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莫侵》 第一章 第一章: 我是一只鬼。 什么?你问我怎么知道的? 你看啊,我现在坐在椅子上。脚下倒伏着一个人。我的脚在他身体里。 要么他是鬼,要么我是。 椅子下这个人看起来额目发青,面色灰败,四肢僵硬。重要的是,他没有呼吸。 我一瞬不错地瞧着他。四个时辰过去,他开始出现尸斑。 唉。真可怜。 我蹲下去戳了戳他,手指消失在他的僵肉里。 这位兄台,看你孤零零死在这里也没人给收尸,我给你念个大悲咒吧,你安心上路。 大悲咒第一句是什么来着? ……萨婆萨多那摩婆萨多那摩婆伽…… 还没念到一半,漆黑的房间里忽然破开一道光。 咦,兄台你不会成佛了吧? 我一面想,一面冲到阴暗的房梁上躲着。 “先生!” 一个小少年跌跌撞撞跑进来,愣怔一下,扑在尸身上大哭。 这小少年嗓子喑哑,哭声倒凄厉,那股怨恨悲怆叫我这只鬼都烦躁不安起来。 看他长得清丽,我就不跟他计较冲撞之罪了。 只是现在日光大盛,我要怎么出去? 我伏在房梁上,蜷缩在有限的一点点阴影里。地上一道金色的光路,刺眼阳光从屋外长驱而入,直撒在尸身和少年身上,好像在接引那可怜的“先生”。 少年,咱们打个商量,我不妨你,你把门关上好吗? 小少年不知哭了多久,在我被他的哭声恼得受不了,就要化身厉鬼冲扑过去的时候,他忽然直起身子来了。 只见那小少年眼皮红肿,双目好似两个油光水滑的晚熟李子镶在面上,涕泗横流的,也不知道擦擦。他膝行几步跪开去,咚一声额头触地,给尸身磕头。 “先生,”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几乎发不出声,“星河一定将先生带回苍梧。” 他试着把尸身从地上抱起来,然而饶是尸身清瘦,但已经僵硬了,加上少年身板尚未长成,手劲不大,竟然是抱也抱不起。 少年面上显露出绝望来。他握住尸身的手臂,想用劲掰直又不下不去力气,战战巍巍,泪水涟涟。 我看得不忍心,忍不住叹了口气。 少年一下子抬头,好像听见了什么,我赶紧捂住嘴。 还好他灵识不是很清晰,只是环顾了一下,并没有发现我。 他又低下头去,却发现刚才一直僵硬着掰不直的手臂,软塌塌垂下来了。 “先生……”少年又开始哭,“先生放心不下星河,对不对?” 尸身不回答他。 我在梁上只觉得头痛。真是奇怪了,他的眼泪是从哪里来的?人的身体里有这么多水吗? 不管怎么说,能不能来个人把门关上?这上午阳光一刻盛似一刻,我这轻薄鬼体真要受不住了…… 星河大概哭够了,终于用劲把尸身从地上扶起,然后背在身上,向门外走去。 我见状大急:少年,你就这么走了,留我一个鬼在这里给阳光晒干吗! 也顾不得是否会被灼伤了,我赶紧从梁上飘下来,附到那兄台的尸身上。阳光晒在背上好像滚烫的热油淋下来一样,我忍不住就向星河那边靠。一靠才发现,星河人如其名,整个人都是充沛阴元,如星子银河,冷冽浩瀚,比我这个鬼还要凉些。我又忍不住吸了一点,这才稍稍恢复鬼气,勉强在阳光下维持住了鬼体。 少年星河走出小小院落,我才看见屋子的外形。白墙青瓦,有点像徽州那边的制式。但是整座房子坐西朝东,非常奇怪。这样的朝向,屋子里只有清晨前后的小段时间可以晒到太阳。 住人不大合适,倒是适合我……看来就算我刚才不附身从屋中出来,那阳光就算再强也终究会一寸寸往屋外退去的。 大意了。 我伏在星河背上想,这下要怎么办呢?显个灵让他给我背回去? 星河咬紧了牙关,背着尸身在大上午的阳光下踽踽独行,浑身都是凉汗。 这孩子是水鬼吧……哪儿来的这么多水…… 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看样子是想埋葬这位“先生”。如果是去墓地,那对我来说倒是个好归处。唉,要是尸身轻一点就好了,他早点到,我也好早点脱身。 星河不知道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自己愣了一会儿,又开始哭。 “先生为何变轻了?”他看着脚下的地面,像自言自语,又像委屈控诉,“先生魂魄走了吗?不要星河了吗?” 少年啊!你看着也有十五六岁了,怎么这么不懂事!现在是讨论要不要的问题的时候吗!快把你家这位先生背到墓地去是正经啊!薄棺没有泥葬也行啊!这太阳要晒死我啊! 好在他到底是个肉体凡胎,先前已经哭了那样久,现下体内着实没有足够的水汽,流了两行泪意思意思也就不哭了,默默又低头向前走。那屋子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被山峦与林海掩映住了,而山中阳气渐衰,瘴气渐涨,我知道这是走进了山经地脉之故,只是奇怪这小少年怎么知道这条路。 四周崇山峻岭,一个人、一具尸体、一个鬼沿着山间羊肠小道一路向西南方行去。山中正值初夏,野草蕃盛,山花灿烂,道旁古木参天,虽然是正午也是林阴黢黢,薄雾冥冥,十分适合我这种鬼物生存。我时不时用鬼道给星河招个蝴蝶、驱个蚊虫,有他一身阴元滋润,倒也不是很辛苦。 相比我的轻松,星河就惨兮兮的。本来俊美的脸上纵横交错着一道一道不知是泪痕、鼻涕水儿还是汗迹,把一张小脸蛋儿弄得乌七八糟。我运起雾气给他擦擦,他却不识抬举地打了一个寒颤,差点把背上的尸体以及附身在尸体上的我抖到地上去。 这破孩子! 我不管他了,自顾自伏在尸体上养神。此地阴元充沛,不吸白不吸。 我一闭目就坠入无间鬼道里去,人间种种,统统丢开手。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外头已经是另一番洞天。 第二章 我醒过来时,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个鬼。 咦,那位兄台哪里去了?还有那个小少年呢? 四周黑漆漆的,就像当初那个屋子里一样。 难道我其实一直在屋子里,没有出去? 脑海一片混沌,什么都记不起来。据说鬼都挺傻的,估计我也是。嗯……据谁说的来着? 我有的没的想了一堆,越来越烦躁,不知不觉怨气渐生,恍惚间只觉天地都负我,差点走火入魔。 这时候一个人影带着点露水气息闯入这一团黑暗中,跟随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外界那一点点微弱晨光。 星河。 借着他身后那点熹光,我看清了四周,原来这是一个石室,我伏在一具棺材上。这棺材不知什么材质,居然是半透明的,从外面可以看见里头,棺材正中影影绰绰躺了一个熟悉的人。 兄台,好久不见,你可好吗? “先生,今日又是初一,星河来看你了。”小少年好像长大了一些,臂膀宽阔了很多,声音也低沉起来了。 这少年仿佛跟我有些渊源,他一说话,我灵台就渐渐清晰。只是我睡过去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我仍然与这一具尸体纠缠不清?我不过是孤魂野鬼,傻是傻了点,但是地府也不该因此歧视我、不让我去投胎吧? 星河颇解我意,自顾自开始絮叨,把我睡过去这段时间的事情讲了七七八八:“先生,师叔们待我都好,先生可以放心。当日星河贸贸然上山,原以为师叔们会袖手旁观,但是师叔们看见先生的遗体,又明明是伤心的。华师叔说先生尸身不腐,灵力不散,可见是……执念深重……执念深也好的,因果未断,来日未必没有复生之机。华师叔还说,先生的魂魄屡招不回,本来以为是散魂了的缘故,现在看来,应该是先生的魂魄在人间之外的地方休养。魂魄受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养好。如今已经是第十六个月,先生到底何时才醒呢?” “星河一直在等先生。许师叔拿寒玉棺帮先生保存肉身,星河很感激他。可是他又不许星河常常来看先生。先生,星河真想念你。你快快醒来,好不好?到时候我们还是往临沧山去,先生还是教星河读书写字,星河也还是陪先生喝酒看花。春天我们去蚩尤台吹风,夏天去桃花江泛舟,秋天去摘桂子莲蓬,冬天去野地里捉五彩斑斓的雉鸡。先生,你醒过来,好不好?” 我听了他这一通剖心剖肺的话,不免开始羡慕起棺材内的那位兄台。 我这只鬼是没人惦记了,兄台却有这许多人牵挂着。我要是兄台,我也执意不死。 星河轻轻地擦拭棺材上的浮土,神情虔诚,小心翼翼,仿佛他擦拭的不是一副装着死人的棺椁,而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难怪兄台的魂魄从未出来,原来是元神受损,不知躲到哪里休养生息去了。 真可惜。 我原想跟他谈谈,让他把这幅身体借给我一用。他不回来,我若是取了这无主的肉身,难免有些不道德。 也不知道这位兄台打算用什么道法,将身魂再次合一?若真能成功,那这位兄台也算是当世能人了。天道有常,寿元耗尽、身魂分离后,魂魄就再也不能附着到原先的身体上。兄台若真能逆天而为,我必定要请教一二,试试看自己能不能也回到原身。我当日在那屋子中,混混沌沌的,却能和这具肉身相融,可见这并不是我自己的肉身。对了,我自己的肉身呢?真奇怪……我是怎么死的来着? 眼前这少年人看着面善,我有心显形问一问,但想了想又作罢。 我在这具尸体边上恢复灵识,也许跟这少年人并无干系。也不知道我死了多久了,原身还在不在。这位兄台有人记挂着,有寒玉棺护体,我不知道有没有。 唉,兄台,你何时醒?老弟我实在有万千疑团要仰仗你来点通啊。 星河仔仔细细擦拭完毕,倚着棺材静静坐了一会儿,又起身朝棺椁躬身行礼。 “先生,许师叔说你的肉身不宜接触人气,星河不便久留,下个月再来看先生。”说完干净利落转身离开。 哎?哎哎哎?少年你这就走了?你不是还要跟你家先生唠叨一下吗?等会儿,你留下来多说些话啊!我一个鬼在这里无聊死了啊! 我有种预感,这个名叫星河的少年一走,我灵台又会开始不清明。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想起来,此时放他离去,就又是一个月的浑浑噩噩。不行,我不能再这样浪费时间,会来不及的。 我鬼体虚弱,竟然连挽留住这少年都做不到。心中急切,却不记得到底要急着去做什么。是不是外面有人在等我?是不是我亏欠了他许多,来不及偿还了? 我一时间又是疑惑,又是郁结,又是焦躁,又是悲惶,星河越走越远,石室渐渐晦暗,待那一扇石门终于阖上,我忍不住尖啸出声:啊——————— 这一声尖利刺耳,人听不到,附近鬼物却听得清晰,纷纷从藏身之处冒头,想找出这声音的来源。而距离苍梧万里之遥的魔渊深处,有一个人终于从潜寐中睁开了眼睛。 “椿杪,”他轻轻地说,“你好大的胆子。” 第三章 我这个鬼,是有点傻的。 被困在小小一间石室中,与寒玉棺内一具陌生尸体作伴,也没人来理会我,天长日久,我更加傻了。 石室中昼夜无分,我终日枯坐,试着回想自己生前的事情。 我使得鬼道,懂得山川风水之术,生前应该道法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死后魂魄会滞留人间,不归地府。滞留就滞留,问题在于,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先前连自己是个鬼都差点忘了,更别说生前事。自己姓甚名谁,师承何处,有无要事未竟,是否因果未了,这些我统统不记得。星河与他的先生,于我到底有何干连,乃至我第一次恢复灵智是在这位先生尸身旁边,第二次灵台清明又是在星河在场的情况之下,而我尝试了许多次,居然都不能离开这位先生尸身五丈之外。难不成我是这位先生生前蓄养的隶鬼,他死后专门留我来护卫他的肉身的? 我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只是这位先生看来道行不够,我这个隶鬼记忆不全,力量也是时强时弱,完全没有侍奉主人的自觉,而他自己更是到现在都没有复生之迹。要是他一直不回魂,那我就得一直这么守下去? 我看了一眼棺椁内模糊的人影。 兄台,你这有点不道德啊。 不如我先拿了你的肉身,你回来我再还给你? 你看,你反正已经用灵力护持住了这一具身体,它躺在这里也是浪费,不如给我,让我去……我要去干嘛来着? 咦。我这么急要去干嘛来着。 我又开始躁郁难抑。想又想不起来,心里的焦虑却与日俱增。我一个鬼,到底还有什么放不下呢?一直浑浑噩噩地守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谁?谁把我弄成这个样子?我是谁?这位先生有星河,有一众师兄弟,有春花秋月长河雉鸡。我呢?我生前有没有亲友?他们在哪里呢? 我在空荡荡石室中乱转,百无聊赖,灰心丧气。犹豫了许多天,我把心一横:不管了!先从这石室出去是正经,出去后在想办法星河边上待得久些,说不准会籍由他想起更多的事情。 兄台,得罪了。 我进入玉棺,打算附到那尸身上去,躺了一会儿,试着举起手臂,却怎么都动不了。 糟糕,难不成这尸身还下了什么禁制?我这种孤魂野鬼强占人身,顶多尸身自然腐败无法行动罢了,可是这身体不是有灵力护持并未朽化吗?怎么连动也动不了? 正在疑惑中,却感到寒玉棺微微一震,外头朦胧光线透进来,一个陌生声音道:“找到你了。” “魔头!休要欺人太甚!”紧接着就是一阵刀剑相击的金石之声,更有人运起巨大灵力,在空中发出沉闷的爆破声。外头听起来打得正酣,我想逃,却被禁锢在尸身中无法行动。一时间懊悔不已。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下子要是被发现,连鬼都做不了了。 一道血红色的影子裹挟着极强的威压逼近棺椁,只见他手一扬,玉棺沉重的棺盖就飞起来砸到石室顶端,一下子摔得粉碎。 真是败家呀。。。。。。 我还没感慨完,就被眼前这人吓得一呆:绛发赤目,肤色惨白,脸上青筋暴露,一身戾气滔天,几乎就要具化。这人怎么比我还像鬼,而且还是一个无间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原本丰神俊朗的样子全然不见……咦,原本什么? 这位被叫做“魔头”的,身上的魄人气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鬼也要喘气的么?)。他伸手入棺椁,将我扶起来,道:“师兄接你来了。莫怕。” 话说了一半,他身后就是一阵灵力波动,也不知道谁的长剑,杀气横溢,破空而来,直取此人背心:“魔头!还不速速受死!” “魔头”一把将我抱起来,跳到一边,堪堪避过了剑锋:“这么快就破了我的阵法?华师弟,看来你这些年倒是勤学不辍,修为大有进步。师兄真是欣慰。” 长剑钉入石墙数寸,剑身犹嗡鸣不止。 回答他的是一计暴击,灵力强悍,震得整个石室都在颤抖,碎石迸溅,打到我身上,居然有些疼。咦?我附身后可以有知觉吗? “魔头”见状抱紧了我,好像有点生气。 “华阚,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 “魔头,你弑师灭祖,一夜间吞噬秦州百万人魂,还有谁人不杀?”一人着青衣,束高冠,从后头抢上来,抬手召回长剑,握住后就怒气冲冲当头劈砍下来。 兄台!剑不是这么使的!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我还在“魔头”怀里啊!劈中的话我也变成两半了啊! 所幸“魔头”身形矫健,带着我这具尸辗转腾挪,毫不费力。他单手抱住我,空出一只手去,不知怎样凌空画了几笔,青衣人就被束缚住,长剑脱手,动弹不得了。 “见到师兄,这么没规矩。”“魔头”摇摇头,又作慈祥状谆谆道:“你刚刚那招‘泰山压顶’,明明是刀法,怎么用剑使出来?威力小了两成不止,还平白暴露出肋下空门,实在得不偿失。” 青衣人一听,怒发冲冠,灵力暴涨,眼看就要冲破束缚。 我暗暗想,这“魔头”好生啰嗦,怎么打架打得像喂招奶孩子一样,还带教导讲解的。 没等“魔头”戏弄够,一道罡风袭来,“魔头”赶紧抱住我躲到石室另一边。 “放下椿杪!”寒玉棺椁应声而裂,彻底碎成齑粉。 这群败家的啊。。。。。。 一个紫衣人手执金鞭,罡风不要钱似地灌了满袖,杀气腾腾赶到:“他已经为你散尽一身修为,身败名裂,遭天下唾弃,如今魂魄尚不知被拘在何处,你何苦又要来害他!”紫衣人越说越激愤,把一条金光灿灿的长鞭舞得八面生光,石室之中竟然一片金影,毫无躲避余地。 “魔头”也奇怪得很,一点不知道还手,只是护住了我,跳出石室。 “我和他的事情,不劳师弟们插手。” 他一面说,一面回头张开手掌朝石室洞口虚虚一按,就见紧追不舍的青紫二人被一张朱红符印结成的大网堵在石室中,竟是冲突不得。 魔头笑了笑,竟然有点好看。“两位师弟,就此别过吧。”他随手在身边划了一道,划出一个黑黢黢的口子,抱着我闪身进入。 我只来得及听见几声惊叫,青紫二人目眦尽裂,囿于网中不得出,另有一股熟悉阴元震荡不安,却摄于魔头威压无法靠近。 “先生————” 第四章 第四章: 魔头回到一处纯白大殿中,把我放在软榻上,看了我一会儿,忽然上手打了我两个巴掌。用的力道很巧,只让我觉得酥酥痒痒的,倒是一点不痛。 “小混蛋,”他说,“谁准你把自己当祭品献出去替我挡天谴的?嗯?天道是可以糊弄的吗?” “我身上是百万人命,天道要是收你个魂魄就能罢休,那古往今来的魔修岂不通通可以躲过天谴了?” “你看,就算你这么做了,我也被压制了两年有余。如果不是东方神台大乱,封印力量减弱,我还会一直无知无觉地在九重魔渊里沉睡下去,直到被五蕴大封吸尽魔气而亡。你说你值得吗?嗯?” 他定定地看住我,面上青筋渐渐消退,暴戾之色也随之消散。我紧张得浑身生痛,以为他看出我这个孤魂野鬼占用了这具身体。哪料他忽然把头埋进我颈窝中,深深吸了口气。 额,这位兄台你别这样,这具身体已经有十六七个月没洗过了…… “别怕,别怕。”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柔腻得好像在撒娇一样,“之前都是师兄不好,师兄错了。椿杪不要生师兄的气了吧?以后师兄都听你的。你要什么,师兄都给你取来,你要去找那群山精鬼怪玩闹,师兄也不再拦着你。” “师兄这就替你招魂。有师兄在,你一定能平安醒过来。” 他抱了我好一会儿,口中说着要给“椿杪”招魂,却并无什么动作。我心中大松了口气。天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椿杪”大概已经散魂了。残留在这具身体上的灵力仅仅够维持尸身初期不腐而已,到了后期,就只是靠寒玉棺支撑。之前华许二人推测的魂魄未灭,恐怕只是他们一厢情愿。这样也好,等这具身体腐化了,上面的禁制估计也会随之消散,我也就能自由了。 在那之前,我不能露出破绽。这魔头也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连空间都可以随意劈开。要是被他识破我并非“椿杪”,还无耻地附在他尸身上,那我鬼生也就到头了。 唉。真是善恶终有报。一开始我就不该被尸身上的灵力吸引。要是不被尸身上的灵力吸引我就不会被星河背走吸取他的阴元。要是不被星河背走也不会被困在石室中。要是不被困在石室中我就不会丧失理智到附身…… 我正在烦恼,空荡荡的大殿中却响起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啊呀呀,打扰到你们了么?真抱歉真抱歉~” 魔头直起身子来,将怀中的我严严遮住,冷然道:“不尽木拿来了?” 那人捧心作哀怨状:“哎呀郎君呀,你好薄幸的呀!奴家昼夜兼程,奔波七千余里,拼尽一身妖力从西王母那里骗来至宝,你都不问问奴家累不累、有无受伤的呀~~天下无情如郎君啊~~侬心唯向山,君心偏向水,侬恨不得把那水呦----------” 声音戛然而止,魔头黑着脸收回手中翻涌魔气。 “真是开不起玩笑。”那人嘁了一声,抛给魔头一小段黑色玛瑙似的东西,“不尽木离开昆仑十二个时辰后就会化为普通玉石,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个时辰,你要是真想唤醒你家师弟,赶快去画蕃生阵,别在这儿腻腻歪歪浪费时间。” 魔头看着手中的不尽木不说话。 那人又笑:“哦,我懂了。他现在比什么时候都乖,也不会拒绝你,你舍不得这种状态,是不是?” 魔头没理他,复又埋首在我肩头,良久,才抱起我向内殿走去。 那人还在后面聒噪:“不要勉强自己呀~守着活死人总比被厌弃要好呀~” 魔头哗啦一下放下了内殿的帷幕,把那人的声音隔在殿外。帷幕之中隐隐灵力波动,符咒漂浮在半空,纯白色的光芒四溢,却很温和,一点不耀眼。 他把我放到圆台上,将不尽木放到我手心,然后握住我的手。 “椿杪,你要原谅师兄。”他说,“蕃生阵法一旦开启,就没有回头的路。我知道你不愿意夺取山泽生气来复活自己。可是椿杪,你就当是为了师兄,好不好?不要抗拒,乖一点。” “是师兄舍不得你。是师兄要逆天而为。是师兄执意如此。椿杪,这不怪你。”奇怪了,这些话听起来好耳熟,似乎从前也有人这么跟我撕心裂肺地说过。 这位师兄……难不成跟我认识? 没等我想清楚,忽然一阵剧痛汹涌袭来,一下子从心口蔓延到全身。 满室白光蓦地强盛,空中符咒熠熠生辉,围绕圆台疯狂转动,残影连续成一道光幕。 停下来!停下来啊!疼———疼啊啊啊啊啊————— 我想撕裂眼前所有东西,我想轰平这座宫殿!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我不要复活!不要啊啊啊啊——师兄!我疼啊————师兄————————— 我动弹不得,连尖叫都做不到。手中那一小段不尽木一点点吸收符咒,变得滚烫,烫伤了这具身体的肌肤。但是我已经感觉不到这点小痛了,我的头,我的臂膀,我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痛彻心扉,好像被一段段砍斫,一点点研磨,每一寸肌体,都同时被烈火吞噬。 似乎只过去了一瞬,又似乎已经有一万年那么久,我手中的不尽木,终于吸尽了满室符咒。 我的痛苦停了一刹那,然后另一种痛又悄然在我骨骼中游走。如同千百万只蚂蚁源源不绝地从四方赶来,拼命挤进我的身体。隐约、酥麻、肿胀,不尽木开始回馈给这具身体潺潺灵力,填补这具身体里空荡荡的灵府。 四方生气,汇聚于此。 魔头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站在圆台旁边,紧紧握住我的手。 他一定很在乎椿杪吧。我丧失意识之前,模模糊糊地想。 不知道椿杪会不会回来。他回来后,我又将何去何从。我连自己是谁都没有查清楚,我的“师兄”,我的“星河”,会不会也在苦苦等我? 椿杪,你真幸运。 而我,我的鬼生,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第五章 第五章 一片漆黑,天地同寂。 第三次经历这样的黑暗,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次会是谁来叫醒我?椿杪毫无生气的尸体?哭哭啼啼的星河?那个性格古怪的魔头? 我百无聊赖地等着。此处无相无色,我连形体都没有。没有物质,没有时间,我不知道等了多久。于是我开始数数,还好我已经不那么傻了。 一千七百六十七,一千七百六十八,一千七百六十九……没有人来。 椿杪复生了么?他回到了原身,那我接下来要去哪里? 一千七百七十,一千七百七十一,一千七百七十二…… 三十九万两千四百五十一,三十九万两千四百五十二,三十九万两千四百五十三…… 一百零三十六万七百九十一,一百零三十六万七百九十二,一百零三十六万七百九十三…… 每次数到一百三十六万八百,我就从头再数过。 渐渐地我丧失了兴趣。再数一遍,我对自己说,第十遍,最后一遍吧。 如果还没有人来,那么大概这些悲欢苦乐到底是与我无关的。星河是椿杪的星河,师兄是椿杪的师兄。恩恩怨怨,沸反盈天,统统与我无关。 一,二,三,四……一百零三十九万…… 我睁开眼睛,终于虚空都散去。三千世界,生动鲜活。 我还没来得及感受劫后重生的疲惫与惊喜,就被人一把拥住放在怀里揉捏。 “小椿杪~你醒啦~~” 花气袭人,馥郁芬芳充斥鼻端,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啊嘁————” 那人立马嫌恶地丢开手。 我抬起头看见眼前站了一个高挑的人,身姿绰约,面容妍丽,眼角一道赤纹蜿蜒上扬,衣袍上用金线绣描出大朵大朵深红花团,只是再仔细一看,这人虽衣着华贵,却神态慵懒,胸襟半敞,露出大片胸膛,玉色肌肤平平坦坦,一时之间竟然叫人拿捏不准是男是女。 “请问……阁下是?”好久不说话,我嗓音有些嘶哑。 那人愣了一下,忽然抢上来捏住我的脸颊往两边拉。 “咦~小椿杪~你睡太久睡傻啦~” “痛痛痛!放手!”一股让人浑身发寒的力量从他手指传递到我周身,游走了一圈后,他才 恋恋不舍松开我。 “真是的,还以为你被夺舍了呢,连我都不认识了。”他放松了神态说,又捻了捻手指,一脸羡慕:“哎,你皮肤真好哎~果然休眠可以养生啊~你看我,被你家师兄赶着跑动跑西,皮肤粗糙了好多~”说着说着又要上手摸我的脸,我赶紧侧脸躲过去。 “你是谁?” 他眯了眯眼:“当真不认识?” 我谨慎地点头。 他一翻袖子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仔细端详我:“按理说蕃生阵对复生者并没有什么坏影响,天谴都追着布阵者打过去的,你怎么会……” 他好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急忙来翻看我的右手。我故作镇定,任他摆弄。 哪料一看之下,他忽然面色铁青。我顺着他眼神看去,只见有一段枯枝状的黑色纹路,贯穿了我的手掌。 嗯?这是当时被不尽木烫伤的吗? “不尽木呢?”他声音不知为什么急切起来,“你握在手里的不尽木呢?你丢到哪里去了?” 这话怎么说的,我还能私藏不成。我无奈开口道:“这位兄台,我才刚刚苏醒……”天知道我沉睡的时候谁拿走了不尽木? 他甩下我的手,在殿中踱来踱去。纤腰束锦,袍袖翻飞的,被纯白色宫殿衬托得生气盎然,别有一番凌乱美感。 我正欣赏这美人着恼图,美人忽然恼到了我身上。 “什么事碰上你就特别不省心!”他反身大步走近我,捉住我的手臂将我压在榻上,压低了声音:“你记不记得苏醒之前,是从哪里被召唤回来的?” 我摇摇头,状若无辜道:“醒过来之前,我一直呆在一团黑雾里,什么也看不到。”这是实话。 他盯着我的眼睛,漂亮的褐色眼珠冷光闪烁:“真的?” 我坚定道:“真的。”至于为什么椿杪没有回来,而我被留在这具身体里,我就不知道了。 他在塌边坐下来,托腮自言自语:“西王母难道算准了我要拿不尽木作媒介?不对,她不是先天神,没有预知之能。那她为什么给我假的不尽木?”他回过头来看我,面露疑惑:“你既然没有被拘在昆仑虚,怎么之前华阚和许露微的招魂,统统没有成功?” 我听得一头雾水。兄台,我脑子不好使,你可以说清楚点吗? “如你所见,我之前取得的不尽木十有八九是假的。”他抓起我的手,抚摸了一下我掌心的痕迹,“我们之前推测你的魂魄被拘禁在昆仑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没被天道收走,但是却行动不自由,不能回应人间的招引。” “不尽木万年不长一寸,却于烈火中也不减一分,相传是东方扶桑帝君赠送给南荒神君朱雀的贺礼,寓意朱雀涅槃不灭生生不息。朱雀和西方神台有点不对付,而不尽木所带有的扶桑神力有抗衡昆仑虚的作用。” “蕃生阵只能引导四方生机、祛除死气,只有不尽木才能冲破昆仑虚的屏障,幡招亡魂,将魂魄拉回到肉身中。” 他给我讲解完,大松口气说:“幸好你到底是回来了,否则丹殊又要寻死觅活。要是让他知道我拿了假的不尽木来,他一定将我根茎剁块、妖丹捏碎。” 他口中的丹殊应该就是那魔头了,我有点尴尬,重复道:“……根茎……剁块?” 他瞪了我一眼:“你们这种人类,仗着有点道行,动不动就威胁要破坏我们的原身,说什么‘辣手摧花’、‘斩草除根’,哼!我可是修行上千年的大妖怪,岂是那等凡花凡草可以比拟的!” 原来是花妖。难怪穿得这么花里胡哨的,举止也是肆意风流的样子。 “哦…..那妖怪阁下,请问你是……”桃花?蔷薇?朱槿?山茶?性格这么张扬,难不成是牡丹? 花妖一脸不屑,道:“本君乃宛洛花主,从前跟你有些交情。”言下之意,为了复生椿杪的一番奔走,不过为了还从前的人情债了。 “原来如此,”我心道,果然是牡丹,于是示好道,“早就听闻君辈‘雄姿艳质,傲骨刚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实乃花中之王……” 岂料这花妖倒生起气来,面沉似水,一拳打在我脸颊旁边的卧榻上。 “小椿杪,”他阴沉沉说,“想不到你就算失忆了还是一样惹人讨厌呢。” 我给他吓得浑身发僵,像掉进冰窟一样。这朵花艳则艳矣,怎么杀气这么重,还喜怒无常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花妖发完火,莫名其妙地又高兴起来,嫣然一笑道:“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啊哈~那也好~”他又伸出手来作势要揉我的脸,“来来来,给本大爷好好摸摸~咱们俩以前可是亲近得很~” 我连滚带爬想要躲开,却被他一把抓过去压在身下。 “小椿杪,躲什么呢?”他妖冶的脸逼近我,似笑非笑地说,“我可对你算是顶好了。你看,你三番四次把我错认成牡丹那种艳俗货色,我也没要杀你。你给天道收了,我还上昆仑给你讨不尽木,为此跟西王母结下了梁子。那可是妖神啊~你说,要是她以后公报私仇,趁我渡劫的时候引天雷轰我怎么办啊~你不打算补偿补偿你将离哥哥吗~” 我拼命想把他推开,却发现只能将手撑在他光滑的胸前,一时间不知道是继续用力好还是束手就擒好。天可怜见,我只是刚刚得了个身体,难道就要贞操不保? 花妖眼神冷淡,嘴里却说得亲昵无比,他按住我的手说,“这么快就迫不及待了?小椿杪,你还是一样的性急~” “等,等等!”我大叫起来,“我不认识你啊!那个魔,师兄呢!” 他倒真停了一下,歪头认真看我:“咦,你还记得你师兄?” 这会儿不记得也要说记得!我用力点头。所以看在“师兄”的份上放过我吧大仙。 “如,如果师兄看到……”看到你这么对待“椿杪”,你就不只是妖丹尽碎了哦!神魂皆灭都有可能! 花妖一下子攥紧我的腰,凑近了将气息吐在我耳中:“你们还真是情深义重。不过,拿丹殊来威胁我也没用。丹殊这傻子,现在正在遭天谴呢~蕃生阵这么霸道,将方圆百里生机统统夺取干净。你家师兄啊,刚出魔渊,又造杀孽,这回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咯~连灰都剩不下来了吧~” 第六章 我到底还是给压住,挣扎不过,一下子被吸到一团光里面去。 这场景何其熟悉!我心中惊恐万分,生怕又要被禁锢数千个日日夜夜,于是更加拼死挣动,可是那团光如丝绦般滑腻灵活,竟然将我团团围住,层层束缚。我左突右冲不得,心知已经错过最佳的逃脱时机,不免万念俱灰。 再被关一次,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即使之后被放出,也难以再拥有清醒的意识。 我只不过想清醒地活着,为什么这么难? 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五感慢慢模糊,我心里已经越来越绝望。 从一数到一百三十六万八百,然后一次次重头来过。 我猛地一挣,似乎冲破了些许光索,五感回溯,听见了外面爆破之声。 我心中大喜,正在继续冲撞,却听到花妖凶巴巴道:“不想死的话就别动!” 外头隐隐有雷声碾过。 我吓得一缩脖子。 “这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花妖?大仙?” 没人回应我,外头雷电轰隆,声势浩大,仿佛诸天神佛都震怒,要毁了这纷扰人间。 一年多来混混沌沌,终于有了身体,却仍然被囿于一隅。我是个鬼就算了,睡了十几个月,被人关过,被妖关过,被一具尸体禁锢过,不仅自己生前种种一点想不起来,眼前的事也一点不能主宰,真是做鬼也做得最失败。 大概老天不太喜欢我。 “椿杪。”花妖突然出声。 “嗯?我在!”我赶紧答道,“大仙,你放我出去吧。”我放缓了语气。 “我不是大仙。”花妖听起来气息飘忽,说话时断时续,好像被人抽去了所有精力,再也支撑不住。 “真是的,好歹认识这么久,就是记不住我的名字吗?”他似乎轻轻笑了一下。 “你记好了,本君是将离。你以后和丹殊两小无猜,叫他记得这个名字,不要忘记我。” 我心里想这位花妖大概不熟悉人的文书,不晓得两小无猜是形容年少夫妻的,且不说那师兄与我都是男儿,单单是我们当下的年龄,就已早非少年。 “嗯,将离,”我还是不管那些细枝末节了,“你怎么了?” 将离没回答。 罩在我身上的那层光渐渐地暗淡,外头雷声越来越清晰。 将离的妖元在消散。 我奋力一挣,轻轻松松从他的妖元中脱离出来,就看到一道强光打在离我与将离不过几丈远的地方,将地面击出一个大坑。轰隆雷声紧随而至。 谁拿雷劈我! 将离倒在地上,快要维持不住人形,四周巍峨大殿已经尽数化为废墟。 我抱起将离,踩着残砖断瓦向台阶下跑。 打雷了还留在高台上,将离简直比我还傻!难怪给劈得繁花乱叶都从衣袍下长出来了! 将离虽轻,好歹是个与我超不多高的男子样子,我抱着他跌跌撞撞地跑,他却好像不知觉一般,将花枝缠到了我的臂膀上。 这雷也蹊跷得很,专追着我们打,汹汹而来有万钧之势,却每每在将要打中时折到旁处去,好像打了一半心虚了一样。 即使如此,我也被那雷击起的碎石乱瓦划伤了几处。 不对,这不是天雷。 我气喘吁吁停下来。 将离已经完全昏迷,身上花枝零乱,撒了一地嫣红花瓣。 “何人要置我于死地?”我站定,怒目道。 本鬼好不容易重获新生,招谁惹谁了一醒来就要被雷劈?! 乌云翻涌,雷电在云间闪闪灭灭,轰隆声不断,好像云间关押了一群暴躁的猛虎,只待开柙便腾跃而出。 “是谁!” 一道雷直冲我面门而来,我心中一紧,它又在我面前几丈远生生折向它处。 轰隆—————— 地上又多一个巨坑,一股焦腥泥土气息弥漫在我们四周。 “混账东西!滚出来!”我压抑了十几个月的满腔怒气再也压不住,体内一股不知名力量急速胀大,仿佛要将我撑破。 数十道雷电接连而至,方圆数里一片强光。我周身散发出满溢的光华,撑起一层白色屏障,将雷电挡在我一丈之外。但是雷电越来越强,一次次打来似乎毫无顾忌,我的屏障越缩越小。终于有一道电流,径直打入了屏障,在我和将离身上游走,带来焦肉炙骨的疼痛。紧接着,屏障破碎,雷电蜂拥而至,火光翻涌而来。 已经听不见雷电打在地上的声音,目之所及处瓦砾横飞,地上的砖土被不断翻出。我一直强睁着眼睛,一股热流涌出眼眶,但我腾不出手去擦。 我颤抖着看向云层,那里有一个人影被层云重重掩映,若隐若现。 “就是你了。”我尽力一蹬,直冲向云间! 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瞬息之间我就冲到他面前,那人黑袍高冠,耳后生尖,面上布满蓝紫色雷文,正向云下张望,忽然见我,一惊之下就要转身逃离。 “休走!”我把将离放在一侧肩头,腾出一只手来向前一抓,一道雷电从高处笔直落到他头上。 一时间他被青紫色电光包裹在内,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在云层间到处翻滚。 我也有点愕然,忙跳开一步,回到地面,将几欲滑落的将离抱好。刚刚只是想发个暴击,怎么会引雷? 那人还在挣扎,痛苦呻吟,雷火经久未熄,他就这么带着满身叱咤雷火向东逃窜去了。 我望着他,心中一松,方才体内莫名出现的滚滚力量一下子又烟消云散,我支撑不住,终于力竭跌坐在废墟上。 来时恢弘宫殿,如今满目疮痍。可是这么大的动静,丹殊也不知道在何处,将离亦没有醒。 我摸了摸他冰凉的额头,发现他眼角的红纹已经不见了。花枝倒还缠在我身上,但却是残红落尽,奄奄一息的样子。我轻手轻脚把花枝从我身上解下来,整理好。结果一动之下,花叶全部落尽,只剩枝干在以可见的速度枯朽。 妖怪最怕雷火,将离却用妖元将我裹住,自己去承受雷击。这方法真是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我以为我这个鬼已经够傻,没想到这花妖比我还傻。原形都被打出来了,仍然不忘记用脆弱的原身护住我。 将离,你到底答应了丹殊什么? “连草木精怪都不救了么?呵,你还是一样无情。”一只大鸟落在我面前,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背上驮着一团焦黑的红色破布。仔细一看,那团破布竟然是消失好久的丹殊。我没来得急奇怪到底是谁在说话,这大鸟就化为一个眉目凌厉的男子,抱着丹殊向我走来。“天雷也只引了一道,你就这么偏袒自己神座下的小仙?” 我四处望望,发现没有其他人或非人了,只好一指自己的鼻子,“你说我?” 他皱眉。在场四人,丹殊和将离昏迷,我一身雷火烧出的焦味,只有他干干净净仪态从容,像是来看热闹一样。 “你再不救他就死了。妖怪没有魂魄,一死就再也回不来,你真打算让他这么消失?” 什么跟什么,我有点莫名其妙。 “怎么救?”我急急问道。将离快要死了,这我能看得出来,但是我该怎么救他? 他不耐烦道:“让他吸一点你身上的神力不就……”忽然停住,睁大凤目看我,“你还是没想起来?” 我叹了口气。“你快说怎么办,吸什么?”现在不是追问他到底把我认成谁了的时候,现在最紧要的是如何救将离。将离在我怀中,已经越来越轻,恐怕不多时就要全身化作枯枝。 他犹豫了一瞬,道:“你把他的枝桠缠到自己身上吧。既然没想起来,你现在也不过是十二分分之一的神灵……”他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听到把将离的花枝缠到我身上,我就忙不迭地开始摆弄那些枯枝。我小心翼翼,满头大汗,心里祈祷着它们千万不要碎,又十分懊悔:早知道我一定不把花枝从身上撤下来,将离变成这样,我要负大半责任。 那陌生人(鸟?)就这么沉默地看着我手忙脚乱,也不把怀里的丹殊放下来,也不表现出要帮忙的样子。 等我把将离的花枝在身上放好,看着它们慢慢地恢复光泽,重新长出一点点嫩绿的新叶,那人忽然开口道:“我还是放心不下,朱……丹殊我先带走了。”态度倒是和缓客气许多。 “……哦。”我有点疑心这个人,但是又找不到立场去干预他。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看在过去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你现在神魂不全,力量微弱,最好不要去西方,也不要回东北方向,这些地方,多的是神要杀你。最好留在人间,多留几百年,也没什么。” 我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就有神要杀我了?留在人间?几百年?我不会变成一把枯骨么? 他看我呆头呆脑的样子,又皱起眉头。 “我知道你现在听不懂。如果不是你从前对南方神台有恩我也不会来多嘴。现在你最好按照我说的做,留在人间,不要去接触妖狐神鬼,慢慢等,等先天之劫过了,也许就好了。” 他匆匆说完,又化作大鸟展翅起飞。我给他腾地而起时的风扇得眼睛痛,恍惚间看到这鸟颀长的脖颈上有优美的五色章纹,随风隐隐而动,溢彩流光。 大鸟带着丹殊,化作一道明黄色的光向南去了。 我怀抱将离坐在原地,身上花枝层层缠绕,花叶堪堪长成,大朵大朵鲜红花团从枝间探出头来,次第绽放,浓香扑鼻,妖冶动人。 原来是芍药。 难怪这么讨厌牡丹呢。 黑袍人逃匿,大鸟救走了丹殊,我与将离劫后余生。硝烟尚未散尽,四野一片焦土。将离开出的花瓣饱满鲜艳,仿佛是这世间唯一的颜色。而我自恢复意识后第一次从心底感觉到畅快。如果不是怕自己体力不支,我真想大笑三千场。 我抱着将离,慢慢对他道:“我现在记住你名字了,‘将离’,对吗?宛洛花主,”我在心里回忆将离介绍自己时得意洋洋的样子,忍不住笑,”我欠你一个人情。至于丹殊那边,你们的事我管不到,你自己去和他说吧。” 将离安静地闭着眼睛,眼角淡淡红纹,没有醒时那样妖媚张狂,只显得不谙世事,干净天真。 第七章 死里逃生,我挺高兴的。 但是将离一点不买账。 他醒了以后就抓住我不断问,“丹殊呢?丹殊在哪里?” 我给他摇得头晕目眩。 “啊,啊,你别摇了!”我气急败坏,“再摇我们俩就一起掉下去了!” 彼时我正背着他,艰难地沿着山腰上的小径翻越山岭,咫尺之遥就是万丈深渊。 “你倒是快说啊,丹殊去哪里了?”他火气冲天,嚣张之余却隐隐带点哭腔:“他是不是……” 我心说你当时还咒人家“九十九道天雷灰都不剩”呢,现在又心疼了。不过我这人到底心软,一五一十把黑衣人和大鸟的事告诉他,只隐去大鸟最后对我说的那几句话不提。 将离在我背上消停了一会儿,喃喃道:“还活着,还活着就好,那就好……” 我松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将离却忽然在我耳边大叫:“那鸟是谁啊你就这么让他把丹殊带走了!” 我给他吼得快聋了,脚下一滑,两个人摔在地,沿着山径滚落了好几丈,差点滚向那深渊。我急得一路乱抓,扯断了数丛无辜灌木才堪堪停下来。 “妈的你担心丹殊也要有个度啊不要害死两个人好不好!” 转头一看,将离一愣一愣的,好像被我忽然发飙吓傻了。 “咳,”我有点不好意思,“刚刚语气不太好,你别介意哈~” 将离还是呆滞着。 “椿杪,你怎么会这么……你脸上是什么?”他说。 嗯?我脸上? 我把他背好,抬起手擦了擦脸说:“没什么,刚刚大概被雷劈焦了一点……”擦下来的手心上却有暗红色的痕迹。 血? 将离也抬起手,从上到下抚摸我的脸颊,“你泣血。”他捻了捻手指,“招来了天雷,劈中东方神台的雷神,最后等到了一只大鸟来救丹殊。” “嗯。”原来那黑袍人是雷神啊,难怪长得那么,有特色。 “你当我是傻的吗这种乱七八糟的话也相信!” “你刚刚不是很相信的样子吗!” “我那是,”他不由噎住,“我那是宁可……” 我点点头说,“你那是一时情不自禁,宁可相信丹殊还活着。”我把他往上提了提,继续赶路,“我也觉得荒诞不经,但是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当真不认识那头大鸟。也许他是丹殊的朋友?” “丹殊哪有你不认识的朋友……”将离气鼓鼓道,“那头大鸟长什么样子?” 我想了想,“唔,通体明黄色,脖子很长,尾羽也很长,哦对了,”我拨开繁茂的灌木,“他脖子上有五彩的纹章,还挺好看的。” 将离好一会儿没说话。 我问,“怎么,你认识这大鸟?” “如果你没眼花看错,”他顿了好久,才慢慢道,“那是鹓鶵。” “哦,”我累得气喘吁吁,没什么精力去在意他的语气,心说看山跑死马,古人诚不我欺,“鹓鶵怎么会想到要来救丹殊?他也欠丹殊人情?” 将离无奈道,“欠什么人情,丹殊不过是一介凡人,鹓鶵却是南方神台的主神之一。” “原来是这样,”我心说难怪他这么从容不迫,像是溜达一圈捡个花花草草回家一样,“神灵最慈悲,那丹殊被带回去应该也会被好好照顾,你别担心了。” 将离停了一会儿,问道:“椿杪,你为什么说神灵慈悲?” “你这问得好笑,”我说,“神不慈悲,难道鬼慈悲?” 将离说:“神要人定期献祭,要新鲜血肉供养,稍有不满意就降下天罚,哪里慈悲?” “你这说的是凶神吧,正常的神灵不都是庇佑人间的吗。” “不,”将离摇头道,“所有的神都是这样。唯一一个不要求人间献祭的神是东方扶桑帝君,可是他时睡时醒,前段时间已经失踪了。” “你说鹓鶵来救丹殊,鹓鶵是南方主神之一,性格冷漠,从不在人间现身,凭什么要来救丹殊?” 我叹了口气,“你还是不相信。” “你跟我说华阚他们来救丹殊我都信,但是鹓鶵,”将离苦笑,“我真的不信。” “雷神来劈你我之前,肯定已经与丹殊交过手。丹殊显然没有拦住他。而丹殊是绝不可能对椿杪你的安危视而不见的。” “椿杪,你跟我说实话,丹殊,他是不是已经,已经死了?” 我脖子后面一滴热热的水珠滑过。 我只好停下来,认真道:“也许你说的都是对的,但是我的确见到丹殊被一只大鸟救走,并没有死。那只大鸟不一定就是鹓鶵。贸然允许他带走丹殊是我的过失,我答应你,等你养好了伤,我和你一起去找丹殊。他一定还活着。” 一滴滴水珠接连不断地掉落下来。 “如果丹殊真的死了……”将离原先那么张狂的样子,好像什么也不怕,现在伏在我背上,哭也咽下声去。 我不忍道:“他之前入魔被封印都没死,怎么会死在这种事情上?”关于丹殊的入魔与雷击,我其实有很多疑心之处,比如天谴应该是天雷,怎么会由雷神出面?但是现在不是和将离说这个的时候。“天不绝人,你不信我,总要信天道。” 将离这回没反驳我,我感到他在我背后轻轻动了动,好像是在点头。 我松了口气,“总之咱们先赶路,你我现在都体力不支,眼看就要入夜,山中不知道会有什么精怪,咱们得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这附近你熟不熟?” 将离答非所问道:“椿杪,你把我放下来吧。” “你算了吧,别逞强了。”我说,“之前还差点被人打成原形呢,现在就给我老实点歇着。” 将离别扭了几下不动了,没一会儿,又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苍梧。” 广袤人间,处处有神灵驻守。西方不能去,东北方也不能去,那么只有去西南方向的苍梧了。至少在那里,有人不会坐视“椿杪”被袭击。 我抬头看了一眼,暮色四合,雾气开始在山谷凝聚,凉风偶尔袭来,丝丝入骨。 凶神遍地,天不佑人。与我所“记得”的大不一样。到底是谁错了? 第八章 是夜,我与将离宿在一个山洞中。 将离说这里是庐山,过了庐山,就是云梦泽,过了云梦泽,又有南岭,过了南岭,顺着浔江向西南,才到苍梧。 我听得无语,只问:“你与丹殊,为什么会想到将我带到庐山这么远的地方来?” 将离睨我一眼,人还虚弱,却有万种风情:“庐山相传是当年泰伯与扶桑分封各方神台之地,生气富裕,丹殊觉得用蕃生阵夺取天地之灵的时候,不会伤害到太多生灵。而且离苍梧远,也代表苍梧诸人一时间追不到这里来,那么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来复活你。” “丹殊倒是考虑得周全,”我点点头说,“难怪一路走来,是没看到有生灵涂炭的迹象。想来庐山根基深厚,取些生气出来也不会伤及根本。” 将离欲言又止。 我奇怪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将离道:“刚才开始我就想问,你为什么直呼丹殊的名讳?你不是整天‘师兄师兄’叫得起劲么?” 我一哂:“这不是失忆了嘛,从前种种,不作数了。” 将离靠在我给他堆的草垫上,作高深莫测状:“如果不是我在你醒来时就探查过你的灵府和魂魄,我一定以为你是被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夺舍了。” 我记起刚刚苏醒时他在我体内游走的那股力量,头皮无端一紧。 “孤魂野鬼能在你和丹殊眼皮底下夺舍,这孤魂野鬼也很厉害。” 将离呵一声,道:“如今扶桑帝君失踪,地府大乱,人间孤魂野鬼多了,难免就有几个千八百年的老鬼,对重获身躯执念深重。” 我做贼心虚道:“你又胡思乱想,哪有千八百年的什么老鬼……咦,外头什么声音?” 将离警觉,侧耳去听,我暗暗松了口气。 “啊,应该是我听错……”我话没说完,就被将离一把捂住嘴。 将离眼神示意我别动,一手收了用灵力放在空中的燃珠,山洞顿时一片漆黑。两个人窝在角落窝了许久,我忍不住轻声道:“到底怎……”将离手劲加大,我被捂得脸颊痛。 外面逐渐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有人在齐腰深的茅草里走动,又好像只是山野的风无意间扰乱了灌木丛。 将离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将离是千年的妖怪,什么东西让他戒备成这样? “我当是谁,原来是花主莅临敝地,有失远迎了。”外面一个爽利女声道,“只是花主,你也忒客气,怎么大半夜造访,还藏在这小小洞中不肯出来见妹妹呢?” 将离放开了捂住我的手。既然被发现就没必要躲了。 “哎呀呀,原来是山鬼妹妹,”将离又捡起他那副张狂轻浮的样子,“刚刚本君还真没发现你。这妖力薄弱的,本君以为是只兔子跑过去了呢。怎么,妹妹你受伤了么?要不要本君帮你诊疗一番?” 外头道:“花主说笑了,山鬼担待不起。不过,这夜深露重的,怎么花主连一盏灯都不点?花主不是一向喜欢明亮鲜艳么?当年用整个洛阳的烛火开了一场百花盛宴,妹妹可一直都还记得。” “妹妹不知,有些事情,就是要在幽暗逼仄的山洞中做来才有意味~”将离说着掐了我一下,我低呼出声,又连忙自己捂住嘴。 山鬼在外,一下子没接话。 我忽然反应过来,面上起了层薄热,手里下狠劲去捏将离的腰。这混账,算计我! 将离到底虚弱,给我捏得闷哼一声。 “花主真是多情,”山鬼声音也有点不自然,“早前还听说您为了苍梧那个魔头特地去西王母处交涉了,妹妹还在心里敬佩花主的痴心呢。” “哦,是吗。”将离大概被捏痛了,语气淡漠不少,“山鬼妹妹消息真灵通。” “灵通是算不上的,只是听说花主您似乎因此遭受雷击了了?”山鬼轻声笑,“现在看您精力充沛的样子,妹妹的担心倒是多余的了。不过花主难得大驾光临,妹妹不尽一尽地主之谊实在说不过去,还请花主出洞一叙,咱们也尽些宾主之欢。”她每说一句,声音就近一点,到了最后,声音已经近在洞口,仿佛马上就要到我们面前。 将离浑身紧绷,冷声道:“小小山鬼,倒和本君谈宾主?滚!”他一扬袖子,几道尖利花枝便凌厉杀出。 洞外一声惊呼。有花枝射入灌木的声音,亦有钉进土壤的闷响。 “将离!不要以为我怕你!” 将离笑,好像真是精力充沛一般,施施然道:“你不怕我,怎么不进洞来?你站在外面,一股子焦味都飘进来了,呵,刚刚遇见雷神了吧?” 他嘴上说得厉害,身子却因为太过虚弱又强行提劲而微微发颤,不住往下滑。我连忙托住他,心道这打肿脸充胖子的家伙,跟外头讲和不行吗! “蠢物,只想着拣漏子,你怎么不想想,雷神都被打回去了,你一个小小山鬼,在我面前也敢称有脸?” 山鬼没做声,似乎在思考将离这番话的真假。 “雷神是你打伤的?”她问,“洞中还有一个人是谁?” 将离不答她,只是道:“哈,你们山鬼的妖丹虽然浑恶,但是我也不介意偶尔弄颗来换换口味。”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双方僵持了许久,终于山鬼让步道:“既然花主与有情人共渡良宵,山鬼就不打扰了。” 洞外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向远处去。 我长出一口气。将离却仍然不放松,死死盯住洞口,弄得我也只好绷着脸,看向漆黑洞外。 一刻钟后,我拍拍他,道:“应该走远了。” 将离便一下子软倒在我怀里。 这个家伙! 我吓一跳,赶紧把他扶好,仔细一瞧,原来是脱力昏迷了。 总是喜欢逞强。唉。 我有心给他输送些灵力,但自己灵府里也是空空荡荡。 看来只有等他自己调养生息了。 将离性格大起大落,但是对我很算够义气。之前强撑着嚣张样子,跋扈得令人皱眉,现在软塌塌躺在我怀中人畜无害,倒显得可爱得多。 我把他小心放在草垫上,打算在旁边窝一夜。这一天吵吵嚷嚷,杀来杀去,谜团来了一个又一个。丹殊生死未卜,大鸟的话让我不寒而栗,将离又大伤元气。苍梧距此,少说有一千里,不知道现在毫无自保能力的我和将离,是否能平安抵达。如此一想,我虽有生的欢喜,但是活着实在也好像叫人精疲力竭。 我按下思绪纷纷,正欲入睡,耳边却响起一个阴测测的女声。 “如此良夜,佳人在侧,花主怎么好辜负了呢?” 第九章 “啊————”我吓得大叫,一拳打向耳畔,却只触到几缕凉丝丝的东西,不禁头皮发麻。 黑暗中不能视物,我回身一把捞起将离,连滚带爬地往洞口逃窜,正疑惑将离怎么变得更轻了,却听到怀中人冷冷道:“真没想到,佳人如此浪荡不羁。” 我骇得浑身血液倒流,脑海嗡地一声一片空白,简直不知道是继续抓着她好还是反手把她摔地上好。 山鬼轻轻挣脱,我反应过来,一下跌坐在地上。 几步远处就是洞口,月光澄澈空明,面前一个少女模样的人侧对着我站着,半张脸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之前就说怎么声音这样熟悉,原来是你。”她咧嘴,露出森森白牙,“椿杪,真是好久不见。” 我心中叫苦,不禁结巴道:“你……你别妄动啊,将离,将离要醒了!” 她愣了一下,继而笑得嘴角裂开,一直到耳旁,整张脸像一具干尸被划开了面皮:“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狐假虎威?之前戏弄我的胆子去哪儿了?”她每说一个字,我就看见她鲜红的舌头在森白牙间舐过,形容恐怖之至,偏她又一派天真的样子。 “再说,”她转了转眼珠,“我刚才俯身试探过,将离已经昏迷了。”她眼睛笑得弯起,好像一个普通少女那样亲密又活泼道:“啊对了,趁着他受伤昏迷,我要先去取了他的妖丹来,你等我一会儿。”说着就要向洞内走。 当着我的面说要取将离妖丹,还如此轻描淡写! 我按下心头恐惧,连忙抱住她腿道:“不,不要去伤他!” 她露出微微受惊的样子,“咦,你做什么?”她皱起眉,“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我先去取了妖丹再和你玩。” “你跟将离有仇吗?”我小心翼翼问道。 “没有啊,”她一脸无辜,“正好运气好碰见他受重伤,反正他那妖丹现下自己是护不住了,便宜了附近妖物不如给我嘛。你看,我也受伤了,虽没他伤得重,但亦急需要妖力养护,将离妖丹凝聚了他千年的妖力,对我是大补。”说着轻松挣开了我的双手,又继续向前走去。 “你等等!”我扑在地上,也不顾自己是否灰头土脸,抓住她裙角不放手,“将离没了妖丹会死的!” 山鬼有点不耐烦,但又好像拿我没办法的样子。“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他会死是当然的嘛,现在不就半死不活的样子。这又关你什么事?” “他对我有恩。”我仰头诚恳道。 山鬼面无表情看我,我则满怀期待地回望她。 “你不让我取他的妖丹,”她慢慢道,“那你自己的魂灵给我吃?” 我大骇,“你怎么一定要取别人性命,自己修炼一会儿妖力不就回来了吗!” 山鬼点头道,“对啊,但是这样来得快嘛。这片山里不知道有多少妖物,万一明天遇见个比我厉害的呢?” 我一时之间找不到话来反驳,但看她还好好地愿意跟我理论,言辞之间甚是亲近信任,于是勉强镇定道:“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我在心里祈祷,椿杪的面子够大才好,“放过他。” 山鬼皱眉。 “你今天真奇怪。”山鬼看起来有些懊恼,“不仅和妖物双修,还如此多管闲事。若非你我相识多年,你又还算得上有趣,我才不和你废话。” “我没……”我刚想反驳,转了个念头顺着她的话继续道,“额,你不是人,可能不太明白,人呢,没有感情是不会那个,双修的。我现在对将离有感情,你先不要杀他。” “哦,”她了然地点头道,“就是你们人说的‘以身相许’嘛,我懂得的。” 我心说你懂个屁。 山鬼兴致勃勃道:“他对你的恩情很大吗?是什么恩?你之前也救过我一回,也算是对我有恩?那我要不要跟你‘以身相许’?怎么我之前问你要不要双修你都不愿意?” 她问得兴起,身后却有一个声音冷冷道:“你长成这样,他愿意和你双修才怪。” 山鬼马上敏捷地跳开,如临大敌,半伏着身子随时准备进攻。 “呵,我大意了,”山鬼淡漠道,“没想到花主这么快就能苏醒,果然是镇守一方的大妖,妖力非我等能及。” 将离从黑暗中从容走出来,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我,嫌弃道:“好歹是个修道的,怎么这么没用?” 我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控制住了想从地上抓把土撒他脸上的冲动。 山鬼全然没有和我谈话时的烂漫天真,此时喉咙里发出浑浊的低吼,像一只真正的野兽那样,不知何时就要暴起。 将离的花枝从袖口冒头,尖尖的硬茬泛着森冷的光。 双方剑拔弩张,我不合时宜地咳了一声。 将离和山鬼双双转头,怒目盯住我,好像要将我活吃了一般。 “咳,不如你们讲和吧?”我坐在地上摊手道:“你们两个都受伤了,如果再打一场,搞不好是两败俱亡。就算不死,附近的妖物听到动静也会过来,与其到时候让别的妖物渔翁得利,不如你们先讲和?” “我才不与他讲和,”山鬼道,“他最小肚鸡肠,就算今日不打架,来日一定会找理由杀我。他如今重伤,此等机会千年难遇,我现在就要取他的妖丹!” 将离冷笑道:“被雷劈焦了还不忘口出狂言,我重伤也能将你剖腹取心!” 我忍不住插嘴:“说得好像你没被劈一样……” 将离转头对我大吼:“你闭嘴!” 哪料山鬼趁机暴起,五指成爪抓向将离,眼见就要抓到将离的心口,将离所站立之处突然伸出一簇茂盛花丛,堪堪挡住了山鬼的攻击。 山鬼一击不成,在空中转了方向轻巧地落在地面上。 将离后退一步靠在洞璧上喘粗气。 山鬼道:“我还以为花主真有什么傲骨呢,还不是用了牡丹的遗枝。当年你继承的妖力,到现在还在护着你吧?” 我仔细一看,山鬼的手臂上数道血痕,淅淅沥沥往下滴血。 将离眼角红纹都快褪尽了,眼睛却转为赤色,几乎目眦尽裂。 “我杀了你,”他说,“我杀了你!” 我虽疑惑,但现在没空去管山鬼所说将离继承妖力的事情,看这两个家伙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我急忙起身把将离压住,不顾他挣扎,大声道:“你们俩考虑清楚!妖力修炼一会儿就能回来,性命丢掉了还能复生吗?” 将离体力不济,我能看出来,与山鬼此时起冲突,吃亏的一定是他。 “就算你们哪一方能胜,也是惨胜,转头就会被其他妖怪杀掉。”我对着山鬼沉声道,“现在大家都受伤,打起来大家一起死!” 第十章 将离与山鬼最后占据山洞两头相对而坐,在悬浮的燃珠暖光下各自脸色铁青。 好吧,山鬼的脸本来就是青蓝色的,我也看不出来她是不是脸色不好。 我坐他们俩中间,浑身不自在。 这两只妖当然不会因为我几句劝和的话就停手,现在的局面,是生生轰塌了半个山洞才勉强达成的。 “你们俩不累么,”我无奈道,“两个都身受重伤,还不休息调养?”明明都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难道打算互相盯着看一夜? “我怕我一闭眼,花主会做出一些令人不齿的行为来呢。”山鬼咧着嘴,淡淡道。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喜欢偷袭?我要杀你,当然是正大光明地杀。”将离说到后来声音轻下去,却字字透着一股狠厉之气。突然话锋一转,道:“椿杪,你过来。” 我挪了挪,慢慢靠过去,挡住山鬼的视线,轻声问:“怎么了?” 将离微微阖眼,露出些许疲态,轻声道:“没什么。只是似乎你离得近时,我妖力回溯得快些。” 他已经倦极,强撑了这么久,跟山鬼打成平手,在我看来已经是奇迹一般的战力了。 我想到大鸟离开时说的奇怪方法,伸手把他揽进怀里,道:“你休息吧,我看着山鬼。” 将离反抗了一下,但是力气太小挣不开。 我回头对山鬼道:“好了,他现在在我怀里,你该放心了?” 山鬼闻言,嘴巴动了动,但是最终没说什么,片刻后,她终于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周身开始浮现蓝色的幽光。 她也撑不住了。 怀中的将离再次陷入昏迷,我不禁开始同情起他来。 天可怜见,这花妖一天昏了两次,失去意识的频率快要赶上我这个鬼了。 我也阖上眼睛,感知了一下身体,发现除了灵府空荡荡以外,各方面都意外地契合。 椿杪已死,如今是我复生。虽然强占了他的身体,但非常奇怪地,我心中一丝对椿杪的愧疚也没有。仿佛这而是理所应当,仿佛这不过是左手换右手。对着将离与丹殊,哪怕对着山鬼,我都有一丝天然的亲近。但是对于椿杪,我心中只有淡漠。 山林里阴翳遍布,待到终于天光大亮时,已是人间日上三竿。将离苏醒,不动声色把缠在我身上的花枝收回。我习惯性地装着没发现,在他起身时,才像刚刚醒来一般,叹息着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 有形体的感觉真好…… 没等我感慨完,就发现将离轻手轻脚向山鬼那边走去。 “喂!”我出声叫他,被他回头狠狠瞪了一眼。他示意我闭嘴,于是我也学样悄悄走到他身边,“你做什么?”我问。 他皱眉,做了一个杀人的姿势。 我连忙一把拉住他。 “别闹!”我低声道,“昨天晚上没打够是吗?”山鬼对我很亲昵,将离对我有救命之恩,他们死了哪一个我都不好受。 孰料将离休息了一晚力气和脾气都见长,被我扯着,仍空出一只手来,结出锋利花枝,直取山鬼头颅! “山鬼!”我大叫,扑向将离执花的手,一下把他推到一边去,自己被他的花枝割伤了脸颊。 “你不是失忆了吗!”将离愤怒地吼,“还这么护着她!” 原来椿杪以前也护着山鬼啊,我心想,难怪山鬼对“椿杪”不错,在我面前,山鬼一直像一个普通人类的少女一样。我回将离道:“你昨天还说自己不屑偷袭呢!这么快忘了,你才失忆!” “你说椿杪失忆了?”我和将离转头一看,山鬼醒来,面无表情看着我们。 将离大概因为被抓到偷袭,脸上微微有赧色,哼了一声不肯说话,收起花枝自己到山洞另一侧去了。 “额,是的,”我在山鬼的注视下,忽然有点心虚,“我失忆了。” 山鬼点点头,“难怪,”她说,“你帮将离都不帮我。”她看起来像一个委屈的人类少女,正和兄长抱怨一件小小的琐碎事情。 我心虚得越发厉害,嚅喏着不知道说什么。昨夜我的确将她当成一个威胁在防备着,言行之间也是处处维护将离。 “是怎么回事?”她问,“自你在秦州被困,又被你师兄所救,我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你的消息。我昨天路过这里,被一道打歪的雷电所伤,还看见雷神浑身着火仓促逃窜,紧接着就遇见你和将离在这洞中双修。你一向喜欢和妖怪打交道不假,但是你不是也一向厌恶淫@靡@色@欲吗?难道失忆了,就连喜好也可以改变?” 这妹子太实诚,我只好喃喃道:“昨日……昨日我们是想诓你快离开罢了。我们只是在此处休整,并未行什么双修之事。”说着将丹殊与将离如何复活“椿杪”,又如何招来雷神简单叙述了一番。 山鬼听得脸色几度变换,我也跟着心情起落。 将离在山洞另一侧闲闲坐着,插话道:“你跟她啰嗦什么?庐山不宜久留,你既然要回苍梧,那咱们就早点回去。送你回去之后,我还要去找丹殊。” “对啊,跟我啰嗦什么。”山鬼听起来像是竭力忍住哭腔一样,“你死过一次,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你遇到危险,不会想着要向我求助;而我与其他妖怪相争,你也不会来护住我。” “你失忆了,什么都忘了,那你就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椿杪了。”她忽然冷淡下来,似乎在对我生气,“我认识的椿杪会给我捎来人间的青团,会带我去集市里看烟火,会跟我喝酒赏花,会偷偷拿月光凝成的明珠逗弄未成妖的鲤鱼。你呢?你什么都不记得,你什么都不知道!”她声音渐渐高起来,“你不过占着椿杪的身躯和魂魄,你根本不是椿杪!” 将离腾一下站起来,冷声道:“你发什么疯?”他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就将我向洞外拖,一边走一边说:“早告诉你闭嘴,啰啰嗦嗦。这只妖留着我回来再杀,先把你这个麻烦精送回苍梧。” 我被他扯得踉踉跄跄,回头去看,山鬼坐在地上,睁大眼睛呆呆望着我们。 “你根本不是椿杪。”她木然地说。 第十一章 我与将离走出山洞,在正午的山林里穿行。庐山灵气充裕,植被蕃茂,鸟兽撅多,我与将离一路走去,林荫翳翳,远近都有此起彼落的皋鸣。 “椿杪,我有两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将离突然道。 我还沉浸在山鬼的指责中,一下没反应过来,“啊?”我茫然,“不应该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吗?” 将离看傻子一样看了我一眼。 “落到这种境地还想着有好消息?” “我妖力没恢复,不能带你腾云回苍梧。刚刚对山鬼说马上带你回去,是为了消除她的戒心。这是第一个坏消息。此处灵气充沛,我们却迄今没见到什么大妖,想来是他们昨日望见雷神,闻风遁逃了。所以我决定在他们回来之前,占据这里的山川土壤,先修行一番。也就是说,你得陪着我在这里呆上一两天。这是第二个坏消息。” “没大妖怪就好。陪你呆上一两天也不算什么坏消息嘛。”我心说将离已经心思纤弱到这种地步了,占用别人的时间会觉得不好意思?那他还真是比山鬼还要少女些。 将离似笑非笑看着我,似乎有一肚子坏水:“你不认为是坏消息就好。” 我正疑惑,却被他扛起来腾跃了数十步,忽见山林之间有一片还冒着烟的焦土,方圆十一二丈,植被都化作了灰烬,阳光因而得以毫无障碍地播撒在地上。 “我要在此化作原形。为免你被猛兽叼去,须将你禁锢在身边。” “什……”我有心问一问怎么个禁锢法,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将离站立在焦土正中,双手向上擎举,袍袖滑落下来露出他的手臂,光洁如女子一般,只是更加修长有力。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然后骤然全身化作巨大的植株,根茎向下扎入焦土,拱起碎石泥块,引得地面微微震动;而在地面上也盘根虬曲,铺陈十丈,满满地占据了这片空地。他的茎叶因得了营养快速地生发,如藤蔓般攀爬向空中,似乎也要把天空扎出洞来。我站在一旁唯听见簌簌生长的声音,举头望去,他的妖娆枝桠已经遍布上空,把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 明明只有一株芍药,却好像在须臾间长成了一片森林。 “这就是你的原身?”我惊叹道,“好漂亮。”目之所及,都是他的浓绿枝叶。 风吹叶动,好像将离在说:“那是当然。” 我仰着头,目不转睛地观看他的萧萧莘叶。他如此壮阔妖娆,直叫人舍不得挪开视线。 也就是在这时,我丧失了逃脱的唯一机会。接下来两日的分分秒秒,我都无比后悔。 将离的枝桠什么时候在我身边结成一个笼状的空间,我完全未意识到。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被拘禁在他的参天枝叶与地面形成的夹层之中。 这夹层中心是他四五人才能合围的主干,顶上是浓密的枝条,地面则挤挨着虬结的根系。他用手臂粗细的枝条在侧面纵横交错地围了一圈,给我留了四五丈宽的环形空间。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又被关了。 “将离,你做什么!”我愤怒地捶他的主干,“快放我出去!” 满头叶片飒飒而动,仿佛将离在说:“不放,你拿我怎样?” 我尝试去掰侧面的枝条,可越掰它们交错形成的空隙越小,原来还可以容一个成人头颅通过的口子,现在挤得只容一只手的拳头通过罢了。 原来他说的禁锢是这个意思。 这个混蛋! 原身的将离专心于汲取此地的天地精华,不打算与我有任何交流。我想强行冲破屏障,又怕伤及他。 “你们又在做什么?”忽然一个熟悉声音道。 山鬼站在屏障外,冷漠看着我。将离的叶子似乎被激怒,一下子全部动起来,发出类似与虎啸的骇人声音。 “花主别激动,”山鬼后退了一步,“我只是有几句话要和椿杪说。” 我有些惴惴。 “我考虑了一下,你虽然不是椿杪了,但是你还是可以把他带回来。”山鬼面无表情,只有那双注视着我的眼睛里,微微有些光亮,“如果你是蕃生阵复生的,那么失去记忆应该是魂魄不全的缘故。你的魂魄,不,椿杪的魂魄,一定还有一部分散落在外,没有被召唤回来。”她眼睛里的光华渐盛,精光摄人:“只有你可以把他带回来。你去找他,去他生前去过的地方召唤他,椿杪一定能回来的。他一定能回来的!” “如果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完整的魂魄了呢?”我不忍道,“将离已经检查过,他没说我的魂魄有问题。” 山鬼笑了一下。“将离是花妖,草木精魄他或许比我懂,但是人的魂魄与记忆,当然是我熟稔些。” 我露出不解的样子。 山鬼耐心解释道:“我是山鬼,你知道什么是山鬼吗?”看我摇头,她毫不意外,“你当然不知道,你还不是椿杪。山鬼是人类对山泽湖沼的恐惧凝成的,也就是说,我直接来源于人心,自然比将离他们要清楚人的魂魄。山林里有许多丢失的魂魄碎片,这很常见,我就是以那些碎片为给养的。” “照你这么说,就算是有碎片丢了,如果已经被像你一样的山鬼或其他妖怪吃掉了,怎么办?”我实在不想提起她对于“椿杪回来”的希望,就算椿杪真的回来,也不太可能通过找魂魄碎片而实现。毕竟这个身体里的我,根本不是椿杪。既然不能实现,何必给她虚无缥缈的念想。 “你听我说完。”山鬼被我打断,一点不生气,“你还是椿杪的时候,我们打过一个赌,后来我赌输了,在你身上下过禁制,你的魂魄不会被妖物所侵蚀,更不可能被山鬼吃掉。” 我愣了一下,想起昨夜她在山洞里威胁要吃掉我魂灵的话,原来那时候是诓我的? 山鬼不似方才那样冷漠,重新变得生动起来,一如椿杪就站在她面前。她满怀着希望,娓娓将找回魂魄碎片的方法道来,仿佛深闺女子等待一个外戍的丈夫,犹思念那荒草里埋没的白骨。 “记忆是可以回来的,只要你去召唤。你会记起一切,补全所有事情的脉络。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之前是什么样的吗?” 我想。 我太想了。 世间来来去去,到底谁与我有所联系? 天地广袤无垠,到底我为什么站在这里? 我沉默了许久,问她:“因为丢失魂魄的碎片而失忆,这种情况很常见吗?” 山鬼用力地点头。“世人失忆,不过是因为失魂。只要你去生前游历过的地方、最留恋的地方、或者临死时情绪波动最大的地方找,”她说,“椿杪一定能够回来。” 山鬼静静望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好,那我会尝试去找找。”我终于松口。如果找到了椿杪的魂魄,就把这具身体还给他。如果找到我自己的魂魄碎片,那么我也能回忆起自己的前世今生。 山鬼得了应许,欢呼了一声:“那我们走。首先去苍梧,你最留恋的地方,一定是苍梧。” “我也想走,”我苦笑,“怎么走?要等将离化成人形、把我放出来才可以。” 山鬼道:“你没发现吗?他化作原形,可是连一朵花都没有开。他这是在休眠,没有两三日,变不回来的。” 我抬头去看,果然见满眼浓绿,一丝红也没有。方才没有在意,现在才发觉,原来将离已经虚弱到这个地步。 “我帮你把枝条斩断,你就能出来了。你站远些。”山鬼说着就要动手。 将离的叶片好像察觉到危险,又开始簌簌乱舞。 “等等!”我连忙制止,“你伤他原身,他必然又大损元气,不知要休整多久。”我想了想,“不如这样吧,我还是留在这里陪着将离,反正他妖力强大,等他醒来,带我去苍梧也快。你往西南方向去,帮我找一个人。” “是谁?” “湛星河。” 山鬼皱眉,似乎不知道这名字。 “他大概十六七岁,高瘦,皮肤白,少年模样,长得很清秀,称呼我……椿杪为先生。” “你找他做什么?”山鬼问。 我怀疑我的一部分魂灵在他身上,所以屡次在他在场的时候才恢复意识。但是这件事是不能告诉山鬼的。 “他是椿杪生前接触的最后一人,应该会知道椿杪最后所在的地方在哪里。”我说,“本来打算去苍梧找他,但是这孩子性格孤绝刚愎,一定不会听从苍梧诸人的安排。他应该会自己出来找我……找椿杪,所以你只能在路上找他了。你去找湛星河,我等将离复苏后直奔苍梧,咱们分头行动,来得快些。” “好吧。”山鬼妥协,“但这样的少年不知有多少个,你能具体说说他长什么样吗?” 我仔细回忆了一番,道:“你不必知道他长什么样。若你遇见一个少年,体内的阴元比你还要强盛,那就是湛星河了。” 山鬼嗤了一声,“没有人类的阴元可以比妖鬼更盛。” “你说得对,”我点点头说,“我早就怀疑他不是人了。” 第十二章 山鬼走后,我席地而坐,等待将离复苏。 将离已经完全与四周山林融为一体,若我不是亲眼见证他幻化的过程,我可能只当这株参天巨木已经生长在此山中成百上千年。 他将我也遮掩得很好。枝条繁叶重重掩映,只要我不发出声响,没有猛兽或妖鬼可以从外面发现我。 我所需要做的,只是等。 这对我来讲太容易了。我早就等过数千数万个日日夜夜。 天色终于渐渐黑下来,我数叶片数得眼睛疼。好奇怪,这具身体似乎不需要进食,难道是因为椿杪修道的缘故? “你这个睚眦必报的家伙,”我无聊得开始调戏将离枝干上的嫩叶,“不过拆穿了你一次,就要将我关上两天。丹殊怎么会把椿杪托付给你的?”我曲起手指狠狠地弹了他一下。 晚间山林无风,将离连叶子也不肯动一动。 啊,无聊死了。 “将离,你为什么叫将离?谁给你起的名字?” “你和丹殊怎么认识的?丹殊入魔前也应该是修道的,修道之人不是见了妖怪就收吗?丹殊看着可没椿杪那样亲和。那么,你是没被他收复,反而打赢了他?” “不知道说这些你会不会不高兴,但是山鬼口中的牡丹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无论我抛出什么话题,将离都不理会我。 看来是真的休眠了。 我手指无意识地轻敲他的枝干。 “椿杪。”忽然有人出声叫我。 我一惊,立即停了手上的动作。 “椿杪,你在里面吗?”那声音又道。 我唯恐是计,不敢回答他。椿杪生前似乎喜欢结交妖怪,但我可不觉得所有妖怪都像山鬼那样喜欢椿杪。 “不是这株?”那人喃喃自语,“山鬼不是说在这儿吗?” 嗯? “你把山鬼怎么了?”我凝起精神戒备着。灵府中还是一丝灵力也无,看来要把将离唤醒了。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你放心,我虽然吃得杂,但是也不吃山鬼。”他顿了顿,接着道:“山鬼说你失忆了,花主又半死不活,要我来守着你。” 我走到外围,透过孔隙去看,见一个长发衣锦的人面向我站立着,肩头有扬起的云纹。这人也生得好看,但却是与将离不一样的好看法。将离总是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艳光逼人,这人则是英俊儒雅,温温吞吞的,似乎哪家的公子走失在这山林中。 不过我知道皮相不可信,将离是这么一株巨大的芍药,眼前这人还不知道是什么妖怪呢。 “你怎么又被他关住了。”那人也看到了我,似乎在笑。 “椿杪以前也被这样关过?”我问。 那人收了笑,慢慢回道:“椿杪,不要这样说自己。”他眼神柔和,似乎在和一个多年的老友说闲话,“山鬼一时没想开,你不要被她带歪了。无论失忆不失忆,你都是椿杪。” “谢谢你。”我说,“不过,请问你是?” “你我算是自幼相识。”那人道,“我是云梦泽的水神,你以前叫我龙三。” 我心下微惊,想起昨日那头大鸟离开时让我“不要接触妖狐神鬼”的话。 “你是神?” “不过继承了家里的神位。”他又笑,“你不必紧张,你小时候还把我抓在手里过呢。” 哗!椿杪小时候就这么厉害? 那人退后几步,抬头看了看将离的树冠,道:“看来花主这次的确是大伤元气了。山鬼之前说他半死不活,我还当是她牙尖。” “你有办法帮将离恢复吗?” “有。” 我大喜。 那人却继续道:“但是那方法杀生过多,恐怕你不会愿意用。现在花主自己化作原形,也算是权宜之计。其实我觉得山鬼有些太过小心了,花主现在虽然这样,仍然有基本的自卫能力,而且外表看起来与四周未开灵智的树木无二,若不是我提前知道有异,我也不能发现你们。” “原来如此。我还当将离只是一时任性。”听了水神的话,我对将离敬佩起来,重伤至斯,还能周全,“他考虑得比我多。” 水神笑眯眯地:“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你夸他。他如果听得到,一定很开心。” 我想起将离嘴硬心软的样子,也笑:“他只怕会损我一番。”短短数句应答,我已经放下戒备,对这水神完全信任。 “你与他在此多久了?丹殊呢?山鬼急急忙忙跑到云梦,只通知我说要尽快赶来,我没来得急问她。” 我就将当初告诉山鬼的事又说了一遍,并告知水神丹殊已经被大鸟带走。 水神一直仔细地聆听着,时不时接些“然后呢”、“是吗”、“万幸”之类的话,认真又温和,引得我将这两天的经历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 “丹殊与你,都是数次死里逃生。果然修道之人,福泽甚厚。”水神道,“只是你所说的那头大鸟,却是太古怪了些。” “将离怀疑那是鹓鶵,但是又说我诓他。” “你的确看到他们往南方去了么?有能力从雷神手中救人又是以禽鸟为原形的不多,西方青鸟,南方鹓鶵,东方金乌,此三者而已。其中最不可能的,就是鹓鶵。鹓鶵为一方主神,主宰南方神台,性格说是淡漠凶残也不为过,怎么会来管丹殊这个凡人?””水神问,“你仔细想想,确定不是丹殊自己幻化逃脱了?” 水神这循循善诱的态度让我感到奇怪,像是引着我说话给什么人听一样。 “我的确看见一只大鸟负着丹殊往南去了。他临走前还说自己放心不下丹殊,所以先带走。好像是先前就认识丹殊的。” 水神闻言安静地看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椿杪,”他说,“对不起。” 我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交错枝桠就被一阵劲风打碎,风刃袭来,带着木屑纷纷砸到我脸上。将离的枝桠应激爆发出强盛的妖力,在我周边形成一道屏障。但饶是如此,我仍被逼得后退数步,身上绽开无数血口,被地上的根系一绊,就要直直倒下。 “椿杪!” 水神冲进来,一把捞起了我,将我带出风刃的袭击范围,也带出了将离的禁圈。 水神抱住我,对着虚空急急道:“你不是说不会伤他吗!” 我抬眼望去,夜空星辰璀璨,半个人影也没有。 “为什么……你在和谁……”我有心想问问他为什么突然翻脸,却疼得话都说不清楚。 水神顾不上理会我,只一味和空中并不存在的东西交流:“现在丹殊的下落我帮你问到了,你什么时候放我姐姐她们出来?” “我只是一方水泽之灵,神小位卑,上面大罗金仙我惹不起,你们的恩恩怨怨我也管不了。我只希望能保全家族,至少让我姐姐的孩子能平安长大。我不知道丹殊怎么惹到了你,但是要怎么找他寻仇是你的事,为什么要将我姐姐牵扯进来!” “你说过问到丹殊就可以放了他们!” “我不知道!椿杪也不知道!” “不!你不能这样!” 水神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身体里的力量与血液一起流失。我渐渐头昏目沉,看不清水神恐慌的面孔。 失去意识前,我恍惚想,此去恐怕就是终结,而我终究不配好好活着。 第十三章 山鬼跋涉了三百多里,一路向西南,随时留意着周围的阴元波动。 她刚刚跑去云梦泽叫出了那里的水神,请他去庐山看护椿杪。山鬼知道水神和椿杪是故交,就像她知道将离这样傲慢的妖怪,也和椿杪有交情一样。 她的椿杪那么好。所有人都喜欢,都想占有一部分。 水神出来时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但是她没有时间跟他多说,只告诉他“椿杪失忆,将离半死不活,速去庐山狮子峰救护椿杪!”便匆匆走了。 湛星河,她在心里反复念这个名字,我一定会找到你。我要把椿杪找回来。 她的哥哥,她最好的朋友,她一直默默看护着的椿杪,如果再也没有了……山鬼不敢再想下去。如果再也没有了,如果他再也想不起来了?那个椿杪,如果不会再回来了? 那么自己就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 山鬼的寿命很长。只要世间还有人对幽邃山林感到恐惧,她就会一直存在。想死也死不了。 那样孤独地过每一个日日夜夜。 她在人间奔波,四处找阴元浑厚的人。有好几次以为自己找到了,却发现只是修了邪门歪道的人,靠吸取旁人精魂来增强灵力。 山鬼愤怒地将那些人撕碎。 湛星河,湛星河!她大喊,你在哪里,湛星河! 湛星河当然不会回复山鬼。 湛星河在距离苍梧仅仅四五十里的一处偏僻小镇上病倒了。 他的确为了追回椿杪的尸体和苍梧的华师叔还有许师叔起了冲突。 师叔们说魔头一定带着尸体去了庐山。魔头曾经是苍梧的大弟子,道术最强。而苍梧最考验道术的阵法,就是能够起死回生的蕃生阵。庐山生气浓郁,他一定是往那里去了。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追回先生呢!”湛星河大声质问。 “我与你华师叔尝试了许多次,用尽各种办法,都没有成功招魂。”许师叔道,“蕃生阵只有大师兄……那魔头会用,不如给他一点时间,去复生椿杪。” 旁边的华师叔背过身去,砰一拳打在柱子上。梁上应声落下许多灰。 “就算是如此,难道我们可以任由魔头待在先生身边吗?谁知道魔头又会惹出什么事端,让先生再去自愿求死!先生又不欠他的,凭什么要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受苦!”星河急急地恳求,“师叔,请带星河去营救先生!” 两位师叔都别过脸去。 “星河,”许师叔劝他,“也许我们都想错了。你的先生也许是愿意和大师兄呆在一起的。他们小时候就是那样,并没有谁亏欠谁的说法。” “我们之前逼迫他与师兄决裂,结果他花了整整半年来布局,用自己的魂魄为代价给师兄一个突破封印的机会。那半年他到底是怎么过的?平时交游遍布天下的人,突然只剩了自己。” “不,先生,先生明明……”星河想说先生明明和我在临沧山啊,先生身边明明还有我。但是他想起那时候每一天,椿杪都在夜阑人静后独自长久地枯坐。 好像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个,好像人生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期待。 星河还是坚持要去庐山,师叔们却禁止他出苍梧。 “大师兄不认识你。他现在性情大变,万一误伤了你,叫你先生如何取舍?” 星河气得双手发抖。 “我不要他认识!我会打败他,把先生夺回来!” 他趁着师叔们错愕,凝起剑诀冲到空中。 先生,他在心里说,你等等星河。 可是他冲出三四十里,就因为灵力不济被迫降落在地上。星河发起了高烧。 其实自懂事以来,这样的高烧就是一年一次,每次烧退后星河就会感到对鬼物的灵感敏锐了些,所以之前一直也没去在意。可是为什么今年偏偏发生在现在呢? 星河烧得浑身滚烫,但他一直在向庐山方向走。 他走过荒郊野岭,想起桃花江两岸的繁花,先生曾说要摘来酿桃花酒,和他一起喝个大醉。他走过屋舍人家,想起临沧山上那栋小小的屋子,先生曾手把手教他写字,嘲笑他的字“写得和蝌蚪一样丑”。他走过热闹的街口,想起曽央求先生带他去中原的城市看看,宛洛人家百万,该是怎样的人间烟火? 星河终于力竭,倒在路边。 昏迷之中,他感到有人轻轻托起了他,带他到一处温暖屋舍,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渍污垢,喂他苦辛中微微透着一丝甘甜的药水,就像两年前先生所做的那样。 ”先生?”星河挣扎着呢喃。 ”你说什么?“眼前一个明丽少女托着一个药盘,药盘上放着一只碗,碗里搭着一只小小的勺子。 ”先生,快来!“少女向后面喊道,“这人醒了!” 星河给她高亮的嗓音吵得头痛。 “你是谁?”星河问。 “我还没问你是谁呢,”少女把药盘放到床头的柜子上,拿一个枕头垫在星河身下,好让他坐起来。她做得自然,星河只好接受。“好好的,怎么会倒在路边?要不是先生捡你回来,你要不是被人贩子捡走,就是被牛马踩死了。” 星河不答她,只问:“我在哪里?” 少女似乎没意识到星河的防备:“草庐呀。这是我和先生的草庐,先生说这是‘结庐在人境’的意思,就是说我们暂且居住在人间,好细细地关照着……” “姗姗,”外头走进来一个人,打断了少女的话,“他醒了么?” 少女回头脆生生道:“先生!” 那人嗯了一声,走到床边,少女忙去拉来一张交椅,然后站到椅子后面,那人也就从从容容坐下了。 星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既然醒了,说说吧。”那人理了理衣摆,“苍梧究竟怎么回事。” 星河还未作答,少女已经尖叫起来:“你是苍梧弟子?” 星河马上摇头说我不是。 那人淡淡道:“不是苍梧弟子,身上却有苍梧的道法。”而且阴元浑厚,简直好像一口气吸取了数万个人的精魂一样。 少女笑着说:“你别怕,先生以前也是苍梧的。论起来,你应该叫先生师叔,叫我师姐。” “姗姗,”那人好像有些无奈。 少女一吐舌头,“糟了,先生又要嫌我多嘴啦。” “抱歉,我没有听师叔们说起过。”星河谨慎道。 那人点点头说:“他们不说起是对的。” “我多年未回苍梧,已经料到故地难免物是人非。但是如今种种,竟不是仅仅’物是人非‘就可以形容的。我先问你,苍梧的大弟子丹殊,为什么突然成了魔头?传言他屠尽秦州,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可是真的?” 星河答:”是。“ 那人沉默许久,又问:”四弟子椿杪,勾结妖魔,盗取先天神器,破坏人间灵气平衡,致使人间妖物横生,为天下唾弃,这也是真的?“ 星河艰涩道:“是。” 那人身体前倾,急切道:“冲虚真人呢?冲虚真人就放任不管?” “师祖他,多年前已经仙逝了。” 那人嚯地站起来,“什么!” 龙神 一、二 龙神<一>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道观,道观里有三四个活活泼泼的小童子,还有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 “师尊,师尊!”小童哒哒哒跑过来,献宝似地举起手中的物什,“您看!我学会捆仙术了!” 蒲团上一个道士打扮的人睁开眼睛,瞥一眼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徒儿。 “椿杪,你又不做早课跑出去玩了?为师说过多少次,道心唯微,要不断修炼才能……这哪里捉来的水蛇?” 椿杪瘪瘪嘴,“早课做了的,师兄说可以玩了椿杪才出去。” 道士摇摇头,“丹殊就是太宠你。” “师兄才没有宠我,师兄那么严!”椿杪道,一转眼珠又把手中长长一条举到道士眼前,“师尊,这不是水蛇啦,是龙哦!是龙!” 道士定睛一看,椿杪手中紧紧抓住了一条长虫,浑身覆盖着银色的细鳞片,小脑袋垂在半空,通人性似地不断掉眼泪。 道士皱眉道:“这怎么看着像带鱼。” 那长虫听了,哭得更伤心,叫人担心它会把身体里的水一并从眼睛挤出来。 道士看那长虫肉都在椿杪指间凸出来了,道:“椿杪,你抓得松些,别把它捏死了。” 椿杪自己的小手还肉嘟嘟的,却不知为何力气大得很。他反应过来赶紧将那长虫放在地上,不好意思地跟它说:“对不起呀,我一时间太开心了。你是我捉住的第一个水神耶~” 也不知道人家被捉住的为什么要跟着高兴。 道士也跟着蹲下来仔细看。长虫之前大概挣扎得太过,此刻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自暴自弃地趴在地上任由师徒两个捅捅戳戳。 “真的有脚哎,”道士说,“蜥蜴吗?” 椿杪不高兴了,“说了是龙嘛!是龙!” 道士嗤之以鼻,“龙有这么容易被捉住?” 长虫不做声。 椿杪呆了一会儿,也开始怀疑起来。 “小家伙,”椿杪搔搔长虫的脊背,“你是龙吧?”明明捆仙术成功使出来了,捉不到神仙也太可惜了,椿杪有点不甘心。 道士摸了摸长虫的头,发现它头上有绒毛,且额前有两个小小的幼嫩凸起,心里咯噔一下。 “啊哈哈,”道士故作镇定,“一定是椿杪弄错了。” 椿杪哼了一声反驳说:“我在象皋泽设招神幡引灵,还跟它打了一架,最后用上捆仙术才好不容易捉住它,怎么可能不是龙?”象皋泽在苍梧山东北,是一片低湿的湖沼之地,与浔江联通,终年雾气缭绕。若这真是龙,只可能是徇着江水偶然游至的。 道士捂住眼睛。 椿杪还在孜孜不倦地求证:“师尊,它是龙吧?是的吧?它出现的时候,也是腾云驾雾,覆水而来。” 道士心说你知道是龙还下此狠手! “椿杪啊,为师刚刚好像听到修鹤和华阚他们要去后山掏鸟蛋来着,你不去看看?” “真的?我也要去!” 椿杪蹦蹦跳跳地走了。 道士心情复杂地望着椿杪离开。这孩子也太好骗了。 他回头看着趴在地上的幼龙。 “哎,”道士说,“你不要介意。这个孩子是闹腾些,但是是个心善的。设招神幡也只是因为刚学会所以着急卖弄,算是兴致突发,没有羞辱你的意思。”自从收了这帮徒弟,就一天到晚也没别的事干了,尽收拾烂摊子。道士在心里哀嚎,我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龙自觉颜面尽失,不肯动弹。 道士想了想,把龙从地上托起来,向庭院走去。道观不知是何时建的,制式古朴庄严,占地极广。庭院中有一方蓄灵池,此时养了满池荷花鲤鱼。 道士轻轻把龙放进水池里。 “浔江水神近百年未露面了,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龙吐了个泡泡。 道士又道,“你们龙族五百年长角,一千年生翼,你已经快五百岁了吧?怎么连人形都不会化?” 龙一摆尾巴拿屁股对着他。 唉。道士叹气。“那你先在这里好好养伤吧。伤养好了,我送你回去。”还得备上一份致歉礼物,省得那浔江水神发起火来,水淹苍梧。话说那浔江水神许久未见了,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自己。道士自嘲地想,龙神得道,寿数万载,怎么会记得自己这一介凡人。 龙扭动身子,翻起水浪打在池沿,游进荷花深处去了。 道士脾气好,蓝色的袍子上被溅了几滴泥水,也不生气。 “我去给你找些药草。人吃的丹药对你没有用,但是药草还是有效果的。”后山上拿天地灵气养着的花花草草,本来就被几个徒弟残害得差不多,这下子更是要绝种了。 道士说着往远处走了。 龙闭上眼睛,一颗大大的泪水消失在荷花池里。 龙神<二> 道士没走出多远,就被一道人影撞得一个踉跄。 “啊呀!”道士扶住腰,好像听到了自己椎骨相互摩擦的声音。 “师尊!”丹殊正见是道士,当下牢牢抓住他的道袍,脸上难得显出慌乱来,“请师尊快去象皋泽!椿杪被妖怪抓走了!” 道士心说算了吧,就你那师弟,真有妖怪遇见他是妖怪倒霉。 ”哎,“道士试图安抚住大徒弟,”莫急莫急,这么莽撞成什么样子……“ “椿杪被妖雾卷携,如今下落不明,求师尊快去救救他!”丹殊眼睛都急红了,自从椿杪被雾气裹住不见后,他独身一人在象皋泽发狂似地找,整个翻了一遍,连土地都召出来问过了,却徒劳无获。耗尽灵力赶回苍梧,想请师尊去救人,结果师尊还这样温温吞吞的! ”椿杪没事,你莫急了。“道士看大徒弟可怜,”他刚才还在这儿撒欢来着。现在去后山找修鹤他们掏鸟蛋去了。“ 丹殊满面焦急凝住,似要从脸上滑落。 “掏……鸟蛋?”丹殊艰难道,“椿杪回来了?” 道士点点头说:“对,还带回来一尊大神呢。”他忽然存了点看热闹对心思,着意对丹殊道:“为师正好要去后山采些草药,你跟为师一起过去吧。” 丹殊整个人都还恍惚,只问:“椿杪当真没事?” 道士作生气状:“为师还能诓你不成?”可惜他面皮水嫩光滑,没有祖师画像上那种长长的胡须,否则他必要吹起来不可。 丹殊连称不敢,道士于是捏了个云决,师徒两个乘一朵云慢悠悠朝后山飘过去。 后山正热闹呢。 修鹤站在巨木下,抬起头专注地望着头顶纵横枝桠间两个被叶片掩映住的身影。 ”椿杪,你手脚轻些,别把树枝踩断了!“一个浓眉虎目的小童,趴在其中一根碗口粗的枝条上,手中紧紧握着两道灵力凝成的绳索,朝着下面嚷。这正是华阚。 椿杪腰被绳索缠住,双手扶着华阚趴着的枝条,半蹲着踩在另一根细了一圈的树桠上,正慢慢向前移动,闻言不耐烦地回头辩道:“我才没你那么笨手笨脚。” 华阚又叫:“你看前面看前面!”似乎恨不得自己去代替椿杪。 椿杪悠悠闲闲的,颇得道士真传:“早就叫你少吃点了嘛,早膳还老是和我抢豆沙包。现在体态痴肥,连上树都怕踩断枝条。” 华阚恼羞成怒:“你说谁痴肥!我比你高了那么多,自然比你重些!” 椿杪回嘴:“白长个子不长灵力。”他小小年纪,已经将数种道法使用醇熟,连师尊都啧啧称奇,直说椿杪是难得一遇的天才。 华阚脸色涨红,嚷道:“我修剑道,本就和你这样修鬼神道的不同。” 椿杪伸长手尽力去够,指尖微微能触到鸟巢了,却停下来说:“师兄也修鬼神道,剑法比你好多了呀。” 华阚简直要被他气死了:“那是师兄!师兄自然是样样都好的。” ”你们别吵了,“修鹤在树下遥遥劝,”一会儿雌鸟回来就拿不到蛋了。“ 这巢建在枝桠末端,大小只有寸许,内卧着五个斑斓的蛋,如常人指头大小,滚滚圆,可爱得很,与寻常一头尖一头圆的鸟蛋大不一样。原因在于产下这蛋的鸟。与凡鸟不同,这种鸟叫做“天许之“,亲子之间的体型可以相差数百倍,样子更是千奇百怪,有时候甚至能孕育出形似凤凰的彭火鸟来。稚鸟长成什么样,完全看上天安排,所以叫做“天许之”。就是因为这样,雌鸟的护稚之心尤其强烈,大概是上天怕她因为自己的孩子长得不一样就丢弃它们的缘故。 现下雌鸟被一道化形符引走了,三人才好行偷窃人家稚子之事。 椿杪专心起来,小心翼翼又往前踏一小步,待细枝的颤动稍平复些,就努力一点一点去拿枝头的巢。等他终于把鸟巢整个托在手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感到脚下一轻,细枝终于承受不住一个八九岁孩童的重量,“啪”一声断了。 “椿杪!”华阚赶紧提紧手中的绳索,却因为冲力太大,灵索断成两截,连自己也从高高的树枝上掉下来。 “啊——” 龙神 三、四 大殿里阴森恐怖,椿杪、华阚、修鹤三人在祖师面前跪成一排。 “胆子不小,‘天许之’的蛋也敢去偷。”道士多年不生气,一严肃起来还是很吓人的,“若不是为师与丹殊及时赶到,你们俩就摔成肉泥了!”他用拂尘的白玉柄狠狠敲了一下楠木桌面。那桌面上放了个完整的精致鸟巢,内卧五个小巧的蛋,正是祸魁。 “我们说要去偷鸟蛋的时候,师尊你还说多偷几个回来卤了吃来着……”华阚轻轻说。 道士老脸微红,“你们拿‘天许之’的蛋来做卤蛋吗!啊!”他又敲了一下桌面,震得桌上放着的鸟巢也微微一跳。 “师尊,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丹殊站在一边,不动声色给师弟们解围,“现在蛋已经带回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道士气鼓鼓:“谁带回来的谁管,为师反正不会孵蛋带仔!” 椿杪说:“咱们还回去不就行了?” 丹殊耐心道:“‘天许之’对人戒心很重,这蛋已经粘上了你们的气息,它不会再要了。” 椿杪歪头道:“那洗一洗?” 丹殊见怪不怪,还是耐心接道:“那会把雌鸟在蛋上的标记也洗掉,同样没有用。” “那卤了算了……”华阚又小声道。 “丹殊,你给他们说。”道士抽一口气,捂住自己胸口,万念俱灰地把事情丢给大徒弟。 “是。”丹殊对着旁边跪着的三个慢慢道,““天许之”的稚鸟在出壳前有万种可能形态,万一是半神彭火鸟,那么我们将其扼杀在壳中的行为就是弑神。弑神要遭天谴,师弟们都知道?” 三个吓得赶紧点头。 “师兄,”椿杪可怜兮兮道,“我不要被雷劈。”椿杪平时傻大胆,其实最怕死。 丹殊叹了口气。 “也许不是被雷劈呢,”道士凉凉道,“彭火鸟司火,也许是被火烧嘛。” 椿杪被吓得泪汪汪的。 “师尊……”丹殊无奈。 旁边跪着一直不开口的修鹤突然说:“让弟子来把它们捏碎吧。这样天谴就只降到弟子身上。一开始就是弟子的错。那吸引雌鸟的化形符也是弟子放的。弟子作为兄长,没有带好师弟们。” “不!不是修鹤师兄的错!”华阚急急道,“本来我们只是去摸些斑鸠的蛋,是我发现巨木上有个新的巢,要上去看,这才惹出祸事的!” “要这么说的话,”椿杪也赶紧道,“真正去拿蛋的人是我。我来受天谴才对。” “是我。” “是我啦!” “不对,是我!” 三个人吵成一团。 道士有点感动,心想这群小子还挺仗义啊,不枉自己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将这几个混世魔王拉扯大。 “好了!”道士佯作不耐烦的样子,“也没说一定会有彭火鸟嘛。” 万分之一的机会,实在是太渺茫了。 “蛋先放在为师这里吧。你们三个知道错了就好。至于天谴不天谴的,有为师在,怕什么。”道士护起短来也是属于人神共愤类型的。 华阚和修鹤还没反应过来,椿杪已经跳起来扑到道士怀中:“师尊!师尊你最好了!” 道士忍不住笑得脸上开花,但是一想到这个惹祸精给自己带来了多少麻烦,就又拉下脸来:“撒娇也没用!你一天到晚捡了多少东西回来了?啊!” 龙神<四> 师徒四个头挨头蹲在荷花池沿,丹殊面无表情站在一旁。 “师尊,椿杪真的捡了一条龙回来?”华阚问。 “不是捡,我打赢了它……”椿杪抢道。 “我们的蓄灵池藏得下一头龙吗?”修鹤淡淡地问。 蓄灵池长宽六丈,深一丈五,先代道人不知施了什么法术,使得池中荷花终年挤挤挨挨,并不像凡间的那样到了秋冬就枯萎凋零。每年苍梧落雪的时候,就有雪映荷花的奇景,可惜苍梧诸人早就看惯,倒不当什么了。 饶是如此,这满池荷花,也断断藏不下一头蛟龙。 鲤鱼可以在荷叶下藏匿,一头蛟龙,怎么藏法?藏住了头,就必有身子尾巴露出来,反之藏住了身子,龙头也一定会被挤到水面上。 可是师徒四人蹲在池边盯了半天,也没看到有龙的影子。 “师尊,龙呢?”华阚问。 “咳,你莫急。这龙比较小,又害羞,似乎还发育不良,许是刚刚累了,现在在花底休息呢。”道士道,“再说,咱们这池子看着小,其实蛮大的。之前就有一头成年的龙栖身于池中。” 华阚想象了一下,小又害羞,发育不良?龙原来不是都高大威猛、长逾百丈的? “成年的龙藏在池里,荷花都被压坏了吧。”修鹤皱着眉头。 道士回忆了一下,“没有呀,他很小心的。况且龙是水泽之灵,荷花沾了龙的灵气,只会越开越盛。” 丹殊忽然道:“师尊与那头龙很熟悉?” 道士眼睑垂下来,笑笑:“许久未见了,大概也不算很熟。” 丹殊便不再问。他只十三岁,已经懂得人世无奈,有些事情不能追究。 “啊!快看那边!”椿杪指着水池另一头叫。 银白色的龙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空中扇出弧形的水帘,一翻翻进了荷叶底下,扰动出一池涟漪。 “哇!”华阚赞叹,“真的好漂亮。可是……” “真的很小。”修鹤补充。 “嗯。它受伤了,而且伤得有些重。”丹殊说,“椿杪,你遇见它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哈?”椿杪还沉浸在龙尾带来的震撼中,“不是呀,我遇见它的时候,它比现在还要小一些。”否则也不会被他握住。 道士开始摸起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为师也觉得它不太正常。” “明明是师兄先看出来的吧……”华阚小声道。 道士咳了一声。 “师尊之前去后山采草药,是为了给它治伤?”丹殊问。 “哦对,”道士一拍脑袋,“被‘天许之’的事一搅和,为师差点忘记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琉璃瓶子,里面盛满绿莹莹的光。 “师尊你好小气,”椿杪一看那瓶子还不及他的手掌大,便说,“医治人家也只肯出这么一点点草药。” “椿杪,不要胡说。”丹殊轻轻拍了椿杪的头一下,“这是光明藓,这么一小片,已经长了上百年。医治一头龙,功效足够了。” 三个小的仔细一看,果然见瓶底有一片指甲盖大小、苔藓样的东西。瓶中绿光就是它发出的。 “光明藓只在灵气纯粹的地方生长,凝天地精华而成,有肉白骨药死人的功效,极难得,没想到咱们后山也有。”丹殊给三个小的细细讲解。师尊驾云带他去后山取的时候,丹殊已经惊讶了一回,故而此时可以平平道来。 ”师兄好厉害!“华阚捧场道。 修鹤说:“就这一片苔藓,不用加些参草灵芝,不用炼制么?” 道士打开琉璃瓶的口子,把光明藓轻轻倒进水池里。 “炼制后的丹药对龙无效。龙也是天生之物,这样就行了。”道士答道。 光明藓在水中成一团模糊的光,飘飘荡荡沉到黑漆漆的池底去。 三个小的屏息等候,连丹殊也凝神观察着水池的变化。只有道士,不知道想起来什么,神色有点恍惚。 几乎是瞬息之间,整个蓄灵池底散发出绿莹莹的幽光,水色澄澈通透,可以看到成群的鲤鱼在莲茎间游动,红的,金的,褐赭的,花锦的……突然有一道狭长的银白身影,在池中闪过,游鱼纷纷给它让道,空出大半个水域,于是那身影就更加清晰。 那是龙在池中遨游。 忽然椿杪咦了一声,“它比刚才又大了一点。” 丹殊回过神来,仔细看看,道:“的确。” 道士皱起眉头。 ”我就说嘛,龙么,都是威风凛凛的。上古的应龙,那可有一万丈那么长!这条现在小了点,肯定也会很快长到盘踞如山那么大的!“华阚两眼发光,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年的巨龙翱翔于天的样子。 修鹤泼冷水道:“我劝你不要想能一直养着它。龙的性情刚烈,不可能被拘禁的。” 华阚被道破心思,哼哼唧唧道:“谁要拘禁它来着?我只不过想……只不过想跟它交个朋友。” ”行了,“道士打断徒弟们的讨论,”龙也看过了,回去吃午膳吧。午膳过后,华阚把缺的早课补上,椿杪罚抄道经十册,明天这个时候为师来检查。“ ”啊~“华阚一唱三叹。 “师尊~”椿杪又想撒娇。 道士唬起脸,”怎么,嫌少了?“ 二人才苦着脸称诺诺。 修鹤犹豫了一会儿,问:”师尊,我呢?“ 道士说:”你去做饭。真是,饿死为师了。“说着回身往后殿走去。 三个小的目送他走远了,才从地上起来。 ”啊,蹲久了腿麻。“华阚敲敲自己结实的小腿道。 椿杪又有问,”奇怪,师尊怎么不麻?“ 华阚想了想,”大概人老了就会习惯?“ 丹殊笑道:“又胡说。师尊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早就是不老之身。” 修鹤拍了拍裤子上的土,一言不发向厨房走。 “修鹤师兄!”椿杪追上去,“午膳做什么?可不可以做豆沙包?” 丹殊也跟上去,“修鹤你别听他的,做些清粥小菜就好。师兄来给你打下手。”天可怜见,苍梧一个道士四个徒弟,只有修鹤会些灶间的厨艺。要不是修鹤在,苍梧诸人恐怕早饿死了。 华阚见状忙赶到修鹤后面:“修鹤我要吃荷包蛋!” “你还没忘记蛋啊。”椿杪道。 一群人说说笑笑走远了。 荷花池中悄无声息地探出一个脑袋来。 龙神 五、六 龙神<五> 道士在房中翻翻找找,终于找出一个布满了灰尘的檀木小盒子。他仔细地擦去灰尘,盒子上雕刻的盘龙慢慢显现出原来的面貌。包浆醇厚,透出沉沉的暖光,似乎被人抚摸过千千万万遍。 道士轻轻扣住盒子的锁片,犹豫了好久,却不动作,只拿手指在盒子边缘来回搓磨。他最后叹了口气,把盒子又放回原处。 “只是巧合,”道士自言自语,“天下龙族,又不止他一家。” 比起这件事,还是“天许之”的蛋更值得担心一点。 道士又忧心忡忡地看向桌上的鸟巢。 也许有办法放回去。道士心里想,“天许之”雌鸟出了名的护稚,只要消去蛋上沾染的人气,刷上些雌鸟的气味,它没准儿会重新接受这些蛋? 先去后山看看能不能捡到雌鸟掉落的羽毛之类,将雌鸟的气息盖在蛋上,如果它不接受,到时候再把蛋拿回来就好。道士这么想着,托起鸟巢,踱向外头去。 厨房里则是另一番气氛。 “师兄你太笨了。”椿杪说。 丹殊握着菜刀,一脸凝重。他面前摆了一个砧板,砧板上有一条鲫鱼。鲫鱼倒是完好的,砧板却碎成两片了。 “这是第几块砧板了?每次师兄切菜,咱们就要换一块砧板。”椿杪毫不留情地揭自家师兄的短,“上次切青菜,连砧板也切成一条条,这回只是刮个鱼鳞而已,师兄你又把砧板斩成两段。” “你懂什么,这说明师兄刀法好,‘隔山打牛’听过没?”华阚替师兄抱不平,“再说,你嘴巴那么厉害,你来切菜啊。” 椿杪端起一个水盆,边走边说:“我才不。修鹤师兄让我淘米的,淘完米我还要去抄道经呢,华阚你生好你的火啦。” 华阚炸毛:“整天‘华阚华阚’的,我也是你师兄,叫师兄!” 椿杪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华阚气结。 修鹤说:“华阚,你火生好没?”他手里拎了一节藕,正在削皮。 华阚便气鼓鼓去吹炭火。 “你们都护着椿杪吧,”华阚说,“总有一天他把苍梧拆了。” 丹殊微微笑:“没事,拆了还能再盖起来。” 修鹤手中一停,也为大师兄的话默了一下。 在护短这方面,师尊和大师兄还真是一脉相承啊。 “师兄,以后还是我来切菜吧。”修鹤道。 丹殊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以后我洗菜?” 修鹤摇摇头说:“不必。师兄只要看着椿杪,别让他把苍梧拆了。” 华阚爆发出一阵大笑。 丹殊也笑,眉眼弯弯的,像一只偷吃了鸡腿的狐狸。 “嗯。我一定看好他。” 几个人吵吵闹闹做好了饭,已经是午时。 道士在后山转了一圈回来,把蛋又放回自己房里,在大殿里喊:“饿死了!” 椿杪便探头:“师尊你去哪里了?等你吃饭,等了好久。”其实此时饭还没炊熟。 道士闻言感动道:“还是我徒贴心。快快,咱们去饭堂,不然华阚这厮又要将饭全部吃光了。” 椿杪说:“师尊你都快成仙了,还和华阚师兄抢饭吃。华阚师兄还在长身体呀。”言下之意,师尊真是个坏蛋。 道士又吹起并不存在的胡子:“成仙也要食五谷呀!连神灵都需要歆享祭祀,何况是仙人呢?” 椿杪眼珠转了一转,问:“神灵也要吃饭?那龙需不需要?”他想起水池里养着的那条龙来。打伤了人家,还要让人家饿着肚子,似乎不太好。 道士想了想,问椿杪:“厨房里还有虾吗?” 椿杪道:“有呀。” 道士一摆手:“那给它洗一盆出来。记得拣跳得厉害的给它。”千万别把奄奄一息、快死了的虾给龙呀,道士想,龙会生气的,一生气,就要把人房间里的书呀床铺呀衣服呀统统喷得湿透。 椿杪继续说:“虾都被修鹤师兄油爆了。”他想起油爆大虾的香味,舔了舔嘴唇,问:“龙也喜欢吃油爆大虾?” 道士看着椿杪,椿杪睁大眼睛作无辜状。道士一时拿不准椿杪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意逗自己。 “反正丹殊也不在……”道士喃喃说。 “哈?”椿杪歪头。 道士捏住椿杪的脸颊,往两边拉:“那为师就不客气了。” 椿杪疼得双目含泪:“丝菌……”他想说,师尊,师兄就站你后面呀。 “师尊,”丹殊忽然出声,“可以用膳了。” 道士吓得一抖。 乖乖,这徒儿不过十三岁,怎么杀气比千年的大妖怪还重。 “哦,吃饭吃饭,哈哈,吃饭。”道士打着哈哈往饭堂走。 椿杪揉着自己的脸。 “疼死了。师尊真讨厌!” 丹殊看一眼,发现椿杪脸颊都红了,像山下集市里卖的画像上的娃娃。 “过来我帮你揉。”丹殊指间发出淡淡的光。 椿杪听话地凑过去,又被掐了一下。 “啊!师兄大坏蛋!” 龙神<六> 油灯昏黄,椿杪愁眉苦脸地在大殿抄经。 “这要抄到什么时候啊……”道经上的字密密麻麻,此刻在椿杪眼前打架。 忽然庭院里传来一阵水花声。 椿杪扔了笔,哒哒哒跑出去。 月光澄澈空明,鸱枭在远处的山林里咕咕鸣叫。蓄灵池里水波未平息,荷花花瓣上犹挂着水珠,摇摇欲坠,荷叶上也承着一抔水,碎了又圆。 “你也睡不着吗?”椿杪蹲在水池边问。 池水静静的,只有一波波微澜拍在池沿,悄无声息。 “师尊说你已经快五百岁了,是真的吗?那你要比我大好多呀。”椿杪戳了一下伸出池沿的一支嫩荷叶,荷叶上托着的水瞬间倾泻到水池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书上说龙可以化人,你会不会?”椿杪把手放进冰冰凉的池水里,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好冷啊!” “在水里泡着,你不冷吗?师兄说你受伤了,你在水里能好吗?是不是如果我没有设招神幡,你本来是不会受伤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真的是浔江水神吗?水神一般都做什么?管着大大小小的鱼?就像师尊管着我们一样?” 