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相思》 楔子 每个女孩,都该有一双美丽的高跟鞋,一如每个女孩都曾有一段最美的梦。 他,是她的梦,而她,情愿一生长醉不醒—— 任何事,只要扯上吉祥又大气的数字,仿佛再平凡的事情都会变得不凡了起来。 例如,建国百年,大爆百年结婚潮。 百年好合、牵手百年,多喜气。 又例如,建国百年,百年国庆、百年校庆都被格外重视了起来。 百年里程,历史见证,多豪气。 可有人似乎不怎么买帐。 我站在后边,静静打量窗边的男子。 他有一张极出色的相貌,是那种无论你在街上随手抓个人来问,都会说他是美男子的那种姿色,比美食品管认证更权威。 这样形容似乎有些不伦不类,毕竟他不是食物,虽然有不少女人确实将他视之为绝品珍膳…… 温润如玉,沉定如水。 那是见到他的第一眼,脑海浮现的八个字。 空有一张好看皮囊的男人我见多了,他的出色是由内而外的,难以用笔墨形容的气质与风度,让人移不开视线,绝容俊貌反倒是其次了。 从认识他至今,还不曾见他有过慌乱失控的时刻,音律永远沉缓清笃,应对永远不疾不徐、优雅得体,我怀疑他根本就没有那种时刻。 上流社会最有教养的翩翩贵公子,他杨季楚当之无愧。 有人说,他风度绝佳、眉目温和,对女伴永远有用不完的耐性与温柔,可我反倒觉得,最是温柔好脾性的男人,往往最是冷漠无情。 在他温煦无波的眼底,其实根本不曾触动心弦,才能维持住永远无懈可击的完美与优雅。 「咳咳!」 半个小时过去,于是我终于确定,若是我一直不开口,他真的会任时间蔓廷到地老天荒也不会有何任表示,不得不出声示意一下。 跟他比耐性,无疑是自取其辱。 他微微偏头,一愣。「你还在?」 「……」我这么大一尊杵在这儿,他竟能忽视得如此彻底。 他回眸时眼底那抹飘忽极快,迅速便掩饰过去,但我还是捕捉到了那神奇的瞬间。 不可思议,完人杨季楚也会恍神? 他今天很反常喔! 「今天学校很热闹,你不去走走?」为庆祝百年校庆,校方今年格外重视,相当用心筹划,历任校友中有不得了的几位重量级政商要角莅临。 「既然知道,你这个校友兼中文系教授还好意思窝在这个小小的研究室里?不充当地陪带我四处走走,介绍一下本校环境与特色?」 「你还需要我带领吗?学、姊。」并刻意加重后面两个宇。 我耸耸肩,一点也不心虚。「好些年没回来了,何况以前只知道上课,没心思多留意其他。」 「也是,商学院的女状元,直到现在,『汪咏靓』大名在商学院间仍如雷贯耳,你的精神永远与学弟妹同在。」 我很确定,这绝对是嘲笑。 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哪有你命好,文采似锦、冠绝古今的文学院院草,群花竞逐,风花雪月,好不瑰丽,好不写意。」就他会ㄉ一ㄤ人啊! 他笑了笑,目光再度投向窗外,没回嘴。 居然这样就休兵了,真教人意外。 「季楚?」他在看什么?从刚刚视线就一直流连不离。 他顶了顶下颚,示意往窗外某个角度望去。「那里是情侣幽会的绝佳选择,前有人工造景,后有绿荫成林,幽静雅致,隐蔽性足,进可攻退可守 ,可保秘恋私情绝不曝光。」 还真的哩,尽管由高处俯瞰,还是有视觉死角,只要抓对角度,真的可以神鬼不知地来个文君相如、夤夜私会。 「你挺了的嘛。」 他扬唇,竞隐约勾勒出几许温存弧线。「不都说我风花雪月,好不瑰丽了?」 哇咧!还真的呀? 「那位女主角是谁?」完全没听他说过呀!瞒得未免太彻底,全世界居然没有半个人知道他求学生涯曾有过这么一段。 这颗震撼弹实在太大了,炸得我有点头昏。 「分手了。」 废话。 问题是,他看起来还怀念得很。 与他有往来的异性多不胜数,但真正要论及私情的,我挖空了脑浆也挤不出一个人名,尤其——能够让他流露出这种柔软而温存的神情。 「你——还在想她?」 「分开,是我作的决定。」 那又如何?没有人规定,先提分手的人就不能旧情难忘。 其实,根本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如果不是仍放在心上惦着、念着,又怎么会连一处当日约会的小地方都如此眷恋难舍? 以至于——连面对心底的思念都没有勇气,因为藏得太深、压得太牢,不敢泄出分毫,深怕相思如潮,汹涌决堤。 那需要多浓的思念、多痛的压抑? 我不再追问。每个人心底,都有那么几段挥之不去的感情与记忆,而这是属于他独有的,一段杨季楚的过去、杨季楚的爱情,杨季楚的——故事。 第一章 故事的开端,始于那一日的向晚时分。 那一年,他二十四,她二十二,正是青春明媚、情思初动的年华。 如果不是遇见她,他不会知道,世上有一种爱情,连触动都痛彻心腑,不会知晓世上原来有一个人,能够让他连想起都酸楚盈怀,却宁愿疼着、 想着,不能抛舍。 甚至,往后的许多年,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早知道前方等着他的,会是一段如此撕心裂肺、两败俱伤的爱情,他是否仍会开启那一道相隔的门,迎向这一生最初的情动? 他没有答案,也无从选择—— 那时的他正在攻读研究所,平日在外租屋独住,适逢母亲五十大寿,特意回家一趟。 杨家成员单纯,只有双亲以及杨家两兄妹,因父母生性低调喜静,除了一名管家及定时前来的钟点佣人之外,通常是不合有什么闲人出入杨宅 ,因此缓步上楼,听见虚掩门扉内传出的声 响,他本能便以为是那个甫上大学的妹妹。 这丫头打小便爱蹦蹦跳跳,片刻也静不下来,一点都不像学者气质的父亲及娴雅闺秀的母亲,父母索性将她送去学舞蹈,发挥过剩的精力,没想到这一学倒学出兴致来,让她发掘未来志向之所在。 这间练舞室就在他卧房的隔壁,原是属于他的书房,是在她考上舞蹈系后,才重新设计、规划为练舞室送给她,作为她成为大学新鲜人、又朝未来梦想迈入一大步的贺礼,也是当兄长表达对妹妹的宠爱。 随着轻扬的音乐声,他顺势推开门,发现里头的人不是妹妹的当下,着实一愣。 自小深植的礼教告诉他,应该要礼貌地立即退离,或者也该出声示意才对,偷窥不是好行为。 然而,在那当下,他什么也没做。是她的舞姿吸引了他,抑或柔软如水的身段令他移不开视线?他没有答案。有些人,单单是肢体语言,胜却千言万语。她便是这种人。 纤腰如锦、身段如水、媚骨如丝,一个旋转、一个下腰、甚至是不经意的回眸,宛若秋水春波,诱人神魂与之飞扬共舞—— 「啊!」 微妙的瞬间终结,她发现了他,也将他拉回现实。 「抱歉,门没关妥,就擅自进来了。」想了想,他有风度地先自找介绍。「我是屋主的长子,杨季楚。」 她当然知道他是杨季楚,还知道他与她读同一所大学,是历史系杨教授的长子,这几年陆续取得中文系、哲学系凭,目前主修中研所的学分,有空再修几堂艺术史,也许今、明年会考个博士班来玩玩。 有人说虎父无犬子,杨教授有这么一个青出于蓝的儿子此生足矣,还有人笑称他打算把艺术与人文类文凭全都拿上一轮…… 他是文学院的当代传奇,更是女孩们趋之若鹜、寤寐以求的气质型才子兼永远的梦想。 可——她完全没预料到会遇上他啊! 「我猜,你是季燕的同学?」见对方一径沉默,他主动问道。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似乎很排斥他,目光完全不敢与他对上,一副最好能有多远离多远的模样……这让他感到些许意外。 他不晓得自己的存在有这么可怕,会让女孩子手足无措到想避逃。 「哥,你回来啦?」后头响起的声音,将她由无言可对的窘境中解救出来。去而复返的杨季燕,端着点心及茶饮入内,来回打量了下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 「他是我哥啦!哥,这是我学姊,她有一个很特别的姓喔,姓冉,冉盈袖,很美吧,像是天生注定要跳舞的。」 「盈盈起舞,长袖翩翩,是很美。」他沉吟道,细细玩味。 纤躯不明显地一颤,静立垂眸。杨季燕叹气,横他一眼。 「哥,你别再造孽了。」 嫌在他西装裤下阵亡的芳心还不够多吗?如此温醇的嗓音低低吟咏女孩芳名,纵是无心勾诱,也难不使芳心怦然,她要不是他的亲妹,也要醉得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了。 「胡说八道。」杨季楚笑斥,将话题绕回原点。「你们在练舞?」 「对呀。」说到这个,她可兴奋了。「我和学姊在排练毕业成果展的舞,学姊很厉害喔,整段舞都是她自己编的,每个指导过她的老师都说 她是他们见过最有天分的学生,好像身体里每一个细胞是为了跳舞而存在的,以后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杨季燕!」她窘得直想挖个洞钻进去。 「是这样啊!」所以当系上教授誉为舞蹈天才的学姊找上她,请她在毕业成果展轧一角时,可以想见她会有多受宠若惊了。 先不说一年级新生受邀参与学姊们的毕业会演是多大的殊荣,能够让舞蹈天才的学姊如此看重地亲自邀请,她作梦都不敢相信。 「我可以吗?」她曾经无比怀疑。 但学姊说:「你可以。我看过你在社团的话剧表演,你有相当丰富的肢体语言,你要相信自己。」 居然有人如此肯定她,而且还是来自于她一入学便视为偶像及学习目标的学姊,她好感动。 学姊真的很照顾她,有时请学姊过来指导她、陪她练舞,她都不会拒绝。 「你说得我都好奇了,可以跳一段让我开开眼界吗? 「当然——」 「可以啊。」杨季燕兴致勃勃,活像个爱现、等着在大人面前讨赏的孩子神情,让冉盈袖再不识相都只能将婉拒言词吞回去。 她硬着头皮,勉强点了下头,重新按下音乐开关。 心无旁鹜,全心默记舞步、数着拍子,凭本能移动脚步,展臂、旋身,皓腕搭上搭档的掌心,但也不知是急于表现还是怎地,杨季燕一个失误 ,慢了半拍,让她落了个空,一时重心不稳 ,身子一倾,跌落地面。 一瞬问,杨氏兄妹皆愣了。 「没事吧?」杨季楚率先回过神来,上前探问。 「学姊……」自知闯了祸,杨季燕嗫嚅喊了声。 「没事。」然而,一移动便心知不妙,右脚不寻常的痛楚令她颦起双眉。 杨季楚是何等地心细如发,当下便察觉不对。 「伤了哪里?」 「……脚。」细细的音浪自唇问吐出。 「你呀!」毕竞是自家妹子大意闯下的祸,杨季楚半是责备地去瞥一眼,事主立刻低下头,愧疚地坦承错误。 「学姊,对不起……」 「不关她的事。」学舞的人,摔伤扭伤早就是常事,没有人天生就什么都好,季燕的表现已经很好了,问题在她自己。 是她自己不够专注,否则这种小小的失误,她应该有足够的能办 应变过去。她正欲撑起身—— 「别动。」下一刻,整个人腾空而起,她本能攀住触手可及的物体,定下心神才惊觉自己正落入他臂弯之间,而她双臂正牢牢攀住了他肩膀。 她一脸困窘,迅速松了手。 「我自己可以——」 「别逞强。」学舞的人脚有多重要,丝毫风险都冒不得,她不会不知道。 她旋即静默下来。他说的对,事有轻重,由不得她。 「自己在家反省思过,等我回来。」这句话是针对妹妹说的。 十九岁的大女孩,竟也被训得乖乖的。真奇特,这年头哪还有这么听话的妹妹呀? 看得出来,杨季燕相当敬重兄长,该宠的时候他比谁都疼宠,该严厉的时候,可也让她没敢吐出一个不字。 他这个哥哥,当得挺称职的。 「你在想什么?」亲自开车送她去医院的路上,他打量副驾驶座沉默的侧容。 「你可以在前面放我下来,我自己去看医生。」 「出了任何差池,燕燕担待不起。」他一句话,便轻松驳回。 就说他是称职的好哥哥吧,连妹妹无意捅出的小纰漏都责无旁贷,一肩扛起。 以为他会带她去大医院,毕竟杨家可说是名门之家,凡事讲究得很,没想到他带她到一间看来颇有历史的中医诊所。 等待看诊时,她悄悄打量了下内部陈设,以及墙上列了整排的奖状、证书…… 虽然诊所外观看起来没有华丽的门面,但是单从这一排光荣历史看来,这医生应该颇有两下子。 他进一步说明。「燕燕小时候好动,跌打损伤都是这个老医生包办的,瞧她现在还活蹦乱跳,你可以相信他。」 原来所谓名门,也不尽然只讲究外在排场而已。 看诊号码叫到他们时,杨季楚照例抱她进看诊室,老医师诊视了受伤的脚跟一会儿,宣告并无大碍,乔一乔、再换个几次药就没问题了。 确认并没有伤到筋骨,回程时,她便再也不肯让他抱进抱出了。 送她回学校宿舍的途中,他似是无意,每隔一会儿便打量似地瞧她,绕是冉盈袖再没神经也不可能全无所觉。 接收到他又一次投来的深思眼神,她终于沉不住气。 「你到底在看什么?」 既然有人起了头,他也就不容气地问了——「你很怕我?」 「没有的事。」她驳斥得迅速,反而显得言不由衷。 不是怕,那就是讨厌喽?闪避意味分明的姿态,傻子才会感受不出来。 「我们以前见过吗?」 「没有。」依然是不经思考的回应。 「只是确定一下罢了。」如果曾经见过,他却没认出来,那就是他失礼了,否则怎么解释她初见便退而避之的态度? 但是她否认了,那么他就想不通了,自己究竞是哪儿唐突了佳人? 「你在校门口放我下来就可以了。」 他沉吟了会儿,并没有马上回应。 校门口离女宿步行少说也要十五分钟的路程,虽然她的脚伤并无大碍,还是不适合一下子走那么长一段路。 「我会打电话请室发来接我。如果你真的不想造成我的麻烦和困扰,请听我的。」 她不想让任何人瞧见,引发不必要的揣测,是吗?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在这座校园的渲染力,但是头一回,有女孩子避他如蛇蝎,将名字与他扯在一块儿视为莫大的困扰与麻烦……不得不说,这感觉不会太愉快。 可他也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人家都那么清楚表态了,再做无谓的坚持就是不识相了。 深深瞧了她一眼,如她所愿,他在校门口缓下车速,并且特意绕到较少人进出的小南门。 「……谢谢。」 是谢他送她去看诊?还是谢他配合她想保持一条长城距离、最好永远当陌路人的意愿? 无论哪一个,起码人家维持了基本的礼数。 他扯扯唇,也颇含深意地回她。「不客气,应该的。」 她嚅了嚅唇,最后还是不发一语,安静地下车离去。 他没立即驶离,升起车窗耐心等待了片刻,确认她拨了电话,有人前来接她,才放心离去。 这件事,杨季楚着实挂心了一阵子,毕竟是自家妹子害人家受的伤,于情于理总脱不了责任。 知道是舞蹈系的毕业班学生、也有了名宇,要找到她并不难,挂念着她的伤需要回诊换药,他前往女宿拜访了几回,回回都扑了个空。 他不笨,回想她先前的态度,心下多少有了底。 既然人家都不要他多事了,何苦再去自讨没趣? 回到文学院院长研究室,桌上有一大叠学弟妹交上来的报告,下午还得代教授去给一班学生监考。 身兼助教边修学分的日子,没有想像中轻松,但还不至于应付不过来,就是他那个任性过头又太讲究「灵感」和「美感」的指导教授有那么一点让人头疼就是了!心血来潮就拿出传说中的万恶电风扇来吹学生的报告,以决定分数的高低,每每让他捏上一把冷汗,不知这回哪个倒霉的学弟妹又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但基于人家手上还握有他的生杀大权,为了他的论文着想,他选择俗辣地保持沉默。 所以后来,报告收齐后,他会先代阅一轮,分为较出色的、表现平平的以及不知所云的三大类,方便恩师审阅,往后也就成了自第三份报告里玩大风吹,而这一回,任它怎么吹、有几个倒霉鬼要被当掉,他良心也比较不会过意不去。 「我这爱徒真是诚实、正直、负责、有担当的优秀好男儿,未婚女孩可得张大眼瞧清楚了。」每每在课堂上就推销他,全中文系无人不知他杨季楚是文学院院长最钟爱的得意门生,却没人知道,那其实是因为他能够忍受那种电风扇定生死的怪癖,并且任劳任怨的缘故。 「杨助教——」 门口怯怯地传来一声呼唤,他由成叠的期中报告里抬头,是教授新请的工读生。大概是教授突然良心发现,察觉到他的工作量太大,这学期开始多了个一年级的新进小学弟来帮他的忙,虽然这只不晓得自己误入歧途的纯真小羔羊,还没能有幸见识到恩师的独门风扇绝学,但分摊掉登记成绩、影印文件这类琐碎事务,也减轻他不少负担。 「什么事?冠新。」 「那个……你刚刚出去的时候,有个女孩子拿东西来,说是要还你的,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放在你桌上了。」 学长有交代过,任何人送来的东西一律不收。刚开始的时候,桌上总是堆满女孩子送来的礼物和情书,食物出现的速度就算他们有十个胃也消化不完,最后为了免去无谓的困扰,他干脆交代任何物品一律婉拒。 更早之前,听说还发生过女孩子在食物里面下那种让男子吃了以后爱上施咒者的情咒,至于施咒的物品,是用女孩子的……呃,太恶心了,不方便说明,他听了以后晚餐吃不下。 连用血书表达激情炽爱的手法,也都让他见识到了,原来人太帅、太受女孩子欢迎也是一种困扰。 刚开始,他对这名充满偶像光环、完美得不像真人般存在的学长,总是连说话都会紧张到结巴,现在是好多了,但根深抵固的崇拜与仰慕,还是会让他有点小小地放不开。 连系办小姐都笑过他像内向害羞的小闺男。 唉,不是每个人都像学长,连和院长说话都能沉然若定、进退得宜。常常当得人莫名所以、喜怒难测的院长,可是他们会认最难搞的大刀王啊,有时全班,有时狂当了半数之多,偏偏又是避不掉的必修学分,每个修到课的人全都绷紧神经判咧等,大概也只有杨助教有能耐得到他的和颜悦色,还成日挂在嘴边「爱徒、爱徒」地喊。 杨季楚瞥向左手边白色的标准信封袋。「嗯,我好像看到了。」 想了想,小学弟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些什么。「那个女孩子看起来规规矩矩的,长得很……灵气,那个应该不会是什么危险物品。」 灵气?这什么怪异形容?听起来不太人类。 杨季楚凝目一思,脑海本能地浮现那张沉静如水的秀雅面容。 「那……助教你忙,我下一节还有课,先走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他这才打开信封袋。 里头是几张纸钞以及铜板,他约略数了数,很快便明白过来。 那天带冉盈袖去的中医诊所,健保并不给付,但医疗效果远胜许多知名的大医院,而里头的金额,就是他那天付的诊疗费,分毫不差。 当天挂号时,她人是在候诊室,想来八成是燕燕说溜嘴了。 这丫头啊,什么都好,就是不长心眼,三两下话全让人套光了。 他无奈笑叹。这让他更加确定早先的想法,人家都跟他算得那么清楚了,他最好是到此为止,反正该做的都做了,对方不领情,他也毋须再多生是非。 只是,尽管一方态度分明,另一方也配合意愿十足,命运却似乎不这么想。 以往互不相识,偌大校园混了一辈子也不见得会碰上一回,而今,明明努力要避开,却老是兜在一起—— 下午,他去帮一个班级监考,一踏进教室,立刻便感受到一室的欢欣舞动。 「啊啊啊,是杨助教耶!」 「今天是杨助教来帮我们上课吗?好棒喔!」 「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不枉我冒险修大刀院长的课。」 「光看都心矿神恰,赏心悦目啊!」 「这才是人生嘛,我活过来了——」 他怀疑,待会儿他说完以后,他们还能不能这么想? 「咳咳!」他站上讲台,清了清喉咙。 「各位学弟妹好,我是你们的助教杨季楚,吴院长今天要到台中开会,不克前来,他交代我出题替大家临时考。请各位拿出一张a4空白纸,写下一首你最喜欢的诗,古诗现代诗皆可, 然后发表你们的心得或意境赏析。」 「啥?」 台下,一张张青春面容尽数成石,等待岁月风化。 「另外,再补充一点——这份报告会占你们学期总成绩的百分之十,请尽全才发挥。」 此话一出,原本的欢欣鼓舞成了哀鸿遍野。 孩子,你们好嫩,到现在还没认清你们家变态院长的行事风格吗?他暗算人是不挑时辰、不选吉日的,这点基本功都没有,就难怪今天会吓得呆若木鸡了。 「现在是不是觉得又死上一回了?」他浅浅地幽上一默。开始巴不得他没出现了吧? 目光梭巡教室一圈,不期然落在后方最角落的沉静纤影,不随周遭氛围起舞,敛目垂眸、恬然安谧的姿态,让他视线多伫留了两秒。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那张清雅面容并不陌生。冉盈袖。并非刻意,但就是牢牢记住了她的模样。 要说绝丽,她其实攀不上美人的标准,眉目温和,却不够精致,五官秀雅,但不足以使人第一眼便惊艳倾心,微抿的唇,学不会弯起诱人采撷的弧度,隐隐透出一丝倔强……这女孩,性情是标准的外柔内刚啊。 可这张不算美丽的容颇,就是会让人觉得——恰如其分。 仿佛属于冉盈袖的美就该是如此,每一分轮廓、线条,勾勒出属于她独有的知性风情,增一分则太艳,少一分则太淡。 他没想到,她也修了这堂课。 意外也仅仅只有三秒,很快便掩饰过去。「如果没有问题,各位可以开始动笔了,宇数不拘,写完交上来就可以自行离开。」 讲台下,开始出现摇头晃脑、皱眉苦思的的神情,十分钟过去,半数人还迟迟无法下笔。 这就是读太多书的后遗症,身为中文系学生,每天接触的古文、拼文、诗、词、曲、赋还少得了吗?可真要挑出一首来,就像收藏了满室奇珍古玩,一时间还不知如何下手。 若是他,应该会反向思考,退开一步,不观满天星斗,单看一轮清月,其独特风华自能跳脱而出。 目光扫过角落那抹纤影。 她几乎是一开始便没有犹豫地下笔,埋首疾书。不知她思考的角度,是否也与他相同? 她不是中文系的学生,没那么多顾忌与束缚,反而能够全心去注视一轮明月清辉。 接近下课钟响,陆陆续续有人交了卷,有些小学妹会利用交卷之便顺势攀谈,这类场面他已经处理得相当得心应手了,一贯温淡而不失礼数地应对,一方面瞥见冉盈袖也交了卷,缓步离去。 留意了下她走路的姿态,还有些跛,不过看起来应该是好多了。 他很好奇,她心目中最特别的诗句,会是哪一首? 在成叠的姓名中找到她的,几行字句跃入眼帘。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 几番细思量,宁愿相思苦。 胡适的诗。 不是什么千古绝唱,没有卖弄艰涩高深的修辞技巧,浅自得一读便能朗朗上口。 平凡的用词藏着强烈的宇月民,决绝地说要了断,却还是放在心上苦苦煎熬,不甘抛舍。 她喜欢这种调性的诗? 明知相思苦,却又宁愿相思苦,如此矛盾却又坚持,透露出她性情里的倔强。 这女孩,内在与外在的反差好大。 看着纸上婉约娟秀的字迹,想像她或许刚烈似火的性情,心房竟不觉涌起几许闷胀。 头一回,对一个女孩子产生那么多的想法,还有些许不同以往的异样感触,对方却无意于他。 能与这样的女孩相互思念……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很可惜,不会是他。 第二章 既然不可能有后续发展,那么就别看、别多想。 在那之后,冉盈袖偶尔还是会前来陪燕燕练舞,指导一些小技巧,他不一定会在,偶尔也有不经意碰上的时候。 都说了燕燕的练舞室原是由他的书房改建,左侧紧邻着他的卧室,再怎么刻意去避,只要同在一个屋檐下总是会碰上。 而碰上了,两人也只会淡淡地点头打声招呼,然后,擦身而过。 虽是第一次吃女孩子的闭门羹,滋味挺复杂的,他也依然保持自己的风度,没去多做无谓的攀谈与纠缠。 他后来和燕燕无意间谈到她,知晓她家境似乎不甚宽裕,便建议她。「有没有想过请她来当你的家教?」 「咦?可以吗?」杨季燕兴奋得眼都亮了。 有什么不可以?她从小到大上才艺班的花费可没省过,再说这段时间有冉盈袖在旁提点,她的进步是有目共睹的。 「请爸妈去说,别自己贸然开口。」自己的妹妹几两重他很清楚,若是一个措辞不当,难保不会伤及对方的自尊。但由父母开口就不一样,女儿爱跳舞,为她聘请优秀家教,天经地义。 后来的发展也一如他所料。 一开始,她并没有接受,只是彼此相互切磋,不需论及金钱。 父亲毕竟是在社会上打滚过的,又怎会摆不平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女孩,淡定地笑答:「这是当然。不过我们夫妻是希望,你能每周固定时段前来长期指导燕燕,如此若不表示一点心意,就说不过去了。」 据说她考虑了几天,当面应允了父亲。 往后的日子,虽然她来的次数变得频密,彼此见到面的机率反而趋近于零。她固定每周五前来,如非必要,他则会将回家的时间错开,免得她不自在。 某个周末下午,他回家找几本书,在门口看见陌生的女鞋,略略疑惑地缓步拾级而上,靠近练舞室之际,未掩妥的门扉传来交谈声浪,他原想快速避开,却在听见自己被提及,步伐顿了顿。 「学姊,你和我哥以前认识吗?」 「怎会这么问?」 「我问我哥,他说没有,可是我觉得你对他的态度怪怪的。」 「很……明显吗?」她以为已经够不着痕迹了,还是透露了什么吗?连最没心眼的杨季燕都察觉了。 「要不是太了解我哥在异性间的吸引力,我会以为他是病菌带原者,这样你说明不明显?」顿了顿,她问道:「你那么讨厌我哥吗?」 对方明显愣住了,迟了一会儿才回应。「你是这么解读的?」 那他……应该也是这么想吧?