《黯销魂》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东始国,佑崇十三年。 暖湿的春天。 来自排云臣国的质子从磅 巍峨的金銮殿里走出。 风卷袍袖飞舞。 刚晋见过佑帝的他,漠然的看着白玉台阶上象征皇权的龙纹雕刻,辽阔的广场、层层迭迭的宫阙檐廊相回,如天河倒倾,九龙倒挂云霄,气势庞大,让站在台阶上的他不由自主感到天威压顶。 他身后,跟随着要送他前往质子府的侍卫和太监。 排云国虽是文治国家,兵力和始国却不相上下,在诸多强国环伺中始终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自己,和其他各国在制约下保持着危险平衡的状态。 然而去年末,几个大国中,野心最大的盖世王朝出兵攻打排云国,在大军压境下,排云王被主战派劝动,向始国皇帝求援共退大敌,更立下契约注明退敌后将加强两国贸易通商,另辟船道、商阜,所有进口商物都享有最惠国的待遇,另外也同意将排云国最稀有珍贵的铁矿直输友国。 始国皇帝慨然允诺。 短短半年,两国共同歼灭了盖世王朝十二万大军,排云王为了感谢佑帝,书下降表愿为始国臣国,而随着无数贡品一起进献的,还有排云国的皇子,本该是储君的凤鸣。 既然是储君,怎愿意委身来当质子?这可成了砧板上的肉。 理由很简单,一来,掌管六宫的皇后不舍她自己的亲生儿子来送死,就挑了眼中钉的儿子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别人的儿子不是儿子,自己生的才叫儿子。 其二,这个质子认为用他的自由换来国家往后的和平,很值得。 所以,他就来了。 从一级级的白玉台阶往下走,放眼宫道环环相衔,寂然无声,他只身走着,无悲也无喜。 骤然,一团白影往他跑来,无视卫兵和太监,径自钻进了凤鸣的长袍底下。 小小的队伍起了骚动。 年纪只有十五的凤鸣却稳如泰山,伸手捞起在他脚边乱转的那团小东西。 眼对眼,塌鼻子、短身体、大头,漂亮的长毛,还有一双分得很开的圆眼睛,看来是一只皇家血统狗。 「咦?是折兰殿的雪球,怎么跑这来了?」太监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那只正朝着凤鸣吐舌头的狗是哪个主子养的。 「雪球……雪球……跑哪去了呢,一转眼就不见了影……雪球……雪—」 一个圆滚滚、肉呼呼,捋着胖胖拳头,穿着宫装的小丫头匆匆忙忙的从转角处跑了过来,她的身后跟着一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仆妇、宫女和内侍,阵容浩大。 要不是凤鸣及时侧身闪过,只怕横冲直撞的她此刻已撞得喊疼。 其实公卿将门家的规矩繁杂,皇室规矩更多如牛毛,尊贵如皇后,也有一套皇后的规矩要遵守,可眼前这位晓公主却不然,她看起来非常得宠,所以就算她把金銮殿外门禁森严的广场当自己的后院玩耍,禁卫军也不敢吭气。 「见过晓公主!」一群人哗啦啦跪了一地。 她看也不看,也不叫起,就让卫兵和太监跪着。 雪球她一眼瞧见他拎着雪球,「那是本宫的雪球,还来!」银铃般娇嫩清脆的声音,带着骄蛮。 宫装上繁花锦绣团团绕绕,都是新鲜亮丽的颜色,矮他一颗头多的丫头整个人都是粉的,粉嫩的脸蛋,粉粉的耳垂,眼儿、眉儿都带着娇气,如天上仙女般的美丽,教人一见,再难以转移视线。 只是再美丽,他都没兴趣看。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多年后,每当在脑中想起这美丽容颜时,都会教他痛彻心扉,悔恨难忘。 凤鸣把拎着的狗儿还给了她。 「谢谢。」 人可爱,礼貌也有。 本以为没事了,却见她把狗儿往后面的宫侍怀里一塞,冰雪干净的小脸歪着瞧他。 「哥哥是谁,你不曾进宫吗,不然为什么本宫没有见过你?」 「启禀公主,凤鸣皇子是从排云国来的质子,奴才奉命要送凤鸣皇子到质子府安顿,公主没见过是正常的。」太监是会察言观色的人精,对于这备受佑帝宠爱的公主有问必答,恭敬的不得了。 皇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位晓公主是佑帝众多子嗣中唯一的公主,自幼天真讨喜,只要见到佑帝就会父皇、父皇的叫,甚至扑过去讨糖吃,佑帝偏爱的不得了,给的赏赐从来没断过。 「排云国很远吗?」 「是,舟车劳顿要走上大半年时间才能到达。」那是指车舟都能顺顺当当的行进,又风顺水轻的前提下。 那太监恭敬的回答,即便跪得两膝发痛,也没敢自动起来,只盼公主看在他有问必答的分上,能早点叫他起来。 「你好可怜喔,独自离开家人到我的国家来……不过你也别担心,本宫的父皇是好皇帝,他不会亏待你的,你就安心住下来吧!」她拍拍凤鸣的手,表示安慰。 出身宫廷的矜贵公主,因为养尊处优惯了,优渥生活下培养出的率性让她说话直接,即使没有恶意,却仍是刺入了凤鸣的心。 他抿紧了唇,原本淡漠、不爱笑的脸板了起来。 「怎么,哥哥不会说话吗?」 这个好看的哥哥和其他哥哥们都不一样呢,她那些皇哥哥们只要得到什么珍奇异宝就会往她的折兰殿送,每个人都使尽办法逗她开心、陪她玩耍,就怕她不搭理他们。眼前这个俊哥哥却对她不理不睬的,问了好多句话,却一个字都不回,莫非他是个哑巴? 她耐心候着,得到的,是更多的沉默。 「凤鸣皇子,咱们公主问你话是看得起你,别不知好歹才是!」奴才就是奴才,善于狐假虎威。 闻言,霜不晓终于发现自己碰了一鼻子的灰,这个俊哥哥不是哑巴,只是不想同她说话。 「我们可以走了吗?」他终于开了金口,却是急着想离开这里。 身为公主却被忽视,这面子是有些挂不住,但她对他却还是兴致勃勃。「以后本宫有机会再去质子府找你玩。」 凤鸣又沉默以对。 「得了,李公公,你得好生伺候着这位,本宫可先警告你,不许欺负人家知道吗?」出生在这皇宫中,从小就看尽踩低攀高的事情,她若不叮咛一下,这个对人爱理不理的凤鸣皇子可有苦头吃了。 「奴才明白。」公主的旨意哪有人敢不遵从,只是,暗地里会不会动什么手脚,就要看他的心情了。 「嗯。」 「奴才还得回去复命,这就将凤鸣皇子送去质子府。」一心想赶快交差的太监叩了个头,即使每天跪这些主子们也从来没有人让他跪这么久。 这些……哼哼,等会儿,得一一从这个质子身上讨回来。 「去吧!」她挥挥手。 太监爬起来,叫上卫兵,监视着凤鸣,离开了始国皇宫。 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就算在意一个人,当新鲜感逐渐褪去,新奇的东西又源源不绝地送来宫里时,没几日她就忘了这段偶遇。 质子待在始国的时间长短,通常取决于佑帝视其国家形式发展而定,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将他们遣送回国,又或着当作筹码来谋取利益,让他的国家拿出高额的赎金来把人赎回去,也是一个方法,但那种在质子府一住多年,好像被遗忘一般的,也不是没有。 既然身为人质,质子府自然谈不上奢华,吃穿用度也只能算过得去,手腕高明的,给看守质子府的官吏一些好处,行动相对会自由许多。 质子也分很多种,有的行事低调,尽量不招人注目,谨慎的生存,生怕有个行差踏错,就会殃及国家;有的放纵声色,沉迷烟花之地,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不问明天。 凤鸣是其中的异数。 他不张扬,也不隐晦,几年来,个性依旧淡薄。 在质子府理的最初两年,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他想念亲人又不敢多想,前途茫茫宛如浮萍般。再来的两年,虽然他与质子府上下处得颇为融洽,亦和看守的官吏交好,但自由的那天不知道何时才会到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凤鸣变得越发深沉了。 这日是秋凉时节,夜色如水,粉墙青瓦的院落里空气微湿,带着桂花的香气,阳光透过柏木窗洒了进来,勾勒出来的一道人影正在悬腕练字。 几张宣纸散置在桌面,他屏气凝神,狼毫墨汁淋漓,一气呵成的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大字。 「隐忍待发」四个大字,苍劲有力、力透纸背。 第二章 他看着墨迹一点一点的干掉,眼如枯井。 阳光一寸一寸的走进简陋寒酸的屋子,少有人会踏足的院落里突然有了骚动。 他眼底的寒光倏然消失,五指如爪抓住那纸立时毁掉,换上的是写着「静」字的宣纸。 「圣旨到,凤鸣皇子,赶紧出来接旨!」太监尖锐的公鸭嗓大声喊道。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不疾不徐的开了门,踏出几步后跪下,等待宣旨。 等明黄绫布上的圣意逐句宣读后,他才起身。 「你走运了,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打过几次照面的太监不冷不热的给了忠告。 「多谢公公提点,凤鸣晓得。」接过圣旨,也从怀中掏出一锭小元宝,不着痕迹的递了过去。「不成敬意,请公公喝茶。」 「好说、好说。」掂掂元宝的重量,也不啰唆就放进袖子里,满意的离开了。 凤鸣回到屋里,把圣旨毫无敬意的随处一放,背着光影,负手而立,神色不辨喜怒,沉如泰山。 香风萧萧的吹上折兰殿的寝宫。 皇上指派来给公主讲课的凤鸣质子,辰时就到了,眼看巳时都要过了,用过早膳后就跑得不见踪影的公主还是没回宫,大宫女锦红只得赶紧让宫娥还有嬷嬷们再到处去寻人。 约两刻钟后,一名宫侍回来禀报,说已经在倾隽宫里找到公主,但公主说什么也不肯跟他们一起回来。 太子居住的倾隽宫和折兰殿院与院之间是相连的,公主从小在后宫长大,在像迷宫一样的皇宫里,适应得比谁都好,再加上皇帝对她异常的疼爱,各个宫院都随她自由走动,要是她存心躲起来,宫侍们也拿她没辙。 而晓公主和东宫太子的感情在所有兄弟姊妹中是最要好的,如今太子和太子妃恩爱逾恒,育有一子,晓公主对那个粉粉嫩嫩的娃娃生出极大的兴趣,怎么看都不厌烦,才怎么劝也劝不走。 锦红瞧了眼像老僧入定的凤鸣质子,叹了口气,看来她不亲自跑一趟是不成的了。 几番周折,霜不晓才不情愿的回到自己的寝殿,但那又是过了一顿饭时间后的事了。 然后,她在众多宫侍的簇拥下看见了那个男人。 她想起日前和父皇用膳时,曾随口抱怨翰林院学士授课无趣,想学习他国的语言,想来,这人就是父皇替她找来的太傅。 「都下去吧!」她挥退了一干奴才。 从书卷里抬起头的凤鸣放下书册,起身信步走向前,行了礼。 有一瞬间,晓公主忘了自己是不是还会眨眼,还有没有呼吸。 眸子黑似墨漆,眉毛却像蘸足了墨的狼毫从眉心用力的朝两边划去,直没鬓边,侧面耳廓光滑丰厚,发丝高挽成一束,绑着和服色相同的长巾,月白色的直缀,青色外挂,整体装束看起来谦雅斯文,像个书生,然而,看人时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架式显现出来。 被那黯得不带星点亮光的眼一盯,她心里像被极烫的水浇下,蓦然紧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公主来晚了。」低沉醇厚的声音并没有道出指责的话,只是淡淡的叙述一件事。 他记得这张脸蛋。 敷粉似的小脸,经过岁月的滋润,如点朱般嫣红的唇擒起一抹浅笑,一身宫装,双色凤履,亭亭玉立,美得不可方物,那抹笑容将她衬托的更加生动美丽,已不再是当年圆滚滚的那个小公主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头上堪堪要掉落的凤钗。 凤冠纯金为体,展翅的羽翎镂空雕琢,红宝石为凤眼,喙嘴衔着流苏,簪在乌黑如绸缎的发髻上,为她多添了几分华贵气息。 看得出来她有过一番奔跑追逐,凤钗才会这样要掉不掉的。 那些宫人在匆促间竟然也没人想到要替这位公主整理一番,果然什么样的主子就会有什么样的奴才,这话,一点都不假。 他伸手,替她把发上的钗给簪好。 只是一个举手的动作,他的袖袍轻轻拂过霜不晓的鼻扉,清冽如宝石的美眸漾起了笑弧。 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那是很纯粹的皂角气味,没有熏香,闻着,干净又舒服。 但是凤鸣很快就退到臣子该有的位置上。 「今日授课的时辰已过,臣就此告退。」 「什么?本宫刚回来,况且天色还早不是?」她柔嫩的话声有些急促。 「臣并不是自由之身,能在宫里停留的时间有限。」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几乎要令人忽略的深沉光芒,随即直勾勾的看着她白净柔美的容貌。 「本宫忘记了嘛。」她抿着嫩唇。 「公主明日请留心时辰。」 「知道了,本宫明日在折兰殿等着你就是。」听他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看来今天的课是不用上了。 「臣告退。」说完,凤鸣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转身大步离去。 这一晚,十五岁的她,第一次怀着心事,辗转反侧睡不着,就算搂着锦褥也一样。 明明以前只要沾了枕头就马上呼呼大睡的啊。 但她就是怎么也无法入睡,直到天快亮才眯了会。 第二天,总要宫侍三催四请才肯起床的晓公主,破天荒地在天没亮时就起身了,洗漱、发簪、首饰、妆容样样要求了起来,就怕有什么地方不够完美。 「公主,你已经美到挑不出一丝缺点,要是有人看不见你的美,那个人肯定是没长眼睛。」锦红看着主子那半是蒙眬、半是带愁的眼神,还不停打着呵欠的小脸,不禁打趣的说。 「你们这些人每天奉承我,都不嫌累吗?」她冷冷说了句。 这些话她从小听到大,听得都厌烦! 「不累,公主是真的天生丽质。」 「知道了知道了,糕点跟茶水都准备了吗?」 「早就备下了,只是奴婢有点不明白,公主怎么突然在意起凤鸣质子了?」 她从小就被派来伺候公主,不曾见她在意过谁,这回,真是破天荒。 「本宫也不明白……只能说我不讨厌他。」她心里是真的不明白,身为始国唯一的公主,不知见过多少公卿大臣的儿子,好看的成堆成筐,也没对谁上心过,怎在见过他那么一面后,就令她想了一夜。 不断想起的结果就是,即使她现在就算闭着眼,也几乎可以勾勒出凤鸣质子的眉眼。 他那双寒凉的眼,让她彻夜未眠。 半晌,她自椅上跳了起来,这样想东想西实在不是她的个性,她决定今天要好好的把凤鸣质子再看上一遍,再做决定。 决定什么呢? 喜欢吗? 是喜欢他吧? 所以说有什么好烦恼忧愁的,只要再见一面,就能确定她的心意。 只要一面。 仔仔细细、清清楚楚,一根毛发都不放过,把那害她一晚都没睡饱的人看个明白。 她拍了下桌子,一扫忧郁,她昂起美眸,战力全开的吩咐道:「上朝食吧,本宫饿了。」 没有好体力,哪来高昂的斗志呢? 准备好的早膳流水般的送上来,她伸手在锦红递过来的湿巾上擦手,迫不及待的捻起一块用新摘菊花做的菊花糕,咬了一大口。 「菊花开了啊?」 糕点香中带着菊花特有的甘味,她从小就挑剔的舌头只要一尝就能知道。 御厨知道她喜吃甜食,总会挑着当季的食材变换花样送过来折兰殿。 「是啊,这是用前几日摘下晾晒好的初菊磨碎后,加上杞子,冰糖、桂花糖,马蹄粉……公主,你慢着点吃,别噎着了!」 「得了、得了,我要赶紧吃饱去温书,可不能让太傅有了坏印象。」御厨房做出来的东西好吃归好吃,就是步骤繁琐了点。 其实印象要坏早在昨日就坏了吧……不过印象这种东西只要想办法扳回来就是了。 「公主别紧张,就算迟了些凤鸣质子也不敢说什么的,你慢慢吃才是。」 「锦红,你之前在家乡有过心仪的人吗?」吞着香梗米粥,咬着箸,她忽然想到这点。 「哪可能,奴才七岁就进宫伺候公主了,真要说,也只有童年时的玩伴,哪谈得上心仪。」关于家乡的回忆已经模糊,青梅竹马的朋友也早就风流云散,谁还记得谁呢? 「也对,这种事应该问母妃去。」虽然她是虞妃所出,但虞妃出身三国公府,个性骄纵,不受佑帝喜爱,她才被交由辰妃扶养,这会儿她口中的母妃,指的就是辰妃。 「公主像花儿那么美,人见人爱,就算是凤鸣质子也一样会喜欢的。」锦红是真心觉得自己主子的美貌人间少有,倒不是假意吹捧。 第三章 「真的?」 「千真万确!」 「可是那个凤鸣质子一点也不像别人那样笑笑的跟本宫说话,好像多说句话就要他的命,他不是讨厌我吧?」 想起昨日见到的凤鸣,他对她的美貌并不感惊艳也没有说些奉承阿谀、讨好的话,他那近乎阴沉的眼底只有寒凉。 她的心,有些沉重。 排云国虽然光辉不再,但因为伏卧整个南方大陆,与邻近多个小国接壤,凤鸣当年即在贵族教育下学过异域文字,也粗略的通晓好几种域外用语,而在被当成掐住国家咽喉的质子后,又跟质子府的几个通译学习其他异族语,几年下来,竟变成了全才的通译。 霜不晓跟着凤鸣上了一堂课后,发现他不只博学多闻,除了排云国的文字,对于域外各国的民俗风情、趣闻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一个时辰的课听下来,不仅大开眼界,更心生欣羡,想不到宫廷外的世界原来如此精彩。 要是能实地出门走走,看看外头的山水、民情风土,那该是多美妙的一件事? 凝神细听着他侃侃而谈,她忍不住举起了如同白瓷的细嫩胳臂,灵动的挥舞起来。 「有问题?」凤鸣停止讲课。 「太傅,本宫可以直呼你的名讳吗?」收起天家公主的骄傲,她小心翼翼的想表示自己的可亲。 「公主想怎么叫都可以。」不冷不热,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本宫……我想跟你做朋友。」总之,先从跟他做朋友开始慢慢跟他谈感情。 凤鸣定定的看着她如花的笑靥,并不表示意见,但从他冷然的眼里看得出来,他一点都没有想跟这位公主攀上关系的想法。 他的冷淡像盆冷水,泼得她心有点冷,可退却不是她的作风,她再接再厉道:「我们做朋友吧,你可以相信我,我会是个值得结交的人。」 「微臣不值得。」 「值得,是我决定要你做我的朋友,我说值就值!」这人是牛吗?拖也拖不动,讲也讲不听,实在气人。 凤鸣挑了下眉。「我不能回报你也没有关系吗?」 「是我自己片面决定要跟你做朋友的,你现在不当我是朋友没关系,但是,你也不讨厌我对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感受到我的好,会让你喜欢上我这个朋友的!」她信誓旦旦,露出有些淘气的表情。 凤鸣看着她,忽地勾起一抹微微的浅笑,但眸光里却不带一丝情感。 夜深。 泼墨般的天幕,弯钩的月若隐若现。 质子府的小院外忽然传来悠长的鸟鸣,在屋内临帖的凤鸣连忙推开窗,从腰际掏出一支鸟笛吹了起来,不多时,夜空出现一只黑鸱,盘旋了几圈后,旋然飞入围墙内,悄然无声的落在窗台上。 凤鸣一伸手,那看似难驯的黑鸱就乖巧的跳上他的胳臂,让他抚摸牠的羽毛,甚至舒服的发出咕噜的声响。 他从一只小盒里掏出肉条,当成奖励喂食颇具灵性的黑鸱后,从鸟爪上的竹筒里取出细小纸卷,展开迅速看了一遍后,让烛火舔噬毁去。 待纸条烧尽,他拿起墨青色滚毛披风,步出屋外,即使不愿还是和官吏寒暄了几句,才坐上等候在府外的马车,奔向城西而去。 始国京城凤京的大街上,店铺栉比鳞次,人群熙熙攘攘,其中,城西拥有二十三处瓦子,又以北瓦最大。 瓦子里演出的项目很多,有角力、皮影戏、小唱、讲史、小说、诸宫调、杂剧、弄虫蚁等各种娱乐,士庶名门子弟们流连忘返,商贾遇上要应酬待客谈生意更是把这里当成上上之选,更别提一般市井小民不论风雨寒暑也会来找乐子,天天都来报到的大有人在。 通宵营业的瓦肆中以角力最受欢迎。 原来散坐在各处,或是看着傀儡戏,或是听伎艺唱小曲的人,只要听见从角抵场那里传出来的锣鼓响声,便会三三两两的往抵场那边靠拢。 不多时,台下的观众几乎像鱼鳞似的密密麻麻,挤满两个边排,就连廊庑、屋脊都坐满了人。 这时,凤鸣也到了台下,在一处落坐。 瓦肆一直以来都是凤鸣和部属、友人交换消息的地方,每逢有重要、无法用黑鸱传递的讯息,都会在这里碰面商谈。 凤鸣总不定时的来观看比试,好掩人耳目。 大鼓擂起,一个个赤裸着上身的壮士绕场而入,寻对扭摔,一交上手,场边的观众就呐喊助威,一有人分出胜负,群众便会欢呼,配以击鼓三通,场面热烈也激动人心。 「二爷。」迎上抱拳的是个胖子,眼眯眯,嘴角也咪咪,圆圆的脸上没有一丝不该有的纹路,不讨人厌之外还给人亲切感,教人不敢恭维的是那身茜红色的大锦袍,看起来宛如一颗滚动的蹴鞠。 「坐。」凤鸣随意的点头。 苍古见替凤鸣倒了杯茶,自己却从腰际拿出一个特制的小酒袋出来,喜孜孜的打开酒囊口,喝了口老酒。 「人家说酒囊饭袋就是我这种,无肉不欢、无酒不乐,二爷,您多见谅。」讨喜的人讲起话来也没个正经,可是表情一肃之后,却有股吞卷万物的气势存于眉间。 这看似无害的大叔竟能在转眼间融合这么矛盾的气质,实在诡异。 这副模样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他的另外一个身分竟是排云国铁骑大将军。 「你少喝点。」 「我喝归喝,二爷您交代的事情我也没落下,一件件都办妥了。」抹了抹嘴,苍古见忍不住叫了跑堂伙计送点下酒菜来。 而后苍古见脸色不变的压低了嗓门,以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四大家族都已经打点妥当,他们允诺只要二爷开口要的东西,一定如数供应,这是他们立下的契约。」 一迭盖着红印的白纸从他领襟里拿出来。 凤鸣不接。「毁了这些东西。」 「二爷?」他不明白。 「毁掉就是,然后务必把这消息传回四大家族的耳里。」人心是微妙的,你越是抓着他的弱点,他越是惧怕你,说不准哪天便会反咬口;反之,你让他知道自己赋予他信任,他反倒会为你所用。只要抓住人性弱点,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 虽然契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但是他也不怕撕毁这契约,毕竟信任二字对商人来说比性命还要重要。 毁掉契约,也许将来什么都得不到,但也可能以小搏大,得到十几万倍的收获。 「属下知道了。」虽然不是很明白二爷的意思,但以两人十几年的交情,加上凤鸣交代的事情从来没出过错,他欣然颔首点头,收回了那些契纸,也不啰唆,离开办事去了。 凤鸣慢吞吞的倒了杯茶,没急着走的意思。 倒不是这里的茶有多好喝,而是他多年养成了阅人习惯,人多的地方,最容易看出人的本质,他底下有不少人才都是因此发掘而来的。 天底下最有权的自然是宫内的皇帝陛下,而始国最有钱的是四大家族,擎天堡、梦离山庄、江南大贾、凤京隆府。 这四家都是皇商,经手的都是皇家生意。 擎天堡经营的是刀剑马匹的买卖,提供军队武器;梦离山庄经营官窑瓷器;江南大贾专供皇室丝绸茶叶,至于凤京隆府因为握有权势,京城中的买卖十有八九都与隆府有关。 最重要的是隆府还插手内务府生意,拥有官银调运权,也就是说始国各地税收、军中饷银调拨,都得透过隆府钱庄运作。 他能得到这几大家的帮助,尤其是隆府,就如同老虎添翼一样,对于将来他要做的事情,大有帮助。 