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孤单》 楔子 原以为有了他,可以从此告别孤单, 谁知两个人的世界,却更加孤单…… 如果你问,我汪咏靓这辈子与什么有不共戴天的雠怨心结,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你——前女友。 是的,你没有看错,就是这三个字。 记得某名人曾说过,前妻是这世上最可怕的生物,我必须补充的是——前女友也不遑多让啊! 这恩怨要细说从头,大概得由我那段连开始都来不及便宣告终结,从此转为地下化的初恋兼暗恋。 女人不管活到几岁、如何地成熟独立,心中永远有着一个粉红色的瑰丽梦想,而杨季楚这个男人,无疑是女人一生最美的梦。 我醒得很快,因为知道这个优秀完美的男人不只是我,也是许多女人的美梦,而梦总是不切实际的,永远不可能实现。只不过我还比她们幸运一点点,至少还可以是他的红粉知己,听他诉说心事,分享他与「初恋前女友」那段酸甜交织的爱恋情事。 告白这种事,早在听到「前女友」三个字时,便远到坐喷射机都追不回了,那道永远活在他心中的影子,是任何女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击溃的。 但跳出这个坑,一个不留神,又跌进另一个坑里。这个坑,显然比之前那个更深不见底,跌得我头破血流,至今仍爬不出来。 究竟是怎么栽下去的,历史悠久,至今已不可考,我只能说,「前女友」这三个字上辈子一定跟我有仇,这辈子才会让我暗亏吃得这么彻底。 是的,没错,正解——这个男人,也是有「前女友」的。 为什么男人会对初恋有那么深的依恋情结?我不懂。似乎,无论身边的女人如何挖心掏肺地付出,在他们心底,永远有一块最柔软的角落,是留给初恋的人,神圣而唯美,不容亵渎。 是像杨季楚那样——回忆永远最美? 抑或像齐隽那样——失去的永远最好? 是恋旧还是犯贱?说实在的,我已经不想去探究。女人一生必会有的、最重要的两个阶段——最初、最唯美的梦、以及最深最刻骨铭心的爱,全都终结在同一个原因里。 一连栽在「前女友」手中两次,也实在很够本了。 你说,换作是你,会不会从此闻前女友而色变,敬前女友而远之? 虽然三声无奈,但这就是我,汪咏靓的过去、汪咏靓的爱情,汪咏靓的—— 故事。 第一章 故事的开端,或许你会觉得很荒唐,许多年后我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那时的做法稍嫌冲动了些,可在那当下是全无自觉的。 那年,我几岁?二十六?二十七?不重要,总之叛逆期到这阶段才来发生,是迟了些。 那一天,我在和哪个企业家二代的「有为青年」吃饭?永泰?旭新?不太记得住了,也不重要。 那到底什么才重要?嗯,有的,因为那天我遇见了他。 最初,我是奉父命来吃这顿「友谊饭」,打着「年轻人多交朋友」的名义,行相亲之实。 一直以来,我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也很坦然应对了。不过刚好这一餐特别食不下咽,这位公子哥言语乏味,满口生意经,过度吹嘘丰功伟业…… 刚开始,会不小心走一下神,基于礼貌,本人可是秉着千金风范,面带微笑,适时响应,掩饰得完美无缺,后来闪神的次数多了,不小心多瞧了几眼前方桌位。 应该是在上演求婚大作战之类的,男方深情款款,女方含羞带怯,桌边的演奏者正拉着小提琴,我对现代流行歌曲不熟,不确定那首歌是不是叫「今天你要嫁给我」。 结束了每个月至少会有一场的「餐叙」,不想延长受刑时间,婉拒了对方接送的美意,站在餐厅门外等待侍者将车开来的空档,不经意瞧见斜前方的身影。 是刚刚那名小提琴演奏者。 「多年的苦学,就是为了做这种事吗……」他盯着手中几张薄薄的纸钞,极轻极浅的低喃带着极深的嘲讽与悲凉,随着夜风轻轻送入耳畔。 这让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看来,又是一个为五斗米折腰的残酷实例。 这人显然是极傲、自视甚高,这样的人迫于现实而折腰,会格外地难堪悲辱。 这不就是人生吗?他有他的无奈,我也有我的。 拉回视线,取了车离开,终结短暂涌现的悲悯。 我没有想到,还会再一次遇见他——这个看似满腹才华、却抑郁不得志的年轻男子。 而且场景一次比一次更不堪。 这次是在另一家餐厅、与不同的人吃饭。 他可能从头至尾没留意到我,但我可是第一眼就瞧见他了。这一次,没有小提琴,那双修长如艺术家的优雅双手是用来端餐盘,我不禁替他感到一丝惋惜。 但是生活,有时真的得做出某种程度的取舍,所以放下身段是必须的,放弃理想他更不是古今中外第一人。 我不晓得他是不是在这里打工有一段时间了,很显然前桌的女客是冲着他来的,几次唤他前来、有意无意的碰触,连同为女子的我都要替她汗颜了。 真的,我要声明,不是每个千金小姐都这样的,那是少数特例。 