她回避的态度,是不是明显得让对方难堪了? 原本并无此意,但意识到自己态度伤人的此刻,喉问像哽了什么,吐不出也咽不下,心里难受得坐立不安起来。 「如果不是这样,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 隔着一扇门,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也不难猜想应是挣扎而僵窘的。 实在太想弄懂这道曾存在心间的疑惑,以及她会如何回应燕燕这直到接近白目的追问,他不由自主缓下步履,安静伫足。 「你也不想我到我哥面前问东问西,不小心把场子搞得更尴尬吧?如果不满足我的好奇心,我真的会跑去问他喔!」 「……你发誓会保密,一个字都不对第三人提起?」 「我用我哥的人格发誓!」大概是被瞪了,她讪笑。 「我哥的人格比我值钱嘛……」人家都保证得诚意十足了,不说好像颇对不起杨季楚「很有价值」的人格…… 「……他曾经帮过我。」她挣扎了下,低低吐出。 「咦?真的吗?什么时候?我哥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有这回事啊。」反倒像是初见还莫名被排斥,有点小无辜。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不记得了。」 「喔。那然后咧?」被挑起了兴致,连忙追问下文。 想来,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那是学校推甄的最后一天,她因为一些原因,延误了报名日期,等她赶到时,受理报名的时间已经截止了。 她很沮丧,呆坐在行政大楼下的阶梯,对未来一片茫然。 一直以来,跳舞就是她生命全部的重心,只有随着旋律起舞时,才能感受到心脏的跃动、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感受到……些许的快乐。 这所学校的舞蹈系,是国内公立学校中师资最优、体系也发展得最建全的一所,错过了……她一时间还不晓得该怎么办。 「同学,你有什么事吗?」头顶上传来一声关切的垂询。 「没事。」她闷闷地回道,没心思应酬任何人。 无法从她身上得到任何解释,杨季楚转而拾起她扔在一旁的报名简章。 反正也用下着了,随他去看。 「你——需要帮忙吗?」 「麻烦找最近的垃圾捅,帮我丢了它。」她头也没抬地回道。 「不用这么悲观。」他低笑,不请自来在她身边坐下,开始详阅手边的报名简章。 「咦?今天是你生日啊,许过愿了吗?」 「没有。」唯一想得到的愿望在他手上,但是已经不可能了。 「我什么都不要,只想好好地跳舞。你知道吗?那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意义,要我放弃一切我都愿意,你不会知道那对我有多重要……」 「我想,我大概能明白。」 或许因为对方是个陌生人,也或许是她情绪真的太低落,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她卸下防备,流泄脆弱。 「虽然环境不被允许,可是我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身边的人为了这个梦想,几乎所有能付出的代价都付了,我没有权力、更没有资格放弃……」 他低头细读了简章背后的规则明细,凝思了会儿,续道:「只晚一天,应该还来得及。」 「什么?」埋在膝上的脸庞愕然抬起。 他安抚地笑了笑。「那么多人在为你的梦想努力,就再加我一个吧。」 「怎么可能?」 「学校的行政流程我熟悉,阿姨们人都很好,我去说说看,也许会愿意让你通融。」当然也因为他关系打得不错,但这不必让她知道。 「是吗?」 「别担心,先让我试试看。不过面试时,你可真的要准时报到,这我就帮不了你了。」 那时,她以为他说的是场面话,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没有料到自己真的会接到学校寄来的通知,一路通过学科、术科、面试,顺利读到今天。 因为他,才让她有一个圆梦的机会。 「所以说,如果没有我哥当年的帮忙,你可能就没有机会走到今天,一路朝你的舞蹈之梦迈进?」结论是这样没错吧? 「……可以这么说。」 「那我就更不懂了,你有什么理由一见我哥就像避瘟疫似的?怕他认出你,跟你讨人情啊?」 「你知道杨季楚不是那种人。」别说他早忘了多年前一时的善举,就算想起来,他也不会多说什么,尊重他人的意愿,他就是那种人,宽厚而有雅量。 他心房一动,莫名的骚动、伴随着一丝丝痒麻滋味,袭上胸房。 「……杨季燕,你干么这样看我?」她声音充满戒备,像是唯恐她又出什么惊人之语。 「原来,你暗恋我哥这么久了!」杨季燕终于忧然大悟,雀跃地拍掌一击,差点击愣门内外两个人。 「你……乱说……什么!」惊吓到结巴。 这燕燕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少来。我看过你在异性间的应对,对追求你的人是这样,对反感的人也不会特别流露出什么,对谁都淡淡的、不冷不热,这样的你面对我哥时,明显就别扭得很不寻常。」 这种刻意的冷漠、刻意的保持距离,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眼相待的特别? 他们家燕燕虽然平日挺粗线条,有时候看待事物的角度却颇为独特,甚至有时常一针见血地命中要害。 「没那回事,我只是……很感谢他……」她声音渐弱,气虚得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那你表达感谢的方式还真奇特。」 「……真的……很明显吗?」语气听起来颇介意。 「你指哪一个?喜欢还是讨厌?」唉呀,又被瞪了。 「讨厌!」她没好气地回道。 看吧,一个疑似令人不舒服的误解就让她在意成这样,还说没暗恋。 「是很明显。但你又说不是讨厌,加上这一层过往……学姊,你在欲擒故纵吗?」 想想,一开始的感谢放在心上惦着,远远看久了,对象又是那样风采卓绝的男子,要不爱上都难。 「……」愈说愈离谱了。 「不然就是近君情怯喽?你怕他不喜欢你?也对啦,我哥异性缘是真的好得没话讲,换作是我也没有把握自己在他眼中是独特的,不如保持一点距离比较不会伤心。」完全不把人家一再的抗辩当一回事,自行演绎、定论。 「真的不是那样……你别在你哥面前乱说,造成他的困扰。」 他有什么好困扰的?一直以来表现得比较困扰的人是她才对吧? 「可是……我真的不觉得我哥对你……」 「杨季燕,不要逼我翻脸。」 「……好啦好啦。」杨季燕低声嘟哝。「不要再瞪我了,我都拿我哥的人格发誓了,说不讲就绝对不会透露一个字的啦,你可以放心。」 门外,杨季楚驻留片刻,悄无声息地转身下楼。 稍后,冉盈袖下楼来,见着倚靠在中庭抽烟的杨季楚,脚步略微一顿。 他微微侧首、垂眸,不知在思考什么,烟雾缭绕间,俊雅侧容深邃而难测。 明明抽烟应该是颓废又摧残健康的事情,他却能呈现另一种性感而优雅的美感。 他抬眸,也见着了她。 直起身,熄了烟蒂。 「我回来拿几本书,马上就要走了。」 她张了张唇,复又无言。这里是他家啊,何必向她解释那么多?又何须理会她作何心思? 「昨天……季燕有事,所以改到今天。」如果不是这样,怕也见不着他吧? 「嗯。」他淡淡哼应,看不出意绪为何。 「你大可不必……」 「嗯?」他挑眉询问。 不必如此配合她,这种体贴,会让人觉得羞惭。话欲出口,又觉不妥,尽数咽回。她不是杨季燕,学不来说话如此直白。 似乎看穿了未竞之语,他仅是笑了笑,没再追问下文。 他也不是杨季燕,很识时务,不会穷追猛打。 「要回去了吗?」没让她再多心下去,他主动问道。 「对。」 「这里会车不好等,我送你。」 「不用麻烦了,我——」 「不麻烦,我也要回学校,搭个顺风车而已。」 「……」人家都这样说了,再拒绝反而显得刻意。 她不想……不想再犯相同的错误,让他有不舒服的感受。 「我上去拿几本书就出来,在这里等我,五分钟就好,可以吗?」一再询问,耐心等到她终于轻点了一下头,他这才安心进屋。 等待的空档,她无意识地低头,盯着他方才站过的地方,每一寸土地、绿叶投映在地面的树影、残留的烟蒂……他抽了三根。 从刚刚就在犹豫,是不是要提醒他,吸烟有害健康…… 这种事,又何须她多事,谁都知道、每个烟盒上都印有健康标语……幸好她没说出口,幸好。 「想什么?可以走了。」 她像是被惊吓到,仰头猛然退开好几步。 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时,又是一条鸿沟之间的距离。 她懊恼地咬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僵立着,进退不得。 又是那种戒慎防备的姿态,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她的动作,已经下意识流泄出太多讯息。 她确实打心底抗拒他的靠近。 三步,那是他们之间的安全距离,没有人刻意划下,就是存在了,半点勉强不得。 他笑了笑,佯装没事,率先转身坐进驾驶座。 像要补救什么,她赶紧开门上车。 一路上,她很规矩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他也没刻意找话题攀谈,任名为「无言以对」的两人默剧悄悄上演。 他们不是适合聊天的对象,说什么都错,沉默反倒还要来得自在些。 「还是小南门吗?」眼看学校将至,他攀重地询问。 「……客随主便。」 是吗?杨季楚仅思考了一秒,方向盘一转,作主绕往东侧门。 那里离女宿步行路程较近。 车速静止,她解开安全带,没如上一回那般急着下车,垂眸侧首,长发顺肩滑落,掩住半边脸容。 她有一头极美的发,长及腰臀,不染不烫,柔滑而充满光泽,隐约的发香在有限的空间浮动,也诱得他心思隐隐浮动。 他想,任何人都很难不在第一眼被这一头美丽的长发抓住所有注意,若不是这样的行为太孟浪,真有股冲动想感受它在五指之间滑动的感觉…… 甩掉脑海的绮思,不让浮动的暗香牵着思绪走。 「有话想说?」 她本能地摇头,像想到什么,又顿住,轻轻点了一下。 他笑出声来。「这样是有还是没有?」教人很难判读哪。 「……有。」说有,她却紧闭着蚌壳似的嘴,不吭一声。 他也不催促,有耐心地安然等待。 「对不起……」 「嗯?」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盯着鞋尖,低嘴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无法大剌剌地直言,又没办法假装没事,与季燕那番谈话一直梗在胸臆,他没理由承受她态度上的羞辱,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问题,他不欠她什么,却得由他概括承受。 然而事实是——他帮了她、甚至愿意替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垫付报名费,她却连坦然地当面好好向他表达谢意都没做到。 「我明白。」仍是一贯温然平和的嗓音,仿佛什么事也没有。 是吗?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他真的明白?明白她难以敌齿的懊恼?明白她此刻自厌的情绪? 她仰眸瞪他。「你是没脾气吗?」换作任何人,感受都不会好到哪里去,他居然还能反过头来安抚她。 他讶笑。「我当然有。」 「那你还笑!」 那是因为,她此刻替他愤然不平的表情可爱又逗人,不爽他被吃定也不懂得声讨——尽管那个吃定人的是她——让他莫名有了想笑的好心情。 「燕燕说的对,你这样真的很容易让人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她在心疼他。 他摇摇头。「没什么。」 「那……我要下车了。」像个一举一动都要向大人报备的孩子,没等到他应声还真乖乖坐好不敢乱动,怕再给他避难似的错觉。 可爱度不禁又在他心头升高了几分,再这样下去,可能会破表啊。 其实这真的没什么,每个人本来就有喜欢或讨厌一个人的权利,他自尊没脆弱到因为这样就受到伤害,可是她拚命不让自己重蹈履辙,在意到努才想补救的模样,实在是固执得可爱。 「好。」大方颁下特赦令,她吐了口气,连忙开门下车。 杨季楚静静凝视着,她的步伐相当轻巧,也许是长年跳舞的关系,举手投足给人一种优雅的感觉,长发在夜风中舞动,楚楚韵致、纤盈背影教人不舍移目。 「冉盈袖。」他摇下车窗,脱口一唤。 待她停步,他定定地、专注地低语。 「和我预料的一样,你留长发,很漂亮。」 「我该怎么回报你?」虽然那时并未抱着太大的期望,总还是得先问清楚。 素不相识的陌路人,没道理平白接受他的恩惠,若他索求的,是她给不起的,那她不能要。 「再说吧,我什么都还没做呢。」只是见她孤零零独坐在阶梯下,落寞神情像是被全世界遗弃似的,看起来好可怜,一时冲动便开了口,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 她坚持要讨个答案,令他莞尔。「你一向都这么认真严谨吗?」 她蹙了蹙娟秀的眉,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 「好吧,如果真要我说的话——那就为我留一次长发吧!如果你真考了进来,我想看你飘扬着长发舞动青春梦想,我可以想像,那画面一定很美。」 「就这样?」他的要求……简单得令她意外。 「是这样。可以吗?」 她安静了片刻,轻不可闻地点头。「好。」 方才在中庭抽烟,落在脑海深处的泛黄记忆也一点一滴浮现。 都三年多前的事了,当时他并没有刻意将这事放在心上。 那时的她还是个十八岁的大女孩,清秀脸容稚气未脱,清汤挂面的齐耳短发,就跟路上随时擦身而过的女高中生没什么两样,与如今窈窕秀雅的知性佳人完全判若两人,以至于第一时间没能认出她来。 她真的考了进来,一步步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真的留了长发,一缕缕舞动出耀眼风华。 她还记得对他的承诺,那样的长度,若不是从当时便开始,根本留不到这样的长度,如此美好的发质,她用了多少心思在呵护?只是一句不经意的承诺,她却那么认真在看待,并且实践。 她愣愣地呆立在校门口,愣愣地瞧他,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 「杨……季楚,你说什么?」 既然她第一时间没承认,杨季楚也没打算来个什么认亲大会。 他再迟钝也不会不晓得,冉盈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如何,否则这三年多同处一座校园,机会多的是,她从来不曾主动找过他,若不是燕燕的关系,他们会一直陌路到毕业,然后各奔前程,毫无交集。 「我说,我家丫头让你费心了。」如今想来,她会主动去找燕燕,也是为了他吧?或许天分是有的,但还不足以让她如此另眼相待、关照有加,杨季燕是他的妹妹,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她用这样的方式回报他当年的帮助。 「没……季燕很好。」人是没心眼了点,有时说话直到有些白目,本质却是纯良的,难得出身于优连环境,一点千金小姐的骄气都没有,有那么称职的哥哥管教着,想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那丫头几两重,我清楚得很。」他这妹妹性子不坏,就是有点少根筋,平日被家人保护得太好,十足不知人间愁的千金大小姐一名,说到底,他也要负一部分的责任。 像刚刚,他就很想毒哑她,让她闭嘴,难得冉盈袖好脾性,能忍得那丫头口没遮拦,完全不懂看人脸色说话。 「若她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请别与她计较。」 「没有……不会的……哪有什么不该说……」她一顿,瞪眼望去。 他听见了吗? 「那就好。进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变态院长最近奇蒙子不太美丽,又在玩风扇游戏了,他为人弟子,就该知分寸、解人意、服其劳,好好泡上一杯浓茶来挑战灯夜战。 目送她进入校门内,转回程路上,他降下车窗,迎着夜风,不经意瞥见车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想起燕燕每回练完舞后总是喊饿,卡路里消耗得多,胃口也跟着大开。 这间餐厅的港式茶点颇有名气,前阵子文学院师长餐叙,他被院长揪着一起去,食物品尝过后的印象还不差。 念头来得突然,他在路旁停车格暂停,下车买了盒烧卖,绕原路回去,将餐盒托女宿楼管转交。一点小心意,请不要拒绝。 她与燕燕练完舞后,尚未用餐就直接搭他的车回来,而学校里头像样的餐点实在不多,这点是他疏忽了。 这手法可是向她学的。 头一回是在三年多前,他代她缴交报名费,当时也没想太多,只是秉着送佛送上西的想法罢了,并没有料到一阵子过后,会经由旁人转交收到她的还款。 第二回,是陪她看医生那一回,她还来诊疗费。 两回都是辗转收到,连争议抗辩的空间都没有。 不知——现在的她,是不是已经看见他留的短笺,品尝及时送来的餐点? 第三章 她还是每周五固定前来陪燕燕练舞,有时他回家遇上了,便会顺路载她一程,次数不算太多,过于刻意会让她不自在。 偶尔在校园里碰上了,也能点头打招呼,聊上几句。 她话不多,他也不是聆噪的男人,多数时候安静相陪的回程时光,已经是全部。 不同的是,他开始会想到她。 以前看到一些适合年轻女孩的物品,只会考虑到燕燕、幼秦,如今却会不期然想到——啊,这好适合她,不晓得冉盈袖会不会喜欢? 初始,她并不接受,但他总是说——替燕燕答谢照顾她的学姊。 这当中的分寸他拿捏得很好,太贵重的他不会送,送了就不会教她为难。 圣诞节前的一个礼拜,系上成员办聚餐,玩得有些疯,他被学弟妹灌了几杯水果酒,酒量向来不佳的他,离开时脚步已有些虚浮。 他撑着微晕的额际,单手按下手机通话键,一待接通便道:「燕燕,你还在学校吗?」 另一头静止数秒才回应。「我是冉盈袖。」 他停顿了下,没立刻接腔。 「抱歉,我拨错了。」 行事谨慎的杨季楚会拨错电话? 听见另一头不太寻常的呼吸频率,她忍不住问出口。「季燕下午没课,半个小时前走了。你——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喝多了,有点不太舒服。」 所以才想让季燕过去? 「你在哪里?」 「系办。」 「我过去,你等我。」 「好,你慢慢来,不急。」他暖声叮嘱,隔着电话,她没能看见他唇畔涌现的、带点深意的微笑。 他没说是哪个系办,挂了电话,她本能就赶往中文系系办,发现他不在那里。然后才想起,去年刚取得文凭的哲学系也是他的地盘。 「不是说了慢慢来吗?」靠在系办外的栏杆吹风醒酒的杨季楚,远远见她气喘吁吁地跑来,笑着递出手帕。 不能等啊。 「你——还好吗?都醉到会拨错电话了,让人怀疑他还有几分的清醒。 她来回打量了他一遍,俊容泛着不寻常的红潮,衬衫最上头松落几颗钮扣,领口有不明红印……这样的杨季楚是以往不曾见过的,不同于平日的端庄沉定,有些慵懒、有些性感,也有些……危险。 换作一般人,醉了直接往教室角落一倒,了不起当一天的「路旁尸」,醒来又是一条好汉,可偏偏这个人是杨季楚,这代表他若真的往旁边一倒,醒来大概也可以准备婚礼了。 领问的口红印就是佐证。 这年头,连男人都不好当了。 「还好,我有节制。」 里头还闹得疯,阵阵喧闹声他听得头都痛了。揉揉额,他低声对她说:「你稍等,我去跟承办人说一声。」 她在原地等不到一分钟,他已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个包装精巧的小礼盒。 见他步伐有些虚浮,她赶紧伸臂搀扶。 「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他神神秘秘地凑近她耳边说。 还说有节制!平日行之有度、从不逾矩的杨季楚,哪会有这种举动?又哪会露出这种献宝小男孩的纯真表情? 带点酒气的暖息吹拂耳畔,她耳际、颈间不由得一热,带起些微痒麻。她闻到一阵淡淡的酒香,也染上属于他身上淡淡的男人气味。 他说的好地方,原来是文学院大楼后方的人工造景,后有绿荫成林,幽静雅致,不过她从没来过。 「再进去些就少有人涉足了,隐蔽性够,我想休息或想点事情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到这里来。」 所以这算是他的私密小空间?既是这样,他干么告诉她? 反手拉了她,便往草地上随意坐去,脑袋一沉,不由分说往她颈际倾靠—— 她心下一惊,急忙要抽身退开,却听他喃喃吃语了声:「头好晕……」 偏头瞧他面容紧绷,眉心深蹙,似是极不舒服的模样,她一时间僵直了身子,不再妄动。 他没再有任何动作,双眼紧闭,缓慢调息。 好一会儿过去,她不晓得他是睡着了还是醉迷糊了,观察他微沉的呼吸频率,应该仍处于被酒精摧残的状态之下。 她试图维持上半身静止不动,以免惊扰他,单手由随身的包包中取出薄荷精油,往他额际涂抹,轻柔按压。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她由最初的浑身僵硬,到后来已不想去理会。 宁静的午后,清风徐徐吹拂,带着淡淡的青草香,她开始有些理解他为什么会喜欢这片小天地了,躲进这里,仿佛真有那么一点与世隔绝的错觉。 很静,静得——几乎能听见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声。 她悄悄侧首,打量枕在颈间的俊容。 他睡着的模样,看起来单纯而无辜,惹人怜惜。 有人如此近距离地打量过他吗?原来他有双眼皮,难怪眼神看起来总是深邃有神,专注凝视一个人时,会予人深情如海的错觉;他睫毛也好长,却不会让人觉得脂粉味太重,浓眉添了阳刚味,鼻骨又直又挺,有时戴上浅度数的眼镜,会多了几分儒雅。唇瓣是属于上薄下厚,据说这种唇形的男子,重情重义,爱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 心房一紧,她赶紧调回视线,不让自己再多看一眼。 不想、不看、不听,完全地放空自己。 时间又过去多久,她没去留意,直到埋在她颈际的脑袋动了动,逸出模糊的哼吟。「现在什么时候了?」 「下午四点——」她看了下表,补充。「四点十五分。」 也就是说,她少说让他靠了一个小时。 他撑起眼皮,好笑地瞥视她僵直的坐姿。 贪图舒适,双手顺理成章就往纤细的腰身揽抱上去了,她虽没狠心推开他,正经八百的神情也够逗了—— 眼观鼻,鼻观心,敌不动,我不动,简直可媲美老僧入定,八风吹不动。 抱她简直与抱根木头没两样…… 他直起身,揉了揉僵硬的颈椎,暗自苦笑。晚些可能得去诊所推拿一下了,比落枕还惨…… 「你还好吧?」酒意稍退,看起来应该是好多了。 言下之意,没她的事,要闪人了。 他反手一握,捉住皓腕将半起身的她又拉了回来。 「等会儿,这给你。」 「什么?」打开他顺手携出的纸盒,外头的包装纸已拆,看得出是一支全新的手机…… 「别急着拒绝。那是刚刚交换礼物抽到的,那种样式要我拎着出门,不如直接给我一刀。」 也是。那是相当女性化的款式,而且是粉色。 「你可以给季燕。」 「她目前在用的手机就有三支,而且款式都是最新的,给了她也只是堆在角落蒙尘。」 「那其他人……」 「我堂妹——比照上游办理。其他人……我不晓得你指谁,交情没到那里我可不敢乱送,以免表错情,让对方误会了。」 那他就不怕她误会吗?如此贵重的物品,随手便转送给她…… 「本来我还在想该怎么处理它,恰好你来了,比起在燕燕房里积灰尘,倒不如送给适合的人,物尽其用。」 「你的理想是世界大同吗?」 ——人不独亲其亲,不独予其子,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她在取笑他。 他低笑,难得她这么幽默。「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见她仍迟不应声,怕是收了,师出无名,这和以往顺路送个餐点、一些女孩子喜爱的小饰品、刚好符合她生肖的而转送的手机吊饰……完全不一样,她怎么样也没有理由收受那么重的馈赠。 于是他又道:「你若不要,就找个慈善机构捐出去,或者嫌麻烦直接找最近的垃圾捅扔了也无妨,留着我也不晓得怎么处理。」 