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小婢》 第一章 【第一章】 江南,春。 阳光晴好,碧空如洗,吟琴湖上,波光潋滟,少女摇桨采莲,俨然一副太平景致。 码头边,牙婆殷殷叮咛眼前这群丫头,「等一下会有几位大户人家的管家,还有客栈的老板过来挑人,记得要精神点,如果人家问怕不怕辛苦,要说不怕,主人家供吃供住还给月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知不知道?」 一群十三四岁的丫头立刻点头,乖巧回答,「知道。」 牙婆看了看这群离乡背井的孩子——好命人家的千金小姐,这年纪都差不多要准备成亲了,云族的女儿们,却因为家乡遭受虫害,桑田,棉田尽毁,必须到他乡谋生。 说是男人们才有力气整地,已婚的女子则要照顾一家老小,少年是族脉,因此出来的清一色是丫头。 讲白了,就是个重男轻女。 不知道是不是长年居于山谷的关系,孩子们的眼神特别干净,因此即便已经当了二十几年的牙婆,大江南北都不知道走了几趟,还是觉得微有不忍,破例多叮咛了几句。 「都听好了,这离鸳鸯谷只有两天船程,接下来就往北边走,越往北,就离你们家乡越远,万一远到京城,就算将来主人家给十天省亲假也没办法回家一次,所以啊,等下好好表现,最好全部落户在高远府,偶而能见见面,彼此有照应,我也好对你们家人有交代,懂不懂?」 几个丫头看了看彼此,小手握得更紧。 先前在船上,牙婆已经跟她们讲过了,高远府是江南最大的城镇,南来北往,四通八达,富贵人家多,生意人也多。 如果是有钱人家挑入府中当丫头,月银丰厚不在话下,但出入不自由,晚上主人家要喝水喝茶还得起来伺候,万一主人家脾气不好,也只能忍,如果是客栈酒楼的帮手,月银比较少,可是工时也少,关店了,把店里洗扫干净,便可出去溜溜,总之,各有利弊。 「桃花,你想去大户人家,还是去酒楼客栈?」 叫做桃花的女孩儿想也不想的就说,「大户人家。」 「可是你没听牙婆说,晚上要起来的。」 「不要紧,月银多就好。」 赶紧存够钱,便赶紧回家。 她从小到大,不曾出过鸳鸯谷,这次离乡,实在是万不得已,江南的繁华景致只新鲜了一天,晚上立刻就想家了。 想爹,想娘,想两个哥哥跟嫂嫂们,还有那只从小就跟她作伴的大花猫。 小时候听爷爷说起虫子,还不觉得怎么样,及至自己看到虫害,才知道那有多可怕。 不过一夜之间,漫山的桑树,棉田都毁了,原本灿绿绿的山野变得一片荒秃,长老说,得全部砍掉,连根清除,还要让地干净个三年,才能再度下苗。 好的苗子贵,如果不去大户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赚够银子买苗呢。 她不怕吃苦,只想早些回家…… 「桃花。」有人轻拉她的衣袖,「你在发什么楞,有人来了。」 桃花回过神,看到一个穿着深衣大氅的半百老人,带着一个少妇,大步朝码头走过来,走路的样子很是气派。 牙婆一见,低声说,「这是朱家的大总管,陈福,江南数一数二的人家,机灵点。」说完,立刻堆满笑迎了上去,「福伯,您老好。」 已经接受两天训练的丫头们立刻有样学样,「福伯好。」 名叫福伯的老人家只嗯了一声,「这些丫头,怎么着?」 「家乡给虫害了,出来讨生活,这里有她们的名字跟年纪,上面都盖了官印的证明,全是清白人家的孩子,您老放心。」 福伯接过纸一看,「桂儿,兰草,喜鹊,河竹……云族的丫头?」 「是,您老见多识广,就是鸳鸯谷那些孩子。」 云族人虽然不多,但善织绣,尤其是绣在衣裙上的隐图更是一绝,富贵人家的千金谁不指定要云族出产的丝帛布匹做几件春夏衣裳?托天下太平的福,即便价格高昂,还往往供不应求,也因此虽然只是一百多人的小族,但听过的人却已经不少,尤其是富贵人家。 云族最最特别的是女孩都以花草鸟树为名,不冠父姓,成亲后才会随夫有姓,所以,如果只有名字,就是待字闺中,如果有名有姓,肯定是成亲了。 福伯在朱家当了三十年管家,经手大小事物,豪门深院,千金小姐无处可去,一块布,一支簪子都可以是大事,一看这些名字,便想起来了。 「丫头们都很单纯,也听话,年纪小小,但都知道要帮家里的忙,家人整地,她们就出来赚月银好买新苗,可懂事了。」牙婆知道大户人家对奴仆的来历都会问一下,因此尽量说详细一点,「别看她们年纪不大,打扫,煮饭都行,就算是劈柴那样的粗活也做得来,不过呢,就一个缺点,全部不识字。」 说到最后,已有点不好意思。 朱家不止是商家,还是官家,对丫头小厮的要求自然是高的,就算只是一个端茶小婢,也都能写上百来字…… 可没想到之前一直没有什么特别表情的福伯,在听到「不识字」之后,眉毛倒是动了一下,牙婆又是个有经验的,知道这是感兴趣了,赶忙把重点放在这里。 「不识字有不识字的好处,譬如说,想让人打扫帐房,又不想让人看到帐册,派丫头去不就放心了,还有哪,少爷小姐练字写信,也要个人服侍,磨墨,扇个扇子什么的,旁边有个识字的也别扭,您说是不是?」 福伯听了连连点头。 后面一个穿着黄色外袄少妇说,「爹,我瞧她说得也有道理,不如让她们去三少那试试?」 福伯皱起眉,心想,还试啊? 经历了前面两次让三少爷勃然大怒的「意外」之后,老爷跟夫人可是特别把他叫去,要他这次认真找个老实丫头,别再惹事。 说实话,一个大管家连个合适的丫头都找不到也太丢脸,枉费他还是人称高远府的第一管家。 「爹,就试试吧,反正高远府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了。」相对于福伯的双眉紧蹙,女儿倒显得宽心许多,「总不能一直让张嬷嬷去打扫啊,她年纪都这样大了,传出去还以为咱们朱家虐待老人家呢。」 「这……也是。」 福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找个好丫头怎么就这么难呢。 莫不成真是三少条件太好,所以丫头就忘了分寸? 朱家家境殷实不在话下,三少年纪也不大,才刚刚二十岁,无妻无妾,相貌又是一表人才,于是丫头们的妄想就多了,总想争取表现,结果就是惹得三少不快。 真不明白那些丫鬟想这么多做啥,少爷早就心有所属,只是……只是……唉。 话说,这要从几年前说起。 朱家以茶致富,光是十里茶坡便有四处,湖边停有画舫,府中养有骏马,宅子大到要花上一个时辰才能绕上一圈,更别提高远府中的诸多商家跟朱家承租的铺子。 人人都说朱老爷命好,娶了个贤妻,三个孩子也都成器。 朱家大少自小聪慧过人,熟读四书五经,第一次考试就中了秀才,此后连中三元,二十八岁那年在殿试上由皇上钦点为状元,现于京城为官,年纪轻轻,便已经官封六品,夫人为老宰相的长孙女,飞黄腾达自是不在话下。 二少爷不喜读书,但却善于经营,数年前接手茶庄之后,生意蒸蒸日上,还并购了几处邻近的茶园,短短几年,朱家茶园翻了一倍大都不止,几乎占据江南一半的茶叶市场,有个会读书的大少爷,跟一个会做生意的二少爷,照理来说,三少爷应该很难出头,可是他们朱家的三少却也不遑多让,善雅丹青,有天赋又遇名师,画人像栩栩如生,画风景意境深远,泼墨更是一绝,因此十几岁便已天下闻名,求画还得看三少爷心情。 是说三少爷至今未婚,也真是上天捉弄。 三少原本十五岁时要跟表小姐成亲——表小姐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女,即步成诗,容貌又是沉鱼落雁,每年总会随着母亲在朱府小住一两旬,跟三少爷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人人都看好这门亲事,万事俱备,表小姐却在婚前半个月得了急病,就这样走了。 从小就喜欢表小姐的三少自然十分悲痛,因此即便都二十岁了,都未再动过娶妻念头,书房里还是挂着他帮表小姐画的画像——朱府上下的人都知道那画像不能动,偏偏上上个丫头多事,想说春雨不断,纸卷会受潮,趁着难得放晴,把画像拿出去晒,以为这样可以让三少爷高兴,却没想到丝纸娇贵,这一晒就把这幅表小姐的画像毁了。 万幸的是,三少爷笔下的表小姐不只这一幅,要不然,只怕连院落的管事都要连带受罚。 第二章 再来的丫头是个落魄秀才的女儿,觉得自己饱览群书,又听闻表小姐是即步成诗的才女,因此在三少新作的山水画上题了一阙词,以为会让三少惊艳,从此飞上枝头,结果当然是惊怒,当天便赶到厨房去做苦差。 少爷书房中挂有诗诗姑娘的画像,由小厮扫洒自然是不妥的,但自从玉珠跟眉儿陆续嫁人又生孩子后,还真没找到乖巧又认分的…… 「爹,就让她们试试呗。」 福伯回过神,就见女儿笑着对他说,「这些丫头看起来也算单纯,应该会好一些,如果连大字都不认得,自然不会多想了。」 唉,福伯叹了一口气,多想,多想。 外人以为大户人家难伺候,却不知道那些是非多半是起因于下人不安分。 他们朱家的月银可比别人都多,每年还给两套新衣服,就不知道那些丫头在想什么。 朱夫人是官家小姐,她怎么可能容许一个丫鬟出身的媳妇,别说当正妻,恐怕当妾都不行。 一旁牙婆见他沉思,连忙说,「福伯,这群丫头只是出来做几年事情,存够苗钱便要回家的,好几个还在家乡跟意中人订亲了,绝不会惹事的,您老放心。」 福伯的眉毛动了动,「有订了亲的?」 「是啊,有好几个原本今年就要过门的呢,您也知道,云族的人,甚少与外人成婚,很多都是才娃娃就给定下亲事。」 福伯闻言,似乎是满意了,再度拿起牙婆给的名纸,「那我看看,桂儿是谁?」 一个女孩怯怯地举起手。 福伯似乎不太满意,又问,「兰草呢?」 又一个女孩举起手。 「喜鹊在哪?」 一个一个丫头举起手,又在福伯的不甚满意中把手放下,表情自然是失望的,桃花看着看着,突然有些急了。 桂儿这么漂亮都不合格啊,还有,兰草可是她们之中最高大粗壮,最能做事的,如果连桂儿跟兰草都不行,这样说来,她不就更不可能了。 牙婆说了,下一站还要三天水路,离家就是五天的船程了。 来五天,去五天,从码头进鸳鸯谷还得一天,就算给了省亲假,也不够时间来回。 如果她没能设籍在高远府,那就意味着赚够苗钱之前,都不能回家,快的话两年,慢的话三五年都有可能。 三五年,好久。 爹跟娘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嫂嫂们应该都生娃娃了…… 若不能回乡,以后得自己一个人过年,还不止是一年,是好几年,桃花光是想着要这么久不能见爹娘兄嫂,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 鸳鸯谷的小径,山棱线,还有弯弯流过的三千河…… 她好喜欢听太姑婆说那个关于三千河的故事,太姑婆说了好多次了,她总听不腻,星星特别亮的晚上,她就喜欢跑去找太姑婆,让太姑婆给她说故事。 「桃花。」 桃花举起手,「在。」 少妇一见她好像快哭,呦的一声,笑说,「丫头怎么了,两泡眼泪,是想进朱家,还是不想进朱家?」 牙婆见状,又好气又好笑,「您多担待,这孩子是第一次出鸳鸯谷,又是家里最小的,大概是想家,每天都要哭上一两回。」 少妇一笑,「是吗?」 少妇倒也不生气,想家挺好,想家,就不会想留在朱家,自然也就老实了。 说实话,当她看到那幅被润儿题词的山水画时,那惊吓就别说了,三十几岁的人,第一次体会到天打雷劈的感觉。 润儿的娘以前也是在朱家做事,跟她是旧识,当年嫁了秀才,那在婢子里可是大出息,大家都恭喜她,可惜那秀才考来考去,就只是个秀才,落拓才子不得志,晚年开始好酒,家里能当的东西都当得差不多,连锅子都只剩下一个。 润儿的娘一日来求她说,这样下去,怕有一日丈夫老糊涂,卖女换酒钱,请她看在多年交情份上,让润儿入朱府做事,朱家有钱有势,大少爷在京城为官,朱夫人也是名门之女,就连高远府的地方官都让他们三分,丈夫就算知道女儿在朱家,也绝不敢上门闹事。 又说,将来若府中有情投意合之人,只要对方人品过得去,就请她代为许婚,让润儿别回家。 见润儿的娘说得可怜,想起两人数十年交情,便也答应了。 也算是从小看着长大的,所以没让她做粗活,想说既然念了不少书,那就去三少爷的书房帮忙打扫,前几个月都还好,规规矩矩,挺老实,院落管事的秦姨看她也算勤快,因此不再事事紧盯,天天查看,没想到她会上演这一出。 三少爷的水墨画啊,那可是比金子还值钱的东西,润儿那丫头居然在三少爷的画上题词,三少爷当时的冷笑,她到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胆战心惊…… 少妇定了定神,对桃花招招手。 等桃花走到面前后,问,「想家?」 「嗯。」 「多想?」 桃花吸了吸鼻子,「……很想。」 「家里有些什么人?」 「爹娘,哥哥嫂嫂们,太姑婆……」 少妇见桃花欲言又止,对她鼓励一笑,「还有呢?」 「还有我养的猫,叫花花,是我从河边捡来的,今年八岁了,从小就跟我一起睡……」桃花眨眨眼睛,想起花花对她喵喵叫的样子,又想哭了,「它现在一定到处在找我……」 「哪,如果我现在给你五十两银子,你要做什么?」 桃花想也不想就说,「回家。」 少妇见桃花含着两泡眼泪的样子,一笑,「爹,就她吧。」 转眼,桃花进入朱府已经一个月,工作也不难,就是扫书房跟洗菜。 负责带她的是一个叫做春晓的丫头,跟她一样十三岁,但是前两年就入府了,所以知道的事情很多。 春晓的哥哥听说书读得不错,但家里穷,没办法继续负担私塾的费用,只好把女儿卖给人家做婢,凑足银两,让儿子上京念书。 卖了就是卖了,一辈子为仆为奴,但春晓却不抱怨,说哥哥答应她会考取功名,将来会赎她出府,一起到京城享受荣华富贵,不会让她一直给人洗衣煮饭,当一辈子丫头——其他人都笑她痴人说梦,只有桃花很认真的跟她说,以后就算到了京城,也别忘记她这个朋友。 春晓见她真诚,自然也就亲热了起来,也因此,除了工作上的提点,春晓有空就会给桃花「上课」。 家大业大,要知道的事情自然就多了,其中不乏八卦——本来嘛,大少爷远在京城,二少爷已经有妻有妾,三少爷自然就成了丫鬟中的另类希望,小婢变主母这种事情,高远府也不是没有,汪家,陈家的主母都是婢子出身的。 一日,两人正在洗菜,聊着聊着,不知道怎么着就说到三少爷身上,春晓说,「我看润儿也不是贪慕富贵,三少爷才二十岁而已,又长得那么俊,谁不喜欢。」 「三少爷长得很俊吗?」 「怎么?你来府里一个多月了,没见过三少爷?」 桃花老实的摇了摇头。 春晓一脸惊讶,「你不是负责扫三少爷的书房?」 「是啊,不过婉姐跟我说,前两个丫头都让三少爷看着生气,要我机灵点,我就想,既然这样的话,别让三少看见我,那他就不会生气了。」如此一来,她就不会被赶走了。 从码头到朱家那段路上,那个少妇跟她说,府里人都喊她一声婉姐,让她跟着这么叫就行。 又跟她说,老爷夫人年过三十才又有了这个儿子,因此很是疼爱,当家的二少爷跟三少爷差了十足岁,对这个弟弟自然也是很宠让,所以千万别惹少爷生气。 桃花想来想去,于是就想出这个办法,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走,唯一确定的是,午时前后一定不在,于是乎,她每天都是中饭时才去打扫,把能擦的地方都擦上一遍,婉姐跟厨房大婶吩咐了,把她的饭菜留在灶边,她扫完了,就自己去灶边拿饭吃。 因此一个多月了,桃花从来没有见过传说中的三少爷。 春晓闻言,露出有点可惜,但又有点理解的样子,「其实也好啦,这样福伯跟婉姐放心,也省得那些大丫头嫉妒……」何况她自己也没见过三少爷,说着说着,突然啊的一声,连忙站了起来,「夫人应该已经用完早茶,我要去收杯子,不然要被张婶骂了。」 说完慌慌张张离开厨房。 桃花笑笑,继续洗菜。 没人陪着无聊,桃花哼起云族传唱百年的定情歌谣:心爱的人啊,只要真心的想着我,我便回来你身边,时光倒转,让我们再次相遇…… 就在这时,听见有人进来,桃花原以为是春晓,「来得及吗?有没有被骂?」 没听见回答,桃花于是抬起头——不是春晓,是个年轻男子。 见到来人样貌的瞬间,桃花低下头,皱眉,忍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第三章 【第二章】 看那丫头笑,忍不住脾气就上来了,「有什么好笑?」 朱时京知道自己今天特别狼狈,就是因为很狼狈,不想惹得那些嬷嬷婶婶大呼小叫,爹娘冲出围着他团团转,才直接从小门进来,经过厨院,觉得有些渴,当时想,不管里头的人是谁,赶紧拿茶水出来给少爷我喝就对了,没想到他还没开口,在井边洗菜的丫头就笑了,而且很明显的是在笑他一身泥。 说来,都怪那个沈大贵,马术不佳,偏偏要跟他们一起去城西骑马,这可不,一上山头,三两下就被他口中的西域宝马颠下来,那马儿一感觉背轻了,一溜烟就跑个无影无踪。 少了一匹马,那滚得一身脏的人当然由他们几个其中一人负责带下,猜了几次拳,这任务就落在他头上了。 呕的是回程路上,那匹西域宝马不知道又从哪跑出来,故意在他前面乱跑一通,扬起阵阵土尘,闹了一会,才终于离去。 载着一个泥人,又被一匹劣马恶作剧,身上衣裳能有多干净? 居然连输七局,这可是从没发生过的事情,说来,今天运气也真不好,竟然连个小丫头都笑他。 正预备发作,只见那丫头站了起来,拿起勺子,从水盆舀了一瓢干净的水,又对他招招手,「过来洗洗脸。」 他有没有听错?这丑丫头要他在井边洗洗脸?还用洗菜的水瓢? 见他犹豫,桃花不禁奇怪,难道是外族吗? 在朱府这一个多月,桃花已经长了不少见识,知道这天下是很大的,除了江南人跟云族人,还有好多种人,而且也不是大家讲的话都一样,像洗衣院的几乎都是光杳人,她们讲的话,桃花从来都听不懂,而桃花讲话呢,要很慢很慢的说,大婶们才能懂个六七成。 牙婆早说了,江南富庶,很多人都来江南讨生活。 眼前这人肯定也是这样。 看他一身土,说不定才刚刚搭着牛车来呢…… 思及此,桃花不由得多了几分亲切感。 「我是云族人,叫做桃花。」特意放慢语调,「是负责扫洗的丫头,你呢?」 朱时京原本想跟她说「我是江南人,叫做朱时京,是你主人」,可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肚子……非常不争气的……发出声音…… 呱呜~ 朱时京顿时语塞了。 这下再怎么样也无法摆出少爷的派头。 他刚刚没给她好看反而是好事,万一这丫头嘴巴不紧,以后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在背地里传着「三少爷肚鸣的声音像青蛙」这件事。 呱呜~ 丫头肯定又笑了吧。 没想到再度抬起头,见到的却是她微有同情的脸,「是不是都在赶路,所以没有好好吃饭?」 他干么赶路啊? 「还是牙婆苛你饭钱?」 牙婆?等等,是那个「牙婆」吗?朱时京扬起眉毛,这叫桃花的小丫头把他当作新来的奴仆了? 没错,他现在是比较狼狈,但是他的发冠,他的衣服,还有别在腰带上的玉佩,怎么看都不应该是被牙婆带来的吧,这实在…… 她再度对他招了招手,只是这一次,少了笑意,多了那么一点点的……姑且称之为善良的东西,「你先把脸洗洗,早上的稀饭应该还有一些,我拿给你吃。」 