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妻 上》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宣德八年的冬天,干冷干冷的,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北风卷着漫天的雪花,扑簌簌地就往下掉。村前的河道上都结了一层薄冰,人往屋外一站冷不丁就要打上一个喷嚏。 梁玉琢躺在床上,北风灌进屋子,呼啦啦作响,身上的薄被怎么也起不了一丝一毫的暖意。 她已经醒来一天了,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叫。但是别说吃的,就是人影,梁玉琢也没在房间里看到一个。 从窗纸破洞里吹进来的北风,带着过去二十几年她梁玉琢从来没感受过的寒意。 这房间简陋的很,她刚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了肮脏的、布满了蜘蛛网的茅草房顶。老旧的房梁上,还有骨瘦如柴的老鼠从上头溜溜地爬过。房顶有个角落的茅草已经被吹跑了,大朵的雪花就从那里头飞了进来。 一不留神,落了一片在梁玉琢的鼻尖上。 躺平的梁玉琢眨了眨眼,伸手去摸鼻子,然而看着面前这只瘦精精的小手,有点发懵。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她全然没想过别的。 只记得泥石流滚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了村长家的孙子刚从房子里爬出来,底下裤子都没来得及穿上,还没来得及去想别的,她已经一把扑倒那孩子,被席卷而来的泥石流结结实实撞了个眼前一黑。 现在仔细想想,这醒来后的环境,这房间,这摆设,还有身下这张硬邦邦的床,没有一点像她过去生活过的地方。 梁玉琢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周围,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皱起了眉头。 房梁上的老鼠下了地,同梁玉琢视线撞上,像是也不怕人,吱吱叫了两声,从房门底下的豁口钻了出去。 梁玉琢愣了愣,还没来得及感叹这老鼠不怕冷,就听见无外头传来声响。 「作死了,这大冬天的怎么还有老鼠!」 这声音尖细,梁玉琢隐约觉得自己前几天一定也听到过,总觉得格外耳熟。末了那人又叫了一声:「我说梁家妹子,你家可不止二郎一个孩子,没得同样出了事,你只顾着二郎,把琢丫头给扔到一边不管!」 另一个声音像是叹了口气,这才低低开了口。 「徐嫂,我知你的意思,可……可家里就这点粮食跟银钱,只够给二郎抓药的……」 「要是没钱,你问我们左邻右舍的借。你家情况谁不晓得,大伙儿都是愿意搭把手的。这二郎的命可还是琢丫头救回来的,都是你肚子里出来的,没得道理只顾儿子不管女儿。」 话听到这儿,梁玉琢约莫是知道这门外头应声的人和自己是什么关系。 只是这突然间让她明白过来,自己如今竟然是穿越了,多少有些回不过神来。 尤其,当那扇本来就不牢靠的门终于吱呀吱呀地被人从外头推开,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个妇人的时候,梁玉琢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为首先进来的妇人庞大腰圆,一张大黑脸,也不知是天生肤色发黑,还是后天晒的,头发盘在头上黑黝黝的看起来也不知多久没打理过……只是脸上的神情却看起来格外高兴,瞧见梁玉琢坐在床上,忙几步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琢丫头醒啦!来,让婶子看看退烧了没!」 梁玉琢身上本就没力气,眼见那妇人伸出一只大黑手就要往她额头上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妇人瞧见这架势,扭头就喊:「梁家妹子,这屋里头都漏了风,赶紧把门关上!」 因了这妇人一嗓子,梁玉琢这才注意到迟迟站在门口没往里头走的另一人。 那女人的年纪看着不大,约莫也才三十来岁,穿着身打了不少补丁的蓝色布衣,脚底下的鞋子也是缝缝补补不知道过了几道,一双手红红肿肿的,眼睛浑浊,脸色蜡黄。 倒是看起来稍稍干净一些。 只是看向自己的时候,梁玉琢总觉得这女人的视线下意识地移到了别处。 「……」 「梁家妹子,你这是干啥呢,琢丫头才刚醒来你这是还想让她再染上风寒躺几天不成?」 徐婶出身屠户,又嫁了个当猎户的男人,说话的嗓门从来很大。平日里没少被村里其他妇人背后指指点点,可她性子直爽,心肠软,也不在意那些,瞧见梁家的这会儿才关上门进屋,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这话合该不是我说的,只是你家这姑娘打小听话、孝顺,这次二郎不知怎的下了池塘差点淹死,要不是你家姑娘不怕冻坏了跳下去救,怕是这条命早丢了。」 徐婶说话的时候,梁玉琢分明瞧见那个年轻的妇人红了眼眶,对方却依旧低着头,站在一旁,反倒是把徐婶这个外人衬得更像是这家的女主人。 梁玉琢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动了动唇:「请问……」 她如今满脑混沌,只知道自己这是穿越了,却对穿越前的事一知半解,徐婶越说她就越糊涂。 徐婶伸手一把按住梁玉琢的肩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秦氏一眼:「琢丫头,你醒了就好。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老鼠胆,低着头不大说话,关键时候倒是胆大,这么冷的天你也敢往那池塘里跳。要不是刚好有军爷路过救了你,你就得去地底下伺候你阿爹去了。」 第2章 这话说得让梁玉琢更加糊涂了。 到底是这身子的主人救了人,还是有人救了这身子的主人? 那徐婶还想再说,梁玉琢实在忍不住,按住了徐婶放在自个儿腿上的手,瞪眼道:「这位大婶,你在说什么?」 梁玉琢这话一说出口,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北风呼啦啦往房间里吹,本来就破了的窗户纸更是被吹得裂了个更大的口子。 徐婶睁大了眼睛,张着嘴看她,半晌又转过头去看梁秦氏,一双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抱着梁玉琢就一阵干嚎:「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好好一姑娘,怎么下了趟水就傻了!」 梁玉琢被徐婶紧紧抱住,半张脸埋在汹涌的胸脯上,憋得差点晕厥过去。好在外头传来孩子的哭嚎声,那梁秦氏慌里慌张地摸了把眼泪,急匆匆开门出去。 门被风带得「砰」一声关上。 这一下,徐婶的干嚎顿时歇了。梁玉琢被松开的时候,情不自禁吸了口气,尽管钻进鼻子里的有股难闻的味道,但总好过徐婶身上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澡的臭味。 梁玉琢试图下床,却被徐婶按住:「琢丫头,婶子晓得你心里头埋怨你娘。可你要晓得,你阿爹没的早,尽管跟梁家早就脱了关系,但是二郎毕竟姓梁。要是二郎真出什么事,你娘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你阿爹。」 知道徐婶这是误会自己了,梁玉琢也不着急,只是看着她叹了口气:「婶子,我这才醒过来,脑子里混里混沌的,您同我说说,现在是哪朝哪代,这是哪里,还有……还有我是谁?」 徐婶倒吸了口气,猛一拍大腿,嚎道:「这苦命的孩子哟!命还在,但是怎么就烧傻了呢!咱们乡下姑娘虽然不是娇滴滴的,但也精贵着呢,你家她怎么狠心把你丢在一边哟!」 徐婶的这一嗓子嚎了好一会儿。等她嚎够了,梁玉琢也差不多从她最里头把该知道的事都打听清楚了。 她如今是正正经经穿越了,很不凑巧的是,她没赶上唐宋也没赶上明清,偏偏穿到了一个历史上压根就没提过的朝代——大雍。梁玉琢搜肠剐骨,也只能找到一个词来定位这个朝代。 架空。 因为一场猝不及防的泥石流穿越,并且穿越成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小丫头,这对于已经在乡下当大学生村官三四年,差不多带富了附近几个村子的梁玉琢而言,简直就是游戏闯关失败,因为忘记保存,被迫滚回第一关。 只是现在放在梁玉琢面前的,除了穿越来,还有另外几个附加难点。 首先,她现在的这具身体和原来的同名,但是上头没了爹,只有一个娘,底下还有个两岁的弟弟。 其次,今年是宣德八年,大雍全国各地正在闹旱灾,好在今年冬下了几场大雪,才让人能盛一点雪水,不然连生活都要陷入问题。 最后,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 她家很穷…… 好吧,其实这一点,徐婶不用说,梁玉琢也能从房间里的摆设看得出来。 她现在只有一个打算,只想先吃一顿饭,然后再去考虑以后的日子究竟要怎么过,才能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重新开始生活。 这么想着,肚子里的咕咕声当即就应景地响了起来。梁玉琢顾不上脸红,抬头瞅了瞅徐婶。 徐婶一瞧她这模样,就知道小丫头是臊了,当即就拍了拍梁玉琢的肩膀,搓着手去外头灶房给她做吃的。临了还不忘再嘱咐一声,让梁玉琢别记恨秦氏。 梁玉琢这一顿吃得有些急。可她实在是饿了,也顾不上烫不烫嘴,端着豁了口的碗吹了吹,呼噜几下就把碗里头原本就没盛多少的米粥喝下肚。 舌头被烫得发疼,她眼角含泪,拼命地扇风。 徐婶看得心疼极了,抹抹眼泪,等她手忙脚乱喝完米粥,忙把人搂进怀里只喊小可怜。 空荡荡的肚子里填了东西,尽管少,但好歹让身子回暖了不少。梁玉琢由着徐婶抱在怀里,心里盘算起以后的事,没想多久,倒是眼皮发沉,渐渐闭上了眼。 睡前,隐约听见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有人站在外头似乎喊了一声徐婶的名字。 宣德八年,整个大雍整整干旱了一年。 到了宣德九年,老天爷却好像是要把之前一整年的雨水全部补偿回来似的。从年后开始,就陆陆续续地下,三天一场小雨,五天就一场大雨,下得不少地方都起了水涝。 下川村的妇人们戴着斗笠,穿着粗布衣群,三五成群地经过农田,一个个底下的鞋子还渗着水渍,一看就是才从河边回来。 这六月的天气,闷热得厉害,大概又是快下雨了,大眼蜻蜓一个个飞得极低,半大的小子们正追着蜻蜓到处跑,毫不在意跑得满头大汗。 路边的茅屋边上灵巧地飞过几只燕子,一个侧身从两个妇人中间穿过,翅膀扑棱一下扇到了衣角。 第3章 「琢丫头,又蹲着看稻子呢?」 听到招呼,原本蹲在稻田边上瘦精精的身子站了起来,伸手将头上的巾子扯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汗,笑着应和了一声:「张嫂,谢谢您昨儿个给的麦芽糖,真甜。」 这下川村在平和县里算不上什么大村子,但小村子有小村子的好处,起码这一块民风朴素,平日里瞧着家家户户都其乐融融的。 梁玉琢从能下床到渐渐上手干活的这小半年里头,也算是见过了村里的好好坏坏,晓得跟什么人说什么话,同村民的关系处得都还不错。 再加上梁玉琢她那去世的老爹身前的好人缘,倒也没让孤儿寡母在村子里受太多苦。 这日子难是难了点,梁玉琢却觉得起码能活下去。 唯一不太好的,就是这田里的稻子里,总是长得有些不如意。 最初的时候,梁玉琢以为田里的稻子是自己种法有问题。 过去在乡下教村民科学种植经济粮食的时候,她一向是负责出谋划策,怎么科学种植自然有邀请来的农科院专家负责。这会儿,她只恨自己当初不多学一些,也好过现在这样盯着面前的稻子一筹莫展。 后来徐婶见她总是蹲在稻田边上愁眉苦脸,一问笑了。 「这稻子就是这样。闻着香得不行,但是结实就是少。」 「那收成不就少了?」 「这稻子本就不是给咱们吃的,收了全得交公。」 想起徐婶之前的话,梁玉琢唇角紧抿,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拿荷叶裹着的东西,展开从里头捻了一小块麦芽糖扔进嘴里。 这小半年,她琢磨了不少赚钱的法子,可到了上手的时候,却发现,就自家目前的状况,除了老老实实种地,和让梁秦氏三不五时卖个绣品,还真没别的能赚钱的营生—— 梁家穷,实在是太穷了…… 梁玉琢有些泄气地重新蹲下,伸手抓了一把稻子,叹了口气。 要致富,就要先付出努力,想要付出努力最基本的就要付出钱财,但是梁家没钱,梁家本来是靠她那落第秀才的便宜爹当教书先生赚束脩过日子的,现在人没了,孤儿寡母的竟然就靠人接济过了快两年的日子…… 如果不是半年前她穿越过来,梁玉琢很肯定,秦氏还会带着一儿一女继续靠那点绣品跟左邻右舍的接济一直过下去。 一想到这半年秦氏疼儿子的模样,梁玉琢就觉得心塞。 徐婶虽然一直说让她别记恨,但说句实话,当她得知穿越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记恨是没有,愤怒却是爆表了。 梁玉琢还记得,上辈子她活着的时候,不说是被家里人宠着吧,也是好吃好喝养着的。到了大学毕业的时候,爸爸妈妈忙不迭劝她回老家工作。偏偏那时候她满腔热血,要为祖国建设新农村,于是屁颠屁颠报了名,又通过层层审核、考试,最后到了一个还算比较开化的乡下当村官。 泥石流发生前的半个小时,她还在给家里打电话,兴高采烈地说下个礼拜就可以回家探亲,撒娇说想吃爸爸做的卤鸭,妈妈做的葱爆大虾。 半小时后,她只来得及全村广播泥石流,只来得及扑倒村长的孙子,再睁开眼就穿越到了这里。 现在好了,当年没「享受」到别人家里重男轻女的「福利」,这会儿梁玉琢是体会到了。 梁玉琢这辈子的爹叫梁文,永泰八年的落第秀才。当初秦氏怀孕的时候,梁文想要个儿子,早早起了名字叫玉琢,说是玉不琢不成器。结果出来是个闺女,梁文倒是没关系,当了个傻爹,秦氏心里却生了愧意。 等到怀上二胎,孩子还没生下来,梁文因意外过世。等到儿子生下来,秦氏只差把儿子绑在裤腰带上,生怕把梁家的香火断了,死后没脸到底下见男人。 这么一来,梁玉琢就成了家里最尴尬的存在。 好在梁文当初跟家里分家出来的时候,还得了五亩田,梁玉琢能下地后为了避开秦氏,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干活,完了就往田里跑。 「琢丫头。」徐婶嗓门依旧大,老远就能听见她的声音。 梁玉琢从田边站起来,眼睛眨了眨,就望见徐婶粗壮的胳膊朝着这边挥了挥,身后还跟着她家刚刚成亲的大儿子,母子俩肩头上都扛着东西。等走近了,她才发现,竟然是一大一小两头野猪。 「婶子,又猎回野猪啦。」 她往徐婶肩上打量。这年头野猪看着不大,但都长出了獠牙,只怕再大一些,就要下山破坏农田了。前些日子,村头的一块田就被野猪刨得乱七八糟。 徐婶没闺女,家里三个小子,平日里是真心拿梁玉琢当闺女疼。尤其是半年前的事情一出,更是心疼这丫头。瞧见她眨巴眼睛冲自己笑,徐婶这心就软了大半,扭头冲大儿子喊了一声:「回头把野猪杀了给琢丫头家里分点肉。」 第4章 「这肉婶子不用再给了,」梁玉琢瞪大了眼睛,赶紧摆手,「上回婶子给的肉,家里还没吃完呢,哪能再要。」她说着一笑,「再说了,我家里都是女人家,这野猪听说浑身都是精肉,没点肥的,怕是不好咬,二郎嘴馋,要是一口咬不下来,可得哭上很久。」 她家那个弟弟用了秀才爹生前早就取好的名字,叫学识。一听就知道秀才爹是盼着家里出个举人光宗耀祖的。不过二郎如今还是个挂着鼻涕跑不利索的小子,想等他考出个举人光宗耀祖,可要等上写日子。 徐婶从半年前就发现了,梁家这闺女生了场病,虽然病刚好的时候是糊涂了一阵子,但这半年里看起来反倒是比过去好了很多。出了门见人就喊,什么脏活累活也都乐意干,田里的事不懂晓得去问人了,不像过去那样总是低着头怯生生地怕跟人说话。 反倒是秦氏,自从出过事后,越发的小心二郎,生怕再发生一样的事。 听梁玉琢说上回送她家的肉居然还没吃完,徐婶这下挑了眉头:「你个丫头正长身子呢,要是不养好了,说不了人家可怎么办。家里的肉要赶紧吃,不够就跟婶子说,婶子让你叔上山多打些猎物来……」 这话还没说完,老远就听见有人在哭喊。 梁玉琢回过头,疑惑地看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旁边有经过的村民听得更清楚一些,瞧见她站在这儿,忙喊了声:「琢丫头,好像是你娘的声音。」 梁玉琢一愣,忙循着声音跑过去。 她跟秦氏这半年虽然关系看起来像是房东和房客,但到底是这具身体的生母,一旦有什么事,她既然魂穿成了女儿,总还是要出面搭把手的。 「娘!」 秦氏一边哭一边在喊二郎。闻声赶来的村民都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 梁玉琢前脚刚到,后脚就被秦氏抓住胳膊大哭。 「二郎不见了!二郎不见了!」 秦氏这一喊,周围的村民都吃了一惊。 谁不知道秦氏平日里有多宝贝这个遗腹子,生产的时候又恰逢难产,生下来就没让孩子离开过视线。上一回一不留神让二郎被人带走了,就发生了掉下池塘的事,这次指不定又会出现什么意外。 村民们不敢多想,稍一合计,就在里正的指挥下分头去找。徐婶差遣儿子把野猪扛回家,自个儿扶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秦氏,难得压下嗓子劝慰。 梁玉琢虽一向替身子的主人委屈,但二郎到底年纪小,小半年里倒是真养出了感情。一听说二郎不见了,梁玉琢心里也吓了一跳,忙托徐婶照顾秦氏,自个儿也奔出去找人。 昨夜下过大雨,经过一日的日晒,除了个别水洼,倒是没多少地方还是湿的。可这会让山雨欲来,空气里一下子就带了湿意。 村子里平日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大多都是熟人,只是一时半会儿不一定有人会注意到个三四岁的小孩,要想找二郎却也有些困难。 梁玉琢跟着人跑遍了村里村外的小池塘,连河道那儿都跑去了,也愣是没瞅见二郎的踪影,眼看着大雨就要下了,心里更是着急。村里开始有人往外头走,徐婶的男人和儿子带了几个精壮的汉子进山找,几个妇人拉了孩子在问。 梁玉琢咬咬牙,往另一个没人去的方向跑。 那是下川村最偏的一座小院子,孤零零地处在山脚下,除非必要,平日里村民鲜少往那里头去,哪怕是要上山,也宁可绕远一些往别处走。因为村里人都说那儿阴气重,有鬼。 梁玉琢不信什么鬼怪,但听徐婶说得多了,也一直没往那儿去过。可眼下大伙儿到处在找二郎,却唯独没人想到那里,她心下一横,索性去那边碰碰运气。 可也许还真是运气。 她一脚踏进那长满了青苔的小院,就听见了熟悉的一声尖叫。 山脚下的这座小院,其实是座废园。据说几十年前也是个大户,后来一把火烧了半个园子,原来住的人连夜离开了下川村。之后就时不时听到奇怪的声音。村里的老一辈常拿这废园子吓唬小孩,时间长了,村民们也就习惯把这个废园子扔在脑后。 可梁玉琢分明记得,上回她打那废园子门前经过的时候,还瞅见园子里摆了些竹子。 里头该是有人住着才是。 废园子的门总是开着,门上、屋檐下还留着不少残缺的雕饰,一看就知道过去还真是大户人家住的园子。半边的小园已经被大火烧得乌漆墨黑,这些年过去了也没见怎么被人收拾,这才让人一直觉得是个鬼宅。 梁玉琢前脚才踏进长满了青苔的小院,当下就听到了熟悉的叫声。 「二郎!」 梁玉琢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一脚迈进敞开的正厅。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里头的情况,就听见传来一个老头中气十足的吼声。 第5章 「咄!放下!」 梁玉琢定睛一看。 她家小二郎正瞪圆了眼睛,在往一个大竹篮子里钻,篮子里头的东西大概都被他扔到了外面,周围地上一圈的零碎。还有个白胡子老头,宝贝似的抱着怀里的一盏灯笼,涨红了脸,又急又气地瞪着二郎。 老头看起来约莫五十来岁的样子,白胡子白头发,连眉毛也已经灰白了,眼眶凹陷,身上的布衣看起来也不大干净。唯独一双手,洗得格外干净。 这废园的正厅虽说是敞开着门,实际上那门也不过只剩下半边,还是破破烂烂地悬挂着的,指不定老头吼声再重一些,就能给震得掉下来。 偌大的一个正厅早没了正经摆设,当中摆了张长条桌子,上头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柱子间连着条绳子,空荡荡的,也不知是用来做什么。二郎就在桌子底下折腾。 梁玉琢在正厅内站定,顾不上先跟老头打招呼,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把半个身子进了竹篮的二郎抱了起来。 那老头似乎对突然闯进来的梁玉琢并不感兴趣,见有人把捣乱的小孩抱走,这才松了口气,却还是绷着脸,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灯笼摆到桌上,完了才弯腰去捡被二郎扔了一地的零碎。 二郎见阿姐来了,高兴地搂住她的脖子就不肯松手。梁玉琢索性让他挂着,一只胳膊垫在二郎的屁股底下,另一只手去帮着老头捡东西。 这一下,梁玉琢才看清楚被二郎扔了一地的零碎究竟是些什么物什——一小包牛皮纸被扯开,抖落出细碎的朱砂,还有一贯浓稠的浆糊和不少零碎的料子。 再抬眼,瞅见桌子上堆着的一小堆竹条,梁玉琢恍然。 「这是做灯笼的?」 那老头抬头看了一眼梁玉琢,手里动作没停,从桌上摸出火折子,点上蜡烛,谨慎地摆进灯笼里。 蜡烛初进灯笼,立刻透出光影来,那上头的山水、花鸟映着烛光,样式新颖,色彩顷刻间溢满厅堂。 「这灯笼,真好看。」 不光是脖子上挂着的二郎瞧见灯笼亮起后看得呆了,就连梁玉琢也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那点儿气吹得厉害了,把蜡烛给熄灭。 她怎么说也在现代社会活了二十几年,看过的新式灯笼没有成千也有几百。可眼前的这盏灯笼,却比任何她过去看到过的新式灯笼都要好看。 这做工,这光影,哪里是后人能比的。 听见梁玉琢这话,老头终于扭过头搭理了她一回:「村里的丫头?」 「是。我姓梁。」 经历过文化传承困难的现代社会,梁玉琢面对手艺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带着敬佩。那些能坚持一门手艺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老先生们,可能一生清贫,但到最后最无奈的却不是清贫,而是手艺无法得到传承。 传统文化的落寞,既是悲哀,也是无奈。 「姓梁?」老头抬眼,将梁玉琢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你爹是梁文?」 「老人家认识我阿爹?」 「认得。」 话到这里,老头又没了声音,低头吹熄蜡烛,找了个根杆子就要把灯笼挂上绳子。 二郎已经看得呆了,挂在梁玉琢的脖子上,眼睛一直盯着灯笼,见老头要挂上去,忙叫了两声,有些不舍得。 那老头倒是没了之前的气愤,瞧了二郎一眼,从桌上摸出个竹编的小球来。 「这东西就送小子了。」 梁玉琢手忙脚乱接住小球,低头一看,吃了一惊。 这小球虽说是竹编的,却做工精细,每一根细竹条都经过了打磨,整个小球光滑极了,没有一点毛刺。她把小球塞进二郎怀里,对着老头感激地道了声谢谢。 转身抱着二郎要走的时候,老头忽然叫住了梁玉琢。 「你弟弟年纪小,好骗一些。下回叫他注意,别跟着梁鲁家的小子到处乱跑。」 下川村就这么大,梁家几个堂亲都住在一块。老头说的梁鲁是梁玉琢她爹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家里生了五个小子,如今媳妇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听徐婶说找了大夫诊脉说也是小子。 梁鲁家目前最小的一个儿子叫梁同,只比二郎大了四岁,一贯是村里的小霸王。别家的小孩瞧见梁鲁家的小子个个跑得飞快,偏生二郎人小脑子也不机灵,见对方愿意找自己玩,就跟个小尾巴似的跟前跟后。梁玉琢这半年里没少见着梁鲁家的小子欺负二郎。 听得老头这么提醒,梁玉琢脑子里咯噔一下,警觉了起来。 按理说,秦氏一贯把二郎看得紧,不难发现二郎跑哪儿去了。可这次出事,实属意外。老头这么一说,显然是在告诉梁玉琢,她家二郎会从家里跑这么远到废园,是因为梁鲁家的小子。 不管怎样,梁玉琢抱着二郎跟老头说了声谢谢,心里盘算着下回过来帮老头把废园收拾收拾就当是这回的谢礼了。 第6章 老头闷闷地「嗯」了一声,见人出了门,随口道了句:「掉了次水里,脾气倒是变了不少。」 梁玉琢抱着二郎从废园里出来,只觉得这小子越发沉了。这半年,她也是发现了,尽管梁家穷到要靠人接济才能活,她那便宜娘也从来不委屈儿子。自个儿可以吃麦麸做的饼,也定要让儿子吃上口肉糜。可想而知,在梁玉琢穿越过来之前,原身在她爹死后,到底是过了一段怎样的娘不亲的日子。 二郎大概也是玩累了,抱着他姐的脖子开始打哈欠,没多久就迷上眼睛哼哼两声睡过去了。 这人一睡着,就算是小孩子也沉得很。 梁玉琢咬咬牙,把开始往下沉的二郎往上颠了颠,抱稳了这才继续往前头走。 有帮忙找二郎的村民瞧见了姐弟俩,忙回头去喊人。不一会儿周围帮忙的村民就都围了过来,有认识的大伯帮忙把二老一把抱起,趁着秦氏还没过来拍了他的屁股。 秦氏从人群中挤出来,眼眶还是红的,想来不知道哭了多久,呼吸有些急促。望着被人抱住呼呼大睡的二郎,捏着的心像是终于放下来,秦氏一把抱过儿子,歇斯底里地大哭,声音里透着一股难掩的恐惧。 梁玉琢松了口气:「二郎是在废园那边发现的。」 众人听了一愣:「怎么跑那儿去了?」 旁边有村民低声说道:「那废园不是说有个老头……会不会是……」 梁玉琢一听这话,就瞧见秦氏的脸色都变了,村里几个男人摩拳擦掌似乎就要去废园找老头说两句话。 「二郎是被梁同带过去的!」 梁玉琢情不自禁地叫出来。 她一想到那个小心点灯的老头好心提醒自己的话,就觉得这事绝对不能给他赖上污名。 众人呆愣了一会儿,面面相觑。 旁人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话,就听见从人群后头传来怒吼:「凭啥说是我家五郎带过去的!小丫头片子张口就唬人,我撕烂你的嘴!」 说话间,有个圆滚滚的身子从人群后头费力挤了进来,二话不说,伸手就要去抓梁玉琢。 梁玉琢吓了一大跳,亏得身形瘦小,那胖爪子刚伸过来的时候,她赶紧朝旁边躲了过去,就瞧见穿红戴绿的一个胖媳妇从身边摔了过去。 怕她摔着了,还有大婶好心伸手扶了一把,结果被一爪子挠开。 梁玉琢定睛一看,这人还正好就是梁鲁家的媳妇,目前正怀着第六个小子的梁同他娘梁赵氏。 此时梁赵氏的肚子已经有六个多月了,却圆滚滚的像是八九个月大的模样。村子里早有人在猜这一胎生出来怕是要八九斤重。 梁赵氏站稳了,下意识扶了扶肚子,满脸恨恨地瞪着梁玉琢:「小丫头片子,说话不过过脑子。我家五郎凭什要拐你家小子去废园,不定是二郎撒谎!」 「二郎才多大年纪,我阿娘平日里把他当做眼珠子,恨不能拴在腰上,要不是梁同哄着怎会一个人走远!」梁玉琢也不客气。过去在乡下工作的经历,让她太清楚,人缘好虽然重要,但要是脾气太软了,也只有被人拿捏的份。 梁赵氏见她这样子,也不肯让步,直嚷着要梁玉琢交出证据来。 这事本不用闹得这么厉害。梁玉琢不过是想替老头说句话,免得被人误会,哪里想到梁赵氏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即便二郎的事是梁同做的,梁赵氏若是说句小孩忘性大把人带出去忘了带回来,以秦氏绵软的性子也不会说啥。村里人更不会去追究小孩的责任。至于梁玉琢,最多是私下里多教教二郎,别什么人都跟着跑。 可梁赵氏现在的反应,却好像整件事情,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梁玉琢她爹早年跟家里分了家,带着秦氏和分到的五亩地就另外住了下来。现在家里的房子,还是她爹当先生那几年攒的银子建起来的。梁玉琢穿越之后自然是不记得家里都有哪些亲戚,好在下川村也不大,该认识的人慢慢的也都认识了。她当然知道梁鲁跟梁赵氏的那些事。 梁赵氏生的这五个儿子,个个没什么能耐。 老大好吃懒做,前几年在县城里偷盗,被抓了个现行,放出来没多久又进去关着。 老二稍微能吃苦,留在家里种地,偏生因为长得丑,到现在还打着光棍。 老三不偷不抢,跑到南边干苦力去了,一年回不了一趟家。之前听说在外边跟人生了个儿子,结果对方是个有夫之妇,闹得吃了官司。 老四年纪小一些,被扔到村上的学堂读书,愣是半年没背下一首诗。 老五就是梁同,正好是人嫌狗厌的年纪。 梁玉琢实在是不明白,梁赵氏的反应怎么这么大。就连里正这会儿听到动静,都急忙赶了过来。梁玉琢还在人群当中瞧见了梁家大伯跟婶娘。 第7章 「我家五郎聪明懂事,从来不胡闹,你凭什把这事赖五郎头上?」 如果不是怀着孕,以梁赵氏这架势就地撒泼的可能性极高。梁玉琢被吵得耳朵生疼,再看一眼秦氏,抱着二郎眼眶红得又要掉泪珠子。 大概是知道秦氏是个没脾气的,又见只有梁玉琢一个小孩在这边说话,没等众人回过神来,梁赵氏扬起手臂就要一巴掌往梁玉琢脸上招呼。 梁玉琢心里头正叹气,想着把事情的头绪捋捋清楚,不想迎面忽然飞来一巴掌,连忙退后两步。徐婶的儿子俞大郎就在旁边,顺势把人往身后一拉,梁赵氏那一巴掌就抡到了俞大郎的肩膀上。 俞大郎八岁开始跟着他爹进山打猎,从小练得一身腱子肉。梁赵氏这一巴掌抡过去,不偏不倚撞上肩膀,那地方骨头跟肉搭在一块,疼得梁赵氏猛一下子眼泪都出来了。 「梁鲁他媳妇。」里正从人群里头走出来,「有事好好说话,向个小丫头动手算什么!」 「里正!」 梁赵氏疼得眼泪都要滚下来了,捂着手掌就要嚎。 再看梁玉琢,一副受了委屈却实在不知该怎么争辩的模样,表情里带了几分可怜。她这身子本就因为阿爹死后没吃多少营养,都十五岁了,看起来还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往俞大郎人高马大的身子后一躲,看起来尤其瘦弱。 「琢丫头,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二郎突然不见,秦氏慌张地满村找,这事儿村里没人不知道。一来二郎本就半年前出过事,二来这几年附近几个村子也接连丢过孩子,这样的事只要有点苗头,都会让有孩子的人家心里发慌。 里正一向在村里头最有威望。他这话既然说了,梁赵氏再想吵嚷,也得等梁玉琢把话说了才行。 梁玉琢看了梁赵氏一眼,心里头隐隐约约冒出个念头,只是一时间也不好确定,便老老实实将如何在废园找到二郎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通。 废园里住着个老头,里正是知道的。但是村子里基本上没人会往废园那儿走。梁玉琢说二郎会出现在那儿,是被梁同带过去的,大概也只是小孩子间玩闹。 可梁赵氏却咬着牙,非说她家五郎没干过这事。 梁赵氏这态度越发坚持,越让人觉得奇怪。二郎在秦氏怀里睡得香甜,任凭怎么吵,也只是迷迷糊糊地舔舔嘴唇。 这时候,俞二郎却带了个小子从人群外头挤了进来。二郎年纪比梁玉琢稍大几岁,但也和父兄一样,大高个,一身腱子肉,说话嗓门像他娘,随手一扔,就把手里拎着的小子丢到了里正跟前。 梁玉琢低头一看,居然是梁同。 梁同虽然年纪比二郎大了一些,但在梁玉琢眼里,也不过是和二郎一般大的小子。要不怎么三天两头会想着去欺负村里其他小孩。 可这会儿瞧见他被俞二郎丢出来,吓得低着头直打哆嗦,她又难免觉得到底还是小孩。 「五郎,你说说,怎么把二郎带到废园去了?」 梁赵氏一听这话,脸色腾地就变了,捂着肚子直嚷嚷,非要梁同过去扶她回家。 里正脸色一变:「话没说清楚走什么?梁鲁家的,要是不舒服就别出门到处走,小心伤了肚子里的娃。」 里正这话说出口,梁赵氏哪里还敢吱声,也不嚷嚷肚子疼了,低着头死命拽着梁同的手,生怕儿子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梁同被这么多人围着,难得胆子小,瞧见俞家二郎又在旁边狠狠盯着自个儿,脖子一缩,嘟囔了句:「我就想让二郎吓一跳,打算晚点去接他的。」 果然是小孩子的话。 什么叫想让二郎吓一跳。这吓一跳本身就可大可小。有些小孩惊着了,最多不过是夜里哭上几回,时间长了也就忘了。但有些小孩惊着却是会连带着发病,不定会不会出其他事情。 更何况,废园一贯被人当做鬼宅。二郎若是胆子小一些,被梁同带进废园,只怕早吓出一身病来。 见梁同说了理由,里正也不好要他在说别的。到底是小孩子闹的一场误会,里正回头让秦氏把二郎看顾好了,夜里多注意一些,事情也就到这里为止了。 哪里想到梁赵氏才一转身,梁玉琢的耳朵就听见梁同那小子跟梁赵氏嘟囔了句:「阿娘,二郎怎么没被吓死,他不死我怎么过继啊?」 梁同这话说得轻,在场的没几人能听见,梁赵氏显然也没料到儿子会在这时候突然说着话,惊得狠抓了一把他的手。 梁赵氏力气大,梁同半大小子哪里会受得了她这一下,当场叫了起来:「阿娘,你抓疼我了!」 「乖儿子,娘回去给你吹吹啊。」梁赵氏慌里慌张地回头看了一眼,不想正好撞上梁玉琢虎着脸看着她们娘儿俩,顿时脚底下一崴,差点摔倒。 第8章 梁赵氏母子的动静,周围的人这一下全都听到了。 梁玉琢上前一步,一把抓过梁同的手就往身前扯:「你方才说什么?什么过继?」 旁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梁玉琢这一下,被秦氏抱在怀里的二郎这会儿终于被吵醒了。见阿姐抓着梁同的手,二郎哇一下哭出声来。 「阿姐阿姐!五郎说要弄死我!五郎说等我死了以后他就过继给阿爹,给我家当儿子!阿姐!」 二郎这一声喊,把秦氏惊出了一身汗。再去看梁赵氏,只差没丢下儿子赶紧跑。 徐婶招呼几个妇人一块把梁赵氏围住,非要她在里正面前把这话说说清楚。 过继可不是什么小事,梁赵氏一个妇道人家,虽说嫁给了梁鲁,可到底梁鲁和梁文不过是没出五服的堂亲而已,怎么着也轮不到梁赵氏去谋划给梁文过继的事情。 更何况,秦氏还给梁文生了个带把的小子,哪里用得着梁同过继。 「里正。」 梁玉琢向来是胆大心细的,更是不惧有些欺上门的事。在她看来,虽然秦氏是自己便宜娘,可既然穿越了,成了人家的闺女,即便秦氏再怎么重男轻女,只要没做出太过丧尽天良的事情,自己总还是要做好一个女儿的义务。 再者,梁赵氏既然都打了过继的主意,分明是看上了家里的那五亩地。二郎要是没了,秦氏保不准不用一年时间也跟着去了。到时候家里只剩下梁玉琢一个人,即便自个儿到时候已经能养活自己了,梁家出面道貌岸然一番,说是好心给便宜爹过继个儿子,续点香火,只怕她也扛不住压力只能答应。 但这会儿,人还好好的活着呢,哪里能让人这么欺负。 一瞬间,梁玉琢的神情变得比之前更加郑重,回头看向里正。 「里正,这事我想求里正帮忙说一说理。」 初夏的黄昏,日光落在山坳,燥热感稍稍减去,却依旧令人心下浮躁。 里正姓薛,单名一个良,一贯有名望。薛又是村子里的大姓,更是说话做事让人信服。平日里有什么家长里短的纠纷,薛良总会被人请出面裁断,若是薛良这个里正不行。村里头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还会被另外请出来。 过继这事,认真说起来,倒的确不是件多严重的事。往常村里也有人家过继堂亲家的孩子当自己子嗣的。但那大多是因为要过继的那家实在绝了嗣。 要是换作平日,薛良也不会多头疼,只需将过继一方敲打一二即可。可这一回,却有些麻烦了。 自从半年前出了事后,梁文家的大闺女脾气就有些厉害。但孤儿寡母的,有个厉害些的在家,倒也是件幸事。 看了眼梁玉琢的神情,薛良咳嗽两声:「梁赵氏,你把这事说一说。五郎刚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梁赵氏有些闪烁其词:「五郎不过是个孩子,兴许是从哪儿听来的闲话,随口胡说的……」 「即便是闲话,总也有源头。」梁玉琢呛声,「婶子,我今日喊你声婶子,还盼你把这事好好说说。没得我阿爹死了,二郎还在,孤儿寡母的就遭人惦记家里那几亩地日后没人照顾。」 就梁家现在的穷样,唯一能让人惦记着的只有那五亩地。虽然算不上什么良田,但好歹过去有便宜爹照顾着,土地还是肥沃的。只可惜宣德八年大旱,加上便宜娘不擅打理,没能种出什么来。 梁玉琢仔细想过,梁赵氏是只贪心不足的铁公鸡,往常素来不稀罕往她家门前过,前些日子倒是难得看她几次往家里的田地边上走。这么一想,倒是把梁同嘴里的「闲话」猜到了七八分的原委。 「你这丫头,嘴巴伶俐的,哪有这么跟亲戚说话的……」 「婶子今日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明日我就搬了凳子坐你家门口去唠唠嗑。」 梁玉琢这话一出来,梁赵氏就歇了声音。 几个月前,梁赵氏差遣老三回了趟娘家。听说临走的时候,那愚孝的老三还听他娘的交代,从娘家顺手牵羊带回来不少东西,气得梁赵氏她几个妯娌冲到下川村,就站梁赵氏家门口唠了一上午嗑。 那说话时冒出来的唾沫星子,简直能淹死一头牛。直把厚脸皮的梁赵氏也说得连连求饶,赶紧把顺手牵羊带回来的东西还了回去。 这事当时在村子里闹了很久,梁赵氏她男人嫌弃媳妇丢人,把梁赵氏丢在房里整整半个月,自个儿跟小儿子挤一张床。 事情虽然了了,梁赵氏却变得有些疑神疑鬼。家门口一有人经过说话,就要跑出去看看是谁。 「你个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什么……」 「婶子只要回答里正就好,别的话可以少说些。」 梁赵氏见梁玉琢绷着脸,干脆豁出去了,挺着个大肚子就冲她嚷嚷:「你阿爹就一个儿子,万一出了什么事,便是断了香火,免不了到时候要从别人家过继孩子。这话也不过是有人在门口随意说了几句,叫我家五郎听见了,你比五郎年纪稍长,怎么也同个孩子似的较真。」 第9章 梁赵氏这话简直诛心。秦氏倒吸了口气,眼泪滚落,好在有徐婶,扶着人好一顿安慰。旁边几个妇人这会儿也听不下去了,护着秦氏道:「呸!也不晓得这杀人的话是哪个不要脸的自己在窝里说的,叫儿子学了去,被人发现了却赖在别人身上!」 梁玉琢见话撂下,哪里还会客气,直接向着薛良行了行礼:「里正素来公正,今次这事,说大不大,只消婶子同我阿爹道个歉,日后让五郎少拉着我家二郎到处跑。不然,二郎哪日要是真出了事,便是撕破了脸皮,我也要拉着婶子一家上县衙找县老爷说说理!」 在乡下工作的经历,让梁玉琢清楚,越是没啥文化的村民,越是害怕当官的。哪怕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事,也不认为自己犯了事,你只要把人往当官的面前一拎,多少还是会腿软发汗。 那梁赵氏也果真不经吓,一听梁玉琢说要见官,顿时吓得脸色发白。梁同也被他娘的反应给吓了一跳,再见梁玉琢瞪眼,哇一声就把从哪儿听来的话老老实实说了出来。 「是我阿娘夜里同阿爹说的!阿娘说要是二郎死了,婶子家里就没了儿子,婶子家里的五亩田好说也是从梁家分出去的,没得道理没了儿子还分给要嫁出去的丫头。我家儿子多,到时候就把我过继过去,然后田就归我了,归我也就是归我阿爹了!」 小孩子不经吓,梁同说着一哆嗦,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拉了一泡尿。旁边有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女孩,这会儿捂着鼻子偷笑,谁也不愿意往他边上站。 梁赵氏也觉得丢脸,拽着儿子就要走。梁玉琢哪里会肯,几步上前把人拦住。 薛良心知今日这事要是不弄个结果出来,梁玉琢是绝对不会罢休了。 「梁赵氏,说到底这事是你的不对。既然知道是闲话,平日里就少说两句。梁文虽然没了,梁家怎么说还有一儿一女在。若二郎真是因为意外没了,那过继倒也可以说说。可你把这话往五郎面前一说,五郎记在心里头要去害二郎,这事就有问题了。」 薛良叹气。梁鲁和梁赵氏这对夫妻到底什么秉性,他作里正的自然清楚。 「万一二郎这次真被吓出问题来,你家二郎逃不了干系,到时候是去见县老爷还是被赶出下川村,就都是你们咎由自取了。」 梁赵氏倒吸一口气,一把拽过梁同,当着梁玉琢的面狠狠地打了儿子几巴掌。 再抬头时,梁玉琢分明看见她脸上的不忿:「今天这事,是五郎不对。琢丫头你是作姐姐的,就当弟弟年纪小不懂事,别跟他计较,也别跟婶子计较。」 她说完,生怕梁玉琢再做什么事,拉着儿子赶紧就走。几个老婆子见她拉着儿子慌里慌张地走掉,纷纷啐了一口。 「梁鲁家的越发脑子糊涂了,梁文家还没绝嗣呢,就动了过继的心思!」 「梁文家的,你性子可得强一些,别叫这种人钻了空气。」 这事到这儿,也是有了个结果。秦氏抱着儿子哭哭啼啼地回了家,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神来做饭。 梁玉琢卷了袖子上灶头,好不容易做了顿饭,几口吃完就要往外头跑。二郎伸手喊了几声阿姐,她回头摸了把二郎的脑袋,叮嘱道:「阿娘,吃完了把碗放着我来洗。」 「你要去哪?」 秦氏这会儿已经不哭了,一双眼睛却还红彤彤的,到底是亲娘,二郎坐在她怀里安静地嘬着手指。 梁玉琢有些看不下去,把二郎的手指从嘴里掏出来,随口道:「去找里正。」 「别去了……都是一家人,别闹得太难看。」 二郎这小子见阿姐掏手指,忙闭了嘴不肯松手。他人小力气不足,没几下被梁玉琢把手指拔了出来。 「婶子既然把过继这事都说给五郎听了,心里头恐怕真就生了这个主意。」梁玉琢顿了顿,「五郎又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听不懂大人的意思。他今天敢把二郎往废园子里丢,就是生了要把二郎弄废的心。人虽小,心倒是毒。」 秦氏垂下眼帘,搂紧了儿子。 梁玉琢知道她是真疼儿子,自从便宜爹死后就把二郎当做了心头热生怕出了岔子,索性这会儿趁热打铁。 「今天扔废园子,谁晓得明天五郎会不会又做出什么事来。阿娘你总归不能日日夜夜守着二郎,这事儿才出苗头的时候不解决了,阿娘就不怕二郎真出问题?」 秦氏虽没回答,可呼吸一下子有些急促。梁玉琢知道她这是听进心里了。 「阿娘,半年前那趟子事,虽说是意外,可不觉得也太巧了一些么?二郎那会儿才多大,没人带着他做什么跑到池塘边上去?」 「那事……」秦氏脸色发白。梁玉琢没再说话,摸了把二郎的脑袋,直接迈着步子出了门,丝毫不知身后的秦氏抬起头看着她走出家门,泛红的眼眶又开始往下掉眼泪。 第10章 凡事都要想到它的正反面。梁玉琢在上辈子和村民们做了那么久的工作,心里知道,有些事情,打预防针还是有点作用的。尤其是她现在到了古代,这地方规矩比起现代,只多不少。 梁赵氏说到底,是梁鲁的媳妇。梁鲁又跟她便宜点是堂亲,说起来梁赵氏也就是她的长辈。在古代,长辈做事,做后辈的万没有理由去置喙。可这事搁到梁玉琢头上,却是不能忍。 二郎那小子虽调皮了一些,可比起梁同熊孩子,简直就是小天使般的存在。要是二郎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梁玉琢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和原身交代。 你弟弟我没看好不小心被人害死了? 呵呵。 梁玉琢想着,已经走到了里正的家门口。 矮墙圈起来的院子里,一角是块不大的菜园子,种了些蔬菜,边上还围了个鹅圈,看家鹅反应大,瞧见有人站在矮墙外张望,当即扇动胳膊开始叫唤。 有人从黑洞洞的屋子里出来,瞧见梁玉琢站在墙外,回头招呼了一声:「琢丫头来了,吃过饭了。」 从屋子里出来的人叫薛荀,是里正薛良的兄弟。俩人是一母所出,一个当了下川村的里正,另一个算不上游手好闲,但也没什么正经活,总是在外头跑,偶尔才回次村。 梁玉琢认得薛荀还是因为这人喜欢逗小孩,被逗弄过几次也就熟悉了。 梁玉琢在薛荀面前说明来意,就被带着进了屋子。 里正的媳妇姓高,是薛家的旁亲,见梁玉琢来,忙端了家里的粗制点心出来。 梁玉琢谢过薛高氏,对着刚吃完饭正在抽旱烟的薛良躬身行礼。 乡下人向来没城里这么多规矩,谁家的孩子除了过年也没正经给人行过大礼。薛良和媳妇一见梁玉琢这架势,惊得都坐不住了,忙起身将人扶住,又往边上凳子按。 「你这丫头这是做什么?」 「不瞒里正爷爷,这会儿过来玉琢实在是有话不吐不快。」 「哦?」薛良让薛高氏给梁玉琢倒了杯茶,「为了你婶子说的过继?」 「嗯。」 薛荀黄昏的时候才从外头回来,自然错过了满村找二郎的事情,这会儿听见薛良的话,忙让嫂子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这厢才听完,顾不上自家兄长还在跟小辈说话,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这泼妇也是欺负人。梁文还有个儿子在呢,就想着要过继!」 「不过是私底下说的闲话叫五郎听见了才闹出这些事,若是深究,也实在过了。」 薛良的意思梁玉琢自然明白。做里正的,想到的首先还是全村的利益,像这种私底下的事,只要危害不大,自然不会摆上明面,更不用说真把梁赵氏押到县衙。 「这事本也打算罢了。可想起半年前二郎莫名其妙大冬天去了池塘边上,还落了水,我这做阿姐的心里头就始终悬着。半年前二郎才多大,阿娘素来宝贝儿子,又怎么会放任他离开?我私底下也问过二郎,二郎年纪小,半年前的事也已经不大记得,只说是五郎和人一块带他去了水边,至于是去做什么的,又怎么会掉下去,他已经记不大清了。」 待梁玉琢详细说明心里头的猜测,薛良沉吟片刻,道:「这事拿不出什么证据……」 「确也不需要什么证据和结果。只是玉琢想问里正爷爷,这过继在咱们大雍的律法上,可有什么仔细些的明堂?」 从穿越到下川村,梁玉琢就一直在找机会看些书。好在便宜爹是秀才出身,虽然落了第,可家里的书并不少。她闲来无事就会捧上一本看一会儿,多是繁体,除了看得费力一些,倒也不妨碍她了解这个世界。 只是,律法这一块,便宜爹似乎从不涉及。 但显然,作为里正,薛良对这方面似乎也并非太过熟悉。 他皱了皱眉头,像是想了一会儿,手里的旱烟杆子敲了敲桌面。旁边的薛荀赶紧道:「这过继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只要除附即可。」 「除附?」 「就是将过继子身上的户籍转到过继人家的户籍上,日后与亲生父母毫无关联了。唯有这样,过继子才合大雍律法。」 「既然如此,假若二郎一日真出了事,五郎也真如婶子所愿过继到我家,我家那五亩田也归不到婶子手里?」 见梁玉琢直接问起这事,薛荀脸上露出尴尬神色:「倒也……律法虽是如此著,可真到了身边,又有哪个人会依言行事。」 梁玉琢不语,转而看向薛良。 「过继这事,你不用担心。」薛良终于说出梁玉琢要的话来,「梁赵氏今日的作为,已经丢了梁家的脸面。