话全让他说光了,她反倒说什么都不对。 「我……想不到该怎么回礼。」 「你一向都这么一板一眼吗?」换句话说,就是死脑筋。 「就当是送妹妹家教的年节赠礼,这样不行吗?」 「……」 「拜托,别在这时跟我开辫论会,我头还很晕。」说完他竟向后仰倒,直接朝佳人大腿枕靠而去,完全不想再跟自己过不去。 再故作矜持,脖子可能得打石膏。 她吓了一跳,完全没防到他会有此举动,僵着身子,动弹不得。 「再一下下,等酒退了我会自己回家。」他低哼,闭上眼不再理会。 好一会儿,他没再有任何动静。 他酒还没退吗?今天的他好不一样,不那么进退得宜、不那么彬彬有礼,有一些些小赖皮,一些些妄为,一些些孩子气,但是这样的他,却不会令人觉得讨厌,反而在一身的偶像光环外,让她看见了另一面较为人性化的他,不那么完美得……遥不可及。 反正,一下下而已…… 她缓缓放下僵在半空中的手,眼底的防备退去,垂眸凝视枕在腿上的睡容,流泄一丝丝柔软。 微风吹动垂落额际的发,他蹙了蹙眉。于是不受控制的手,替他拨去脸上那缕扰人的发丝。 再一下下……她在心底低低重复。 然后她就会收回目光,不再凝望,有他的所在。 只要,再一下下…… 依照往年惯例,平安夜这天,杨家人全得回祖宅团聚,吃完平安夜大餐,一伙人移师客厅,聊聊近况。满室喧腾笑语间,无人留意杨季楚悄悄起身,移往幽静庭院。 找到手机电话薄上的那个名字,他按下拨出键。 另一头很快接通。「盈袖吗?」 「……嗯。」另一方低声轻应。 他松下一口气。 直到这一刻,才能真正确定她留下了手机,否则就枉费他一番用心了。 他虽然嘴上说得一派轻松,但依她固执的个性,难保她不会真捐了出去。 他能否假设,她会违背原则将手机留在身边,是对送的人也有几分不舍吧? 他放柔了神情,温声道:「没什么,只是想跟你说声圣诞快乐。」 「……嗯。」 他移步往灯光较明亮处,倚靠树干,喁喁低喃。 「你还在宿舍吗?还是回家?」 听燕燕说她很早就父母双亡,那平安夜她有家人可聚首吗? 「我在家。」 「嗯,那就好。」至少有人陪着她。 好些时候,他们都没再开口,但谁都没打算挂断电话,任寂静蔓延。 最终,还是他先投降了。 叹口气,他道:「盈袖,跟我说说话,别总是沉默。」 总是他先开口,她只负责应声,他若不主动,她也不会费心改变什么,有时安静得仿佛忘了身边还有他的存在。 喜欢她恬静安谧的性情,偶尔却又感叹她的似水无澜。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透过无形的线路,她微窘的嗓音透入耳膜,他几乎可以想像她手足无措的模样。 他浅笑。「那我说,你听。我现在在老家的院子里,背后靠着的这棵树,六岁那年差点要了我的小命。」 她不期然倒吸一口气。「怎……么说?」 「小时候顽皮,和堂哥斗气比爬树,手脚又没人家俐落,爬到一半跌下来,摔破头缝了好几针。」 「是……靠近太阳穴那道浅白的疤吗?」 原来她有注意到,还以为她是从不正眼瞧他的。 「是啊,我在医院躺了一个暑假,堂哥被长辈们打得半死。」 「以后……不可以再爬树。」严肃的叮嘱口吻,换来他低抑不绝的笑声。 「好,听你的。」 收线前,她不甚自在地补上一句——「杨……季楚,圣诞快乐。」 他唇畔笑意久久不散。 「满足了?」树后,走出一道暗影,吓得他差点摔了手机。 「躲在暗处偷听很不道德!」 杨仲齐奇怪地誉他一眼。「我先来的。」 他还意外这么大一尊杵在这里抽烟,他居然没瞧见,又不好打断人家细语温存的好气氛。 他耸耸肩,补上一句。「大概你满心只有电话里的某人吧。」 杨季楚一时语塞。 他当时,确实是没留意太多。 「有对象了?」杨仲齐蟾问。 「没那回事,你别捕风捉影。」 还否认! 长这么大几时见他对亲人以外的女性如此温声软语,连八百年前的蠢事都愿意让她知道,好歹他也是事主之一好不好?被打得屁股开花的人是他耶! 「进屋去了。」直接装死。 杨仲齐也明白,他这堂弟的个性,想说时自然就会说,不想说时怎么逼都没有用,不过——应该也快了。 依他对那女孩的在意程度,浮上台面只是早晚的事。 「哥、堂哥,你们回来得正好,你看、你看杨幼秦啦!」 才一进屋,就被卷入战事中。 「我好歹也准备了新款名表,结果呢?杨幼秦居然一双鞋就想打发我,想咒我跑路啊!」 原来是拆完礼物,有人不满爆炸了。 孩子,交换礼物就是这么残酷的事。杨仲齐沉痛地拍拍大堂妹的肩,聊表同情。「你下次可以准备拖鞋还她。」 杨季楚则是完全不想卷入女人的战争,用着繁花绿丛过、片叶不沾身的姿态踱回座,悠悠然拆他的礼物去。 当然,那厢也有下情抗辩。「喂,你少侮蔑人。我是想说,你们学舞蹈的,都很宝贝你们的小脚,一双好穿的鞋有多重要啊,这双鞋我保证你穿它逛一整天的街脚都不会痛,它的鞋型在设计上不单单只为了好看,也顾虑到人体工学,我完全是考量到你的需求耶。」 「最好是啦。要是堂哥抽到,我看你怎么辩解。」明明就诚意不足。 「要不——燕燕,我跟你换好了。」称职好哥哥终于打算出面调解。 「真的吗?你真的要拿你的平板电脑和我换一双鞋?」刚刚看杨季楚在拆礼物时就好垂涎喔…… 「我有说不的余地吗?」某人小嘴都吊三斤猪肉了。 这会儿,小妮子满意了,开开心心到一旁研究新到手的科技产品。 杨伯韩怪异地瞥他一眼。「你要女人穿的高跟鞋做什么?」 生得一张俊秀到过分好看的容貌也就算了,肤质好到近看连毛细孔都看不到,连女人也自叹弗如,兄弟们早早就在担心他的性向了…… 「我没有变装癖,大堂哥。」 将鞋摆入鞋盒内收妥,轻轻抚过鞋面美丽流线,不经意对上杨仲齐了然的目光,耳根不由得一热。 他确实是想起另外一个同样学舞的女孩,她也需要一双不会磨痛双脚的好鞋。 原本是说好要在大宅里过夜的,但是吃饭时,与大堂哥聊到几部片子,男主角清一色都是深情到无以复加的好男人。 他是不晓得杨伯韩为什么多年以来对「专情体贴」这字眼如此执着,并且不惜广纳各方文艺片教侮,不过既然早早就立定人格发展方向,那也是好的。 刚好那几部片子他有,于是就在大家进行到说鬼故事大赛时,他索性先回家拿片子。 也因此,才会碰上她。 「盈袖!」远远看见蹲坐在他家门前的纤细身影,他根本没联想到会是她。稍早前通电话时,她不是还在家吗? 门前蹲踞的身影,缓慢仰起埋在双臂之间的脸容,一时恍惚得反应不过来,呆愣着望他。 他惊觉不对,连忙下车察看。 「你怎么会来?」寒流刚过,入夜温度更低,她是蹲在这里多久了?她嚅了嚅唇,发不出声音。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等她发现时,人已经站在他家门口。 「我……有按铃。」 「家里头没有人。稍早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在老家。」 对,他有说,可是她根本没有办法思考,下意识便往这里来了。 「你是来找我?还是燕燕?」 「我……」她想找谁?答案显而易见,却无法对着他,坦然说出口。 「好,没关系,不管你想找谁,可以拨电话,不必蹲在这里空等。」 「我……忘了。」 忘了拨电话,还是忘了带手机?好,不管,那同样也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她真的不太对劲! 脸色过分苍白、眼神过分空洞,忧惚得像是……刚受过什么惊吓,神魂未定的模样。 视线不期然落在她颈际,手掩在衣服底下、依稀可见的齿痕。 不着痕迹地悄然审视,没错过上衣领口脱落的钮扣,以及腕间遮不住的青紫抓痕…… 他心下一凛。她——发生什么事了吗?无论怎么回事,那绝对不会是多愉快的记忆。他当下决定打住,不再追问下去。 「天气好冷,愿不愿意陪我去喝杯热咖啡?」 当然,他可以请她进屋去坐坐,但他得考量到以她现下的情况,这或许会造成她不必要的惊慌,公开场合可从让她情绪更快稳定下来。 当下,两人绝对不适合共处于隐闭的私密空间。 「来,陪我走走吧。」不确定她是否能够接受肢体接触,他不敢贸然碰触,伸出手耐心等待。 出乎意料的,她几乎没有犹豫。 感觉偏凉的指掌落入掌心,她不经意展露出的安心神情,令他毫不犹豫地密密握牢,拉起了她,解下颈间的围巾,往她单薄的身躯圈拢。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望他。 月光下近距离瞧她,才发现她的眼睛好美,黑白分明,蕴着淡淡的水光,闪呀闪的,灵韵动人。 他走在前方,她始终牢牢跟在后头,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有那双亲密相贴、不曾松落的手。 于是他发现了一个相当有趣的现象,实验式地加大步伐,她便加快步调跟上;他放慢脚步,她也拖着小小的步伐,始终隔着一步之遥,牢牢地跟紧他。 多像个怕被大人抛下的小女孩,眷赖着、依恋着。这样的发现,让他唇畔涌现浅浅笑意。 「你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他回眸,见她露出困惑的神情,才发现她真的压根儿都没思考过,无论他要去哪里,她只需负责牢牢跟妥即可。 他嘴角浅笑转深。「前面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饮店,去那里坐坐。」 第四章 杨季楚替她点了热可可暖身,自己则是一杯热咖啡,半颗糖,半颗奶油球。 然后,便各自翻阅杂志,间或穿插几句交谈。 这期间,他手机曾响起过一次,应该是亲人打来的,因为她听见他喊了一声大堂哥。 「……没,我不回去了,你们不用等我……嗯,我过两天拿去给你,先这样。」挂掉电话,那双原本埋首在书报间的眼眸直勾勾瞅着他瞧。 「你有事……可以先走。」她猛然想起,今天是他与亲人的聚会。 「没关系,我们平日就很常联络了,不差这一天。」 「你不问吗?」那么莫名其妙地跑来,他二话不说抛下所有等待的亲人留下来,一句话也不多问,安静地翻阅杂志,以不造成压力的方式陪伴在她身边。 「如果会让你不愉快,那我就不问了。」 喝完热饮,他们没有目的地四处走走逛逛,聊着一些学校里的生活琐事,也聊到刚刚差点爆发燕、秦两国战争的小插曲。 「所以你们家真的是用战国七雄来命名的?」 「是啊。」 「那下一个要接什么朝代?」 「家族机密。这个必须第一个让老婆知道——你还要再问下去吗?」 「……」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远方施放烟火,路旁也搭了临时表演的活动舞台,他们伫足观赏了一会儿,有人从旁冒出来递上小礼物,笑笑地对他们说:「圣诞快乐!要一直幸福在一起喔!」 她小小吓了一跳,反倒是他接过女孩递来的玫瑰,从容道谢。 「嗯,是市政府赞助的活动。」他看完小卡片上「市政府敬赠」的字样,顺手递给她,便径自往前行。 冉盈袖也没时间思考就这样接下妥不妥当的问题,赶紧快步追上去。 前头的他无预警又停住,没防备的她紧急在一步之遥收住步伐,他猛然回身,将她拉进怀中,双唇印下。 她瞪大眼,一时无法反应过来,他也没有太激狂热烈举措,轻轻啄吮了下,吸吸柔唇,便从容退开。 她憨傻的模样好可爱。 他忍笑,一脸无辜地指了指走过的店家门前,他们的头顶上方,正悬挂着懈寄生。 每一个走过懈寄生下的女孩,都有资格得到一记最温柔倾慕的吻。 碍于习俗,她倒显得怎么反应都不对,不能兴师问罪,默默接受又觉不妥,一时怔然无语。 相较之下,他看来一点也不困扰,神态自若地迈开步伐。所以,不管这时候与他一同走过懈寄生下的人是谁,他都会这么做吗? 理智告诉自己最好不要再探究下去,但是唇际仍留有他烙印的气息,这是他双唇的温度……直到这一刻,亲吻的意义才在心间发酵,晕开点点涟漪,心跳,乱了节拍。 「对了,盈袖,我好像还没送你圣诞礼物。」走在前头的男人,突然冒出一句,不待她应答,便径自道:「就那双鞋吧,不晓得会遇上你,没带在身上,回头我让燕燕转交,希望你不会觉得太敷衍。」 不会,怎么会!「可是……我没准备回礼。」 「这样吧,你送我一个约定,就当拉平了。」 「什么约定?」 他回身,见她小心翼翼,不时朝上头瞧上一眼的举动,不禁失笑。 「从这里开始,一直到回我家的路上,你觉得我们能不能碰上三户门前悬挂懈寄生的人家?」 「不会吧?」方才来时,沿路她并未留意这个。 「若是遇上了——」他一顿,柔了眸光,沉缓道:「三个吻,换一个交往的契机,好吗?」 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说这个,冉盈袖怔怔然瞧他。 忽尔,低下头去,久久沉默不语。 「盈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什么反应都不给他,他实在猜不透她究竞在想些什么。 正欲近一步探问,她低不可闻的嗓音幽幽然吐出。「不可能的……」 他一顿,停住欲上前的脚步。「为什么?」 男未婚女未嫁,为什么不可能? 别说她丝毫感觉不到他们之间隐约的火花情韵,她每每迎视他时,眼底隐抑的情悸,他都看在眼里,要说她对他丝毫不曾动心,他是不信的。 明明彼此都有心,为什么不可能? 她只是摇头,抿紧唇不答。 「给我一个理由。」这是他生平头一回对女孩子如此用心,他不想要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判出局。 「因为……」她仰眸,定定迎视他,月光下两行清泪静静泛流,无奈而忧伤。 「我身边有人了……」 那天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她已经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把话说出口,她没有想到他会那么说,那么真挚又认真的心意,鞭得她心房疼痛莫名。 她真的很想告诉他,她想点头,她比任何人都还渴望跟他在一起……只是,她没有办法,她从很早以前就失去了那样的资格。 每次,只要想起他当时震惊而受辱的神情,胸口便紧得无法呼吸,夜里,再也不能入睡,总是辗转起身,看着他送给她的每一样物品,呆坐到天亮。 「还没睡?」房门轻轻被推开,送来温暖关怀,十数年如一日。 她闭了下眼,不敢贸然开口或回头,就怕透出哽咽只会换来更多无止尽的追问,疲于应付的她,真的好累了。 她比谁都深刻地体悟,再深切的关爱,如果不是自己渴望的,也只会成力心上的负担,驮负得几乎喘不过气。 「你还在生气?」门外,男人手足无措起来,没她允许也不敢踏进房门一步。 「对不起,我保证下次不会再那么失控、胡乱吃醋了,你当然有交朋友的自由,以后没有你同意,我绝对不会对你乱来。」 他不该看到她轻声细语和别人讲电话,就生气对她胡乱指责,可那也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她没看到自己当时的表情有多特别,十足像是因爱情而散发美丽的小女人,嘴角甚至浮现少有的笑意,他怎么可能不慌? 等了她那么久,几乎为她付出一切,他无法接受她最后不是他的! 他承认自己当时确实是慌了,强烈的恐惧主宰了他的思维,令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但,再怎么说,对女孩子使用蛮力就是不对,他不该枉顾她的意愿,强索亲密来安抚自己的惶恐。 直到她累了,不再抵抗,在他身下静静流泪,语调空洞而绝望。「难道我连交朋友的资格都没有了吗?是不是在你眼里,我的人早就卖给你,连思想的自由都没有?」 怕是那一刻才猛然惊醒,自己的行为有多混帐。 她是他这辈子最想呵护的人,他却差一点就犯下无法弥补的错误,伤害了她。 想到她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他冷汗渗体,迅速收了手,她吓坏了,惊慌地夺门而出。 一直到今天,她连正眼都不肯瞧他一下,怕是气还没消。 「盈袖……」软软的讨饶声听起来可怜兮兮。 她掩去眸底的意绪,牢牢锁回心灵深处,不透出分毫,这才转身面对他。「你不是刚下班?不累吗?还不快去休息。」 「不累不累不累!」冯思尧连声道。她肯跟他说话,再熬个十天十夜的大夜班都不累。「盈袖,你原谅我了?」 她若说不,他会继续在心里自厌自责吧?这几天,他也不好过。只是他不知道,她的沉默、她的黯然神伤,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愧疚不是没有,为了让她全心全意地学舞,他放弃升学,牺牲自己来成就她的梦想,这些她都记在心里,不敢忘。 她不是不知感恩,可是感恩和爱情是两回事,无法混为一谈。 她的心,很清楚地知道是为谁而悸动。 但是在面对这个把她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为她付出一切也不曾犹豫的男人时,她还能怎么办? 她从来就无从选择。她几近无声地,轻轻叹息。「没事了,下次别再这样吓我就好。」 「不会不会,我保证。」他神态激动,只差没指天立誓。 「嗯,去睡吧。」 「那你也早点睡,晚安。」得到她的宽宥,冯思尧终于能够安心回房,有个好眠了。 而她,在他离开之后,动也不动地倚窗静坐良久,直到又一个夜晚过去,天际隐隐透出白光,她缓慢地拉开抽屉,找出纸盒,将里头的物品一样一样放了进去。 小兔宝宝的捏面人手机吊饰、系在足踝间练舞时流光灿然的脚链、束发的小饰品、一张百听不厌的cd、一条适时送暖的围巾、顺手写下的小纸条等等……对了,还有手机,以及后来还是由季燕手中辗转收到的鞋。 每个女孩,都该有一双美丽的高跟鞋。 他留给她的字笺,从来不曾署名,或许是仍把她最初的话记在心上,怕造成她的困扰。 指腹依恋地抚过上头的字痕,每一笔、每一画地模拟,感受他最后的心意,而后—— 将最后一张字笺也放了进去,盖上盒盖。 也好,到此为止,不要再去想他独特的温浅音律。微笑的模样。望着她时限神的专注。那日午后,安然枕卧在她腿上的微醺睡容。还有——当她说出那句伤人言语时,他惊痛而难以置信的神情,在脑中一遍遍回想,反覆折磨自己,痛得无法入睡。 一切,都到此为止。 明明已经下了决心,让一切回归最初,他只是学妹的哥哥,而她……也只是他偶然相识,众多女孩中的其中一个。 何况,在她说出那样的话之后……她让他那么羞辱、那么难堪,往后,更不会再多瞧她一眼了。 他是那么骄傲的男人,以他的条件,有太多太多数不清的女孩子为他倾心痴狂,不会也没有必要将她惦在心里。那只是一段偶然产生的错觉,很快便会淡去,再过些时候,走在路上遇到,他会连名字都想不起来。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每每走到这里,手中的纸盒就是交不出去。 她知道他在这里,除了早上的两堂课外,都在协助吴院长整理明年度要出版的学术资料。 「咦?同学你好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正走下阶梯的男孩不经意多瞄了她一眼,打住前行的步伐。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刚刚上楼时就看见她,下来以后她还在这里徘徊。每一名面露彷徨的女孩,都需要绅士们的关怀。 「哲学系办。」显然她记性比对方好一点,一眼就认出他是圣诞节前一个礼拜,有过一面之缘的主办人。 「喔,我想起来了,那天就是你来接杨学长的嘛!」他们学长可是出了名地洁身自爱,虽然异性缘超好,可是对每个人都w温文有礼,谨慎地保持着亲切却又不会造成暧昧遐想的距离,会在微醺时主动拨电话联络的人,关系必然非比寻常。 瞧见她抱在怀中的物品,当下恍然。「原来是你啊!」 冉盈袖不解地回望。 「就是这支手机啊!那是学长准备的,要我拿来当那一天的交换礼物,他说朋发的手机在练舞时摔到了,时好时坏的,想送又不希望对方有压力,才用抽到的礼物当借口,反正我也省下买礼物的费用,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还刻意造就一半的既定事实,演戏都演了十足十,她不管向谁打听都不穿帮。 原本是不应该多嘴的,但是难得学长对一个女孩子这么有心,看他对一个人好还要绞尽脑汁、万般迁回,实在是忍不住了,如果这女孩不晓得他的用心良苦,真的太可惜了。 为此,酒量不佳的他,甚至强迫自己灌了几杯,忍受酒精在体内肆虐的不适…… 冉盈袖懂了。 一群穷学生而己,哪个人交换礼物会准备这么重的礼?好傻,她居然现在才想到这一点。 觉得可爱,买来送季燕的手机吊饰,顺道也给她带一个,怎么会那么刚好是她的生肖? 书和cd……正好是她平日会看、会听也喜爱的类型…… 说是一些不值钱的小饰品,可那根本不是时尚俏丽的季燕会欣赏的类型,每每顺手却总是买下最适合她的样式。 他若没有将她惦在心上,熟悉她的一切,哪来这么多巧合? 托在掌中的纸箱益发沉重,再也递不出去。 东西可以还,那他的用心呢?他准备这一切背后所花的心思,她要怎么还? 从来没有想过,他是用那么认真的心意看待自己,还以为……可以假装一切不曾发生、假装不曾亏欠…… 说穿了,找尽借口也只是想让自己好过点罢了,潜意识里,她明明感受得到他凝视着她时有多么全心全意,给了她不曾给过任何人的独特与温柔…… 她好自私! 「我说——美眉啊!」这是感动的表情吗?不太像耶!他又没说什么,她不会要哭了吧…… 她仰首,深吸一口气。「帮我……送个东西给他好吗?」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春细思量,宁愿相思苦。 她什么意思! 杨季楚几乎瞪穿了手中的信笺,几度想揉碎它,却怎么也下不了手,闷闷地搁下、又拾起,一再反复。 一如他起伏不定的心思。 方才学弟送信上来的时候,说她还在楼下…… 混蛋!既然身边有人了,还写这种情意绸缪的诗句给他,到底什么意思啊她! 这几日,他努办不让自己想起她,每当有那么一点点思绪浮上心头,便用其他的事情来转移注意才,他都已经那么努力了,努力要将曾经心动的痕迹,当成是年少时的一段错爱,然后回复原来的日子。 他杨季楚难道还提得起放不下吗? 他承认,起初确实是有心机地一步步拉近彼此的距离,消灭她无形之中隔出来的藩篱,因为感受到她对他不是全然无意,才会为她费尽心思。 但她若有人了,早该跟他说清楚,也不至于给了彼此那么多情意温存的错觉,让他成为介入他人感情的第三者而不自知。 她明明有太多的机会选择,可是她没有,一听见他醉了,二话不说地赶来,太多次不经意地流泄心意,对于他,她从一开始就不曾淡然处之过。 那双似水无波的明眸,总在他背身而去之后,才敢放肆凝望,流露炙热。 必须佯醉靠近,才能感受她指尖拂掠而过的温柔,有时远远瞧见她,一个顺手送的手机吊饰也能让她把玩久久,不舍得放下。 彼此掌心相贴时,他感受到的是爱情的温度…… 这些都假不了,他从来不是一厢情愿,她一直在不自觉中回应着他,否则他不会为了她苦心用尽,就是不愿轻率地错过她。 一个有男友的人,怎么可以对另一个男人如此多情婉约、意态暧昧…… 吴院长打开休息室相隔的那道门,倒完水还站在他身后许久,当事人都还不知不觉。 「我家爱徒春心动了?」多情缠绵的少女心啊!那热烈的求爱诗,看得他年已半百的老头子都害羞了。 杨季楚一震,回过神来,像要掩饰什么,匆匆将信笺往资料底下一塞—— 「喂喂喂——那是女孩子对你的心意,别往我那儿塞呀!」 杨季楚一窘,要将信笺自桌上那叠正待归纳汇整的学术资料里抽出也不是,不抽也不是。 「哈,也许这回忙完以后,下次可以考虑出个『中国历代情诗大赏』。」情诗收到手软的爱徒一定得心应手。 听出恩师言下调侃之意,杨季楚简直尴尬得想死。 「这些资料还不急于一时半刻,有什么事要忙就快去,坐在这里瞪着信发呆是没有用的。」很明显信件的主人不同以往,否则爱徒也不会光看信就出了半天神,那种近卿情怯的微妙表情,有够耐人寻味的,要是误了年轻人的好事,杨显季教授怕会跟他没完。唉,青春吗,那样的年代已经离他好远了—— 「谢谢老师关心,我没有什么事要忙。」他端整坐姿,接续手边未完的事务。 看来爱徒的姻缘路,还有好长一段要打拚。 杨季楚是在下午三点时收到信,离开研究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 也因此,下楼来见着仍抱膝蜷坐在文学院中廊前最后一级阶梯的身影,不能说不意外。他以为她早走了。 她仰头,明明视线对上了,一时间却没能从他面无表情的态度中解读出什么,不敢贸然上前。 一瞬间,有太多想法闪过脑海,无法作下决定。 犹疑间,已迈步越过她—— 她不喊他,只是用那水意迷蒙的眼神纠缠,什么也不表示。 她难道不认为,她还欠他许多解释吗? 如果说更早之前的一切都是错觉,他认了,那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他懊恼地步伐一顿,回身三两步逼近她跟前,将那张一下午几乎快被他捏烂的信笺往她手里塞。 