笑话,他堂堂朱家三少,用得着以菜水洗脸,还吃稀饭吗……呱呜~ 第三次! 对于小丫头有眼不识少爷这件事情,朱时京刚开始有点不高兴,现在却突然庆幸了。 就让她当自己是个初入府的仆人吧。 反正朱家的宅子这样大,丫头又有各自负责的工作不能乱跑,要再次见到,也不可能了。 既然决定了,自然不能再摆谱,于是朱时京生平第一次用水瓢洗脸,然后,接过她端过来的冷稀饭,坐在竹凳上吃。 那丫头倒也勤快,坐下矮凳后,又继续洗菜,「你还没告诉我是哪里人呢?」 「就江南人。」 「什么名字啊?」 名字?朱时京灵机一动,把名字颠倒过来,「叫金拾诸。」 只见那丫头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没读过书的,不过我记得了,你叫金拾诸。」 「没读过书?」不会吧,他记得自从大哥在殿试上被钦点为状元之后,为了彰显书香之气,爹特别下令了,以后找下人,得找识字的,至于家中那些原本没念过书的仆人,请了先生来教,至少都学会了主人家的名字,自己的名字,以及朱家各个院落的别名。 这回怎么来个没念过书的? 难不成是一些老仆人的亲戚,带进来帮手顺便蹭饭? 那也不对啊,这么大一个人,突然出现,怎么可能都没有风声出来,这厨院是福伯的女儿在管,她眼皮子底下应该不会有这种事情。 「你跟着谁进来的?」 丫头天真的说,「牙婆。」 「不是,牙婆后来把你交给谁了?」 「婉姐。」 朱时京点点头,那就是福伯的女儿了,「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多月前吧。」 所以婉姐无视他爹的命令,不知道是聘还是买了一个大字不识的丫头,她刚刚说是云族人,所以不可能是婉姐的远房亲戚或者故人之女,那就奇怪了,为什么要破例让她入府? 虽然说丫头就是丫头,识字跟不识字都是丫头,不过这样一来,他爹就不能在饭局上炫耀说「朱家从上到下都是读书人」了。 「你入府到现在就只是洗菜吗?」 「还有给三少爷打扫书房。」 原来是她。 朱时京知道自己的书房最近来了个新人打扫,桌案,地砖,每天都干干净净,书架子上也没有尘,最主要的是,不会乱动他的东西,他上次离开时怎么放的,回来就是在原处,算是最近半年比较不错的。 「然后呢,还做些什么?」 「这两样事情就够多了,三少爷的书房很难扫的。」 朱时京皱眉,他又不是多脏,会难扫到哪里去? 不行,他得想办法让她说出哪里难扫。 「三少爷不好伺候?」 「哦,三少爷轮不到我伺候,我伺候的是书房。」桃花沥着手中的竹筛,「不过听说之前的丫头都是伺候不好书房所以给撵走的,所以我扫的时候总是很小心,不能有灰尘的。」 「不能有灰尘那有什么难,我的书房——」 「你的书房?」 糟,「你听错了,我说的是,那个书房。」 丫头也没跟他争辩,哦了一声,略有害羞的说,「我才来没多久,江南话还听得不太顺,你别介意。」 「不要紧。」因为她其实没听错,「我的意思是,那个书房又不可能大到哪里去,为什么会那样辛苦?」 「怎么说啊,就是譬如说,我每天都要擦桌子,那假设三少爷今天在上面放了一枝笔,我不能碰那枝笔,又得把桌子擦干净,所以我每天都要准备好多干净的布签,绕着东西的边缘擦,那就很难了是不是?」 朱时京想了想,好吧,这点他无法反驳,的确有点难。 「还有啊,三少爷挂了新画,我不能去碰画,可是也不能让尘埃沾上,所以我每天都用小扇子轻轻的,轻轻的扇,既不用碰到画,又可以让画纸干净,那也很难是不是?」 嗯,这他也无法反驳。 「所以别看三少爷书房不大,光是卷小布签就要一个时辰,扫起来整个午时都不够用呢。」 这样扫起来的确费功夫没错,但是,是谁要她用这种方式清扫的?简直是莫名其妙。 肯定有人看这丫头老实,欺负她吧,他的东西又不是涂了毒,有什么碰不得。 看着自己手中的半碗凉稀饭,朱时京难得的当了一回好人。 「没人教过你怎么洒扫吗?笔拿起来,擦过桌子,再放下去,怕尘埃染画,每三天用掸子轻轻掸一下就好。」 原以为那丫头会恍然大悟,接着感谢他的指点,没想到她却睁大眼睛,好像他说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那怎么行。」 朱时京被她的严肃勾起了好奇心,「为什么不行?」 他书房中又没有养咬人的狗。 「婉姐一直跟我说,别惹三少爷生气,也别乱动三少爷东西,我想了一整晚,才想出这个办法,现在一个多月,三少爷完全没有对我发过脾气,所以要继续保持,这样我才可以一直待下去。」 虽然丫头解释得不明不白,但他还是懂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吗?要说他难伺候倒也真冤枉,丫头们老实点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凤凰要是那么容易当,那满街都是了。 那些婢子会那样积极主动,大概也都是知道他尚未娶妻,也无侍妾的关系——娘也总拿这点唠叨他,该娶妻啦,该生子啦,可是,这世上又没有第二个柳诗诗,要他娶谁去? 第四章 桃花见他突然低落,以为他是想家了,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难过的时候,找个地方哭一哭,会好很多。」 哭?笑话,男儿有泪不轻弹……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他堂堂朱家少爷怎么可能为过去那么久的事情哭,何况,他一点也不想哭。 一点也不。 「我的家乡有条河,叫做三千河,不过老一辈的人都说那河叫做千滴泪,传说那条河是先人们的眼泪累积而成。」 「那是故事吧。」 见他直接反驳,桃花也不生气,「我刚来时,也很难过的,每晚都想家,后来我发现,忍着不哭,反而更难受,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顿就轻松了……我不知道江南人是怎么想,可是在我的家乡,男人伤心也是大哭,我离开鸳鸯谷那天,我爹跟两个哥哥都哭得很伤心……就像小时候跌倒吧,记不记得,哭出来感觉就没那样痛了。」 哭出来感觉就没那样痛了……吗? 朱时京突然觉得自己不想再去想这件事情,把碗往地上一放,站了起来,「我要走了。」 「你不是来找赵伯的吗?」她刚刚突然想到,赵伯说过,这两天会有个小子过来帮忙砍柴。 「不是,我不是这个院子的。」 「等等。」 桃花放下手中的筛子,跑进灶房,抓了两个白胖的馒头,用旁边的油纸包了,又跑出来,递给他,「喏,给你。」 「这什么?」 「你刚刚那么饿,一碗冷稀饭应该吃不饱吧,这给你带去自己的院子吃,都是早上才蒸的,就算冷了也很好吃的。」 朱时京拿着馒头,想跟她说自己不爱吃馒头,但见她一脸单纯的关心,眼神真诚,一时之间竟也无法拒绝。 家里的仆人看到他谁不低头喊声「三少爷好」,顶着朱家少爷的招牌出去,又有谁不来打声招呼。 他很久没看到这样单纯的表情了。 就只是担心他可能会饿,没有目的,也没有别的意思。 拿着自己不爱的馒头,他很难得的笑了。 数日后,婉姐让人来丫头房,唤了桃花过去。 桃花一惊,不知道有什么事呢——春晓跟她说过,管事们叫唤,通常没什么好事,皮得绷紧。 于是,桃花就绷着紧紧的,随着来传话的大丫头到了管事房。 朱家有十几个院落,上百奴仆,规定自然是多的,尤其是前院部分,都是一些位阶比较高,也念过几年书,见过世面,伺候比较久的,小丫头通常都是洒扫,帮忙厨房。 也因此,春天入府,直到夏初,桃花才第一次进入位于前院的管事房。 不知道是哪里没做好,希望婉姐别太生气…… 桃花忐忐忑忑的跨过门槛,看到婉姐与另一中年妇女在喝茶说话,连忙弯身问好,「婉姐您好。」接着转向那位中年妇女,「您好。」 婉姐笑笑,「秦姨,这就是桃花了,桃花,秦姨是三少爷院落的管事,有点事情想跟你说。」 桃花原本就在紧张,这下一听,更紧张。 名叫秦姨的女子见她整个肩膀都拱起来,笑道,「别怕,不是要骂你。」阿婉说的还真没错,这丫头看起来真…… 明明是山谷里长大的粗丫头,但那双眼睛也不知怎么的,特别有灵气,如果不是有牌的牙婆带来的,一看还会以为是哪家读书人的孩子。 阿婉说,当时那群孩子,她可是第一限就看中她。 她跟其他的孩子完全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阿婉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都三十多岁的人,在朱府这样多年,来来去去见过那么多人,很少有人让她第一眼就喜欢,甚至觉得可以把事情交代下去的。 事实证明,她没看错。 这个叫做桃花的小婢女,的确把朱府的棘手工作做得很好——虽然方法有点笨,但不要紧,润儿那些女孩儿就是太聪明了,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想来,也都听过汪家的事吧。 汪家就一个单传少爷,十五岁成了亲,妻妾数人,但不知怎么着,一连生了十来个女儿,就是生不出儿子,眼见年纪都过三十了,原本就很老的汪老爷,这下为了烦恼香火的事情更显老态,想着要不要再给儿子娶几个妾,没想到这时候汪少爷却带了一个女人跟一个小儿回家,说儿子早几年就有了,不过儿子的娘是画舫的陪酒姑娘,怕爹娘不接受所以养在外头,如果早几年,汪老爷当然是万万不肯的,但现在……当然是肯了。 难听的猜测自然是有,不过在看到孩子后通通都闭了嘴,那孩子长得跟汪家少爷一模一样。 此后三年,那陪酒姑娘又生了两个儿子,这下真的母凭子贵了,那干读书识字的小妾谁不来讨好一番——大家生的都是女儿,将来可都是要嫁人的,得罪了这陪酒姑娘,可就得罪了未来当家,即便是出身名门的汪夫人,也是妹妹长妹妹短的,亲热得很。 这未来主母给出身寒微的人立下新的目标,润儿刚来时挺老实,后来肯定也是听了汪家的事才会做出那等事情…… 秦姨定了定神。 这丫头干干净净,老老实宾,看着就舒服。 「三少爷吩咐——」 桃花深吸一口气。 「以后打扫,改成酉时过去。」 桃花紧绷着,等「然后」出现。 秦姨跟婉姐看桃花那模样,都笑了。 「就这样。」秦姨说。 桃花一时之间还不敢相信,就改时间去打扫?就这样?吓死她了。 她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损坏了什么东西,三少爷不高兴了,要换人,这样的话,她就不能再待在朱府了。 朱府的待遇很好,只要她乖乖的,两年就能回家。 大前日,厨房大娘放她跟春晓半天假,让她们去市集逛逛,透透气,春晓家就在高远府周围,因此回家了一趟,桃花则去兰草设籍的绣纺,兰草说,她一个月的月银是一两。 桃花大惊,刚好是她的一半,后来说起月菊,月菊在客栈帮忙,月银比起兰草好一些,但还是比不上朱家。 她们总共有七人设籍在高远府,说来说去,桃花的运气最好,看兰草一脸羡慕,桃花答应她,如果有缺人,再帮她问问。 在朱家,她两年就能回鸳鸯谷,月菊要两年半,兰草则要四年。 她不是怕苦,只是四年真的太久…… 原来三少爷不是嫌她手脚不俐落,真是吓死她。 秦姨看着眼前十三岁的丫头,一脸惊吓后又一脸放心,忍不住又笑了。 虽然不知道三少爷怎么知道这丫头,不过大概明白为什么会特别吩咐了,丫头讨人喜欢。 现在刚立夏,天气还好,等到端阳过后,午时可是热得不行,别说做事,就算有人帮忙揭扇子,有时都还会热出一身汗,那时候要干活,肯定辛苦,换到酉时,那可凉爽得多。 「就这件事。」 「是,那我明日起改成酉时去打扫。」 桃花又给两人鞠了躬,「秦姨,婉姐,那我回厨院去做事了。」 【第三章】 落下最后一笔,朱时京站直身子,看着这幅画了两日的初夏湖景。 远山,水波,渔女摇桨,暮色霭霭淡淡的和山色掩映,将水墨画的悠然挥洒得淋漓尽致。 「把画拿起来。」 园儿玉儿两个丫头闻言,立刻一左一右从案头小心翼翼拿起那幅水墨,退到几步之外,好让他看清楚。 把画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差不多了,要再加点什么就显得繁缚,天色的留白,刚刚好,如果是懂画之人收到此画,定当十分喜爱—— 太平盛世,大户们喜添风雅,加上他少年成名,不轻易赠画,更显希罕,因此到朱府求画的人,要说终年不绝也不为过。 有些是帖子,有些是亲自登门,有些则是采买了礼物让晚辈携来,但无论如何,是烦不到他的,他那八面玲珑的精明二嫂,自会找各种理由替他推辞,该回信的回信,该回礼的回礼,万一人来,便好好招待,总之,不会让他被打扰,也绝不落人口实。 他画画,是因为自己喜欢,如此而已。 会画这幅晚湖算是比较少数的例外,因为来信的人是他大哥。 大哥说,过些日子岳父生日,想来想去不知道送什么好,因此让他画一幅江南景致。 自家大哥,当然是没问题的。 富贵人家,孩子甚少只由一母所生,朱家算是比较少数的例外。 朱夫人是官家小姐,身分本来就比较高,加上肚皮也争气,一连生了三个儿子,有人考功名,有人掌家业,自然断了老爷子娶小妾的意念。 也因为同母所生,他又小两位哥哥十余岁,从小备受宠爱,大哥即便是长居京城,每年也都会带妻子回家省亲。 第五章 他记得小时候大哥回家省亲时,官家出身的大嫂,总会带上几车子京城才有的新鲜玩意儿给他,那些东西可以让他玩上一整年,至于几个小妾,谁不是自己缝制一些衣服披风带来,当时还以为全天下的嫂子们都这样对小叔,后来长大了才知道,也有些嫂子对小叔是不理不睬的,关键当然是取决于丈夫对小叔的态度。 大哥疼两个弟弟,妻妾们为讨丈夫欢心,自然就会跟小叔们示好,小时候给他买玩具,长大了便帮他寻文房四宝。 他打算过两日再画一福晨曦山景,与这幅晚湖做成套图,会更有雅趣。 「可以了。」 两个丫头再度小心的把画纸搁回案上,他在画下方落了款,盖上朱印,便算完成。 一旁的园儿意会,「少爷,要收笔墨了吗?」 「收起来吧。」 「少爷……」 见那丫头喊了他又没吭声,朱时京头也不抬,「以后若没事,就别喊人,既然喊了就把事情说完,下不为例。」 他最没耐性听人支支吾吾。 园儿见他不高兴了,连忙把话说下去,「少爷,您这还有一大片空白呢。」 「空白怎么着?」 「不如画几只鸟儿,漂亮些。」 朱时京闻言,哦的一声,语气不冷不热的说,「园儿什么时候懂画了?」 「前些日子女夫子来教小姐们看画时,我在旁边伺候了一会。」 「园儿可真聪明,只伺候了一会就懂哪里该加,哪里该减了。」 园儿一时没听出他话中之意,喜道,「少爷过奖。」 二少爷总共生了六子四女,男孩女孩都一般喜欢,女孩子也让读书,约莫一个月之前,府里住进一位女先生,听说大江南北都走过,见的世面很广,专门教小姐看画以及玩赏艺品。 小姐的院子自有小姐们的丫头,当时原本是轮不到她去伺候的,但那读书院的管事刚好是她姨母,便央求姨母让她过去瞧瞧。 几次下来,自然也懂了一点。 见三少爷的昼上一大半还空着呢,于是就开口了——她在这书房也待了三个多月,虽然之前秦姨千叮万嘱别惹事,但她觉得也还好,三少爷没有传说中那样的恐怖。 即使脾气比较不稳定,但也不是永远只板着脸,偶而还是会跟她们说几句话,要是当时他心情好,还会笑上一笑。 三少爷笑起来可好看了。 若能让三少爷喜欢,收做小妾,以后日子可就舒坦。 要什么有什么不说,家乡的弟弟们也可以接来高远府这里住,到时候再请她的「夫君」给弟弟们买个宅子,聘几个人照顾,让他们专心读书,说不定,家里也能出个状元郎…… 入朱府前娘就说了,那汪家的小姨太,以前就住在同一个村子,都是互相认识的,丈夫欠债,被钱庄的人打了两顿之后,只好把她卖给画舫陪酒,当时大家都说这女人命苦,谁知道她会搭上汪家的少爷,还一连生了三个儿子。 娘还说,那小姨太其实也不美,当然也没读过什么书,但就是懂得讨好人,哪怕汪少爷把白菜说成黄瓜,她也会跟着说是,所以迷得汪少爷早早就赎她出来,金屋藏娇,加上肚皮争气,这下真不得了了,就没看过有人这样好命。 娘最后说,自己的妹妹在朱府工作,已经请她帮忙介绍进去了,让她自己想办法,当不成妻好歹也当个妾,何况,她长得比那小姨太美太多了,没道理二十几岁的人都可以当大户夫人,她却不行。 说来运气也好,她才入府,便听说先前有个丫头惹事被捻去厨房,姨母就去拜托秦姨,秦姨当时还不太愿意,后来是姨母再三拍胸脯保证,才答应让她来这里伺候,只不过上个丫头不知道做了什么惹得少爷大怒,所以规矩改了,没人叫的时候她不能进来,等三步爷需要人伺候,她才能进书房。 三少爷嘛,跟传说中一样俊俏,脾气虽然比较不好,不过那也没办法,一家子捧着长大的自然是那样了。 这几个月,她总在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三少爷注意到她,但又不讨厌她,能进朱家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她自然是很小心。 观察了许久,总算在今天搭上话。 刚刚三少爷说她聪明,看来应该是有希望的。 能让三少爷看上就好了。 二少爷那房中即便是姨太太,哪一个不是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即便四姨太生不出孩子,进出也是好几人跟在旁边递茶递水,谁又敢对她不恭敬了。 「念过书是吧。」 「是。」园儿喜孜孜回答,「回少爷,四书五经念过一些,《女诫》是从小读熟的。」 「那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班门弄斧?」 园儿一呆,隔了一会才说,「知道。」 「解释来听听。」 园儿这下才发现三少爷脸色不善,连忙跪下,「少爷对不起,是我多嘴了,请少爷别生气。」 「来这之前,秦姨没向你交代一些什么吗?」 「少爷,您别生气,都是我不好……」 「你们一个一个惹火我,又一个一个求我别生气,传出去好像我多难伺候一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朱时京是妖魔鬼怪,专门吃丫头,不然怎么没隔几个月就要找新丫头。」 园儿急得都要哭了,糟糕,她惹三少爷生气了。 上个丫头据说被派去厨房,那她呢,该不会也要去厨房吧?厨房又是煤灰,又是油烟,夏天时更是热到不行,晚上还要轮流起来顾火种,那是苦到不行的差啊,她可不想去那里,弟弟们的前途还靠她呢…… 「茶。」 大概是看园儿被骂,玉儿那一盏茶端得战战兢兢,茶杯与杯盖不断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朱时京抬眼一看,玉儿的手,抖抖抖。 烦。 一个一脸懊恼,一个满脸畏惧。 他还真的是妖魔鬼怪吗? 正当这时候,门外传来声音,「时京?」 朱时祥的声音。 朱时京放下茶盏,「二哥,我在。」 来人大步走了进来。 三十岁,一脸精明,身形也高大得多。 朱时祥一进屋子,见一个跪着哭,一个站着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摇了摇头——这群丫头也真是,讲不听,教不会,看不清,好似人人都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天命真女,可以取代柳诗诗。 