椿杪问题一个接一个,但是池水深处仍然没有动静。 椿杪泄了气,坐在池边打起瞌睡来。 “我不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忽然有人在椿杪身后说。 椿杪回身一看,荷花丛中一个和自己差不多模样的人,长发披散,肩头云纹扬起,犹犹豫豫地站着。 “名字是最短的咒。”他继续说。 椿杪便微笑:“好。没关系,我不问你名字了。” 那边好像大松了一口气。 “你不必内疚,不是你打伤的我。”小龙说,“我来这里,也不是因为你的招神幡。” 椿杪奇怪道:“那你来是为了什么?”油爆大虾么? “为了找龙珠。”小龙说,“大约百年以前,我叔叔送了一颗龙珠给苍梧的一个人。我来是为了问他要回那颗龙珠。” 椿杪努力地回想了半天,最后泄气:“我只记得起来最近九年的事情……” 小龙说:“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椿杪说:“那你拿回龙珠了么?” 小龙摇摇头。“我只在他房间里发现一片龙鳞。”小龙说,“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把龙珠放在哪里了?” “好啊,”椿杪说,“不过,那个人是谁?” 当夜道士做了一个梦,梦里苍梧还是百年前的样子。师兄、师弟们在庭院里做早课,亲亲热热,打打闹闹,好似后来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忽然下起雨来。铅云翻涌,天地忽寂,蓄灵池中荷花开了一半,便被骤雨打去。 大家惊呼着,三三两两跑进屋檐下。道士也跟着跑进回廊中,手忙脚乱地拧干了衣裳里的水,呆愣愣抬头看天。 人声渐远,雨声渐盛,一个模糊人影出现在蓄灵池中,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许多年。 道士遥遥看见,忽然心上绽出欢喜,等了百年,那人终于肯露面。 那个人背对道士站着,长发束起,脊背挺拔宽阔,腰线往腰封里一收,生生束出荒谬的纤弱感。道士往他那里走,却怎么都走不近他。围着他转圈,看见的始终是一个冷冷清清的背影。而央求了好久,他也不肯转过身来。 他只一遍遍问: “为什么?” “你为什么还不成仙?” “时移世变,转眼百年。你为什么还不成仙?” 道士听到自己回答: “成仙有什么好?不老不死,无欲无求,凡尘种种牵挂,一夕忘却。” “有些事不必记得,也不能当真。”那个人说。 “人生虚妄,种种皆空。这些我都知道。”道士回答。 那人便不再说话。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听雨滴打在水池里的声音。淅淅沥沥,叫人生厌。 道士忍不住,走上前一步,问他:“那么你呢?近百年了,为什么不回浔江?你已经得道成神了吗?” 那人答:“成不成神,与你何干。” 雨丝如线,雨脚如针,细细密密地扎在人心上。 道士生了气:“既然如此,那我成不成仙,又干卿底事?” 那人影动了动,似要转过身来,却又堪堪停住。 道士有些失望。 “既知人生虚妄,何苦执念百年。早登仙境,亦是解脱。你去吧!” 梦醒了。 道士闻到潮湿水气,仿佛庭院中的荷花池水蔓延到了房间各处角落。 脸上略有凉意,他抬手摸了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满面的泪水,眼中血管一缩一缩地疼。 夜阑人静,道士披衣坐起来,了无睡意。 忽然他注意到桌子上有什么东西反光,于是点了一颗燃珠,起身去看。 一只檀木小盒子大开着翻倒在桌面上。 雕刻的盘龙仍旧栩栩如生,但是盒子里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龙神 七、八 龙神<七> 丹殊挑了挑灯芯,大殿里灯光明亮起来。 他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书册,在案上摆放整齐。 “这个家伙,抄经抄得满桌子都是墨水。”丹殊仔细揩干净了案面,坐下来,提笔开始抄经。 椿杪人小,字体倒遒劲,丹殊着意模仿着抄,不知觉开始揣测起椿杪的性情来。 说他好生仁善吧,他作起恶来好像天经地义似的。 说他天真无邪吧,有时候又觉得他老气横秋。 修鹤没来的时候,华阚椿杪在一处。华阚跌跌撞撞,抓起什么就往嘴里塞;椿杪则冷漠淡然,随时睁大眼睛观察四周,显得格外早熟。 有好几次,丹殊以为自己透过椿杪在看一个成年的男子。 这几年椿杪渐渐长大,不复幼儿时期的冷漠,惹起祸来倒比华阚还要在行。 丹殊忍不住笑,“越长越回去了。” 这样边思索边抄,手边抄好的纸张渐渐多起来。 没一会儿,道士急行至大殿,看到丹殊,一愣:“怎么还没睡?” 丹殊赶紧站起来,“师尊,我……”他没想到会被师尊抓个现行。 “在此处多久了?”道士打断他,问,“有未看见什么生人?” 师尊难得这么惊疑,丹殊也正色起来:“弟子在殿中约两刻钟,并未见什么可疑人物。” 道士环顾四周,只见经幡在夜风中扰动。灯影幢幢,好像无数鬼怪潜伏在这阴森大殿中。 没有妖气。没有痕迹。难道是他自己来取走龙鳞? 道士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丹殊跟上去,心里疑惑,师尊怎么了? 师徒二人入庭院,听到椿杪说:“……一定会还给你的。” 月光将地面照得发白,好像结了一层霜。椿杪站在水池边,正在与池中人说话。 道士心里一紧,疾走几步,近看却发现,那是一个长得很像椿杪的小少年。因他站在荷花深处,所以看起来要比椿杪高很多。 “啊,师尊!”椿杪听见脚步声回头,一脸欢喜。“快看,龙化形了!” 丹殊沉着脸把椿杪拉到自己身后,戒备地盯着龙看。 道士站在蓄灵池前,仿佛又回到青年的时候。 “下来,别把荷花踩坏了。”道士说,“看来你伤已经养好了。明日我送你回去吧。” 小龙乖乖从池里走出来。 椿杪从丹殊身后探头,“师尊,我们刚才还说起你呀。” “哦?”道士笑笑,看着小龙,“说什么了?” 小龙眨眨眼睛,比椿杪还多一分无辜:“说您百年前救过一条龙,那是我的叔叔。” 道士道:“我救过一位水神不假。” 小龙说:“叔叔曾经提及您冒着受师祖责罚的危险,到后山一线天去采光明藓来救治他,为此还跌伤了,养了百余日才好。” 道士放缓了神情说:“你倒知道得清楚。”百年前的细节,除了自己和龙神,的确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小龙又说:“叔叔还说,因为和您是至交,所以把龙珠留给了您,希望在危难的时候,能够提供一些帮助。” 道士原先还如春风般和煦,此刻闻言却有一闪而过的戒备,顿时面无表情道:“你叔叔记错了。” 小龙面孔有一瞬间僵硬,但很快又恢复到孩童式的天真表情。 “叔叔不会记错的。”小龙坚持道。 “我说错了,就是错了。”道士蛮横道,一转眼睛,向小龙伸出手,“好了,说了这么一通废话,现在快把东西还给我。” “师尊好凶啊……”椿杪轻声道。 丹殊反手摸了摸他的头。 师尊平时温吞得跟兔子一样,其实被惹恼之后,杀伐果断一点不输于魔头。 否则师尊怎么守得住百年苍梧。 小龙说:“我没有拿您的龙鳞。” 道士一笑:“我还没说我丢了龙鳞。” 椿杪急道:“它刚才一直和我在一起呀!师尊……”话说一半,被丹殊摁回去。 小龙说:“午膳前我的确去您的房间探查过,发现您有一片叔叔的龙鳞。但我只是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就放回去了。” 道士皱眉。 “椿杪,你和它呆在一起多久了?”道士回头问。 “两……三刻钟了。”椿杪小心翼翼回答。 小龙说:“真的不是我。”它声音里充满委屈,“除了龙鳞,您还丢了其他什么宝器吗?” “你很聪明。”道士说,“‘天许之’的蛋也不见了。” 龙神<八> 天刚亮,华阚迷迷瞪瞪洗漱完了以后,提着剑去庭院中做早课。 庭院里空无一人。 “咦?”华阚奇怪道,“椿杪赖床就算了,师兄们也赖床了?” 华阚慢慢沿回廊往主殿走,一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 晨风习习,吹得华阚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该不会待会儿师尊也不在吧…… 苍梧就剩下我了? 华阚越走越快,转弯进入大殿。 师尊好好的,坐在蒲团上。面前坐着一个酷似椿杪的人。 “师尊!”华阚眼含热泪,“师兄他们……” “你师兄在外面布阵。”道士看起来心情不好,比平常淡漠许多。 华阚哦了一声,忍不住偷偷去瞧师尊面前的人。 真的很像,只是似乎比椿杪大了几岁。 那个人转过头来,温和地问候他:“华阚。” 华阚大惊:“你认得我?” 那人点头:“我是水池里那条龙。” 华阚更惊讶,向道士说:“师尊,龙也能化人吗?” 道士横了他一眼:“平日为师讲法你都没听?” 华阚嘿嘿嘿笑。 小龙说:“龙是水泽之灵,五百岁以后就可以化形了。” 华阚说:“哇!你已经五百岁了?那岂不是比师尊还要老?” 道士翻了个白眼,决定不与这缺根筋的徒弟计较。 小龙说:“不能这么算。龙幼年时灵智未开,和一般妖物没有什么区别。” 华阚说:“那我们之前见到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变得那么小?” 小龙说:“我被下了禁制。要多谢你们救我,”小龙看向道士,“若不是您赐药,我恐怕一生都会维持那个残疾的样子。” 道士说:“救你只是看在你叔叔的面子上。” 华阚说:“师尊你不要那么凶嘛。”华阚对小龙笑道,“你别怕,我师尊最心软,山精水怪一个月要救回来好几个的。” 小龙说:“真人一时不慎,被窃去至宝,所以心情不好。我可以理解。” 道士说:“别给你们龙贴金。一片龙鳞,算什么至宝。我只是在担心‘天许之’的蛋。” 华阚插话道:“师尊你还是把蛋吃了?” 道士忍不住拿拂尘敲华阚的头:“就只记得吃吗?啊?” 这时丹殊带着修鹤、椿杪进来,对道士说:“师尊,阵法已经布置好了。无论是妖是鬼,是神是人,只要带着‘天许之’的蛋,就不可能离开苍梧。” 道士点头说:“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你道法有进步。” 华阚一看,哼哼道:“师兄你们怎么不叫我啊,到底发生什么事啦?就我一个人不知道。” 修鹤说:“布阵需要四个角,本来叫过你,你没醒。后来师兄用傀儡代替了。” 椿杪说:“华阚你还打呼噜呢。” 华阚脸一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丹殊说:“‘天许之’的蛋被偷了,本来这五个蛋里面出现彭火鸟的几率不过万一,现在却是必定有了,否则那妖物不会冒着危险进师尊房间偷窃。” 小龙忽然说:“或许不是妖物。” 道士看了它一眼,对徒弟们说:“的确。为师没有发现任何妖气。” 小龙点头:“所以您之前才怀疑我。” 道士说:“怀疑你倒不止这一个理由。不过你们神灵做事也一向不厚道。” 小龙苦笑:“真人太抬举了。龙算什么神灵。空有一个神位,却是属于最低等的妖神。神界大神无数,都不过将龙作为一种玩物。龙其实半分尊严也没有。” 道士说:“这世间,除了四方主神,难道有谁有真正尊严?神与神之间的互相残杀就不说了,就算是你们龙,也让水泽妖怪和沿江人类定期祭祀,难道你们待他们就宽和亲切了?” 小龙面色急窘,仿佛被人逼迫到墙角的野兽:“祭祀龙神只要三牲五谷,而且每年只有一两次,龙怎么会和用血肉魂魄祭祀的神灵一样!我们偶尔要求人牲祭祀,那都是因为遇到神界大典,习俗如此,所有神灵都会要求的,又不止龙神一个!” 道士说:“你叔叔镇守浔江,虽然百年未见,但我知道他从未要求过人牲祭祀,可见神界的这种陋俗,不是不可以打破。然而其他水神呢?你呢?” 小龙摇摇头说:“我还不是水神。父亲本是云梦泽水神,原定哥哥继承神位。姐姐嫁到东海去,已经很久没见了。我们很少要求人牲,有时候即使要求了,也只是取部分精魂,而不会害他们性命。” 时隔百年,再次接触龙族的事,道士心中感慨万千。故人到底在心中有些分量,道士略收了收咄咄态度,对眼前这小龙再次爱屋及乌起来:“龙繁殖不易,你家倒是兴旺,可见上天好生,对心怀仁慈的神灵总要好些。”道士说,“算算你叔叔也该成婚了,他有孩子吗?” 小龙怔住,问:“真人不知道?叔叔很久之前就去世了。” 龙神 九、十、十一、十二 龙神<九> 小龙怔住,问:“真人不知道?叔叔很久前就去世了。” 道士坐在蒲团上,好一会儿没说话。 三个小的战战兢兢不敢出声,丹殊看得不忍心,唤道:“师尊……” 道士无事一般,似寻常道:“嗯?” “世事无常。”道士笑笑,“为师虚度了百来年,这点道理总还知道。” 道士问小龙:“是出了什么意外?重病不治?” 小龙说:“叔叔触犯天条。” 道士又呆了一会儿。 “哦。”他只说了这一个字,没再问下去。 “你伤养好了,可以在苍梧多玩几天。”道士对小龙说,“只是龙珠不能给你。你叔叔交代我做的事情,我还没有做完。” 小龙正欲作答,殿外响起一声惊雷。 丹殊皱眉道:“有人触动了阵法。” 道士说:“既然上门来了,就去会一会吧。”说着从蒲团上起身,却踉跄了一下。 道士自嘲道:“人老了,腿脚不灵便。” 徒弟们都无言。 雷声越来越清晰,却是直冲着大殿来了。 道士一扬拂尘,先将几个孩子罩在一道白色半透的屏障中。 “丹殊,照看好师弟和客人。”道士飞身向外去了。 是妖是鬼,是人是神,能用梦寐窥探人心、迷人心智,这份实力,已然在道士之上。 道士站在大殿前,道袍被风吹得烈烈作响。 “真有不怕死的。”眼前一个熟悉人影,长身玉立。 道士心生恶意,却按捺住道:“阁下身在阵中,倒还不忘口出狂言。” “想想我也已经够慈悲,”那人道,“只拿了蛋和龙鳞,没伤你们性命。本来这么一去便罢,偏你这不知好歹的,还要布下阵法留住我。” 道士唤出一柄剑,提在手上:“‘天许之’雌鸟也是你杀的?”昨日道士想归还蛋,却在后山发现了雌鸟的尸体,无奈只好又把蛋拿回来。 那人点点头说:“雌鸟顽固,拿它一枚蛋也不肯。半神之母,到底有些力量,我伤它几次,总算杀了。” 难怪修鹤一枚化形符就把雌鸟引走了,原来那时雌鸟已经受伤,更是惊弓之境。 那人歪头笑说:“你这么关心‘天许之’干什么?哦,你也想吞几枚蛋直接成神?”他挑衅道:“难怪你拖延着不肯成仙,原来野心更大。很不错,我欣赏你。不过呢,彭火鸟现在在我手里,我吃得,你吃不得。你只看着罢!”说着抛出五个斑斓的圆点,尽数吞入腹中。 道士说:“阁下话好多。现在还不动手,难不成有什么难言之隐?”半神之母,这么好惹?这人头几次杀雌鸟不成,必定也被雌鸟伤了。 那人影重又扭曲起来,做出攻击姿势:“本不想在这里杀人,是你逼我。” 漫天黑影忽然汹涌而来,如浪潮滚滚,竟然有拔山之势。 道士将剑丢上空去,双手捏诀,长剑分出十二柄,剑光四射,钉入光暗交界处,生生挡住无孔不入的黑影。 人影大声笑:“苍梧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御剑只能御十二柄,这点修为也敢在我面前逞强。”他大喝一声:“破!” 十二柄长剑,瞬间断裂。 道士被逼得退后一步,嘴角漫出些鲜血。 人影笑,故意用梦中声音装腔作势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还不成仙?时移世变,转眼百年。你为什么还不成仙?” 道士青筋暴起,胸中恨意滔天。 人影偏继续道:“说什么已经知道人生虚妄,哈哈哈!可笑!心魔难破,执念未了,还妄想与我一较高下!怎么,看到我化作故人的样子,心里割舍不下,不敢下狠手?” “故地重游,我本不想在此杀人,但是现在,我想通了!”人影恶狠狠道:“苍梧每代必出魔头,为祸苍生久矣,我看也是时候替天行道,把你们杀个干净了!” 黑影具化成数十头猛虎,扑向大殿,道士站在殿门口,眼看就要被猛虎撕碎。 道士忽而一笑道:“阁下果然话多。” 地上忽然冒出尖利光枝,将数十头腾跃猛虎捅穿! 那人影也被光枝所逼,一下跳开数丈远,刚落地,却又被一张凭空出现的大网兜头网住,一下子委顿在地。 “怎么!”那人影听起来又惊又怒。 道士说:“谁告诉你我只修剑道?阁下啰啰嗦嗦,够我布好几个阵法了。” “你明明站在原地,”那人怒道,“必定是请了几个帮手,好不要脸!” 道士说:“阁下言辞间对苍梧甚是熟悉,怎么不知道苍梧有人可以隔空布阵?”道士想了想,“既是神灵,又擅长以梦寐迷惑人心,之前从未见过你,今日突然造访……你是被师祖封印在后山的梦神?” 那人说:“怎么,怕了?”他捉住大网开始撕扯,眼见网就要被撕碎。 道士见状,顺势一扬袖子,那张大网便像刚才凭空出现一样,又凭空消失了。 道士说:“没想到你已经可以自己冲破封印出来了。既是神灵,我杀不了你,也没那个能力将你封印。你走吧,只要不威胁苍梧,我不会过问你残杀‘天许之’的事。” 那人怒极反笑:“你怕天谴,不敢弑神,那就不怕我杀光你们?” 道士赞同说:“我怕。但是你既然为神灵,一定会和已经成仙的祖师见面的,到时候他问起来,你怎么回答?‘不好意思,一失手杀光了你的徒子徒孙’?” 那人脸上一团黑雾,却莫名显出惊疑不定来。 “你师祖已经成仙?”那人问,“他没死?” 道士说:“逍遥着呢。前年还看见他在南方神台做客。你往南方走,必能遇上他。” 龙神<十> 道士回到大殿中,看见屏障内丹殊正一手拉了两个,满头大汗。 华阚说:“师尊这么久没回来,肯定是突闻噩耗心神不宁,所以发挥失常,说不定已经被人家制住了,我们该去帮他!” 修鹤说:“师兄,我自有分寸,你放手吧。” 椿杪托腮说:“师兄你们别闹了,师尊的屏障没破,肯定没事。” 小龙面无表情坐在一边,椿杪跟他坐在一处,倒像双胞胎。 道士咳了一声,说:“华阚,为师有那么弱吗?” “师尊!”椿杪跳起来,“我就知道,师尊最厉害!” 道士神态放松,说:“少来。平时不是和华阚一样跟在你师兄后面叫‘师兄最厉害’的?” 椿杪说:“师兄厉害,师尊也厉害。” 忽然有人出声道:“真可怜,跟徒弟抢名声。” 道士顿时转过身去,挡在孩子们前,道:“梦神阁下,你不是去找师祖?” 梦神此时换了个常人样子,手里拿把折扇,转了转:“你祖师成仙,前尘必已忘却,我去找他岂不是自讨没趣?左右闲着无聊,找徒子徒孙玩也是一样的。”他将把折扇玩得风流,眼波一转,忽然停住:“咦,这里有条龙?” 小龙浑身紧绷起来。 梦神左看右看,视线总离不开小龙和修鹤。“你这里奇奇怪怪的东西还真不少啊。”梦神说。 道士心里大骂,你才奇怪!嘴上客气道:“哪里,观中都是俗物,阁下才是真奇葩。” 梦神点头,似乎十分受用,又感慨道:“看来也是我福缘深厚。得了彭火鸟,勉强修补了神力,没料到还能有龙送上来。正好吃了,一并提上两阶,去西方神台做个主神也好。” “这是我故人亲属。”道士又召出剑握在手里,说,“你若动他,恕我与你不死不休。” 梦神笑:“梦里那个故人?” 道士不为所动,只执剑站在当头。 梦神说:“原先还奇怪你怎么不跟我抢‘天许之’,这么看来也是。你有了一整条龙,何愁不能成神。龙可比彭火鸟地位高多了呀。” 小龙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梦神大概睡了几百年,骤然醒来,有些话唠:“天下龙族,本就繁殖不易,又被众神吃了许多,数量更稀少。你这小道倒是一下子遇见两条,这种因缘,真叫我这个神也妒忌。难怪只百来岁就快成仙了,你不成仙,谁成仙呢?” 道士冷笑,正待反驳,小龙突然发难,爆出一阵刺眼光芒,冲破了屏障,直逼梦神! 众人被他身上的光刺得眼一晃,再看时,一条长髯利爪的银龙,张大了血口,就要把梦神脑袋咬下。 道士被遒劲龙尾拍到一边,撞在柱子上,喷出一口血。 “师尊!” “为师无妨,”道士挣扎道,“救龙三!” 众徒回头一看,数丈长的银龙已经被梦神制住,梦神踩着龙身,将它踩得鳞片下都溢出血来,一手扼了龙的喉咙,将银龙的头高高提在空中。 梦神冷冷道:“自己送上门来,就别怪我了。” 丹殊没动,只仗剑护在师弟们身边,修鹤抿着唇不肯离开道士,华阚已经吓呆了。椿杪站得近,双手交替打了两个暴击,却被梦神一挥扇子就拦下。 “早说了你们一代不如一代,”梦神说,“有你们这种徒子徒孙,估计景吾也丢脸得很。”景吾是祖师名讳。 道士站起来:“我说过你若动他,我与你不死不休。” 梦神听了只笑:“哦?怎么个‘不死不休’法?从来只有神诛杀众生,还没听说过有谁胆敢弑神。”他话音刚落,就不得不倒退几步,扯得银龙也在地上蜿蜒。 道士一柄长剑舞得滴水不漏,招招直取梦神咽喉。 梦神未料到道士藏拙,狼狈地退向殿外,时不时拿手中银龙格挡道士的剑。 道士见状,将长剑往空中一扔,双手捏诀,十二柄剑出现在半空,从四面八方刺向梦神。 梦神丢开银龙,一翻袍袖,青天白日间顿起漫天黑影,化作虎豹,争先恐后咬住道士的长剑。 “不自量力。”梦神道。 银龙被掷出,在地上磨了好远,遍体鳞伤,头上的龙角也折断了一支,彻底昏死过去。 道士抹了一下嘴角残余的鲜血,拍在自己掌心:“不试试看,焉知弑神亦可为之。” 梦神前后左右都出现带着尖刺的大网,梦神几个跳跃躲开,冷笑:“同样的招数,耍几遍就 不新鲜了。” 忽然有腥风平地而起,吞噬了梦神的黑影。 梦神道:“以血为媒,你这回倒真是拼尽全力了。好,那我就认真陪你玩玩。” 龙神<十一> 殿外道士和梦神斗得难解难分,殿中几个徒弟却起了争执。 丹殊回头对三个师弟道:“修鹤,你带华阚、椿杪去后山紫金窟中,四个时辰后若师尊和我没来寻,你们便通过洞窟里的传送阵去临沧山。” 修鹤摇头:“师兄,你道术高深,能护着两位师弟,你带他们去吧。我的道术虽低,但是……有些特别,我留下襄助师尊。” 华阚叫道:“我不走!我也要留下!” 椿杪说:“师兄,我可不可以也留下?” 丹殊说:“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你们若留下,师尊还要分神照顾你们,大战在即,这对师尊大为不利。修鹤,带他们走。”说完便向殿外跑。 修鹤急急追上一步:“师兄,你不明白!我是……” 丹殊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所以才把他们托付给你,快走!” 修鹤愣了,站在原地。 椿杪看看修鹤,又看看师兄跑出去的背影,把手伸进自己袖子里不知道在摸什么。 华阚提剑也要出去,被修鹤拦下来。 “师兄让我护送你们,”修鹤说,“别给师兄添乱。” 华阚道:“可是!” 修鹤截住他的话头:“你不听大师兄的话了么?” 华阚虎目圆睁。 修鹤趁势道:“若真不得已要去临沧山,椿杪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那边的会放过他?” 华阚咬牙道:“我们走!” 三人快步离开大殿,搅动得壁上灯火跳跃不止。 地面一张揉成团的黄色符纸,正在慢慢舒展开。 华阚跑得气喘吁吁,只觉得从道观到后山的路从来没这么长过。 许是为了方便的缘故,紫金窟就在后山山脚,且洞口被先代道人扩修过,十分显眼。 修鹤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但是没来得及细想,只顾着带两个师弟先进入洞窟再说。 “师兄不会错的。”修鹤安慰自己。四个时辰之内,那梦神应该不会到后山来。否则这洞窟一下就会被发现,师兄不可能想不到。 哪料三人进入洞窟之后,异象突生,洞口竟然在迅速消失! “果然。”修鹤松了口气。 很快原先洞口的位置就只剩下横生的岩石与苔藓,似乎本就是一墙石壁,从未有洞窟存在过。 华阚目瞪口呆,上前去摸摸突然出现的石壁:“这石头好像在这里几百年了一样……椿杪,你过来看,”他向后道,“椿杪?” 椿杪低着头。 华阚去拉他:“你吓着了?别怕,师兄们都在这里,师尊和大师兄很快就会打赢来接我们……” 他话未说完,手里一空,眼前的椿杪忽然化作一阵白烟,一张黄色符纸飘飘荡荡从空中落下。 “替身符?!” 修鹤华阚大惊,再想出洞去寻回椿杪,却对眼前石壁束手无策。 椿杪人呢? 椿杪躲在大殿柱子后面,听到修鹤、华阚带着自己的傀儡替身跑远了,便扭头向殿外走。 殿外半边天际都是黑红交错的影子。狂风大作,爆破声、雷击声、虎啸声夹杂在一起,叫人颤栗。 椿杪努力辨认了很久,找不到师尊和师兄的身影。 忽然他看到远处地上有一点银光闪烁。跑过去一看,残砖碎瓦中,一条龙昏死在地,鳞片被剥落了不少,头上更是潺潺地流着血。 那龙头比椿杪身子都大,椿杪却半点不害怕,只蹲在边上,脱下自己的外袍,包住龙角的断口,勉强止住了血。 “龙三,你醒醒,”椿杪叫它,“我师尊和师兄呢?” 龙双眼紧闭,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椿杪抬头看,整个天空已经被黑影占满了,梦神的声音回荡着:“执念不断,心魂不稳,还想胜我?哈哈哈!痴心妄想!” 空中跌下来一个人影,依稀可以看出穿着宽袍广袖的样子。 椿杪仔细一辨认,叫道:“师尊!” 道士似乎毫无知觉,直直往地上坠落。 椿杪赶过去,张开双臂,想接住道士,也不考虑自己小小一个,怎么接得住一个成年的人。 “椿杪,让开!” 椿杪赶紧往旁边一滚,回头道:“师兄,你在哪里?” 他原先站着的地方迸发出一阵青烟,几个青发赤目的小鬼站在一个黑色圈子里,稳稳地接住了道士,却被压得吱吱乱叫。 丹殊御剑而来,快要到椿杪身边时却力竭滚落在地上。 “小小年纪,邪术倒学了不少。”梦神在不远处现身,“啊,不知道你们师祖知道了,会作何感想呢?”道士护着丹殊,梦神又没料到丹殊会鬼咒,是而丹殊几次从梦神手下死里逃生。 “你把我师尊怎么了!”椿杪挡在道士和丹殊前面。 “小娃娃,你师傅只是睡着了,”梦神笑眯眯,“不过醒不醒得来就要看我心情了。” “好啦,不要多说废话,这条龙我带走了,啧啧,流了这么一地的血,真是浪费。”梦神边说边往小龙那边走。 丹殊忽然开口道:“不知道龙身和龙珠,哪一个对阁下更有助益?” 梦神停下来,回头看丹殊道:“这条龙不过五百多岁,哪里来的龙珠?” 丹殊镇定道:“它没有。但是师尊的故人有。只有师尊知道龙珠在哪里,如果师尊醒不过来,你永远也得不到那颗龙珠。” 梦神又笑起来:“小子,你想威胁我,筹码还要再多加一点。不要忘了我是谁。既然你师傅在梦里,自然是我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丹殊脸色铁青。 椿杪道:“那么祖师呢?他可以做筹码么?” 龙神<十二> 梦神端出慈祥模样,走近椿杪,俯下身来问:“你说说,你打算如何拿他做筹码?” 椿杪说:“师尊教过我们传讯符。” 梦神笑得眼睛弯弯,像一个普通的俊朗青年:“哦。那我也可以把你们都杀了嘛,这样就没人给他传讯啦。” 丹殊撑着一口气,闻言挣扎着从地上起来,站都站不稳,仍然狠厉道:“你试试看。” 椿杪说:“你没发现吗?这里少了两个人啊。修鹤师兄和华阚师兄都已经被传送阵送走了。” 梦神的笑容慢慢淡了。 椿杪接着说:“龙三的叔叔是师尊的故人,那你是不是师祖的故人?师尊常说他知道龙神就在浔江源里,那师祖知不知道你在苍梧呢?” 梦神一下子变得面无表情。 景吾的确知道。封印已经破了,就算那是他在成仙前下的,他也仍然有感应。景吾甚至可能现在就在来苍梧的路上。 梦神之前得知景吾未死,选择留在苍梧,或多或少也是因为知道这一点。 他盼着能见到他,却又不肯自己去寻访他。 “最好是景吾来了,我装作不认识,像先前一样问他,‘你喜欢吃莲子酥么?’景吾必定说‘是’,他这个人不喜欢撒谎。那么我就可以带他去江南小巷里,吃天下最好吃的莲子酥。” 那时候梦神心里这样计划着,像计划捕捉一只易受惊吓的小鹿。 “你像你师祖,”梦神对椿杪道,“长得像人,却有一颗狐狸脑袋。” 椿杪说:“你不杀我们了吧?” 梦神摸摸椿杪的头,说:“不杀啦。” 椿杪说:“那龙三……” 梦神摆摆手:“也不杀了。”现在想想,景吾要来,自己吃得一嘴血淋淋的算怎么回事?况且神阶这种东西,其实他还真的不怎么在意。先前拿彭火鸟不过是因为刚从封印里出来,太过虚弱,急需力量补充。现在他已经恢复了,还吃龙干什么。 “我看你们大殿里有景吾的画像?刚刚没看仔细,你带我过去瞧瞧。”梦神说。时隔数百年,他有点忘记景吾的样子了。 椿杪摇头道:“师尊、师兄和龙三都被你打伤了,我要照顾他们。你自己过去看。” “嗬,”梦神笑,“小娃娃,你可真……”梦神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说他傻大胆?不大对。说他过河拆桥?好像又不大对。 梦神只好自己抬脚往大殿方向走。 “且慢!”丹殊叫住他,“先唤醒我师尊!” 梦神回头道:“你那是求我的样子吗?” 丹殊噎住,面色发青,不情不愿,但仍然一字一顿道:“请阁下务必唤醒我师尊。” 梦神哈哈大笑:“他道行若够,自然会自行清醒,道行若不够,这会儿就死透了。”说罢头也不回往大殿去。 丹殊与椿杪闻言,立刻围到道士身边。 丹殊颤抖着手指,去探道士的鼻息,一下子探不出什么,心里顿时如冰水浇注一般。 椿杪急问:“师兄,师尊怎么样了?” 丹殊又不肯死心地去摸道士脖子上的脉。 他把手放在道士的脖子上好久,才摸出来微弱得不似活人的一点紊乱脉搏。 丹殊大松口气,抬头一看,只见椿杪因问了几次得不到回答,早就红了眼睛:“师尊他是不是已经……” “师尊无妨,”丹殊赶紧哄着这个小师弟,“我们送师尊回房吧。师尊道行深厚,不会出事的。” 椿杪忍着不敢哭,点点头:“嗯。” 丹殊教椿杪咒法,驱使小鬼抬着道士往后殿走。他自己的身体里已经连一丝灵力都提炼不出来,用一点力气便像万蚁噬咬一样疼。 椿杪说:“那龙三呢?” 丹殊淡漠地看了一眼地上蜿蜒了几丈的龙,道:“它刚才袭击师尊,让它自生自灭吧。” 椿杪说:“可是师尊……师尊好像很在意龙三呀。而且……也是我打伤龙三在先……” 丹殊无奈道:“那就把它也带回去吧。”只是这次再也没有光明藓来替这条龙疗伤了。 椿杪小心翼翼扶住自家师兄,身边两群赤膊凸肚、青面獠牙的小鬼,吱吱喳喳地将道士和小龙扛着,一路向苍梧道观后殿走。 路上有只小鬼嘴角沾到一滴龙血,不禁舔了舔,惊叫了一声,竟然就胀大起来。丹殊刚要把椿杪护在身后,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住。只见那只小鬼越来越肿胀,体型迅速被撑得变成其他小鬼的六七倍大,青色皮肤被撑得透明,一条条筋脉被拉得又细又长,骨骼也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小鬼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一下子爆裂,血浆洒在地上,一会儿便化作青烟消失了。 原先扛着龙的那群小鬼受惊,一下子奔逃四散,钻入地下不见了。连另外一群小鬼也惊叫不止。 椿杪愣住好一会儿,才转向丹殊道:“师、师兄,这是什么?” 丹殊也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似地,只教椿杪道:“你控制好小鬼,先控制好小鬼。不要把师尊摔了。” 椿杪忙念了几遍咒,把小鬼安抚下来,又召集了另外一群新的,重新把龙扛起来,歪歪扭扭往前走。 “师兄?”椿杪看住丹殊,心有余悸。 丹殊回过神来,对椿杪道:“我们恐怕要做无用功了。”师尊昏迷未醒,龙血龙肉又有如此大的力量。就算梦神不下手,但凭苍梧几个小弟子,绝对保不住这条龙。xh:.74.240.212 龙神 十三、十四 龙神<十三> 丹殊取了几枚丹药咽下,待感到灵力恢复了一点,就要赶去后山紫金窟。 “师兄去找修鹤华阚。你在这里看护师尊,自己小心。师兄马上回来。”丹殊细细叮嘱道。 若是平时,椿杪一定又嚷着师兄好啰嗦,但是现在他只是乖巧地点头:“嗯。我等师兄回来。” 丹殊心头一酸,抱了抱小小的椿杪,反身向外走了。 椿杪乖乖守在道士榻前。 道士束发的簪子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莹莹白发散了满床,更衬得道士如谪仙一般。他身上倒没什么伤口,只是两道英眉紧紧皱着,额头都是细密的汗珠,睡梦中显得极不安宁。 椿杪用帕子替道士拭汗,搽了几次,道士脸色却越来越苍白,身子竟然微微地抖动起来。 椿杪见状不敢再碰道士,只把道士的长发一缕缕整理好。 地上铺着一床被子,小龙躺在上面,弯了几弯,龙头陷进被子里,龙尾露在外面,沾满血污。小龙眼睛半睁,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此时只静静看着椿杪忙碌。 “师尊说丹药对你没有效果,等师兄回来,我问问师兄怎样医治你,好不好?”椿杪会的都是些杀伐之术,小龙的伤,椿杪有心无力,他只能愧疚地替小龙翻身,免得它把伤口压在身下。 小龙被他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它问:“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龙珠吗?” 椿杪点头:“记得。” 小龙努力地抬起头,对椿杪道:“那个可以救我,你帮我找找,一定在你师尊房中。” 椿杪皱眉:“可是师尊说龙珠暂时不能给你。” 小龙急起来:“现在不给我,难道等我死了再给?龙珠本来就是我叔叔的,你师尊凭什么霸占!”它动作幅度太大,扯得伤口又裂开,浑身淌着鲜红的血液和淡黄色的血水。 椿杪赶紧按住它道:“你又流血了,别动,我找些干净布帛替你包扎。”血液都要流干了,还在挣扎什么呢。 小龙费力地把头凑近椿杪,放软了语气说:“不必包扎,我只要拿着龙珠一会儿就好。那上面有叔叔千余年间汇聚的江河灵气,我拿着一会儿就能痊愈了。然后我再还给你师尊,这样行吗?”它筋肉紧绷着,等椿杪的回答,身上东一块西一块刮伤,有些鳞片被撕下来一半,连血带肉黏在龙身上,而大片没了鳞片的嫩红皮肉翻着,正往外渗血珠。 椿杪没犹豫太久,他回头看了看榻上人事不省的道士,终于道:“可是,师尊没有醒,怎么给你龙珠?” 小龙大喜,按捺住道:“你拿一片龙鳞,灌入灵力,举着四处查探一番便可。龙鳞与龙珠同源,互有感应,靠近了就会发出荧光。”小龙侧头从自己的鬃髯里叼出一块银色的甲片,正是坚硬龙鳞。 椿杪接过来,拿在手里摸了摸,却道:“咦,这片龙鳞比你身上的要大得多啊。” 小龙说:“我身上的大些的鳞甲都被剐蹭干净了,只剩颔下这片稍大些。你要换一片小的?等等,我拔给你。”说着扭头去咬住自己脊背上的龙鳞。 “不,不要拔了,”椿杪看小龙一动,伤口里渗出的血越来越多,“大的小的都一样,你呆着不要动。” 椿杪举着龙鳞在道士房中四处走。这龙鳞也奇怪,竟然像是怎么也装不满一样,源源不断地吸收着椿杪体内的灵力,表面上却毫无动静。 椿杪走了一圈,停下来,看了看小龙,又走一圈。 龙鳞还是没有变化。 椿杪看着小龙,小龙嘴角微微渗出血。 它太紧张,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 椿杪说:“你……你别伤心,我再找找。就算找不到,我师兄的治愈术也很厉害,你一定会没事的。” 椿杪举着龙鳞,这回走得更慢,看得更仔细,每经过一张几案,一把交椅,一幅书画,都会停下来拿龙鳞好好绕一圈。 “真的什么也没……”椿杪话没说完,龙鳞慢慢地发出白色的荧光。 小龙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椿杪赶紧停住,拿着龙鳞往各个方向比一比,龙鳞的光忽亮忽暗,最后在床榻方向亮得刺目。 椿杪举着龙鳞绕床走了一圈,发现只要将龙鳞接近道士,就散发出可以目见的灵力,似乎之前椿杪灌输入龙鳞里的灵力全部喷薄而出——不,此时它散出的灵力比椿杪灌入的还要强大得多,似乎有另外一个源泉,潺潺输送着不尽的力量。 再仔细看,道士人事不省地昏睡着,一颗圆白的珠子从道士身体里冉冉上浮,悬在道士胸前。那珠子只有小儿拳头大小,却蕴含极强的灵力,散发出温和的白光。 满室光华,似有万盏灯火通明;水气氤氲,仿佛波涛滚滚而来。 “龙珠就在你师尊身上,你拿过来啊。”小龙忍不住出声道。 椿杪回头道:“伤好了以后,你要还给我师尊。” 小龙眼里有一瞬间的阴霾,但很快说:“既然叔叔将龙珠赠与令师,我自然会尊重叔叔的决定。” 椿杪定了定神,轻声对榻上毫无知觉的道士说:“师尊,椿杪替龙三借龙珠一用。”便伸手去拿那颗悬浮在道士身前的龙珠。 龙珠入手,似有汹涌寒潮侵袭全身,冻得人心中一痛。 小龙掩饰不住地狂喜,本浑身瘫软,此时却挣扎着抬起半截龙身,直道:“来,来,来把龙珠给我!” 椿杪转身,正欲步出,忽然被人擒住手腕。 龙珠滚落在床榻上。 “谁敢夺他的龙珠。” 龙神<十四> 丹殊带着修鹤、华阚赶回来时,只见道士长发散乱,周身杀气腾腾,捉住椿杪的手,声色俱厉。 “谁敢夺他的龙珠!” “师尊!”丹殊赶上前,“这是椿杪,莫伤他!” 地上的小龙却腾跃而起,浑身血珠飞溅,气势汹汹而来,龙头直冲着榻上的龙珠:“龙珠给我!” 丹殊反手一击,小龙发出痛苦长吟,整条身躯如鞭子一般抽打在墙上,昏死过去了。 道士抓着椿杪,似乎不能识别,只道:“我在此处,谁敢夺他的龙珠!” “师尊……”椿杪手腕几乎被折断,疼得话都说不出,抬头一看,发现道士竟是双目紧闭,一点清醒的迹象都没有。 “师尊还在梦中,”丹殊拿住椿杪的手,“修鹤华阚来帮忙,椿杪,忍着些!”他虚画一张符,点在椿杪额头。修鹤立即上前护住了道士,华阚捉住椿杪向后拉。 椿杪被符咒一贴,突然惨叫一声,全身缩紧,同时爆出一阵灵力波动,冲得众人一跌。道士手中一空,丹殊与华阚拉着椿杪倒在地上。 “师尊!”修鹤小小一个拉不住成年男子,道士咚一声撞在塌上,再次没了动静。“师尊怎么了!”情急之下,就要给道士传渡灵力。 丹殊赶紧制止道:“莫妄动!师尊现在困在梦中,气息紊乱,只能待师尊自己梳理好灵脉醒来,你若胡乱送灵力给师尊,师尊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修鹤吓得捏诀捏了一半,定在那里,双目含泪道:“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师尊受苦么?”他心思单纯,对道士一片濡慕之情,此时见道士受苦,比他自己受苦还要难过千万倍。 “别慌,”丹殊把椿杪交给华阚,走到榻边,“师尊道术高玄,必能逢凶化吉。我们也不是没有事做,现在当务之急是为师尊护法。”说罢看了一眼墙角昏死的小龙。修鹤明白过来,师尊十有八九就是被那龙害成这样的,于是脸色也沉着。 华阚说:“当着我们四个的面,还有胆强抢龙珠,这条龙说不准是失心疯了。” 椿杪从剧痛中缓过来,听见师兄们讨论,气息尚不稳,仍道:“……是我鲁莽。龙三它只是……” 丹殊说:“不怪你。” 椿杪被打断,停了停,继续道:“师兄,你救救它吧。” 修鹤阴着脸。 华阚也诧异道:“椿杪,你傻啦?这龙把师尊害成这样,又骗得你替它拿龙珠,不杀它已经算好,还救它?” 椿杪摇头道:“若龙三死了,师尊醒来也不会开心的。” 修鹤说:“那么被这孽龙害死,师尊就能高兴了?椿杪,师尊养育你近十年,你就这样为了一条龙去害他?”修鹤有句话堵在喉头没说,若非椿杪立招神幡将龙招引来,又哪里有这一串波折? 刚才的确是自己亲手将龙珠从师尊体内引出来,椿杪再问心无愧,此时也有些愧怍。 丹殊道:“椿杪说的不无道理。师尊的故人已经去世了,龙三好歹算是那故人的侄子,师尊之前也对龙三诸多爱护。若我们见死不救,师尊醒来,不好交代。” 华阚说:“那又要救?怎么救?又扔荷花池里面?” 修鹤抱住道士一条胳膊,道:“凭什么!它只不过谋求一颗龙珠!这对叔侄,一个叫师尊空等了百年,一个一来就招惹祸事,凭什么只叫师尊受苦!” 丹殊没料到平时一向内敛的修鹤有如此大的气性,一时又是惊讶,又是心酸。“修鹤,”他说,“人的情感,不能这样算得清楚。” 一句话说得华阚和椿杪有些发愣,有什么不太对,又说不上来。 修鹤只是抓紧道士的衣袍,似乎怕道士把自己丢弃。 丹殊无奈道:“况且我们无权替师尊做决定。只有先救下它,等师尊醒来,再听凭师尊处置吧。” 修鹤只好点点头。 龙神 十五、十六 龙神<十五> 丹殊拎了小龙到蓄灵池边,却不急着施救,只把它放到池沿,说:“别装了。我碰到你的那一刻你就已经醒了吧?你倒是很警觉。” 小龙眼珠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你从何得知师尊有龙珠?”丹殊先问,“谁让你来拿龙珠?” 小龙心灰意冷,一概不答,只道:“你要杀就杀吧。” 丹殊说:“我还不想弑神。” 小龙嗤了一声。 丹殊也不恼,抬手摸了摸小龙的长髯:“你比来时要大得多了。” 小龙想躲避,却因伤动弹不得。 丹殊说:“一开始我就奇怪,是谁给你下的禁制?你明明有父兄,有亲族,为什么会被打伤,弄得如此狼狈,还流落到象皋泽来?” 小龙眼睛里渗出大大的泪珠。它说:“你问那么多作什么?知道了又怎么样?你会帮我去给父亲和哥哥报仇吗?” 丹殊说:“你的父兄已经遇害了?”他从听到梦神说食龙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小龙的反应太奇怪了。“神食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丹殊问,“你来这里,是因为被神灵追杀?” 小龙龇了一龇牙,仿佛在笑:“我这么小,塞牙缝都不够,那些神哪里会注意到我?他们都去抢父亲和哥哥的肉了,”小龙眼泪成一串透明珠子接连不断掉下来,“父亲刚刚去世,哥哥还活着……他们就那么,那么抢夺着血肉……” 当日诸神将两条巨龙分食,其中一条龙是生生被活剥的。龙的生命力强,被剥了皮也还不死,小龙的哥哥被诸神啃咬,血肉被一块块撕去,仍声嘶力竭冲小龙喊:“走!快走!” 丹殊听得心下恻然,一遍遍抚摸龙头。 “所以你来找师尊,想拿了龙珠回去复仇。”丹殊道。 过了好一会儿,小龙才说:“龙珠是我叔叔的。” 丹殊道:“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师尊有龙珠。本来还奇怪,浔江水神百年未见,南方诸江却没有洪涝干旱之类的祸患,现在看来,是师尊拿着龙珠在替你叔叔镇守南方水系。” “叔叔百年前把龙珠给你们,自己回到神界就被杀了。”小龙道。 丹殊的手停下来。 小龙说:“你知不知道我叔叔是怎么死的?他被关在烈焰笼里面,经历了四十九天,才被慢慢地炙烤而死。死后龙血龙肉被瓜分,龙鳞被做成饰物,骨骼被烧成灰,撒到江河里,永世不得超生。” 丹殊听得骇然。 小龙继续说:“你们只道龙做神威风,可知道龙神不过是最低等的水泽妖神?上面有层层至尊相迫,哪里轮得到龙来逞威风?你师尊指责我们向人间索要祭祀牺牲,他又知不知道那些牺牲大多数都到了上面的大神手中?” 丹殊说:“你们就没想过要反抗?” 小龙无声地大笑,笑得人心寒,它冷冷道:“你以为我叔叔为什么被处死?漫天神佛,诸法完卷,二百四十八款天条神法,其实只有一个意思:反抗就是犯上,统统要死。” 丹殊不再问。他现在有点明白了师尊获知噩耗时的沉默。丹殊只能在手心聚起团光,小心地替小龙治疗。 筋骨错位,皮肉新生,该是痛痒难耐,小龙却一声不吭。 费了大力,耗尽气血,终于把小龙身体表面上的大血口收得差不多,再进一步的治疗,只能等师尊清醒以后再说了。丹殊把小龙轻轻放进水池,道:“蓄灵池中有苍梧数百年的水泽灵气,对你的伤很有好处……你叔叔的事,请不要告诉我师尊。”丹殊犹豫着,还是开口道。他知道对小龙不公平,但是对师尊的偏重还是占了上风。故人已死,师尊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若知道当年故人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被分食,师尊那样的性格,恐怕不能善终。 小龙心头恶念又起,几乎压不下去:“你怕他伤心?我看他一点都不伤心。之前我告诉他叔叔的死讯,他不是平和淡然么?好一派仙人姿态啊!借了龙珠之势,在短短百年内就成仙,你师尊听到我叔叔死了,龙珠不用还了,是求之不得吧!” 丹殊心想这龙怎么这么倔强呢,叫人可怜也可怜不起来。 “师尊与你叔叔的过往,我们都无权置喙。”丹殊说,“你叔叔当年留下龙珠,到底是怎样一番心境,再也没人知道了。” 当年巨龙腾空而去,却留下最重要的龙珠在苍梧,是料到龙族在于诸神的争斗中无法避免身处下风的险境,所以提前为后辈留下生机?还是仅仅知道自己一去无回,于是宁愿把龙珠送给挚友,也不愿意龙珠落入诸神之手? 小龙龙头高抬,龙尾凌厉地扇出一大片水花,把丹殊淋个湿透。 “你们都是自私!”小龙说,“什么公道天理,你们都是自私!神只知道残杀屠戮,勒索牺牲,你只知道护着你自己的师傅师弟!就连叔叔,也是任性妄为,所以才给龙族带来滔天大祸!你们都是混账!” 小龙声嘶力竭,一头扎进荷花深处去。 龙神<十六> 道士初醒来时,耳边尤有刺耳的恸哭之声。 是谁?是谁那么伤心?哀伤好像要化作层层铅云,一重又一重地压在人心上。 道士定了定神,等那股哀戚都褪去了,才睁开眼睛。看见室内熟悉摆设,正恍惚,视线内出现几个人影,急急地挤上来:“师尊!” 师尊? 道士有点疑惑。 哦,这是叫我呢。 道士好像想起来了。 梦境太漫长哀戚,道士差点忘了梦外的三千世界。 苍梧百年,转瞬即逝。自己收了徒弟,打理好了浔江水系,等着龙神当年说过的“先天之劫”——天地翻覆,众生平等。 等来了龙神的死讯。 “师尊……师尊?你怎么不说话呀?师尊,你怎么啦?”华阚问。在他看来道士只是在午后打了个盹,只不过睡得有些沉,直到日落黄昏,道士才幽幽转醒。 “为师无妨。”道士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梦神在何处?” 丹殊回道:“梦神诡谲,摄于师祖之威,暂且不敢轻举妄动。刚才弟子路过大殿,看到他只是对着师祖画像出神。” “被封印了几百年,他也可怜。”道士叹息说,定下来细细一数,又问:“怎么只有你们几个,椿杪呢?” 修鹤抿唇不答,华阚看向墙角。 丹殊说:“师尊,椿杪为人所惑,救治龙三心切,乃至犯下大错,望师尊荃察原谅……” 道士已经看到了墙角蜷缩着的小童:“椿杪?你在那里蹲着作什么?” 椿杪抬起脸来,脸上浅浅的白色泪痕:“师尊,您的龙珠被我拿出来了。” 道士愣了一下,不知觉道:“拿出来了?” 修鹤捧上一颗圆白珠子,小儿拳头大小,光华内敛,正是龙珠。 道士接过来,脑子里还是懵懂的。龙珠被熔铸在自己体内拿不出来,此事鲜少人知,现在怎么……? “拿出来就拿出来吧,为师还要谢谢你。”道士说,这样自己不必再担惊受怕,唯恐某天一不留神被哪尊大神当做补品吃了。 “可是,可是我是要拿给龙三的呀。”椿杪道。 “它叔叔托付的事,为师还没做完,你的确不该给它。”道士正色道,“此事关系重大,为师受人之托,不能违背誓言。等为师做完了这件事,自会把龙珠还给龙族,却不一定是给龙三。浔江水系有数十万人临水而居,这枚龙珠号令江河,控摄旱涝,万一被别有居心地利用,数十万生灵危矣。你知道百年来,有多少妖龙厉鬼、神灵仙魔,想要取得这枚龙珠吗?你若此时给了龙三,不是救它,是害它成为众矢之的。怀璧其罪,为师早就教过你们。” 众徒听训,皆肃穆。 丹殊忽然道:“如果龙族只剩下龙三了呢?” 道士诧异地转头看他。 丹殊硬着头皮道:“弟子是想,龙三作为云梦泽龙神苗裔,却受此重伤流落苍梧,那么龙族难保……” “它那不是受伤,是龙成长必经一环。”道士说,“一般的龙,每逢五百年便要蜕化,蜕化之时身形缩小数倍,神力弱化,几近于无,极易被妖鬼趁机取利。只是龙三似乎先天不足,它的蜕化比旁的龙来得晚些,历时也长。加上被袭击,这才显得奄奄一息了。是以为师才用光明藓强行促他完成了蜕化。它之前虽受袭击,但是好在未伤根本,养几天就行。龙嘛,性格桀骜,跟家里闹翻是常有的。龙三看着性格还好,想必哄哄就回去了。” 丹殊只好说:“师尊,弟子刚才和龙三交谈,得知其父兄皆亡故了。” 道士一惊:“云梦泽龙神也去世了?” 丹殊点头。 道士沉吟了一会儿,道:“龙三呢?我要亲自问它。” 丹殊为难道:“龙三被梦神伤得甚重,现在蓄灵池中修养。” 道士叹气:“为师去寻它吧。” “可是师尊您刚醒……”修鹤道。 “不过睡了一觉,没什么大碍。”道士起身,边走边说,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住,道:“椿杪,你对人一点戒心也没有,又上当了吧?现在就罚你抄道经两册,抄好了与昨日的那十册一并交给为师检查。”本来道士觉得椿杪一派天真也好,所以未加教导,但是如今竟让椿杪屡屡受骗。这件事道士自觉要负大半责任。 椿杪许久未答,最后华阚急得推了他一下,他才带着哭腔道:“是。多谢师尊原谅。” 道士说:“好了,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为师自己去找龙三谈谈。它乍失父兄,行事肯定有些失常,你们也不要对它心怀怨怼了。说起来是为师之过,之前为师对它心怀戒备,是太冷漠了些。” 道士把龙珠揣好,走出房门。 一片坚白龙鳞在榻下闪着寒光。 龙神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龙神<十七> 道士还没走到蓄灵池,已经感觉到一股强风裹挟着灵力袭来。 道士暗暗捏了诀,随时准备出手。 “不知何方神灵大驾光临?”道士高声问。 这两天到底怎么了,大大小小的神到处乱窜,还都往苍梧跑。“先天之劫”真的要到了? 半空中慢慢浮现一个人影,眉眼倒是端严清明:“小神飞廉,特来接引新任云梦水神上任。” 道士的戒备丝毫未松懈:“原来是风神,有失远迎,万望勿怪。本来水神更替,我等凡胎无权过问,但此时这龙在苍梧,在下不免要负上一点责任。还请问风神此来,可带有接引符么?” 风神温文尔雅,带着上位者的谦和从容:“这是自然,真人做事周到,小神还要替水神先谢过真人。牒书在此,还请真人一观。”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件玉牒,往天上一抛。 玉牒增长,成一人多高,上有数行刻符,形状虬曲,不同于人间文字。道士昂首极目,费力辨认,勉强看懂了部分。符书曰:“天命神祇,造化四方。地载万物,水泽绵长。人间多舛,广置封疆。魂归蒿里,魄出扶桑。怀仁至善,大庇八荒。温恭朝夕,执事惟常。诸邪不入,有恶皆攘。百鬼莫侵,逢难呈祥……” 这还是上古时候泰伯留下来的牒文,四方神台,都以此任免各地守护之神。道士原先只见过散落在典籍中的一两句,如今看到完整的版本,就算一大半文字不认识,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上古大神对人世的悲悯。 但是眼前这个,可与那位泰伯没什么关系。 风神收了玉蝶,还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道:“真人好学识。人间识得神界文字的屈指可数,多是精灵妖魔,小神还是第一次遇见能读懂神书的凡人。” 道士心道你估摸着我看不懂才给我看,合着存心耍我? “风神过誉了,”道士说,“既有符书,想是神位交割也已经完成。敢问往任水神现在身在何处?”他不提已知小龙父兄皆去世的事,只看风神如何回答。 风神做出遗憾神色:“真人有所不知,云梦遭魔头入侵,已经接连失去两位水神。” 道士皱眉:“何方妖魔出世?连得道龙神也镇压不住?” 风神道:“这话原来小神不该说,但既然真人问起,小神也不好隐瞒。那魔头不是旁人,正是真人昔日同门。” 道士愣住,问:“是临沧山?” 风神颔首。 道士说:“他入魔多年,与龙神无冤无仇,为何突然……你们已经捉到他了?” 风神不答。 道士说:“在下僭越了。” 风神忽然调转话头说:“现如今云梦泽神位空悬,不可久待,恕小神失陪。”说完也不等道士回答便转了方向,向蓄灵池去,朗声道:“风神飞廉,特来接引授符,请龙神出水一见。” 蓄灵池中毫无动静。 风神重复道:“龙神,请出来一见。”风神面上还是带笑,四周的风却变得大了许多,吹落了许多荷花瓣,飘在水波横生的蓄灵池面不断打转。 道士说:“阁下莫急,龙神先前受伤,现下正在池中休息,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便出来。不如阁下先随我往楼中一坐?苍梧有好茶水,望阁下不嫌弃。” 风神一翻袍袖,道:“小神得道已久,早就不食五谷了,多谢真人好意。况且事有轻重缓急,神位岂可久悬?水神就算是身受重伤,此刻面对授位牒书,也该撑着出来才是。”罡风吹得荷叶撕裂,池水翻涌,现出池底蜷缩成一团的小龙。龙身上鳞片没剩了多少,到处是匆匆治疗后留下的半开血口。 风神面上详和,语气也甚是温柔:“水神还是速速起身吧。以原身示众任诞之至,这可不是会见同仁当有的样子。”手中风转了力道,硬将小龙体内残余灵力统统引出,逼迫它化为人身。小龙痛苦哀鸣,龙尾缩短、龙鳞消失,渐渐化成先前见过的小少年。 道士上前微微压住了风,沉声道:“同为神灵,阁下是否对龙神太过不敬?” 风神一笑,刚要作答,背后一个熟悉声音道:“你要他尊重一个玩物,是否太为难他啦?” 龙神<十八> 罡风大作,风神回身道:“梦貘!” 梦神双手抱胸,扇子插在臂间:“噫,你这小辈也忒无礼。我不过睡了几百年,神位还在身上呢,你就这么直呼我?” 风神手中显出一把二人高的黑色镰刀,冷声道:“你盗取不尽木,叛出昆仑,哪里还算是神?” 梦神拿扇子挠挠自己的后脑:“我记得……神位都是扶桑帝君敕封的吧?怎么,他还没收回我的神位,你却要不承认了?” 风神道:“真是巧舌如簧,帝君日理万机,哪里会注意你这微末小神!”镰刀挥下,一阵罡风声势浩大地袭来,似要把人千刀万剐。 梦神一展扇子,道:“雕虫小技。” 风、梦二神斗作一处,道士趁机往池中摸去。 “龙三!”道士伸出手,“出来,我带你走。” 道士站在池沿往池中伸手,小龙却蜷缩在荷花底不愿回头。 风声鼓噪,满天都是泼墨一般的黑影。道士急道:“快点!” 小龙道:“真人何必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 道士跳入蓄灵池,道袍湿透,淤泥溅上眼角。他一把捞起小龙抱在怀里,拍了一下它的头:“不听话!现在是任性的时候吗!” 小龙被拍得有些懵。 道士携了小龙就往后殿方向驾云而去,身后一道劲风袭来:“水神且留步。”声音倒还是温和的,仿佛只是一句寻常问候。 道士向后打了一个暴击,带着小龙往云里一躲,勉强躲过了风刃袭击。 招来代步的云却被风撕碎,消散在空中,道士只好带着小龙落在殿前台阶上。 