「今天没考试也不交报告,你交这给我做什么?」还重复写同一首,一点创意都没有,他要是吴院长,绝对当死她。 「不是……报告。」嗓音微哑,她仰首,清眸一瞬也不瞬地定定仰望他。 混蛋!有男友的人,是能这样看着别的男人吗? 「不是报告,那是什么?」 「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感受。」她垂下眼睑,盯着抱在怀中的纸盒。「这几天,我来过很多回,想把它还给你,可是没有一次送得出手……我舍不下。」 一颗水珠落在纸盒上,他看不见她此刻的神情,但那颗清透的水珠,已经太足够。 「你说得没有错,我从来就不是无心,连那么单纯的季燕都看得出来,足见我掩饰得有多失败。我——是暗恋你,在你看见我以前,比你心动得还要更早、更久。」 杨季楚一动,牢牢握拳,逼自己不动声色,安静听她说完。 「是我把持得不够好,才会让你受到伤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一开始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不敢靠得太近,不敢多看你一眼,怕离你太近,喜欢、还要再更喜欢,会累积成爱。」 「你每拉近一步距离,我都很害怕,又不想真的拒绝,然后一次又一次鸵乌地告诉自己,只是搭个便车而已,没关系,只是多看一眼而已,没关系,只是朋友而已,我知道分寸,只是、只是牵手……」 「后来,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了很多,一点一滴领悟到你所费的心思,这对你——并不会平,我至少要让你知道,这当中并不是只有你一头热而已。」 所以,才会写了这张信笺。 原是不想惹相思,宁可偶尔远方遥望就好,但是这样的男人,错过了他!心太痛,她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能想着他、与他在一起的每一秒,再痛也情愿。 杨季楚叹息。她都这样说了,他还能怎么办? 他软了心,蹲身细细打量她。 几日不见,她眼下的黑影好重,夜里都没睡吗? 如果,分开真的是如此困难的决定,他反覆思量,挣扎万般,才毅然开口。「那么,有没有可能离开他,到我身边来?其余的问题,我们一起面对。」 要说出这些话,已经严重悖离了自身的原则,不想介入的,已经介入了,偏离的一切无法再修正回来,那么,他只能毅然决然陪她一起走下去,一起错下去,一起—承担罪责。 他以为这会是最理想的结果,与其三人煎熬,不如勇敢面对。但等了又等,她迟不应声,一脸难以启齿似地瞅着他。 难不成——他脸色一变,咬牙道:「冉盈袖,你敢!」她有胆就说说看! 「我——」 「我不当第三者!」他恨声吼了出来。她敢这么羞辱他试试看!他再爱也不可能如此作践自己。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怎么敢,连想都不敢想啊。 「不然你是什么意思?」说不可能的也是她,回头倾诉相思苦的也是她,她到底要怎样? 「我没有办法,我欠他太多……」 「够了!」如果厘不清前一段,跟他说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她总是这样,无心挑惹,弄得别人世界一团混乱,又抽手不管。 「冉盈袖,我真想掐死你!」她不是问,他有没有脾气吗?他有,他现在就非常生气! 狠狠地抽身,决计不再留恋,甩头就走。 她动也不动,蜷坐在原处,安静落泪。 他不应该回头的,如果够理智,根本刚刚下楼看见她时,就应该直接越过她走人,一秒都不该停留,可是—— 他闭了下眼,告诉自己,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一次痛到底,彻底拔除心底最后的眷恋。 反正,再羞辱也不过如此了。 「给你三句话的时间,说清楚。」然后,他会毫不迟疑地离开她,将冉盈袖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 「不是……第三者。」她颤声吐出字句。「我的未来我没有办法作主,但是现在,我还是自由的,这样的我……你还要吗?」 第五章 她说,她原本有一个很幸福的小家庭,她的父亲和冯伯伯是那种过命的兄弟交情,两家往来原本就很密切。 小时候,她常常到冯家玩,冯家只有一个独生子,或许是男孩子天生的使命感,冯大哥很疼她、也很保护她,把什么最好的都留给她,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两家长辈还曾经开玩笑说,看两只小的相处那么触洽,将来干脆结个儿女亲家。 「嗯哼。」前方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淡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很好啊。 冉盈袖看了他一眼,低声澄清。「我当他是哥哥、是玩伴,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孩子而已,懂什么呢?有人陪、有人宠,哪会想太多? 后来,母亲意外病逝,父亲更是将全部的心力都放在她身上。她从小学舞,那是因为母亲原本是舞蹈系的学生,为了嫁给父亲,中断了学业,也放弃原本美好的未来。 父亲总是对她说,母亲多有天分、他有多亏欠她,所以他一定要让她好好地跳舞,不只是因为她遗传自母亲的天分,也因为母亲的遗愿。 他们没能完成的梦想,要在她身上实践,所以再苦他都会咬牙撑下去。 一个学历又不高,靠劳才赚钱的单亲爸爸,要抚养五岁的女儿已经是力不从心,遑论才艺班学费有多吃重,他常常需要身兼数职,才能勉强平衡收支。 也许是精神不济,父亲在一次上完大夜班回来的路上,与十字路口的轿车对撞,当场不治死亡。 冯伯伯不忍心她小小年纪就要被送到儿童之家安置,于是出面领养她,算是对好兄弟尽最后一点情义。 她初上高中那年,冯伯伯也意外辞世,全家人都慌了手脚。她原本已经打算要放弃跳舞了,但是冯思尧什么也不说,事前甚至没有与她商量过,便默默去办了休学,一肩扛起家计,然后坚定地告诉她——这是唯一能看见你露出真心笑容的事,不能放弃。 他明明成绩那么好,却为了她,放弃了自己的未来。那段时间,冯妈妈每每见了儿子,便会惋惜地摇摇头,说些「唉,死心眼」、「感情害死人」、「也不晓得人家要不要你」……这一类的话。 她知道冯妈妈不是有心的,任何人看见自己的儿子为了一个女孩子如此牺牲奉献,连自己的未来都赔上去,哪里会不心疼怜惜? 冯家这多年的恩情、冯思尧玩心掏肺的对待……点点滴滴都压在她心口,沉重得喘不过气来,却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接受、要不要接受? 她只是无从选择地被迫领受他们的好,然后欠下难以偿还的情。 全世界都在告诉她,冯思尧的一往情深、冯思尧为她做了多少,如果不是冯家,她无法有一段安稳成长的童年,这个男人自小的呵护、全心全意的付出,除了她几乎已经一无所有,让她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 「所以名义上,你是冯家的养女,冯思尧的妹妹?」 「是。」至少目前仍是。 但是她的未来属于冯思尧,这一点谁也不曾摊开来明说,却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 所以,她不敢靠近杨季楚。不敢贪渴、体验爱情的美好,那样的欢愉是有时限的。 「他知道你的心态吗?」知道她被这重重的恩情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心情? 「他知道。一直以来,我都当他是兄长。」那是亲人的情感,这点从来都没有模糊过,他比谁都清楚。 可他还是想要,他不介意等,只要她在他身边,就算等一辈子才能等到她从亲情转化成爱情,他也愿意。 「这个人是笨蛋吗?」脑袋都装些什么豆腐渣?能就是能,不行就是不行,爱情是能努力的吗?都努力十多年了还不够? 所以后来,她索性搬到学校住宿,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他一日比一日更为火热的眼神追逐。 她说,至少等到她大学毕业。跳舞是妈妈的梦想,她想要替父母完成它,然后,她会试着与他努力看看…… 这就是她说,她只有一年自由的原因? 他懂她的意思,冯家是她这辈子也放不下的恩情包袱,一段可预见结果、一年为期的爱情,他还要不要?要她的真心,换日后分离的惆怅。 他倚窗而立,沉寂不语。 她的故事听完了,一杯咖啡也喝到尽头,入口只余些许涩味。 他放下瓷杯,仰头留意墙上挂钟。「我送你回宿舍。」 所以是……不行吗? 她放下一口也没喝的热桔茶,默默由他家的沙发起身。 「你是想到哪里去了?」红着眼眶、一副可怜兮兮、随时准备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痛哭一场的样子,仿佛他辜负她多惨似的。 他几乎是有些没辙地逸出一声叹息。 「宿舍门禁时间快到了。你不赶回去,难道想夜宿我这里吗?」 所以……不是拒绝吗?可是也不曾清楚表态啊,他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不可以吗?」一直忍住不哭的脸庞抬起,努力想从他的神色中判读出一些些端倪。 当一个女孩子用蓄满水气的眼眸,问你可不可以留下来,而且还是自己目前正心仪的女孩,请问该怎么做? 方才在学校里,纯粹因为她哭得太伤心,怕引来不必要的关注,而扣除掉公开场合,他直觉第一个想到离学校最近、最方便谈话且不受干扰的地方,就是他的住处。 可现在,他开始觉得不太妥当了。 夜深人静后,在有限的空间里,男女独处的氛围,总有几分幽微而引人遐思,尤其当她说出那句接近挑逗的无心话语—— 他不晓得自己现在摆出来的脸色,是比较接近正人君子还是面无表情,总之,他自认沉稳地直起身,走回卧房,翻出通讯录找到他要的号码,单手按了几个键拨通后,递给她。 「要外宿不用向楼管报备吗?」回应她一脸的困惑,他无奈叹息,完全兵败如山倒。 会过意来,她连忙接过无线电话。 他弯身将冷却的热桔茶倒掉,重新注入热水回冲,再回到容厅,她已经讲完电话,正碟危坐地等待着。 将热茶递给她缓手,迎上她迁回打探的眼神,他敛眉沉吟了一会儿。「所以你刚刚的意思是,你想跟我在一起——在毕业前这最后一年?」 然后挥挥手,一拍两散,彼此互道珍重再见,她嫁她的冯思尧,他寻觅下一段新的感情路? 「听起来我似乎没什么损失,女孩子都那么大方了,我再别别扭扭的,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他哼笑。她不确定,那扯动的嘴角是不是抿进一丝涩意,不敢妄加揣测他的心思。 「我遇上了那个让我心动的人,也领会了爱情的面貌,差别只在于——她说不能陪我走完全程。」 「但是,爱情的有效期限究竟是多久,谁知道呢?即使今天没有冯思尧,谁又能保证我们一定能走到最后?也许让它停在最美好的阶段,供日后凭吊追忆,也不是多精糕的事。所以——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真的同意了?!冉盈袖不敢置信。「你——是认真的?」 「对,我想试。」想体会与她相爱究竟是什么滋味,想试试他们之间能激出多澎湃的情潮波澜,生平头一回的心动,他不想什么也没留下,就这么遗憾收场。 一个女孩子都敢说「几番细思量,宁愿相思苦」了,他难道还没那个勇气吗? 回应她眸底的等待,他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朝她展臂,收拢急奔而来的纤盈身躯。 「一年就一年吧,我认了。」 「……九个月。」蚊蚋般的声响低嘴道。 「……」现在又变九个月了……难不成先前还自动四舍五入?对她灌水的行为,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深呼吸,自动更正。「好,九个月!」 当晚,一人独眠的双人床,首度多了位娇客加入。 双人床空间足够,但独居的男人处所没有任何女性物品,杨季楚翻出一套不常穿的休闲衫临时应急,一颗枕头必须两人共享。 他在心里暗暗盘算,明天该去添购些日常用品了,虽然她身上泛着与他相同的沐浴乳味道,也别有一番风情。 「睡了吗?」 「还没。」共用一颗枕头,身躯亲密地挨靠着,一个翻身就会落入对方怀里,这样的距离,是她当初连想都不敢想的。 直到现在,她还是无法置信。 虽然一直知道他不是轻浮的人,亲眼证实又是另一回事。双人床,单人枕,纯阳刚的男性居所,每一处都观察得出他私生活自律,一个看待感情如此洁癖的人,竞然愿意做这样的妥协。 舍弃枕头,移动身躯枕上他臂膀,她伸手牢牢抱住他的腰,将红了眼眶的睑容往他怀里藏。 「怎么啦?」 她摇摇头,不应声。 只是莫名觉得心绞,莫名地……好想哭。 「不说话,那我就当是撒娇了?」下颚轻轻摩挲她的发顶心。「盈袖,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你要告诉我。」 「你干么这样说……」明明亏欠最多的人是她。 「你不知道我是超完美主义者吗?就算是谈恋爱也要谈得无懈可击,宾主尽欢,容不得任何的疏失败笔。」他半开玩笑地哼道。 「才不是……」若真是这样,这场恋爱怕会是他人生最大的败笔吧。 「你……是第一次吗?」 「什么?」他呛了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谈感情啦,真正定下来的那一种。」关于他的诸多八卦里面,就是没听说过这一个。 还以为她突然变豪放了。 「没有。」异性间的小暧昧曾有过几段,但仅止于好感,真要深入发展成稳定关系,终究还是少了点什么,无法走到那个阶段。 真正感受到爱情,是在她身上。 「如果你问这个是想满足女性虚荣,那么——对,你是第一个。」 「我没有觉得虚荣……」只觉得沉重。就怕,她也会是第一个让他伤心的人…… 「你想太多了,也许最后,先开口说要结束的人会是我。」他淡淡抛出一句。 「是吗……」如果能这样,那也好啊……至少,不会让她欠得太多…… 昨天情绪似乎太失控了,有没有吓到你?你在身边的时候没心思想太多,刚刚一个人回到宿舍,就开始想东想西了。其实,我真的不爱哭。 经过昨晚,这样说好像不太有说服力,但是自从我父亲辞世哭完以后,这些年我怎么也想不起真正掉泪的次数……啊,有了,还有平安夜那一次,再来就是昨天晚上。 两次,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遇到你,很多事情我可以更心甘情愿一点,可是,我遇到了。杨季楚,你是我这辈子最不愿妥协的事,就算——你把我变成了一个爱哭鬼。 早上,他进入院长研究室时,收到这样一封信。 为了方便学生补交报告或者递假条,研究室设有信箱,而他,就是在自己的专用信箱里,看到了她的信。 早上,她先一步离开,他也不过晚她半个小时出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居然还能完成这件事。 记得昨晚睡前,最后是说到—— 「你这闷葫芦的性子,就算心里有事也不会说,从认识你的时候就是这样,我若不诱着你开口,你就一路沉默到地老天荒去了。」 她不说,他永远不会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无从了解。 也许他外表看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其实心里不是不慌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心动的感觉了,他希望能给她最美好的感受——如果最终,他们只能拥有这么一段的话。 原来这就是爱情,会患得患失、会为对方思虑费神,惦念萦怀,失去原本的潇洒从容,变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 她的习惯沉默,是因为没有诉说的对象。在冯家,冯思尧或许是愿意了解她的,但是她欠的已经够多,不愿再多添一笔,所有的情绪习惯深埋。 在人群中,也很难与谁真正交心,她的性情说好听是空谷幽兰、沉静清雅,说难听些,也不是没有人骂过她冷淡孤僻。 以往,她无所谓,现在,却有一个想了解她、而她也愿意被了解的对象,发现自己的沉默竟会让他疑虑不安,那就不可以再这样。 「以后,我用写的。」睡着以前,她似是承诺了这一句。 今早,马上就身体力行了。 她似乎不太习惯用文宇剖白自己,语句有些急促,他读出了其中深怕无法完整传达的焦灼。 原来在他身边,她也会心慌意乱,无法冷静思考任何事啊!她不说,他还不知道自己对她有这样的影响力呢。 唇角扬笑,他掏出手机,打下一句简洁的回应——而你,却是我这辈子最无法抗拒的妥协。 字里行间,绝口不提一个爱字,浓浓深意却已尽诉其中。 珍视万般地收妥信笺,开始有了一整天的好心情。接近中午时,来了一封简讯。 你晚上有没有事? 字句下的潜台词,应该是解读成——我可不可以去找你? 「有。」 过于简洁的回复,难免显得过于冰冷。 待对方传来一句「那你忙,不打扰你」的同时,他也正好悠哉悠哉将补完的内容按出发送键。 我家需要多一颗枕头、一个某娇客专用的茶杯、拖鞋和琐碎日用品,有人要陪我去采买吗?怕买差了她不肯用。 过了五秒,电话直接响起。 「你故意的!过分!」 原来情人式的娇嗔音律,如此软甜。 他愉快低笑。「冤枉。是一时手滑,太快按了发送健。」 「……」 另一端陷入沉默,他忍不住反省是不是玩笑开过头了时,她轻声问:「那你现在忙吗?」 「不忙。」受到教训,这次答得超干脆。「怎么了?」担心她是不是受了委屈,他连忙探问。 「只是……想你……」 深深的拥抱、热吻,贪婪着索尽亲密,吞蚀对方的气息,唇齿缠绵间,追逐啜吮,不舍得稍分。 真不敢想像,只是一句「想你」,他就坐立难安了,恨不得立刻飞奔到她身边,他这二十四年来练就的定力全数荡然无存。 当吴院长主动问:「还是没事情要去处理吗?」 这一回,他答得毫不迟疑。「有!」 也不管人家怎么想了,拎了午餐就飞奔而去。 才一个上午,为何会如此想念?他也不懂,就是想听她的声音、想抱抱她、渴望一点亲密来安抚贪渴的心。 热恋的滋味,如此甜蜜却也煎熬。 尝到滑落嘴角一丝咸味,他缓了缓,俯视水光氤氲的眸。「太快了吗?」 也是。想想从昨夜到现在,进度完全不按常理地三级跳,这并不在他的预期中。 她摇头,主动贴靠而去,补足他甫拉开的距离,将脸埋进他胸口,缠腻依偎。 他们的时间是如此珍贵,恨不得将一天当作一年来爱,怎舍得浪费在无谓的矜持里? 她不想让一丝一毫的距离,横梗在他们之间。 「刚刚被你拒绝,还以为你后悔了。」她闷闷地道。 果然玩笑有些开过头了。「没有拒绝,是手滑。」坚决辩称。他长指柔柔抚过青丝,一下又一下,有耐心地安抚。 「真把你变成爱哭鬼了啊?怎么会有这么深的不安全感?」 「因为你条件太优越……」只要他想,可以有数不清的选择,却选择了最让他难堪的这一个,如果他不那么出色,她的惶然或许套少一点。 「你多心了。」在爱情里,从来只论爱与不爱,爱了,再优越的条件都没用。 而此刻他的心,是真真确确为她而悸动。 第六章 然而,尽管给足了自己心理调适,面对往后接踵而来的问题,并不见得有用。 他再深思熟虑也料不准那些突发状况,他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无坚不摧。 在事情发生时,他还是会有情绪,会……受伤。 交往以来,两人始终密而不宣,台面下的两人世界浓情密意,一场秘恋,谈得如胶似漆,热烈难分。 不能牵着手一同走在校园中、共喝一杯饮料,无妨,窝在属于他们的小天地里,不受干扰的校园一隅,亲密依偎。 朋友、家人,瞒得密不透风,他也能告诉自己,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不需诏告天下,夜里亲密共枕,两人世界同样旖旎无限。 情况已是如此,他一直在调整、改变原有的观念与心态。 她也同样在改变原来的自己,从交往的第一天起,信箱内每日固定出现的信笺无一日断过,她很努力在表达自己,让他感受、让他了解,不再因一无所知而忧虑猜测。 有时是分享生活中发生的小事情,有时是含蓄婉约的诉情,有时,还会誊上几首情诗,赤裸裸地大胆示爱。 没在一起时,一封「老地方、我等你」的简讯,对方立刻便能明白。 她不见得每晚都会来,没在一起时,睡前必会互通电话,道声晚安,让对方的声音陪伴入眠。 有几次人在老宅里,夜间被堂兄弟们撞见几回,被问到:「什么时候带来让我们看看?」 他一律以无可奉告的微笑回应。 「你不像是会谈地下情的那种人。」二堂哥深思地望他。还以为碰上对的那个人,他是会坦然会开名草有主的事实的人。 「没那回事,二堂哥。」事情遇上了,总要懂得变通啊,他是很能屈能伸的。 「你尽管抵死不认吧。」看他能瞒多久。显然他们解读的点不同,不过这个不必让对方知道。 不自觉间,三个月过去,竟然完全无人察觉他们的关系,有时她与燕燕练完舞,时间太晚不放心她独自一人等公车,前去接她还得佯装巧遇。 连他都不晓得自己的作戏工夫原来这么强,果然人类潜力无穷。他自嘲地想。 迈入第四个月的某一天,难得她会主动约他出去看电影,通常人潮愈多的公共场合,秘恋曝光的机率就愈高,但既然她都破天荒开口了,他自是欣然从命。 「你今天——很不一样。」 几度追问,她始终笑而不答,神秘的浅浅笑意,只告诉他。「今天会是很特别的日子。」 「多特别?你的生日?」 既然不是特定的节日,他们交往也还不到值得庆祝的纪念日,又不是他的生日,那自然就是她的了! 她鼓起腮帮子瞪他。 好像——被他说得一点都不神秘了。 「对不起,请当我什么都没说。」立刻识相陪罪。他不该学燕燕的白目,胡乱破梗。 想了想,他犹豫地补上一句:「那我能问,你想要什么吗?」 于是她说:「陪我去看电影。」跷掉所有的课,今天一整天,他们要尽情约会。 大约中午时,一同用过午饭,他去排队买票,她吵着要陪他,但人太多被他赶到旁边去坐着等。 买票时,得知业者推出与百货会司顶楼摩天轮合购的套票活动,想到她先前还念着想坐摩天轮和他一起赏夜景,也就买了套票。 买完票,正欲在人群中搜索她的身影,简讯铃声响起。 你票买了吗? 人不就在同一处吗?传什么简讯? 疑惑归疑惑,还是按下回复——买了。发生什么事了? 遇到季燕了。她邀我一起看电影,我推不掉,你…… 看得出来,她这段话打得万般挣扎。 他懂她的意思,若被燕燕撞见他们同在一个电影院,再单纯的人都会自然作联想。 他闭了下眼,做了几次深呼吸,压下胸房涌上的万般意绪,才能够让自己力持平和地敲下——我先离开。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回传,只有一句。对不起。 他苦笑,放掉不该有的期待,转身看见售票口的人潮,也懒得再去退票了,意兴阑珊地撕了票券喂垃圾捅,迈步离开。 今天果然是很特别的日子啊,他杨季楚头一回被女人放鸽子,确实难以忘怀。 甜蜜的约会吹了,他只得安分回学校报到,还被研究室另一名助教调侃。「不是去约会吗?」 「被放鸽子了。」 「少来!你谁?你杨季楚耶!」他喊一声,这座校园里等着跟他约会的女人可以排到校门口再绕一圈回来还有剩,他不拒绝佳人就不错了,哪有女人舍得放他鸽子啊! 难得实话实说,居然没人信。 说要去约会,被当成开玩笑,洁身自爱,就不会动心吗?条件好就不会被甩、不会被……辜负吗? 「不信算了,我去上课。」今天本来有三堂的必修学分,而且还是吴院长的课,敢跷掉连他都觉得是向天借胆了,如果不是遇上她,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了她能够如此疯狂,激出体内沉蛰了二十四年的狂热情爱,却……换来这种结果。 他再也不想掩饰心底始终存在的受伤感觉。 再怎么极力地自我催眠……那种遮遮掩掩、见不得光的滋味,终究不好受。 有时,他都会无力地想,他究竞算不算第三者? 上完课回来,看见躺在信箱内的信,他拆开看完,静静地搁下,头一回没有立即以简讯回复。 傍晚,学弟请吃饭,盛情难却,直到接近晚上十一点才回到住处。 还没靠近家门,就看见抱膝坐在大楼门口的那尊门神。 她来做什么?这时看见她,恐怕很难当作什么事都没有、云淡风轻地面对她,她不知道吗? 他知道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在决心全盘接纳时,不是没有料想过会有今天的场面,可他毕竞不是圣人,还是会有情绪的,至少给他一个晚上,把这些情绪消化掉,不行吗? 