「时京,来去后院走走。」想想又补上,「莲花开了。」 朱时京果然起了兴趣,「是吗?」 他昨天才去后院看过,花苞挺饱满,但没一朵开。 「我叫你嫂子早晚去荷塘瞧一眼,她刚跟我说已经开了。」 朱府后院极大,有荷塘,有梅林,还有牡丹,紫藤等各种花卉,说来也奇怪,那莲花总是晚上吟琴湖两三旬才开。 朱时京习惯让每年的第一株莲花入画,因此一两日就过去看看,听二哥说水塘已经花开,便跟着一起朝后院走去。 初夏黄昏,天气十分凉爽,两兄弟坐在凉亭里,喝酒赏花,聊些往事,分外悠闲。 几巡酒过后,朱时京笑说,「二哥,春末夏初,可是茶庄最忙的时候,得炒茶,竞茶,往年这时,你连饭都不在家里吃的,所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我本来也就打算喝完这杯跟你说。」放下杯子,已经做了几年生意的朱时祥难得的为难了,「这件事情,我本来不该知道的,所以,你听了自己有个底就行,可别去找娘理论。」 朱时京想,太好了,这下扯到他娘——他脾气虽然不好,但是,朱夫人才是府中脾气最大的人。 听二哥的意思,娘不打算让他们兄弟知道,但家大就有这个坏处,人多嘴杂,自然有贪赏的家伙会跑来跟当家的报告事情。 「你记得韵音吧。」 「记得。」 那是诗诗的异母妹妹,他见过两次,但由于诗诗与韵音的娘斗得厉害,因此没有什么来往。 毕竟诗诗的娘跟朱夫人是亲姐妹,跟朱家有关系的人是诗诗,至于韵音长什么样子,他现在也模模糊糊,只记得那孩子很活泼,镇日跑来跑去,其他的就想不起来了。 「韵音十六了。」 「她这么大了?」印象中明明还是个黄毛丫头的,转眼居然已经是二八年华,都可以嫁人了……慢着……嫁人? 朱时京心中浮起一阵不安的感觉,转向二哥,只见他二哥颔首一笑,「就是那样没错。」 皱眉,「什么时候?」 「听说已经启程,过几日就到。」 姨母是正妻,但没生儿子,韵音的娘是小妾,偏偏传了香火,两人各有所恃,互不让步,斗得很厉害,要说姨丈家被掀翻也不为过,明明身为军统,却拿这两个女人没办法。 因为元配跟小妾之战太可怕,所以他们只去姨丈家作客过两次,而且都是短短数日而已,反倒是姨母每年都会带诗诗回江南小住半个月。 第六章 照说他们朱家跟那韵音拉不上关系,现下她居然要来家中作客? 姨母不给她写信,她连朱家大门都进不来,只是姨母怎么肯,韵音的娘又怎么会会肯? 「姨母不是很讨厌韵音的娘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姨丈前年不是又纳了一房小妾,这小妾一口气就生了双脃胎儿子,过完年,肚子又大了,姨丈现在最宠的就是她,百依百顺,呵护备至。」 朱时京有点好笑,所以元配跟如夫人联手,要对付这刚进门的小妾? 要想享齐人之福,得像他大哥二哥这样的才行,不管正房小妾,不管受不受宠,一旦吵了便令其搬去别院,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要是敢使计,便是一纸休书,因此即便是妻妾成群,也从不吵闹,彼此互相照顾,从不说对方闲话。 「你别说,这小妾很厉害,听说姨丈已经给了她好几间铺子,而且都是光明正大的给,没瞒谁,她胆子也大,仗着姨丈宠爱,不甩大房,也不理二房,两个老太太一看还得了,万一将来这家交给她的儿子当,两人不就要看她脸色?所以斗了十几年,现在姐姐长,妹妹短,亲热得很。」 接下来的发展,朱时京已经可以猜到。 一定是两人商量过后,想要妹代姐嫁。 对大房来说,可以提醒提醒大老爷,这元配虽然没传香火,但娘家势力还是在的,对二房来说,朱家是不可多得的好亲家,一旦成亲,那韵音跟宰相的孙女可就是妯娌了啊。 至于朱夫人的想法那就更简单了,只要门户别差太多,她都好。 朱时京叹了一口气,二哥跟大哥的儿子都超过十个了,他成不成亲,都无妨香火的延续,爹娘怎么就这样想不开。 「别怪她。」 「我知道。」天下父母心。 「你懂就好,爹娘只是不懂你,但又担心你。」 「我早说过了,他们不信我也没办泫。」 当时他想成亲的原因是喜欢诗诗,而现在还不愿娶妻,是因为还没找到一个让自己喜欢的人。 既然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他宁愿慢慢等那个命定出现。 如果命中无此人,那就一个人,也不坏。 「我看过几天出门一趟好了。」 「也好,看你要游山玩水,还是住画舫,你不在的话,韵音最多只会待上十天半个月,你自己再抓时间回来就好,至于爹娘那边不用担心,我会去说。」 既然准备「离家出走」,朱时京隔天就开始收拾行李。 衣服类已经让玉儿给装好箱子,他在考虑的是,这文房四宝该怎么带,又该带上哪些。 考虑许久,总算做出决定。 现在是夏天了,要游山玩水恐怕有得热,因此他的决定是先住画舫,然后行船北上,找大哥去。 提了竹箱,正要离开院子,转念一想,韵音要来的事恐怕大家都知道,只瞒着他一人,现在从大门走那不昭告天下说三少爷开溜吗,还是从小门吧。 在小门那工作的几乎是低阶的奴仆,甚少人会到前院去,有人工作十几年也不知道主人家的样子……就像……就像那个白馒头。 那丫头叫……桃花! 以为他是去找赵伯的,以为他想家,劝他难过的时候哭一哭,还说,家乡的男人从来不忍——其实那天晚上,他在房中躺下时,还真觉得眼中有泪,很复杂的那种眼泪。 丫头不知道还在不在,在的话,跟她道个谢,因为他终于知道她说的哭过后会好很多是什么意思。 多年来累积在胸口的重量在那几滴眼泪溢出后,奇异的渐渐消失。 从来没人告诉他难过的时候可以哭,所以他一直忍,一直忍,忍了五年,也不开心了五年。 当然也不是说现在就开心了,只是,他好像可以去思考一些事情。 譬如说,他己经失去诗诗了。 譬如说,他必须面对自己的人生…… 「金拾诸?」一道意外又有点惊喜的声音,「你不是别的院子的吗?」 朱时京抬头一看,还真就是那个叫做桃花的丫头。 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还是在洗菜。 「你肚子又饿了吗?」 ……他好不容易忘记那天的窘态,她居然就这样大刺刺的提醒他,真是……「不饿。」 桃花看着他,一脸奇怪,「咦?你?」 朱时京这才想到,自己的样子在下人眼中应该挺怪的——拿着行李一看就是要出门,但是现在并不是放省亲假的时候。 他正打算说自己准备给帐房先生送几套衣服出去改,桃花已经先他一步,「你被辞退啦?」 辞退?说自己被辞退会不会方便点?免得等下她问他在什么院子,他却答不出来。 于是,他点点头。 「这样啊……」桃花一脸替他难过的样子,「不如你再去求求福伯或婉姐,他们人很好的,赵伯上次说要介绍的人只做了一天就走了,厨房现在还欠人手呢……你若不好意思,我帮你去跟婉姐提吧?你别看厨房辛苦,习惯就好,一点都不累的。」 小小的脸庞,很单纯的关心。 朱时京莫名有些慌,「不,不用了。」 他的冷漠倨傲在她面前发挥不了作用,因为她对他,完全没有其他的想法。 听说她是云族少女,在这之前,没有出过鸳鸯谷…… 云族不过是百来人的小聚落,族人便是家人,如果有人饿肚子,那一定是全族的人都吃不饱,不可能有人三餐不继,却有人大鱼大肉,有事肯定互相帮忙,有难绝不袖手旁观——看来这丫头,把习惯带出来了。 「真的不用了,我打算去沈家,我有个朋友在那。」就是沈大贵,他打算去吃他的喝他的,再跟他借几个丫头小厮上船,然后开船北上。 小丫头闻言,脸上安心了些,「那你保重。」 「好。」 「你再等等。」 小丫头出来后,又给他一个油纸包,接着对他挥了挥手。 到沈家之后,就见沈大贵好奇地打开油纸包,拿出一个馒头,又拿出一个馒头——果然跟他想的一样。 正当这样想的时候,沈大贵咦的一声,「这是什么?」 油纸包里有个小布袋,拿起来还叮咚有声。 打开袋子往桌子上一例,居然是几枚大铜钱,数了数,有五百文。 「时京,那丫头为什么给你钱?」 五百文对他们来说当然什么都不是,但却已经是丫头几日的辛苦钱了。 以为他被赶走了,所以给他点钱防身吧。 真是…… 傻丫头。 【第四章】 吟琴湖上,漫天大雾。 朱时京在高远府住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雾,晚上睡在房中,都能感觉到雾气从窗棂进来,不到半个时辰,便觉得头发跟枕头都有些湿,薄被摸起来一阵水气。 明明是夏日,却被这雾染出一些秋天的味道。 这个时节船上应该没有准备烤干的火盆……算了,不过一晚而已,又不是什么姑娘家,幸好船还停在湖边,等市集开了,再让那些小厮去买个火盆,顺便换床新被褥。 湿,朱时京整晚睡得不是太安稳,睡睡醒醒,不知道是第几次睁眼,天终于亮了……而且他发现,自己应该病了…… 富贵出身,他不是那种生了病却没有感觉的人,他现在脸烫,手凉,还有点晕,这下可好,不用上京了。 他自小喜静不喜动,一旦病起来,总要花上好一段时间调养,为了自己着想,他现在得……回家。 希望他桌上那封留书还来不及送到爹娘手上。 最好的状况是,他悄悄从小门进去,回到自己的院落,把那封留书烧掉,更衣过后,差人去请风大夫,一切不着痕迹。 会跟韵音撞上也无所谓,由于他会卧床一阵子,韵音即便是衔命而来,但一个闺女总不好进出男子的房间,所以,虽然跟他想的不一样,但至少结果是一样的,避开娘跟姨母的好意。 根据过往经验,他在半个时辰内会大热,他得快点回去,因为大热很难照顾,尤其现在正值夏天…… 桃花梳洗过后,扎好头发,跟春晓一道到了厨院,大厨娘指着那一箩白菜跟一箩黄瓜说,「把这洗一洗,把那切一切。」 「是。」 两人一左一右抬起小木桶到了水井边,打水,洗菜。 大厨娘吩咐完,便去验菜——都是一大早才从菜田拔出来的,每一棵都长得漂亮,没有虫蛀的痕迹,模样也鲜嫩翠绿,即便一看就知道是悉心照顾的,大厨娘还是一棵一棵,一把一把掌起来细细看。 这些菜,都是主人家要吃的,由大厨娘亲自看过,然后其他几位厨娘洗,煮,至于桃花跟春晓每天早上洗的两大箩,那些是给丫鬟仆婢吃的。 大厨娘挑完,写了条子,那些菜贩们便自行去找帐房先生取款,剩下的菜再拿到酒楼去卖。 第七章 虽然麻烦些,不过朱府出的价钱比酒楼好,给银也爽快,因此专种富贵蔬菜的菜贩们都乐于多绕这一趟。 很快的,厨房前的小院落,又只剩下桃花跟春晓淘水的声音。 「春晓,这几日,大家都在忙过端阳,那我想问问……」桃花有点不好意思的小声说,「端阳……是什么节日?」 春晓睁大眼睛,「你不知道吗?」 「我这几天才第一次听说。」 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但大家好像都挺忙的,得大扫除啦,得买东西啦,老夫人跟其他夫人们还选了日子要去上香呢。 原本她还以为是祭祖,但后来看看又不像。 她知道自己见过的世面不多,不敢乱问,怕让人以为云族的孩子都是傻瓜,今天刚好几个厨娘不知道要去仓库拿箩子还是什么,没人在,于是想让春晓跟她解释解释。 春晓自己也是个土丫头,难得有机会表现表现,很努力解释着端阳节的由来跟活动,说高远府这几年开始有竞船,很有趣,接着形容那船身如何,岸边如何,总之热闹非凡,听得桃花一楞一楞。 桃花问道,「吟琴湖上都是莲花跟莲蓬,连小舟子都不好过了,要怎么划船?」 「湖水有支江的嘛。」 桃花更奇怪了,「支江的水不是都挺小?」 鸳鸯谷的三千河其实也有支江的,可连狗都嫌那水太浅,不爱去。 春晓哎唷的一声,「你想想看,要造一艘龙船得花多少时间,多少钱啊,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参加,在抢彩头的都是一些有钱有闲的公子哥儿,公子哥儿嘛,万一跌到湖里又不懂水性,那多麻烦,所以干脆办在支江,一来是顺流,不用划,船也会前进,最主要的是水浅,万一真的掉下去,站起来就行。」 桃花光是想像那个画面,就觉得很奇怪,「这样有什么好玩?」 鸳鸯谷也有竞赛跟祭典,大家都是尽心尽力的,从来没有哪件事情因为怕麻烦就随便做做…… 「这就是丫头与少爷的区别。」春晓再度拿起一棵大白菜剥着,「像沈家少爷哪,年年龙船都快得跟飞一样,也不真的是他在划,他早先三个月就去湖边寻了几个力气大的渔人,每天训练,那时间只要去支河都可以看见那队六人龙船在河里顺流又逆流地练习,别人家都只练一个月,他却练了三个月,当然就不同了,端阳当天就见沈少爷一声吆喝,渔人努力划桨,三少爷负责抢彩头,就这样。」 「好……」好怪哦。 「不过呢,我也不是在说少爷们坏话啦,那些渔人多亏少爷们爱玩,年年都可以赚这龙船钱,要不那个时节,莲花满塘,根本没办法捕鱼,靠着摘莲子那点收入,一家老小大概要喝西北风。」 「说不定少爷们办这活动,只是想帮帮那些渔人大哥。」 「直接给银子不是快些。」 「那很伤人自尊的,你看先前那个陈婶,大厨娘瞧她一个寡妇要带三个孩子,想把她卖的那些烂菜都买下来,陈婶却不肯,说要给孩子当榜样,靠自己一点一点卖,女人家都这样了,何况是男人,直接给银子,心里一定更不铮服的,有个名目,不管给银子还是收银子,都舒服一些。」 春晓一副她没救的样子,「难怪婉姐要我看着你,这么傻……还好你是进来朱府,要是到外面,恐怕要被欺负的。」 桃花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别笑我。」 两人嘻嘻哈哈,完全没注意到有人在边墙听得入神——朱时京今天依然有些狼狈。 上次是尘土之灾,这次则是被大雾浸了一夜,头发微湿,衣服也有点潮,因为发热脸色有点泛红。 为了不想造成争相走告的灾难,他还是选择从小门进出,没想到却让他听到这番话。 ——说不定少爷们办这活动,只是想帮帮那些渔人大哥。 ——有个名目,不管给银子还是收银子,都舒服一些。 当初他就是跟沈大贵,贺之哉赏莲时,听见渔人叹息,询问才知道原来每逢莲花开,鱼舟便无法行。 岸边三十几个渔人,人高马大,但望着那无边无际的莲花,都是一脸无奈。 莲女笑,渔人苦。 渔妇抱着孩子哄,那孩子哭哭啼啼,怎么看都是饿了。 当时刚好近端阳,于是他便想,不如就请几个大户少爷一起来竞船吧。 贺之哉是知府少爷,让他回去跟他爹说一声,隔天便差人来说没问题,爹爹答应了。 沈大贵爱玩,朋友多,于是由他负责放话,高远府的知府少爷跟首富的朱家少爷要竞船,一船六人,有兴趣的人可以跟知府少爷说声,沈大贵又说,他已经请了几个渔人帮手,一个人十两银子,绝对是他赢。 这下那些想竞船的少爷们都知道要去哪里找帮手了,也知道该给多少钱。 连爹娘都以为他跟贺之哉竞船只是贪玩,没想到…… 说不上来心里的感觉——这丫头……一点也不傻。 咳…… 两个丫头齐齐转过头。 两人一般诧异,只不过一个是防备,一个睁眼。 那叫桃花的丫头小心翼翼的问,「你,怎么了?」 朱时京清清喉咙,想讲话,合发现喉咙,嗯,很乾。 见他不说话,桃花走近了几步,仔细看他脸上神情,问道,「你病啦?」 朱时京点点头,对她招了招手,想让她扶自己回竹院,但是喉咙真的太干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桃花,他是谁?」另一个看上去比较有戒心的丫头问。 「喔,他叫金拾诸,是别的院落的。」 「那怎么来这?」 朱府人多,对于这点规矩颇严格,谁伺候那个院子,清清楚楚,不能乱走也不能乱闯,就像厨院,除了几位厨娘跟她们两个负责洗菜跟劈柴的丫头之外,是不会有人来的。 桃花被这样一问,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说他是被辞掉的,春晓一定会要他快点出去,可他现在生病了,而且看他的样子,恐怕在沈家那个朋友也没能力帮他。 「春晓,我扶他到柴房去,如果大厨娘等下问起,就说……说我很快回来。」春晓看出她想要收留的意思,连忙阻止,「你傻啦,他生病了跟婉姐说,婉姐自然会叫那个院子的人来带走,怎么带到柴房……」 等等,柴房?如果是别的院子的人为什么要去柴房? 春晓睁大眼睛,「这人……这人不是我们府里的对吧?」 桃花不吭声。 春晓气急败坏,「桃花。」 桃花小声说,「他以前是的嘛……」 「重点是他现在不是啊。」 「可是你看他现在这样不舒服,他根本没办法照顾自己……」 「你疯啦,让婉姐知道,你会被打的。」 「那怎么办,你看天色阴阴的,昨夜那样大的雾,说不定等一下就要下雨了,他一个人在外面,这样不行的。」 「你跟他非亲非故,管这么多做什么呢,我们在这逞是当人家的丫头,人家是要我们在这里洗菜,打扫,伺候主人家的,不是要你当好人救人,如果是在鸳鸯谷,你喜欢捡什么就捡什么,但这里是朱府,要听从的是朱家的规矩,你不能把鸳鸯谷那一套用在这里,被婉姐知道,好的话打你一顿,万一赶你出去,你要怎么办?你爹娘还在等你的苗子钱呢。」 桃花不是没想过那个最严重的后果,可是,从小爹娘就告诉她,要互相帮忙,鸳鸯谷里没有人会见死不救,桃花以前在三千河边看到病得喵喵叫的花花,都把它捡回家养了,何况现在是个人,他们还说过几次话。 如果她真的这样赶他出去,别说爹娘一定会骂她,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一辈子都要记挂着这人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安好。 最坏的情况是婉姐赶她出去,那……那也不要紧,如果真这样,她就去兰草那儿,那店里因为月银少,所以很缺人,最糟最糟,就是晚两年回鸳鸯谷,无论如何,她不能见死不救。 如果爹娘在,也一定会同意她这样做的。 「桃花,你如果不好赶他出去,我来。」 「不要。」 「桃花!」春晓提高音量,「我刚刚说那么多,你都没听进去?」 桃花扶住了他,不由分说往柴房走,「我先带他去柴房,晚点,我会自己跟姐说。」 婉朱时京没想到自己真的被安置在柴房了。 柴房…… 堂堂朱家少爷居然沦落到住在柴房的地步——他好几次想跟她说,他是少爷,扶他回竹院,但总说不出话,一开口就是咿咿呀呀。 小丫头见状,拍了拍他,安慰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婉姐扔你出府的。」 于是他只好放弃了。 坦白说,刚刚见她那样,也不是没感觉,非亲非故,她都冒着郡样大的代价要救他…… 第八章 难怪她能理解他们几个少爷年年要竞船的原因,心地厚实的好丫头才能想到那里去,不然,就以为他们只是爱玩而已。 第一次看到她,只觉得这丫头眉毛怎么长得这样难看,活像毛笔画过似的,还有,头发也太糟糕,一个大包绑在脑袋后面,也不梳个样式,袖子长到在腕上折了三折,总之,大大糟糕……现在再看,却不觉得那么难看了。 谷里来的丫头,自然是什么都不懂得。 他决定把她调到竹院来。 到时候让秦姨把她照竹院丫头的规矩打扮起来,应该还过得去……会这样做,一方面是「报恩」,一方面也是觉得她可惜了。 