夜里估摸着要被梁家教训,怕是没那个胆子再谋划你家那五亩田。日后即便梁家真有这个打算,我作里正的,倒也还能说两句公道话。」 第11章 下川村的第二大姓是梁。梁赵氏的事把梁家的脸面丢了干净,梁家即便还有其他人惦记梁文家的那五亩地,有梁赵氏的事在前头摆着,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人赶吭声。 薛良答应真出事时说公道话,已经是梁玉琢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的回答。 梁玉琢也不强求其他的,心里这会儿觉得满意了不少。同薛良告辞,梁玉琢出门的时候,也不在意那看家鹅的叫声,站在矮墙外整了整衣袖,慢吞吞地就往家里走。 她出门的时候,薛高氏把她送到门口,回头进了屋子,兄弟俩一人一边坐在桌子旁抽旱烟。 末了,薛良敲了敲烟杆子道:「是个聪明的。」 「嗯。」薛荀应了声,「这么聪明,生在农家可惜了。」 「哼,我觉得你生在农家也可惜了。」 听见薛良的冷哼,薛荀大笑一声,伸手搭住兄长的肩头:「此番回来我就长住了,指挥使得了空,我也跟着休息休息。」 梁玉琢自然不知薛家兄弟背后是怎么议论自己的,也不知这晚上梁家那边有没有气得一边教训梁赵氏一边咒骂自己。 这会儿的梁玉琢已经迎着渐渐入夜的夏风回到家里。 二郎已经被哄睡着了,屋子开着窗,外头的光亮进来,倒也不必点灯。 看见秦氏在院子里等着,梁玉琢还觉得有些奇怪。等秦氏帮忙提了桶水过来,说要帮忙梁玉琢擦身子,这才叫她吃了一大惊。 「丫头。」 穷人家洗个澡没法子考究。梁玉琢拿了衣服,盯着站在水桶边上不肯走的秦氏看了会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阿娘。家里还有没有吃的?我饿了。」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尽管梁玉琢吃得也不少,可家里的东西到底少。那每餐进肚子里的东西,沥干了水实在没多少。 放在之前,夜里饿了,梁玉琢能忍就忍过去了,实在忍不住才会去灶头上看一看。有时候瞅见个冷馒头什么的,都能让她就着水啃上一会儿。这会儿如果不是为了好好擦个身体,她也实在不愿意在秦氏面前喊饿。 秦氏像是没料到会听到这话,愣了愣,当即答应了两声,出门去给梁玉琢找吃的。 梁玉琢趁机好好擦了擦身体,等秦氏端着一碗肉糜进屋,梁玉琢已经收拾好了屋子,只发梢上因为碰到水,还有些湿漉漉的。 因为徐婶的关系,家里并不缺肉。可夜里饿了吃肉糜这事,梁玉琢也还是头一回。 她端了缺口的碗过来,喝了两口,犹豫着递给秦氏:「阿娘,你也喝两口。」 秦氏眼眶微红,忙不迭摆手:「娘不饿,丫头吃,丫头吃。」 梁玉琢是真吃不下这一碗,她犹豫,只是怕秦氏介意吃自己剩下的东西。她这便宜娘有颗多脆弱的玻璃心,半年时间足够她去了解的了。 可眼下秦氏的难得大方,让梁玉琢一时间有些猝不及防,不得已只好低头慢吞吞一口一口把一碗肉糜都下了肚,心里想着许是因为白天的事,让秦氏也叨念去女儿的好来了。 等她吃完,秦氏也终于开了口:「白天多亏了你,二郎才能找回来。阿娘心里头高兴,可听了你婶子的话……心里还是有些怕。」 「阿娘担心梁家真要欺负二郎,然后过继个孩子过来抢家里这几亩田?」 秦氏咬了咬唇,似有些难言:「家里这地,是你阿爹跟人分家前得的,虽然种的粮食少,可好歹是自家的地,不能被别人抢了去……」 秦氏这话显然还藏着半句,梁玉琢也不开口,等着她说话。 「你阿爹走得早,家里没个男人总是不像话……」 「阿娘想改嫁吗?」 秦氏蓦地睁大了眼睛,满脸诧异和惊惶。梁玉琢却有些看不懂了。改嫁又不是多大的事情,半年时间也足够她了解下川村的风土人情,这儿可不限制鳏夫再娶,寡妇改嫁的。秦氏要是觉得家里没男人不行,想要改嫁她当然不在意。 再者,三年孝期都快过了,也不是不行…… 「你阿爹没了才多久,我怎么能改嫁,更何况二郎才这么大……」秦氏有些着急,生怕梁玉琢再说出什么让她害怕的话来,「我是说,我是说给你找门亲事。」 梁玉琢嘴里有些发苦。她这半年来一直在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古代人嫁娶一贯很早,虽然也有二十来岁才出嫁的姑娘,可那些都是快被人脊梁骨戳死的年纪了。她一醒来,得知自己这身体都已经十四岁了,心里就凉了一截。 十四岁,放在古代那是可以出嫁当娘的年纪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年,年纪又往上涨了一岁。尽管家里穷,梁玉琢也不是没见过有人上门来跟秦氏说些什么瞧瞧话的。为了自己考虑,梁玉琢这半年没少打量村里的比自己年长还没婚配的青年。 第12章 可要她嫁人这事真摆到面前的时候,饶是梁玉琢已经做了很多准备,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有些方。 「阿娘是打算让我嫁出去了?」梁玉琢看了看已经空了的碗,碗口那缺口就跟个嘴似的,咧开了笑话自己刚才一时间的感动,「阿娘看中谁了,同我说说,我也好自己给自己相看相看。」 既然穿越了不嫁那是不可能的,梁玉琢没想过坚持什么独身主义,大半辈子呢就这么孤零零的没个说话的人太寂寞。但她也没想过盲婚哑嫁,现代社会还有渣男戴面具呢,何况古代。 秦氏张了张嘴,正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隔壁屋突然传来了二郎的哭声。 大概是白天被吓着了,夜里睡觉肯定是不安生的。秦氏吓了一跳,忙慌张地跑出去哄儿子。 她把门一关上,一直绷紧了身体坐着的梁玉琢,终于松了口气,趴在了桌上。 出乎梁玉琢预料,从这天之后,秦氏就再没在她面前提起过出嫁的事。 梁玉琢不清楚秦氏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可能够少些不乐意听的话,总归还是好的。 于是生活又恢复到了之前日出而耕日落而归的时候,只不过,梁玉琢除了盯着田里的那些稻子,还多了一桩事—— 她对废园里头的老头十分感兴趣。 那天在废园里找着二郎后,梁玉琢就经常想起老头手里的那盏灯。 那灯的做工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手艺,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通,老头有这份手艺在为什么会甘愿一个人窝在废园这样的地方。 村子里的人都不太乐意去废园,更别提和老头有什么来往。就连徐婶这样的好心肠,一听梁玉琢说要去废园,脸色立马就变了。 「瞎胡闹!」徐婶一手压着梁玉琢往凳子上坐,一边道,「琢丫头啊,你那天跟你婶子的事,如今是被人传得沸沸扬扬的。都说你这是下过水后被水里的妖精上身了,平日里头这么乖巧安静的小姑娘小半年里头脾气变得这么大。听徐婶一句话,废园别去了,不然,还不知道那些舌头长的要在背后怎么说你。」 梁玉琢一听,眉头蹙了蹙,看了眼旁边帮忙倒水的俞二郎:「二哥也听见有人说这话了?」 「听是听见了,不过是些妇人说闲话罢。」 「那二哥晓得是谁传的这话吗?婶子和哥哥们把我当亲人疼,说起来我也该听你们的,可我有没有被上身,去不去废园,其实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关系。废园里头的那位帮过我,我不过是过去做些事感谢感谢。我家虽然穷,可阿爹生前教导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梁家人不能因为怕被人说闲话,就不去报恩。」 梁玉琢边说这,边瞅着徐婶的神情,见她并无恶感,遂继续道:「其实,这些闲话不用说,我也猜得到是谁先传出来的。她既然都敢惦记我阿爹留下的田地了,明面上不敢再有动静,暗地里总是想要讨些便宜的。」 徐婶过去只觉得梁家这闺女又瘦又弱,偏生碰上个只疼儿子不疼闺女的娘,忍不住多给了点同情心。哪里想一朝落水,好不容易醒过来就好像换了一个人。 可这一来,不用说,还真是越长越有主意了。 生在这么个家里头,要是一直是个说东不敢走西的性子,这辈子大概就只能低着头吃糠了。 「琢丫头,徐婶晓得你心善。这样吧,徐婶家里还有块刚腌好的野猪肘子,你带着去废园,给人送去就当是谢礼了。」徐婶说着忙招呼俞二郎去把肘子包好拿过来。她家几个男人除了隆冬,基本上隔三差五就上山打趟猎,别人家里头一月吃顿肉已经香得不行,到她家里那是顿顿吃肉,吃多了反倒有些想吃蔬菜解解腻,所以多余的肉常常就腌起来送人。 梁玉琢平日里已经受多了徐婶的接济,哪里还愿意再拿猪肘子,忙不迭摆手要逃。还没跑出徐婶家的院子,俞二郎已经拎着猪肘子把她拦了住。 「娘,妹妹要跑来着。」 比起沉默寡言的俞大郎,俞二郎的嘴稍稍会说话一些,可碰上梁玉琢,一贯都是嘴笨。 梁玉琢只觉得哭笑不得,奈何俞二郎人高马大像堵墙,不得已只好在母子俩的紧迫逼人下接过猪肘子。 废园和之前一样,冷冷清清的。大半被火烧掉的地方仍旧没人收拾,那老头大概也是个不通俗务的,只蹲在正厅里头糊他的灯笼。 梁玉琢到的时候,隔三差五往下川村里走的货郎正挑着挑子从里头出来,手里的拨浪鼓还没来得及摇,瞧见梁玉琢笑了笑,视线对上她手里头的猪肘子愣住。 这货郎是邻村的,姓王。下川村不少人家都是从他这儿买到需要的生活用品,就连废园里的老头也不例外。 秦氏经常从他这儿买东西,货郎多少有些认识梁玉琢,见是熟人家的小姑娘免不了逗趣几句。 第13章 走街串巷惯了的人,嘴巴上总是会带几句浑话。即便不是货郎,村里的那些已经嫁了的妇人和不正经的男人,也时常说些不太好的话。梁玉琢听得多了,也就知道不去管就好。可这会儿,货郎还没说两句,屋里头就扔出来个榫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货郎的脚边。 「小子怎么还在这儿?」 老头从屋子里出来,手里头还抓着根没削的细竹子。 货郎一见这架势,赶紧挑着挑子就跑,经过梁玉琢身边的时候,还对不住地笑笑。 老头把手里的竹子一丢,拢了拢袖口,哼了一声,回头往屋里走。 梁玉琢赶忙往前几步,捡起地上的榫子进屋。 这正厅里头还是跟之前一样,黑漆漆的,靠着几个破落的窗户放点光进来。梁玉琢下意识抬头去看柱子间悬挂的那根绳子,上头已经挂了一二三盏灯,每一盏灯都是一个造型,瞧着十分精致。 见梁玉琢进了屋,老头问道:「丫头过来干什么?」 「上回您帮了二郎,又给我提了醒,我是特地来感谢您的。」 「丫头年纪小小,学了你爹一身书卷气。」 「这不是我爹亲生闺女么,女儿肖爹,也是正常。您上回帮了我,我也没什么能答谢您的,这是刚腌好的野猪肘子,您热一热就好下饭。」 老头表面不动声色,视线却一连几回往梁玉琢手里的猪肘子上瞟,鼻子哼了几声,扭过脸。 「你爹走后家里的开销可应付得过来?我听说家里没顶用的男丁后,你娘平日里连地也下不了了,只靠着让货郎卖卖针线活赚些钱养家?」 见梁玉琢并不否认,老头皱眉:「既然家里都这么穷了,你手上这猪肘子又是哪里来的?要是偷来的,是想叫人打断你的腿不成?」 梁玉琢哪里晓得老头的脾气这么古怪,怕他气着,忙解释说是邻居所赠。但也不是白拿,日后还会另外向邻居回报这份恩情。 几番话后,老头也不再质疑她,随口叫她把猪肘子找个不会被野猫勾到的地方挂起来,自个儿背过身去,继续弯腰做灯笼。 梁玉琢挂好猪肘,回头看着老头灰白的头发和稍显伛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沉思。 老头的言行举止虽有些乖张,但为人却十分友好仗义。单说这一手做灯笼的手艺,就要比去年元宵俞二郎从邻村买回来的灯笼好看百倍。邻村那做灯笼的都已经盖起了新房,这老头却寄住在废园里,两相一对比,简直天与地。 老头似乎旁人的猜测心知肚明,听见背后有一会儿没啥动静,拿着手里头的竹条就回了头:「你要是实在没事,就帮老头把园子打扫打扫。」 正抬头打量头顶上一盏莲花灯的梁玉琢,一听这话,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拿了门后头杵着的扫帚就出去打扫园子去了。 被烧毁的屋子梁玉琢没那胆量往里头进去打扫,只将门口的黑灰扫了干净,又提了水桶想打桶水洗洗地。 废园这地方,过去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宅子。水利系统比村子里任何一户人家都要好一些,奈何这些年荒废下来,再好的宅子也成了废园。园子一角的水井已经积满了树叶跟黑灰,别说是干净的水了,就是想要打一桶上来也是难事。 梁玉琢看了眼没什么动静的正厅,隐约能看见老头在屋里走动,她叹口气,索性提着水桶就往废园边上的一条山路走。 她对下川村边上的这座山相对熟悉一些。刚穿越的时候,是冬天,地里也没啥好种的东西。她跟俞家兄弟熟络起来后,就央着他们带她进了次山,从此只要地里没什么事,她便常常上山去采摘些可食用的果子。 山里头哪条路往上走能见着什么野果林,哪块地方有个小池塘,这半年时间梁玉琢就算不是一清二楚,也记住了七七八八。 从废园边上上山,往前大约走上四五百米就有个池塘。那池塘水干净,俞家兄弟偶尔会在那边蹲着抓过去喝水的野兽。 她提着水桶走了段路,果真就找着了池塘。池水清澈,偶尔还有鱼从跟前游过,一呼啦就甩了尾巴窜出去老远。栖息在池塘边上的两只叫不出明堂的鸟,被梁玉琢经过的动静惊扰地飞起,扑扑两下掉了几根羽毛下来。 她瞧那羽毛看着好看,随手捡起塞进怀里准备带回去给二郎玩。哪想到,才提着木桶往池塘边上走了两步,头顶上忽然传来扑簌簌的声音。 梁玉琢还没抬头,什么东西带着一股子羽毛的膻味就从头上掉了下来,还擦着她的鼻尖砸进了池塘里。 「哗啦」一下,溅开一片水花,淋了她半身。 「哈哈,我这箭准头怎样?」 「准头是还不错,好歹没丢指挥使的……哎,哪里来的小姑娘?」 身后头传来两个粗哑的声音,梁玉琢抹了把脸,狼狈地回头。俩穿着短打的汉子手里拽着弓,一前一后往池塘边上走,瞧见她蹲在这边,跟前水里还躺着毛发尽湿的戴胜,打头一人回头就一胳膊肘撞上了后一人的肚子。 第14章 「让你瞎射,看你把人小姑娘弄的!」 「我……谁晓得这里突然蹦出个女娃娃!」 突然出现的这两人瞧着有些脸生。 前头一个虎背熊腰,身上还背着箭囊,短打外头套了一件革衣。后头那个看着更高大一些,却有些憨直。 这人被胳膊肘撞了肚子,这会儿正揉着肚子,心情颇为复杂地盯着梁玉琢。看了会儿,他几步上前,「哗啦」一下从水里把戴胜抓了出来。 「你是哪儿来的女娃娃?刚才这一下,没吓着你吧?」见梁玉琢点头,这人脸上浮起得意神色,朝着同伴得瑟,「我就说我箭术了得,这女娃娃可没被我吓着!」 他这一抓,梁玉琢看得仔细,那箭头极准地插在戴胜鸟的喉间,连多余的血珠子都没流出来。 这等本事,可是连俞家兄弟这样打小跟着父辈打猎的汉子都没能学到的。 这俩汉子看着粗野,倒没对梁玉琢说些浑话,只是捡了鸟,随口问了几句寻常的话,便送她下山,等人从山道上匆匆走远,这才翻身回住的地方。 下川村半山腰有处宅子。前些年,这里头住的是这一代的地主,下川村以及附近几个村子大多都是佃户,自己手里头只有不到十亩的地,大多数都是租赁的田地。每年都要按照地主的要求种上东西,到了收成的时候,大部分的收成都要给地主,剩下的那些勉强够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梁家分给梁文的那五亩是从自家的地里划拉出去的。梁文靠着五亩地的收成和学堂的束脩养家糊口,倒也从来没跟地主扯上过什么关系。梁玉琢穿越后,梁文早就过世,秦氏没什么力气干地里的活计,更不晓得外头的一些事—— 那地主因为贿赂当地的县官,又为了给儿子谋出路,乡试的时候塞了不少银钱。儿子乡试出了头,却很快被人打了回来。只因为宣德七年的「六王之乱」。 「六王之乱」说到底是皇室的同室操戈。 只是一场「六王之乱」因牵涉甚广,不少官员都在其中纷纷落马。无处不在的锦衣卫将此间搜罗到的种种罪证摆上了天子的桌案,一时间朝堂内外山摇地动。地主就是在其中因为有较深的牵扯,才一并活罪,一家老小被判了个流放。 至于流放路上是死是活,却要看老天爷的意思了。而这边的宅子,自然也就收归了朝廷,却也很快给找了新的主人。 这边俩汉子提着打到的猎物回了宅子,进门的时候还在不断说起方才遇到的女娃娃。 有人从旁经过,咳嗽两声。 「老四,嗓子不舒服?要不要我去附近村子问问有没有枇杷花……嗷,老五,你又撞我做什么!」 话没说话,肚子又被狠狠撞了一胳膊肘。 看着眼前这个憨直的同僚,收回胳膊的老五心情颇有些复杂,不断向一侧眨眼。 「你眼睛有毛病啊,怎么眨这么厉害?」 他揉了揉肚子,直到老四又咳嗽了两声,这才往边上看了一眼。这一眼,正好撞上一双冰冷的眼睛。 一身青色常服的钟赣坐在院子一侧的石桌旁,桌上摆了酒水和点心,却是一点儿也没动过,只一双眼睛,冰冷冷地看着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人。 「指挥使!」 如果说,见到人前,两个漫山遍野打野味的汉子不过是比寻常农家汉子看着更野一些,那这会儿见了人陡然间就成了另外一个身份。 两人单膝而跪,打来的野味随手丢在脚边,低着头,强压下背上的寒意。 待到寒意退去,头顶上方才传来钟赣的询问:「回来了?」 「是。」 哭笑不得地发现方才那冰冷的眼神不过是钟赣在走神,两人壮起胆子抬头道:「这边山里野物不少,但瞧着山里头好些地方都布置了陷阱,想来附近有猎户,标下只猎了些山鸡野鸟回来。」 钟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侧过头,打量了一眼地上的野味。络腮胡子遮住了本来的面貌,若非身上穿的常服做工精良,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只怕还要被人误以为是哪座山头的匪首。 只是如果剃了胡子,再换上一身麒麟服,那容貌…… 只怕就连宫里头的皇子王孙们见了,也要低头三分。 若非六王之乱,钟赣又怎么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 这些人自称「标下」,又称钟赣一声「指挥使」,加上不凡的身手,自是出身锦衣卫。 钟家祖上曾获封开国侯,赐国姓「钟」。钟赣十五岁入锦衣卫,至此履立大功,十六岁即从小旗升任百户,十七岁因护驾有功升副千户,成了朝中年纪较轻的勋贵武将之一。 宣德七年,钟赣成为指挥同知。 次年,即去年宣德八年,他又因六王之乱成为锦衣卫指挥使。 第15章 然而,树大招风。 钟赣二十四岁即成指挥使,不知不觉间招惹了朝中不少权贵。天子今上为保钟赣,假意顺意百官,将其撤职,命其归家不得召见不可进宫。 因此地的宅子早已得今上赏赐,成了钟赣的私宅,他索性趁机避入乡野。平日他手下的那些锦衣卫,也都追随而来。明面上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暂时空缺,朝中稍有权势的文武官员都想安插些人手,可事实上,锦衣卫上下却无人愿意动一动。 宁可空着指挥使一职,足以看出锦衣卫上下对钟赣其人究竟有多敬重。 武将不比文人心眼多,武将的升迁多靠功勋垒起。拳头下的功夫,是真章,最能让人折服。 乡野生活别的没什么,吃上面却有些单调。 虽然锦衣卫往往风中来雨里去,但真能闲下来的时候,谁又不是盼着能吃上一顿好的。 奈何下川村这边委实太穷,想要吃些好的,还需往县城跑,着实有些不太方便。 钟赣对这些毫无反应,只每日早起练武,入夜熄灯,生活规律地就好像在京中一般。反观追随而来的一众锦衣卫,却是无聊得有些难以消瘦。 于是乎,这才有了今日打猎的事。 「指挥使,这兔子是要烤着吃,还是下锅煮?」 「这里还有鸟……」 野味既然已经打了,自然要趁新鲜的时候解决掉。钟赣对此并无异议,瞧见几个弟兄们围着地上的野味争执烹煮方法,随口说了句「简单些」,便再没管过他们。 另一边,废园中,梁玉琢终于将一地青苔洗刷了个干净,半点不知山上宅子里,那两个汉子一边烤肉,一边将被天上的掉下来的鸟溅了一身水却面不改色的女娃娃的事说了一遍又一遍。 洗刷完废园,天色也已经近了黄昏。老头从正厅里出来,瞧见园子里干净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难得好心给梁玉琢倒了杯茶水。 老头大概把身上仅有的钱都花在了灯笼上,这茶水粗劣,一口喝下去,满是茶叶梗,味道也苦涩难耐。梁玉琢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去碰,老头瞧她一眼,哼道:「穷讲究。」 梁玉琢心知自己这是上辈子喝好茶喝习惯了,也不去辩解什么,只老老实实把园子都收拾干净了,这才走到一边,从桶里舀了一勺水洗洗手。 「老头姓汤,家里行九,丫头你喊老头九爷就成。」 老头已经大半天没说过话,这会儿开了口,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一会儿,「九爷没别的本事,只会这手艺活,你要是喜欢,回头给你也做盏灯笼。」 见梁玉琢没给回应,汤九爷皱了皱眉,斥道:「怎么,你爹是秀才,你又是个穷讲究的,不知道汤字怎么写不成,半点反应全无!」 看着汤九爷,梁玉琢汗颜。 老头脾气有些怪,可这会儿功夫却发觉他不过是个有些倔强的老小孩。 「认得,商汤的汤嘛。」 梁玉琢这话音落下,汤九爷意外地看了一眼她,嘴皮子翻了翻,到底没说出话来。 「你之前回来身上怎么有水,又掉水里了?」 半年前梁家兄妹掉水里的事,整个下川村都知道了。先不说梁二郎才那么点大,是怎么从家里头出来掉进池塘里的,单说梁玉琢一小姑娘,明知道自己不会水,还为了救弟弟下水的事,就够村民们夸上几天几夜了。 「你那弟弟现下还看不出好歹来,不过你倒是个机灵的。上回掉水里叫人救上来了,这回又怎么着?」 梁玉琢笑了笑:「没掉水里。被天上掉下来砸进池塘里的鸟溅了半身水而已。」 汤九爷大笑:「这是哪儿来的呆子鸟,还能从天上掉下来砸进池塘里?」 「是叫人射下来的。」 「叫人射下来的」汤九爷神情微变,「你遇上山里头的陌生人了?」 「九爷认得他们?」 汤九爷见梁玉琢满脸不解,摆了摆手:「不认得。」末了,他瞅着眼前的小丫头,忽然道,「你往后少进山,山里头那些人可不是什么好人。」 「为什么?」 汤九爷眯眼:「他们都是些披着人皮的野兽。」 锦衣卫呐,可不是朝廷的鹰犬么。 梁玉琢当然不明白汤九爷怎么会这么评价山上的那些人,她回了家,同过来串门的徐婶一说山上的事,徐婶看过来的目光顿时变得谨慎起来。 「你可少往山上跑。」徐婶伸手,摸了把梁玉琢的脑袋,小心道,「过年那时候没瞧见么,一队快马打从咱们村前经过直接往山上去。没多久就拿铁链锁着人下来上了囚车。」 在徐婶去给秦氏搭把手的时候,梁玉琢仔细回忆了下过年那会儿发生过的事情。 第16章 那时候离自己刚穿越过来并没有多久。梁玉琢还是个糊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在这个陌生环境生活下去的萌新,然而日子不是想不通怎么过就不过的。眨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到了正月。 下川村的正月和其他地方一样热闹。只不过这一次的正月,除了走亲访友外,还多了一队陌生的快马。 快马经过村口,梁玉琢那会儿正好在附近,远远就瞧见一队人马一路飞驰。马背上的人皆是一身红衣,穿着样式一致,看着有些眼熟。她没认出来是什么身份,只看见马鞭挥舞,发出脆响,村里头还有小孩误以为是鞭炮声嬉闹着要往外头跑。 村子里稍见过场面的认出这是一小队锦衣卫。附近几个村子凑了些壮汉上山去打探情况,不想还没来得及往山上走。那队锦衣卫,已经用铁链锁人从村口再度经过。 所有人都胆战心惊的看着被关进囚车里的地主和他家管事、账房。 那会儿谁也猜不到一个小小的地主,论身份,不过是盛京里的大官脚底下的尘埃,怎么就劳动了锦衣卫。 那之后大概又过了半个多月,从县中传来消息,地主一家因涉及到六王之乱,被判了谋逆。 自此之后,山上的宅子就空了下来。原先在宅子里做事的仆役女婢能走的都各自归家了,有些没走远,嫁了附近的村民,但问起锦衣卫带走地主的事,谁也不愿意多说。 这么一想,梁玉琢大概明白了徐婶和汤九爷都提醒她少往山上跑的原因。 毕竟是被传说中的锦衣卫带走的人,怕是会惹上什么麻烦吧。 只是有时候,有些事,心里头是明白了,行动上却不一定能做得到。 自从便宜爹去世后,家里的大小活就落在了秦氏的肩头上。梁玉琢穿越过来后,有段时间一直在想穿越前的小玉琢究竟是怎么跟秦氏活下来的。因为便宜娘完全是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弱妇人。 后来发现左邻右舍一直在照顾着家里,梁玉琢的心底就有了些愧疚。 地可以摸索着自己种,等自个儿熟练了,可以再教秦氏一块下地。五亩田两个人一起干活,总是比一个人强。 今年之前闹干旱,但好在下川村这儿没有闹饥荒,哪怕三餐不继,简单点的两餐还是有的。 对于邻居们给予的接济,梁玉琢开始很努力地通过自己的帮忙去偿还和感激。秦氏也开始常常帮邻居们做些缝缝补补的活。 这天从田里照常观察回来,梁玉琢一眼就扫到徐婶家院子里的柴禾已经差不多快用完了。她抬头望了望日头,从自家院子里拿上背篓和砍柴刀,又摸上了山。 俞大郎成亲前,常受徐婶差遣上山帮着自家和梁家砍柴。后来成了亲,虽然没分家,可徐婶每次让他搭把手,梁玉琢一抬眼,就能瞧见大郎的媳妇就在那边用阴郁的眼神盯着自个儿。 一次两次还能告诉自己是看错了,可这样的事多了后,梁玉琢再迟钝也发觉其中的问题。之后就很少再麻烦俞大郎,多是自己背着竹篓跟村里其他妇人一道上山砍柴,或是去山脚下捡些柴禾回来。 这会儿家里的柴禾还够用,梁玉琢只想帮徐婶砍些回来,也算是还个人情。 眼下天气不错,梁玉琢上了山,不多会儿就砍了些柴禾丢进身后的竹篓里。 有时候想想,人活着真的是件奇妙的事。 如果在一年前告诉她,将来你会穿越到一个架空的世界。梁玉琢心里头想,大概她会把那个告诉自己的人当成疯子,友好地送他去精神病院看一看。 但是现在,要真有人先一步提醒自己,她都快感恩戴德地哭上一哭,然后赶紧看一看什么古代农学一类的书。 知识即是力量。 她现在严重缺乏古代种植知识,学堂不收女学生,她也没法子从先生那儿问来这类书。 至于去县城上买。 对于农户来说,书本就是奢侈品。村子里那些能供儿子考功名的,哪一户不是倾尽全家之力,只盼着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光宗耀祖。 梁玉琢试探着问过里正和秦氏,想要买本书太难。 一个人砍柴的时候,最是容易走神。梁玉琢一边走着山间小路,一边仔细把砍下的柴禾丢进竹篓,脑子里却又在想着其他事情。等到听见从矮树丛间传出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粗喘,一头长满了黑毛的野猪已经从树丛里冲了出来。 不止一次吃过野猪肉,但真心没见过活蹦乱跳的野猪,梁玉琢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站在原地一时间动弹不得。 那头野猪身躯健壮,四肢粗短,一对獠牙还露在外头,冲出树丛后撞见活人,非但不跑,竟还横冲直撞地朝着梁玉琢奔了过来。 人在危急关头能爆发出多少力量,梁玉琢过去没去算过。哪怕是泥石流那回,她也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去救别人。野猪冲撞过来时,她瞬时把手里的砍柴刀朝着野猪扔了过去,手里空了又立刻把背上的竹篓拿来下一通砸。 第17章 这头野猪约莫已经成年了,大小惊人,梁玉琢扔出去的那些柴禾根本驱离不了它。 梁玉琢深吸一口气,转身就找到棵一人粗的树,抱着树干慌忙往上爬的时候,有人声从不远处传来,混杂着棍子拍打草木的「啪啪」声。 「快!别让野猪撞上上山的村民!」 那头野猪大概是被梁玉琢之前的动作给激怒了,这会儿正在树下奋力地冲撞树干,丝毫没顾上越来越近的说话声。 梁玉琢爬上树干,紧紧抱着树,大口的喘气。她好在出门的时候为了方便干活,穿的都是男装,不然像这种爬树的事情,换身女装来,还真不好办。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野猪这时候好像终于反应过来,急匆匆撇下树上的梁玉琢,转了个方向就要跑。 一支箭这时候突然破空而来。 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嚎叫,野猪被一箭射中后脑,随后倒吸抽搐,不多会儿已经只剩下哼哼。 梁玉琢咂咂嘴,心里免不了对射箭之人好一阵佩服。她抱着树干,小心翼翼地试图往下滑,视线还盯着离树不远的野猪,没曾想刚下了一半,一只脚忽然被人抓住了。 「嘿,还真有人被撞上了!」 说话的人带着浓烈的口音,梁玉琢分辨不出是哪里人,只觉得脚腕被人抓着,忙低头去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一行人大约六七人,三四人绕过梁玉琢抱着的这棵树围住了地上的野猪,正动作利索地把野猪翻身四蹄捆起。那说话的人就站在边上,一边瞅着梁玉琢笑,一边在指挥同伴收拾野猪。 反倒是抓着梁玉琢脚腕的人,一脸络腮胡子,瞧不出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冰冷冷的看着她。 「我是下川村的,上山来砍柴!」梁玉琢猜不透这帮人的身份,衣着打扮虽然看着普通,可是脸生,说话口音也与附近几个村子差了十万八千里,「你们……你们人多,打猎怎么……怎么也不当心一些!万一撞了人怎么办?」 「嘿,这小子嘴巴倒是伶俐。指……我们刚才可还救了你!也不道声谢谢。」 「可这野猪是你们打的猎物,让自个儿的猎物活蹦乱跳地逃了,怎么说也是猎人的错!更何况,这野猪方才差点伤了我,白瞎了我花力气砍的这些柴禾!」 一番话本是有些气弱,说到后来却渐渐有了底气,就连松开一条胳膊指着地上七零八落的柴禾,都显得分外有气势。 「你这小子……」 「行了。把野猪收拾好,给这孩子砍些柴禾帮他送回去。」 那络腮胡子一开口说话,旁人就不再言语乖乖应了声「是」。他松了手,梁玉琢顺势从树上往下爬,奈何情急之下上树容易下树难,加上被边上这几人围观,梁玉琢抱在树干上挣扎了几下没下来,反而烧红了脸。 呛声的男人还想嘲笑两把,突然背生寒意,扭头闭嘴。 梁玉琢咬咬牙,闭上眼打算再试一把,左右离地面也不过还有半米多的距离。然而,腰上忽然被人握住,没等她睁开眼惊呼,整个人已经被稍稍用力剥离了树干…… 「行了,小子,你家住哪儿,我们帮你把柴禾送回家。」 腰上的手松开,梁玉琢两颊燥热,一眼扫过络腮胡子,咧咧嘴对着凑上来说话的汉子道:「谢谢了,我自个儿回去就好。」 梁玉琢嘴角抽了抽,背过装满柴禾的竹篓,头也不回就沿着小路往山下走。 突然出现的野猪还让她心有余悸,根本顾不上去询问身后这些人的身份。 自然,也就听不到身后的对话。 「老六。」 「标下在。」 「跟上去探探。」 身影一晃,应声之人已然此地消失。男人俯身,捡起地上散落的柴禾,仔细看了看,又随手丢下。 男人回头,身后余下壮汉皆站在野猪四周,见男人看来,神情皆少了调侃,目光炯炯,身上的粗布短衣仍旧盖不住骨子里的血气。 宣德九年,初夏,六王之乱平,这年的七夕,终于又有了过节的样子。 乡下不比城里,这七夕的热闹大多传不到村子里。从七月起,下川村的日子就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变化,倒是附近几个村子的货郎都趁着七夕将至,带了些村里妇人们做的绣品去了县城,打算小小赚上一笔。 明日就是初七,梁玉琢坐在床边,仔细将堆在床沿上的铜钱一枚一枚投进脚边的瓦罐里。 这半年多,家里进进出出最后只积攒了不过几百文。瞧着数量不少,可实际上,压根不止多少。下川村不养桑蚕,就不用提什么纺线织布,最普通的一匹粗布都要进城里买,这一买就是一百文。要是谁家的姑娘要出嫁了,想添置身好点的成衣,从头到脚一套下来,没有上千是绝不可能的。 第18章 梁玉琢数完最后一枚铜钱,将瓦罐盖上,重新塞进了床底下。 秦氏平日里虽对这个女儿看起来不冷不不热的,却早早就将家里的钱全都交给她掌管。梁玉琢管着钱,自然也就管上了家里的吃穿用度。 二郎人小,往往一匹布买过来,能给二郎做上好几身衣服。家里如今还收着些用剩下的粗布,满打满算还可以给二郎做上两身秋衣。可梁玉琢仔细看过了,秦氏身上的衣服已经旧的有些穿不出去了。再过几个月天气转凉,秦氏只怕就没了能穿的衣裳。 前两日梁玉琢和汤九爷商量了一番,打算学货郎的样子,带上灯笼,趁着七夕进城小赚一笔,不求多,能给家里添一匹布和几袋口粮都是好的。 汤九爷刚开始不肯,只说自己不愁吃不愁穿,就乐意做了灯笼挂着给自个儿瞧。 梁玉琢却瞅着他屋子一角被老鼠爬过的见了底的粮缸挑了挑眉,后者哼哼两声,到底还是松了口。梁玉琢也不要他多给自己铜钱,只说帮着他叫卖灯笼,每卖出一盏就从中抽一成。 梁玉琢还记得,汤九爷当时意味深长的看了她好几眼,没反对,捋着胡子,咳嗽两声,然而转身指着头顶上挂着的一排灯笼点了几个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不卖。其他的,都卖了!」 「这几个挺好看的,就是不卖到时候挂着也能吸引人过来看看。」 「要是有人强买怎么办?」 「……那还是不带走了。」两个战五渣要是碰上了强要的,还真是弱鸡一般的存在。 「不行,带上一盏。就挂着,要买就出高价!」 「……」 不管汤九爷最后到底打不打算带上别的灯笼,梁玉琢都已经和徐婶说好了,初七一早就坐她家的牛车一道去县城。 徐婶要去卖掉家里堆着的兽皮,顺便让从隔壁县嫁过来的大郎媳妇瞧瞧这儿的风俗。一听说梁玉琢要和废园的老头一块去城里卖灯笼,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让他们一道上车。 到了初七,天还没亮,梁玉琢起了床。 阿爹留下的房子带上灶房,不过才四间。原先梁玉琢睡的这屋是她爹的书房,小玉琢跟爹娘挤一间房,后来阿爹虽然过世了,秦氏肚子里却多了一个。等二郎生下来,小玉琢很过了一段时间日夜颠倒的日子。等到那次二郎下水的事发生,为了不让二郎过了病气,秦氏这才把梁玉琢安顿在了原先的书房里。 两间屋子靠的很近,稍微有点动静,隔壁都能立刻听到。梁玉琢才刚起床,推门出去打算打水擦把脸就动身,哪里知道门才推开没走两步,秦氏也开了房门出来。 说起来,秦氏守寡还没到三年,成日里穿的都是一身素色。可梁玉琢偏偏觉得她娘还真应了那句话,「女要俏一身孝」。也难怪徐婶说,她爹成亲之后,就把她娘捧在了手心上,硬生生没让人吃一点苦头,气得梁家的老太太一直说儿子不孝顺。 「阿娘怎么起了?」 秦氏简单的绾了妇人髻,手里拽着一只颜色已经有些退了的荷包:「今个儿七夕,乞巧节,家里虽然穷了些,可你总归是姑娘家,别又打扮成小子往外头跑。」 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小枚绢花,说着就要往梁玉琢头上簪。 那绢花的颜色看着素雅,月白色中添了一抹淡紫,模样瞧着极好。可梁玉琢怎么也不觉得这花跟她现下这一身男装有多搭,忙往旁边一躲,伸手拿过笑道:「阿娘,这绢花是送我了?」 秦氏颔首。 梁玉琢道:「既然送我了,阿娘,等下回女儿再戴着它出门。」她说着,顾不上秦氏再说什么,把绢花往怀里一塞,拢了拢头发,直接推开柴门往外跑。 跑上路,她不忘回头看了一眼,秦氏追到门口就没再走,只一手扶着门,一手抓着荷包一直看着她跑远。 徐婶家的牛车早在村口等着,俞大郎正帮着汤九爷往牛车上头放灯笼。徐婶家的皮子堆了一角,九爷的灯笼堆了一角,眼见着牛车上头能坐人的地方没剩多少了,也难怪大郎媳妇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咱家这牛车原先就不大,偏偏还塞了这么多没用的灯笼,你叫我往哪儿坐?」 俞大郎有些头疼地瞧着自家媳妇儿,又尴尬地看了看刚巧跑到村口的梁玉琢,耐下性子拍了拍媳妇的手:「你就忍忍,进了城,琢丫头就把灯笼卸了……要不,你同我坐一道?」 赶车的地方稍微挤一挤也能坐下两个人。俞大郎盘算着和媳妇贴一块儿赶车,还能增进点感情,哪里想到他家媳妇顿时摆了脸色。 「我不坐。牛屁股后臭死了,走着走着还拉屎,坏我一天胃口!」她咬咬牙,拉过大郎低声说,「你跟丫头说说,咱们也不白帮她和老头送这些灯笼,跟他们收二十文钱,就当是来回县城的车马费……」 第19章 她这话没说完,俞大郎已经变了脸:「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过是顺道带上一程,怎么还能收钱!」他深吸一口气,眼见梁玉琢像是没注意这边,正同汤九爷说着话,俞大郎续道,「琢丫头家里的情形,你也是瞧见的。她家这副模样,哪里还能问她要钱。二十文钱在俞家没什么打紧的,可放在她家就是紧要的了。」 梁玉琢听不见大郎同他媳妇究竟说了什么,可心里大抵也能猜到一些,瞧着牛车上的灯笼心里仔细盘算了一把,打算等从九爷手里拿到钱后,就给这位嫂子买点东西。 徐婶对儿媳的嘀咕丝毫不知,拉了梁玉琢就往牛车上坐。汤九爷像模像样地道了声谢,也跟着坐上牛车,因为位置少了一些,有些挤到大郎媳妇,后者皱着眉头往旁边避了避。 待四人坐稳,俞大郎一甩鞭子,吆喝一声「驾」,老牛拉着车缓缓动了起来。 从下川村出来后的土路并不平坦,一路上坑坑洼洼,坐在牛车上不知道要颠几下屁股。 因为七夕所以往县城里赶路的人,不止梁玉琢她们几个。夏天天色亮的早,路上能瞧见不少人低着头在赶路,但牛车这种交通工具毕竟不是谁家都有,大部分人都只能靠着两条腿,走上一个多时辰。 一路上遇见的熟人不少,徐婶一路都在和人打招呼。偶尔遇上夸奖儿媳好看的妇人,梁玉琢就瞧见大郎媳妇脸上挂笑挺了挺胸脯。 可她那胸脯真不大,梁玉琢瞧着大郎的手,一只手就能赶住俩。大概是瞧见梁玉琢的视线往哪里打量,旁边的汤九爷嗤笑了一声,别过脸去看风景。 下川村归都匀府平和县管辖,县里的县官老爷姓黄,黄大仙的黄。虽不是个两袖清风的主,可因胆子小,倒也从来不敢太贪。过去在别地虽然没拿得出手的政绩,但也不至于有什么足以摘官帽的罪证。 前任平和县官因为牵涉进六王之乱这样的大祸里,早就被拉到了大理寺,如今大概已经丢了性命。于是作为继任,黄大人拼了命也要继续过去风平浪静的治县之法。 上任没几天撞上了七夕,得知平和县的风俗是姑娘家们都会打扮一番上街游玩,买买簪子,逛逛街市,往河里放几盏花灯,黄大人更是命手底下的衙役们紧着点皮,把城中角角落落都盯牢了,别出任何事情。 如此一来,整个平和县的百姓连同周边村子过来凑热闹的村民们,都鼓足了劲儿准备过个七夕节的时候,所有衙役们都吊着一颗心在城里工作,生怕出任何可能丢饭碗的差错。 然而,有的事情还真就这么凑巧—— 七夕当晚,县中贾楼边上的一个灯笼摊,被人砸了。 牛车慢吞吞走到城门口的时候,进城的人已经排起了队伍。 梁玉琢抬头看着明如镜的蓝天,收回视线往城门口进进出出的行人身上打量。 大概是为了凑热闹赚上一笔的关系,进城的人大多都带着家伙,而出城的人则大部分轻轻松松,以至于进城的队伍老长,而出城的不过零星。 等到进了城,俞大郎把牛车赶到了城中一家名为「贾楼」的酒楼边上。酒楼的位置不错,往西面走,就能穿街走巷到平和县最大的几家妓馆,往东面走不少都是城里的大户,而且入了夜,这东西南北走向贯通的贾楼就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摆这儿卖灯笼绝对有生意。 果然到了夜里,从贾楼边上东来西往走过的百姓无数,大多二三结对,四五成群,热闹非凡。 汤九爷的摊头摆设简单,只支了张从贾楼掌柜那儿借来的桌子,上头摆上几盏灯,汤九爷最得意的一盏灯被挂在了背后。蜡烛点上,这一盏一盏的,煞是好看。 偶尔有年轻的小夫妻从旁经过,瞧见这些灯笼,不由好奇地凑上前来询问价钱。也有老父驮着骑在脖子上的幼子,瞧上一盏玲珑可爱的兔子灯,给孩子添上一盏逗他开心。 汤九爷只搬了凳子坐在一旁,手边还摆着从贾楼里买来的最便宜的浊酒和一碟花生,摊上的生意全都交给了梁玉琢。 瞧着身形瘦弱的小丫头口齿伶俐地同人谈着价钱,汤九爷放心地垂下眼,往嘴里丢了几颗花生。 「你这灯笼我买了,快给我摘下来!」 花生正吃得香,不防听到一身娇叱,汤九爷抬眼一看,摊子前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位小娘子,身后还带着几名壮汉,气势逼人,眼睛牢牢盯紧了挂在后头那盏只看不卖的花灯。 梁玉琢本来好端端地在同人谈着灯笼的价钱。 汤九爷的脾气虽然有些怪,但不可否认,他这一手做灯笼的手艺简直精妙。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小灯笼,他也能做得十分精巧。更别提他不舍得拿出来卖的,挂在废园里的那几盏灯笼,更是巧夺天工。 原本鼓动汤九爷卖灯笼,除了自己的一份私心外,也的确是想给九爷换些银钱生活——废园虽然没了主,可要长久生活下去,总是要仔细收拾收拾才行,九爷吃喝简单,大笔的花销全贡献给了灯笼,可做了灯笼却不卖,那日子久了总有坐吃山空的时候。 第20章 好东西要是只藏着,便失去了价值。 白天灯笼还卖得不多,到了夜里,出来活动的人多了,这销量也就跟着上去了。只是人一多,总有奇怪的人会冒出来。 听见身前的娇叱,梁玉琢抬头去瞧,摊前原本打算买盏桃花灯的年轻夫妻被两个壮汉往旁边推开,还是边上的老汉帮扶了一把才没让人摔倒,但被壮汉护着走到跟前来的少女,却显然年纪要比那对夫妻更小一些。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看着比梁玉琢高了一个头,容貌有几分清秀,穿着打扮都十分精致,瞧着就出身不俗,只是这言行却有几分骄横。 梁玉琢把自己的视线从少女头上簪着的拇指大的珠钗上收回,好声好气道:「这位姑娘,这灯不卖,姑娘看下这底下可有心仪的……」 那少女不光带了壮汉出门,身边更是跟着两个丫鬟。因着出身神情皆有些倨傲,其中一个穿着杏黄衫裙的丫鬟长着双小眼睛,一开口说话,那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儿。 「我家姑娘要的就是你背后那灯笼,其余的可看不上眼!」 梁玉琢继续笑:「真的对不住,姑娘,这一盏真心不卖。」 「不卖?怕你是以为我家姑娘买不起吧!」小眼睛丫鬟怒斥一声,拍了桌子,「我家姑娘的身份说出来吓你一跳!你只管报出价钱,姑娘既然要买,就绝不会少了你一文钱!」 边上围观的人脸色都变了。 虽然平和县里头有尊贵身份的人家不过寥寥,可指不定谁家就出了京官或者攀上了什么皇亲国戚。如今六王之乱刚过,有胆这么咋咋呼呼自认身份不得了的,怕也只有今上面前当红的几位京官家的女眷了。 别人能想到的事情,梁玉琢自然也能想到。 只是,若是好言好语商量买卖,灯笼的事她也能同汤九爷商量着,给个合适的价钱卖了。这姑娘一副眼睛长到头顶上去的架势,想要就这么把事情了结了,九爷肯,她却是不肯了。 「你这灯笼到底卖不卖?一百文,卖你这灯笼,可愿意?」那丫鬟趾高气昂地数了铜钱就往摊子上丢,「给,一百文,你仔细些数清楚了,省得回头赖我家姑娘欺你乡下来的。」 瞧着小丫鬟丢钱的手法,梁玉琢就知道这主仆俩平日里定然没少干这类事情。她回头看了眼汤九爷,后者虽还坐在边上吃花生,那翘起来的腿却已经放下,眼神里也多了点不一样的神色。 「将这灯笼卖给你也可以。」梁玉琢转身,取下灯笼,然而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踩上了自己刚才坐的凳子。 小小的身影一下子拔高了不少,加上她手里头提的这站吸引了无数人目光的花灯,围观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姑娘若是想要这盏灯,可需得看仔细了。」 梁玉琢将手里的花灯朝着众人缓缓转了一圈,将其方方面面全都展示了一边:「大伙儿也瞧见了,这灯笼的做工,不同寻常,六个面,面面通透,里外各有一层,似走马灯,却又不是走马灯。内里轻旋,烛光从中映出,照着外头这一层,春夏秋冬四季皆现,更有仕女图两面,婀娜多姿,煞是好看。」 她低头,朝着那少女微微一笑:「姑娘若是要,就出这个价。」 左手伸出,竖起两根手指。 「两百文?」 梁玉琢摇头。 「两贯钱?」丫鬟惊呼,「你这是趁火打劫不成!」 价钱一出,围观的人群也爆发出了惊叹。 灯笼虽好,可这价钱却着实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得起的。之前也有想买这盏灯笼却被回绝的,此时站在人群外听到梁玉琢的报价面面相觑。 梁玉琢扫了少女一眼:「看姑娘的衣着打扮便知,姑娘不是寻常出身,定然读过书,知道成人之美四字。这盏灯,本是做灯的师傅带出来悬挂摆设的,因极其耗费功夫,并不打算贩卖,我看姑娘是真心喜欢,才报了这么一个配得上灯笼的价钱。」 丫鬟还要争执,少女心中已是焦躁万分,加之身边围拢了这么多人指指点点的,顿觉不耐烦:「碧玺,将这灯笼买下!」 丫鬟张了张嘴,虽心中不满,奈何主子已经开了口,只好掏出两贯钱,直接丢到了摊子上,扭头看了眼边上的壮汉。 壮汉得了眼色,上前就要抢夺灯笼。 梁玉琢从凳子上下来,往后一避:「姑娘可让你手下人当心一些,这灯笼精贵,破损了就不值一贯了。」 她话音刚落,就瞧见那少女狠狠瞪了眼莽撞的汉子,自己提过灯笼,头也不回地让壮汉在前开路,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看热闹的人陆陆续续散了场。经过方才这么一闹,敢凑上来询问价钱的人少了不少。梁玉琢擦了擦凳子,一屁股坐下舒了口气,回头瞧见汤九爷重新翘起腿吃花生,忍不住:「九爷,咱们今天赚着钱了,要不你去楼里吃点好的,别净吃花生了。」 第21章 汤九爷随手抓过颗花生,直接蹦到了梁玉琢的脑门上:「败家丫头,赚了钱就花,也不晓得省着点用。」 「既然赚了钱,自然要花点出去才好。」梁玉琢揉了揉脑门,回头继续盯着铺子。 碟子里的花生吃完了,浊酒也喝了干净,比起酒楼里传出来的酒肉香味,这在摊子跟前坐了快一天的小丫头更让人在意。 汤九爷背着手走到梁玉琢身边,瞧着地上寥寥几盏剩下的灯,开口道:「你徐婶他们这会儿正在街上逛,你要不也去瞧瞧?」 「我就不去了。」梁玉琢摆手,「本就是我缠着九爷你要来卖灯笼的,不做正事跑去溜达可不好。」 她说完话,又有一对小夫妻过来,一二来回不过说了几句好话,那小夫妻就提着一盏桃花灯离去。 卖得还剩下最后两盏灯笼,梁玉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夏日的天色亮的早,暗得晚。这会儿已是戌时,天色却不过才刚刚开始发沉。沿街的灯笼开始亮起,越来越多的人走上街头。 梁玉琢挪了挪凳子,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忍不住有些想念上辈子的生活。大城市的夜晚总是灯火辉煌,哪怕到了凌晨,街头的灯光也能照亮一条街。而如今,相似的热闹之下,灯火却已经截然不同。 这厢她正感叹着物是人非,那头却有人气势汹汹冲了过来。 