而他会如此苦心经营只为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没犯什么错,错在出生于错误的家庭,可是,那毕竟不是他能决定的事。 家庭,他不能选择;被送出国当作质子,他也不能选择,多年来,父皇兄长对他不闻不问,亲情凉薄,他早已觉悟。 等待多年,期望却不断落空,他还要继续任人宰割吗? 那不是他的作风。 他要自由。 父皇不给,兄长不给,就连始国皇帝也不给,那么,他就自己取。 凤鸣始终不明白排云国与始国明明实力相当,为什么他那昏庸的父皇要书下降表,愿为始国臣国,自取其辱? 一念之差,葬送了他多年的青春和自由。 他不想做一个积弱国的皇子,在异乡求得苟延残喘,坐以待毙,也不要任人凌迟,他要拿到他想要的! 「凤鸣!」娇嫩动人的声音打破凤鸣彻骨寒意。 第四章 不必抬眼,他也能听出那声音是出自谁。 她一个金枝玉叶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可不是她的深宫大院,瓦肆里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对她而言并不安全。 女扮男装的霜不晓带着锦红,两人都是布衣打扮,除了她那张惑世的容颜和个头娇小了点,倒也没有太格格不入的地方。 真难为她去找来这只在民间才有的布衣棉裤了。 「果然是你,我远远看着还跟锦红打赌,真的是你坐在这!」她大大方方的落坐,对周围的一切感到新鲜又好奇,乌黑灵动的眼看着台上已经进入决赛的角力出了神。 「这里不是黄花闺女应该来的地方。」 会在瓦子出没的只有男人和伎艺。凤鸣带有谴责的目光看了锦红一眼,她不该让自己的主子处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这种奴婢该换了。 锦红不敢迎上凤鸣凌厉的目光,头低了下去。 她哪里不知道她们家公主身分尊贵,可她说破了嘴,就是拗不过坚持要出宫门找凤鸣质子的公主,她只是个奴婢啊,哪有办法违抗。 「这是偏见,天下之大,有哪里是本……我不能去的?」不过是个瓦子,又不是艳帜高扬,淫窟邪窝的青楼,她哪里去不得? 母妃常笑她做事全凭一时的感觉,凡事不经大脑,但这不也是人性?要是天下人都冷静得像她眼前这个男人,这夜晚的景致又哪会那么精彩。「你们男人就只会设框框给女人,这个不行、那个不准,把女子困在家里的小院,只要不惹事,你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万事太平了,对不对?」 这世界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只能默默的站在背后。 「我不会。」他说,依旧毫无表情。 「不会什么?」 他的嘴巴又闭起来了。 霜不晓噘着小嘴,这人问他十句也答不上半句,个性这样阴沉,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走进他的心里呢? 她思忖,凤鸣所谓的不会难道是指,若是他的女人,他不会叫她画地自限,任何事情都能随心所欲的去做吗? 是这个意思吗? 瞅着他深沉的黑眸,她的心不自觉地滋生出一种名叫恋慕的苗。 「走,我送你回去。」 看起来若他不动,她就有彻夜坐在瓦子里的打算。 这个公主的脑子里都装着什么呢? 「我们不是朋友吗?你能来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能,再说了,宫里的内园也有很多角力高手,我也看过不少次了。」 佑帝喜爱竞技,如马球、骑射,对角力更是热中,每每赐宴,角力必定是各种表演节目的压轴。 晓公主身为皇帝最宠溺的公主,自然比其他皇子有更多机会腻在父皇身边看这些宫廷娱乐。 「你不走,那我走了。」他起身想走,但随即察觉到几道不怀好意的眼光,目光都是朝着这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心险恶的公主而来,本想拂袖而去,这下倒走不了了。 始国国风开放,有龙阳癖好的人不少,她的脸足以招惹那些别有想法的人为她疯狂。 「多坐一会儿嘛,本……我才刚到,什么都还没看到。」 「我劝你最好立刻就走。」 「怪人!等等我啦……」 见她跟上来,他脱下自己的披风往她头上罩下,附耳低声道:「若想安全走出这瓦子的门,等一下不论我说什么都别吭声。」 「为……」 眼前一暗,视线已被披风遮住,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待她,但是当他的胳臂揽住她的腰,身体靠近的同时,她闻到一股属于男人的清雅气味,也察觉到有杂沓的脚步声正往他们而来,还越来越近。 他,这是在护着她呢。 少女心中竟生出一股甜,一颗心渐渐发烫着。 而后,她由披风下方看见了几双锦靴停在他们跟前。 老实说她还真想看看看这些纨 子弟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丑事来,但是,听着凤鸣的心跳,她就安静的任他抱着。 「怎么看见爷们就想走?你怀里的人看起来是个上等货色,你想一个人独吞吗?」伸手覆上想拉人。 浊人就连声音也不堪入耳,这种人也配称爷? 她在心里唾弃得要命。 「拿开你的手。」凤鸣的声音清冽剔透,像冻人的冰,吓得那人缩回了手。 「让他来陪陪爷有何不可,什么时候这里的小倌都这么清高了,爷就喜欢他这模样的,今晚一定要他陪我,可别给脸不要脸。」 他们的岁数都不大,穿着不俗,不过表情张狂,一看就是那种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领头的那个仍伸长了手想去拉霜不晓,却惧于凤鸣的冷峻神情,并没有贸然动手。 「我要是各位,就不会把脑筋动到她头上。」凤鸣冷冷的道。 「放眼整个京城,有谁是我叶一要不起的?你推三阻四的,什么玩意?」叶一刻意大声说道,他的几个朋友见状跟着起哄。 「我说她不是你要就要得起的。」 「你算哪根葱,敢这么跟爷我说话?!」 叶一觉得丢了面子,一掌甩过去,哪知道对方只用两指就夹住他的手,他颔头的冷汗顿时滴了下来。 「你……竟敢对我动手,太岁爷头上动土,找死!哼,我就不相信有我叶一要不到的人!」对方看起来轻松自如的夹着自己的手,却像两块烙铁,烫得他抽不回来又挥不下去,气得口不择书的大叫。 「别让我动手,我要寘动手,就不只这个样子了。」不近人情的声音字字幽冷,气势凛然。 「真是晦气!」因为太痛,他不得不认输。 令他神魂颠倒的容颜固然弃了可惜,但衡量情势,京城各大势力盘根错节,适人他虽然没见过,可是看对方那样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没必要为了个小倌给自己树敌。 「如何?」 「算你狠!」 凤鸣松开了手,叶一因为太过用力收手,向后踉跄了好几步,要不是同伙及时扶住,他早摔个狗吃屎了。 这么丢脸的事教叶一颜面无光,站稳后指着凤鸣想破口大骂,哪知道话还没说出口,胸膛似乎被一股力量狠推了一把,抬眼往对方看去,只看见凤鸣一掌平平推出去,手势正好要收,叶一眼见苗头不对,气冲冲的离开了。 那些狐群狗党也跟在他身后一溜烟的跑了。 「山水有相逢,大家走着瞧!」走之前还不忘撂下狠话。 凤鸣无视他,到柜台结了帐,掌柜知晓是叶一引起纠纷的,但是叶一算是瓦肆的常客,他不敢轻言得罪,看见凤鸣把人赶跑了,便笑咪咪的说道:「这次由瓦肆请客,大爷有空一定要再次光临。」 凤鸣意会,也不纠缠,一手揽着霜不晓,直到走出瓦子才放开。 「呼!」感觉到踏上了大街的青石板,早就憋得有些难受的霜不晓一把掀开披风,大大的吸了口夜晚的空气。 「公……少爷,您不要紧吗?」一直跟在身后,小厮打扮的锦红赶紧接住披风。 公主是何等身分,别说差错,一片指甲都不能掉的,今晚要是不幸出了什么事,她一定是头一个掉脑袋的人。 「我好得很。」 「少爷我们回去吧。」 锦红紧张的要命,之前公主让人去质子府打听凤鸣质子的生活习借,又打听他平常都上哪去,当知道他今晚会去瓦子,就匆忙要了出宫令牌要她也跟着出来,她不知道瓦子是这么复杂的地方,刚刚还差点出事,一把冷汗捏了又捏,几乎虚脱,幸好凤鸣质子出手相救,要不一旦事情真的闹大就完蛋丁。 「我再跟他说句话。」他站得远,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刚才的保护举动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可封锁言里下钥的时间就快到了!」锦红担心的低声说道。 「知道了,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都不怕老得快。」 锦红心里不住哀号,公主啊,我的白头发不都因为你才长出来的…… 霜不晓来到凤鸣面前,弯腰行礼。 「多谢你替我解围。」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 「欸,本……少爷在同你说话。」她有点不高兴了,都跟他道谢了,礼貌上他也该回句什么才是。 「你可知道自己是什么身分?做事都这么不经脑?」凤鸣开口就是训斥。 「我想见你,想知道你在质子府过得如何,想知道你平常都去什么地方、与什么人往来,我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想参与他的生活,有什么不对? 第五章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冷清的眼露出戒备,直勾勾的盯着她宛如梨花白净的容颜。 「本宫喜欢你!」 要对一个男子坦白自己的心意有多么不容易,别说普通的平民女子不会轻易说出,她的身分那么尊贵,照理更不可能这么做,可她却毫不矜持的开口了。 语歇,半晌的寂静。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而且非常确定自己的心意。」打从看到第一眼,她就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喜欢他了,既然话说出口了,这时的她就不能退缩,一退便再也不会有前进的勇气了。 她知道这个沉默幽冷的男人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对她或者是任何一个女子心动,与其被动的等着他能表示一点心意,不如自己来。 凤鸣看着她双颊泛起红晕,美丽的绝色脸蛋洋溢着期待,他沉声道:「我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只是喜欢上你了,不可以吗没等霜不晓说完,凤鸣转身就走。 原本他还想好人做到底,替这位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心险恶的公主叫辆马车,让她安全回到皇宫的,如今,大可不必了,他无须多此一举。霜不晓还想追上去,被锦红死死拉住。 「公主……」居然在大街上追男人,奴婢的好公主,替自己留点颜面吧! 再说,那个冷冰冰的凤鸣质子到底有什么好的?他的意思再淸楚不过,他对公主并没有爱意。 不管是不是凤鸣质子在耍欲擒故纵的手段,锦红就是觉得两人不般配。 「咱们还是回宫去吧。」她小心的措辞。 「他是什么意思?」霜不晓抿着略略失了颜色的粉唇,说道。 「奴婢也不懂。」 「你一定懂的。」 「他、他一定是觉得高攀不上您,一定是的……」 「锦红,你不必安慰我,你可以直接嘲笑我厚颜,身为公主,又是个女儿家,竟然开口说喜欢他……可是我哪里不好?为什么他看不上本宫?」她苦涩的像吞下一大把黄连。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后悔对他坦书自己的心意。 就算会被耻笑皇室怎么教导的,堂堂的始国公主竟当众亲口向质子示爱,她都不会后悔!「公主殿下……奴才看得出来,凤鸣质子对您没有男女感情的。」 霜不晓充耳不闻,细白的指头扯紧了衣摆。 「可是,本宫就是喜欢他。」看着像一匹浓黑织绸的夜幕,今夜,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对他如此执着好吗? 说实在的,她也不知道。 凤鸣一如往常的去上课,对霜不晓的态度分毫不改,不冷也不热,那一晚的事情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们上课的地点也不拘东在折兰殿,因为晓公主不是一个关得住的人,花树下、液湖旁、梅林间都去过,但是,尽管风光景致不同,对凤鸣而言并无两样。 他无所感觉,可这些事看在有心人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皇宫中开始沸沸扬扬的传着晓公主和排云国质子走得很近的事情,甚至于奴才们之间也悄悄的拿这来当茶余饭后的话题。 这件事多少传进了为国事如麻烦心的佑帝耳里,但是,在佑帝心里,他私心偏向自己的女儿,只当作奴才们在胡说,仅下令要揪出造谣的人,将其严惩,这才令传闻略微收敛。 这天下朝后,佑帝照常摆驾碧霄殿的西暖阁,人才刚换下朝袍,用暖巾子抹过脸,还来不及稍坐下,守在外头的小太监便传话说公主求见。 佑帝连忙宣召,他已经有好几日未见公主,颇为思念。 西暖阁里薰着龙涎香,若有似无的香气烘得一室淡暖舒适。 「儿臣叩见父皇万岁万万岁!儿臣给父皇请安来了!」霜不晓盈盈下拜,笑容娇嫩甜美。 「快起来,跟父皇见外什么。」 「谢父皇。」 「你多日没来向父皇请安,都在忙些什么?」 「儿臣这会儿不就来了,父皇每天劳心案牍,哪有空想到儿臣?」偎到佑帝身边,霜不晓撒娇的靠在眉头,拉着手晃来晃去。 人间多以亲情为重,阜家儿女却是极难有这福分,霜不晓的眷宠不衰,比萁他阜兄得到f多的福泽使她非常的珍惜这一切。 「你这孩子,给你一阶梯,你就攀着上天,嫌弃朕没有把你放在心上了。」他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头。 佑帝疼爱这女儿不是没有原因的,每天在诸多国事、臣子间的算计权谋中维持一个王者的尊严,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偶尔看看女儿天真娇憨的笑脸,比什么都能抚慰他的心。 「儿臣可是一直把父皇放在心上,咳嗽有没有好一点?儿臣替您炖来金丝燕窝,您趁热尝尝?」她转头示意在佑帝身边服侍的老太监,把她从折兰殿带过来的燕窝炖品呈上。 「你亲手炖的?礼多必诈,什么时候学会献殷勤了?」 「哪有人这样说的,拿束西来孝敬您还要被怀疑,我让人把燕窝撤了好了。」她噘噘小嘴,不依了。 「哈哈哈哈,不能撤,你都带来了,朕说什么也要尝尝。」金丝燕被称为燕窝中的极品,但对身为一国皇帝的他来说,贵重的地方不在食品的本身,而是女儿那份孝顺的心意。 「父皇,合不合您的胃口?」 「不错、不错,朕的晓儿将来一定会是个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好妻子。」但他还想多留这个女儿几年,嫁人?再说吧! 他哪知道自己的一片苦心,很快就碎成一地。 霜不晓看着佑帝心满意足的吃着她亲手炖的补品,笑嘻嘻的提出她的要求。 「父皇,我想成亲。」 佑帝差点呛到,面容微肃,「什么?!」 「父皇,晓儿想嫁给凤鸣太傅。」 佑帝的脸立刻黑了大半。 「排云国的凤鸣质子?」 霜不晓见父皇脸色阴沉,甜品也不吃了,虽然心下一惊,她还是温柔的笑着说,「请父皇答应让晓儿嫁给凤鸣,如此一来,始国和排云国的关系将更加密不可分,对父皇、对国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朕不答应。」 「儿臣求您了,父皇!」 「晓儿,婚姻不是游戏,你回去考虑清楚再说。」 「晓儿早就想妥了,您以为我是那种行事莽撞的人吗?」她已经想了很久,琢磨了又琢磨的好不好。 「是哪个吃了能心豹子胆的狗奴才敢这样在你耳边碎嘴怂恿你?朕要砍他的头!」婚姻是一件大事,敢怂恿他的女儿说要嫁人?罪不可赦! 「没有人的头要被砍啦,儿臣是真心诚意来请求您的,您不是最宠儿臣吗?为什么这件事就不行?」她跺脚。 「你这孩子,那凤鸣虽然曾为排云国储君,但排云国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另立太子,你可曾想过,一旦你下嫁这样的人,父皇了不起给他个封号,头衔也顶多只能是个驸马亲王,朕的女儿岂委身于了那种人?!」他不赞成。 「父皇,您为什么就是讲不通?他不当皇帝又怎样,我们家已有您这个圣明的皇帝了,往后太子哥哥也会当皇帝,您说,全天下的皇帝都让我们家给包了,会不会太贪心?有个不是皇帝的人也没有不好。」若每个人都想当皇帝,那谁来当老百姓? 没有百姓,又哪来的帝王? 「你这孩子,说个话绕得朕头晕!」佑帝吹胡子瞪眼睛,眼里有些恚怒。 「父皇,儿臣喜欢的是他这个人,就算他是个贩夫走卒我也要嫁!」理讲不通,她也不讲了! 「哼,先不说那凤鸣身分低贱,身为找始国的公主,是你说想嫁给谁就能嫁的吗?」佑帝冷嗤。 「他一个得靠国家救济才能过活的质子拿什么养活你?能给你幸福吗?再说他在我国这些年虽然守规矩不犯错,朕却认为这人心思莫测,狼子野心,我无法相信他!」 发现父皇真动怒生气了,但要是此番作罢,往后,她能嫁给凤鸣的希望就更加渺茫。 霜不晓豁出去,退后一步跪下,双手握拳,坚定的放在裙兜中,颤声道:「父皇,儿臣非凤鸣不嫁,若您不答应……儿臣……儿臣就在这里长跪不起,直到您答应为止!」气氛整个僵了起来。 「你这是恃宠而骄,恐吓起朕来了,好你个女儿,好你个霜不晓!」佑帝随手抓起桌上的白玉镌九龙纸镇砸下,落在霜不晓的膝盖边碎成一地,碎片四溅划破了她白净如瓷的手背。一条血丝,慢悠悠的淌下手掌侧,没入裙子。 第六章 霜不晓被父皇暴怒的模样吓了一跳,从她懂事以来,父皇从没对她疾言厉色过,就因为她想嫁凤鸣,父皇就朝她发脾气,想嫁给自己意中人有什么错? 皇帝震怒,非同小可!父女俩杠上了。 眼见没有外人,侍奉佑帝多年的老太监垂首,早早退到门外,一来避讳皇家家备,二来不让不识趣的臣子闯进来,顾全皇帝和公主的面子。 「儿臣哪敢恐吓父皇,女儿只是情有所钟,想请您成全。」她婉转倾诉,想动之以情。 「情有所钟?根本是犯了糊涂!」 霜不晓用力的咬住嘴唇,识时务者都该在这时候赶快找个藉口退下,让皇帝消消火气,往后又是父慈子孝,一幅天伦景象,只可惜她就是被魔给祟了心。 「父王,晓儿非凤鸣不嫁,您若是不答应……我就这样跪下去,直到您答应为止!」她高声。 佑帝冷冷的看着她,眸中已经没有温情。 良久—— 「你这孽女,你一再顶撞朕,听不进朕的话,长跪以后呢,是要以死相逼吗?」 「儿臣没有这个意思。」她楞了下,情急想解释。 「来人!」他向外喝道。 很快的,西暖阁外的公公还有侍卫推门进来,静默的等候命令。 「将公主押回去折兰殿好好自省,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踏出寝宫一步!」这时的佑帝已经不是霜不晓的父亲,而是为了扞卫君王尊严的国君。 霜不晓趴伏于地,「从小,父皇没有一天让儿臣委屈过,比起皇城里所有的皇子们,不晓已经是幸运,可如今不晓仍要违抗父皇,为自己的幸福坚持……」 「朕不该宠你的,才不会宠得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来人,带走!」佑帝吃了秤砣铁了心。 「不用你们搀扶!」霜不晓眼看无望,坚定的起身。 两名侍卫不敢冲撞这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么说她都还是陛下的心头肉,现下只是父女闹意气,也许片刻雨过天青,仍是主子。 霜不晓挺直腰杆,表情庄严的走出宫门。 她没有回到公主寝殿。经过曲折回廊,见庭院深远,宫室连绵,她敛了衣裙,就地跪下。她不要就这样任人摆布她的幸福,为什么自己的命运不能自己决定?就算抗旨,她也要为他而战,为自己的将来争取。 侍卫们大惊失色,一下子慌了手脚。 没人敢劝她。 「怎么办?」 「赶紧回覆陛下!」 侍卫们急如星火的走了,留下坚定如磐石的霜不晓。 时间如水缓缓流过,那两名侍卫没再回来过,许多经过的宫女、太监们看见跪在花园中的晓公主,都吓坏了,但是,佑帝一直没有任何圣喻到来,消息一个传过一个,本来就见风转舵习借的这些奴才们都知道圣意难测,在事情还没有明朗以前,唯一的办法就是避开晓公主罚跪的这块地方,眼不见为净。 皇家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茬,你高高在上的时候,大家惧你敬你,一旦宠爱不再,那么就要小心别被那些豺狼之流啃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霜不晓自小在宫廷长大,表面上天真无忧,但是宫中藏的一些纳的垢她哪会不知道,就像那些平时奉承、讨好她都来不及,此刻却避得远远的奴才一样,她身为一个公主,其实也是靠着父皇的庇荫恩泽长大的,只要他哪天想收回这份恩宠,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那她为什么仍是执着非要凤鸣不可? 也许她只是自私的想要与凤鸣一起体验他所说的宫廷以外的世界。 至于这么做值不值得,只有自己明白了。 霜不晓在碧宵殿上顶撞圣上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朝廷,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受到影响的质子府,又怎么会缺漏这样的大消息,所以是夜,住在不同院落的各国质子难得聚在敞厅闲聊,荼金饭后的话题不离晓公主白天闹出来的风波。 原本凤鸣和几个外域部落质子们小酌的同时,聊的是各国的情势与军力分布,但后来话题逐渐变了。 「我说凤兄,那位公主还真是一战成名了。」疏勒王子竖着耳朵听刖桌的谈论,冷不防也加入了热门话题。 「凤兄身为公主太傅,有授课之谊,你都不关心一下?」吐鲁火的七王子汗萨马知道凤鸣不轻易开口,那惜宇如金的个性他可是领教过了,但仍是忍不住问道。 「凤鸣,你好歹说句话,你都快憋坏汗萨马了。」其实疏勒王子才是那个见不得石头丢进水里却没有得到回应的人吧。 「我只是奉旨做公主的太傅,他们的家务事,我这外人能关心什么?」他的漠然是出自真心。 「要不是这几年明白你的个性,知道你心不在此,不然还真让人误解你根本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疏勒王子意有所指。 他们这些人的共同点在于都不是正宫皇后亲生的孩子。 庶子是没有指望、没有盼头的,他们即便育朝一日能回国,了不起得到个散王爷的封号,要不有个穷乡僻壤的封地,大家眼不见为净。 凤鸣的情况和他们不同,他原是排云国的储君,为了国家和平才自愿来当质子,别的不说,光这份情操,就比在场的所有人都伟大! 