朱时京想,最好等下阿婉亲自过来看他这个被桃花捡回柴房的人,阿婉自然认得他是谁,到时他就可以回到他安稳的床上,风大夫很快会来,两帖药下去他就会舒服很多…… 桃花先把他安置在墙边,接着他就看她快手快脚的用木板搭了一个矮床,又用粗纸把窗缝塞好,出去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扛回两床被子跟枕头,旧旧的,但却很干净。 铺床,放枕头,扶他过去,手脚俐落得很。 看他望着自己,小丫头不好意思的说,「我没有新的被子,只好先拿自己的给你用,你别嫌。」 朱时京觉得自己这次发热有些严重,一定是太热了,才让脑子发昏居然觉得那小丫头刚刚的表情挺可爱。 「我还是小丫头,分到的东西当然不会太好,不过你放心,太阳大的时候我都会晒晒,前些日子多雨,乜都用火盆烤过,很干净的。」 听说云族极度男尊女卑,现在看来果然不假,明明是她「救」了他,却还担心自己不周到。 布料有点粗,不过就像她说的,还算干净。 在她的帮忙下,朱时京解了外衣,躺进了那布料有点粗,棉絮也没展平的旧被子。 见他望着自己,丫头又问,「要不要喝点水?」 点头。 于是她又把他扶起,慢慢的喂了他半碗水。 大概是喝了水的关系,他觉得喉咙好多了,于是试着再讲话,「……嗯……被子……嗯……被子给我了,那你……睡哪?」 这次发热真的很厉害,就在不久前,他还想要她扶自己回竹院的,但现在,却不这样想了。 竹院那些位阶比较高的丫鬟,总会不遗余力的在他发热时力求表现,而且总会等到他发怒之后才收敛。 她刚刚喂他喝水时,他脑中突然想,如果是她来照顾他,应该会好些。 他相信她只是想照顾一个病人,而不是想要争取什么机会。 「我跟春晓挤一挤就好。」说完,桃花笑笑,「她只是讲话比较急,但人不坏的,你别介意她说的话。」 「你刚刚讲,晚点要自己去跟阿……」惊觉自己差点讲出「阿婉」,朱时京连忙改口,「跟婉姐说?」 「嗯,在这里做事,就得守这里的规矩,没经过同意,留个人在主人家当然不行,所以我得去跟婉姐说一声,婉姐最多罚我一顿,不会赶你的,放心好了,等会我去找大夫,让他来给你瞧瞧。」 朱时京迷迷糊糊中,真的隐约觉得有人来给他诊脉,说了什么也不清楚,没多久,就闻到药的味道。 没力气起来,有人扶着他,小心翼翼的把药一点一点的喂进去。 米汤,药,米汤,药…… 有入每隔着一段时辰就来喂他这两样东西。 他发热时一向是这样,昏昏沉沉,要三五日才会好上一些。 于是等他真正的睁开眼睛,心里也有数,是几天过去了。 刚好这时,柴房门开了,小丫头端着一碗不知道是米汤还是药的东西进来,看到他睁眼,一喜,「你醒啦?」 点头。 「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 「那就好。」小丫头把碗先放在地上,「我扶你起来坐一会,躺了这么久,一定很不舒服。」 「我睡多久了?」 「四天。」 朱时京看她那碗黑压压的药,「请大夫……要不少银子吧?」 「当然,萧大夫出诊一趟要好多钱。」 见她说得坦诚,朱时京笑了笑,「揽钱不容易,不肉痛?」 「肉痛的。」 「那还给我请大夫?」 「我又不会看病,当然得请。」小丫头笑笑,拿起刚刚搁在地上的碗,用汤匙舀了递到他面前,「喝吧,大夫说了,你这病是大暑大雾造成的,来得急,去得也快,再喝几帖药,就会好的。」 看着她笑语晏晏喂他喝药,想起她说「说不定少爷们办这活动,只是想帮帮那些渔人大哥」的样子,还有她在馒头包里塞的那五百文防身钱,朱时京忍不住笑了——接着,又怔住。 他刚刚感觉……感觉…… 这丫头的眉毛好粗,头发只绑了一个大包,袖子长到在腕上折了三折,还不识字……典型的粗丫头。 他不可能会喜欢她。 绝不可能。 【第五章】 说时迟,也不过就是心念一动,转瞬之后再看她,突然觉得不一样了。 每每见到她,都是自己狼狈的时候,她总是毫不犹豫就出手帮忙,知道他饿了,给他稀饭垫肚子,又拿馒头让他吃饱一点。 以为被赶了,竟拿了揽下的钱给他防身。 见他病了,不由分说就要救他。 虽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但他知道,请大夫很贵,药也很贵,而丫头的月银有限……不知道该说是善良还是傻气,看上去依然是个粗眉毛,但——还真不丑。 过了一会,心想,其实真的不丑,眼睛就挺好看,总好像映着什么似的,有种光华…… 桃花看他有点发怔,「是不是又不舒服啦?」 「嗯……不是……」 桃花自然不知道这短短一瞬间,朱时京的心思已经转了数次,从惊愕,怀疑,然后接受了这件事情。 而一旦接受之后,就想知道她这丫头为什么总是出手「救」他。 少爷不懂含蓄,因此就直接问了,「你当时为什么救我?」 丫头微微一笑,心无城府的说,「因为你生病了。」 泄气。 就算他有点自以为是好了,他希望她说,「因为你长得好」,或者,「不知道为什么」也能接受,生病这理由实在太理所当然了。 「如果是别人,你也这样救?」 「嗯。」 打击。 所以当他说服自己,粗眉丫头真的挺可爱之后,却发现自己在丫头心中一点都不特别。 「你会这样做,是爹娘教的?」 「我们族里人都是这样的,我有跟你说过吗,我是云族人。」 朱时京不记得她有没有说过,但他记得秦姨跟他说过,接手张嬷嬷的人是个云族少女。 「我们云族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了,可是人一直很少,我离开时,只一百四十个人不到,所以,族人从小就被教导要彼此帮忙,你想,人都这样少了,若不互相扶持,再过个三五十年,说不定就剩不到一百人了。」 男人想想,也是。 云族,一个只听说却未曾见过的小族。 高远府是大地方,南来北往也不少外族人,甚至有不少是渡海而来,那些外族,个个人高马大,但是看眼前的丫头,外表却跟江南人差不多,如果她不提,他根本不会知道她是外族姑娘。 「说说你家乡的事情吧。」 「我家离这里要两天水路,码头那边住着钥族,我们住的地方还要往内走一个时辰,叫做鸳鸯谷,都种着桑树跟棉树,家家户户都织布,谷底有一条三千河,河的左岸叫鸳山,右岸叫做鸯山,我太姑婆说……」 见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朱时京鼓励一笑,「说什么?」 「你可别笑啊。」 「我保证不笑。」 「太姑婆说,我们的祖先是一只成了精的鸯鸟,不想再自己一个人过日子,有天化了小女娃的人形,见一对农人夫妻经过时就开始哭,农人夫妻以为她是被丢掉的女孩,便带回家养,那农人家里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娃,两人作伴,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十几岁时两人成了亲,那鸯鸟便在小村落里生子,务农,奉养公婆,跟平凡夫妻那样生活。」 桃花说到这里,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笑话的意思,才安心继续说下去。 「可有一天,天上不知哪飞来一只鹰,那鹰居然看出鸯鸟的原形,飞下来就咬,丈夫赶来相救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两人感情很好,丈夫思念妻子的时候。就会走到谷底没人的地方哭,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丈夫对妻子的思念始终没有减。 「有一天他锄完地回家时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太阳由西升起,从东边落下,原本种在家门口的树又慢慢变回幼苗的样子,他看着自己的手,皱纹慢慢消失,衣服变大,原本要拄着拐杖的爹娘,居然又挺直腰杆自己走路了,原来那鸯鸟之前修习的就是光阴术,可以倒转时光,转瞬之间,他回到了二十年前。」 第九章 朱时京自然觉得这只是一个故事,不过见她一脸虔诚,便顺着问下去,「这么神奇?」 「所以是传说嘛。」 「那为什么先前不倒转,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才倒转?」 桃花笑笑,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她之前跟春晓说这由来,春晓别说听,还一路笑,听完摸摸她的头说,桃花你真可爱。 见金拾诸听得认真,桃花也乐于继续说明,「光阴术的前提是要三千颗眼泪作为术引,当那丈夫在谷底为妻子流下了第三千滴眼泪的时候,那法术就生效了,时间回到第一次见面之前。」 「那不就是两个小娃娃?」 「我太姑婆说,时光倒流之后,所有的人都不会记得的,只有施术者会记得。」 只有施术者会记得?「也就是说,只有那只鸯鸟记得所有的事情,而丈夫并没有那记忆,还是个孩子?」 「嗯。」 「那妻子未免太可怜了。」 「太姑婆说,一人苦一次,三千滴眼泪,数年的伤心之苦,与妻子什么都知道却不能说出口的苦,是一样的,不过妻子既然知道将来会遇见那鹰,自然会避开,两人便可长相厮守,我们的鸳山跟鸯山,便是夫妻幻化而成的,两人不只做了七十年夫妻,还永远携手而立。」桃花说完,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过都只是传说,没有办法证明。」 「但三千河的确是存在的?」 「嗯,而且,河水还有点咸。」 「这么奇怪?」 「因为是丈夫的眼泪汇集而成,自然是咸的。」 朱时京笑了笑——丫头虽然口口声声说是「传说」,但心里是很相信的,河水咸一定是其来有自,但无论如何,他可不信那是人的眼泪而成。 然后她又说很多家里的事情。 爹,娘,两个哥哥,两个嫂嫂,还有她养了好几年的猫——花花。 太姑婆没有孩子,就住在隔壁,她每天都会过去看看,跟太姑婆聊天,顺便听太姑婆说故事。 太姑婆是族里年纪最大的人,她知道好多事情,桃花从小听到大,太姑婆那,永远有说不完的故事。 家里的房子有点旧,原本哥哥结婚时要整修的,不过当时一个堂伯的屋顶因为年久失修,破了个大洞,于是那些木材便先给堂伯补房子了,嫂子是好人,都能体谅,也说是应该的,毕竟没有屋顶的房子真的没办法住。 接着,就是虫害了。 太姑婆说,没办法,只好让女孩子跟牙婆去大户人家赚钱,于是她们一行十几个女孩子就这样出来。 朱时京等她说了一个段落后问,「你来这里多久了?」 「两个月。」 「朱家好吗?」 桃花点头如捣蒜,「好。」 见她说得坦率,朱时京突然想逗逗她——没有心眼的老实丫头,捉弄起来应该特别有趣。 为了避免自己发笑,于是他先清了清嗓子,「见过老爷夫人没?」 「没有,前院可不能乱去。」桃花的表情好像他问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随便乱走要被骂的。」 「老爷夫人很凶吧。」 「别这样说,老爷夫人很好的。」 「哦,怎么好?」 桃花扳若手指数给他听,「一日两顿都有白米饭,若吃不饱,厨房日夜都有热馒头可以吃,上哪找这么好的大户人家。」 朱时京更觉好笑,「每天给你白馒头就好啦?」 桃花想想,点了点头。 她们七人设籍高远府,多多少少都有些联络,她除了月银多,吃得也好,第一天来的时候吃到肉,还想说刚巧碰到好日子,第二天也吃肉,以为是昨天剩下的,到第三天还吃肉,终于忍不住问了春晓。 春晓说,这有什么好奇怪,朱府天天都是一菜一肉,据说二少爷当家时就吩咐过了,每天晚饭要吃好一点。 「我以前在鸳鸯谷,是逢年过节才有肉吃的,可没想到在这边当婢子居然天天吃肉,回去讲给大家听的时候,一定很有趣。」 「既然在这边吃好住好,不如就留下来,别回鸳鸯谷了。」 「那不行,我的家又不在这。」 「但你也说了,鸳鸯谷的房子旧了,冬天时会有风,冷得发抖,屋子旁边就养着猪,有时猪打架吵得不能睡,在这里多好,月银多,伙食好,主人家也不刻薄,上哪找这么好的地方?」 「不行的,爹娘跟哥哥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再破再旧都不要紧,如果不能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就算给我最好的楼房我都不会开心。」 朱时京原本只是逗逗她,但听她这样认真的说出这些话,不知不觉,莞尔成了暖笑。 「再破再旧都不要紧,如果不能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就算给我最好的楼房我都不会开心」…… 粗眉丫头…… 又过了几天,朱时京已经好了七八分。 正想着要怎么跟桃花说明身分,没想到意外却先出现——阿婉跟着桃花一起到了柴房。 当时他正看着一本桃花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传记,看得正起劲,冷不防的听见开门声。 以为桃花送茶水过来,一抬头却见她身后还有一人,两人一看到对方,都睁大眼睛。 朱时京想,她来这做什么? 而她却想着,三少爷不是要开画舫北上吗?怎么出现在这? 朱时京很快的回过种,以眼示意,她在朱家伺候了三十几年,自然懂得主人家心思,因此没开口认他。 「婉姐,这就是我那天跟您说过的病人。」 「你救的人是他?」 「嗯。」 那日,桃花一脸凝重的来跟她说,自己救了个人放在柴房里,没问过婉姐就自作主张,所以来领罚。 她觉得奇怪,外人可进不到朱府围墙里啊。 桃花说,那人以前是在朱府做事的,前两天被辞退了,可能是病了又无处可去,所以回来请求帮忙。 她想,朱府的人,如果不是有亲戚朋友本身就在里面工作,要不就是牙婆介绍,基本上都是清白人家,被辞通常也都是因为做不来,不会有偷拐抢骗那类的大问题,因此听桃花说救了个以前在府中工作的人,倒也不觉得紧张,只交代,如果那人醒了,她要过去看一下。 当时她只是不明白,朱府最近这一两个月也没辞退谁,那个「前两天」到底哪冒出来的? 但要说冒充也说不过去,只听过人家冒充大爷千金,没听过谁冒充奴仆的,何况那人是从小门进来的。 虽然说是小门,没钥匙也无法进出,而那钥匙还得工作一年以上才拿得到,一支一支都刻有编号,断不可能乱拿。 这事,怎么想都有点奇怪。 原本她是该当下就去看一看,但一来,桃花说他病昏了,昏了的人无法问话,二来,韵音小姐正在前来的路上,无论如何也算是表小姐,她还得把客院好好整理一下,实在也没那心力。 于是当下只交代了桃花,那人醒来时跟她说一声,她要问个话。 没想到这一看,还真不得了,是三少爷。 看着少爷们长大,三少爷会偶发热病的事她自然知道——只是不明白,少爷明显都醒了,怎么也不回竹院…… 朱时京见状,清了清喉咙。 婉姐意会,「桃花,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问他。」 「好,婉……婉姐,他……他病才好,可能有些糊涂,如果说了什么不敬的话,您别怪他。」桃花跟他相处七八日,发现他每次提起主人家都不是很恭敬,对福伯,秦姨也都是直呼其名,因此先帮他说好话,免得等一下婉姐不高兴。 没想到此话一出,婉姐跟金拾诸却不约而同笑了——桃花觉得奇怪,自己说错了什么吗? 见她一脸疑惑,两人笑容更大了些。 「好了好了,出去吧。」婉姐吩咐,「在门口远处守着,别听我说话,也别让人进来。」 桃花乖乖的出了柴房,把门带上,接着走到几尺之外,听不见里面的人说话,但也牢牢守住那扇门。 此时的她自然不知道里面两人在商议计策,而她昀小婢人生即将兴起剧烈的变化。 就在金拾诸病愈离开后,秦姨找人把她叫了过去。 这是桃花第二次被叫到管事院子。 虽然没有第一次那样怕,但坦白说,忐忑还是有的——尤其是看到秦姨后面那六个大丫头。 说「大」丫头并不只是年纪大,主要是位阶。 那些丫头专门近身伺候,更衣,递茶,帮少爷磨墨铺纸,帮夫人们梳妆打扮,这些工作,整体来说,要比较聪明伶俐,能懂主人家心思,至于粗活,就是她或者春晓这类的小丫头来做。 近身伺候跟洗菜打扫是不同的圈子,桃花也不敢去找她们攀谈,一次见到六个,而那六个都看着自己,忍不住又怕了。 「秦姨好。」 秦姨点点头,对后面几个大丫头说,「就是她。」 第十章 桃花更惊了,天啊,她是做了什么事情吗? 其中一个丫头见她惊疑不定,立刻笑了,「秦姨,这您哪找来的?这要去伺候少爷,行吗?」 「少爷吩咐了,把她打扮起来。」那大丫头一听是这样,走过来,绕着桃花转了一圈,下了结论,「先去洗洗,看那脸脏的,云族的人不懂得怎么洗脸吗?」 桃花即便再不懂事,也知道这话一污辱了族人,见她要来拉,立即格开,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秦姨,您有什么事情吩咐下来,我会尽力做好,再困难的事情我也会努力学,我来朱家,是做事情换银子,光明正大,可没白拿一分钱,我可以不要在朱家工作,但不能因为这样让云族受辱。」 桃花顿了顿,转向那丫头,「跟我道歉。」 那丫头自然是不管的,「我又没有说错,你脸真的很脏。」 「我今日要顾火种,脸上自然有煤灰,这有什么好奇怪,倒是你,我来江南三个月,从没见人像你一样,讲话这样坏。」 那大丫头看她生气,立即转向秦姨,「秦姨您瞧,还没上位就开始摆谱,那怎么行?」 秦姨真忍不住叹气了——这园儿,真的学不乖。 上回听玉儿说,她在书房「指点」三少爷该怎么画画,惹得少爷不快,不要她服侍,还连累她在小姐们那里伺候的姨母被福伯叫去骂了一顿。 所以这一阵子,园儿就在管事院这边,给他们几个大管家使唤。 三少爷吩咐,把桃花好好整理一下,她想,桃花跟园儿年纪比较接近,因此才叫园儿过来,没想到这丫头学不乖,开口闭口就想挑唆,「桃花,少爷吩咐了,让你梳妆整齐,不过如果你觉得有人说话难听,不想给她打扮也没关系。」 「秦姨的意思是,我可以不要去洗洗吗?」 秦姨点点头。 「那我不要去了,我不要跟她在一起。」 秦姨笑,「好,那你记得,酉时一到,就过去三少爷那里伺候吃晚饭,饭菜会有人拿过去,你帮忙倒茶揭凉便行。」 「酉时?那打扫怎么办?」 「今天开始,会有人在其他时间过去打扫,以后你不用做这工作,知道了吗?」 桃花点点头。 「下去吧。」 等桃花离开后,秦姨接着转向园儿,「把她打扮起来,是你的工作,她现在不想给你打扮,晚一点等她这一身去见三少爷,到时候可不是一身煤灰的问题,而是你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的问题。」 园儿闻言,立刻说,「我现在去叫她回来。」 「叫?你凭什么叫?你是管事了吗?还是成主人了?」桑姨语气逐渐严峻,「谁给你权力在朱府使唤人了?」 「那……那怎么办……」 「你现在去求人家吧,看看人家愿不愿意让你打扮。」 「求?」 「桃花是单纯,但是别以为人家单纯就欺负她,要让我知道你吓她还是威胁她,我这管事院就不要你了,懂吗?」 【第六章】 那天接近申时末的时候,桃花把脸洗一洗,头发重新绑过,换了一件干净的短服便往竹院去。 