梁玉琢眼见着一众壮汉提着棍棒朝这边跑来,当即抓过凳子往后避让。 桌子没来得及收走,被几下砸了个稀巴烂,动静之大,连贾楼的掌柜也听见了,赶紧和小二一同从店里出来。 瞧见这几个壮汉砸桌子的架势,掌柜的倒吸了口冷气,赶紧趁人还没注意让梁玉琢和汤九爷躲躲,自己扭头让店小二前去报官。 因了早有黄大人的叮嘱,衙役接到报官来得极快。那几个壮汉还没来得及离去,正提着棍子到处在找摊主,却被贾楼的掌柜拦在门外,美其名曰楼中都是客人,不能冲撞。 将壮汉带回县衙容易,可要查处起来,却有些不方便。衙役们将人拦下询问,对方义愤填膺,只说是替主子出气,因为遇上了黑心的商贩,一贯钱买了个破烂花灯。 既是私怨,又并无太大影响。衙役们只想着把这事早点解决,说了几句就要把人放了。汤九爷却在这时走了出来。 「那桌子是贾楼掌柜好心借我的,那地上的两盏花灯是老头我的手艺,如今借来的桌子被人砸烂了,没卖出去的花灯也毁了,几位差爷就这么把人放走,是不是太对不起咱们小百姓?」 衙役一愣,那几个壮汉瞧见老头出现,顿时口出污言,叫嚣着老头黑心。 汤九爷冷哼:「老头黑心?你们强买老头不卖的灯笼,可是我小友逼的?」 衙役们一听这事竟还有别的,当即决定把人带回县衙开庭审案。 而彼时的平和县县衙鸣冤鼓前,梁玉琢已经拿起鼓槌,敲响了第一声。 直到衙内出来一排衙役,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梁玉琢这才放下了鼓槌,当着门面朗声道:「草民梁玉琢,今日击鼓鸣冤,只求大人做主!」 她的话音落下时,先前在贾楼门前的衙役已拉着那几个壮汉到了县衙前,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汤九爷和闻讯赶来围观的路人。 黄大人有些头疼。 有些事,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盼着刚上任能多过些太平日子,却不料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人押上了县衙,自然要开庭审案。望着堂下作证的梁玉琢和汤九爷,黄大人皱了皱眉心,把视线转向那几个恶徒。 改问的事,自然要问过两边,任何的一面之词都不足以让人做出判决。 只是这桩事,黄大人越听越觉得新奇。 敢情这事儿不过是一开始有人强买灯笼,卖灯笼的不乐意说了个高得离谱的价,那强买的充阔佬扔下钱拿了灯笼走,结果一回头就找了人来砸摊子? 那这事儿说什么都是对方的错了,卖灯笼的不过是无辜受累。 黄大人惊堂木一拍,就要下令打这几个恶徒二十记杀威棒以示警告。 不料,杀威棒还没往下打,那买灯笼的少女已然带着人杀进县衙,说一不二地就要把人带走。 梁玉琢瞧着她气势汹汹地从身前经过,还恶狠狠地瞪了眼自己,心下翻了个白眼。 「来者何人?怎的这般不识礼数,这是县衙,不是你家后花园!」 黄大人一拍惊堂木,怒斥道。 谁料那少女冷眼一横,娇叱道:「我爹是将作少匠薛涛,就凭你个县官,也敢在本姑娘面前大呼小叫?」 从四品的将作少匠同七品县官比起来,自然是前者威风凛凛,后者犹如蝼蚁。更何况,将作少匠这样的官职定然是在盛京当差,女眷会出现在此,不定是和县里有什么关系。 第22章 黄大人吃了一惊,心知这事是惹上麻烦了,下意识地看了人群一眼。 他本是刚上任不久,城中百姓自然盼着新来的县官能做出一番政绩,再不济也只要不像前任那样贪赃枉法就行。如此一来,不知不觉中,黄大人的肩头份量十足。 这头一回开庭审案,若是就这么怂了…… 黄大人心里头明白,那他在平和县这几年,怕是得怂到官帽被摘为止了。 不过这一眼看过去,黄大人突然从人群中发现了几个不得了的人,当即脸色一变,咳嗽两声,拍了惊堂木:「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你这将作少匠家的姑娘,若是犯了事,自然也要按照我大雍的律法来办!」 少女愕然,想来是过去在别处肆意惯了,突然碰上个认死理的,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汤九爷忍不住哼了一声。 少女握拳,脸色涨红:「你大胆!我要告诉我爹!」 黄大人心底一颤,面上仍旧硬挺着,想想人群中站着的那几人,莫名生出了底气:「令尊既然是堂堂将作少匠,定然知晓何事该做何事又不该做。本官已听这些恶徒和苦主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判这几人二十记杀威棒,并数赔偿贾楼掌柜一张桌椅和……」 「一个黑心商贩,凭什么要本姑娘的人赔偿?我爹是将作少匠,他手下能做宫灯的匠人比比皆是,便是今上送给皇后的灯,我若是要,我爹都能为我取来一盏,那黑心商贩的花灯如何能入得了我的眼!」 少女这一开口,黄大人心底顿时乐了。 即便他当了这些年的七品官,可也清楚,宫里的东西都是有定额的。更别说给今上及皇后所用,除了定额外,更重要的是礼制。今上命御用监做花灯送皇后,那宫中其他人必然不能用一模一样的。若是用了,就是逾制。 他瞧着底下少女一副倨傲的模样,忍不住就要弯起唇角,想起门外的人,当即又冷下脸来:「照姑娘这么说,本官该如何断案?」 少女以为黄大人这是怕了,仰起头哼道:「将我的人都放了,然后抓这个小子和他旁边的老头各二十杀威棒,再丢进牢狱关上几年!」少女背着手,绕着梁玉琢转了一圈,「那两贯钱,本姑娘不要了,就当是赏你的。」 少女说着,便要带人往外走。 黄大人抬眼,一旁的衙役当即上前将人拦下。 人被拦下了,梁玉琢此时也不再沉默:「这位姑娘,若是姑娘不喜小人卖出去的灯笼,不妨将它还来,我也好把钱还给姑娘。」 汤九爷闻言看了眼梁玉琢。 这丫头下田干活,出门做事一贯一身男儿装,偏生因为年纪小,瞧着也不太仔细,站在县衙之中这股子凌云气,当真有几分男儿样。 少女哪里能把灯笼还给梁玉琢。 她本就喜欢那灯笼的做工模样因此不管多少钱都要买回去,谁料遇上了梁玉琢咬死了不肯出售,这才斗了气。拿着灯笼走远后,心下始终不满,索性召来身边的壮汉,命其带上几个弟兄去好好教训一顿方才卖灯笼的小子。 这样的事少女在别处做过不少回,从来都是顺心如意。哪知这一次,不光遇上了硬骨头的梁玉琢,更是碰上了个突然脑子清明的愚钝县官。 「灯笼已经坏了!」 「既然如此,那姑娘的两贯钱,小的不仅不会归还,还要姑娘再赔偿被砸坏的那张桌椅和剩下两盏灯笼的钱。」 「你……」 「姑娘口口声声说小的黑心,那姑娘为何拿不出凭证?即便是拿出损坏的花灯来对质,只要真是花灯的问题,小的自然会退换那笔钱。可见,姑娘不过是张口既来的污蔑!不光污蔑,更是因强买灯笼遭到阻碍所以心生怨恨,故而命人欺负我们一老一少!但凡姑娘拿得出证据,小的今日就在大人面前,受了这二十记杀威棒,不然姑娘不光要赔偿,这些恶徒更要受刑才是!」 梁玉琢的目光直视着眼前少女,哪怕她出身再优渥,此时此刻也不过是个犯了错的小人罢了:「姑娘的父亲既然是将作少匠,更该知道,对于手艺人来说,每一件从手中脱胎而出的物什,都极其宝贵。它是手艺人的一次心血,不是几文钱就能换回来的。」 少女心头浮上厌恶之意,掏出一个荷包径直砸向梁玉琢。 「赔你!」 少女大怒:「我不过是看你可怜!」 梁玉琢将手一拱,咽下喉间我看你才可怜的话,将荷包心安理得手下。 待到二十记杀威棒打完,几个壮汉已半身淋漓。 少女嫌恶地捂着鼻子夺门而出,撞上一人胳膊的时候,更是愤愤地怒斥一声「滚开」,猛一甩袖子,大步上了停在县衙门口的马车。 待到少女离去,梁玉琢便和汤九爷一道回了贾楼。掌柜的心惊胆战了许久,见二人回来,忙迎上前。 第23章 「掌柜的,您瞧瞧方才砸烂的桌椅大抵多少银钱,那位惹事的主子给了赔偿,您拿着换张新的,剩下的钱就当是压压惊。」梁玉琢将少女丢来的荷包塞进掌柜的手里,脸上挂起歉意的笑,「若是不足,您同我说,这事毕竟是我给惹得麻烦。」 掌柜的在这城中经营生意十数年,最是清楚和气生财的道理。加之他亲眼见着梁玉琢一张巧嘴,将带来的灯笼夸得天花乱坠,除了被砸烂的两盏,悉数卖出了好价钱,更是有意帮忙。 那荷包里塞着几块碎银子,足够贾楼添置十几二十张新桌椅。掌柜的见梁玉琢将这么多银子全给了自己,立马转身叫小二从灶房打包了些烧鸡烧鹅塞给了她。 「九爷,有吃的了。给你个鸡腿要不?」 抱着烧鸡烧鹅,梁玉琢心下高兴,撕了只鸡腿递到汤九爷嘴边。 老头接过咬了一口,陪着小丫头逛起街市来。半道上遇见听到消息急匆匆要往县衙赶的俞大郎,才知道徐婶听到消息后急忙拉住媳妇,让大郎往县衙跑一趟找找她俩。 见梁玉琢和汤九爷并无大碍,俞大郎舒了口气:「我娘她们在前头的馄饨摊上等着,既然没事,就回去吧。」 虽然有些遗憾没能仔细逛逛街市,梁玉琢闻言还是赶紧答应,说话间把怀里装着烧鸡的袋子打开个口子往俞大郎面前递了递。 大郎有些难为情,伸手从里头撕下另一边的鸡腿,大口咬了一口。 白天到县城,他陪着娘走了几家皮货铺子,这才找到合适的价钱把带过来的皮子都卖了。入夜后,又陪着婆媳二人听了一场戏,吃了几张饼,逛了许久的街市,才在馄饨摊上坐下,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又听说梁玉琢和汤九爷进了县衙,这么一来一去的,肚子早已饿得不行。 一只鸡腿几下就啃了个干净,梁玉琢索性把剩下的烧鸡都给了俞大郎,自个儿抱着烧鹅跟着走,等见到徐婶,这才将烧鹅塞了过去。 坐上牛车回程的时候,徐婶还在感叹大晚上的居然出了这么些事,得知对方还是位管家小娘子的时候,更是一阵唏嘘,担心梁玉琢就此得罪了人。 哪知,汤九爷却在这个时候哼了一声:「躲在人群里的锦衣卫可不是吃素的。」 那个窝囊的黄大人往县衙大堂外的人群张望的时候,他就发现里头站了几个看起来有些不对劲的人,再仔细一看,竟原来是换了身袍子躲在百姓当中的锦衣卫。 想来是因为六王之乱刚过,各地的锦衣卫还不敢放松警惕,都紧紧盯着各处不放。 如此一来,那疯丫头的几句话,倒是让锦衣卫抓着了她亲爹的把柄。 这样的话,即便那疯丫头日后不会受到她爹的牵连,也没那个精力去查梁玉琢,然后再报复一二了。 汤九爷啧舌。 就是不知道县城里的这些锦衣卫,和下川村山上的那些,是不是同一拨人了。 七夕夜在县城内发生的事,着实让徐婶和秦氏担心了好几日,生怕那出身富贵的少女不肯轻饶,仗着身份前来报复。 梁玉琢事后虽也有阵后怕,可回村三日,没能听到任何动静,想来是没有后续了。 汤九爷倒是没多大事,拿着赚到的钱,让货郎又给进了些不错的纸张,还找了村里的泥水匠把废园简单修整了一番。 如今,因为汤九爷开始从废园里出入频繁,愿意往废园边上经过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秦氏得知梁玉琢从县城归来赚取的那些钱都来自汤九爷手里,便偶尔带着二郎上门,帮着打理下废园里的卫生。 汤九爷只当是家里多了个话不多的亲戚,偶尔拿竹片给二郎做些逗趣的小玩意儿。 这样的日子过了约莫半个多月。 平和县外的官道上,都匀府衙差官飞驰入县,另有一人骑马奔过下川村几下上山,带来了盛京的消息。 未几,自山上下来几人,与县外和同袍相聚,无任何寒暄,径直入城,拿下尚且在城中娘家探亲的将作少匠妻女,当即押送入京。 而后,一则告示便有县衙张贴而出。 俞二郎自城中归来,还没走到门口,就大着嗓门喊了一声梁玉琢的名字。 院内的房门「吱呀」推开,小二郎迈着腿出来,半边身子还靠在门后:「阿姐不在家。」 「她去哪儿了?」 「在地里呢。」 二郎人虽小,却尤其爱跑动。眼瞧他又要趁机跑出院子,俞二郎赶紧喊了声「秦婶」,等秦氏从边上的屋子出来拉过二郎就塞进屋,他这才松了口气,丢下身上刚从城里换来的粮食,回头就往梁玉琢家的那五亩地跑。 下川村的田地大多种水稻,偶尔能种一些别的,可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难活。先前的地主出了事,作为佃户一时间大多慌了神,好在里正说这地里的契子都转到了如今住在山里的那位老爷身上。不仅没有加租,还便宜了不少租金。 第24章 可即便如此,地里的水稻仍然有些不如意。 早稻六月便能割,翻耕稻茬田后,就可以再插晚稻秧。唯独梁玉琢她家的田里这一回,始终没种下东西。 俞二郎跑到田边,果真就瞧见田里头,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正蹲在地里抓了把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琢丫头!」 他这一嗓子喊完,就瞧见地里的小人儿扭过头来,虽离得有些远,可也瞧得仔细那双宛若墨玉的眼睛。 若不是出身在乡下,这样的长相大概也能被称为美人了吧。 俞二郎收神,张嘴却忘了自个儿跑过来时想报的消息:「额……都快八月了,这地里还是不种东西吗?」 梁玉琢扔下手里抓着的土,拍了拍手掌,又拿腰上塞着的粗布帕子擦了擦手:「之前种的稻子结实太少,就连沿纳都应付不了,如何能换其他的。我想着,要不就先种点别的。」 「能种什么?」 「附近村子里可有人种赤豆?」 梁玉琢盯着俞大郎脸上的神情看,见他面露疑惑,又改了口:「我是说,小豆,红红的小豆。」 「哦,小豆啊。」俞大郎恍然,「并无,平和县下辖的村子大多历代都是佃户,地里通常只种些粮食,少有人种植其他。你说的小豆咱们附近的山里头我倒是有瞧见过。」 佃户多是实在人,靠天靠地吃饭,能多种粮食就不会去种别的东西。再者,小豆又不是什么顶饱的粮食,愿意腾出田地去种的人也就越发少了。 梁玉琢提出种红豆不是突发奇想。 六月收割稻子的时候,她就仔细算过了这五亩地的产出。结穗的时候她就发觉村里的这些水稻,香气有余,结实不够,等到收割时,更是发现结实的情况比想象中的更差。 她最开始以为是自己种植的问题,可走遍了村里的所有田,通通是相似的问题,便知道是稻种的原因了。 可最早一批稻种听徐婶说,是地主交托给里正的。这些年种植下来,也全是同样的情况,渐渐的便习以为常,以为是稻种特殊。于是除了种地,为了养活家里人,村民们便多了其他的工作。 梁玉琢算了下,如果继续种植这种水稻,不光是自家一户日子仍然会过得紧巴巴,便是全村百姓也不见得往后的日子能多轻松,倒不如想办法去换种优良的稻种。 不过换种需要耗费时间,在此之前将田地空着,多少有些不忍。 因为,她才想到了红豆。 可食用,也可入药,而且又正好合适在最近下种。不种红豆,简直浪费。 「山里头的,是野小豆?」 梁玉琢上辈子在山里头也见过野生红豆,模样和田里种的其实并无差别。只要俞二郎说的不是长相像红豆的相思子,她就能找来在种籽试着种下。 「应该是小豆。你要是想进山找找,我陪你去……」 「我自个儿去就行。」梁玉琢微笑,「还没谢谢俞二哥你一早帮忙打来的柴禾呢,找小豆的事儿就不麻烦二哥了。」 对上梁玉琢明媚的笑容,俞二郎愣愣地摸了摸后脑勺:「我一早就去了县城这才回村里……家里的柴禾用完了?」 大清早堆在家门口的柴禾竟然不是俞二郎砍来的? 梁玉琢瞪眼。可俞二郎脸上的神情却不像作假。她低头,仔细想了想,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会是谁有这份好心帮忙砍了柴禾,只得压下藏在心头。 再抬头时,她的脸上再度挂起了笑容:「大概是哪位好心人帮了我这个帮。回头二哥若是遇上了,就帮忙道声谢谢,改日我给他立个长生牌位。」 村里的妇人最常说的就是给恩人立长生牌位感谢大恩,梁玉琢说这话倒也不是什么怪事。 可山上挂起了钟府匾额的宅子内,刚从山间池塘内抓了几尾鱼回来的老三,忽觉脊背生寒。 迈腿进门的时候,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的两尾鱼摔在了地上,噼里啪啦直摔尾。 只这一下,堂堂锦衣卫副千户的英名就丢了一大截,引来一阵哄笑。 旁边的几个随从模样的汉子,瞧着身体瘦削,可若是换上一身飞鱼服,定然各个都是杀伐果断,神出鬼没的锦衣卫。只是此刻几人都咧着嘴,毫不客气地嘲笑起老三的摔跤来,丝毫没有办差时的模样。 老三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抓起两尾鱼,直接丢到如今成了府中厨子的校尉怀中。 「老三,指挥使正着你呢。」 不急不慢的脚步从一侧传来,老三抬头一看,就瞧见人影一晃,老四动作干净利落地出现在了自己跟前。 老三瞅见他,一拍脑门:「我忘了正事了!」他大叫一声,赶紧往书房跑。 这宅子本是个土地主的私宅。妻女都在城中,平日住在山上的只有几个外室。锦衣卫当时来抓人的时候,一宅子的乌烟瘴气,嫣红柳绿,走哪哪儿焚着香。 第25章 对于大老粗们来说,这味道委实让人不甚喜欢。 等到今上将宅子赐给了指挥使,兄弟几人便撺掇着让整改整改。不过半月宅子就焕然一新,怎么也找不出之前的影子。 指挥使住的内院叫漱玉轩,院内松柏屹立,转个弯便是书房,院中还有池塘,清幽雅致,岸边堆叠山石,瞧着倒也有几分雅趣。不过廊庑下有些空。 「指挥使。」书房前立着一名作仆役打扮的校尉,见老三过来,侧头轻轻敲了敲房门。 「何事?」 从房内传来的声音低沉,老三打了个激灵,深呼吸:「指挥使,是标下。」 待到门内应声,校尉轻轻推开门,老三抓了抓衣角,迈开步子往里头走。 钟赣坐在书案前,正在翻阅堆在桌上的书籍。土地主不识字,可自发家后,向来喜欢往家中添置各类书册,锦衣卫闯入书房那日便被满墙的书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跑错了地方。钟赣虽是武官,可少时也读过不少书,文武双全,若非后来入锦衣卫,也是要参加科举的。 「叫你查的事,如何了?」 「那小姑娘确实是梁家的女儿。」老三到了书案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标下已经查证,这梁玉琢半年多前还不过是个生性胆小怯弱的寻常农女,然当时落水得救当下就高烧起来,足足烧了几日,这才苏醒。不过自那时起,便像是换了个人。」 「梁父是个落地秀才,梁母秦氏原是商户出身。前几年梁父过世,孤儿寡母的就靠着周围的街坊邻居接济过日,等生下遗腹子后秦氏这才靠着卖绣品赚些度日的银钱。半年前……」 老三似有犹豫。 「半年前如何?」 声音落在耳中,低沉、冰冷,老三忍不住低头一股脑倒出查证到的事情。 「半年前落水被救后,听闻梁氏姐弟俩皆发了大病,秦氏为照顾儿子,将女儿独自丢下不闻不问,好在邻居帮忙,这才让几近病死的梁玉琢回过一口气来。是以,这半年来,母女俩虽依旧住在一处,感情却不如从前。」 锦衣卫出手,便是这泥地里的蚯蚓祖上出生在何处,只怕都能查证得一清二楚。 七夕当夜发生的事,因了精彩绝伦的当庭辩驳,彼时正在人群中围观的钟赣当时便注意到了这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和那日在林中抱树的小子是同一人。 钟赣闻声,视线从书上收回,摆一摆手:「你去,往后就盯着梁家。」 老三不敢细问,低头称是,转身去了书房外。 待房门关上,钟赣合拢书,目光转向半开的窗外。 院中精致非常,然观景之人的思绪却早已飞离。良久,他唤来院中校尉:「告诉老三,日后定期给梁家送去柴禾。」末了,又补上一句,「要劈好的。」 得到消息的老三摸了摸腰侧的剑,龇牙咧嘴一阵苦恼。 离了盛京,抓人砍人的事少了不说,他一副千户好歹也是官职,却也只能沦为樵夫了。 漫山遍野地找野红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梁玉琢背着竹篓进山已经快有一个时辰了。竹篓里没装着野红豆,倒是装了不少路上发现的比较好辨认的草药。 猎户们上山打猎,一不留神就容易受伤。徐婶家里三个猎户,更是经常自己上山采药,回去晾晒好时刻背着。梁玉琢闲暇时也会帮忙清理刚挖回来的草药,时间一长倒也能认出一二寻常止血的草药来。 于是相比较而言,反倒是她一心要找的野红豆,有些难找。 汤九爷之前几次提醒梁玉琢没事别往山上跑,可她若是不上山,就只能再麻烦徐婶一家帮忙。 虽说徐婶不会介意,可只要一想到大郎媳妇的眼神,梁玉琢就觉得还是自食其力的好。 总是麻烦别人,不单单是欠人情的事。 上山的途中有遇上本家的婶婶,因着势力,听秦氏说自从分家,两家便已经不怎来玩。徐婶更是冷嘲说说是分家,实打实和分宗差不多。 徐婶这话倒是说的不过分。 单就这半年多的日子里,别说是一口粮一碗水,梁玉琢也不见秦氏从本家那儿端回来过,更别提两家人能有个什么明面上的往来。 她大伯梁通,幼时有疾,腿脚不便,一辈子拘在田里,有时田边遇见会偷偷塞些东西过来,可哪怕只是一枚鸡蛋。只要她揣进怀里,不用半个钟,大伯的妻子梁连氏便会撒着泼地找上门来闹事。久而久之,这样的亲戚关系,还真是远着些比较好。 见着梁连氏迎面走来,身后还跟着她的女儿,梁玉琢稍稍停步,喊了声婶婶,低头继续往山路边找野红豆。 她是不愿和本家的人尤其梁连氏母女碰面的,可既然见着了,喊一声总是规矩。只是她规矩了,却有人嘴巴发痒,自讨没趣。 第26章 「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琢丫头么?」梁连氏掏出帕子,翘着兰花指擦了擦额角的汗,「玉葵啊,跟你妹妹打声招呼。你瞧瞧人家这样子,爹没了,孤儿寡母的就是可怜,连身好点的衣服都穿不起,成天穿成这样子可怎么嫁出去。」 梁连氏的阴阳怪气梁玉琢分毫没听进耳里,一眼瞧见树丛底下有些眼熟的茎叶,赶紧往前走两步蹲下就伸手去摸。 梁玉葵的声音就跟在梁连氏后头:「阿娘,我柜子里记得有些旧了的衣裳,要不就给了妹妹吧。瞧见她这身打扮,我做姐姐的,看着也心疼。」 梁玉琢背对着梁连氏母女,一边小心地挖开地上的土,一边翻了个白眼。 她不用回头,都知道这会儿这对母女是在用什么表情说话。 她穿越过来没多久,就在村里和这对母女爆发过一次嘴仗。母女俩趁着秦氏去抓药的功夫进了院子,二话不说就摸灶房想打秋风,被她正好撞见,结结实实吵了一架,最后还是被她抄起扫帚打出去的。至此之后,甭管原先的梁玉琢跟她俩结没结仇,总之从她穿越过来开始,这梁子就算结下了。 「劳烦姐姐惦记了,」梁玉琢小心翼翼把发现的一株红豆挖出来扔进竹篓里,转身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姐姐才是该穿的漂亮一些的年纪,不然怕是难找好人家。」 梁玉葵的长相随她娘,只能说普通,偏偏母女俩都是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人,自视甚高,一直以为是村里长相最漂亮的人。 梁连氏嫁给梁通前的事,早被村里的妇人传遍了,谁都知道她是瞧上了个书生对方嫌弃她容貌普通身形粗壮,便狠狠嘲讽,因梁连氏不知羞坏了名声,这才被连家急匆匆嫁到了下川村。 梁通因为腿脚不便,娶了梁连氏后也算是对她疼爱有加。哪知一双儿女生下来,不光从长相上,就是性情上也和梁通差了一大截。其中,梁玉葵更是不逞多让,整日盼着能嫁给家有恒产的富户,自己却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名声比起梁连氏出嫁前更差。 「你可别羡慕,我娘说了,日后就让我嫁进山里!」 「嫁进山里?」梁玉琢眨眼,「你要嫁给野人不成?」 梁玉葵不怒反笑,眼睛看上去闪闪发亮:「山里那宅子如今换了主子,听说是在盛京做事的大官!我嫁给大官这事,是你羡慕不来的!」 她说得骄傲,梁玉琢却差点忍不住心底的大笑。 山里的那宅子虽说换了主子,可这么久也从不曾有人撞见新主人的长相,就连里正听说也只见过他家的管事和账房。这么一来,对方姓甚名谁,祖籍何处,有无妻妾都是个谜。可即便如此,看梁玉葵的样子,却是认定了自己一定能嫁进去? 梁玉琢忍笑,随口应了几声,当下转身就要走。 她这步子才往前迈开,身后的竹篓被一把抓住。梁玉琢伸手要去按住竹篓,手背却被梁连氏抓着,背上的竹篓顺势被梁玉葵夺了下来。 篓里的止血草药和刚挖到的红豆,都被倾倒了出来。 梁玉葵抬脚踩住草药,青碧色的薄底小鞋碾了碾。 「梁玉葵,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梁玉葵哼了一声,「就是瞧你不顺眼。我本来还挺开心的,可见着你,就觉得心底燥得慌,要是不做点什么就放你过去,我夜里可是连觉都睡不好。」 她说完,挪开脚,地上的那些草叶早已被碾得稀烂,不成模样。 梁玉琢倒吸一口气,胳膊还被被梁连氏拽着,可两条腿却是得空的。她根本没有迟疑,抬脚就是在梁玉葵的腿上踹了一脚。 梁连氏的脸顿时黑了,刚要教训梁玉琢,自个儿也被狠狠踹了一脚,痛得当场弯腰抱住腿。 「妄想症,焦躁症都是病,得治!」 梁玉琢丢下话,一甩竹篓重新背上,黑着脸就钻进边上的林子继续找红豆,哪里还会去管那对母女听不听得懂她的话。 梁玉琢揣着一肚子的火气,往林子深处钻。她倒是不怕找不着出路,反倒是担心找不出第二株红豆来。 在林子里找了约莫半个时辰,梁玉琢累得在一棵树下坐下,从怀里掏出了干粮。 好在当时干粮没扔竹篓里背着,不然就得跟那些草药一样被梁玉葵那家伙弄没了。 她啃了两口干粮,仰起脖子就要拍胸口咽干粮,哪知这一抬眼,却瞧见了坐在头顶树枝上的一个男人,惊得她不仅没咽下干粮,还把自个儿狠狠呛到了。 头顶传来树叶的沙沙声,梁玉琢捂着嘴抬头去看,那人已经从树上落了下来,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 面前之人穿着白底黑缎面的云靴,身上的袍子却看着极普通,梁玉琢再抬头,便撞上了他那双锐利如剑的眼。 「是你?!」 第27章 认出是上回在林子里抓着自己脚的络腮胡子,梁玉琢咳嗽两声,赶紧从地上站起来。 男人似乎话不多,看着梁玉琢好一会儿,这才开口:「在找什么?」 梁玉琢一愣,随即想起自己在这一边已经摸索了不少时间,约莫全都被男人看到了。 「我在找野小豆。大叔是住在山里头的么,可有见过野小豆?」 男人双眉斜飞,很快神色恢复深邃冷峻:「这季节小豆适合下种,并非结实的时候。」 她当然知道这会儿不是红豆长成的时候,可下川村没人种红豆,也没人拿红豆当食物。她甚至不清楚,在县城内是否能找到,这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进山找找,试试能不能整个移植到田里。 见梁玉琢沉默,男人似乎也不打算再追问,转身就要往前走。 梁玉琢见人离开,长长舒了口气,不想男人不过才走远几步,忽的又停下脚步来扭头看向她:「为何要找野小豆?」 这人的身份梁玉琢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究竟,但想来有上回的事情,必定不是什么恶人。她稍稍放下心来,老实道:「我想试着种野小豆。听闻此物即可入药,又可作为食物。」 「沿纳不收小豆。」 「这个我知道,可村里种的稻种不好,产量上不去,我想找些别的试试。因着何时能找到好稻种尚不确定,空着田地太过浪费,就想先种些易活的东西。」 梁玉琢话一落,那男人看她的眼神几次变动:「手上可有收割后的稻子?」 「有!」梁玉琢从怀中掏出一个褪了色的荷包,从里头到处些稻子来。 六月田地收割的时候,留了些稻子作为种子备用。在和其他品种的稻子作对比前,梁玉琢就没敢把这些稻子留在家里,生怕被秦氏拿去做了别的用处,索性就装进荷包里贴身带着。 男人几步走回到她身前,伸出手,手心向上,那些金灿灿的稻子就顺着梁玉琢的手,悉数倒在了他的手掌上。 稻子有多种,名称也是各异,什么紫芒稻、赤芒稻,什么青芋稻、累子稻,大雍治下百姓在种的稻子数不出百种,几十种总还是有的。而这些稻子中,又因人的三六九等,被分出了三六九类。 下川村所种的这一种,不差,算是相当好的一种稻子。 男人垂眸,仔细看了看掌心里的这些稻子,另一只手捻起几枚搓开稻壳,放在鼻下闻了闻。 「这是香稻。」 梁玉琢一愣。 这稻子的名字村里人都是说不清楚,只因为香气重,故而大伙都说种的是香稻,原来还真是…… 男人看着梁玉琢,似乎有些惊讶对稻种的不解竟是由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丫头提出,眼神却依旧如常。 「这香稻通常是供给贵人用的。只香味重了些,并没什么特殊的,听你一说,似乎结实比一般稻子要少?」 「是。」 男人点头。 梁玉琢见他将稻子还来,忙小心装回荷包。收紧的时候,正好听见男人再度开口的声音。 「你若是信我,就跟我去个地方,兴许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梁玉琢愣了一下,有些糊涂。 梁玉琢走到钟府门前,抬头盯着那明显刚挂上去不久还没积多少灰尘的匾额,吞了吞口水。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只是几句话,就信了男人,乖乖地跟着到了这里。这山上有宅子她是知道的,可这宅子究竟有多大,长什么模样,却还是头一回让她瞧见。 眼前瞧着这宅子,和她过去在电视里看见过的差不多,三扇门,往里立着堵照壁,壁上雕刻了不知所云的纹饰,看着有些土财主。约莫是怕砸了照壁对风水不好,这宅子都换了主人,却留着这明显有些……风格不符的照壁挡在门后。 她呆呆地看了会儿,门口立着的两个护卫原是想笑,却不知为何憋着,绷着脸向男人行礼。 「钟……钟叔!」 梁玉琢收回目光,见男人抬腿就要迈过门槛往里走,赶紧喊了声,「这儿我真能进去么?」 男人回头:「进来吧。」 得了话,梁玉琢再没犹豫,把背上的竹篓往肩上提了提,迈开腿就小跑了几步跟上。 门外的两个护卫见人已经进了门,回头再瞧见她迈着两条短腿追赶大步往前走的男人,互相看了看,再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钟叔? 指挥使那一脸的络腮胡子剃了之后,喊哥哥都没问题! 钟府里头庭院深深,楼阁环绕,仆役看着不多,却各个知礼,且大多是……男人? 看着又一个壮汉模样的仆役拱手行礼从边上走开,梁玉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贴上了走在前头的男人的后背。 第28章 男人自称姓钟,单名一个赣,是钟府的管事。一路上话不多,到了钟府,梁玉琢明显发现府里头的仆役护卫都有些怕他,可具体的事她也不好多问,只能乖乖跟在身后。 这钟府虽说大,可到底前身只是个土地主的私宅,用来藏外室的,没她上辈子看《红楼梦》的时候那里头描述的荣国府那么厉害,也亏得如此,梁玉琢跟在钟赣身后走了一路,又绕过几道廊庑进了内院。 梁玉琢扫了眼内院顶上漱玉轩三字,想来是进了钟府主子的内院。 之前在路上,得知钟赣是要带她去钟府的书房找寻与田地相关的书籍,梁玉琢还有几分惊诧,口中惶恐,担心打扰了钟府如今的主子。谁知钟赣却看了她一眼,像是想了一会儿,这才说言明了自己管事的身份,并说主子身有官职常年在盛京工作鲜少过来小住。 如此,梁玉琢才放了心。可真到了内院,看着院中阁楼、古木池塘,还是有些误入宝地的感觉。 钟赣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小丫头。十余岁的小姑娘,说话时面上恭谨,瞧着有几分老成,但偶尔眼神中还是流露出的几分稚气,更难得的是,进了钟府,这一路过来眼中虽有惊叹,却极重规矩地没有四处张望。 在书房前停下脚步,钟赣推门而入,梁玉琢紧跟其后还没迈腿往里走,便觉得书香墨韵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吸了两下鼻子,跟着进了屋。 钟府的主人大概是个雅人。 书房内设博古架,架上陈设珍宝古玩,梁玉琢虽认不出真假,可也看得出模样好坏。书房上下二层,一层的书案上设有一对古玉笔架,似猫形,白璧无瑕,边上还摆了笔洗、砚台和纸笺,瞧着倒像是个文人的书案。 梁玉琢没多打量,跟着钟赣上了二楼。 二楼一个大通间,立了几排花梨木的书架,架上摆了各类书籍,墨香比楼下更重。 钟赣在一侧书架前停下脚步:「这里头都是一些与农桑相关的书,你可识字?」 梁玉琢惊叹地看着满满一屋子的古书,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兴奋地点头:「我爹是秀才,教过我认字。」 梁文是教过梁玉琢认字的。他虽生的是个女儿,可也不像村里其他当爹的一样,认为女子不需读书识字,上不了学堂私下里教女儿认字的事,在梁文去世之前,是梁家时常发生的事情。 梁玉琢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有些担心自己会不认得大雍的文字,可翻了梁文留下的书便发觉那些原该陌生的文字,在看到的那一刻,自动就能认出了意思。 听梁玉琢说认字,钟赣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这里的书,你都可以借去看。若是有不认得的字,可以找我。」 梁玉琢眨巴着眼睛,有些手痒想要去摸这满架的古书,回头发现钟赣还站在旁边,连忙答应,一双干净的眸子里满是认真:「多谢钟叔!」 对于梁玉琢的称呼,钟赣只是眉头一动,看着女孩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兴奋,压下喉间的话,把二楼的空间腾了出来。 末了,只说:「我在楼下,有事唤我。」 梁玉琢小鸡啄米般颔首,等耳边传来下楼的脚步声,她一声低呼,把背上的竹篓往地上一放,伸手就要去摸架子上的书。 钟赣交代完事情就重回楼下,书房开了门,早有仆役进屋点起了熏香。案头的书卷昨日看了一半,兴致索然便夹了张落叶丢在一旁,如今却突然有了兴趣,翻开再度看了下去。 只是字里行间,却不知书中讲的究竟是什么,神思全都聚集在楼梯上,唯恐楼上那丫头出了什么状况。 不过是才一会儿工夫,楼梯上就传来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钟赣抬眼去看,从楼梯口冒出了一颗脑袋,正一脸赧然地看过来。 「那个,钟叔,哪儿能洗手?」 钟赣看着她下了楼,双手藏在身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我先前挖了不少东西,被人……然后掉了,手不干净,怕把书弄脏了,哪儿能洗手?」 钟赣没有说话,恍然想起自己遇见她的时候,这个丫头正背着竹篓在树下草丛里各种找东西,时不时还挖了一些简单的止血用的草药。 吃东西的时候也没见她找水,现在翻书却想起了洗手…… 钟赣扭头喊了声,不多会儿门外的仆役就打来一盆水。 梁玉琢笑笑伸手洗了一把,擦干了手,这才又要往楼上走。一脚才迈上楼梯,忽的又停下。 「钟叔,有纸笔么?」 从钟赣那儿得了文房四宝,梁玉琢宝贝似的捧着就上了楼。倒完水回来的校尉看了眼楼梯,拱手询问是否需要上楼盯着。 钟赣摆手,却自己轻着脚步上了楼。 小小的身影跪坐在书架前,左腿边上摊开了一本书,右腿边搁着砚台。像是为了不让墨迹印到地板上,她把竹篓翻了个面,当做书案摆上了得到的一叠纸。竹篓有空隙,下笔的时候稍不留神,就可能戳破了纸,钟赣站在书架后看着,见她每一笔小心翼翼,鼻尖甚至因为过度绷着精神沁出汗来,不由地迈出一步,出声叫了她的名字。 第29章 「哎。」听到有人喊,梁玉琢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回头发觉是钟赣,忙搁下笔从地上爬起来,「钟叔,你喊我?」 「下楼抄。」 钟赣话不多,梁玉琢有些不解,方才帮她端来水的仆役已经几步上前帮忙收拾笔墨,直接给端到了楼下的书案上。 「在这儿抄。」 虽然没问过梁玉琢为什么会想到抄书,钟赣心里却约莫猜到了她是想把有用的东西抄好带回家去。见人坐上书案,感激地朝自己笑了笑,钟赣收回视线,坐在一侧圆桌边,手里握着书卷,垂眸往下看。 只是那上头的文字却如隔云端,平白看得无趣,到最后,索性抬头凝视着伏案誊抄的少女。 她抄书抄得认真,好似全然忘了周遭的一切,握笔的姿势虽有些古怪,可不妨碍她奋笔疾书。老三查到的消息里,梁家的这个大女儿是永泰十一年出生的,今年已经十五了,可模样看起来却有些显小,至多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身形纤弱,大抵跟阿爹去世后既要照顾怀孕的阿娘又要维持家里生计有关系,所以有些发育不良。而且…… 她是第一个提出稻种不对,想要改种的人。 佃户们大多是上头给什么种子就种什么的人,即便是如梁文这样的秀才出身,也不曾向里正提出稻种问题。偏偏到这个小丫头当家的时候,听说从今年的稻种种下开始,她就一直盯着研究,到六月收割便怎么也不肯种下新的一波。 梁玉琢抄得手臂有些酸了,瞧着满满几张白纸黑字,她搁下笔抬手正打算活动活动筋骨,豆#豆#网。一偏头恰好撞上了男人直勾勾的目光。 她愣了愣,下意识地收回手臂,试探着喊了声钟叔。 钟赣回神看她。 「下回,我还能来这儿找你么?」 「为何?」 梁玉琢的视线往书案上转了一圈,老实道:「阿爹说过,学海无涯。我抄了些能用的带回去,可总有顾及不上的地方。虽然说实践出真知,可书里的学问同样重要。钟叔若是同意 ,下回我再来抄别的。」 实践出真知? 钟赣没兴趣问她这话是从谁那儿学来的,只放下书走到桌前,伸手拿起了她誊抄好的几张纸。 握笔的姿势不行,这写出来的字也有几分滑稽。 他垂眸粗略扫了一眼,梁玉琢抄的都是关于小豆种植的内容,再看摆在边上的书,正是《齐民要术》。 「我这字丑……」 「嗯。是挺丑的。」 「……」 梁玉琢噎住。 钟赣抬眸看她,眸中深沉,少顷才道:「你要来便来,府里的护卫不敢拦你。」 这话一出,眼前的少女就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笑得眯着了眼睛。 钟赣心下一顿,回头唤来门外校尉。 校尉进屋,恭敬地呈上一只蓝色荷包。 梁玉琢愣了愣:「这是什么?」 钟赣放下手里的东西,随口道:「小豆种。」 钟府的前任主子收罗了一仓库的种子,多半是各地的粮种,也有部分是桑树果实。每种的数量都不多,让名下的佃户都改种怕是不够,但给梁玉琢,却是绰绰有余。 瞧见眼前少女欣喜的表情,钟赣眸光微沉,缓缓垂下眼帘。 有了红豆,又誊抄了关于种红豆的方法,梁玉琢现在好想已经能看到了地里长出颗颗红豆的景象。 如果不是时间紧张,她更想找找书,看下书上有没有记载哪种稻种产量高,她也好到时候想办法找到种子种下。 从钟府回来,梁玉琢小心把荷包藏在了枕头底下,这才进灶房帮着秦氏把饭菜端了出来。 七夕节那日梁玉琢帮着汤九爷卖出了不少灯笼,照着开始说好的,她拿了一部分的抽成,回头就给家里添了不少粮食,就连猪肉也买上了些。 从灶房里出来经过院子,梁玉琢就瞧见二郎蹲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把谷子正在喂她前几天买回来的一窝鸡。 「二郎,吃饭了。」 天还没黑,鸡仔们还在满地乱跑。买的另外几只母鸡已经安稳地回到鸡圈里。 「阿姐,我刚才瞧见母鸡下蛋了。」二郎笑了笑,脸颊上脏兮兮的抹了一块,抬头说话的时候一不留神,手心被吃谷子的小鸡仔啄了一口,「嘴巴真利。」 梁玉琢过去伸手摸了把二郎的脑袋,把人拽起来:「行啦,去把脸和手洗一洗,洗干净了就过来吃饭。」她说着拿脚轻轻碰了碰小鸡仔的屁股,把还在外头溜达的鸡仔全送进了鸡圈里头,这才进了屋。 这一桌的菜色香味谈不上,能果腹就足够了。二郎人小,可大概是正长着身体,饭量也跟着渐长,小半碗饭几口就下了肚。难得一做的猪肉也叫他吃了不少。 第30章 到后面大概是吃撑了,坐在桌边就开始摇头晃脑要睡着。 梁玉琢瞧着她这副模样就想笑,扒完饭赶紧把人抱起送回屋里。刚把小毯子给二郎盖上,就听见外头的柴门被人噼里啪啦拍响,过会儿秦氏的声音就在门口传了过来。 「大嫂,你怎么来了?」 「哟,怎么说也是一家亲戚,我还不能来你这了?」 听这声音,梁玉琢就知道,是梁连氏上门了。 她白天才在山上碰到梁连氏母女,这天还没黑呢,人又上了门。梁玉琢看了二郎一眼,见他像是没被外头的声音惊扰到越睡越想,这才几步推开门走了出去。 「白天在山上同琢丫头碰见了,我家玉葵脾气好,没同你家丫头一般见识,可你也该管教管教闺女了,别手长乱拿别人家的东西!」 梁连氏双手叉腰,张口既来,唾沫星子都要飞出来了。 秦氏有些不解。她白天一直在家里又做绣活又打扫鸡圈,知道女儿上了山,可也没听女儿回来说遇上梁连氏母女了。至于梁连氏说的什么乱拿别人家的东西,更是闻所未闻。 「大嫂,你这话,我听不懂……」 「我家玉葵就要定亲了,我特地给她打了几对首饰,她今儿个瞧着好看就戴在了身上。哪知在山上同你家丫头碰着扯了两下,回家就发觉手上的镯子不见了,不是你家丫头给顺走的还会有谁?」 梁连氏这一嗓子出来,把秦氏吓了一跳。她是商户女出身,算起来也是小家碧玉,平日里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倒是不见得和旁人有什么区别,可真要是遇上梁连氏这般不讲理大嗓门的农妇,也就只剩下慌神的本事了。 「丫头虽然前几年没了爹,可她爹从小教她做人,怎么会顺走玉葵的镯子,怕是你们在山上落了,要不趁天还没黑,我陪大嫂上山找找,兴许还没被人捡走……」 「你当我没找过么!」梁连氏抬手就啪一下拍在门上,吊三角的眼睛看起来有几分刻薄,「玉葵的镯子定是你那闺女顺走的!下作的东西,简直就是黑了心肝,竟然连自家人的东西都偷,简直败坏老梁家的名声!」 秦氏张了张口,可还不等她辩驳,梁连氏又开了腔:「你这做娘的,要是管教不了闺女就赶紧把闺女小子都送过来,我们帮你养大,省得日后好端端一双儿女被你教养坏了,我那小叔子可就真的死不瞑目了……」 「婶子,你倒是说道说道,谁死不瞑目呢?」 梁连氏的几嗓子吼得左邻右舍都凑过来围观,徐婶更是气得就要挤进人群去护秦氏。 梁玉琢这一开嗓,不光梁连氏,便是边上围观的邻居们也都愣了愣。 村子里的事儿,还从来没谁家瞒得过谁家的。梁家老太太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唯独对小儿子横眉冷对了几十年。梁家早在梁文落第后,就因为老太太觉得小儿子没用闹得分了家,这些年也没什么往来,至多是逢年过节梁文和秦氏带上女儿和礼上门,可往往礼收了,门却不让人进。 梁家老爷子还活着的时候,倒是能护着些小儿子,人一死,老太太变着法子作妖,和大媳妇一起向来没把小儿子一家当人看。 分家变分宗,倒是没说错。 梁玉琢一出来,边上围观的就得提起了心。这半年多以来,谁不晓得梁文家的闺女嘴巴利索了,上回梁赵氏还在她手里吃了亏,到如今没找回场子来,梁连氏这一闹,只怕也得遭殃。 「婶子怎的就认定了是我拿了葵姐的镯子?」 「你听我家玉葵说就要定下好亲事,心里嫉妒,又瞧见她手上戴着金首饰,就趁着拉扯的时候顺了去!」 「先不说婶子你给葵姐定亲,我嫉不嫉妒的事,就说葵姐的首饰。今儿在山上我还真没仔细看葵姐手上戴了什么。她向来把好东西藏得紧,我打小就没见过她的首饰匣子,别说镯子了,她若是哪日能让我瞧见她耳朵上戴的坠子,我都能烧支高香谢天谢地。」 梁玉琢说着做了个拜天拜地的手势,逗得周围人一阵哄笑。 梁连氏是个铁公鸡,生的女儿也是一毛不拔,小气吝啬的,往日母女俩穿得好一些走在路上叫村里人瞧上一眼,也会瞪眼怒斥,生怕别人看中了自己身上的东西,一副金贵模样。 「琢丫头,你这话说得可过分了!」 门口乌泱泱聚拢了不少人,老三奋力从人群中挤到前头,一眼就瞅见梁连氏唾沫星子乱飞,梁玉琢绷着脸站在离她四五步之远的地方冷眼看着。 「你爹就是个穷教书的,落了第的秀才说的好听是秀才,说不好听不过就是个穷酸。你瞧瞧你娘,嫁给你爹这些年,可进过什么首饰?你再瞧瞧你自己,十五岁的姑娘了,都到了该定亲的时候,可从头到脚哪一点儿像个姑娘家!你今日把顺走的镯子换回来,婶子便饶了你,回头再给你说门亲事,好让你嫁过去享福,不必再过苦日子。」 第31章 饶是梁连氏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梁玉琢的脸上仍然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等她口干舌燥说完话,方才冷不丁问了句:「婶子,我问你,葵姐的亲事已经定下了?」 「可不是!」梁连氏一扬头,哼道,「我家玉葵那是要嫁进山里头的,咱们十里八村的田地可都是从那位的,日后玉葵嫁过去了,你们瞧见玉葵还得低头喊声夫人!」 梁连氏话音刚落,人群里头突然传来「噗嗤」一声。紧接着,三三两两有人憋不住大笑起来。梁玉琢往人群中看了眼,瞧见先前在山里头见着过的一个汉子,心下一愣,眼底忍不住就浮上了笑意。 她原先就觉得梁连氏这种自信无人能敌,白天去过钟府后,想起梁连氏的话心里想着梁玉葵若是真要进了那家,只怕也是坐在轿子里从侧门抬进去的妾。可眼下,见那壮汉忍笑的样子,想来压根就没这事。 一切约莫不过是梁连氏母女的妄想。 「既然定了钟家,那什么时候下聘,什么时候过门?」 梁连氏眼见着话题被扯远,却丝毫没打算拉回来,反而一脸得瑟地说得头头是道,将那发聘的时日,和过门的日子全都说了出来。 梁玉琢眼角瞅见门外的壮汉脸上憋不住的笑,就知这里头问题不小。 「婶子,不管怎样,葵姐要出嫁了,做妹妹的,总是要道声恭喜。」梁玉琢声调一变,「只是不知道,葵姐这要嫁的究竟是哪个钟家?」 钟这姓不算少有,人家可还是国姓。便是下川村里,也能找出一二户姓钟的人家。先头听梁连氏说的仔仔细细,笃定是要同山里头那刚来的钟家结亲,可这会儿照着梁玉琢的意思,却并不是那位。 梁连氏闻言,一时愣住。 徐婶在人群中扯了一嗓子:「琢丫头,你这话里有意思,可是听说了什么,或者瞧见了什么?」 梁玉琢回头朝秦氏使了个眼色,后者虽有些担心却仍是回到屋子里,把门给关上了。 见秦氏不在院子里,梁玉琢也不打算再斯文了:「我今日上山,本来是想着挖点认得的草药回来,回头好换点钱。路上遇见了婶子和葵姐,大伙儿都知道我们两家自分家后便没什么来往,我做小辈的喊声婶子那是礼貌,可婶子和葵姐却对我三言两语冷嘲热讽,还仗着人多抢了我的竹篓,把我辛苦挖的草药全倒了。」 她喘口气,见梁连氏变脸,赶在她开口之前说道:「倒了也罢,我捡起来就是。可葵姐不光倒了我的草药,还拿脚全都碾了。婶子刚才一来就说我同葵姐拉扯,可拉扯我的分明是婶子和葵姐,这委屈我可不愿受,更不愿背上什么顺走亲戚镯子的污名。至于婶子说的和山里钟家定了亲,我今日才从钟府出来,府里管事说他家主子常年在京中当官,十天半月也不会回来住一次。不知道婶子究竟是怎么跟人谈的结亲。」 梁玉琢说得清楚,最后一句更是一字一顿,掰开了揉碎了,倒上水搅和搅和也听得出来话里头的意思——山里那钟家压根就没跟梁连氏母女定亲,也没下聘,更不会有过门那天。 梁连氏心里咯噔一下。 白天拉着女儿上山的时候走到半路就被拽了回去,女儿说她未来女婿答应了一早出门找媒人,这会儿去钟家见不着人。梁连氏心里虽然不解,可到底宝贝女儿,又一心想着日后家里沾着女婿的光日进斗金,就听信了女儿的话下了山。 回到家里不过一个时辰,果真有人自称姓钟,带着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上了门。她瞧着模样周正,还没等梁通从地里回来,当即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她是相信女儿的,要不然也不会到处说这话。可眼下听梁玉琢的意思,却是自己遭人蒙骗? 梁连氏脸色发青,过了片刻嚷了一声:「莫说别的,你偷了玉葵的镯子,今日要是不还来,我就拉你去告官!」 