娘的!道士在心里骂,这群道貌岸然口蜜腹剑的神灵! 龙三在道士怀里发抖。 梦神道:“喂喂,这打着架呢,谁允许你去调戏龙的?” 风神道:“梦貘,这龙不是你可以染指的。” 梦神打开扇子,施施然笑:“我不染指,等着你把它带回去吃了?” 风神面无表情:“云梦水神乃一方之主,受祭祀,居神位,享天寿……” “停,”梦神一挥扇子,“都知根知底,这种场面话就不要说了。我就问你,为什么忽然跑出来将它带走?你们又和龙族做什么龌龊交易了?” 风神没否认,沉声说:“神界的事,与你无关。” 道士听出点眉目,护住小龙问:“风神阁下,龙族到底是何种态度?您来苍梧仅仅是为了接引水神吗?” 风神道:“真人不必听这梦貘胡言乱语,小神来苍梧,当然是为了接引水神回云梦泽。” 道士说:“接回去以后呢?” 梦神插话道:“烤成干吃了呗。” 怀里的小龙浑身一紧。 道士安抚住小龙,道:“风神阁下,请恕我不能将水神交付给您。” 梦神又抱起双臂,一副看热闹姿态。 风神道:“水神逾期未归,是触犯天条的重罪,真人考虑清楚了?” 梦神嗤笑道:“又拿威势压人,你挺有出息。” 风神不理他,继续道:“水神,还记得贵姊吗?” 小龙抬头,急急道:“姐姐嫁去东海数百年,已经与此事无关,你们为何连她也不肯放过!” 风神道:“贵姊无恙,水神请稍安勿躁。贵姊跋涉六千余里上昆仑山,为你争得了云梦泽神位的继承权。在东海龙族的斡旋下,当初诬陷你的那条龙也已经被斩杀了。水神,你可放心回归神界。” 梦神挑眉,笑着不说话。 道士轻声问小龙:“龙三,怎么回事?” 小龙不答。 风神道:“当日诸神匆匆将你定罪,的确是诸神之过。但是你兄长因此违抗神旨,重伤雷神,也是事实。神界念在你年纪尚小,并无实际罪行,又一夕之间痛失父兄,故未追究你的责任。云梦水神之位,还是传授于你。” 梦神哈了一声,大摇其头。 道士皱眉道:“阁下先前不是说两任水神都陨于魔头之手?” 风神点头道:“魔头的确袭击了云梦,而且导致两任水神的死亡。” 梦神说:“没一句真话。” 风神侧头看梦神,道:“梦貘,你冲破封印,不立即回神界请罪,而在此地流连,已经是罪上加罪。水神一事你并未参与,为何在此搅浑水?” 梦神说:“罪你个头,打得过我就抓我回去,打不过我就闭嘴。龙神之死想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当我是这百来岁的幼稚小鬼,可以随意糊弄?” 百来岁的幼稚小鬼站在阶前,怀抱小龙,道:“神界恩怨在下不甚清楚,只问阁下一件事,龙神回到神界后是否能安然无恙?” 小龙抓紧了道士前襟。 风神道:“这是自然。牒文已下,云梦水神已经定了,再无转圜余地。况且云梦一系,如今只余它一个,若水神出事,云梦就再无守护神灵了。且海龙一族已经决定,等到水神满了一千岁,就与之联姻。云梦这一系血统特殊,不能断绝。” 道士看向怀中小龙,问:“你想回去吗?” 小龙埋头在他衣袍间,闷声道:“……我说不,你就能留住我?” 道士心下恻然,却只道:“你已经居神位,是一方大神了。如果你不回去,云梦流域数百万人该怎么办?总要回去的,只是我必须要保证你的平安……” 小龙一下挣脱,跳到一旁。“既如此,”他硬着声音道,“那你还装什么关怀的样子!我跟他走就是了!” 风神微微笑:“水神想通了就好,事不宜迟,立刻回归神界吧。授位接符流程繁琐,若是误了时辰,对上面的至尊可是大不敬。” 梦神甩了一下扇子,回身走了:“小道胆怯怕事,到嘴的龙又飞了。啊,忒无趣。”他打算回大殿去等景吾。 风神道:“水神请。”说着侧身伸手,做导引状。 小龙恨恨回看了一眼,想出言刺激道士,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罢了,它心中想,反正都是要死,用叔叔的惨状去恐吓他又有什么用?死到临头,四处求人,口出恶言,无所不为,这种事情是龙做的吗?死就死得痛快些! 小龙心中胆怯和悲壮混在一起,刚要步向风神,道士止住它道:“慢。” 道士掏出一颗珠子,递给小龙说:“这颗龙珠是你叔叔交给我暂且保管的,由你拿着也算物归原主。龙珠上残留了一些我的气息,你若有事,灌入灵力我就会来。”这是直接向神界宣告自己会插手这件事了。 风神表情晦暗不明。 梦神走出不远,闻言驻足。 龙神<十九> 小龙脑中一片空白。 他接下龙珠,问:“你不是说还有事没做完?怎么又肯给我?” 道士说:“此一时,彼一时。” 梦神摸摸下巴:“有趣。” 道士对风神说:“请阁下不要误会,龙神年纪尚小,独自镇守云梦大泽恐怕会有些吃力。在下与浔江水神还算有些交情,看在他的面子上,想帮一帮后辈治理云梦水系而已,不是要防备什么。” 风神道:“原来浔江龙珠在你这里。当日孽龙伏诛,龙珠遍寻不见,神界还下过追击令。” 道士说:“龙珠本就是龙族内部传承的,想必神界当年追寻也是为了物归原主吧?” 风神避而不答,只说:“龙珠乃神界宝物,你却私藏多年,论罪当……” 话未说完,被去而复返的梦神打断:“又给人定起罪状来了,你累不累?他已经是半仙之体,归南方神台管了,西方昆仑的天条神法管不到他。真想给他定罪,你去找鹓鶵去啊,看看人家南荒神君见不见你啦。” 风神道:“梦貘,我劝你莫嚣张,待我接引龙神的仪程结束,回禀主神,你必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梦神说:“怕你啊。你去叫她出来啊,她敢来,我就敢让她陷进梦中反反复复重睹当年夔之死!” 风神高举镰刀,四周狂风大作:“狂妄!” 梦神把折扇挽了一个花背在身后,做好攻击姿势,哼了声:“痴愚。” 道士上前几步挡在小龙面前,道:“风神阁下,龙神尽快就职要紧,还请阁下莫多生事端。” 风神霸道多年,此时被道士一噎。他多生事端?早知不该透露这许多消息,倒让这小小半仙骄恃起来。 风神极力克制住了面上的抽搐,用最大的耐力道:“梦貘,你猖狂不了多久,今日我有命在身,来日再与你一战!” 梦神好像看出他在想什么,也不应战,只笑道:“小子,是不是很后悔把上面的决定告诉我们?原来是为了让水神无后顾之忧,尽快跟你回神界,最后不小心把主动权让出,坑了自己吧,哈哈!” 风神眯眼,杀气四溢。 道士继续道:“苍梧距离云梦不远,以后若云梦有什么需要,苍梧在所不辞。祖师与诸位师尊都在南方神台,若云梦泽真有变故,想必也愿意出手相助。” 风神第一次露出冷酷神色,语气也不客气起来:“看不出来,真人这般好打算。苍梧遗立西南已久,占据一方灵脉,干预山川之治,诸神还道是苍梧道法玄妙,如今看来不过是靠着南方神台的庇护。连龙珠都可以随意处置,不愧是在短短百年就登仙得道的冲虚真人。既然如此,我等西方神灵就不便在苍梧打扰了,水神,跟我走!” 小龙茫然看向道士。 道士摸摸它的头,说:“走吧。我会定期过去云梦泽看你。你如果有空,以后再回苍梧来住些时候也可以。椿杪他们都很喜欢你,不是吗?华阚还说要看你长大成年的样子呢。” 小龙眼中渗泪:“真人,先前我……” 道士说:“你以后就是一方大神了,地位说起来比我要高上很多。先哲云:在其位谋其政,云梦水域数百万生灵都托付给你了,你自己要对得起授位牒书上的话。” 梦神搓搓自己的手臂说:“好一派老母送子景象,你个小道比帝君还关心人间疾苦,没领个一官半职真是说不过去。”这梦神奇怪,跟风神也大打出手,跟道士也出言相讥,好像世间没他看得惯的一样。 风神说:“水神,还在磨蹭什么?错过时辰,你我都要领罚,还不快上路!” 小龙抹去泪水,站好了端端正正向道士行礼:“多谢真人。那么,恕小神失礼,与您就此别过了。” 道士点头道:“好。来日再见,望龙神不负今日之托。”又看向风神,拱手道:“事急从权,多有冒犯之处,请大神莫怪。来日在下若有幸上登神界,必定亲自去您府邸致歉。龙神年幼又无亲族照料,今后共事,还请大神多多照拂龙神一二,在下自不胜感激。” 风神勉强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过。 龙神<二十> 万般不放心,小龙最终还是跟着风神走了。 道士站在阶前好一会儿,才回到大殿。 梦神早就在殿内,此时坐在香案上,翘着脚:“他们走了?” 道士说:“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梦神说:“我不是在帮你。” 道士说:“我明白。阁下只是在等祖师。” 梦神看向高悬的画像,道:“将气息留在某处,若有灵力波动就立即赶到。这连你都可以做到,你祖师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道士不便出言。二人静静地望着那副画像,各自沉默。 梦神自嘲一笑,道:“看来他是不会来啦。” 道士说:“也许祖师只是忘记了。” 梦神仰头道:“成仙啦。前尘皆忘却,我也知道的。这样也好,他放下往事成仙了,而我被封印数百年,欠他的也都还清了。那我们就算是缘分尽啦。” 道士说:“缘起缘灭,没有那么容易。” 梦神回头看他说:“你心肠是真好,我把你打成这样,也还肯劝我。” 道士说:“阁下心肠也不坏。阁下并不是真的要吃龙神,这怪我之前没看出来。” 梦神说:“算啦,我也让你做了好几个噩梦。” 道士想起梦中场景,顿了顿,还是问:“既然是阁下造的梦……也就是说,那些都不是真的,对吗?” 梦神本来想说梦都是由旁人的记忆或者其他界域的历史来的,但是看到道士一脸期冀,不知为何就转口道:“啊,都是我乱编的嘛。” 道士说:“阁下想象力真是……那些梦境栩栩如生,滚热的内脏好似直接浇在身上,我几乎闻到他身体里迸出来的血腥味。” 梦神说:“哦。吓到了?” 道士摇头:“腥风血雨见得多,轮到他,我倒不怕,只是希望我替代他去。” 梦神又不说话了。 “好无聊!”梦神跳下香案大声道,“你们这里好闷,我走了!” 梦神言行荒诞,说风就是雨,道士有点摸到他的脾性了。 “阁下慢走。”道士说,“师祖若来了,我会用通讯符告知阁下。就当是谢谢阁下这次的拔刀相助了。” 梦神不耐烦地挥挥手。 龙神<二十一> 又下雨了。 巍巍高山,历历群岚,陷在漫天豪雨中,山色快要化在水里。 雨点打在窗棂上,发出笃笃的轻响。 道士坐在楼中,听见风雨如潮。 “是你来了么?” 山雨寒入骨,无人答他。 道士无意识地搓磨着手中一片银白鳞甲,心思穿越了许多许多年。 从黑发等到白发,猛然惊醒,才发觉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这漫漫岁月里,尘世上有人相遇,有人离别,有人暴富,有人横死。道士想,这些都是谁在照看呢?寄居在苍梧却遭遇横祸的天许之,装腔作势但也同样身不由己的风神,莫名候在道边等着自己来收养的修鹤,亲故皆亡轶无处可去的华阚,无故出现在山中的椿杪与丹殊,数百年前的梦神与师祖,以及自己与龙神的百年相隔。生生死死,分分合合,来了又去,去而复归。 “我知道你已经死了,死了快一百年。”道士说,“可是我又总觉得你还活着,只是不愿意来见我。” 窗外凄雨哀风,池中残叶枯荷。 故人千万里,如何不归来。 。 龙神篇完。 。 。 天赐之子?篇 我与内子情甚笃,内子多年无所出,我夫妻二人,虽家财万贯,衣食富足,但总觉得遗憾。 直到七年前,我在自家山林里狩猎,被雾气所困,忽见一头白鹿,衔着一个襁褓走向前来。 “他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孩子,我绝对不允许你带走他!” 狐子?篇 “等等,你是说,你是公的?!” 画中仙?篇 这不过是一副普通的画,你等得再久,他也不会从画中走出来的。 秋荺?篇 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诺鬼?篇 “笨蛋!不要随便答应鬼的请求啊!” 龙神?篇 我记得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却很顽皮。苍梧山附近的山精地怪,无不受我荼毒。 学了捆仙术,我就把苍梧山下水潭里的龙神幼子捆了起来,还兴冲冲拎到师尊面前去讨好。可怜那小龙连人形都未会化,湿哒哒一条被我捏在手里,泪水从大大的眼眶里噼里啪啦往下掉。 痴儿?篇 人和妖是不能在一起的。 但是,如果另外一方变成了鬼呢? 古宅?篇 你看看,这间厅堂,已经四百年了。 我呢,祖上没用,往上数八辈子佃户,这种大户人家的屋子,真是见也没见过,更别说自己积累下来传给儿孙。 我呀,有个怪癖,就是喜欢这些老物件。自己家又没有,怎么办呢? 好在这些大户人家的子弟,总有败家的。传了数百年,一股脑全部卖掉。 看看,多漂亮。 阳羡?篇 生别离,死别离,生魂随君去,死者长在地。生人双比翼,死者骨藉藉。君为阳,我为阴,阴阳茫茫两隔远,对此如何不泣涕! 山鬼?篇 傍晚开始,山雨淅淅沥沥到如今。 雨后山云初开,好像谁在叫我过去。 我不愿意永远活着,我想和你在一起。 以上是暂定的篇章预告。因为作者的话不可超过五百字,所以放在篇章正文里了。抱歉。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二十四章 “娇娘怎么还不回来,”丹殊看向门外,“阵法打开的那一刻,她应该就已经知道我们回来了。为什么还不现身呢。” “师兄,”我感觉很奇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丹殊欲作答,房间正中忽然凭空绽出一朵绿色烟云,一个满身珠翠的女子出现在我们眼前,叉腰道:“催催催,催什么催!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一走三年也不来看老娘,还不兴老娘自己去找点乐子吗!” 我目瞪口呆。 这是娇娘?! 那女子眼珠滴溜溜一转,看见榻上的将离:“一回来就带个短命鬼,老娘又不是你们的老妈子!” 说着走上前来,边走边挽起自己的薄纱袖子,“还呆在那里做甚?!”她一巴掌拍到我头上,“起开!” 我屁滚尿流逃到丹殊身边。 苍天呢,太可怕了! 丹殊站起来,揉揉我的头:“疼不疼?” 娇娘横我一样:“三年不见,越来越小白脸了。” 丹殊说:“娇娘,将离他……” “快死了。”那女子不耐烦地接到,手中捧起一团淡青色的光,“你再碍手碍脚一会儿,他就死透了。” 将离花枝原本萎靡不振,那团光一覆到将离身上,花枝就像受到甘霖浇灌一样,渐渐衍生、发蘖,绿叶拥挤,枝条蕃盛,还长出好多小小的赤红色花苞,很快将整个床榻上方都占据了,将离的身影几乎隐没在花枝间。 这娇娘泼辣是泼辣一点,正经事倒是半点不耽误。看起来,将离恢复的速度比吸取我身上的力量时快多了。 娇娘继续拿光摁入花团,过一会儿大概觉得差不多了,点点头转过身来:“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又惹上什么事了?” 丹殊说:“我入魔了。” 娇娘白他一眼:“你当我瞎?早看出来了。我问的是你旁边那个,三年不见,怎么身上鬼气这么重?” 我不敢答,去看丹殊。 丹殊说:“他刚重生。”停了一会儿,又道:“我启用了蕃生阵,但是遭到雷神阻止。蕃生殿毁了。” 娇娘闻言,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正正打在丹殊脸上,丹殊雪白的皮肤上迅速浮起一个掌印。 我一下子怒火中烧,走上一步喝道:“你做什么!” 丹殊拦住了我。 “……是丹殊没用。” 娇娘眉毛一竖:“你哪里没用,你有用得很。没用会惹到东方神台吗?没用会连累椿杪死去一回吗?没用,还能修成魔体,直逼神灵吗!” 她靠着丹殊几句话,就把三年的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急急道:“不是师兄连累的我……” “你闭嘴!”娇娘转头骂道,“自己身体里阴沉鬼气一路泄露过来,自己不知道是吗?蕃生阵法被打断,你只活了一半!丹殊不知道,你自己也不知道?蕃生殿已毁,人间再没有可以使你复生的办法。你来这里之前,万一死在路上了,还有谁可以救你!” 她骂着骂着,眼里分明泛出泪花:“我是怎么教你的,啊?我是怎么教你的!” 第二十五章 娇娘嘴硬心软,她骂我的话都是为了我好,我听出来了。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娇娘几乎在一瞬间就判断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她把责任都推在丹殊头上,这很不妥当),并且马上调整好了自己的应对方式——打丹殊一个巴掌以及骂我一顿。 我觉得娇娘从前一定很疼椿杪。 “娇娘……”我看娇娘眼睛一瞪,便马上改口道:“奶,奶奶,那个,我其实,其实记不得了……” 丹殊说:“椿杪失忆了。是蕃生阵出错的缘故吗?” 娇娘闻言,伸手来抓我,我被她吓得眼睛一闭,连连后退,却撞上丹殊的胸。 “躲什么!”她喝道,一只手抓住我衣襟,将我扯过去,“胆子这般小,一点担当都没有。” 她说着凶巴巴的话,眼神却温柔,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摸了一把。 我一下子脸热,好像被调戏了一样。 娇娘把手放在我太阳穴附近,虚虚地拢着。 这是一个娇怜幼子的姿势。 我在心里嘀咕,娇娘这般作为,难不成真是奶奶? 她的样子不过二十来岁,若不是她对椿杪怜爱的姿态太明显,我几乎以为她是喜欢椿杪。 “神魂不全。”良久,娇娘喃喃道,“你神魂不全了。” 咦? 和山鬼的说法一样。 我以为她接下来要扑到我身上嚎啕大哭一场,结果她又扬起巴掌要去打丹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跟在一起没好事!” 我拼命护在丹殊面前:“奶奶!奶奶你做什么!师兄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情况,我心里大苦,椿杪这根本不是滑稽话本,分明是个家长里短的戏本子! 丹殊一点都不动。 “不可能,”丹殊冷静道,“我特地用了不尽木做引子,如果魂魄不全,他根本醒不过来。” 娇娘到底顾忌我,打了几下够不着,便说:“呸!你还拿得到不尽木?西王母还没死呢,你当我不知道?” “不是我去,”丹殊说,“不尽木是将离上昆仑取到的,他以宛洛花主的身份去交涉,西王母不至于不理会。” 我想起来手心那一段黑色痕迹,微微收了收手掌,藏在袖子底下。 “奶奶,你先消消火,消消火。”我牵着娇娘的袖子,学起小儿憨态,“我来这里之前,山鬼给我看过,说是魂魄可以找回来的,她已经帮我去找了。” 娇娘还没说什么,丹殊先挑眉道:“短短三日,你又和山鬼混在一起了?” 我心说你吃的什么飞醋,我这是在给你解围啊大哥! 娇娘又瞪丹殊:“山精鬼怪,总比你要好。” 丹殊面无表情。 娇娘问我:“山鬼说了什么,你复述给我听。” 我便把山鬼当初那一套说辞,原原本本讲出来。幸亏我记性好了很多,否则期间又是风神追杀,又是水神欺骗的,我还真的可能忘记了山鬼的话。 娇娘仔细听完,略微沉吟,道:“山鬼所说不失为一个法子。但是你的神魂……”她停了一下,问我,“自你重生后,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比如说,看到什么幻境之类的?” “啊?”我考虑了一下,半真半假道:“那倒没有。只是身体里好像凭空多出许多灵力,源源不绝似的。” 娇娘脸上闪过一丝笑,很快又收住了。要不是我一直心虚地盯住她,可能还发现不了。 她说:“蕃生阵霸道得很,可能把方圆几百里的生气都塞进你躯壳中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狐子一 狐子(一) “椿杪!”华阚一路狂奔,沿途折枝斩叶,惊飞倦鸟无数,“来了来了!” 他身后不足五丈出,灰尘和枯叶纷飞,脏兮兮的尘雾里赫然一只棕毛大熊,浑身油皮都随四掌颠动,血盆大口喷着腥气流着涎水,气势汹汹地一路吼叫,仿佛要将华阚撕碎。 椿杪站在巨木上,一个暴击居高临下地向棕熊打过去。一击得手,又补一击,直打得奔跑中的棕熊滚倒,一只熊掌竟生生折断了。 华阚就着冲势窜上巨木,不敢稍作停歇,连爬到距离地面数人高的枝桠上才敢回头。 只见巨木下一片狼籍,棕熊头脸上都是迸发的血口,鲜血洒了一地,熊身上更是血肉粘连,毛发纠结。 棕熊吃痛,却一时未死,暴怒后显得更加恐怖,竟直起身子来,一边狂吼,一边摇动巨木,企图将上头的两个崽子都摇下来拍死。 巨木主干有五人合围,也给撞得微微颤动。 华阚骂了一句脏话。 “它这么吼法,一会儿师尊和大师兄就都知道了。”华阚气还喘不匀,狂奔之后半分力气也没有,只能死死抱住树干,“咱们又得被罚抄经书。”天可怜见,苍梧藏书都被自己抄得多了一倍! 椿杪站得稍高些,跟汗流浃背的华阚一比,显得从容不迫:“它这个样子我不好瞄准。照理说它受了两个暴击,早就应该死了啊。” 华阚抬头,看椿杪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就不爽:“你是不是暴击没学好啊?我上次看大师兄一个暴击就让江水断流了,照道理这熊也好打得很呐。”要不然自己也不会同意去做诱饵引着棕熊到巨木下。 椿杪说:“师尊讲法你又没听。暴击的力量取决于施术者的灵力。师兄的灵力比我强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的灵力大概是师兄的五分之四,有时候可以达到十分之九,但总归还是有些差距的嘛。” 华阚心说果然如此!我就不该相信这个臭小子!什么“一个暴击就能把熊打趴下所以华阚师兄你不要怕尽管去引着熊过来吧”,都是骗人的!!! “那你想个办法啊喂。”华阚看着巨木下的熊,只见它纵使撞得自己血肉模糊也没有半分退意,显然是打定主意要和二人死磕到底了。 华阚一筹莫展道:“早知道我就把剑带过来了。” “你又不会御剑,”椿杪凉凉道,“带过来也没用。” 华阚暴怒:“谁规定只能用御剑术来战斗的?我可以直接拿着砍它嘛!” 椿杪说:“你别开玩笑了,你站起来还没它一半高,砍它什么?帮它修毛差不多。” 华阚说你厉害你怎么没杀了它啊,现在挤兑我有个屁用。 椿杪没搭话。 华阚心里一阵暗爽,心说啊哈椿杪也有不敢搭腔的时候啦。 完全忘记现在两个人被困在同一颗树上,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糟了,”椿杪忽然说,“这熊好像会爬树?” 华阚说哈哈哈椿杪你这个常识都没有的呆子,熊怎么会爬树嘛……卧槽真的在爬树! 狐子 二 狐子(二) 棕熊失血过多,逐渐冷静下来,这一冷静不要紧,竟然给它发现巨木虬曲树干上几处断枝残疤,正好可以放它肉厚的熊掌和尖利的熊爪,一点点慢慢蹭到树干高处。 本来这些突起和凹陷相距甚远,不宜用来攀登,但是这头熊体积庞大,竟然能伸展身体去够到痂痕并用作脚蹬。 华阚、椿杪这下子真正紧张起来。 “华阚你还有力气吗,先往上再爬一段!”椿杪急道。 华阚试了一下,咬着牙道:“不行,刚才跑的时候没注意,好像有点伤到脚了。”现在他的脚一用力就钻心地疼。 话没说完,华阚突然脚下一滑。 巨木外层的老皮松脆,竟然被他蹬下来一块。 “华阚!”椿杪手忙脚乱凝出一根鞭子,堪堪将下落的华阚卷住。 熊的腥气喷了华阚一脸。 他死死地盯住棕熊,发现血口已经贯穿了熊脸,鼻骨被打断了,两只没了皮肤的眼眶里滴溜溜吊着稀烂的圆眼珠,皮肉外翻,带出青紫色的血管和米黄的脂肪。 这已经不算是一张脸了。 华阚暗暗心惊,抬头去看椿杪,心说看不出来,这小子细皮嫩肉的,下手居然挺狠。 第一次暴击打中了,是敌明我暗,瞄准得好;第二次,就是椿杪杀心坚定,行事狠绝了。 杀一只东西,最怕它挣扎。 华阚自己有过经验,之前跟大师兄去山下捉妖,那妖怪丑得令人作呕,被大师兄一剑钉在悬崖上,明明必死无疑,却还拼着污血狂飙,不断挣扎。 大师兄忙着救治被妖血感染的村民,那只妖怪只能留给华阚来杀。 华阚砍了它一刀又一刀,劈开它的血肉,打断它的骨头,将它的内脏都捣得稀烂,可它总是不死,总是要挣动。 你快死吧!华阚心里喊,求求你了,你快死吧! 这样痛苦,被人屠戮,为什么还要求生? 快死吧! “华阚?”大师兄从后面握住自己的手,温暖的触感一下子将华阚唤醒,“好了,它已经死了。” 可是它的肉还在抖动,它露在外头的破烂不堪的肺还在收缩。 “它已经死了。”大师兄拔出剑,那妖怪的尸体一下子轰然倒地。 大师兄转过身来,轻轻抚上华阚的额头:“你没事吧?” 棕熊一声怒吼,将华阚从回忆中拉回来。 椿杪大喊:“华阚你发什么呆!抓紧了,快点上来!” 华阚吼回去:“这熊口水好臭!” 椿杪懒得跟他废话,只将鞭子另一头缠在自己腰上,双手青筋暴起,去拉华阚。 “叫……你……不要……吃……这么多……”椿杪憋得满面通红。不防脚底踏上一块老皮,整个人往后跌倒, 不是这么倒霉的吧! 椿杪和华阚同时在心里喊。 华阚只觉得一股拉力一下子收紧了自己腰上的鞭子,带着自己往上滑了两三丈才堪堪停住。 惊心未定,就看到椿杪跟个钟槌一样撞过来。 “啊!” 两个人像吊铃一般,一边一个荡悠悠吊在树枝上。 “哦,”华阚故作冷静,对椿杪道,“看来你和我差不多重嘛。” 椿杪捂着自己的鼻子,两道鼻血潺潺涌出指缝,滴落下去。 狐子 三 狐子(三) 椿杪一掉下来,就发现血腥味直冲鼻头。自己的血混着熊血的味道,甜腻腻腥气逼人。 往下一看,果然见那只熊越来越孱弱,虽然还是在树干上拼命往上蹭,但显然已是垂死挣扎了。 华阚、椿杪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你过谦了,”椿杪说,“我哪有你的斤两。” 华阚切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又别扭道:“行不行啊你,要不要我捏个诀帮你止血啊?”椿杪自小体弱,这么满面是血,他看着还挺担心的。 椿杪说不用了,你来捏诀不知道会捏个什么呢,多谢你的狼子野心。 华阚大怒:“多年同门你还怀疑我会害你?!” 椿杪冷淡道不是,我只是怀疑你的道术水平。 华阚气结,正待反驳,巨木下异象突生。 椿杪的血液大部分淋到巨木上了,但是仍有几滴溅落到棕熊身上。 棕熊原本已经奄奄一息,被椿杪的血一滴竟又开始活跃起来,朝上方吊着的两个人一通狂吼,涎水喷得到处都是。它似乎终于知道重伤自己的罪魁祸首是谁,熊爪生长,狠狠抓进巨木里,加快了速度朝两个人爬来。 “什么情况!”华阚大叫,“熊也有回光返照的吗?!” 椿杪面色铁青,心说完了,居然和华阚死在一起,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眼见着熊已经攀到两人脚下,椿杪忽然踹了华阚一脚。 “你干嘛!”华阚叫道,“死到临头就不要自相残杀了吧师弟!” 椿杪说蠢货!咱们荡起来它才抓不到啊!没见它已经瞎了吗! 两个人跟荡秋千一样一前一后开始晃动,果然见熊爪虽扑得狠,却扑不到二人。 如果不看这只熊,场面还挺幼稚的。 华阚忽然道:“椿杪,你这道绳索还能撑多久?” 椿杪心说你现在怎么聪明了,可惜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单单是绳子的话七八个时辰没问题。但是我没试过同时放两个术式。如果要击退这只熊,我捏诀的同时,灵力凝成的绳子可能会断。” 华阚啊道:“就你这还有大师兄五分之四的灵力呢?你一个修鬼神道的为什么弱成这样?” 椿杪冷笑说是啊你们剑道厉害,你怎么不出手啊,我绝对不和你争。 两个人险境之中不忘斗嘴,彼此紧张之余总有点莫名其妙的安慰。 椿杪说现在这个情况就只能先荡着吧,等师兄他们发现咱俩不见了总会来找的。 华阚说我头晕,而且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大力地踹我,意思意思一两脚也就够了吧?要不换我踹你?椿杪忽然冷道,不用了,咱俩死定了。 华阚回头一看,熊不知道何时已经爬得比二人还高,看样子竟然是向二人吊着的那树枝爬去,显然是听到了绳索在摇动时摩擦树枝的声音,要去直接咬断绳索了。 两人看了看对方,同时心道:为什么这么倒霉…… 不知是不是老天有眼,巨木下窜出一道棕红色身影,几下就攀上树枝,跳上棕熊的背,一下子咬住它吊在眼眶外的眼球,狠狠往外扯。 “我草这么仗义!恩人,不是,恩狗啊!”华阚叫道,“多谢狗兄!” 椿杪说你看清楚行不行,你恩公是个狐狸。 棕熊吃痛,放弃了攀爬,扭头去拍咬身上的狐狸。那狐狸却灵活,叼着棕熊眼球不断腾挪,竟然生生将眼球连着的筋络又拔出来几分。棕熊狂怒,吼叫着撞向树干,一下子失去攀附的力量,连带着身上的狐狸一起掉下了巨木。 狐子 四 华阚和椿杪好不容易借力荡到其它树枝上,爬下去查看熊尸,又是一刻钟后的事。 “糟了糟了,”华阚道,“恩公被压扁了。” 椿杪说:“你先别哀悼你恩公了,赶紧把熊体内的浑元珠拿出来,师尊还要用它去治山下的瘟疫。” 华阚围着庞大的熊尸转了一圈,啧啧道:“这熊也死得挺惨的。” 椿杪冷道:“没它咬死的山民惨。”这头棕熊是附近山中祸患,最近可能开了灵智,居然胆大包天到去偷苍梧的浑元珠。 华阚却去翻动熊尸,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居然力大,把肉山翻了一个个儿,低头不知道在找什么。 椿杪走过去一看,只见地面血肉模糊,红的白的黑的糊成一团,便问:“你找什么?你恩公肯定已经被压成肉泥了,别找了。拿浑元珠要紧,过来帮我刳开这头熊的肚子看看。” 华阚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心没肺的,它也是你恩公啊,给它尸首收拾一下安葬了都不行?浑元珠又不会跑。 椿杪无奈,只好蹲下去,仔细去看哪一堆肉泥比较像个狐狸。 华阚突然指着一堆毛发和肉团混在一起的土块说,你看这个是不是? 椿杪看了一眼,冷静道:“我记得那只狐狸是棕红色的。” 华阚懊恼道:“这熊也是棕色的,血染得毛全红了。这怎么办,你有没有法术能分出狐狸和熊的?” 椿杪说我可没那么神通广大。 华阚一听他的口气,就知道有门,便说:“好椿杪,你法术会得最多,连大师兄都望尘莫及,你一定有办法。你也不想咱们恩公和这头罪行累累的熊罴混在一起的,是不是?好椿杪,你长得漂亮,衣袂飘飘,出尘绝世,心思良善,一定……” 椿杪说:“打住,你哪里学来的奉承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华阚说,啊,我前些日子跟大师兄出去办事,听见有人夸一个女医生…… 椿杪怒道夸女医生的你拿来夸我!你是不是男女不分! 华阚嚷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分个男女,能不能先把正事干完!” 椿杪难得被噎得说不出话,气呼呼捋起袖子。 华阚说干嘛,要打架? 椿杪没好气道:“我结印!你走开点。” 椿杪嘴里喃喃念着一串咒文,华阚半个字都没听懂,心说啊,师尊还教了这个?这看着和平常苍梧道术不一样啊。 地面上忽然冒出一阵青烟,几个青面獠牙的小鬼爬了出来。 华阚一下子跳到椿杪身后,叫道:“念错了念错了!招出鬼来了!” 椿杪说没错,你把手拿开,抓得我腰疼。 华阚小心翼翼伸头去看,只见那几个骨瘦如柴的小鬼分成两拨,一拨拿了骨刀去刨熊腹,围着熊尸吱吱乱叫;另一拨佝偻着去闻地面,时不时翻起地上沾满毛血的土块。 两人在旁边等着,没一会儿,却看到搜索地面的那群小鬼也跑到熊尸那里去了。 华阚说:“啊哦,你家小弟不太听话。” 狐子 五 椿杪抿着唇不说话。 华阚渐渐也发现不太对的地方。 “难道恩公跑走了?”华阚挠挠头。 椿杪脸色不太好,说:“浑元珠也跑了。” 华阚说你开什么玩笑,珠子还能长腿? 椿杪看了他一眼。 华阚一下子反应过来:“恩公叼走了浑元珠?不可能!”他结结巴巴申辩道,“这么短的时间……这熊又这么大……你让那些小鬼找仔细些,说不准就是卡在什么骨头里了,它们没找到,就来诓你。” 椿杪道:“对于鬼怪来说,浑元珠就像是暗夜中的圆月一样,一眼就看到了。” 华阚说:“恩公要浑元珠干什么?” 椿杪说:“大概是想成妖吧。” 好奇怪,最近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的野兽都开了灵智?谁在背后搞鬼? 华阚沮丧道:“那怎么办,咱们出来也没跟大师兄说,本来以为追到熊就能拿回浑元珠的,现在又丢了,山下的瘟疫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椿杪说:“没有浑元珠,兴许师兄能找到其它方法根除瘟疫。” 华阚说虽然大师兄厉害但是你也不要胡说啊,师尊调查了这么久,都说了只能借助浑元珠,大师兄是师尊教出来的,难道会比师尊有办法么。 椿杪心说那可未必。 “算了,先回去吧。”椿杪转身欲走。 华阚却期期艾艾道,诶,那个,椿杪你能不能帮我正一下脚骨?刚才一跳,好像伤得更重了。你们修鬼神道的不是都会治愈术什么的……就是那种药死人活白骨的那种…… 椿杪说你去找那个女医生吧,我不会治愈术。 华阚又委屈又怒:“好你个白眼儿狼,师兄照顾你这么多年,你举手之劳都不肯帮师兄!小心眼!” 椿杪认真说我真的不会,治愈术也不是鬼神道才学,你看师兄修剑道,他就会治愈术。 “再说,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用治愈术了,我自己受伤都是去找师兄解决。” 华阚喃喃道我还以为你只是喜欢找师兄撒娇…… 椿杪嗯一声道你说什么? 华阚连忙闭嘴。 椿杪背着华阚走下后山,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 丹殊站在道观门口,长身玉立,正在和一个白衣人说话。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丹殊一眼就看见两个师弟道狼狈相,“不是去后山取浑元珠了么?去了这么久,又打架了?” 椿杪气喘吁吁说师兄你先把这头肥猪治好,我没力气了。 华阚刚想叫“你说谁肥猪”,一抬眼看见一袭白衣站在自己面前,不知怎么脸就热起来:“梅……梅先生……” 白衣人微微笑,说:“华真人。” 华阚连连摆手,说我可不是真人,我师尊才是。 椿杪翻个白眼:“人家就是打招呼的客套话,你不要当真好吗?” 白衣人说:“华真人怎么了?扭伤了么?让在下看看吧。” 华阚连连单脚后跳:“不不不,我没事,我没事……” 椿杪望着自家师兄,眼神问:这位是? 丹殊介绍说:“梅先生是有名的医生,此次听闻瘟疫传到苍梧,特来相助。上次在浔江的瘟疫,就是梅先生主持救治灾民。” 白衣人道:“哪里,若非二位真人除去那妖狐,我等人间庸医怎能扼住妖血的传染。只是这场瘟疫明明已经被控制住,怎么又会传来苍梧山下?” 丹殊说:“家师多日调查,已经发现导致瘟疫传播的另有其因。好在苍梧有克制的法宝,我两位师弟已经取来,想是瘟疫根除指日可待。”说着向两个师弟伸出手,“浑元珠呢?” 华阚不敢开口。 椿杪说:“丢了。” 狐子 六 “所以你们拿出了浑元珠,争吵起来时,珠子被一头熊吞吃;你们杀了熊,但是珠子又被狐狸叼走了?” 冲虚真人只觉得自己连拿起拂尘敲这两个孩子头的力气都没有。 “丹殊为什么不跟着去?”冲虚又转头问。 丹殊早就跟两个师弟一道跪着:“弟子失职。” 椿杪说:“不关师兄的事,是我和华阚一意孤行。” 华阚却嚷道:“师尊你自己让大师兄调配药材送去山下的。修鹤师兄跟着你一道去山下治病,被你留在山下了。拿浑元珠可不就只能我和椿杪去了嘛。” 冲虚道:“啊你们去拿了,那珠子呢?” 华阚嚅吶不敢再出声。 椿杪说:“那狐狸和熊似乎都开了灵智。熊趁着我和华阚走神,一下子吞了浑元珠往后山跑。狐狸一直等到熊快死了才出来,似乎是有预谋的。师尊,浑元珠到底是什么,为何一直藏在苍梧后山,跟这场瘟疫有什么关系,您又为什么一定要拿它来救治瘟疫灾民?” 冲虚心想这孩子眼这么尖嘴这么毒不知道是像谁,明明前几年还呆呆傻傻全无杀气的。 难不成是长歪了? 他拿早就想好的说辞,施施然道:“紫金窟曾经是祖师修仙之处。祖师登仙之际曾经将自己的灵力凝成一颗珠子,留在洞府内。祖师是药仙,他的灵力可以涤除引起瘟疫的瘴气。” 椿杪说:“涤除瘴气的法术很多。” 丹殊在一边咳嗽。 华阚茫然道:“师兄你伤风了?” 冲虚说:“丢了珠子还顶嘴,去抄道经十遍。” 椿杪看着冲虚没说话。 冲虚心里嘀咕:怎么这孩子越长越有威严…… 华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自己错过了。 白衣人在一边道:“仙师,贵弟子也是无心之失,还请仙师不要求全责备。” 冲虚道:“让你看笑话了。” 白衣人道:“仙师言重了。” 冲虚叹气说:“今天多谢你帮忙,那批药材实在解了苍梧燃眉之急。丹殊,先带梅先生去休息吧。” 丹殊不太放心地看了椿杪一眼,领命退下了。 华阚说:“师尊,现在梅先生也来了,人手够了,您该让修鹤师兄回来休息一下了吧?不要欺负修鹤师兄脾气好,就一直使唤他啊。”这都三天了,修鹤一晚上都没回来过。 冲虚掀起眼皮说我自家弟子,爱怎么使唤怎么使唤,要你管了。 华阚说那也是我师兄啊,我关心关心都不行嘛。 “要不,您换个弟子使唤?我和椿杪每天也就帮大师兄清点清点药库,其实闲得很,要不师尊您让我们俩去换了修鹤师兄回来吧?” 冲虚说你是挺闲的,整天打架。 “你和椿杪懂得医理么?你们俩打打妖怪可以,治病救人可有一点派得上用场的?到时候又把山下弄得鸡飞狗跳。” 华阚不服,道:“那就当是去见识见识,学习学习,观摩观摩。整天憋在苍梧山上,后山几颗草都被我数清楚了。” 冲虚火道:“疫情万分危急,难道是让你去玩的?!” 华阚这才彻底不出声了。 “师尊,”椿杪突然开口道,“修鹤师兄是不是出事了?” 狐子 七 修鹤没出事,他只是睡着了。 一睡下去,三天没有醒来过。 冲虚说:“别有事没事七想八想,药材准备好了没有?为师要拿走下山去了。你们罚抄的道经,为师后天上来取药材的时候一并检查。没有为师的允许,谁也不许私自下山,听到没有?” 冲虚严肃起来还是很吓人的。 椿杪也不敢再回话。 冲虚叹了口气,从蒲团上起来,又说:“两个人伤成这样,还有心思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你们也是心大得很。” 说着手里捧起一团光,给两个徒弟治疗。 华阚想说平时修炼的时候受的伤比这个严重多了啊,但是看到冲虚一脸凝重,又不开口了。 师尊偶尔凶得怕人,其实还是很心疼他们。 华阚的伤已经被丹殊处理过,不怎么痛了。倒是椿杪鼻骨的伤,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其实有些厉害。由于下山路上已经把血擦干净,两个小的又遮遮掩掩,丹殊也就没发现。 “骨头都断了,还能咄咄逼人求个真相。”冲虚心想,“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自己回去找些清宁丹,把残余污血清理干净。”冲虚绷着面皮对椿杪道,“否则你这鼻子以后可闻不见什么味道了。” 华阚一阵紧张。 “椿杪伤得这么重?”华阚心里愧疚,“师尊,您治疗得仔细些嘛,多给他拿光团揉揉。”华阚不会鬼神道术,以为那团光覆盖到人身上便真能起死回生。 椿杪说:“华阚你别听师尊夸大其词,他就是吓吓我们。” 冲虚吹起并不存在的胡子:“为师吓唬你做什么!” 椿杪敷衍道:“是是,师尊从来不瞒着我们什么。啊师尊,你看天色不早了,再不下山就来不及了。” 冲虚给他一刺,又不好挑明,哼哼唧唧丢下一包东西,说为师下山去了,你们两个不省心的好自为之。 椿杪、华阚俯首道诺。 冲虚这才捏了凝云诀往外去,估计去药库接手白衣人送来的药材了。 椿杪打开那纸包,只见层层叠叠的油纸包了几块桂花糕,几块枣泥糕,几块龙须酥,几块莲子酥,还有四小袋花生糖,均切得齐齐整整,散发着甜香。 “师尊就是嘴硬心软,”华阚伸手要来拿,“那天咱们求他带的糕点,一样都不少。嘿!训完话倒有糖吃,真希望师尊多训咱们几次。” 椿杪把纸包一收,道:“那咱们下山去吧。” 华阚一愣:“你说什么?” 椿杪道:“师尊和师兄现在肯定忙着处理药材,没空管我们。趁他们不注意,咱们下山去吧。” 华阚呆道:“椿杪,我刚才说希望师尊多训咱们几次,是开玩笑的啊……咱们刚闯了祸,师尊又三令五申说不准下山……咱们何必顶风作案呢?”他觉得下不下山的,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椿杪心道谁跟你“顶风作案”,又不是江湖大盗,口中道:“你不想知道修鹤师兄去哪儿了吗?” 华阚挠挠头:“师尊不是说留修鹤在山下照应吗?”修鹤修习的也是鬼神道,但是不像丹殊椿杪这样偏重于攻击,而是以药理医道为主,颇有些祖师当年的风范。 椿杪摇头叹息:“华阚,你脑子里除了吃还能装点其他东西吗?” 华阚要怒,椿杪又接着道:“这里几包花生糖?”他再次打开纸包,向华阚示意道。 华阚不明所以:“四包啊,怎么了?” “四包糖。”椿杪说,“你,我,师兄,修鹤师兄,四个人。” 华阚点头:“这不是对了吗,你又疑神疑鬼什么?” 椿杪恨铁不成钢看他一眼:“修鹤师兄若真在山下,师尊把他的糖带上来干什么?” 狐子 八 华阚呆了一呆,马上道:“你这也太小题大做了,没准师尊就是一时忘了呢?” 椿杪说师尊那样的性格,你忘记吃饭他都不会忘记自己徒弟的花生糖。 华阚咕哝说好自豪的么?咱们苍梧道人又不是只记得吃。 “那照你这么说,修鹤师兄在山上?不会吧?咱们道观虽大,但是每一块砖头我都知道长什么样子,修鹤师兄会躲在哪里呢?再说了,修鹤师兄在山上,师尊瞒着我们干什么?” 椿杪心说我怎么知道,“三天前师尊和修鹤师兄下山都还好好的,如果有变故,一定是发生在山下,所以咱们才得下山去一探究竟。” 华阚狐疑地望他一眼,道:“修鹤师兄如果真的在山上,我们下山干什么……椿杪你其实就是想溜出去玩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说起来,咱们四个里面除了你,都下山历练过了,好好跟师尊说,没准儿过几天师尊就带你下山去玩儿一趟。” 椿杪翻了个白眼,做了一个“真是无可救药”的表情,转身往外走。 华阚追他:“哎!你把糖留下!一个人独吞可不行!” 两个人走出大殿,看见前方蓄灵池边上站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华阚本来扒在椿杪身上,一见之下立马老实了:“梅先生……” 白衣人微微笑:“二位真人好生活泼。” 华阚一下子就热了脸,连耳朵都烧起来,耳廓在苍梧山冷漠的斜阳下透着澄澈的红。 椿杪装模作样道:“梅先生,我家师兄顽皮,让梅先生见笑了。”学的是刚才冲虚的口气。 华阚一下就炸了:“说什么呢!有你这么说师兄的吗?!” 白衣人微笑不改,道:“华真人豪迈爽直,俊逸不羁。听闻华真人在浔江源一剑斩杀了妖狐,实在令人钦佩不已。”她声音端庄柔缓,带着一丝引人入胜的诱惑,无端有些撩人。说着这样客套的话,偏偏两汪眸子里盛着一片真挚,专注地盯着对方,叫人怎么也移不开眼。 华阚已经热得冒烟了,结结巴巴道:“梅先生过、过奖了,那都是,是我大师兄道术高妙……” 椿杪道:“梅先生,我师兄呢?”刚才丹殊带她去了客房安歇,怎么这会儿她又转回来了? “丹殊真人受冲虚仙师所托,去寻找混元珠了。”白衣人道,“在下肉体凡胎,此次有幸登上苍梧仙山,冲虚仙师特许在下游览一番,哪知苍梧殿宇林立,庭院幽深,在下不留神就转回原地了。” 华阚不自觉走近她:“咱们这道观是蛮大的,我也经常走迷路……” 椿杪皱眉,暗暗用劲拉住华阚,掐了一下。 华阚一惊,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臊得面目通红。 椿杪道:“既然梅先生要游览苍梧道观,不如就让我们两个作陪吧。道观里有些地方下了禁制,凡人乱走恐怕会吃些苦头。” 白衣人颔首道:“是在下鲁莽了,多谢真人。” 椿杪上前挡住了华阚,指着蓄灵池道:“先从这里说起。前方是苍梧大殿,供奉历代先师画像。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体积太大,窗子不多,兼之书册又堆得高,殿内暗了一点。师尊平时教授早课、罚我们抄经书,都在大殿内进行。这是苍梧蓄灵池,汇集远近水泽灵气,吸取天地日月精华,建成至今已经有数百年了。无论外界如何变幻,池中一直保持初夏光景。池水清冽,饱含灵力,池中水藻芷荷常年不败,入药后可以帮助修道之人恢复精元,对常人来说也是大有裨益,其功效不下于百年灵芝。” 白衣人道:“难怪方才在下站在池边,便觉清风徐来,精神为之一爽,原来是这个缘故。对了,椿杪真人伤势如何了?是否需要取池中植物疗养?如果是这样,那在下也不便叨扰。” 椿杪便道:“伤倒是不要紧,而且这池中的东西对我也没什么用。” 一通对话下来,给足了华阚反应时间。华阚在椿杪身后定了神,恢复了常态,心里正懊恼:“怎么突然着了魔一样就走过去了?这样失态,梅先生一定怪我唐突。” 忽然却听见白衣人温柔道:“华真人可愿意陪同在下游览苍梧么?” 华阚呆道:“啊?” 白衣人微微笑,浅棕色眸子泛着水光:“华真人愿意陪一陪在下么?” 这话说得暧昧,椿杪有些疑惑,侧身用口型问:“怎么回事?” 华阚心说我哪儿知道去,避开白衣人目光,勉强装了个仙风飘然的正经样子道:“咳,这倒不是不行。只是现在天色也晚了,恐怕一会儿就看不见什么了。要不明天?明天我和师弟都没什么事,正好可以带梅先生转转。” 白衣人说:“夜色如许,怎可辜负。在下听闻苍梧山中有一株巨木,乃上古扶桑神树的枝条,到了夜晚通体荧光,犹如火炬一般。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一饱眼福?” 狐子 九 华阚未及作答,椿杪抢道:“巨木有是有,’通体荧光’什么的就太吓人了。苍梧后山的巨木不过是一截被雷火烧了一半的枯树,半死不活,我们在苍梧十几年,没见它发过什么光。梅先生所说,恐怕是山下人谣传。” 白衣人道:”啊,那可太遗憾了。“ 椿杪心说你听起来好像不是对“看不到巨木发光”这件事遗憾的样子,口中道:”想必梅先生带着药材一路奔波也累了,今日天色已晚,请梅先生先行休息,明日若梅先生仍有观赏的兴致,我师兄弟二人自然有引导之责。” 华阚连忙点头:“对,大晚上的山林鬼怪多,还是不要乱走了。梅先生今晚先休息吧。用不用我们带您回去客房?” 白衣人道:“这倒不必。方才丹殊真人已经带过一次,在下记得路了。”她向两个少年一点头,道:“那么,明日再会。” 说完翩翩然走了。 苍梧师徒几个生性自由洒脱,平时没规没矩惯了,对待客之道也不太熟谙,椿杪、华阚听得人说不要送,也就由得她一个人走。 椿杪站在原地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问华阚:“你和她有私情?” 华阚正呆立,闻言不负所望地一点就炸:“胡说什么?”顾忌到白衣人没走远,他压低了声音道:“话不要乱说,世间人声名很要紧的。她一个女子,医术超群,心思又敏善,四处行医,已经很不容易了,咱们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椿杪道:“哦。她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女医生?人家对你映象很好呀。”怎么她看起来不像是在乎自己声名的样子?黄昏时分单独约一个男子出去游览,不说独当一面的女医生,就算是一般姑娘也不会这样大胆。 华阚道:“我大概是沾了大师兄的光吧。上次在浔江源治理瘟疫,梅先生和大师兄一个除妖一个治病,配合得天衣无缝,性格又都温润端方,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说完颇落寞地叹了口气。 椿杪一脸高深莫测。 “她和师兄相见恨晚……怎么不去约师兄,倒来约你?” 华阚嫌道:“你跟谁学的满嘴荒唐话,梅先生只是想游览苍梧,看看巨木而已。她可没约我。” 椿杪一笑,道:“好好,她没约你。”语气轻飘飘,明显是敷衍。 “这位梅先生不仅医术厉害,眼神也很有力啊,”椿杪接着道,“要不是她身上没有妖气,我差点以为这是个什么妖精在施展媚术。说起来,她的眸色是不是比白天时见到的浅了一点?” 华阚闻言有些生气:“椿杪,咱们平时互相开开玩笑也就罢了,对梅先生,不能这样无礼。你说的这些话,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莫大的侮辱,以后不要再说了。” 华阚一向胡闹,此时却有几分“师兄”的样子了。椿杪愣了下,说:“这怎么算侮辱?” 华阚道:“我知道你没侮辱梅先生的意思,但是被其他人听去,恐怕对梅先生不利。我在山下,听过一些心怀不轨的人因梅先生是个女子就去占嘴上便宜,你不要学他们。” 椿杪歪头想了想,道:“那么你在山下见到的梅先生,是端庄稳重,从不说错话的吧?” 华阚道:“那是自然。梅先生一个人漂泊在外,自然样样都要留心的。” 椿杪心说那就有意思了,难不成这梅先生一上了苍梧山就孟浪起来? “梅先生会道术?”那种摄魂夺魄的眼神,不像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 华阚回想了一下,道:“只会些简单的自保之术罢。怎么问这个?” 椿杪说哦没什么,好奇,呵呵,好奇。 这么一通打搅,二人下山去的话题也按下了。吃过晚膳,椿杪一脸生无可恋地去抄经书,华阚在旁边捣乱,丹殊已经领命去护送药材,说是半夜才能回来。冲虚则早就下山了。 苍梧夜色深沉,远近虫鸣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星河灿烂,横贯东西,月满大江,天幕低垂,仿佛抬手就能摸到。 华阚满脸墨水,仰倒在几案上打呼。 椿杪正昏昏欲睡,油灯下如小鸡啄米一般不住点头,眼见就要将头砸到几案上,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托住他的下巴,椿杪就砸进一片温暖当中。 他立即醒了,睁大眼一看,原来师兄坐在旁边,好笑地看着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既然这么困,就不要抄了。明日再说吧。”丹殊收回手,手背一片红。这是被磕到案面上了。“我听师尊说你伤了鼻子,怎么下午时都不与师兄说?” 椿杪摸摸自己的鼻头,有点不好意思:“还好,不是很严重。我不觉得很疼。” 丹殊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到案上:“这是清宁丹,化解淤血用的,师尊说对你的伤有好处。” 椿杪拿过来:“哦对,我都忘了。” 丹殊伸手道:“伤得怎样?过来师兄看看。” 椿杪听话凑过去:“真的不严重,师尊看过之后就好多了。” 丹殊在他鼻骨上面一按,椿杪立即“嘶”了一声,缩回去。 丹殊面无表情:“不严重?” 椿杪干笑:“嘿嘿,嘿嘿……” 丹殊叹了口气,重又伸手在椿杪鼻骨处慢慢揉,椿杪躲了一下,被丹殊眼神喝住了。 师兄的手指骨节分明,肌肤白净细腻,温柔而专注地揉开那里的淤血。 椿杪看着丹殊的眸子,鬼使神差道:“师兄和梅先生相见恨晚么?” 狐子 十 丹殊挑了挑眉,道:“什么’相见恨晚’,哪里学来的词?” 椿杪连忙指着在一旁酣睡的华阚道:“是华阚说的。” 华阚无知无觉挠了挠肚子,翻了个身。 丹殊往他手指处看了一眼,又望住椿杪:“你觉得梅先生有问题?” 椿杪便把下午的事情说了,道:“我觉得这个梅先生有点奇怪。” 丹殊道:“也许她确实对苍梧巨木很感兴趣。传闻扶桑神木沟通生死,大概医者都很好奇。梅先生是天下闻名的医女,此次相助也是一片好心,咱们不可怠慢她。” 椿杪怏怏地哦了一声。 丹殊摸摸他的头,道:“很晚了,快睡去吧。明日再抄也来得及。师兄要下山去了。” 椿杪说:“师兄漏夜赶回来,就为了送一瓶清宁丹啊?” 丹殊说还有些别的东西。山下疫情虽然已经被控制住了,但是还有几个危重病人需要照顾。师尊一个人忙不过来…… 椿杪竖起耳朵:“师尊一个人?” 丹殊顿了一下,若无其事道:“修鹤与师尊轮班照顾病患,下半夜是师尊当值。” 椿杪说修鹤师兄真厉害,已经能够和师尊平分秋色了么。 丹殊放下手,站起来:“啊,是啊。修鹤本就在医道上有天赋。”他走去推华阚,“华阚,醒醒,大殿里凉,起来到自己房间去睡。” 华阚咕哝了几声,扭来扭去,任丹殊推攘,偏是不醒,一翻身竟掉到几案底下去了。 丹殊吓了一跳,赶紧转到几案后面,一看之下,发现华阚居然还在酣睡。 “这小子……”丹殊蹲下去把华阚从地上抱起来,回头对椿杪道:“快四更了,回房间吧。” 椿杪便听话地熄了灯,手里点起一个燃珠,在前面带路。 等椿杪、华阚都睡下,丹殊自己走在苍梧曲折回廊上,月色如水,染了他一身。 “丹殊真人,”忽然有个女声道,“四更天了,丹殊真人还要往哪里去?” 丹殊绷紧了双臂,回头见礼道:“梅先生。” 白衣人走近他,道:“丹殊真人行色匆匆,是又要下山去么?” 丹殊道:“不错。方才折返上山是放心不下几位师弟。现在安顿好了他们,我应该下山去替换师尊了。时候不早,明日酉时我还要上山来的。” 白衣人道:“丹殊真人和令师当真为瘟疫灾民尽心竭力。若无你们,恐怕苍梧山周围的百姓都被妖魔侵蚀了。当日您斩杀狐妖的英姿,梅某一直铭刻于心。” “梅先生过奖了。”丹殊有些不自然道,“梅先生为何还未睡?是不习惯么?苍梧冷清,几个师弟顽皮,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白衣人微笑道:“倒是没什么不习惯的,只是有一事,一直在梅某心头萦绕,借此机会,想请教丹殊真人。” “梅先生请讲。” “丹殊真人当日屠戮群妖,杀伐果断,未曾犹豫,为何却唯独留了一只小狐,未曾下杀手?” “小狐?”丹殊回想了一下,“是通身红棕色,眉心有一点白的那只?” 白衣人点头,目光微有些期冀。 “那只小狐未曾感染,面容幼稚,无辜受惊,我便一时心软放了它。”丹殊道。 白衣人追问:“当日群狐之中,也有未曾受染的成年狐妖,为什么但丹殊真人又不对他们心软了呢?” 丹殊说:“********。” 白衣人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明白:“********?” 丹殊点头说:“一则,那些成年狐妖终日与受染者在一处,未必没有受染,恐怕只是魔化的症状未发作而已。留下他们,终究不妥。