他们几个人走得近,自是清楚他的出身,凤鸣的母妃是备受排云国皇帝宠爱的妃子,却被皇后厌恶,本来就是眼中钉的他,在皇帝力排众议立他为储君后,就变成非拔除不可的肉中刺了。 其实,不用探讨也能明白那样的出身、那样的环境下,是不可能留在自己国家平安过一生的。 成为质子虽然不好听,却能暂时保住岌岌可危的性命。 对凤鸣来说,儿女私情并不是他现在想要完成的项目。 他有其他的想法。 但是,等到离开敞听,踱着夜色回到自己的小院,站在房门口,见一室冷清时,他心里是有些发沭的。 就在他刚要离开敞厅时,新的消息传来,据说,那位被佑帝当成掌上明珠,疼爱逾恒的晓公主这会还长跪在碧霄殿的花园里,随着时间过去,佑帝越发暴躁易怒,没有半个臣子敢劝说,就连与公主交好的几位皇子轮流求见都吃了闭门羹。 那个看起来柔美纤细如风中花朵,却有着坚初如兔丝个性的公主,是为了什么愿受那样的折腾? 「凤鸣质子……」惊慌的叫声响起,匆匆的步履,锦红顾不得礼制入夜造访质子府。 「怎么是你?」 「凤鸣质子,请你救救公主!」她神色慌张,发丝微乱,显然是在匆忙、紧迫间出宫的。 「你该求的人是皇帝陛下。」别人家的家务他是不想管的,再说他算哪棵葱,父亲罚女儿跪,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出头。 「不管奴婢怎么劝公主都没用,她坚持要跪在那,都这么晚了,公主那样矜贵的身子怎么挺得过秋凉天气,锦红斗胆出宫来请公子去劝劝公主……」她担心得心都快要碎了。怎么公主一心想托付的男人却不为所动?他的确长得好看,一双眼像能看穿你似的,可却总是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平常性子冷,不近人情也就算了,现下公主喜欢他,即便他们之间没有多么深刻的感情,可是,于公,他也是公主的师傅吧,怎能如此无动于衷? 公主倾出所有去喜欢这个人,真的值得吗? 「我不想去。」 锦红气坏了,握紧拳头,焦急混乱全部化成愤怒,她好想给他一个耳光,刮醒他。 「凤鸣质子,你可知道公主为什么会在碧霄殿外长跪不起?公主和陛下起争执,为的竟是你这种没血没泪的人,我替公主不值,她为什么要求想下嫁你这薄情寡义的薄情男子,可怜的公主……呜……」 「下嫁于我?」他终于有了常人的反应,却不是欣喜若狂,也不是如愿所偿,而是几分意外,更多的是想不通。 「是。」锦红快咬碎一口银牙。 「公主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说什么也要同皇上争到底,而你却浑然不知,甚至漠不关已,公主太可怜了!」 帝王心术简单讲就是管理学。 管理臣子、后妃、皇子女,甚至偌大江山并不容易,佑帝虽然疼爱晓公主也不能为她坏了规矩,毕竟皇家子女的婚姻大事向来不由自己决定,皇子女是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拥有一段爱情的人。 没想到她竟然向帝王要求嫁人,对象是他……这位公主到底在想什么? 他不能说不感动。 第七章 一开始要他入宫授课,再来直言不讳的说要与他做朋友,接着异想天开的要下嫁于他,在在都是为亲近他做的努力,然而天下女子何其多,他谁都能娶,唯独佑帝的女儿不行,他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 若是成就这门亲事,只会拖累他的脚步。 凤鸣用一种令人发麻的眼神瞅着锦红,明明是冰冷的声音,却唇边带笑,看得人发慌。 「有空在这里骂我,不如趁早回去照料你家公主比较实际,以她那种千金娇贵的身子,这会儿恐怕是昏倒了。」 凤鸣一语成谶。 由于过于疲累焦心,又被道劲秋风吹得遍体生寒,内外交加的煎熬下,昏厥过去的霜不晓被人送回了折兰殿。 寝殿里的宫娥忙成一团,递巾子的递巾子,熬萎汤的熬萎汤,请太医的请太医,上上下下忙得人仰马翻。 躺在缀花锦帐里的霜不晓睡得昏昏沉沉,只觉得手足冰冷得像浸在冰水里,可五脏六腑却如干裂般灼痛,冰火冷热间,反反覆覆,意识仿佛沉沦在茫然无边的大海中,找不到彼岸。 不知道过了多久,霜不晓总算清醒了些,听着熏笼里头银霜炭块轻微哔剥着,令人回暖。 霜不晓有些困难的睁开双眼,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锦红红通通的眼眶和鼻子。 「怎么……你……」霜不晓的声嗓像被砂磨过,粗嘎得不像话。 「公主,您终于醒了……别起身,沈太医说膝盖上了药,暂时不要活动,等过个几日就会没事的。」一直守候在床榻边的锦红抹掉欲夺眶而出的泪,赶紧拿起数个枕靠垫放在霜不晓背后,让她能舒坦点。 「本宫的膝盖怎么了?」恍惚着,脑袋里空白一片。 「石砾太粗糙,公主细皮嫩肉的,两只膝盖都磨得瘀青发肿又破皮……您那时一天一夜没吃没喝才昏倒在碧霄殿外,您不记得了?」锦红往白玉荼盏里倒了温热的汤药递给霜不晓。 霜不晓托着额,经过一夜折腾的脸蛋看起来有些憔悴,「我想起来了,我以为自己还可以再撑久一点……」她有些懊恼自己这么快就被打败。 「您这是何苦……」锦红欲言又止。 「皇兄他们都回自己的宅邸了吧?」霜不晓在混沌的时候,曾经听见许多声音来来去去。 隐约认出是哪些人。 不过,那里面,没有那个人的醇厚嗓音。 失望吗? 虚弱的身体,疲惫的心情,这些都是她从来没经历过的,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情况。 看见主子茫然的目光、苍白脆弱的模样,绵红万分心疼,几番思量,还是决定把自己出宫去找凤鸣质子的事情搁下,他那狠心拒绝的淡漠模样,要是让生病中的公主知道,肯定要伤心欲绝。 「公主,还是趁热把药喝了吧,把身子养好才重要。」 霜不晓麻木的将药汁一口喝尽,竟然不觉得苦,不信又舔舔舌,真的不苦,便让锦红把盅接了过去。 是因为心培的关系吗? 用如此激烈的方式长大,看起来不是个好法子。 可是这些不都她自己选的? 「公主,甜糖给您甜甜嘴。」 「不要了。」 「不要?」 一向怕苦的公主居然在喝下那一碗比黄连还苦的汤药后,不吃甜嘴的糖,这是不曾有过的事。 锦红盯着那糖,让下面的人收了起来。 「公主……」 「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出去吧。」 无力的躺回枕堆里,眼眸看着窗外挂在枪上的鹦鹉鸟笼:心思却辗转于那个静静站立,轻轻浅笑,始终如一的男子。 凤鸣当真不喜欢她吗?可他也没说讨厌她啊,他总是啥着若有似无的浅笑,但在出事时还记得护着她,这不是喜欢吗?莫非这一切都只是她的想像? 百转千回,千回百转,就是想不出所以然来。浑浑噩噩半个月,佑帝的诏书打破了这一切。 几个月后,工匠日夜赶工的公主府落成了。 这天,是黄历上的吉日。 公主府中,笙萧绕梁,丝竹喜乐在整座府邸鼓噪,红色喜绸自皇宫直入公主府门前,高挂的大红喜灯也绵延了好几条长街。 前来道贺吃喜酒的人络绎不绝,推杯换盏,美食醇酒如水流般送上桌。 这场婚礼,最令人瞩目的就是公主的陪嫁品,清册中多少奇珍异宝,多少希罕贵重初品,琳琅满目,光是装箱的一共就有一百六十六箱,里头璀璨华丽,令人目不暇给。 喜房里,霜不晓默默坐在床沿,透过喜柏,她只能看见自己鲜亮的红色喜服还有脚下踩的脚墩。 「公主,别紧张,喜裙都教您揉皱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放轻松,驸马爷马上就进来陪您了。」也一身喜气打扮的锦红看着昼亮的喜烛,替霜不晓抚平裙子上的皱摺,整了整盖头,安慰她胆怯又欣喜的心。 她正说着,开门声霍然响起。 「奴婢恭喜驸马爷与公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锦红行了礼。 「嗯。」一身鲜亮喜服的凤鸣无视她的恭贺声,手一扬要她退下。 锦红垂首,退出喜房,关上了门。 屋子里静了下来,房里只剰下新人和蹦出花火来的红烛。 霜不晓感觉到他慢慢走近自己,那身亮红在烛光下显得非常奢侈又显眼。 凤鸣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惊艳的,金丝霞帔曳地飘逸,大红丝织锦衬得她白瓷般的手更为娇美,万千璎珞在华灯下闪炼,显得华美无双。 就在这一瞬间,她的红柏被掀起,霜不晓抬起嫣红如醉的小睑蛋,迎向他冷静的目光。 辉煌的光亮里,她只见凤鸣并无太大酒气,神智清明,两道剑眉飞挑,双眼如黑潭,薄唇微抿,明明是个好看的男人,为什么总透着一股阴沉? 这婚,他结得不高兴吗? 凤鸣的表情让她扬起的笑颜凝在唇边。 他的目光如冰,透着冬日里会冻彻人心肺的那种冷。 在今晚以前,她想过千百种他的神情,却没有一种是现在这样的。 他又动手将她头上的凤冠拿下,乌云秀发如瀑布般的流泻而下,万缕青丝,美得不可方物。 「你如愿以偿了吧。」他笑也不笑,声音冷极了。 「你看起来并不高兴。」她嗫嚅看着他的神情,揣测着他的心思。 她隐约知道他并不喜欢自己,可应该不至于讨厌,以她尊贵的公主身分委身于他,他应是高兴都来不及,不是吗? 「我不喜欢被人逼着就范,当质子是这样,婚姻大事也是这样,既然你这么不择手段的要拥有这段婚姻,我就成全你,可是将来会怎样,我不能保证。」 起初,她有些听不懂他的话,待她慢慢将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反刍,脸蛋上的微笑几乎要维持不住。 这像是一个夫婿在洞房花烛夜对新婚妻子说的话吗? 难道真是自己太天真,以为他性子偏冷、不善言辞,只要自己主动些,感情的事可以慢慢培养……可现下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就是她费尽心思得来的结果? 「婚姻是关起门来的事,就你跟我,跟国家大事一比完全是两回事,我知道你的天赋才能都不是一般人能比肩的,你忍辱在始国当质子是委屈了你,不过,如今你身分不同,可以荣耀你的国家,这样不好吗?」 来日方长,或许他今天成为她的驸马是有几分勉强和负气,但是,她有自信能让他感觉到她的真心诚意,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明白她对这份感情有多么的认真! 「荣耀我的国家,你真敢说!」凤鸣感到不齿。 两人眸光交会,零时,霜不晓坚强的告诉自己,心里越是捉摸不透他的想法,越要冷静。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今晚我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闻言,霜不晓心里一阵莫名的激荡,小鹿乱撞。 她明白他所指何事,出阁前,母妃再三耳提面命,对她交代了许多闺房的情事。 她也不算是一无所知的。 凤鸣将她按倒在鸳鸯戏水锦被上的喜床,人,覆了上去。 霜不晓有一瞬间是不知所措的。 怎么说这情况都是第一遭。 身子被他压着,那奇异的感觉让她选择晈住红唇抑止自己的惊慌,然而慌乱的眼神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反应,只感觉身上的红棠被他解开,锦绣抹衣也在他的手指撩拨下被卸下,春光乍现。 第八章 她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般全身赤里的躺着,想遮掩,双臂却已经被他高举,箝制在头顶。 他俯身,衣服脱也没脱。 从凤鸣森冷的眼光中,霜不晓看得出来,他只是在完成该做的事,他是她的夫君,有义务在今夜完成周公之礼。 对于他的碰触,霜不晓感觉不到愉悦,她渴望的是他温柔的拥抱,真心的亲吻,不是存着应付心态。 但事实显然跟她想要的背道而驰。 她的双腿被撑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她睁大眼,感觉一股陌生又热的灼烫挺进了她的最后防线,直到深处。 她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喊痛,他蛮横的侵略,不仅没有半点浓情密意,一次次粗暴的进犯,让她感到愤怒,也让她羞耻的以为自己是不被尊重的妓女。 不允许自己喊疼,但泪珠儿还是忍不住滑落面颊。 她曾想过新婚之夜会是怎样的羞涩缠绵,却从来不曾想到会是这么难受还夹杂着许多理也理不清的感觉。 随着他更加快速的挺进和充实,她的呼吸由轻喘到喘息不过来,直到一阵抽紧后,他的快感达到顶峰,欲望宣泄在低声吼叫后,畅快淋漓。 霜不晓忍不住吟哦娇喘。 他没有翻倒在床上,也没有拥抱,更没有碰触,只是抽开身,将锦袍拉好,将她一个人孤伶伶的留在偌大的床上。 「我去叫你的宫女。」他回过身为她拉拢衣袍。 她宁可他留下来,给她一个拥抱,都好过任何事后的体贴。 只是霜不晓什么也没说,看着他离开,再看候在门外的锦红打水走了进来。 霜不晓闭上沉重的眼睛,心沉沉,身子沉沉,心里难掩失落,这就是她的新婚夜。 从归宁回来后,凤鸣常常忙到三更半夜才回房。 他说了,她是公主,等门这种事不用她来。 拒绝她等门,她可以把此举当作他的体贴,可是,自从新婚夜后,他再也没有碰过她,常常在她还没醒来时就已经整装出门,东发、更衣、东袍这些事完全不用她动手,若她要上前替他整理,他会避开,用一贯清寡的声音说他习借在质子府时自己动手的生活,不想改变。 她以为,婚后的两人起居都在一起,就算夫妻俩一开始谈不上恩爱,但是日久生情,凤鸣迟早会发现她不是只会摆架子的公主,她是真心想当个让丈夫满意的妻子,她相信,磨合期过去,他们可以夫唱妇随,感情会渐入佳培,只是事与愿违。 这夜,凤鸣提早回来,迳自去了书房。 听到奴才禀报,她整理了早就打理妥当的仪容,却还要问:「锦红,本宫这样可以吗?你觉得有没有哪个地方遗漏的?」 锦红心疼公主,女为悦已者容,但要是那个悦已者对她的用心不为所动,就算扮成了天仙也没用……但是她看着公主想讨好驸马爷的一片心意,这番话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公主就算不打扮也美如谪仙。」 「还一口一个公主,不是说要改称呼?」 「是,夫人。」 接过锦红手中的托盘,便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托盘里装的是她妾自下厨做的几样排云国家常菜,凤鸣离开排云国已久,应该久久不曾吃到家乡味了吧? 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几天前,她就让人去打听排云国的饮食,还去找了原来看守质子府的小吏来问,等问明了凤鸣的饮食偏好,又找御厨来学了一番,并亲自下厨试做了几次,锦红很义不容辞的被抓来当小白鼠,排云国重酸重辣的口味,吃得她一张香肠嘴,直喊不敢了。 「夫人。」顾在门前的小厮见到她非常恭敬。 府里的人都是她从皇宫带出来的,但是凤鸣用的小厮是他自己的人。 之前他把她给的奴才都遗了回来,说他用不着那么多人。 其实,他拒绝的何止这粧,霜不晓觉得,她,才是他真正不想要的那个,因为强求这粧婚姻的人是她,凤鸣无法对她好,也是应该的。 「本宫替驸马送些吃食来。」 「奴才进去通报一声,请夫人稍候片刻。」 「嗯。」霜不晓点头。 不到片刻小厮急忙出来了。 「夫人,驸马爷说他已经歇下,请您把东西交给奴才就好了。」 「你去跟他说,本宫要见他。」夫妻做成这样,连要见上一面都这么困难。 他们成婚已经一个半月,刚开始还能天天见到他的面,最近,他开始彻夜不归,三天有两天都住在外面,她不想拿这种事去为难他,可是她都来到这里了,连他的面都见不着吗? 他分明把她拒在自己的生活和心门外。 婚前,她摸不透他,婚后亦然。 「夫人……」小厮挠着脑袋,局促着。 「他不想见我是吗?」她从来都不是刁难人的主子,她抹去心里的失落,把托盘交给小厮,「这些东西替我拿去喂狗吧。」想来他也不乐意吃吧。 转身离开书房,她沿着曲折的幽静回廊漫无目的走着,越过曲桥、走过花园,才发现这雕梁画栋、奇香异草满布的公主府里只有她的人跟她的影子在散步。 她不难受,她不难受,霜不晓几次吐纳之后,抬起头眺望来时路,她只要更努力一点就好了。 他总有看见她的一天。 但为什么她还是感觉那男人站在弥漫浓雾的那端,看不着,也摸不着?她觉得自己掉进了迷雾里,那里没有光亮,也没有出口。 驸马不是一个实际的官职。 说难听点,这身分就只是公主的夫君,没有实权,所以位居闲职,整天游手好闲的驸马爷大有人在。 凤鸣的身分调诡谲,他曾是质子,现在则跃居佑帝的乘龙快婿,也算鲤跃龙门,朝野都等着看,看他这被逼着娶公主的昔日质子会不会变成笑话一桩,还是随着时间过去被淡忘在人们的记忆中。 没动静、没动静。 成婚已一年的质子驸马果然毫无作为,就像一颗石头丢进水里,激起的涟漪就那么一下下,再来,没有了,平静得好似不曾发生过这些事,一如他当质子时的行事低调,布衣粗食的过着日子。 当然了,最令人关注的,就是他和公主的闺房乐、感情事,但这也完全捕捉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就连夫妻吵嘴,谁给谁白眼看,都打听不到。 这究音是怎么回事? 明明是都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啊。 这让那些喜欢炒作……不,是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提供小老百姓无聊生活娱乐的小道消息传播者失望的不得了,照说只要是人,都有是非,他们可是挖掘这类消息的个中高手,居然缴了白卷。 历史有多久,他们就存在了多久,没想到这一役居然惨败告终。 但是别担心,这些人不会挫折太久,京城什么没有,就新闻最多,很快的,更新、更八卦的消息就掩盖了人们对这位质子驸马的好奇心。 日子沉静如水的过去。 看似游手好闲很久的驸马爷在人们几乎都快要淡忘他这号人物时,突然做了件一鸣惊人的事。 他很不客气的把一支军队搬进了公主府。 公主府很大,分梅兰竹菊、春夏秋藏八个大院,层层叠叠,内外府都有能干的嬷嬷、总管打理着,霜不晓不用操那锱铢必较的心,也因为没有公婆,无须晨昏定省,皇帝是她爹,靠山实在,所以只耍她想,要怎么闲凉过日子都可以。 府里的人上上下下都知道公主不管事,但这么大一件事,下面的人不敢压,也压不住。 虽然大家都知道公主深爱着驸马,驸马爷是她「抢娶豪夺」而来的夫君,但不论如何,都是个主子。 主子要在自己的府里放人,奴才哪敢有第二句话。 但是该有请示的还是不能少,于是,管事嬷嬷来到了霜不晓面前。 一进屋,就能看到一扇白玉团雕浮凤影屏,是北地极寒山中百年才长一寸的大桦木雕出的框架,那木料雪白带着天青,与极薄的白玉相衬,剔透如梨花瓣。 霜不晓静静的听着管事嬷嬷上报。 军队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百人为一队。 要添入上百人对占地辽阔的公主府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人要吃穿,加上马匹、粮草、士兵薪俸,人事管销,这可不少开支,而且人会越来越多,大马会生小马,刀枪兵械也需要汰换,不用想也知道这加总起来是一笔没有尽头的天文数宇。 第九章 「驸马需要多少银子尽管向帐上支取就是了,不用再来问过本宫。」她淡淡地说道。 管事嬷嬷退下了。 尽管她信任凤鸣,却不表示她不会把事情问清楚。 他做任何事向来不避讳她,就连这么严重的事……她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派人去把好几天不见的凤鸣请过来。 她那冷情的夫君以为她生于深闺,长于后宫,只知道耽乐,是个不知忧愁的娇气公主。 没错,她生在后宫,不过她不同于后宫那些、嫔妃、贵人不懂也不得去干政,她和皇兄们都交好,太子在谈论天下大势、国家利害关系时没已裳哗过她,父皇上朝,在金銮殿上看摺子时,她就坐在他大腿上。 耳濡目染的情况下比刻意去读写死背还要让人印象深刻,而且不会忘。 拥兵自重向来是帝王最不愿意看见的,因为那可是抄家灭族的罪。 霜不晓希望是自己多想了,思,一定是的。 她让人备下几样宫廷点心,还有他喜欢的毛尖荼。 她坐在靠窗的裼上,片刻后着见凤鸣的身影在院子中穿行,小径上有棵花树特别茂密,枝条横曳,人走过都要低下头,要不就得伸手拨一下,让碎雪般的花瓣掉得人一头一肩。 不知道为什么,霜不晓很喜欢他朝这里走来的模样。 好像只要他这样朝着她走来,他就是属于自己的。 「听说你找我?」 他似乎是从草场上直接过来的,上奔驰了好一阵子,显得精神奕奕。 一身俐落装东,发丝有些凌乱,应该是在马背成亲以来,她原以为早习借了他的不闻不问、冷漠无情,可当他出现在面前,所有的委屈几乎要倾巢而出。 可是在委屈面前还有更复杂难明的东西…… 「凤鸣,你唤我的名字好吗?好吗?只叫一声也行。」她昂头看他,声音轻柔。 凤鸣楞住,见她穿得居家,只着罗袜浅履,一件烟兰色绸衫,发上一根白玉簪子,她美丽的眸子里是深深的缠绵和温柔,却又透着说不出来的愁苦,还有怨。 凤鸣不由自主地慢慢道了声,「不晓。」嗓音却是压抑似的透着清冷。 霜不晓身子一颤,恍惚的笑了笑。 他的眸中依旧无光,冷冷的看着她,声音里没有半点感情,然而不论被拒绝过多少次,她还没学会死心。 不怪他爱得不够多,爱的深浅又哪是能勉强的? 若能不再勉强、不再强求,忘掉初见时那懵懂无知的悸动……该有多好。 不过,真能说忘就忘吗? 她的心充满矛盾、困惑和绝望。 「坐一会吧,耽误你一些时间,我的话可能要说上一会儿。」黯淡了眸光,现在的她是始国的公主,得公事公办。 「公主有话请说。」他依言落坐,拿起绘着喜鹊鸣春的茶壶为霜不晓倒了杯茶,也替自己倒了一杯,昂头饮尽。 「管事嬷嬷说你领了一支军队进府。」 「是我的错,没事先向公主禀报。」 「人都进来了不是?」吃定她就算知道这么大的一件事,也不会对他采取任何行动?狡猾的凤鸣,初见他第一眼开始,她就知道这男人心思缜密,难以揣测,没想到现下他竟把他的聪明用到她头上来了。 「他们原来驻扎在别的地方,隐密且少有人知晓,但是自从我搬到这里以后,公主府与那地方距离甚远,要来回一趟非常不容易,几经熟虑,才决定把这些人移来这里,重要的是这里并不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他丝毫不避讳的直言道。 「你手中握兵是想对付谁?」公主府是个好的屏障,她也知道。 「你怕我有反意?」 「怕,若你要对付的是我父皇的国家,我的家园,我当然怕。」 「只是一支不成气候的防卫兵。」 「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瞒我有什么用,你的目的我迟早会知道,到时,难道你要再另外编一套说词给我?再说了,民以食为天,饭的左半边是食,另外半边是反宇,无食则反,我父皇虽然称不上不世明君,却是极为爱护百姓的君王,他登基以来的作为有目共睹,没有饿蜉遍野,民不聊生,要是过有洪水瘟疫,一定责令百官开仓赈粮…… 「你挟兵自重,其心可议,要是让群臣揪出你有不臣之心,后果不用我说你应该知道。」 她慷慨陈违,有理有据,这样的霜不晓让人耳目一新。 