「婶子尽管告!」梁玉琢大喝,「婶子告完,我再接着同县老爷告婶子一个诬告!」 按照大雍律法,诬告本身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罪名。 梁连氏不懂什么法,可也知道,要是诬告成立,自己也得在县衙挨一顿板子,就是不死也会脱层皮。梁玉琢的话,让她平白打了一哆嗦,眼珠子转了一圈,咬咬牙,打算先走。 梁玉琢这会儿却没打算这么轻易地就让梁连氏离开,见她脚下一动,想要转身逃跑,几步走过去把人拦住道:「婶子,我知道婶子心疼葵姐,也心疼那镯子,我能理解婶子的心思。同样的,被人冤枉偷东西,对我来说,心里也委屈得很。」 「这……你……」梁连氏看着梁玉琢眼里的神色,一时半会儿有些慌张。 「婶子不如把葵姐喊来,咱们面对面仔细说说,葵姐的镯子究竟是被我顺走了,还是落在了山上。」 梁连氏有些懵,下意识地就要拒绝。不想,早有好事的人去把梁玉葵拉扯了过来。 第32章 梁玉葵刚被人推进人群,还没走到梁连氏身边,猛一下突然往前扑。好在梁玉琢躲得快,梁玉葵这一扑连带着把她娘梁连氏扑到了地上。 人群顿时哄然大笑。 那梁玉葵摔得有些懵,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坐在地上好一阵嚎啕。梁连氏摔得也有些疼,若是之前,瞧见女儿摔了肯定心疼不已,忙不迭把人扶起,可这会儿梁连氏满脑子里都是梁玉琢方才说的那些话,见女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只觉得心里发寒。 梁玉琢见她这副撒泼的模样,挑了挑眉:「葵姐,婶子说我顺了你的镯子。」往前走了两步,梁玉琢蹲下,和哭得凄惨的梁玉葵面对面,压低了声音道,「葵姐,谎话早晚会被戳穿的。你回头瞧瞧那边的汉子,就是五大三粗,满身腱子肉的那个。他是山里头那钟家的人,婶子刚才说把你许给了那家,这人可全都听见了。你要是再扯谎,不光婶子要生气,怕是钟家的人也会追究。」 她说完站了起来,一声不吭低头看着渐渐收声不哭的梁玉葵。见梁玉葵果真偷偷往人群瞥了一眼,像是被汉子吓着了一张脸煞白煞白地仰起头来看着自己,梁玉琢弯了弯唇角笑了笑。 「镯子……镯子不是被妹妹顺走的……」 梁玉葵的声音很轻,蚊子似的从嘴里钻出来,见梁玉琢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这才狠狠心大声道:「阿娘,镯子不是妹妹顺走的!」 梁连氏吃了一惊,紧接着就听见自家女儿喊了个男人的名字。 「镯子……镯子我给显哥换了笔墨!」 梁玉葵口中的显哥,是下川村边上的上川村里一户姓钟的人家的儿子。这人长得倒也周正,也算半个读书人,可向来好逸恶劳,二十啷当岁了也没考上功名,连秀才都不是,却成日之乎者也装出一副文采斐然的样子。 这声一出,梁连氏眼白一翻,「咣当」一声砸到了地上。周围人哄得一下,赶紧围上去七手八脚扶起梁连氏就往她家里送。梁玉葵也顾不上哭了,眼角还挂着泪,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追着人群就跑回家。 梁玉琢瞧着人影,终于乐了。 这事儿如今总算是过了。等到村里人帮着请来大夫给梁连氏诊上脉,一向顺着媳妇的梁通才得知妻女在弟妹家闹得那些事,心里又急又气,竟还呕出血来,连带着把梁家老太太吓了个结结实实。 一时间,梁家鸡飞狗跳。 至于梁玉葵怎么会看上隔壁村的钟显,又怎么会让梁连氏误以为说亲的是山里那户人家,就都是梁玉葵一时脑热,和钟显商量后想出来的主意了。 梁玉葵心知梁连氏吃过书生的亏,又瞧不上穷酸,心里原本对钟显也是瞧不上的。后来也不知怎的,两人一来二去,却让她动了心思,加上钟显嘴巴甜,惯常会蒙人,梁玉葵春心萌动,随即陷了进去。 等到给了身子,梁玉葵自然就想早些嫁过去。可钟显家的情况,明显不会让梁连氏同意,两人这么一商量,就想到了山里的那个刚来的钟家。而碰上梁玉琢后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一贯的讥讽。 至于镯子。 钟显带着媒人到梁家谈好亲事后,和梁玉琢又私下见了一面,说要准备来年科举,奈何家里的文房都不好,生怕考试的时候笔墨出了问题。梁玉葵一见情郎眉头紧蹙,十分为难的样子,毫不犹豫地就摘下了自己手上的镯子,叫他拿去换钱。 等到黄昏,梁连氏突然问起首饰的事,见瞒不过去,梁玉葵索性就撒了个谎,说是可能在山上和梁玉琢拉扯的时候不见了。 于是就有了后来发生的闹剧。 梁玉琢没兴趣去管她家后来会怎么处理这些鸡飞狗跳的事情,她眼下最要紧的是趁着天气不错,把手里的红豆给种下去。 梁连氏母女的事情过去了三四日,日子也差不多过了夏至。梁玉琢琢磨着地里差不多可以下红豆了。 一大清早,梁玉琢就扛上锄头,揣着装了红豆的荷包下了地。 边上几户都在收拾自家的地,瞧见梁玉琢也站在田边,纷纷招呼了两声:「琢丫头,这是终于要往地里种东西啦?」 梁玉琢应了声,没细说,从怀里掏出荷包,又掏出被仔细叠了几折的一张纸。 再看了一遍纸上的内容,她站起身,深呼吸,扛着锄头就要下地。俞二郎这时候忽然从边上跑了过来,一把抓过她扛在肩头的锄子:「你力气小,地里的事让我来做。」他说完话,伸手想推梁玉琢,还没碰上肩膀又红着脸收了回来,「你快去边上待着,锄地我来。」 梁玉琢原本想拒绝,可边上的村民这会儿都帮着俞二郎说话。 「琢丫头,这锄地的活你就让俞二郎帮你,你力气小,五亩地还不知道要锄到什么时候。」 「是啊是啊,让俞二郎帮你,等我们手里头的收拾完了,也过来帮你忙。」 第33章 下川村的村民祖祖辈辈都是地里刨食的庄稼人,不识两个字,祖上更没出过什么读书人。梁玉琢她爹算是村里唯一的秀才,哪怕落了第,没当成官,那也是肚子里有墨水的,回乡当了先生每年只收些微末的束脩,教了不少小子读书识字。 这时候的庄稼人朴实,也不是非要儿子读出个子丑寅卯来,会写自个儿的名字,能认两个字,出门跟人做点小买卖不至于看不懂契书遭人骗,也就够了。 因此,下川村的村民大多很敬重梁玉琢她爹。她爹死后,也就经常会想着帮衬一下孤儿寡母。 每每得到帮衬,梁玉琢心里总是热乎乎的,闲暇时更是乐得陪东家婆婆说话,帮西家爷爷摘菜,越发地招人喜爱。 俞二郎力气大,到了午时,五亩地就被锄得差不多了,中间只停下来擦了几把汗,就着梁玉琢递过来的碗喝了两口水。 「二哥,谢谢你帮忙。」 低头瞅见梁玉琢眯着眼睛冲自己笑,俞二郎脸微微发红,不自在地退开些许。 「谢啥,咱们都是邻居,帮你也就随手的事。」俞二郎摸了把脸,先前弄脏的手一不留神在上头留下印子,梁玉琢忍不住笑了笑,又倒了碗水给他递过去。 「回头等结了小豆,我给二哥送去一些,再教徐婶作法,让二哥一家也尝尝小豆的味道。」 俞家是猎户,对田里的事几乎不怎么管。俞二郎一听梁玉琢提起小豆的味道,眼睛顿时一亮:「这小豆当真能吃?」 别家的地种的哪怕不是稻子,也是别的粮食,单种小豆的十里八乡还没见过一户人家。俞二郎有些担心这五亩地。 「要不,你试着种一亩先……」 话还没说完,俞二郎就瞧见面前的小丫头从怀里掏出了只荷包。瞧着就不像是姑娘家的东西。 「这是什么?」 「前几日上山,遇上了钟府的管事,听说我在找小豆,就送了我一袋,说是可以种下试试。」 「钟府……是山里那户……」 「是呀。」梁玉琢从荷包里抓了一小把红豆出来,抬头朝俞二郎笑笑,「你瞧,这就是小豆。」 梁玉琢的手不白,可大概是躺在她手心里还写乌红色小豆的关系,俞二郎总觉得那手白白净净的,看着心里直发痒。 他好不容易把视线从手掌转移到小豆上,舔舔唇:「这就是小豆……真小,能当粮食吃饱吗?」 「你别看它小,抓上一把和稻米一块煮,就是好吃的小豆粥。而且,它还能做别的吃食,不光是当粮食用。」 梁玉琢说着,就抓着那把红豆下了地。 夏至后种红豆最好,一亩地用八升种。她惦念过荷包里的种子,显然是连一亩地都种不了。可眼下能找到的只有这些,倒是只能凑合凑合。等确定没问题了,再去城里花些钱马上五亩地的种来。 荷包里的红豆悉数被撒播在了田里,梁玉琢站在田边抖了抖荷包,见最后一颗红豆也从里头滚出来,这才无奈地把荷包收回怀里,丝毫不知俞二郎的视线一直追着她手里的荷包。 俞二郎张了张嘴,正打算问梁玉琢剩下几亩地还有什么打算,他一并帮着种了,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吆喝了一声,紧接着车轱辘的声音也慢慢传了过来。 梁玉琢抬头去瞧,一辆牛车被人驱赶了过来,车上载着几个袋子,看着有些沉。赶车的汉子有些眼熟,正是梁连氏闹事那天,站在人群前头发笑的那人。 她还看得清楚,梁玉葵之所以会还没到跟前就扑了一跤,顺带把梁连氏扑到,全是因了这人漫不经心伸出的一脚。 待这人到了跟前停下,梁玉琢有些不解:「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汉子跳下牛车,一胳膊就扛起了一袋子往梁玉琢面前放下,几下解开袋口,露出里头红彤彤的小豆来。 「书上说,种小豆,一亩地得用八升种。指……管事怕你年纪小,进城买小豆遭人蒙骗,就差人帮你买回足量的小豆种来。你看着种下,回头成了再给钟府还上就行。」 汉子说着,把另一袋也给搬了下来:「这是另一种稻种。管事说,五亩地全种小豆多了些,可以先种一部分,其余的依旧种稻子。香稻就先别种了,换这种试试,就当是给附近的村民们做个试验。」 像是忘了钟赣说了那些话,汉子停下来想了想:「这香稻也就闻着香,吃起来没什么滋味。大伙儿种惯了,可能一时间改种别的心里担心产量,你就当做个示范吧。」 他说着,顺带着就要帮梁玉琢把稻种往家里送。 梁玉琢赶紧道谢,顺带问了声汉子的名字。 那汉子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哈哈大笑:「我姓牛,牛得胜。不过在咱们指……在咱们府里,我排行第三,平日里兄弟几个都喊我老三,姑娘若是看得起我,也这么喊我就成。」 第34章 红豆这东西,要比田里的那些稻子、麦子一类的好伺弄。 下川村种了那么多年的地,还从来没哪户人家在自家地里种小豆的。梁玉琢是头一户。 薛良得知的时候,还想让媳妇去找琢丫头说说,可别由着性子浪费了几块好地。只是薛高氏还没来得及应下出门,一天到晚在村里晃荡的薛荀找了过来。 「琢丫头家里的那五亩地,不是梁家自己的么?」见薛良点头,薛荀打了个哈欠,「既然是人家自己的地,要往里头种些什么,就不是村里好管的了。哪怕明日她往地里种个摇钱树出来,那也是人家自己的东西。」 薛良显然知道这个理,可他本就不是因为这个才生出担心:「琢丫头家里的情景,你也是知道的。梁秦氏是个妇道人家,没什么主意,将家里的这五亩地都交给了闺女打理也是自然的,可琢丫头才多大?这么点大的孩子,突然想着要种什么小豆,怕是闲时听人说了什么,就由着性子胡来了。」 薛高氏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薛荀瞧着兄嫂二人脸上的神情不似作伪,咳嗽两声,压低了声音:「那小豆种,你们知道谁给的吗?」 薛良摇头。 他只听说梁玉琢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小豆种,还给家里的地种上了,至于豆种哪儿来的,他却没仔细问。想来是让人进城给买的,不然又能从哪儿得来? 平和县这一代几乎没什么人种小豆,大多是从城里开集市的时候会有隔壁县的村民过来贩卖。 可这几日也不见县城里开过集市啊? 「那小豆种,是咱们指挥使给的。」 没等薛良反应过来,薛高氏一声低呼:「是如今住在山里头那位贵人?」 薛荀早年也是个混不吝的,后来也不知怎的,入了钟赣的眼,成了锦衣卫的一员。虽位子低,可到底吃的是公家的饭,也比下地干活强。自然,薛良夫妇俩对提拔弟弟入锦衣卫的贵人也向来是万分敬重的。 薛荀点头:「那日琢丫头家里的田下种的时候,我就在附近,一眼就瞧见了指挥使身边的人。也听见了他同琢丫头说起种子的来路。」 薛荀这话一出,薛良便没了声音。 他是见过薛荀口中的那位指挥使的。虽然不知道这锦衣卫里头到底是怎么排资论辈的,可锦衣卫的大名在整个大雍也算是威名赫赫,能在那种地方当上指挥使的可不会是像薛荀这样混不吝的人。 更何况,自从山里头的宅子归了那位贵人后,下川村的地也随着地契都到了那位的手里。薛良由此同贵人见过一面,村里那些租赁来的地,要种什么该种什么,都得看那位的意思。那会儿只说照着以前的来,他便回村说了这事。于是原先种稻子的依旧种的稻子,没见种上别的东西。 「可琢丫头家里的地……是梁老头当初分给秀才的自家地,怎么种子……怎么种子是贵人给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薛荀摸了摸鼻子,「兴许是觉得咱们村过去种的不太好,想试着种别的,可又担心大伙儿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就叫琢丫头给试试?」 虽然知道薛荀这话不过是猜测,薛良还是瞪了他一眼,扭头叹了口气。 「就怕少种了一亩地的稻子,琢丫头家明年春天要交的沿纳会不够。」 「这个……应该不会差这么多吧……」 薛良的担心,梁玉琢毫不知情。 钟赣送来的小豆和稻种,她已经全部种下了。 比起村里其他人家,她家的地是最晚下种子的。可梁玉琢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担心。接连几日都是照常出门,给汤九爷打扫打扫院子,帮着徐婶洗洗菜,给家里的鸡喂喂粮,又或者到田边瞧瞧情况。 总之,梁玉琢这日子过得丝毫不马虎。 二郎迈着短腿跑来找她的时候,梁玉琢正蹲在田边打量自家的那几亩地。 「阿姐,阿娘叫我来喊你回家!」 被二郎从背后扑了个结实,梁玉琢差点摔进田里,好在慌忙中稳住身子,这才被摔得满身是泥。她一回头,把背后的二郎抓进怀里,轻轻拍了两下小孩肉墩墩的屁股。 「阿娘有没有说找我做什么?」 「没呢!」二郎咯咯笑,粗短胳膊环着梁玉琢的脖子,「阿姐,我还想吃上回给的糖。」 上回七夕,梁玉琢去城里是同秦氏打了招呼的。回来的时候得了钱,买了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和布料后,又给二郎带了些小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跟零嘴。二郎说的糖,就是她从城里买的,一小包就要了二十来文。对于当家才知柴米贵的梁玉琢来说,还是有些小心疼的。 可瞧着二郎这副馋嘴的模样,她却心底一软,没来由地算着什么时候该进城一趟了。 梁文没了之后,秦氏虽然一下子塌了天,可好歹撑着口气生下了儿子。有了儿子,梁文虽然死了,可到底有了后,秦氏为了这个后,又撑着开始仔细过起日子来,哪怕家里没几口吃的,也要紧着给儿子。 第35章 如此一来,大女儿梁玉琢就被忽略了下来。 梁玉琢还记得自己当初头一回瞧见这具身体的样子的时候,惊得怎么也不肯相信竟然已经十四岁了。 她自己十四岁的时候有这么瘦弱么?瞧着竟然像是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又瘦又小,就剩下一双大眼睛看着还水灵一些。她那会儿还摸了摸自个儿的胸,十四岁的年纪,竟然连对小笼包都还没长出来…… 等到她好不容易适应了穿越后的生活,她心底对原身还是很同情的。换作是她,遇到这样的情况,别说才一年就成了这副瘦骨嶙峋的模样,估计半年还没到,她早就要疯了。 「阿姐,你在想什么?」 大约是一路上没听见阿姐说话,二郎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没来得及拿开,却被梁玉琢抓着轻轻一口咬在了手指上。 「阿姐在想,这小猪蹄髈什么时候能长大些,好让阿姐剁了下锅煮一煮。」 她咬得很轻,说话时眼角还带着笑,二郎被她逗得咯咯直笑,差点就从梁玉琢的怀里笑到滑下去。 姐弟俩回了家,秦氏已经做好了饭菜。 简单朴素的三菜一汤,热腾腾地从灶房里端出来的时候,莫名就要让觉得热的慌。 二郎先前在外头跑,这会儿正有些热,更是没胃口吃饭。秦氏捧着碗哄了一会儿,见他怎么也不肯吃,只好叹口气作罢。 梁玉琢咽下嘴巴里的一口饭,敲了敲桌子。二郎随即扭过脑袋看她。 「阿姐过去是怎么教你的?」梁玉琢说着挑了挑眉,「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会连一碗饭都吃不下去?梁学识,你是小姑娘吗?要不阿姐明日就到村里说清楚,咱们家没有二郎,就有个小二娘。」她顿了顿,隐去眼底快憋不住的笑意,瞧着满脸通红的二郎继续道,「算了,等吃完这口饭,我就去隔壁徐婶那儿,同俞大哥二哥他们说一说……」 她话没说完,二郎已经丢下原本在玩的小玩意儿,伸手就要自己去抓碗。 秦氏满脸欣喜,说什么都要帮着喂。二郎却抬起头瞪圆了眼睛,硬撑着要自己来。 梁玉琢瞧着这对母子的动静,心底吹了声口哨,低头把碗里最后几口饭给扒拉干净。 吃完饭,二郎的肚子已经圆滚滚的,迈不动腿了。梁玉琢索性拖着他在自家院子里走动起来,看看鸡回没回巢,看看边上种的一小块菜地长了多高的菜。 等到秦氏从灶房出来,姐弟俩已经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仰头数起了星星。 秦氏一直站在边上没有说话,要不是隔壁徐婶突然喊了一嗓子,她还就真的一直在出神。 「阿姐,徐婶的嗓门真大。」 二郎窝在梁玉琢的怀里,听见隔壁的说话声,压低了声音吐舌道。 梁玉琢忍笑,捏了捏他的脸颊,没仔细去听隔壁究竟在说些什么,反正左右都是徐婶的家事,她也不好偷听。 「二郎。」 秦氏这时候喊了一声。瞧着姐弟俩同时回过头来看,她咳嗽两声:「二郎,你先回屋,阿娘有话要同你阿姐说。」 二郎显然有些不乐意,方才阿姐正指着天上的星星同他说故事呢。可梁玉琢在背后轻轻推了他两把,他也只好跳到地上,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阿姐,闷闷不乐地进了屋。 二郎有些不情愿地关上门。梁玉琢这才收回目光,扭头看向秦氏。 「阿娘,你有话就说吧。」 秦氏自从上一回母女俩的一次谈话后,再没找过梁玉琢进行这样私下的交谈。这次叫二郎出门找她,梁玉琢就知道,秦氏一定是又想说些什么了。 好在秦氏不是个主意大的,她倒是不怕秦氏突然间就做了什么决定,然而也不商量一下直接给答应下来。 「学堂那边……学堂那边的先生,今日过来说……过来说……」 「是说往后起就不再给家里添钱了吗?」 秦氏缓缓点了头。 梁玉琢却没来由松了口气:「阿娘,学堂那边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这一年多以来,学堂那儿之所以一直给家里送钱,那也是看在阿爹过去是在学堂当先生的份上。如今阿爹没了,给了一年多的钱也是差不多了,总不能咱们家一直赖着……」 「可是你阿爹是为了他家才没的!」 秦氏的声音突然拔高。 梁文的死说起来的确是场意外。下川村的学堂原是村里一个富户办的,请了梁文当先生,除了一部分束脩,那富户还会给梁文一些银钱。富户家的孙子只比梁玉琢大了一两岁,正是意气奋发的时候,那日邀了梁文进城,又请他上酒楼吃酒。哪里想到,少年郎无意间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人,混乱间梁文为了护着少年郎,被对方随身带着的打手围住,活活给打死了。 第36章 出于愧疚,那富户自梁文死后,就一直每月送钱给秦氏。秦氏虽恨他家的连累,却也得为生计考量。于是那每月送来的银子,就成了秦氏心里头的一根刺,月月令她想起夫君惨死的模样。只是如今突然断了这笔钱,她心底却怎么也不能好过。 「阿爹是没了,可我们家不能靠着他们过一辈子。」梁玉琢心底叹气,「如今我也能为家里挣钱了,阿娘若是记挂着阿爹,就好生照顾二郎,等二郎长大了出人头地了,阿娘也好给阿爹烧一炷香,同阿爹说说话。」她瞧着秦氏眼眶里的眼泪下一刻就要往外滚,到底有些不忍心,「不如这样,我明日进城一趟,去问问他们怎么突然就断了这笔钱?」 梁玉琢如今脑子里并没有太多过去的记忆,关于梁文的那些事,大多还是从徐婶的口中得知的。可也依稀知道,梁文为了那富户的孙子枉死后,村里的老一辈都是出了面的,那富户也是答应每月给她们孤儿寡母一些银钱过日子,这笔钱要一直给到二郎及冠为止。 可如今,二郎才不过三岁多,那家却迫不及待停了银钱,仔细说起来,倒也的确该问问清楚。 天没亮,梁玉琢就出了家门。 从和秦氏的那晚谈话后,梁玉琢第二天就在村里问了一圈。得知村里最近没人要进城,她只好叹了口气。没得牛车蹭,要想进城,也只好靠两条腿了。 出村还没多久,梁玉琢就觉得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这具身体养了半年多,到底还是有些弱,就连肉也没长出几斤来,体力更是难以启齿。 每到这种时候,她都想抓着原身的胳膊死命摇,问一问就这弱鸡似的身子到底是怎么熬过阿爹死后那年的。 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身后隐隐传来了马蹄声。梁玉琢抬头看了看远处天边已经爬出来的太阳,往路边靠了靠,继续往前走。 马蹄声越来越近,声音大得显然不是一匹两匹。梁玉琢到底有些好奇,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就瞧见由远及近而来的十来匹高头大马。 梁玉琢是看不出马的好坏的,可马的大小还是能辨认得出。这一队人马过来,胯下的坐骑有黑有白,还有棕黄的,别的没什么但是那鬃毛迎风飞扬就帅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等到梁玉琢意识到盯着看不好的时候,这对人马已经离她很近了。 梁玉琢低头往边上又退了两步,听见马蹄声丝毫没有放缓地往前奔驰而去,这才缓缓抬头又看了一眼。 马背上的这些人一个个气度非常,瞧着就不像寻常人家。 就这么走了两步,迎面却又突然传来马蹄声。梁玉琢下意识停下脚步,便见着有人驱赶着胯下的坐骑,在她面前打了个兜转然后停下。 骏马打了个响鼻。 「钟叔?」 看清坐在马背上的人是谁后,梁玉琢惊喜地叫了一声。 马队已经离得有些远了,钟赣显然是中途回来的。 「你怎么在这?」 钟赣原先并没有认出梁玉琢。还是薛荀瞧见了路边的梁玉琢,随口嘟囔了句名字叫他听见了,这才回头看了一眼。 天虽然亮堂了一些,可今日这路上却没什么人。钟赣眉头只微微皱了两下,当即命人先往前走,自己调转马头回到了梁玉琢的面前。 小姑娘大概是出门的关系,穿的依旧是男装。可这一身却洗得有些发白了,远远看过去,旁人只当是哪家的小孩在路边闲逛。可但凡停下脚步仔细去看,总还是能从瞧见一张女儿家的小脸来。 「我得去趟县城。」 梁玉琢看了两眼钟赣身下的马。虽然想问能不能搭个顺风马什么的,可到底有些不敢。 钟赣蹙眉,左右见不到一辆牛车,再低头看面前女扮男装的少女,叹了口气:「上来吧,我送你。」 瞧见梁玉琢惊愕的神情,钟赣心底却不知为何有些发笑,脸上也不由地也带了笑意,只是他那一脸络腮胡子遮住了大半的神情,便是笑,旁人也看不出一二。 「上来吧,」钟赣俯下身子,向着梁玉琢伸出了手,「我正好会路过县城。」 梁玉琢脸上一喜,正准备伸手,却突然又僵住了。 「上来吧。」钟赣又道,「你如今穿着男装,只要当心些,没人会认出你是姑娘。」 梁玉琢仰起脸。 马背上的男人沉默的时候,只会用一双眼睛盯着人看。尽管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可梁玉琢也知道,这人不会欺负她。 心下一缓,梁玉琢的脸上也就流露出了笑意:「钟叔,你真好。」 梁玉琢不会去问钟赣怎么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装的。反正答案只有两个,要么是自己扮男人太不像了,要么就是老三在村里走动的时候听说了回头告诉了钟叔。 她瞧了一眼伸到面前的手,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第37章 握在手心里的这只手有些小。 钟赣垂下眼帘。 不光小,还有些粗糙。 钟赣只轻轻一拉,就把人带上了马背。钟赣的马浑身漆黑,唯有四蹄带着白毛,原先刚得到的时候还只是匹马驹。老四他们说不妨取名叫踏雪,他却觉得这个名字太文气了一些,叫它踏焰。 梁玉琢被钟赣安置在身前坐好,刚要伸手去摸马脖子,知听见「啪」地一声,踏焰扬蹄嘶鸣,撒开蹄子朝着已经走远的马队赶了过去。 马跑得飞快,梁玉琢也被颠得不行。 上辈子她都没来得急找时间去草原旅游骑个马,更别提这辈子才只活了半年多,虽然偶尔也能瞧见马,可坐上去却是怎么也不敢想了。要知道,这里的马哪怕是被人骑,那屁股底下的马鞍到底不是现代的,古人坐着都尚且磨大腿,更别提她了。 大概是发觉了梁玉琢的不对劲,钟赣明显让踏焰放慢了速度,顺便也问起了她一个人出城的事。 「为什么没跟村里人一起出城?」 「村里最近没人进城,我就只好自个儿出来了。」 「你阿娘呢?」 「阿娘要在家里照顾二郎。」 虽然已经从老三打听的消息里知道,梁玉琢的娘在男人死后,对这个女儿就疏于照顾,可亲耳听见她这么说,钟赣始终觉得可惜了。 她这个年纪,换在盛京,哪怕是寻常百姓人家,也该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疼爱的时候。 「进城是为了什么?」 之前的那些话,钟赣问一句,梁玉琢都能答一句,毕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倒是乐意能有个人在路上和自己说话。可问到这个,梁玉琢显然有些迟疑。 她的迟疑,也带动了钟赣的沉默。 两人忽然之间都没了话,只有踏焰的马蹄声「哒哒哒」的响着。 踏焰虽然放慢了步子,可到底是良驹,不多会儿就赶上了前头的队伍。 「嘿,丫头,你怎么过来了?」 老三是从另一边过来和兄弟们碰面的。刚发现不见指挥使的时候,他心底还觉得疑惑,回头问了几声,老四他们几个脸上带笑,却没人肯回答,只是明显整个队伍的速度都比平日里放慢了不少。 老三疑惑了没多久,听见身后熟悉的马蹄声,回头瞄了一眼,正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呢,踏焰已经把人驮到了跟前。这一下,他终于瞧见了坐在指挥使身前的梁玉琢。 瞧见熟人,梁玉琢自然是高兴的,也正好打破了她和钟赣之间的沉默。 「老三叔叔。我要进城呢。」 上回帮着种地的时候,老三虽然说直接称呼他这个名就行,可梁玉琢始终惦念着他的帮忙,哪里愿意这么没礼貌地喊,就「老三」后头加了「叔叔」。 叫一回还觉得有些受不住,多叫几声,老三心里头也有些美滋滋的。他家里本就没什么人了,又孤家寡人一个,难得碰上个懂事乖巧的,这一声声「叔叔」叫的心都软了,自然也就应了下来。 「下回你要进城就同你老三叔叔说,叔叔带你进城。」 得知梁玉琢为了进城一个人出了下川村,老三有些着急,骑着马同钟赣并肩,把自个儿的胸脯拍得咚咚响。 钟赣原本一路沉默,这会儿却扭头扫了老三一眼。 那一眼愣是让老三下意识勒住了马,等到梁玉琢莫名其妙地探出脑袋看他,这才咳嗽两声,低着头夹紧马肚子,跟在了踏焰的屁股后头。 等到梁玉琢缩回脑袋,同钟赣两人终于又正常交谈起来,听着他俩的声音,老三终于松了口气,旁边却传来了老四几个促狭的笑声。 「笑啥?」老三压低声音,龇牙咧嘴。 「笑有人傻帽。」 「你……你他娘的才傻帽!」 刚要拔高声音,眼角瞥见指挥使微微低头,老三忙压下嗓子:「老四,你说咱们指挥使这是在干什么?把这丫头当闺女养了不成,又是叫我盯着,又是给种子的,半路遇上了还给当车夫?」 老四斜睨了他一眼:「你就当指挥使在养闺女好了。」 可闺女也不是这么养的呐…… 钟赣一行人果真只是经过县城罢了。 梁玉琢在城门口被钟赣放下,仰头对着男人道了声谢谢。钟赣颔首,等目送她进城后,这才带着底下这些锦衣卫继续他们的赶路。 梁玉琢这边进了城,照着先前秦氏说起过的地址,摸到了一户人家的大宅前。 到底是富户,虽比不上上辈子在电视里瞧见过的深宅大院,但光是这大门看着就比村里要好上许多。 梁玉琢盯着门匾上的「薛府」俩字看了一会儿,走上台阶抓着门上铜环敲了两下。 第38章 富户姓薛,和里正家是同族。自从梁文出事后,薛大户一家就急忙搬到了县城,尽管村里的学堂依旧照办,薛大户也给聘了先生,可他们一家却是怎么也不回下川村里。这一年多以来给秦氏的银钱,也都是叫家里下人送去的。 薛家春天的时候老太爷没了,家里头闹得厉害,好在没分家,可先前答应给秦氏的银钱却在这次争执中统一决定停了。 薛家打的主意是秦氏一个妇道人家即便吃了亏,也没什么办法。薛家的那位乖孙虽然有心为梁文的寡妻幼子多争取,却还是拗不过家里长辈的意思,只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闷了好几日。 不光是他,就连薛家其他人都没料到,秦氏虽然没什么能耐,她跟梁文生的那个女儿却找上了门。 门房满脸惊愕地把门外人的身份同家里的主子们一说,一屋子的薛家人都愣在了那里。半晌,还是叫门房把人请了进来。 梁文死了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薛家人早不记得梁家的女儿长什么模样了,过去时常去下川村的下人倒是认得那张脸,瞧见人进门赶紧就去通报了小主子。 薛瀛跑到正厅的时候,正好听见里头传来的陌生的声音。 「……二郎如今不过三岁,薛家就停了先前答应的银钱,可是觉得我阿爹已经尸骨寒了,便想欺负我孤儿寡母不成?」 薛家如今的当家人是老大薛允,是已经过世的薛老太爷的长子,当初闯祸的薛瀛是二房的儿子。 薛允当家做主后,就和兄弟几个商量了一番,将答应给梁文遗孀的银钱停了。 原本打定的主意是孤儿寡母的不敢上门来讨说话,也就省了这笔钱。却没想到还真的会有人上门来。 看着站在正厅内,身形小小,却满脸郑重的梁玉琢,薛允瞪圆了眼睛。 就在二房媳妇轻抚胸脯,压低了声音同二房老爷说小丫头看着年纪小 ,嘴巴却厉害的时候,薛瀛几步从外头跑了进来。 「梁家妹妹,答应的银钱我会派人送去下川村的……」 薛瀛进来的突然,把薛允气得拍了桌子:「四郎!谁许你在长辈面前胡乱下决定的!」 被大伯训斥,换作往日,薛瀛早低了头退到一边不再说话,可瞧着梁玉琢在跟前,他咬了咬牙:「大伯,这事本就是我的错,梁先生丧命留下家中孤儿寡母,我们理当照顾……」 「就算要照顾,那也不该是我们薛家来出这个钱!」薛允大怒,「打死梁文的人如今已经被今上下旨斩首,要钱找他要去!」 「我阿爹方出事时,村里的意思本就是想让薛家大伯找他们赔偿!」梁玉琢只当没看见薛允眼中的烦躁,抿了抿嘴唇,一字一句道,「当时全村的意思都是如此,是薛家忌惮县老爷的势力,主动提出每月给我家银钱,直至二郎及冠的。」 薛瀛一听提到了「忌惮」,更是当即想起了事情发生那时对方的气势汹汹,下意识地腿软,好不容易稍稍回过神来,眼前瞅见梁玉琢看自己的眼神,顿觉羞愧。 上一任的县老爷本就是个地痞出身,因了裙带关系,才捐了个县官的职位,在任那些年,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更是同县中各地的乡绅地主联合起来,欺压百姓,横行霸道。 薛瀛年纪轻,正是气焰旺的时候,无意间得罪了人哪里会想得那么清楚。等对方出手的时候,才发觉大事不好,偏生对方横行惯了,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梁先生就那样活生生地在他面前被打趴下,最后只剩一口气,还没等找来大夫,已经咽气而去。 事后薛老太爷大怒,下川村的百姓也气愤不已,纷纷决定去说理。还是大伯他们怕招惹是非,这才将事情草草了解,并应允秦氏,日后月月给她们孤儿寡母送上银钱。 想到这里,薛瀛抬头就要开口求情:「大伯……」 「闭嘴!」 薛瀛愣怔。 薛允皱眉看着梁玉琢。梁文的这个闺女,过去遇见的时候大多腼腆少言,可如今……当真是家里造了变故,于是长大了不成? 「琢丫头,你阿爹的死,的确是我们薛家的过错。可四郎为此已经将自己关在家中一年有余,我们薛家也给了你阿娘一年多的银钱,真要说起来我们已经做足了诚意。」 梁玉琢不说话,沉默地看着薛允。 「再者说,你阿爹的死,到底不是我们薛家动的手。倘若你阿爹自己没有逞英雄,如何会被四郎连累到。」 如果说前面的话,薛允是在推卸责任,那到这一句,简直已经是无耻之极。 薛瀛是读书人,自然听得明白其中的意思,当即睁大了眼睛就要开口反驳。薛家二房却突然一把将人拉过,捂着嘴不许他再说话。 梁玉琢微微眯起眼,将正厅内的薛家人都扫了一眼,笑道:「我记得薛家同里正爷爷他们是同宗。」 第39章 薛允皱眉,不解其意。 梁玉琢道:「我阿爹是先生,虽是个落第的秀才,可学问还是有的。阿爹从前常说,天地君亲师。又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想来,薛家是不懂这个理。」 不等薛允暴怒,她抬眼续道:「我阿爹当年为救谁而死,薛伯伯不妨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是有人冲着薛四郎挥了拳头,还是我阿爹冲着别人的拳头迎上去故意找死的!」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仍旧笑眯眯的,可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怒意。 讲真,她和梁文没什么感情,便宜爹对闺女的疼爱她一点都没感受到。可心底的愤怒,她是知道的,这些都来自于这个叫做梁玉琢的女孩。 「我今日来,本不是向各位长辈追究当年之事谁对谁错。我如今也有能力不去依靠旁人,单凭一双手养家糊口。可阿娘想要讨一个说法,作子女的自然还是要出门一趟,帮着问一问。我原本打定主意,无论薛家履不履行这个约定,今日只要将话说明白了,倒也罢了,毕竟杀人的的确不是薛四郎,也不是薛家任何人。可眼下看来,这事还真不能如此了了。」 话讲到这里,薛允手里的茶盏「砰」一声砸碎在梁玉琢的面前。 「你这丫头,好狠辣的一张嘴!」 茶盏砸碎的瞬间,正厅里猛地陷入寂静当中。挣扎的薛瀛也被震住,愣愣地看着离梁玉琢的鞋面不过一指距离的碎茶盏。 梁玉琢停下话,眼帘微垂,视线看着自己的鞋面,被溅开的茶水弄湿的鞋面上,洇出难看的茶渍。 「这事不能了,你又该如何了?不过是个落第秀才教出来的小丫头,没规没矩,还想如何?」 「老爷息怒,就像梁赵氏说的,到底是商户出身的娘教养出来的,没什么规矩,对着长辈都可以大呼小叫。」 薛允的话就像是在梁玉琢呼之欲出的怒火上,对着头浇了一勺油,而薛允媳妇说的话更是让她的火又往上冒了三丈。 「梁赵氏?」梁玉琢抬眼,双手握成拳,藏于袖中,抬腿迈过面前碎裂的茶盏。她报出一个名字,唇角微勾,「伯母说的梁赵氏,可是这个人?」 见薛允媳妇脸上的神情,梁玉琢就只自己刚才说对了。 这个梁赵氏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那位想着过继自家小儿子的梁赵氏。 「赵婶说的规矩,可是撺掇小儿子把二郎丢下水,趁着人不注意把二郎丢到谁也不会经过的废园子,打着二郎一死阿爹断后然后好过继小儿子侵占我家五亩良田?」 下川村和县城毕竟有一定的路程,自从出事后,薛大户搬到县城便极少叫人回村。加上这段时间停了给梁玉琢家的银钱,更是没让家中下人返乡过,又怎么可能听说村里头近来发生的那些事情。 而薛允媳妇会碰上梁赵氏,还是因了一次在成衣店偶遇,这才说了两句。梁赵氏本就盯了梁玉琢家的地很久,自从那次丢了脸面后,心里恼怒地不行,在城中遇见薛家人便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梁玉琢不知梁赵氏说了些什么,可左右不会是什么好话。 「伯母说的规矩,如果是这种。我还真就不懂这个规矩了。」 「胡说八道!你家二郎自己调皮捣蛋往河边跑,差点溺水死了,你竟然还将这事栽赃到别人头上!你阿爹好歹也是个先生,难不成就没教过自己闺女怎么说话吗?」 薛允媳妇开了腔,薛家的男人就都不说话了。 梁玉琢见她一脸恼怒,冷笑道:「二郎当时才多大,两岁多。两岁多的小娃娃,没人带着他,他能跑多远?我阿娘恨不得把二郎拴在裤腰上,怎么可能放任他一个人乱跑!便是不说落水的事,梁同上回骗二郎去废园,我们满村的找,可他却心安理得跑到别处去玩,将二郎一个人丢在废园。若不是废园如今住进了位老师傅,只怕二郎饿死在废园也没人会找到!」 下川村的废园薛家人都是知道的。如今闻言,都有些吃惊。 「小丫头片子,黑的白的张口既来。」薛允媳妇啐了一口。 梁玉琢瞧着一屋子的薛家人,心底发寒。她本就不是真为了那点钱来的。秦氏念着那些银钱,是因为心底还记着男人的死是为了救薛瀛。梁玉琢过去一直觉得,薛家肯出这笔钱,该说是出于人道主义层面给予梁家的补偿,多少都是个意思。可如今,听薛允的那一番话,只觉得心冷。 「我阿爹若是泉下有知,知道自己当时救了白眼狼,不知会不会懊悔。早知会落得今日的田地,想来我阿爹也不会冲上去救人,不过是打死个小辈,薛家这么多人估摸着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是毫不在意的。」 梁玉琢这话其实已经发了狠了。薛家的冷血,在她看来,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可当初两家不过是口头上的一个约定,梁家也拿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要求薛家给钱,一切只能凭着对方良心。 第40章 既然有人良心被狗啃了,那就算了。 梁玉琢把话丢下,也不再去看薛家人的表情,直接转身走人。正厅外头的下人这会儿瞧见她出来,一个两个不敢轻视,低着头在前头引路,实在忍不住了才回头看了她一眼。 梁玉琢没去在意,满脑子只想着,契书这种东西真是太有必要了。以后但凡和人做什么约定,能写则写,免得日后出了像这类似的岔子,到时候哪怕一张嘴再能说,也只是唾沫星子的事了。 她前脚迈出薛家大门,后脚薛瀛就挣脱爹娘的禁锢追了上来。 「梁家妹妹!」薛瀛摸遍了身上,终于摸着一个小巧的荷包,「这点钱,你先拿着,回头我再把欠着的银钱给你送去。」 压根没去数荷包里有多少银钱,梁玉琢抓在手心里颠了颠,转身走的时候却顺手又抛进了薛瀛的怀里。 「我如今能凭本事赚钱了,用不着再像薛家拿着笔银钱。我阿爹日后要是托梦怪罪,我这当女儿的自会说明,左右不过是薛家的叔伯们欺负我孤儿寡母罢了。与你有什么干系。」 话虽如此,薛瀛的脸上还是臊得通红,赶紧追上几步:「可是先生是因我而……」 梁玉琢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道:「薛四郎,你说,我阿爹是不是好人?」 「先生大善。」 「嗯。你能念我阿爹一句好就够了。方才我说阿爹救了白眼狼是故意气他们的,你别恼。」 「我……」 「阿爹如今是彻底绝了入仕的梦,你是阿爹曾教授过的学生,待你日后参加科举,可莫要辜负了我阿爹救你的这一命。」 她将话说完,迈开步子往前走的时候,顺带着举起手摆了摆。 薛瀛显然不懂这动作的意思,心底却隐隐觉得,先生的这个女儿当真和从前不一样了。 梁玉琢给二郎买回了心心念念的糖,又给汤九爷捎上一卷洒金的纸笺,因做工的问题还叫她砍了价便宜了不少。 出城前,梁玉琢还寻思了一会儿,见真没了要买的东西,这才往城外走。 她来得早,到县城的时候天亮了没多久,城门也不过是刚开。这会儿却一晃眼日头已经挂在了当空,梁玉琢在城门外的一个简陋棚子里坐下,随口叫了一碗面。 摊主是个老婆子,伛偻着身子,动作也不甚快。 炉灶在棚子底下升腾着白烟,灶头上的锅子里热水沸腾。老婆子慢吞吞地拿着一把铁勺在锅子搅拌,拿了案板上已经做好的生面就要往锅里放。 边上呼啦啦跑来几个小孩,一个不留神撞翻了灶头边上的篓子,里头本就不多的鸡蛋滚了一地,好些还摔碎了,蛋黄被小孩踩着带远,脏兮兮地叫人倒胃口。 老婆子也没叫嚷,倒是边上卖馄饨的棚子跑出来个妇人,举着铁勺就去追小孩了。 老婆子弯腰要去捡鸡蛋,梁玉琢忙低头帮忙:「婆婆,你煮面,这里我收拾。」 她动作利索,不多会儿已经把鸡蛋都收回篓子里,地上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等直起腰来,梁玉琢才发觉,老婆子正拿着菜刀眯着眼贴近了再切菜。 边上有常来吃面的大叔见她这副惊疑的表情,随口道:「章婆子家里穷,可怜一把年纪了,还得出来摆摊卖面,虽说眼睛不太好了,可这面做得还是可以入口的。」 梁玉琢在一旁瞧了一会儿:「老婆婆的子女呢?」 「儿子前先年被招去当兵了,还没回来呢,也不知是生是死。女儿嫁了人,头胎生孩子的时候就难产死了,生了个闺女出来,夫家不要丢给章婆子照顾。要不然,这把岁数了,章婆子也不必出来吃苦,还不是为了给外孙女攒嫁妆。」 大叔呼啦呼啦几口吃完大海碗里的面,回头瞧见章婆子颤颤巍巍地端着碗放到梁玉琢面前,忍不住又嚷了一嗓子:「章婆婆,差不多就回家吧。你这一把年纪了,不如歇歇。」 端上来的面热气腾腾的,上头撒了白菜丝还有葱花。 梁玉琢一筷子下去,从底下意外翻出颗荷包蛋来,扭头去看,章婆子没生意,这会儿正在慢吞吞擦着灶头。 「婆婆,吃完这碗面,我帮你做会儿生意吧。」 章婆子话不多,可这会儿却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有些迟疑地望向梁玉琢。 「我没骗你,吃完这碗面,我就帮着你做回儿生意,不收工钱。」 梁玉琢自问不是什么圣母,可看着这样的老人,心底总是有些记挂。她家老太太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早些年退休之后就一直在家搓搓麻将、听听越剧,日子过得美滋滋的,哪里像章婆子这样眼睛都看不清楚了还要出门摆摊给外孙女攒嫁妆。 想到家里的老太太,她越发心疼章婆子,学着方才大叔的动作,呼啦几下吃完面,烫得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忙搁下碗去给章婆子帮忙。 第41章 章婆子拗不过梁玉琢,被按在一边坐好,眯着眼睛往灶头上张望。 梁玉琢叉腰站在灶头前,将棚子里的食材都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错漏的,洗了把手,开始拿刀干活。 「哟,章婆婆,你家外孙女……唉,这不是你家外孙女?」 方才举着勺子去追小孩的妇人回来了。抬眼瞧见章婆子坐在边上,灶头前低头干活的换了人,还以为是婆子的外孙女,刚开口说了没一句话,瞧见抬头看过来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子,妇人还愣了愣。 「嘿,这谁家小子,模样倒是俊俏,就是瘦了些。章婆婆,你也请了小工?」 章婆子摇头,将梁玉琢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这世道,也是怪了。」妇人念叨了两声,回到自己摊上,时不时往章婆子这边瞧上两眼,见灶头前的小子果真动作利索,下面上面的速度比章婆子快了不知多少,下刀子的动作也是又快又准,忍不住啧舌。 正是大中午,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章婆子的棚子里来来回回就做了二十来趟生意。最忙的时候,章婆子也坐不住了,帮着在边上揉面。 「小子,你还真不收工钱啊?你这半个时辰的功夫,可给章婆子赚了好几天的银钱了。」 等进出城吃东西的人少了,妇人歇了活,揉着发酸的肩膀往章婆子的棚子探头。 梁玉琢洗了把手,笑了笑:「婶子你那馄饨卖得也挺快的。」 妇人笑了笑,正摆手想叫梁玉琢也给自己帮着卖些,边上忽然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 没等梁玉琢去看,妇人棚子里的小工已经从前头打量完慌里慌张回来了。 「怎么了?」 「不知道谁招惹来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老板娘,咱们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别被砸了摊子!」 「走什么?」 没等妇人招呼章婆子收起棚子,带着一路惊呼,三个市井混混模样的男人晃荡着走了过来。 三个混混裸着上身,肩膀胸前都是纵横交错的疤痕,一看就是闹事的主。领头的那个剃了个光头,眼睑上还有刀伤,看着就不好惹。 梁玉琢拉着章婆子往后退了两步,就瞧见还摆在灶头上的锅被人掀开盖子。热气冒出来熏了人一脸,那人恼怒,抓过旁边的盐罐子就往锅里砸。 「啪」一声。热水溅了出来。 「孩子,手烫着了没?」 水花溅开的时候,章婆子被护着又退了两步,虽然眼睛看得不太清楚了,可耳朵还是灵着的。梁玉琢的一声闷哼虽然压在喉咙里,但到底还是叫她听见了。 「哦,烫着了?」 那人抬眼,瞧见梁玉琢,只当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子,唾了一口:「长得跟娘们一样,你带不带把?」 他这话音一落,边上两人跟着大笑起来。 城门外的所有摊子一时间都不敢出声,生怕惹上煞神。有认出他们身份的,这会儿都低着头不敢去看。上一任县官还在的时候,这三人就已经在县城里横行霸道了。 后来县官出事,三人也随即被关进牢里。当时满城百姓大快人心,可这才多久,就被放出来继续祸祸人了。 「这小子的脸瞧着陌生。」 「外头来的吧。瞧这大眼睛瞪的,不认识你爷爷我?」 梁玉琢不语,章婆子拽着她往后躲了几步。 「老太婆,我记得你就一个外孙女,怎么,什么时候多了个孙子?」领头的男人皱着眉头,伸手就要去抓梁玉琢的胳膊,见她躲开,哎哟一声就要往下伸手,「这脸越看越不像个小子,该不会是姑娘假扮的吧?」 梁玉琢今早出门为了方便,是穿着男装出来的。可女扮男装能蒙的只是眼前的样子,真要下手去摸关键部位,傻子才分辨不出男女。 男人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她几乎要往弯腰去抄边上的椅子。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没等城外众人回过神来,站在棚子外的两个混混突然一声惨叫,棚子里的这个当即回头,却被人一刀砍中没来得及收回的胳膊。 整条胳膊,就这么甩在了地上,喷出的血溅了一地,也溅上了梁玉琢的脸。 而棚子外的两个混混,此时也躺在地上,一个断了掌,一个削了耳朵。 棚子里外,一时间,除了躺在地上打滚惨叫的三个男人,没有任何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离断掉的胳膊最近的章婆子直接跌坐在地上。 梁玉琢站在原地,看着坐在漆黑大马上的男人,背后是正午的日头,看不清面孔,只有一双渐渐回暖的眸子,和他手中淌着血的刀。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被割断的胳膊和喷涌的鲜血,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把刀再往前一点就可以割到她的身上。 