二则,我等诛杀一族狐妖,如果留下青壮,那么浔江源的村落也好,苍梧也好,必定会遭到狐妖的报复。实不相瞒,这也是在下为免日后狐妖复仇而不得已为之。况且听浔江沿岸居民说,妖狐为祸时日已久,借此机会一并除去好。简而言之,********。” “********……”白衣人喃喃念了几次,“********……生为妖狐,终究是恶?” “梅先生?”丹殊皱眉道:“梅先生,你没事吧?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我这件事?” 白衣人笑了一下,月光白惨惨挂在她脸上:“哦,只是一时好奇而已。” 丹殊点头道:“夜深露重,梅先生还是早些休息吧。我有事在身,少陪了。明日早膳,师弟们会给梅先生送来。” 白衣人心不在焉点头道:“好,多谢真人。” 她魂不守舍地转身,沿着回廊走了,远远看上去像一个飘飘荡荡的女鬼。 丹殊松开了藏在袖子里的手。 他一直捏着诀。 “没有妖气。”丹殊望着白衣人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梅先生,你到底是不是梅先生?” 远近只有虫鸣,无人答他。 狐子 十一 是夜,一团红棕色的毛球窜出来,扒在窗棂上往里爬。 华阚睡得四仰八叉,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 一只狐狸脚步轻盈地落在窗前桌面上。 狐狸抬起一只前腿,谨慎地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发现自己,便伏低身子往床上一蹦。 床头半空漂浮着的符咒一闪而过,狐狸惨叫着落在地上。 破晓,华阚伸着懒腰坐起来,揉揉眼睛。 “咦?”他看了看四周,“我怎么在房里?” 他只记得和椿杪打闹,互相往对方脸上涂墨汁。椿杪仗着自己会傀儡术,捏出两个纸人来围攻自己。自己以一敌三,越战越勇,最后……诶?最后怎么了来着? 华阚打着哈欠出门去,打水洗脸。 床沿雕刻的花纹裹着檀色的包浆。 庭院中还有薄薄的晨雾,远山缙云,沉默伫立,山上树木丛生,远远看去刺喇喇如同巨兽身上的毛发。天还未完全亮,一切笼罩在蓝灰色的迷蒙中,只有偶尔的几声鹧鸪叫,搭着湿漉漉的晨风穿越河谷而来。 华阚正漱口,抬头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院子里的重阳木上,心内一时警铃大作,条件反射想把手中的牙粉盒子当做暗器投出去,仔细一瞧,原来是椿杪。华阚看他仿佛正凝神遥望着什么,便喊他:“哎,大清早的,扮猴子吗?昨天爬树还没爬够?” 椿杪头也不回,道:“华阚,你上来。” 华阚说你叫我上去我就上去,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撩起袍子嗖嗖两三下窜到椿杪旁边,扶着树干问他:“做什么?这儿长出花来了?” 椿杪道:“还真长出花来了。”他示意华阚去看远处。 华阚一望,两人正对后山方向。初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定睛一看,华阚发现后山竟有什么东西在发光,高高长长,枝丫纵横,远看犹如一束凝固住的火花。光芒很微弱,在晦暗的深山中几乎分不出是晨光的反射还是它自身的荧光。 “这什么玩意儿……”华阚忽然回过神,“是巨木?巨木在发光?”见了鬼了,这是什么路数? 椿杪说:“我听见你这边有异动,便出来看看,结果发现这个。刚才天还没开始亮的时候,光芒更加清晰些。现在已经快要分辨不出了。” 华阚道啊哦,咱们苍梧真是人杰地灵,连块半死不活的枯木也能成精。 椿杪说:“过奖过奖,没你家梅先生灵。巨木在这里千年万载都没变化,你家梅先生说它要发光,它就发光了。” 华阚说:“你别老是阴阳怪气,这关梅先生什么事?她不过是听山下人谣传。可能前段时间巨木就已经异常,只是我们没发现,叫山下的村民发现了。” 本来就是玩笑话,椿杪唔一声也不和他计较,拍掉手上的灰,往树下面跳。 “你脚好了没,我接着你?”椿杪作势张开双臂,故意对树上的华阚道。 华阚呸他:“谁跟你一样娇娇弱弱,我早就好了。” 正欲往下跳,却听一个声音道:“真人还是慢慢下来的好。” 华阚收势不住,脚底一滑差点跌下来,连忙抱住树干,慌慌张张回头看。 白衣人站在阶前,一身清冷。 也不知道两人的对话被她听去了多少? “梅先生早。”椿杪倒是坦荡荡,“我们刚才还在讨论,梅先生所说的巨木荧光,现在果然成真了。” 白衣人一笑,道:“是吗?梅某也只是道听途说。” 椿杪不依不饶:“听谁所说?” 白衣人道:“既然是传闻,自然是人人都在传说,并没一个准确出处。” 华阚打哈哈:“说不准只是凑巧。山下人平日无聊,传什么的都有,如今碰巧成真而已。巨木忽然兴起想发个光看看,也给咱们添了方便。没准儿以后师尊准许咱们晚上到后山去了,那就连火把都不用拿了。” 椿杪说:“整个苍梧也就你连燃珠都点不着,修道之人还借助火把,好意思到处嚷嚷。” 华阚理直气壮:“点个燃珠有什么稀奇的?你还不会使剑呢。轮武力,你们鬼神道的未必能比过剑道。” 椿杪翻了个白眼。 白衣人闻言道:“华真人不会鬼神道术?当日不是用锁妖术镇住了妖狐吗?” 椿杪说他也只会那个了。 华阚连忙道梅先生你别听我师弟瞎说,道术我还是会一点的,只是会得不多。像点个火呀热个炉子呀这种就不会,但是镇妖降魔、千里追凶这种就会啦。 椿杪的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了。 白衣人点点头。 “如此说来,华真人,”白衣人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狐子 十二 华阚拎着剑走在白衣人后头,一脸莫名其妙。 追杀凶孽本来是大师兄的活儿,怎么现在落在自己头上了? “梅先生,”椿杪走在最后,道:“您的确看见一只妖狐从院子里跑出去了?” 白衣人道:“在下一向醒得早,今日晨起时天还未亮,开门便看见一只狐狸从廊前跑过。它似乎受了伤,血液一路滴落,狐血滴落在地面后便化为黑烟消失了。在下觉得诡异,便查看了一番四周,这才发现在下随身携带的药囊不见了。” “它的血液化为黑烟消失了?”华阚闻言问道。 “是,”白衣人道,“这也是在下希望二位道长速速追踪此妖的原因。药囊虽珍贵,丢了倒没什么。但是这狐血化烟的妖异之状,却让在下十分担心。华真人昔日在浔江源除妖,应该对此情景颇为熟悉。若真如在下所推测,恐怕药囊中的东西,会助那妖狐灵力倍增。此时不追回药囊,以后除妖就更加麻烦了。” 华阚沉默地点头,一改平日的轻佻顽劣,看起来颇有些凝重。 椿杪看了看他们二人,道:“与那次的瘴气有关?” 华阚道:“妖怪流血,本来和普通生灵流血没两样的。但是被瘴气影响后,血液接触地面会化为黑雾,或回归到瘴气中,或成为感染其他妖物的源头。这种变化,师尊和大师兄称之为’魔化’。妖物魔化后,暴虐之心大涨,袭扰人间城镇村庄,而受到我们制止的时候,却不知疼痛,不知后退,往往不死不休。”他在白衣人面前难得镇定自若,此时娓娓道来,看起来颇有些英气勃发的意思。 这也是为什么浔江源的除妖之行异常凶险。那些妖怪根本不怕痛,不怕死。与其说是暴虐,不如说是疯狂。为了得到一点点人类的血肉,疯了一样在道人的攻击下拼争。只要有一只爪子还能动,就一定要爬向人类。 华阚曾看见有只狐妖半个身子都被丹殊轰烂了,却还在津津有味地咀嚼嘴里撕扯下来的人肉。 椿杪道:“此次在苍梧山上遇见这种妖狐,难道远近山林也被瘴气污染了?” 华阚摇头道:“师尊已经控制住了瘟疫,瘴气也应该被控制住了。要不是我们遗失了浑元珠,现在瘴气应该已经被涤除。” 白衣人道:“华真人切莫过于自责。” 椿杪随手拨开一丛蒿草:“你放心吧。浑元珠与此次的瘟疫无关。” 华阚说你怎么能如此肯定?难道犯了错你就一点都不内疚吗? 椿杪略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他,没说话。 华阚平静下来,说:“当然不是怪你。这件事责任在我。我比你年长,是师兄,本应该考虑周全,本应该……” 椿杪不置可否,道:“先解决眼前事。浑元珠的由来,咱们以后再说。” 华阚点头,握紧手中的剑道:“前途凶险未知,你跟紧师兄。” 妖狐凶恶,倘若不止一只呢?如果是浔江源那般大批进犯,该如何拦住?师尊与大师兄都不在,椿杪未经任何实战。虽然自己的剑道也尚未有大成,可是苍梧还能靠谁?华阚只觉得手中的剑瞬间沉了两分。 椿杪道:“我已经传了通讯符,师尊应该很快就到了。咱们先去看看吧。” 三人循着被踏乱的野草来到后山,狐狸留下的痕迹却就此消失了。 椿杪不肯在外人面前展现自己的鬼咒术,华阚也不提召唤小鬼的事情,二人一起四处寻觅,希望能找到蛛丝马迹。 此时天已经大亮,日头爬在巨木上,将巨木的叶片与枝条都照耀得熠熠生辉。 华阚抬头,疑惑道:“为什么巨木看起来,高大了许多?”他仔细看了看,又道:“不对,高倒是没有高起来,只是多长了很多新枝。” 一夜之间,枯木逢春。 华阚正想:难道巨木也与这次妖狐出没有关?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破风声。 华阚一把将椿杪扯到身后,自己举剑去挡,只听见“铮铮”两声,握剑的虎口被震得生疼。 面前空无一人,回头一看,白衣人也不见了。 “梅先生!”华阚叫道,“糟了,梅先生被妖狐挟持了!” 椿杪捏了两个纸人,吹口气往地上一撒,纸人迅速长大,成英武男子模样,一个持枪,一个持戟,护在华阚与椿杪旁边,粗看和真人没什么不同。 四面八方暗器的冷光连绵闪烁,草木被削断的声音不断传来。 纸人行动还是比真人要慢些,虽大致护住了后方与左右侧面,仍需要华阚时不时越过纸人的枪戟来救护椿杪。纸人身上扎了数跟红棕色的尖针,椿杪盯着针上泛起的冷光,若有所思。 华阚身形迅敏,将一柄剑舞成一团花。但他毕竟年少,剑道未有大成,加之要顾及身后的椿杪,一心二用,纰漏颇多。 针雨不停,人却会疲惫。很快,华阚就被扎中,麻痹感迅速从手臂爬到胸膛。 狐子 十三 华阚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但他马上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剑势不断,针雨打在剑身上发出“铛铛”的回响。 椿杪立即结印,青紫色的符咒从他的脚下往四周蔓延开,成一个大圈,密密麻麻围住中间四人。 圈子里青烟腾空而起,数只青面獠牙、赤发圆目的小鬼从地上冒出来,吱吱叫着,并不惧怕针扎,而往针雨发出的方向迅速爬去。长针不断刺中,很快没入它们的血肉中,消失了,小鬼们却仿佛不知疼痛,不但没受什么影响,反而更加敏捷起来。 针雨来势一顿,随即更加凶猛地扑来,一时间红棕色铺天盖地,似乎什么东西在狂怒着发疯。 两个术式都极耗费心神,小鬼爬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两尊纸人已经僵立不动。 华阚顿失强援,连连中了数针。 椿杪见状迅速咬破自己的舌尖,双手结印,喷出一口血。 血雾在空中弥散,密密麻麻的红棕色针头竟然立即停在半空,仿佛被一睹无形的墙阻滞,就此胶凝不动。 同时另一边的小鬼似乎也有了收获,吱吱的叫声杂乱起来,听来更加尖利恐怖。 草木折断的声音此起彼伏,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灌木中奔逃,慌不择路冲进一团枯枝。鬼物尖叫声四起,山林中惊起一阵飞鸟,扑扑腾腾乱入天际。 椿杪接住倒下来的华阚,两人跌坐在地上。 扎在华阚身上的针被椿杪拔出来扔在一边,甩在泥里,针下的泥土都被魔气染得暗沉许多。华阚面色发黑,显然是中了毒。他艰难地推了推椿杪,手上软绵绵,全身力气如泥牛入海,嘴里只能模模糊糊发出几个音节,仔细听来,是让椿杪快走。 椿杪不理他,只戒备地盯住面前灌木,喝道:“出来!” 灌木丛里血腥味弥漫,小鬼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 “夜叉役鬼,源源不绝。你若真想死,我不介意送你一程。”椿杪冷漠道。 灌木丛中却没了动静。 椿杪警惕着四周,伸手将屹立在一旁的纸人召回。他道术甚高,近身搏斗却略输一筹,所以多年潜心,将苍梧原有的傀儡术不断精化,终于至可以代替自己战斗的地步。 正当此时,一道红影从灌木中窜出,直扑椿杪而来。纸人迅速动作,将红影击落,却被它身边出的几团狐火沾上。 那火焰奇怪,在空中时和鬼火一样,飘飘荡荡,微弱得像要熄灭,沾上纸人后,非但没有被纸人身上的真气冲散,反而熊熊燃烧起来。 椿杪顿失对纸人的控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化为灰烬。 红影在空中利利落落转了个身落到地上,果然是一只棕红色的狐狸。 它龇着牙,利齿森白,牙肉发黑,涎水横流。甫一落地,便弓背张爪,作出攻击姿势,从口鼻里喷出浓烈的黑雾。狐狸浑身毛发如钢针一般根根竖起,发出冷兵器的光泽,只有额前一点,有纯白的温润光芒。 那光泽苍梧道人都十分熟悉,正是浑元珠。 椿杪眯了眯眼:“你是浔江源的余孽?”盗取浑元珠,化为人来引诱苍梧的小弟子,一出手就是杀招。一般的妖狐,对苍梧避之唯恐不及,哪里会有这么大的恶意,更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 那狐狸低声吼叫起来,声音怨毒无比。 “果然是了。”椿杪哼一声道,“知道用浑元珠的真气净化夜叉,还算你有点脑子。可惜你惹错了人。” 椿杪上下打量这狐狸,见它身量尚幼,浑身新旧创口遍布,虽然张牙舞爪,却没有一个大妖该有的凶恶之气。 椿杪心中微微一动,道:“我劝你不要自寻死路。我的役鬼与你身上那股魔气出自同宗,浑元珠既是它们的天敌,那么凭借浑元珠成妖的你也不会好受。撑到现在,你恐怕已是强弩之末了吧。” 小狐恼怒地抓紧地面,仿佛被戳破什么不堪。 “识趣些,将我师兄身上的毒解了。我可以做主放你一条生路。否则等我师尊和大师兄回来,你就算本事通天也无济于事了。” 小狐听罢,果然怒气冲头,不管不顾向两人扑来,椿杪看准时机,展袖一挡,小狐便被他的真气弹开。小狐就势在空中一蹬,跳跃到巨木上,居高临下对椿杪龇牙。 这厢椿杪已经趁它转身时完成诀法,暴击一触即发,轰得巨木碎片横飞。 暴击的白光刺眼,气流乱撞殃及周边树木,一时间枝条叶片如下雨一般纷纷迸射,而爆炸声传出老远,巨大的噪音在山谷里回响不止。 狐子 十四、十五 椿杪趴在华阚身上,飞溅的枝条碎石不断打在他的背部。 有点疼。 “用力过猛,估计巨木要被击断了。”椿杪懊恼地想,“师尊要是知道,又得罚抄经。” 身下华阚已经陷入昏迷。 尘嚣未散尽,椿杪未等第一波冲击过去,就抱起华阚往巨木的反方向跑。 如此巨力,不知道那只狐狸死没死,但是此地不宜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 椿杪舌头上的伤一直在流血,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治疗。他干脆就猛地一吸,积累满口腥甜,用嘴里的血在自己面前喷出一大片雾气,然后再引导真气在血污中画阵法。 以血雾凌空布阵,亏他想得出来。 这些事在血液落地之前就必须完成,所需的纯粹真气和强大的意志力并非常人能胜任。而当初冲虚真人教他隔空布阵的时候,大概也没想到椿杪会以这样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式应用到实战中。 时间太短,传送阵他画不出,只能投机取巧用送通讯符的办法,把华阚先送走。 “师兄啊,”椿杪往上提了提人事不省的华阚,“你这么重,我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把你送出去啊。” 身后似乎传来野兽的尖叫声。 这样都不死? 巨木木质干燥,受到冲击后一层层爆裂开来,木屑迸射,连累周遭树木也遭受池鱼之祸。椿杪不敢犹豫,立刻凝神催动了阵法。他原本灵力充沛,但是刚才一连串术式消耗太多,尤其最后那个暴击,几乎爆发出了超越冲虚真人的爆破力。 此时强行布阵,灵府所在的腹部一抽抽地疼。 管不得许多了! 椿杪咬牙集中了和自己残余的灵力不成比例的精神,像在干涸的枯井中一味吮吸。 眼前鲜血画就的阵法发出诡异的光,似乎与之前的道术有些不一样。 椿杪提起一口气,把怀中的华阚推向阵法中心。 “走!” 光圈图案迅速旋转,一个加大版的血红色通讯符文出现在华阚身后,像一张毯子,轻柔地裹住了他,然后慢慢消失在空中。 而椿杪跪倒在原地,膝盖砸进泥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平时打个响指就能完成的通讯符咒,此时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灵力。 “平时都是送点小东西,还没试过这么大的……这次可千万别只送出去一部分……”椿杪模模糊糊地想。他费力地想要抬头,却只看见一片交织的墨绿光影,不禁又迷迷瞪瞪:“我好像快要晕了……” 下一秒,椿杪身子一歪,倒在枯枝烂叶之中。 山谷里一片混乱。 鸟兽受惊,纷纷逃窜,远近生灵妖鬼皆不敢冒头,一时间天地同喑,异兽聚居的苍梧后山从未有如此寂静诡谧而令人心惊胆战。 椿杪倒在地上,完全丧失了意识。 一只四足踏血的狐狸,从暴击造成的烟硝中一瘸一拐走出来。 它的毛皮东少一块西少一块,不复当初的尖锐光泽,不断咳嗽,肺里好像有一块怎么也咳不出来的浓痰。 忽然它哇地一声吐了,从胃里稀里哗啦倒出来黑色的稠汁,不知道是什么,恶臭熏天。 小狐狸舔了舔口鼻,舔断了粘连的唾液,蹒跚着走到椿杪身边。 它小心地低头嗅了嗅,打了个喷嚏,又咳了几声。 不是他。 小狐狸颓败地趴下来。 一人一狐倒在一片狼籍中,彼此都再没有精力去以生死相较。 小狐狸伤得很重。它虽然及时躲过了正面的暴击,但是爆炸所产生的震动似乎将它的的内脏击碎了。 镶嵌在额头的浑元珠散发出温润的白光,吊着它的命,然而它浑身剧痛,自知已经活不长了。 小狐狸挣扎着想再站起来,却像被地面吸住了似的,几次抬起头和尾巴就不得不倒下去。它试了很久,最终侧躺在地,四足抽动,发黑的舌头露在外面,收都收不回去,眼周糊着一大团污秽,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泪是血。 黑暗正在袭来,小狐狸慢慢闭上了眼睛。浑身的痛楚也似乎褪去了,它甚至感到身子发暖,就像当初在昏暗干燥的洞穴之中,蜷缩在父母的怀里一样。 狐子(十五) 丹殊刚刚跨进山门,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张目望去,后山上屹立数千年的巨木竟然摇摇欲坠。 无人注视的山谷里,巨木一夜之间长出了许多新枝,仿佛生机盎然,此刻却仅仅在拖曳了更多藤蔓之后,轰然倒塌。 与此同时,苍梧大殿门前,缓缓现出一张血红色的巨大符文。 丹殊一抬手捏了云决,驾云而上,直冲苍梧大殿。 符文闪着诡异的光,在半空中明明灭灭浮动,微微露出里面裹着的东西。 华阚人事不省,昏睡在当中。 丹殊御风而来,一见当前景象,顾不上探寻原因,匆匆接下这张通讯符。几乎在他接下符文的瞬间,那阵血光就像支持不住一样消失了。 简直胡闹!通讯符只能承担只言片语,谁这样斗胆,居然用来送一个大活人! 华阚从半空中径直掉下来,丹殊赶紧上前接住他。 “华阚,华阚?”丹殊拍拍华阚的脸,见他没反应,又用指尖白光注入他的额头。输了许多灵力,华阚却还是沉睡。 华阚看起来很正常,只是怎么叫他都没有反应。丹殊不会内经医术,治愈术也仅仅是针对创面伤口的,一时竟然无法找出华阚沉睡的原因。 他看着那张血红色符咒消失的地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修鹤四日未醒,华阚昏迷,师尊忙着赈灾救人……是椿杪!他遇到什么事脱身不得,必须冒险把华阚送回来,并且连画个传送阵的时间都没有了? 丹殊猛地看向后山方向。 山下小镇中,冲虚真人忙得不可开交。他一手操纵着十几个纸人,每个纸人都守着两三个个药炉,炉火上药罐咕嘟咕嘟,一股浓烈的苦辛气味弥漫在小院中。 冲虚另一手搭在不断呻吟的病人腕子上,一心二用查探症结。他正想对病人开口,小院正中忽然凌空出现一张黄色纸符。 “昨天用的药开始起效,你内脏中的腐烂已经控制住了。”冲虚一边说一边招来那纸符,单手展开来看,嘴里还是不停,“所以不用太担心,贫道估计……” 冲虚顿住,改为双手拿着那张符纸。 纸人失去他的控制,纷纷僵立原地。 “抱歉,贫道要离开一会儿,须臾即归。”冲虚站起来,召出一柄长剑,直冲云霄而去。 苍梧大殿当中,丹殊刚刚把华阚放下,准备赶去后山,便感到一阵凌厉的剑气直指大殿而来。他赶紧往旁边让了让,接着果然看见冲虚道袍翻飞,从一柄剑上走下来。 “他们两个怎么了?现在何处?”冲虚来了便问。那张符纸上只写了“椿杪华阚遇险”六个字,冲虚便火急火燎赶了回来。 “师尊,”丹殊顾不上行礼,直上前道,“华阚被一张通讯符送回来,一直昏迷不醒,椿杪应该是被困在后山巨木下了。” 冲虚沉着脸去探华阚脖子上的脉搏:“你先去后山,为师即刻就到。” 丹殊只等着这句话,不待冲虚话音落地就化为红光冲出门。 冲虚快速翻看了华阚的眼皮,又听了听他的心跳,最后拿了一团白光,笼在手掌里游遍华阚全身,终于在他的手臂、胸口找到几个散发邪气的小点。 魔化的妖狐? 冲虚再次翻了翻华阚的眼皮。 脉搏略慢了些,但也算康健有力。心跳没有杂音,眼中没有污浊,唇色也是正常的。奇怪,他明明中了魔气的毒,如何又在短时间内解毒的? 眼下顾不上多想,毕竟还有一个徒儿生死未知。冲虚确认华阚暂时没有大碍后,在他四周设下一个白色屏障,便匆匆御剑而走。 苍梧后山,丹殊远远地看见一团幽暗的光。 他加速冲过去,发现那团光似乎是凭空悬浮在那里的,光团里什么都没有。 庞大的巨木茎干碎成数块,枯枝烂叶到处都是。 地上有不少泛着金属光泽的红棕色长针。 丹殊凑近了一看,脸色马上转阴。 妖狐余孽! 他闭眼默念咒语,地上嘭地冒出青烟。 数十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吱吱叫着钻出地表,它们畏惧地看了看丹殊,马上散开去,一面拔起地上插着的红针,一面四处闻嗅,找寻椿杪的踪迹。 丹殊捏了云决,飞到巨木残骸的上空。巨木倒下之后,这里空出了许多空间,好像连绵不断的森林,被谁挖了一个大口子。 丹殊居高下望,几乎目眦尽裂。 苍山林海,他在哪里? 远处剑气汹涌而来,丹殊犹豫了一霎那,挥手赶退了遍地小鬼。 冲虚下一刻就到了眼前,问:“如何?” 丹殊行礼道:“方圆十里都看过,没有椿杪踪迹,只有一团来历不明的光。” 冲虚环顾四周,看见不少残余的妖鬼邪气:“妖狐的踪迹也没有?” 丹殊拿出红棕长针:“可以确定是浔江源余孽。但是当日浔江源妖狐已经尽数为我斩杀,现在……” 冲虚说:“漏网之鱼,这是复仇来了。” 狐子 十六、十七 透过昏暗的光,可以模糊地看见对面的狼藉。那半透明的光团之中,看起来根本空无一物。 但冲虚知道事有蹊跷,恐怕这是找到椿杪的唯一线索。“为师进去看看,你在外戒备,顺便再搜索一遍周围。” 丹殊无法,只得领命。 冲虚捏了决,飞入那个光团。 几乎是一瞬间,那光团坍圮,缩成一个点,然后消失了。 “师尊!” 变故快得让丹殊无法反应,他冲到光团消失的地方,企图抓住最后一点残光。但是那白色光团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冲虚进入光团,只觉得四周空气突然一滞,修为高深如他,都微微有些喘不上气。 好像谁将光团内一切统统停住了,连气流也不例外。 从外面看,光团大概直径七丈,但是里面却远远不止如此。冲虚草草一览,这内部的空间广阔得看不见边。 “不过是移花接木的方法,将另一个地方搬到了光团里。能这样做的人倒是很多,但是到底是谁这么手欠?”冲虚想,“椿杪也误入了这里吗?他是否因为找不到边界,所以才出不去?” 冲虚站在一柄剑上,闭眼凝神追觅椿杪的气息。他的意识在光团中游走,很快摸清了光团内大致的景象。 竟然是一个小村落。 看着有点眼熟,像是一个逐水而居的聚落。村前一条溪流潺潺,几棵垂柳弯弯,房屋虽旧,但也错落有致,很得田园野趣。但是这景象具体是在哪儿见过,冲虚又好像想不起来。南方这样的村子很多,像蘑菇一样到处都是,有水就长,无水就迁。这个村子看起来也正常得很。 只是太静了。莫说村人,就连虫鸟这样的活物都没有。 冲虚从剑上走下来,大大方方从村口进入。 椿杪的气息虽若有若无,暂时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危险。 这个孩子不知道上辈子造的什么孽,此生和各路妖魔鬼怪一遇一个准,搞得冲虚有时候都怀疑他周边是否根本就没几个是“人”。 不幸之幸,各路妖鬼最终都不会太为难他。 冲虚一边想七想八,一边仔细观察村中的屋舍。所有门户都大开着,农具散落在地上,好像是拿着农具的人突然消失了一样。 冲虚走了一会儿,渐渐发现椿杪的气息弱了下去。 这回动真格的了? 冲虚从袖子里拿出一把纸片,洒在地上。纸片落地变为一群小人,朝四面八方奔去。 冲虚一只手捏着傀儡术的决,另一只手握紧刚才站着的长剑,稳步往更深处走。 突然西南方向冒出来一阵火光,冲虚提剑便往那边去。 纸人已经被烧了一半。 冲虚挥剑斩去,一下就刺中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发出一声类似婴孩的尖叫,往旁边的一个屋子逃窜。 冲虚哪里会放它走?他身影挪移,挥剑数次,便将那东西困在屋舍门前,半步逃不开。 一只小小的红棕色狐狸,身量尚幼,在冲虚剑下瑟瑟发抖。 冲虚收了剑,踱着步凑近了,蹲下去看它。 “天赋很高。”冲虚说,“你这样小,应该还不足三百岁吧?能做到这样,已经非常难得了。” 小狐狸额头白光一闪,猛地一扑,冲虚侧身躲过。 小狐狸连忙一瘸一拐地跑到屋子后面去了。冲虚追它,眼见着它钻进屋后柳树的树根里。 那柳树半荣半枯,和苍梧山上的巨木有几分类似。主干粗大得很,树根在地面凹凸起伏,留下许多孔隙。刚才小狐狸钻入了其中一个,底下应该有更大的空间。 冲虚毫无爱惜草木的心,直接一剑划向树根。那老柳足有三四人合围,竟然抵不过冲虚一剑之力,顺着剑气便齐根断了,切口整齐,连丝木刺也没有。庞大的茎干轰然倒地,激起尘土无数。 树桩只高出地面两三寸,树皮合围之下,露出中间一个大洞。 两只成年赤狐交颈躺在一起,小狐狸蜷缩在它们怀里,似乎无知无觉。它小腹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弄得洞中满是血腥味。 冲虚蹲下去,去摸它的额头。 “浑元珠只能造出你心里的幻想,这些都不是真的。”冲虚微微有些心软,“你何必将自己数百年修为都散去,只求这样一个假象?” 难怪这村子如此眼熟。这是浔江源被瘴气影响的村庄之一。当时冲虚在数个村镇中奔波,诛杀各种魔化的精怪,镇压趁机掀风弄浪的妖鱼鬼龙。浔江源的这个村子,他只看了几眼,就交给了丹殊。 原来你出自这里。 “你把我徒儿还给我吧。”冲虚道,“我可以放你走。” 小狐狸似乎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它舔了舔自己的鼻子,爪子捂住眼睛,埋头往那两头赤狐怀里钻得更深。 那两头赤狐纹丝不动,分明死去多时。 冲虚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叹口气继续往村子里巡查。 既然这个地方是浑元珠按照小狐狸的记忆生造出来的,小狐狸以前又不认识椿杪,那么椿杪所在之处,一定是和整个环境都不协调的地方。 村落寂静,冲虚一间一间屋子地去找,只听见自己推开门时木头的吱呀声。 许多屋子里都是空的,或者只有几件大家具,半丝人气都没有。唯柳树前的那间,桌椅,茶具,窗铃,妆匣里半开的粉盒,门框上的蒲苇香草,机上点了燃香的小炉,几乎一应俱全。似乎主人刚刚离开,即刻便归。 看来小狐狸对这间屋子很熟悉,不然也不会记得这样清楚,连床帐上的兰草绣花都栩栩如生。 冲虚走进去,掀开床帐,却看见了一个他预料之外的人。 “梅先生?” 狐子(十七) 椿杪迷迷糊糊醒来,立即感到头晕目眩,灵府抽痛。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耗费灵力过多,精神不济。 他睁开眼看了看,发现自己似乎处在一间小小的阁楼之中。阳光从窗格斜射进来,竟然有几分岁月静好的闲散安甯。 安甯个鬼。椿杪心想,那小狐狸呢?华阚师兄有没有被那张乱七八糟的通讯符送回苍梧?我怎么会到了此处? 他叹着起坐起来,揉揉自己的膝盖。 疼死了,一定是伤到筋了。 他一动,舌头上的伤口也尖锐地痛起来,提醒着他,自己曾经从那里吸出了满口的血液。 加上鼻骨上的伤也没好,这痛那痛,椿杪一时心情极差。 回去又得被师尊罚……上次用法术将书籍里的文字移动到纸上,还被发现了! 椿杪挪着脚步慢慢走下楼梯,发现下面是一个精致的屋子,闻起来还有股淡淡的药材香气。 更惊悚的是,师尊站在床边,一手挽着床帐,正回过头来看他。 “丝……丝菌!”椿杪舌头伤得太厉害,差点说不出话。等他看清床上躺着的白衣人,就连个句子也想不出来了。“………丝菌,里………”百年清心寡欲,难道要毁于一旦了?! 冲虚面无表情:“把下巴收收。为师只是来寻你,发现梅先生也被困在这里而已。” “哦。”椿杪乖乖道。但是目光还停在冲虚那挽着床帐的手上。 “你怎么会在楼上?楼上是什么地方?还记得怎么进来的吗?”冲虚咳了一声,正经道。 椿杪正欲开口,想了想还是画了一张通讯符:“上面是个阁楼,很小,没什么东西。我之前晕过去了,不知道怎么来这儿的。” 冲虚满头黑线地接下椿杪传来的通讯符,边拆边道:“你这手通讯符用得好啊。当面跟为师说话也得用,送个人到大殿也得用。” 椿杪赶紧又送过去一张:“师尊我舌头伤了。我那时候没选择了啊。师尊原谅徒儿吧,徒儿下次绝对不敢了。” 冲虚看罢,无奈道:“虽然你胡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这次实在冒险。旁的不说,华阚那么个大活人,你居然用平常的通讯符文去包起来。你也知道符文是灵力写的,极易半途消散,万一只能送出去一部分呢?这样和杀他有什么两样?” 椿杪垂头,恹恹地发来一张:“徒儿知错了。这次符文是用我的血画的,那时候我心存侥幸,觉得舌尖阳血灵力充沛,有很大的几率能成功。” 冲虚心里一动。 “他的毒也是你解的吗?”冲虚问,“除了用舌尖血画符,你还在华阚身上试了什么法术?” 椿杪摇摇头,发来简短的几个字:“没有了。” 冲虚袖手想了想,招椿杪近前:“过来为师给你看看伤。” 椿杪拖着步子慢慢地走过去。 冲虚一见就知道这孩子肯定又伤到哪儿了,于是蹲下去给他看膝盖:“为师知道你当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没有拿华阚的命冒险的意思。但你一开始就应该通知为师嘛,自己冲上去,又打不过人家,弄成现在这样。以前遇到一方大妖时也没事,你就心存侥幸了?你大师兄在外面急得半死,为师刚接到消息时也慌张失措。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条命有很多人挂念着的?这次你和华阚要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冲虚唠唠叨叨唠唠叨叨,忽然感到自己脖子上滴了一滴水。 抬头一看,椿杪果然在哭。 冲虚赶紧站起来把宝贝徒儿搂进怀里:“好了好了,没事就好。以后咱们离妖魔鬼怪远点。为师不让你下山也是这个意思。你呆在山上都能一天见一回妖怪,真下了山还不被它们折腾死了……” 冲虚啰嗦起来算是没边的那种,等椿杪止住泪水,挣出他怀里了,他还在絮叨:“……人间十五六岁的少年大不了沾沾花惹惹草,你们几个呢,苦大仇深的苦大仇深,少年老成的少年老成,熊的熊,闹的闹,每天花样翻新,为师真是………” 椿杪赶紧画了张符:“师尊知道梅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吗?这里是什么地方?” 冲虚终于注意起正事,皱眉说:“这是浑元珠造出来的幻境,那只小狐用自己将近三百年的修为换了这个村落。梅先生恰好也是浔江源的人,我想这间屋子也许就是她的闺房吧。” 椿杪又画:“之前是梅先生把我们引到后山巨木下的。她是否和小狐狸有什么关系?” 冲虚摇头:“先前你见到的,恐怕是小狐的化身。浑元珠在它额头,看不出它有妖气是正常的。我刚才看过,梅先生被下了迷药,已经昏睡了大约一夜了,应该很快就能醒。” 大约一夜。也就是说,昨天傍晚开始,那个邀请华阚去后山的“梅先生”就已经是小狐狸了? 冲虚说:“这些事都可以稍后再议,眼下为师先看看你的伤,其他咱们出去再说。” 他示意椿杪张嘴,椿杪乖乖照做了,就看见自家师尊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 “你管这叫舌尖?”冲虚简直怒火冲天,“舌头都快咬下来了!你怎么就下得去口!” 椿杪下意识地想说话:“丝菌……” “住嘴!”冲虚粗暴地把他扯到一边,拿手里的光团塞他嘴里,又开始唠叨:“怎么就不能让人省点心!还''舌尖血''!日后若真的说不出话了看你怎么办!亏得为师没让丹殊进来,他要是看见,不把那狐狸碎尸万段都算是理智过人了!” 吧拉吧拉吧拉。剩下的椿杪没注意听,余光一直在盯着床上的人看。 梅先生腰间挂着一个香囊,但是那香囊里散发的不是香味,分明是一丝妖气。 “师尊我真的没事。”椿杪动动舌头,发现伤口除了有点麻,已经基本愈合。“再说师尊那么厉害,就算我把自己弄得灰飞烟灭,师尊也能救我啊。” 冲虚吹起并不存在的胡子:“救你个头!回去抄经二十部!” “哦。”椿杪表面失落,心里松了口气。被罚抄经,就说明事情结束了,不管犯了多大的错,师尊不会再追究。二十部是有点多了,不过到时候叫上华阚、修鹤师兄和大师兄,四个人抄抄两三天就能抄完。 师徒两个吵吵闹闹,没发现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狐子 十八、十九 “梅先生,贫道是苍梧山的冲虚道人,梅先生可还记得?” “冲虚……仙师。”床榻上的人摇摇晃晃坐起来,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仙师为何在我房中?” 椿杪差点喷笑。 冲虚横了他一眼。 “梅先生请仔细看看,这并不是你的闺房。”冲虚老着脸道,“梅先生与我徒被一只狐妖困在这个幻境中,贫道是来襄助梅先生脱困的。” 白衣女子看起来十分疑惑,她举目环顾了一遭,道:“仙师是否弄错了?这里的确是在下的居所……只是窗外似乎少了一棵老柳。” “那株老柳被贫道斫倒了。”冲虚坦荡道。 “什么?!”白衣女子立马挣扎着冲向门户,“那老柳底下………” “有一窝妖狐。”冲虚接道,“成年的两只赤狐已经死去,剩了一只小狐狸,正是当前困境的罪魁。” 白衣女子停住,似乎不敢相信:“小狐……小狐困住在下做什么?” “恕贫道冒昧,有一句话要问梅先生,望梅先生如实回答。”冲虚道,“梅先生是否之前和这小狐有过来往?”否则这小狐把你寝室的陈设都记得分毫不差,也太用心了些。没见椿杪都被随意地丢在阁楼了吗。 白衣女子点头:“在下的确和着赤狐一家有过往来。” “仙师知道,在下一介无权无势的普通女子,在人间行医,难免会遇见许多刁难。许多年前,在浔江源时,小狐曾经帮在下赶跑了一群闹事的混混。在下也是由此,才知道窗前柳树根底有一窝妖狐。” “既然如此,浔江源妖狐魔化,我徒丹殊奉命除妖,梅先生难道没有向丹殊求情吗?”丹殊不是个嗜杀的人。浔江源一行,他旨在除尽为祸人间的魔化妖狐,为什么赤狐夫妇也会被波及? 白衣女子犹豫着:“那群魔化的妖狐,是从别处游荡过来的,和先前救过在下的小狐毫无干系。狐狸机灵,在下一直认为小狐在村子被围之前就躲开了。” 丹殊和华阚到达浔江源的这个村落之前,村民们的确被魔化的妖狐围困了数日。 “小狐并未向在下求救,在下才会以为他们已经先行逃离了。但是依刚才仙师所言,难道小狐一家并未脱难?”白衣女子急切地问,“他们也……也在瘴气中魔化了?” “目前看来并没有。”冲虚叹气。 就是没有,所以事情才难办。看来丹殊当时斩杀的除了已经完全魔化的妖狐,还有一些看起来正常的成年妖狐。冲虚自己站在卫道者立场上,完全理解丹殊当时的处理方式。毕竟对于妖怪来说,魔化的过程是不可逆的,赤狐夫妇没有在一开始就逃出浔江源,那么他们多半也被无孔不入的瘴气感染了,只是症状还未发作而已。但是小狐狸一夕之间失去父母,它就未必能理解乃至原谅丹殊了。 “那小狐狸困了你在这儿,也许并未存什么坏心眼。”冲虚道,“它只是让你睡一觉,好借你的身份去接近贫道几个弟子而已。” “梅先生,”椿杪难得插话道,“可否借梅先生的药囊一观?” “这个?”白衣女子解下腰间一个小囊,“这药囊是……” “小狐狸送的。”椿杪接道。 “道长如何知道?” 冲虚也凑过来看:“哦哦,妖气很明显。是它几年前凝聚的一点妖力,放在你这里,大概是留着危难时替你解围的。” 椿杪道:“师尊你口水喷我脸上了。” 冲虚愣了一下,下意识擦嘴,反应过来以后就拍他头:“臭小子!你饭都不会吃的时候为师还吐哺喂你呢!” “咦………”椿杪嫌弃道,“师尊你越来越像个老头了,小心以后登仙时被南方诸仙嫌弃啊……” 冲虚一掌把他推走:“去去,看看小狐现在还在那柳树桩子底下吗,别在这儿碍事。” 白衣人目瞪口呆看着师徒二人。 椿杪道:“梅先生你勿怪,我师尊平时装得仙风道骨的,其实本质上只是一个啰里八嗦的糟老头而已。你不要看他皮相只有二十多岁,其实他早就活了一百三十多年啦!没几天登仙去了,更是要整天和一大群糟老头混在一起………” 冲虚恼羞成怒:“糟老头!糟老头!”他用长袖打椿杪的背,“对自己历代师祖这么不尊敬!回去抄经!抄苍梧年鉴!抄师祖列传!” 椿杪抱头跑走了。 冲虚整理整理自己的衣袍,镇定下来,又严肃对白衣人道:“小狐对梅先生你还存一丝善心,我们也不便对它赶尽杀绝。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脱出这个幻境。” 白衣女子呆呆道:“仙师……当真有一百三十多岁了?” 冲虚默了一霎,道:“今年正好百三十六。贫道是前朝生人。” 白衣女子还是愣愣的:“仙师保养有道……” 冲虚咳了一下,正经道:“咱们还是说回正事。” “小狐狸在苍梧浑元珠的帮助下造出这个幻境,一草一木栩栩如生,还将梅先生你和它父母的尸首都搬进这个幻境,看来是对从前平淡生活留恋不已。”冲虚道,“它有这份心思,实属难得,只是行错了方法,走岔了道路。” “贫道虽然道术低微,强行冲出幻境也不是不可。但这样会直接把小狐最后一层妖力冲散,恐怕它的命就留不住了。这小狐说到底也没犯什么大错,从前也一心向善救过梅先生,而且浔江源的事,苍梧山的确也要负一些责任。”冲虚想了想,对白衣人道:“梅先生认为,若由你去和小狐交涉,劝它及时清醒,希望有多大?” 狐子(十九) 椿杪从屋里溜出,径直走向柳树残桩。 师尊一定很快就会想办法突出幻境,所以留给椿杪的时间不多了。 狐狸洞中,小狐蜷缩在死去的两头赤狐怀中,仿佛沉沉睡着。 椿杪蹲下来,摸摸它柔软的皮毛。 “要维持这个幻境,消耗的妖力不少吧。”椿杪道,“就算是这样,你也没想过要收回梅先生身上那道护身符。” 小狐狸轻轻地把他的手推开。 椿杪只好收回手。 “谢谢你放过我。”椿杪说,“我还是第一次打架打败了。”而且还性命堪忧,连带华阚都差点丧命。 小狐狸舔舔嘴角,用爪子把眼睛捂上。 “我知道你不想伤人。我知道你想念他们。”椿杪说,“我有一个方法,不太合乎人间道术,但是你要不要试试?” 小狐狸睁开眼睛,浅棕色的细长眸子泛着冷光。 椿杪硬着头皮道:“你也发现了,我的血液有带来生机的效用。先前你伤的那样重,在我的血液里沾一沾就能好;华阚中了你的毒,在用我血液画就的符文里一裹,毒性就解去了;先前巨木一夜之间通体荧光,枯枝生叶,恐怕也是因为我的血液淋在上面的缘故。我这么说难免听起来自大,但是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释了。” 椿杪顿了顿,又加道:“我从小体质就特殊些,伤了哪里很快就能好,但是苍梧很多草药又是对我无效的,而且越是天生之物就越是如此。我有理由怀疑,我的血液里应该有什么东西,是能直接带来生机的,所以那些” 狐子 二十 二十一 满室血红色的光芒转动起来。 椿杪面如金纸,额头上都是汗珠。 他双眼紧闭,凝神催动阵法。地上、墙上那些鲜血画成的符文游动在四壁,渐渐脱离载体,悬浮在两只赤狐尸体的四周,形成一个密密匝匝的圈。 光圈开始旋转,越转越快,符文的光芒亮得刺目,最终让小狐狸都不得不眯眼回避。 两只赤狐的尸体似乎抽动了一下。 小狐狸立即瞪大眼睛!它的眼睛因为强光照射而发红,淌出一股股水来,像是一个人在哭。由于光线太刺眼,小狐狸眼前一片迷蒙,它只能看到一片血红中,赤色的模糊影子。 那影子刚刚抽动了一下!它没有看错! 椿杪咬紧牙关,嘴角漫出一丝薄红。 正当此时,舍门被人以凌厉真气冲开:“停手!” 椿杪心神一乱,登时喷出一口血,整个人向后软倒,失去了意识。 冲虚长驱直入,接住倒下去的徒儿。 于此同时,旋转中的符文化回血液洒落在地上,满室红光一下子消散了,似乎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小狐狸狼狈地向赤狐尸体跑去,它连滚带爬,不管不顾,折断了爪子也在所不惜。 两只赤狐躺在那里,浑身浴血,头尾垂地,毫无生机。 小狐狸小心翼翼地嗅嗅它们,又拿鼻子去轻轻地拱它们。它们还是不动,怎么样都不肯呼吸。 一声刺耳的尖叫穿透村庄。 小狐狸仰头长啸,悲鸣不止。 它转头看向冲虚,两只眼睛里流出的赫然是血泪。 冲虚冷漠望住它:“拿我徒儿的命去换你父母,这笔买卖我不同意。” 小狐狸尖叫一声,扑向冲虚。 它妖力尽失,此刻和寻常野兽没有两样,被冲虚一拂尘就抽飞了几丈远,狠狠砸在了墙上。 小狐狸仿佛不知道痛,挣扎着爬起来,再竭力一扑。 冲虚这回下手轻了些,但小狐狸还是被掸开去,重重摔在地上。 “欠你的我自然会补,”冲虚说,“我这徒儿与此事无关,为什么哄他动用禁术?就因为他天真无知吗?就因为他莽撞大胆吗?他才十五岁!他没有过错!” 椿杪人事不醒,面色极糟,腕子上极深一道口子,似乎被人吸干精血。小狐狸不能为自己辩解,它已经站不起来了。 它又开始咳嗽,胸腔中一口恶血,怎样都咳不出。 冲虚看了一眼垂死的小狐狸,抱起椿杪走出门去了。 小狐狸艰难地翻身,挣扎着往赤狐尸体那里爬。 太远了。 平日一跳就可以到的距离,此时实在太远了。 冲虚御剑飞出村庄,闯入一片白雾之中。他知道小狐狸毕竟年岁尚幼,就算天资极高,也没那么神通广大。费尽心机借了浑元珠之力,它也只能堪堪造出部分的浔江源罢了。幻境只有大约方圆五六里的样子,白雾已经是边界,接下来只要用暴击强行打破结界,即可破境而出。 冲虚捏了决在手,怀抱自己精血耗尽的小弟子,在白雾中站住。 “椿杪,”冲虚自嘲,“为师从前妄谈天地不仁,无为弗居,哪知事到临头,终究躲不过''自私''二字。” 打破幻境,小狐狸必死无疑。 不打破幻境,椿杪危在旦夕。 这本来是很容易的选择。小狐一家惨遭池鱼之祸,于天道于公理,冲虚都应该补偿小狐。更别说苍梧仙山历代掌门羽化之时,本就需要抛却前尘往事,割舍本我,绝离故知。登仙不易,道心难得,冲虚这样犹豫,已经犯了大忌。 “是非公理,为师该放小狐一条生路;远近亲疏,为师自然会选择先救你。”冲虚拿手掌虚拢着椿杪额头,为他送去源源不绝的灵力。“你这个笨蛋,从小就容易受人诓骗。妖狐厉鬼,最是狡猾,你怎么会去相信他们?这次又是听了什么谎话,将自己全部真气统统引出?” 如非冲虚及时赶到,椿杪此刻已经是一具枯尸。 蕃生阵太霸道,在幻境里找不到活物,竟然直接从椿杪身上汲取生机。 冲虚看了一眼前方仿佛茫茫无尽的白雾,心里知道这道雾障脆弱得一击即破,却无论如何下不了手。 “苍梧生机富裕,为师还有一搏之力。此处死气沉沉,恐怕连一株草都救不回来。”冲虚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下定决心,“罪孽为师来偿,你终究是个孩子。” 冲虚掌心集聚一团灵力,迸发而出。 而于此同时,那白雾翕乎消散了。 暴击冲过前方空处,击打在一株参天巨木的树干上,树木应声而折,惊起飞鸟无数。 狐子(二十一) “师尊!”丹殊从远处御风而来,速度快得几乎成一道光。 冲虚怀抱椿杪,招来一朵云,缓缓落在地上。他站定了,看见大徒弟冲过来,一时不知道心中何种感受。 幻境自己消散了,说明小狐狸已经死了。虽不是冲虚打破雾障才导致的小狐卒亡,但深究来龙去脉,冲虚与丹殊无异于亲手杀害了赤狐一家。 “师尊………椿杪怎么了!”丹殊冲到近处,看见椿杪人事不省,面色灰败,腕子上极深一道伤口,皮肉外翻而发白,露出青色的,被割断的血管。 “速去大殿,把华阚送回房间。为师要在大殿设阵救人。”冲虚及时打断丹殊的惊惶,给他安排点事情做,让他的注意力不要集中在濒死的师弟身上,“梅先生应该也在附近,仔细找找,将她带回苍梧。” 丹殊抬头看冲虚,眼睛里竟然是哀求:“师尊,椿杪是否命不久矣?”您将我派往他处,是否只是避免我亲眼看见他死去? 冲虚说:“为师还在,你们哪个都不会死。现在快去!” 丹殊定定看着冲虚。 冲虚叹气。这个徒弟是最不好骗的。 “为师答应你,”冲虚缓慢地,极郑重地说,“若他当真救不过来了,为师不会瞒着你们,也不会拦你们见他最后一面。” 丹殊听罢,最后看了一眼冲虚怀中的椿杪,道:“谨遵师命。”他俯身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去了。 冲虚皱眉。 丹殊方才的眼神简直想把椿杪夺过去。 这个大徒弟什么都好,性格温润,学识渊博,灵力深厚,勤奋好学,也不爱给自己惹事。就是涉及到椿杪时,有些太过在乎。刚才那一眼,冲虚真怕椿杪万一当真死去,丹殊立即会变得偏执而狂躁。 修仙修的是一颗道心,丹殊这样与自断仙途无异。 不过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呢。冲虚摇头。 冲虚召出自己的剑,跳上去飞往苍梧,在丹房停留了一会儿,翻出一堆丹药塞进椿杪嘴里。等他面色好一些了,才又抱起他往大殿去。 丹殊已经等在那里了,一见冲虚便道:“后山未见梅先生踪迹,华阚已经被送回房间。” 冲虚点点头:“梅先生的事之后再说。你先替为师护法,苍梧大殿方圆三里内,不得有人出入。” 丹殊便出门去布阵,整个过程未看椿杪一眼。 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担心。 冲虚把椿杪放在几案上,自己去给历代祖师的画像上香。 “不肖徒冲虚,打扰各位仙人。”冲虚跪在地上,把香举过头顶,“仙人云游四海,舍却凡尘,不肖徒今以人命相累,先行谢罪。”冲虚拜了三拜,将香火插进铜炉。 下一刻,环墙十几幅画像前都出现人型的虚影,模模糊糊,却与画像中人极为相像。 “大胆。”其中一个人影道,“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是苍梧道人也是如此。你是哪一代的掌门,竟然为此求救于历代仙君?” “冲虚,”另一个人影道,“本君在人间时,未曾这样教导过你。” “师尊,”冲虚行礼道,“师尊在人间时,教导徒儿要仁爱广施。今徒孙有难,徒儿无奈,只能叨扰师尊、师祖。” “蓄灵池中芝荷茂盛,可以一用。”人影随意地抛下一句话就要消失。 “师尊留步!”冲虚赶紧道,“徒儿的这个小徒体质特殊,天生灵物对他毫无作用。” 此话一出,各位消散的人影又回来了几个,“他又不是……怎么会毫无作用?” “冲虚,你这个小徒出自何处?” “这个,徒儿实在不知。”冲虚道,“徒儿的这些徒弟都是山中捡来的。” 那人影似乎一笑。 “大胆之极。”那人影说,“恐怕捡到的都不是人。” 冲虚脾气好,更不敢跟上面的几位生气。 “抱他上前。” 冲虚便抱起椿杪,往画像前一递。 那人影俯身看了看,又看了看四周几个留存的人影。接着他们就好像达成了什么共识,突然集体消失了。 “各位师祖!”冲虚抢上前,“求各位师祖垂怜!” 大殿空空荡荡。画像木木呆呆。 “我们救不了他。”一个声音道,“他另有前缘,你也不必太过在意。实在留不住,去山下村子里找些小童做徒弟吧,以后勿在山里随意捡来就养。” 说完这句话,连那声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狐子 二十二 二十三 苍梧大殿昏暗空旷,冲虚抱着椿杪,呆立在历代登仙掌门的画像前。 当真……毫无转圜的余地? 冲虚不是愣头青了,他知道历代仙君半句话不说就走,一定有更深的理由。可是他们在忌惮什么呢?椿杪只是一个小孩子,他能有什么来历,让南方诸仙连施以援手都不敢? 铜炉里香还在燃烧,只剩了一小截。 “别怕。师祖们不救你,师尊救你。”冲虚摸摸椿杪的头,重新把他放回几案上。 苍梧道术传了这么多年,登仙的人多,入魔的人也多,难免就有上千种强夺生机来续命的法术,可以用在濒死的人身上。 蕃生阵是其中最霸道的一种,也是最容易出错的一种。 冲虚考虑了几息,决定还是不动用古籍中原始的蕃生阵法。椿杪现在还没断气,若强行掠夺山河生机,万一奔涌而来的灵力收束不及,撑爆了他的脉络,那就与杀人无异。 冲虚在心里挑挑拣拣,反复推演,将蕃生阵临时改了数处关键点,慢慢在空中画出。白光凝聚在他指尖,勾勒出复杂的图案,面积越铺越大。 忽然啪嗒一下,什么东西从高处掉下来,砸中他的肩头。 冲虚反应极快,对空一抓,那东西就到了他手中。 一个小小的盒子,黑漆漆的。打开来,是一颗小小的药丸,也是黑漆漆的。 阵法画了一半,白光深深浅浅浮在半空。 冲虚举着药丸茫然看向前方。 “说你大胆,你还真不辜负师祖的评价。”前方大殿正中,画像上的人影又浮现出来,“从前修行的时候就是如此,宁可违逆本君命令也要去后山摘取光明藓。现在天生灵物无效,就连蕃生阵都敢用了,你这百年真是长进不少。” 冲虚赶紧跪下来:“师尊恕罪。”他紧紧握住手中的药盒,“动用禁术一事,弟子日后自毁修为赎……” “趁阵法还没成型,速将它涂了。”那人影不等冲虚把话说完,就打断他道,“若万般无奈,本君留在紫金窟的浑元珠也可取来一用,不必顾惜,本君允你这样做。” 冲虚心想其实早就想取来用了,只是那时打算的是用在另一个徒弟身上。现在那珠子被小狐夺走,造了个不大不小的幻境,又保着小狐的命保了这么久,说不得就沾染了什么妖狐的邪气,是否还有当初的功效,实在不得而知。如今小狐一死,那珠子又流落到哪儿了,冲虚也没空去关心。徒弟一个接一个出事,冲虚此刻说是焦头烂额也不为过。 不过这些事解释起来麻烦,眼下还是救人要紧。浑元珠丢失的罪过,日后再去请罚。 “多谢师尊慷慨赐物。”冲虚也不多客气,再往人影拜了拜,就拿了那药丸往椿杪嘴里塞。 椿杪腕子上的伤口已经被收敛了,但是浑身血液失去大半,灵力尽失,微弱生机仅仅靠冲虚先前喂的药维持着。 冲虚拿白光按在椿杪腹部,让药丸吸收得再快一些。 药仙所赐的丹药还是有用的,冲虚能感觉到椿杪的气息恢复了很多,身上一团死气浅浅淡去。 画像前人影未消散,似乎也在观察椿杪的变化。 “师尊,”冲虚忍不住道,“我这小徒到底有何来历,连您都不能公然在诸位仙人面前救护他?” 人影道:“多问。” 灵药广慈浑元真君,南方唯一的药仙,素来直言直语,也是出了名的不爱管闲事。他在人间时道号景吾,是苍梧山的掌门,也是冲虚的师傅,为人一板一眼,严厉端肃。 冲虚从小就怕他,现在被他一句“多问”堵得不敢再出声。 也是,他肯出手救人,已经让冲虚大大松了一口气了。至于旁枝末节,暂时不必计较。 然而过了许久,日头都偏移了,椿杪仍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非但如此,服药后转好的状况也开始再次颓败了,同时周身漫出许多黑色的细丝,非妖非魔,却紧紧将椿杪裹住,眼看就要将他吞噬。 “你让开。”那人影从画像上走下来,渐渐凝成实体,“此事棘手,你去外面护法。” 冲虚略犹豫:“外面倒是有另一个弟子在护法……” 人影显出原貌,比画像年轻许多:“此事到如今,已经不是你可以插手的了。出去。” 他都这么说了,冲虚不能再留,只好行礼退出大殿。 出殿一看,苍梧大殿被一张朱红色的大网严严密密地包裹着,浑厚的灵力在网络间游走,碰见什么风吹草动就爆出一阵火光。阵中心坐着一个人,一张脸冷冷冰冰面无表情。 那人看见冲虚出来,愣了一下,漫天红网同时闪过一阵火光。 冲虚赶紧道:“椿杪无妨。师祖在殿内尽全力救护。”无论如何先稳住这个大徒弟要紧,苍梧这一代人才凋零,总共就四个徒弟,一个沉睡,一个昏迷,一个濒死,可不能再入魔一个! 丹殊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阵法上。 冲虚暗自松了口气,还没想好要如何安抚大徒弟,忽然看见大网一侧开始爆出接连不断的光点。 谁在那里? 冲虚抬手止住了丹殊,示意他安坐阵眼,自己召了一柄剑,往异常的地方走。 “冲虚仙师!” 狐子(二十三) “梅先生?”冲虚收了剑,将那一部分的朱网暂时抹去,一个女子就跌进来,衣衫褴褛,看着似乎受了很多苦。 那女子身上的白衣已经变得脏兮兮的,衣摆处撕裂,还挂着许多草叶枯枝。她腰间一个小小的锦囊,此时破败不堪,里头妖气外泄,护身符已经失效了。 看来她刚才碰触朱网还安然无恙,要多谢这个锦囊。 冲虚心里唏嘘不已。小狐留给她的锦囊护住了她的性命,小狐自己却已经死了。 “梅先生怎么在此处?还记得自己如何出幻境的吗?为何丹殊那时在后山找你却遍寻不见?” 那女子一个问都没答,反而从怀里拿出一颗珠子道:“仙师!在下受托将此宝物归还,以救椿杪真人性命!” 冲虚赶紧将那珠子接过来。 光华内敛,灵雾缭绕,正是浑元珠。 “受谁所托?”冲虚惊疑,“梅先生一路下山,未遇见什么妖魔来争抢吗?” 女子摇头:“小狐告诉在下,晚一步就来不及了。在下从幻境出来后就赶来这里……”她气喘吁吁,“椿杪真人如何?来得及吗?在下是否误事了?” “来得及,仙君正在救治小徒,梅先生来得正是时候。”冲虚谢她,又问,“小狐还活着?” 