凤鸣为之动容,认真的霜不晓非常迷人,眉如远山,清妍中带着梨花般纯白的清艳,怎能教人不心动? 可要他放手去爱,办不到;不爱,却又抛不了。 霜不晓的出现,不只拖住了他回国的时间,也把他所有的盘算都打乱了。 在数不清的刀兵攻防与权谋斗争中,他必须杀出一条血路来!可这腥风血雨中并不包括她。 儿女私情毕竟是小事,和国家大事相比,孰轻孰重,他总是要分清楚。 「我不曾骗过你。」不论任何事情。 「你的确什么都不瞒我……」就连不爱她也明明白白。 「我要对付的人不在这里。」他书尽于此。 「你还是不愿意说?」什么都要她猜,她要真有那么慧黠就好了……若能猜到他的心,她又何必这么苦? 不让她参与他的生活,不让她了解事情来龙去脉,那她跟一个木偶有什么分别?到底,她在他心中算什么? 「多说无益。」他并不想把她卷进来,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再多,怕是不能了。 真是惜字如金,对她,这辈子大概不会打开心门了。 霜不晓心灰了。 「我信你,你说的每个字我都信。 我是妇道人家,在外面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要不,我去向父皇请旨,去了你质子身分,这样你不论要做事行走,都方便许多。」垂下眼睫,睫下交织着蒙胧的暗影。 关于他的事她知道一些,但是,他不说,她也只能替他心酸。 「谢谢你。」他知道对自己的事,霜不晓一向上心,姑且不论她知道多少,对于她凡事替他着想这一点,他是很感激的。 原本他得教人伪造通关文牒和身分证契才能出关,这下,的确省了他很多事。 「不客气,」她说。 「还有我得提醒你,不论你想做什么,只有一支军队是万万不够的。」只要他开口,她可以为他做更多,譬如向父皇借兵,可是以他这么孤傲的性子,什么都只想着自己来,必是不想麻烦她。 这是男人的骄傲吗? 「多谢夫人提点。」要成就大事,除了弹精竭虑,有金钱做后盾,还要有兵。 他有兵,汗萨马和疏勒已经前后收到自己部落筹出来的赎金,将恢复自由身欣程回国,他们允诺只要回国就出兵助他一臂之力;物资的话,他有京城四大皇商当后盾,另外,苍古见也有支骑兵队隐藏在隐密的处所。 他从来都不是会莽撞行事的人。 凤鸣一双又黑又深的眼睛瞅着她,半晌,忍不住这:「我父皇、母妃有难,我必须回去。」不算开诚布公,也不是交心,是不忍,不忍她忍下了许多女人不肯忍、不能忍的他。 「为人子女,报亲恩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心神一敛,一如往昔明白事理。 「但是你不还有其他兄弟?他们对你父皇的安危、宫中生变都如此不上心,狠心置之度外吗?」始国到排云国的路程是多么遥远,如果真只有远在千里之外的他愿意伸出援手,其他手足却不闻问,那又是怎样的兄弟亲情? 她无法理解。 「我父皇子嗣单薄,这些年我不在排云国,不知道我父皇那些妃子有没有再替我多增添弟妹,要说以前,我父皇就只有我和皇兄两个孩子,所以,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她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苦宽。 「到时……万事小心,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嗯。」就这瞬间,他忽然明白一件事。 能理解他的志向、理解他心中苦涩的,似乎只有她,这个表面为他的妻子,却从来没有实质得到过什么的女人…… 风吹得窗棂的门扇发出轻微的咯答咯答声。 屋里摆着炭盆,炭盆里埋着吃的,芋头、树薯、花生,应有尽有,满屋子香。 「感觉不久前才吃了花香满口的菊花饼,怎么一转眼又到了吃雪粉梅花饼的时候?」拈了块充满冷香还带着微甜的饼放入口中嚼着,掸掸手,又低头专心于膝盖上的事物。 第十章 「不是奴婢爱说,夫人怎就只喜欢这两样小点,吃来吃去,从来不记得夏天的莲子藕粉糕、秋日用新摘栗子做的栗粉糕。你啊,是一整个偏食,从小就这毛病。」坐在墩子上绣花的锦红头也不抬,绷子里活灵活现的一只皇家血统狗,一旁还有个只剰下几针添色后就能完成的女娃,那眼色、五官,分明是小时候的霜不晓。 「你就一张嘴不饶人!到时嫁了婆家,看谁能饶你?」炭盆烧得银霜炭起烟,烘得霜不晓双颊像抹了胭脂,晶莹红润。 「我要是这么讨人厌,夫人早就把我贬到浣衣部去洗衣服了,再说嫁人育什么好,像夫人这样每天守着空闺……」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锦红吐了吐舌头,忙装专心于手上工作。 年深日久,虽然名为主仆,感情却比亲姊妹还要好,在言谈上面,也就没那么讲究礼节,可也因为每天看在眼里,她真替霜不晓感到委屈。 「他忙嘛。」霜不晓不疾不徐的回了句。 「这种冷天还在外面奔波,当人家妻儿的反而在屋内享福,你说谁才要抱怨?我总要自己找点事做,打发时间,若每天都黏着丈夫,像话吗?」 「反正驸马爷在夫人的心里就没有不是。」锦红叹了口气,这会儿都要一更了,他们家姑爷还不知道在哪里「忙」呢。 「你知道就好。」 「夫人,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不如让奴婢瞧瞧夫人的雪球缝到哪了?」放下自己手里的东西,锦红起身走到霜不晓跟前,看了眼霜不晓此刻膝上摊着的那只「雪球」。 锦红的脸抽搐了下……没完,继续抽。 「欸,你这人……那是什么表情?想笑就尽管笑。」也不过就是样子丑了点,形体走样了点,看起来不像她的雪球而已。 她捏住自己的颊。 「奴婢哪有笑?夫人看走眼了!」 「我都教你们惯坏了,衣裳是你们补的,刺绣活也是你们做的,琴棋书画是皇哥哥们替的工,从小要什么伸手就有,年纪大了才知道,自己音没一样能拿得出手。」谁规定皇家儿女就一定要六艺齐全,无所不能的? 「看来是在怪我们太勤快呢!」 「你教教我吧,天寒地冻的,我也想亲手给驸马缝件保暖的袍子。」 「好,我们赶明儿个开始吧,其实夫人这雪球缝得也没那么糟,你看这两个眼珠子,活灵活现的,夫人很有潜力。」孺子可教也。 「你这叫老王卖瓜,怕我给你丢了脸面。」 「是啊,我这老王还真想念圆滚滚的雪球呢。」 「圆呼呼、毛茸茸、白嫩嫩的,就是讨喜,我也想念它……」皇家血统狗的寿命,通常都因为近亲交配,活不长,若说再养一只,却已经没那个心情和心思了。 「将就吧,我的手艺也就这样。」 凤鸣没有回来的夜里,她总是拥被独眠,每每无眠时,偶尔会让锦红上床陪睡,身边的人有温度,能陪她说话解闷,她总是能睡得比较安稳。 但是锦红也有忙的时候,只得自己缝只狗儿,每天抱着睡,聊甚于无就算手艺差强人意,看的人是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主仆两人专心聊着天,全然没注意到外头的动静。 门窗骤然被打开,外面的风雪呼噜噜的刮进屋子,在吹熄所有灯火的同时,闪进了好几道身分不明的黑影。 「夫人来人这怎么回事啊?快来啊」这是锦红的呼叫声,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打中,还是撞到了硬物,只听见闷哼一声,一下没了声响。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夺去霜不晓的视线,第一时间她来不及拉住锦红,只能闪身藏在床杨的角落,希望不要被贼人发现,也希望能拖到府里的人发现这边的异状。 府里怎么会有盗匪?外面层层的侍卫都上哪去了? 因为紧张,手心湿滑,加上呼吸沉重,就算死命咬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鼻子的热气还是随着鼻翼翳动还有剧烈的心跳声,回荡在耳膜中。 「你是笨蛋吗?看对人再打!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有人低声吆喝着。 「随便啦,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赶快办完事、赶快闪人!」 「说的也是!听说那家伙手无缚鸡之力,快把他给做了,好回去交差。」 几把大刀「唰」的逼近床榻搜索着,霜不晓小心移动着,却不慎被裙角绊了一下,跌在地上发出「叩」的声音,贼人闻声,左边和中央的大刀突刺过来,她要反应已经来不及,腹侧被刀锋划过,胳臂也被另外一把刀砍中。 「唔……啊!」霜不晓吃痛喊出声。 「妈的,是女的!难道是公主?!」 「认错人了,快撤!」贼头率先从北窗跳出去,其他人纷纷跟进,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霜不晓吁了口气,身子慢慢倒向角落的墙壁。腰腹在被划过的那一瞬间只觉得凉,倒也不是特别疼痛,只是刺痒的感觉蔓延后,却是一阵麻木。恍惚间,她隐约听见外面有喧哗声。也只是片刻工夫,身体就迟钝的没了知觉,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了。 那刀有毒。 喧闹声近了,她迷茫着,勉强抬头往外看去。杂沓的脚步纷纷进了屋子,人影幢幢。身体越来越冷,眼一黑,她晕了过去。 痛像钻子般钻醒了她的神智。那疼痛太强烈,比她这辈子遭遇过的所有都痛,她忍不住,低低的呻吟起来。 「不是说用麻沸散就不会那么痛了?」那声音带着点急躁和压抑不住的暴怒。 第一时间叫来的大夫毫无作用,被一脚踢了出去,在束手无策,考虑要不要惊动御医时,苍古见领着医术高明,却少有人知的疏勒王子来为霜不晓解毒。 「古见,把你家二爷带开,他在这里我不能做事。」带着异国风情的脸抬了抬,要下针、要包扎、要去腐血,有这家伙在一边乱,他没法下手。 放出来的血颜色很深,并非寻常鲜红的颜色,而是一种混入黑墨,又带着浓稠的骇人色泽。 「我安静就是。」凤鸣看着躺在床上的霜不晓,心生不舍。 她呼吸微弱,胸口几乎没有起伏,若不靠近鼻下去试探,根本无法察觉她还有吐纳,脸色和唇都可见淡淡的黑,皮肤也泛着被毒濡染的铁青,枕畔被衾血迹斑斑。 他从没想过她在自己心中竟占了如此重要的位置,看她受伤,他宁愿伤的那个人是自己。 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他付出了多少,他点滴记在心底,却不敢有所回应,怕这一回应就耽误了大事…… 受伤的腰腹和胳臂都已经做过紧急处理,也灌下了解药,疏勒好心的想把病人因汗水浸湿而贴上脸庞的发丝往后撩,哪知道马上接到阴森森的警告。 「你要是敢摸到不该摸的地方,就算一根指头,别怪我不顾兄弟情义。」 「我刚刚救她的时候你怎么不吭声?」 「疏勒,别忘了,朋友妻不可欺。」声音有种濒临危险界线的紧绷,除非无知觉的人,要不,只要是人都知道该收手。 「只是一根头发。」 「头发也不行!」 疏勒脖子一缩,不再多话了。 到这节骨眼他才动不动就给脸色看,张牙舞爪的,担心的要命,可平常呢,对夫人从来也不闻问的,所有的弟兄都知道他把这位如意夫人当摆设。 任何一个女子遇到像他这样冷漠的丈夫都会受不了吧!「让人来收拾收拾吧。」 「毒解了吗?」 「她要是能熬过今晚,就有五、六成的机会。」她体内的解药正在和毒药对抗拉锯,能不能赢,得看这位夫人的命了。 看凤鸣快把拳头握碎,还是一身红衣的苍古见小声劝说:「受伤就是这样,总是要捱些痛,夫人身子骨好又年轻,痛过才痊愈得快。」 「那些人……」 「口供问出来了,层层叠叠追上去,确定都是大殿下的人。」逼供,他古见最行了。 公主府的卫兵也不是好惹的,虽然暂时被迷药迷昏,但轮班的卫兵很快发现异状,又加上凤鸣的军队就在近处,马上把公主府包围的像箍了铁的桶子,几百支长枪对准了逃逸的贼人,一网成擒。们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一个小小的公主府,居然塞了那么多卫兵,这也就算了,还层层守卫,跟铜墙铁壁没两样。 「他竟敢……为什么不直接冲着我来!」凤鸣低吼,一脸寒霜。 第十一章 「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二爷没错,错在您那会儿不在府里,又弄得一片黑暗,才失手伤了夫人。」 「囚禁了我母妃,废帝登基,只要我不回去,那个位置迟早都是他的,为什么那么心急?」连他也想铲除,相煎何太急? 那位置真那么诱人,诱人到可以不顾亲情,让兄弟同墙的戏码永远没有落幂的一天吗? 「利欲薰心,人嘛,为权为利,有什么不敢的?」战场上,生死最是残酷,但是怎么都比不上朝堂上杀人不见血,他纵横沙场十几年,看得太多,明白得很。 「他这是在逼我,逼我兄弟阅墙吗?」凤鸣脸上露出显见的冷厉。 「你的存在对他来说威胁性太高了,把你除掉,他才能安心坐那个位置。」 「你去准备准备,联络其他人,我们要提早离开这里,攻他个出其不意。」他的忍耐已达极限。 「你可别只求爽快,不顾后果。」 「你觉得我是那种拿弟兄生命阅玩笑的人吗?」他浑身带着森冷,坚毅的眼透着誓在必得。 「就因为不是,我才担心,我怕你会因为夫人,乱了手脚。」床上那脸色泛白的女子,这样看过去,风致楚楚,竟也是迷人的风景。 当她睁开眼睛时,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动人画面? 一丝不明的复杂划过凤鸣的眼,即使苍古见距离他这么近,也没能看见他莫测隐晦的目光。 「我们不打扰你了,你好好陪陪夫人,大家走吧!」心口不一的人,明明有爱,却硬要撑着,内心戏澝成这样,真叫人看不下去。 人清光了。凤鸣试着用自己温暖的手煨暖她冰一样冷的面颊。现在的她比刚刚的情况要好得太多,最糟的时候,她整个人全身黑青,流出来的血比墨汁还要黑。他不要以这种方式失去她。他很坚强,一直伪装得很坚强的男人,卸下冷漠无情的盔甲,紧紧抱住她冷得吓人的身体,颈子偎着颈子,很久很久。 霜不晓醒来的时候,枕头下面湿了一片。 她发现自己的手还不是很灵活,却也不是完全动弹不得的,只是不知道教谁紧紧握住了手,让她无法抽手撑起身子……接着,她感受到隐约的鼻息,拂过她那麻痹的手背上。 霜不晓强迫自己睁开沉重的眼睛,将视线往旁边挪,然后,傻住了。 趴在她床沿的为什么是他? 怎么回事? 她想起昨夜,屋子里闯进了贼人,她捱了两刀,接着就昏倒了。 细看,他紧握着她的手,捱在她膀子上,黑睫上有未干泪珠,那表情,就算在睡婪中也很紧绷,像在担心害怕着什么,又像在守护着什么。 她以为自己在作梦,梦见他。 但她枕头上那片湿濡,是他的泪。 她想伸手去碰他,明明动作已经很轻微了,却还是惊动了他。 两人四目相接,凤鸣重重一震,赶紧松了手并直起身体,有点赧然。 「想不到……我流了……那么多……口水。」她装作不知情,也装作没看到他脸上的泪珠。 「睡觉流流口水也没什么……我让人拿去洗了。」凤鸣不禁大窘。 她总是给他台阶下。 「嗯。」 「你受刀伤又身中剧毒,疏勒说只要你醒过来毒就算解了一半,还熬了这碗解药,我喂你。」一旁放着不断加热的汤药只等着她醒过来便能马上喝下。 「锦……红呢?」 「头上撞了个包,敷过药,已经没事了,这药就她煎的。」 「你看……顾……了我一……夜?」面白如纸的她气若游丝,嘴唇一点颜色也没有。 「已经晌午了。」他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看,眼睛眨也不眨,生怕一眨眼,泪又会掉下来。 他不是脆弱的人,总自认是男子汉,身负重责的他,该自立自强,不该让心有所牵挂,可是她受伤却叫他心如刀割……她若是死了……他怕,很害怕。 「我想起身……」毒不是解了吗?怎么半边身体还是麻的,五指试着想活动都不太行。 「别乱动,你身上又伤又是毒,疏勒说怕你体内还有未解的佘毒,嘱咐过人醒来后马上要喝药……是躺着不舒服吗?要不我帮你换个位置,」轻手将她扶起靠着,拿过层层锦垫往旁边塞,这边塞完换那边,将她前后左右塞了个饱满扎实。 她的手脚很冷,明明炭盆里的火烈烈的烧着,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却还是冰冷,凤鸣低头把被子尽量裹住她的脚,将霜不晓的双手塞进被子里,确定能摭掩的地方都顾到,这才走到屏风外,从炭泥小炉中倒出药汁,把喂药的小调羹一起拿在手上,走回到床前,坐土床沿,很自然的,用半个身体的力量支撑她,为的是怕她会一个不小心滑下床去,动到伤口就不好了。 他做得不自觉,看在霜不晓眼里,却是不敢置信的想去揉眼睛。 这样就够了…… 她想要的,只是有人为她紧张,心里有她。 这是她成亲后,为数不多的幸福里最鲜艳的一笔了。 浓浓的草药味扑鼻而来,看着黑浓的苦药,凤鸣递过一汤匙,她就咽下一汤匙,眉头皱得紧紧的,却没喊声苦。 当最后一勺汤药喂尽,一颗糖放到了她的唇边。 「锦红说你喝药一定叫苦,要我备着糖。」 她摇头,不要了,不需要了,此刻她的心正甜着呢。 霜不晓的脸色仍旧不佳,放下碗,凤鸣将她的手从被子里掏出来,用手替她取暖。 她昏昏欲睡,虚弱的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阖上眼暗睡着了,嘴角有抹蒙胧的幸福。 确定她睡熟了,凤鸣再度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眼角金光瞥见了那只四不像的布偶,他伸长手拿过来,放在霜不晓的枕边,又多看它一眼,这才离开。 一场无妄之灾,迫使霜不晓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 不过,除了一开始的惊险,在疏勒的悉心调理下,她倒是没再出状况,加上锦红尽心尽力的照顾,虽然腰腹伤处尚未完全愈合,但终于可以下床走动、外出晒太阳了。 这一个月,凤鸣把床搬进他只在新婚期间睡过几天的房间,替霜不晓递荼、喂药、换衣,嘘寒问暖没少掉一样。 「疏勒说喝完最后这帖药,你的身子就算痊愈了。」 虽然春天来了,迎春花闹满沿阶,但是早晚还有寒意,凤鸣并不赞成她这么快就走到外边来,可见她许久未接触外头,便让她待在楼台上。 脸整整小了一圈,身子更为纤细的霜不晓披着火浣鼠皮毛的斗蓬,倚在楼台的软榻上,看着她的夫君从阶梯上走下来,为她端来最后一碗药。 她接过,道了声谢,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眼睫垂着。 看着她单薄像张纸的身子,就算因病憔悴,依旧美得惊人,她身上那微微、自然散出的香气,总迷惑着他。 「都春天了。」 「嗯。」 「你的行程都耽误了吧?」 「冬天并不是行军的好时机。」 「再不走,就变夏天了。」其实夏天还很远,但是从这里要到排云国,没有几个月哪到得了,就算军队到了,仗也不是立刻说打就打,要是那么简单,他也不必花费诸多心血,磨上这好几年的光阴了。 从无到有,多么不容易! 再这里多耽搁一天,家人的危险就多几分,他心里的焦急可想而知,可他却留在这里照料她,一点抱怨都没有。 原本懵懂的她突然惊醒了,这一个月,她每天看着凤鸣,看他为了自己的国家劳心劳力、疲于奔命,心里起了惊天动地的变化,她从一个很少替别人设想,以为世界都应该跟着她转的公主,彻底蜕变成一个成熟的大人。 她自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这是本宫的印信,可用的人数虽然不多,不过两千人,杯水车薪,但我仍希望能助你早日达成目标。」淡淡泛青四方见寸,雕玉凤交扭,下面刻有几个字。 那是始国大公主印信,手握部分的兵权。 凤鸣看了,笑容失了几分,神色微肃。 「这是你作为公主的信物。」 「我留着一点用都没有,你带去,看能不能帮上点忙。」 「我不能……」 「收着吧。」 收下来,让她不要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她与他,没有互许过终生,没有生死不弃的誓言,这段婚姻和感情,都是她勒索来的,要不是有她绊着,他早已整军出发救自己的国家了吧。 第十二章 公主听起来崇高,也只是个特殊身分,帝王家与百姓家生活无异,她渴求的也只是寻常女儿家很卑微的愿望,能遇到一个让自己倾心的男人,穿着大红嫁棠,嫁给他,为他操持家备,生儿育女。 但若她嫁的男人不爱她,一切岂不都是空谈? 这些渴求,和求不得的痛苦,都是她自找的。 微风萧萧的吹上楼台,四面帘幕轻飞。 凤鸣郑重的将印信收进怀里。 「何时走,我想想,明天再告诉你。」为她撩起一络被风吹乱的发,顺到耳后,动作轻柔细腻。 「好。」她带笑。 转过一扇白绢水墨屏风,身影淡去。 得到又失去的痛伤人,倒不如从来没有得到过。 她捣住自己的眼睛,却没能掩住指缝间的泪。 这天,霜不晓一如往常在卯时起床,洗漱、梳妆,然后和凤鸣一起用早膳。 她看见他目光里闪着一丝的迟疑和欲言又止。 「我决定过两天就出发。」 「早一日出发都是好的。」她脸上带着甜密的微笑。 原来事情已经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我想了一夜……觉得这么做对你最好。」割舍会疼痛,可他想来想去,反覆想得脑袋都快炸了,她和他之间仍只有一条路好走。 霜不晓有些坐不住,脚底一股凉意直窜上来,心里隐约恐惧着,却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 「我这一走,不知道哪时候能回来,皇城中有你的亲人,在娘家,不致受到欺负,他们也会照顾你,又或者,哪天,要是……你要再嫁他人,也不是不可以。」 自己都没把握此去什么时候能回来,何苦要耽误她的人生。 「你对我真好……连个盼头也不给我。」 凤鸣静默不语,眼中闪过一抹不教人察觉的伤痛。 她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离开,却没想过他音连个等他的权利都不给她,如此狠心……她一直很努力的在骗自己,告诉自己,他们没有一个好的开始,但,这回他去了排云国,也许有朝一日,待他回来自己身边,他们可以学着白头偕老,做一辈子夫妻。 不必举案齐眉,只要能每天一起吃饭,共睡一张床,偶尔聊些孩子们的事情,琐琐碎碎,这样就好了。 现在,恐怕连表面夫妻也做不成了。 「我可以等!」她艰难的说,想挽回一点什么,她不要就这样与他分开,不要、不要……可不可以不要? 「等待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你做不来,我也不要你苦苦捱着,被困在这里,整天想着不知道我在哪里、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出现,那是一条漫长的路。」此去千山万水,也许他会消失在餐风露宿的途中,也许会丧命在野狼口中,也许举兵失败,下场悲惨,既说不出归期,又何必要她等待。 「你决意如此?」为了忍住眼泪,霜不晓用尽全身力气。 他点头。 「你一意孤行,我也没办法,写休书给我吧。」她把手搂进宽袖里面,绞着、扭着,希望这样可以减少一点痛楚,虽然她知道,那只是徒劳。 形同陌路是怎样的痛? 他为什么能说得那么云淡风轻? 凤鸣把早已亲手写好的纸放在石桌上。 