竹院,她是熟门熟路了,天天走,不过,去打扫跟去伺候毕竟不同,以前来来去去,也没见过半个人,现在一来就是大阵仗——春晓说了,有钱人家最重吃,看厨房那样大就知道了。 说来也奇怪,怎么会突然要她过去呢,听说三少爷脾气很怪,每隔几个月就换丫头,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而且她偶而看到那些近身丫头,头插珠钗,身着罗裙,脸蛋也会擦粉,每个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至于自己,桃花知道样子一般般,所以……虽然心中奇怪,但无论如何也来几个月了,懂得一个道理,吩咐下来的事情,去做就对了,原因不用问,因为那是主人家的事情。 进到竹院,却没见到半个人。 奇怪,怎会这样?少爷小姐们吃饭至少有四五个人递茶递布巾,天气热了还要扬凉,可竹院现在也就凉亭那儿有人,是秦姨在伺候着。 那背对着她的那个人,就是传说中的三少爷了。 秦姨看到她,微笑招了招手。 桃花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过去,「三少爷好。」 然后听见轻笑的声音。 怎么……有点耳熟…… 「坐吧。」 咦?咦咦?桃花抬起头,见到人时,睁大眼睛,「金拾诸?你怎么在这?你病都好了吗?」 「都好了。」 「那就好,那日你不告而别,我还有点担心呢……」思,不对啊,她可不是被叫来叙旧的,她是来伺候三少爷吃饭的。 秦姨也在,那…… 见丫头一脸困惑,朱时京挥挥手,让秦姨下去。 等到凉亭只剩下两人,他道,「我就是三少爷。」 「你是三少爷?」 「如假包换。」 「就是那个脾气很差的……」 「的三少爷。」 唉,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难怪她出谷时,太姑婆跟她说,江南人多诈,要她别轻信。 太姑婆年纪这样大,见识广,说的话自然不会有错,但一路行来,牙婆对她们挺好,福伯,婉姐,春晓都是好人,连大厨娘见她十三岁离家赚苗钱,都心生疼惜,每天总是早早就把给她的饭菜留起来,还给热在灶子上,等她工作一个段落后回来吃。 打扫,洗菜,都不是什么苦差,灶子的炉火也是大家轮流看着,没人欺负过她,渐渐的,她也就忘记太姑婆交代她,江南人多诈。 真没想到那个金拾诸就是三少爷……都怪自己笨,现在想来,「金拾诸」不就是「朱时京」颠倒着念? 如果比较机灵的人,恐怕一听名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对,应该一看衣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初过那日脏是脏,不过想起来,当时他穿的可是丝绸,还绣有山水图画,虽然比不上云族的隐绣,但也需要功夫,后来说被辞退那日,穿的也是上好的淡黄色衣裳——下人要做事,穿浅色衣服一下就染脏,所以大家穿的都是蓝色,黑色,灰色,没有下人会穿浅黄色袍子…… 果然,太姑婆担心是有道理的。 云族人少,太姑婆年纪很大,因此这次出来的六七个丫头都是晚辈,喊她太姑婆或者太姨婆,这些人里,太姑婆最担心的就是她。 总说卦象诡谲,祥云中带着阴云,让她安静点,最好都别跟谁认输,乖乖巧巧的,怎么离家怎么回来。 平顺了三个月,就把太姑婆的叮咛给忘了。 虽然不到生气的地步,严格上说起来自己也没有损失,但感觉上就是有那么一点怪又不舒服。 那日见他眼中感伤,她以为他想家,还安慰过他,但其实他们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家的一部分啊…… 「你好端端的,那日干么假装自己是小厮?」 「那日丢脸。」 「不过衣服脏了些,有什么好丢脸?」 「我肚子饿时叫起来像青蛙的事,这世界上,只有我娘跟我大哥二哥知道,万一传出去,我这三少爷要被笑的。」 桃花心想,江南人真麻烦,肚子饿发出声音好像很失礼,但是谁肚子饿不发出声音的? 莫名的又想起那句「江南人多诈」。 太姑婆说,所谓「诈」也不见得是骗人,只是有所隐瞒,那跟云族人人坦承相对是不同的。 还是鸳鸯谷好,江南人真是太复杂了。 见丫头似乎有些不悦,朱时京更觉得可贵了。 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一呼百诺,还真没人给他脸色看过,不过他也明白,爹娘跟哥哥疼他,是天性,嫂嫂们疼他,是讨好大哥二哥,至于丫头们对他,就更不用说了,看他的样子就像老虎看到肉,恨不得立即扑上,只有这丫头,单纯的以人与人之间平等的关系来看待他。 他隐瞒,她微嗔—— 园儿说她脸脏,她要园儿道歉的事情,他已经听秦姨说了。 这丫头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其实,那普通正是最不普通的地方。 因为别人一污辱家乡而不高兴,因为别人对自己欺瞒而不高兴,坦然的表现出来,而不是一切都没关系。 朱时京清了清嗓子,「桃花。」 丫头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干干净净。 这样的回应反而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易地而处,他也不会觉得莴兴。 「我没有讲明我是谁,其实有很多原因,但无论如何,其中绝对没有捉弄的意思,毕竟几次见面都那样狼狈,我当然不想承认自己是谁。」 「那……那你病好了之后,也该跟我说啊。」 「你知道一个远房表小姐在家里作客吗?」 桃花点点头,「知道。」 第十一章 听说这表小姐是京城来的,饮食习惯跟江南人不太一样,自己带了厨子,那厨子亦是从京城来的,自觉出白天子脚下,高人一等,每每在厨房嫌东嫌西,让大厨娘不是很开心。 「老爷夫人希望我娶她,不过我又不想娶她,最好的方式当然是躲起来了。」 「那你现在怎么不躲了?表小姐不是还在府里?」 「再躲下去,我就只能一直是金拾诸,可是我知道你把我当朋友,我也喜欢你——这个朋友,所以不想再骗你。」 桃花听了,有点高兴,「是吗?」 「当然。」不是。 越相处越觉得她可爱。 没有美貌,也没有学识,但令人如沐春风。 而当然,经过几日相处,也大概知道她的个性——性子是好的,就算得罪她,只要好好道歉,她都能接受。 这其中,当然有一些云族固有的思虑规则——女子天生不太会跟男子争论,若男子先行退一步,女子几乎不太会再去追究。 「我知道当时没说实话是我不好,不是有意,你别放在心上。」 「嗯。」 「那以后,还是跟我当朋友吧?」 桃花微笑,「你是少爷,怎么跟个丫头当朋友。」 「我跟你有话聊,自然是朋友了,那和是丫头还是少爷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们又没聊过什么。」 「怎么会,你跟我说起那鸳鸯谷的传说就很有趣。」故事本身是很普通的,但是她虔诚的样子很有趣。 他从不信这些,什么传说啦,天命啦,但是他看得出来,她对那古老流传下来的传说,深信不疑。 果然,听他这样一提,桃花脸露微笑,「不过鸳鸯谷的故事说完,我就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了,我懂的事情不多,连自己的名字,都是最近才学会的。」 「不要紧,我来教你。」 「你要教我写字?」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然喜欢习字,我一定教你遍读诗书,算是……报答你。」 「报答?」 「我那日生病,连话都说不出来,别人说要把我赶出去,只有你说不能见死不救,这份仁义,对我来说,千金不换。」 两个月后。 当时朱时京说要教桃花写字,不过就是想让她待在自己身边,但是桃花真让他另眼相看了。 她很聪明,学东西也快。 教她拿笔,几次纠正就可以端起样子,手势标准,腕部提得很漂亮。 写字也是,永字八诀,练习两三日,永字已经可以唬唬人——虽然离收藏还很远,但侧、勒、努、超、策、掠、啄、磔,都有几分样子。 他每天花一盏茶的时间写给她看,她便在旁边一张一张的练大字,从刚开始的歪歪斜斜,到后来有模有样。 每次「验收时间」,看桃花一脸害羞把字拿给他看,那样子还真是有趣。 「少爷,我写好了。」 「我看看。」以刚刚学字没多久的人来说,真的是很不错了,有些人学了几年都未毖能写得这样好。 他很想说,今天就这样,不过因为知道桃花很喜欢学字,总是十分认真,所以他也就跟着认真了,每一笔都细细看,「这几个字写得不错,但这个努的地方没有拉好,这字的磔处也不够展。」 「那我再重新写过。」 看着桃花在小案上铺纸,提笔——这样聪明,如果是生在富贵人家,从小跟着先生学,应该诗文都不成问题。 看着桃花埋首写字,朱时京忍不住望向一旁案上诗诗的画。 诗诗,有个丫头,没你漂亮,也没你有才气,琴棋书画都不会,可是,这丫头在我身边时,让我这几年来第一次感到平静。 朱时京知道自己大概很难忘记那个从小就喜欢的人,可是他也知道,桃花给他的平静有多难能可贵。 「桃花。」 「嗯。」 「你们家乡的女孩子,大部分都几岁成亲?」 桃花闻言,停笔,表情有些奇怪但还是乖巧的回答,「不一定的。」 「怎么,早成亲跟晚成亲,差很多吗?」 「嗯,有些十三四岁就嫁人,有些十八九岁才嫁人,也有一些是不嫁人,跟着爹娘或兄嫂住。」 「有不嫁人的?」这倒稀奇。 「有的。」说起家乡,平日总是怕失言的桃花就会比较愿意开口,「成亲是一辈子的事情,有人怕嫁不好,干脆留在家中,爹爹跟兄弟,总不会对自己太差。」 「你呢?」 「今年初,有个远房亲戚来说亲——」 什么? 「不过爹爹没笞应。」 还好。 朱时京喝了口茶,缓缓刚刚的惊讶,「怎么不答应,你的年纪,也差不多该订亲了吧。」 「我后来才知道,是太姑婆跟爹爹交代的,说我别成亲,才能平安长命。」 「你爹就信了?」 桃花理所当然的点点头,「嗯。」 「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不太懂的,可是我想,太姑婆有她的顾虑,既然爹爹都听了,我没道理不听。」 她不成亲,那他要娶谁? 这两个月来,他想得很清楚了,他要留她在身边。 每天早上睁开眼,想着今天要教她什么……只是这样而已,就让他原本以为不会再有其他感觉的人生多了期待的滋味。 是的,期待! 他很久没有这样期待一件事情,明,也很认真,教她写字很快乐。 一个人,或者一段时间的到来……桃花很聪她每次拿字给他批改的样子,有种朴拙的可爱。 他还想教她读书,教她画画,教她弹琴……也或者什么都不做,开了画舫,上吟琴湖钓鱼赏景。 这阵子有她陪伴,他真的快乐多了。 他原先还想着,等她会的东西多一点时,再跟爹娘提——娘是官家小姐,有门户之见,所以他才想让桃花读点书,至少不会没得商量,到时再请能言善道的二嫂去说说,应该就没问题。 可现在听起来,她居然是没那打算。 那个什么太姑婆的,怎么这样跟人说话,桃花才几岁,居然就让她不要嫁。 「女孩子家,还是拢个依靠妥当点。」 「我也不是不成亲,只是太姑婆既然那样说,暂时当然是这样。」 朱时京听出蹊跷,「暂时?」 「我现在虽然没婚配,但以后的事情很难说,太姑婆也是二十几岁才成的亲,听说跟太姑丈是一见钟情,因为太姑丈不是云族人,所以当时受到一些阻挠跟反对,但太姑婆也很倔强,不管一切就是要嫁,闹了一些风波,老一辈的人提起这事都还会笑。」桃花笑了笑,有点害羞的样子,「我现在没有喜欢的人,当然也没有别的想法,但我虽然才十三四岁,说不定我也会喜欢上一个外族人,然后不管怎么样都要嫁给他。」 「你现在没喜欢的人?」 「没有。」 「那我呢?」 桃花脸一红,「你是少爷嘛。」 「少爷也是人,怎么少爷就不能被喜欢吗?」 「不一样的嘛。」 来高远府的路上,牙婆便千叮万嘱,主人家是天,好好做事就好了,其他的别想太多,主人家不高兴了,要多注意,如果主人家对你好了,也别得意,小心谨慎,才能长保平安。 进了朱府,服侍三少爷那些丫头的事情多少也听说过,那些喜欢少爷的丫头,让少爷很生气。 虽然桃花不明白,为什么被丫头喜欢会这样让他不开心,但也知道,喜欢少爷是不行的。 「桃花,你每天早上起来,对于要来竹院,是期待还是不期待?」 「期待。」 朱时京满意的点点头,继续问,「那对于每天都能见到少爷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高兴。」 朱时京脸上笑意更明显,「每天酉时过后要回丫头房时,觉得时间过得快还是过得慢?」 「过得快了。」 「所以你期待见到我,高兴见到我,觉得跟我在一起的时间过得很快,但是却不喜欢我?」朱时京难得的坏笑,「不觉得这样说不通?」 面对他的逼问,桃花只小声说,「你是少爷,我是小婢,要有分寸。」 「分寸啊……」朱时京摇了摇头,「别人对我要有分寸,但你不用。」 「不行,万一让人知道要被骂的。」 「我在,谁敢骂你?」 现在朱府里,谁不知道桃花是个例外。 不用打扫,当然也不用洗菜,每天的工作就是进书房读书写字。 那些丫鬟小厮,管事还是嬷嬷,各个都是人精,别说骂,现在见到桃花,至少也都是客气三分。 朱时京走过去,把桃花拉了起来,细细看了她的样子,笑,「听好了,我只说一次。」 桃花紧张了起来——虽然不懂男女之情,但本能的知道,现在的少爷跟之前的少爷不一样。 「我三个月后要跟你成亲。」 咦?嗯?天啊,她刚刚是听到了什么? 「你若愿嫁,明天这时间依然过来习字,若不愿,就别来,一样洗菜打扫,我绝不赶你。」 她好像听见少爷说要和她成亲……一定是最近太热睡不好,所以听错了吧。 成亲…… 「懂了吗?」朱时京笑,「粗眉丫头。」 第十二章 【第七章】 自从二儿子成亲后,朱夫人已经不太管家里的事情了,毕竟年纪也大了,没那么多力气,比起管那一大家子,含饴弄孙有趣多了。 什么都比不上那些个可爱的孙子孙女。 一日,朱夫人正逗着最小的孙儿玩,却听见管事晴娘说,竹院的丫头在外面,有事禀告。 朱夫人挥了挥手,「有事找清清去。」 清清是二儿子的正妻,家里是开钱庄的,很是精明,这几年把家里都操持得好好的,她很放心。 「说是三少爷的事。」 朱夫人一怔,原先以为是下人之间的吵闹,现在既然牵扯到自己的小儿子,当然不同。 要说还有什么事情让她烦心,就是时京。 若说孩子是生来讨债的,她跟丈夫前世肯定是欠了时京不少,这辈子才会为他这样担忧。 二十岁了,还不成亲,前些日子韵音来家里住,他居然避不见面,留了书跑去住画舫,过些日子回来了,却又说身体不舒服,要休养,不想见人,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想到这里,朱夫人点点头,「让她进来吧。」 管事领了个丫头进来。 丫头见到她连忙跪下,「园儿见过夫人。」 「起来吧。」 「谢夫人。」 「有什么事情要说就说吧,可先告诉你,若是无事生非,乱嚼舌根,不是打几个板子就算了。」 朱府人多,有些下人不安分,专爱惹事,想从挑拨中得好处,因此她早早定下这规矩,省得有人三天两头来向她禀告。 「是,园儿懂朱府的规矩,绝不敢捏造。」 朱夫人看这丫头,想起来,「你不是在时京那侍书侍画的丫头吗?」 「是。」 「说吧。」 「夫人可知府中数月前来了个云族的丫头?」 朱夫人转头看了晴娘一眼,晴娘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继续。」 「是,那云族的丫头,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术,迷得少爷晕头转向,前些日子少爷下令,让我给她打扮,不过那丫头性子高傲,见少爷喜欢,于是端起架子不让我们动她。」 朱夫人皱眉。 时京这孩子,是典型的少爷命,虽然聪明但不爱花心思,这回居然要人打扮个丫头…… 园儿见朱夫人表情,知道她已开始相信,于是更加卖力,「这丫头当初是来帮忙打扫洗菜的,可现在少爷下令,别命令她做事,最近两个月都让她进书房,教她写字,教她读书,前几日,少爷还说要娶她。」 朱夫人一扬眉,「你没听错?」 「园儿当时就在门外,不会听错的,夫人若有疑,可请秦姨来,秦姨当时也听见了,少爷对这丫头好,府中很多人都知道,最近天气晴朗,少爷还天天带出去游湖呢。」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朱夫人想想,「给我叫陈福过来,我有话问他。」 没多久,福伯就来了,对于朱夫人的问题,一一回答。 是有个云族的丫头,家里需要钱,所以由牙婆带来了,刚开始是打扫书房兼洗下人吃的菜,后来不知怎么的,少爷说以后让她伺候吃饭,后来又表示,别让她洗菜,到书房去……大概都跟园儿说的差不多。 丫头的话,朱夫人只听信三成,可那福伯在朱府多年,忠心到不能再忠心了,如果他说是这样,那就应该是这样了。牙婆带来的丫头…… 那怎么行。 朱夫人想得烦,又让人把媳妇叫来,让她出个主意。 「我不是不让他娶,不过,一个丫头当主母,这像话吗?何况听陈福说,还是个乡下丫头。」 清清笑了笑,「娘,这事真假都还不知道,您怎么就先烦心了。」 「陈福都这样说了,那还能有假吗?」 「福伯只说三弟让那丫头到竹院服侍,可没说三弟要娶她啊。」清清安慰道,「而且那园儿之前才因为多嘴被三弟责罚过,说不定是气桃花抢了自己的工作,存心报复。」 「不过她说秦湘也听见了,还说我若不信,找秦湘来问问,她连秦湘都敢端出来,恐怕不假。」 清清坐了下来,重新给婆婆倒了杯茶,笑说,「您别烦,照我说,如果这事千真万确,应该开心才是。」 朱夫人微怒,「这有什么好开心。」 「三弟终于打开心房,这不是件喜事吗?」 「但是……」 「照我说,还得谢谢那丫头呢。」见婆婆似乎要发作,清清连忙安慰,「多亏她让三弟有成家之念。」 造坦倒是…… 「至于娘不喜欢,这也容易办,三弟跟她相处未久,感情一定不深,不如我找个藉口让她来我这,即便三弟真对她有意,嫂子的地方,总不好过来,您说是不是?」 朱夫人脸上出现宽慰神色,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 「见不着人,再过一阵子,自然就淡了,到时我们再请大嫂看看,亲戚中有没有年岁相当的小姐,送个画像过来,三弟虽然没有功名,但也是天下闻名的年轻才子,连朝中大官都来求画,况且我们朱家富裕,这样好的对彖哪里找,让年轻人写写信,等过年时大哥大嫂回来,再请他们带那位小姐一起到江南,让两人相处相处,好事自然就会来了。」 朱夫人听得频频点头,「就这样。」 「娘,那您就宽心吧,这事我会办好的。」 「现在就去,不行,我现在跟你一起过去,顺便看那丫头长什么样子。」 「娘,二嫂,怎么突然来这?」 来的路上,朱夫人跟媳妇已经商量好该怎么做。 见儿子问话,朱夫人回答,「你姨母写信来了,对你不见韵音的事情,很有些意见,你自己写信跟姨母解释解释。」 朱时京笑,「又不是我请韵音来的,怎么要我解释。」 