女子点点头:“那时仙师突然出门,不久小狐就过来,告诉在下说它要走了,托在下将宝物归还。然后幻境就消散,在下便跌落到一丛灌木之中。” 坐在远处的丹殊突然开口:“妖狐,何不据实相告?” 那女子一愣,看向他:“丹…丹殊真人……” 冲虚皱眉。 丹殊面无表情:“后山我找过,的确没有梅先生的踪迹。你一定将她送到别处去了,自己才好故技重施来诓骗我们。可惜浑元珠灵力已经被消耗不少,在此阵中,遮盖不住你身上的妖狐气息。”他身影一闪,离开了阵眼,站到冲虚旁边,“师尊,她不是梅先生。” “你有所不知,梅先生身上的妖狐气息是一点妖力凝结而成的,”冲虚试图安抚自己的大徒弟,“你看她腰间锦囊,那里面盛着一道护身符,是小狐所赠。” 岂料丹殊摇头说:“师尊,此阵之中,有一颗狐心。”他一向稳重,此时竟急躁起来,未等冲虚回答,就反手抽出一柄剑向白衣女刺去。 冲虚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女子突然后退数丈,果然化为一只红棕色的狐狸落在地上:“我没有恶意,只是来还你们珠子。” 丹殊一个暴击打出去,轰飞了大殿前一块地皮。 尘嚣未落定,却见冲虚怀抱那只狐狸从硝烟里跳出来,对丹殊说:“稍安勿躁,先听它解释。” 丹殊眼珠发红:“师尊为何护着它?华阚无端受伤,椿杪生死不明,难道不是它害得?” 此时冲虚断不能说是你先害了人家父母,只道:“丹殊,小狐归还浑元珠,到底有认错的心。”冲虚转向怀里小狐狸道:“你偷珠子是为了复仇,此刻归还,当真也只是为了救我那徒儿?” 小狐从他怀里挣脱:“我答应了椿杪:他救我父母,我放弃复仇。现在我父母已经复生,我们也要离开这里了,珠子就还给你们。” 丹殊在场,冲虚不能问“椿杪用大量鲜血和全部真气换你父母?怎么换的?”,只问:“你身上残留的瘴气也是椿杪除去的吗?” 小狐道:“我欠他三条命。” 冲虚摇头:“是我欠你。我一直以为,瘴气入体,魔化的过程是不可逆的,现在看来的确有破解的方法。当初误以为万般无奈,杀戮过多,是我失察了。”各地魔化的妖孽都已经被斩杀,只有小狐一家最终算是躲过一劫。 丹殊听到这里,明白过来,不由起怒:“是我屠杀入魔的妖狐,为何你不来找我,却去妨害华阚与椿杪?” 小狐道:“昔日浔江源你放走我,又是为什么?” 丹殊召出一柄剑:“人妖不两立,我当时未认出你已经成妖。” 小狐道:“你明明说……” 冲虚赶紧上前拦他:“好了,现在把浑元珠送进去要紧。”他一挥拂尘将小狐送出去甚远,“狐狸,前事已尽,日后你们潜心修行,好自为之吧。” 冲虚揣着珠子往大殿走,又止住了欲跟进来的丹殊:“外面阵法需要人守住,你离开终究不妥。” 话音刚落,漫天红网突然消散。 好脾气如冲虚都有些生气了:“为师这样安排有为师的道理,你这是做什么?” 岂料丹殊也是一愣,然后捂住胸口,嘴角漫出血来,险些站不住。 冲虚赶紧上前替他梳理体内暴动的真气。 阵法反噬!谁强行冲破了丹殊的阵法? 苍梧山外阵云耸立,一列宽袍广袖的人站立在云端。 “灵药广慈浑元真君,您管的闲事太多了。” 狐子 二十四 二十五 “灵药广慈浑元真君,您管的闲事太多了。” 微风吹拂,云端上的仙人广袖飘举,衣冠鲜明。 小狐被冲虚一拂尘吹出数十丈,在远处灌木树丛中堪堪停驻,此时只遥望见苍梧大殿上空山云耸立,仙气和威压一并袭来,压得远近妖鬼喘不上气。 丹殊先被阵法反噬,后被仙人威势迎面冲击,纵使灵力再强,也不由被逼退一步,白了面孔。 冲虚就在他身边,却无法及时护住自己的大弟子。 “诸位仙人远道而来,不知有何指教?”冲虚按下自己心头的火,不着痕迹地将丹殊藏在自己身后,“灵药仙君有要事在身,恕不能亲来相迎。贫道冲虚,乃灵药仙君俗世弟子,忝居苍梧山掌门,愿闻诸位仙人指点。” 那云端上诸仙半点不动声色,站在第二位的人道:“人间小道,乃敢以污浊身而涉仙人事耶?速速退去,由灵药广慈浑元真君自来应对。” 冲虚行走四方,好歹被尊称一声“仙师”,此时被如此鄙薄,也只是一笑道:“人间俗子,不足语仙君之事。然则,灵药仙君此刻救治小徒,确与贫道相关。贫道虽鄙贱,为人师长,总有一些担当。恕不能让诸位仙人入殿,请恕罪。” 丹殊强咽下喉咙里的血,持剑立在冲虚身后,挡住苍梧大殿正门,接话道:“苍梧远僻,何事劳动众位仙君显身?何况人间污浊,为免沾染凡尘,众位仙君还是及早回神台吧!” 此言一出,第二位的仙人便皱眉道:“哪里来的小子,好生没有教养,竟胆敢这样和仙人对话?”他一翻袖子,罡风平地而起,直逼丹殊而来。 丹殊上前,正准备仗剑以拒,冲虚轻轻一挥拂尘,却将来势汹汹的罡风瞬间化解了。 到了这时,云端上诸人的表情才有些许变化。 为首的叹道:“修为已臻此境,你离登仙不过一步之遥,为何还贪恋俗世,执着于生死呢?”言辞之间,甚是可惜。 冲虚收回拂尘,向云端微微欠身行礼:“人间事,人间了。我徒未有大罪,此刻也未毙命。小道所为,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人间事,人间了。仙家干预旁人的事便也罢了,干预历代都有人登仙的苍梧山,不免要掂量掂量此事是否值得。这话众仙心知肚明,冲虚也只是点到即止。 为首的点头,向其他仙人道:“景吾的这个弟子口才了得。”又转回来对着冲虚道,“听说你的师兄弟都入魔了?百年前西方神台出手镇压了其中一个,本君还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奇怪,你们苍梧道人看起来都是一表人材的样子,资质也甚好,怎么每一代都会出个魔头?你那一代尤其如此,一出就出许多个,听说景吾当时四处奔波也没能救回他们。现在入魔界的那些都已经销声匿迹,剩在人间的一个终日躲在临沧山不肯见人,一代仙山凋敝至此,本君与众仙家也十分感慨。” 冲虚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 他心想:果然贼喊捉贼,人仙都是如此。越是多嘴多舌讨人厌的,越要指责别人爱管闲事。 他到底涵养好,此时也肯周旋,扯起面皮微笑道:“仙君对苍梧情形所知甚多,贫道惭愧。” 为首的那个谈兴不减:“你有多少岁了?景吾四百七十九岁登仙,只有在人间的最后七十年里收了一些徒弟,你既然是他的弟子,难道如今尚不足两百岁?” 方才那个翻袖起罡风的插话道:“通元真君有所不知,此子天赋异禀,倚仗龙珠号令浔江水系已近百年了。” 为首的那个大奇:“哦?你竟有龙珠么?” 冲虚依然温温和和地应对着:“仙君谬赞。龙珠乃一位故友暂时托付,如今已经归还给龙族了。” 为首的那个点头道:“面对龙珠,仍然能够守信归还,实在很不错。本君以为景吾不足五百岁便登仙,已经是人间绝无仅有之事,看来还有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冲虚正谦虚:“仙君之誉,贫道愧不敢当……” 云端上第二位的仙人冷笑道:“通元真君,这些茶水话有的是小辈陪您聊。眼前要事,真君是否又忘了?” 为首的那个毫不为触,一拍自己额头,直呼:“啊呀呀,果然又给忘了,险些误了大事。多谢广虚妙巫仙君。” 众仙崩紧脸。 冲虚也差点不合时宜地勾起嘴角。妙巫仙君?怎么,原身是只猫吗? 妙巫仙君却没这样好心情,直冷了脸,朝大殿中道:“灵药广慈浑元真君,已经耽误了这般时辰,难道您还想让众仙友等下去吗?” 狐子(二十五) 苍梧大殿上空腾起白雾,画像上的灵药广慈浑元真君步履祥云而出。 “聒噪。”药仙在人间时为人就板正,成仙百余年,话越发精简了,“谁通知的?” 众仙面露尴尬。 妙巫道:“此事关系重大,本就不是您一己之力可以决定的。” 通元又叹气:“灵药,以你的修为,尚在里面耽搁了这么久,应该也知道自己所为不过是无用功了。既然如此,何必将一整个南方神台统统拖入泥淖之中?” 药仙道:“我本来也不想管。但此事因果,深究起来是浔江源瘴气泄漏之祸,南方神台难辞其咎。” 冲虚闻此皱眉。 妙巫道:“浔江源瘴气泄漏与此事能有什么关系?灵药广慈浑元真君,您可不要因为偏私就信口雌黄。” 药仙看他一眼,道:“我已经斩断前尘,哪里来的偏私一说?” 妙巫冷笑道:“既然斩断前尘,真君来苍梧做什么?” 药仙坦荡荡:“受半仙之体的人召唤而已。” 仙人们拌嘴,冲虚插不上话,听到这里,拱手道:“诸位仙君恕罪,是贫道用苍梧大殿内的画像请来了历代仙师。” 通元摇头道:“小友,你也太莽撞了些。” 冲虚恭谨听训。 药仙又道:“我愿来,本就不干他事。” 二仙正对话,妙巫忽然皱眉,向通元道:“殿内有鬼气外泄了。” 通元严肃起来,对身后众仙道:“诸位仙家稍候,本君与广虚、灵药先去查探。若事有异变,还请诸位仙家速回南方神台通知神君,请他一定出面干预此事。” 冲虚心头一跳:怎么会连南荒神君也牵涉了进来? 这厢冲虚还在思索,那厢三位仙人已经闪身入殿,丹殊连拦都来不及。 “师尊!”丹殊叫醒还在自顾自想东西的冲虚,“他们进殿了!” “师祖在,椿杪不会有死生之虞。”冲虚拍拍他,回身对云端上诸仙道,“恕贫道多事,请问诸仙人:浔江源瘴气弥散,是从何处泄漏而来?神台对此置若罔闻,又是为什么?” 冲虚一直以为此事是人间自身生恶,但是源头既然是神台,而神台居然袖手旁观!就算是一向以不置喙人间事著名的南方神台,这也太过分了些!神台建立是为了镇守一方,维护人间平安,不是为了祸害人间的! “人间小道,乃敢以此事质问仙君耶?”仙人金光盖顶,散发不可侵犯的威严。 冲虚行礼道:“不敢。只是贫道看护浔江水系多时……” “以一介凡子之身,干预山川之治,尔当真以为,若非灵药登仙君袒护,尔曹可留命到如今?” 冲虚住了嘴。 丹殊愤怒道:“若非我师尊出手,南方水系妖邪横行,难道那就是神台想看到的吗?” “丹殊!”冲虚赶紧拦他,“尊仙敬上,不得失礼。” 岂知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大徒弟犟起来比华阚还要口无遮拦。丹殊眉眼凌厉,一柄剑直指云端:“你们身为仙君,不庇护人间便罢了,反而指责我师尊干预人间治理,简直无耻之极!” “大胆!”云端上仙人忽然瞪大眼睛,露出怒容。 冲虚急忙行礼道:“小徒少年心性,冲动莽撞,请诸位仙人恕罪!” 云端上诸仙次序井然,同声一致道:“苍梧小童,犯上作乱!苍梧妖道,为祸人间!天条神法,论罪当诛!” 金光大盛,刺得人睁不开眼。 罡风平地而起,众仙手持法器,或刀或剑,或枪或戟,一并朝地上的两人袭来。 冲虚闪退到丹殊旁边,一把将他拖过来护在怀里,单手召唤出一柄长剑,以剑为笔,在面前画了一个大圈。 剑尖白光漫出,那圈子瞬间扩大,不仅将师徒二人囊括其中,连苍梧大殿都圈了进去。 阵法在瞬息之间完成,诸仙堪堪停在白圈之外。 “妖道!” 各种法器和阵法白障相击,爆发出强劲的灵流,远近山势为之震动,木石嗡鸣不止。强震之下,土层崩裂,乱石巨砾滚入山崖,击打在崖底大江水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躲在远处灌木丛中的小狐只觉心肺都要被震碎了,举头一看,正看见山中飞鸟仓皇逃离。它耳廓向后一折,听见了强震引发的崩塌之声外,另一种微弱但令人无法忽视的声音。 由远及近,声势浩大,直逼苍梧而来。 是谁,要来在这摊浑水里再投惊雷? 狐子 二十六 二十七 小狐躲在灌木丛中,只透过荆丛空隙看见白光爆出,苍梧大殿被圈住,白色屏障和众仙法器相击,传来震山荡谷的巨响,如水中涟漪一般,一波波冲刷远近山川。 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真是好一派清心寡欲利物不争的仙人风范。 小狐犹豫了一会儿,转身离开。方才地动山摇,情势如此险急,远处又有陌生气息不断逼近,小狐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离开苍梧去寻赤狐夫妇与梅先生。 微末小妖,自保为上,哪里有资格去管仙人争端。飞来横祸已经经历过一次,难道要留在这里再来一次? 苍梧山下浔江水,不知何时暴涨了数丈,江面吞噬近岸山土,在逼仄的山谷中冲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正值日落时分,南方天际却一片黑沉沉。本来该有的斜阳晚照,落日余晖,此时被铺天盖地的黑雾笼罩。 众仙终于发现了不妙,其中一位道:“不好,如此霸道威压,难道是魔王来了?” “通元真君还在殿中,该如何通知?” “真君不在场,我等必非那魔王的对手。” 众仙面面相觑。 “苍梧山自己惹的祸事,何故要我等来收场?”有人愤愤不平道。 “数千年来,出自苍梧的仙人不少。既然是他们教徒无方,依本君看,我等还是不要越俎代庖了。”有人收回金光闪闪的法器道。 “甚是。苍梧诸仙云游四方,却把个烂摊子丢给咱们,这是何等道理!” “况且真君曾交代,若事有不妥,应及时通知神君。” 众仙交口称是,纷纷驾起仙云,接连离开苍梧大殿,数道金光堪堪在黑雾漫上大殿之前逃离群山。 苍梧山头铅云涌动,仿佛有一头怪物藏身其中。 黑雾如有形体一般,在殿顶青瓦滚过,渐渐渗透那白色的光圈,侵入威严静谧的苍梧大殿。 大殿之中,冲虚心念一动,感受到了外面的变故。 这样强劲的魔气,比之前弥散的瘴气凶险万倍。 “诸位仙君!”冲虚朝半空中漂浮的几个人影喊道,“外有大妖恶魔入侵,仅凭殿外诸仙,恐怕难以阻挡。当下该如何处置?” 药仙满头是汗,看了一眼冲虚,皱眉道:“收声,不要干扰我们。” 通元和妙巫似乎都分不出精力说话,专注应对眼前困局。三仙面前一个庞大的黑团,足有四五人合围,黑色细丝缕缕游动,缠绕成球,悬浮在大殿正中。 那里面包裹着椿杪。 丹殊站在殿前盯住那团黑影,似乎在尝试透过缠绵黑线看见里面的人。 “师尊,我们真的毫无办法?”丹殊不死心地问道。 冲虚摇头。 “连为师都没有置喙的权力,遑论是你。”冲虚忧心忡忡,“外面魔气如此霸道,诸位仙人既然无暇顾及,为师还是出去看看。你……” “我和师尊一道去。”丹殊握紧剑道,“在此耽搁,也只不过是徒添烦恼。” 冲虚拍拍他的肩膀,道:“跟紧为师,不要妄自行动。” 师徒二人走出殿外,看见苍梧山头铅云蔽日,云头低垂,直接殿前平台。 一个人从云头隐现,踏入苍梧。 “苍梧冲虚仙师?”那人头戴金冠,着黑底金线衮服,除此之外,别无它饰。“听闻犬子在您座下为徒。本王来接他回去。” 丹殊左眉一跳。 冲虚站在丹殊前面,看不见自己大徒弟的异样。他客气道:“贫道正是冲虚。请问阁下是?” 那人道:“魔界之主。” 神人魔三界之中,人间被神界直接管辖,人神妖鬼仙杂处;神界有四方神台,又以东方扶桑帝君为尊;人神两界几乎密不可分。只有魔界,从创界开始,向来只有一个魔王,与其他两界泾渭分明,几乎毫无交集----苍梧山历代有人入魔,倒是为魔界补充许多新血。 冲虚皱眉:“魔王殿下,贫道弟子皆是人间孤苦孩儿,并未见小王子踪影。您是否弄错了?” 魔王很谦和:“本王已经寻访十六年余,如今终于突破界碑来到人间,想来是不会错的。” 界碑坍圮,难怪瘴气泄露,众仙遮掩躲避! 冲虚看向丹殊,心想:论人品才干,丹殊的确有大家之风;论与妖魔亲近,却是椿杪更加可疑。修鹤儒雅,华阚憨直,想来不是魔界王子了。那么…… 冲虚回头望望大殿,椿杪被那来路不明的黑丝包裹,难不成是身为眼前这位魔王之子的缘故? “请问殿下,”冲虚不卑不亢,“小王子有何体貌特征?是否尤其顽皮?尤其容易吸引人间妖鬼?不能受天生灵物滋养?” 魔王微微笑道:“正是。犬子顽劣,十六年前负气出走,不知如何由两界缝隙进入人间。他是本王的血脉,自然不受人间所谓''灵物''的影响,与近似于魔的妖鬼联系更密切。” 原来如此!往昔种种,眼前困惑,都有了解释。 冲虚一时不知心中是愁是喜。 出殿时做好了死战的准备,魔王却这么平易近人,这是一大意外。仙人对他的儿子戒备至极,倒也是常理。只是冲虚一手将椿杪抚养长大,如今惊悉他另有归处,便半是心酸,半是不舍。 “照此说来,小王子确在苍梧。”冲虚道,“只是当下……” 丹殊站在后面,不疾不徐出声:“师尊。” 冲虚又去拍他肩:“父子团聚,人之常情。我们不可阻拦………” “椿杪只有十五岁。”丹殊难得打断他道,“况且,殿内三仙对魔王来犯都无暇顾及,何必去顾忌王子?” 狐子(二十七) 大殿之中,黑丝褪去,椿杪毫无生机地躺在那里,三仙围住他商讨。 通元对另外二仙道:“此番插手,恐怕不能逃过西方那位的眼睛。” 妙巫面色苍白,几乎站不住,闻言冷笑道:“左右不是本君去招惹来的。” 药仙毫不理会他。 通元摇头道:“其实灵药先前有一句话说得对,人魔界碑坍圮,人间受染,我等难辞其咎。” 妙巫道:“难道是我们去将界碑掘了?” 通元道:“仙家有守护之责。此次浔江源受染,众妖魔化,是我等体察不及,乃至影响眼前,不得不插手此事。” 妙巫一甩袖子:“通元真君既然如此决定,那就按照真君的意思办吧。反正浑水也搅了,若众神追究,大不了将南方诸仙都搭进去。左右神君是决计不管我等死活的。” 药仙道:“此事已成定局,不必再议。方才冲虚说外面有大妖恶魔来袭,本君出去看看。” 妙巫又冷笑:“真君不是割舍前尘了么?怎么还这般护犊子?前脚救徒孙,后脚救徒子,亏得你们苍梧山没几个人,否则真君日日这样操劳,恐怕再高深的修为也不足应对吧。” 药仙看他一眼:“聒噪。” 通元道:“外面魔气遮天蔽日,恐怕是魔王来了。灵药,为何魔界和你这苍梧山总是纠缠不清?” 药仙冷淡道:“苍梧历代师祖还在云游,是否需要本君请他们回来答真君的话?” 通元忙摇手:“不必了,不必了。” 妙巫道:“一个你在南方,就能将山川治理之权拢在苍梧道人手里。若历代苍梧仙君都回来,南方神台干脆搬到苍梧山也就是了。” 药仙没答话,连看都没看妙巫。 “情况有变。界碑坍圮的范围扩大了……”药仙专注盯着殿外铅云,皱眉道。 妙巫一下靠上殿**香几案:“本君仙力低微,这些事情本君管不了,还请两位真君去和那魔王交涉吧。” 通元叹道:“广虚妙巫真君,如此关头,气话不可再说了。” 妙巫哼了一声。 通元继续道:“巫妖魔本是同宗,你与那魔王还有少年情谊,此时你万万不可使性子。倘若好言好语劝他回去了,于神台乃至苍生,也是大功一件。” 妙巫冷笑:“那是的,真君一向这样好安排。明明旁人捅了篓子,真君也必定在本君这里寻找补。” 通元略不悦道:“界碑坍圮,身为众仙之长的你我都承首责。这里唯一一个不必趟这滩事的就是灵药,你见他躲避过吗?” 妙巫道:“他将南方诸仙扯进两尊大神的宿怨中,难道就比本君强了?” 药仙完全不顾这两仙争议,他仔细观察着殿外魔气翻涌,只道:“本君出去看看。”说着就往外走。 通元道:“且慢,本君与你一同去吧。” 妙巫倚在几案上冷眼看这两仙出去,并不表现出要与其同进退的样子。 “少年情谊,”他自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素日积怨还差不多。” 殿外,两仙已经和魔王打了照面。 “魔王殿下,”通元客气道,“别来无恙。” 魔王很有礼貌,如果忽略他身后那铺天盖地的铅云滚滚,他看起来就像个翩翩世家公子一样。 “通元真君,别来无恙。本王不知真君在这里,先前失礼了,还望真君勿怪。” “哪里,我等也只是偶然路过。”通元呵呵笑,“不知殿下到人间来,有何要事?”绝口不提魔王将界碑冲垮之事。 魔王愁道:“犬子顽劣,遁入人间一十六年。今本王得到消息,犬子一直在苍梧为徒,故前来接他回去。” 通元看药仙。药仙面无表情看冲虚。 冲虚一头冷汗:“贫道……” 药仙说:“先前师祖告诫过你的话,以后记着吧。”说的是那时画像中仙一句“不要随意捡来就养”的事。 面对往日师尊,冲虚只得称诺。 通元不明白这师徒二人在打什么谜语,但猜想也和今日的事有万般联系。他心道难不成这苍梧山真是有什么超凡脱俗之处?这下子与各界至尊都有交情,来日在南方乃至三界的地位恐怕只高不低。 “灵药,你也不必太苛责。”通元道,“他尚未成仙,许多事上有疏忽,也是人之常情。对了,既然如此说,那么小王子今在何处?” 魔王道:“方才仙师似乎正要告诉本王。” 在场仙魔都将目光锁住冲虚。 冲虚一身鸡皮疙瘩:“恕贫道愚昧,方才是弄错了。小王子是哪一位,现在贫道心中也不甚清楚。” 通元道:“这好办。小友你将座下徒儿都带来让魔王殿下看看,殿下自会将王子带回。这一十六年余,小友看护王子倍尽艰辛,想来魔王殿下也会有所表示。” 魔王点头:“犬子承蒙仙师照拂多年,魔界上下必尊仙师为上宾。” “人家师门上下不知多少代人成魔,早就在魔界交游甚广,需要你来尊他为上宾?” 众人转头,果然见妙巫步出苍梧大殿,一身金光笼罩,与漫天乌黑铅云截然不同。 通元打圆场:“呵呵,这是广虚妙巫真君,昔日巫道传人,魔王殿下还记得吧?” 魔王一派春风儒雅:“不记得。” 妙巫道:“通元真君是否老糊涂了,本君又没去过魔界,魔王怎么会认识本君?” 通元瞪他一眼。 “陈年旧事,两位许是需要些时间来回想。”通元笑呵呵道,“不过现今还是寻回小王子要紧。小友,你那些徒儿都在何处?” 冲虚有苦说不出。 这一代总共四个宝贝徒儿,一个无端端昏睡四天了,毫无醒来的迹象;一个中了剧毒,被一张粗制滥造的通讯符送回,不知何时才能完全恢复;还有一个身份扑朔迷离,牵扯进仙人间的争端,现正躺在大殿中生死未知。除了丹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苍梧山几个小弟子竟都不能下地。 造了什么孽。 “魔王殿下,诸位仙君恕罪。”冲虚行礼道,“小徒不幸,先前遇事昏迷,恕不能见客。” “难不cd昏迷了?”通元大惊,看看魔王,见他没有要怪罪的样子,才语重心长道:“小友,少年人喜爱玩闹,总往那艰险地方去,虽说也算历练,但是我等为人师长,总要多留个心眼。” 冲虚道:“是。贫道无能,未尽好看护之责。” 魔王道:“仙师言重了。若犬子与令徒都是自四天之前昏迷,那么这件事本是本王所致。” 四天之前,界碑陆续坍圮,人魔两界沟通,先前只是少量泄漏的瘴气开始大范围扩散。 药仙道:“魔王可知这给人间带来多大的麻烦?” 通元一惊,打手势让药仙客气些。 “想必魔王殿下也是思子心切,”通元道,“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啊。此事本王的确考虑不周。”魔王没生气,饶有兴致看向药仙:“这位是?” 妙巫道:“怎么,魔王对他有兴趣?呵呵。果然是狗改不了………” 通元赶紧道:“恕我等失礼,还未介绍。这位是灵药广虚浑元真君,出自苍梧仙山,修为极高。” 魔王道:“本王在魔界,听人说苍梧有位仙师不到五百岁便成仙,想来就是眼前这位吧?仙师的几位弟子在魔界都是一呼百应的人物,可见确是名师出高徒。” 通元和药仙都不做回应。 为人为仙,与魔界扯上这样的关系,严重点说被神台以株连之罪判处死刑都是合理的。 妙巫一笑道:“且慢,你儿子拜灵药仙君的弟子为师,那灵药仙君岂不就是你儿子的师祖?自古师父同辈,这样看来,你倒和那苍梧小道是平辈的,见了灵药仙君,该称一声''先生''。” 第七章 重遇笃笃 万里长风吹彻,秦川水被朝日照耀得熠熠生光。 我离开后,追着之前看到过的食腐妖魔,一个个将它们捉住,净化。由于数量繁多,我洒出数个傀儡来帮我做。 还好,多数妖魔见到我就俯首不敢反抗,我也没花太多力气。 秦川长久的衰败滋养了他们,我将它们净化后,顺手剥夺了他们啃食人尸而积累起来的妖力。 “老实修炼,别走歪门邪道。”我并不杀他们,清除了妖力就放他们走了。 都是生灵,不必赶尽杀绝。扶桑当年因为前事对妖类持有偏见,我不打算和他犯同样的错误。 椿杪是亲近妖类的,大概是扶桑潜意识中对妖类的愧疚。 这厢处理完毕,我举步欲往地府走。 但一头巨兽拦住了我的道路。 它从远处奔来,踏碎升腾的云朵,远看像一头狻猊,但比狻猊威武雄壮,脖子上和前胸浓密的鬃毛迎风飘动。 虽然声势浩大,但它看起来并无恶意,反而有一种……欢脱的喜悦? 我眯眼辨认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 “笃笃!” 我高兴地叫起来,冲到巨兽面前。 这是我在修鹤草庐中见过的神兽通目狻猊。先前在幽篁时,修鹤来信说它丢了,我还好一阵担心。原来它走到了秦州附近。 笃笃见到我显然也十分惊喜,它仰脖子长吼,吼声震得大地颤动。 它的样子和我上次见到的已经有些变化,毛色全部变漆黑,黑得发亮,身形长大了不少。短短三个月,通目狻猊能成长得这样快吗? 笃笃亲热地拿巨大的脑袋蹭我,我揉着它的鬃毛。 “你从草庐离开,去了哪里?” “笃笃!” “还是不会说话吗?” “笃笃!” 我爱怜地拍拍它的鼻子。笃笃才九十多岁,在神兽之中还算一个幼童。不会说话也正常。谁见两岁孩子能自如流畅的说话的?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做“笃笃”就不错了。 笃笃被我拍得有些痒,看起来想打喷嚏,但可能怕碰到我,所以又忍回去。可是喷嚏这种东西,越忍越难受,在张嘴-闭嘴-又张嘴了几次之后,终于它晃晃脑袋,嘴巴开到最大,果然“阿秋”一声。出乎我意料的是,同时随着喷嚏,它突然喷出了一阵黑色的火焰。 “什么!”我赶紧飞身避开,那黑色的火竟然直冲碧宵,燃烧了目之所及的大片云雾,直到烧无可烧,才逐渐止息,消散在空中。 我目瞪口呆地站住。 笃笃仿佛知错,垂头耷脑来拱我。 我捧着它的脑袋仔细观察,嗯,牙口挺好的。那火焰哪里来的? 笃笃由我这里戳戳,那里看看,乖乖蹲在原地任我摆布。 它不会说话,但我知道它真的信任我。 “唉,算了。”我摸摸它,“我也看不出来你的火焰是怎么回事。也许不是火?” 哪有火是黑色的。 “你打算跟着我吗?” 笃笃又开始兴高采烈地蹭我。 “那就说好了,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可以像刚才那样喷火。” 笃笃委屈地呜咽。 “不小心的也不行。” 笃笃垂头。 “以后不能不告而别。起码要让我知道你去了哪里。” 笃笃健壮的尾巴也垂下来了。 我失笑,朝它一张手,招呼道:“来!” 笃笃立即眼睛发亮,砰一声云雾乍起,它在云雾中化为草庐里猫一样的长髯利爪小怪物,扑到我怀中。 我抱了满怀,顺手掂了掂:“小家伙还挺沉。” “笃笃!” 我与笃笃离开焕然一新的秦川,向远方的幽冥泽飞去。 半途中,我感到大地一震,赶紧回头看。 东南方向冲天紫气,与昆仑山结界天幕的血红色交相辉映。 华阚去取不尽木了。 “笃笃,咱们也要加紧才行。”我低头对怀里的小怪物说,“时间不多了。” 笃笃似懂非懂地舔舔我的下巴。 虽然我先前一直有模糊的预感,但当事实摆在我面前,我仍然不免感到疲惫无力。 灵泽毁灭之前,扶桑是天,他代表过去、现在、未来,能预测一切生灵轨迹。 灵泽被毁,扶桑为了挽救仅存的生灵,决定分离出大部分神力,建造神台,布置万神守护天地。 但天早已抛弃了他。 一个脱离扶桑而存在的“规则”,在扶桑衰弱时形成了。“天道”虎视眈眈,终于乘机一举击败扶桑帝君。它没有人格,没有形体,与古神同源,但又大大与古神不同。古神会陨落,会有喜怒哀乐,会脱离常理行事,“天道”不会。扶桑占据神灵的气运时,天道蛰伏在蛮荒中,一旦扶桑内心开始动摇,天道就开始大行其是。 有形体的东西,你可以去与它争夺,与它交战,攻击它创伤它杀死它。 一个没有形体的“规则”,你要如何与它抗争? 想想真的有点绝望。 任何人,任何神灵,都可能成为“天道”的傀儡而不自知。 “天道”重和,但它不辨善恶。它像一架庞大笨重的机器,朝着设定的目标前进。设定扶桑帝君应该陨落了,就挑起人间无数战争,打开魔渊,释放幽禁的镜面神,毁灭灵泽,杀死无数生灵。然后扶桑果然乖乖地走入圈套,分出神力,被囚禁数千年后终于陨落。 设定神台应该坍圮了,就让西王母封印丹殊,虽然中间被我干扰,进程因此停滞两年有余,但最终还是成功引导鹓鶵火烧昆仑。如果最后时刻没有被结界所阻,人间大半已经陷入火海。 它现在又想干什么? “天道”的最终目标,曾经在昆山壁中借助镜面神的口说出来:“弃善绝恶,反璞还真。”但镜面神在幻境中疯疯癫癫的,这又几分真几分假呢。唯一能确定的是,“天道”很可能会舍弃目前大地上的人和其他一切生灵,来达到它的目的。它并没有恶意,但它的行事可能比任何有恶意的东西更为可怕。 我计划带着笃笃先去幽冥泽。 疾风呼啸,我们在高空穿云飞行,笃笃缩在我衣袍中,从领口处探出脑袋四下张望。风将它的鬃毛吹乱,扑到我脸上,又痛又痒。我下手把它的脑袋按回袍子里去,但它总是挣扎着要跑出来。 “笃笃,别闹。”我有点无奈,“风太大了,你的眼睛不干吗?” 笃笃忽然呜咽一声,从我怀中跳出,直直掉下去! 我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去捞它。从半空中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哪知我越是慌乱,越赶不上笃笃下降的速度。 “笃笃!”我大喊,“快变回原身!” 原身神力充沛,便能踏云而行。 笃笃无辜看我,似乎没听懂。它在空中一扭身,短胖四足胡乱挣动,结果头冲下加速往地面冲。 眼看它就要摔成肉泥,我情急之下动用大量灵力,将自己和笃笃的空间位置换了个个。 眼前一切景物扭曲抖动,转变在一瞬间完成。视野重新清晰起来,笃笃已经在我上方。显然这小家伙还没反应过来,见我突然出现在它下落的方向,笃笃疑惑地歪了歪头。我转身向上飞升,张开双臂去抱它,结果笃笃又干了一件让我差点爆粗口的事。 它挥动自己长度有限的四肢,拼命往旁边游动。与此同时地面在不断向我们靠近,我已经可以清晰辨别出植被的气息。 就在我打算冒着将笃笃抓伤的危险把它拉进怀中时,地面上又出了问题。 岩石裂开,土壤拱起,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地底出来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我怒气上来,恶向胆边生,看也不看就往地上轰出一个暴击。 “轰隆!” 巨响伴随着嘶叫响彻天地,我凭借着暴击的后坐力直接撞向笃笃,一把将它拎过来牢牢抓住后颈皮,然后翻身落在地上。 石块遍布,植物根茎被翻上来,湿润的深层土壤被带到地表,一条条水桶粗的黑色肉状物突出地表,不断蠕动,占据方圆十里。低沉的怒吼震动山峦,那些黑色的东西涌动得更加激烈。 显然它还没有露出真身,但已经被我的暴击激怒。 这是什么?我方才追杀秦川妖魔时怎么没感受到它的存在? 我在滚动的岩石间不断跳跃,企图接近那些黑色的东西仔细观察。笃笃在我怀中,我以为它既然被掐住了后颈皮,应该能老实一会儿了,不料这小混账乖了不到一时,趁我不备猛然挣开我的手扑向那些未知名的黑色肉状物。 这欠揍的家伙! 笃笃接触到黑色,砰地一声化为原来的样子。 通目狻猊的神力是天生的,并不会因为年纪小就弱多少。笃笃的原身,可能连现在的我对上都打不过它。 笃笃的大爪子深深嵌入黑色肉状物中,对方并没有排斥。 我停在笃笃身侧,静观其变。 笃笃开始朝着黑色肉状物大吼,我赶紧逃开了些。 狻猊的吼声能冲透魂魄,连我这样的“神灵”,若离得太近也会受到损伤。 黑色肉状物居然在它的吼声中渐渐不动了。 “笃笃,你认识这个?”我远远地问,“这是什么东西?在地底下干什么?” 笃笃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而感到不满。它摇头晃脑地用鼻子喷出几口气,仿佛一个人在说“真蠢,这都不认识?” 接下来,笃笃的行径吓傻了我。 它张开血盆大口,开始吃那些黑色的肉! 我赶紧又冲过去,大力拉住它的鬃毛:“别吃了!住嘴!”什么破孩子!怎么看见乱七八糟不干净的肉就往嘴里塞! 笃笃生气地甩头,试图把我从它的毛上甩下来。未果,于是开始耍脾气。它就地一滚,险些压住我,我只好骑在它身上,死命抓着它的鬃毛不放手。 “你就这么饿吗!见着什么吃什么?!”我怒斥,“合着刚才从天上冲下来是故意的?!早知道我就不救你了!”当然,笃笃很可能本也不需要我救,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毕竟草庐中笃笃化为猫状的时候,没有任何神力,更不会飞。 笃笃被我又扯又压,弄得有些难受,可能还有些委屈,就又吼起来。 这下我顾不上抓它的鬃毛了,立即双手捂住耳朵,但是显然狻猊吼声不是能用捂耳朵这种方式就躲过的,何况是在距离狻猊这么近的情况下。 于是我本就不甚稳固的觉海出现了裂缝。 第八章 囚牢惊现 镜面神满脸怒容:“你这混账干了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挠头。 “这个……好久不见啊。”我不甚自然地打了个招呼,“我把你从清虚静定转移到我的觉海中了。” 本来我靠着扶桑残存的神力压制着镜面神,令他陷入无知无觉的沉睡,不至于发现自己已经从清虚静定中脱出。但通目狻猊的吼声意外震裂了我的觉海,对镜面神的压制瞬间消散。 “你有种,”镜面神冷笑道,“关我在清虚静定还不够,胆大到直接用自己的觉海囚禁我。怎么,你想抹去我的人格,重获扶桑帝君之位?”镜面神周身腾起玄风万阵,在虚幻中不断冲击我的灵识,要将我撕碎:“可惜你如意算盘要落空了。这次是你找死,怨不得我。” 他与扶桑长得一样,但情状完全相反。扶桑冷静自持,镜面神狂妄暴戾。 我在觉海中的幻影很快就被他的风吹成碎片,但我们都知道这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大的伤害。 镜面神要杀我,除非将我的觉海整个摧毁。 玄风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很快充盈觉海空间,撕扯扩大那些裂缝。 我赶紧拦他:“住手!你如今寄身在我觉海之中,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下去,两败俱伤又是何必!” 镜面神冷笑道:“那我们就赌一赌,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亡?” 我痛心疾首道:“谁要跟你赌呀。两个都活下来不好吗?你冷静一点,先听我解释不好吗?就算要动手,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你听完我说的话再动手也不迟啊。” 这番实话全无一点帝君尊严,镜面神听得风滞人停。 我一瞧,不等他反应过来,赶紧开口说:“扶桑陨落了,这你能感受到吗?” 镜面神更是一呆。 “你撒谎。”他冷道,“扶桑陨落,那你怎么好端端的?” “我脱离他的神格存在已有万年之久,和他早就不是同一个人啦。” 镜面神将信将疑:“那么你的扶桑神力又作何解释?” “是扶桑特意将未消散的力量转到我这里。他去的时候,神力全无,尊位已弭,如同一个孤魂野鬼一般,万般痛苦不堪。” 镜面神沉默了一会,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好极了!好极了!他出生的时候有我来争夺他的神位,死的时候有你来争夺他的神格。堂堂帝君,被困在无边恶意中数千年不能出,受数千年折磨!哈哈哈哈!好极了,好极了!” 我听着镜面神癫狂无状,反复地说着“这苍生救它们何用”、“扶桑帝君也不过受人摆布”等语,又骂扶桑蠢钝,又讥笑龙神愚昧,兼之嘲讽西王母低微卑贱,怒斥凤凰们胆小如鼠。 我悄悄退出了觉海,心知镜面神一时之间还无法消化扶桑已陨落的事实。 笃笃老实蹲在地上,歪头看我。 地底的黑色物质停止了蠕动,笃笃巨掌下困住的一部分却在拼命挣扎。我抓了一团仔细观察,发现这东西入手便让人心中恶意迭生,甚至隐隐有魔气形成,但若数量不多,则遇到强劲灵力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东西与魔界有什么联系吗?”我问笃笃,笃笃见我与它心平气和说话,好歹不跟它生气了,便亲热地贴上来蹭了我一脸口水。 看来问它也没用,我心想。嫌弃地推开笃笃的大脑袋,抹了抹脸上的口水。 “混账东西,谁允许你走的?!滚进来见我!”镜面神在觉海中叫骂。 我赶紧又凝神去问候这位祖宗。 “我问你,既然扶桑陨落,你是如何打开清虚静定的?又为什么将我困在你的觉海里?”镜面神冷冷看我,玄风大作。 “清虚静定不是我打开的,是扶桑死去之时自行崩塌的。”我谦虚道,“我哪有能力困住你?这都是扶桑临死前的安排,大概怕你在他死后重新出来祸乱人间吧。” 镜面神嘲道:“他以为仅仅凭借你就可以关住我么?清虚静定崩塌之时,若我还在其中,那倒必有一番惊险。如今我既已脱出清虚静定,天下还有何处足以束缚我?”他说到后来,面色狰狞,玄风吹开觉海缝隙,直逼我的魂魄。 “且慢!”我阻止道,“如今你形体俱无,只剩一缕神识,若杀死了我,神识也终将消弭。不如我们打个商量,我去地府将轮回完善,替你凝练出完整的魂魄,到时候你自然可以脱离我的觉海,而你也暂时不要杀我,这样可好?” 镜面神狐疑地看着我:“你为何要帮我?” 我诚恳道:“昆山壁中你替我重塑身躯,此番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况且如今我性命在你手上,说不帮你也不行呀。” 镜面神哼了一声,说:“你倒是识相。如此奴颜媚骨,果然和扶桑不是同一个人。” 我更加卖力地表现自己:“扶桑输就输在不会审时度势,本来是天地至尊,却屡遭侮辱,乃至身败名裂,陨落之时没有任何生灵来致哀,可见他的做派实在学不得。” “够了!”镜面神恼道,“你既然知道地府,还在此拖延磨蹭什么?” 我苦恼道:“地府虽近,但地底状况却千变万化,我一时也束手无策。”便将地底出现的黑色物质添油加醋说了,细细描绘通目狻猊如何吃了它们,我如何感受到魔气自生。 镜面神嗤之以鼻:“没见识。” 我赶紧作虚心受教状。 镜面神说:“通目狻猊都吃得,怎么会是魔界的东西?这是地私其的一种,虽然比不上冥金蟒,但也是天许地私的灵物。你说它占地百里,却通体发黑,似乎没有灵识,这是因为它被抽去了魂魄,只剩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地私其吸取所在之处的大地灵脉而成长,既然它能令人滋生魔气,说明它所在的地方被极强大的妖魔或极深重的怨念占据多时了,日久天长,潜移默化,由灵入魔。外面那只通目狻猊吃了这样的死肉,必然也会受其影响。听你说来,这狻猊貌似习惯了吃地私其,那么一定已经吃了许多。我猜,狻猊的金红色真火已经被腐蚀成黑色的冥火了。我说得对不对?” “果然分毫不差。”我真心赞叹道,“可是,是谁抽去了地私其的魂魄?抽去魂魄做何用呢?” 镜面神冷笑道:“地私其的魂魄——不就和你的魂魄一样!都是十二分之一的神灵,只要数量上足够,投入昆仑山锻造,便可再造新神!” 造神! 我知道镜面神口中的“神”一定不是四方神台建立后那些由扶桑鲜血化就的假神,他口中的神,是可以主宰万物、号令天地的真神! 一瞬间,鹓鶵被陷害造成的昆仑山大火与扶桑的死串联起来,天道与众神的阴谋都有了眉目。 觉海无从藏匿,我怕给镜面神知道我心中所想,便只说:“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等我将地私其的尸体清理干净,便开启地府,替你凝练魂魄。” 镜面神却又冷笑:“无知狂妄,地府是你想开就能开的吗?当日泰伯身陨,为了提防我而以神魂为禁制封闭地府,连扶桑都不能无端出入,你当这地府是你家后院,来去由人的?” 扶桑不能无端出入,并不是无法出入。我继承扶桑全部意志,入地府虽难,但也不是束手无措。只是当前我不便点明,只好随着镜面神的话锋说:“听你的意思,你有办法?” 镜面神自傲道:“若我想去,自然能去。泰伯极蠢,身为先天神却与人间女子有染,乃至生下孽种。那孽种得承泰伯一半精血,天生无穷鬼神之力,不受泰伯禁制影响。只要擒住此子,何愁不能入地府?” 镜面神是在泰伯死后立即被封入清虚静定的,所以不知道后来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拥有扶桑记忆的我却十分清楚。 那孩子已经死了。 半人半神,上承古神精血,小小幼儿如何承受得住?泰伯在他出生之后一直以神力强行留住他的性命,泰伯一死,神力难继,那孩子立即死在洪荒之中。扶桑救护不及,只能将那孩子的尸首放进地府中,与他父亲的神魂同潜黄泉。 “旧事已过万载,谁知道那孩子身在何方?”我叹息道,“如今也只有先到地府门前,走一步看一步。” 到了地府,自然由我施为。 镜面神连连冷笑:“你与扶桑果然同魂同魄,连蠢钝也是如出一辙。我既然说了我能进去,自然就有找到那个孩子的方法。” 我有些迟疑:“你……你有办法找到他?” 那幼儿死去万余年了,尸骨已然化为灰烬,镜面神到时候如何找他?或者当真能感应到他的所在,却发现他就在地府中呢? 镜面神说:“废话。接下来的步骤你听好照做,不得有丝毫马虎。” “取你自己的鲜血一滴,云梦龙神龙鳞一片,千年以上的鲤鱼精鱼骨一副,南海鲛人泪珠一颗,以通目狻猊真火炼化,可得一枚’指魂针’。因为那’指魂针’中有你的血,它会指示你找到所有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人。” “等等,”我打断道,“与我有血缘关系?那孩子又不是我的!” 镜面神不耐烦道:“蠢东西闭嘴!等我说完。” “泰伯、扶桑这类先天神,血液中蕴含无穷生机,区别于后天修炼的神物。那孽障既然是泰伯遗血,他的血缘与扶桑——此时便是你——是相近的。龙鳞、鱼骨、鲛人泪是天地间三种至阴之物,用来追踪阴魂最为有效。通目狻猊的真火又与那孽障的鬼神之力相契合。有这三重保障,’指魂针’必然能带着你找到那孽障的所在!” “这也忒麻烦,”我挠头道,“不如我们先去地府?没准这么多年过去,泰伯的禁制有所减弱呢。” 我还是想早日到地府了却这一桩事。毕竟如今扶桑神力已经消弭,我压制不了镜面神,万一夜长梦多,我以后的安排岂不是全盘皆输? 镜面神怒道:“这是唯一方法。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震碎你的觉海!” “去去去,”我暗暗叫苦,“你既然喜欢繁琐方法,那咱们就按部就班地走。” 不等镜面神发怒,我赶紧从觉海中退出。 好在椿杪与水族交情深,龙鳞、鱼骨、鲛人泪都好找,通目狻猊又在身边,想必不会耽搁太多时间。到时候’指魂针’也许会直指向地府,那么镜面神就没有其他理由了。 我这么一面想着,一面拍拍笃笃的背脊: “咱们回云梦泽。” 第九章 湖底锁龙 古云梦灵泽占地数千顷,岸边异卉争芳,紫竹繁茂,寻常小妖在灵泽水中一洗,就能涤荡凶邪,增长灵智。 如今云梦泽几乎枯竭,只剩不到百里之地,湖水中的灵气荡然无存,湖岸灵芝仙卉还不如苍梧山上多。 但纵使衰败至此,云梦仍然是四海第一大泽,云梦龙神仍然是龙族正朔,拥有号令群龙的无上权力,连神台都不能干涉。 镜面神借我的目光环视云梦,惨然而笑:“古今多少事,不过如云梦一般,风吹雾散。”说完,一路暴躁的镜面神在我的觉海中沉寂下去了。他似乎不想让我知道他的心情,在我的觉海中划出一部分来,生生禁闭自己。 我写了一张传讯符,送到龙神处:“龙三,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今日有要事,求你一片龙鳞,万望不吝下赐。椿杪。”然后站在水边等候。 水波拍岸,烟云浩渺。 笃笃玩心大起,前爪不断去撩拨浪花,玩得爪子湿透。突然它好像在水中看见了什么,凝视了一会儿,猛然扎进湖中。 我给它激起的浪花撒了一身水,愕然道:“笃笃!你做什么?” 笃笃不答,向深处游去。 我心中又是担心又是生气,心想这小混球一日之内给我惹两次麻烦,等我抓到它一定要将它的鬃毛扒光。 无可奈何,我也跳入水中向笃笃追去。 云梦湖水清澈凛冽,冻得我遍体生寒。我忍不住用避水诀隔开湖水,点起一颗燃珠揣在怀中,好歹暖一暖腰腹。 笃笃倒是不觉得冷,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向幽暗湖底。我眯眼看了看,前方数十里都是昏暗湖水,隐约有湖石丘陵起伏,在深处虎视眈眈。笃笃比我游得快多了,一眨眼就没入暗处。 我心中更急,隐隐感到一丝不对劲: 水族呢?游了这么远,连一条鱼、一只贝都没看见。云梦遍生的千万水族去哪儿了? 正思考着,眼前渐渐暗下来,水波变得浑浊,燃珠能照亮的范围逐渐缩小,终至于不过方寸而已。 我停了下来,知道事有反常。于是左手凝出“风波诀”,以水波潮涌探路,右手匆匆几笔点画一个“光明阵”,顺势推出去。 阵法骤然生光,立即胀大,很快笼盖了水底方圆数里,但湖水浑浊,光线仍旧无法透出,我只能看到水底尨茸线条起复,似乎盘着一个庞然大物。笃笃不知去了哪里,视野中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湖底似乎被冻住了一般,连灰尘渣滓都沉凝不动。 风波诀的回波来了,我伸手收拢,对湖底的地形大致有了判断。 见了鬼了,湖底什么时候有这般蜿蜒曲折数千丈的山丘? 昔日扶桑驻守云梦,对云梦内外地形极为熟悉,并没有这一座山沉在湖底。难道万年之中,不仅湖水干涸,地势也已经变化?但椿杪少年来云梦时,此山亦未得见啊。 我正思考着,忽然水中生出沉闷异响,随之而来的是通目狻猊的怒吼。 来不及多想,我冲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却在半途突然被迎面平拍了一下。这一下力道刚猛,拍得我犹如铁板上的煎鱼,半张脸火辣辣地疼,肋骨几乎断了。我大为惊异,凝神四顾,但四周哪有活物的影子? 出手如此迅疾,令我完全没有防备,到底是何方神圣? 笃笃还在大吼,水底淤泥都被它震动起来,水质变得更加浑浊不透光。 我心一横,双手成掌交叉平举,以灵力调动刚才布置下的光明阵。霎时间,湖底光芒大盛,连灰土都被照射得透明,强光刺眼,水波翻涌,光线上下腾飞,绚烂夺目。 一条巨龙赫然出现在眼前。 原先我以为的湖底山脉,只是巨龙横卧的轮廓。 通目狻猊的怒吼在水底震出一圈圈的纹路,激在湖水深处,在光明阵的照耀下,一个庞大的灵阵展露出来,如倒扣的金盘一般将巨龙牢牢压制在湖底。 我呆立当场。 好大的手笔。 是谁在云梦湖底布置这样浩大的灵阵? 我掂量了一下自己的灵力,自觉连现在的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布下相似规模的灵阵锁住巨龙。 巨龙有些眼熟,似乎是成年后的龙三。但龙三还不到六百岁,照理说不能长得这么大。这样的形态,几乎是上古的横山巨龙了。 屠龙是一回事,锁龙是另一回事。若说杀死龙三,西王母以下,风神以上,应该都能做到。但是锁住龙三,让他好端端活着却半点不能动弹,这是连昔日的扶桑帝君做起来都有些吃力的事情。 难道天道再造新神的计划已经成功?这世上,已经有了另一尊远超扶桑的神灵? 巨阵光芒四射,在通目狻猊的攻击下纹丝不动。 笃笃像疯了一样,用利爪不断挥击,用头不断冲撞,同时伴随着怒吼嘶叫,它吐出漆黑的火焰,那些能燃尽一切的冥火在接触到灵阵的时候却瞬间消散。 看来我刚才只是撞上了灵阵的外延。这灵阵只防备活物,所以光明阵能无阻碍地穿过。 “笃笃,冷静。”我后退了一点,方便观察全局,“龙三没死,他只是被弄晕了。” 笃笃不理我,它大吼了一声,更加用力地去撞。 物伤其类,这狻猊心思纯净,只是为巨龙悲愤伤心。 水底暗流汹涌,波涛动摇光线,一切显得如梦似幻,巨龙的身影仿佛只是一场虚空。通目狻猊疯狂攻击灵阵,却也奈何不了它分毫。 我看了半天瞧不出阵眼在哪儿,巨龙盘踞的样子倒是像马上就要腾空而去。我又试了一下,除了光,什么都不能穿透那灵阵,而所有灵力的攻击都会在碰到灵阵时消散。 龙三在其中沉睡,似乎无知无觉。但这情状过于诡异,昔日盛大的云梦水族统统消失,连一丝踪迹都没有,令人不寒而栗。 即使我屠戮秦川妖魔时,也做不到这样干净利落。 “镜面神,”我想起来还有个外援,进入觉海求助,“有人囚禁了龙神。你知不知道是谁?” 觉海很久没有回复,正当我要放弃时,他闷闷的声音传来:“龙神?” 我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赶紧追问:“是的。你要我取云梦龙神的龙鳞一片,他现在被人关押在湖底,我取不到啊。你有什么办法放他出来吗?” 镜面神从他自己那方小天地中出来,淡淡横了我一眼。 “连龙鳞都取不到,你真是扶桑的魄?” “我当然是,如假包换。”我大言不惭道,“但我毕竟不是扶桑,没有统治天地千万载的力量。” 镜面神点点头:“你连他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唯一能困住龙神的是扶桑,他陨落了。现在这条龙是自己困住了自己。”镜面神透过我的眼睛看外界,神情颇为疲惫,“起死回生,哪有这么容易?” “起死回生?什么意思?龙三死了?”我大惊,但仔细观察,巨龙的确只是沉睡,并未死去。 “不是他,”镜面神说,“那条龙身上有两个魂魄。一个已经死去一百多年了,最近才被唤醒,直接激发了那条小龙体内属于横山巨龙的潜力。另一个是那条龙原来的魂魄,好像受了什么重创。看样子是后者不想活了,想让前者借着自己的身躯复生。但起死回生很难,即使是云梦龙神做起来也十分吃力。两个魂魄意见又不统一,所以形成僵局。” “可是,外面的灵阵又是怎么回事?”我问。 镜面神懒洋洋看了我一眼:“受天庇护的,不只是你。龙神先天之灵,这条龙身上带着整个龙族的气运,平时天不管他,生死关头,总要看护一二。” 如此说来,这灵阵居然是自然形成的,非神力所能及。 “等等,整个龙族的气运?”我想起将离之前说龙母即将生产,腹中之子被众神认为是“天命”的事。怎么,难道天命所归,不是那个新生的孩子,却是龙三? 我心中所想,镜面神在我觉海中一览无余,于是冷笑道:“那群蠢货还妄图预测天命?自不量力。那群混账以为扶桑当年左不选右不选,偏偏择定这支龙族来继承云梦龙神的位置,是为什么?他早就看到了今日的一切。他才不会拿一条没出世的幼龙来赌。你们以为扶桑傻啊?幼龙即使有天命庇佑,也难逃你们这些妖魔鬼怪的迫害。” 这倒是我不知道的了。我继承的扶桑意志中没有提及这一点。 “这灵阵可以撤去吗?”我大概知道龙三的魂魄为什么受重创。天道既然要再造新神,必定不会放过云梦龙神的力量。而西王母那边也一直将龙三当做臣子奴隶,甚至是潜在的威胁,恐怕只有推波助澜的。“他现在这样,会有什么后果?” 灵阵不撤去,我无法接触到龙三,即使是想帮他,也无能为力。 镜面神思考了一会儿,说:“灵阵只是被激发出来保护他。若他平安渡过此劫,两个灵魂达成统一意见,重新恢复一身一魂的稳态,灵阵自然会消散。” 我看龙三沉睡的时间不短了,担忧道,“若两个灵魂一直意见不统一呢?” 镜面神淡淡道:“一直不统一,就会死。” 第十章 旧梦依稀 龙三的身世很是凄惨。 虽然他的父亲是云梦水神,但始终受到西方神台的威胁,不得不俯首称臣。 老龙神小心翼翼了一辈子,晚年千不该万不该,在西方神台围剿众魔头时,出手帮了魔王。那时候魔王身负重伤,遁入人间。老龙神念在与魔王有幼时交情,留他在云梦湖旁边的山上修养了三天。 也就是这三天,导致云梦龙族灭门惨祸。 龙三有一个姐姐,和东海龙族订了亲。有个哥哥,性情火爆,刚正不阿。龙三自己天真无邪,每天除了为自己五百岁还不蜕皮生角而苦恼,也没什么烦心事。 祸端开头,先是临近两条水系的龙神被西方神台斩首。按理说,龙族都在云梦龙神的管辖下,西方神台就算走个过场,也要来通知云梦一声,获得云梦的同意,才能处罚罪龙。但云梦衰败已久,龙神威望不再,西方神台连面子也懒得给了。 老龙神扛不住龙族内部的压力,上书西王母,问那两条龙的罪状何至于斩首。结果西王母的回信没等来,等来了一群西方神灵,责问老龙神为何包庇魔王,并说要将龙三带回昆仑山上去抚养。 老龙神是从扶桑时代活到现在的,年纪比这些神灵都大,自然知道这群神灵只是找借口闹事。他一面加紧去信,请西王母出山相救,一面和眼前的众神打太极,颠来倒去争辩“云梦湖旁边的山不归属于云梦龙神管”。 本来若能拖延到西王母知晓情况,这一场血腥也可以避免。但有些神灵跋扈惯了,看见龙就好像看见狗一样,某日在龙宫之中,竟然戏弄侮辱尚未能蜕皮生角的龙三,差点把龙三抽筋剥皮。 老龙神大怒,将西方神灵统统赶出云梦,龙三的哥哥在赶人的过程中失手杀了那个侮辱龙三的小神。 西方震怒,认为龙族闹事,判定龙三死罪,要老龙神交出龙三。又质疑老龙神统率龙族的能力,认为老龙神伙同魔王,侵扰人间,不宜再担任云梦水神之职。 风神亲自来收云梦水神玉牒,老龙神拒不交出,两人鏖战数日,以老龙神重伤结束。风神趁机收了玉牒,还顺手将老龙神的龙珠也一并收入囊中。 重伤之下顿失龙珠,老龙神很快一命呜呼了。 龙三的哥哥刚直悲愤,责问西方神灵取回玉牒便罢,为何夺取龙珠。若仅仅是收回神位,也需要扶桑帝君的手书才能贬斥龙神,他问西方神灵扶桑手书在何处?夺取龙珠的依据又在何处?天有纲常,神有法纪,既然西方神台要依法责罚云梦,那么就拿出法理来! 这就是愣头青常犯的错误,试图和强权讲理。 强权代表之一的风神,面对老龙神时也许还会谦恭一二,面对幼龙如斯,真是风度情面也不用讲。此时老龙神已死,龙珠助风神增长神力十倍有余,风神志得意满,大袖一挥,下令将老龙尸体“回收”。 龙族先天之灵,龙的血肉中蕴含极强的灵力,食用龙血龙肉甚至能帮助神灵升阶。老龙的尸体要被怎么个“回收”法,不言而喻。 跟来瞧热闹的西方众神一阵欢呼,纷纷上前,唯恐落于人后。龙三哥哥拼死保护父亲遗体,只来得及一尾巴将龙三扫到南方: “走!快走!” 当日众神将两条巨龙分食,龙三的哥哥是被生吞活剥的,其状之惨烈,是笔不能及。 这也造成了龙三极端的性格。他刚五百多岁,却下狠手用自己的寿命为代价提前炼成龙珠,强行将自己的力量提升到成年阶段,镇住了蠢蠢欲动的妖魔,也成功让西方神灵逡巡不前。 龙族的威望,一直像一个阴影盘桓在每一个神灵心头。就好像扶桑帝君,你欺骗他,利用他,背叛他,伤害他,也许都能成功,但不要忘记,他是天地之间的至尊,若他当真发怒,天毁地灭也不过他弹指一捻。 神灵们就这样一边压迫龙族,一边惧怕龙族的潜力,在龙三执掌云梦之后,两者的势力达到了一个诡异的平衡。至少神食龙的事情没有再发生了。 龙三独自走到现在,这份毅力与魄力很令我折服。 “有没有可能,我们将其中一个魂魄引渡出来?”我思考了一会儿,问,“就是一百多年前死去的那个,若我没猜错,应该是我师尊的故人。” 龙三的一个叔叔是浔江水神,早年与苍梧冲虚真人有些交情,犯法伏诛之前,曾将最重要的龙珠托付给冲虚真人保管,这也是冲虚真人明明还没成仙,却能号令南方江河的原因。