霜不晓楞楞地看着,没想到他竟连休书都早已备好,如此绝情。 那张写了很多黑字的纸,她好像一个字都不认识,眼眸渐渐染上一层氤氲,个字都没再说。 心,像破了个大洞。 那个洞,过了好多年都没有痊愈。 一年,整整一年,她几乎没笑过,镇日沉思,也不怎么说话了。 想到妹子吃的苦,太子雷和老三、老五就一肚子的火,只要兄弟一碰面,总会的把凤鸣挞伐的体无完肤。 对这位很不上道,向天借胆欺负他妹子的妹婿,大家都讨厌。 凤呜给了休书的事,霜不晓一个宇也没提,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大一件事,又哪能瞒得过以注意妹妹动静为生活重心,「爱护」妹妹到有那么点变态的哥哥们耳里。 太子雷的倾隽宫很少这么热闹,因为太子妃喜静,又为了避嫌,不想落人口舌说是结党营私,太子府终年都冷清清的。 一直到霜不晓回来。 她说折兰殿和公主府一样冷淸,想在倾隽宫借住些日子。 此事最高兴的人是太子,宫里内侍没见过这么喜形于外的主子,他乐得笑容常挂脸上,什么好吃好用的珍奇宝贝都捧了出来,就为了讨妹子欢心。 她这一住下,那些个已经离开京城久居自己封地的哥哥们,陆陆续续想尽办法,利用进宫办差的藉口,到佑帝面前转了一圈,等离开碧霄殿,就一个个不漏的往东宫钻。 「她要是傻了怎么办?我昨儿个说要把那匹难得的白玉聪送给她,她居然说不要,那匹马,她以前好说歹求的跟我要,甚至想拿父皇赐给她的折兰殿来换,还差点跟我翻脸,现在居然说不要了?是因为受到的刺激太甚吗?」三皇子鬼叫。 「若是父皇、母后嫌她麻烦,我可以养她一辈子。」要不是霜不晓曾经严重的警告过他,太子想到妹子吃的苦,心疼得几乎要派遣杀手去狙杀凤鸣。 「我还未娶正妻,妹妹去我那里比较妥当!」老五早就计划好要趁这次进宫把妹妹带走,他的封地又大又辽阔,随便她爱怎么逛都可以,看能不能还他一个眉眼俱笑的宝贝妹子。 「不行!妹妹得待我这,谁敢有异议?若太子妃要敢多说句话,本太子就休了她!」太子雷的眼中有阴影,早知道他就不娶妻了。 「太子哥哥。你不要害我变成罪人……」这几个哥哥啊,当她耳背吗?虽然隔着一道墙,但他们简直在比赛谁的嗓门比较大,想装作没听见都不可能。 「妹子!」 「小妹!」 「三哥、五哥。」 霜不晓随意挽了个沉香髻,穿着一件窄袖小襦,遮住脚尖的留仙裙,手拿一把松丝团扇,在这几个哥哥眼中简直是怎么看怎么漂壳。 这时从她身后突然钻出一颗小头颅。 那是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有着圆滚滚的大眼,穿着一件鹅黄窄袖小襦,往上缩上好几寸的留仙裙,手里还学那霜不晓拿了把一模一样的松丝小团扇……反正不论什么东西到她那里都小上好几号就是了。 这姑侄俩居然穿的是同样式的衣服。 「三叔叔,五叔叔。」声音甜美,沁人心扉,一蹦一跳,跳进了太子的怀里,然后抱着她爹的颈子啵啵的亲了好几口。 她今年四岁,单名一个迁字,是太子雷和太子妃的长女。 打从霜不晓借住东宫后,这丫头片子就缠着她,一天里,总有三、四个时辰把霜不晓当母鸡,她走到哪,这丫头片子就跟到哪,至于她那正版的母妃,则是完全被她冷落了。 时日一久,霜不晓只要带着她出去,旁人都以为迁儿是霜不晓的女儿。 她也不解释,随便他人去说。 「你这小丫头又一旱就黏着姑姑,爹爹不是说过,不许你每天往书斋跑,哪些看顾你的嬷嬷们呢?一个个都落得清净去了吗?」抱着越来越沉的女儿,太子不悦的皱起眉。 看起来那些失职的嬷嬷们需要好好整治了。 「爹爹最坏了,每回只会抱怨迁儿黏着姑姑不放,自己还不是一样,只要下朝找的就一定是姑姑,都跟我抢,迁儿最讨厌爹爹了。」扃了扁小嘴,大人最会这样做,自己都可以做的事情,轮到小孩头上就被禁止,乱没道理的。 「我……哪有。」这下窘了。 「爹爹不是敦过迁儿,说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爹爹最喜欢姑姑,那迁儿也一样可以喜欢啊。」 她天真的书语惹得几个大人摇头失荚,其中三皇子笑得最大声。 「又多个人来抢小妹,还是个小鬼头,真是麻烦!」五皇子撇嘴。 闻言,迁儿朝他扮了个大大的鬼脸。 「早知道你这东宫的人比市集还要多,我就不来了。」霜不晓瞧着这对父女,一个天寘未凿,一个应付不来刁钻的女儿,原来想着自己一人住太冷清,以为太子哥哥的倾隽宫有人陪着说话却又静谧,可以避开不想见的闲杂人等,她是为了求平静才来的,哪知道,几个藉口赖在太子东宫的哥哥们,还有几个走不开身,只能派遣亲信送口讯,有事没事就送来东西的哥哥们,三哥、五哥、七哥、四哥、二哥……这样浓烈无私的亲情,总是教她感动又羞愧。 第十三章 「既然如此,妹子,换去五哥那里住,自从我开府后你就只去过那么一次,来啦、来啦,我留了不少好玩意,就当来散心好了。」 老五眼看大家把注意力放在迁儿身上,他决定不要一起起舞,来到霜不晓身边,趁机游说着。 「有机会我一定去。」她真挚的说道。 「那……打勾勾。」 「好,打勾勾。」即使贵为皇子,也不能随心所欲,可是放眼过去,这些哥哥们,有的封地明明离京城一万八千里远,仍赶着来,有的放下手边繁杂事物,披星戴月的来采视她,有的二话不说,抱着她就红了眼睛,这些这些……这么多的亲情洗涤了她那不为人知的纠结,她忽然看开了,也平心静气了许多。 第二年开春,她肯说话,也会笑了,却决定离开皇宫。 离开的那天,天微雨。 她拎着简单包袱,在倾隽宫门前忽然跪下,朝着碧霄殿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拜别父亲。 从此,她的哥哥们即使翻遍整个凤京的地皮,也不见她的踪迹。 对一个弱女子来说,独自出门在外绝对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何况是自幼娇生惯养的霜不晓。 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用双脚走路,走到双脚起水泡,最后变成粗茧:第一次要为吃食张罗,张罗不来,就要有饿肚子的准备;第一次睡没有屋顶的房子;第一次睡的不是床,也没有被子。 很多很多第一次,在几个月后变成了常态。 身为始国公主,她要银子,大可向各地衙门州郡府支领,但她没有那么做,银子花光了,她就留在那个地方,打点零工,赚点饭食和路费。 虽然自食其力很辛苦,但她熬过去了,并且为自己感到很骄傲。 入了民间,走进百姓的生活,霜不晓有很深的感触。 百姓非常善良。 往往她欲求一份工时,店家见她说话文雅,貌美如谪仙,浮想连篇,以为她是乡绅人家落难的姑娘,总会大方应允,这次对方知她通晓文章书墨后,便聘她为西席、帐房,给的酬金也算优渥。 她感恩之会,对东家的子女莫不尽心尽力教导,而她从没想过这些孩子们往后的出息,殊不知,在多年后,这些孩子们一个个都有了出人意表的发展。 这是当初霜不晓想都没想到的,所谓的无心插柳,柳成荫,就这么发生了。 而当时,东家夫人见她只身在外,无依无靠,问了又问,才从她一些话里拼凑出来,她早许过人,出门为的是去排云国找丈夫。 眼巴巴的追着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人跑?她是得了疯魔症吗? 霜不晓知道自己有几分美色,要找个人来爱自己不是难事,就算无盐一个好了,凭她父皇和皇兄们的势力,想排队伍等候机会的大有人在。 那她出门做什么?找罪受? 没有跟东家夫人说出口的,是她想去看看凤鸣的家乡,想知道那是怎样的地方,那里的山水风情是怎生的模样?和凤京不同吗?那个把他养大的家门又是什么样子? 有时候她会闷闷的想,自己真是失心疯了。 又不是隔壁邻居,串串门子就能到的地方,始国和排云国,距离不是普通的远,依她的脚程,不跋涉个一年半载,是到不了的。 一年半载还是她最保守的估计。 前提要在她一路顺风,能平平安安抵达的分上才作数。 最后的结论是,她撞邪了。 自从见过凤鸣那个男人以后,她就没药医了。 才会在他离开自己这两年里,仍是无法抑止的想念他,想念到踏上前往排云国的旅途。 她最后一任东家待她极好,在她工作约满了以后,重金托熟人为她带路,孜孜叮咛备必要将人安全送到目的地。 那人受托,倒也老实,中途有事迫不得已必须离去,才又将她托付给准备要西下的马队。 马队浩浩荡荡,多她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实在不算什么。 在马队生活后,她学会给马上鞍,学会埋灶煮大锅饭,在那些能干的妇女手下学会了缝纫和编织毛毯。 马队走的多是山路,对她的体力是一大负荷,那些看似粗鲁不文,其实心地很好的男人们给了她一头驴子,有了代步工具,这才解决她怎么都跟不上又拖累大家脚步的问题。 过恶名昭彰的痛哭崖,名为痛哭,可见这边的匪盗穷寇有多恶劣。 但是过了痛哭崖,就是两国边界了。 上山前,领队叮嘱又叮嘱,千万不可以落单,不过,他们这群携家带眷,马匹肥硕,看起来又满载货物的队伍怎么看就是一只肥羊。 肥羊不宰对不起自己。 既然不好对不起自己,经过一弯险峻山道的时候,他们遭到了攻击。 贼子是熟知地形的,他们分成好几路人,一路冲散人群,制造混乱:一路抢马、抢货物,见人就杀:最后一路包抄马队,饶是带队的领队经验丰富,保镳也很卖力的想击退对方,仍禁不起土匪这种蛮横的打法,东打一下,西戳一下,很快就闹了个人仰马翻。 男女老少的哭喊嘶吼教人心神大乱,当那些血花喷溉到霜不晓脸上时,她才惊醒了过来。 她手无寸铁,一点忙也帮不上,眼睁睁的看着许多人的胸口被捅出大洞,这些日子以来,那些人……那些妇人汉子,对她好的入,都躺卧在血泊里。 「丫头……逃……逃……」 朝着她喊的是昨晚还围着营火一起吃饭聊天的大婶……双眼凸睁,残留着一口气却是担心她,要她赶紧逃命,可喊了没多久就后没了气。 她的眼眶有什么流了下来,滑到下巴,滴落地面。 逃逃逃……她得逃…… 回过神来,僵硬扭身,一脚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也不管踩到的是什么,趁着乱,霜不晓往山涧下面荒不择路的逃,她的心怦怦的跳,跳得听不见周遭的声音,扭了脚、闪了腰都不管,直到筋疲力竭,最后迷了路。 捣着乱了序的胸口,为什么?为什么?那些掠过她脑海的面孔,明明都是那么好的人…… 她软倒在野地上。 「嘿嘿,看你娇娇弱弱的,居然能逃到这里来。」阴恻恻的影子笼罩件她,只见一人手串梶着一杷沾了血的大刀走沂。 他那双眼看得她从脚底凉到心底。 「咦,以为是个痩小子,想不到是个小娘子……」巨大的影子逐渐压近,惊诧的睁大了牛眼。 霜不晓惊愕的往头顶一摸,才发现自己披散着发,系发的方巾早就不知道掉哪去了。 「站住!」见来人欲向前逼近,她急忙喝道。 「敢叫老子站住,有勇气!不过,从来只有老子命令别人,没有反过来被人命令的!」哗,这小娘子何止是天姿国色,根本是人间少有的绝色,那眉眼、那模样,在这里要了她不如带回山寨当压寨夫人慢慢疼惜。 「我叫你站住,你就给我站住,不许再靠近我,一步都不准!」霜不晓端出公主的派头,这时她不能示弱,一示弱就完蛋了。 「哈哈哈,够呛,很合老子胃口,不过,你不许老子靠近,老子就偏要……」「你要敢,我就划花自己的脸,让你什么也得不到!」一支金钗不知道从哪拿出来的,朝自己洁白粉嫩的脸蛋比划着。 「划花脸?」像听到天大的笑话,土匪笑得林间的树叶沙涉作响,「女人呢,老子不敢说有多了解,可是,女人对自己那张脸可是比性命还宝贝,小娘子,你就乖乖从了老子,凭你这副姿色,老子会好好的疼借你,不只让你吃香喝辣,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抢来,可好?」他没对哪个女子低声下气过,从来都只有女人谄媚他的分,无论如何,这女人他要定了! 全无预警,只见金光一闪,霜不晓白玉无瑕的脸上多了一道口子。 那土匪心里一震,眼神凶恶了起来。 「你这婆娘……」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她说毁就毁,哪来这不怕死的傲气引她的眼里有着决然,竟让他的腿肚子抽筋。 「娘亲的!」他暗暗骂了句脏话,「老子不信邪!」 他发誓自己只是脚尖动了那么一下,结果她立刻紧张的像绷在弦上的弓,一个用力,由上往下划,毫不踌躇、毫不犹豫,一下鲜血淋漓。 他气得将大刀狠戳在地上,手撑着刀柄,连篇的脏话骂得风云变色,然后,违背心意的后退了一步。 第十四章 「这样你满意了吧!臭娘们!」 霜不晓居然微微笑了,笑得动人。 「我生平第一次被人从小娘子、婆娘,叫到臭娘们……」脸颊因笑而抽动拉到了伤处,她痛得眯了眯眼。 「到底什么样的爹娘养出你这种怪胎!」他为此愤愤不平。 「我爹是当今始国皇帝,我娘亲是虞妃。」 「我呸!」 「信不信由你。」 「这辈子能让老子服气的人没几个,女人呢,你是头一个!天下的女人要都像你这样蛮干,那我和那班弟兄不都该吃素去了。」气到头顶冒烟。 「杀人放火、抢夺他人财物不是好事,你年轻力壮,好手好脚的,随便做个营生都比夺人性命要好。」 「你干脆说你是我娘好了,唠叨!」哪壶不开提哪壶,真不怕死,「别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的话老子也不听!」 霜不晓淡淡地叹了口气。 这人看起来暂时没有继续进犯她的意思,但是这么杵着,是想等她失血过多,还是打着其他主意? 气氛很僵,两人捉摸着对方的心思,你看我,我看你,时间随着阳光逐渐偏西流逝,却是都不肯放松。 「不会求饶、不会哭,也不怕我这凶神恶煞,慢着,这不是重点……老子要说的是……你那张脸得敷药。」 「你愿意放过我?」 「你那张脸任谁看了都倒胃口,老子我也是很挑的好不好,老子说话也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的,别怀疑我说过的话!」男人只有对男人才会有惺惺相惜的感觉,也就是所谓的英雄惜英雄,对女人嘛,唯一会做、想做的就是带上床,脱光,互相把对方给办了。 可是,无以名之的,他打从心底欣赏这浑身狼狈却有着傲气的小丫头。 「我能信你?」说得义薄云天,这算狗嘴里吐出象牙吗? 「啰嗦!」 「你没逃?」 从山涧汲水回来,擦着腰的山贼带着狐疑的眼光问道。 「不逃。」 「蠢。」 「以我现在的体力,就算跑也跑不动,不用多久,又会被你逮到,我不做无谓的事。」 「唷,想不到你想得挺深远的。」 「也不想想这里是谁的地盘。」这叫自知。 「算你聪明!」 拿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粉,山贼直接跪蹲,拿出手巾沾水,拧干,命令霜不晓把脸抬起来,替她抹去干涸的血迹,最后洒上金创药。 她闷哼一声,缩了肩,没喊痛。 「现在会痛了喔。」骂。会痛还划那么大力,自讨苦吃。 「刚刚情急。」 「我要是更强硬一点,你不连山涧都跳下去了?到时候死不了,断手断腿,丢在路边都没人要!」再骂。 「那也得等我能爬得到路边……其实,我发现你这人没有外表那么坏。」霜不晓爬过去,看见这大男人面上闪过的不自在。 「我娘就生一张恶人脸给我,怎样?」敢调侃他,这女人胆子真的不小。 「不怎样,你的长相很好。」她微微笑,这一笑,眸有流霞,璀璨如星,他只是这样看去,便见这眸色里一抹动人的春意。 「你一个女子跟着乱七八糟的马队到底是往哪去?」咳了声,把撕下的一片衣襟给伤处缠上打结,谈不上细心,也不至于粗手粗脚。 「谢谢大哥。」 「谢什么,我不习惯!」他是真的不习惯。 「我知道有伤口一定要清理,不然会感染溃烂,在这种荒郊野地,要不是有大哥,我也无处治疗。」 听她说得情真意切,一点也没有怪罪他这始作俑者的意思,这等胸怀,他自忖他一个大男人也做不到。 他盘腿席地坐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淡忘很久的事情,他思忖了片刻,道:「我以前也有个像你这么大的妹妹,我每天外出干活就盼着回来看见她在家门口等我,喊我一声哥哥,有好吃好玩的,我都要揣着带回去给她,就为了看她天真无忧的笑容,可惜好日子不长久,家乡淹大水,那水淹了田地牛畜,淹到屋顶那么高,人在洪流里,谁也看不到谁,就这样把我们一家冲散,再也没见过。」他的声音低微,就算是年久日深的事情,挖了出来,大男人还是眼泛泪光。 人生遭遇有千百万种,霜不晓没办法用语书去安慰他,只能把手覆到他的手背,不说只字片语,但是,手一直搁着,没有放开。 他颤了颤。 半晌。 「我要去排云国。」见他情绪平复下来,她轻轻开口,回答了他早先的问题。 「去做什么?」 「去看看那里的风土民情「是去找情郎吧!」要不哪来这般勤快。 她没否认,也不解释,就连她自己也不太明白此番前去排云国是何用意,她只想亲眼见识这辽阔的世界,至于情郎经过疯狂逃命和一连串的惊险,直到这时候才感觉到饥肠辕,她转过身子掏了掏干扁的行李,拿出一张由纸包着的大饼,撕下一大半递给那汉子。 「连块肉脯都没有……」他嘴里碎碎念,很是不屑,却还是接过来咬了一大口,只觉大饼硬梗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咽不下,却看她津津有味的小pi咬了起来,娘亲的,大男人能连吃个东西都输给娘们吗?他硬是把那可以用来打死雉鸡的硬饼咽了下去。 「马队被我那些弟兄剿了,接下来你不会想就这样自己越过边界吧?」他只是问问而已。 她停顿了一下。 「都走到这里了,焉有回头的道理。」 「要不,留在我的塞子里,和我凑合着过日子吧?」他看她挺对眼的。 「大哥,凑合着是没法过日子的,没有两情相悦,会很辛苦。」就像她跟凤鸣一样…… 「我说不过你。」结论,刚刚应该一刀砍了她的,要不,奸了也可以,现下是最糟的情况,不论要奸要杀、要烹要煮他都下不了手了。 娘亲的! 「天色不早,我得去和弟兄们会合了。」他起身,拍掉屁股上的泥叶。 她颔首,五指用力压着地也起来了。 她的脚扭到,不够力。 「这药带着,一天换三次,别沾水,保持洁净,这样伤口才能好得快,」犹豫了下。 「记着了吗?」 「谢谢大哥。」 「把你害成这样你还谢我……」他发脾气,气的人是自己。 「保重!」 「你也一样!」赌气的嗓子一压。 「少杀生,日子也能过的。」临走,她轻轻说了声。 「啰嗦!」 霜不晓慢慢的离开,离开那个土匪的眼前,找到往山涧上的路,她才想起来,忘了问他的名字了。 踱着脚一拐一拐的走,山路崎岖,到处是石块,跛脚走得辛苦,她得找个东西来支撑,要不然她今夜要想爬回山道将难如登天。 她在沿路的大树中看上一根还算坚固的树枝,双手并用的折了下来,去掉树叶,总算有根拐杖了。 可是手掌心的皮在刚刚折树枝时磨破了,她甩甩手藉以甩掉些疼痛感,咬撕下一块布缠着,不再理会。 这一整年出门在外,改变了霜不晓很多,一块大饼配着水可以充当一餐,破旧的衣裳洗净以后补一补也能穿,甚至在大娘那里学会纳鞋底,她越来越贤慧,以前荼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就好像不存在似的。 至于身体的磕磕碰碰不可能免,她也越来越处之淡然。 往上爬显然比下坡难多了。 她得回去,回去看看那些曾经照顾过她的大叔大婶,那些开朗乐观的人们,也许会有像她一样幸运的活着。 柱着拐杖,虽然不容易,但她在乌日西坠以前终于回到山道上。 细微的黑尘随风卷着,那是焦土,风将它们吹散,带到四方,几处的火光烧着残金的货架、旗帜,横尸遍野。 霜不晓拖着脚步,慢慢的走,偶尔蹲下去察看那些脸上尚有血色的人有没有鼻息,一步步沿着山道走过一遍,最后她伫立在风中,泪,悄然地滑过心口。 不论情况有多糟,起码、起码,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她得想办法安葬他们。 她翻动那些盗匪抛弃不要的货物,找到一把铲子。 蹲下身,她握紧铲子挖起地来。 垂云夜幕吃掉了仅有的光亮,风刮过霜不晓单薄的身体,她仍旧专注着手上的活,泥地缓缓的被挖出一个洼子,她压根没注意有点点的火光,且为数不少的由远而近,逐渐往她这里过来。 「够了,住手,你疯了吗?」庞大的身影,蒲扇大的手握住她手中的铲子,强制她住手。 第十五章 霜不晓迟钝的抬起头来,眼里是一片呆滞、茫然,冷风吹乱了她的发,小脸苍白如纸,嘴唇一点颜色也没有。 来人是去而复返的土匪头子。 「不是要赶路吗?边界离这里可还远的咧,回这里做什么?你就算把一双手挖烂了也埋不了那么多人,你到底有没有脑筋!真会被你气死!」他骂声咧咧,只是那斥责声里夹杂着他自己也说不出来的东西,那是他当了土匪后再也不曾在心里汹涌过的东西。 真心实意的关心一个人,不带任何目的。她说不出话来。 「喂……」 「他们……都帮过……我……不能让他们躺在这里……我的良心……会……过不去。」眼睛聚焦,认出了人,呐呐的解释,在寒风中待太久,连嗓子都哑了。 「良心、良心,你都快跟他们并排躺在一起了,还跟老子讲良心?良心要真值钱,我脑袋给你!」瞧那身子抖得像落叶似的,不像话! 霜不晓垂下头,还想要往下挖,铲子却不听使唤,「当」的声滑了下去。手,抖个不停,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她试图用左手抓住右手,一只手不行,两只,总成吧?可惜,两只已经疲劳过度的手都不听使换了。 「娘的!」他咒骂道。 她那还叫手吗? 「还看、还看,你们这群混蛋赶快给老子动手,杵在那里当挺尸啊?谁敢偷懒,今天的入帐就没他的分,赶快干活去!」他转头,恶狠狠的朝拿着能能火把、锄头、挖铲,还有很多工具,围成半圈的男人们大吼。 男人们摸摸鼻子,一哄而散。老大今天特别暴躁啊。 霜不晓很累,累得连转个头都不容易,但在那些火把的照亮下,她模糊的看见那些土匪分工合作,有的开始挖洞,有的用板车搬运尸首,有的砍树,把木头劈成两半,要替那些人做墓碑。 他们要埋葬这些丧命在他们手里的人。 真是讽刺! 霜不晓何尝不知道,人是最矛盾的动物,黑的不一定黑透,白的也不见得纯然洁白,总有一道灰色的沟横在中间。 「你给老子过来!」派完工作的人回过头来吆喝动也不动,呆呆跪坐在泥地上的她,可看她虚弱的模样,口气不觉放软,「站得起来吗?」 她缓缓点头,哪知道因为跪坐过久,下肢已经不听使唤,起身时一阵头晕目眩,人就件后倒了下去。 倒进一双强壮的臂弯里。 「我把你当妹子,没有非分之想,你不要以为老子吃你豆腐。」已经稍微知晓她的个性,真的不敢再领教她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霜不晓疲乏的闭眼,点头。 贼头扶着她走到大树下坐着,示意一旁跟着他的喽罗将火把拿近一些,好让他看清楚霜不晓的情况。 斑驳火光下的她摊着一双手,原来是左右手破皮了不知几回,几乎血肉馍糊,连破布都黏入血肉中,难怪她痛得连握拳都没办法。 「你这样不行,你需要休息还有泊疗。」即便是大男人的他,看了这样子也觉得痛到骨子里去,她居然吭也不吭一声,她这心性,唁。 「我有你给的金创药。」虽然疲倦,她仍是逐宇说得清楚。 「金创药又不是万灵丹,你以为能泊百病吗?我山上有个学过医的,他医术很不错,你让他瞧瞧,瞧瞧,我才心安。」 「我要看着他们入土。」那些曾经照顾过她的人都还没被安葬,她不放心。 「你不信我,明天你一睡饱我就带你来看,这样可以了吧?」 