「你回来了……」 「嗯。」 以为他会摆脸色给她看,谁知他只是淡淡应了声,开门时顺口问:「等多久了?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看起来,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刚刚,是女孩子送你回来?」 更正,是女孩子负责开车,后座还有三个大男生她倒选择性失明了?讲得一副他背着她和别人偷偷幽会似的。 「男生都喝了一点酒。」 「今天有人跟你告白……」随着他步出电梯,她幽幽地又说。「好像就是刚刚开车的那一个……」 他步伐一顿,倏地收住步伐回瞪她。 应该到极限了吧? 没想到极尽挑惹之能事后,他还能稳住性子,凉凉刮她一句。「现在是先讲先赢就是了?」 既然知道告白这回事,表示她人就在附近,自己没种跳出来,叫人家别来招惹你的男人,还反过头来怪他管不住其他女人的嘴,有够欺人太甚。 她眨眨眼,错愕地看着他刮完别人的胡子,便悠然踱进屋内。 「杨季楚,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那么虚伪的人。」明明一肚子火、气得快炸掉了吧?他怎么还能摆出一副西线无战事的样子? 「所以你是专程来找我吵架的?」 「饱……」语塞。 「你是太闲了吗?」自己跑来找骂挨,不发她一顿脾气她不甘心就是了? 「那……你准备要开骂了吗?」事主都很负责任、很有诚意地来受刑了。 他回头,意欲不明地瞄了她一眼,开始剥除身上行头——当然,该穿的都还留在身上——迈开长腿进浴室。 她怎么现在才发现,原来杨季楚是这么深沉的一个人! 当然,她指的不是城府心机那一类的,而是他表面看起来温和无害,事实上竞然可以将情绪藏得这么深,不透丝毫痕迹。 今天,他明明很受伤,她看见他撕了电影票往垃圾捅扔。 刚刚等他的时间里,她一直在模拟该怎么表达歉意才能让他接受,并且抚平怒气。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她明明已经察觉他不明显地做了一次深呼吸,他在压抑自己,不对她情绪失控,无论她怎么挑惹都没有用。 他若不打算让她知道,她绝对无从察觉。 她不晓得,他究竞是担心自己情绪失控时,口不择言伤到她?还是,根本就不愿让她看见,他有多难受?他太骄傲,受了伤也不会愿意被窥见。 这样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面对这种仿佛地下情夫的羞辱待遇……怎么可能受得了? 他甚至曾经说过—— 我没有稳定地谈过一段感情,不晓得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有些人在感情里,天生便存在着不安定因子,说不定我也是那种人,耗着耗着,就淡了。 也许,先喊停的人会是我。那些——真的是他的真心话吗?还是——只是为了将来的分离做铺陈,如果能够这样想,对他、对她,都好。而她,还真的信了。如今想来,那些淡然无谓、云淡风轻,又究竞有几分真实?他这种性子,就算真的难过,也会强迫自己撑起来,不教人察觉分毫。 杨季楚洗完澡出来,就见她盘腿坐在床上,低着头一抽一抽地吸鼻子。 「我都还没开嗓,你红哪门子的眼眶?」也等他真吼了才来哭吧!先发制人到这地步,也真是一绝了。 「今天我生日……」委屈没人陪吗? 「怪我喽?」是谁放他鸽子的? 「怪我。」身段相当之软,她由床上跪坐起,像个乖巧小女仆般帮他擦头发。 杨季楚一探手,将她旋入怀中,她没防备,整个人往他身上跌,止不住冲力,索性放任身躯交缠着陷入床被间。 「算了,这种情形我早就有心理准备,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必那么卑躬屈膝。」 「喔。」鼻音浓浓。 「我是说算了,不是分手,你掉什么泪?」是他哪一个字说错了还是她听错了。 「我知道。」那她还哭? 「你今天没有回我信……」 「要听实话?」 「嗯。」她一直在等,等不到,好慌,以为他真的不理她了。 「因为你太白目。」境界已经到了让人无言以对的地步,原谅他功力不够,无从回起。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要是中规中矩写个道歉信,他也不至于那么无言,还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咧!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情调戏他! 他以为燕燕已经够不懂得看人脸色说话,谁知——世人诚不欺他,果然没有最白目,只有更白目,这世界是怎么了! 这下换她无言。 「你也知道要窘了?」 「……那是我前一天放的,我以为你知道。」哪能未卜先知,晓得今天会发生这些不愉快的事。 接着,连他也困惑了。 若是抽开今天的突发状况,这十足十是热烈大胆的少女求爱诗,一句「妾拟将身嫁与」浅浅撩动心房,当然不是真的说想嫁他,而是在托付终身之下,另一种替在隐喻…… 她曾说,今天会是很特别的日子。 突来的顿悟让此刻亲密贴缠的肌肤碰触,也都涌起不同以往的微妙感受…… 「盈袖——」启唇,嗓音微哑。他没有会错意,对吧? 「我是认真的……今天是我二十二岁的生日,如果未来无从选择,那么至少我能为自己这二十二年生命作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决定。」她顿了顿,素手抚上他深刻凝视的脸容。 出生,不是她能选择的。年少的父母为了意外到来的她吃尽苦头,葬送人生,成为她一辈子愧负的亲恩。 跳舞,不是她所选择的。天分这种东西,在她还懵懂无知时,全世界都已经告诉她这件事,为了告慰父毋,跳舞从此成了她唯一的信念。 冯思尧的爱情,也不是她能选择的,她只是被迫地接受着每一分给予,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因为那叫不知好歹。 只有他…… 「杨季楚,只有爱上你,是我活到目前为止,唯一真正由自己所作的选择,而我想把最纯真美好的自己,留给我的选择。」未来忆起,才能甘心,方能……情愿。 原来,她是这样打算的,如果没那些意外,今天对他们而言,会是记忆当中多美好的一部分? 杨季楚闭上眼,感受指腹滑过脸庞的浅浅柔情,黑暗使得感官更为敏锐,软唇落下细碎吮吻,移近唇际,他毫不迟疑地迎去,衔吮柔唇,深深缠吻—— 一吻暂歇,轻抵着臻首,凝视晕红秀容,他撑起上身勉强打住,想起当前最迫切的问题。「我没准备——」 冉盈袖张臂,将他揽下,以唇封住他的疑虑。「我有。」 于是,他不再迟疑,迎身,全心拥抱。 第七章 今天排练,怕会太晚,就不过去了。 傍晚时,收到她传来的简讯。 最近为了毕业公演的排练,经常忙到废寝忘食,时时要他盯着。 敞人有这个荣幸前往一赌「楚腰纤细掌中轻」的绝妙舞姿吗? 半笑弄、半试探地送出这一句询问。 十分钟后,她传来回应。 我可以回家,专程为你一人而舞。 果然。 不意外她婉转的拒绝,只是心中难免还是会感到些许失望。 回了句「我很期待」巧妙带过,识相地没再去绕着探不探视的话题打转,一如既往地叮咛她记得用餐,还有—— 没关系,多晚我都等你。 原以为最晚可以在八点前结束,没想到同学开口邀了指导老师一走吃饭,她也不好说与人有约。谁都知道她住校,而且没有男友要约会,最没理由推拒的人就是她。 于是等到她真的抽得了身过来,已经……晚上十一点。 拿出他给的钥匙开了门,他斜倚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茶几上还散置一桌子的论文资料。 他最近要忙的事不比她少,论文在最后的收尾阶段、准备博士班考试、变态院长的劳役……一再压缩每日的睡眠时数,给她的关怀叮咛也没因此而少上半分,她一句话,仍然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她面前,未曾牺牲与她相处的时间。 放缓了步伐上前,动作轻巧地移开手边的参考书籍,再将自己挪进他臂弯,宁馨依偎。 以为自己动作已经够轻了,没想到仍是惊动了他,他半清醒地睁眼,低头瞧怀中多出来的软馥娇躯,初醒的嗓音微哑。「还以为你不来了。」 「不是说多晚都等我吗?」 「是啊!」收拢双臂,他再度闭上眼,享受片刻旖旎。 「以后不要等我了,来了我会打理自己。」这里都来得熟门熟路了,何苦要他牺牲已经够少的睡眠等候她? 「嗯,我知道。」嘴上是这样回应,她知道下回他还是会等,总要她来了,第一时间见着她。 「公演排练得还顺和吗?」 「嗯。」想到什么,她仰首问:「那天,你会来吗?」 他撑开眼皮,垂眸瞧她。「你希望我去?」 「当然。无论台下有多少人,我人生的第一场公演,只为你而舞——」倾下的唇,街吮住句句动人的情话。 「我会为你留个专属位置……永远。」陷入激情前,隐约听见她坚定许下的承诺。 盈袖有心事。 一场欢畅淋漓的肢体纠缠过后,她趴卧在凌乱床被间,倦极而眠。 杨季楚兜拢薄被遮掩裸躯,无声无息地跨步下床,随意披上外衣,拉开窗帘让室外朦胧光源迤逦而入。 她虽掩饰得极好,可他是与她往来如此密切的人,她几度的欲言又止,他不会察觉不出几分。 她心里有事,或者在秀难挣扎着什么,无法作下决定,又无法坦然对他说出口,才会看起来那么心事重重。 直到前几日,与燕燕闲聊间不经意提及,才知困扰着她的是什么。 他们学校舞蹈系的毕业公演,一直以来都是各国知名舞蹈团体甄选有潜力的人才并加以培训的管道,这点早已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也因此,毕业生们才会卯足了劲表现自己,若能被眼相中,逐梦摘星是指日可待。 坦白说,他并不意外。她天生就是为了舞蹈而呼吸、存在的人,随着韵律舞动身躯时的她,耀眼得教人无法逼视。 她是待琢的明日之珠,一身掩不住的光华,不会永远掩埋。 燕燕与有荣焉地说着这件事时,他内心却是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她无法坦然告诉他,是不是——心中也是挣扎着取舍不定? 有什么好为难的呢?跳舞不是她一直以来唯一的目标与信念吗?她付出了多少代价,才坚持到今天,眼看只差一步便要达成梦想,她在挣扎什么? 是因为——心里有人,那重量牵绊住了她前行的步伐。 真难想像,她也会有如此傻气的时候。 舞蹈已经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也是她对已逝父母的承诺——站在属于自己的舞台,让全世界的人看见她发光发热。若不放手让她去闯、测试自己能到达的极限,必然会一生抱憾,生命永远不会完整。 连他都知道,她自己又怎会不知? 「傻瓜——」他无声吟叹,回到她身边,啄吻裸露在薄被外的雪背,柔柔将她拢入臂弯。 那么明确、连稚龄娃儿都知道怎么选的答案,她也需要困扰这么久?真的,好傻,傻透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听过沃华义大利舞团吗?你对它……有什么看法?」相约吃过晚餐,送她回宿舍的路上,她还是试探性地问出口了。 「很好啊。」好歹家里也有个学舞的,又是世界知名的舞团,杨季楚再不济,也不至于一无所知。「那是不少舞者的梦想,挤得进这道窄门,未来无可限量。」 「那……如果……是我呢?她鼓起勇气挤出话来,并且屏息等待他的反应。「我只是假设而已,你觉得……要接受吗?」 「为什么不?如此可遇不可求的机会,燕燕连作梦都在想。」他笑答,并肩走在寂静的校园里,双手斜放口袋,眺看远方,仍是一贯的意态潇洒。 「可是……」他呢? 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这表示,下个月的公演一结束,她就得离开台湾,飞往义大利,与他相隔迢遥的千山万水。 这一走,他们就真的结束了,连原本承诺他的九个月都得食言。 原以为还有三个月的,在毕业以前,她还可以好好地爱他,好好地与他道别,一点一滴仔细记忆他们之间的所有……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还没有心理准备要与他分开。 他侧首,被她幽怨纠结的神情逗出一声笑。「有差吗?早三个月晚三个月,不都是要分开?」 「当然有!」别说三个月,三天她也不想放弃。 长长的一生里,他只占了她生命中的九个月,为了自己无法背弃的恩情包袱,他己经被她放弃了一回,而今,为了自己的舞蹈之路,连最后属于他的九个月的权利都要被剥夺,在她二选一的人生选择题里,他永远是被删去的那一个选项。 她觉得……很愧对他。 「你在别扭什么啊?这种问题,你随便抓个人来问,他们都可以告诉你该怎么选,你居然会犹豫?」 这是在骂她笨蛋的意思吗? 「因为是你啊!」她舍不得他,舍不得能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一个跨步撞进他怀间,她用力接住,闷闷地将脸埋入他胸臆。 「你怎么能说得那么轻松?好像完全不关你的事一样。」 怎么千错万错全成了他的错? 他愕然失笑,被她含怨指控的语气弄得万般无言。 「我是实事求是。为了一个既定的结果,放弃人人梦寐以求的机会,这算盘怎么打都不划算。」 「我不要跟你说了!」 不是不懂他说的,她只是气他连讨论这种事都万分理智,一点情绪化的小任性都没有。 「好好好,不说了。」他心知肚明,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只是闹闹小情绪罢了,再不好生安抚,他腰都要被她勒断了。 俯下头,捧起娇容细细啄吮,轻怜蜜意吻去情人嗔恼。 等待的唇相遇,她舒眉,迎上前密密贴合,相濡以沫,浓情尽诉—— 突然之间,一股突来的蛮力将亲密贴靠的身躯硬生生拉开,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脸颊猛然挨了一记重击。 他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体的重心,意识短暂昏暗了几秒钟才衔接上来,口中尝到淡淡的咸涩。那是血的味道。在下一记重拳袭来时,求生本能让他下意识抬手去挡—— 「不要!」 一切发生得太快,场面太混乱,他根本来不及看清怎么一回事,盈袖的惊呼声、挡在他身前固执护卫的纤细身躯,让一切又在瞬间静止下来。 寂静的校园,只余浊重的喘息,男人定格在半空中的拳头,以及——盛怒的脸庞。 「哥,这不关他的事。」一声哥,总算让他恍悟目前是什么情况,还有那一拳挨得并不算太冤枉。「不关他的事?难道是你自己倒贴他吗?」 她这一开口,无疑是火上加油,冯思尧气炸了。 「……对。」 「冉盈袖!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她这是在承认,她背着他跟别的男人乱搞…… 就算亲眼看见,他都还是不愿相信!而她呢?连哄骗他都懒,甚至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地护卫奸夫! 他呼吸浊重,死死握着的拳头不晓得往哪里挥,才能发泄一腔怒火。 自己心爱的女人——打不下手,情敌——她护得紧,生怕有丝毫损伤……妈的!她一辈子也没对他这么心疼怜惜、着急宝贝过! 这到是什么鬼世界……他为她做尽一切,为的就是换来这个吗?这男人到底凭什么! 「我知道。」她从来没有一刻,这么地清醒过。「我在说,我爱他。」 杨季楚默然看着这一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扮演起这种三角恋必备场景里的一员。 根据八百多部的偶像剧定律,这时男主角是不是应该有气魄地跳出来直接卯上男配角,阐扬真爱无敌、争取与女主角相知相守的权利? 这戏码会不会太青春、太热血了? 他想不出这样的举动究竞有何必要且正面的寓教意义,为何每个男主角都得来这么一手,然后挑衅得男配角更爆走、场面更失控。 于是,除了安分管好自己的嘴巴,他不晓得在这场戏里自己还能有什么发挥。 「你说要我给你时间,只是方便你在这里搞七捻三……」而他还真的像个笨蛋一样,傻傻相信她的话,一天天等着她毕业,满心以为让她实现她的理想,就会心甘情愿地属于他。 结果,他等到了什么?等到她亲口坦承她爱上另一个男人! 再也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打击他。 满腔的怒火瞬间浇熄,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失望,以及遭受背叛的痛心。 「还有比我更蠢的吗?你在这里背着我和男人快活厮混,我还担心你天气冷、衣服会不会不够穿,急急忙忙帮你打点好送来……」等到的却是她和别的男人浓情密意、难分难舍地吻别。 「哥……」一踩中这个,永远是她的致命死穴。 她能够推翻全世界,就是没有办法否定他从小无微不至的疼宠与呵护,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她,凡事第一个想到她…… 真是一整个荒腔走板。 杨季楚冷眼旁观,心底直涌起一股想笑的冲动。 「二位慢柳,我先走一步。」人家兄妹话家常诉离情,哪有他插嘴的余地? 「季楚——」 望向他的盈盈双眼里,有为难、有挣扎、有忧伤、有无言的乞谅……就是没有他要的,那种豁出去的决心。 低头,看着被她牢牢缠握的指掌,他无声地缓缓抽离。 「季楚!」由他不透意绪的幽寂脸容里,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她的心微慌。 「这就是男人的担当?出了事就拿你来挡、苗头不对就快闪,省得惹麻烦,是吗?」冯思尧尖锐讽刹,言语的攻击力道毫不留情。 若不,他又能如何? 没有他立足之地的舞台,该怎么表演?该说什么台词?他真的不知道。他忧若未闻,抽身退开,流畅步屐未曾停滞。 「这个烂人!你看清楚了没有,他只是玩玩——」 「哥,别说了!」 前行的步伐一顿,他半侧首,波澜不兴地回上一句——「她喊你哥。」 一语刺得冯思尧脸色乍青乍白。她喊你哥——十七年来,她永远只喊他哥哥。是什么样的变态,会对妹妹痴缠不休? 她那么清楚、那么痛苦地喊他哥,他仍不罢休,用尽一切手段,不惜赔上自己的未来,也要将她绑在身边。 一个挟恩求报的人,人格又高尚到哪里去? 冉盈袖跟了全世界的男人,都好过跟他,一个自己打心底当成手足的男人。她爱全世界的男人,都不会去爱自己的哥哥。 短短四个字,击中冯思尧心底最深的痛处。 他不是没有攻击力,只是不想搅进来,让冉盈袖夹在他们当中纠扯切割,怎么做都不对。 说完,他没再停留,挺直腰杆迈步而去。 多有趣的人生?前一分钟还在为三个月的争议僵持不下,转眼间,连留他一刻都办不到。 这一次,他真的笑出声来了。 低抑的笑声里揉进一抹涩意,他昂首,沉沉吐息,逼回眼底凝聚的朦胧。 那天之后,冉盈袖没再来找过他。 毕竟都什么年代了,倒不会小媳妇似地被禁足、限制行动或什么的,何况她还有学业未完成,但是不难推想,冉盈袖与冯思尧会爆发多激烈的争执。 关于这一点。她倒是只字未提。 这期间,他们通过两次电话,都是些言不及义的对谈,主要是让他知道她很好,不用担心。 是吗?她很好? 他没去问,她打算怎么处理,只是安静地退开,不去烦扰她,静待她整理好思绪,考虑他们的未来该怎么走下去。 找了个时机,他前往大礼堂。今天她们在那里排练兼研讨公演事宜。 站在角落静观了一会儿,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研讨的动作停了下来,前方一阵细碎耳语,他看见她朝这里望了过来,眼神闪了闪,脚下不自觉向后退了步。 视线对上的瞬间,她下意识想闪躲的回避态度,已经决定了他这一趟来的目的。 事已至此,她仍然无法下定决心吗?冯家的恩情枷锁真将她绑得那么死,怎么也挣不开、放不下? 直到今天,她都没能做好破釜沈舟、公开恋情的勇气,再多说什么都只是空谈。 唤住经过身旁的人,将手中的纸袋递出,温和而有礼地表明。「我是杨季燕的哥哥,这是她下午上课要用的书,麻烦请替我转交。」 而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大礼堂。 紧握在掌心的银戒,缓缓松落,跌进口袋最底处——也埋进心底最深处。 情况还能有多遭? 看着桌上的黑函,杨季楚竟然还有心情思考这个问题。 这几日,每个人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揣度、几分臆测,总在他背身之后议论纷纷,原因无他,便是如今桌上这一张早已校园满天飞的黑函。 内文爆的料可精采了,说他横刀夺爱,以第三者之姿介入他人感情,说他仗着外型出色优异,处处留情,劈腿勾女,乱搞男女关系,说他私生活糜烂,多少女孩被他欺骗感情,身心俱伤…… 毕竟他在学校里还颇具知名度,黑函造成的回响太大,令群众一阵哗然兼而议论,也引来校方关注。 为此,父亲已经急电召他回家追问原委,也让校方约谈了数次。 原先还不至于做出什么明确的处分,仅是口头告诫,要他约束自身行为,毕竟站在校方立场,学生道德操守败坏,实在大大影响了校誉及外界观感,何况是他——向来被校方引以为傲的金榜模范学生。 直到事件愈演愈烈,引来多方揣测,校方紧急召开了评议会。 「就凭一封黑函?」然后他的人格完全被否定?还有没有比这更可笑的? 直到校方出示前日收到的投书信件,内容不若黑函那般言词激烈、句句抨击,而是语带恳切,婉转请求校方约束学生行为,莫再破坏他们十数年建立下来、难能可贵的感情。 附上的举证,是那一晚校园亲密拥吻的侧拍照片,巧妙地只拍到他,女方仅是模糊侧影,再有,就是几张他写给冉盈袖的短笺,纵使没有署名,也不难认出是出于何人之手。 什么是百口莫辫,他总算是领教了,若非吴院长和几名一路看着他的师长们倾力为他的人格作担保,今天能否由评议会中全身而退他都不晓得。 折腾了一天,回到家,他已经累得什么都不想思考。偏偏,身旁亲友的关切仍源源不绝。 「喂?燕燕?没有,没事,你不用担心。」 「哥……」电话另一头,直言快语的杨季燕难得支支吾吾。「我一直不敢问你,那个人……是盈袖学姊吗?」 「不是。」他连想都没想,迅速驳斥。「燕燕,不许胡乱说话破坏人家女孩子的名声,这不是闹着玩的。」 「……喔。」真的不是吗?那他又何必这么急着否认? 挂了今天数不清第几通的电话,他丢开手机,让身躯陷入枕被之间。能承认,他又何尝不想承认?不愿的人,一直都不是他,她没有为他豁出一切的决心,他只能尊重她,尊重最初的约定。 一段不能见光的秘恋,万般滋味,原就该一人独尝,他不能说,也不该说,无论对谁。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他毫无接起意愿,任它响,任它喧腾之后,再度归于寂静。 一如—二十四岁这一年,在他生命中掀起滔天巨浪的感情风暴。 第八章 「所以——那年学校连校方都惊动、传得风风雨雨的桃色新闻,居然是真的?!」听完那段过往情史的还原版本,汪咏靓大受惊吓。 她一直都深信,那是有心人士的中伤,完全子虚乌有耶! 「你还骗我!」当年她也关切地去过几通电话,他都一概否认到底,亏她那么相信他! 「不是只有你。」他全世界都瞒了,这样有没有比较心理平衡一点? 「那——后来呢?」 「后来啊……」 隔天睡一觉醒来,换掉电力耗尽的电池再开机时,手机满满的未接来电,还有数不清的简讯,几乎都来自同一人。 「我听季燕说了,评议会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季楚,接电话,我很担心。」 「我可不可以去找你?」 「对不起,是我没处理好,我不知道他会做出这种事,你还好吗?」 「我们谈谈好不好?我没有办法对着冰冷的手机解释。」 「季楚……你在生气吗?」 他一封封地点,一封封看完它,然后安安静静地搁下手机,什么也没回。 后来他一直在想,如果她不是简讯一封封地传,而是不顾一切地飞奔到他身边,任性地抱住他不松手,情况会不会有所改变?会不会——那时他就不会放开她的手? 「那你思考过后的结论呢?」汪咏靓好奇地问。 「不会。」他还是会放手,他们还是会分开。 隔天,一直没有等到他回应的冉盈袖,一再听着学校里那些关于他、不堪的流言攻击,挨不住内心的煎熬与焦灼,直奔他的住处。 这一次,她真的下定决心了。但是——来不及。不过就几天的迟疑,已经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家中,已经有了另一名娇客。 