后来龙三为了寻找这枚龙珠,来到苍梧山,与椿杪等人结识,这又是另一番故事。 镜面神说:“既然光线能通过灵阵,魂魄应该也可以。但这两个魂魄僵持不下,并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想不想的问题。” 也就是说,龙三不想活了。 我回想起当时他在庐山,被风神用他姐姐和侄儿威胁时样子。后来即使他答应用椿杪和丹殊的行迹交换,风神也没有释放他姐姐。 神灵言而无信,龙三岂会不知?只是他孤家寡人一个,对仅存的亲人担忧过甚。 “他太累了,也许只是想休息一下。”我叹了口气,“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个小孩子啊。” 龙五百年生角,一千年长翼,正常情况下,龙能活上万年。龙三不足六百岁,这要是在扶桑时期,他还算是个幼童而已。 镜面神嗤之以鼻:“小孩子?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辟了魔渊,培养出了血虫,与扶桑共享帝君之位,掌管鬼蜮,号令幽冥了。” 我心想你跟一个后辈攀比什么呢?“其实我一直不清楚,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我诚恳道,“如果你是扶桑的‘镜面’,那扶桑都陨落了,你怎么没事?” 镜面神冷笑道:“我是何方神圣?我是扶桑帝君。早就在图经里跟你们说了,‘神树相扶,生而帝者,为扶桑帝君’,既然相扶,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两棵桑树,才是扶桑嘛!” “等等,图经是你写的?”我一下子消化不了,入道的启蒙书之一居然出自镜面神之手,这有点惊世骇俗,“神树相扶,原来竟然只是字面意义上的两棵树相扶吗?我一直以为这里面有什么大智慧我没参透!可是我去过扶桑地,东方碧海云霞,原始之境,里面只有一棵桑树啊!” 镜面神白了我一眼:“扶桑和我出生都过去多少年了,两棵树本来就离得近,越长越大,长成一体了也很正常。”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和你,其实也算是……兄弟?” 我是扶桑的魄,后来继承扶桑意志,成了独立的魂。但归根溯源,还是扶桑。 镜面神说:“你不是他。” 我讨了个没趣,自己摸摸鼻子。“龙神这边,我大概有办法和龙三对话,但是引魂我需要准备,可能会耽误一点时间。” 镜面神又回到他自己那方小天地中去了,“好了再叫我,”他说,“我没兴趣看你弄这条龙。” 他肯为我点明灵阵由来和目前的情况,我已经千恩万谢了,于是颇为狗腿地连连称喏。镜面神嫌弃地看我一眼,彻底淹没在觉海中。 这头我阻止了笃笃拿自己血肉之躯继续撞灵阵的愚蠢行为,我挡在它面前,揪住它的鬃毛说:“听话,我有办法把龙三放出来。” 笃笃双眼血红,状若疯癫,但毕竟信任我,闻言乖乖游到一边。 我稳定了一下心神,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血液引出来,并用灵力将血液压制成球。其实更好的魂魄容器是我的心脏,但是事情没办完,这心脏我还不能割舍。 一颗赤彤彤的血珠逐渐成型,由于饱含神灵意志,它自己旋转着发出红光,仿佛已经活了一般。 容器准备就绪,接下来就是引一个魂魄出来。 我想了一想,幻化成冲虚真人青年时模样,用光明阵将自己的倒影送进灵阵中,去和巨龙见面。 “龙三。” “龙三。” “龙三,是我。” 在我锲而不舍地用光明阵搅动光线,用风波诀荡出回音之后,巨龙睁开了眼睛。 我的倒影——“冲虚真人”整好以暇地站在巨龙眼前。我努力回想师尊当年长身玉立形象,温柔道:“龙三,你怎么了?” 巨龙猛然抬头! 水底暗流突变,拍得人七荤八素。这一下猝不及防,连笃笃都被水流冲出去好远。幸好我放在巨龙眼前的只是一个幻影,没怎么受影响,歪打正着地造成“冲虚真人”临危不乱的样子。 我学着师尊的样子,伸手去抚摸巨龙的长髯:“你长大了。” 巨龙眨了眨眼。 “真人?” 我微笑着点点头。 “真人……您回来了吗?”巨龙眼睛里渗出一颗硕大的泪水。 我还是微笑点头。 巨龙亲昵地过来蹭,好在他知道自己身形比之从前大为不同,只敢在幻影边缘的水流中划过。 “龙三,贫道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我抓紧时间说正事,以免一会儿又出什么意外露馅,“龙族的兴衰你可以不管,贫道只希望你能活得开心些。” 巨龙摇头。 “我好累啊。” 我心中一酸。龙族兴衰,真的是龙三说不管就可以不管的吗? “你叔叔也希望你活下去的,对不对?”我甩开那些悲观情绪,温柔道,“不要辜负我们的一番苦心。” 巨龙沉默了一会儿,说:“真人当年将龙珠交给我的时候,知道叔叔的魂魄在龙珠里吗?您知道龙珠打碎后,叔叔的魂魄就可以出来吗?” 这我不清楚,我想师尊应该也不知道。否则他一定会想办法帮助故人的魂魄重聚,不可能拿着龙珠一百多年却不管故人。 “龙珠里的并不是你叔叔的魂魄,”我想了一下,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你叔叔当年离开苍梧,却留下龙珠,应该是在龙珠内部安放了聚魂诀。此事我之前并不知情。如今看来,是龙珠遭到摧毁之后,聚魂诀被瞬间暴涨的灵力激发,召回了你叔叔的魂魄。” 龙珠遭毁,其持有者所面临的险境可想而知,聚魂诀恐怕是龙珠持有者的最后一层保障。龙三的叔叔竟然在死后也希望能救师尊于危难。 巨龙说:“叔叔的龙珠被震碎了,我自己的龙珠被夺走了。我本来也会被杀死分食,但叔叔的魂魄从龙珠中出来,救了我。” 所以才有现在一身两魂的情况。 我心中几乎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是谁伤的你?” 巨龙却摇头道:“我不认识。是一个女鬼,好像又是个山神。” 难道西王母亲自出手? “他们拿走了你的龙珠,那又如何?你还活着,就可以再炼一颗。”我劝他,“贫道会帮助你,丹殊、椿杪、修鹤、华阚、许鹿微,都会帮助你。” 巨龙闷闷地笑了一下:“太迟了。” 第十一章 千年鱼骨 师尊此人道心坚定,纯澈无暇,登仙只是早晚的事。 可惜青年时候遇上一群不靠谱的师兄弟,晚年时又遇上我们这一群孽徒。 师兄弟入魔,他当年道行太浅阻止不了。孽徒卷入神台纷争,他以卵击石殒身相救。 师尊挺悲催的。 连他亲手救下的小龙,即使成了云梦龙神,也终究逃不过一死。 “为什么太迟?”我不顾形象追问,“何以会迟?” 巨龙闭上眼,说:“我遣散了云梦的水族,发布最后一条云梦龙神谕旨,号令四海诸龙直接归顺西方神台。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云梦了。再也没有云梦龙神了。” 巨龙安详地欲再次沉入睡眠,但我不能就这样放他自杀。 “只要天下还有一条龙,云梦龙神就是存在的。”我坚定道,“西方神台也不会仅仅因为龙族的归降就放弃对龙的屠杀。你们是天地间的灵物,是上天偏爱的种族,怎么可能不遭人嫉妒?我从没有教你遇事就投降,你起来!” 巨龙不动,龙目紧闭。 “龙三,你凝练第一颗龙珠时,我没有帮你,反而阻止你,此事是我错了。”椿杪当年得知龙三逆天改命,用寿元强行凝练龙珠时,还和龙三大吵一架。在当时的椿杪眼里,胜负强弱根本不值得用寿命去换,龙三这样不珍惜自己,令椿杪难过不解。到了后来,椿杪需要用自己的魂魄祭祀神器解救丹殊的时候,才想通这一点:世上有些东西,比身家性命重要多了。 巨龙眼中渗出泪水。 “但我爱护你的心情,与你叔叔、你兄长、你父亲,都是一样的。你可以不承担龙族兴衰的重担,这个烂摊子本来是我们的责任,该由我们去解决。”扶桑当年没安排妥当就陷入沉睡,虽然是被困于恶意之中,但对于龙族的衰落他的确要负起很大责任。龙族当时刚刚失去龙神,扶桑还没找到下一任龙神,就匆匆册封云梦,又没给龙族留下什么强劲后援,结果龙族只能世代依附西方神台,逐渐消磨桀骜的脾气。 “天地待你不公平,我全都知道。你给我一个机会,把这一切全都改过来,好不好?”说到最后,我已然是帝君口吻。 我愧对龙族。 巨龙感受到了我的情绪,慢慢睁开双目: “你不是冲虚真人。” 他渐渐警戒起来:“你是谁?” 幻影消散,我站在灵阵外以真身面对巨龙。 “我是扶桑帝君。” 灵阵消散,百余年前的魂魄融入血珠被我收入袖中,龙三给我一片龙鳞,一颗龙宫私藏鲛人泪,我带着笃笃离开云梦。 “镜面神,”我在觉海中呼唤道,“龙鳞与鲛人泪已经取到,我现在去拿鲤鱼骨,很快就能好。” 镜面神不疾不徐从小天地中出来:“你如何劝得那条龙回心转意?龙那种臭脾气,没给你难堪吗?” 我微笑道:“我只是跟他说了真相。” 龙三当然不会看见我就信我是扶桑,他认为我是椿杪还可信些。但有些事情是椿杪做不到的,任何人或神都做不到,只有扶桑能做。 起死回生。 巨龙自杀,灵阵消散。我无法阻止。但他死后,我可以令他复生。 再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有说服力了。 龙三同意了我将他叔叔的魂魄带走,择日重塑身体。也同意了不会再搞自杀这一套,至少在我陨落之前,他会好好活着。 龙的性格桀骜不羁,遇事容易走极端。龙三求死轰轰烈烈,一旦复活,也会轰轰烈烈地求生。所以我不担心他,我从来不担心龙族。龙族放浪,不甘居人后,他们会一直走下去,直到这片大地上一个神灵都没有了,龙族也一定长长久久地存在着。 这一代的真龙已经诞生,我放心了。 “我就说龙好骗,”镜面神道,“当年的龙神也是这样,三两句话就被扶桑拐走。” 我处理完一件大事,心情极好,回答说:“既然龙神这么好骗,你怎么没试试和扶桑抢人?” 镜面神嗤笑:“谁要和那些蠢货为伍?” 我叹息道:“你从出生开始,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吧。相反,扶桑身边却有多位古神陪伴,女娲温柔,泰伯稳重,龙神潇洒,西王母跳脱,凤凰虽然孤傲,但也对扶桑存有好感。扶桑与你同时降生于神树之中,你们两个应该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可是他却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你一定很难过吧?” 镜面神愣了一会儿,突然大怒:“谁要和他们结识!一个个陨落得灰都没有了,被自己的下属监禁谋杀,还好意思说我难过!” 他气呼呼地又躲回那方小天地中去了。 我大概摸清了镜面神的性格。和龙的性格有点像,但更喜欢撒娇些。仔细想想他其实一直在帮我,只是嘴上不肯承认而已。对于扶桑的一个魄,他都尽心竭力至此,对扶桑本人,真有他声称的那样仇恨鄙夷吗? 这么一打岔,我已经带着笃笃来到了临沧山下桃花镇。 我记得椿杪少年时曾经在此埋葬过一副千年鲤鱼的骨骸,那时候他与刚刚结识的山鬼同游,遇见许多光怪陆离的事,最后打败了鲤鱼精,因为可怜它,就将它的骸骨埋葬在桃花镇前三白水潭中。 前事种种,当时是肝肠寸断,如今想来却十分有意味。 有这种心态,大概我也老了。 笃笃变成小怪物被我抱着招摇过市,三白水潭前游人如织,倒是没什么人注意我们。人人专注在看水上的表演,舞女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身姿窈窕,浑身铜铃轻响,别有一派狰狞之美。 我有点好奇,问了一下了解到,原来这是山神祭祀典礼。 奇怪,临沧山什么时候有山神了? 路人见我疑惑,还说了几个山神娘娘下凡惩恶扬善、治病救人的故事,旁边几个人随声附和,还有数人言之凿凿,山神就是长那个样子。 山神……娘娘?我努力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册封过女性的山神,西王母除外。 大概是附近的妖怪,存了一颗善心,被人们发现就当成神灵来祭拜了吧。我这么想着,走到僻静处,用了隐身诀将自己和笃笃都隔离与众人视线之外。 过去这么久,三白潭前店铺街道等参照物变化,我不是很确定鲤鱼骨的位置了。我处于隐身状态下,旁人看不见我,所以我大摇大摆走到几个可能的地点尝试探查地下的情况。 笃笃可能第一次隐身,还处于兴奋好奇阶段,时不时撩一下这个人的帽子,偷吃一块那个人的糖球,仗着人家看不见它就大搞破坏。 我用风波诀探查得差不多,确定了鱼骨的位置,正打算圈出一块地来做个障眼法,回头一看,笃笃不见了。 这讨债鬼,没有一时得闲。 我默了一下,继续取鱼骨的大业。 笃笃是通目狻猊,连现在的我对上都有点吃力,人间不可能有能伤害它的东西。小混球大概玩得忘我,跑远了,一会儿自己会回来的。我这么想着,按部就班布下障眼法,引导游人走到其他地方去,给我空出方圆大概七八丈的地方,然后升起结界,让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情况,同时隔断结界范围内的地层,接着单手一抓,地层开始小范围动荡。 层层淤泥抖落,足有三四人高的洁白鱼骨出现在眼前,缓缓从地底升起。 我伸手要去拿,但另一只青紫色的手横空出现,纤细而力大,竟一下将鱼骨整条抽取了出来。 “什么人!”我吓了一大跳。这种情况下能穿透我的结界而不让我知道,那得神不知鬼不觉到什么地步! 但那只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鱼骨就连带着鱼骨一起消散了,一个非男非女的尖利声音在半空中道: “想要鱼骨?还是想要狻猊?今夜三白潭见。” 我木然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平生第一恨人装神弄鬼,第二恨人要我等待,第三恨人逼我选择。你每样都占全,也是不容易啊。”我冷笑了一下,指尖凝出一道灵力,往半空划去! 同时我直接切断了结界内部与外部的联系,将结界内的一切都与原先的时空割裂开来。 灵力划过的地方连空间都扭曲了,可见威力之大,半空中腾起疾风,是什么东西努力避开造成的扰动。 等的就是这个! 我瞬间将结界中的空气换成潭水,水纹不会骗人,那东西移动痕迹分毫可见。这一切动作都在瞬息间完成,我指尖一抖,灵力换成一张光网,飞布那东西全身,紧紧缠绕。 收网了。 我气定神闲,将潭水换回空气,收紧网线将那东西拖过来。 那东西也不挣扎,直到离我一人多远,才突然变化,光网一下瘪了,似乎里面的东西融化在空中。 我淡定地挥手让光网飞散,如点点星辰遍布整个空间。 光点附着在那东西身上,结界又已经与外界割裂,那东西无所遁形,只能现身。 我有点好奇是谁,或者说是什么,才能穿透扶桑的结界。它拿笃笃来威胁我,难道真在短短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内打败了笃笃?还是它仅仅认出笃笃是通目狻猊,所以故意诓我的? 光点逐渐组成了一个人形的轮廓,静静站立在我面前。 此时情形有些诡异,虽然它是人形,但我知道它一定不是人。最不济,也是个妖怪修炼成人形。站得离我这么近,明明知道光点在描绘它的轮廓,还一动不动,它在想什么? 它盯着我看,在看什么? 那人形逐渐清晰了,眉目依稀可辨,忽然对我露出一个笑容。 第十二章 临沧山神 我内心抖了一下,面上波澜不惊。 它的嘴裂到耳下了,一张脸几乎分成了两半,像一具干尸被划开了面皮。哪个人能这么笑?这妖怪功课也没做好。 “把嘴闭上,”我镇定道,“难看死了。” 对面的人形动了一下,似乎要动手打我。 我仗着自己灵力深厚,施施然站在原地,看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突然,光点一哄而散,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走。那个人形的脸上留下两道泪。 她恢复了青紫色的原身,我愣在当场。 “山……山鬼?” 她怎么会在这儿?! 庐山狮子峰一别,她不是去找湛星河了吗!修鹤留湛星河在草庐,难道这两人遇上了? 山鬼冲过来,一把抱住我。 “椿杪。”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一股湿润的热流滴在我脖子里,“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不论是扶桑、椿杪还是老鬼,我第一次被女孩子这样亲密地抱着,不由浑身僵硬,只好拍拍她的肩:“嗯,我回来了。” “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我知道你还活着,你会回来的,不是什么借尸还魂,不是什么复生,不是,都不是。你就是你啊,什么人也取代不了你,什么人也不行,即使是同样的魂魄也不行。我怎么会认不出哪个是你,哪个不是呢?他们都没有认出来,我认出来了,只有我认出来了……”山鬼埋头在我胸口,一边抽泣一边絮叨,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终于找到倾诉的人。当下也不管什么逻辑,不管什么情理,一股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其实我已经忘了这山鬼还在帮我找湛星河的事。 当时我记忆全失,作为一只“孤魂野鬼”,认为湛星河与我生前有联系,所以利用山鬼去找他。后来我被镜面神送出清虚静定,掉下昆山壁,意外被修鹤所救,自己遇上了湛星河。 山鬼那时候还没找到他,后来我去了扶桑地,就更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古神陨落,昆仑山大火,天道要夺取半神魂魄再造新神,西王母失去万山之祖的神位跌落王座,真龙现世却无人知晓,哪一桩哪一件不比“山鬼去找湛星河”重要? 我根本没把山鬼放在重要的位置上。我顾惜苍梧山道人,顾惜龙神,没顾惜过山鬼。 乃至于完全遗忘她的存在。 “椿杪哥哥……”山鬼还在哭,“你不要走了……” 我躲无可躲,继续拍她肩膀:“我不走了。你先放开,咱们好好说话。” 山鬼一抽一抽的,闷闷地说:“不。” 我有点无奈:“这么大人了,抱在一起成何体统。让人看见,还以为我轻薄你。” 山鬼把鼻涕眼泪蹭我的领口上:“你不是设下结界和障眼法了吗?” 我心想这结界连你都挡不住,也等于没有。 “被神神鬼鬼看见也不好啊,”我耐心劝,“而且你这么埋着头说话不累吗?” “不累。” “可是我一直低头跟你说话,脖子快断了。” 山鬼闻言放开了手。她吸了吸鼻子,眼睛还是红红的。 我前胸湿了一大块,冷风过襟凉飕飕。 结界内外的时空已经重新连接,外界的祭祀山神的喧哗声传来,鼓乐直接照抄云梦龙神颂。用祭祀水神的乐曲来祭祀山神,显得不伦不类。但外面的人无所谓,灯火辉煌,烟花灿烂,叫卖青团的摊贩热情招揽客人。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水声过去,好像是潭水中的鱼纷纷跃出水面四溅水波,大家都很高兴的样子,手舞足蹈,高呼“山神娘娘赐福了”云云。 “我猜,这‘临沧山神’就是你吧。”我忽然想明白了之前那些奇怪的地方,青紫色面具的舞女,女性的山神,“你之前去找湛星河,怎么来了临沧山?” 山鬼说:“我遇见修鹤师兄了。他跟我说了你的事。” 我心想果然,修鹤应该是将我作为老鬼的那一段经历告诉山鬼了。那两个月是千万年来少有的愉快时光,现在回忆起来也充满温馨。于是我不由微笑问:“我离开之后,修鹤他们都好吗?” “笃笃丢了,修鹤师兄让人去找,找了三个月都没找到。现在看你带着它,我一会儿给修鹤传一封信吧。”山鬼的神色恢复了平静,如果不是眼中的血丝,都看不出来她方才那样痛哭过。 “我之前传过,他应该知道了。”话题变得家常起来,我不自觉卸下浑身的紧绷。 “湛星河与姗姗吵架,一气之下误伤了修鹤师兄。修鹤师兄的仆从围攻湛星河,现在修鹤师兄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遇见修鹤师兄是在那之后,修鹤师兄的伤还没养好。”山鬼平心静气,投下一个大惊雷。 “等等,湛星河伤了修鹤?”我不知道是惊讶好还是悚然好,“湛星河才几岁?我也没教他多少道术啊。” 山鬼平淡道:“我本来也不信的。不过湛星河体内的阴元异常,若修鹤师兄没有防备,被他一击得手也不奇怪。” “就算修鹤没有防备,伤他也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由于扶桑神力天然能祛除魔气,我算是修鹤的天敌。但即使如此,若真对上修鹤,我也要好好掂量一番筹谋战术,不可能做到瞬间打伤他,还是短时间内养不好的那种伤。星河只是阴元有异,何至于就到了这样强悍的地步?“而且星河这孩子虽然倔强,其实很重情谊,内里也是个极温柔的人,他伤修鹤干什么?修鹤是他师叔,对他有救命之恩啊!” 山鬼扫了我一眼,说:“不知道。” “也就是说,现在没人清楚星河在哪儿了对吧。”我顿感头疼,这种羽翼未成却喜欢闹事的后辈最难管教,本来我打算将错就错让修鹤替我管教他,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要做的事情又多了一件,时间更紧了。“唉,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混小子。” 我忽然想起来另一个讨债鬼,就问:“笃笃现在在你那边?” 山鬼点点头:“笃笃还认得我,我让它自己去吃青团了。” 这个贪吃鬼,总是为了吃的坏事。话说通目狻猊怎么什么都吃?地私其的尸体,路边野草,糖块,桌角,青团,我就没见有什么它不吃的。 山鬼等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别的要问了,低头道:“你问完了?你不问问我?” 我其实是想问的,但山鬼对我越是情深义重,我就越是迟疑。 “怎么不问呢?问的。”我说。 神鬼的时光很长,动辄数千载数万载,是凡人无法想象的跨度,多少所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在我们眼中只是寻常。 神鬼的时光又很短,因为能激起我们情绪的东西,往往不是能天长地久的。也许是路边一朵三叶堇,也许是偶然划过长空的白鹭,也许是桃花江畔的一个人。神鬼不死不灭,但若没有情绪,一万年和一瞬间也没什么差别。 扶桑当年被谣传“丧失情感,所以才能做众神之神”,泰伯陨落后,他自己也相信了这种说法,分出一部分神魂去人间经历轮回。神魂有魄,到了椿杪死后,就融合成了我。 我无法回应山鬼的感情,无论是兄妹之情,朋友之义,还是那层朦胧的、苦涩的、只属于人间的爱。 我即将不久于人世,身上有那么重的担子,那么多条人命。 我不能害她。 “你呢,你遇见了修鹤,然后呢?怎么想到来临沧山了?又怎么做了这里的山神呢?”我微笑着问。 山鬼一直低着头:“然后……我听修鹤师兄说你装作不认识他们,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没认出你。虽然那个不是你。”这番话颠三倒四,但我知道山鬼的意思。修鹤一开始没认出我是椿杪,因为当时我还没有椿杪的记忆。 “你突然不见了,修鹤师兄分析说可能去做什么事。我想,会不会你回到苍梧山了呢?我去找了,没有。我又想,也许是临沧山呢?可是也还是没有。” “我又把你弄丢了。” 地面上点点滴滴被水珠溅湿。 “临沧山我也很久没来,想不到变了很多。这里原来的鬼怪都不见了,反而有许多凡人聚居。我找你的过程中,在三白水潭旁边坐着休息过。他们把我当成山神,我没有理会他们。” “后来中原大乱,西方昆仑山处火光冲天,映照人间。众神擅离职守,临近的山神想抢夺临沧山的山脉灵气,几个山神联起手来,几乎吸尽了所有灵力,只留下荒山废石,遍地尸体,和奄奄一息的百兽与凡人。这是你曾经居住的地方,我怎么能让他们这样?” “我就,就先一步占据了山筋地脉,串联起十几座山,然后打败了他们,平衡了方圆千里灵流。争斗过程中,也许被凡人看见了一二,就开始这样祭祀我了。” 我摸摸她的头:“你做得很好。” 我当年册封的山神,一个个都没尽到山神的义务。大难当头,没想着怎么解除危难,却第一个压迫辖下生灵,大肆掠夺以饱私欲。秦川山神甚至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斩首分尸侮辱,连头都不冒一下。 都比不过眼前这个女鬼,虽然没有神位,做的却是神灵应该做的事。 我悄悄在手里扣了一块缩小的玉牒,特意轻声道:“天命神祇,造化四方。临川山神,福泽众生。” 神言有灵,玉牒上闪过一道金光,接着玉牒化为虚影,顺着我抚摸山鬼的手进入山鬼体内。 从现在起,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山神了。 但山鬼并不知道。她低着头不让我看她的脸,泪珠却不受控制,成串地滴落。 “那个长得很像你的云梦水神来看过我。”她几乎泣不成声,“他本来是来找你的。他快死了。” 龙三。那个时候被疑似西王母的女神攻击重伤。 “他说,如果你还活着,也许你这里有解开一切迷局的答案,但是你不在,生死不知。他坐在三白水潭前喝了一夜的酒,和乐师讨论了一夜音乐,破晓时,他突然呕血,遁去云梦。” “我记得你说过龙血和你的血很像,是极为霸道的灵源。我不敢让云梦水神的血流落在外,就把血收集起来。但是……但是……” “那血液化为灰烬了!”她抑制不住,抬起头来,泪痕遍布青紫色的的脸,“原本是灵,是生,是希望,怎么会突然化为灰烬!” “我那时肝胆俱裂,一遍遍想‘龙是这样,你呢?你会不会,你会不会……’”她悲不自抑,无法说完那句话,终于痛哭出声。 第十三章 告别之吻 我会不会也灰飞烟灭了。 其实扶桑被困在那无边的恶意中时,也想过这个问题。 古神诞生都是偶然,陨落却是必然的。扶桑早就知道自己会陨落,他一点都不担忧。既不惧怕,也不彷徨。死亡是归处,是回到古神诞生之初的原始之境中。用凡人的话来讲,就是回家了,他怕什么。 可是云梦枯竭,龙神陨落,扶桑连照拂龙族都做不到。遑论大地上被他自己的血液搅动起新的灵流,催生无数妖怪,扶桑只能用神位来将他们束缚住,命令他们必须守护一方水土人民,维持灵流运转。 他以为他写入玉牒,就会一切成真了,众神就会如他和泰伯一样爱护古神留下来的人。 “天命神祇,造化四方。地载万物,水泽绵长。人间多舛,广置封疆。魂归蒿里,魄出扶桑。怀仁至善,大庇八荒。温恭朝夕,执事惟常。诸邪不入,有恶皆攘。百鬼莫侵,逢难呈祥……” 怀仁至善,大庇八荒。有哪一尊神灵做到了呢? 扶桑被困在无边恶意中,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消弭。 一切功业,化为虚无。 “对不起。”我抚摸着山鬼的头发,轻拍她的背,“不哭了,是我不好。” 其实我连云梦龙神都没有救回来。如山鬼所说,龙三之前来临沧山找过我,但我不在。他万念俱灰之下,才会做出自绝于天地的举动。 龙三自尽,我也没能拦住。虽然后来强行将他复生,但他惨烈的死亡是已经发生的、不可磨灭的事实。 “是我不好。” 我是一个极为失败的神灵。 山鬼在我怀中恸哭,闻言摇头。我摸着她的头发笑:“也只有你这样不讲道理地维护我。”可是我却将你遗忘在角落中。世界那么大,众生那样苦,我要做的事那样多。 “请你再原谅我一次,”我低头吻了吻她头发,“不要等我。” 我消失在原地,怀中一空。 山鬼失去依靠跌在地上,愕然举头四顾。 我已经乘云远去。笃笃遥在人群外,和一群野狗玩在一起,互相追逐尾巴,抬头看见我走了,赶紧踏云追来。狻猊真身的云气绚烂,与漫天烟花融为一体,引得围观者驻足惊呼: “山神娘娘显灵了!” 一时间跪拜祝祷者甚多,弦乐鼓动,烟火缭绕。由于我已经正式将神位授予给山鬼,这些祝祷香火都化为灵力涌向山鬼,充盈她的灵池。 “椿杪!椿杪——”山鬼大喊。她被我困在结界中,眼睁睁看着我离开,无暇顾及环绕在她身边的祝福与崇拜。 外界的人看不见她,不知道他们正在顶礼膜拜的“山神娘娘”目眦尽裂。结界将在夜半时分消散,那时我早已遁入幽冥,没有任何神灵、仙鬼、精怪能够找到我的踪迹。 没有谁能来阻止我。 “你好狠的心。”镜面神抱胸站在觉海中,冷淡道,“那只鬼明显喜欢你吧?你居然拿了鱼骨就跑,连个‘再见’也不和人家说。” 我将龙鳞、鲛人泪、鱼骨排列在一起,然后割开自己的手掌取血。 山鬼藏东西的招数还是我教她的,这么多年,她原模原样用出来,一点不变,所以我一下就找到了。 “不会再见的。”我注视着自己的手掌,刚刚割开的伤口已经愈合。“没有机会了。我们不会再见了。”十天很快的,现在已经两天过去了。还剩八天,我作为神灵的生命,还剩八天。 笃笃乖乖蹲在我身边,担忧地蹭我。 镜面神冷笑道:“利用完了别人就跑,所以不会再见了?扶桑那么大公无私,你怎么这样卑劣自私?” 我耸耸肩:“所以扶桑消弭,而我活下来了呀。” 镜面神被我的无耻噎得一愣,接着嗤道:“扶桑如果知道他的魄这么不要脸,一定后悔将自己的神魂分割到人间经历轮回之苦。” 就算如此,那个笨蛋还是会这样做的。 “我就是扶桑。”我回了这样一句,然后问,“这么多血够了吗?” 镜面神随意看了一眼,说:“一滴就够了,你弄这么大一滩干什么?” “剩下的还有用。”我将血液分成几份,分别装好,用“红豆”送去不同的地方。 “红豆”是苍梧山道人创造的法术,原本用作书信往来,能够完整地保存一些小物件。比如东海边上的花朵,用“红豆”送到西方荒野之中,施术者能掌控送达的具体时间,无论是此时此刻,还是一千年以后的某时某刻,那花朵的馥郁芬芳不会消散,永远如当年刚从东海边上摘取下来一般。 由于能掌控时间、保存物品的灵气不散,一旦封存,不可能有外力干扰物品的传递,即使施术者死了,“红豆”也会遵循当时的指示完成使命。“红豆”算是通讯符的升级版,若用得当,很有好处。可惜因为消耗的灵力太大,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动摇魂魄,被苍梧历代师祖认为得不偿失,故列为禁术。 我在苍梧藏书阁,发现了许多这样处于半完成状态的法术记载,这是椿杪当年看不到的资料。也许是历代苍梧道人开发的新法术,只是不知道中途出了什么事,来不及完善。苍梧那么多人入魔,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苍梧藏书浩如烟海,其中有许多直接来自于古神的记录,往往尘封于故纸堆中,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湮没,没有人发现。 比如,扶桑曾经写过一本《蕃生录》,载体是一柄玉璋。所有生命的源流起始,生死的本质,天道运转的规律,都记载在其中。苍梧的“蕃生阵法”其实脱胎于此书,但很明显也没有完善,似乎是创立此阵法的人只看见了一部分的《蕃生录》。等我去查看时,玉璋还在,玉质经历万年仍然通透,可是其中的《蕃生录》残破不全,已经被人毁去了。 我在苍梧,提醒华阚他们注意鬼神道的传承,未尝不是希望他们借此发现那些遗落在角落里的古神记录。 “东西给我。”镜面神把我的血液、鱼骨、龙鳞、鲛人泪都取走,面色冷静。他手中腾起黑色的火焰,如同那天笃笃吐出的冥火一般。那些东西在他的火焰中渐渐被炼化,融入到他的火焰中,染得火焰显露出深青的颜色——扶桑的颜色。 跳跃的深青色火焰映照着我的觉海,光芒似乎填满了整个空间。 “你让我去取这些东西,其实只是因为你想去找龙神吧。”我望着火焰,突然道。 龙鳞就不必说了,鱼骨和鲛人泪都是水族的东西,若龙神在其位,一定会有的。若龙三没有出事,我只需要去云梦泽。 镜面神低声笑了一下。 “我只需要他的血。”镜面神说,他将手中的火焰向上一抛,也和我一样举头望着跃动的青光看。“龙鳞什么的,根本没用。可是我想去看看龙神,看看云梦。他驻守了这么久的地方,他曾经与之并肩战斗过的神灵,现在到底沦落成了什么样子?我要去看,我也要他自己去看。” 镜面神的神情模糊起来,似乎也融化在这无处不在的深青色隐晦暗光中。 “他被关在无边恶意中,被天道吸取血液,直至陨落,以为我不知道么?” “天道原先不过是个杂草一样的东西,最后取代了扶桑,主宰万神。靠的不就是他那点血?” “他的血液灵力强到可以再造新神。给我造一个新的身体,更是小事一桩。” “你说对吧?”镜面神转头对我笑,但身影逐渐模糊虚化,似乎要从我的觉海中消失了。他取了扶桑神血,为自己再造了一个身躯,即将离开。 “我给过你一副身体,现在轮到你给我一副。我们扯平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团深青色的火焰,没有去管逐渐消失的镜面神。 数息之后,火焰猛然暴涨,镜面神的身影从火中踏出,他气度雍容,胸有成竹。但看清四周之后,面色剧变——仍旧是我的觉海。 我抬手收了那团火。 “我离开云梦之前,问龙神要了龙鳞、鱼骨、鲛人泪,龙神问我要这些干什么,我说做指魂针。”我抬头面对震惊的镜面神,解释道,“但龙神说,龙鳞只能指示龙珠所在,而且还是在距离很近的情况下。剩下的两样材料更是与魂魄半点关系都没有。我想了想,唯一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他们都应该能在云梦找到。” “那时我就知道,你只是为了让我去一次云梦。” “单问我要血,我肯定不会给你的。但和其它东西一起要,我就会乖乖给了。” 镜面神表情慢慢回归到平静,他嘲弄地笑道:“所以你给了假的。装得真像啊,我一点都没看出来你知道了。” 我摇头:“血是真的。” 用“红豆”送走的也是同一批,都能形成新的灵泽,所以我才必须使用“红豆”这种不可篡改的运送方式。我必须保证它们在对的时间地点,被对的人拿到。 镜面神讽刺地嗤了一声,满脸写着“鬼才信”。 “我只是使了点手段,让你暂时走不出我的觉海。” 镜面神颇为残忍地盯着我:“你是拿准了我不敢和你同归于尽?”他的表情转为凶狠,瞬间灵力暴涨,空间震荡,玄风吹裂我的觉海。 我的觉海迅速开始坍圮,这些伤害不可逆转,镜面神一旦将我的觉海彻底摧毁,我们两个都将灰飞烟灭。 “你不想再见他一面吗?”我轻声问。“我有办法让你再见他一面,只要你暂时留在这里。这不会超过八天。” 第十四章 终难割舍 任何人都有无法放弃的过去。 无法放弃的情感。 无法放弃的人。 山鬼无法放弃的,是椿杪。 龙神无法放弃的,是龙族复兴。 镜面神无法放弃的,是扶桑帝君。 没有人能抵御这种诱惑——将久别的那份感情、那份希望,重新攥入手中。 “你不想再见他一面吗?当年匆匆一别,他将你关进清虚静定,却没有要你的命,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知道,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所以我尽量缓慢地说,留足时间让他思考。“明明龙神以命换命,差点杀死了你这位与扶桑同尊的神灵。扶桑要做的只是补刀,他只需要轻轻一挥,你就会烟消云散。为什么他不这样做,却耗费大半神力造出清虚静定,这种超脱世外的地方让你留居?” 如果扶桑当年直接杀死镜面神,保存大部分神力,他可能不会最终沦落到被天道囚禁的地步。 “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扶桑并不是想让你死。” 否则镜面神也不会在确认扶桑陨落之后这样大受刺激。 “你没有逆转时空的能力,可是我有。只要我获得足够的灵力,我甚至能把古神扶桑带回来。但我消耗的灵力与逆转的时空范围成正比,他那样的神灵也许只会在如今的时空中存在一瞬间——不过,那也够了,不是吗?对于你们古神来说,一瞬间,就是永恒了。” 镜面神面无表情地看我:“你胸有成竹?觉得我一定会答应?” 我微笑道:“你不必答应,这是我在恳求你。如果你决定与我同归于尽,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镜面神凛然道:“你这可不像在求人的样子。” 于是我在觉海中跪下来,在外界也跪下来,匍匐在云上行三跪九叩大礼: “帝君,老鬼微贱,不值一提。但请求您,求您停留在此处八天。时间一到,前尘散尽,古神将归来。” 镜面神沉默了很久,我始终低着头跪着,等他考虑清楚。 “为什么是八天?”他问,“为什么需要将我留在你的觉海中?既然有逆转时空的力量,你应该比我们更接近古神真正的无穷之力,为什么反而会受制于我?” “问到点子上了,”我苦笑,“我不是帝君,但在觉海中有你的情况下,我可以我能借助你的神魂,暂居帝君之位。” “其余的,我也不知道。” “你们明明是古神,却受制于天道,被欺骗拘禁乃至谋杀。我明明只是扶桑的一个魄——可能还有一缕神魂,却可以拥有逆转时空的力量。可惜这力量不长久,十天是我能支撑的极限,如今还剩八天。更多的问题,要等你们去探索了。” “等你恢复自由,三千世界,无限时空,总有答案的。” 我张开手,刚才那道炼化了龙鳞、鱼骨、鲛人泪的冥火熙然升腾,深青色的光芒遍布整个觉海。 光芒映照在镜面神脸上——方才我给他的那滴血为他再造了一副身躯,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幻影了。 光影明灭中,他仰头合目,忽然一笑。 他闭着眼睛,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脸上的表情居然和昆山壁上扶桑画像极其类似。沧桑,无奈,悲悯,释然,还有一丝冷漠与无动于衷。 三千世界,无限时空。神灵偶然的降生就注定了必然的湮灭。与凡人不同的是,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方式死。这背后的规律,是比“天道”这种只能约束人魔妖鬼的东西更强大、更不可窥探的存在。 人的命运由神灵掌控。神灵的命运又由谁来安排呢? 一滴血液凭空出现,迅速没入镜面神的体内,逐渐充实他的神力。我对他的束缚也在逐渐减弱,很快,我完全丧失了对他的禁锢之权。 红豆。 光辉中有什么东西浮动在火焰深处,影影约约,看不真切。 我有点惊讶。 红豆的触发是需要条件的,我当时在这红豆上制订的条件是:镜面神放下对扶桑帝君神位的执念。 只有当他放弃了这份执念,我才能放心让他步出我的觉海。 其实我一直在骗他。 我本打算让他和我一起消失。 我没有忘记,云梦泽的衰竭是因为镜面神放出血虫,污染灵泽。我没有忘记,龙神拼死也要诛杀镜面神,横山巨龙陨落,天地晦暗。我没有忘记,西王母被镜面神蛊惑差点彻底魔化,如果不是扶桑留在她体内的神魂庇佑,昆仑山早就倾覆。 我没有忘记,云梦浩劫来临之时,镜面神戏谑的脸。那次浩劫,地面上的生灵三去其二。 八天后,作为扶桑魄的我将死去,标志着古神彻底湮灭。届时,北冥神君仍在沉睡,新的龙神还小,西王母跌落王座,力量被削弱一倍不止。没人能制衡镜面神。到时候镜面神若为所欲为,必定再次生灵涂炭。 他想毁灭人间并不是第一次了。 如果他在八天内放弃了“成为帝君”的执念,我会还给他一具身体,送他离开我的觉海。 但如果他执迷不悟,八天时间一到,我就带着他一起灰飞烟灭。 施术的时候,我几乎是抱着必须杀死镜面神的决心去做的。如今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却回心转意了。 我既惊讶,又如释重负。 火焰跃动,光影摇曳,冲刷着我的觉海,如同松山翻浪,碧海生涛,波澜壮阔。 神的力量终于占据了他的整个身躯,他发现了异常,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光芒猛地一跃。 他突然抬起手,往自己的胸口一抓,满身血肉急速褪去,重新凝聚成一滴血。 “你干什么!”我赶紧站起来想阻止他,却被他一掌挥开。 自己割舍血肉,无异于自杀。其中万般痛苦,比之当日我重生的剧痛有过之而无不及。 镜面神的脸迅速虚化,由实体褪变回幻影,他面色苍白,抬眼对我露齿一笑。接着,放手将那滴血液送入火焰之中。 深青色的火焰骤然升腾,绽开无数朵火星,遍布我的觉海。整个觉海几乎被染成了墨绿,如同树木叶片被剖开,沾满汁液。 “没想到吧,指魂针是存在的。”他面容沉静,似乎在做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我没骗你。” 我心中百味杂陈,不知所措。 镜面神的话音刚落,那炼化了扶桑神血、龙鳞、鱼骨、鲛人泪的火焰开始坍圮、缩小,逐渐形成寸余长的墨绿色指针,悬浮在半空。 直指南方梧桐台。 泰伯的遗脉,怎么会在那儿? “既然指魂针是真的,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任由我怀疑猜忌,差点拖着你一起灰飞烟灭? “龙与我,你不会选我。这我早就知道。”镜面神淡淡的,“再说,就算指魂针是真的,我一开始也没打算给你。” 他伸手,那墨绿指针飞来,悬浮于他的手掌上,发出淡淡的光。 “除了指示方向,指魂针还有一个作用——指示魂魄的强弱。”他端详着掌上微弱的光芒,带着温和的笑意看我,“这孩子快死了。” 我脑中转过许多念头。 镜面神的苏醒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才在和他摊牌之前,先一步用“红豆”将我能分出来的扶桑神血送出去。这样如果我提前死了,至少还能有人替我去补救。 这么一来,我的力量大为削弱。 我暂居帝君的位置,一靠镜面神的神魂,二靠扶桑神血。我毕竟不是真正的古神,血液有限,不能再生。先前在云梦做血珠容纳浔江龙神魂魄,已经耗费许多,剩下的,刚才“红豆”又送出去大半。 我的时间不多,地府的事情很棘手,我必须要去北方幽冥的。之前愿意陪着镜面神胡闹,浪费一天时间,是因为我必须安抚住他,控制住他,以防他摧毁我的觉海,双方同归于尽。这件事他真干得出来,我毫不怀疑他的刚烈决绝。 如今他拿到了两滴扶桑神血,一滴造就他的躯体,一滴还满他的神力。但造就躯体的那滴,他自己取出来做了指魂针,所以现在他是一尊没有实体的神灵。换而言之,要将他困在我的觉海,更困难了,所需耗费的力量更多了。我的时间更短了。 泰伯的孩子,当年确实已经死去。尸骨被留在地府,这件事确凿无疑。为什么现在指魂针显示他在南方梧桐台性命垂危? 指魂针给的信息如果是真的,我于情于理,都必须去救那个孩子。那是泰伯唯一的血脉,就算不念在泰伯与扶桑同为先天神的情谊,也要考虑那个孩子可能继承泰伯的能力,对今后的幽冥地府恐怕有极大的意义。 但是我还来得及吗? …… “昆山壁幻境中我和你说过的话,你全忘了吧?”镜面神倒是施施然,整好以暇看我,“优柔寡断。” 我茫然看他:“啊?” 什么?话题是不是跳得太快了? 镜面神说:“要杀就杀,偏犹犹豫豫。你如果狠得下心杀我,现在也不会是这个局面。” 他冷静得仿佛不是在讨论自己的生死存亡。 “我杀不了你。”我摇头。“扶桑可以,但他狠不下心。我狠得下心,但形势不允许我这么做。” 我魂魄不全,他没有躯体,本来我还能借着清虚静定幽闭他多年的优势钳制他,但如今他的神力已经恢复大半,比之前仅存一缕神识的情况好很多。 现在如果镜面神执意要离开,我是拦不住他的。除非真的和他同归于尽。而他那种性格,显然宁肯死也不愿意被我要挟。 之前我放低身段求他,他还可能考虑一二;如果被放到台面上要挟,他绝对不会给我任何机会。 “你需要我。”镜面神肯定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他双手抱胸,歪头一笑。 第十五章 通元真君 梧桐台,南方神台所在地。 位于南荒之境中,高三千三百丈,直入云霄。南荒多竹,十万山川尽是竹海。独梧桐台上遍生梧桐树,终年烈火焚烧,生而复死,死而复生,循环往复,无有尽头。 南方神台的主神是只凤凰,名字叫做鹓鶵。他是上古的怪兽成神,力量几乎与先天神等齐。 鹓鶵脾气不太好,虽然是主神,但很少管理神台的事务,每天只管甩手看云,给火中的梧桐树浇浇水,给座下诸仙添添堵。 他座下仙人万余,为首的通元真君、广虚妙巫仙君,天天被他使唤得生无可恋,恨不得脱离仙籍,投胎再造。这两位仙君颇有来历,却甘愿被南荒神君驱使,可见南荒神君是一个多么超然的存在。 他这么任性,也没人敢置一词,连西王母都对他客客气气,每年会准时贺他的生辰。 古神陨落,龙族衰微,横山巨龙万余年未见,天地之间硕果仅存的凤凰神傲气些也是正常。 但傲气就难免会被磋磨,所谓“过刚易折,强极则辱”。这一点,人与神都是如此。 南荒神君因为傲气,吃了不少亏。 他的力量其实比横山巨龙还略胜一筹,可是封神却远在龙神之后,名望也不如龙神。 龙族内部良莠不齐,资质稍微好些的都会被派遣去管理一方水系,并且获得守护神的神位。反观凤凰这边,数量稀少,全族都是精英,但古往今来,只有两位神灵。 龙族掌握江海湖泽水神的位子,司火的神灵,却是天许之变异的、形似凤凰的彭火鸟。 长得像凤凰,就能做火神。但真正的凤凰,却隐没在洪荒之中。 不过这些都算了,鹓鶵并不是很在意。唯一在意,乃至悔恨的,是他弟弟的死亡。 这件事导致鹓鶵性情大变,原先的桀骜放诞竟然收敛了许多。 古神时代,四方神台还没建立,梧桐台上栖息着两位凤凰神:鹓鶵,以及稍小一点的朱雀——神台建立前夕,惨死在昆仑山。 “那些鸟不在?”镜面神如今恢复了大半神力,已经可以在外界凝出一个幻影,与我并列而行。 笃笃好奇地围着他转,看看我,又看看他,似乎被我们俩相同的面容搞混了。 “朱雀已死,其转世和鹓鶵一起被困昆仑山,其余凤凰大概去追杀华阚了。”炙热的烈焰远远映照得我浑身出汗,没有不尽木的遮蔽,台上的火焰仿佛更加猖狂了。 “华阚?” “我的师兄,现任苍梧掌门。我之前回苍梧山,请他来取不尽木。” 镜面神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师兄啊……你真会玩。你骗你家师兄闯梧桐台干什么?”他一脸不怀好意。 “助他上位。”我不想多说,于是加速飞向梧桐台。 镜面神刚才在谈判中大胜,又刚刚冲破执念,心情大好,围在我旁边叽叽喳喳不停: “你还有助人上位的心力?” “为什么要助他上位?” “取块木头,如何上位?” “你的衣服烧着了。” 我一愣,赶紧拍灭袍角的火星。 “指魂针拿出来吧,看看具体方位。”我一心只想快点把事情办完。我总有点不好的预感,怕时间不够,怕力量不足,怕最后的结果是徒劳无功。 镜面神慢慢腾腾,他在疾风中停下,张开手掌放出指魂针。 纤长的指魂针浮动在他手上,黯淡无光。 我一把抢过来:“怎么会这样?那孩子死了!?” 镜面神被我吓一跳,他略退了一步,似乎我是什么可怕的怪物:“死了就死了,何必这么激动?” 泰伯之子,我原以为他早就在万余年前殒命。刚刚突然得知他存活的消息,我冒着前功尽弃的危险抽身救他,他却死了。 我瞒着所有人布局,本来就压力极大,先后经历各种意料不到的变故,眼见最后的结果很可能烟消云散,已经快要崩溃了。 外人来看,我是帝君至尊,主宰一切时间与空间,仙灵妖魔,人神精怪,莫敢不从。 但实际上,我勉力支撑,苟延馋喘,很大概率已经撑不到八天,不知何时就会魂飞魄散。 如果我还像作为老鬼的时候一样心无挂碍,那么死亡对我构不成威胁。 可是我不仅仅是老鬼,我还是椿杪,我还是扶桑。 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我没有办法放下,我不能放下。 我的执念,终究破不了。 也许我的脸色太过灰败,镜面神观察了我一会儿,开口道:“你不必如此灰心,如果刚死不久,指魂针可以救他。” 镜面神将指魂针拿回去,捻动了几下,针身慢慢浮起一层幽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镜面神说:“你那里血不够了,我知道。指魂针中还有一滴血,救他绰绰有余。” 梧桐台的烈焰映红了我们的脸,此处已经离核心区域极近,热浪袭来几乎烧着毛发,但我心中如同坠入冰窖一般。 “你知、知道?我……”我浑身紧绷,生怕镜面神突然发难,脱离我的觉海。 就算是我加上笃笃,也不一定能战胜镜面神。 镜面神无所谓地一笑:“你凭借那些血液、我的神魂、还有扶桑的记忆登上神位,做了很多事,看起来是还有后续的样子,所以你肯定不能放弃这个神位带给你的力量。而且去地府重启轮回,也需要接近无穷的神力。这些力量都来自于扶桑的血,用一滴少一滴,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不必这样紧张,”镜面神道,“我们的交易还作数。在你重启地府的轮回之前,我不会走,也不会干涉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也太平易近人了。”原来放下执念之后,他可以这样温和。 镜面神闻言睨了我一眼:“我终究是神。” 他拿出指魂针专心寻找方向,在一片火海中,镜面神的虚影显得沉静镇定。 指魂针时明时暗,即使是亮着的时候,发出的也是微弱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光。 镜面神“啧”了一声:“麻烦的小子。” 突然,梧桐台下传来爆破声,金光大盛,似乎有人斗法。梧桐台上的火焰随之一跃,漫天云气蒸腾,直冲紫霄。 镜面神收了指魂针,说:“咱们过去看看。” 我皱眉道:“没时间了,还是不要管闲事吧。” 镜面神的虚影已经飘在前方,他头也不回地说:“指魂针指着那边。” 笃笃已经完全分不清楚谁是谁,见镜面神走了,欢快地撒腿就跑。 我将信将疑跟过去。 爆破声更近了,我几乎可以感受到灵力波动带来的冲击,金光刺眼,有些熟悉。 “通元真君?”我惊讶地叫住云间正要挥拂尘的人,“难得见你动手。” 通元一向以慈祥和善面目示人,此时怒发冲冠,听见我的声音,回头一看,大惊: “帝君!” 我点点头。 我此时不是椿杪的样子。自从那天在苍梧仙宫施展“白驹”之术后,我已经上登神位,外表变化成扶桑的模样。 通元作为南方神台的首席仙人,升仙的时候神台刚刚建立,他见过扶桑,此时认出来也不奇怪。 “许久未见,你在与何人动手?”华阚并不在附近,除了他,还有谁能劳动通元真君亲自下场? 但通元不回答我的话,他握着拂尘,警惕地问:“何以会有两尊帝君?” 我这才想起来镜面神的虚影还在我身边,他和扶桑长得一样,通元还不知道他的存在。 镜面神双手抱胸,饶有兴趣看着我。 我平静道:“一向有两……” 话未说完,一团浓烈的鬼气成巨大的骷髅状,直冲我们而来。 那骷髅遮天蔽日,几乎笼罩了整个梧桐台。什么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召集如此巨大的鬼气? 通元一看,也顾不上和我多说,一挥手臂,金光从拂尘中透出,穿透云层,直射骷髅,如一柄钢刀将其斩为两半。 金光四射,大开杀戒。 他的金光虽然刚劲,但范围太小,比之遮天蔽日的骷髅到底杯水车薪。 浓黑的鬼气翻腾,被金光斩开的地方很快愈合,天空迅速变得灰暗,阴霾遍布南荒。 连笃笃都焦躁起来,但它不冲着空中的骷髅看,却紧盯地面。 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吗? 雾气迷蒙,看不清楚。 看来不管不行了。我正要出手,突然玄风四起,从地平线席卷而来,将漆黑鬼气驱赶到一处,不断压缩。 镜面神操控盈满天地的玄色长风,将弥天黑雾收入袖中。 通元惊疑不定。他暗中将拂尘所指的方向对准了我们,似乎只要我们有任何异动,就会出手。 “居然出现了仙灵,哈,有趣。‘通元真君’,嗯,名头挺大。”镜面神把玩着掌中的指魂针,“通致天地之元,君临八方之真……你配吗?”他突然发难,将袖中笼住的鬼气尽数打向通元。 镜面神比通元强了不止一个等级,即使是在没有实体的情况下,他杀掉通元亦不过举手之劳。 但通元不认识他,又顾忌那张与扶桑一样的脸,见状只是张开屏障想抵挡鬼气侵袭。 消极防御,必死无疑。 “躲开!”我大急,瞬间张开灵力凝成的纯白色罗网,包裹住那道漆黑的鬼气,强行将其拉开。 通元惊险地避过鬼气锋芒所指,飞向一边,但仍戒备着我们。 “你不是帝君。你是谁?”他看出镜面神只是一个虚影,追问道。 镜面神歪头看他:“你猜。” 同时鬼气浓郁,即使在罗网中,也如一条漆黑长龙一般翻腾冲撞,似有自主意识,被我网住后改道直冲下界。 糟了,地面上有变故! 我顾不上问镜面神为什么突然为难一个后辈,集中注意力将罗网收紧,硬生生将那条由鬼气凝聚的“长龙”拉离地面。 已经晚了,地上涌动着一片翻滚的“黑潮”,如同我之前见过的地私其的尸体一般,粗大的触手翻出浓雾,拽住我的罗网,通过空隙与罗网中的鬼气融合。 通元见状立即冲向其交接处,意图斩断两者之间的联系。 “收回你的灵网!”通元回头对我喊,“它会吞噬你的灵力,变得更难以对付!” 他不知道,我的灵力已经与仙灵的灵力不同。神灵的力量怎么可能被区区鬼气吞噬,如果地私其的尸体企图吞噬我的灵网,只会被净化。 我还没做出反应,旁边的笃笃已经像猫看到老鼠一样冲了出去。 “不许吃!笃笃,回来!”我反应过来,赶紧叫住笃笃。 只是一个走神没顾上它,这倒霉孩子又要去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镜面神袖手旁观:“这只通目狻猊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你个鬼! 笃笃在半空中恢复原形,两人多高的狻猊威武刚猛,气势汹汹(馋的),显然吓了通元一跳。 通元两面受击,当即放弃斩断鬼气的努力,飞身避开冲来的狻猊。 笃笃刹住脚,先对着黑色的触手抖了抖大脑袋,鬃毛乱飞,接着它吸气张开嘴。 我一看它架势,连忙截住飞避的通元,先用神力封住了他的听觉。来不及解释了,我若听任通元乱跑,他距离笃笃那么近,恐怕真会被狻猊的吼声震碎觉海。 “吼————” 通目狻猊大吼,震慑天地,激荡山川。 一时间浓雾消散,拨云见日。那些漆黑的物质,无论是空中的、地面上的、还是地底的,都停止了蠕动。连罗网中的鬼气都不再躁动了。 通元虽然听不见,但仍然被近距离狻猊吼叫的威压冲得目瞪口呆。 还未成年的通目狻猊就有这样的气势,如果等它成年,有了更多的作战经验,心思更加成熟,不再莽撞,不再任性,不再没心没肺傻乎乎的,这狻猊可以单挑除了南荒神君之外的整个南方神台。 我松了一口气,挥手收回封闭通元听觉的神力,对笃笃说:“干得好,回来吧。”