第42章 「琢丫头,没事吧?」 老三和薛荀从边上挤进棚子,一边蹲下把地上的男人抓起来,一边不忘抬头去问梁玉琢的情况。 「我没事……」梁玉琢吞了吞口水,有些后怕地往章婆子身上靠了靠。等到三个男人都被捆起来,看见薛荀和人一起把三个男人拖回城,看着迟来的县城官差满脸苍白地对着他们鞠躬道歉,梁玉琢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男人的身份可能不仅仅是钟府护院仆役这么简单。 寻常的护院怎么会出手这么狠戾。 「你还真是个女娃子啊。」章婆子握着梁玉琢的手,一时间百感交集。 「出门在外,穿男装方便点,婆婆别见怪。」梁玉琢摸了摸口袋,从荷包里掏出二十来枚铜板放进章婆子手里,「我也没什么钱,婆婆拿着这个,看看有没有被砸坏的东西,买个好的补上。」 章婆子哪里肯要她的钱,说什么都要往回塞。 推来让去间,梁玉琢往边上退了几步,直直撞上后面进棚的人。 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掌扶住她的肩膀,低沉的声音响起:「走了。」 梁玉琢一愣,抬头瞧见钟赣的脸,忙喊了声下回再过来吃面,说着就要把手里的铜钱塞进章婆子袖口里,背后伸来的手却直接抛了一个荷包给章婆子,顺手拉过她,转身带走。 老三喊琢丫头的时候,边上的人大多都在注意被砍伤的三个混混,没几人听见这声喊。这会儿见给章婆子做面的小子从棚子里出来,被人一把就送上了马背,只当是有人来接,多看了两眼,倒也没往别处想。 见踏焰的马蹄踩中一滩血迹,梁玉琢冷不丁打了个颤。 钟赣低头:「怕了?」 「那三个人会怎样?」 「关进牢房。」 钟赣垂下眼帘。 他没告诉她,这三个人本身就是戴罪之身,当初就是锦衣卫顺带送进县城大牢的,如果老老实实在牢里待满几年,或许还能早点放出来。可既然莫名被放了出来,后头的事,就由不得他们三人了。 扭送那三个混混去县衙不用多少人。 余下的人留了俩人在城外,帮着被被混混们捣乱过的摊子复原。 章婆子捧着荷包,双手发抖:「这……这怎么能拿……怎么能拿……」 锦衣卫多是精贵出身,也有寻常人家里出来的,但入了锦衣卫面上总是风光无限。能叫他们乖乖听话,给这些贫苦百姓扫地摆桌子的,也只有钟赣了。 老三被留下,听见章婆子的话,杵着扫帚笑道:「这钱婆婆你就收下吧。回头置办些新的桌椅,或者拿着钱进城开家铺子,也比在这儿摆摊强。」 被钟赣一刀砍断的胳膊,已经和人一起被送去了县衙。地上的血,足足用了四桶水才冲刷干净。扫过血的扫帚大概没人敢在用,老三思量着要不要回头直接给扔了。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呐?」 隔壁的妇人壮起胆子,探过头来问。 老三咧嘴一笑,摘了挂在腰间的腰牌,晃了晃:「识字吗?」 妇人念过一点书,认得几个字,探头仔细打量了两眼,顿时白了脸:「锦……锦衣卫!」 四个蹄子的马,总是比两条腿的人速度要快一些。 梁玉琢坐在马背上,不多时就远离了县城。经过下川村的时候,她原想着钟赣这会儿就该放自己下马了,却发觉踏焰的速度丝毫没有放慢。四蹄飞奔,眨一眨眼的功夫,已经离开了下川村,径直往山上去了。 「钟叔……」 她抬头要问,只看得到男人的络腮胡。这一路上,钟赣始终坐在她身后一拳距离的位置上,不贴近,也不远离,两手拉着缰绳,也将她护在了中间,不至于遇上意外摔下马背。 「你打算带一身血迹回村?」 梁玉琢当然不想,她不过是一时忘了此事,如今听他再度提起,脸色唰得就白了,下意识就紧紧抓住缰绳:「那……那……我先去擦一擦……」 话刚说完,便被突然提起前蹄越过横倒在路上的树干的踏焰,颠得撞进了钟赣的怀里。 梁玉琢惊叫了一声,只觉得心跳有一瞬的停顿,回过神来的时候,腰侧已经被人扶住,而身下的踏焰则喷了个响鼻,撒开四蹄继续往前。她回头向后看,身后跟随的几匹马也陆续越过树干,摇头甩尾地跟上踏焰的速度。 「这山里多打猎用的陷阱,你们在这里骑马,都不担心吗?」 脸上的血迹已经干了,还有不少因为路上那袖口擦脸的关系被抹开的印子,说话间那双眼睛里的惊惧表露无遗。钟赣将视线从她脸上收回:「受过训练的马,懂得避开各种障碍和陷阱。」 梁玉琢似懂非懂的颔首,脑子里想到的都是奥运会上马术比赛的画面。 大概,意思是相通的吧。 马在钟府门前停下,门口的护卫见钟赣翻身下马,扶下马背上的人,忙迎上前来牵住缰绳,与人一道将马从边门送进马厩。 第43章 之前在书房有过一面之缘的校尉上前来。 「去给姑娘找身替换的衣服。」钟赣开口,「男装吧。」 上回来过府里的小子是个姑娘。这事儿,府里的锦衣卫们都知道。毕竟他们平日里要做的事情,就是紧盯目标,不放过任何细节上的东西。往常送到钟赣手上的本子里,若非没必要,他们就是连对方上茅厕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翘不翘兰花指都能查出来。 可是说到给姑娘家找身替换的衣服,哪怕是男装,还是觉得有些为难的。 钟赣顾不上底下这帮人为难不为难,领着梁玉琢进了漱玉轩。 轩内有厢房空置,有仆役给端来水盆和干净的帕子就退了出去。替换的衣服也很快就送了进来。 「擦把脸,把衣服换上。不要带着血迹回村,免得让村里人提心吊胆。」 「好。」 房间内立着一面铜镜,虽有些看不大清楚,但到底比没有强。梁玉琢拿起帕子擦了擦脸,已经干掉的血迹有些不那么容易擦完。她又用了点力气,直擦到脸皮生疼,才长舒了口气放下。 倒不是真有那么难擦,只是越擦越容易想起那一刀落下的时候,从断臂出喷涌的鲜血。 和上辈子电视里看到的古装片不一样,影视剧拍摄用的血浆迸射出的效果,根本不是真实的喷血可以相比的。 近在鼻尖的血腥味,倒现在回忆起来,都是那么的令人作呕。 梁玉琢抚了抚胸口,好不容易压下不适感,关上的门被人轻轻敲响。 「换好了吗?」 是钟赣的声音。 「还没有。」 梁玉琢赶紧应了一声,丢下帕子,抓过衣服就往屋内屏风后躲。 得到回应后的钟赣没有再敲门。漱玉轩内的这间厢房原先是女眷的住处,后来改建时底下负责此事的校尉自作主张将这间厢房留下,振振有词的说是为了钟府日后的女主人留的。虽挨了一顿揍,但厢房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空置了这些时日,如今还是头一次有人进去。 想起在县城外撞见的场景,钟赣目光微沉。换了一任县官也不过如此,重罪之人竟也能放出牢狱。守城护卫眼盲至此,生生看着眼皮底下的百姓受难也不动分毫……如果他们稍晚一点经过,是不是那些穿着官服,顶着官帽的人就当真一动不动? 他动了动手指,忽然觉得,是不是该写一封折子了。 正在酝酿抬头,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推开。钟赣扭头,看着从屋内出来的梁玉琢,微微眯眼。 衣服是校尉从同屋准备回家探亲的同僚包裹里翻出来的,对方要带给家里十三岁的儿子,特地买了一身成衣。只是这给十三岁孩子穿的成衣,到了她的身上,不见小,倒是有些宽。 只是,比起衣服,她明显被擦得发红的脸颊更引人注意。 「回去吃些清淡的。」钟赣顿了顿,「夜里早些睡,若是怕,就和你阿娘一屋。」 他说得平淡,说完了也没讲些别的,直接迈开腿往漱玉轩外走。 梁玉琢小跑几步,赶上他的步子:「钟叔,你家主子是什么人?」 她声音清脆,一开口就见钟赣的脚步有一瞬的停顿。 「武官。」 经他一说梁玉琢哦了一声,似乎是想明白了为什么从钟府里出来的那些人各个瞧着不像普通人,还有方才的事,那三刀利落地下来,只让人少了身上的部位,却没当场要人命,也的确是有本事的人。 「那钟叔,你应该也不单单只是这里的管事这么简单吧?」 「校尉。」 校尉是几品? 梁玉琢跟在钟赣身后紧赶慢赶了一阵子,原本想着再细问一些,却发觉自己的脚步始终追赶不上钟赣的步子,无奈放弃,迈腿小跑。 盛夏的钟府,正是花红柳绿的时候。山里又多鸟雀,她从漱玉轩到钟府正门,一路只听得鸟雀啾啾,仰头就能瞧见蹲在瓦楞上的几对黄鹂,只是这会儿她却没这心思去看黄鹂了。 「小豆种得如何了?」 「正在长。」 「新稻种呢?」 「四亩田换种了新稻,还不清楚产量如何,若是好明年可以把村里的稻种都换了。」 「进城要办的事也解决了?」 「……算是吧。」 这个回应有些勉强,钟赣回头看了一眼。直到梁玉琢跟上来,他这才追问了句:「究竟何事?」 「是这样的……」 目送着放慢了脚步,并肩和人走出钟府的指挥使,门口的护卫面面相觑,又抬头望了望天。 这太阳……没打从西边出来呀?怎么指挥使的话,变多了? 第44章 和县城的繁华相比,下川村哪怕在白日里,也不过只是鸡鸣狗叫,你来我往的喧闹。 梁玉琢下了山,回头往身后山路看了眼,钟赣已经转过身一个人往回走了。 村里薛婆婆的声音在后头响起:「琢丫头,你这是看什么呢?这山里头危险,你怎么跑山上去了?」 村里的女人大多都不往山里去,偶尔有也是结伴同行,一是怕歹人,二是担心遇上山里头的野物。毕竟都是畜生,万一撞见了,说不定就出了什么事。 梁玉琢对这山里头的条条道道熟悉也是这半年多的事。她不像村里的女人,守着规矩,加上徐婶的照顾,进山已经是常事。 看着慌里慌张跑过来拉自己的薛婆婆,梁玉琢想起城门外煮面的章婆子:「婆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薛婆子满脸惊恐,拍着梁玉琢的手就道:「是出事了!你家隔壁的俞家出事了!」 「怎么了?」 一听说是徐婶家出事,梁玉琢心里一惊,忙跟着薛婆子往村里走。俞家是猎户出身,要说出事,怕也跟打猎有关。想着徐婶家里的情况,梁玉琢有些担心。 「俞当家带着俩儿子上山查看前几天布下的陷阱去了,好好的走着去的,回来就变躺着了。哎哟,那一身的血,看着太渗人了!」薛婆子一边说着,一边比划,「俞当家那胳膊,你说多粗壮,硬生生被个畜生咬下来了,胸前还被捅了个大窟窿,血一直往外流!大郎的肩上受了伤,二郎好点,就是擦破点皮,兄弟俩把他们爹抬回来,这会儿大夫正在看,也不知道能不能救。」 梁玉琢越听越觉得心惊,顾不上薛婆子走路慢,丢下人直接往俞家跑。 柴门外,秦氏抱着二郎满脸担忧地往院子里张望,然而俞家的院子已经挤满了村民。就连院子外头,妇人们也都丢下手里的活,跑过来看看情况。 梁玉琢刚到,还没能挤进院子里,就听见里头徐婶突然一声嚎啕。 下川村这半年多来也办过几次丧事,但办事的对象无一例外都是五六十的老者。 年纪大了,无疾而终,或是带着病痛过世,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在听到从屋子里传来的哭嚎声时,不光是梁玉琢,哪怕是亲眼目睹了俞当家的是怎么被人抬回来的村民们,这会儿心里也都咯噔了一下。 张氏从屋里送大夫出门,见着院子里围满了一大堆的人,咬了咬唇。 「大郎媳妇,你公公究竟怎样了?」 人多口杂,你一句我一句的反倒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大伙儿推出里正,一个个挂心地望着重新关上了的门。 张氏摇头,边上的大夫帮着回答了:「身上的伤都是让畜生弄出来的,血留得太多了,又伤到要命的地方……只能让家里人给准备后事了。」 张氏身上还留着帮大夫给公公止血时候蹭上的血,裙摆、袖口,连腰上都沾了大块的血迹。因为衣服颜色深,血迹干了之后,看起来尤其地发黑。 「婆婆一辈子要强,同公公的感情也很好,现在公公……当儿媳的心疼极了。」 张氏这话却不是在作伪。 俞家夫妻俩在村里的感情那是相当好的,少年夫妻,如今人到中年,大郎娶了媳妇,二郎也差不多到了该相看的时候,夫妻俩都盼着过几年就不再上山打猎了,专心留在家里给两个儿子带孙子孙女。 哪里想到,会突然出现这样的意外。 「当家的,你死了,我怎么办啊?」徐婶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哭嚎声听得人心痛,「你连孙子都没看到,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们走啊!」 「这后事……还是准备起来吧。」薛良听着这动静,叹了口气。 张氏忙点头答应。后头的门这时候又开了。 俞二郎从屋里出来,身后跟着半个高的三郎。兄弟二人的眼眶都是通红的,强忍着才没掉下眼泪来。 「麻烦各位乡亲了,我阿爹……可能撑不过今晚了,大伙儿都回去吧,让我阿爹好好走,慢慢走。」 三郎喉咙哽着,说不出话来。俞二郎红着眼睛,抬手拍了拍三弟的后脑勺,出了声。 「你们兄弟三个好好照顾你们娘……」薛良有些说不下话,只好这么安慰,「回头料理后事的时候,要是有麻烦的地方,就找我们。都是一个村的,能帮都会帮你们一把。」 俞二郎点头。 院子里外的人陆陆续续都散开了,边走还边议论人被抬进村子时候的惨状。一个两个描述地栩栩如生,就好像自己亲眼看到一样,甚至连伤口的模样都说得清清楚楚。 说的人多了,再怎么轻,总还是能集中起来钻进俞家兄弟的耳朵里。三郎年纪小,有些听不下去,俞二郎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人推向灶房,自己转身准备进屋的时候,一抬眼,撞见了站在柴门边上的梁玉琢。 第45章 「俞二哥。」 梁玉琢往跟前走。这半年多里,徐婶一家一直对她呵护有加,往常家里吃的肉,也大多是徐婶送过来的野味。徐婶人好,俞当家为人也豪爽。 俞家三个儿子。 老大长相像娘,可性格像爹,豪爽是豪爽,却有些木讷,尽管如此上山打猎却是好手。 老二长得像爹,性格像娘,主意大,有点憨,但更多的是果敢。打小跟着父兄上山打猎,一直被认为是最能继承俞当家衣钵的。 相对而言,俞家对老三的期望,则是读书识字,将来参加科举,光耀门楣。 俞家老小的愿望一直很朴素。平平淡淡过日子,平平淡淡到老,再平平淡淡死去,这是徐婶说过最想要的生活。 「我听说,俞伯是被野猪……」 俞二郎点头:「旁边这座山上虽然偶尔是能看到野猪,但是体型都不大。阿爹也遇见过几次,不会有多大危险。这次咱们上山也不是冲着野猪去的,就想看看前几天设的陷阱有木有被其人破坏掉,或者夹了什么猎物。」 这样的事情过去梁玉琢也跟着上山见识过。俞家设下的陷阱通常不大,一个不会伤到上山的其他村民,另外一个,也不会利用陷阱去捕捉体型较大,容易因为受伤导致发怒造成破坏的大家伙。只有到特定的时候,俞家父子才会对山上的大家伙们下手。 「那头野猪个头比以往在山上遇见的都要大,应该是从附近山上过来的。我们上山的时候,发现路上很多陷阱都遭到了破坏,一路走一路在修复,但到后面越来越觉得不对劲,等发现不对准备往回走的时候,那家伙出现了。」 伤害俞当家的野猪体型巨大,哪怕是经验老道的猎人,也不敢凭着几个人的本事就尝试去制服它。但发怒的野猪是根本没有理智的,只会凭借本能去冲撞旁边的东西来平息怒火。 父子三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受伤最严重的就是为了救两个儿子,被野猪咬掉整条胳膊的俞当家。 在俞二郎的讲述中,梁玉琢仿佛亲临了那个可怕令人生畏的事发现场。 院子里,徐婶养得鸡鸭都安静的没有声音,门外的秦氏抱着二郎脸色发白地听着俞二郎的描述。死寂只静默了几秒,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徐婶饱含崩溃绝望的哀嚎。 这一次的哀嚎,比之前更加悲凉,仿佛要把渐渐聚拢阴霾的天空撕裂,梁玉琢微微抬头,就看见一直强忍着泪水的俞二郎站在自己面前,眼泪从眼眶中接连滚落。 俞家在一番哭嚎声中,开始为俞当家正式料理起后事来。当天晚上,村子里家家户户都能听见徐婶的哭声,那声音穿透了房舍,叫人听了都无法安心睡下。 俞家没有什么旁的亲戚,出了事只能靠着左邻右舍的帮忙。秦氏将二郎丢给了女儿,一直陪在徐婶的身边。 棺材是附近村子里,平日跟俞当家一起上山打猎的几个猎户凑钱买的。 俞大郎把堂屋收拾了出来,棺材就摆在里头,院里院外挂了白幡。三兄弟穿了孝衣跪在堂屋里头给阿爹守夜。 吊唁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俞家的三个兄弟一日一日憔悴下去,就连张氏,也飞快地消瘦了。 到出殡那天,张氏的娘家人前脚刚出村,后头大概是心里放下了一桩事,张氏当着俞家兄弟的面,直接昏了过去。 俞家这满院的白幡还没来得及摘,身上的孝都还穿着,却是一桩喜事突然砸到了头顶上—— 张氏怀孕了。 下川村的村民们都说,张氏肚子里这娃娃是俞当家走了之后,见家里头孤儿寡母的,特地托观音娘娘给送来的。 梁玉琢心里头是明白,张氏肚子里这孩子,起码也该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跟俞伯伯的去世没什么关系。可徐婶显然是愿意相信着话的,张氏在确诊怀孕后,就被徐婶当做宝贝一般供了起来。 就连俞三郎经过张氏的身边,也都屏着呼吸小心翼翼,生怕将大嫂碰着了。 这有人捧着,就有人噎着。 当初张氏嫁进俞家,其实惊着了不少人家。俞家不算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可当猎户的,肉是不嫌多的,就是自己吃不了,也能带上皮毛一起进城换钱。 俞大郎还没成亲前,多好也是村里一些三姑六婆们拉媒的对象。后来张氏进门,面上大家伙都是一个村的,挑不出大毛病来也就不会说三道四。可如今,俞当家没了,张氏却被诊出身孕,加上如今俞家对张氏的态度,难免叫一些人心生妒忌。 渐渐的,下川村里开始有了流言。 说那俞当家的,就是被张氏肚子里的这个孙子给克死的。 「呸!说话也不怕闪着舌头!」徐婶拍了桌子。 俞三郎在桌上抄书的手一抖,纸上画了长长一条。梁玉琢在边上看了一眼,抽了张纸递过去示意重抄。 第46章 「婶子别生气,那些爱嚼舌根的人就让她们说去。婶子心里明白嫂子就好。」 张氏就坐在边上抹眼泪,听见梁玉琢这话,心里腾地就蹿了火苗,忍不住呛声道:「这话挨不到你身上,你说得好听。换作你试试,要是那帮老妇在背后说你家二郎克死了你阿爹,我看你还说不说得了这话!」 张氏这话说得有些过了火,不等徐婶呵斥,俞大郎先出了声:「瞎说什么呢?」 「我怎么瞎说了!」张氏横眉竖目地嚷嚷,「我都听说了,秦婶肚子里刚怀上二郎的时候,她男人就出意外死了!左右都是坏在肚子里死了长辈,怎么到她家风平浪静,没什么声响,搁我这就成了命硬克死爷爷了?」 俞大郎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张口就要训斥,见张氏挺了挺肚子,一脸无畏,不得已咬牙,硬着头皮压下声音劝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家里出事的时候,秦婶一直帮衬着,琢丫头也常过来搭把手。外头那些风言风语本来就和她们家没关系,你抽什么风非把人家给扯进来?」 对于张氏突如其来的针对,梁玉琢微微惊异。可转念一想,却也多少明白她的意思。 张氏本就对徐婶一家对自家的帮助有些不大乐意,尤其对自己和俞家兄弟走得近这事盯得比谁都牢。如今公公没了,当家做主的担子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俞大郎的身上,她也不必再当什么小媳妇,自然就有了更大的说话声音。 再加上孕妇的情绪本就多变,以及村里的那些难听的闲言碎语,张氏会在今天爆发出来,梁玉琢忽然觉得倒是不意外。 她垂下眼帘,想着等张氏脾气发完了再说两句话,外头却突然跑进一个汉子,身上沾着血,嘴角都被什么抓破了。 那汉子跑着过来,抓着门就要往地上倒,嘴里嚷着:「野猪……野猪又伤人了!」 第二十四章: 下川村的猎户因为出了事没再往山上打猎,不代表着附近其他村子的猎户们也跟着在家不上山。 这次出事的猎户是上川村的,因胆大,自认为不会碰着那头杀了人的野猪,带上村里的汉子们就上了山,准备打点野味进城换钱。 哪里知道,才进山没多久,那头惹事的野猪却突然出现了。 这一次,上山的八个人里头,死了三个,两个重伤,一个轻伤,还有两个跑得快,连滚带爬下山求救,最后只村里男人都上山后才发现野猪已经走了,死了的那三人尸骨不全,不是被咬断了胳膊,就是少了条腿,最惨的一个,被小山一样的野猪活活压死。 跑来俞家报信的人,是那个受轻伤的猎户。 这么大的消息,很快附近几个村子就都知道了。俞大郎顾不上媳妇,跟二弟一起很快就去了上川村。 梁玉琢也没在俞家多留一会儿,急匆匆就往废园方向跑。 刚找人做的藤椅摆在园子里,汤九爷靠着藤椅,瞧着二郎腿,享受着临近初秋的夏风。 「九爷。」 梁玉琢进了园子,张口就喊:「最近山里头不太平,不如你搬到家去住一段日子?」 九爷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不去。」 「九爷,这山上有大野猪,已经接连死了三个人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下山来,废园就在这山脚下,我是怕你出事!」 「九爷知道你好心,」汤九爷摇了摇椅子,「你家孤儿寡母的,我一糟老头子住进去,你让你阿娘怎么办?」 梁玉琢一时愣住,等回过神来,这才叹了口气:「是我忘了……」 众口铄金,就连张氏都会因为村里那些闲言碎语发怒,她娘那性子要是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多了话,只怕钻了牛角尖,就抽绳子上吊了。 汤九爷手指停在藤椅扶手上,瞧见梁玉琢一脸颓败,屈指敲了敲。 「现在是夏天,山里头吃的多,野猪不见得会下山。」 说到这里,梁玉琢的眉头似乎有些舒展开。 汤九爷看了她一眼,又道:「但,凡事都有万一。下川村就在山脚下,要是野猪真下山来找吃的,头一个就是进咱们村子。」 听到这里,梁玉琢眉头拧起:「那怎么办?」 她上辈子工作的村庄虽然在山区内,但村里老一辈自有驱赶野兽的方法,以至于那几年工作中她也没瞧见有什么野兽给村子带来损失。 「驱逐野猪的法子有好几个,」汤九爷神色不愉,「但只怕都太劳神了。那头野猪一天不除掉,村里人就一天睡不好安稳觉。」 藤椅边上摆了张小茶几,梁玉琢拖了条凳子过来坐着,看汤九爷拿手沾了茶水在茶几上写字。 「这头一个,是让村里的男人们都出来,每晚轮着来巡逻,防着野猪下山进村。」 茶水到底不是墨,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很快就干了消失不见。 第47章 「第二个,就是鞭炮。」 「鞭炮也得让人看着,只有野猪下山了才能点了用。不然平白放鞭炮,也吵着村里人。」 「那就还有在田里做些假人,用来恐吓野猪了。」 「稻草人?」 汤九爷手一顿,抬眼:「稻草人」 「对,稻草人。」梁玉琢颔首,「拿稻草编成个人形,再套上外头的衣裳,往田里一插就行了。」 汤九爷点头。这样的东西倒也不难做,插在田里头,夜里防野猪,白天驱飞鸟。 野猪伤人的事情,一下子传遍了平和县内所有的村子。 老三从山下回来,将下川村内如今正在做的事同钟赣仔细说罢,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解。 「指挥使,标下不明白,家家户户出男丁轮着在村里巡逻,怎么就还有那么多人不乐意?」 钟赣的边上还站着其他几人,老四瞧了眼一声不吭的钟赣,咳嗽两声回答老三:「这事儿得问老薛。」 「薛荀回来了?」 钟赣抬眼。 「先前听到动静,该是回来了。」 「将人叫来。」 老四应了一声,不多会儿就将薛荀带来了书房。 老三在旁边喝水,瞧见薛荀进屋,牛饮完一茶盏,搁下杯子就开了嗓子:「老薛,你大哥就这么由着村里人胡闹?」 薛荀刚准备开口说话,老三突然来这一下,顿时让他噎住,瞪圆了眼睛看了会儿,这才低声道:「大哥他……也是没办法。」 见坐在书案前的男人抬眼看来,薛荀刚躬身行礼:「指挥使。」 「野猪之祸,下川村准备如何?」 「标下大哥是村中里正,如今已着村中每家每户出男丁,入夜后轮着在村中巡逻。只是村里之前才出了事,大多……大多人家不愿意让家中男丁冒这个险。」 山下几个村子的事,有老三和其他同僚在,薛荀心里明白钟赣大多都已经知情了,叫自己过来也不是冲着再听一遍这些事来的。 「这主意是谁出的?」 薛荀恭恭敬敬:「是琢丫头。」 钟赣眉目不动,只是声音低哑,目光微沉:「她的主意?」 「是。除了这个,琢丫头还找了人一起做了些草人插在田里。」 「我就说田里那些怪里怪气的是什么东西,敢情是草人!」老三猛一拍大腿,一脸恍然,「不过那东西能干嘛?」 薛荀噎住。 「白天可以用来驱散飞鸟,晚上恐吓进村的野猪。」钟赣点点头,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案前站起身吩咐道,「传令下去,府中校尉分三组巡山,由老四负责,发现野猪就回府禀告。另外,老五老六。」 「标下在!」 「你们下山,去村子里借宿,就说是过路的旅人,等野猪的事情解决了再走。」 闻讯出列的老五老六拱手称是。 「指挥使,那我呢?」 连标下也顾不得自称了,老三丢下又牛饮掉的一杯茶,赶紧表忠心:「我对附近几个村子都熟,指挥使你说一句我就立马……」 「老三留在府中。」钟赣抬眼,「当心野猪闯进府里。」 下川村,里正薛家。 梁连氏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不断的拭泪。消息传回家时,她正在跟男人商量女儿出嫁的嫁妆,得知里正要每家每户都出男丁组织夜里巡逻防野猪进村,当场就表示不行。 来传话的妇人同梁连氏关系不错,见她这样,也搭腔说村里好些人家都不乐意。 这话一出来,梁连氏也没在家里头多呆,丢下男人直接就跑到了里正薛家,进门没说三句话,瘫坐在地开始嚎啕。 「我苦命的男人啊,腿脚本来就不方便,这是要他的命啊……这村里头没有好人啦,竟然要我男人的命!」 梁连氏的几嗓子,吼得边上的几乎人家都围了过来。 对于夜里巡逻的事,村里人多少有些担心。过去那些年,山上也不是没野猪下来过,大多进村拱了地,吃了东西也就走了。那会儿的野猪可没这么大,回山上没几天就叫俞家父子给猎回来了。一头野猪分了皮肉,家家户户都还能得到一些。 可这一回不同,这次惹事的野猪听说巨大无比,又接连因为这事死了人,村里哪还敢随随便便就叫家里的男人出来巡逻。 万一运气不好,轮到自家男人巡逻的时候碰上野猪进村,那可不是要人命! 薛良也能理解村民们的担心,可这野猪不得不防。 看着坐地上大哭的梁连氏,薛良一脸无奈地抽了口旱烟。院子里的议论声纷纷,他听得有些心酸,猛抽了一口烟,倒是把自己给呛着了。 第48章 「里正?」 梁连氏被吓着了,顾不得擦眼泪,赶紧抬头打量薛良的脸色。见他只是抽烟呛着,瞪了瞪眼,张口又开始哭嚎:「我苦命的男人呐,这主意不定是哪个坏心眼的东西出的,这是要害死你啊……」 「胡说八道什么!」薛良一边咳嗽,一边敲桌子,「这是大事。大家伙一起受点累,只要能守住田里的东西,日后才有的吃有的用!你让野猪进了村,拱了地,回头你半年的粮食怕是都收不齐了!」 梁连氏的男人梁通腿脚不好,赶到薛家的时候,瞧见妻子坐在地上耍赖的样子,有些丢脸地上前道歉:「里正,我这婆娘性子急,嘴巴快,您别跟她计较……」 「你个没良心的,我帮着你说话,你在说什么!」 「别闹了,回家去……闺女就要嫁了,你这么闹,传出去了闺女还要不要做人了?」 「你家闺女跟人厮混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跳出来吼两声?啊?我这是在帮你啊!」 梁连氏闹得梁通脸上有些不好看,见薛良一直垂着眼帘不往这边看,心里越发着急。 可媳妇闹起脾气来一贯厉害,再加上腿不好。梁通咬牙,想要使劲去拽。 这一拽,非但没把梁连氏拽起来,梁通竟然还被反拽得摔了一跤。一个前扑,「砰」一声趴在了地上。 呸了两口进嘴的沙尘,梁通睁开眼,入目的却是一双脚底沾了泥,灰扑扑了的小鞋。 再往上看,他三弟的闺女正弯下腰要扶他,一边扶一边在说。 「婶子你若是担心大伯的腿,不如让堂兄替大伯巡逻。」 他被扶起,腿上还被侄女轻轻掸去灰尘。 「左右堂兄的年纪也已经不小了,若是大伯腿脚不方便,倒是可以让堂兄出来替一下。」 梁玉琢直起身,看着目瞪口呆的梁连氏笑了笑,「婶子,你说呢?」 梁玉琢出现得突然,梁连氏脸上的眼泪还挂着忘了抹,瞧见她把梁通扶起来,忙嚷嚷着爬起来:「你这是要干什么,要干什么!你想害我男人不成,还要害我儿子吗……」 抬眼瞧见门外围着的人比刚才更多了,她顿时底气更足,拍着自己的大腿就嚷:「哎哟怎么有这么狠的人呐!自己爹死了,还要逼死大伯呐!现在居然还要害死堂兄……」 梁连氏话还没是偶玩,梁通窝火得很,挣脱侄女的搀扶,上前啪啪就是两巴掌:「你闭嘴!在这里闹腾,你还要不要做人了!你要是不想做人就走远点,不要害得家里几个娃也在村里丢人现眼!」 梁连氏被男人打得懵了,捂着脸有些愣怔。外头的乡亲们瞧见他们夫妻这动静,只啧了啧舌,倒没人进来劝一劝。 在村子里,男人打自家婆娘,女人打家里男人都是常事,只要没出人命,也没人去管。 只不过村里人都知道,梁通是个憨脾气的,很少生气,这才纵得梁连氏在村子里无法无天,把梁家的亲戚都得罪了差不多。 「你打我?」梁连氏回过神来,放下手,半边脸上的红掌印清清楚楚,惹人发笑,「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你现在为了个贱蹄子居然打我!」 梁连氏是个泼辣的,梁通这一巴掌打过去的时候心底就有些后悔了。老夫老妻这些年,从没动过粗,这回实在是一时冲动才甩了巴掌。可这会儿见梁连氏怒气冲冲扑过来要打自家,梁通想着身后头围观的乡亲,当即一把把人推开:「闹什么闹!就是轮着巡逻你闹腾什么!」 梁通的几个儿女这会儿都不在身边,要是在,瞧见阿爹阿娘这副模样,大概也都不好意思露面。 梁连氏没被男人这么对待过,又急又气,泪珠子是啪啪地掉,被推开之后直接就坐回到地上,开始哇哇大哭。哭来哭去喊的还是那些话,怎么也说不出新的来。 薛良自梁玉琢进屋后,就一直抽着旱烟不说话。 当初这丫头找来说听说了几个防野猪的法子,薛良只是随便一听,却觉得这其中的确有些道理,忙让人把村里的老人都召集了过来,一起商量了下那些法子。 最后定下来的法子里,第一个就是夜里巡逻。 这是全村的大事,自然要村里每家每户都出人轮着来。虽然也料到了会有人不乐意,可梁连氏会为了这事跑来大闹一场,却实在出人意料。 梁通见媳妇这个模样,实在丢脸:「薛伯,巡逻这事就照着你们说的来,我腿脚是不好,可不是残废,能走……」 「不行!你不准去!」梁连氏大吼。 「那就让堂兄去!」梁玉琢的声音响起,「婶子,既然说了每家每户都要出个男丁,婶子既然心疼大伯,那就该让堂兄替大伯去巡夜!」 「不行不行!那不行!」 梁连氏这回没再坚持哭嚎别的,扑到薛良脚边就喊,「里正,你可不能让我家三郎去啊!我家只有三郎这一个儿子,万一死了那老梁家可就断了香火了!让我男人去,我男人愿意去的!」 第49章 原先梁连氏不喊这话,边上的乡民们只当她是挂心丈夫,不舍得腿脚不便的丈夫夜里跟着巡逻。可她这么一喊,顿时遭到唏嘘。 敢情自家男人跟儿子比起来,还是儿子重要。 虽说这香火向来是乡亲们最看重的,可为了儿子,把自家男人推到前头,这事还真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 一时间,外头围着的妇人们纷纷啧舌。 就连梁通的脸上,脸色也难看了不少,虽然没吭声,可已经气得浑身发抖。 薛良也被梁连氏这话给震到了,旱烟磕到了桌上,掉下来的烟灰还把扑到脚边的梁连氏给烫了一下。 「婶子,」梁玉琢也是被她这动静给气笑了,「每家每户都要出个男丁,婶子的意思是同意让大伯巡逻了?」 「巡!巡!让你大伯巡!」 「那好,既然婶子同意让大伯巡逻,那婶子就起来吧,地上脏,别脏了这身衣裳。」 梁玉琢笑着就要伸手去扶她,梁连氏这会儿却自个儿爬了起来,像是根本没看到自家男人的脸色,苍白着脸就跑了出去,生怕儿子被拐走。 门外头的人见热闹没了,也就散了,边走边笑话梁连氏的闹剧。声音不大,却刚刚好能让屋子里的人都听见。 梁玉琢看了眼梁通的脸色,接过薛高氏递出来的茶给他斟了一杯:「大伯,说实话,巡逻这事是危险。那野猪既然已经伤了那么多人,那定然是不惧人的,咱们夜里的巡逻也只是提防着野猪进村,好让乡亲们都当心着。」 见梁通低垂着头,捧着杯子不说话,梁玉琢又道:「大伯的腿脚不方便,若是回头婶子想通了,让堂兄来,大伯你就别硬撑着。」她顿了顿,像是有些难过,「若是我阿爹还在,只怕第一个就要站出来巡逻。他最见不得这种事了。」 梁通愣了一下,脸上臊得通红,眼泪都快出来了:「三弟……你阿爹是个好人,要不是这样也不至于……侄女,你放心,大伯这腿不耽误事。」 梁玉琢颔首,等梁通喝完水离开,这才长舒了口气。 「你大伯是个好脾气的,要不是娶了你婶子这么个婆娘,也不至于这么难堪。」 薛良吞吐了口旱烟,摇头。 梁玉琢笑:「当初我奶奶要大伯娶婶子的时候,只怕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个脾气。」 她知道梁连氏疼儿子,但对方会为了儿子把丈夫推出去这事,梁玉琢想想都觉得替梁通委屈。 夫妻夫妻,到头来,活生生要成了冤家。 从薛家出来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大片稻田。再过几个月,这些田里的稻子就又到了收割的时候。沿纳每天春交,到下半年的这一茬稻子收获了那就都是乡亲们自己的粮食,多得还能送到城里米行卖钱。 可天灾人祸,都是意外。 梁玉琢心底其实担心野猪会不会真的就闯进村子。村里几户人家的地里种的不是稻子,而是番薯一类的作物,可野猪下地那是不会怎么挑的。这块地拱一下,这块地睡一睡,就怕到时候好几亩地要被破坏掉。 梁玉琢越想心里越不能放下,到了夜里更是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一连好几夜,她都睡得不踏实,夜里巡逻的乡亲们渐渐的也开始松懈了下来,越是这样,梁玉琢越觉得不安心。到这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来回,最后她也只好掀了被子,推开窗户,盯着外头的月亮发呆。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半年多了,再过上几个月,也就到了一年。 不想回去吗? 当然想。 毕竟那个世界才是她最熟悉的世界。电脑、手机、电视机、银行、酒店……这些都是她想念的东西。 可是穿越亘古不变的道理就是来了就走不来。 时间一长,除了对月思故人,她已经找不到其他去怀念从前的方法。 也不知道泥石流发生后,救援人员有没有把她的尸体从泥石流里挖出来。 不知道尸体完整不完整,别被砸烂了害得爸妈哭晕过去。 梁玉琢不知道泥石流发生六个小时后,参与救援的人员徒步跑进了大山,将侥幸逃脱的村民全都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之后又花了三十六个小时,日夜不间断地在受灾地区反复寻找可能存活的村民。 而就在她出事的那个位置,微弱的生命力让机器得到了感应。 在挖开的泥石流下,人们最终把背朝天的她挖了出来。可活着的人不是她,而是在泥石流袭来的一瞬间,被她护在身下的孩子。 这些事情,如今的梁玉琢全然不知情。她现在想的更多的,是怎么应对那头随时都可能下山引起大麻烦的野猪。 汤九爷给的主意里还有一个,是个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个灯笼,点上蜡烛。夜里头蜡烛亮着,多少能让野猪避开一些。 第50章 里正他们没同意这个主意,大概是因蜡烛的费用。梁玉琢从房间里摸出一盏汤九爷送的灯笼,又找着蜡烛点上,这就推开房门往院子里走。 边上的屋子里传来二郎哼哼的梦呓,梁玉琢踩着月色走到房门前,伸手就要开门,前头忽然就传来了大叫—— 「野……野猪……野猪来啦!」 喊话的人嗓门很大,几嗓子之后,又是一连串的大吼声,听到动静惊醒过来的人纷纷点灯起床。 梁玉琢几乎是下意识抄起院子里的扫帚,开了门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和她一起的,还有不少前几天轮过的男人,各个手里都拿着家伙。 今晚巡逻的男人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闯入了他们的视野,梁通就在其中,奈何腿脚不便,逃跑的速度最慢。 「野猪在哪?」 匆匆赶来的薛良大喊。 「往……往田里去了!」 闻言,众人抄着家伙就往田边跑。梁通被人好不容易扶起来,抬眼就瞧见跟在人群后,提着灯笼的梁玉琢,吓得赶紧喊她的名字。 身后传来的呼喊,对梁玉琢而言根本不重要。 她只盼着,趁现在大家伙情绪高涨的时候,最好能齐心协力把那头野猪拿下。这样,不管白天黑夜,所有人就都能安心了。 然而,离田地不远的地方,人群停了下来,窸窸窣窣间不断有人胆怯后退。而梁玉琢,也终于在这个时候,看清了那头屡次伤人的野猪究竟长了什么样。 梁玉琢知道自己这是怕了,可害怕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所以,看清楚正在田地横冲直撞的野猪究竟有多大个后,她的心跳骤然加快,双手却陡然间冰冷了起来。 上辈子的时候不是没见过野猪,可大部分也就比家猪看起来要粗壮一些,长着獠牙,背脊上还有灰黑色的鬃毛,光是看上去就让人畏惧,更别说眼前这一头的个头大得有些惊人。 「这……这么大个,是成精了吗?」 有老者远远看着野猪,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还是边上的后生赶忙伸手去搀扶,才没叫人群给落在了最后面。 「可不是成精了,不然怎么能长这么大!」 「这可怎么办?就由着它糟蹋田地吗?」 「造孽啊造孽……」 这往年山里头不是没下来过野猪,可那个头哪儿有这么大,如今俞当家跟上川村的几个猎户都折在这头野猪手里了,他们这些老实巴交种地的汉子哪里动怎么制服野猪。 这人呐,只要有一个人害怕后退,就能接二连三带着其他人往后。 注意到身侧的村民都在后退,话语中对野猪充满了畏惧,梁玉琢冰冷的四肢慢慢回暖,握着扫帚的手动了动,咬牙就要往前迈出一步。 「琢丫头!」梁通从头后扑上来,拉住侄女的胳膊,说什么都不让她往前走,「你可别胡来!」 这半年来,梁通也是知道,自家这个侄女自从生了场大病之后,胆子就越发大了。这一个人打野猪的事,说不定还真干得出来。 可这上去就是一条命呐。 「大伯,我只是……」 梁通哪里管梁玉琢「只是」什么。连俞当家都折了,这么大的野猪哪里是个小姑娘对付的了的。 这么一拉一拽,急匆匆赶来的俞家兄弟,已经带着打猎的家伙们从后头跑了过来。 到底是猎户出身,俞大郎和俞二郎一出现,很快就给村里的年轻人们鼓足了勇气。在兄弟俩的指挥下,十余个年轻汉子开始围攻野猪。 梁玉琢的胳膊还被梁通拽着,视线却紧紧盯着田地。 那头野猪远远看去就像是田里突然多了座小山包,而围攻野猪的年轻人则看起来一个个都那么小。野猪一个冲撞,一个转身,就有人慌了手脚跌倒在地上。 田里的庄稼已经不能看了,此时也没人顾得上那块地是谁家的,都盼着早些把野猪赶出去,免得糟蹋了其他田地。 可野猪凶狠,那大嘴一张就要去咬俞大郎的胳膊。好在俞二郎就在边上,一把将兄长推开,手里的长矛被一口咬断杆子,人也站不住脚跌倒在地上。 梁玉琢看得清楚,野猪这会儿是彻底被激怒了,可边上的人却根本没办法拿下它,心里一急,挣脱开梁通的手,抓着灯笼就往野猪边上跑。 梁通吃了一惊,大喊她的名字,奈何腿脚不便根本追不上侄女,心底越发觉得假若这时候他家儿子在就好了。他想着回头扫了眼身边的人,老少爷们出来了不少,可怎么也找不见他儿子,心下顿时凉了一截。 「琢丫头怎么跑过去了?」 有老汉认出梁玉琢叫了一声,话音才落下,边上忽然跑过几道黑影,倏忽间又有几道亮眼的白光划过。 第51章 梁玉琢并非不怕,可眼下,与其在旁边一边看一边惊慌失措地大叫,倒不如冲到旁边帮上一把,兴许还能分担一下野猪的注意力,好叫俞家兄弟能想出制服野猪的方法。 跑得近了,梁玉琢才对野猪的个头有了直观的感觉。这个头和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高差不多,身体健壮,横冲直撞间发出粗重的呼吸声,獠牙锋利,有个年轻的汉子被獠牙划到,胳膊上顿时划拉开好长一道口子,血流了一胳膊。 俞大郎一个顺势一滚,夺过一劫,可起身的时候野猪已经朝着他冲了过去。俞二郎来不及去救,吼了一声大哥就要去拽野猪的尾巴。 梁玉琢一把将手里提着的灯笼往野猪脸上甩。 汤九爷说过,亮光也是能驱赶野猪的。灯笼虽小,赶不走野猪,但约莫能让它有一瞬间的躲闪。 被梁玉琢甩出去的灯笼径直往野猪脸上去,野猪下意识扭头后退,而这时,白光乍现,「叮」的一声,有刀刃撞击的声音传来。 而梁玉琢,一个翻天覆地,被人抱着在地上滚了一圈。 回过神来,她睁眼就着月光,看清了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钟叔……」 钟赣抬手遮了把她的眼睛,一下又把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倒是胆大。」 他说完话,松开手。 梁玉琢转身去看,田里不知何时多了些陌生人,几人拿刀,几人牵绳。 比起俞家兄弟打猎的手法,以及村里年轻汉子们有些慌乱的配合。这些陌生人动作果敢,配合默契,手起刀落间,有女子手腕粗细的麻绳已经勒住了野猪长大的大嘴,四蹄更是被人直接拉倒在地,而那些拿着刀子的人,几下砍中野猪的脖颈、胸腹,刀刀快准狠。 整个下川村,到最后只余下这头庞然大物断气前的嘶吼。 「死……死了?」 「野猪……」 「野猪死了!」 有人开始欢呼,渐渐的,所有人都开始兴奋地大喊。俞家兄弟还呆愣愣地站在田里,当混沌的目光终于在野猪身上凝聚,梁玉琢看到兄弟俩噗通跪下,朝着他们阿爹坟墓的方向跪拜叩首。 灯火开始在野猪周围点亮,村子里的两个屠户拿着家伙来到边上,和突然出现搭手帮忙的陌生人一起给野猪放血、剥皮,然后分肉。 野猪肉比家猪要结实,因着个头大,制服的过程中又早损了皮子,几个人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把猪皮剥了,露出里头鲜红的肉。 往日里俞家兄弟也时常会带回写野猪肉,屠户们想着已经死了的俞当家,下意识割了最好的部分叫人捧着给送去俞家,哪知俞大郎却突然把人叫住。 「我们不要肉。」俞大郎摇了摇头,「给我们猪心吧。」 里正薛良就站在边上,听见俞大郎的话,长长叹了口气:「那就猪心吧。余下的每家每户照分,顺带给上川村的猎户家也送去。」 原先这野猪割了肉,薛良有打算给那些突然跳出来帮忙的陌生人的,可瞧见里头有薛荀,心里顿时明白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少不得要多给一些。 还是薛荀拦下,这才只用分给村里那么多户人家。 「你们怎么会过来?」 薛荀擦了把脸。野猪皮厚,可刀子下去了,照样能砍出一脸血来。 「上回听说野猪的事,指挥使就让我们满山遍野地找。大家伙没遇见,小野猪倒是碰上不少,正好给开了几天荤。今天这事也是凑巧赶上,没别的意思。」 薛荀话里的「凑巧赶上」,不过只是随口一句。薛良哪里会相信这事这么赶巧,只怕是他们听说野猪的事情后,就一直在山上山下守着,怕进村子伤了人。 因着野猪已经死了,原先躲在家里不敢出来的老弱妇孺,这会儿也纷纷出了门。尤其在听说田里头正在分野猪肉,更是匆匆往出事的地方赶。 梁连氏拖着儿子出来,才走近了一些,就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熏得差点吐了出来。 瞧见梁通捧着一块鲜红的猪肉过来,梁连氏捂着鼻子拽了他一把:「身上怎么脏成这样子了?」 「野猪进村的时候摔了一跤,没什么事。」梁通摇头,看见自己不长进的儿子站在梁连氏边上打哈欠,忍不住数落道,「晚上这么大的动静你都没听到么,别人家都出来帮忙了,你却在家里安安稳稳睡大觉!」 见儿子平白无故遭奚落,梁连氏脸上顿时不好看:「发什么脾气?咱们家就这一个儿子,你还想他往野猪边上凑啊?」 「往野猪边上凑怎么了?琢丫头这么个小姑娘都敢往前冲,他比琢丫头大了几岁,怎么就不能了!」 梁连氏好一顿生气,张口就要痛骂梁通,却瞧见他回头四下在看。梁连氏心里堵着火,提了提灯笼没好气道:「瞎找什么?」 第52章 「怎么不见琢丫头了?」 在梁通还在找她的时候,梁玉琢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 从分野猪肉的田地到她家,有着很长一段路。因着野猪死了,家家户户都出门去赶这个热闹,一路上走来,屋子里大多都亮着昏暗不明的烛光,不时还有犬吠猫叫。 梁玉琢走在后头,就着月光,看着走在自己跟前的高大背影。 她几次和钟赣碰面,对方不是坐在树上,就是骑在马背上,哪怕是那回下山,看起来也是一身威武,哪里像今天,方才握刀的手上这会儿却拿着她的扫帚。 这一路上,他俩谁也没说话,就好像只有脚底下这条路一样。 钟赣的脚很大,梁玉琢微微低头,看着在地上留下的脚印,抿了抿唇角,踩上去。 一脚一个印,踏着前面的脚印,她慢吞吞地走着,丝毫不知跟前的身影突然停下,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脚步迈出去收不回,直接撞上了他的后背。 撞得有些疼。 梁玉琢赶忙往后退了两步,鬓发有些乱,盖住了眼尾。 钟赣微低头,看她抬起头来冲自己笑,左手下意识地伸到了脸旁。 只一瞬的停顿,他抬手拍了拍梁玉琢的脑袋:「到了。」 梁玉琢一愣,见钟赣把扫帚递了过来,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家门口。 院内一片安静,梁秦氏的房内点着灯,怕是在等她回家。 「进去吧。」 梁玉琢点头,推开柴门,听见身后头的脚步声,忙转身喊了声:「今天……谢谢你们。」 钟赣回神,腰背挺直,那双平日里如同带着刀子的眼睛,月光下意外地透着温和。 「要怎么谢?」 要怎么谢? 这是个问题。 梁玉琢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时辰,突然想到主意,下床就又往田里跑,不多会儿带回些东西在灶房里捣鼓了一晚上。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梁通过来送猪肉,瞧见侄女洗干净了的猪下水,得知她的打算,心里一阵发毛。 「你当真要去山上给他们做这个?」 梁通有些迟疑。 猪下水这东西往日里还真的没多少人会去碰。到底都是些腌臜物,屠夫们杀了猪,下水也都是直接丢弃喂狗的东西。有时候连狗都不定会去吃这些。 俞家兄弟俩昨晚要了猪心,为的是他们被野猪害死的爹。可梁玉琢要拿猪下水去给人致谢,梁通想想都觉得肠胃有些不适。 好在梁秦氏抱着二郎出来,梁通瞧见侄子心里头多少有几分难过,抱着侄子和弟妹说了几句话,放下猪肉跟鸡蛋走了。 梁秦氏看着篮子里的猪肉,后怕道:「你这丫头,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昨晚那样子的境况,你怎么好往外头跑。