「好吧,我信你就是。」她的声音细如游丝,几乎快虚脱,那山寨,看来还是非得走这一趟的。 这天好长,长得没有尽头。 贼头交代了一声,抱起已经疲倦到一搂入怀抱就几乎睡着的她,以最快的速度往山寨而去。 长期的疲劳,再加上焦心过度,霜不晓没能如愿的在身子痊愈以后离开山寨,她在那叫飞虎的寨子住了一个月。 三十天后,她收拾包袱,与贼头一起下山。 贼头领着她入城镇,再由城镇的海港搭船越过国界,搭的是大船,加上不是月圆潮汐涨期,风浪平稳,一路平安抵达排云国边培的一座小城。 两人在码头话别。 「抱歉,我只能送你到这里,我这贼头身分敏感,在排云国,就算大街小巷也可见官府通缉我的画像,我要踏上那土地,就跟自投罗网没两样,你能谅解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接下来的路,她真的要靠自己了。 「谢谢大哥这一路护送,小妹感激不尽,没齿难忘。」霜不晓深深鞠躬,再多的话都没办法表达她内心的感激。 「咱们自己人,说什么感激!」男人哭很孬,可是他再不走,就孬定了!「三天后我会搭这艘船回始国,这期间你要有事都可以来找我,要不,派人捎个口信也可以。」 她点头,没开口书明她并不打算在这小城逗留。 下船后,她要直奔京城。 这一别,这辈子大概没有再见的机会,但是从凤京到排云国,这趟长长的旅行教会了她很多事情,人跟人之间的缘分只要有过一段就好了,其他,随缘,不用去强求。 「多谢王大姊,后会有期了。」跳下马车,头戴帷帽的霜不晓向驾着马车的中年妇人道谢。 笑开略带摺皱的脸,妇人看不出年纪,但是一开始自我介绍时她说人家都喊她一声王大娘,是个职业牙人,这次出门是上京城办事,途经霜不晓上岸的靠诲小城镇,这才让她搭上了便车。 两人一路作伴到京城倒也相谈愉快。 「冲着你沿路叫我这声大姊,我住在青石镇,有机会到青石来,大姊我作东带你四处游玩。」她嗓门大,说话也不含蓄。 「一定。」 「就这么说定喽!」王大娘爽快俐落的甩了马匹一鞭子,辘辘马车声响起,辗起灰尘,远远地去了。 站在路边的霜不晓看着纵横交错的大街,原来这里就是掌握排云国生命动脉枢纽的京城。 她赞叹的看着、瞧着,只怕两只眼暗不够用。 房舍连绵,街道整齐,和凤京很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里处处有飞花,处处可见河道和船只,五月不是太热的季节,恰是排云国的小麦丰收季节,船道上时时可见工人上货、卸货,粮市亦很热闹,其他行当也跟着生气蓬勃。 这里的民风比凤京开放,路上不是只有男人在做生意,也处处可见女子从事各种行业。 眼前全是安居乐业的老百姓,各种摊子摆开,一片红红绿绿,灿烂耀眼。 这模样,哪像有过流血事件发生,民生凋敝的痕迹? 霜不晓出身宫廷,太清楚一个国家的根本就是人民要安居,才有繁荣又富有生命力的社会。 要是发生过动乱,少有国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让社会秩序恢复如常,所以可以推测现在的掌政者应该是个不错的君王。 她悠悠的闲逛,问了皇宫所在,也问清了该往哪走,道过谢后,她缓缓往最宽阔的一条青石板路走去。 她纯粹只想问路,不料顺道听了不少闲话。 话说几年前大皇子夺权,幽禁逊帝和他的爱妃,眼看皇宫内廷就有一场无法避免的内乱,不料他们远送到始国充当质子的凤鸣皇于领兵回来勤王,最后,皇后猝死,大皇子下狱,十几户高阀外戚抄家流放,如今改朝换代,选贤与能的新王登基,国家强壮,远景多好又多好…… 又说逊帝获释以后便和爱妃迁居东大门的宅邸,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 王朝代代更替,政局代代不同,哪个宫墙根下没有埋骨,哪个宫梁上没有挂过冤魂? 但是前仆后继想要坐上那把椅子的人从来没短少过。 她那无缘的前夫回来勤王,莫非也坐上了那王位? 她对这种沉重的结果没有太大挖掘的兴趣。 皇宫位在整个京城的最中央,爬上坡道远远就能见到它巍峨的摸样。 她确信自己是朝着王宫的方向走的,可错就错在人生地不熟,鬼使种差的,走的却是东大门那条路,过了两座桥,经过两条长街,一盏荼的时间后,看见了铺满绿意的围墙,朱漆的大门坐着两只石麒麟,气派俨然,区额上写着「凤府」两字。 门口侍卫都垂首敬立,目不斜视,可见管教甚严。 她没有趋前,只是站着,许久,侍卫见不对劲,这才来赶人。 第十六章 她也不解释,大户人家门禁本就森严,平头百姓想越雷池一步都不可能,哪能让人在这里探头探脑的。 她能站上这么一会儿,算是宽容了吧。 最后再看一眼,刚想举步离开,这时边门吱声打开,走出一个人,后面跟着随从。 看见那人,即便隔着帷帽的薄纱,识人不清,也立刻认出了那人是谁,她以为自己早已经麻木迟钝、热情消尽的心底,忽然冒出一股酸涩的泪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人似乎往她这里看了一眼,让她心头一震,撇过头,加紧脚步离去。 她的脚步轻盈,很快走到街的一头,准备转弯。 「不晓?」 她心里一突,眼皮狂跳。 人影转到她面前来了,隔着一步的距离。 挽着书生髻,那垂肩的头发黑得像上漆的生丝,闪闪发亮,一双眼如秋水泓波,不见深浅。 她的脸僵硬得厉害。 那些她以为已经被埋葬、遗忘的事情,突然间鲜明得就好像在眼前,令她全身发麻,心口乱跳。 「我以为看错人,不敢贸然来认,可是看你走路的姿态,我确定就是你。」他开口,声音虽然低,但依旧带着那股柔初的洁越。 她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用力揉了下太阳穴,让自己脑子清醒一点。 「你不舒服?」 她摇头。 「你怎么来的?有人送你过来?」凤鸣试着要看清那帷帽下的容貌,却怎么看也只是隐隐约约。 「我自己来的。」 他浑身一震,直觉不对。 「公主府出事了?还是皇宫?你呢,你可好?」他也关注着始国的一举一动,每天快马呈报,没听说有动静。 他那急如星火的样子让霜不晓觉得好笑,出事又如何,他离着千山万水远,远水也救不了近火。 「我无意撞见你,并不是特意来寻你的,」她只是走错路,想不到会误打误撞见到他。 「我厌倦了皇宫,出门后发现外面海阔天空,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这才知道以前的我简直就像条米虫,光吃不做,坐享其成,你以前说得都是对的,世界何其遥远辽阔,我太无知了。」 「不晓……」 他也记得那些在花树下、太液池畔上课的日子。 「我无意勾起你不愉快的回忆。」 「并不是。」并不是都不好的,他在那里也曾有过美丽的回忆,她就是最令人意外,又最深刻的彩绘。 「都无所谓了。」她笑得云淡风轻。 「既然来了,不妨到我父亲的府里坐一坐?」 「不了。」她本就想遥望一眼,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他有接触。 如今花仍好,月仍圆,人却已经离心。 试着定下心后,再听他的声音,已经可以渐渐持平的跟他说话,心不再乱跳,声音也不再颤抖,她想以后会越来趣好的。 也许,当一切都事过境迁,她可以与凤鸣忆往事把酒书欢。 但不是现在,她还没足够的准备。 「你有落脚的地方吗?」 「还没决定,走到哪算哪,也许过一阵子在排云国待腻了就会往别处去。」淡笑散去,化作了面无表情。 他楞在那。 她,很不一样了。 「我走了。」她不是说说而已,一下子人就走离了一段路。 「霜不晓!」他喊。 她继续走。 「不晓!」凤鸣追过来。 「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不了,我没有话要跟你说。」 「你气我?」 她摇头。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暂且还不知,只是,如今你我隔了那么多的人事、时间,怎么可能一样?昨天的我找不到了,明天的我,还不知道在哪里,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没有答案,气不气你真有那么大关系吗?」 意外看见她的喜悦飞走了,凤鸣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觉,很复杂。 他从来没见过她如此伤痛又坚初的眼神,她已经不是以前他认识的那个霜不晓,是个全新的人。 见她提着轻巧的小包袱,身影逐渐远去,连一次头都没回,凤鸣心痛如绞,胸口隐隐作疼,要命的痛苦。 斜风细雨卷着落花的冷香过来,拂衣而过。 他想起床帐被撩开,红金花钩下坐着的新嫁娘:想起女扮男装去瓦肆找他的那个少女:想起只身为自己婚姻而战的她:想起暗地为他打点了多少事情的她…… 这些他都没忘,因为太过深刻,镶进了生命里。 这样放进生命里的东西怎么可能抛弃忘记? 「来人。」 「王爷?」距离他几步逮的小厮应声,很快来到他跟前。 「跟上去,别让她发现,我要知道她在哪里落脚,都跟哪些人接触,傍晚以前我要知道消息。」 「小的马上就去。」语毕,几个纵落后不见了人影。 本来预定的行程取消了。 凤鸣回到府里,院落甚是幽静,几株梧桐花掉了满地,好像遍地白雪,桐花和梨花有那么一点相似,都是清妍中带着冷香,那个如梨花白嫩的霜不晓……心中一痛,他从怔忡里回过神,叫人取了酒送来书房,吩咐不许人来扰,迳自坐上圆凳,自斟自酌了起来。 这天他足不出户,一直待在书房。掌灯时分,他派出去的人回来了,把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说个分明。虽然消息少的可怜。 「你说那个王大娘是哪里人氏?」 「青石城,正巧是王爷的封地。」此时的凤鸣已是谋臣兼武将,手握一半江山。 「你确定?」 「小的向人打听过,没有错。」 「她坐上了那位大娘的马车?」 「是,小的亲眼所见。」 「你下去吧。」 小厮低头退后一步,嘴动了动,却没声音。 「还有什么没说的?」 因为那时刚好有一阵风吹过来,小的一不小心看见那位姑娘的脸「她的脸怎么了?」 「那位姑娘有半边脸,有半边脸……是毁的。」他结巴。 天气出奇的好。 好得让人想出去走一走、晃一晃,而不是待在屋子里互相瞪眼。 不过,屋里的三个人,没有人在意。 宴客的茶水由热转凉,碟子里的糕点也没有人动,三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就是没人打破沉寂。 高大的男子看不出年纪,发乌如鸦,挽着简单的髻,几根散发覆着后颈,宽背窄腰,着一件布衣,窄袖为了干活方便卷到肘子上,一副庄稼汉的样子。 女子神色自若,黑发长过腰际,只在末梢系了条黛色丝带,腰杆挺直,专注又平心静气、温和倾听的模样,只是,半张脸都是白色的疤痕,狰狞可怖。 「欸,你们,谁先开口说个什么,什么都好,别让大娘我一个人唱独脚戏,唱都唱到戏脚倒了,你们呢,也把我的荼水喝掉一壶了,成不成事,倒是说一声吧?」 她王大娘干牙人这行数十年,没赚过这么难到手的居间费。 牙人做什么的,就是居中牵线,赚点养活自己的费用。 这也不是什么相亲,民间甚重嫁妆,肯委身当租妾的能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有嫁妆才足以嫁人,孤苦无靠的良家女往往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原来打死都不赞成霜不晓用这种方式挑典夫的,她却坚持不能继续在她家白吃白喝,又说自己已经不是清白之身,再嫁,为自己挣点上路的盘缠也是好的。 都怪她这老女人碎嘴,一天到晚唠叨的! 可这丫头既然要嫁,总得把自己好的一面表现出来,她却背道而行,明明事先叮嘱她尽量把那半张脸藏起来,她却偏不如此。 「姑娘并没有家人陪同,父母兄长可答应你如此卖断一生?」男子开口了,声音如填,深沉不乏明亮,直切要害。 无论任何世道,父母利用子女的婚嫁换来权益,也是见过、听过的,再说,卖断一生,对资质平常的闺女,或许是个好去处,但是,她半张脸伤痕纵横交错,凹凸不平,凭另半张,却是一种糟蹋。 她微微地点了下头,不说话。 「不晓,你就说点什么,人家大爷可是在等你回话呢?」这是职业道德,她总得尽点心。 她扬起弧度优美的尖下巴,大大的眼睛乌亮如浸过水的葡萄,声音清淡,语意阑珊,「我已成年,我的人生可以自己作主,况且,典期三年,三年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说是卖断一生太严重了,我并不打算这一生都和一个男人过。」 如果一个人连伤害自己都不犹豫,死都不怕了,那为什么不做点什么? 第十七章 她不再给自己绑小脚,她要随心所欲,即便和以前受的教育相连悖,也不在乎了了。 有人曾经告诉她如果大胆,天下可去,小心则寸步难行,她做到了,现在他们都不在那个步步都是规矩方圆的世界里,不必告诉自己要谨慎小心再小心,她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她想做,就算别人认为是离经叛道的事情。 离经叛道……这事,她做得还少了吗? 不管了,反正,她就是要把自己卖了。 「这不足以成为租妾的理由。」 闻言,她起身欲走。 「怎么?」他错愕了,不知道自己说岔了什么。 她没走成,细弱的肩头被王大娘给按下,回了座位。 她不赞成归不赞成,可一路观察下来,觉得这个叫排云的男人算是可取,坐在她这小厅里大半天,却没有丝毫不耐烦。 性子这么好的男人,老实说真的少有。 霜不晓犹豫了半晌,「如果我说没有理由,你信吗?」 很好,很任性的话。 「其实理由很简单,就一个钱字。」钱不是万能,没有钱却万万不能。 他脸上不动,却示意听见了。 「那要是有了孩子……」 「不会,如果大爷坚持要圆房,我会喝避子汤……」说到这,仿佛有些不确定,自言自语的扳起手指,「……听说用麝香做成的‘了肚贴’用来贴在肚脐上有了结受孕效果,要不,‘藏红花’听说也行。」藏红花是宫廷传出来的避孕秘方,寻常人家可不会知道这东西的用处和出处,她压根没想到自己的「自言自语」全落入了支着耳朵听的男人耳里,他的眼底掠过像是笑意的东西,但是很快收敛不见。 回过种来的霜不晓迟钝的发现,跟个陌生男子第一次见面,她竟侃侃而谈圆房、避孕之事,唉,这脸丢得还不够,还有什么没说到的? 自觉失态,她又恢复面无表情。 王大娘看着好不容易有点进度的两人又陷入冷场,赶紧重拾话题,将霜不晓的来历做了比较详细的说明,只道她是从始国来依亲的姑娘,无奈依亲的对象早就不知所踪,而始国和排云国相距千里,一路走来,盘缠早就花光,为了筹措回国的旅费和目前的生活费用,这才想货人做妾。 话虽然说得不尽不实,却也让人挑不出错处。 王大娘一边天花乱坠的说着,眼睛金光却看着她的姑奶奶,只见霜不晓安静的看着桌面,好像那上面有朵花似的,无论自己卖力的说什么都不干她的事。 说要货人为妾的到底是谁啊…… 伸出魔掌,目标,霜不晓的衣摆。 一拉二拉不够,再三拉四扯,五就用足了力气,只差没弄出声响来了。 霜不晓柚回衣摆,迫于压力,只好再度开金口,「你要是嫌弃我这张脸,可以直说。」 原来要把自己卖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姑娘不嫌弃我是个粗鄙的庄稼汉?」 「不会。」然后很慢很慢添了下面的话,「事业无贵贱,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什么不好?」 「女子不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挣副凤冠霞帔给她,荣耀自己?」他闲闲的握着荼杯,垂眼细观,却没有喝的打算。 「不过是个死物,要了,能吃能用吗?」她不屑的嗤鼻。 那些东西她看过的还少吗?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霜不晓抬眼看他。 坐在她面前的男子垂着眼,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一般的面貌,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嘴巴也不歪,平凡的挑不出一丝错来,但是以女性直觉,她心头一股隐隐的熟悉感又是从哪里来的? 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人的样子,像见过一般,但她心里又十分清楚,他们并没见过。 自己太杯弓蛇影了。 「你们都谈妥了?」被晾着喝茶、嗑瓜仁的牙婆眼见事情成了,心里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落。 慢吞吞的掏出准备好的典书。 「这是典书,一式两份,出典的期限、条件、权利、义务都在上头,两位看清楚了,要是都同意,烦劳两位一块盖个手印,这事就算成了。」 「拿过来吧。」他说。 她也拿到自己的那一份,粗略的瞄了遭,盖下自己的手印,互相交换后,留下对方的那一份,就算完事了。 「有什么东西要拾掇的?我可以等。」付清仲介费,给了整数,男子转身问霜不晓。 「我的行李随身携带,只有这个。」 将放在身边的小包袱提了起来,小小一个,可能连换洗的衣物都装不下。 站起身的他身量很高,高得她必须稍稍仰头才能看着他的眼。 那双眼,怪异的熟悉。 「走吧。」 「嗯。」 这男人由里到外是个呆头鹅呢,不介意容貌,对不愿借腹生子也没有怨言,租了她这么个女人回去,难道带回去供着?或者……暖床? 她自嘲的想,这样也不错,她总算还有点用处。 「这么赶?」王大娘有点舍不得了。 踏出王大娘家门槛,霜不晓诚挚的转身弯腰行礼。 「大姊,这些日子以来多谢你照顾,不晓在这里道别了。」 「你这丫头,说走就走,也不缓个几天,让我们好好道个别,你这没心没肺的,见了男人就跟人家跑了,我……还真舍不得。」大娘扁嘴了。 「大姊,我会回来看你的,不都在青石城嘛。」她笑笑,忍着泛起的心酸。 「说话要算话,大姊家的门会一直为你开着。」真的舍不得啊,甩甩柏子,抹抹眼。 「嗯。」 那男人在几步之外,静待两人话别。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王大娘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子转弯处,而后低头摸着腰际鼓鼓的票子,心里百般挣扎。 丫头,你不会怨我吧? 几天前那个男人来找她,告诉她一个长长的故事,然后请求她帮忙,她思前想后,差点没想破头,终于答应。 也才有了今天的事。 丫头、丫头,你可要幸福,才不枉大姊做了小人! 「等一下。」转角就是大街,霜不晓看了看车水马龙的一角,忽然出声。 「怎么?」 她拿出纱笠遮面,「好了。」 「我不在意你的脸,在外面你可以随心要戴不戴,在我面前永远都不必。」 「我是为了要防风沙。」 他讪讪的笑。 「这样也好。」 两人又往前走。 这边的街道呈土字行,经过酒馆、荼楼、衙门、布庄,出了门楼有座石桥,桥约奠三尺宽,两边没有木栏,脚下的河水哗啦啦的奔流汹涌,她走到桥中央,站在那,风吹得她像是大风里的一片树叶,他看得心里一紧,动作比想法快,伸手拉住她,快步从石桥上下来。 桥下的岸边泊了艘没有扯篷的尖角船,水道的水清澈如碧。 他先上了船,然后接过霜不晓的手把她拉上船。 她只觉得那只手温和有力,并不讨厌。 他跟舟子说了声要到秦岛,船「欸乃」一声,划破水面。 霜不晓抬起头望天,白云轻盈的掠过天际,再看向四同,水道宽阔,两岸都是用很大的方石去填的,没有青苔污垢。 他接过她的小包袱放在船舱,见她不坐,他也陪着站,她的衣衫随风飒飒作响,长发在风中摆荡,有一丝掠过他的腮边,有种冷清的香气入鼻,说不出来又抹不去。 老看着远山和近水也有点晕,他像是知道她的感觉,他伸手欲牵她坐下。 「坐一下,坐者比较不晕。」 她模糊的看着他的手,忽然听到船家吆喝了声,「大爷,靠岸了。」 他踏着跳板上岸,又牵过霜不晓下船,然后摸了一串钱给那船家。 那船家收下,道了谢,篙在岸边处点了下,船轻轻的离了岸。 虽然也在这里住了几个月有佘,但是她从来不知道有这叫秦岛的地方。 它不只有水路,还有陆路,地方看起来很大,方圆居然不下百里。 一座庄子建在山丘上,一边是嶙峋岩石,一边水色动人。 上了坡,道路两边居然有碉堡和尖锐的栅栏,另一边多是房舍。 大门十分沉重,不知道什么做的,包着铜角,一边贴着褪了色的福宇,德宇,石墙左右绵延开来,看不到尽头。 一边是拎着一只小包袱,便宜老婆心安理得的进了人家家门。 第十八章 前后好几进,院落有始国东方格局的宽敞,建筑却是属于南方排云国的精巧,堂前一片花海,有自檐垂下的,有狭廊摆着的,石板路旁种的,绿意与花、院落和建筑和谐的融为一体。 四下干净,也静得很。她伫足。 「不喜欢这里?」他口气温和。 却有股不容人忽视的劲道。 她摇头,叹息,不得不承认,这屋子,她喜欢到一眼就看上了。 像是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 「你喜欢就好。」深深看了她一眼,虽然她一个宇都没说,却像是完全知道她摇头和眼神里的意思。 「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不必拘束。」 「家?」她低喃,心思复杂。 她眼前浮起绵延没有尽头的黄色琉璃瓦、红色宫墙,檐梁上不是云纹,就是细密的镂着牡丹、芍药等华贵的花雕,她脚上穿的是用银丝线搪出来的浅色龙凤步履。 二十几年的回忆有美好、有残酷,再不愿意,还是会有想起的时候。 「嗯,家。」神色平静,口气坚定。 他领着她走进内院,曲折回转,两间正房、四间厢房,她住的是南边正房,石子漫路,一大片竹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进了房里,竹影透窗,一缕幽香传入,满室绿意,桌椅条案都是竹器,围栏的床、银钩里挂着青纱帐幔,软被暖枕,女子房里的一应事物统统都有,甚至更为精致。 「你真懂享福,这里就像神仙洞府。」 「乡下地方就是大,围起墙来,想圈多少圈多少,围上半座山也没有人管。」在城里可不行,台阶多一阶都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你说笑了。」她脸色平静。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想圈多大的地,就圈多大,拥有这种特权的,只有妄为的皇室宗亲。 「这半座山都是你的?」一个庄稼汉子竟如此大户? 「你想要吗?」 「我什么都不要。」 她曾经拥有过的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还要多,失去的速度也相对的快,这让她痛苦的明白,没有什么东西是能长久拥有的,就算感情也一样,说没有,就没了。 「什么都不要。」他咀嚼,声音有丝幽然。 「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吗?」 