「我可以进来吗?」 前来应门的他手握门把,似是无意地朝浴室方向誉去一眼。 「不太方便,我现在有客人。」 「是、是吗?」她干涩地应声,浴室适时传来流水声,印证了他的话。 能够留下来洗澡的客人……交情应该也非同小可。 「盈袖,你有什么事?」他完全没有移步让她进来的打算,摆明就是要送客的意思。 「你一直不接我电话,我很担心……」 「手机没电了。那些事情我应付得来,不必担心。你来就是要说这个?」 「我……」 「季楚,有没有衣服让我换?」浴室门突然打开,围着浴巾、活色生香的美女出浴图,让她瞬间哑了声。 「呃……我是不是打扰你们谈话了?」美人站在浴室前,考虑该大方走出来还是龟缩回浴室。 「去房间衣柜自己找一件来换,当心别感冒了。」他温声道。 那样的温声细语,过去只用在她身上,如今,只剩下带着距离的生疏与平淡。 「我来是要告诉你,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任何事我们一起面对……」 这一句话,他等了多久?真的等到了,却没有想像中的快意。 「冯思尧呢?你的舞蹈之梦呢?」 「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这辈子,她不曾如此任性过,但是为了他,她要疯狂一回。 她是抱着抛舍一切的决心来找他的。 他笑了笑。「你太冲动了。」 「季楚?」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要吗? 她一直以为,他在等她下这样的决定啊! 望向他平静的神色,她满心忐忑,还是太晚了吗? 「盈袖,理智点,不要说傻话。」 他真的不接受,他不要了! 她强忍许久的泪跌出眼眶。 「是因为……她吗?」那个可以让他留下来洗澡、分享他衣橱的女孩。 他目光闪了闪,不置可否。「回去吧,明天一早醒来,你会忘记今天的冲动。不必想太多,现在的我,已经不再需要你的承诺。」 真的……太迟了。他说,他已经不再需要她…… 她让他那么难堪,承受那么多屈辱、伤害,却连一句承诺都得不到,任谁都会心灰意冷放弃她,去看另一个值得对待的好女孩。 「你恨我吗?」她把他害得那么惨,为了一股短如朝露的欢情,原本的天之骄子弄得几乎身败名裂,人生一团糟,怎么可能不恨?谁会不恨! 他没正面回答,只说:「我祝福你。盈袖,好好把握你身边拥有的,只要顺着你的心意去做就可以了,你会过得很好,只要你愿意。」 是吗?他怎么能对她如此有信心?她现在心好痛,失去他的痛,让她什么都无法思考,她已经一点方向都没有了,这样的她怎么会好?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单独相处与谈话,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就连她的毕业公演,他都没有出现。 她将入场门票放在他的信箱里,附上一张简短字笺。我的心意始终没变,只为你而舞。 他思考了几天,还是默默放下她特地为他留的门票,缺席了。 听说很成功,「冉盈袖」二个字博得满堂采,引起不少知名舞蹈团体的注意。那时的她,已经无所阻碍,公演结束后没多久,就与义大利的舞团签定合约,旋即出国接受培训,甚至不曾亲口向他道声再见,只是一如往常,在他的私人信箱里留下讯息。我要走了,去义大利。 「好好照顾自己,一路顺风。」 这是他给的回复。 她甚至给了日期、时间和班机,他什么都知道,却不曾开口挽回,连前往送机都没有。 从此,断了音讯。 「你真的就这样放她走了?」 「是啊。」真的放了,至今不曾后悔过。 「你明明知道她可以为你留下来。」人家女孩子都那么清楚表态了,抛弃全世界都要跟他在一走,他还在别扭什么啊! 「重点就在她『可以』,而不是她『想』。」可以,是两方取舍,挣扎过后勉强为之的决定,想,是从心而至!心甘情愿。 「你这个人——」名门千金、气质淑女汪咏靓突然涌现一股前所未有的暴力冲动。好想打他…… 管她可以还是想,重点是他在她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他成功留住了她啊。 这人怎么会骄傲成这德行啊!要就要全心全意的人,一丁点的勉强对他来说都是羞辱。 「你不懂,小靓。她只是一时感情用事,未来一定会后悔。」 冯思尧很蠢,他不晓得自己的举动只会造成她的不谅解,更加将她推向他。 冉盈袖不是那种天大地大爱情最大的人,如果能抛下那一切,她早早就放下了,他太了解她,就因为了解,他必须放手。 放开手,让她去试、证明自己可以到达的极限,然后在成就了一切之后,明明白白地衡量自己的人生中何者为重,那时的决定,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否则,未来的日子里,她会不断产生疑问,放不掉父母加诸在她身上的遗愿等等问题累积,就算在他身边,她内心深处一辈子都有个填不平的缺口,画不完整的国。 何况,当时那种情况,各方面条件都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勉强为之,对谁都是伤害,他同样不是为了爱情,可以枉顾一切的人。 也是。她记得那时连杨教授都被约谈过,他怎么可能愿意让自己的家人,因他的感情事而受累。 「那你也可以好好跟她说清楚,不必——」汪咏靓止口,盯视他惆怅侧容,恍然明白了什么。 是啊,她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杨季楚,哪会不知道他这人有多骄傲,就算伤痕累累,只剩一身的骨架也会强自撑持,优雅地走下台,何况是在最心爱的女人面前。 他怎么可能会让她看见自己的狼狈、伤痛与无助,再怎么样,都会笑笑地跟她说再见,让她无阻碍地走。 刚好,那时就有现成的下台阶,他自然就顺着走下来,假装他很好,没有谁辜负了谁。 事实上,直到分开,他都不曾口出恶言过,他——一直在等她。 「那又为什么要对她说,你不再需要她的承诺?」 「是不需要。」那一切都是她自行解读,他从来没有一句话骗她。 他要她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至于他们之间,不需要承诺他也会在这里等着,她可以放心去飞。 等她完成梦想,偿清身上的包袱,那时,他若是还在她心上最重要的那个位置……她一直知道他在哪里。 她会懂的。一时之间或许太过混乱伤痛,蒙蔽了思绪,等她冷静下来,有余力思考时,就会想通这一切,明白他想传递给她的心意。 爱情的重量,不会绑住她追寻梦想的翅膀,而是让她沉稳地一步步筑梦。 他只需要等。 安静地以时间验证,等待她最终的决定。 「你就不怕她没想过,真的就这样失去了她?」 一抹痛飞掠眸底,他闭眼不语。 「真让我……歪打正着?」 关于她的点点滴滴,他无一刻不在关注,因此一年后,她人生第一场以她力主的新剧推出时,他排开所有的事情,专程飞往义大利。 那是她的舞台、她的掌声。 他看着舞台上发光发热的她,燃烧生命而舞的绝美姿态。她变得沉稳、变得洗练,以往青涩的眸转为明白世情的知性与成熟,宛如破茧的蝶,妩媚而绝艳,教人不舍得将目光移开片刻。 这样的她能够大鸣大放,挑战人生的极致。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她成了媒体的宠儿,这名来自东方的舞蹈精灵,正一步步攀向人生的巅峰。 他搜集每一份来自于她的讯息与简报,所有人都在看,她还能做到什么程度。他也同样期待着,不为自己设限的她,人生还能够多精采? 有一段时间,她像是人间蒸发般地沉寂,关于她的消息全面封锁,谁也无从得知,然后,便传出了她的婚讯。 那时的他已取得学位,正逐一整理这些年生活留下来的点点滴滴,一项一项地收拾。 结束了,这些年的校园生活,以及与她在这里、共同拥有的记忆,是不是也都该收拾得干干净净? 那段时间,他情绪很紧绷,在院长的研究室整理私人物品时,翻出压在抽屉最底层的纸盒,里头共有一百七十五封她写给他的信,或长或短,从交往第一天,一直到她离开台湾以前,无一日断过。 一百七十五天的感情、压在底下不曾送出去的银戒……他一时恼怒,冲动地就要扔弃,不知旁观了多久的吴院长,忽尔感叹地冒出一句—— 「爱徒啊,可别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是啊,芭蕉是他自己甘愿种下的,今天就别怨。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愤然之下,他几乎完全毁弃住处所有她存在过的痕迹,如今握着最后仅有的一百七十五封情意,是他曾经爱过、也被爱的证明,头一回、也是唯一的一次,在第三者面前不遮不掩,任泪流淌。 哭过那一回,他收拾心情,尘封过往,从此,不再过问属于她的一切。 不同于以往,今年的平安夜,杨家人在餐厅订了位,原因是——大家工作都忙,索性花点钱在外头吃吃喝喝,聚一聚聊聊近况就罢了。 用餐到一半,最小的那一只——杨家嫡长孙不耐烦了,咦咦唔唔,动来动去没个安分。 想来也是,牙都没长齐的「无齿」小鬼头,满桌美食又没他的份儿,看一群人大快朵颐,谈笑风生,自己只能喝喝芙蓉粥、咦唔几句外星语,谁还能好性子跟你「陪茶卖笑」? 「反正我也没什么胃口,我带小皮蛋出去走走好了。」想来,小家伙真的闷坏了,再不理他,瘪着小嘴怕是要哭了。 杨季楚就近捞起儿童座椅上的小人儿,起身离开包厢,缓步踱往造景雅致的庭园。 「啊……嗒嗒……」学发音的小人儿,最近很常喊这一句,众人每每听了都会不厌其烦地导正发音。 「是爸、爸!」 「……」 「爸。」再纠正一次。「念一追——爸、爸。或者你要装可爱,叫「把拔」?」 小家伙歪着头,似乎一下子没能理解太过冗长的字句。 他浅笑,在喷泉池旁坐了下来,顺手拆了一小包米果喂食,奖励娃儿离正确发音又迈进一小步。 夜晚凉风徐徐,送来浅浅花香,比起包厢里的密闭空间好多了,小家伙龙心大悦,在他怀里手舞足蹈,「啵」地一声,大方赏出一记纯情颊吻。 他讶然失笑。「我这辈子还没被偷香成功过,你倒是第一个。」礼尚往来,也回白嫩嫩的小脸蛋一记颊吻,心花朵朵开的娃儿偎倒在他怀中,呵呵笑地蹭着他撒娇。 他嘴角喻笑,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娃儿玩,偏头不经意瞧见呆立在斜前方的倩影,目光交会三秒,旋即不甚在意地移开,继续逗弄小孩。 「来,再念一追——把、拔!」 「叭——」 「拔——」好像还是怪怪的,听起来像是要去田里拔萝卜。 「嗯——」他沉吟了下。「不然来试其他发音好了。爸——这个是四声的,给我一个音就好。」 小人儿似乎觉得他很龟毛,要求太多,斜瞥他一眼,低头嗑米果磨牙,懒得理会他了。 他倒也不气馁,笑笑地抽湿纸巾擦手,再扔给娃儿。「来,自己擦。」 男子汉大丈夫,要学着独立,不能凡事依赖。 仰头,前方倩影似乎预备化成雕像,与庭园造景合而为一,动也没动一下,他这才抱牢娃儿起身,缓步上前。 「小姐好眼热,我们见过吗?」 佳人张大眼,不敢置信地瞪他,他差点被她的表情逗笑。 「这么开不起玩笑?最近好吗?盈袖。」 雕像佳人——冉盈袖,张口闭口了半天,愣愣望着他坦然自在的神色,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直不敢上前,尤其他完全无视她,被晾在一旁的那三分钟,比三个世纪更漫长难挨,心口痛不堪言,几乎要以为,他预备将她当成陌路人,理都不想理会她…… 「你——」才刚张口,她声音一哽。「结婚了?」 盈盈水眸,睁着大眼仰望,忍住不落泪的倔强模样,那曾经是他美好记忆里的一部分,以前他总是对这样的她没辙,再大的不满也都化为一江春水柔。 那是以前,不是现在这个三十岁的杨季楚。 他拉唇,笑得好温和、好风度翩翩,视线朝怀中一瞟,本能也诱导了她的思绪往那个方向牵引。 「啊,杨皮蛋,你住口!」他赶紧伸指挖出娃儿放进嘴里咬拉的湿纸巾。 长牙的小鬼最近看到什么都要往嘴巴咬一下尝尝味道。「又不是女人,你咬什么手帕啊!」 没了帕可咬了,娃儿索性爱娇地往他肩膀上靠,甜腻腻的娃娃音发出模糊却字字正腔圆的发音。「把、拔——」 「答对了。」这次发音好标准,大堂哥听了会感动到哭。 看着他愉快的笑颜,她却酸楚得直想哭。 方才,看他逗孩子玩,一径耐心教导着牙牙学语的娃娃喊爸爸,那画面美好得心都酸了,任谁也不会怀疑,他是个好爸爸,那些,原本都该是属于她的…… 愈是看清自己错失了什么,那样的认知,狠狠扯痛心扉。 来不及了,他已经有妻有子,家庭幸福,她晚了好久…… 是啊,都六年了。她凭什么以为,他会漫漫无际地苦候她六年,不改初衷? 冉盈袖,你太自以为是。 那一段早就过去,唯一过不去的,只有她而已…… 这样,她还能说,她是为他而归的吗? 「恭、恭喜你…… 」 有人用发丧似的表情、语调颤抖地说恭喜吗?他怀疑,再说下去,她是不是就要泪洒庭园了? 「谢谢。」大方收下那句诚意不足的祝福,他假装没看见她盈泪的眸。「这次会在台湾停留多久?」 「不、不晓得……」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也许,明天就订最快的班机离开,留下来已经没有意义了。 「有时间的话,出来吃个饭叙叙旧,或者你会想回学校走走——对了,我现在在中文系任教,你在那里可以找到我。」 「好……」走不开的步伐被诱惑着,能与他安安静静吃个饭……那是这些年来,她心底多深的期盼,就算、就算他已经另有所属,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抱着他,依偎缠绵—— 「那我先走一步了,里头还有人在等我。」 对了,今天是平安夜,杨家的例行聚会日,只有那个为他生儿育女、共组家庭的幸福女子,能够一同参与他的家宴。 望着他潇洒离去,不带留恋的姿态,她想起了那年,可以为她抛下家宴,陪伴身侧的多情男子,想起懈寄生下,初次的亲吻…… 真的……不一样了。 「季楚—一她冲动地,脱口唤他。 「嗯?」他停步,回眸瞥她。 「圣诞快乐。」 「你也是,圣诞快乐。」话调平缓、不带情绪地说完,这一次,他走得坚决,没再回头。 第九章 杨季楚骗她,他根本没有结婚! 只隔一天,她就从杨季燕口中得知真相。 要找到杨季燕不难,手机号码会换,住家地址一直都在那里,走一趟就能轻易找到人。 原本,她只是关心杨季楚是否幸福、夫妻感情融不融洽,这些若是问他,必然只会得到「很好」的答案,谁知會让她问出这样的结果。 「哪有啊!我哥一直都单身啊,连个稳定交往的对象都没有,哪来的小孩?我爸都准备要帮他相亲了,怕他抱定主意独身到底,父子俩这两年老是為了这个话题僵持不下。」 「是、是吗? 」她有些恍惚,一时间消化不了意料之外的讯息。 「他……他……我看到的小孩……」 「喔,我猜你看到的应该是我大堂哥的儿子吧,他前年结婚了,小孩刚满周岁。」 他一直单身,没有属于别人、也没有小孩……他为什么要骗她? 不,他没有骗她,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一切都是她自己认定的,他只是顺着她的话说,最多……只能算是误导。 就像是那年,与她分开也是如此。 技巧地将结果引导到他想要的方向,却一句谎言也不用说。他向来擅长这种事,并且将情绪藏得极深,不教人察觉。 直到现在,她总算肯定了——他在生气,非常、非常生她的气。 结婚生子这种事根本瞒不住,只消随便问一个熟人就知道,编织这种一戳就破的假象没有意义,他也不是那么无聊的人,如今想来……那只是想探探她的反应吧?他早料到她会去查证,那天只是存心呕一呕她罢了。 难怪她一直有种怪怪的感觉,明明他就不是那种粗心大意的人,以前交往时她的情绪变化他总是能察觉,明明她都快痛哭失声了,他还一直挑惹她,极尽所能往她的痛处戮,存心欺负人。 回想起他始终挂在唇角的笑意……愈是想得通彻,愈是觉得那抹笑冷得她背脊发寒…… 他这回……恐怕没那么好说话。才见面就那么狠,半点机会也不给她,也许是一种保护色,也许是想看看她会怎么做,毕竞,她曾经那样辜负他。 若她真的就这样离开,如此轻易地放弃了他,那么也不值得他再为她费一丁点心思,他会真的彻底将她由记忆中移除。 短短数秒的眼神交会,他就能够让万般心思由脑海绕过一遍,如此曲折迁回,却又……无庸置疑地有心。 这样的认知,让她一瞬间同时涌现想哭又想笑的情绪。 他是气她、恼她,却也……同样还想她、念她、在意着她。她很快地领悟了这点,对一个不重要的人,他根本不需要浪费心思去气她。 再也没有什么比他心里还有她更重要了,他心里有怨,无所谓,她会用行动证明、弥补曾经亏欠的。 「学姊,当年……那个人是你吧?」她大起大落、怪异的情绪反应,让杨季燕很难忍得住不问。 以前就觉得这两个人怪怪的,有种奇异又暧昧的火花流窜,相同的疑问六年前她问过,双方当事人一概矢口否认到底,外人也拿他们没辙,然而这回—— 「对,是我。我爱杨季楚。」头一回,她坦然承认,不再遮掩。这一次,她要大方敞开真心,让全世界都知道,她爱他。 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底下,简单留了联络电话,加注一行——什么时间都可以,我会一直等你电话。 一样的方式,一样的笔迹,由信箱中取出学生的报告,夹杂其间的信笺落了下来。 他看完,旋即静置一旁,不再理会。 收到信笺后的一个礼拜,他在帮学生上课时,一抹娉婷倩影由教室后门款款而入,引来些许侧目。她以不影响课堂秩序为原则,就近挑了靠角落的位置,轻巧落坐,还兼做笔记,比在场任何一位学生都要专注听课,心无旁鹜。 他仅是淡淡瞥去一眼,便专注于课堂,未曾予以关注,仿佛她真的只是众多学生中的一位。 今天的主轴是宋词赏析,堂课接近尾声,他希望学生写下一阙让自己印象深刻的词作为今天的测试,一来考学生的临场反应,二来方便掌握学生的深度。 「以五分钟为限,凭直觉即可,超过时间就不必交上来了。」然后,他看见台下开始动作迅速地埋头疾书——包括角落那抹倩影。 她这是干么?真把自己当学生了?杨季楚不动声色,收下学生陆续递上的成果,掌握在最后一秒,她从容交上。 他仅仅瞄上一眼,旋即宣布下课,迈步离开讲堂。 冉盈袖随后跟上。 「怎么来了?」 是谁说可以来这里找他的?居然摆出一副客套模样,只差没说:「我只是说说应酬话,你还当真了?」 「我在你信箱留了信,你没回我电话。」她一直在等,等了一个礼拜,连点动静都没有。 前头步伐顿了顿。「你没署名,我不晓得是你。这年头,为人师表都得步步为管,一不小心就会闹上社会版。」 意思就是——会用这种追求手法的,不是只有她。 杨季楚从不夸大其辞,他会这样说,就表示真的有女学生用这种方式表示好感,而且次数还频繁到他都习以为常,直接装聋作哑冷处理。 就算上头每一个字都是陈述事实,但——她才不相信他会认不出她的字迹!过去一百七十五封信可不是白写的。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这男人好别扭! 她在心底频频叹气。「那你今天有空跟我吃饭吗?」 「恐怕不行。」他回她一记抱歉的微笑。「不知道你要来,今天有个特别的饭局,不能推。」 「什么样的饭局?」特别到连杨季楚都不敢推。 「相亲饭局。」 她一僵,反应不过来。 察觉她没跟上,他回头静静打量她僵愣的神色,欣赏够了才慢吞吞解释。 「我还没结婚,不过应该也快了,如果没意外的话,这个可能就是未来身分证配偶栏要填的名字,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比你还要久。」 「是、是吗?以前没听你提过。」 「我哪个朋友你熟过?」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狠刺心扉。 她确实,不曾触入他的人生,了解他的生活、他的交友圈,他身边的朋友,她一个也不认识。 一场恋爱谈下来,受尽委屈也不曾向她抱怨只字片语,一再地迁就,一退再退,她嘴里说着爱他,又何尝正视过他的痛苦?如今懒得费心掩饰了,才让她一一看清自己究竞亏欠多少。 她活该,今天被这样对待……已经算是客气又修养到家了。 「对、对不起,那你忙,我不打扰——」 「盈袖。」打断她的痛楚慌乱,他从容补上一句。「饭局应该会在十点前结束,能等吗?」 「好,我等。」她没有犹豫。「多晚都等。」 就算他最终还是要属于别人,至少这一刻还不是。那句话一向都是他在说,以前再忙,他都愿熬夜等待她的到来,六年间独身熬着寂寞等待她的归来,她仅是等他几个小时又算得了什么。 「嗯,那我尽快结束。」他顺手在记事本空白处写下一行字,撕下给她。 「到这个地方来找我,有机会的话或许能介绍你们认识。」 「好……」只是没想到,她第一个认识的,会是他未来的配偶…… 汪、杨两家严格说来,也算世交了。 最早是源于生意上的往来,那是祖父辈的交情,直到杨季楚这一代,汪父原是属意杨氏管理家族事业的二房与三房,以为话题相近应该能处得来,谁知读商学院的汪泳靓偏偏与书礼传家的四房无话不谈,果真世事没有绝对。 两家餐叙原是稀松平常的事,只是前两日被父亲言语暗示过,杨季楚心知肚明,这一次的餐叙不同以往,背后是意味深长啊! 果然,用餐当中,两方家长猛敲边鼓,明示、暗示两人年纪也不小,要是有那个意思是不是干脆就定下来…… 杨季楚与女主角对看一眼,浅笑回应。「我和小靓很谈得来,但是一直没有想过要往这方面发展。」 「现在想也还来得及啊。」 至少没正面否决,双方家长也都以为有谱了,一场餐叙下来是相谈甚欢,只差没直接敲定喜饼、婚期了。 未来丈人龙心大悦,连连敬了杨季楚好几杯,直到九点半才被汪咏靓技巧解救出来,脱离那些自嗨过头的大人们。 那时,他步履已有些虚浮。 「明明是三杯就挂的人,干么来者不拒?这么急着讨好未来的岳父大人啊?」酒量差还不认分,汪咏靓没好气地扶他坐在行道树下的圆形石椅上,吹吹风醒酒。 「我不喝难不成让他们灌你?」她现在是能碰酒吗?他喝挂总比孕妇酗酒好。 头好晕。他缓缓吐息,将身体重量往她身上倾靠。 还是一碰酒就头晕目眩,真不济事。 「听说,你那个她回来了?」汪咏靓抽面纸替他拭汗,一面问道。 多年交清,了解他酒量虽差,流流汗挥发掉也就没事了,很讲义气留下来陪他醒酒。 「……嗯。」 「这回,你打算怎么办?要再气走她,可真的再也追不回来了。」 「……走就走吧。」如果他是那么容易被放弃的,他杨季楚夫复何言?就当这些年的苦候是鬼遮眼,他认了。 「你这个人,非得这么别扭不可吗?」喔,依现代流行口语,应该是叫「傲娇」吧?亏冉盈袖有耐心跟他磨。「她这次是下定决心了吗?」 「不确定,我还在观察。」 也就是说,某人目前仍在大刀边缘徘徊,一个表现不佳,杨大教授朱笔一挥,直接死当? 「如果还是不行的话,要不要就干脆顺了长辈们的意?」 生命中,要真求不到灵魂相契的伴侣,退一步,寻个知己相伴似手也不是太坏的主意,他们都太了解对方了,没有磨合的问题。 「你介意当个现成爸爸吗?」 杨季楚坐直身,专注回视她。「说真的,小靓,认识你这么久——」 「怎样?」干么?那什么眼神啊! 「——我从来没当你是女人过。」面对她,会不举吧? 「……去你的!」一脚踹过去。 他大笑,被她推得脑袋一阵晕,差点去撞树。 「喂!」她赶紧拉回他,听见他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他瞄了一眼,扔给她。「你接。」 汪咏靓瞪他一眼。「你适可而止,不要玩太大。」 「我自有分寸。」 这就是传说中的「爱之深,虐之切」吗?这人摆明了不打算轻饶冉盈袖,她开始有些同情那个被虐的女人了,要爱上这个别扭到极致的男人。 这人看似好脾气、好说话,可一旦惹毛他,就不是那么轻易能善了的。 她边叹气,一边认命地接起电话。 「喂……是,你没拨错,这是杨季楚的手机,他喝醉了……别挂别挂!我待会儿还有事,你能来接他吗?我把地址给你……是吗?我们已经离开餐厅了,你有没有看到很蠢的热气球?不晓得哪个笨蛋惹毛女朋友道歉用的蠢招……对,我们就是在这附近……」 话还没说完,一辆计程车在眼前停住,冉盈袖匆匆步下计程车。 「他被我父亲灌了几杯,你得多费心了,他酒量浅,喝醉会很不舒服。」完全不想配合他演戏,直接将人推向冉盈袖,他倒也没多加抗拒,十足温驯地偎靠而去,垂眸昏昏倦倦、不辩人事的神态。 她差点瞪凸了眼。以前怎么不晓得他演技这么好?什么帮她挡酒,明明就是在为自己铺梗吧!这个心机重的家伙! 「我知道……」浑然不觉自己被算计的女子,纤指轻抚他晕红发热的颊容,满眼的心疼。 罢了罢了,人家是周喻打黄盖,小俩口高兴就好,不关她的事,早早闪人要紧。「知道他住哪里吧?」 她报上一串地址,怕对方记不住,想要找记事本写下来,却被轻轻阻止。「我知道那里。」 他住的地方完全没变,是图方便还是其他,不得而知。 