男子眉心微蹙,眼底压抑着不得不为之的忍耐,几次技巧退避,到最后,餐厅经理索性叫他别忙了,去陪熟客聊几句。 这——算是陪酒卖笑吗? 沦落到这境地,让我想不同情他都难了。 深入观察,我这才留意到,他的确是少见的美男子,难怪会被女客毛手毛脚,那俊秀眉目隐约有些神似某人,我心房不由得为之一悸。 那个——我从十九岁动情、暗自倾慕、一再隐抑,不敢求、也不妄想能得到的男子…… 如果一切到此为止,我或许还能保持理性,不至于做出太无脑的事,偏偏——你知道的,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奇妙。 第三次,真的除了命运的安排之外,我再也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了。 这天一大早,天空就灰蒙蒙的,预计今天不会是什么好天气了。 进公司前,我先到楼下的便利商店买杯咖啡提神,于是就不小心全程目睹了「贫贱情侣百事哀」的年度分手悲情大戏。 「他结婚了!」 「我知道,但是他会对我好。」 「就为了安逸的生活,妳情愿舍弃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去当个见不得光的情妇?值得吗?妳究竟在想什么!」 「值得!在你为了现实而妥协,忍受以前无法忍受的事时,感受应该比谁都还要深刻,不是吗?所以我愿意拿名分去换安稳的生活,我以为你能理解……」 「我忍受那些,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妳!因为想起妳,不得不为之的忍耐……」 到头来,所有的妥协,还是保不住在现实压迫下摇摇欲坠的感情。 很番石榴的内容,连大学社团的舞台剧都不屑编了,要在以前,看到这种老梗舞台剧我一定会笑出声来。 但是这一刻,我笑不出来,他悲怆而无力的神情令我当下呆立原地,忘了该移动脚步,礼貌地回避。 女子什么时候离开,我没留意,全副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不知时间又过去多久,垂眸静立、宛如僵化的男子终于有了动作,回眸的瞬间,我已经来不及闪避,目光与他撞个正着。 他似有一瞬间的错愕、带着一些些隐私遭人窥探的窘迫,最后临去那一眼,则是责备我不懂得回避的唐突行径,不过他终究没说什么,有涵养地擦身而过。 时隔不到十二小时,下班前果然下起倾盆大雨。开车回家的途中,我一面留意路况减速慢行,瞄了眼便利贴上的地址,弯进巷子里。 我原本是预备探视一位刚刚生完孩子、正在坐月子的下属,顺道送个礼表示心意,但看见前方的状况后,不由自主慢下车速。 我几乎是毫无困难便认出那抹身影——这段时间实在太常出现在眼前了。 看他在大雨中捡拾为数不多的家当,淋得一身狼狈,不必用脑也能推敲出是发生了什么事。 房东会不会太狠了?雨下那么大,赶人也不看时机的。还有—— 这男人今年没安太岁吧?怎会衰成这德行?! 从初见到现在,还真是一回比一回凄惨。 我未经思索,脚下便踩了煞车。 捡回最后一只皮箱,男子坐在店家的骑楼下,望着雨幕发呆,望着望着,竟笑了出来。 我分不清,那笑是苦中作乐?嘲讽命运?还是自身的狼狈? 而后,出乎意料的是,他竟拿出他的小提琴,就地拉了起来。 坦白说,这出人意表的举动让我错愕。他是被逼到神智不清了还是怎样,干脆顺应时势当起街头艺人吗? 我想我可能也疯了,居然也有兴致欣赏,并且辨认琴音。 雨势太大,加上隔了段距离,实在听不真切,我索性打了伞下车,就近聆听。 两个疯子,在滂沱大雨下,一个拉琴,一个听琴,而且都还理所当然得很,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想想也是。 没有现实的逼迫、环境的压力,他能够畅然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才是他真正爱的、真正想做的。 他是用他的生命热爱他的小提琴。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音乐会说话,爱与不爱、投入几分,由他拉琴的姿态中,完全可以感受到他澎湃的生命力,他在音乐里活了过来。 所以在人生最绝望的谷底,他拉琴,感觉自己并非一无所有,感觉自己还活着,他还有他的音乐。 我似乎有些懂了。 琴音一停,他望向我,我也安静望回去。 「是韦瓦第的『四季协奏曲』……『冬』?」不是太肯定,怕闹出笑话,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完全能感受到乐声中传递的萧索寒凉、狂风骤雨的氛围,对比此时的天气,还真是应景。 他眼神闪过一抹错愕,大概是没料到我真的会和他讨论起来吧,彷佛我们现在不是在便利商店门口,而是置身于国家音乐厅里接受古典乐的熏陶。 他回神得很快,旋即别过脸,懒得理我了。 