她不懂他那幽然从哪来的,但是往后,他们有三年要相处,过场还是要走的,有很多事情不是想省略就能忽视的,虽然非常不喜欢长篇犬论,甚至希望他什么都不要问,直接忽视就好了,但是她微小的希望很难达成,他看起来就一脸等着她发话的样子。 「你已经给了,典书上写得很明白,你我的义务权利为何,白纸黑宇,一条条都很清楚,况且人不能太贪心,拿了自己该得的东西就好,太贪心,失去得更快。」 他不自觉身体一颤,扯动着颜面,脸皮怪异的抽动了下,半天无语。 两人就这样相对站着,只有透进来的绿意随着光线掠影,又更往屋里迈进了一大步,将两人圈在其中,像寂然不动的剪影。 霜不晓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安静了下来,虽然一路上,他话也不多。 他不动、不说话,却也不走,是跟她耗上了吗? 那是一张平淡到转眼就会忘的脸,可为什么那双眼会像浸润着月光的水潭,教人忍不住要看,再看,转不开眼? 找不到话题,她只能客气的问他的名字。 「我在家排行老二,爹娘都叫我排云,随便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没有刁难摆谱,她沉吟了下,「二爷。」 平头百姓可以把国号拿来当名字用吗?皇家不是最已坐聋通个?这排云国令人惊讶的事情还真不少。 虽然不是他想要的称呼,不过,算了,这种事情急不来。 「坐下来吧,折腾了半天,你也倦了吧?」他率先坐下,拿起茶盏,倒了茶却是往她面前推。 「你初来乍到,对这里不熟悉,我先捡几件这家里的事跟你说。」 她果然坐了下来。 「这个庄子人口清减,成员不多,龚嫂管灶间洗衣的活,发叔打扫看院子,偶尔会有个二楞子过来,家中的开销用度我会让帐房每个月给你送上,要是有另外的需要,自己拿也可以,不用问过我。」 她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 「就……这么信任我?」 这样的他,要多少女人没有,她果然是用来暖床的工具吗? 「我信。」 「没有人这样的。」 起先的云淡风轻忽然不见,自在不起东了,她不喜欢这种摆明了的信任,她宁可他把自己当摆设、当买来的货物,或者被无视、被冷落都好,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会吃人心的信任。 「我就这样。」 「你……随便你!」 什么曲意顺从,这压根就没在霜不晓的脑子里发过芽、有过苗,一直挂在脸上的平静成熟霎时全消,孩子气的倔强显露了出来。 「好!」 这样也好? 什么架子也没有,是她运气好,捡到宝吗? 她越来越不懂他了。 好不容易看似有进展的气氛僵了,霜不晓把茶一口喝尽,然后又替自己倒了一杯,再喝光。 自始都没想过要替这个新任典夫倒杯茶喝。 他也不在乎,看她喝得急了,还会要她喝慢些,茶水多得裉。 「那……你的家人呢?」罢了、罢了,本来不想知道的事情都一并了解吧。 「我爹娘他们交游广阔,喜欢城里的繁华热闹,我却好静,喜欢这种乡下地方,改日你如果想,再带你去见他们,至于平常可以不用理会。」语气平淡到了极点,但仿佛就是知道她的不安所在。 「我也不知道要再问什么,基本上现在已经没问题了。」 「你没问题?那怎么不问我对你有没有问题?」他又试探。 「要是我不想说呢?」虽然这样自私,但是她真的没什么好交代的,就算把两人的家世身分都摸清楚了,又怎样?不过是露水姻缘。 「这样好像有点不公平。」 「这人世间有什么是公平的?男女不公平,感情也一样。」她喟叹。 「别想到别的地方去了,你想说的时候就说,不想说,也不要紧。」强迫不是他想用的方式,未来还长得很,他们有的是时间。 「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她点头,起身敛裙行礼。 听他要走,她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待他跨出房门,就用最快的速度关上门。 看着自己吃了闭门羹,他只错愕了下,这脾性……都没变呢,摸摸鼻子,一脸莞尔离开了。 房里头剩下霜不晓。 她慢慢的坐回刚才的椅子上,缓缓解开自己一直不离身的包袱。 四方巾里什么贵重的物品都没有,只有一只布宠物。 她把雪球抱在怀里,摩挲它一长一短的耳朵,又爱怜的摸摸它的四肢。 仔细看,雪球的眼珠是用衣服上红色的绊子缝的,小小的眼睛,鼻子、嘴巴则以红、黑两种丝线绣上去,长年累月被人抚摸碰触,却全身雪白,想是主人非常爱惜的缘故,它竟然还有几分新,虽然针法别得很,模样也谈不上可爱,却只有它陪着霜不晓从自己的国家流浪到异国。 她把雪球郑重的抱到床头,替它寻了个舒适的位置。 「小雪球,我们要在这里住上好一段时间呢,刚刚那个人,你喜欢吗?他看起来不坏对吧?你又要笑我随便相信人了,别担心,我已经学乖,不会再随便相信人了。」 把头埋进雪球的肚子,双眼紧闭,只希望再也不用醒来。 入门的头一天,她以为到了晚上这二爷会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不料,凤排云只是叫人传话,要她早点歇息,他今晚不过来了。 放下心里大石头,她睡到天光大亮。 不过,逃得过一晚,第二晚、第三晚…… 更多的夜晚呢?她的好运会在哪天走到头? 第二天,凤排云过来时,看见屋里多了那只布宠物。 他定眼看了看,黑湛的眸闪过复杂的情绪,随即垂下眼睑。 她千里迢迢,带在身上的,居然是那只叫雪球的布宠物,那塌鼻子、长耳朵,他在公主府时就见过无数次,她总是搂着它睡。 他对她,真的不够好,让她宁愿找一只布做的狗陪伴。 在心中窃想过不只一次两人相遇的情景,虽然真与她重逢了,可以如常交谈,可以同住一个屋檐下,这最深的梦培,真实的涌到了他面前,但看到这只狗,他心中却半分喜悦也没有,只觉得悲酸苍凉。 第十九章 他会的,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取代那只丑巴巴的雪球。 几天过去,霜不晓发现事情走向跟自己想的完全背道而驰,凤排云还是会过来喝个茶、问些家常,就算她不说话、不招呼,对他爱理不理的,他好像都无所谓,喝完一杯荼,待了约奠半个时辰就离开。 那种感觉,就好像、好像,只要能看看她,就好。 她纳闷,这人对她好生伺候的供着,存什么心?她又不是大猪公,填鸭似的喂养着,莫非打算等到作醮节庆,杀了,嘴里塞颗大橘子了结? 撇开这个想不透的问题,她算是嫁了两次吧,这次没有大红嫁衣,没有八人花轿,可是她依旧和前一段婚姻一样,过着舒服的日子。 一样不用在公婆跟前服侍,不用经历妯娌间勾心斗角,不用换持家备、打点内外,日常生活有两个小丫头替她打理,厨房的龚大娘煮的饭菜也很好吃,偶尔还会讲些邻里间的趣事给她听。 想想,这样的日子和以前在公主府时并没有多大差别,吃食虽然没有那么精致,但是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过往有些不真实,在这里,却可以顶了窗、拴了门,睡得踏踏实实。 平淡如水的日子别人看不上眼,她却觉得是那么有滋味。 二爷不会约束她的行动,想出门就出门,想留在小院就留在小院,这么自由的自己,好像飞上天了。 半个月下来,她原本痩得连衣服都撑不起来的身板总算见到了点丰润,没有血色的双颊也泛了淡红,育了好气色,日子过得简单,身边的人又不复杂,她逐渐有了笑容。 两个丫头被带过来时,对她脸上的伤疤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却也没有大惊小怪,她心里明白,是被叮嘱过了。 世人不在乎皮相的,恐怕少之又少,会吓到人实属正常,她不奢望一开始就能得到别人谅解的眼神。 「我不用人伺候。」以前跟着她的人还少吗?寘的不必了。 「那就让她们在外面待着,你有事再吩咐。」凤排云也不勉强,吩咐了两个丫头几句,就把她们打发下去了。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的。」一个租来的妾,过个三五年就可以舍掉的人,凡事不必太讲究。 「有一点我就是想对你好。」 霜不晓缓缓移回原本眺望远方的眼光,心里的疑窦更大了。 那疑惑本来只,随着日子过去,这个老是在她身边打转的男人越来越教她起疑。 不论怎么看都是平凡二宇的脸,她从任何角度去看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那背影、那手指的形状、那走路的姿态,尤其那双极为有种的眼睛,她都眼熟。 虽然他总是来去匆匆,但是只要她一个不注意,就会发现他用一种带着微微贪婪与满满思念的眼神盯着她看。 一刚开始,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全身起鸡皮疙瘩,心弦紧绷,但是他始终没有其他动作,也就只进来喝喝茶,茶水见底就走人,一点也不啰嗦,真要聊天,也是安全太平的话题,天气、行程、田地收成,佃农家的谁生了个壮小子,送来红滚滚的蛋和油饭,说起日前湖里捞来的吴郭鱼好吃,不着边际说着,打发许多时光。 她想,只要他没有其他过分的行为,要看就看,聊家常她也可以应付,其实那家子的小壮丁她也看过一眼,挺俊的,油饭也不错吃,也就忍了下来。 随着日积月累,相处的时间慢慢拉长,老实说,她对他那张脸真的很有意见。 过于平滑的五官,无论说话还是微笑,耳际、耳郭、下颔怎么看怎么不自然。 最让人觉得怪异的是他的发色,外面的头发有些粗硬,但是发角却绵密黑亮,难道新生发和常常在外面奔波、受风霜的头发会完全不同? 这是一张易容的脸。 她在心里暗自猜测。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没有十分把握,却非问不可。 凤排云细细瞅了她好一会儿,忽然苦笑。 还以为自己不着痕迹,做得天衣无缝,不料,还是被看破了手脚。 其实,他也知道,除非完全无心,不然,她不可能认不出他来,毕音,他们曾有过几年相处的时光,对彼此的小动作、生活习性都有一定程度上的了解,若没把他认出来,他还真担心她的心里是不是没他了。 他从腰际拿出两个瓷瓶,一个是粉末状,一个水状,两种融合在一起,拿汗巾沾了药水,往发边抹去。 抹了几下,发际现出一条细细的缝,他又多沾了一些药,再往那条线往下檫,那片看起来真实的皮肤,慢慢浮起。 她手抖得厉害。 只见他慢慢把那张薄皮掲下来,露出本来的面目,饱满的天庭、高耸的眉、如钩的眼,有着排云国人特有的深邃轮廓,长年忍辱负重和早年养成的王族气息,形成一种冲突又协调的气质,非常吸引人的目光。 电光石火,零时击碎了霜不晓的冷静,她的胸口闷得几乎快喘不过气。 「你……你你……你……好……」她语不成调,即使吐字清晰,却有什么难以自抑的东西要汹涌出来。 这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化庄周? 「不晓。」凤排云看着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容,看着她心碎绝望的目光,心痛如绞。 「凤鸣,你骗我!」身分、名字,所有的一切一切!凤鸣、排云,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只是叫了他的名字,便恨满心肠,只叫了名字。 便痛彻心扉。 她想强装不在意的微笑,可是笑容还没绽开,滚滚的眼泪滑落下来,滴在她的领子上。 眼泪没用处,但是止也止不住。 她以为已经告别过去,可以云淡风轻话当年,以为那些往事都被抛在她已经回不去的国度,再也不见天日,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即使见着了也能平心静气的面对,可为什么一见到他,心里还是那么难过? 「我没骗你,我名凤鸣,宇排云,只是从来不曾告诉你,我知道你恨我,当初是我先甩手走开,然而感情尤其覆水难收,我想你,想得要命……」忍不住想接近她。 他何尝不知,现在不论他怎么解释,她都听不进去,解释只是徒劳,但是不解释,雪球会越滚越大,到最后连一丝挽回的佘地都没有了。 她的泪,烫痛了他的心。 「既然知道覆水难收,你这又算什么?竟易容来接近我?!之前的一切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我无怨,可笑的是我们夫妻一场,却被你耍得团团转,我活该一次一次被你骗!」是的,她不了解他,她曾试图打开他的心门,可惜努力白费,那时的他,心不在她身上,向一个无心的人渴求感情,只是白费力气。 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过就看错一次人,何必把自己贬低至此?可是他一而再的要她,真的把她当傻子吗? 凤鸣的话全被噎在嗓子里。 想一下子把心结打开并不简单。 他不是不知道,有些话说出去容易,想收回却难,就像递休书-有些事情看似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就像想挽回她的心。 「不晓……」 那一声,霜不晓听得真真切切,心里一把火腾腾烧了起来,「不要叫我!」如潮水倒灌的往事、错综复杂的心情,都抵不过她猛然想起自己半毁的容貌。 她居然用这样的脸面对他! 掩着脸,她猝然跑回房间,关上门,也一并关上自己的心门。 这天,霜不晓再也没有踏出房门,饮食也柜于门外,谁来都不开门,即使凤鸣软求、硬磨也无用,直到深夜,门才又被推开。 她穿着初来那天的布衣,手里拎着小包袱,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 月儿弯弯,庭院幽寂,她毫不迟疑的举足。 「就这样不告而别,好吗?」在外面守候半天的人从暗处走了出来,衣裳教莫名的冷汗浸湿,虽然力图镇定,眼底却有着不同的光彩。 她的脚滞了滞,背觉得一股凉意袭上。 「你留得了今日,能留得了明日、后日,明年、后年?」 「要不是我在这里守着,连你走了我都不知道。」声音委靡,一步一步的跫音,却是坚定的朝她而来。 「我求生,不是求死。」她的声音讥诮,坚持背对他。 在他身边,她只有死路一条。 他以为捅破了隔在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纸窗,他们便能回到从前? 有时候,痛苦只因为记得太清楚。 第二十章 「不晓。」他低喃。 「从我踏进排云国的土地后,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吗?」他在排云国是什么身分,她怎么会天真的以为自己能不动声色、不惊动任何人的在这里住下来,安稳过日子? 她的天真在那么多年后还没有得到教训吗? 「你听我解释,我承认我派人调査你……别气,别走!」他见她一甩袖子要走,着急了。 他有身不由已,有负疚,也有情不自禁。 「你居然派人调査我?」 他静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 她的心像被这条无声的线越勒越紧,拳头握起。 他脸上年轻锋利的线条更软了,「打从我在凤府前面碰见你开始,我便派人去打采你,后来知道你在王大娘家借住,青石正巧是我的封地……我只是想再见见你,但是我万万没想到你会答应赁妻。」 霜不晓满脸通红。 「你跟大姊串通好的?」 「她希望你幸福。」 「幸福?这种东西重要吗?看见我这鬼样子,这下你满意了吧……」她转过身,所有的话戛然止住,要用来丢他的小包袱停在手中,五指紧绷,心脏几乎要休止。 凤排云的左脸刺着图腾,美丽妖异,却让人遍体生寒。 他为了不让霜不晓因为毁了的半张脸自惭形秽,自黥其面。 最多情是他,最无情也是他。 霜不晓的心被狠狠一撞,痛不可当,她觉得胸口闷痛了起来,像被钝锯拉过来又扯过去,双膝发软,跪坐地上,泪水滑过唇角。 人生,有几个只如初见? 她闭门不出。 那晚她迳自回到屋里,把头抵着墙笑,低低的笑声后又变成压抑的哭声,凤鸣守在门外,听得肝肠寸断。 她以为自己已经无悲无喜,过一天算一天,可是看见他眼里的恳求和难过,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要碎裂。 爱恨本相依,恨那么深刻,情又那般痛苦。 她以为三年的时光足够漫长,漫长到可以让人遗忘释怀这一段年少轻狂的过往。 但,所谓的遗忘,只是试着不要想起来而已—— 破碎的心事杂乱涌来,像一场浮光掠影的梦境般那么不真实。 先爱上的、爱得深的,总要吃亏。 是的,她恨他,更爱他。 但她身心俱疲,五内俱伤。 这半天情绪高潮起伏,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倦怠的趴在桌上睡着了,眼角挂泪,忽然,烛光明晃,走进了凤鸣。 他无奈的笑,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顺着发丝下来落到肩际,将她揽抱了起来。 她的头往他胸前一靠,只恍惚的觉得靠着的东西有着稳定的心跳,似曾相识的温暖,沉重的眼皮想睁开,却怎么也睁不开早上一起来,人就觉得困顿异常,想坐起,头却沉得像灌了铅,透过帐子看见明烛还亮着,窗外天色未明。 接着,丫发的脸映入视线。 「夫人醒了?」 她嗯了声,翻身坐起来。 丫发捧过水盆巾子让她洗漱梳头,也许是温水抹过脸的效果,头痛症状减缓了些,觉得身体也舒坦多了。 「夫人一定饿了。」 她是饿了,人醒了,肚子也跟着醒过来,咕噜叫个不停。 先喝了杯热奶,热奶滑香浓郁。 桌上放了一堆食物,大盅雪藕腊肉粥泛着浓浓腊肉香,非常勾人,雪藕清脆如梨,几个碟子里还放有炒得干干的鱼松,玉兰花摘下来整片炸得酥酥的,有咸甜两种,非常好吃又下饭。 毕音胃肠空了很久,她很豪气,一口气连吃了两大碗。 丫发看了咂舌,只说:「夫人吃慢一点,别噎着了。」 「怕我吃垮你们家老爷?」 「小的不敢。」 她放下碗,檫了嘴,站起来整整衣服,到了床前,解开放在床头的小包袱,揣着雪球,「吃饱了,我去散散步,消消食。」 「夫人……」 跨出门槛,屋外候着另外一个丫发。 「夫人。」 她挥挥手,叫她不用跟着,一个人走了出去,哪知道一来到院子门口,石阶的正中央放了一枝犹带朝露的梨花。 这会儿不是二、三月,哪来的梨花? 她没心眼的捡起来,放到鼻尖,闻到了清幽的冷香,没发觉这附近有梨花树。 这有什么重要,花只会愉悦人的心情。 嗅着,幽微的心里竟然有块地方慢慢变得桑软起来,心绪奇异的因为这枝梨花沉淀了下来。 这几日,她第一次踏出这个庄子的门。 她信步向着秦岛唯一的陆路踱步,看着灰尘在阳光下盘旋,听着水声、风在唱歌的声音,鸟啭渔唱,树叶晃动的沙沙声音,仰头看天,不是宫墙里那种四四方方的天空,是无垠的。 她独自一人在这样的地方行走,不多久,碰到一队凤鸣的亲兵,他们看清楚她的面目,急忙躬身行礼。 「公主。」显然是个在公主府曾经见过她的旧人。 她挥挥手,越过他们,继续往前走。 越走越远,渐渐远离繁密的屋舍,看着没有尽头的那端,她在路边坐下,发起怔来。 她心里乱得很,她明明不想再跟凤鸣有任何纠缠,可是却无法离他而去。 到底意难平,可是她可以这样安心过下去,过一辈子吗? 又或许,这样也是一辈子。 她真是悲惨,喜欢一个人太久了,喜欢到不知道怎么结束。 往冰凉的手里呵气,温度在还没抵达手心以前就消失了。 隐隐听到寒奉声,她只当是风吹树枝摇晃树叶的声音,却见一角紫蓝的衣料闪现,庄稼打扮的他用一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她。 四周安静得像是一点声音也无,他把一件杏红色的斗篷往她身上披,「各处都找不到你,刚有侍卫说你往这里来了,要去哪都可以,可一大早的,要记得披件氅子,秦岛四面八方都是风,很容易招风寒。」 「你来做什么?」她冷声,眼睛不由自主的看着他黥了面的脸,心又一痛。 「怕你又走了。」 她一身月白衣,在渐渐淡去的薄霎中,像单薄欲飞的蝶翼。 她觉待有些好笑,多年前没有她日子也照样过着,为什么现在没有她就不行了也不就几年前,有她没她,没那么重要吧! 她动手想把斗篷解下来。 「我没那么弱不禁风。」 「披着吧。」他伸手拦。 她叹息,留下了斗篷。 「这里幽静,你喜欢的话,咱们坐一会儿再走,你看见那湖没有,你说好吃的吴郭鱼就是二楞子从那里捞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重新坐下,把自己包成一团,本想和他拉开距离的,见他衣着单薄,也就没动,让他坐得近了,感觉两人的体温自成一个天地,温暖融融。 「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不过,下次别一个人出来,也别一个人躲起来,更别一个人这样寂寞,想找人说话,就和我说,说多久、说多少,都可以。」 「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你不必这样。」 满腹惆怅。 要和他说什么?说别来相思,说对他的感情始终不断? 拆下人皮面具后的这个人,她就算见了也没话说,真是相见不如不见!「其实我也明白,从来都是我对不住你,我能给你的太少,向来,你都是给得多的那个,可是我希望你能快乐,只要你开口,我就给多少。」 「我说过你不必这样,我们真的过去了。」她抱紧了怀里的布宠物,佯装没听到活旭此一话。 「过去了吗?」他朝那布宠物望了眼。 「唔。」 「能过得去吗?」他若有所思,像是问她,亦像在反问自己。 她想起自己中毒那时,缠绵病杨,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她想起新婚期间,几个皇哥哥百般刁难,他都笑笑忍了下来:想起雪球刚死掉,她伤心难过,他来安慰她的样子:想起,他曾经护卫她不受纹袴子弟骚扰:想起,他们也曾有过平和的灯下时光……一瞬间,时光交错。 她的眼有点发涩想流泪,急急低下头去。 「你要不要重新认识我一次?」他静了静,话声诚恳。 霜不晓没出声,没有回答。 其实,坚持不再爱,就是怕了……非常非常害怕,怕自己又糊涂了。 旭日从湖的一边升上来,阳光璀璨,遍洒在两人发上、肩上,洒在这座宁静的秦岛上。 前阵子,以为自己是可以狠心离开的,但就这么奇怪,以为必然的事情,并不会发生。 第二十一章 岛上微湿的空气,总带着点湖水腥味的风,加上温暖不张扬的日照,她喜欢坐在窗下,点着一炉香,佣懒的晒太阳。 门窗上都漆着桐油,窗纸雪白盈亮,从那窗,可以看见隐在绿树丛中的一角房檐。 花瓶里,插着她每天都能从院子阶上捡来的一枝沾露梨花。 捡的次数多了,她哪会不明白这是谁的杰作,是谁哪来的闲情逸致,又是谁为了讨她欢喜做的事情? 整座府邸不就一个他嘛。 院子外的花树依旧浓绿成荫,可毕竟是秋天了,多少有些凄清。 深院门闩,静静的没有声音。 霜不晓手里捧着书,忽然看见一团亮亮的白,摆动着四条小短腿,朝她跑了过她看着那晃悠悠的一团自,眼睛就亮了。 只着白袜的脚踩着厚厚的毯子小跑过去,一把将它搂了起来。 「你好可爱欸……你是谁家的狗狗,怎么跑到我的院子来了?」温柔的抱在怀里,那狗儿居然伸出湿长的舌舔了她的鼻子一下。 她笑开了,「你真淘气,到底是谁家的?」 「它是我专程带来呈给夫人的。」人未到,一团红滚滚的球……不,人,滚……走了进来。 