你大伯说,你当时还往野猪跟前去,你……你这是不要命了吗?」 梁玉琢愣了一下。她一贯只当梁秦氏是重男轻女,不要女儿了,可眼下这话听起来,却也是心疼她的。一时间,百感交杂。 二郎站在梁秦氏的腿边,看看阿娘,又看看长姐:「阿姐,阿娘要哭了。」 得了二郎的提醒,梁玉琢再去看梁秦氏,果真瞧见她眼眶里蓄着泪水,眨一眨眼就要掉下来。 「阿娘。」梁玉琢心慌,忙上前安抚,「你看,我这不是好着么……只要阿娘日后不想着卖了我,咱们家的日子总归是能好的。」 「你是我闺女,我怎么舍得卖了你!」 「只要有阿娘这句话就够了。」 梁玉琢心底舒了口气。 说实在的,她如今不怕穷,穷家富路,早晚能赚着钱。可倘若梁秦氏哪日又软弱了些,受了别人的撺掇要逼她嫁人,或是拿主家生活好当借口把她卖了,那才是让她担心害怕的事。 眼下得了梁秦氏的这句话,她也算是放下心来,可以卷起袖子赚钱发家了。 将梁秦氏的眼泪止住,梁玉琢带上猪下水直接上了山。 钟府门前的护卫有认得她的脸,见人出现,忙在前头带路领了进去。 经过练武场,老三正同人切磋,手里的刀被打飞出去。 梁玉琢站定,鼻尖贴着刀面,瞪圆了眼睛。前头领路的护卫被割了后衣领,正抬手捂着后脖:「姑娘没事吧?」 和老三切磋的是老四,一眼瞧见站在刀面前的梁玉琢,登时心呼不好,抬手给了老三一胳膊肘,压低声音道:「你惨了!」 老三见着人,也顿时吓得白了脸,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嘿,梁姑娘没事吧?」 「倒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梁玉琢呼出口气。瞧见老三在面前一脸对不住地搓手,不禁笑道,「老三叔叔,灶房在哪儿?」 第53章 「梁姑娘找灶房做什么?」 老四凑过来。 梁玉琢拖了拖身后的竹篓子:「昨夜钟叔问我要怎么谢你们的帮忙,我想着,钱财方面我才是缺的那个,也只能给大伙儿做几个没见过的菜尝尝了。」 昨晚分野猪肉的时候,指挥使送人小姑娘回家的事,大家伙都知道。可不苟言笑的指挥使向小姑娘讨要谢礼的事情,却是刚听说。况且,那画面似乎也不容易想象…… 老三管不得其他,一听说有没见过的菜可以尝尝,当即亮了眼睛:「梁姑娘,豆#豆#网。灶房这边走,我带你过去。」 见老三嘿嘿笑着就领人往灶房走,老四翻了个白眼,转身朝漱玉轩去了。 钟府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宅子,灶房的配备也比普通百姓家要好上不少。 灶房里的厨子姓高,早年也是锦衣卫出身,后来出任务负伤,腿脚不便,加上年纪大了,就退了下来。如今跟着钟赣当厨子,倒也赶出了乐趣,只管着把跟在指挥使身边的这些后辈们当猪猡养活。平日里的菜,除开给指挥使的,大多色香味只能勉强算有。 瞧见老三带着个小姑娘进灶房,高厨子手里握着锅铲敲了敲锅边:「嘿嘿嘿,牛得胜,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怎么往灶房里带?」 「梁姑娘,你看要不要留帮手?」 老三没理高厨子,帮着梁玉琢放下竹篓问道。 梁玉琢打量了眼灶房里的工具和摆放调料的小陶罐,摇了摇头:「老三叔叔,留个人帮忙烧火就行,其他放着我来。若是有找不着的东西,我再喊你。」 「行嘞,那灶房就留给姑娘了。」老三说着,一把勾住高厨子的脖子,把人连拉带拽地从灶房里带了出去。 高厨子原先还拧着眉头挣扎了几下,听见老三在自个儿耳边说的话,顿了顿,低声道:「不成,那东西做出来指挥使是肯定要吃的,我得去门口盯着……」 「盯什么门口,边上不有小窗户么!」 站在灶房里开始挽袖子干活的梁玉琢,丝毫不知外头老三跟人说什么,只洗干净了手,吩咐边上高厨子带的小徒弟烧火,低头从竹篓子里把东西拿了出来。 从灶房边上的小窗户里,老三和高厨子瞧不见梁玉琢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只见她翻了翻,从里头拿了什么出来就开始利索地动刀。 菜刀「哒哒哒」的声响听着就知道这刀工是不会差的。 不多会儿,食材貌似准备得差不多了,锅子烧热,梁玉琢伸手掀开盖子,热气直直往上。小徒弟在边上好心拿了把蒲扇扇开热气,殊不知好些都给吹到了窗户外。 「你带的好徒弟……」 「没大没小,那是我徒弟,但是跟你一个辈分!」 「好看吗?」 老三光顾着跟高厨子说话,耳朵忽然被人吹了口热气,再听着声音,登时吓得叫了起来。 回头瞧见是老四,他拍了拍胸脯:「乖乖,这是要吓死我啊……」 「这就吓死,回头锦衣卫那身衣服你也别穿了,脱下来吧。」老四笑了笑,扭头道,「指……钟管事,梁姑娘在里头呢。」 这会儿,老三才发觉背后还站了钟赣,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也不再蹲窗户口了,老老实实低头站在边上,等到人从身边走过往灶房里进去,这才舒了口气。 「指挥使过来你也不吱一声……」 「吱声了哪里能看到你的老鼠胆子?」 「……」 灶房里,梁玉琢自然是听见了老三的那一声叫,原先还想出去看看,反倒是边上的小徒弟说了句该是在耍着玩,这才继续低头做菜。 锅里下了足量的油,梁玉琢把切好的食材往锅里一丢,锅铲赶紧动了起来。过会再捞出来的东西已经变了色,小徒弟凑近看了两眼,一时半会儿没认出是什么,又见她往锅里丢葱姜再混着炒刚捞出来的东西,只觉得鼻尖闻着香极了。 「姑娘,这炒的是什么?」 「是猪肝。」 钟赣的声音突然从灶头旁冒了出来,小徒弟吓了一跳,张口就要喊指挥使,却见他眼神一冽,当即僵住发不出声音来。 梁玉琢抬眼笑了笑,起手间,锅里的这一道菜已经起锅了。 盘子里盛着黄绿色的胡瓜块,赭色的猪肝切了片,配着黑亮的木耳和绿色的葱,油亮油亮的,颜色分明。 胡瓜跟木耳都是在灶房里发现的,梁玉琢就地取材做的第一道菜就是熘肝尖,光是醋先头用来泡猪肝去味就用了不少。 钟赣看着盘子里的猪肝,挪开视线,望了望另一边:「那边炖的什么?」 「白萝卜猪肺汤。」 萝卜猪肺汤的味道很好,可惜梁玉琢在灶房里找到的萝卜是去年贮存的。古代吃不到温室大棚的蔬菜,但新鲜的时令蔬菜显然更健康,只不过猪肺这东西,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其他材料,也只好将就着做汤了。 第54章 除了这一菜一汤之外,梁玉琢又在灶房里捣鼓了一阵子,方才喊来小徒弟,陆续端上菜送了出去。 凉拌猪舌、白萝卜猪肺汤、熘肝尖……七七八八做了好几道菜,亏得野猪个头大,内脏也不小,不然也不够做上一桌,只是…… 梁玉琢瞧着围着桌子坐了一圈的二三四五六,面上虽还挂着笑,心底却有些懊恼。 她忘了,钟府里头人不少,但是昨晚来帮忙的就有十余人。猪下水再多,也不够这么多人分的。 心里头正恼着,小徒弟又领了人端着另外的菜上了桌。 而这时,钟赣递了双筷子放到梁玉琢的面前:「吃吧。完了就没了。」 钟赣平日里虽看着冰冷,吃饭却总是同府里弟兄们一道。相比起其他人面对用猪下水做出来的菜有些犹犹豫豫,他下筷子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一片凉拌猪舌放到嘴里,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去。 第一口,第二口,吃到第三口,一桌子的人开始开动。 梁玉琢端着碗,看着狼吞虎咽的锦衣卫们,只觉得自己像是走错了地方。 「原来猪下水也能做出好吃的东西!」嘴角还抹着汤汁,一双眼睛发亮,「我原先只当猪下水是腌臜,要丢掉的,原来还能做菜!」 梁玉琢扯着笑,低头赶紧扒拉两口饭。一片猪舌这时候放进了碗里,她抬头去看,钟赣垂着眼帘,低头吃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她瞧着他一脸的络腮胡子,忽然问道:「钟叔,你为什么不剃胡子?」 「读书人说,嘴上没毛办事不……」 「你要我剃胡子?」 老三的话被人捂住堵在了嘴里。 钟赣搁下筷子,舀了半碗汤搁在她面前:「吃完后,去书房等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男儿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饶是不剃须的理由已经到了嘴边,只等着指挥使一个眼神示意过来,就赶紧给解释,但在钟赣的话音落下后,边上吃饭的一众锦衣卫顿时陷入沉默。 捂着老三嘴的老六愣愣地看着那边正在喝汤的俩人,直到觉得手心里湿哒哒的,这才嫌弃地收回手,再老三胳膊上擦了两把。 「姑娘吃完饭可先在漱玉轩逛逛,或者直接去书房?」 梁玉琢同老三更熟悉一些,老六之前没怎么碰过面,听了这话搁下碗忙道了声谢谢,直言去书房。 漱玉轩和上回来时差不离,没什么变化,只书房的桌案上,比上回堆了不少东西。 梁玉琢谢过老六,自个儿摸上了二楼。 二楼的轩窗开着,夏末秋初的阳光洒进房间,晒着半边书架,墨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比点那什劳子香料要好闻的多。 循着记忆,梁玉琢照着了上回看的《齐民要术》。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是她穿越过来之后才发现的道理。以往都觉得网络多方便,看那么多书做什么,要用了随便一个度娘都能召唤出神兽来。可穿越了,没电没网络,连书籍的流通都比不上后世。 家里那五亩地,一亩种了红豆,四亩种了新的稻子。村里人都不看好她,只当是小孩子脾气,私下里没少找她娘劝说。她也知那些人是好心,怕她们母子三人吃不饱穿不暖。可梁玉琢心里的打算,却不仅仅只是随便种两块田,填饱肚子这么简单的事情。 翻开的书页上,留着几行字,仔细辨认,是对书中提到的稻种的特注。 梁玉琢盯着那几行字微微发愣,良久,听到从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捧着书绕过书架抬头便问:「钟叔,这上头的字是……」 话音未落,瞧见从楼梯上来的男人,梁玉琢愣住。 当初看的言情小说里,用来形容男人长相的都有什么词? 龙章凤姿? 君子如翡? 俊逸雅致? 看到捧着书站在身前不远处的梁玉琢,男人嘴角微弯,眼底划过浅浅笑意,半张脸映上阳光,愈发显得容貌俊朗,眉如远山。 「想问我什么?」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微沉,说话间伸手拿过了被捧着的书,瞧见上头自己留下的小字,弯了弯唇角,「书中提及的种籽种类繁多,我过几日要出任务,可有想托我带回来的?」 如果说剃了胡子,让人一时认不出身份,可声音总归是没有变化。梁玉琢顿觉羞赧,咳嗽了两声,应道:「不用麻烦钟叔了。」她抬手,轻轻挠了挠脸颊,有些不大好意思,「家里到底只有那五亩地,种了稻子和小豆,就种不了其他了。」 老三自从被派去村子里盯看,就日日能传回些消息。 今日是梁家闺女下地除虫去了,明日就变成她去了废园帮那里姓汤的老爷子做灯笼。到了第三日,又有她得了菜和肉,下厨做了些吃的,香味扑鼻,引得人口水直流。 第55章 从老三的描述里,梁玉琢就是一棵野草,出身寻常,却难能可贵的是有颗向上的心,脑筋也灵活。 再者,几次接触下,他也发觉了这姑娘是个好的,便是有野心,那也是为了生活,凭着自己手脚去拼的野心。 如若不是这样,他倒也不会几次出手。哪怕他如今卸了这指挥使的腰牌,也不会为了入不了眼的人浪费时间。 和上回一样,从二楼借了书,梁玉琢下楼到书案前誊抄。 早有校尉将书案上的东西整理干净,铺好的宣纸手感顺滑,瞧着就不寻常。 梁玉琢摸了把宣纸,有些犹豫。 然,边上的一方青石绿的砚台内,黑墨一点一点地被研磨开。末了,钟赣抬手,递过一支沾好墨的笔。 「写吧。」 梁玉琢的字还是有些丑。每落笔一次,她的脸上便滚烫一分,奈何身旁的男人却好像没瞧见她的窘迫,一直微微垂着头,看她将一张宣纸誊抄满。 这手字,虽然没什么模样,却好在骨头没瘫,多练练就能成一手好字。回头,倒是可以给她找一些字帖来临摹。 「小豆何时成熟?」 「钟叔你为什留胡子?」 同时的发问,让梁玉琢蓦地尴尬,握着笔的右手紧了紧,低头赶紧抄两个字。 反倒是钟赣,却似乎只觉得有趣,眼底划过笑意,答道:「躲麻烦。」 躲麻烦? 梁玉琢微愣,抬头再看他的容貌,只觉得还真是留着胡子的时候安全些。 好歹能躲开些狂蜂浪蝶,这张脸……着实容易惹麻烦。 梁玉琢心里多少明白,钟赣的身份应当不只是锦衣卫校尉而已。老三他们也不止是校尉,看他们对钟赣唯首是瞻的模样就知,他的身份理应不止是校尉。 只是,钟赣不说,她便也本分地不去过问。 「小豆几时成熟?」 钟赣没忘自己刚才的询问。 「就快了。」梁玉琢笑,「等钟叔回来,我就拿小豆做些吃的过来。」 话说完了,她才想起来,钟赣兴许出身并不低,又是锦衣卫,哪还有什么东西是没见过,没尝过的。心下顿时一泄,有些惭愧:「小豆这东西,也不是什么稀罕物,钟叔只怕早尝过了……」 「你做的我没尝过。」 「……」 梁玉琢抬头。 她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体里的这个魂魄到底是成年人的思想,如果是在之前,面对年纪可能比自己大上两轮的大叔,听到这些话,她只会当成是长辈对小辈的疼惜。 可如今,看清了胡须后头的这张脸,分明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再听这话,她心底难免会觉得有些怪异。 只是,钟赣的眼神太过正直,里头并没有其他情绪,波澜不惊如同深渊潭水,看不穿,瞧不透。 「小豆能做许多吃的。除了常用的粥,还能与山药一同做成糕点,和米粉一起做成年糕,还有红豆酥一类的点心。」 看着扳着手指在说话的少女,钟赣颔首,随意应了两声。 他出身并不寻常,小豆在府中不过是寻常的吃食,算不上稀罕物,可瞧着梁玉琢认真的模样,他却有些不舍打断。只听着她一个一个地报出名字,再仔仔细细说一遍作法。 等到门外的校尉进来换茶,她才想起抄书的事,懊悔地拿起笔,低头继续誊抄。 狗爬一般的字呼啦啦抄满了几张宣纸,梁玉琢盯着跟前摊着的纸,想到钟赣要出任务,犹豫了片刻,想要索性将书借走一段时间。 只是话还没说出口,老三的大嗓门就在书房外急吼吼响起。 「指……老大,韩公公来了!」 钟赣听到喊话,伸手按住准备起身的梁玉琢,微微摇头,旋即出了书房顺便带上了门。 脚步声从外头传来,有些急促,却并不慌乱。 期间还有渐渐远去的对话。 「老四,传令下去,府中留十人,其余跟我走。」 「是!」 「老三,你留在这里。」 「咦?为什么又是我……」 听着声音越来越远,似乎已经出了漱玉轩,梁玉琢坐在书案前,瞧着摊开在手边的书,最终叹了口气,将书阖上,重新送回二楼书架。 填满书的几个架子,带着墨香,将她紧紧包裹。从轩窗外吹来的风,透着夏末渐起的凉意,将燥热的两颊渐渐降下温来。 梁玉琢靠着书架,长长吁了口气。 「这么张脸……真是作弊。」 与书房内的情形不同,钟赣此刻接了圣旨,正微微低头,同韩公公说话。 今上身边最得脸的几个太监中,韩非最有人望,平日里几乎是今上的半个影子,就连皇后也要给他几分脸面,更不用说后宫中的那些妃嫔,哪一个不是上赶着拍他的马腿。 第56章 只可惜,韩非虽是个太监,却一不贪财,二不恋色,只忠心于今上一人,往常有什么重要的旨意,今上也都会嘱托韩非亲自去传。 韩非今日会到钟府,也是颇费周折,只是见着钟赣,难免流露出叹息。 「钟大人,许久不见,清瘦不少。」 「让韩公公费心了。」钟赣拱手行礼,道,「陛下可有说,要臣等当即出发?」 韩非点头:「因六王之乱的牵连,令钟大人不得已退居山野,陛下这心里也是不好过的。更何况,大人如今虽卸了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却依旧操着这份心,领着陛下的密令,陛下更是觉得无法向老侯爷交代。陛下说了,钟大人领旨之后,可稍作整顿再出发南下。」 钟赣本不姓钟。 祖父钟闵与先帝起义时随驾左右,之后一路坎坷,直至先帝在楠山称帝,改国号大雍,这才得了国姓「钟」。 之后,先帝封赏袍泽功臣共一百余人,其中祖父钟闵封侯,世袭三代。钟赣就是第三代,如今的开国侯钟轶是其父,父子之间,却划开了沟壑,谁也不愿靠近一方。 就这么僵持着,开国侯府至今未立世子,哪怕嫡子、庶子皆有,却依旧只有一位侯爷,一位侯夫人,没有世子。 而钟赣,撇下开国侯府的王孙贵胄生活,入锦衣卫,一路从普通的校尉爬至锦衣卫指挥使之位。 他不光是大雍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也是得罪人最多的一位。 不然,今上也不会为了保他,假意将人撤职,命其归家不得诏令不可入宫。 只不过。 韩公公苦笑,这一位却是撒手跑得太远,远到今上每次想要动用他的时候,都要颇费周折才能把密令送到他手上。 看着跟前虽有些清瘦,可看上去却心情不坏的钟赣,韩公公想起除了圣旨外的另一件事。 「陛下命老奴前来,还有另一事需问过大人。」 钟赣抬眼。 「老奴出宫前,皇后娘娘在宫中设宴招待京中三品大臣家的女眷。宴上,开国侯夫人……可是几番对人提及大人的婚事。故而,陛下命老奴过来顺带问一问,大人心底可是有打算,若是有,便叫老奴带回话,省得皇后哪日下了懿旨乱点了鸳鸯谱,好叫陛下也准备准备。」 韩非的声音是太监一贯尖细的调子。 往日里钟赣会觉得这声音有些不喜,可眼下,他听着韩非的声音,却下意识想起了那张看到剃了胡须后的自己,有些愣怔的脸。 仿佛是一夜之间,夏和秋进行了交接。 田间的水稻已经长出了稻穗。又过些日子,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垂下了头。 又到一年收割季。 梁秦氏带着二郎从县城回来,路过家里的五亩田,瞧见田里的梁玉琢,有些犹豫。反倒是二郎,挣开她的手,迈着短腿朝田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在喊阿姐。 听到声音从地里直起腰,梁玉琢一眼就瞧见了朝自己这边跑过来的二郎。 「城里好玩吗?」随手折了一段稻穗插在二郎的脑袋上,梁玉琢笑眯眯地伸手掐了把弟弟的胖脸颊。 这段时间,她不光侍弄田里的稻子和红豆,还抽空在帮汤九爷往县城里卖灯笼。灯笼的提成并不多,可九爷的手艺太好,搭上她的嘴上功夫,渐渐拿下了县城里不少生意,有些大户人家更是直接托她预定各式灯笼装点在府苑当中。如此一来,她拿到手的提成也就渐渐多了起来。 靠着这些银钱,她把家里的伙食改善了不少,二郎正在长身体,更是天天吃得小肚子圆滚滚,如今梁秦氏已经不大能抱得动他了。 「阿娘给我买了糖人。」二郎有些难过,「可是糖人一会儿就被我吃完了,我想给阿姐尝尝的。」 在二郎眼里宝贝一般的糖人,对于梁玉琢来说,那都是小时候的回忆,味道也不是特别美味。她笑笑,在二郎的脸上香了一口:「那让阿姐尝尝刚刚吃完糖人的二郎甜不甜。」 二郎被逗得咯咯笑,直接要倒在她怀里,抓过自己脑袋上的稻穗,就插在了梁玉琢的鬓间:「阿姐好看。」 「嗯。好看。」 把二郎送回到梁秦氏身边,梁玉琢随口喊了句「阿娘」,回头就要继续割稻。 梁秦氏却在这个时候把她叫住。 「我也来帮你吧。」 没等梁玉琢回话,梁秦氏已经挽起裤脚下了地。虽然动作有些不熟练,可怎样也比一个人劳作强。梁玉琢没再拒绝,只低声说了几个注意的地方,随即就割了一束稻子下来示意。 「你每日在看的那些,就是种地的内容?」 想起每夜,她在房中点起蜡烛翻看的东西,梁秦氏有些迟疑。 梁玉琢没说太多,只应了声是,又割下一束。 第57章 梁秦氏的声音这时候却有些低哑:「书真是好东西。」 她的声音透着古怪,梁玉琢拧起眉头,等着她后头的话。 「你阿爹还活着的时候,盼着能有个儿子,将来读完他留下的书,说不定能考中举人,当个官什么的,结果生下了你……你三岁的时候,就喜欢坐在你阿爹腿上看他念书,六岁能背《千字文》,八岁能背出《论语》。可怎么就是个丫头……」 梁玉琢没去打断她的话。便宜娘重男轻女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相似的话她已经在明里暗里听到过不少次了,耳朵生茧,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的事情,不往心里去就行。 「过了年,二郎就四岁了。你阿爹当初说过,如果生个儿子,三岁就该上学堂读书识字了。可上回你在薛家闹得太过,村里的学堂不愿意收他了。」 听到梁秦氏提及薛家,梁玉琢一口气堵在胸中,实在是憋着不能发出来。 上回她从薛家出来,本是觉得彻底断了和那家的关系,什么恩啊怨啊的都已经一笔勾销了,再不往来便是。哪知,梁秦氏竟瞒着她,找了梁赵氏去了趟薛家,跟薛家人求来一笔银钱。 这笔钱原是足够二郎在学堂上学的,可村里的学堂那是薛家砸的钱、请的先生,薛家有说一不二的资格,哪里还会同意先生收下二郎。 现在埋怨她在薛家闹得太过,却不知是自己的卑躬屈膝让薛家觉得可以尽情欺负。 「那阿娘想送二郎去哪儿上学?」 梁玉琢闭了闭眼,压下心口的火气。 「我想再去求求先生,」梁秦氏迟疑道,「先生毕竟是读书人,兴许是觉得我们给的束脩太少了。若是你阿爹还活着就好了,他能亲自教导二郎读书识字。」 先不说她阿爹已经过世了,单是学堂先生,就不是束脩多少的问题。 梁玉琢深呼吸:「阿娘想给先生多少束脩?」 「听说县城里的学堂,每年要给先生三两银子……」 「阿娘,薛家最后给你的也不过是十两银子,你拿出三两给先生,求他收二郎入学堂。你可知,人心贪婪,今年你给了三两,明年便可能是四两,再加上逢年过节还要送给先生的礼。阿娘以为,咱们家是大户不成?」 她卖出一盏灯笼,也不过是一成的提成,加上零零碎碎的其他收入,几个月下来也不过才一两银子。梁秦氏这一出手就是三两,根本就是拿她一年的收入在做打算。 更何况,先生是薛家的人,既然不肯收二郎。她就完全相信那是薛家的意思,如果薛家知道她们愿意出三两银子送二郎入学,明年四两,后年五两也完全有可能。 然而,真正让梁玉琢心里发寒的,却不是梁秦氏对儿子的偏疼,而是她硬生生地吞回了几个月前亲口说过的话。 她说:「要不,阿娘托人给你找户人家吧。」她眼帘低垂,握着手里的镰刀,似乎有些挣扎,「你生的好,若是找户好人家嫁过去,也能拿些聘礼回来……」 二郎年纪还小,听不懂她娘话里的意思,只知道「嫁过去」意味着可能会见不到阿姐。 看着站在稻田里,满脸悲凉的长姐,他突然扔下手里的稻穗,哇哇大哭:「不让阿姐嫁!不让阿姐嫁!」 梁秦氏到底宝贝儿子,扔下镰刀赶紧去哄。等她回过头来,却看见长女丢下镰刀,从身边直直走过。 「阿娘,你说不过不会卖了我的。」 她眼神冰冷,透着失望和怨恨,「如果阿爹在,知道你动了这样的心思,你猜,他会怎么做?」 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下川村的人就都知道,梁文留下的寡妻跟女儿吵崩了。 村子毕竟就这么大,又是秋收的季节,附近几块田里都有人,梁秦氏和梁玉琢说话的时候根本没防着边上,到底叫人把话都听了去。 这一传十十传百,就从「梁秦氏想嫁女儿」传成了「梁秦氏想卖女儿」。 饶是如此,也没见梁秦氏从家里出来解释。梁家的闺女更是几年冷着张脸出门,冷着张脸回来。 徐婶到底看不下去了,拉住刚要出门的梁玉琢就要聊聊,却听见「吱呀」一声,梁秦氏开了门。 母女俩视线一对上,梁玉琢直接扭头就走,根本连句话也不肯说。 徐婶叹了口气:「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了?日子才刚好过一些,母女俩怎么吵成这样了?」 她如今也成了寡妇,加上当家的刚死的那段时间,梁秦氏一直对自己十分照顾,徐婶自问和她的心意也算是相通的,却始终闹不懂好端端的母女俩怎么能吵成仇人。 梁秦氏闻言,摇了摇头:「女儿大了,不听话了。」 「我瞧着琢丫头倒是个挺好的孩子,怎么就不听话了?」徐婶拧起眉头。她向来把梁玉琢当亲生闺女看待,听不得别人说一句不好,哪怕这人还是梁玉琢亲娘。 第58章 「她婶子,你说,二郎转眼就要四岁了,早到了该开蒙的年纪。可之前家里没钱,穷得连束脩都交不了,我这做娘的只好委屈儿子没能去学堂。可如今,家里宽裕了一些,该是送二郎上学了,学堂却是不肯收。我想着城里学堂的先生每年有两三两银子的束脩,不如就给先生三两银子,求他收了二郎。可玉琢她……她却恼了。」 听了这话,徐婶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梁秦氏:「你这话说得好笑。要不是咱们两家当了这么多年邻居,我是亲眼瞧着琢丫头从你肚子里出来的,我还真要以为你是梁兄弟他后娶的婆娘。这后娘管教前头婆娘生的闺女,也不像你这么下得了手的。」 梁秦氏愣住。 「你男人死的时候,除了攒下来的一些银钱,家里也就这栋房子和外头的五亩地。你男人的后事料理完,你手头上就没多少银钱了,大家伙儿知道你们母女俩苦,肚子里又怀着一个,一直帮衬着。后来二郎不知怎么了落水,你可记得,是你家闺女跳下去救的?」 见梁秦氏眼眶微红,徐婶叹气道:「你那时候,为了照顾二郎,花了多少银钱在他身上。村里的大夫你说信不得,还是托我家大郎去城里请的大夫。大夫请回来了给二郎看了病,顺带给琢丫头也看了。可你呢,真当我不知道呢。大夫开的两副药食谱,你只给配了二郎的那副。后来我问你的时候,你说钱不够。你同我说句实话,那时候你是不是生生想熬死琢丫头?」 梁秦氏握着拳头,身体发抖,脸色有些苍白。 看见她这副模样,徐婶顿时气恼,顾不上二郎还睡在屋子里,狠狠骂道:「琢丫头是造了什么孽,投胎到你肚子里?你这般心狠,就是为了梁兄弟的香火,你就不晓得你男人有多宝贝你家闺女?」 「宝贝又能咋样!」梁秦氏捂脸嚎啕,「那到底是个丫头,二郎才是香火!二郎要是没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眼下不过就是想要她早些嫁了,拿聘礼给家里补贴家用,我得送二郎读书,以后二郎是要靠状元当大官的!」 梁秦氏哭得大声,徐婶也气得不行。瞧见从门后出来的揉着眼睛没是睡饱的二郎,徐婶直摇头。 「你也不看看,你家现在能过得宽裕一些,都是琢丫头的功劳。你不多留着她照顾家里,只想着把人嫁出去拿那点聘礼,你眼孔咋就针眼这么大呢!」 实在是气不过了,徐婶一甩手,丢下人直接回了隔壁屋子。大郎媳妇迎出来好奇地往边上探了一眼,被徐婶一把拽了回去。 不大的院子里,出笼的大小鸡咯咯哒地走着,二郎揉着眼睛,瞧见梁秦氏蹲在地上哭,拖着步子走近:「阿娘,阿姐呢?」 没人给他回答,只有梁秦氏哭声更加重了。 山上,钟府。 走了大半人后,钟府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因此,柴火噼里啪啦的声响听起来有些大。 螃蟹的香味从院子里飘出来。围着烧着了的柴火堆,坐了一圈仆役家丁打扮的锦衣卫,一个个如狼似虎地盯着架在柴火堆上的一口锅。 有忍不住的,伸手就要去抓。「啪」一下,叫人拿筷子打了手背。 「老三叔叔,你就不能忍忍么?」 梁玉琢一手叉腰,另一手拿着副筷子,斜睨了老三一眼。 老三嘿嘿一笑,揉了揉手背:「太香了,忍不住。」 梁玉琢往锅里看了一眼,先前还「哗啦」着挣扎的螃蟹,这会儿已经红通通地躺在锅底,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锅里除了螃蟹,还倒了不少粗盐,这会儿有些黏在螃蟹的身上,咸香扑鼻。 「差不多了,老三叔叔,取出来吃吧。」 她话音刚落,老三连同边上其他几个校尉,伸手就把锅给拿了下来。几个人从盐堆里头抓出螃蟹,烫得不停左右手轮换。皮糙肉厚如老三者,只一会儿工夫,已经拆开蟹壳,开始低头啃螃蟹了。 「好吃好吃!」 瞧见这帮大男人狼吞虎咽吃螃蟹的样子,梁玉琢的心情总算好了不少。 自从那天在地里听梁秦氏说了那些话后,她心里头始终堵着不太高兴。地里的活做完之后,想去废园坐会儿,又见汤九爷正仔细做灯笼,怕影响了他,只好上山在河边捉了一篓子的螃蟹撒气。 准备下山的途中,梁玉琢撞上了正领着头打野味的老三,想起漱玉轩的书房,索性就跟着回了钟府。 螃蟹离水活不了太久,梁玉琢进灶房找了半天材料,找到一大罐盐,问过老三可以随意用后,就有了现在他们在吃的这锅盐焗螃蟹。 「梁姑娘,你这手艺真绝!你要是去当厨娘,想必能让酒楼宾客满座!」 有读过几本书的校尉一边嘬着蟹脚,一边夸奖。 老三吃完了一个螃蟹,嘴里还叼着螃蟹壳,伸手一巴掌呼啦到校尉的后脑勺上:「瞎说什么呢!梁姑娘怎么能给人家当厨娘去!」 第59章 这没洗过的手上还带着腥味,梁玉琢瞧见那糊在后脑勺上的巴掌,微微皱了皱眉头:「等下还有两只鸡,我去给你们打盆水,吃之前先洗把手。」 因着熟悉了,梁玉琢说话也随意了一些。老三扔下螃蟹壳,跳起来就喊:「别别别,我去打水,姑娘你坐,你坐!」 等老三打来说,瞧见高厨子蹲在梁玉琢边上,两人正聊着什么,咳嗽两声走过去,轻轻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水来了!」 「吃完螃蟹再吃鸡,这日子过得赛神仙!」老三有些得意地伸手要去扒埋在柴火底下的东西,半天扒拉出一团黑漆漆的土来,「额,姑娘,这东西要怎么吃?」 梁玉琢颔首:「早年叫花子偷了鸡,去掉内脏之后,随便糊上泥巴就这么扔火里烤出来的。等泥巴干了鸡熟了,把外头的泥敲掉,里头的鸡肉就出来了。」 她动手之前问过老三吃没吃过叫花鸡,当时不光是老三,就连高厨子他们都一头雾水表示没听过这名字。等到她让校尉找来泥巴糊上两只山鸡扔火堆里,这帮人还一脸暴遣天物的表情。 可这会儿,吃过从没尝过的盐焗螃蟹后,再看叫花鸡,怪是怪了点,但心里头他们已经是相信能吃到美味了。 「是要把泥敲掉是吧?」老三问着,没等梁玉琢让人去找锤头,就瞧见他一把抽出腰间的刀,刀背向下,朝着泥巴猛地敲下去。泥巴干脆利落地被敲下来,果真从里头露出了光洁的一整只山鸡。瞧见熟透了的山鸡的瞬间,老三把刀一手,乐呵道:「嘿嘿,梁姑娘,这鸡真香。」 梁玉琢捂脸。 绣春刀啊,拿绣春刀当锤头砸叫花鸡,这要是叫那位她还未曾谋面的锦衣卫指挥使或者皇帝知道了,会不会怪罪她…… 一竹篓的河蟹,和两只山鸡,对锦衣卫来说,大概只能算是开胃小菜。高厨子丢下鸡骨头,到底还是又进了灶房做饭去了。几个校尉满心感激地帮忙收拾地上的残骸。倒是老三,坐在边上的台阶上,懒洋洋地摸着肚子。 「梁姑娘,你还在跟你阿娘生气呢?」 他这话一说,瞧见梁玉琢猛地转过身来那脸上的表情,顿时心下大叫不好。 果不其然,梁玉琢几步走到跟前,叉着腰,眯起眼睛问:「老三叔叔,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钟府虽然和下川村离得不远,可这几日梁玉琢没在村里见着老三,突然听到这明显知情的问话,心里顿生疑窦。 老三尴尬地挠了挠脸颊,视线往边上跑:「这不是……这不是听说吗,不过具体咋样没顾得上问,所以才问问你。」 梁玉琢哦了一声,算是终于找着可以倾诉的人,往台阶上一坐,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听到梁秦氏为了填补家用,花高价送儿子上学堂,老三猛地拍了屁股底下的石阶:「这事你娘做的不厚道!」 「嗯?」 「说是把你嫁出去,可拿聘礼添补家用,那跟卖闺女有什么差别!」 「我也觉得没差别。」之前才答应过不卖女儿,转头过了没多久却又动了嫁女儿的心思,说来说去,不过是换了名头。不过说到底的,当初能够为了照顾儿子,不给发高烧的女儿抓药救治,那时候只怕原身已经心寒到极致了。 「你放心,这事有老三叔叔在,绝对成不了!」老三拍着胸脯,心里盘算着要怎么给指挥使写信传消息。 「谢谢老三叔叔。」 「我阿娘当初生了七个娃。我是老三,其余都是姐妹。上头的大姐跟二姐,从我出生的时候就没见过,听说那几年正好大旱,地里没粮食,我阿娘为了肚子里还不知道是儿子是女儿的我,把大姐二姐都卖了。」 「那你后面的四个妹妹呢?」 「四妹跟我是双生,生下来没百天听说就让我阿娘卖给了一户想要闺女的人家。后来我懂事了,知道我阿娘早前有卖女儿的事,也知道为啥村里头都看不起我们一家,我就守着刚出生的五妹妹,不肯让我阿娘带。」 「后来呢?」 「五妹八岁的时候,六妹七岁了,七妹四岁。趁我去帮人砍柴的功夫,我娘把五妹卖给邻村的寡妇当童养媳,六妹小时候被打破了相,就拿去给一个瘸腿的男人换了三十斤糙米。七妹……」 「她怎么了?」 「七妹差点被卖掉。幸好我回来了,才把七妹保住。后来我就带着七妹出了村子。刚进锦衣卫那年出任务,因为得罪了人,七妹被连累到,没了。」 话说到这里,梁玉琢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老三的脸上除了回忆,并没有太多悲伤的表情,也许是因为锦衣卫当久了已经对这些人情冷暖感到麻木,也可能是对这些已经彻底放下,他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可等到他回头咧嘴笑的时候,梁玉琢还是发现了他眼角发红的痕迹。 第60章 梁玉琢胸中发紧:「老三叔叔……」 「你阿娘要你嫁了拿聘礼贴补家用,你可别答应。」 沉默了会,梁玉琢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我不嫁人。」 「不成不成!姑娘大了不嫁人怎么行!」 「……」 「你要嫁,就是得睁大眼睛看仔细咯,别嫁给什么混不吝的。你看像咱们指……钟管事,你看他多好。剃了胡子那脸长得多俊,身手也好,身体也好,那什么你要嫁就得嫁这样的!」 「……」 老三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堆话,高厨子从边上过来,瞧见他俩一块在台阶上坐着,把端过来的两碗汤水递了过去:「喝点水。」 「谢谢高师傅。」 钟府的灶房里,常年煮着各种汤汤水水,最近梨子都上市了,灶房里的汤水就换成了冰糖梨水。锦衣卫都是大老爷们,对这种甜津津的东西向来是敬而远之,高厨子索性舀上一大罐让梁玉琢带回去。 老三跟在后头,等把人送到了村口,这才返回钟府。 「快快快,快帮我写封信!」 刚换岗下来的校尉被老三揪住后衣领:「写……写啥?」 「梁姑娘她娘要把闺女嫁人换钱哩!」 从瓦罐里舀出来的冰糖梨水,颜色清透,气味也带着一丝丝的甜意。二郎坐在凳子上,翘着两条腿,仰头把碗里最后一滴梨水喝完。 「好喝吗?」 见梁玉琢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二郎忙不迭点头,伸手递过碗道:「好喝。阿姐,二郎还要。」 「梨子凉,只准你再喝一碗,不然要拉肚子了。」 「可是真的好喝。阿姐,你也喝一口。以后还能再喝到这个吗?」 看着被二郎捧在手里豁了口的碗,梁玉琢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能。阿姐以后给你做。」 梁玉琢瓦罐放进灶房,转身的时候,撞上了不知何时从隔壁回来的梁秦氏。 「梨水是从哪儿来的?」 对于女儿她虽然心有愧疚,可心底也是想着母女之间没什么隔夜仇,这才由着梁玉琢这几天的沉默和躲避。只是想起梁赵氏的话,再看着如今已经十五岁的女儿,梁秦氏的心底说实在的总是有些惴惴不安。 她怕女儿主意太大,抓不住。 「别人送的。」梁玉琢转了个身。 她脑海里对原身的记忆到如今还有些稀薄,但记忆中梁秦氏都是那个对女儿淡淡的,很少会去管束她的样子,反倒是阿爹把女儿始终捧在手心里,恨不得出门都揣在怀里。 梁秦氏没有出声,许久方道:「你婶子帮你相看了户人家,阿娘打算明日进城瞧瞧,若是好,就给你应承下来……」 「阿娘你就这么急着想让我嫁出去?」 「你这说的什么话……」 「帮忙相看人家的是不是赵婶子?」 「你赵婶子也是好意。」 「好意,」梁玉琢回头,笑道,「阿娘是不是忘了,几个月前,赵婶子还在谋划把儿子过继给咱们家。阿娘就这么相信赵婶子跟你说这些,又是建议你闺女该嫁了,又是帮你相看女婿,是出于好意?」 梁秦氏没说话。 梁玉琢见状,压下心头怒意,紧了紧拳头。 她穿越一遭,没穿成什么王孙贵胄,也没穿成富家小姐,可就是穿成了一个农家姑娘,她也没什么怨言。不过是面朝黄土,重来一次罢了,谁让她上辈子也在地里做了不少事。 徐婶将她视为亲闺女,里正夫妻疼惜她幼年丧父,村里的叔伯婶娘们个个乐意搭把手拉扯她。 她感念周围的善意,但不代表,她就能忍下别人得寸进尺的举动。 灶房里陷入沉寂。 梁玉琢双目低垂,藏在袖口中的双手握着拳头,只等着梁秦氏开口。 「明日,阿娘会先帮你去看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对方不好,阿娘如果急着要嫁女儿,只怕也不会问过我的意思。」 梁玉琢这话,说出口后才发觉自己有些过了。语气上的冷嘲热讽并不是关键,字里行间的怒意才是真正能够激怒人的内容。 梁秦氏的眼睛几乎瞪圆了,双肩在不断颤抖,脸上的神情满满都是难以置信。 灶房内再次陷入沉默。 母女二人这一回,谁也没再打算先开口。 未料,二郎却在这时候迈着小腿跑了过来,抱住梁秦氏的腿喊了声「阿娘」,回头冲着灶房里笑开:「阿姐,我还想喝梨水。」 梁玉琢心下舒了口气:「不行。」瞧见二郎瞬间垮下的小脸,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已经喝了两碗了,再喝晚上说不定就要尿床,还可能会拉肚子。到时候你又要不舒服了。」 第61章 当着梁秦氏的面把这话说了,梁玉琢原先以为二郎再贪梨水,也喝不着了。 哪里想到,只是一个不留神,梁秦氏却背着她给二郎又倒了两碗。 到了夜里,果不其然,出事了。 家里的收入稍稍多了一些后,灶头上出来的伙食,也就不再是早些的米糠野菜。 二郎吃了个肚皮滚圆,眼睛却还时不时往灶房瞧。 梁玉琢屈指敲了敲桌子,哼哼两声。二郎的视线随即收了回来,老老实实地低头喝了口水。 收拾完灶房,梁秦氏给二郎洗好澡就把人抱上了床。梁玉琢也没在外头摸索太久,回了房。 这一觉本来睡得还比较踏实的。可到了半夜,隔壁屋的房门开开关关,显然是梁秦氏在进出。 梁玉琢没太在意,翻了个身继续睡。 结果闹到后头,却是咣当一声,有东西摔了。 「所以,你把瓦罐里的梨水都喝完了?」 看着躺在床上因为拉肚子拉到虚脱,整张脸都雪白的二郎,梁玉琢简直是又气又笑。 「二郎,阿姐说没说过,不许再喝了,喝了晚上不仅会尿床,还可能拉肚子?」 「说了……可是真的很好喝……」 到底是小孩,这会儿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哼哼,梁玉琢也实在不好冲着他发脾气,只坐在床边伸手给揉了揉肚子。 临睡前,她还去灶房里查看过瓦罐,那里头的梨水没少。可睡到一半,突然听到咣当一声,梁玉琢直接从睡梦中惊醒。跑到隔壁房间,才发觉,原本放在灶房里的瓦罐在桌边碎了,梁秦氏满脸苍白地抱着二郎急匆匆就往床上放。 一看这情景,梁玉琢也不用问了,大抵也就是梁秦氏心软,拗不过二郎的苦苦哀求,把瓦罐里的梨水给他喝了。 梨子性凉,就算煮成了汤水,那里头也是有梨子的。成年人喝多了倒是无妨,至多不过是多跑两趟茅房解手而已,但对于肠胃不适的人以及老人小孩来说,吃得多了,最容易拉肚子。 二郎才多大的孩子,虽然懂事,但小孩子性情,有时候对上喜欢的东西总是没个节制。当着梁玉琢的面,还怕阿姐发脾气闷着点头答应,可等人一转头,在梁秦氏跟前,央着就要东西。 梁秦氏素来对这个丈夫死了以后才出生的儿子疼爱至极,知道女儿约束着不让多喝梨水,心下有些不太乐意,就开了门去灶房把瓦罐抱回了屋子。 瓦罐里差不多还剩下几碗的量。 梁秦氏只抿了一口,就把剩下的梨水分几次让二郎喝了。 喝完倒没什么事,可睡到半夜,二郎的肚子还是闹了起来。 拉了几趟肚子,二郎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身上冷汗不断,不光身上的衣服,连被子都透湿了。 梁秦氏这时候真的怕了,抱二郎又拉了次肚子后,急匆匆要把他放回床上再去找大夫。一时没留神,踢到了摆在桌子边上的瓦罐,这才有了让梁玉琢惊醒的咣当一声。 梁玉琢忙让她去请大夫,自己抱着二郎给擦了遍身子,换下了被冷汗浸透的衣服。 「阿姐,梨水喝多了真的会闹肚子。」 二郎在床上打了个滚,捂着肚子嘟囔道。 梁玉琢伸手捏住他的鼻子,呵呵两声:「阿姐说的话不听,你看,阿姐没骗你吧。」 二郎嘿嘿笑两声,缩在被子里拉着梁玉琢的手就摇:「我下回一定听你话,不喝梨水了。」 说话间,梁秦氏带着老大夫急匆匆赶回来了。 村里的老大夫姓孙,不过是个寻常的老头。年轻的时候给药铺当学徒,学了些辨识草药的本事,会开简单的食谱,会诊点脉象,上了年纪之后回到村里,凭着这些当起了大夫,可仔细说起来,本事却是不大的。 如果不是三更半夜不能进城,二郎的情况又有些急,梁秦氏更愿意去县城里请大夫。 如今将老大夫请来,也只能盼着他开副药先止了二郎的腹泻,寻思着等天亮了再送去县城看看。 梁玉琢瞧见梁秦氏进屋,忙从床边站起来,跟在后头的老大夫是相熟的,可这回过来,老大夫的身后却意外的跟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背着药囊,瞧上去有些瘦弱,进了屋也不随便乱看,垂着眼帘就跟着走到了床边。 「二郎,孙大夫来了,咱们马上就不难受了。」 梁秦氏说着话,眼泪就下来了。 二郎的情况倒也不复杂,孙大夫给诊了诊脉,又瞧了舌苔,眯了眯眼睛从药囊里拿出一小瓶药,叮嘱母女俩按时给二郎服下。 梁秦氏拿着瓶子哭哭啼啼,梁玉琢心底叹了口气,送孙大夫出门。 「劳烦孙大夫大晚上的出诊。」 第62章 梁玉琢行了行礼,很是客气。 孙大夫笑得亲切:「琢丫头太客气了。」 梁家的孤儿寡母这些年的事,村里人心里都清楚,瞧见被生母这么折腾不断没长歪,反倒越长越精神的梁玉琢,孙大夫心里头也是别有感触。 「琢丫头,老头这儿有件事想麻烦麻烦你。」 「孙大夫请说。」 孙大夫摸着山羊胡,脸上似有羞愧,摇头晃脑,好一会儿才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原来,今晚跟着他出诊的小姑娘,是孙大夫远房亲戚家的小孙女。因着家里遭了难,就叫小姑娘一人出来投奔孙大夫。可孙大夫这些年来无妻无子的,年轻时候攒的那些钱这些年都花出去了,住的还是两间瓦房,一间摆了床和其他柜子,另一间小瓦房放满了草药。 小姑娘来投奔,却没地方住,孙大夫心里也实在觉得不好受。 在小瓦房里挤了几夜,孙大夫瞧着小姑娘是个懂事乖巧的,就生出了给孩子找个能住的地方的主意。正巧,今晚到了梁家。 孙大夫的话说的情真意切,脸上满满都是为难和愧疚。梁玉琢笑笑,倒也答应了下来,只是说空的房子没有,怕是只能和她挤一张床。 孙大夫满心欢喜,主动提出每月补贴给梁玉琢母女一定的银钱,就当是小姑娘的住宿费和伙食费。 当晚,小姑娘先跟着孙大夫回了家。梁玉琢也回头把这事同梁秦氏说了下。 梁秦氏本是有些不愿意的。毕竟关上门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要来一个陌生人,虽说是个姑娘,可到底不知根知底,生怕会出什么问题。直到梁玉琢提起孙大夫说的银钱,她这才心下一顿,点头答应了这事。 到第二日,小姑娘就带着一个小包裹上了门。 梁玉琢领着人进了自己的屋子,床上已经摆了两床被子,枕头并肩靠着。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小姑娘进屋后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你往后就和我住一屋。」梁玉琢帮着把包裹里的几件衣裳放进了柜子里,「我叫梁玉琢,大概比你大一两岁,你要是不介意,喊我阿姐也行。」 小姑娘点头,话不多,只说了自己叫鸦青,便再没吭声。 梁玉琢只当她是内向,初来乍到有些放不开,倒不勉强她,只这几日出门做事总把人带在身边,渐渐的,两人之间的话就多了起来。 前朝设置十二个亲军卫,太祖皇帝开国后,沿袭前朝十二亲军卫制,将其中锦衣卫提拔为最重要的一卫。 锦衣卫下设南北镇抚司,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 其中,南镇抚司掌锦衣卫内部事务,北镇抚司掌诏狱,只听命于天子,可不经刑部大理寺对犯罪官员直接进行追查、逮捕、刑讯等事。 六王之乱因牵涉甚广,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三司均不敢出头,今上龙颜大怒,暗中命锦衣卫直接调查此事。 钟赣就是在六王之乱中,升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 虽明着上任不过半年便被撤职,暗地里他却依旧在以指挥使的身份在为今上做事。 这次南下,为的是今上的密旨,调查南下卫所与海寇勾结一事。 因是密旨,锦衣卫北镇抚司一行人南下,皆未着飞鱼服,乔装成普通商队的模样出入南方各地。 老三的迷信送到钟赣手上的时候,他正与同行的锦衣卫副千户商议政务。 锦衣卫之间的密信都有特定的火漆。老三不识几个大字,往常传信的事都说老四他们在做,此番南下老三留在下川村,突然送来密信,所有人都以为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然而,拆了信封细看,指挥使脸上的表情好像……不太对劲。 「指挥使,可是老三出了什么事?」 老二沉默少言,是钟赣的影子,一贯比其他几人要更懂钟赣的心思,只是此刻,却有些猜不透。 老四眉头拧起:「难不成是盛京那边有什么动静?」 钟赣不语,反手将信一叠,放到手边拿住:「无事。」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 老三的信里没写别的,找人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关于梁玉琢的事。义愤填膺中,又带着怒其不争的语气,还不断地示意他快点想办法。 正经的事情谈完了,一屋子的人陆陆续续出了门。老四走得最慢,前脚才迈出门槛,后头就传来了钟赣的声音。 「老四。」 「标下在。」 老四回身拱手。 钟赣沉默地敲着桌面,手边还放着老三送来的那封信,想着心里的内容脸上的表情越发显得晦暗不明。 钟赣不说话,老四也不敢追问,只低着头等他开口。 第63章 过了一会儿,钟赣收回手,抬眼看向老四,道:「鸦青呢?」 声音没有起伏,就连询问的时候,也语调平平。 「这会儿鸦青应当已经到了梁姑娘的身边。」老四想了想,仔细道,「梁姑娘聪明,这人若是突然就出现在身边,只怕也不好相处。鸦青原本就是练出来当探子的,事情应当不会办砸了。」 想起离开钟府前,钟赣突然提出让老四从盛京将鸦青调出来安置到梁玉琢身边,老四心底有些吃惊。 倒是老五老六提点他,这才有些明白这其中的蹊跷。 可明白是明白了……老四壮起胆子,稍稍抬眼去看钟赣。 他们的这位大人,怕是对人上心了。 只是这其中的身份差距……怕是梁姑娘日后只能进府当个妾室。 院子里的鸡大清早的就打鸣了,梁玉琢从床上翻身起来,外头天光还没亮堂,屋子里黑乎乎的。 梁玉琢摸着黑下了床,跟她睡一床的鸦青也跟着爬了起来。 「你再睡会儿吧。」梁玉琢回头,鸦青正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衣裳,听见她说话扭头看了过来。 