「为什么这么做?」反正他摆明了不想理人,为了找话题,不如闲着来问一下好了,印证我的猜测对不对。 「酬谢忠实观众啊。妳笑话看够了吗?」 原来他知道。 「加上这一次,你知道我们见过几次吗?」 「四次。」 还真的知道!我以为他根本没留意…… 如今近看,那张抿着薄唇、带点疏离清冷的侧容,益发像那个人……倏地,我心房一紧,泛起几近疼痛的酸楚感。 他似是有些恼了。「妳老盯着我瞧,到底是在看什么!」 「你要不要——到我那里去?」来不及思索,话已经溜出口。 他一眼狠瞪过来。「妳把我当成什么了?」 牛郎吗?我猜他是这样想的。 他到底是被多少饥渴熟女吃过豆腐,才会有这样的本能反应? 啧,可怜的孩子。 迎视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我坦然回应。「想到哪里去了?我没那么随便,你也没有,何必看轻自己?」 他神色和缓了些。「不然妳是什么意思?」 「你现在无处可去,不是吗?暂时住到我那里只是权宜之计,等你找到住处,随时可以搬走,没人会拦你。」 「妳又为什么要帮我?我们甚至不认识。」 「如果我说我是童子军,这个理由可以被接受吗?」 「当然不行。」 我耸耸肩。「齐隽,x大音乐系高材生,今年刚毕业,我说的对不对?」又不是脑袋坏掉,一无所知我敢开这个口吗?不要误会,我对你没有企图,所以也没那个闲工夫去调查你。基本上,你得喊我一声学姊。」有几次回学校找杨季楚,对他曾惊鸿一瞥,也听音乐系的教授提过,关于他的天分云云的小八卦,很可惜孤儿出身,没什么本钱深造,否则成就不可限量。 天分与努力他都有了,要成功真的不难,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若是帮他一把,可以成就一个人才,我并不排斥。 「如果日行一善不够,再加个人不亲土亲吧。」好歹同一所大学,照顾一下学弟——虽然是不同系、相差五届、关系一整个远到天边去的学弟。 他侧眸打量我,似在评估我话中的可信度。 「这对妳又有什么好处?」 一定要有好处吗?可怜的孩子,这辈子接受过的温情恐怕少得连人性美好面都无法相信。 我有些同情地想,嘴上自有意识地回应。「当然不会没有理由,今天我所付出的每一分,举凡房租水电,都会一一列示清单,以合理的投资报酬率计算,将来一定会向你取响应有的报酬利益。」 唉,果然在商场上打滚个几年,讲话都机车起来了,完全把人当成一项值得投资的商品秤斤论两,明明原意并非如此。 但是回头想想,不这样说他必然不会接受,虽然认识不深,倒也看得出此人性傲。我这见人说人话的功力,已经进化到无须思考便能自行启动的地步了吗?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但反正情况已经不会再更糟了,信我一次对现在的你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不是吗?你是要给自己一次机会,还是情愿继续为生活而折辱尊严、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一辈子就这样?」 说完,我安静地等着他作出决定。 能说的我都说了,最多也就这样了,他若摇头,我也不勉强,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帮人还要拉低身段求他接受,这么自贬身价的事我可做不来。 我想,他是聪明人,也或许是现实磨掉了他太多的坚持,他并没有思考太久便有了决定,默默起身提行李。 「今天太晚了,先住我这里,过两天有空我会再另外帮你安排住处。你对住的地方有什么特别需求吗?」 「……没有。」 我先帮忙他将私人物品搬进屋,安置在客房。 他的行李并不多,两个人一趟就能搬完,说穿了也与孑然一身没太大差距了。 一切打点妥当,我再翻出毛巾、牙刷等盥洗用品,指点浴室的方位,让他先洗个热水澡。这两天气温下滑,又淋了雨,人都已经够惨了,可别再感冒。 我坐在客厅,悠闲地翻了十五分钟杂志,他出来了。 我走到门口,示意他过来,将电子锁启动,进入重新设置模式。「手指借一下。」 拉过他的右手无名指往感应器捺了一下,加入他的指纹设定。「密码是1314。这几天你先住这里,白天我要上班,你请自便。我没有什么禁忌,除了主卧室,任何角落你都可以自由进出,任何物品有需要都可以使用。」 他有些迷惑,目光定在我身上。「妳对人性一向如此信任吗?」 「你家教授指导了你四年,对你的品德操守相当推崇,你会让他失望吗?」我笑笑地,将问题丢回给他。 「……」 如果我没听错,那含糊在嘴里的咕哝似乎是:「妳这个人……真怪。」 我笑了笑,不予置评。「我还要处理一点公事,你是要先去睡?还是想看个杂志什么的?」 「……我去睡。」 也是,他今天也受够了,是需要一点安静空间,好好沈淀思绪,以及这短短一天里,整个世界天翻地覆的改变。 我点点头。「床头柜里有枕头棉被,需要什么再说一声。」 