她怎么可能忘记?这里,她曾经如此热悉…… 也不晓得被灌了多少,他似乎醉得很惨,眉心一直深蹙着,靠卧在她肩颈,双臂牢牢圈住她的腰,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她想放他回舒适的床上,他不放手,想起身替他倒杯水,他也不放。 「别走……」 真醉迷糊了吧?否则现在的他,要在清醒时哪还会这么对她,似是依恋甚深的姿态。 他是将她当成了谁? 「季楚,认得出我来吗?」 「盈袖……」连酒精侵蚀的嗓,沙哑地喃唤而出,低柔温醉如情人缱绻。 他认出来了!冉盈袖瞪大眼,泪雾涌上眼眶。 他看见的是她,喊的是她,没有将她当成别人…… 「我以为……你怨死我了……」深宫怨妇似的语调,喃喃抱怨。 「像没有关系的陌生人一样,好狠……」 「有你狠吗?」他忽地松了手,倒往床铺,动也不动地仰躺在枕被间,睁着空寂的眸,凝视天花板,恍如自言——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夜里,我是这样睁着眼到天亮,无法入睡?有多少次,下定决心要放掉那一段,又一次次对自己食言有多少回,为了你和家人争执再争执,等了又等……以为我们之间有那样的默契,而你呢?你又在做什么?一转身就潇洒嫁别人,冉盈袖,你对不起我!」 这些话,他从来不曾对她埋怨过,如果不是醉了,习惯压抑情绪的他,怕是抵死也不肯透露分毫。 初见时,笑讪的一句:「我们见过吗?」 其实,是恼她。「你还知道要回来!」 她现在懂了,正因为对她有那么深的盼,才会有那么深的怨。 她凝着泪,酸楚无语。 「我不敢换手机,不敢换住处,连学校都不敢离开……为的是什么?让一切生活都维持原样,怕你回来找不到我,能为你做的我都做尽了,却换来你的婚讯,你知不知道我听到时是什么感受?整整一个礼拜没办法闭上眼睛,害怕让脑袋空闲下来,抹去房子里所有你存在的痕迹,还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让胸口时时刻刻揪扯的疼痛止息……只是狠在表面你就受不了,你是扎扎实实狠在骨子里,现在到底是谁狠,有胆你再说一次!」 「我不知道,我以为、以为……」她掩住唇,泪水汹涌而落,不敢哭出声。 从不晓得,他是这样等待她的,在国外,浑浑噩噩的那些日子里,她都做了什么?如果早知道……早知道他心上还有她,就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一直以来,她都只想要他,也只容得下他啊…… 「现在……还来得及吗?」她流着泪,颤声询问。她现在回来,还来得及吗? 他狠瞪向她。「六年!连个只字片语都没有,凭什么你一回来,我就要回答你?」 「那是来得及还是来不及?」 「你——」被辜负的伤痛、两千一百多个寂寞独眠的深夜,他说什么都不愿就这么算了,而他熬着一个人的孤单等待时,她是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这纠结怨恼怎么也平衡不了。 她在瞪视中得到了答案。 不甘心轻易原谅,又无法狠然拒绝,怕她当了真,只能无言瞪视。 她轻巧地跨上床,倾身移近他,柔柔一吻。 他不爽地偏开头。「凭什么——」 「凭我爱你。」纤指贴在他两侧颊容,坚决拂掠一吻。 「了不起吗?这玩意儿我多得是!」爱深到载负不了,又怎样?六年间曾经盼来她一丝回音吗?一句「我爱你」要是真有这么了不起,这六年以来他在心底说了不下千百次。 不经意的一语,又逼出她的泪眼朦胧。 「对不起,季楚,我真的好抱歉……我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说,那时候我真的没得选择……我知道你的心意,离开台湾后没多久,我就想通了,因为不想让爱情成为我的负担,所以你不要承诺、让我没有亏欠地走,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些年我一遍又一遍地想,你在告诉我,过尽千帆后,若你还是我心上唯一的重量,那就回来吧!可是……等到我真正可以自主时,已经不确定你是不是还肯要我了。」 「我不敢回来,情愿一天拖过一天,只要不去面对,就还有一丝火苗未灭,我害怕……怕回来,看见你手拥挚爱、怀抱稚儿……对不走,真的……很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我应该要更勇敢一点的……」她一句句诉着软语,直至泣不成声。 一颗颗清泪,落在他脸颊、唇际,他尝到她泪里的咸,也尝到她泪里的伤心疚晦。 冷着脸,极力不使自己心软,他声调平平地回应。「那现在是怎样?回来搞婚外情?」 她摇头,好急切地澄清。「不是……怎么可能!我不会让你当第三者的!」 谅她也不敢。她要真如此羞辱他,他现在就掐死她! 「谁晓得?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都当过了,再当一次婚姻里的第三者也不足为奇。」他冷哼,听起来像是一次算总帐,她却听出话下深意。 他只是,需要一点正面而肯定的承诺。 一颗心酸酸楚楚,她曾经让他那么委屈,看不见未来、也得不到任何的祝福,一个人寂寞地爱着…… 「不会,这一次,我会大声告诉全世界,你是我的——」 「我同意了吗?」 「没关系,多久我都等你。」这句话,以前一向都是他在说,现在由她说出口,才知道这其中蕴含多深的心酸。但是,她真的愿意,就算他需要用一辈子释怀、原谅,那也无所谓,至少他们来到彼此身边了,她可以等。 迎上前,她细细碎碎地啄吻俊颜,这一刻,什么都不愿去想,一切交由明天去烦恼,她只想好好感受久违的亲密,两人世界的温存……这些,她曾经如此想念,想得夜里都会流泪醒来,一颗心疼痛难当…… 起初,他还会不爽地闪躲,她不厌其烦,当是亲密小情趣地追逐,坚定印上暖唇,挑惹纠缠。他忍不住哼吟,尽管再不愿承认,身体不由自主的火热,已诚实地背叛了他。她太熟悉他,两人曾经那么地亲密,她知道如何撩拨,能让他难以自持。寂寞了太久,如今深深想念的柔软温香就在怀中,他还僵持什么?他翻转过身,将她压在身下,深吻住她。她也没闲着,双手忙着剥除他身上的衣物,不知是他太急躁还是她过于热情,失了力道拉落的衣扣落了一床,谁也没空去收拾,甚至不曾费心多看一眼,赤裸身躯纠缠贴合,不愿稍分。 热烈情潮来得汹涌,只需一点小小星火,就能热烈燃烧,他深深挺进柔润深处,失了控制的力道,换来她失声娇吟。 「楚……」 他迎身吮去余音。从未告诉过她,他爱极她在忘情时柔软带媚的嗓音喊他,酥麻而搔动人心,挑起他更深的情欲。 扣紧纤细腰身,深深撞击柔软的私密肌肤,强势进占,分毫不容她保留。 他垂眸,凝睇身下女子,长发散落枕间,雪白娇胭与陷在床被间、蹙眉无助承欢的模样,娇茬又性感得惹人爱怜。 他缓了缓,倾身情不自禁地张臂抱牢纤躯,感受彼此每一分脉动,每一次的厮磨、深入,带给彼此的欢愉。 迎接极致到来的瞬间,威觉颈际与粉颊相贴的肌肤处一阵湿濡,以及,她轻轻浅浅的呢喃——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我真的——好想、好想你。 第十章 清晨日光透进半掩的窗帝,当怀中娇躯一有动静,他立刻醒了。 维持着原来姿势佯装沉睡,见她悄悄下了床,赤足踩在冰冷地砖上,不忘偷偷回身瞄他一眼。 或许是学舞的关系,一直觉得她许多姿态相当优美,有时悄然欣赏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生活中的小享受——如果不是她此刻一副作贼模样的话。 遮掩什么?真怕人知道就别跟他上床。昨晚主动挑逗的人可是她! 他不爽地在心底冷哼,翻转过身,不想看她悄然离去的背影。 那种画面,他已经看过太多、太多次了。 浴室传来淋浴声,然后是开门、再轻巧地掩门离去,他这才屈膝坐起,盯着墙面让脑袋放空。 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罕见地用了一个小时在浪费生命。他怎么回事!某人才一回来,就把他情绪搞得一团乱,这和六年前那个不济事的自己有什么两样…… 他意兴阑珊地起身洗漱,打理好预备出门,甫拉开门把,就看见抱膝坐在门口的身影,等得太久,右脚掌无聊地轻点地面打起拍子来。 他愣了下。「你干么?」不是偷偷摸摸走了?又跑回来当什么门神? 「忘了东西吗?请便。」他很大方侧开身。要清就清干净一点,别留个什么证据的,他不想再大扫除一次。 他表情好冷漠。 昨晚把话说开了,现在连应酬的虚假笑容都懒得给,直接摆脸色给她看。 她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好无辜地仰着脸,高举手中的提袋。 「我去帮你买早餐,没有钥匙进不了门。」 现在是在暗示他什么吗? 休想!他再也不会容许她任意地进出他的生活,想来就来,说走就走! 「季楚,我手好酸。」软软的抱怨声,似是撒娇。 杨季楚没好气地接过早餐提袋,却没再进屋,而是直接走往电梯方向,偏头见她张着期待的眼眸,他轻叹。 「发什么呆?不是要吃早餐?」 冉盈袖天天都来找他,多半是去学校居多,如果他正在上课,就乖乖坐在角落扮学生,不吵不闹不烦他。 下了课,她若提出邀约,他不一定会在当下应允,但多数时候还是顺了她的意。 她悄悄统计过,约了他十次,成功机率有九次,唯一例外的那一次,是学校要开会。 但是除了喝醉送他回家的那一夜,她再也不曾在他住处留宿过,一次也没有。 「要就去你那里。」关于这一点,他非常坚持。 「可是……」 「不要就算了。」 「不是啦,我才刚回台湾一个月,很多东西都还没整理好,屋子里很乱,你确定要来吗? 他神色缓了缓。「不介意。」 不仅不介意,还主动挽起袖子帮她整理,后来的几天,有空会过来帮她打点生活所需。 其实,他只是嘴巴上不说而已,骨子里还是和以前一样,会关心她、为她诸多设想,不管他承不承认。 直到后来,她似乎有一点点懂了。 拒绝让她存在的影子驻留在他私人的生活空间,不是拒绝再让她走入心里,而是经历过狠狠抽离的痛,必须自己一个人收拾所有她存在的痕迹,他痛得怕了,不想再轻易任她占据生活,他却永远被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于是,这一回换他来走进她的人生。 很公平,不是吗? 他虽没说,可她主动留了一部分属于他的空间,包括——身边的专属床位。 这天晚上,一场温存性爱过后,杨季楚抱着她,肢体亲密交缠,静静品味彼此相陪的柔软情韵。 「明天周休,陪我去挑窗帘?」趴靠在他身上的冉盈袖,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吻、啃咬他唇瓣。 「为什么要换?」现在的窗帘很好啊,雅致不俗,是适合女孩子的典雅色调。 「不遮光。」她不走公主风,没有太多的蕾丝需求。「你对光线敏感。」 卧室窗口向东,每天天一亮,些许的阳光照射就能将他扰醒,在她这里过夜,他几乎不曾睡超过六点。 他抬眸,别有深意地瞥她一眼。 「明天不行,朋友结婚,我担任招待。」 招待啊……那应该有一定的交情吧? 「我可以去吗?」 他又沉默了下。「可以。」 「那等喜筵结束,有时间的话再去挑窗帘?」 「好。」 她满意地笑了,再度窝回他颈窝磨蹭。 现在的他,虽然态度多有保留,少有温存软语,但是对她的要求,多半只会说好,娇宠的心意始终是一样的。 暖掌柔柔挲抚细致的肌肤,感受软腻似水的美好触感,长年跳舞,让她保持着纤盈有致的体态,腰身总是比一般女孩子细上些许。 指掌拢了拢细腰,他蹙眉。「你瘦了些。」 以前的她骨架匀称,秾纤合度,现在倒真有几分楚腰纤细掌中轻之感。 「行销骨立,皆因相思磨人啊。」她半开玩笑地回道。「不过现在回来,就没关系了。」 他垂眸静凝着她,脾心掠过一抹沉沉意绪。 「没有啦,就前几年生过一场大病,那时瘦了不少,后来就不太吃得胖了,不过这样也好,不用刻意去控制体重。」 「什么病?」 「没事,都过去了。」一仰首,吻住他的唇,不让他再追问下去。 甫宣泄过后的欲潮又徐徐挑起,他旋身将她压回床面,再次进入她。 热烈纠缠过一回合后,这一次并不急着寻求激情狂欢,而是缓慢地厮磨,纯粹感受肉体结合的亲密美好,以及对方每一分心律脉动、肌肤温度,温存而缱绻。 他会不时地碰碰她的唇,以唇描绘她的五官特色,长指记忆柔软如水的身体曲线,然后,再回到她掌心,五指交扣—— 左手碰触到她指间环戒,碎钻切割面不经意在掌背刮出一道红痕,不怎么疼,只是扎心。 圈锁在女子的无名指,那意义不是一般饰品—— 一直到今天,都不曾见她主动取下过。 他状似不经意,藉由指掌交握的动作将其推离,她下意识指关节一弯,牢扣在指间。 它圈锁得太牢,早已行之有年,他无办将其剥离,她也无法放下,一如指间那一圈早已深络的泛白戒痕,圈在指间,也扣在心间。 杨季楚闭了闭眼,打住思绪不愿深想。 若是蹉跎了六年岁月,才发现仍在原处无限回圈,未免太悲哀。 这一回,若是她仍踏不出那一步,割除重重压抑的心灵沉痫,那他会选择走开。 隔天,他先回家稍作打理,再过来接她时,她很明显盛装打扮过,让他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那眼神让她害羞地红了颊,小小声解释。「你没说是怎样的朋友,所以……」 认识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以女伴的身分见他的朋友,有一点小紧张呢,像是丑媳妇见公婆的感觉。 一到会场,她才知道,要参加的竞是吴院长小女儿的婚宴。 杨季楚接过招待的名牌别上,先安排她入座,她从头到尾一副被雷打到的表情,每每稍一回神,又陷入更大的惊吓中。 「你还好吧?」宾客陆续进场了七成,他得了空过来关切,一手搭在桌缘,倾身打量她恍惚的神情。 「那个……新娘……」入场的婚妙照,还有荧幕上持续播放的新人成长、相恋剪辑画面,都是她饱受惊吓的原因。 轻拉了他衣角,小小声在他耳畔问:「你……那个……担任前女友的招待,不会很尴尬吗?」 对,新娘是六年前去找他那一日,出现在他家的出浴美人。 更惊吓的是,据说这对新人从学生时代至今,交往十年了。那、那这样他……他岂非不小心成为第三者? 杨季楚闻言,一脸复杂地瞥她,起身欲走。 「季楚?」这是——恼羞成怒吗? 「你真的——让人很无言。」 揪握的手被拨开,留下她皱眉苦思。 也就是说——真的不是那回事,那真的是幌子,他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她! 想是一回事,由他亲口承认又是一回事,他那一脸真心不被理解的恼怒——好可爱! 被摆了脸色,她不气恼,反而笑得像个呆瓜,几个大步追上前,用力抱住他的腰。「杨季楚,不要生气。」 他偏头,睇视她唇畔甜甜笑意,恼意稍退,总算甘愿解释。 「我现在住的地方,是毕业后才买下来的,之前是吴教授给我方便,提供处所借住。他当时是一层两户同时买下,因为女儿出国念书才空了下来。」 「他对你会不会太好了一点?」有人师徒情分好成这样吗?那口口声声挂在嘴上的爱徒果然不是喊假的。 「我们名义上虽是师生,实际上早已情同父子。」 与她的这一段感情,全世界都瞒下来了,只有吴院长一双眼从头至尾看得分明,见证他情情伤伤一路走来,在他出事时挺身而出,不惜拿院长之职来为他的人格背书,如此知他懂他、信 任力挺。 毕业这么久了,年节送礼、采访请安至今不曾少过,是将来结婚也得让他坐大位才不会失礼的那一种情分。 「也就是说——啊!」突然顿悟过来,她脸色倏地爆红。 她那时三天两头往他那里跑,一待就是一整夜……住隔壁的吴院长不全都看在眼里?! 「你干么不早说啦!」好羞耻,脸埋在他背后不肯抬起。 她还装模作样在人家面前演戏,那时吴院长心里不笑翻了? 让她死一死好了,她没脸见人了! 这反应逗笑了他。「那天小媛刚下飞机,被邻座晕机吐奶的小娃儿吐了一身,家里又没人在,才会过来按我的门铃,借个浴室梳洗,我们没什么。」 「那个已经不重要了啦!」虽然已经推敲了个八八九九,还是开心他愿意开口向她解释。 「会不会太恩爱了?要不要我这胸花换你戴?」原来是新郎调侃人来了。 两人赶紧分开,他低声叮嘱:「回去坐好,我忙完就过去。」 回程途中,他负责开车,不时偏头留意她的状况。 她今天喝了不少,说他酒量不好,喝了会不舒服,全程帮他挡酒,倒让自己稍饮过量了。 送她回到家,他先进厨房冲了杯浓茶回来,原本还坐得端端正正的身躯已经瘫软地趴卧在沙发上。 他上前扶起她,喂她一口口吸饮而尽,她顺势伸臂勾缠住他颈项,缠腻着不让他走。 「想发酒疯?」 「可以吗?」她眨眨眼,染了酒意的嫣颊,泛着自然晕红,水雾迷蒙的双眸勾挑带媚,柔软身躯缠上他,几分酒意催化下,情韵迷蒙,旖旎醉人。 这种酒疯,应该全天下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喜欢。 他轻笑,知情识趣地迎身拥抱。 微醺的她,多了些平时少有的妩媚风情,身段如绵,娇娇软软缠腻而来,他抵着她的唇,笑喃:「你害我也要醉了……」 她嗔笑,避开他探抚的手,将他反推进沙发里,倾前跨坐到他身上,拉开领带,纤指挑开衬衫钮扣,一寸寸撩吮而下。 真打算要发酒疯? 他半是好笑,半是宠溺,纵容着她在身上为所欲为,肆意撩拨。 被撩起的情欲正张狂地抵着她,她察觉到了,娇笑地伸掌贴抚胸口,感受那逐渐失了稳健频率的心跳,迎唇吞没他浅促的喘息。 「玩够了?」好,换他! 他张手,狠狠吻得她无法抗议,唇舌逐嬉,不容逃避地勾缠,直要夺去彼此最后一缕呼吸。肢体缠腻难分地陷在沙发中,急切想摆脱身上凌乱的衣物—— 铃—— 是电话铃声。 「别管它。」情火正织,不想被打断,杨季楚低哝着想继续。 「不、不行……」响的是家用电话,不是手机。知道她家里电话的目前用五根手指就数得出来,都是极重要的人,不能不接。 挣扎着,硬是喘着气伸长手勾起茶几上的电话。 「喂……妈?!我、我很好……怎么……啊?」 从那一声「妈」喊出口,他就已停下动作。 她父母早逝,还能有哪个妈?当然是冯思尧的母亲,她的——婆婆! 他静静地,一瞬也不瞬地望住她,将她的慌乱、无措!心虚、愧意,全都尽收眼底,清楚感受到怀中的温软身躯僵硬、泛冷。 挂了电话,她惊跳而起,迅速整理衣容。 「我妈要过来,已经在路上了,拜托——」 他当然知道。那么近的距离,不想听都听到了,他只是没想到,她真的会说出口。 「现在是被捉奸在床吗?你慌什么?」 「不是……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拜托你,先回去好不好?」 「冉盈袖,你再说一次!」她要他走?她真的敢! 「对不起……」她眼神中无言的乞求,看得他更火。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样他算什么?偷情被活逮的奸夫吗?她还真敢! 六年前,他没有第二句话,任她将他藏起来,摒弃在她的世界之外。 六年后,她依然如此对他。于她而言,他永远是见不得光的。 她的前头有太多太多的因素,而他,永远被排在那些因素之后,一旦两相抵触,他就会无庸庸置疑地被她删除。 多讽刹?多悲哀?多屈辱? 她就这么吃定他吗?他不是没有尊严、没有情绪,一再包容、一再忍让,她还想要他退到什么程度? 「要就大大方方跟我一起站在她面前,否则,你这辈子不必再来找我。」他受够了!祭出了能说的最重话语,打定主意要她在两者之间作出抉择。 要他?或者是继续扛她那些无谓的包袱? 他没有办法与她这样不明不白地纠缠下去,与其如此,他宁可一次痛到底,断得干干净净,不再回顾。 冉盈袖慌了,想解释,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说起,门边的对讲机突然响了起来,狠狠惊吓得她弹跳起来,顿时方寸大乱,无法多想,只能先顾虑眼前迫在眉睫的问题。 急急忙忙捞起地上的西装外套、领带,匆匆往他手里塞。「拜托,我会再找时问跟你解释……」 相较于她的慌乱,杨季楚出奇地沉默,冷眼看着这一切,突然间好想笑。 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衣衫不整地被捉奸在床,落荒而逃。 他这辈子的蠢事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刻来得难堪。 他怎么也不懂,自己究竞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让自己落到这种地步,任一个女人如此践踏、羞辱。 他轻轻笑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突然发觉,早已无话可说。 默默抽回被她揪握住的手,打理衣容,安静地转身。 季楚…… 张口想唤,却唤不出声。 他临去那一眼,不断在脑中浮现,惴惴不安。她从没看过他那种眼神,冷得教人发寒。 那一刻,她冲动地想追出去、想留住他…… 怎么留?迈不出的步履,挫折地跪坐地板。留了他,也只是让他陪她一起承受更多的羞辱,她要怎么留? 她将脸埋在掌间,无助地,连泪都流不出来。 第十一章 而后,冉盈袖发现,她的麻烦大了! 冯思尧的母亲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口中直叨念她不懂得照顾自己,要帮她补一补,养得圆圆润润的。 她有苦难言,嘴里吃着母亲纯的补,内心暗暗焦急,又不敢联络杨季楚,深怕被察觉端倪。 挨了一个星期,实在是受不住内心的焦虑。他临去时的那一眼,反复回绕脑海,深怕再这样下去,真要失去了他,顾不得母亲仍在这里,深夜悄悄拨了电话给他。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很冷的嗓音从另一端传来。 「凌晨两点……」她吸嘴。「因为我妈在这里,我……」 杨季楚最痛恨的,就是她遮遮掩掩的态度,她在凌晨两点拨电话来,还不知死活踩他的地雷,修养再好都很难不炸她个尸骨无存。 「那么见不得人,还打什么电话?」 「不是的,季楚,我可以牵着你的手,坦然地面对全世界,就是没有办法面对她,我欠冯家太多太多,我不想要你陪我一起承受罪责……」 「既然和我在一起,那么罪无可追,不如就断了吧,何必为难?」 「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你无法坦然承认我们的关系,那就到此为止,我杨季楚没有那么卑微,得迁就一个把我藏起来的女人。」 他给过她机会了,她却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从不知珍惜,他还期待什么?心灰意冷地挂了电话,他决心不再听她一言半语。 她怔征然,拎着断了讯的话筒。 他从不曾挂过她电话,再气她都不曾。 前所未有的不安涌上心房,隐约意识到这一回,他怎么也无法谅解她了…… 失去他的恐惧,让她无法再顾及其他,隔日便慌急地到学校找他。 他似是铁了心,从头至尾视她如无物,上完课便转身离开,看都不看她一眼。 「季楚……」 他充耳不闻。 「季楚!」她抬手,揪住他衣角,想留住他的步伐。 他回身冷冷一瞪。「不要在大庭广众闹笑话。」 他声音好沉,带着难以抗拒的警告,她怔征然松了手。 现在才知道,他生起气来的样子有多可怕,不需提高一分音量、也无须口出恶言,只是毫无温度的冷眸一瞪,就让人浑身胆寒。 砰!研究室的门,当着她的面一关,赏上一碗闭门羹。 一连找了他数日,他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她,全无气消的迹象。 但……这只是生气那么简单吗?她痛苦地闭上眼。明知他在意的是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深吸一口气,才刚抬起手,紧闭的门在她敲下前开启。「季楚,我决定了!如果你——」 「你决定什么与我无关,不必告诉我。」他抬起左手,让她看清圈在无名指上的银戒。 「我要结婚了,请别再来找我,那会让我无法向未婚妻交代。」 她愕然,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击给震得无法反应。 想断得一干二净、想证明不是非她不可,但是看着她苍白如纸的面容,却没有想像中的快意。 移开视线,不愿再给任何一分关注,说完该说的,他决然而去。 「季楚……」她颤声唤住他。「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我没必要拿这种事骗你。」 他是认真的,这一回,不是纯粹气气她、呕呕她这么简单,他真的不要她? 