「姑娘要去哪儿?」 这几日住在梁家,鸦青跟梁玉琢几乎形影不离,不管是下地上山,还是去废园那儿帮汤九爷糊纸灯笼,总归是后头跟着了一条小尾巴。村里人都说,孙大夫给琢丫头找了个贴身的小丫鬟。 梁玉琢推开门往外头走,站在院子里擦了把脸,鸦青已经搬了凳子出来让她坐下帮着梳头。 听着隔壁屋子里传来的小呼噜声,梁玉琢笑了笑,轻声道:「之前收了小豆,我打算想法子做出点东西送到城里卖钱。」 「小豆能做啥?」 「很多,做好了让你头一个尝尝。」 大概是听着了院子里头的声音,隔着围墙伸出一个脑袋。梁玉琢闭着眼任由鸦青梳头,听见墙头上的动静,睁开眼去看,瞧见那颗脑袋顿时笑了:「俞二哥。」 她瞧见俞二郎回头像是同人说了什么话,再扭回头来时,梁玉琢笑问道:「俞二哥是要进山吗?」 「嗯……」俞二郎点头,瞥了眼被鸦青握在手里的乌发,喉结滚动,「回头能留些吃的吗?」 俞二郎的话,叫鸦青听了怔了一会儿,随即抬眼看了过去。梁玉琢倒是笑了笑随口应承下来。话才说完,就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了张氏的声音,俞二郎忙不迭应了声,当即脑袋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梁玉琢收回视线,唇边还带着没歇下的笑,心底盘算起晚些要做多少东西了。 鸦青给她梳了个方便干活的头:「姑娘带上我吧。」她像是担心被抛下,伸手拉住了梁玉琢的袖子,「姑娘别嫌我碍手碍脚,姑娘给我指些活,我在边上打下手就成。」 这几日同鸦青相处,梁玉琢很明显发现小姑娘的性子有个古怪。倒不是说不好相处,而是瞧着冷冷清清的眉眼,说话做事却稳妥得很,只是言语间有些卑微。 梁玉琢私下找过孙大夫。孙大夫似有难言之隐,半响才叹气说鸦青是叫老家的那一场灾给吓着了。 如此一来,梁玉琢对鸦青只剩心疼,自然更不愿让人成日独自一个留在村里头。 「当然要带着你。」梁玉琢眯眼笑,「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跟着帮忙我乐得轻松。」 鸦青闻言,笑盈盈地去洗漱。梁玉琢瞧着她这副模样,叹了口气。 种的那些小豆种前头全收获了,老三正好在村里帮着收了几袋子红豆,红彤彤的,瞧着喜人。梁玉琢早打算好了要拿红豆做些吃食送去赚钱,思来想去就想到了豆团。 她本来打算做的是欢喜团,可欢喜团要的是江米,还得熬糖浆,万一没做成就浪费了。梁玉琢思来想去就定了豆团。 红豆自家就有,白面也买了不少,她这会儿洗了手钻进灶房,弯腰往灶里塞了把柴,把昨晚泡上的红豆倒进锅里,再倒上水放着烧,这会儿的功夫,身后头就传来了噔噔噔的脚步声。 没等她回头,背上就扑上了个软乎乎的身子。 「阿姐,鸦青姐姐说你在灶房,是要做好吃的吗?」 二郎睁眼起来才出房门就跑去找长姐,院子里撞上正在喂鸡的鸦青这才知道,阿姐进了灶房要下厨。 梁玉琢扭头瞧了眼背上的二郎,小子的眼角还藏着眼屎,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她伸手拍了拍二郎的小脑袋,腾出一只胳膊拖住他屁股,背着人从灶房出来。 「待院子里去,等会儿阿姐给你做好吃的。」 二郎踢着腿嘿嘿笑,转头听见门外有村里的小孩喊他的名字,眨巴眼睛就想往外跑。 「邋遢鬼,先把脸洗了,再跟阿娘说,阿娘要是同意你出去玩再去,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第64章 梁玉琢说罢挥了挥拳头,二郎吐舌,转头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喊阿娘。 天已经彻底亮了,梁玉琢在灶房里一待就是半个时辰。二郎擦过脸后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家门,隔壁院子里还能听到徐婶和张氏说话的声音,院子里的鸡咯咯哒的叫着。 鸦青进了灶房就瞧见梁玉琢蹲在灶头前发呆。 锅里飘出红豆的香味,鸦青忍不住多闻了两下,跑到梁玉琢边上一块蹲下。 灶头下火烧得旺,梁玉琢许是发完呆了,从里头扒出几块没烧完的柴。 「姑娘要做什么?」 「吃过豆团吗?」 鸦青摇头。 她打小父母双亡,被叔叔卖给了人牙子,要不是被卖进开国侯府后被大公子挑中,她可能这辈子就是个伺候人的丫鬟,最多日后成了通房再开脸做妾。 开国侯府对下人一贯严苛,主子吃的东西,下人一口都吃不着。梁家姑娘做的豆团,她在开国侯府那几年都没听过这名字,也不知外头有没有。 梁玉琢闻言笑了笑。 她打定主意要靠做吃的赚些钱,事前就跑城里转悠过几圈,确定了几个没人吃过的点心打算先试一试。 豆团就是其中之一。 等到锅里的红豆都已经煮到软烂了,她这才盛到一口大碗里,递给鸦青一个筛子和空碗就叫鸦青到一边帮着把水分都给过滤干净。 趁着鸦青低头忙碌的功夫,梁玉琢往灶房外走。梁秦氏正站在门外同人说话,梁玉琢一眼就瞧见门外说话那人是梁连氏,当下皱了皱眉头。 梁连氏也是看见了她,大抵是想起那时候在梁玉琢面前丢了脸面的事,脸色顿时有些难看,等人走过,撇了撇嘴角道:「弟妹,也不是我这做嫂嫂的说话难听。你家没了男人,闺女脾气又大,哪家人肯娶这么厉害的婆娘回家?薛家想纳妾,正托人在找容貌好的,要不我帮你去说说?」 听着是给薛家当妾,梁秦氏的脸色有些发白:「怎么能是妾呢……她婶子,琢丫头到底是正经人家出身的闺女,怎么能当妾呢……」 「哟,弟妹啊,你还嫌弃呐。」梁连氏一抹嘴,飞了个白眼,「你也不想想,琢丫头这一年闹腾出了多少事,哪家闺女有她这么折腾自己名声的。再说了,你家男人过去不常说什么,人往高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对对对,就这话。你总不乐意看着你家闺女嫁给泥腿子吧?当妾怎么了?当妾那也是大户人家院子里的,也是半个主子,穿金戴银,出入有车马轿子,身边还跟着婢女仆从,万一生下个带把的,那下辈子可是有福气了。」 梁秦氏有些惶恐。 梁连氏翻了两个白眼,见她没再说话反倒一脸不安,哼了一声,洒了香粉的帕子往她面前一糊:「你就好好想想。回头我闺女出嫁,你可得过来搭把手,我今个儿就来同你说这话的,行了,我走了。」 梁连氏说罢话,挥着手里的帕子就扭腰走了。 梁秦氏脸色发白,慢慢转回身,一抬眼就对上了站在院子里,面无表情的梁玉琢。 母女俩因着之前的事情,已经有段日子没好好说过话了。梁秦氏又被徐婶数落过好几回,这会儿瞧见女儿的神情,当下喉咙一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梁玉琢收回视线,扭头钻进灶房。 「姑娘,你看这样成不……」鸦青瞧见梁玉琢进来,忙把过了水的碗递过来。煮软了的红豆闻着透着香,方才梁玉琢不在的时候,她偷偷挖了一些,尝了一口,没什么味道,可也觉得满嘴留香。 煮过红豆的锅已经重新洗干净了,梁玉琢往里头倒了油和糖就开始翻炒。炒化的糖透着甜香,鸦青闻了两鼻子,就见梁玉琢把过水后的红豆都倒进了锅里,又往灶下塞了柴火开始翻炒红豆。 炒好的红豆沙闻着香甜,梁玉琢拿了筷子挑了一小戳出来喂给鸦青。等人把筷子上的红豆沙吃进嘴里,这才问:「甜吗?」 喷香的红豆沙在嘴里没多久就化开了,香甜的味道在齿间弥漫,鸦青忙不迭摇头,一贯清冷的脸上难得露出来开心。 「不会太甜,这个味道刚刚好!」 梁玉琢不敢往红豆沙里加太多的糖,怕的就是口味太甜。这会儿见鸦青的神情,心底顿时松了口气。 豆沙好了,后头的事也就容易了一些。加糖,加白面,团成面球,一颗一颗婴儿拳头一般大小摆放在盘子上头。 鸦青洗了手,也在一边帮着梁玉琢团面球,不多会儿就团了两盘子。 锅里的油烧热,把面球过油一炸,手起手落,梁玉琢盛出了所有豆团,一个个被炸得十分喜气,还透着让人难以拒绝的香气。 「阿姐,香……」灶房门口探进一颗小脑袋,梁玉琢回头,瞅见是玩够了跑回家来的二郎,挑了挑眉。大概是玩得狠了,二郎额头上满满都是汗,一双小眼睛死死盯着灶头上的盘子,连吸了好几下鼻子,口水都快出来了。 第65章 鸦青也发现了二郎,洗了把手,伸手就要去抓盘子里的豆团。梁玉琢皱眉:「还烫。」她说完回头,瞧见跑进灶房来正抱着自个儿的腿仰头求投喂的二郎,摇了摇头,重复道,「还烫。去找阿娘擦把脸,回头我就给你送去。」 知道阿姐不会骗自己,二郎吞着口水,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灶房,喊着阿娘就去找梁秦氏了。 梁玉琢低头,看着盘子里的豆团,拿筷子夹起一个,伸到了鸦青的嘴边。 鸦青微微一愣,脸上发红,张嘴咬下一小口。 刚过油炸出来的豆团有些烫嘴,她这一小口咬下去,嘴唇和牙齿果真觉得发烫。可饶是再烫嘴,豆团的香甜还是让她觉得开心的不行。 「姑娘,这真好吃。」鸦青吹了吹还冒着热气的豆团,伸手推了下梁玉琢拿筷子的手,「姑娘,你也吃。」 稍稍放凉的豆团已经不这么烫嘴了,鸦青一个人就接连下肚了三个,回头听梁玉琢的吩咐给装了一小碗送去了山脚下的废园。 二郎再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梁玉琢正端了碗过来。 院子里摆上小凳子,二郎坐在上头,晃着脚,双手拿着一颗豆团,一口一口往下咽。 她低头瞧着吃得津津有味的二郎,抬头道:「阿娘,我要是能赚到十两银子,你就不要卖了我换钱好吗?」 她顿了顿,摸摸二郎的小脑袋,扯出苦涩的笑容来:「我要是走了,这个家就撑不住了。」 尚且还听不大懂阿姐说话意思的二郎,眨着眼抬头去看梁玉琢,身后传来呜咽声。 他回头,阿娘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捂着脸,眼泪一滴一滴顺着指缝往下掉,哭得不行。 做出的豆团热乎的时候味道最好。 不光二郎吃得满嘴都是,就连忙碌归来的俞二郎几口吞完一颗豆团,脸上的神情也写满了惬意。 鸦青从废园回来,也给梁玉琢带回了汤九爷的一句问话。 「九爷问,姑娘做这个豆团是不是想着要送到县城去换钱?」 梁玉琢没瞒着鸦青,将剩下的豆团放进灶房柜子里,回头看着身边穿了一身旧衣的鸦青,弯了弯唇角:「冷了就不太好吃了,要换钱也不能拿着豆团直接换。」 她刚开始的确是打着在自家做豆团,然而起早贪黑去县城卖了换钱的心思。可豆团凉了之后味道就大不如前,而且工序也并不容易,这么一来,辛苦巴巴地送到县城,反倒是有些得不偿失。 「明日你陪我进趟城吧。」梁玉琢打量着灶房,又看了眼鸦青身上的旧衣,「我打算把做豆团的食谱卖了。」 她的话音才落,鸦青就睁大了眼。 她没读过多少书,也可知道杀鸡取卵的道理,直接卖食谱那就是彻底断了以后靠独门手艺赚钱的路。只是想到梁家眼下的境况,鸦青深呼吸,咬了咬唇。 「姑娘,当真没别的法子了吗?」非要拼了命的赚那些钱? 「赚了,二郎才有书读。」 赚了,她也有条活路,不用想着被人当做物什那样卖了换钱,再给别人做牛做马像个奴才。 而且…… 梁玉琢笑。 她已经决定了,赚了钱后,这个家和她的关系就只剩下血缘上的了。她既替梁小姑娘委屈,也替她心疼。她占了这具身体,理当照料梁秦氏和二郎,可人都是自私的,如今她只愿意等到梁秦氏百年后,回到这里送梁秦氏一程,其他的不过如此。 天光还没亮。梁玉琢就拉上鸦青出了门,昨天藏好的豆团成了路上的干粮。 柴门才推开,就听见后头开门的声音,梁玉琢往后瞧了一眼,二郎扒在门口,揉着眼睛,睡眼惺忪。 「阿姐……」 「乖,回去睡。」梁玉琢几步走回到房门前,蹲下身,摸了摸二郎的胖脸颊,「等阿姐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她原本想说回来就可以送二郎上学,只是话到嘴边,眼角扫见往门口走来的一双秀足,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下去。 二郎还小,有吃万事足。听闻阿姐回来会给自己带好吃的,当即哈哈笑,胖乎乎的小身体往前一倾,也不揉眼睛了,抱住他阿姐的脑袋,一声一声乐呵呵地喊「阿姐」。 他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没了爹,梁秦氏又是那样看重这个遗腹子,从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捧在手心里。 好在慈母多败儿这话没在二郎身上应验。 这孩子虽然没爹,却是个懂事的,调皮归调皮,从来不惹事。梁玉琢穿来这么久,最是疼爱这个弟弟。如今看他这副模样,心下一软,抱着二郎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到村口,汤九爷坐在俞大郎赶的牛车上,正眯着眼大呼,听见脚步声这才懒懒地抬了眼。 第66章 「来了?」 梁玉琢点头,几下就拉着鸦青爬上了牛车。 俞大郎的媳妇张氏近来有些不舒服,大郎是个疼媳妇的,起早就赶了马车打算进城给媳妇抓些补药养养身子。 至于汤九爷。他做的那些灯笼又该卖了,早几日就同俞大郎打了招呼,约定下回赶车进城的时候顺带捎上。 梁玉琢和鸦青是突然多出来的两个,一时间牛车里头坐了三个人,还堆着七七八八的灯笼,稍显的拥挤了些。好在这条路本就不长,加上有牛车,进城的时候,天方亮。 进了城,梁玉琢同俞大郎约定了个时辰就带着鸦青往街市上走。上回她在门口帮着汤九爷卖灯的那家酒楼刚刚开始做营生,里头还没多少生意,三三两两坐了几人,正一边交谈一边吃着东西。 酒楼的掌柜还认得梁玉琢这张脸,只是眼下瞧见她做一身女儿家的装扮,顿时恍然。得知梁玉琢这回过来不是借地方卖灯,而是来卖个点心食谱的,登时瞪圆了眼睛。 上辈子,梁玉琢为了给村子里种植的那些经济作物找买家,也是跑了很多公司和市场的,一张嘴为了能赚钱,只差些把石头给夸出花来。 她也不觉得单凭几句话就能让贾楼掌柜的花钱买下豆团的食谱,只恭谨地询问可否借厨房一用。 掌柜的也想瞧瞧这小姑娘到底有几分本事,趁着楼里还没多少生意,敞开了厨房供她用。只是瞧见梁玉琢让身后跟着的小姑娘从包裹里掏出个小瓦罐来,饶是见识过不少风雨的掌柜的,也睁大了眼。 等到知道瓦罐里装的是泡了一夜的小豆,掌柜的一阵唏嘘:「这小豆不多是熬煮米粥用的吗?」 梁玉琢在大雍这些日子,发现平和县这边似乎没有把红豆当食材的习惯。一小撮红豆煮个红豆汤,做些红豆粥,已经是这里人的极限了。 她这盘豆团从厨房里端出来,掌柜的看着盘子里团得圆滚滚的面球,不禁笑了:「这就是姑娘你说的豆团?」 「掌柜的不妨先尝尝。」鸦青见掌柜的满脸笑意,似乎担心他觉得这豆团不起眼不愿买食谱,忙催着掌柜先吃两口。 「好好好,我先尝尝。」 这一口豆团咬下去,掌柜的脸上的神色就变了。边上候着的小二跟厨子见状,也忍不住伸手去拿。 刚出锅的豆团还冒着热气,饶是皮糙肉厚的厨子徒手去拿,也被烫得有些愣怔。只是这豆团下了肚,嘴里留满了小豆的香甜味。 梁玉琢也不急着催掌柜的买食谱,又让鸦青从厨房里端出另一盘豆团:「掌柜的,这是方才一道做的,您不妨让外头的客人尝尝,倘若觉得不错,您再考虑考虑这食谱的事。」 掌柜的见她小小年纪说话做事一套一套,倒也不觉得奇怪。之前卖灯那会儿便发觉这人年纪小小,做事老成,想来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会儿更是替她家的父母心疼。 「端去前头问问吧。」 梁玉琢难得有这耐心,拉着鸦青在后厨待了一会儿,几个厨子尝过她的豆团后,对这小姑娘的手艺充满了好奇,虽然不能窥探一二,倒也乐意同她聊上几句。 鸦青一直一声不吭地跟在边上,有些耐不住性子,急匆匆就往前头跑。不多会儿又跑了回来,脸上满满都是笑意,边跑还边在喊:「姑娘!姑娘!那些豆团……都被抢完了!」 她话音落下,嘴上还在喘气,可明显瞧见梁玉琢长长吁了口气。这下才知道,指挥使要她护着的这位姑娘,面上看去心平的很,实际上原来也吊着心紧张着。 「梁姑娘,这豆团的食谱……」 掌柜的气喘吁吁赶到后厨,瞧见两个小姑娘正站在一处低声谈笑,想着前头的境况心里微叹了口气,「梁姑娘,你这食谱打算出多少银钱?」 他这话说完,后厨里正开始忙碌的厨子们也都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向他们。 梁玉琢眼帘微垂,似是考虑了一会儿,再抬眼时伸手竖起了一根指头。 「一百两?」 掌柜的皱眉。他还记得上回卖灯闹出的事,小姑娘张口讹人的时候报的价钱可是不低。 梁玉琢见掌柜的脸色,就知他是想起了上回的事,忍笑摇头:「不用这么多。」她眨眼收回手,「掌柜的若是愿意给,我也是愿意收的。」她正经行了一礼,拿出早前写好的食谱,「掌柜的给十两就够了。」 她在家算过账。三两银子通常是普通农家一年的收入,便是城中做工的一年也至多不过二三两银子。她若是贪心要个一百两,兴许贾楼狠狠心会买,可日后的生意却是断了。 她一个豆团用的料,除了红豆,还有糖跟白面以及油,零零散散加起来成本其实并不低,十两银子的食谱对寻常人家来说贵了,但对贾楼这样的酒楼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第67章 「那就十两吧!」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掌柜的只来得及扫了眼食谱,就被从前头赶过来的小二催着叫人赶紧着手做豆团。 梁玉琢带来的瓦罐里的红豆也连带着卖给了贾楼。 那掌柜的瞧着梁玉琢带来的干小豆看了半晌,犹豫了下:「梁姑娘,你这小豆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同。」 见梁玉琢抬眼看过来,他抓了一把厨房里用的干小豆,伸手叫梁玉琢看。 「你看这小豆和你带来的……」 「世间万物多种多样,就连人,虽分男女,还各有模样,这小豆也是如此。豆种不同,产出的小豆也就有了差别。」梁玉琢淡笑道,「掌柜的日后要用到小豆的地方想必会比过去多,若是城里的小豆不合心意,或是不够,掌柜的不妨到下川村找我。」 掌柜的见梁玉琢说话直来直往,也不遮掩,心下倒是对这小姑娘又喜欢了半分:「你是姑娘家,我的年纪虽同你叔父,但到底是个男人,就这么往你家去,说不定就给你招惹来麻烦。」他想了想,「不如这样,你找个信得过的人,于我这留个信,我若是需要小豆就联系那人,再由对方从你那儿拿小豆。」 「掌柜的……」梁玉琢愣住。 从她下定决心要多赚银钱开始,就已经没去顾忌自己那点名声。可听到掌柜的说这些话,梁玉琢恍然间觉得心头微暖,面上忍不住浮起笑意来。 得了十两银子,梁玉琢从贾楼出来,径直带着鸦青就进了附近的成衣店。得知梁玉琢是要给她买新衣,鸦青慌得脸都白了,赶忙摆手。 「姑娘,用不着新衣,用不着……」 「我不会裁衣缝衣,也只能买成衣给你。」 鸦青愣愣地看着面前笑盈盈的梁玉琢,心知她赚的那些银钱是为了给二郎进学堂用的,可这会儿却还在关心自己身上穿的是打了补丁的旧衣,当即眼眶就红。 「姑娘,你真好。」 她眼睛发酸,低头忍住差点滚出眼眶的泪,心道等指挥使回来就去求他放了自己,好让自己就这么留在姑娘的身边,寸步不离护着、陪着,只为暖一暖她那颗心。 梁文家的琢丫头拿着食谱进城换钱的消息,下川村目前还没人知道。 哪怕是在城门口和俞大郎碰了面,梁玉琢也没同他说这事,只是视线撞上汤九爷,微微点了点头。 她没打算瞒着汤九爷,毕竟第一笔钱还是借着汤九爷的脾气和手艺才赚到的,她缺钱的事汤九爷素来心中有数,更不会到处吵嚷着说她有赚钱的法子。 不过,即便梁玉琢心底敬着汤九爷,却也不会什么都说。 毕竟,任谁都会觉得,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家姑娘,突然会写什么食谱,还知道送去酒楼换钱都是件有些稀奇的事。更何况,梁玉琢并不觉得一张豆团的食谱,就是结束。 回村后,从贾楼掌柜那赚来的十多两的银钱,就被梁玉琢摆到了梁秦氏的面前。 二郎叫鸦青带出去玩了,屋子里只留了母女俩,静悄悄的,没别的动静。 「这里不到十一两,你拿去给先生,余下的收好。」梁玉琢垂着眼帘。她知道梁秦氏在看着她哭,可她心里不快,实在不愿抬头去看。 「拿了这钱,就送二郎去读书识字吧。以后每年,我会给你三两银子,别的再多不会给你了。二郎我来养活,你的绣工养活你自己应该够了。」 梁玉琢顿了顿,终于肯抬眼看一看跟前坐着的梁秦氏,「只要我还在这里,这个家我就会撑着。可再多的我给不了你了。」 见梁秦氏红着眼眶张嘴要说话,梁玉琢毫不客气地把话堵住,忍着气说:「我是个没本事的,在你肚子里的时候没生成个男娃来。可如今你也别气,我会这样也是这几年被你寒心了。」 梁秦氏一口气没上来,捂着脸就开始哭。 她本就生的娇柔,要不是这样,梁文这些年也不可能一个人撑着家里里里外外所有的事。说到底,男人爱娇,梁玉琢她爹是个妻奴,把媳妇捧在手心里生怕摔了,哪里还会让她吃苦头。这所有的苦头,也都是梁文没了以后,才终于尝到了滋味。 看着明明才不到三十出头,眼角就在这几年内爬上了风霜的梁秦氏,梁玉琢心底叹了口气,到底有些不忍心把话说得太狠。 可她心底也明白,话要是不说的狠一些,只怕她这阿娘还会因别人的三言两语又生出了其他心思。 虽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可有些确实太戳人心窝了。 「你生了我,等以后你要是没了,我总是好回来送你一程的。二郎平日里也跟你,但他的吃穿用度从我这里出,只要你别把二郎教坏了,日后他总归会孝顺你的。」 梁玉琢从回来开始就没喊过一声娘,梁秦氏脸上的神情越听越惨白。她虽然对这个女儿不是特别喜爱,可到底是十月怀胎生出来的骨肉,眼看着女儿在母女之间划开了楚汉河界,心底不难过才有假。 第68章 「我是你娘,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 「不然怎么说话?」梁玉琢抬眼,「你都要卖了女儿换钱了,你还想听我说两句好话哄你不成?」 见梁秦氏面无血色,神情愣怔,梁玉琢心底也是有些不忍。可再不忍,她也做不到那么无私地让人发卖了亲闺女,还耸耸肩当做无所谓。 她说完话就要站起来出门,梁秦氏却突然发难,一把抓过桌上的银钱直接砸到了梁玉琢的脚边。 「我生了你我就能管你!」 掌柜的给的碎银跟铜钱在一块砸过来,稀里哗啦地倒是响了几声,还有铜钱蹦跶了两下滚进了床底下。 梁玉琢没吭声。 她知道,梁秦氏性子再软,只要是个人那都是有脾气的,被亲生女儿这么直接的驳了脸面,会发火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你婶婶打算帮你去薛家说说,要是成了,你就能嫁出去……」 「嫁出去?婶子不是说薛家要的是妾吗?」 「我怎么舍得让你去给人家当妾!你到底是我生的闺女,我难道不知道心疼你吗……」梁秦氏掩面嚎啕大哭,像是要把在女儿身上受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哭到后来声音已经嘶哑,却还力气往梁玉琢身上捶打。 被几拳捶打到身上的梁玉琢全身都僵着,到最后才渐渐放松下来。 「如果不是妾,那这门亲事就成不了的。」 梁玉琢说话间,嘴里也苦涩了起来。她突然庆幸自己想得明白,让鸦青把二郎带出去了,不然屋里这情况,只怕二郎心里也不好受。 「薛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可在城里也已经算是有钱人了。那样的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们?而且,我爹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不成,我爹死后薛家是怎么做的你也忘了不成?」 梁玉琢闭了闭眼,努力压下心口的酸涩,「你想攀上薛家,为的不是我吧?」 再睁眼的时候,梁玉琢果然瞧见了梁秦氏脸上赫然是被人看穿的惊惶神色。 「阿娘,你是为了二郎吧?」 她活了两辈子,加起来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可能还看不透一些事。在她工作的地方,类似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她要是再这么天真的以为,梁秦氏想攀附薛家只是为了她能有个好夫家,那她是不是就该回炉重造了。 见梁秦氏不哭也不说话了,梁玉琢低头勉强一笑,弯腰把地上的银钱一点一点拾起来,重新放到桌上。 「这钱是给二郎上学用的,你别丢了。以后我赚的钱我花,你赚的钱你花,每年我会给你三两银子,二郎归我养,五亩田不分,有了收获我会给你一些。」 梁秦氏踌躇了一下,看着女儿的脸,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梁玉琢也没再多说:「阿娘,我去忙活了,晚上我去别处吃。」 从屋子里出来,听到再度传来的哭泣声,梁玉琢又垂下头,看了好一会儿脚下的地,轻吁了口气,这才迈出脚步往废园那边走。 得知了梁玉琢都跟梁秦氏说了什么话后,饶是多吃了几年盐的汤九爷,也忍不住瞪圆了眼珠子。 「你脑子里都藏着些什么?」汤九爷瞪眼,手里的细竹竿子直接抄起来打到了梁玉琢的手臂上。 二郎在门口玩,虽然边上跟着鸦青,但汤九爷这一嗓子下去,还是让他丢下手里玩的东西,噔噔噔跑了过来,临进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摔倒了二郎利索地再爬了起来,抹了把手上的汗,直接跑到梁玉琢腿边把人抱住就喊阿姐。 「喊什么喊,你阿姐都快跟你分家了!」汤九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看完迷迷糊糊的二郎再看垂着眼不吭声的梁玉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跑你娘面前逞什么英雄?每年三两?这银子就是这么好赚的?还二郎归你养?你倒是把你自己养活了,再去管你弟弟的事!你娘疯了你也跟着发疯?」 知道梁秦氏想给村里的先生每年三年银子的束脩,汤九爷差点笑出声来。只觉得这女人糊涂起来也是什么都不管,一心扑在儿子身上。可等到梁秦氏为了儿子,打算拿女儿探路的时候,汤九爷顿时对跟前的这小姑娘心疼得不行。 「我能赚,也养得起……」 「那你就不嫁了不成?」 鸦青在门口站着,听到汤九爷这问话,当即想跟着问一声。虽然那钱来的利索,可毕竟不是长久之道,一次两次还可以,多了她也是不信梁玉琢能变出够换几十年银钱的食谱的。 大抵是因为「嫁」这个字,最近听得有些多了,而且有之前梁秦氏的刺激在,梁玉琢这会儿终于神情微微变了,慢慢的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二郎原本还只是抱着阿姐,眼睛已经往汤九爷摆在桌上的花灯上瞅了,可滚烫的眼泪落到他额头上的时候,小小儿郎蓦地一怔,抬头才发觉,泪珠子正从他家阿姐的眼眶里滚出来,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第69章 「嫁?嫁给谁?她要拿我换钱,虽然还没答应,可已经心动了。」 梁玉琢擦了把眼泪。 穿越到这个地方已经快一年了。她原本还庆幸,下川村不穷,梁家也不是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慢慢来总还是能把日子过下去的。她也自信,凭着手里头的那点本事和三不五时的好运,说不定家里的生活能起色不少。 可到底穷人家卖女的事还是叫她碰上了。 梁秦氏没有明着说卖女,可拿女儿的亲事去换聘礼,和卖女又有什么差别? 区别大概不过是别人家卖女是喊了牙婆上门,而她则是放出消息托人打探谁家想娶媳妇。 她穿越至今还没因为谁哭得这么难受过。如今却是全都受了,就连那个家也不想再踏进一步,甚至于害怕夜里睡着的时候,会毫无知觉地被梁秦氏卖了出去。 可大概是伤心过头了,这眼泪掉了也就掉了,擦干之后就什么都没了。梁玉琢低头,瞧见二郎贴心地抱着自己,肉嘟嘟的小脸上满是心疼,眉眼一弯,将人抱起在脸颊上亲了一口。 「二郎,以后阿姐养你。」 小小儿郎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然而不管是汤九爷还是鸦青都明白,梁玉琢这一回是打定主意要把二郎的事扛在自己身上了。 只是,她不过才十五岁,以后的路还有那么长,又有谁知道前行途中会遇上什么。 因着下川村都是脚踏实地的农民,有那个天赋读书出人头地的,这些年也不过才出了一个梁文。 只是梁文的学识也才到一个秀才,就断了。再往后,什么都没有,只能当个教书的先生。 因此,村里唯一的学堂向来只是村里人给自家孩子识两个字的地方。 至于光耀门楣什么的,还真没多少人这么想。 二郎在梁秦氏得了银钱后转天就被带到了学堂。奈何钱都捧到了面前,先生仍旧没松口。 梁秦氏抱着儿子好生在学堂哭了一场。这事很快就在下川村传遍了。 虽然明面上没人敢说什么,毕竟学堂是薛家设的,薛家不肯收二郎,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可薛家跟梁文的那点事,村里人还是清楚的,私底下都在说薛家这事做的不地道。 可不地道又怎样。 那是薛家的意思,薛家觉得自己在梁文死后对孤儿寡母做的已经够多了,那就可以了。 然而这事还没了。 在学堂再次拒绝收二郎这件事过去半个月后,村子里忽然开始传话,说梁秦氏托人去薛家说亲,想把梁玉琢说给薛家二房的薛瀛,也就是梁文救的那人。 这话说也就罢了,薛家却是借着这话狠狠扇了梁秦氏一巴掌,直言薛家伺候不起梁家的姑娘,私下却有放话说梁文的这个姑娘是个能逞凶斗狠的主,谁家娶了就得倒霉,便是做妾也是不够格的。 消息在下川村传开的时候,梁秦氏又狠狠地哭了几天,饶是徐婶陪着劝慰了好几日,也不见梁秦氏脸上浮出一丝笑颜。反倒是梁玉琢,却仍旧过着自己的日子,也不管那些话到底都是谁传出来的。 只知道不过是一个月后,村子里新传的消息,就成了梁连氏家那位因为出了丑正在待嫁的闺女,被人发现在偷偷喝安胎药。 如此,倒是再没人盯着梁玉琢指指点点了。 毕竟她身上的事,最多不过是主动去说亲的梁秦氏有些自不量力,多的倒是没什么了。而梁连氏家里的那姑娘,却是实打实地又丢了一次脸。 这还没嫁呢先失了身,失了身正在备嫁呢,又怀上了。 也许是因为上辈子活在现代的关系,梁玉琢对这种恋人之间有婚前性行为的事,倒不是特别厌恶,只要不滥交,情到浓处自然而然的又有什么关系。 可她也不敢把这话放到明面上说,这里毕竟是古代,思想陈旧,哪里能接受姑娘家发生这种事,村里的老人们没提出浸猪笼已经是好的了。 也因此,梁玉琢的大伯梁通这一回没再把婚事拖下去,直接就找道士算了个黄道吉日,打算草草把女儿嫁出去了。 这日子,挑得有趣,正好挑到了大年三十。 梁玉琢得知这个日子的时候,正坐在院子里教二郎认字。梁连氏亲自来找梁秦氏,为的是想大年三十那天,她们母女俩能过去那边吃杯水酒。 「我是不乐意的,哪能就这么草率地把闺女嫁出去,可她爹心狠,抄着棍子在家里砸瓦缸,说是不嫁就把闺女跟她肚子里的那块肉一起打死。」 梁连氏拿着帕子擦眼泪的架势摆得很足,只可惜到底不是城里的妇人,模样长得也不是太好,摆出这副举止反倒让人看起来有些倒胃口。 更何况分明是假哭,哼哼唧唧干嚎两声,也只有梁秦氏才会跟着掉了泪珠子。 第70章 「要是当初就嫁了,哪里会有真多么事。」梁秦氏忍不住劝慰。 「那怎么成!」梁连氏大叫,「那会儿我姑爷家里穷得可是连点聘礼都给不起的!」 「那眼下呢?」 「眼下……眼下苦是苦了点,可孩子都怀上了又能怎么办……嫁就嫁吧……」说着,梁连氏又干嚎了几声,抓着梁秦氏的手就道,「弟妹,从前那点事你可别记在心里头,过来吃杯水酒啊。」 梁家这事难听,有些关系的人家都不愿在大年三十这样的日子去吃这种水酒。梁通拖着不方便的腿也是走遍了认识的人家,可大多不愿意上门,梁连氏虽有埋怨,可为了脸面还是求到了梁玉琢家。 等人一走,梁秦氏就叹了口气,回头瞧见梁玉琢和趴在她腿上认字的二郎,心底又有些难过。 自那日母女俩的谈话后,梁玉琢当真狠心地没再拿她当亲娘看,进出客套地就好像是在跟陌生人说话,反倒是时常带着二郎,有了什么好的都依旧记得给二郎也捎上一份。 至于孙大夫那远房亲戚鸦青,更是客气地对她行礼。这家里一下子就好像住进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可梁秦氏想要重新拉拢女儿的时候,她托人上薛家说亲的事情又冒了出来。现如今,她是又气又悔,气梁玉琢的心硬,也气薛家的心狠。 饶是梁秦氏再怎么心酸难过,后悔自己想攀薛家这门亲事,都已经覆水难收。 母女俩的关系在冰点维持了很长的日子,就这么,大年三十到了。 下川村的年,过得比较简单。 梁通家嫁女儿的事,因为丢脸,也不敢大操大办。起早送了闺女出嫁,梁家只简单的喊了一两桌愿意来的亲朋好友吃了饭,这场亲事就算成了。 大年二十九那晚,梁玉琢跟鸦青陪着梁玉葵睡了一晚上。大概是因为怀孕的关系,梁玉葵难得没有再说些带刺的话,只是神色恹恹的,似乎不大能提起精神,偶尔抬眼瞧见鸦青,脸色又忽的发白,只摸着肚子不敢说太多话。 到了出嫁那天,梁玉葵穿了身粗粗赶工做的嫁衣就被送上了牛车。等到入夜,亲朋好友们皆散去,梁连氏原本还想拉住梁秦氏说些话,却被梁家老太太狠狠吼了一顿。 梁家老太太这肚子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梁玉琢她爹是最小的,也是最不受宠的。自从分家之后,老太太倒是没怎么找过小儿子的麻烦,可每回小儿子带着儿媳回家的时候,老太太向来都是对小夫妻俩毫不客气的。 就连这一回,孙女出嫁,大儿子把小儿子留下的孤儿寡母请过来吃酒水,老太太都一直在人前忍着,等到外人都没了,这才开始拍桌子。 「你把她叫过来干嘛!丢人现眼吗?」 老太太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梁连氏低着头坐在一边一声不吭。梁玉琢就在边上看着,怀里抱着显然被吓坏的二郎,冷眼看着大伯急匆匆走到老太太身边安抚。 「都分家了,她就不是老梁家的人,你请过来干嘛?她干的那些丢人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换作从前,梁连氏早在这时候跳出来,跟着一旁撺掇老太太针对梁秦氏了。可这会儿却沉默着不敢开口,任凭老太太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也依旧低着头,咬唇不语。 房间里亮着油灯,兴许是为了省那点钱,灯捻挑的小小的,映着坐在上头的梁老太太满脸阴鸷。 梁玉琢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她的祖父年轻的时候生的不错,可因了家里穷,拗不住爹娘,只得讨了嫁妆丰厚的老太太过门,之后倒是借着老太太的嫁妆买了田地,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也因此,老太太一直被祖父敬重着,时间久了,养出了脾气。 梁玉琢穿越至今,只同这位老太太见过几次面,无一不是将梁秦氏从头到尾骂了一遍,今日也是如此。 「你个破落户,养着我老梁家的儿子也不晓得给老梁家攒点脸面!凭什跑去找薛家说亲!」 老太太把桌子拍得越发响,梁玉琢瞧着梁秦氏脸色苍白,怀中的二郎也满脸惶惶,忙道:「奶奶,阿娘也是一时心急这才错了事……」 老太太抓起桌上的一个粗陶茶碗,直接就往梁玉琢身上泼。 那茶是滚烫的,里头放着茶叶梗,这一泼径直泼到了梁玉琢的肩头,就连脸侧也被烫着一块。 梁玉琢脸上一疼,本来有些忍不住,可刚要张嘴,衣角却被梁秦氏扯住。 她低下头没再说话,只听着老太太拍桌子的响声,和一屋子大气不敢喘的沉默。 等到老太太骂得累了,梁连氏赶紧扶着人回屋洗漱。梁通有些愧对弟媳,拉上儿子送人出了门。 回家的路上,梁秦氏一直抱着二郎,沉默不语。 梁玉琢的脚步越来越慢,鸦青回头看了她两眼,见她眼帘微垂便知又在想些什么,刚准备要开口,许是有小孩在院中放炮,「砰」的一声将人吓了一跳。 第71章 鸦青循着声音看向正在放炮的院子,再回头的时候,眼神一直,忙不迭福了福身,往后快走几步,隐去身影。 所幸此时梁秦氏抱着二郎也走得有些远了,加之天色已黑,倒不用避讳什么。 梁玉琢殊不知鸦青的举止,垂眼想着梁家的那些事,耳侧俱是鞭炮声,震聋欲绝。等到有临近的鞭炮声停下,她堪堪回过神来,却有一马四蹄兜转,停到了她的身侧。 「为何入夜了还在此处?」 梁玉琢抬起头,看向马背上的男人。 大约是一路风雨兼程的关系,临行前剃掉的胡须已经重新爬满,唯独那双眼睛,依旧能够清晰地让她辨认出来人的身份。 而钟赣,也是自然发觉了梁玉琢脸侧及脖颈,因着突然炸开的烟花,看得格外分明的红色。 钟赣的眼很快就在她的身上扫了一遍,没发觉别处有什么伤后,当即俯身一把将人拉上马背,就着满村爆竹声,踏焰四蹄飞奔,径直往山上去了。 山脚下,早有一行人骑着马候着,谈笑间听到马蹄声扭头看去,正提着灯笼同人说话的老三登时睁圆了眼睛。 「指……」 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语,被钟赣的一记横眼扫灭。众人静默,只目送着踏焰驮着马背上的一对男女进了山,方才队列整齐地不远不近地跟上。 前头那一对一言不发,后头的他们也不敢随意谈笑,唯独老三,和老四共挤一匹高头大马,满脸愣怔。 老四仔细一听,才在爆竹声中,听见老三的喃喃。 「这大年夜的把人姑娘直接带回府,晚些时候怎么跟人家里交代……」 入夜后的钟府,梁玉琢还是头一回来。 门口早有人候着,瞧见踏焰飞奔而来,上前就要迎候,抬眼瞧见钟赣身前的人,虽瞪圆了眼,却当即低下头,一言未发地牵过马缰。 大约早得了消息,府里的仆役已经备好了浴桶和热水。然而钟赣入漱玉轩后,却是径直将人抱进卧房,扭头命人拿来烫伤药。 「谁泼的?」 钟赣的声音有几分低沉,拿过烫伤药后,扭开盖子,沾了一指头就要往梁玉琢的脸上抹去。 梁玉琢下意识地避让开:「是我自己不小心……」 钟赣并未介意梁玉琢的闪躲,将手中药膏扔进她怀中,一手抓住她的臂膀将人制住,另一手直接抹上她的脸侧。 直到梁玉琢脸颊上的烫伤被厚厚涂上了一层烫伤药,这才命她抬头,把药继续往勃颈处涂抹。 「这个位置的烫伤,难不成是自己喝茶手抖往肩膀里头灌水了?」 「……」 想起跟前这男人到底是锦衣卫出身,自个儿的谎撒得有些低级,梁玉琢心底一阵懊悔,脸上的表情也下意识带上了恼意。 钟赣只扫了她一眼,便松开了手:「余下的部分自己涂上药。」他说罢,将梁玉琢一人丢在房中,径直出了门,顺手又将门给严严实实地带上了。 听到吱呀门响,梁玉琢只觉得方才被涂抹过烫伤药的部位滚烫发热,也不知到底是药膏的关系,还是这个男人手指的问题。 她抿了抿嘴唇,绕过房中屏风,将衣裳解下,果真瞧见从肩头到手肘处一片烫伤。 而那人,显然也是知道男女有别,不便帮忙上药才阖上门出去了。 「知道不能帮忙,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梁玉琢嘴上嘟囔,握着烫伤药的那只手却是紧了紧,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钟赣带着一行锦衣卫回府,命人各自退下后,厅中只剩近身几人。他低头不语,厅中几人便也沉默无言。 老三却是个忍不住的,实在是憋得慌了,一口喝掉杯中茶水,张口就问:「指挥使怎么把梁姑娘也带回来了?这天都这么黑了,她一个姑娘家晚些怎么回去……」 老四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拍在老三的后脑勺上,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只低头喝着茶水,仿佛方才那一巴掌全然是别人打的。 「怎么就知道打我,老四,你说我这话难道不对么,梁姑娘那名声到底……」 「我命你留在村里,可是让你成日在府中偷懒的?」 茶盏搁下,不轻不重发出「咚」的一声。老三一个哆嗦,当即抱拳行礼:「指挥使命标下留在此处,一是为了继续暗中盯着如今新上任的县官可有贪腐行径,二是为了从旁帮衬梁姑娘一二。」 钟赣闻言,抬起眼,口气淡淡:「那下川村中的传言都是怎么回事?」 老三愣怔。 老四实在见不得他这一副呆傻的模样,轻轻咳嗽两声,压低声音道:「指挥使回程途中收到鸦青的飞鸽传书,提及了梁姑娘之母欲为梁姑娘说亲,不想遭人讥讽,累及梁姑娘名声一事。」 第72章 老三当下抬头,看着坐在主位上的钟赣,惭愧不已:「此事是标下失察。因鸦青在姑娘身边,标下以为无事,故而那段时日皆在县衙盯梢,不想竟会出了此事。」 他老实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忽的又朝着钟赣眨了眨眼,打趣道:「先前村里头忽的开始传出,梁家大房的女儿婚前有孕的消息,可是指挥使的主意?」 这会儿,不光是老四想要再给他结结实实来一巴掌,便是厅中其余几人,也登时横眼看向老三,恨不能把人拖出去打一顿,省得万一惹恼了指挥使他们这一帮人都没得好日子过。 然而,似乎是因为老三提起了这事,钟赣身上方才还带着的戾气,竟烟消云散,眼底也不似此前的冰冷,只屈指瞧着桌面,一下又一下,良久才再度出声。 「鸦青的本事,比你大些。」 「鸦青她一小娘们,论本事,怎能敌得过标下!」老三拍着胸脯,「标下身强力壮,一只手便能将那小娘们丢到山沟里!倘若下回梁姑娘还遇着这些事,标下定会将传话之人揪出来,狠狠揍上一顿为姑娘解气。」 一厅的人不语,只当他是个逗乐的,各自低头喝茶,却是错漏了钟赣眼底转瞬即逝的笑意。 梁玉琢的药涂得很快,等洗过手后,还能感觉到烫伤的部分火辣辣的疼。 才从梁家出来的时候,大抵是因为心思都用在了别处,反倒是没注意自己的烫伤。只是这会儿,涂了药,痛得有些厉害。 梁玉琢忍不住眯了眯眼,呼了口气。 她从卧房里出来的时候,早有人跑去前院通报了钟赣。等到梁玉琢从漱玉轩出来,钟赣已踢开凑到身边来的老三,等在了漱玉轩外。 虽被她占用了卧房,男人却仍旧换上一身常服,将之前传来的那身染满风霜的旧衣换下,简单擦过脸,又剃了须,露出光洁的脸孔,此时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梁玉琢轻咳两声,别过脸:「钟叔,谢谢你的烫伤药。」 她在孙大夫那也拿到过烫伤药,气味刺鼻,效果也不甚好。 倒是方才那一小盒,虽然不过巴掌大,但膏体色泽鲜明,气味芳香,似乎不是什么廉价货。 胳膊上的那些烫伤,一涂就用了不少,她此刻心底不由有些难为情。 钟赣得了谢,只微微颔首,迈出脚步,领着梁玉琢往前走。 入夜后的钟府,没了白日的闹腾,老三也不知被拉去了哪里,从漱玉轩到府门,一路无言,只有北风,将钟赣手中的灯笼吹得微微晃荡,烛光摇曳。 门外早有校尉牵着踏焰候着,另有一人手中捧着大氅,见钟赣出现,忙迎身上前,将大氅披上他的肩头。 踏焰先前吃过马草,也简单休整过了,此刻倒也不累,喷着响鼻,摇头晃脑地就往梁玉琢身边蹭,张口要去咬她的头发。 钟赣伸手,推开得寸进尺的马脸,翻身上马,顺带着伸出了手。 梁玉琢盯着眼前的手掌有些迟疑。 她有想过回头怎么回家。不外乎是找人送她下山,却没想到这个送下山的人会是钟赣。 之前上山的时候完全是被拽上马背的,只是那时心里发懵还来不及,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马上,匆忙叫喊只会引来村里人的注意,这才一言不发就跟着上了山。 这会儿却是下山回家,再这么同骑…… 明知道她在犹豫什么,钟赣却是不发一眼,直接驱马上前,弯腰一把捞过她的腰身,直接将人带进怀中,转首便往山下走。 山中北风吹得呼呼作响。 两侧俱是在北风吹刮下簌簌作响的树叶声。 梁玉琢本是坐在马前,踏焰的速度虽然不快,可这北风迎面刮来依旧觉得脸颊生疼。身后一拳距离外坐着的就是钟赣,男人的身躯硬朗,如一堵墙,双臂放在她的脸侧,大氅恰好遮住她的臂膀,稍稍带来一丝暖意。 可迎头兜来一阵风,吹得她顿时闭上眼,后背顷刻间靠上温暖的躯体。 风声仍在耳畔呼啸,然而身体在那一刻起却并不觉得寒冷——钟赣直接把她拢进了怀里,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却也连带着簇拥住了她。 梁玉琢有些微滞,却听得头顶一声「失礼」了,踏焰的速度竟又提快了几分。 迎面而来的风吹得厉害,梁玉琢只得闭眼低头,周身被暖意笼罩,鼻尖是男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 梁玉琢猛地睁开眼,扭头就去看钟赣的脸。 爆竹声越来越近,可月光星光却有些昏暗,只依稀瞧得见钟赣的模样,却辨识不出他的神情。 「无碍,只是小伤。」 男人的声音风淡云轻,似乎当真只是小伤。梁玉琢却知,锦衣卫这样的身份,哪怕只是底下小小的校尉、力士,出门任务,一不留神就会丢了性命,便是受伤也绝不会是小伤这么简单。 第73章 与老三相熟后,也时常听他提起出任务时的艰辛。老三常说,一同出任务的伙伴,不定哪日便会丧命,若是运气好,受了重伤,留下一命,也可能断了一臂,或是没了条腿,少个耳朵,瞎只眼睛都是好的。 她想着,一时鼻尖发酸,两手揪住大氅,哑声道:「钟叔,其实你不必亲自送我下山……」 钟赣不语,只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踏焰寻了另一条僻静的路进了下川村,路径废园时,里头还能瞧见亮堂的烛光,似是汤九爷将做好的灯笼都给点上了灯,屋内亮如白昼。 梁玉琢此时却全然没那心思关注废园,只想着早些回家,也好让钟赣回去养伤。 踏焰在孙大夫的门前停下,喷了喷响鼻,四蹄前后踏步。钟赣先行下马,梁玉琢仍坐在马背上,身上的暖意顷刻间散去的时候,她忍不住打了声喷嚏。 「姑娘。」 孙大夫家原本紧闭的柴门突然打开,鸦青从屋内疾步出来,手里还抱着一件外衣,见人被扶下马背,赶紧上前帮着披上。 「鸦青?」梁玉琢不解,「你怎么在这?」 她先前遇上钟赣时,鸦青分明走在前面,即便后来发现她不见,也不该这时候会带着外衣出现在此处。 鸦青抿唇,看了一眼钟赣,恭敬行了一礼。 如此,梁玉琢自然猜得出这里头的玄妙。 她有些惊诧地看了看这几个月一直和自己进进出出,形影不离的鸦青,又扭头去看沉默不语的钟赣,只觉得后者一双眼睛漆黑如墨,眸中却又带着深潭,定定地看着自己,不曾偏离片刻。 回家的时候,梁秦氏还未睡下,听到柴门关上的声音,二郎穿着小袄从屋内奔出,迎面就要扑到梁玉琢的身上。 鸦青忙上前一步把二郎抱住,好生道:「你阿姐身上被茶水烫着了,一碰就疼,好二郎过几日再叫你阿姐抱号码?」 被茶水烫着的事,二郎还记得清楚,听了鸦青的话,他扭头去看梁玉琢,得到阿姐的颔首,眼眶顿时发红。 从鸦青的怀中下了地,二郎慢吞吞地走到梁玉琢的面前,伸手抓着她的衣袖,仰头问:「阿姐,你现在疼吗?鸦青姐姐之前说你被烫着了,所以先去孙爷爷那上药了,现在还疼吗?二郎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能得二郎的安慰,梁玉琢心头暖洋洋,蹲下身和他平视:「好二郎,等阿姐不疼了,就多抱抱你。」她说罢在二郎的脸颊上香了一口,这才把人送回梁秦氏的屋里,自己和鸦青一道进了屋。 