隔天下班回来,打开自家大门,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我家怎么会有这种味道?以前曾经很羡慕的,那种饭菜飘香…… 我狐疑地走进来,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都是一些很家常的菜色,混合着蒸熟的白饭味道。说来或许没人相信,这些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事物,却是我记忆中最想重温的味道…… 家的味道。 自小生长的大宅里,食物永不缺乏,满桌的精致菜肴,色香味无可挑剔,却少了那么一点点……家的温馨。 洗净双手走出厨房的男人,见我站在桌前发呆,顺口解释道:「我看冰箱有食材,就顺手做了。炉子里还有一锅刚卤好的肉臊,不过卤蛋最好等隔天再吃会比较入味。」 对,就是这个味道!小时候去同学家吃过一次,同学妈妈的这道台湾传统美味,我光是肉臊配卤蛋就可以吃上一大碗白饭,至今念念不忘。 我咳了咳,努力端正神色,希望看起来不会太垂涎。「我不晓得你会做菜。」 「在几家餐厅打过工,看久了多少也能学会一点。」他替我添来一碗白饭,拉开椅子,却没有要坐下来享用的意思,解下围裙回客房。 没多久,换了套衣服准备出门。 「你不吃?」 「时间差不多了,我去工作,餐厅里有供餐。」 所以这一桌菜是专程替我煮的,不是他想吃。 第一次有男人为我洗手作羹汤,感觉……挺微妙的。 他出门后,我盯着桌上的食物,脑袋开始运作。 我想起来了,其中一回遇到他,他是在餐厅工作没错。 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女客的骚扰、他眼底强自忍耐的沈郁,那个环境他待得极其无奈又痛苦。 咬着筷子,我起身走向厨房炉子,找到他说的那锅肉臊,在白饭上淋了一匙回座,一边吃,脑中也有了因应方案。 扒光最后一口白饭,才甘心爬回书房,翻开厚厚一大本的电话纪录簿开始拨打。 「喂,何伯伯啊,我小靓……是啊是啊,好久不见了,一直想跟您联络,约出来打打球、喝杯茶聊聊,又怕太唐突了,您那么忙,怎么好意思打扰……」 晚上十一点,开门声响起,那时我还在书房,和成堆的财务数据奋战。 「齐隽,忙完请过来一下。」 脚步声在经过书房时顿了下,表示他听到了。 等他真正踏入书房,是二十分钟后的事,他已经洗完澡,站在离书桌不远处。 「有事?」 审完一笔公关预算,我合上公文夹,将搁在桌边的名片推向前。 「明天找个时间,去这个地方找一位黄董事长面试,就说是我介绍的。」 「面试?」 「黄董的女儿想学小提琴,当家教会比你在餐厅端盘子好。」当然,我不是在说当餐厅waiter不好,职业本就不分贵贱,只是,不适合他。 他眉心微蹙,语带保留地吐出。「女、儿?」 光看他这表情,我就懂了。 不是吧?他连当家教都遇到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学生?他到底是多常被调戏啊?这孩子的人生实在坎坷到我不知该同情他还是笑他艳福不浅。 「目前八岁——喔,不对,是七岁半,断断续续学过一年,一直找不到有耐性的好家教,你介意雕一块朽木吗?」天分这种东西,不是人人都有的,我考虑再考虑,打了十数通电话,还是觉得有热情、真正想学比较重要。 他凝眉沈思,没有立即响应。 「你可以考虑看看,明天下午以前作出决定就可以了。我只是觉得即使是为了生活,也没有必要消耗自己的热情去做不快乐的事。而且,你一直没有放弃音乐,不是吗?」 所以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不上不下的尴尬景况,否则孤家寡人而已,餬口饭吃又有何难? 「那么,不如就全心全意,看着自己最爱的音乐,我想,让更多人认识、喜欢你最爱的小提琴,至少会快乐并且有尊严得多。另一方面,你一样能保有弹性的时间练琴,有什么不好?」 唯一要说不好的,大概就是由我牵线,他在犹豫要不要承我这个情吧。 「谢谢……让妳费心了。」 意外的是,他没端出那些不必要的尊严架子,理解到我为他耗费的心思,语气诚挚地道谢。 看来他也不是那么石头脑袋嘛!有些艺术家,说好听些是清高,说白了根本就是自我中心的蠢蛋,为了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傲,几时曾顾虑过旁人的感受? 但是他懂得体会别人的用心,总算不枉我那几十通电话讲到口干。 「不用客气,就当回报你那顿美味的晚餐。」谁教我吃人嘴软啊。 啊,对了,还有整理家务。我太忙,没时间打理那些琐事,刚刚发现客厅整洁多了,杂志、cd也都乖乖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 「上课时数与待遇的部分,等见了面你们再详谈,不过应该是不错。」