「可人家是为你才千里迢迢过来,当然是你写。」 见母亲疑似快要发起小姐脾气,朱时京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退让了,「好,我晚点便写信跟姨母说。」 朱夫人点点头,看了看四周,怎么没人。 清清意会,「三弟,怎么竹院里一个倒茶的丫头都没有?」 「桃花,倒茶。」 一个声音从里面传出,「马上来。」 朱夫人跟媳妇紧盯着传出声音的内室,想,就是那丫头,就是那丫头…… 然后就看到有人端着茶盘出来了。 朱夫人跟媳妇互看一眼——会不会是她多想了,这云族的丫头还真不是一般的普通。 头发就扎两根辫子,衣服是一套短褐,而且一看就知道是捡旧的,衣服大,腕子的地方还折了好几折。 这有什么特别?不就是朱府中典型的丫头样子吗? 「给夫人跟二少夫人倒茶。」 「是。」小丫头弯着腰,「夫人喝茶,二少夫人喝茶。」 会不会是弄错了,其实那个宝贝还茌里面。 朱夫人拿起茶杯,假意喝了一口又放下,看了四周一会后,「园儿跟玉儿呢?怎么不见人影?」 「瞧着烦,让阿婉另外安置了。」 「这丫头新来的?」 「来一阵子了,是福伯跟牙婆谈来的,我应该没记错吧。」最后一句话是跟那丫头说的。 「是,婢子是从鸳鸯谷来的。」 所以真的是她没错。 朱夫人怎么想,都无法把眼前的人跟「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术,迷得少爷晕头转向」的形象连结在一起。 看了媳妇一眼,清清意会,「鸳鸯谷?那你刺绣工夫怎么样?」 「显绣是自小就会的,十一才学会隐绣。」 「十一岁就会隐绣,那可了不起。」 「谷里的女孩子差不多都这样,毕竟我们靠刺绣为生,早点学会,也可以早点帮忙家里。」 「这样的话……过些日子我的亲爹生日,我想给他绣个披风,不过我自己是钱庄姑娘,算盘打得精,可不会拿针,你来教我好吗。」清清接着转向朱时京,「三弟,可以吧?」 「嫂子都开口了,当然没问题。」朱时京转向桃花,「嫂子的地方你应该没去过,等下就跟嫂子回去,明天开始不用到竹院来了。」 「是。」 这下子朱夫人更摸不着头脑,怎么看,儿子对她都称不上特别。 会不会是园儿说谎? 但是既然敢要她去找秦湘问问,可见事情不会假,何况,欺骗她,一个丫头有那样大的胆子吗? 朱夫人真的籾涂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形? 而她的反应,朱时京都看在眼里——娘亲当然不会知道,那日自己「求婚」让园儿跟秦姨听去,秦姨就找时间跟他说了。 说是园儿这丫头肯定要生是非,让他有准备。 当了娘二十年的儿子,他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娘的想法,他大概都猜得到,一定是棒打鸳鸯。 第十三章 当下他也想好计策,要人就让娘要,无妨。 反正他已经想到其他方法,到时娘不但不会讨厌桃花,还会催促他娶她。 「对了,我约了大贵去游湖,时间差不多,要走了。」 朱夫人虽然疑惑,但见儿子似乎也不在意这丫头,便不再那样担心,笑说,「都这么大了,还整天玩。」 「家里的生意,还有二哥在呢,根本用不着我帮手。」 「这沈大贵也真是,他家里就一个少爷,怎么也每天跟你往外跑。」 「跟我玩比较有趣,自然不想待家里。」朱时京笑笑,「不说了,我走了。」 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二嫂,桃花给你要走了,那你可得给我找个丫头来,乖巧一点,不要太多话的那种。」 朱夫人之前还有些担心——原本也想过,儿子会不会就只是装装样子,过几天就来讨人,没想到都快一个月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问媳妇,媳妇说,那丫头挺乖巧,也听话,有点老实过头,不是那种爱生是非的狡诈之人。 朱夫人于是又叫来秦湘,问少爷最近如何? 「少爷最近还是一样,天夭往外跑。」 「还有呢?」 见秦湘有点欲言又止,朱夫人说,「想到什么就讲吧,你从小看着时京长大,对这孩子怎么照顾,我都看在眼里,信不过别人,难道还信不过你吗?」 秦湘挥挥手,让丫头们通通下去。 清清笑说,「三弟是怎么调皮了,秦姨怎么这样谨慎?」 「要是调皮也就算了,夫人,二少夫人,三少爷是我带大的,我真觉得他最近不太对劲。」 「怎么了?」 「他这一个月,一大早就出去,太阳下山才回来,有时候甚至不回来,天天跟那沈大贵腻在一起,前几日还跟我说,沈大贵问他怎么老穿些湖绿,深蓝的袍子,看起来气色不好,又说他穿浅色肯定好看,结果三少爷就让我叫师傅来,连夜裁了几套浅色的衣服。」 朱夫人还没听出玄机,笑道,「时京跟沈大贵认识十几年,交情不一般,这没什么,不过从小他就是孩子头,什么时候这么听沈大贵的话了?」 「夫人,三少爷在打扮自己呢。」 「打扮得体体面面有什么不对。」 「少爷不是为了打扮体面,他是……是……打扮给沈大贵看的,想沈大贵称赞自己好看……」 朱夫人一听,傻了。 秦湘说得再含蓄,她也懂意思了。 高远府是大地方,南来北往,什么都有,花街除了青楼女子,也有小倌,生意可好得不行。 有人喜欢女人,就有人喜欢男人,没什么好奇怪,只是,听说是一回事,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男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天啊…… 朱夫人一阵头痛,突然又想到,「不对,时京以前很喜欢诗诗,每年夏天,一听说他姨母要带请诗过来小住,就开心得不得了,要成亲前也是很期待……可见他喜欢的应该是女人……」 秦湘苦笑说,「夫人,这事难说,我听虔婆说过,也有人是遭逢巨变后,突然转了性子。」 「遭逢巨变?」 秦湘叹息,「不就是诗诗那回事吗?」 朱夫人想,那是巨变没错。 明明都定好日子,要进门了,谁知诗诗会这样香消玉殡,时京好几个月都不说话。 要说转了性子……难道…… 「清清,你说呢?」 「秦姨这样一讲,我倒想起一个人,娘,您记不记得城西的欧阳少爷,以前也是妻妾成群,孩子生好几个,当时欧阳老爷还笑说,儿子再这样开枝散业下去,要盖新宅子了,可没想到才几年呢,欧阳少爷就被个小倌迷得神魂颠倒,给赎了身,还买大房子给他住,夏秋便带着那小倌游山玩水,冬雪春雨就待在那宅子下棋,画画,连家都不太回了。」 朱夫人这下真的慌了,欧阳家的事情,她自然也是听说过的。 妻妾求公婆作主,可公婆也没办法。 儿子都大了,香火也传了,要怎么样只能随他去。 他们朱家已有香火,可是,可是…… 正当烦恼着,朱时京的声音却从外面传来,「秦姨。」 然后朱夫人就看到穿着浅绿袍子的儿子从外面走进来,「秦姨,你怎么跑到娘这来,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朱夫人就见秦湘尴尬的回答,「少爷,您昨天才交代的,那有这么快好,师傅说了,至少要七天。」 「七天也太久了,让他赶赶行不行?」 「哎呦,少爷,慢工出细活,赶得急的东西又能精致到哪去?」 「真是。」兄二嫂也在,笑笑的打了个招呼,接着他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娘,你这是怎么了,连个丫头都没有,人都上哪去了?」 「我想跟你秦姨说几句体己话,就叫她们下去了。」 「那我岂不是打扰了你们?」 「你是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那些个丫头怎么跟你比,好好坐着,娘跟你讲讲话。」朱夫人原想直接问,想想又不妥,于是拐了弯,「你刚刚说要秦姨帮你准备什么了,这么急?」 「我想要个润玉发冠。」 「你什么时候在意起这种事情啦?」 「不就是因为那沈大贵嘛,说我脸白,金色发冠看得脸色变黄,我就想,戴玉冠应该会好一点。」 朱夫人一听只觉得血都快吐出来。 儿子啊儿子,难不成你真的转性了? 「那沈大贵不是也成家了,怎么镇日往外跑。」 「他啊,说家里女人多,吵得心烦,跟我在一起游湖有趣多了。」朱时京喝完茶,便站了起来,「娘我不说了。」 「又要出去?」 「我跟他约好了嘛。」朱时京朝二嫂点头示意,而后笑着跟秦湘说,「秦姨,你多帮我催催那师傅,越快越好。」 朱夫人就见儿子开开心心的出了门。 头痛。 「秦湘,他最近都这样子?」 「已经一个多月了,以前有桃花作伴,还比较愿意待在竹院,现在真是每天往外跑。」 「真是……早知道就让那桃花继续伺候了……」 见朱夫人烦恼不已,清清在一旁不断劝慰着,要她别太担心。 秦姨忍住笑——看来,他们这计昼很成功。 为了避免功亏一篑,秦姨继续努力,「夫入,那也不行的,我看少爷当时对桃花是有那么一点意思,然而如果真让她继续伺候,少爷要娶她可怎么办?小婢成了主母,太不像话了,成何体统。」 「我现在倒宁愿他娶那云族丫头……」叹气。 【第八章】 一年后。 夏日雨后,消除了一些溽暑的热气,也因此,高远府上不少富贵人家都将画舫开了出来,游湖解闷。 远远看过去,便有七八艘画舫争相竞丽。 其中,当然少不了首富朱家。 比起其他家的多层大船,朱家的船显得小上许多,船身不长,而船高也只有两层。 据说前几年,沈大贵曾在吟琴湖上大夸自家船好,彼时朱家的画舫刚好经过旁边,沈大贵倚着栏杆往下喊,当朱时京的面取笑了朱家的两层船。 只见朱时京摇摇扇子,笑说,游湖想要的是雅兴,几个知心朋友,有酒有琴,足已。 然后抬起头,反笑沈大贵,说他这船高五层,船前可席开数桌,这样大阵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高远府有了水上客栈。 好巧不巧,当时有艘青楼画舫摇过来,那虔婆在上面喊着,「有没有白鸡肉?给切一盘过来。」 众人大笑。 此后沈家的大船被称为鸡肉船,而高远府再没人做三层以上的画舫。 说来,也只有沈大贵那人会以大小论好坏,朱家的画舫虽然不大,但雕梁画栋,即便只是一扇窗子,都雕有图案,或高山,或大河,也因船身不高,俯视湖中,可见倒影,极为雅致。 朱时京是个富贵公子,但很有一些飘逸文人的个性,过天气好时,便会开船出游,家人也都知道,若早饭时间不见他,前一晚肯定是睡在船上了——早些年,朱老爷朱夫人还会念念他,但这几年已经不会了,尤其是那件事情过去后,都觉得这孩子开心就好。 至于现在,当然就更不会了。 因为朱时京要娶妻了——高远府除了汪家,陈家之外,出现了第三位小婢主母,朱家三少的妻子。 大家都不知道朱夫人这样有门户之见的官家小姐就能容许儿子娶个小婢,但无论如何,这小婢主母,再一次成为高远府的话题。 据说,这小婢美艳动人,朱家三少一见倾倒,发誓非佳人不可,朱夫人疼子,只好让步。 又听闻,这小婢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因此得以同时讨好朱府一家老小,没人追究她的寒微出身。 第十四章 但无论真相如何,这小婢获得朱夫人欢心是不争的事实。 盖了新的院子,又请了好几位裁缝缝制喜服。 新娘子出身云族鸳鸯谷,离高远府有两日的水路,朱老爷跟朱夫人居然不辞劳苦,千里迢迢前去提亲,成亲当天,还在城西摆了上百桌流水席,给人沾沾喜气,十几年前朱家大少,二少成亲时,都没这排场。 小婢变主母,又如此受宠,这么稀少的事情,自然是茶馆说书话题。 几位说书先生说得口沫横飞,好像亲眼目睹一样,而两位主角此时,正坐在画舫上,看着夏日湖景。 依然是两层的小船,依然只带了几个人服侍,不过身边多了个人,感觉完全不同。 朱时京寂寞了很久,但这一年,他几乎忘了什么叫做寂寞…… 回过神,却见桃花望着远方,脸上有抹淡淡笑意。 走过去,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在看码头。」 「码头有什么好看?」 「去年春天,我就是从那处上高远府的。」 朱时京闻言,一下来了兴致,「原来你是从这个码头上岸的。」 「嗯,当时牙婆一直跟我们说,让我们表现好一点,最好通通都设籍在高远府,一来她跟我们的爹娘有交代,二来,我们都是第一次离家,在同一个地方,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当时只想好好赚钱,快快回家,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会变成这个样子。 坦白说,抛也不是不喜欢少爷——天天去竹院习字,朝夕相处,少爷对她好,人又长得好看,怎么可能不喜欢。 不过她总记得婉姐跟她说的那些话,还有那些丫头喜欢少爷,惹得少爷不开心的事,所以她又怎么敢显露自己的心思呢? 何况,即便少爷不生气,也不行的,少爷是天,婢子是地,怎么想都不可能兜在一起,所以当他说要娶自己的时候,真是觉得自己听错了,要不就是在作梦,不然怎么可能? 可后来没想到,一切成了真。 夫人居然还亲自问她愿不愿意嫁,而后提亲,成亲,所有的一切都快速进行着,顺利得好像在作梦一样。 那日下船的不知所措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情,没想到转眼之间,她真正设籍高远府,不是以丫头的身分,而是写入了朱家族谱,她的名字被放在「朱时京」这三个字旁边。 「当时福伯先喊了桂儿跟兰草的名字,可是呢,对她们似乎不是很满意,我就想,糟糕了,丫头不是选漂亮就是选高大,桂儿很漂亮,兰草很高大,这样都选不上,那我怎么办,急得都快哭了。」 朱时京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件事情,兴致盎然的听着,「后来呢,是福伯选上,还是婉姐选上你的?」 「是婉姐。」 「那我今天回去得好好谢谢她了。」 桃花不好意思跟他说,其实自己已经偷偷谢过婉姐,「我当时真的哭了,婉姐大概觉得有趣,便招我过去说说话,还问我,如果给我五十两,我要拿来做什么,我回答她说回家,婉姐就挑我了。」 朱时京笑笑,大概知道为什么阿婉会挑她,一心想回家的丫头,不会有太多心思。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个有五十两就回家的人,后来成为让他朱三少爷花最多心思的人。 也幸好秦姨跟二嫂帮忙演了献,不然娘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接受桃花——当然,如果他要娶,娘最后还是会让步,只是那样一来,桃花的日子势必不好过,豪门深院,不得婆婆心意的媳妇,还不如一个自由婢子,他不希望让她委屈。 现在多好,娘对桃花就跟对大嫂二嫂一样亲热,尤其桃花有孕后,娘更是喜笑颜开,立刻找了有经验的嬷嬷,专门给桃花煮汤喝。 「我记得你说过,有七个人设籍在高远府,现在大家还是都在这吗?」 「桂儿不在了。」 「她这么厉害,一年半就赚够钱回家?」 「不是,桂儿喜欢上一起工作的人,那人揽够了钱要回家乡,便把桂儿也带走。」 「那她家人怎么办?不是出来赚钱的,有了喜欢的人,就不管家了?」 「其实这也不怪桂儿,她娘很早就走了,爹又娶了后娘,后娘本来就不喜欢她,后来生了弟弟,更嫌她碍事,老欺负她,不给吃饭,身子高了也不给做新衣服,桂儿的爹明明知道,但因为不想跟妻子吵,所以假装不晓得……桂儿其实一直很想离开鸳鸯谷……所以,我并不意外,她要真的攗够钱回家,反而比较奇怪。」 听出桃花语气中颇有些担忧,朱时京问,「担心她?」 桃花摇摇头,「我不担心,我知道她过得很好。」 桃花没说的是,出鸳鸯谷前,太姑婆给桂儿算过命,说桂儿一旦出谷,是雀鸟出笼,会过得很好,不会再回来。 太姑婆也给她算过命,说她是祥云中带阴霾。 可以的话别出谷,别成亲,一辈子在鸳鸯谷中平平顺顺最好,一旦出去,免不了有顿苦要吃,而且还是大苦。 她想起提亲那日,特别去太姑婆的屋中看她,那时太姑婆摸着她的头发,很老很老的脸上,有一抹怜悯的笑。 尝时桃花觉得自己多心,但也不知道为何,自从有身孕后,她老是想起那一天,总觉得太姑婆有什么话没有跟她说清楚。 抚着微凸的肚子,桃花想,要趁着肚子大起来前回鸳鸯谷一趟,问清楚什么是祥云中带阴霾,要如何避,若避不开,要怎么把伤害降到最低? 桃花回家禀明公婆后,隔天离开朱府。 朱时京原本想跟她一道回去,不过正逢进入秋天,他要去收租——一向什么都不管的他,成亲后终于开始帮家里的忙,这也是朱老爷跟朱夫人喜欢桃花的原因之一。 朱家在高远府跟外地都有不少锈子,半年收租一次,不能拖,于是朱时京答应桃花,等收完租,便去鸳鸯谷接她。 走一趟铺子,大概要十天。 这事他第二次做,虽然不能说熟门熟路,但好歹也有经验,知道如何点银,要去哪里寄金,比第一次快很多,而且也懂得留意,自家铺子附近还有哪些锈子可以买,总而言之,还算有趣。 一趟时间很快过了。 回家那日,远远见到二哥站在码头上,他就笑了。 「二哥!」 「还顺利吗?」 「挺好的,而且二哥之前跟我说的事情,我多上了心,还真发现有些铺子可以买。」 「买了?」 「当然买了。」 朱时祥闻言很是欣慰——怎么说呢,看这小自己十岁的弟弟,半失意半浪荡的过了五年,终于开始过得有意思。 朱家虽然不缺钱,但看他成天画画,游湖,骑马,总不是办法,也希望他有个事做,娶了妻子果然不同,那日他说要帮忙收帐时,娘当晚还开心得马上去祖宗祠堂上香,说谢谢祖宗保佑。 「二哥请你喝酒去。」 说着,两兄弟便往湖边最大的酒楼走去。 店小二自然知道两人是谁,立刻上莳招呼,又安排了一个可以俯视湖色的雅座,很快的,酒菜都上来了。 两人先是聊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接着朱时祥很自然问起弟弟何时要去鸳鸯谷。 朱时京闻言,想也不想就说,「明天就出发。」 「你才刚回来,休息一两日再去吧,我看桃花也不是那种计较的个性,迟个几天,她不会介意的。」 「她不会,是我自己有点介意。」 「怎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当然是有的,不过最主要的是她心里不安。」接着朱时京把太姑婆说的话跟哥哥重复了一次。 「不过就是算卦,跟桃花说参考就好,何必这样当真。」 「我也是这样劝她,不过偏偏太姑婆的卦子前些日子应验了一个,而且极准,所以她心里不安,想再问清楚什么叫做祥云中带阴霾。」 「那你自己呢?」 「我不信这个,我打算去鸳鸯谷后,自己去找那太姑婆一次,请她跟桃花说些好话,让她放心待产。」 「这也是个方法。」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了……二哥?」他二哥怎么了,表情这样奇怪?顺着二哥的眼神看过去,就几个卖果子的妇人,没什么特别。 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二哥。」 