「所以,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倚靠窗边的身影无意识地把玩着无名指间的银戒。 「不下决心,行吗?」他无法预期,未来还会有多难堪,是该趁着还有一点尊严,作个了断了。 这只对戒,原是六年前,预备用来承诺冉盈袖的未来,要她安心去飞,却没能送出手。 刚刚在研究室,不经意翻出旧时物,扔不了手,一气之下倒成了断情之物,想来,还真是讽刺。 「我一直没问你,她的上一段婚姻处理得如何?」见他不明显地一怔,汪咏靓愣然惊喊。「不会吧?你没问……」 「……她说,不会让我当第三者。」 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必是解决了自身的问题,才敢回来找他。 她晓得他的脾性,若她有胆让他成为她的外遇,承受那样的羞辱,他死都不会原谅她。 所以,她不提,他也就不问了,毕竞,那不是个愉快的好话题。 「……杨季楚,你真是昏头了你!」明明是脑袋那么清楚的人啊!怎么…… 他苦笑。「遇到她,从没清楚过。」否则,六年前就该醒了,又怎会让自己落到今天这地步。 「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话都说出口了,到哪里找个婚让他结……她一顿,想起那一日的戏言。 杨季楚回身,目光移向她微凸的肚腹。「如果孩子爹的人选还没有着落,那么,我不介意当个现成父亲。」 还真的咧! 「杨季楚,你玩真的?」 他是真的被伤透心了啊,才会下这种猛药,置之死地而后生,断了所有的念想,让自己完全没有回头路可走。 是啊,这不就是杨季楚吗?性情看似温润如玉,事实上,真要狠起来,比谁都要刚烈决绝,连对自己都毫不留情。 「小靓,我们都是同样的人。」他们太像,同样在一段感情里死心场地,以为等待岁月换得来幸福,却一再被辜负。 伤得太重,痛得太沉,这辈子已经没办法再有一颗完好的心,开始另一段感情,那么倒不如就这样,放弃爱情,换来知己,也免得伤人伤己。 「如果你真的确定……好,我奉陪!」他杨季楚都敢了,她有什么不敢的?商场女强人,气魄不输人。 他是认真的。 电话拒接、不肯见她……所有与她相关的,全断得干干净净。 几次站在他家楼下,看着他和另一名女子同进同出、呵护备至。 他不肯让她介入的私人领域,却愿让另一个女人涉足——一个无须设防、可以安然交托真心的女人。 这样,她还能再说什么? 看清他是铁了心要与她了断,她如果够识相,就不该再缠惹不清,徒增困扰……反正、反正一直以来,她带给他的也只是屈辱,他又何必为她承受那么多不会平的漫笃与罪咎…… 算了,算了…… 她闭上眼,将脸埋在圈起的臂弯里,一遍遍催眠自己。 「盈袖,锅子里纯了人参鸡,记得去舀来吃。」冯母由厨房探出头,喊了她一声。 「喔。」悄悄抹掉眼角的泪水,强打起精神往厨房里去。 冯母看在眼里,暗叹不语。 瞧她意兴阑珊,明明没有胃口,为了不辜负别人的心意还要勉强自己硬吞下腹,实在让人好心疼。 这副模样的盈袖,让她想起了几年前……心头不由得一惊。 这样的折腾,她还禁得住几次?再来一回,怕是连命都没了…… 她不是傻瓜,盈袖有心隐瞒,她难道没有眼睛,不会看吗?半夜偷偷摸摸打电话的举动、还有房子里处处都是男人驻留的痕迹,盥洗用具、衣物、刮胡水……她又藏得了多少?不说破,不代表一无所知。 都这么多年了,还是淡不掉吗?眼看她爱一个男人爱得如此惨烈,旁人还能说什么?照这情形看来,补得再多都没有用…… 「杨教授,有客外找。」上课上到一半被打断,他交代学生自习,步下讲台,迎向教室外头等候的妇人。 「你是杨季楚?」 「我是。您哪位?」他搜索记忆库一追,确定没有这笔记录。妇人态度很冷淡,说话音调几乎不带任何情绪。「我话说完就走,不会打扰你上课。」 「没关系,您请说。」尽管对方态度不佳,他还是维持了对长者应有的礼数。 「我是冯思尧的母亲。」他神色僵了僵。现在知道,对方的不友善来自何处了。 「你不乐意见到我,我同样也不想看见你,如果不是为了盈袖,我根本不想来。」 杨季楚深呼吸,试图维持最温和无波的神色。「冯太太,我和盈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您不用担心。」 「是吗?你断得了?」 「我可以。事实上,我预备要结婚了。」祭出左手银戒,以同样的说辞自我防卫,不仅仅是说服别人,也说服自己。 「是吗……」难怪!难怪盈袖会是这副模样。 「如果你对她还有一点情分,不想她死的话,别对她太狠。」 「您言重了。」 「我不是在成胁你,五年前,她真的差一点就死了。」 杨季楚心一跳。「什么?」 就知道盈袖不会主动跟他说。这个傻孩子,什么苦都自己吞,不懂得耍心机,拿这些成为对方心上的负担,藉此予取予求。 「她刚到义大利的第一年,完成人生第一场会演,结束之后,整整大病了一场,思尧陪在她身边,日夜看顾也没有用,只好把我接去,看看熟悉的人能不能稍稍抚慰她思乡的郁结心绪。但是没有用,她不是思乡,她想的是人。」 说到这里,她有意无意地瞄了眼他紧绷的神色。 那段时间,她哭着醒来,又哭着睡去,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强迫自己吞下去也尽数吐了出来,必须住院靠点滴维持生命。 有一回,她在病房外,听见小俩口的争执。 思尧气愤又无助地指责她—— 「只是一道相似的背影,你就忍不住了,那我这么多年的守护又算什么!」 她哭着说:「我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这样,我真的好想他、好想他……」 那道惊鸿一瞥的神似背影,勾起太多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思念。每当想起,就藉由密集的培训课程让自己累得无法多想,一年下来,一再、一再地压抑,所有的相思情潮,全在那一瞬间,一股脑儿全爆发开来,汹涌灭顶。 她已经很努力了,想将食物塞进肚子里,拚命地吃,又拚命地吐。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的厌食是心理因素,早该认清除了杨季楚,她根本没有其他可能,但是思尧那孩子也是傻,执着劲不输盈袖,硬是在医院替她套上了戒指,空有躯壳,只剩一口气了也要她嫁。 盈袖心里有愧,她哭,他也哭,谁也不好过,所以无言地任由他去,在医院吊着点滴,签下那纸婚书。 杨季楚怎么也没想到,那段婚姻是这样定下来的。在他埋怨她背叛他们的感情、毁去所有相爱痕迹时,她是在医院里,流着泪想念他…… 被扼住的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她曾说过,行销骨立,皆因相思磨人……这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 「为什么……」他声音微哑。「要对我说这个?」 「因芳盈袖只要你,我没有狠到能看着她磨尽生命而无动于衷。」当不成媳妇,总还是女儿,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想连最后的女儿和依靠都失去。 怨恨不是没有,她也曾想不开过,但是日子久了,总会过去,她不想要像她的傻儿子,执着到最后,换来两手空。 「那……冯思尧呢?」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盈袖没告诉你吗?他死了,在那场病之后。」 没有,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努力以行动来弥补他六年的等待岁月,不为自己找任何脱罪的籍口。 他忽然有些懂了,懂她面对冯思尧母亲的愧,懂她为何无法挽着他的手站在这个妇人面前……要换作是他,也难心安理得。 「我以为……您应该很恨我。」 「是不喜欢。」如果不是这个人,儿子和盈袖或许没有爱情,但也必能安然共度今生,或许这么说牵强了些,但儿子这一生的悲剧,他得负间接责任。 她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由衷接纳他和盈袖在一起,那只是拿盈袖的生命为代价,不得不为之的妥协。 「那……我恐怕得抱歉了。」 她将会不喜欢到地老天荒。听他这么一说,对方似是不爽、又似是有些心安地冷瞟他一眼,转身走人。 他轻吁了口气,掏出手机,按下几个键——「喂?小靓,在忙吗?有事找你谈谈,两个小时以后去你那里……」 挂了电话,他转身回教室接续未完的课程,步伐不自觉轻快了些,久违的笑意重新挂回嘴角。 午后,母亲在房里小睡,电锅正炖着鱼汤,她趴卧在窗台,懒懒地什么都不想做。 如果,这时候能和季楚牵着手,逛逛商圈该有多好……就算什么都没买,走得脚好酸,也是一种幸福。 电锅里的食物,每天都不一样,母亲很费心想帮她补得圆润健康,她实在没那么好的胃口,母亲还是笑笑地说:「没关系,总会有想吃的时候。」 不愿拂逆母亲的好意,她便什么也不再说了,煮了,她就吃,入口食物的味道,尝不尝得出来其实已经不重要。 门口对讲机忽然响起,怕惊醒午憩的母亲,她快步上前接听。 是大楼管理室打上来的,通知她有人寄放了物品在那里,要她下来领取。 会是谁?她回台湾时日不长,知道她住在这里的人也是屈指可数……她心房一跳,明知那样的机率微乎其微,还是慌乱地狂奔下楼,几度险些被自己凌乱的步伐绊倒。 管理员交给她的,是一只紧掩的纸盒,约一张a4纸大小,附上一封信笺,打开来,只有简短几行字。用我一个秘密,换你一分心事,这交易划不划算?若是成交,就出来吧。小心慢慢走,不用急,我会等你。真的是季楚!她认得他的字迹。 怀抱纸盒,她快步冲出管理室,但太过心急,下阶梯时又险些摔跤。 「不是要你慢慢走吗?」伸来的臂膀及时扶住她肩磅,稳住倾跌的身形。 她仰头,怔然瞧他,发不出声音。 「来——」待她站稳,他松开手,往下握住泛凉的纤指,带着她往停在不远处的车内,隐私空间好方便与她长谈。 冉盈袖一脸迷惑。 他不是——决绝得想与她老死不相往来了吗?可眼前的他,眉目温和,浅笑依旧,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这两天,想了一些事情,突然觉得,我们似乎不曾敞开心胸好好谈过,所以花了点时间,整理出几样比较具有代表意义的物品,想不想看?」 她催眠似地被他浅浅的温存笑意牵着走,什么也不能想,顺势点头。 「来。」取过她怀中紧抱着的纸盒,打开,取出第一样。 一张陈旧的入场券票根。 「那是我初恋情人的人生第一场舞台,我排开所有的事情,专程飞去,见证属于她的掌声与喝采,只可惜那时不能亲口对她说——盈袖,我以你为傲。」 泪雾漫上眼眶,她翻过背面,看见淡淡的铅笔字痕,标记五年前的日期与场次,还有他想对她说的那句话。 「想赖皮吗?我都说完了,你要拿什么跟我换?」毫不拖泥带水,直接索取回报。 「我人生中的每一场演出,十三号的座位永远是空出来的,西方国家迷信地猜测,是因为不吉利,其实,不是的,因为我答应过初恋情人,会永远为他留一个位子,等待他的到来……不多不少,是他名字的笔画数。」 楚…… 他一直不曾出现,于是,那位子就一直空着,不曾有谁取代过。 他似乎对这样的交换颇满意,又取出一本厚厚的剪贴本。 「他不曾忘记你,分开的这几年,他一直都在看着你,你的每一场演出、每一个报导,他都留心关切。」 那不是嘴上说说,泛黄陈旧的报导,不是一朝一夕能剪辑得来。 本子的首页,同样有他随笔刻划的心情纪录——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短短几行字,直接杀掉她以往翻尽诗词,写下的诸多热烈情诗,也成功引出她悬在眼眶的泪水,一颗颗收不住地滴落,晕开字痕。 「你不在的那些年,我是用这样的心情,不预设任何立场地等待。你还爱不爱我、等不等得到你,都已经不是最重要,就只是等而已,等待你的归来,或者,等待情淡。」 他的情,不若她那般澎湃激荡,宛似一江古井水,深沉而温润。 于是,她忍不住也告诉他—— 「我没有一刻忘记过你,那句行销骨立、相思磨人,不是在开玩笑。原本我不打算说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再回头来抱怨离开你我吃了多少苦,未免太卑都,你并不欠我什么……」 他不作任何评论,只是静静地听。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思尧怪我,为什么就是忘不掉,他做尽了一切,为什么我还是记着远隔在千山万水之外的人,看不见守在身边的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那个时候病得迷迷物栩,其实已经有一点……什么都无所谓了的心态,所以他帮我套上戒指时,我没有拒绝,我不是存心要背叛我们的感情……」 「后来……后来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连呼吸都觉得好沉重……昏昏沉沉中,听见他哭着说:『你现在是拿命在威胁我吗?好,我认输了行不行?我去找他,你给我好好的,等着他来』……可是他没有回来,在去机场的途中,发生暴动,他被意外波及,死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的执着害死了他?我没有办法在一条人命消逝后,还能于心无愧地回去找你……」她抚着指间的银戒。 这里牢牢圈锁住的,不是婚姻的承诺,是愧悔、是一条人命的罪罚,将自己放逐在异乡,时时提醒自己,不可以忘记他……既然这是他生前唯一的坚持,那么她至少能为他做到,永远不取下它。 「我倒不这么认为。困住一个女人的肉体,只是求之而不可得的消极杭争,如果可以,谁都希望牢牢占据女人的心灵,否则从以前到现在,我为什么会那么被冯思尧怨恨又羡慕?」他执起她的手,不理会她轻微的抗拒,硬是取下她指间的戒指,以银链串起,挂回她颈问,平贴心口。 「这里,是属于爱情的承诺,如果明明没有那样的心意,却硬要占据它,对往生者又何尝不是一种欺骗与侮辱?我相信他会情愿你将他记在心里,也不要名不副实的假象,那是他生前一直无法办到的。」 「你——」她疑惑地仰眸。他不介意吗?怎能说得如此平心静气? 杨季楚轻笑。「你尽管想他,我不介意。」因为他知道,那不是爱情。 人都不在了,再斤斤计较,未免有失厚道。 「既然你都诚意十足了,那我也来回报你一个戒指的秘密。」取出盒内的第三样物品,她眸光黯了黯,偏开头不去看那与他指间相映成对的银戒。 「我唬你的,这不是婚戒,是定情戒。」将他的第三个秘密,套进那空下来的右手无名指。「六年前就买了,那个没心肝的初恋情人一再逃避,送不出手,只好退而求其次,拿来气气她。」 「你——没有要结婚?」 「原本有,不过谈清楚了,幸好还没告知双方家长,若是我们能求个圆满的结果,她也会替我开心……看什么?我都诚实招认完,又轮到你了。」 她垂眸,抚着指间的银戒。没有太花哨的点缀装饰,淡淡的雕缕刻痕,素净而清雅。「我、我不确定……」 真的可以吗?她总是在伤害他,她对自己没把握。 「思尧刚死的那一年,妈妈很不谅解我……」她挨过巴掌,受过诅咒谩骂,连他都被拖下水怨恨。在妈妈眼里,是他们一同害死了冯思尧,她真的不敢想像,她若和他一同出现,会是什么样的混乱场面。 这些年,好不容易妈妈的情绪平复了许多,能够好好地跟她说说话,让她代替思尧孝顺、陪伴她,她不想再挑起过往伤痛,也没有勇气再面对一次那种相互怨恨的折磨,他那么骄傲的人,也不该陪她承担那样的难堪折辱。 「我不是不想坦然牵着你的手,让全世界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是她……我真的很怕……」 「你想太多了。天底下,会有什么过不去的怨恨?时间久了,伤痕总会淡去,何况是自己的女儿。你以为我此刻为什么会在这里?」别忘了,不只冯思尧是儿子,她好歹也是被看着、养着长大的女儿,没了儿子,会更加珍惜唯一仅有的。 「你是说——」可能吗?是她想得太悲观了,妈妈其实——有谅解的可能? 他笑了笑。「你别真呆得跑去问她。」 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说破就没意思了,那面皮薄的老太太恐怕也会抵死不认。 毕竞那是丧子之痛,要一笑泯恩仇,正面承认他们也真是强人所难了。 他懂,也能谅解,严格来说,他终究脱不了责任。 反正他是有心理准备了,老太太这辈子都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了,那么上有政策,他们只能下找对策。 「大不了就是当一辈子奸夫,三天两头衣衫不整被你赶出门而已,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才不会!」 他皮笑肉不笑地回瞥她。「最好你不会。」 「……」为什么原本气得要死的事,现在看他说来反而云淡风轻,不以为意? 「真的没关系吗?」她以为,他自尊心那么强的人,决计受不了的。 「记得帮我保密就好。」那么糗的事,传出去怎么做人?他探掌怜惜地抚了抚苍白面容。 「你啊,有没有乖乖吃饭,好好睡觉?」都已经够瘦了,脸色还那么差。 这一提,她还当真努力思考上一餐是什么时候。 「啊,对了,电锅有鱼汤,我们上去喝——」 她拉了他就要下车,他大笑,拉回她抱了满怀。 「你别太得寸进尺了。」老太太还在扎管驻守呢,这么明目张胆地挑衅,是存心找死吗?「去我那里吧!」 「那……我去把那锅汤偷渡出来?」 「我的女人记得也顺便偷渡出来。」他附在她耳畔,温声低喃。「到我身边来,我保证不会再让你吃不下、睡不好。」 「嗯。」她动容,将脸埋进他怀中,攀上肩颈的掌心,感觉到喉间轻微的震动,却听不清楚发音。 「你说什么?」仰首,想辨读唇形。 「没。」张臂,密密收拢娇躯。 对不起,让你吃了这么多苦,我的盈袖…… 番外之一(不是偷情) 明月如画,清风徐徐,一室旖旎,正是适合成就美事。 房内一双人儿浓情缱绻,情火正炽。 禁欲了近两个礼拜,他有些急切、失了自制地索求,正蓄势待发之际—— 铃—— 电话铃声,声声催人,他硬生生打住,有些悲情地看着身下人儿由迷蒙情潮中载浮载沉,挣扎着清醒,探手接起床头的分机。 「喂?妈——」 他就知道! 他几乎是泄气地瘫软在亲密爱人胸前呻吟。 「我妈——要过来。」讲完电话,冉盈袖好抱歉地开口。 「她不是才刚走……」杨季楚无尽悲债地吼了出来。老是在重要关头喊停,再这样下去,他早晚得性功能障碍。 老太婆摆明了存心整他,以往她来时,还能诱拐盈袖到他那儿去,同样耳鬓厮磨、恩爱无限,最近这几回,老太婆不知存心整人还是怎地,有意无意地对她说:「女孩子家要矜持些,就算有对象也不能夜不归管,会被人看轻。」 这是哪个年代的八股思想?明末清初吗? 她的教侮,盈袖不敢不听,好好一个成年女子居然有了门禁,每天乖乖准十点回家晚点名,夜里怀中少了软玉温香,这些日子还真有些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送走了老佛爷,正待与女友亲亲热热,一诉离情,老人家又一记回马枪,杀得他措手不及。 好,他承认了,姜真的是老的辣。 没时间抱怨了,他认命地跳下床,完全训练有素地快速着衣,准备离去。 「季楚。」她拉住他,满脸愧疚地低道:「对不起。」 「别说傻话。」他低头,匆匆啄了下柔唇。「我先走了,有事电话联络。」 离开女友住处,开车回家的半路上,电话就来了。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是女友住家的电话。 「喂,盈袖吗?」 「季楚……」另一头支支吾吾,喊了出声,就没下文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话筒被接走,另一端换成了冷冷的命令。 「你给我过来,现在。」杨季楚摸不着头绪,方向盘一转,听命绕回原路折返。 再度踏进女友住处,面对一室的沉凝气氛,他询问的目光望向女友,渴望给点提示,那厢,却低垂着头完全不敢抬起,而老佛爷脸色沉得很难看。 「盈袖?」应该是挨骂了,瞧她低头手足无措的模样,他看了不舍,上前挺身护卫。「任何事情跟我谈,别为难盈袖。」 「当然要跟你谈。」冯家老佛爷指了指桌上的物品。「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饶是再博学多闻,接触这玩意儿还是头一遭,他怔征然盯视桌面物品半晌,才反应过来、 两条线……就是怀孕的意思吗?怀、怀孕…… 他瞪大眼低头望去。「盈袖?!」她怀孕了…… 难怪她要慌,这比被捉奸在床还严重,他们完全无法预期老太太的反应。 「你想不负责任?前几日待在这里,观察她一些细微的异样,回去愈想愈不对劲,急急忙忙又赶了过来印证猜测,果然如她所料。 要是她没及早察觉,她是打算怎么办?好好一个女孩子,没名没分就被弄大了肚子,能看吗? 「我可以负责吗?」不让人负责的,一直都不是他吧? 「孩子难道不是你的?」 「当然是!」这一点,无庸置疑。 「那你还问我!」她再气、再不爽,盈袖终究是离不开他。 这孩子也傻,顾虑到他的心情,千依百顺,宁可没名没分跟他耗,现在连孩子都有了,她能眼睁睁看着她再挺着肚子被人议论吗? 急转直下的情势发展,教小俩口愕然相视了好半晌。 所以是——不用再当奸夫了? 杨季楚终究是杨季楚,错愕只一会儿,立刻反应过来,弯下身半蹲跪在她面前,尊重地询问她的意见。「盈袖,你想嫁给我吗?」 「想……」一直都想。那是她求之而不可得的事啊…… 「那找个时间,我带你回去见见家人,这阵子我被逼问到都不敢回家了。」 自从吴院长家的喜筵曝了光,就有不少风声传回家里去,毕竟在场有太多同窗旧识,与父亲相熟的也不少,这阵子老被暗示有了对象就快快带回家来走走,别心性不定,净顾着自身迫遥快活,委屈人家女孩子妾身不明。 哪是?他冤枉啊,青天大老爷!妾身不明的是他吧? 总算,盼久了也终有让他含冤昭雪的一天。 他探手悄悄移向她,无声地五指交握,凝视指间相映的情人对戒,心中暗暗忖度,是该找个时间带她去挑对婚戒了,他可没那么寒酸,一只小小的定情戒就想打发人家! 番外之二(不是作业) 一切其实都是意外—— 某天,冉盈袖在他住处留宿,不经意瞧见最初重逢时,在他课堂上顺手写了交上去的那首诗。 那时季楚还恼她,对她爱理不理的,因此她也是有点半故意、半调戏地写下让他们都印象深刻的那首宋词。 没想到,他竟也端出为人师表的架子,一本正经地给予评示。 她一时好玩,顺手提笔再回应。 这一来一往,也不知怎地就夹在成堆的学生报告中,阴错阳差流了出去。 再于是,那一期的中文系刊中,便多了这么一篇有趣的原稿内容。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师评:没创意,零分!目无尊长,零分!调戏意图分明,零分!这位同学,你、当、定、了! 嗯。 阅者无不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这么找死的学生,不当掉还真是师道无存。 然而,那厢也有下情抗辩——我有话要说! 因为它曾经害我被男朋友骂白目,至今记忆犹新啊。 教授您不是说要写出让自己印象最深刻的诗词,这还不够印象深刻? 于是,下方再添一笔回复——曾经?这位仁兄一语中的,阁下至今也没长进多少。 意思就是——依然白目得很。 会吗?可是我觉得,他应该会认为我很真性情。 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瞎很多年了,你还真把情人枕边的世纪谎言当真? 所以,我觉得他是普天之下无与伦比的绝世美男子,除了他,别的男人看都看不见,应该也瞎很久了? ……冉老师是需要我替您举荐国内知名眼科医师吗? 不用了,我愿意为他瞎一辈子,不必帮我重见光明。 看到这里,读者恍然大悟。 原来女主角是学校新聘请的舞蹈系讲师冉盈袖啊!据说知性清雅、气质耐人寻味,不少人抢着要替她作媒,询问度颇高呢,没想到早已名花有主。 这岂不可惜了?不少人作媒作到中文系来,冉老师身价不凡啊。 杨教授,您润笔是蘸墨还是错蘸了醋,味道呛了些呢。 别忘了胎教,惊吓到我,届时生出处处忤逆的孽子,您可别埋怨。 ……恶妻孽子,无法可治。 行笔至此,再迟钝的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了。 这、这哪是什么学生作业,分明就是情侣闺房之中打情骂俏的情书一封啊! 冉盈袖和万年金榜黄金单身汉杨教授……这真是本校的年度大八卦,震惊翻了一堆人。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