黄董在栽培子女上不惜一掷千金是出了名的,我可不是乱枪打鸟,这部分也筛选过了。 「……对了,你知道我的名字吧?」讲半天,我突然想起还没自我介绍过,要他怎么报我的名字? 「汪咏靓。桌上的信件有名字,还有……以前听过一点。」他讲得很保留。 是在学校?还是那些八卦杂志上的花边新闻? 前者勉强可以听听,后者除了挖出我的祖宗十八代,并没有太多贡献,写得彷佛我们这些企业千金每天吃饱就等着谈恋爱,天晓得我忙得要死,都八百年没交男朋友了! 啊,这些报表得在今晚看完,明天要开会讨论预算。 赶紧接续手边的工作,打发他去「自由活动」。 他做了些什么,我是没注意,全副心思都投入在成迭数据里,等忙到一个段落,腰酸背痛地想起身活动,才留意到搁在桌子右边的保温瓶。 打开一看,淡淡的热气伴随着奶香味扑鼻而来。 是他泡的吗?他什么时候进来过?我完全没留意。 尝了一口,有燕麦、红茶混合鲜奶的味道,温热液体滑落肚腹,暖了胃。 我望向门口走道上预留的晕黄灯光,头一次觉得,家里多个人,似乎还不赖。 第二章 齐隽在我这里住了两个礼拜,我也过了两个礼拜家中有饭菜飘香、家务有人打理、衣服有人送洗……女王般的美好日子。 我不曾说过什么,但是他会主动打理,或许是借宿在这里想回报些什么吧,如果这样可以让他心安理得些,我也不会多嘴。 事实上,我还满享受这样的生活,不用为生活琐事烦心,回到家有人备好晚餐等我一起吃,家中多了另一个人的走动声,与某个人分享共同空间的感觉,以前没想过,现在倒觉得还不错。 家里有请钟点佣人,每个礼拜固定来两次做基本的屋内清洁、采买家用品等等,齐隽住进来以后,我留纸条给帮佣大婶,原本多是速食品的冰箱从此生鲜食材永不缺乏,他看见了,也没说什么,默默挽起袖子,洗手作羹汤。 我现在宁可回家吃他的家常莱,也不想去赴那种高档餐厅却食不知味的约。 还有一回,我严重睡眠不足,脑袋装水泥地把质料细致的丝巾混在衣物堆里丢进洗衣机里一起搅,最后才看着被摧残得连破布都不如、完全看不出三万两千元价值的丝巾欲哭无泪,他看了好笑,才顺手又揽下衣物分类送洗的工作。 他现在,除了一、三、五去上半天的家教课,其余时间是自由的,白天练琴,下午顺手打理一些简易的家务,这样的生活应该不算太糟吧?我想。 看着助理交给我的租屋资料,不知怎地,在我这里放了两天,一直没交给他。 说实话,我已经习惯房子里有人走动、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感受到关怀的日子,也许只是一盏灯光、一顿晚餐、一杯热牛扔…… 今天是月初,固定回家的例行家聚日,我直到快下班才想起,赶紧拨电话回家,通知齐隽今天不回家吃晚餐。 直到十点后才回到住处,那时他正坐在容厅看电视,抬头看了我一眼。 「晚安。」我简单打了声招呼,便窝回房里。 十一点,约莫是他就寝的时间。这男人作息很规律。 「妳还好吗?」房门被轻敲两下,他关切地探身询问。 我窝在贵妃椅上,搂着抱枕懒懒抬了下眼。「从哪里看出我不好?」 开口搭腔算是默许他进来了,于是他缓步入内,我缩了缩脚,让他在娜出来的空位坐下。 「嗯……话有点少。」 「难道我平常话很多?」不至于吧?平时不也是各忙各的,少有交谈,他又是从哪里看出异样? 「跟那种安静不太一样……」他顿了顿,似在思索如何形容。「有点低迷、眼神阴霾笼罩……妳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 我讶然。 只是在玄关处短短数秒的眼神交会而已,他就能看出这么多……究竞是我掩饰得太失败,还是他观察力太细腻? 在家中时,每一个与我有血缘关系、没血缘关系的,待了一晚都不曾察觉,他却知道。 心房涌起一丝丝异样的触动,不是被看穿的懊恼,那种被人关注、被人理解的滋味……过去并不多见,我一时还不能分辫喜不喜欢,但至少可以肯定,对这种感觉并不排斥。 「都有。」声音逸出喉间的同时,连自己都讶异,那带点耍赖小女孩的口气,是我吗?实在太不像汪咏靓了。 那,真正的汪咏靓又该是怎样? 幸好他也没觉得奇怪,接着问:「哪里不舒服?」 「胃。」闷闷堵堵的,大概是消化不良吧。 「要吞胃药吗?还是喝点热牛奶暖暖胃?」 「牛奶好了。」我讨厌吃药。 于是他短暂离开,带了杯冲好的热牛奶回来,看着我一口口吸饮,凝思地问出口。「有家可以回,不是很愉快放松的事吗?为什么妳会心情不好?」 我这才想起他是孤儿,想回都没有家可以回,应该无法想像我每次进那个家的大门,都得做好几次深呼吸,才有勇气踏进去的心情吧。 「对一般的小康之家而言,或许是吧。你看过那些有关我身家介绍的报导吗?」 「大致了解一点点。跟你继母有关?」 我嘲讽地笑了笑。「不难猜想不是吗?富裕人家不就那几出戏码可以唱?争权夺利、各怀鬼胎,冷枪暗箭配饭吃,一餐吃下来,神经紧绷到快胃抽筋。」 这种家,怎么会回得快乐? 也许是他眼中少有的暖暖关怀与理解,也或许是今晚心房格外脆弱,有人在一旁安静聆听,憋在心里太久的心情垃圾就全数往他身上倾倒了。 