朱时祥回过神,表情有点不解——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秀儿。 诗诗的贴身丫鬟,秀儿。 姨母每年冬天带诗诗来家中小住时,秀儿自然是跟着的,也算是从小看到大,应该不会认错,可是,秀儿怎会跑到江甫,京城到江南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别说一个女孩子家,就算是年轻男子,也是一段辛苦路。 第十五章 若说跟主人家来也不对,姨母不可能到了江南却不来看娘…… 最简单的说法是,他看错了。 夏日阳光刺目,所以一时眼花……可是,他又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没有眼花,他的的确确看到秀儿。 虽然衣衫蓝褛,一脸憔悴,但没错…… 「你看到什么了?」三哥三十岁的人,也见过不少阵仗,到底什么事情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刚才好像看到秀儿。」 朱时京手中的杯子一下掉下来。 「我很想说自己眼花,但是,二哥我的眼力跟记忆力都是出了名的好,除非秀儿有失散的孪生姐妹,不然,我看到的的的确确就是她了。」 「她有见到二哥?」 「没有,她……」朱时祥看到秀儿在偷东西。 躲在卖馒头的车子旁边,伸手抓了两个塞进袖子,而那袖子鼓鼓的,里面可能已经有其他物品。 她一得手,立刻转身,若无其事的走,不慌不忙,就好像刚刚只是路过,俨然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看三弟一副想下楼去追的模样,朱时祥按住他的手,「走远了。」 「会不会是姨父姨母赶她出来?」若是,看在诗诗与她情同姐妹的份上,无论如何他也要帮她一帮。 「这难说,不过既然她在高远府,十之八九是为你而来,你自己有心理准备就好。」 饶是心中有诸多疑惑,朱时京还是在隔天一早启程。 昨夜做了一个不太舒服的梦,桃花挺着肚子,在哭。 梦中迷迷糊糊,只记得桃花拉着自己的袖子说,少爷少爷,可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情。 他想,自己答应过什么了? 桃花一脸哀伤,说,少爷,你忘了提亲那日,你当我爹娘和两位哥哥的面前说过,会好好爱护我,即便将来我有什么不周到的,只会教我,不会嫌我。 自己安慰她,我可没嫌过你。 是吗?那少爷可别喜欢上别人。 朱时京在梦中笑说,我身边不就只有你吗? 哪,少爷,你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别辜负我…… 我不会辜负你的。 刚说完这句话,他就醒了。 胸口闷闷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因此一早便催促着那些护院,他要早些出门。 骑上马,才刚刚转过街角,便有一个脏兮兮的人不顾危险扑了过来,护院的反应很快,立即拉了那人往旁边,大声斥喝,「做什么!」 朱时京以为只是比较大胆的乞儿,因此没上心,只做了个继续前进的手势。 没想到这时那乞儿却叫了出来,「姑爷。」 姑……爷? 秀儿? 他与诗诗预备成亲的那一年,秀儿便改口喊他姑爷,他记得当时自己很高兴,还赏了秀儿。 朱时京翻身下马,见那乞儿抬起头,果然是秀儿没错。 很脏,很憔悴,但是…… 朱时京没想过会再见到她——当时他原本要去送诗诗,但是柳家回绝了,只是说于礼不合,此后,他再没见过柳家人。 秀儿怎么会在这,叉怎么会是一副乞儿模样,她跟诗诗自小作伴,柳家对她十分宽待,应不致于如此。 「站起来说话。」 秀儿却摇了摇头,仍旧跪在地上,「求姑爷……救救小姐……小姐……小姐其实没有死,求姑爷救救她……」 朱时京突然之间有点站不稳的感觉。 六年了……诗诗还活着? 那为什么姨母要说她得急病?要说不满意这亲事也不可能,他跟诗诗从小青梅竹马,这事,还是姨母主动提起的。 她总说,自己没生儿子,以后诗诗嫁进朱家,她就要长住在朱家,比起跟那香火小妾斗,她宁愿跟姐姐还有女儿这两个至亲在一起,到时女儿生了外孙,每天逗小孩,日子该过得多舒心啊。 朱时京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但也明白这是在大街上不适合,于是当下做了决定,打道回府。 不想惊动人,于是从小门进入,让那些护院们先等着,他带着秀儿直接进入竹院。 「秦姨,秦姨。」 管事秦姨闻言出来,见是他,笑道,是忘了东西……」 「少爷不是要去鸳鸯谷,怎么又回来了,话未说完,注意到自家少爷脸色严肃,后面还带了个脏兮兮的乞儿,「少爷,这是?」 「秦姨,你给她梳洗一下,顺便找件衣服让她换上,整理干净了,带来书房。」 「秦姨。」那乞儿怯怯开口,「我是秀儿。」 【第九章】 「姑爷?」 「进来吧。」朱时京指指自己面前的椅子,「坐下来,好好说清楚。」 秀儿梳洗过后,精神好很多,也不再像刚刚见面时那样惊恐与慌张,见他要自己坐下,便乖乖坐下。 朱时京告诉自己不可急,不可发火。 他看得出来,秀儿此时十分畏缩,只要他稍稍急躁了,她可能就会害怕得什么也不敢讲。 几次深呼吸后,他缓缓问,「你说诗诗没死,那她现在在哪?」 「在城东破庙。」 「你们住在破庙?」 「我们在那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 「怎么不来找我?」 「小姐不肯的。」秀儿嗫嚅道,「她说,不想见姑爷,宁愿姑爷想起的她永远是那个十五岁的柳诗诗。」 不想见他…… 见到秀儿时,他以为是个乞儿,那么诗诗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当时夏日大雨,她在莲花池旁的凉亭里,穿着粉色的齐腰襦裙,听见他的声音,侧过头对他微微一笑——后来很多次,他梦到诗诗都是这个画面,倾国倾城。 「她明明还活着,为什么要说死了?」 「成亲前,老爷有个朋友来家中作客,后来也不知怎的,让他看到小姐,因为小姐长得好,那人居然就这样生了歹心,趁着晚上闯入小姐的闺房,把我打晕了,就……」 朱时京握紧拳头。 秀儿拨开头发,露出长长的一道疤。 「等我醒来,什么也来不及了,那人无耻,说小姐既然已经失了清白,就跟了他,但小姐说宁死也不跟他。」秀儿继续说着,「原本夫人的意思是,想个办法在新婚之夜瞒过去,可小姐不肯,表示既然如此,无论如何不能嫁你,要老爷写信跟你说,她病死了。」 傻子…… 柳诗诗,枉你聪明伶俐,原来是个傻子——若他知道,只会更加爱护她,有生之年绝不会提此事…… 朱时京深吸口气,缓缓问,「那她这几年都在哪?」 「那人离开后没多久,小姐说咽不下这口气,要找他算帐,于是我们带了钱,便沿路找过去,找了两年多,终于找到那畜生,可那畜生不论出入身边总是人多,无法下手,第一次失败后,他更小心了,我们又没学过武功,不敢贸然上前,只能找机会,就这样又跟了两年多,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杀了他……」 秀儿说到这里,突然哭出来,「姑爷,小姐那五年,想清楚很多事情,听说你一直未娶,她说等她给自己讨了公道,便要来江南跟你解释所有的前因后果,然后问姑爷还要不要她,可没想到我们到了江南,却刚好遇到朱家在城西摆流水席,说是三少爷成亲,给乡亲沾沾喜气…… 「我们这五年走遍大江南北,小姐身体越来越差,是凭着一股气才能坚持到江南,一听姑爷成亲,整个人便倒了下去,我们的盘缠早已用尽,只能先待在破庙里,虽然我有托人带口信给老爷夫人,没想到老爷夫人知道小姐杀了人,怕被连累,竟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小姐精神本来已经不好,知道连爹娘都不认她,便开始有些疯疯癫癫,有时会清醒,但总是胡言乱语的时候多……可是每次我提到要找姑爷帮忙时,小姐好像就会清醒过来,哭着说不要。」 朱时京心里痛极了。 原来过去六年,诗诗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她是千金小姐,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了,居然…… 「带我去见她。」 「秀儿不敢求姑爷接小姐入朱府,只求姑爷看在昔日情分上,给小姐寻个可遮风挡雨的住处,再给秀儿一些小鸡小鸭,秀儿会养小姐。」 听出秀儿似是不想让他和诗诗接触,他更是担心,执意要秀儿带路。 然而直到在破庙见到诗诗,他终于了解为何秀儿不愿他们相见。 诗诗双眼无神,一身肮脏,挺着约莫有六七个月大的肚子,见到他好像也不认识,表情空洞。 秀儿哭说,「我之前有找到一份在酒楼帮忙的工作,那老板知道我没有住处,便表示我可跟生病的姐姐一起住在杂物房,谁知道他根本不安好心……」 朱时京不禁握紧了拳,眼眶泛红。 鸳鸯谷里,桃花沿着三千河散步,花花在她身边跟前跟后,蹦蹦跳跳,看起来很开心。 第十六章 桃花笑,「你哪里像猫了,根本就是只狗。」 花花「喵」的一声,亲昵的蹭了蹭桃花的裙角。 走了一小段路,桃花觉得有些累,便在河边的石头坐下,唱起云族传唱百年的歌谣……心爱的人啊,只要真心的想着我,我便回来你身边,时光倒转,让我们再次相遇…… 记得以前太姑婆教她唱的时候,她还问过,时光要怎么倒转? 太姑婆笑说,不记得那个鸯鸟的故事啦,有眼泪作为术引,便可让时光回到两人相识之初…… 正哼唱着,突然有人在身边坐了下来,桃花转头,喊了来人,「太姑婆。」 「想什么这样专心,叫你好几声都没答应?」 桃花笑笑,突然想起,「太姑婆,是不是少爷来了?」 「没。」 奇怪,少爷明明说,最晚初十会来,现在都十三了,怎么还不见人?有事耽搁了吗…… 「我看你那夫君,一定是有事耽搁了,你自己回去吧。」 「太姑婆,您连这也算得出来?」 「不然这一百多岁是白活的吗?」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摸着她的头发,「桃花,记不记得太姑婆说让你别成亲,在谷中平平安安,可保长命百岁?」 「记得。」 「你啊,怎么就不听话呢。」 「太姑婆……您放心吧,少爷说过,绝不负我。」 「你要知道,有时候,即便不是他想负你,但不得不负你。」 桃花不解,「为什么不得不负我?」 「哪,假设你爹娘同时病了,你只有一颗药可以救人,可这药一定得吃整颗,如果分半,一点用都没有,你救爹,还是救娘?」 桃花想了半晌,「我会想办法再买一颗。」 「没得买,这世上就这么一颗。」 桃花不讲话了。 「很难吧,不管你把药给谁,都注定会辜负另外一人,虽然不是你愿意的,但是你没办法,这就是我说的,不是想负你,是不得不负你。」 桃花又想了想,「不管是救爹还是救娘,我想他们一定可以理解我有多痛苦,多么没得选择,他们爱我,绝不会怪我,所以,将来如果少爷不得不负我,我也绝不怪他。」 「傻孩子。」 「太姑婆,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吧,像桂儿的命,就跟您出谷前说的一模一样,我知道您是有办法的。」 她这次回谷,其实也就是为了这事,但不管她怎么磨,太姑婆总是略略带过而已,不肯说明白,转眼她在鸳鸯谷就这么待了快半个月的时间。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事事知道,桂儿命盘便是飞鸟,注定要走,至于你……看命吧。」 老人家慈爱的看着她,「记得那鸯鸟的故事吗?」 桃花点点头。 那故事从小听到大,因她缠着太姑婆说了不下数十次,可无论听几次都冕得很感人,总听不腻。 「当时多亏那丈夫对鸯鸟深情,落下了三千滴眼泪,夫妻才得以重新聚首,白头偕老……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先人对妻子如此深情,可是为什么云族女子现在的地位却如此卑微?去年虫害,照说应该是年轻男子出去找工作,怎却是把女孩儿家往外扔?说要整地,那不错,但整地只要一两个月,地整好了,也没见人出去帮忙。」 桃花知道太姑婆绝对不是无缘无故说起这个,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告诉她,可是这实在太隐讳了,她想不出来。 「太姑婆……」 老人家轻拍她的手,「静下心来,你会想明白的。」 孩子啊,男尊女卑,就是为了避免夫妻情深,又促时光变换,因为那鸯鸟并不是传说,而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情。 我们云族的女子,有倒转时光的能力,而那前提,是夫妻情深,以及丈夫的眼泪。 她是近百年唯一一位完术者。 她以前不信的,后来生了一场病,记得当时丈夫在床边,哭红了眼,紧握着她的手,要她活下来。 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娘,而他,不能没有她。 后来懵懵懂懂,只觉得睡了很长的一觉,当时还以为病全好了,没想到却听见娘亲说,小菊,该起来了,换好衣服,出来见见张叔的儿子。 一睁眼,见到娘,很年轻的样子。 娘把她从被窝抱起来,一边笑,一面给她换衣服,黄色的袄子,很暖很暖。 她突然想起来,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丈夫那天。 瞬间,她想起了那个倒转时光的「传说」——不是传说,是真的。 她的人生重新再来一遍,而且她记得,自己会因为那个不在意的小病后来病榻缠绵。 她避开了那场大祸,跟丈夫又做了四十年的夫妻。 她知道桃花将有劫难,只希望桃花的丈夫能守信,那么也许,桃花会跟她一样,因为丈夫的感情,重生。 「时京,下午下过雨,天气比较凉爽,我们去莲池走走吧。」 「好。」 听他这样说,柳诗诗微微一笑,吃力的站起身,挺着肚子,挽着他的手,两人便往朱府后面的梅园走去。 柳诗诗走了几步,又回头交代,「春晓,去准备棋盘茶水,我跟少爷要下下棋。」 「是……三……三少夫人。」 「怎么啦,说话结结巴巴的。」 「春,春晓不懂礼数,三……少夫人别见怪。」 「我怎么会为这种事情责怪你呢,别紧张。」 「谢……夫人。」 「时京,我们走吧。」 「好。」 跟有了身孕的诗诗在自家莲池旁下棋,品茗,或者画画吟诗——这曾经是朱时京在好多年前的想像画面。 当时只觉得自己真得老天厚爱,能有妻如此,才识,品德,样貌,都是上上之选,这天下不会有比她更完美的妻子。 梦中的场景终于实现,但他只觉得天意弄人。 柳诗诗的精神完全错乱了。 她以为自己在十五岁时嫁入朱家,此刻腹中怀的是丈夫的孩子,以为两人都只有十六岁。 大夫说,她现在精神很不好,别刺激她。 爹娘对于他将诗诗带入府中这件事情自然不是很赞成,当天便派人快马加鞭送信给柳家,请他们派人来接,没想到十几天后,姨丈阿姨终于回信,却说他们家没这女儿,朱家若愿收留便收留,若不愿,赶出去便行。 爹娘傻了眼,至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诗诗现在觉得自己是朱家的三少夫人,若要她回京城,反而显得奇怪,万一想起了什么,怕刺激她,病情会更严重。 竹院的丫头都是没见过诗诗的,秦姨也都交代过了,不准她们对外人提,这段时间,月银会多给一点,可若让她知道谁多嘴,可不是责罚就能了事的。 嘴紧有奖赏,嘴大有惩罚,因此几个家里缺钱的丫头都很听话,出了竹院,谁也不说什么,而朱家对于下人的规矩严,不是自己伺候的院子不能乱进,因此半个多月了,除了主人家之外,没人知道府中多了个三少夫人。 诗诗几乎跟以前一样。 她喜欢下棋,喜欢画画,兴致一来便作诗吟词,依然是以前那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可是现在看她,他觉得很痛心,很怜惜,但却不再怦然心动,很多时候他都想着,不知道粗眉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他前几天让人送信去鸳鸯谷,说自己忙,过几天再去接她,让她先待在鸳鸯谷,别动了胎气。 但他也知道这只是拖延之举,桃花不可能一直不回来,而回府时势必受到二疋的冲击——竹院有了一个三少夫人。 即便他最近都睡在客房,但对桃花来说,想必还是有一定的伤害。 她知道柳诗诗,而她也一定会知道竹院的这个三少夫人就是柳诗诗…… 「时京,你怎么了,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在想铺子的事情。」 诗诗微笑,「铺子怎么了?」 「二哥这十几年买了上百间铺子,我才刚接手,有些事情还不太懂,难免钻了牛角尖。」 「你现在手上有上百间铺子?二哥肯给你吗?」 「当然肯,二哥最疼我,别说只是他玩票买的铺子,即便是茶庄,只要我开口,他也会给的。」 「那你当时怎么会要铺子,不是要茶庄,朱家光是十里茶园就有好几处,收入应该比铺子收租还多。」 怎么会要铺子,不是要茶庄—— 奇怪,她现在又不像诗诗了,剐才那眼中的神情,是他看错了吗?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太对劲。 见他不语,柳诗诗歉笑,「是不是觉得女人家不该管这样多,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说这些了。」 「你以前从不爱管这些事情,说听得烦,现在倒有兴趣?」 「哦,有了孩子嘛,当然会想替孩子打算,总不能孩子长大了,让他去靠伯父吧。」 第十七章 朱时京想了一会,笑笑,「也是。」抬起头,刚好看到跟了二哥七八年的左右手望着自己,知道二哥有事要找,于是站了起来,「有件事情还没跟二哥说,你等等,我马上回来。」 柳诗诗柔顺的跟他点了点头。 「秀儿,过来陪小姐说说话,顺便注意一下,别让其他人来打扰她。」 「是,姑爷。」 「三少夫人,您……回来啦?」 「福伯,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奇怪?」 「这……最近天热,老头子怕热。」 太糟糕了,三少夫人居然自行先回来? 见桃花要往竹院去,福伯连忙一马当先,挡了一挡,「老夫人交代了,如果您回来,先去找她。」 「我赶了一整天的路,身上有汗水灰尘,这样去见娘,实在有些失礼,等我先去换件衣服。」 那怎么行——这样不就要跟诗诗姑娘照面了。 虽然诗诗姑娘现在处境堪怜,可是,一旦两人见面,要哭的可是眼前的这位正牌三少夫人啊。 「阿火,去跟少爷说,夫人回来了。」 桃花看着那叫阿火的小厮跑得飞快,觉得奇怪,这事怎么了?福伯好像不想让她回竹院一样。 