门才关上,鸦青却是「噗通」一声,先跪了下来。 梁玉琢过去没见谁在自个儿面前跪过。鸦青的这一下,把她吓得不轻,慌忙伸手就要把人从地上拉起来。 「你好端端跪什么,我还什么都没问你呢。」 鸦青连着叩首,抬头的时候眼角已经泛红,就连额头也叫地上磕出了印子。 「姑娘待鸦青好,鸦青心里知道,今次主子回来了,鸦青也不再欺瞒姑娘,只想求姑娘,等日后主子要鸦青回府时,求姑娘开口留鸦青。」 先前相处的那段日子里,鸦青从来都是一口一个「姑娘」,一口一个「我」,梁玉琢听见她这回嘴里连「我」字也不说了,喊着她自己的名字,便知是露了卑怯。 这请冷冷的小姑娘,素来和梁玉琢同进同出,村里人只道是孙大夫家的小亲戚成了梁家大姑娘的尾巴,却不知这里头竟还同钟赣相关。 梁玉琢的眼神变了变,咬唇将人搀扶起来:「你这一跪,跪得我稀里糊涂,倒不如把事情仔细同我说了,我也好明白这里头的沟沟回回。」 鸦青到身边这些日子,梁玉琢最初也觉得有些奇怪。这小姑娘说是投奔孙大夫来的,可白天却鲜少去孙大夫处,反倒是跟着她进进出出,还帮着照看二郎。夜里更是同睡一屋,端茶送水,如同丫鬟一般。只是偶尔举手投足间的利索,能让她瞧出一两眼和寻常人的不同。 「姑娘。」鸦青抿了抿唇,抓着衣袖道,「鸦青原本就是个下人,主子给口饭吃,鸦青就为主子卖命。主子不放心姑娘,鸦青就过来照顾姑娘。」 梁玉琢知道,鸦青嘴里的「主子」十有八九指的是钟赣。只是想到那个男人说过自己的身份,心底一时间有些疑惑。 一个校尉,也能被人称作「主子」不成? 兴许是梁玉琢眼中透露的不解,鸦青摇了摇头:「主子的身份,鸦青不好与姑娘言明,待来日主子愿意说时,姑娘尽管问便是。」她似有犹豫,抬眼小心看了看梁玉琢淡淡的脸色,说,「主子到底对姑娘是不同的,姑娘不用担心。」 梁玉琢不是小姑娘了,鸦青话里的意思,她怎么着也不会听不懂。只是被人这么暗示出来,她也说不出别的话,只觉得双耳发烫,装作不懂扭头去铺床。 第74章 然,心下此刻在想的,却是方才骑马下山时,那从背后传来的暖意,和箍在身边的结实臂膀。 见梁玉琢不说话了,转而去铺床,鸦青赶紧上前,利索地拿过被子帮忙铺开,一边铺一边还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脸色。 直到确定她脸上的神情并无不悦,这才放下一颗心来,说起了自己到下川村前的事。 梁玉琢也不拦她,只听着屋子内鸦青的声音轻描淡写地讲述她从小到大经历过的那些事。悲伤的,庆幸的,开心的,期盼的,还有痛苦的。 那些事听着就好像是上辈子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可真从鸦青嘴里听到,梁玉琢的这颗心却沉甸甸的,有些发疼。 等到鸦青吹灭了蜡烛,爬上床来睡觉。与她同睡一榻的梁玉琢忽的就翻了个身,睁着漂亮的眼睛盯着她看。 「你放心,要是钟叔哪天要你再回那鬼地方,去做别的事,我就去求他把你留给我。」 末了,梁玉琢又顿了顿,「只是,他当真对我不同?」 没谈过恋爱,只看过小说电视剧加漫画的梁玉琢,哪里知道被人放在心头究竟是什么感觉。鸦青暗示的那份意思,她也唯恐只是自个儿的误解,忍不住像个小姑娘一般,入了夜,同身边最亲近的人问起了这事。 鸦青还没闭眼,想了想先前在孙大夫房门前瞧见的指挥使的那双眼,心下大定。 「姑娘,主子他欢喜你呢。」 大年初一的下川村,热热闹闹的,各家团圆。 隔壁俞家是新丧,自然不会和别家一样热闹,梁秦氏本想把徐婶喊来家里一起吃顿饭,毕竟两家如今都成了寡妇,有些私房话便有了说处。 可俞家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在,徐婶便是想过来,也念在儿媳的面上,留在家中同儿子一道过这个年初一。 梁秦氏有些遗憾,看着二郎不怕冷地在院中奔来跑去,身上穿着用闺女买的布料和棉做的袄子,心底难免想起了丢下她们孤儿寡母的男人。 灶房里飘来饭菜香,不多会儿,梁秦氏就瞧见闺女提着一篮子东西从里头出来,身后跟着孙大夫家的远房亲戚,一前一后要往外走。 二郎瞧见姐姐,忙丢下手里正在玩的草蚱蜢,扑过去就要抱人。快跑到跟前了才想起昨晚鸦青说的话,硬生生停下脚步,仰着头,可怜兮兮道:「阿姐的手臂还疼吗?」 梁玉琢摸了摸二郎的脑袋,指了指灶房,说里头给他特地留了吃食,这才向着梁秦氏颔首,踩着步子就出了门。 二郎目送她出门,扭头一声欢呼跑进灶房。梁秦氏生怕里头有东西烫着儿子,赶紧追了进去,却瞧见灶房内早摆了几道菜。 看着这些同酒楼里的菜肴比起来,相差无几的精致菜色,梁秦氏免不得鼻头一酸,扭头抹去眼角的泪,拿起盛着馎饦的碗,喂进二郎的嘴里。 那边,梁玉琢和鸦青出了家门,分了左右。鸦青去了孙大夫处,送去的自然是梁玉琢做的几道小菜,算是让鸦青这个名义上的亲戚陪着老大夫过个年吃顿饭。梁玉琢则往废园走,篮子里装的出了菜肴,还有一小瓶酒。 汤九爷是个鼻子灵的,还没等她进门,就已经闻到了香味,嗅着嗅着摸到门口,眼珠子直往篮子里钻。 「都带了些什么过来?」 这话还在嘴边刚落下,汤九爷的手已经去揭篮子上头盖着的布。梁玉琢顺手把篮子往回收了收,绕过他进了屋。 哪怕是过年,汤九爷这屋子里依旧堆满了他做灯笼用的各种材料,桌上更是东一摊西一摊摆着。 梁玉琢叹了口气,帮着把桌上的东西摆到一边,这才从篮子里取了菜肴出来摆上。 「中夕祭余分馎饦,犁明人起换钟馗。九爷,正月初一要吃馎饦。」 盛在碗里的,像是猫耳朵一样的面食就是馎饦了。梁玉琢起初并不知道这东西,还是去年过年那会儿,徐婶端了两碗送过来,她才知道,在这儿过年还得吃这么一种东西。后面也就跟着学了一些当地的面食、菜肴,不至于让人觉得太过奇怪。 汤九爷端着碗,看了眼跟着菜汤一起煮熟了的馎饦,又看了看说完宋词后,施施然去帮着整理桌子的梁玉琢,嘴角撇了撇,低头喝了口热汤。 除了馎饦,梁玉琢给汤九爷带来的菜里,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还有那一小瓶酒,是她开春那会儿,上山摘了果子自个儿泡的。 不醉人,口感比较清爽,聊胜于无。 只是这酒下肚了,汤九爷的话也多了起来。 「昨夜你坐谁的马回来的?」 「……」 没听见回答,汤九爷抬眼:「早和你说过,山上那些人不是好的,你还偏偏同他们走得近。要是被村里其他人撞见了,你还说不说人家了?」 第75章 想起昨夜鸦青的话,为了不叫汤九爷数落,梁玉琢压下面上的燥热,咳嗽两声:「只是遇上罢了。」 「一匹马,两个人,大氅子裹着。」汤九爷哼哼,「小丫头片子,你是不是瞧上谁了?」 梁玉琢不语。 她这下不说话,却是平白惹得汤九爷皱了眉头。酒也顾不上喝了,酒瓶子往桌上一摆,就开始横眉竖眼。 「你个丫头,瞧着身子骨小,像是没长开,可到底也该及笄了。你阿娘上回说要给你说人家,转眼就叫人把名声给坏了。即便如此,你也没必要跟着胡闹。」 他拍着桌子的样子,像极了梁家那位老太太,可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恨铁不成钢的关切。 梁玉琢心底一暖,唇角便情不自禁弯了起来。 「你笑得倒是开心。」汤九爷瞪眼,「山里头那户人家到底什么身份,你知晓吗?」 他只当跟前的丫头不知那帮人是锦衣卫,心里担心小丫头年纪轻轻被人三言两语骗了去,一想到日后得为个风里来雨里去,刀光剑影朝不保夕的汉子一日日守着熬着,汤九爷就觉得自己这颗心生疼。 「那些可都是会挥刀杀人的家伙,你一个小丫头,日后许个寻常人家,小夫妻俩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挺美的,别叫人几句话骗走,过上伤心日子。」 话说到这里,汤九爷难免想起自个儿过去的锦衣玉食,鲜衣怒马,更是觉得得把人看顾好了。 梁玉琢笑笑,正要把桌上吃干净了的盘子收进篮子里,忽的就听见门口有人喊话。她往外头走了两步,就瞧见老三在门口张望,身后还站着一人,迎风而立,沉默不语。 「老三叔叔?」 「丫头果然在这儿。」一见梁玉琢,老三立马咧开嘴乐呵,「指……老大在外头找你,见了鸦青,说你到废园这边来了,所以就过来了。」老三眨眨眼,催促道,「还不快些过去。」 「过去干嘛?」汤九爷跟着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瞧见了门外朝这边看过来的男人。 「自然是有事。」 老三大步上前,嘿嘿一笑,挡住汤九爷,「汤九爷,这小儿女说话,老人家就不必搀和了。再说了,九爷藏在这小村子里的事,要不是外头那位拦着,只怕前些时候就被人找着了,所以这事您看就让这对小儿女去了如何?」 汤九爷闻言,张口就要呵斥,却被老三一把拉住,拖着就进了屋子,嘴里还嚷着:「都说汤九爷的灯笼做得好,老三我这粗人今个儿也文雅一回,瞧瞧灯笼。」 汤九爷和老三的那些举动,梁玉琢自然没看明白,只见着门外龙章凤姿的高大男人正朝自己这边看来,目光沉沉,像是在等着自己过去。 于是乎,脚下的步子,就这样不由自主地迈了出去。 天不亮的时候,钟赣就醒了。和底下的锦衣卫们一道吃过馎饦,就允了他们各自散去,自己带上老三下山找人。 在孙大夫那处遇上鸦青,得知要找的那小丫头这会儿在废园,便又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如今见着了人,他却一时不知应当怎么开口。 想了一夜的话,在喉间打了个滚,却自个儿落回了肚子里。藏在袖口中的东西被他在指尖摩挲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又藏回到深处。 「昨夜忘了同你说。」钟赣看着她,看她身上瞧着簇新却料子不见多好的衣裳,瞧见她光溜溜的脑袋上毫无首饰,收回神,「我这次出任务去了闽越,那里有种稻子,产量高,易种植。这次寻了些回来,来时见你地里并未种新稻,就想麻烦你帮着试钟一次。」 他顿了顿,似乎是担心自己的话被拒绝,又紧跟着追加了句,「我允你十两银子,将你家除开种小豆外的几亩地都种上我带来的稻子,不管收成如何,待收割时全都给我。这样如何?」 梁玉琢愣怔。 男人依旧是那样没多少神情的脸孔,可言语间却有些匆忙,只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刻进脑海中。 她没来由地觉得脸颊发烫,慌忙低头答应。 等到来日那些稻种在她家田里生根发芽,长出沉甸甸的稻穗,她才知,这稻子究竟有多好,而这男人又究竟有多用心。 只是此刻,梁玉琢丝毫不知,躲在废园中偷窥的老三却捂住脸,痛苦呻吟。 「我的老天爷,我现在才知道,这人追起姑娘来,不送金银首饰,送的居然是种籽……」 秋收的时候,梁玉琢家里的那几亩田红了一村人的眼。 原本,村子里的田地大多都是跟地主租赁的,种的自然也是地主点名要的东西。梁玉琢家里的田改种籽的事,下川村里人都知道,可那会儿大部分人都是摇头的。 好端端的香稻不种,偏生要种别的,万一收成不好可怎么办? 第76章 那时候里正薛良还出面劝过梁玉琢,后来也不知怎的,种籽仍旧换了。村里的汉子们就回头同自家媳妇打了招呼,只说后面多照顾照顾梁家的孤儿寡母,怕种出来的稻子还不够她们母子三人吃的。 可如今呢。 一场秋收,让全下川村的人都发现,梁玉琢种的这几亩稻,产量竟然比以往种的稻子翻了几翻。 有了她的带头,下川村几乎不用里正薛良的鼓动,大伙儿都把地里的稻种改成了她种的那一种。只等着好好侍弄一翻,到了收获的时候,能多结些稻穗出来。 也许是因为这个关系,梁玉琢新得了一些稻种的消息,没几天就又传遍了村子。 钟赣从闽越带回来的稻种,名为「占城稻」。据说是从他国传进闽越的,因为高产、早熟而且耐旱,在闽越一代很受农家的欢迎。 不过这事,却没放到明面上。 钟赣将带来的稻种全部转交给了薛良,又让薛良找了个借口再送进了梁玉琢家里。村里只当是梁玉琢上回种稻的事叫如今的地主知道了,这才又拿了新稻种让她试试,便也压下了心里头小小的嫉妒,只等着这一回梁家的地里能长出什么好东西来。 只是这一回,梁玉琢再准备种稻的时候,帮忙的人可就不止隔壁徐婶了。 梁连氏和梁赵氏都过来帮忙,末了又偷偷抓了一把稻子回去。鸦青把这事告诉了梁玉琢,她倒不在意,只吩咐鸦青把藏稻种的地方换一换。 梁玉琢得了占城稻,并没有立即就下手去种,反倒是去了一趟钟府。在书房二楼,翻找出古书,整整看了一日,这才返回家中,开始湿种。 大约是因为一时事了,钟府的汉子们都闲来无事,便被钟赣差着下了山。这些汉子们有出身勋贵,也有曾经赤脚下地的平民,到了该插秧的日子,一伙人就卷起裤脚下了地,帮着梁玉琢一天功夫插完了所有秧。 原本还准备着趁机拿点秧苗的梁赵氏这会儿站在田边,瞧着地里这些身强力壮的汉子,有些发懵。 「这……这都是打哪儿来的人?」 不光梁赵氏有些懵,就连后头听了动静赶过来的梁连氏,也是一头雾水的瞧着田里的这些汉子。 下川村不大,乡里乡亲的家里头都有哪些人,谁家不认识谁。可这会儿突然出现这么一伙汉子,各个身强力壮的,怎么也不像是寻常的庄稼汉。更何况他们种的可是琢丫头家的五亩田。 「琢丫头年纪倒是不小了,该不会是从哪儿勾来的野汉子吧?」有嘴欠的妇人躲在一边,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些个汉子身上看,像是能穿透了衣裳瞧见他们的一身腱子肉,嘴上却毫不客气,「这才多大的丫头,也晓得跟汉子厮混了。瞧瞧这些身板,放到床上琢丫头吃得消吗?」 她这话说得猥琐,边上有相熟的妇人眉头当即就皱了起来。 「胡说八道什么,当心叫人听见了,撕烂你那张嘴。」 「谁胡说八道了!你也不想想,这稻子都是打哪儿来的,怎么的那地主就瞧上琢丫头家的地了?谁晓得是不是有什么勾搭在。」 稻种来的突然,村里早有人私底下在这么议论,可顾忌着人家里到底出过秀才,哪怕秀才没了,这么评说秀才闺女的好坏也有些不大好,倒是没人把这些话放到明面上说。 就连梁连氏和梁赵氏私下在床上也跟自家男人说过这类话,眼下听见有人说出来了,当即眼前一亮,竖起耳朵仔细听,想再听到些有意思的话来。 正好,鸦青跟着梁玉琢提了篮子,过来给这些汉子们送吃食,当下听到这话,气得就要把人撕了。 「婶子,种籽是里正送来的,您若是心里有什么不乐意的,不妨找里正说说话,在我家田边发这些牢骚,没多大用处。」 比鸦青更快的是梁玉琢的嘴。 老三带着这帮脱了飞鱼服的锦衣卫过来说是帮忙插秧的时候,梁玉琢自己也是懵着了。 可看老三眨把眼睛的样子,她心知这事大抵是钟赣的主意,也不好推却,便想下地示范一次。 哪知这些锦衣卫大多干过农活,下地插秧不在话下,她就拉上鸦青回家烙饼,好给他们当干粮。 没成想,回来的时候竟然会听到这种话。 虽然里正爷爷早说过,这一回再换稻种,村里一定会有人眼红然后说些难听的闲话。但她没想到,暗地里散布些难听的话也就罢了,还真有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说出口的。 梁玉琢心知,就是今天没有汉子的事,嘴欠的人仍旧能找出理由来到处说难听的话。 想到此,梁玉琢继续道:「这田是我阿爹留下的,要怎么种,种什么,找谁来帮忙,那都是我家的事。」 田里的汉子们干完了活,听到话,都已经上来了,鸦青给他们倒水洗手,又送上干粮,这些风里来雨里去习惯了的汉子们就地坐在田边,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听他们梁玉琢和人呛声。 第77章 之前嘴欠的那妇人人缘一贯不好,大抵就是因为她那张得罪人的嘴。可人家不光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还经常叉着腰满村子走,东家说完说西家,直说的他家小子都没了伙伴,大闺女十八岁了也没能说出去,依旧我行我素。 「哎哟,琢丫头,你说你一个黄花大闺女,种田就种田,拿着原先的种籽不好吗,换来换去的。」汉子们在吃的烙饼很香,香得让人有些忍不住,那妇人一抹嘴,好不容易收回视线,咳嗽两声,「你一个姑娘家,到底从哪里得来的新种籽,别是用了什么不好的法子……你也是该说亲的年纪了,可别糟践自己……」 梁玉琢笑笑:「糟践么?」 妇人的胆子大了一些,笑着说:「你阿爹可是个好的,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咱们村里人。」说着又唏嘘,「你阿爹要是晓得你现在都跟这些汉子混一块,还不得气死。」 「婶子是替我阿爹劝诫我呢。」梁玉琢若有所思地点头,「钟府把这些稻种拿来,拖我试种,为的是产量高的话,就推广开。就连这些大哥,也是钟府派来的人。要是我不试种一下,婶子敢直接把没种过的种籽扔到地里么?」 下川村的村民这些年一直老老实实种着老地主给的香稻种籽,哪怕产量再低,田地少的沿纳回回交完都不够吃饱穿暖,也没见有哪户农家改种别的东西。 梁玉琢最初发现这事时,只觉得村里人老实得过了头。 可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自然会为了赚钱,去谋求其他发展。 家里的五亩田不能丢,那就尽可能地去种产量高、经济效益好的东西,所以有了红豆,也有了后来的新稻。不用下地的时候,帮着汤九爷吆喝买卖灯笼,其中的抽成也不低。她年前还看中了山上的一片地,打算想办法租下来种点别的经济作物。 她从来不是认死理的人,也不是不求上进的,为了能多赚钱,只要不违法,不没良心,不丢失人格,她能吃的苦,受的罪很多。 就像此番妇人说的这些话,如果不是考虑到在村子里还有梁秦氏和二郎,梁玉琢自己是不会放在心底的。 至于钟赣会派人过来帮忙,以她的理解,那个会把稻种当礼物的男人大抵在此之前并没有意识到会有现下的情况出现。 梁玉琢的话,叫那妇人噎住了。 说实在的,若非有她去年的试种,今年村子里种的大概还是和以往一样的香稻。村里人不是没想过种别的东西,可一来这地不是他们自己的,二来香稻种惯了突然换别的,万一产量不好怎么办。 人都是有畏惧的。梁玉琢去年种的稻子产量高,明眼人都能看得到,自然也就成了大伙儿的新宠。只是新宠才种下,她家地里又种下了更新的稻种。 「这……这种籽的事和这些汉子可是两码事!」 「本就是一码事,何来的两码?种籽是钟府出的,人也是钟府出的,婶子非把这事掰开了说,安的是什么心?」 这边,梁玉琢同人唇枪舌剑。那头,蹲在田边啃干粮的锦衣卫汉子们,意犹未尽地舔完了手指上最后一点饼沫,低着头互通消息。 「梁姑娘这嘴,真利索。」 「那可不。她爹是秀才公,秀才生的女儿,肯定厉害。」 「这婆娘说话真难听,人长得也难看,跟梁姑娘站一块,简直脏眼睛。」 「嘿,你们说,叫指挥使知道了,这婆娘能过得好么?」 「难说。」 汉子们啃完了烙饼,也插完了秧,再蹲着看热闹显然是不成的。正起来打算回去呢,那妇人趁机气急败坏地逃了。一帮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吵不过就跑的妇人,再去看梁玉琢的时候,不自觉眼底就带上了钦佩。 梁玉琢没去在意别人的眼光,只送了送汉子们,就提着篮子回了家。 看热闹的人慢慢离去,有老农户绕着梁家的这五亩地走了一整圈回来,眉头舒展开,低声同在边上等着的家里人说这秧好。有心思活络的当下就决定去找里正说说,下回也给换上同种稻子试试。 至于另一边,梁玉琢从废园边上的山路往上,走到了钟府的门前。 钟府的人已经都认得梁玉琢了。 府中多是锦衣卫,那几个方才帮着插秧的汉子,只穿了裤子,光着上身在院子里说话,看见校尉领着梁玉琢过来,一个个吓得赶紧找东西遮身。 梁玉琢看着这帮大老爷们笑了笑:「身材不错。」 说罢,也顾不上这帮人满脸震惊,施施然往漱玉轩去了。 蹲在屋顶上喝酒的老三被梁玉琢这话吓得一个激灵,从屋顶上滚了下来,再爬起来的时候连滚带爬地就要去藏钟赣的刀,生怕下一刻,从来是砍杀别人的绣春刀架到了自个儿兄弟的脖子上。 而梁玉琢进了漱玉轩,得知钟赣此时正在卧房洗澡,当下转道进了书房。 第78章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梁玉琢坐在书架间,听到了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空气中,隐隐还有皂角的气味渐渐飘来。 潮湿的、带点淡淡的香味。 脚步声停在二楼门口的时候,梁玉琢仍低着头在翻手里的书。听到往自己这边转来,这才扭头。 钟赣很高,只站在身后,就能遮了大半的光影。因了刚沐浴罢,他的发梢上还挂着水,水珠顺着脖颈往下,滑进衣领当中。 梁玉琢看了半晌,默默移开视线,继续低头。 在钟赣奉命远去闽越的那段时间,梁玉琢偶尔会跑来钟府。钟府不小,但她只会在书房里待上最长时间。不誊抄的时候,她就盘腿坐在地上,身边堆了一圈的书,偶尔还会带上不脏手的干粮,饿了吃两口,眼睛却始终不离开书目。 钟赣似乎对她这样率性的行为并不觉得诧异,只站在身后无言地看了一会儿,随即命校尉送来了几个软垫。 「地上凉。」他把软垫摆到梁玉琢的面前,「垫一下。」 梁玉琢坐着没动,抬眸看了他一眼,这才抱着书盘腿坐在了软垫上。 二楼是木质地板,边上又都是书架和怕潮的书稿。钟赣靠着临窗的墙,席地而坐,长发一点一点滴着水。 屋子里,安静的似乎除了偶尔书页翻动的声音,就只剩下了轻缓的呼吸。 大概就这样无言相对了半柱香的功夫,梁玉琢终于阖上了手里的书,抬手捏鼻梁的时候,钟赣递来了一杯茶。 她两手接过茶盏,低头轻啜了一口。 「这本看完了?」 搁在腿上的书被钟赣拿起,梁玉琢抬头。 男人的手指纤长,虎口处能看见老茧,那是常年习武留下的痕迹,可翻动书页的时候,却好像又是一双擅长执笔的手。 「内容考据,行文流畅,句辞通俗,是本好书。」 她在这里看的更多的是关于种植方面的书。只有闲暇时,才会偶尔去看一眼其他志怪侠义的话本。刚看完的这本是关于果树种植的,她分了好几趟才看完整本。 「打算种果树?」钟赣翻了几页问道。 「嗯。」没什么好隐瞒的。 「想种什么?」 梁玉琢放下茶盏,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黏上的茶叶末,钟赣忽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不变,眼神晦暗了几分。 「枣树、桃柰还是梅杏?」 没能注意到钟赣的眼神,梁玉琢微微仰着头想了想,仔细道:「枣可入药亦可为食,桃能观赏也能买卖,至于梅杏,做蜜饯最好,若是有人手功夫,还能做杏油。」 其实那本书里还有石榴和木瓜的种植方法,只是两者在大雍皆属于番物,难以种植。她不敢耗费那么多大的功夫,在种植技术并不发达的古代尝试种植外来水果。 「临县产枣,且产量极高,附近几个州府皆在那处进枣,就连平和县贩卖的枣子也大多来自那里。除非我手头的枣种好,不然不敢与人相争。桃三岁才结子,略废时间。至于梅杏……」 「桃养人,杏害人。就种桃吧。」 钟赣忽的一言,让梁玉琢蓦地愣住。 其实,就算没这养人害人的说法,梅杏她也是不打算种的。梅杏要结果比桃的时间还长,等到果子成熟了,还不知她嫁去了哪里。 「桃三岁才结子,若是种桃,我还得另外再谋条生财的路子。」 钟赣比梁玉琢要高不少,哪怕同样坐着,他看人的时候仍似乎居高临下。 「你缺钱?」 梁玉琢颔首:「缺。」 锦衣卫素来神不知鬼不觉,虽说平日里监控的不过是那些官吏,但因身边有鸦青在,梁玉琢即便瞒着,他也早晚会知道这事。 楼下有校尉喊了两声,钟赣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在软垫前半蹲,上身微微前倾:「为了你阿弟?」 梁玉琢颔首。 他不再言语,起身下楼。梁玉琢抬手摸了摸鼻子,方才钟赣的鼻息就在跟前,唇也离得极近,她差点以为下一刻他就会亲上来。等到人离开,还没来由觉得惋惜。 不过惋惜什么呢? 梁玉琢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哪怕真如鸦青所说,那人是欢喜自己的,可锦衣卫和农家女,是士与农的区别。更何况,为了养二郎和以后的日子,她势必还要往商走。 如此,在这个阶级分明的世界,又怎么可能是良配。 从闽越回来后,任务的后续回禀工作便不再是钟赣负责的部分。他如今是撤职,且不得诏令不可进宫,在外的所有任务皆顶替他人身份行事,自然面圣的事也交给了他人。 御史台处见天等着抓他的把柄,好叫他入狱尝一尝苦头。他又怎么会如那帮人的愿。 第79章 从盛京回来的是老六,在厅堂中将朝野上下的动作说了一番,这才回屋沐浴更衣。而这一说,就将天光说得昏暗,日头已经渐渐西下,灶房那儿更是开始忙碌起来了。 守在书房外的校尉见钟赣回来,只摇了摇头,便将门轻轻打开,待人进屋,方才重新关上。 锦衣卫通常耳聪目明,能听到些许细微的声音。钟赣在楼梯口侧耳,却不见二楼有任何动静,遂皱了皱眉头,轻着脚步上了楼。 两个书架之间,在他离开的时候,梁玉琢似乎变动了位置,软垫拖到了一侧的书架下,整个人靠着书架,闭眼睡着。 离软垫一条胳膊的距离外,他先前放下的茶壶还在。那些书摆在身侧,像是为了避免沾湿,就连茶盏也被搁得远远的。 钟赣站在身前,低头看着熟睡的梁玉琢。 他虽在闽越,却一直没断过与她相关的任何消息。不管是老三还是鸦青,都各有渠道将密信送至他手上。 以往的密信,写的皆是朝中某某大臣徇私枉法,贪污受贿,或是某某王公贵族私下霸占他人田产,拐卖人口,结党营私等事实证据。身为锦衣卫,这是他头一回,将自己的眼睛,留在了一个与任何案件无关的人身边。 钟赣的目光自一地书册,上移到了梁玉琢的脸上。借着窗外渐渐落入西山的日头,仔细看了看这张还带着绒毛的脸。 她还是个没及笄的小丫头。有个已经没了的秀才爹,一个偏疼儿子的寡妇娘,还有乖巧懂事又有些调皮的阿弟。年纪小小,却已经担起了养家糊口的担子。 比起盛京中那些大家闺秀来,兴许她的学识容貌都不及她们。可偏偏却对了他的胃口。 钟赣自懂事后,身边就从没缺过心怀叵测,试图接近他的女子。可不管是他的继母马氏送来的丫鬟,还是朝中那些大臣塞进来的舞姬,他自有办法清理。以至于,如今已过二十五的他,仍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 就连老三,有时喝醉了,还会那此事笑他。 可那时为的是锦衣卫这身皮,为的是不愿有人如他生母一般错付一生。 钟赣的目光落下,从光洁的额头,到垂下的眼帘,再从鼻尖,划过人中,落至唇上。 似乎是在做梦,梁玉琢的唇微微抿起,眉头也不似方才的舒展。 尽管不像那些闺阁女子涂脂抹粉,梁玉琢的这张脸却还是耐看的。她的唇色很淡,钟赣没来由地想,若是能再红润一些,怕是更能诱得人移不开视线。 然而,即便是眼下这般,却已经令他想要窃香。 蜻蜓点水般的吻掠过唇上,钟赣抬眸,看着梁玉琢眼帘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似乎是刚从睡梦中醒来,梁玉琢整个人还混里混沌的,即便睁着眼,目光却仍无焦点,也不知究竟在看些什么。直到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握住,她方才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钟叔。」 她一开口,声音是睡梦过后的迷糊,带着些许绵绵,如突然撩拨琴弦得来的颤音。 「我今年二十六。」 梁玉琢愣神。看着面前的男人,一时不知所为何意。 「我今年二十六,一声叔,未免大了一些。」 这是嫌弃她把他喊老了? 梁玉琢偏了偏头,见钟赣脸色淡淡,试探道:「钟大哥?」见他脸上并无喜色,也无怒意,梁玉琢心下舒了口气,正欲开口再喊一声,却听得令人瞠目的回应。 「景吾。」钟赣道,「我字景吾,你可如此唤我。」 梁玉琢这一下是结结实实被惊了一把。方才睡梦中的经历,她不敢与人言,可被人惊醒前,她的确是梦见了钟赣,还得了一句「我欢喜你」。但梦归梦,她私下里春心动上一动倒也不介意,可真要摊到明面上说,她却是极怕得来的欢喜,不过是纳她做妾如此这般。 唤一声叔,便是为了隔绝这一场春意。 然而,现下看来,钟赣是真的欢喜她。 梁玉琢垂下眼帘,抿了抿唇:「钟大哥年长我十岁,喊字略有不妥。」 「有何不妥?」 「自然不妥。」 大抵是听出了梁玉琢口中的执拗,钟赣皱眉,握住她的那只手紧了紧,等到发觉对方似乎想要挣脱开时,当下改握手腕,俯身便是一吻直直落在唇上。 梁玉琢忍不住抽了口气,却被趁机钻入口舌,直吻得头皮发麻,身子不由紧绷。 只是,这个吻,虽生猛了些,却似乎……有点毫无章法。 一吻罢,钟赣喘息,松开手,拇指抚过梁玉琢被吻得红肿的唇瓣,见她双耳发赤,扭头避让,轻笑一声,低头咬住她明晃晃让出的耳垂。 「在下姓钟,单字赣。祖父为开国侯,世袭三代,在下乃嫡长孙,但若无意外,开国侯世子将为在下继母所出嫡子。永泰十六年,入锦衣卫。宣德八年,因六王之乱,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宣德九年,今上撤我官职,如今我不过白身一人。」 第80章 他轻咬着梁玉琢的耳垂,感受到她的战栗,心底却滋生出一丝趣味来,抬手将人掰来,复又在唇上落下一吻。 落下前,只听得这个杀伐果断的男人发出欢愉的笑声。 「如此,我若聘你为妻,你可愿允?」 梁玉琢那天是被钟赣吓得屁滚尿流,急匆匆跑出了钟府的。 说实话,穿越小说她年纪小的时候也不是没看过,可自打自己真的穿越了,书里写的那些她是从来没去想过的。 那些穿越女动辄遇上王公贵族,动辄碰到真爱的故事,怎么说也不过是作者笔下的风流浪漫,哪里是现实生活中唾手可得的。 可等到她真碰上这么一人的时候,梁玉琢慌了。 钟赣的身份虽然没有明说,可不管是老三还是鸦青,都让梁玉琢觉得,这个男人可不是一个锦衣卫校尉这么简单的。 哪有让校尉当别院管事的? 而且没见哪本书上写的什么校尉,能领着浩浩荡荡的人出去任务的。 如今知道了是锦衣卫的指挥使,梁玉琢只有腿软的份。 这样一个男人,突然说欢喜她,任她心里早有过猜想,也被吓得有些失措。 好在钟赣也没逼她。 在梁玉琢那天逃回家后,这男人只不过三不五时就下山一趟,也不凑得太近,就那么远远的看上梁玉琢一眼,不说话,好像路人一般。 如果不是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太热,梁玉琢是真的想装作不知道,再当几天鸵鸟。 「姑娘,」鸦青往远处探了一眼,见钟赣仍旧站在那儿,弯腰道,「姑娘当真对主子无心吗?」 鸦青的身契前几天被老三送到了梁玉琢的手里,说是钟赣的意思,直说人已经给了她,往后就算是她的人了,是走是留那都是她的事情。 那天拿到身契,梁玉琢就当着鸦青的面,点了蜡烛将一纸卖身契烧了干净。看着被烧得只剩一些零星灰末的卖身契,鸦青跪在地上给她足足磕了三个响头,直说往后就是她的丫鬟,护着她,伺候她。 这会儿听见鸦青的话,再想装鸵鸟的梁玉琢,也只好抬头看了眼远远站着的男人。 「你家主子……房里可有人?」 梁玉琢这话问得突然,可也实在是必须得问的事。 她原就没想过穿越之后要当什么老姑娘,一辈子留在家里。先不说梁秦氏乐不乐意,到了二十岁她要是再没找着人家,只怕老梁家也会过来逼着她随便许个人家嫁了。 再者,古书上有说「知好色则慕少艾」。 虽然这话说的是倾慕年轻美貌的女子,可又有哪个姑娘不喜欢容貌好的郎君。 倘若钟赣真如他说的那样,倒也不失是个可以嫁的人。 只是……这是古代,有钱人家的郎君无妻无妾,不代表没有通房不是……她没打算未来的丈夫「冰清玉洁」到成亲,可更没打算嫁一个房里有人,院子里有姬妾的。 鸦青显然也晓得梁玉琢在担心什么,闻言红了脸,偷偷凑过去在她耳边道:「听说,当初主子十三岁的时候,如今的侯夫人就曾往主子房里塞过人。不过那人当晚就被主子踢出了房门,后来夫人再塞,就被主子全数送进了侯爷的房间里。之后主子出入锦衣卫,拿了几次功后,夫人就再不能说什么了。」 鸦青其实并非是在钟赣身边伺候的,她能说的不过是从老三那儿听来的消息。只是老三突然在她面前说这些,约莫也是故意的。 她这么想着,瞧了瞧梁玉琢,只觉得她家姑娘怎么真么好人喜欢,连冷心肠的主子都动了心思。 梁玉琢自然不知鸦青心底想些什么,只把她的话在心头过了几遍,这才从田地出来。看了看钟赣,再看看自己踩了泥,有些脏兮兮的脚丫子,梁玉琢忽然有些泄气,不知道该不该过去说两句话。 她不过去,但钟赣却走了过来。 只是还没来得及走到人前,却有人喘着气跑了过来。 「妹妹,你家里进人了!正在门口闹着呢!」 见跑来的是俞二郎,梁玉琢顾不上同钟赣说话,急忙询问出了什么事。 俞二郎喘了口气:「薛家突然带了人上门,哭闹着求你娘让你过门。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 「说是薛家二房的那位公子出事了,如今躺在床上没剩多少气,薛家请了道士,说只要给那位公子冲喜,他就能活。」 「单是冲喜,随便抬个女子便是,为何独独要她?」 突然闯入的冰冷声音,叫俞二郎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他扭过头,瞧见从边上走过来一个男人,面孔冷峻,有些陌生,还没来得及询问身份,就听见这人又道,「薛家跑来要梁家的女儿去冲喜,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 第81章 梁秦氏当初为了儿子的束脩,想叫女儿嫁人拿聘金贴补的事,钟赣尽管人在闽越,却也从鸦青和老三的书信中得知了整件事。也因此,才有了后来梁连氏的女儿婚前有孕的事情的曝光。 钟赣自懂事起,便不是那么轻易能被人拿捏的性情,之后入了锦衣卫,更是无人敢虎口夺食,或仗着身份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更何况,他前几天才同出生二十几年头一回喜欢上的姑娘袒露了心意,虽然还没能得到彻底的回复,可也已经护短地把人视作了自己的一部分,怎么会乐意看到薛家闹上门来把人抢走。 俞二郎虽不认识钟赣,也见这人气度不凡,身边又跟着时常在村子里进出,和薛荀相熟的老三,忙抱拳道:「还真叫这位大哥说对了,薛家能闹上门来,只因得了琢妹妹的生辰八字,叫那道士合过了,和薛家那位小公子说什么天作之合,冲喜一定能救活他,所以才一心哭求婶子。」 因了当初的争执,梁玉琢本就对梁秦氏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眼下更是担心她应承了薛家的这门亲事,当下也顾不上一双脚丫子还沾着泥,套上鞋子直接就朝家里跑。 梁玉琢都跑了,俞二郎自然不会在田边久留,当即转身要追过去,却见身边人影一晃,方才问话的那人已经先一步追上了梁玉琢。 「这人……」俞二郎认得鸦青,指了指跟在梁玉琢身边的钟赣,「这人是谁?」 鸦青素来话少,只这会儿面上却浮起笑意:「是欢喜我家姑娘的人。」她说罢,心头却未免有些担忧。姑娘的那位阿娘究竟是个什么脾性,她在梁家这些日子也算了解一些,当初既然是一心想把姑娘说进薛家的,怕是这一回薛家来闹,还真能顺势给答应了。 鸦青担心的事,村里的其他人家,尤其徐婶一家自然也是挂心的。 为了不让梁秦氏一时头昏答应了这桩明显不好的亲事,徐婶几乎是拽着梁秦氏的手,把人拉进了房间。二郎搬了凳子挡住卧房的大门,院子里俞大郎和里正的媳妇高氏正拦着人。 「求梁家太太给我家公子一条活路吧!姑娘入了薛家,日后就是大户人家的太太了,若是我家公子好了,夫妻俩还愁没好日子吗!」 「求梁家太太发发慈悲吧!」 「求各位乡亲帮忙说两句好话,我们薛家可以富贵人家,哪有这么好的人家却不肯让人做娘的答应了亲事的!」 薛家这一回出事的依然是当初连累梁文惨死的薛瀛。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村里不少人都把梁文的死因也忘记了,只知道梁文是为了护薛家的一位公子才出的事情,至于是哪一位大多记不得。 也因此,薛家这回来求亲,村里倒是有不少人觉得这门婚事不错,见梁秦氏想答应却被隔壁俞徐氏拉进房里,还叫俞大郎守着院子,当下就有了别的意思。 「我说俞大啊,你们两家虽然是邻居,可也没拦着不让梁秦氏嫁女儿的规矩。该不会是你家二郎看上了琢丫头,怕就快到手的小媳妇跟人跑了吧?」 「我瞧着俞二郎是有几分这个意思。没见着琢丫头家的地里一有什么事,二郎就巴巴地凑过去帮忙吗。可俞家是猎户,薛家是富贵人家,我看琢丫头得进薛家的门。」 围着看热闹的人永远比帮忙的人多。薛家派来的是府里几个婆子,正经的主子这会儿都在府里守着薛瀛还来不及,哪里会为了个冲喜的小媳妇跑回下川村。 那几个婆子听着人群里的议论,哭嚎声顿时又加大了几分,恨不得把梁秦氏从卧房里哭出来,再把梁家那八字不错的姑娘也给哭出来,好直接坐上马车回薛府,当晚就抬进房里冲喜。 因着知道这冲喜的姑娘出身一般,约莫是不会真留下当正室的,薛府的这几个婆子一心想着乡下姑娘贪财,拿了银子就听话了,于是光是干嚎着,没见真掉下几滴眼泪来。 「梁家姑娘和我家小公子的八字,那是清风观的观主亲自合的!虽说挂了冲喜的名头,可姑娘进了薛府,那就是二房未来的当家太太了!我家小公子是个好脾气,等冲喜之后,夫妻俩和和美美过日子,还怕……」 婆子这一嗓子还没来得及落下,边上忽然吹来风,眼前蓦地出现一双秀足,虽然穿着鞋子,可依旧能瞧见脚上的泥水。 她抬头慢慢往上看,是个十来岁小姑娘的身子,身板略小了一些,可显然还能长大。 再往上看,婆子倒吸口气,却是张虽未长开却已经顶漂亮的小脸:「可是梁家姑娘?」 梁玉琢没应声,皱着眉打量跟前跪着的几个婆子,边上有人扯了两嗓子应答她们。 「你们不是来求娶的吗,怎么连琢丫头长什么样子都不认得?这万一给小公子冲喜娶了个满脸麻子的,等小公子病好了,还不得吓死。」 「呸呸呸!谁咒我家小公子!」 有婆子几下从地上爬了起来,怒不可遏地就冲人群里吼。 第82章 梁玉琢瞧了那婆子一眼,终于开了腔:「几位婆婆,你们说薛家合了我与小公子的生辰八字,那敢问,我的八字薛家是从哪儿得来的?」 梁玉琢这话下来,围观的人群顿时沉寂了下来。 生辰八字这东西,向来只有亲近的人才晓得。可即便梁秦氏那会儿托了人去薛家说亲,在得到回应前也并未把女儿的生辰八字送出去。 这几个婆子口口声声说是合了八字才来求的,那定然是真拿了梁玉琢的八字。可这八字到底是谁给出去的,却是一个问题。 「这门亲事来的突然,哪怕只是冲喜,那也是薛府上门来求的亲事。既然是求亲,薛府的诚意难不成就是这样?」 梁玉琢拧起眉头。 梁秦氏虽然有时候天真了一些,但女儿家的名声她还是知道很要紧的,怎么也不会在事情没定之前,就把生辰八字给送了出去。薛家的这门亲,来的奇怪,她哪怕真的要嫁,也非得等问清楚了再嫁。 「这生辰八字可是顶要紧的东西了。」 「是啊是啊,这东西可不能随便就给出去了。」、 人群里的议论声渐渐重了起来,钟赣就站在人群之中,耳边都是杂乱的声音,说梁玉琢拿乔的有,说薛家高看梁家的也有。 他看着站在人群前,拧着眉头的少女,恍然间发觉,不过几个月未见,那当初瘦弱的仿佛才十二三岁的少女,已然长大,身姿纤长,胸前起伏,到了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年纪。 「梁姑娘的生辰八字……是梁老太太给的。」 婆子被人围在中间,又急又气,再瞧着梁玉琢一脸冰冷,咬咬牙,气愤道,「老太太心善,得知我家小公子出了事,家里打算给冲喜,就主动叫人送了梁姑娘的生辰八字过来。」话说到后面,婆子的语调都变得蔑视,「梁家跟我家小公子也是缘分,梁先生当初过世后,小公子难过了很久,如今姑娘嫁进我们薛府,小公子铁定念在先生的面上,对姑娘疼爱有加……」 婆子后头的话,没来得及说完,被人一脚踹倒在地。这一脚力气不小,说话的婆子被踹倒后,脑门瞧着地上的石子,直接磕出个洞来,血直接往外头涌。 边上的婆子看得最仔细,一眼瞧见她满脸的血,吓得大叫起来。 「杀人!杀人啦!」 「张家的,你可别死啦!救命啊,有人杀人啦!」 人群是最容易传递慌乱的。有人开始大喊,就有人开始往后退。慌乱间,人群中胆小的已经开始跑远,胆大的还留在边上,却开始仔细当心将婆子踹倒的那人。 「钟大哥。」梁玉琢看了眼在地上疼得打滚的婆子,叹了口气,「这几人能劳烦你送一送吗?」 钟赣颔首。 「老四。」 「标下在!」 「捆好,送走。」 从人群中走出来的老四拱手抱拳:「是。」 锦衣卫出身,抓人捆人的本事自然是一流。当着没走的村民的面,老四伸手,如同抓鸡仔一般,直接抓起这几个婆子,三下五除二将人捆绑起来。 俞二郎在边上看清了动作,当下拉出家里的牛车,帮着老四将婆子丢到车上,拉起就要往村外走。 牛车上被扔做堆的婆子张口大骂:「就你们梁家这样的破落户,要不是八字合得上,谁会愿意娶过门!才多大就勾得乱七八糟的汉子帮你,真是贱……」 唾骂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得传来咣当一声响动。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赶紧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就看着一向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梁秦氏,如同发怒的老虎,突然从紧闭的房门后面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徐婶。 梁秦氏跑出卧房,抓过院子里的扫帚,冲着牛车上大放阙词的婆子就是一阵猛打。 「滚!都给我滚!我家姑娘就是说不上好人家,也不去给你们薛家当冲喜娘子!你家小公子害死我家男人还不够,还要害死我闺女不成!都滚!」 梁秦氏显然是气急了,就连徐婶想要去抓她,都被她挣脱开去。扫帚狠狠地摔打在那几个婆子身上、脸上,眼见着她们脸上被扫帚抽出了红印子,梁玉琢这才喊了一声阿娘。 她这一声喊,仿佛卸去了梁秦氏身上所有的力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就那样跌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起来。 谁都知道,老梁家的老太太是个偏心眼的,对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里头,偏疼老大老二,对三儿子梁文素来都是瞧不上,早早就把老三也分了出去。 可梁文是个孝顺的,即便分家,也记得每月给老梁家送去银钱。可惜了梁文后来为薛家的那位小公子丢了性命。 这样就罢了,那位小公子这回出事,却又瞄上了梁文的闺女。也难怪素来文弱的梁秦氏会爆发。 第83章 被扫帚打得满脸开花的婆子已经顾不得再叫嚣什么,疼得嗷嗷直叫,边上被捆绑在一处的几个婆子吓得不敢再言语,缩起脖子,连看也不看再随意地看一眼。 钟赣挥手,命老四将人送走,方才重新回头看向梁玉琢。 徐婶这会儿已经将梁秦氏从地上搀扶起来。方才那几下狠打梁秦氏下了好一番力气,可也因此,掌心被粗糙的扫帚棍擦出了血痕。二郎跑过来,捧住梁秦氏的手掌,心疼地朝上头的伤口吹了吹。 「徐婶,劳烦您送我阿娘回房歇着吧……」 「歇什么歇!」 梁玉琢的话才出口,却径直被人打断。 还没来得及散去的人群,这会儿被人从最外层推开。梁玉琢闻声看去,见着挤过人群的来人,心底长长叹了口气。 「奶奶。」梁玉琢垂下眼帘,恭敬地行了礼。 梁老太太瞧见被人搀扶着的梁秦氏,气得直瞪眼,等目光落到二郎身上,这才缓了缓:「嗯。」 「二郎,扶奶奶进屋坐会儿。」梁玉琢抬眼,视线扫过梁老太太身后的几位妇人,而后重新落下。 她虽不在意名声,可她不愿丢了阿爹的脸,老太太又不是个能好好说话的,这会儿过来还不知是为了什么,倘若接上方才那些婆子的事又在院子里闹上一闹,她们家怕是要被人前人后议论上一年。 梁老太太冷哼一声:「闺女大了,主意也大了。」 梁秦氏的哭声蓦地停了,一双杏眼,愣愣地望着站在人前的老太太,只觉得要出事。 薛府的婆子刚过来的时候,她原是想答应这门亲事的。可被拦在房里,听女儿同那几个婆子说的话,她再糊涂也知道,这门亲事答应不得。 冲喜娘子哪是那么好当的。薛家这位小公子究竟能不能活,尚且都还是问题,她若是把好好的女儿嫁过去冲喜,人活了倒也罢,万一死了,岂不是……岂不是让好好的闺女成了寡妇。 听老太太的这话,再联想到婆子口口声声说的生辰八字,梁秦氏瞬间明白了整件事。 「这门亲事媳妇儿不答应。」 为母者强,虽然如今女儿分明和自己已经不亲近了,可梁秦氏的心底总归还是割舍不下的。她现在只懊悔为什么当初会听信了别人的撺掇,真去薛府说亲。 梁老太太中气十足地问媳妇:「你不答应?薛府这样的大户,琢丫头嫁过去就是享福的,你可得想清楚了?」 梁秦氏咬唇:「媳妇儿明白。可我好端端的闺女,怎么能给人冲……」 梁老太太又问:「琢丫头今年该说亲了,你要是不乐意薛家,上回怎么叫人去说亲的?」 梁秦氏心头一痛:「上回是媳妇儿糊涂了。薛家这样的大户,怎么是我们攀得起的……」 「攀得起,攀得起!」 有人急匆匆从梁老太太身后走出来,慌忙就要去握梁玉琢的手,口中念叨:「这八字好,正好配得上四郎。」见梁玉琢往边上退了几步,没能握着手,那人尴尬一笑,掏出帕子抹了抹唇角,朝梁秦氏笑道,「让亲家见笑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薛府二房薛瀛的生母薛姚氏。 梁秦氏本就认得她,过去因了梁文同薛府的关系,也曾和薛姚氏姐妹相称过,可如今……再要她这么喊,就太戳心了。 梁秦氏张了张嘴,想说上两句,却听见梁玉琢这时候开了口。 「婶子不必这么客气。这门亲事我阿娘尚未应下。」 薛姚氏在来的路上已然瞧见了自家被送走的婆子,这会儿听见梁玉琢的话,拧起眉头看了梁老太太一眼。 梁老太太当即鼻子嗤了一声:「大人说话有你小孩子什么事!你阿娘做梦都想把你嫁进薛家,现在薛家来求亲了,哪有把人往外头推的道理!」老太太说着,横了梁秦氏一眼,「我儿子死了,你就不拿我当婆婆了是不是?你这当娘的糊涂,我当奶奶的可不糊涂!我已经决定了,我得让我的孙女嫁过去享福!」 「老太太糊涂了不成?」眼见着梁秦氏要哭昏厥过去,徐婶忙出声,「老太太也是知道的,这是冲喜!薛家四郎能不能好还是个问题,怎么能把琢丫头推进火坑里!」 跟着梁老太太过来的人里不光有薛姚氏,还有薛家其他几位亲眷,就连梁连氏跟梁赵氏也跟在后头。这会儿听见徐婶的话,梁连氏从后头挤出来,站在梁老太太身边阴阳怪气道:「怎么能说是火坑呢,我可是瞧着这门亲事好,才帮忙递了生辰八字的……」 梁玉琢的视线移到梁连氏的脸上,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她,一直看着一直看着,好像想把梁连氏彻底看穿。 梁连氏被看得有些受不住,咳嗽两声又退进人群中,被边上的妇人瞪了几眼后,竟还哼了两声。 薛姚氏像是笃定梁家一定会答应,微微仰起脖子,对着梁玉琢说:「好姑娘,你阿爹没了,你一个姑娘家也做不了什么事,成天抛头露面的多丢份,不如嫁给四郎。咱们薛家也算是大户,亏待不了你……」 「我不愿嫁。」 梁玉琢蓦地开口,视线扫过梁老太太,也扫过了薛姚氏和其他人,唯独落到钟赣身上时,匆忙落下。 「我不愿嫁进薛家,哪怕薛家是什么高门大户,我也不愿。」 「薛家背信弃义,这样的人家,我不嫁。」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琢玉成妻》上 作者:画浅眉 02、《琢玉成妻》下 作者:画浅眉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