「我十九岁那一年,父亲将那个人带回来,我气疯了,整整一年没有跟他说话,后来他也识相,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想弥补什么,就买了现在这间三十坪大的小豪宅送我当二十岁生日礼物,于是我也就顺理成章搬了出来,眼不见为净。」 「你一定觉得我很小心眼,母亲都过世了,父亲能够『守孝三年』才续弦,也算是『孝感动天』、仁至义尽了对不对?齐隽,他除了继母,还买一送二,带了一对兄妹进门,一个大我三岁,一个小我两岁,全都是他的种。你懂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他默然,有些同情地看着我。 「我不是气他续弦,我气的是他对婚姻不忠,愧对我妈妈,更气他——毁了我心目中深情丈夫、模范父亲的形象,真的,我那时好气。」 「后来年纪渐长,很多事情慢慢看淡,也比较能体谅了,才开始回家走动,终究是父女,不谅解又能怎么办?真恨他一辈子吗?血缘实在是世界上最文明也最野蛮的暴力,你想不打落门牙和血吞都不行。」 「这几年,看着他新生的白发,想起他曾经多么疼爱我,为了我一句话放下忙碌的工作赶来,不错过我的九岁生日,再连夜赶最快的班机回去,一掷千金博女儿笑,这些年把我当成掌上明珠宠着、疼着的心意,一点一滴不容抹灭……我想了又想,唯一能为他做的,或许只有试着去接纳那几个他也深爱的家人。」 「其实回头想一想,这对那两兄妹也不公平,同样都是我爸的孩子,我是三千宠爱被呵宠宝贝地成长,他们却顶着私生子女身分,连父亲是谁都不能承认,又如何能心理平衡?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我那么不谅解的态度,他们会有不安全感也是可以想像的,这样一想,要计较什么也不忍心了。」 「所以后来,很多事情能让、能避、能退的,就由着他们去争、去取、去夺,一退再退,忍让到最后,才发现,那个家几乎已无我容身之处了……」 「去年,继母拚着高龄产妇的危险,硬是替父亲又生了个小女娃,父亲老来再得女,欢欣感动之情溢于言表。但看着那一家五口,我从来没有一刻如当时那般,深刻感觉自己只是外人,融不进那温馨得刺痛双眼的画面之中。」 「汪咏靓,你是笨蛋吗?」齐隽不可思议地瞪我。「家都被侵占了,还管人家是不是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不意外,杨季楚曾经也给过我类似的评论。 「可是齐隽,那三个人也是我爸的孩子,而那个女人,是拚死替他生孩子的人,你要他怎么办?他不是笨蛋,不会不知道他们有心要逼退我,只是他对他们有亏欠,对我又难交代,怎么做都不对。」真的,我能理解,只是有的时候,难免觉得孤单。 难得今晚,有人愿意听我说心事,就什么都隐忍不住了。 大概是我的表情真的太脆弱、太可怜了,他静静凝视了一会儿,仍是伸掌轻拍了下我的背,传递轻柔抚慰。 我丢开怀中的抱枕,将额头抵靠在他肩膀,闭上眼睛。 他是没有家,我是有也形同虚设,我们这样,算不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齐隽,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没有马上回答,凝思了一会儿才开口。「大事精明、小事迷糊,外表看起来像椰子壳,坚强、聪慧、无坚不摧,像是什么都难不倒你,其实都是撑起来的,骨子里软得像水一样,懂得体恤别人的难处,一点都不像被娇宠大的千金小姐,对别人的事情考量得无微不至,对自己反而得过且过,还有——你很孤单。」 最后四个字,几手引出我的泪水。 还好,这些年的功力不是白练的,在鼻头发酸时,就警戒地逼回去了。 「胃还疼吗?」 我摇摇头。深吸一口气,退离他臂膀,探手取来一旁桌上的物品,抽出压在会文夹下的纸张。 「我让助理过滤了几间租屋资讯,这三家还不错,你先看看。」 他神情有一瞬的呆愣,延迟了数秒才接过。 「如果你没有其他想法,我再联络房东,周休跟你一走去看房子。」 「我住在这里,会为你带来太多困扰吗?」他看也不看手中的租屋资讯,目光定在我身上。 「当然不会。」事实上,日子从来没有这么舒爽过,晚归有人留灯、有人倾诉心事、有人探问关怀,早上睡过头还有人叫起床、准备早餐…… 这些全都不在原先的预期中,在他还没出现以前,我不晓得自己原来是怕孤单的,现在却一点也不想再回到过去的日子。 「我没有赶你的意思,事实上,它在我抽屉里压两天了,以个人私心来说,我比较希望你住下来,但这是我答应过你的,所以还是觉得应该要跟你说,尊重你的想法。」 我审视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问出口。「如果要你住下来,会太勉强吗?」然后很快地补充。「你不用顾虑我的感受,想搬出去也是可以的——」 他打断我的声明。「如果你不觉得困扰,我当然也不会觉得勉强。」 