只要它不乱吃东西,这狻猊就是一只非常乖巧的神兽。 但笃笃回头看了我一眼,紧接着一头扎进了那些触手中! “笃笃!” 第十六章 蛇尸腾雾 笃笃被我揪住后颈皮拎在半空中。 我想我面色一定很差,连笃笃这样没心没肺无法无天的,都自觉蜷缩了四肢,尾巴紧紧贴在肚皮上,可怜巴巴看住我,一副乖相。 “通目狻猊?”通元真君磨磨蹭蹭飞过来,谨慎地隔着十丈远,仔细观察重新变成小怪物的笃笃,“万年难得一遇,数年前听闻神界刚刚寻获一只……何以听命于你?” 笃笃朝他呲牙。 “不许没礼貌。”我晃了晃它,笃笃赶紧回头舔我的手作乖巧状。 这家伙刚才招呼也不打就想钻进那些黑色触手中,被我眼疾手快一把拎了出来。 地私其的尸体堆,谁知道下面有什么,说钻就钻,不要命了? “通元真君,梧桐台发生了什么?怎么只剩你?其他仙灵呢?这地下一堆地私其是怎么回事?”我不想费心力解释,还是直接问比较快。有通目狻猊在手,即使通元真君不相信我是帝君,也对我有所忌惮。 镜面神在一旁摆弄指魂针,显然对这边的破事不感兴趣。 “跑到梧桐台,而且还非死非生,”镜面神自言自语,“这小子麻烦得有点怪异。” 通元看出了这是狻猊,也就知道我先前封闭他的听觉是出于好意,加上笃笃刚刚镇住了地私其,通元对我们的敌意倒是减弱不少。 实际上他有敌意也没用,镜面神刚刚一挥袖子差点结果了他,这种实力差距,足够令通元真君明智地选择配合。 “苍梧山叛乱,妖道窃取梧桐台至宝,引起山峦震动,灵泽摇荡。”通元镇定道,“接着,巫仙入魔,召唤了魔物。我等仙灵合力围剿之下,魔物被压制于地底,但就在封印的同时,魔物突然放出混沌鬼气,与巫仙合为一,吞噬了除我以外的所有仙灵,力量大涨。” “至于地私其……恕我眼拙,这样无魂无灵、怨念满溢的东西,怎么会是地私其?地私其是天生灵物,地私其中的冥金蟒甚至能成神。” “这是地私其的尸体,魔化了。”我回答。 华阚已经被称为妖道,这我先前料到了。之前“红豆”中有一滴血是指明送给华阚的,但我能感觉到那滴血还没完成传送,也就是说,华阚还没有性命之虞,甚至都没有受伤。 巫仙指的是……广虚妙巫仙君?他怎么会入魔? “道友,”通元沉吟许久,选了个稳妥称呼说,“不知你们尊号是什么?从何处而来?” 我正要回答,镜面神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手掌上浮动一根灰败的指魂针: “人在地底。” 他指了指那堆僵住不动的地私其。 “出去。”我额头青筋直跳。这人仗着自己在外界只是个虚影,从我背后直接穿了半个身子在我眼前,场面十分诡异。 他带着笑容飘走了。 “通元真君,多谢解释经过。”我礼貌道,“接下来,我们会接手。底下的东西既然会吞噬仙灵,那么你在这里也不甚安全,请你先避开吧。” 话虽客气,但老油条如通元真君早就听出我语气里的不容置疑。 他显然不愿意走,但摄于悬殊的实力对比,又不想得罪我们。 “两位还是静观其变为好。南荒神君远游在外,但随时会回来。小道相信只要神君回来了,小小魔物必不战自败。” 翻译成普通人的话就是:不要你们多管闲事,快滚。 “鹓鶵被困昆仑山,怎么,通元真君不知道?”我挑破他的狐假虎威。 这人既然不相信我是扶桑帝君,那就干脆来硬的。 “即使他能脱身前来,我也不会允许他动手。地底埋着一个重要的人,不能用刚烈手法直接破坏地表。” 我直接张开了庞大的白色结界,笼罩地私其的尸体,一把将通元推出去: “请通元真君回避。” 人间有句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在神界也十分适用。以通元地位,统领南方神台诸仙,压制苍梧山掌门,或许绰绰有余,但遇上我与镜面神,连插嘴的机会都不会有。 神君浩渺,通天彻地,非仙灵能及,所以镜面神说“你配吗”。 结界内。 镜面神把玩着指魂针:“那个人有问题。” 我正以灵力结成的绳索一条条吊起巨蟒般的地私其,尽量不去破坏地层,闻言道:“嗯?通元?他不过是辅佐南荒神君的仙灵而已。” 当时四方神台初建,神妖杂处,扶桑特批由人登仙,给人间加上最后一层保障。 扶桑是这么考虑的:如果神灵、妖魔都背叛了,至少还有原先就是人的仙灵会站在人间那一边。 至于结果如何,如今一目了然。 仙灵亦背叛了人间。 华阚当时说他上神台求救,仙灵反而想要降罪,若不是看在历代苍梧仙师还在的面子上,华阚这个愣头青一定会被摁下去。 “他有什么问题?”我问。 镜面神看着我意味不明地笑,不说话。 “你若是不愿意说,就算了。”我现在也没空管通元的事。 我集中注意力干活。笃笃被放开后就撒欢去了,镜面神是个甩手掌柜,能干活的只有我。 很快,上千条水桶粗的地私其尸体被逐一吊在空中,灵索连接结界,汲取其中的神力,不断净化地私其。 地面黑沉沉一片,指魂针孤寂地漂浮着。 我小心翼翼,尽量不破坏土层,但指魂针所指之处,庞大的蛇体虬曲弯结,互相缠绕成团,仍然令我难以下手。 简直比人间的九连环还要难上千百倍。 正发愁,突然指魂针光芒大盛,射出一道光直指蛇结核心。 我赶紧回头看,但只见镜面神抱胸冷道:“看我也没用。不是我。” “不是你?”我疑道。 那道光奇怪,明明不是很刺眼,居然能穿透数丈厚的地私其尸体,层层叠叠的蛇尸中,隐隐约约透出一个人形的影子来。缥缈黑雾,由此散发。 情况有些失控。 “不对,这不是泰伯幼子。”我仔细观察了片刻,那影子身量赫然是一个成年男子,“泰伯幼子那时还是六七岁孩童,他是人与神的结合,比普通神灵成长得慢多了,就算活到现在,也绝对不至于成年,而且……” 蛇尸腾雾,鬼气森然。 “……而且他没有那么阴邪的鬼气。”镜面神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接上了下半句。 似乎受了光束的鼓励,蛇尸透出的黑雾越来越浓密,越来越大。 这情况好熟悉。 我灵光一闪,忽然想到昆山壁幻境中妖化的西王母。 她也是浑身散发不详黑雾,妖邪幽怨遮天蔽日。 那次是怎么解决的? “西王母当年妖化,是如何回转的?”我问唯一可能知晓事情经过的镜面神。“西王母妖化之时,扶桑已经被滔天恶意束缚,无法动弹,他的记忆里没有西王母脱困的经过。” 镜面神颇为诧异地看我:“不是扶桑去救的她?” 我摇头,心中越来越急。 神灵、半神,如果堕落妖化,只有在妖化还没完成的时候阻止他们,替他们涤荡暴虐恣睢的阴邪鬼气,才能勉强救得回来。如果妖化已经彻底完成,那么这尊神就成了凶神,成了恶煞,那时候就只剩将其头颅斩落、魂魄封印这一条路了,否则天道苍茫,一定会想尽办法击杀凶神,直至对方灰飞烟灭。 泰伯幼子是半神,一旦妖化完成,只剩死路一条。 镜面神说:“具体经过我不清楚。但我听闻,龙心有荡除凶邪、稳固神魂的功用,西王母的回转,似乎是用了一条夔龙的龙心。” 他话音未落,在一边旁观的笃笃不知为什么又吼叫起来。 “吼——————” “吵死了!”镜面神转头训斥,“不过是头大猫,你以为你真能震住底下的东西吗!” 笃笃被他训得一愣,脖子一缩,耳朵不自觉向后折起来。它自知打不过镜面神,便胡须下撇,委委屈屈闭上嘴巴,小跑到我身边垂头呜咽。 我摸摸笃笃的头,它面盆大的眼睛里居然泛着泪光。 “你凶它干什么,”我心软道,“它不过是想帮忙。” 镜面神哼了一声,径自飘到地私其尸堆旁边。 他一靠近,指魂针的光芒更加强盛了,鬼气翻涌,尤胜先前。 镜面神没有我那么好的脾气耐性,直接翻袖子斩断了蛇尸! 他下手极快,手法极其刁钻,我还没看清,黑色的蛇尸就已四分五裂,巨大的肉块飞溅出去好远。 “小心些,别伤了里面的人!”我忍不住急急嘱咐。 镜面神不答话。黑雾没有了蛇尸的阻碍,直接从那人影身上喷薄而出,瞬间占据了远近数里空间,好在我提前设下了结界,黑雾只能盈满结界内部,却无法渗透到外界。 结界之中,我与镜面神都居先天神之位,不惧任何妖鬼。笃笃自带狻猊的刚猛气势,只有妖鬼怕它的。黑雾来势汹汹,却也拿我们毫无办法。 那人影似乎被镜面神的攻击激怒,佝偻着的身躯渐渐舒展,抬起了一只手。 镜面神沉着从容,破开黑雾前行,也伸手去,想要扼住那人的喉咙。 如漆雾气浓郁凶恶,几乎成实体遮蔽视线,结界内一切物体都模糊难辨。我跟着镜面神的轨迹不断向前,眯眼观察那个从蛇尸中站起来的人。 悬浮在他头顶的指魂针如暗夜孤星,在无边死寂中幽幽发光。 那人支起了身子,支起了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九分相熟的脸。 我一见之下,大惊: “住手!” 第十七章 旧颜惊换 “住手!”我去拦镜面神。 镜面神刚刚扼住那个人的喉咙,被我往后一带,不免掐着那人的脖子也将他带得离我们近了。 我迎上前去,将那人抱了满怀。 与少年时瘦弱的身量不同,他如今颀长匀称,重了许多。 “你来碍什么事?!”镜面神怒道。 “我认得他,我认得他!”我回头解释,“他是我在人间收的弟子,断不会是什么妖邪!” 可惜怀中人还未苏醒,借着相拥姿势,五指成爪,狠狠抓在我的背上。 他指甲极长,生生嵌入我肋骨,几乎洞穿我的心脏。无孔不入的黑雾顺着他的指甲钻进我的骨头、内脏、血肉中,如同妖鬼,叫嚣着分食我的灵力。 湛星河双手用力,似乎想将我从中间撕开。 “让开!”镜面神怒火中烧,“他不认得你,说明他已经彻底妖化了!那就要先斩断他的头颅,封印住再说!” 镜面神说到做到,开始寻找角度避开我,好将湛星河斩首。 “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哀求,“一点点时间就好,他记得的。他找了我很久了。” 剧痛从胸骨内部传来,湛星河拉开我的肋骨,撕开我的血肉。 “星河,”我忍着痛,柔声呼唤,“先生回来了。你不是找了先生很久吗?我回来了。” 湛星河眼眸半阖,手上继续用力。 “星河?”我胸椎快要被他扯断,抖着声音唤他。 突然玄风扑面,湛星河撕扯我骨头的力量消失了。 我心中一喜,连忙扶开他的肩膀看他,但湛星河似乎全无力气,人直挺挺向后倒去。我一时不防,被他带倒,这才发现,他被人斩断了双手,黑雾从断肢伤口处汹涌而出。 镜面神面沉似水,出现在我对面。 “愚钝。”他冷冷训斥道,“都告诉你他认不出人了,还要自己往上凑。你以为身为神灵就不必怕死?你那点血够他杀你几次?” 我不顾背后的伤,着急去检查湛星河,拿团团灵力堵在他的断腕上止血。 他神志不清,连被人斩断双手都没有反应,凶恶的邪祟在他体内冲撞,利用他的浩瀚阴元,化生无穷无尽阴邪鬼气。 “星河,先生回来了,星河。”我拍拍他的脸,试图唤起他的一丝神志。 这时镜面神过来扯掉我背后的两只断手,钩筋连骨,疼得我猛地一缩。 “现在知道痛了?”镜面神嘲道,“我还当你也五感尽失呢。” 听见我呼痛,湛星河的眼睫轻微颤动了一下。 指魂针无风自动,在他头顶慢慢旋转。很快,湛星河面色开始灰败,原本狰狞怒态,化为僵直死态。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这样?”我急忙问镜面神。 镜面神也在托腮观察:“这小子怪异得有趣。” 我一把抓镜面神的袍子:“他怎么了?”但他是幻影,我只抓了个空。 镜面神冷眼瞥我,答非所问道:“你在人间收他做弟子,不知道他原先并不是寻常人?” 我翻出冗杂记忆,仔细回想椿杪遇上湛星河时的情形。 寻常巷陌,寻常乞儿,寻常腌臜人世。椿杪与丹殊走了许多地方,收了许多弟子,其中有一个叫做湛星河。一开始他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比起其他孩子来说更为迟钝一些,似乎智力有所残缺,或者心智成长得比一般孩子慢,都十三四岁了,连“师尊”两字,也不能完完整整说下来。 那时正当人间灭国绝世,椿杪在秦川被人斩首碎尸。丹殊入魔,试图复活椿杪,被西方神台众神围攻,大战期间在魔气中失去自我,吞噬而秦州百万生魂。 冲虚来迟一步,只看见自家大徒弟冲破魔界与人间的界碑,鲸吞秦州生魂。万般无奈,上前阻拦,被诸神构陷,迎面撞上牧野剑。 师尊惨死,丹殊神志回溯,大悲,大悔,长剑脱手,由此被众神封印于魔渊。五蕴大封既成,无天命不可开,三年后必将魂飞魄散。 战后月余,椿杪新生,但由于召唤他回来的人——丹殊已经不在人世,灵力不继,椿杪复活后是一副残躯病体,几乎不能运用道术。 就是在这个时候,椿杪在遍地腐尸的秦川看见湛星河。 湛星河生得玉雪可爱,堪堪十三四岁,坐在白骨腐肉堆中,心无旁骛地把玩一节人小腿骨。看见椿杪,展颜一笑。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寻常人。但他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 椿杪惊异,站到远处。湛星河却丢下“玩具”跌跌撞撞跑过来,期间被人头、烂肉绊倒,身上沾满腥臭碎尸。 他跑到椿杪身边,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擦了擦自己血污黏腻的手,才敢去牵椿杪的衣角: “师尊……” 椿杪抱住他大哭。 冲虚仙逝,对于椿杪来说,世上没有师尊了。 “我那时查探过,星河体内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浩瀚阴元,似乎无穷无尽。但我以为那是秦川百万死尸造成的异象,也许是因为星河命中多艰辛曲折,所以反而能承受并吸纳阴沉之力。如此大难,他能活下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作为他的先生,一定会好好护着他。” 后来星河渐渐成长,也许是体内阴元有异,导致他心智快速成熟。他知道秦川来龙去脉,怕椿杪伤心,不再以“师尊”二字称呼他,而改口叫“先生”。 再后来,临沧山上,椿杪准备两年,以自己的魂魄为祭品强行解开五蕴大封,身死魂灭,魄被拘禁在尸体旁边——就是我。 “他是泰伯之子,是半神。”镜面神袖手一旁,冷冷提醒我,“妖化已经完成,没有转圜的余地。你也不希望他被天道追杀,最终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吧?” 我摇头。 “那就必须当机立断,砍下他的头颅,先封印他,以图来日。”镜面神说。 我还是摇头。 镜面神怒道:“真是冥顽不灵!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养他长大,怎么可能忍心将他斩首封印?”我望住镜面神,心中慌乱至极:“他妖化后虽然神志不清,但却没有大肆杀伐,这不恰恰说明他尚存一丝天性吗?” 镜面神冷冷道:“刚才那个小仙人说他吞噬了其它仙灵,你没听见?” 我低下头,看湛星河已经长开的面容。 他鼻挺目深,薄唇微抿,不再是一团稚气的样子。虽然面色青白,但眼睛半阖,光华犹在,似乎随时就会醒来。 草庐匆匆一别,原来他已经从一个莽撞少年,长成了沉稳青年。 “不过,这小子的确怪异得很。”镜面神道,“妖化后不继续作恶,却昏睡在这里,还被地私其缠住,歪打正着阻止自身鬼气发散,延缓了天道发现他的过程……” 镜面神俯下身来,紧贴湛星河观察:“为什么他能躲过妖化后被诛杀的厄运?” 指魂针在湛星河正上方越转越快。 镜面神抬头看了指魂针一眼:“连指魂针都在帮他。” 我也随他的视线去看指魂针,那细小的光针越来越亮,几乎有些刺目。 突然,指魂针射入湛星河额头,速度快到让我们来不及阻止。 湛星河脸上瞬间出现尸斑。 我见状大惊:“他死了,不,不,他死了!”我马上准备取血复活他,但被镜面神一把摁住。 玄风压顶,重似千斤。 “取血?你打算魂飞魄散?”镜面神冷笑道,“你后背皮开骨裂,却没有一滴血液流出,扶桑神血根本不够你用了。我果然没有猜错——你这幅身躯,也是临时做的吧?为了保存扶桑神血而造,你到底想干什么?”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救人要紧!”我拼命挣扎,试图甩开他的风,未果,于是怒道:“就算我下一刻就魂飞魄散,如今也不能坐视不管!” 镜面神说:“谁说让你坐视不管了?” 我一愣。 他继续道:“指魂针是在救他。他如果还活着,就会被天道追杀。如今假死,头颅被指魂针控制,形同斩首。鬼气逐渐封存体内,形同封印,正好可以躲过天道追击。等来日时机合适,指魂针中的神血会让他复活,不用你来急。” 如他所说,那些漆黑鬼气果然渐渐淡了,很快停止从湛星河身上涌出。湛星河现在看起来,只是一具普通的尸体。 “好了,现在说回你的事。”镜面神施施然站起来,居高临下看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 “绝对不仅仅是重启地府这么简单。你费尽心思要扶持人成仙,甚至成神,这套路我在扶桑还在的时候见识过一次——那次被扶持的是西王母。” “扶桑是为了履行他对女娲的承诺,你为了什么?扶桑有预见之能,他知道自己死劫难逃,所以豁出去了。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西王母妖化,他惨败,本就不完整的神魂被撕裂成碎片,落入人间。” “你呢?” “你只是一个魄,即使侥幸能收取扶桑一缕神魂,也比扶桑弱了不止一星半点。” “你做好了惨败的准备吗?” 第十八章 妖光暗射 [恭喜你完成自由探索模式(b-级难度)——] [破解世界观70%,已达到回归标准,额外奖励倒计时1小时。] [你完成了主线任务,本次探索任务没有内脏拼图掉落。] [你选择开启了恶化结局,额外奖励倒计时1小时,获得称号“初级恶化引导者”。] [本次任务用时1天,扣除“倒计时”1天。] [玩家唐元此次评分为#%¥#@%##%,获得基础奖励倒计时%&amp;amp;#¥@天。] [系统故障,正在重新计算评分——] [对不起,系统无法计算你的评分,按照最低评分e结算,奖励倒计时30分钟。] [你原本有31天倒计时,扣除1天倒计时,加上奖励后,你现在还剩下30天零2小时30分钟。] 啧,又是e级,唐元心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等下次使用身份窃取帽找回这几次的场子。 其实每次评分为e对唐元最大的影响不过是玩家等级升不上去而已,现在他也不指望系统这点评分奖励来维持生存。 所以……一旦有了身份窃取帽的帮助,唐元想什么时候升级评分就什么时候升级,想维持低分就维持低分,他可以自主的控制自己的玩家评分——也间接的控制了随机到的任务难度。 唐元回到集装箱。 至于季兰兰,他能帮的已经帮了,如果她能顺利通过新手任务,那更好。 不过她的摄像机被自己顺手拿回来了,还不知道有什么神奇的功能。 还没等唐元喘口气歇会儿,一道身影就扑过来,把他按倒在地上。 “第2次行动开始!” 唐元回过神来,发现酒酿圆子又坐在了他的身上,她俯下身子,双手撑在唐元的脑袋两侧。 绿发张扬的飘散着,她的双眼极度狂乱和兴奋,盯着唐元直流口水。 她已经解开了扣子,白皙的皮肤上裂开了无数张口器,里面长着一圈一圈的小尖牙。 然后她靠近唐元,张开嘴,一口咬住了唐元的脖子。 唐元面无表情,这家伙一有机会就想吃掉他。 【吃掉美味的灵魂是她的本能,就像是狗改不了吃屎一样。】 【不要把她当做人,不要用人类世界的观念和思想去代入她。】 【她是一个很好的调料,但需要约束。】 “啊,我好高兴,好激动,你身上有种亲切的感觉,好想让你和我融为一体啊!!”酒酿圆子咬着唐元的脖子,她还挺喜欢这个男人身上的气味的,所以如果他们融为一体的话,岂不是更好? 唐元的灵魂对酒酿圆子来说,就是一个散发着甜味的大蛋糕。 但当她想要吞噬他时,却怎么都无法再进行下一步。 她咬不下去了,而且全身瘫软,这种感觉就像是上次失败之后,那种被电击了的感觉。 “吃不了,好急。” 唐元:︿( ̄︶ ̄)︿。 “小熊。”唐元面无表情的推开黏糊在他脖子上的酒酿圆子。 哐当,哐当—— 弗莱迪熊迅速的出现在了酒酿圆子的身后,双眼闪烁着冰冷的蓝光。它把酒酿圆子从唐元的身上拽了下来,然后抓着酒酿圆子的胳膊,把她吊在半空中。 酒酿圆子蹬着腿,十分不满。 唐元擦了擦脖子上的口水,整理了一下衣服,但发现前襟上已经沾满了粘液。 【是黑山羊子嗣的粘液,最正宗最可靠的,可以让死者品尝到咸味的高级调料品。 备注:不要脑补奇怪的东西,就是绿色的酱油洒了而已。】 “嗯,不用提醒,这个我还是知道分寸的。” 【你知道个屁,不知道echo眼正在努力引导回正轨吗?】 诶?! 唐元疑惑了一下,他感觉echo眼好像在跟自己对话?随着升级这个已经这么智能了吗? 喂,你的智能到什么程度啊? 但是echo眼并没有再次回应他。 唐元盯着酒酿圆子,压低嗓音缓慢的说。 “最近又闲着没事干了?正好粘液上次做肉的时候用完了,那就罚你再生产一升的粘液吧。” 唐元拿出一个装豆油的瓶子,放在了地上:“就用这个收集吧。“ 酒酿圆子盯着豆油瓶子,脸上瞬间出现两团红晕,眼神飘来飘去,不敢看唐元。 “你脸红个什么劲啊,不就是收集口水吗?” “太过分了……嘤嘤嘤……”酒酿圆子抿着小嘴,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样。 “干不完不准出来玩,小熊放下她吧,小孩子就是欠收拾。”唐元冷酷无情的说,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集装箱。 弗莱迪熊收敛杀气,把酒酿圆子扔在了地上,然后咣当咣当的走了出去。 “总有一天,我要吃了你……嘤嘤嘤,你这个不近人情的奴隶主!”酒酿圆子爬到豆油瓶子前,抱着瓶子,拧开盖子,小声嘟囔着。 唐元去找了包租公,准备把锅碗瓢盆都买一套。 现在能做的料理太多了,而锅子种类又太少,限制了他的创造力。 包租公还在老地方,披头散发,不修边幅,一只脚脱了人字拖,用手抠着。 “哟,这不是大厨吗?”随着唐元的料理远扬,包租公对他的称呼也变了。“今天要点什么?” 唐元从他这购买了一套厨具,虽然都是二手的,但价格很公道。 “对了,一直想问你件事。”唐元心中有个疑惑,估计也只有包租公能回答他了。 “哟,问问题啊?给你打个折5分钟。” “喂。” 唐元知道包租公这边的规矩,反正五分钟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最后还是给了。 “问吧,只要我知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进来之后好像没在见到e级玩家了,除了你和我,e级玩家这么稀有吗?”唐元只是说了一个困惑,实际上如果得不到答案,他也不会太在意,就是随口问。 包租公一扫之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倒是正经了起来,他悠悠的说:“可不是么,e级玩家那可是相当稀有啊,实际上现在就只有你和我了。” “不过,你也很快就会升上去吧。” 唐元在经历几场任务后也知道了,一般来说玩家想拿e评价还真的不是很容易。任务失败就直接跪了,低分完成任务也不过是d级。 要把握在e级和任务失败这个度,实际上要比得a级评价还要难。 第十九章 紫气潜移 唐元放出“蓝帽子”病毒,盯着这家伙。 它悬浮在他的手上,看上去就像是一顶长满了白色小点的头盔,任谁都想不到它实际上是i病毒。 【由于没有寄宿到宿主,因此蓝帽子处于休眠状态,要唤醒它必须替它找到宿主。】 【病毒没有自身的代谢系统,必须借助寄主细胞复制它们自己的遗传物质和外壳蛋白,并组装起来,组成子代病毒。即病毒可以利用外界物质和能量实现自身的繁殖。】 唐元抬眼看了看汪天逸。 汪天逸顿时感觉唐元又有了什么坏水,他后退两步:“你想干啥?你说清楚……” “站那么远干什么?”唐元笑眯眯的招手。“我又没说什么,你那么害怕,我还怎么开口?” “你这家伙果然有其他企图。”汪天逸对危险敏感极了,尤其是来自唐元的威胁。 “咱们不是队友吗?我害你干啥?一切不都为了完成任务,到时候大家完美通关,得到更多的奖励,你好我好大家好,让我们为了共同的目标奋斗,暂时的吃苦只是彩虹之前的暴风雨,我们一起艰苦奋斗度过难关,我相信无论是什么都能克服的吧。” 唐元的身后似乎散发着圣光,他温和又不失优雅的笑着,伸出一只手,准备拉一只迷途的羔羊登上通往成功的大船。 “啊啊啊!我不听,老子不听,不听!”汪天逸堵住耳朵。 唐元有点失望:“我还没说呢,你怎么这么怂?想想齐修齐织他们两个还在外面战斗着,随时都能有被感染成为感染细胞的危险,我们现在的使命就是努力解决最大的boss,完成任务,不能让他们努力白费啊。” “咱俩的事和他们有啥关系啊。” “咱们有这么好的机会,不能拖他们的后腿吧,难道你不想快点完成这个任务,回去休息?” “你要保证我没有痛苦。” “是的,我保证,肯定不会疼的。” “你还要保证别拿我做实验,我确实可以为完成任务贡献力量。” “是的,我保证,我们能不能找到隐藏在脑中的病症就全靠你了,你是最为关键的一环。” “呃……我真这么重要?”汪天逸小声问。 “当然,不光这一次,每一次你都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唐元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 “你先说说吧,让我干什么。” “很简单,让蓝帽子彻底寄宿到你身上,你给它提供营养供它分裂,这样我们就拥有无数只眼睛帮我们找到这里的病症。” “……” “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你就算被寄宿了,身体被当成养料了,也可以立刻复活,而我们不行。” 唐元诚恳的看着汪天逸的眼睛:“这是我们最快找到问题的方法。” 实际上,还有个办法,就是只放出这一只蓝帽子进行搜索,但效率会很低,不知道要搜查多长时间才能找到问题。 唐元喜欢更有效率的完成目标,所以这种慢方法他没告诉汪天逸。 “你看我什么时候坑过你,每次让你去,最后还不是能完美完成任务?听我的指挥,你的价值才会发挥的淋漓尽致,这么好的天赋不要浪费啊。” “行了,不就是让病毒寄宿一次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回去你得免费请我吃一顿。”汪天逸同意了。 “行,想吃啥跟我说,全部免单,算我欠你的。”唐元回答,然后他走到汪天逸的前面。 “要怎么让病毒寄宿?还是戴在我的头上吗?” 还没等汪天逸说完话,就感到胸前有个什么东西插了进去。 低头一看,唐元把自己的佩剑插入了他的胸膛。 “你动手前倒是说一声啊?” “我这不是怕你反悔吗?”唐元弯了弯嘴角,用剑割开汪天逸的胸膛,然后把蓝帽子塞了进去。 蓝帽子进去了,附在了义体提供的冰冷的假心脏上,然后开始寄宿,吸收营养。 当然,他们现在的身份是细胞,换句话说,蓝帽子现在等于附在了汪天逸的细胞核上? 同时,汪天逸能听到一连串体力下降的提示。 [体力-10。] [体力-10。] [体力-10。] 当体力降到零时,汪天逸身体中的营养已经被病毒盗取完毕,接着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爆开。 十个新的蓝帽子从爆开的身体中冲了出来,四散飞开,寻找着下一个宿主。 几秒后,白光闪过,复活后的汪天逸重新出现在唐元的面前。 唐元伸出手把汪天逸拉了起来。 “感觉怎么样?” “体力清零了,你那有吃的吗?”汪天逸只感觉刚才炸开的那一下很疼,不过好在很快就结束了。 唐元还真带食物了,他带了一块飞天水螅的烤肉,是上次在无尽楼梯里烤的,还没完全吃完。 汪天逸狼吞虎咽的吃着烤肉,体力条被拉回来了一大半。 “我炸开后发生什么了?兄弟?我可不能白被炸啊。” “放心,它们已经出动去找了,我们等着就行。” 大约过了几分钟,一道凄厉的惨叫从远处传来。 “走!” 他们离开记忆区,顺着毛细血管一路狂奔,从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正是之前他们过来的那条路。 【感觉区。】 唐元和汪天逸直接冲进感觉区的建筑里面,发现这里横七竖八的倒着尸体,全部都是穿着绿色学者服装的脑细胞们。 同时,建筑的通道里还有着四散逃跑的脑细胞学者。 唐元拉住一个脑细胞学者:“那边发生什么了?” “白血球!b细胞!你们怎么进来的?”他很惊讶,感觉自己见到了幻觉,不过诧异的同时,心中也涌上一阵狂喜。 “我们之中的一些人彻底癌变了!他们四处逃窜,感染更多的健康细胞,奴役着我们,完全封锁了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们感觉区是大脑中最后几处没有被感染的地方!” “不过我们没有办法消灭癌细胞,你们白血球也进不来,我们只能逃跑!” 唐元恍然大悟,之前他路过这儿还以为他们快速奔跑是在努力工作,实际原来是在逃命。 “你走吧。” 唐元让这个脑细胞学者逃跑,然后逆着大家逃跑的方向迎了上去。 越是往深处前进,环境就变得更加阴暗。 干净洁白的墙壁慢慢被血色浸染,本来平整的地面也出现了一个一个由血肉组成的肉瘤,到了最后,整条走廊都充满了血红的肉瘤,它们覆盖了所有的墙面,不断的呼吸着,蠕动着,仿佛整个空间都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 如果唐元有嗅觉,就能闻到这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恶臭。 尽头,有一团巨大又丑陋的肉瘤,就像是第二颗心脏,扑哧扑哧的跳动着。 它的前面站着一排穿着血红色学者大褂的脑细胞。 他们的旁边的墙上,一个人被红色触手封在了墙壁上。 他正是之前出来迎接唐元的那个学者,原本绿色的衣服,现在已经有一半被染成了红色。 第二十章 璀璨星河 【迷幻蘑菇:有毒,吃下去可以使人产生做梦一样的感受。它能导致神经系统的紊乱和兴奋,人的言行失去控制,死人可放心使用。】 【禁止投食给“活人”。】 【“迷幻蘑菇”收录到食材图鉴。】 如果这蘑菇能吃的话,采一些带回去研究下新菜谱还是不错的,也许有新的味道。 想到可以吃,唐元居然有些兴奋起来,任务本身都没能让他这么兴奋。 “什么都没有啊,不过这里压根不适合人生活,任务目标会不会是像鲁滨逊那样在岛上生活下去?”王权贵嘟哝着。“刚才那么一走,体力值下降了不少啊,该吃点东西了。” “不会还要我们造筏子吧,什么工具都没有,怎么造。”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小岛被一片夜色笼罩。距离唐元等人来到这个岛上,已经过去了—— 一个小时。 【22:00】 铛—— 突然山顶的古钟响了起来,惊起无数乌鸦。 大家同时绷紧了弦,入夜之后, 雾气也大了起来。 夜色弥漫的小岛,雾气纵横,原本晴朗的夜空也变得浑浊起来,一轮血月浮现。 这注定是难熬的一夜! 黑暗中,闪烁的唐元的右眼变得明显起来,仿佛来自未来科技的电子义眼。 【警告:雾气中有东西向你们过来!】 铛铛铛铛—— 又是那钟声,听起来比之前更加急促。 四个人面对四个方向,凝神盯着雾气。 “危险,快散开!”金领精英推了推金边眼镜,一脸凝重。 “散开?你当是恐怖片的套路?散开必死啊?俺不散!什么牛鬼蛇神俺就在这等着,咱们这么多人呢,还怕它?” “白痴!我的天赋就是预知危险,爱信不信吧!”他骂道,然后向一个方向飞快的跑了。 毕竟是b级评价的玩家,他这么做一定有道理,对危险也有一定的预知能力。 唐元选择相信他,快速的向树林中跑,刘聪慧紧跟着他,跑在后面。 “艹!”王权贵也不得不跟着众人跑了,谁都不在了,他留在那就是当靶子。 就在王权贵跑掉的后一秒,他们原本站着的位置上显现出一个扭曲的身影。 从形状上来看,就像是一个上半身格外长的人形怪物,坐着一个沾满血迹的轮椅,它的手上拿着又长又黑的大镰刀,全身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轰! 长长的镰刀砍在他们之前站着的位置,打空了。 【屠夫:一般在夜间出现的神秘恶灵,长长的镰刀可以轻易的割下脑袋,沾满血迹的轮椅可以极快的追捕到猎物。】 【当钟声响起时,屠夫会陷入隐身状态,此时不能攻击。当钟声再次响起时,屠夫会从隐身状态脱离。】 怪不得刚才那怪物突然就出现了,要不是金领精英提醒,他们可能都要中招了! 唐元猛足劲往前跑,因为他发现那个屠夫已经盯上他了! 可能是因为这条路线上有两个人? 离他半步之遥的刘聪慧用极为标准的跑步姿势迅速地超过了他,跑在了前面。 唐元无语,他连一个女高中学生都跑不过吗? “长跑也是考试的一部分,我经常有锻炼,是德智体美均衡发展的三好学生。”好像知道他的疑惑,前方传来她的回答。 这真的是个学霸! 后面的屠夫越来越近, 唐元发现他除了跑,无能为力。 屠夫扬起长长的镰刀,向唐元一挥。 唐元迅速蹲下,只感觉头顶上带风,那镰刀恰好擦着头皮划过。 就在他蹲下的片刻,屠夫已经追到了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 跑不掉了! 不过镰刀迟迟没有砍下来,唐元抬头一看。 【获得情报:屠夫在使用一次镰刀后,在3秒内无法再次使用镰刀。】 这是技能冷却时间吧,威力这么大的镰刀如果能快速的连续砍击,那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唐元趁此机会快速向前跑,但仅仅这样,是无法甩掉屠夫的。 不过令人惊喜的是,之前一溜烟跑的没影的刘聪慧又回来了,然后嫌弃的看了一眼唐元。 “p。”她淡淡的说了一声。 她的手上快速的凝聚着一个白色的固体。当凝聚成大概乒乓球那么大时,她快速的一甩,那白色的固体被甩向了屠夫的方向,接着“砰”的炸开。 一大片“云海”炸开,遮挡了屠夫的视线。 【正在分析——白色固体为白磷,白磷被引爆后,遇空气燃烧生成五氧化二磷,并生成大量白烟。】 【得到刘聪慧的天赋技能信息情报。】 “愣着干嘛?跑啊!”刘聪慧伸手拉住唐元,然后两人在白烟的掩护下,甩开了屠夫。 两人上了山,找到一个废弃建筑物中,躲了起来。 “谢谢你了。” “我也是为了我自己,万一这个任务最后必须要四个人合作,少了你我们都得失败。”刘聪慧移开了眼神。“反正顺手而已。” 唐元仔细的打量着刘聪慧,这次他开启了echo眼。 【刘聪慧,女,死者lv.2;b级玩家; 天赋:“元素周期表”,疑似可以随手召唤周期表内任意元素。 备注:这是一个化学成绩非常好,高考成绩高于700以上的状元料子。】 厉害啊,唐元发自内心的赞叹。 “我们可以在这里躲一会儿,顺便研究下这个任务到底让我们做什么。”刘聪慧在废弃建筑物内调查着。“你别拖我后腿就行。” 唐元的右眼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的蓝光,收集情报这种事他来比较好。 【这曾是一栋楼的一层,从废墟中依稀可以辨认出破碎的房间和隔墙。角落里可以找到房内的部分设置:老人摇椅,单人床,半导体收音机。】 【半导体收音机:似乎可以进行调台。】 调台?这东西还能用?在这种废墟里太奇怪了吧。 唐元走过去,捡起收音机。 这是那种爷爷辈才会使用的老式收音机,正面有一个带着刻度的屏幕,屏幕内有一根棍子,通过扭动旁边的开关,可以把棍子调到屏幕中的刻度上,进而调整收听的频道。 他试着扭动了开关—— 滋啦—— 收音机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然后发出不稳的白噪音。 魔王 一 “但是他都已经攻击我们了,还来阻扰我们完成任务。” “攻击我们只能说明他需要攻击我们才能达到他的目的,但并不代表他的目的就是杀掉我们。” “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你要搞清楚,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搞错了,可能我们都要葬送在这。” “而现在,那个屠夫守在那里,也许就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因此不需要再来追我们了。” 屠夫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这个任务目标到底是什么? “那疯子或者无意识的丧尸呢?他们的思维都已经乱了,做出任何事情都是疯狂所致,怎么会有动机?”刘聪慧觉得唐元的话不对,下意识反驳。 “疯子的思维是混乱,但是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动机呢?我们在正常视角中看到他在发疯,做着奇怪的举动,但在疯子自己的臆想里,他或许看到有无数小虫子爬上身体,所以你才会看到他在使用刀子削掉自己的皮。” “或许你看到他在大冷天脱光衣服跑到大街上,但在他的臆想里,现在就是夏天呢?夏天,就要脱衣服。” “至于丧尸,就更简单了,他们会吃人,那么他们就是对人肉有需求,就像猎豹饿了会撕咬羚羊一样正常。这就是动机。” “而屠夫,我们应该更了解才对。” 刘聪慧冷哼一声:“我才不了解这种只会砍人的怪物。” “这个屠夫是人死后留下的产物,类似恶灵一样的存在,恶灵诞生一般都有着怨和恨,‘怨和恨’这两种情感本质上就是求而不达的产物。求而不达而继续奢求,到了极致便是执念,若是到死还不能释然,借助这股执念,便能化为恶灵。” 唐元看着刘聪慧:“我们没死成,反而借助这个游戏继续存在,广义上来说,对于活人,我们就是恶灵。” “我不是恶灵,我才不是那种东西!”刘聪慧不能接受唐元的话,她想到了一些事情。 “你敢说,能进入这个游戏的你没有执念吗?” 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是尘归尘,隔断和生前一切的因缘。还有残念存在,就是违背规则。 刘聪慧没有搭话,对于能进到这个游戏,她自己也是有点b数的。 执念,她有的。 唐元自己没有死去时的记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进来,但出于本能,他不想烟消云散,至少,要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如果是意外而死,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存活,唐元也不想白白浪费。 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情,尤其是这个游戏的内容,他可舍不得。 如果死后还能经历这么精彩的事情,去各种有趣的地方。 那还不赖。 当一个死人的限制没有活人那么大,他反倒感觉自由了许多。 “还差三天就高考了,我死了。”刘聪慧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唐元明白了。 他们继续寻找着下一个收音机,就打算趁着这段时间赶紧破解所有的世界观。 “算了。”唐元突然停住。 “怎么了?” “还是去那边看看吧,总觉得不放心。”唐元突然感觉心里不踏实。 “去找屠夫,你是在找死。”刘聪慧觉得风险太大,还是按部就班破解世界观好。 “我们现在所知道有关屠夫的一切,都是推论,如果不做点什么推动事态,所有的信息都仅仅是推论。”唐元回答。“我们要主动出击,证实它!” 万一推论是错的,屠夫还是会处决掉那个玩家,那一切就晚了。 “哦,谁刚才一本正经的劝我慢慢找线索,说待会再救人的。” 也太反复无常了吧,刘聪慧皱了眉头,不过她在和唐元接触的过程中,也渐渐认识到,这个男人每做一件事都有他的目的,只不过她看不懂罢了。 唐元假装没听到她的话。 计划有时赶不上变化么,要随机应变。 “我去救他,顺便看看屠夫的反应,你如果害怕,可以不去,继续找收音机。” “我不害怕,就是觉得风险太大。” “算了,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你又没有什么能防身的技能。”刘聪慧推了一下眼镜。 唐元没有防身技能,他也很绝望啊,进来这么久,连个武器都没找到,系统还说所有补给都在地图内,他怀疑压根就没有补给吧。 但事情往往不按照计划发展。 就在他们距离屠夫还有段距离时,唐元发现已经有人过去了。 一个新的身影出现在屠夫那边,从模糊的剪影上也看不出来是谁。 那个人就偷偷摸到了被抓住的那个人身边,看样子正在解开束缚那人的东西。 屠夫自然不会等着自己的猎物被人救走,他仿佛发怒一样的扬起镰刀,对着后来那个人砍了下去。 …… 看不清了。 从模糊的剪影上辨认到底在发生什么事,实在太困难了。 剪影重叠了,而且还被茂密的树木遮挡,所以唐元也看不出来,具体发生了什么。 “快走!”唐元低声说,然后加快脚步,跑向了那边。 边跑边仔细看。 屠夫砍了一刀后陷入了冷却期,这段时间三个重叠的人影终于分开了,那两个人正在快速的逃离屠夫所在的位置。 看来人成功救出来了呢。 不过,其中一个人的行动看起来很慢,一拐一瘸的,看样子受了重伤。另外一个人架着受伤的人,艰难的挪移着。 屠夫追上了他们,并扬起了屠刀。 他们的身影又重叠在了一起,再加上厚厚的树丛以及还算比较长的距离,唐元又看不清了。 一秒后—— 三个身影分开了, 一个人单独逃跑,腿有点瘸,他已经放弃另外那个人了。 屠夫追着他,但速度明显不如他,应该很快就会被甩掉。 而后面的玩家在原地僵立着,随后,头部掉了下来。 屠夫把他处决掉了吗? 铛铛铛铛—— 久违的钟声再次响起,屠夫陷入了隐身。 到底是谁被屠夫处决了? 这种超越距离和遮挡物而呈现出来的剪影,是系统给玩家提供的场外信息,但也仅限于此。 从剪影上根本看不出来到底谁被处决掉了。 要获得更多的信息,必须去现场。 (补全)狐子 十四、十五 汤圆的窝。 【酒酿圆子的玩家数据已上传成功,echo眼升级中——】 【echo眼已升级到lv.3,可进行简单的骇入操作。】 集装箱内,三个人就像是刚救上来的溺水之人一般,全身瘫软,嘴巴张的老大,好像在拼命的吸着新鲜空气一样。 唐元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没有刀,看来进入迷宫的并不是真正的身体,而是意识。 “任务失败,撤退。”代号为a23187的处刑者转身就要走。 “拦住他!”唐元吼道。 酒酿圆子立刻反应过来,伸出触手卷住了他。 对方面无表情的看着酒酿圆子:“放开。” “妈的,惹了祸就想走?”唐元单手扯松了领口,卷起袖子冲了过去。 唐元和他对视着,右眼的蓝光噼里啪啦闪着。 【已获得权限,是否进行骇入?】 “当然。” 【正在扫描目标的安全系统——】 【检查到对方有四个端口,正在尝试攻击其中一个端口!】 黑衣男人的眼中出现了些许惊慌:“住手!你怎么办到的?” “玩家是不可能有权限入侵我们的!” “有没有权限,试试不就行了?” 【攻击失败,对方已经启动代理,建议使用shell对其代理服务器进行垃圾消息填充,使之过载失效?】 “确认。” 【对方代理服务器失效,再次尝试攻击!】 【成功获取对方密钥,骇入成功!】 一瞬间,场景变化,唐元和酒酿圆子再次来到了白茫茫的迷宫世界,不过这次却不是他们的,而是那个处刑者的! 防守者和入侵者的身份瞬间倒转! 面前出现了一个白色的炮台,开始对准唐元发射着能量炮。 酒酿圆子伸出触手,缠绕在那个炮台上,顿时炮台被销毁。 “我们有了反击的能力?”酒酿圆子抬头看着唐元,后者对她点了点头。 酒酿圆子的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她走在前面,凡是遇到的炮台全部捏爆,如同杀入羊群的饿狼,势如破竹。 【正在从文件中查找此地地形——】 唐元的眼前出现了一张迷宫地图,图上的红点代表设置炮台的地方,两个蓝点代表他们,迷宫中央有个很大的红点,这应该就是黑衣男人的数据中心。 【直行,右拐。】 他们很轻松的走着,无论是弯弯绕绕的道路还是白色炮台都无法阻挡他们。 酒酿圆子自从来到亡者都市之后,就觉得十分憋屈,不但吃不了人,还处处受制,现在能这样肆无忌惮的搞破坏,她感到很爽快。 她下意识看了看后面的唐元,之前她好像把什么东西传送给了那个正方体,之后她就能破坏迷宫里的东西了,应该跟这个男人有关系吧。 越往中心去,炮台的数量就越多。 之前的炮台,每台每次只能发射一枚子弹。 现在,每台都可以在一瞬发射出伞状的喷射式弹幕。 酒酿圆子灵活的躲避着弹幕,用触手一个一个的捏爆它们。 看着前面酒酿圆子欢快战斗的样子,唐元终于觉得这家伙除了给自己找麻烦和当调料之外,还有别的用处。 以后都可以“关门,放萝莉”了吗? 很快他们就突进到了迷宫中央,黑衣男人正严阵以待的等着他们,他的身后也有一个正方体,是像红宝石一样的红色,散发着火焰般的光芒。 “你的权限到底是如何获得的?”男人问。 “不知道。”唐元懒得回答:“干掉他。” 男人抬起手,手上出现了那柄漆黑的刀刃。 【处刑之刃:在现实中只是一柄普通的冷兵器,但进入迷宫后,就会化为可以破坏和清除玩家数据的刀刃。 备注:此刀只能破坏比黑衣男人权限低的玩家数据。】 男人甩了甩刀,召唤了五台炮台,同时喷射出密集的弹幕来。 酒酿圆子迅猛的冲了出去,在半路上化为肉块形态,弹幕打在她身上仿佛挠痒痒一样,根本没什么用。 接着触手伸向了黑衣男人,把他卷了起来。酒酿圆子有些愉悦的把这个男人往身上的那些大嘴里塞。 又是一个怨灵,好久没有吞噬怨灵了。 “等等!”唐元盯着不断挣扎的黑衣男人,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但是我好想吃嘛!” “不行,他还有其他用处,不能随便吃。” 酒酿圆子本想不听唐元的话,直接吃下去的,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她如果不听唐元的话,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出现,并不是什么大毛病,简单来说就像是走路时鞋子里进了沙子一样。 可以忍忍,但是非常难受。 触手死死的缠绕住黑衣男人,然后轻轻把他的长刀拿走,甩在了一边。 “你们这是在跟系统对抗。”男人此时冷静下来,他知道对方不会放过他了。“我会把这次的报告上传,会有更多像我这样的人找上来。” “找就找吧,该来的总会来的。”唐元语气轻松的说,他走到那个红色的正方体前面。 【这是a23187存放数据的核心,骇入或销毁?】 【此正方体正在连接系统服务器,正在上传数据到系统服务器中,请尽快行动。 备注:可以推测,平时黑衣男人是和系统断开连接的。】 “不过,你还有机会上传数据吗?” 黑衣男人发出奇怪的惊叫声,他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可以查看正方体的状态。 “骇入!” 【正在获取a23187号数据中心的管理员权限——】 “你在做什么!!”男人拼命挣扎着,他能察觉到唐元在入侵他的数据中心,最糟糕的是,向系统上传的报告也被中断了。 这家伙绝对是大祸害,黑衣男人尝试反抗入侵,重新向系统发送报告,但却失败了。 “如果我的数据很长时间没有上传,系统肯定会派出更多像我一样的人,到时候,看你怎么对付那么多的人!” “那也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了。“ 【你已经获取a23187的管理员权限。】 “能删除他成为系统走狗之后的记忆吗?” 【可以。】 【正在删除a23187所有的个人数据,并彻底切断与系统的连接,正在连接到你的数据中心。】 【注意,系统服务器上似乎有他的数据备份,为了防止删除的记忆重新下载,请禁止他与系统的联网。】 唐元点了点头,从此之后这个怨灵就和游戏系统没关系了,彻底切断。 …… 他们再一次回到了汤圆的窝。 魔王 二 这是一个气质肃杀的男人。一身漆黑的风衣一丝不苟的穿在身上,从袖口露出苍白无血色的手腕;手指的关节微微发白,握着一柄如墨水一样漆黑不带反光的长刀。 他的五官完美,菱角分明,整个人就如同黑帮电影中的无情杀手,全身环绕着冷峻的气场,不带一丝人情味。 就连瞳孔也是漆黑一片,没有反光。 就像是完美的人形机器,没有灵魂。 唐元在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心中就拉起了警报。 之前无论是遇到屠夫,还是克苏鲁中的不可名状,唐元都没有这种自灵魂而升的战栗,这个人恐怕不好对付。 “发现异常数据……准备彻底杀除。”男人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 唐元能想到的理由也就是,酒酿圆子可能每次出去都吃人了吧,所以才引来了类似“执法者”的人物。看这个人的行事风格,也能看出来他并不是正常的人类,而是类似于系统ai的存在。 【你的结论正确,他的个人数据已经完全被消除,被当做工具全心全意为游戏系统排出bug。】 【如果他要抹杀你们的行为类似封号,那么身为玩家,在必要时候发起申诉是个不错的方法。】 两行文字很快闪过,同时唐元也快速做出了反应。 “等等,你为什么要杀我们,就算系统要删号也要有个正当理由吧,不能说封就封吧! 男人的动作停顿了,然后回答:“目标正在发起上诉,结论驳回。” 他指了指躲在唐元身后的小萝莉:“第一罪,某次的新手任务数据一直异常,绝大多数玩家的倒计时不知所终。最终查到是这个异常体吞噬了其他玩家的倒计时,证据确凿,必须杀除。” 唐元脑中闪过一个片段,那是他一直没在意的一段记忆。 【黑发旗袍的女人把你压在了身下,然后在你的身上摸索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就是他最开始到这个都市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奇葩的女人。她好像也说了相似的话,说什么那个新手本里的倒计时数据不正常,所以和那个任务有关的人都有嫌疑。 但因为没从唐元身上找到什么,就走了。 唐元转头看向酒酿圆子。 酒酿圆子嘟着嘴:“吾辈也是没有办法,如果不吞噬掉那些玩家身上的时间,吾辈和那个女孩的父亲都要玩完!” “你们在医院的十几年间,肯定有无数玩家进去过了,除了维持汪天逸的基本生存,剩下的那么多时间肯定是被你昧下了啊。” 这绝对是很庞大的一个数字。 唐元揉了揉太阳穴,这是他的疏忽,他忽略了这件事,或者说,他自己已经被倒计时紧缺的压力压着,没有精力分心去仔细分析这件事。 在知道酒酿圆子其实也是玩家之后,唐元一直都有个疑问,她不做任务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但鉴于他从任务副本中出来后,一直没有机会找她对峙,就放在了心底。 反正机会有都是,之后见到她再慢慢问吧,唐元当时是这么想的,但没想到仅仅是忽略了一件事,危机就来的这么快。 “其实,我好像也是玩家……”小萝莉的声音软了下来,像是认错一样说。“之前也存了一些倒计时,完全够用,放心我不会再瞒你了啦!” “第二罪,此异常体吞噬了其他玩家身上的倒计时,这是不能被允许的作弊行为,必须消除!” “我身上的时间不够了,不得已才去借了一些回来!我选择的都是高级玩家,只是从他们身上拿了一点点倒计时,又没吃了他们!”酒酿圆子不服气。 “你没出去吃人?”唐元一直猜测酒酿圆子不在的时候是不是出去吃人了,但一直没有玩家被害的消息,所以也不确定。 “吾辈当然知道要低调了,怎么会直接吃了那些人!”酒酿圆子瞪着眼睛,极为不满唐元怀疑自己的眼神。 “第三罪,此异常体的数据异常,在系统服务器数据库中查不到,判定为病毒,必须清除!” “要清除吾辈,没门!” 酒酿圆子绿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化作无数条触手射了过去。 男人快速挥舞着长刀,一眨眼的功夫,地上已经散落了无数触手的残骸。 酒酿圆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收回了触手,再也不敢进攻。 “你逃走吧,这是我惹得麻烦。” 唐元回忆着生前的自己,嘴角勾出了一个温暖的弧度,这个时候用这样的表情应该比较合适吧。 他摸了摸小萝莉的头,然后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什么也没说。 酒酿圆子看到唐元的笑容,突然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全身都想分泌粘液出来。 “都把你带出来了,半道上弄丢了,多亏啊。” “你们谁也跑不了。”男人冷酷的说。 “而你,与她在一起,数据也必然脏了,稳妥方案为一起清除!” 男人抬起握着长刀的手,像是举行某种仪式一样,用刀尖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圆。 【正在启动防火墙,抵挡外部数据入侵——】 唐元发现自己的眼前闪过了无数行类似程序指令的东西,于此同时,那个圆也仿佛越变越大,然后把他和酒酿圆子都吞噬了。 一瞬间他来到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周围有很多用白色墙壁组成的拐来拐去的通路,看上去像一个迷宫。 酒酿圆子不在身边。 而身后则出现了那个黑衣男人,提着刀飞快的冲向了唐元。 【开启防护墙。】 唐元伸手一挥,他的前面出现了一个空气墙,挡住了黑衣男人。 黑衣男人杀气腾腾的挥着道砍在空气墙上,每砍一下都让空气墙裂开了一道口子。 唐元转身向相反的方向逃跑。 【这里是保存你数据的地方,保护迷宫核心!如果核心被破坏了,你就不存在了。】 【首要任务:抵挡他的入侵。】 【次要任务:酒酿圆子的数据也保存在这里,找到她。】 唐元在白色的迷宫的飞快的跑着,他注意到几乎每一个通路的尽头都有一个黑衣男人在攻击着空气墙。他手上的刀就像是神器一样,无论多坚固的空气墙,都会被很快砍出裂缝来。 这里坚持不了多久,唐元很清楚。 也许之前那些违反规则的玩家就是这么被清除的吧,面对系统的抹杀,他们只能像困兽斗一样做着无用的挣扎。 这是能困住所有玩家的亡者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