「苍将军!」 「夫人。」见了礼,容貌没什么改变的苍古见还是一副眯眯眼,还是茜红色的大锦袍。 「这小狗是你带来的?」 「是二爷要我进宫去抱来的,说给夫人解解闷。」 虽然不怎么情愿,她把小狗塞还给苍古兄。 「我不要!你来找凤鸣吗?他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要到酉时才回来。」 「我知道二爷忙什么去了,我是专程来找夫人的。」 「我说了,那狗儿麻烦你带回去,就算给家里的娃儿玩也可以。」 「属下还未成亲。」 「嗄。」有点不好意思了。 「再说,属下最怕这些小狗小猫、小鸡小羊的东西,我只要一抱全身就痒,您瞧,属下为了带这小东西来,浑身上下都起了疹子,夫人,您就当救属下一条小命,把这玩意拎回去吧。」他红润的脸色发青,就像皱了的橘子,撩起袖子,一看,果然一大片的红。 看他不像作假,霜不晓很好心的把几乎和雪球一模一样的小狗抱回怀里,替它理了理毛,才把它放到脚跟,它嗅了嗅她的味道,又追着尾巴绕了两圈,乖乖卧在她脚边不动了。 「这畜生倒是会认主子,一下就跟夫人混熟了呢。」 「苍将军请坐。」 「谢夫人。」 让丫发上过荼和荼点后,霜不晓开门见山。 「你也不必一口一个夫人的叫我,我跟你家二爷早就不是夫妻了。」这句话憋了很久,不吐不快。 庄子的人都是新人,随便怎么叫,她只要纠正过来就好了,难的是那些凤鸣的亲兵,还有像苍古见这样知道他们那段过去的旧人,称呼上怎么纠正都不肯改。 「夫人应该不知道我是二爷家的家生奴才吧?」他的声音很低,原来见人就笑的弥勒佛脸严肃了。 「是二爷举荐我去科考,这才入了军队,因屡屡有战功,也才升做将军一职。」 她的目光慢慢从小狗那里回到苍古见的脸上。 「二爷被送往始国时,我正戍守北塞,没能跟上。 等我找到二爷……他那个人,夫人也知道,就那闷性子,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伤都闷声不吭。 「回来勤王的路上非常辛苦,那战事历经了十个月之久,要不是二爷遭人暗算,其实叛乱是可以早些敉平的,夫人想必也清楚,抄家、下狱、清佘孽、肃清朝政,这些事情有多么烦人,这期间,二爷几乎没阖过眼,接着又是监国,等到大局安定,距离我们离开始国已经整整两年半。」 她茫然而震惊,只觉得手脚慢慢发冷,心紧缩了起来。 她全然不知他曾受过伤。 「那道刀伤从后背长到腰际,当时伤口狰狞得血肉往外翻,一片馍糊,高烧接着是剧寒,冷热交加,七天都没有退去,嘴里直嚷着您的名字,旁人怎么叫也没反应,我和疏勒一度以为二爷活不了了,心里怕得要命。」 她霍然站起来,心里痛得要命,像有把刀戳着,一刀又一刀。 她不敢问细枝末节,不敢问那血淋淋的过程。 「他什么都没对我说……」她恨死了他这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个性。 「要是您并不想和二爷厮守,这些话就当我苍古见没说,您也没听过,若是您决定与二爷白头偕老,请您千万原谅他放弃您而选择回国的决定,也请您要好好待他,二爷经历过太多苦难,却全都憋在心里,其实要我说,这种人才是最吃亏的,你不说,谁能知道你心里的苦。」 「我只是要你来送个东西,没叫你多嘴!」不知道什么时候,凤鸣面沉如水的站在门边,不知道已站了多久。 苍古见面无惧色,恢复原有的笑脸。 「属下在跟夫人闲话家常。」 「你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长舌的!」 「多谢二爷夸奖,我会不好意思。」苍古见哈哈笑,卸下将军的面具,讲话幽默得很。 「我们的帐等一下再算!」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记在墙壁上,等你来一笔一笔结算。」他说完,袍袖一振,走出房门。 「你别跟他计较。」她出声。 「你就这么维护他?」 她瞪他。 「你说了算数。」 她依然在瞪他,瞪得很凶,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见他,那戒备又会回来,她挺直腰杆,警惕着。 「你别紧张,我只是来看看这只雪球的孙子,你还喜欢吗?」他不只让古见去了趟凤京,还去了专门为宫廷培育宠物的驯育人那里,找寻雪球的后代。 「它是雪球的孙子?」闷了半晌,她终于开口。 「嗯。」他笑容满面。 「谢谢。」虽然很不想道谢,可是那么远一趟路,不可谓不感动。 「不谢。」他笑得有点开心。 淡淡泛青四方见寸,玉色温润有若琉璃,雕玉凤交扭的印信回到了霜不晓手中。 是夜,屋里灯火明亮,炭火温暖,是让人很舒服的那种温度,穿着薄衣到处走动都没关系。 她握在手里,「想不到它还在。」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一直留在身边。」 她楞楞作声不得,半晌才捡回声音。 「它有帮上你的忙吗?」 「有。」 「那就好。」她吁了口气,随即又转涩。 「你……为什么都不提受伤的事情?」 「事情都过去很久了,何况,我现在不也活蹦乱跳的?你别胡思乱想,古见那张嘴……你忘了,疏勒的医术精湛,有他出马,哪有治不好的伤?」 她低下头,慢慢握住拳头,有口气堵在胸口。 「你一直把我当外人对吧?只有外人才不需要知道太多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你向来什么都不肯说,若我不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从凤京到排云国,如果、如果你有个万一,你让我如何活下去……」她心情激荡,手抖得厉害,经年累月放在心里的害怕、拘心、忧愁,苦苦压抑的东西像是找到了出口,一古脑全爆发出来,竟是止也止不住了。 凤鸣注视着她,用手覆盖她的手,长叹了声,「对不起,不晓,很多事情我对不起你……你别哭,让你这么难过,都是我不好。」 她倒在他怀里,紧紧揽住他的腰,一时喜,一时悲,能再见到他一面,太心酸,太难得,原来失而复得是这样教人鼻酸的滋味。 感觉他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发,霜不晓受不了,槌了他一拳,这一拳槌下去,气,居然消了不少,便再槌,凤鸣就这样消受她积压许久的怒气,还面带微笑。 她槌一下,掉一滴泪,再槌,泪珠子成串掉落,一下哭成了泪人儿。 他那手、那臂、那发、那胸膛,样样都陋生,也样样都熟悉,那手,她摸过牵过:那臂,她枕过:那发,她束过:那胸膛,曾是她以为的天堂,久违了。 不等她手槌酸,他起身,将她抱了起来。 被他半举着拥抱,脚沾不到地,身子也俯在他眉头,鼻端全是属于他的气息。 克制太久的碰触、克制太久的压抑,两人紧紧拥抱着,满满的充填着对方,身体和思绪没有一丝缝隙剰下,因为太过激烈,两人身体居然不能控制的颤抖着。 他找到了她的唇,覆上,指尖穿过她的发丝,紧扣着脑勺。 她的唇柔软湿润,他饥渴难耐,因为那些他曾经错失的一切。 第二十二章 凤鸣很淸楚,今日不同于往日,不晓只能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 霜不晓觉得热,好像从唇开始,有星火烧着,顺着下巴、手臂、指头,烧到全身。 她模模糊糊的,却记得在紧要关头推开他。 一沾上他就会沉醉,就会不想离开,太甜密、太渴望了。 她学乖了,现在虽然痴情依旧,却懂得要把自己先保护好,宁愿寂寞,也不愿受伤害。 凤鸣摸摸她的颊,郑重小心的。 虽然,干涸了太久的,不是只有渴望爱情的心,还有身体,但是,他也明白这种事情急不来,最起码,她不走了,她愿意留在这里,留在他身边:最起码,她没有推开他,没有说要忘记他。 这比什么都重要。 其他的,他可以等。 雨声连绵,沙沙的声响填补了两人间的沉默空白。 「你把好好的一张脸弄成这样,出去怎么见人?」那刺青颜色还很深,什么时才能完全褪却? 「还好,这几天我出门办事,也没人说什么。」他是真的不在乎。 「男人脸上多什么无所谓……只是你那脸,是在往这里来的路上受的伤吗?」他第一次允许自己开口提问,一个女子只身在外,那风险,他闭上深如黑水潭的眼,不敢想。 她能平安来到这里,已经是上苍保佑! 她偏过脸去。 「我划的。」 她不想把遇匪的事情抖出来,真要说了,凤鸣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都已事过境迁,追究有什么用? 他用指腹摩挲那半边颊,「不要紧,皇宫里有很多生肌玉红膏,我去拿来给你檫。」谁会没事把自己美如谪仙的容貌毁了一半,但他不愿细究,一如当年她待自己一般,不想说的。 他便不问。 凤鸣觉得喉咙很干。 世上最难得一颗真心,有人因你快乐而快乐,有人因你忧愁而忧愁,无论你多么落魄那个人也不会离去,无论什么缘故都不会变心。 他却负她如此。 「你在意吗?」她问。 凤鸣的手没放,仍在她的面颊上游移,眼中的光芒柔和的像闪耀的星星,接着,他低下头来。 「……」然后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凤鸣。」她吃力地将他推开。 「嗯?」 「我快要没呼吸了。」 她头晕晕的,胸口有点闷,发现自己音忘了要呼吸。 凤鸣失笑,摸摸她的头。 霜不晓看着他,忽然把手放到嘴边,狠狠晈了一口。 凤鸣大惊,连忙捉住她的手腕。 她晈得很重,纤白的手背上出现一圈深深的齿痕,隐隐有血丝沁了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他脸色很不好看。 「我以为自己又作梦了,梦见和你在一起。」伤口很深,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凤鸣静默,把她的手慢慢用双掌包覆起,然后放到唇边费唇贴着齿痕。 她只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无声的颤动,一抹晶莹在眼角,她嗫嚅道:「凤鸣?」 他不吭声,将她抱个满怀,温柔的堵住嘴巴。 她的手、她的人,这辈子,无论要花上多少时间,他都不会松开了。 「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因为这句问话,凤鸣带着她,乘着二楞子驾的马车,来到靠近青石城的一条河边。 河边有很多民夫、雇工,忙碌的像群蚁,监工一看见凤鸣来了,马上过来想报告今日的进度,看见难得露面的夫人也来了,很识相的拍拍他的肩离去,至于报告嘛,可以稍后再说。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二爷不一样了,看他牵着夫人的手下马车,挑夫、石匠都看得目瞪口呆,然后抬头鉴天,还以为老天下红雨呢。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表情不论什么时候都一样,可原来,家里藏了个小妻子后,的确很不一样的。 「那就是传闻中的夫人吧?」 「原来真的有这么个人。」 「苍将军不是唬我们的。」 「难怪大人不近女色,可是那样的脸……嘶,呃,老姜,我的眼睛好像不管用了……」那雪肤花貌,红唇弯弯如菱,是夫人,可,白痕交错,扭曲狰狞的也是夫人,这暂且撇下不谈,大人那半脸黥面……这对夫妻与众不同,究竟是流行,还是夫唱妇随? 希望这不要造成青石城里姑娘跟着的流行风潮才好…… 「大家好。」她没架子,绽着笑容,长长的睫下有莹光蕴藉,嫩得像水葱似的半张脸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众人只觉得呼吸困难,「小奠,你打俺一个耳光。」 「嗯,等会儿换你也呼我一下。」 这些人居然要互相打巴掌才能回过神来。 「大家辛苦了,我给大家准备了鱼儿面、松枝熏肉,还有几样小菜,休息的时候过来尝尝吧。」她后面跟着好几个丫发、长工,各个手里都有个食屉提着。 她一示意,仆役们就急急的将好几层的食屉拿了过去。 「谢谢二爷!」 「这不是我的主意。」凤鸣可不想领这个功。 「谢谢夫人!」有得吃,大家的嗓门都大了些。 「这些年,我在冶水。」看见工人们停下工作,洗手去吃点心了,凤鸣牵着霜不晓的手往一处高地走去。 「皇城的事情尘埃落定后,我来到这里,起先是为了夏汛来之前修筑河堤,加强堤坝,却发现这条河问题很多。」 他指着下面的河道说:「你看,这条河与另外一条河在中游交汇成一条,然后到了下游出江而去,问题在于这两条河的分流处都淤塞得很严重,枯水期还好,只要到涨水期,方圆几里地都是一片汪洋。」 「那不是很可怕?要是淹水,不会淹到城里吗?」泊水不是一日工程,难怪他至今都是庄稼人打扮,在这样的地方,很多事需要亲力亲为的吧? 「青石城外筑有石堤,不致淹到城里。」 怪不得每天夜里他总没闲着,每天随身携带册子细细画着各种堤坝、水闸,誊写泊水的方法。 「日后我们准备盖水闸、斗门,可以调节水势,阻水后疏浚河流,多雨时,可以拦水,干旱时放水,等这一套工程完成,河道必会畅通无阻,甚至可以通航。」描绘起远景的他眼睛闪闪发光,嘴角挂着自负的微笑,在i光下像教人移不开眼睛的宝石。 「要是能通航,那青石城的繁荣经济就不只这样,而会扶摇直上了。」她听了怦然心动。 「怎么,还有问题?」 凤鸣温柔的看了她一眼,她的聪慧虽然不外露,却常常在他需要的时候帮了他一把。 「现下比较麻烦的是淤泥的问题,要是没把淤泥的事情先解决,后面的闸水门就等于空谈。」 「那就挖淤泥,只要淤泥清了,水再大也能直接往下游去,不怕造成伤害。」 「那挖出来的淤泥呢?你觉得应该倒哪里去?」他眼中有热气,闪着灿烂。 「淤泥正好用来做堤坝啊。」 「唔……」他细想着可行性。 「一来省了堤坝买土的钱,二来,用淤泥做堤坝,一边砌牢固了,把石头砌成方块,里面填泥,填平了以后,可以在上面种植树木,变成林荫大道,或者种植蔬菜水果也可以,这一来,修了河堤,每年清淤产生的泥也有了用途,百姓们不用再伯洪水,春秋还能有果收。」 「不晓,我有没有夸过你聪明灵慧?」他的指头蹭过她的嘴角,像是不经意,她的身子不禁僵了起来。 「你以前躲都来不及了。」 「以后我会补偿你的。」他咬上她的耳,她的身子一下就软得像团棉花,脸腾地烧了起来。 亲兵们都选择性的无视这一幂。 「你为什么没有坐上那杷椅子?」回程,凤鸣抓起缰绳打算自己赶马车,霜不晓觉得新奇,硬要凑上一脚。 那二楞子呢? 两人相视一笑。 把他赶进车内去了。 他知道她指的是龙椅。 「那位置虚幻又锋利,若我把别人拉下来,会有更多的人想把我再拉下来,我不如要他一半江山,当我的闲散亲王,当皇帝有什么好的,睡得比狗晚,起得比公鸡早,就算吃再多山珍海味、穿多少华美衣服,也掩不了这事实。」 江山多娇,却不一定非要把自己关在那个四方城里面掌权,天地这么辽阔,做个闲散王爷的确比当皇帝要快乐多了,这是他经历了许许多多风雨后才终于明白的道理。 第二十三章 「那你找到有能力坐上那个位置的人了?」她记得凤鸣说过,他上面只有一个哥哥,如今身陷牢狱,他又不想要那把龙椅,那么这时的排云国是谁在当家? 「邵王,我皇叔。」 「哦。」 「我父皇与这位皇叔是兄弟中感情最好的两人,当年也是这位皇叔拥戴我父皇,我父皇才有办法坐上皇位,这次,我回来勤王,与他里应外合,才举事成功,这位置由他来坐,再适合不过了。」 「那就好。」有人坐上那个位置,肯好好治理国家,不论是谁,她都没意见。 这段时间她也看得出来,排云国政泊清明,人民安定,可见这位皇叔是真心在为百姓做事。 秋色已深。 冬季将至,夏天的衣服已穿不着,可以洗净晒干好收起来了。 连带的,换地席、换门窗纸,秋收的晒菜该放进瓮坛里去,果酒也得收,瓶瓶罐罐,买煤购炭的事情也不能忘,指挥着丫发和长工在菜窖和地窖中穿梭来去,虽然不是粗重的活,却也是要人命的劳累。 这让她想起锦红。 要是那个能干的大宫女还在,她就不用事必躬亲,什么都要自己来了,不过,也许她可以考虑在庄子里找个可靠的人,这样总比凡事自己来要省事多了。 劈咱拨着算盘,桌上放的全是这一句从各地送来的帐册,庄上收成盘点,一落一落,还真可观。 这些本来不关她的事。 为了泊水,凤鸣把自己弄得像陀嫘,又苦又累停不下来,把庄子的事情拿去问他,他也总是笑笑的说搁下就好,他会看。 可看他天天掌灯到四更,她又不舍,只好自告奋勇的揽下来了。 不过就一个庄头能有多少事? 真的接手,她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她忘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凤鸣的名下不只有这一个庄子,他可是名副其实的亲王,名下产业,光名字叠起来就能压垮一个人了。 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很好,她也忙成一颗陀螺了。 几个月过去,事事皆上了轨道,但她还没拿起书本,过上两天悠闲日子,这日,二楞子就一脸戒慎的跑来说:「有客人来了。」 凤家庄一向沉寂,少有客人上门。 「什么人?禀过二爷了吗?」 「二爷还没回来,来的是个……」二楞子搔了搔头,f夫人去看就知道了。」 「嗯,我去看看。」显然二楞子知道来客是谁,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 到了小花厅院门口,就隐隐听到一个女子的笑声,亮而清脆。 「二爷这里还是一样安静,果然离家出走到这里来是最好的选择。」她声音一顿,「终于有人来了,是夫人吗?我真想见见!」 门「吱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女子站在厅里,朝着霜不晓微微笑。 那女子穿着白衣,肌肤是密的颜色,两眼亮如子夜星辰。 霜不晓和她目光相对,还以微微的笑。 方才与那女子说话的竟是发叔。 「夫人,这是墨姑娘,是……二爷的未婚妻。」 未婚妻啊,霜不晓脸上淡淡的,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是可以清楚知道的,是不太舒服。 「墨姑娘。」 「夫人。」她对霜不晓那脸轻轻掠过一眼,然后露出甜美的笑容。 「不知道姑娘几时来的,没有出门迎着,太失礼了。二爷这会儿不在庄上,可能要请姑娘等等了。」 「不要紧不要紧,这里我熟得很,去年我和疏勒哥哥就来住了大半年,你不用招呼我,反正发叔会替我管饭,我这人最好相处了,只要有好菜好饭,什么都不挑剔的。」 霜不晓心里一动,这墨姑娘是北边部族的穿着打扮,讲话没有女孩子的扭捏撒娇,「既然是二爷的熟人,我让人去替姑娘整理一间客房出来。」 「夫人别忙,我住借了兰院,行李也都在那里了。」 「那墨姑娘想吃什么,我去吩咐厨房,为你做几样新鲜的。」 她拍了下手说,「我哥从始国回来后,老是吹嘘那边的菜肴有多精致,厨子都烧得一手好菜,不像我们部落里就只有乳猎、羔羊、酸乳这么些东西。」 「这不难,晚上我让厨子做些拿手菜,请姑娘品尝。发叔,墨姑娘就请您招呼了,我去去就来。」 霜不晓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未婚妻……原来,凤鸣喜欢这么明亮爽飒的姑娘。 她想了半天,想得入神了,就这么呆站在院子里。 其实这又育什么好想的呢,像凤鸣那样的男人,身边没有几个红粉知已才奇怪,他不是和尚,也不是太监,这些年,又怎么可能独然一身? 这样想着,心却隐隐泛着一股酸涩。 怎么,她又开始患得患失了吗? 不是说好要把自己的心守着,守得严严实实的?怎么一个风吹草动,心里的笃定又不翼而飞了。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看这么久,眼皮眨也没眨呢?」 是错觉吗?她好像听到凤鸣的声音。 可这时候,他不是该在河堤边上? 「夫人。」 是苍古见的大嗓门。 「苍将军。」 凤鸣悠然来到她跟前,手伸到她额前,替她遮阳。 「秋末的阳光虽然不咬人,不过这样看久了也伤眼睛的。」 「你不是在忙?」 「我想回来陪你。」 她一脸不信。 「你回来的凑巧,是因为有客人。」 「别一脸不信,泊水又不是一两天的活,就要过冬了,庄子里的事那么多,我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是真心实意回来帮你做事的。」看来他的信用恢复的不太好,也是,一朝破产,怎么急得来? 「你有客人,说是你的未婚妻。」 凤鸣怔了下,目光和她相对。 他终于知道事情不对在哪里了。 「古见,她要找的人是你,黑锅不要给我背。」 「二爷,可不可以不要?」苍古见圆滚滚的脸居然出现皱摺,一副想逃又不敢的样子。 「人家说有钱没钱,娶个老婆好过年,她都追到这来了,当初结盟联姻的事情也是你答应的,你是男子汉就负起责任来!」 「我要早知道疏勒他们那部落的女子都这么开放,打死我我也不去谈这个。」 「谈也谈过了,仗也打完了,利用了人家就别赖帐!」 「二爷,你说得好像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他牺牲太大了。 「我是有妻子的人,你不想害我后院失火、家庭不宁吧?」 苍古见气得踢了一脚泥土,迳自去了。 霜不晓没见过这么孜子气的苍大将军,有些看傻了眼。 「我去换件衣服。」挡住视线,把霜不晓的注意力拉回来,伸手握住她的手,把人往内院带。 「我有点不明白。」 「唔?」 「墨姑娘不是你的未婚妻?怎么,她喜欢的人不是你?」 「用我的名义借兵,替死鬼当然是我,幸好墨姑娘慧眼识英雄,看上的不是我。」老天助他,幸好他回来的早,要是晚上一步,后院不只要失火,他恐怕跳进河水都洗不干净了。 「哦。」 「不晓。」 「嗯?」 「要入冬了。」 「是啊。」 「入了冬,年就在眼前了。」 「你直说吧,拐什么弯?」她失笑。 这人讲话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了?应该是从她不再动不动带包袱离开,决定要住下来的时候吧…… 他说话柔声,像风吹过林梢,有燕在呢喃。 「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共度一生、长相厮守的人,我想带你回去见父皇母妃,虽然他们没见过你,但是,我相信他们会很喜欢你的。」 霜不晓有一瞬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表情呆滞、嘴巴微张,然后两眼发直。 「可是……可是我……」 「媳妇儿进门没给公婆磕过头,礼数只完成一半,还是你胆怯,怕到时候喊不出口?」 「哪……哪是!」 「那就说定了!」 「说……定……了。」她简直变成学话的鹦鹉了。 「然后,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霜不晓满脸泪痕。 凤鸣叹息,满心怜惜。 「哭什么呢?」 「我高兴过头了。」 抹去她的泪,温柔细心。 「高兴也不许哭。」 「哪有人这样……」 「要不我换个法子。」他用唇吻去了她的残泪,积压到要爆掉的情欲扑天盖地朝她卷了过去……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