「是这样吗还去……」意思就是,他同意住下来了? 确认他的心意,我舒眉一笑——「那么,欢迎你,新室友,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一旦确定要住下来,有些事情就不得不妥善的规划了。 三十坪的房子,一间主卧室,一间客房,另外一间则是平常处理公事的书房,已经挪不出多余的空间,于是我考虑了一下,决定从书房着手,将空间重新调整,一半由我使用,释出另外一半的空问,作为他练琴的地方。 这当中,弄了一个系统柜供他放置琴谱及私人书籍、杂物等,还有琴谱架、防潮箱……一般我能想到的,大致就是这些了。 喔!还有,重新施工加强书房的隔音,他随时想练习时就不必顾忌太多。 问他是否有思虑不足之处,他则是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我,说:「你其实——不必做到这样。」 姑且当是感动好了,我收下了。 我不觉得自己有做很多,一个音乐家要让他无后顾之忧,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我还担心太简陋了。我这个人做事从不喜半调子,既然决定要帮他,就会做到尽善尽美。 严格说起来,要说齐隽的存在没对我造成任何困扰,那也不尽然。 例如,近来就有些风声传到父亲耳中。也许因力自身形象崩坏,要义正辞严来质询我显得立场不稳,只能婉转探问。 不过光是这样,就够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对于我的做法,他是不同意的,一非亲二非故,何苦为他做这么多? 这年头,世态炎凉,好人本来就不好当,损己利人不打紧,到头来反弄得自己一身腥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这些我都懂,父亲为女儿好的心情我也明白,只是要我放手不管齐隽,怎么想都于心不忍。 父亲虽不苟同,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许是于心有愧,这些年他对我的态度总有点放软姿态,刻意地讨好迁就,几乎不曾疾言厉色说过我一句。 至于生活方面,小改变也是有的。 以前可以清凉睡衣穿着满屋子走动,现在家中多了个男人,总是得收敛些,性感睡衣全数封箱收起,换上保守的居家服。 虽然我不认为齐隽会对我有遐想什么的,他那前女友虽只是惊鸿一瞥,也牢牢记在脑海里了,青春貌美、娇滴滴的大美人一个,比起人家,我还差上一截呢,更别提我年纪虚长 了他五岁。 这么嫩的一株草,啃了会遭雷劈的。 但是,我考量了这么多,却忘记一项铁律——凡事总有意外,蓦然回首,莫非定律永远在灯火阅珊处? 这天下班回来,齐隽在厨房洗莱,我顺手将随身的物品往沙发扔,进浴室洗个舒服的热水澡松弛筋骨。 泡澡泡到一半,好像隐约听到手机铃声在响,而且是…… 我停下动作细细聆听一会儿,连忙跳起,冲净身上的泡沫,来不及穿上衣服,寂静了片刻的专属铃声二度响起。 妈的,杨季楚,你真会挑时间! 顾不得太多,我随手抓了浴巾往身上裹,快步冲出浴室,沿路太匆忙还不小心撞到桌角,踉跄地跌坐在地上,跌掉了头上的鲨鱼夹才滑垒成功,有够狼狈。 「喂?」反正他看不到我披头散发的可笑模样,我还是可以尽情虚伪,想像自己正坐在餐桌上品尝红酒,从容优推地接听电话—— 如果不是齐隽闻声走出厨房,瞠目结舌地瞪着我的话,我想我可以表现得更不心虚一点。 「喔,大忙人,你还记得今天我生日啊,小女子受宠若惊啊。」我摆出「这怎么承担得起」的死相调侃他。 「我们汪小靓姑娘的生日,仅次于高堂大寿,小的怎敢忘?」另一端传来柔柔沉沉的低笑声。好一阵子没见到他了,那道性感好听的独特音律,光听就想念得几乎眼眶湿润。 「去你的,我又不是你妈,杨大孝子不必向我拜寿。」 无论心中有多酸楚,嘴上回应的永远是云淡风轻地自然,练了这么多年,都成精了,有时都佩服自己能掩饰得这么好,不透一丝眷恋。 「怎么样?今晚有安排浪漫的烛光晚餐之约吗?」 「没啊,姑娘我滞销很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都开口了,就算有,也会当没有来处理。 「那么,能赏我这个荣幸,邀你共度这个美好的夜晚吗?」 明明心跳已经渐失原有的频率,嘴上还在耍贱。「嗯,我得看看施主行善积德的福泽够不够深……」 「焚香沐浴,斋戒三天,还点了光明灯才来打电话,信徒绝对够虔诚。」 「你少来!」我还是忍不住被他逗笑了。「半个小时之后来接我?」 「好。小靓,生日快乐。」 手机已经断了讯,挂在嘴角的笑意还迟迟收不住。 一抬眼,冷不防撞进齐隽了然洞悉的目光。 「你喜欢的人?」 「呃……」我捧着微热的颊,窘道:「有那么明显吗?」 他脱掉厨房围裙,提了医药箱过来,蹲身审视我撞伤的膝盖,然后挑出一条软膏,挤了点在指腹,均匀涂抹上去。 