「福伯,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见福伯不说话,桃花又问了一次,「福伯?」 跟在桃花身边的丫头吱吱喳喳的说,她们走这一趟真的很累,又说夫人有孕,得快点休息…… 「您就听我这一次吧,先去大堂等着,我不会害您的。」 年纪一大把的大总管都这样说了,桃花自然不好再坚持,于是点点头,瞬间,看到福伯松了一口气。 在大堂坐下后,几个丫头还在忿忿不平,说福伯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这样对她。 桃花笑说没关系。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从内堂出来,一个约莫有六七个月身孕的少妇,后面跟着一个她没见过的丫头还有春晓。 桃花一见她,便呆住了。 桃花见过很多张她的画像,她是柳诗诗。 【第十章】 那天的情况后来变得很混乱,虽然两边的人本能地都没开口,但是柳诗诗却见到桃花手上的镯子——那是家传的镯子,朱夫人以前常笑说,等她嫁入门,这镯子就给她了。 接着是记忆回笼,柳诗诗尖叫起来,然后昏厥。 大夫来看过了,还是老话一句,别刺激她。 那天晚上,朱时京拉着桃花的手,在客房里细细跟她说明前因后果。 「桃花,我知道这件事情委屈你,可是阿姨和姨丈现在不认这女儿,我若不管她,她便得流落在外,别说我跟她曾经定下亲事,即便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我也不能不管她。」 桃花心里闷闷的,太姑婆说的就是这个吗——不管你把药给谁,都注定会辜负另外一人,虽然不是你愿意的,但是你没办法,这就是我说的,不是想负你,是不得不负你。 少爷现在只有一颗药。 因为柳诗诗病了,所以没有选择。 接她到府中照顾,让她住在竹院,让大家喊她三少夫人,她能理解,她只在乎一件事情。 「那……那少爷心里……还喜欢她吗?」 朱时京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微笑,「不担心有人住进竹院,只担心我喜不喜欢她这问题?」 「嗯。」 「那你放心吧,我现在最喜欢的人是你。」 这句话,并没有回答桃花的问题,可是,他也没有说谎,他现在最喜欢的人的确是这株傻桃花,但他对诗诗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不是男女之情,但也不是纯粹的兄妹之情。 那种感觉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没有怦然心动,但如要他随便找个地方安顿诗诗,却也做不到。 所以他无法说我不喜欢她,他只能婉转的说,我最喜欢的是你。 桃花很单纯,并没有听出言下之意,听他这样说,脸颊上立即有光,「真的,没骗我?」 「没有。」 「那我们是不是暂时都要先住客房?」 「是,大夫嘱咐别刺激她。」拉了她在床沿坐下,「我知道要你住客房是委屈了,我会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在这之前,先为我忍一忍。」 「住在竹院跟住在客房都没关系,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就行。」 朱时京自然知道桃花好说话,但没想到她可以这样好说话——让桃花住客房,连爹娘都觉得不像话。 突然想起自己生病被她照顾时曾逗她,鸳鸯谷的家,夏天漏雨,冬天有风,而朱家吃得好,月银也多,不如就留在朱家,别回去。 当时她说,不行,一定要回鸳鸯谷。 ——再破再旧都不要紧,如果不能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就算给我最好的楼房我都不会开心。 搂住桃花,朱时京安慰道,「放心,我会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桃花乖顺的点头,不敢告诉他,自己的心里很慌,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一样。 过几日,两全其美的方法还没有想到,反而到了不得不切割的地步。 都生活在朱府,要完全不碰见几乎不可能——诗诗从以前便喜欢朱府的园子,不论天雨天晴,都会绕着莲池或者梅园散步,可她只要一见到桃花,便会失控尖叫,大夫说,最好的方法是别让两人见面。 诗诗现在的身分是「三少夫人」,自然不能限制她哪里可去,哪里不可去,但若要桃花别出客院,也没那道理,朱时京原本还有点犹豫该如何处理这棘手的状况,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跟朱时祥一番长谈后,他立即决定另外找个宅子,让秦姨带着几个丫头小厮过去伺候。 桃花说,不幽客院就不出客院,反正客院也很大,再者她也相信自己的少爷会解决这问题。 但这次朱时京却很坚持,因为诗诗太虚弱了,禁不起再一次的意外。 两全其美的说法书犹在耳,但桃花知道,少爷已经没有选择了,他已把那药放在柳诗诗的掌心中。 短短一天,就找到了房子。 宅子在闹街的小巷里,算是闹中取静,前任屋主听说是个文人,因此屋内陈设十分雅致。 只是再雅致,桃花都难掩失落。 从鸳鸯谷回到高远府,再从朱府搬出来,不过才十天的事情。 「桃花,别想了,喝点甜汤吧,少爷派人送来的。」秦姨边说边领了个丫鬟进来,桃花见到人,终于比较开心了。 「春晓!」 「见过三少夫人。」 「别这样喊我,还是叫我桃花吧。」桃花转向秦姨,「秦姨,没关系吧?」 若是以往,秦姨自然不准,可是眼见这小夫人好不容易高兴点,又知道春晓是她刚入朱府的伴,便也没有什么不准了。 「这厨房的东西还欠一大堆,我去看看陈老板准备好了没有,晚点才回来,你们就聊聊天吧。」 待秦姨离去,春晓立刻从手上提篮里端出一碗汤,「少爷说他最近忙,过两天要去京城,让我天天带汤过来。」 「不用这么麻烦,天天过来太累了,这些东西我再找人弄就好。」 「那不一样的嘛,少爷让你搬出来,肯定觉得很愧疚,这样做大概心里好一点吧。」 桃花顿了顿,低声道,「是吗?」 「一定是的,我看少爷这几天,脸色都不太好,二少爷也是,生意上的事情我们当然不懂,可是,没人比我们更懂看脸色了,那样子分明有大事,连夫人都知道有问题,可是也没人敢问。」春晓说了一大串,见桃花似乎没有要喝汤的意思,催了催她,「喝吧,三少爷嘱咐要看着你喝完。」 桃花打开碗盖,见是之前常喝的甜汤,拿起汤匙轻轻搅拌着,气味很香,可她就是不饿。 但若不喝完,春晓大概无法回去覆命…… 才舀起一匙,春晓突然按住她的手,「桃,桃花,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当然啊,我刚入府时,只有你不嫌我,跟我当朋友。」 「那……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会原谅我吧。」 「春晓,你怎么了?」 「没事啦,只是,只是……」 「只是?」 「就婉姐昨天让园儿别来了,因为听说之前园儿跑去夫人那边讲过闲话……我就睡不太好,你也知道,我是卖给朱家的,跟园儿他们不一样。」 虽然春晓结结巴巴,但桃花还是懂了她要说什么,于是安慰她说,「春晓,我把你当朋友,所以你不会得罪我的。」 「桃花,你人真好。」 「你以前老说我呆。」 「不是呆,你人真的很好。」春晓低声说,「希望老天爷保佑你。」 「我不就好端端的在你面前吗?」 「是啊,我想多了。」春晓勉强一笑,「喝汤吧,我好回去跟少爷交代。」 第十八章 桃花笑笑,拿起汤匙舀起一些甜汤往嘴巴里放,大概是凉了的关系,味道有些怪,不过她并不是很重吃的人,因此也不是太介意。 不一会,汤便喝完。 春晓把空碗放入篮子里,「桃花,那我回去了。」 「嗯。」 「你要保重啊。」 桃花正想笑她怎么讲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突然身体一晃,下意识扶住了桌子,却因一口气喘不过来,便整个人跌在地上。 春晓见状,憩要过去扶她,却听见门口传来个冷冷的声音,「不用扶了,反正早晚也是个死。」桃花睁大眼睛,柳……柳诗诗? 「怎么?很惊讶吗?」柳诗诗笑了笑,「秀儿,扶我坐下。」 「是,小姐。」 桃花眨眨眼,怎么样也无法将眼前的事连结起来,「你怎么……你不是……」天啊,她的肚子…… 「春晓,你做得很好,放心吧,你哥哥明天晚上就会被放出来,你可以通知爹娘准备好吃的,给他去去霉运。」 桃花转头,看到春晓红着眼睛跟她说,「桃花,对不起……我哥哥在京城迷恋上烟花女子,跟人争风吃醋惹了事,被关进衙门两个多月了,柳姑娘说,如果不照她的吩咐,她就让我哥死在衙门里……所以……对不起……」 柳诗诗要春晓给她下药,为什么? 这药……肚子好疼…… 「反正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也不怕告诉你,我没失忆,也没发疯,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弄走你。」 「你……你骗了少爷……」 「谁让他不争气呢,时京是挺可爱的,从小一起长大,我也不是不喜欢他,可谁知道他整天只想玩,成亲前一年,我问他,家里的事情,你要怎么办,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家里有二哥在,不用他烦心——他不烦心,我可烦心了,我可不想嫁个丈夫,手无实权,想要大笔一点的金银,还得看嫂子脸色,但婚已经许了,不嫁又不行……别这样看我,我也不是真的很爱钱,我后来跟的男人,可还真的一点钱部没有。」 「你……你不是……」 「当然不是,说来也是命,我要成亲了,大管家把儿子叫回来帮忙,那人几年不见,居然长得十分俊俏,他大江南北的做生意,舌粲莲花,你既然跟时京成亲,自然也知道时京那人其实不太会说话的,这一比,不就比出来了,我当下就想,与其当个没权的金丝雀,不如跟这人走吧,唉,我还以为爹娘当时会让韵音代嫁,没想到居然说我病殁了。」 「那……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回来……明明,明明不喜欢三少爷……」 「无路可走吧,我后来才知道,那人哄我走,也没安好心,不过就是希望我爹娘软化,让他入赘,做个富贵女婿,过个几年,他发现我爹无论如何都不肯之后,便起了其他念头,有一晚上我发现他想丢下我,自己从客栈跑掉,就在他的茶里放了点东西,然后带着细软,离开了那里。」 「你只是……」 「是,我只是来找个人照顾我,我知道时京喜欢我,也知道他隔了五年才成亲,只要我的遭遇够凄惨,他就不可能丢下我。」柳诗诗微微一笑,「瞧,我这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赶出去了吗?」 「既然……你只是要赶我出来,目的也达到了……何必还要……」那汤里掺的是什么,她的肚子真的好疼。 「孩子的爹跑了,爹娘也不肯认我,时京是我唯一的浮木,我得好好抓着他,要让他专心对我,只能除掉你了。」 桃花睁大眼睛,肚子很痛,可是,心里更难过。 以后,少爷就要跟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女人过日子吗?她把少爷当傻瓜一样,又怎么会真心对他…… 模模糊糊之际,突然又听见有人冲了进来。 「桃花。」有人把她抱了起来,叫她名字。 是少爷的声音。 她得告诉他,柳诗诗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柳诗诗,她现在心狠手辣,他要水心一点…… 她得告诉他才行…… 桃花努力睁开眼睛,见朱时京一脸紧张与担忧,「你忍着点,二哥让人去请大夫过来了。」 二哥? 桃花这才发现,她这小宅的客听里,站了好多人,好像还有衙门的人……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她得…… 桃花提起气,「少爷,她,她说的那些都是骗你的,你别信她……」 「我知道。」他都知道。 就是知道诗诗心怀不诡,他才赶紧找宅子安顿桃花,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他以前固然喜爱诗诗,但不是傻子,这个诗诗一旦讲起家业,总会出现一点异样,他跟二哥商量后,派人送信到京城,请大哥查查情况。 大哥是官,城中诸多交好之人,问事情自然有门道,小姐跟管家之子私奔的事情即便瞒得紧,但这世上又哪里有不透风的墙? 而那管家之子,也被找到了。 虽然被下了毒,幸运的是客栈里就住着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立即给他诊治开药,但即使如此,也花了两个多月才复原,这下他正抓着柳诗诗的领子大骂,说一定要报官。 这事一旦没处理好,会牵累阿姨一家,所以他除了二哥,也没跟谁说,只想着把一切都处理好了,再把桃花接回来。 没想到…… 「桃花,你要坚持住,你看,那个被下了毒的管家儿子都没事,你也不会有事的。」 桃花想点头,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鼻子流了出来。 她伸手擦了擦,满手红色。 不一会,嘴角也有什么溢了出来。 朱时京慌了,大夫为什么还没来? 眼见桃花越来越虚弱,忍不住搂紧了她,低声说,「桃花……我们才成亲一年多……」 「少爷……」 「你说过,会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别离开我……」 桃花模模糊糊的,只觉得有什么滴在脸上,温温的,有点咸…… 少爷,你哭了吗? 因为我而哭了吗? 她好想摸摸少爷的头跟他说,不要哭,可是现在很晕,很痛,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别哭,少爷。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故事,那只鸯鸟,那个丈夫,你知道吗,那都不是传说,是真的。 此刻我真真正正知道那是真的,云族女子可倒转时光,重生之后,趋吉避凶,但那前提是丈夫对妻子情深。 少爷,我当时跟你说,丈夫在谷底留下三千滴眼泪而成三千河,我后来才知道自己记错了,太姑婆说,那是三千多个日子的眼泪…… 你惦着柳诗诗五年,那会想我十年吗? 这十年你一定会很辛苦,可是希望你一直想着我,我才能回到你身边。 一年实在太短了,我想跟你养儿育女,白头到老。 桃花闭上眼睛,力气渐渐抽离,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那从小便听熟的定情歌——心爱的人啊,只要真心的想着我,我便回来你身边,时光倒转,让我们再次相遇…… 江南,春。 阳光晴好,碧空如洗,吟琴湖上,波光潋滥,少女摇桨采莲,俨然一副太平景致。 码头边,牙婆殷殷叮咛眼前这群丫头,「等一下会有几位大户人家的管家,还有客栈的老板过来挑人,记得要精神点,如果人家问怕不怕辛苦,要说不怕,主人家供吃供住还给月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知不知道?」 桃花跟着众丫头回答,「知道。」 在岸上没站多久,很快的,福伯跟婉姐都来了。 当婉姐叫到她的名字时,桃花忍不住想哭。 婉姐笑说,「丫头怎么了,两泡眼泪,是想进朱家,还是不想进朱家?」 一切重演。 她被挑进了朱家,被安排扫地跟洗菜。 桃花没有刻意去记什么,因为她知道,一切有定数。 至于春晓,她并不想埋怨,都是苦命人,春晓也只有一颗药,她哪里又有选择了。 那日跟春晓在洗菜,两人说着什么,她也不太记得,只听得春晓啊的一声,「夫人应该已经用完早茶,我要去收杯子,不然要被张婶骂了。」 没人跟她聊天,她便哼起了歌,唱着唱着,突然听见有人走进来。 「来得及吗?有没有被骂?」 没听见回答,桃花于是抬起头——不是春晓,是个年轻男子。 见到来人样貌的瞬间,桃花低下头,皱眉,忍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那人怒道,「有什么好笑?」 少爷,终于见着你了。 桃花眨眨眼睛——当她从船上被桂儿摇醒时,她就知道自己重生了,带着一年多的记忆,回到了刚刚到达高远府的时候。 少爷真的想了她十年…… 这一次,她知道该怎么做。 她会好好守护少爷,好好照顾自己,等将来他们的孩子大了,再把他们这爹娘的故事踉他们说,一代一代传下去。 后记 【后记 求婚之歌 简薰】 大家好,我是简薰。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参与这一次的古代套书,非常紧张也非常开心,知道这个计划时,庞大压力顿时席卷而来,不过好在最后顺利完成任务!希望这个故事,能在新年期间带给大家一点点欢乐,在这边祝所有的读者朋友新年快乐~~ 拜完年了,在这边也想和大家做个分享—— 我很喜欢看「男女纠察队」,虽然不是每集都会收看,但基本上只要有时间,一定会看。 狩野英孝是常出现在这节目的搞笑艺人,他被节目制作整了很多次,有像是演唱会,恶魔三角关系等片段……这次总算对他做了一个好企划,让他在演唱会上跟交往五年的女友敦子求婚。 为了求婚,狩野亲自写了一首歌——从他没没无闻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到现在,他把五年的点滴写入歌词,作为求婚歌曲。 敦子并不是圈内人,所以无从得知她是什么样的女生,可是从歌词里就能感觉到,敦子是个很棒的女生。 「为了不让我担心而错过工作,就算身体不舒服,也瞒着我装作没事」 「你说你的梦想就是看着我实现梦想,这样一直陪我走到今天」 「我的戏服增加太多,衣橱放不下的时候,你便把自己的衣服扔掉」 「为了祈求我的梦想实现,你到附近的神社,在深夜里走在地藏通上」 狩野在唱第二段时就哽咽不断,表情真诚得让简小薰跟着眼泪流不停。 五年的时间绝对不是一首歌可以写完的(他之前写了满满的好几张纸),感觉很难形容,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祝他们永远幸福。 也祝大家永远幸福。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小婢变主母之一《铃兰小婢》; 2、小婢变主母之二《桃花小婢》; 3、小婢变主母之三《牡丹小婢》; 4、小婢变主母之四《丁香小婢》。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