「不惜撞到瘀青也要接到电话,讲电话时表情柔软得前所未见,嘴角笑意温柔又眷恋,不是陷在爱情里的女人,我想不出其他可能。」 我爱杨季楚。 这一点是秘密,也可以说不是。 我爸很早就知道,所以一有机会就想撮合我们,不是什么两家世交、也不是什么家族企业联姻,单纯就是一个父亲的疼宠,看穿女儿心仪这个男人。 否则,年纪较为般配的杨仲齐、杨叔魏会是更适合的选择,而不是小我两岁、书香传家,对家族事业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杨季楚。 现在,连齐隽都看出来了。 一通电话的时间就足够他察觉,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当事人始终不察不觉?是朋发当得太习惯?还是压根儿觉得我不可能爱上他? 「单恋?」他不理会我的呆样,盯着我身后的壁纸,研究天气似的,语调平平。「被说穿没有娇羞,反而一脸深闺怨妇样,十之八九就是流水无情了。」 是啊,可怜的落花,大把岁数单恋也就算了,最悲哀的是我连告白的权利都没有,一辈子都只能是暗恋了。 「还有——」 我静静等着,不知他还有能耐挖掘出什么? 他壁纸花纹研究得很认真,视线连移都不舍得移开一下,面无表情道:「——你的浴巾掉了。」 「啊!」我脸色瞬间爆红。 糗毙了! 到底为什么会落入今天的局面? 我盯着对桌而食的那个人,脑中思考着这个问题。 十八岁以前,我在国外成长,母亲自从生了我之后,身体一直不太好,这也是父母只有我一个独生女的原因。 七岁那年,母亲定居澳洲调养身体,我也跟了过去,陪伴在母亲身边。直到十八岁那年,母亲辞世,与父亲商议过后,决定让我回台湾读大学。 我是在那时候才算得上真正与杨季楚结识,七岁出国以前的童年记忆己不复在,作不得数。 最初的一年,因力两家世交,彼此往来算谈得上话的朋友,最称得上纯得与白纸无异的应该就是这一年。 十九岁那一年,我成为大学新鲜人,他说要为我庆祝,约齐了杨家所有年轻一辈的堂兄弟姊妹,偏偏我就是在那一天,收到父亲给我的「大惊喜」,一气之下夺门而出。 不晓得为什么,那个时候直觉想到要找的人,名单上就只有这一个。 他接到我的电话,说订好包厢了,问我什么时候过来。 「杨季楚,你出来就好,其他人什么事都不要说。」 他大概也察觉到我说话有异,什么也没透露,找了个理由脱身,前来找我。 那一天,他当了我一个晚上的沙包兼垃圾捅,吐心情垃圾兼「吸水」。 回想起来,我那时情绪整个大崩溃,哭得乱七八糟。 「王八蛋!男人全是下流的禽兽,没一个好东西!」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是被男人怎么了。 他什麼也沒问,很有耐心地陪伴。 那段时间,我几手天天都会接到他的电话,约我散步、约我吃饭、约我看电影……所有想得到的名目几乎都用了。 我不要他说,他就一个字也不曾对第三者提起,只是不放心我一个人,贴心地陪伴送暖,尽管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心思细腻,体贴入微却不会造成他人的压力。 是到后来,我自己在言谈间一点一滴主动透露,否则他应该一辈子也不会问吧? 那时我很幻灭,气我爸破坏了他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父母是少数恋爱结婚,不走门当户对那一套的恩爱夫妻,我一直以为他们彼此互敬互爱、是最值得我学习的夫妻典范,今天却全数被他推翻,如果连坚信了十九年的事物都能是假象,还有什么是我能信的? 我甚至连爱情都没有信心了。 「汪小靓,你的样本数太狭隘偏颇,抽样也不会正,我代替统计学与爱情向你提出严正抗议。」 他那时是这么说的。 「长辈的言行,我当晚辈的不好多作评论。我只能说,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你日后一定会后悔。」 他说对了。呕了一年的气后,我看着苍老的父亲,在我面前几近卑微讨好的摸样,那一瞬间眼泪完全止不住,自责得无法自处。 杨季楚被我约出来喝酒解闷,叹息道:「我就是担心会这样。你的心太软,不会真的一辈子不谅解,等哪天释怀了,你会更难受。」 对,因为是我,所以他才会做出这样的提醒,从不评论是非对错,只是纯粹忧心我的情绪。 他为什么会这么懂我? 回想这一年的点点滴滴,隐隐约约,仿佛有些什么触动了心房,如果我还有信心再描绘出爱情的轮廓,也是来自这个贴心的男人…… 「为什么这样看我?」喝了口啤酒,对座的男人挑眉回望过来,也将我远飘的思绪拉回现实。 因为不是情侣,我们从来不会选择太有情调的餐厅,多数是热炒店、啤酒屋,有时路边摊随意坐下来也能吃得很尽兴,我们都不是太讲究的人。 「喂,你少喝一点。」这人酒量是出了名的三杯倒,我可不想生日这天还辛苦扛一个醉鬼回家。 提醒完,我才接续原话题。「我在想我二十岁生日那年,你说过的话。」 在我发现以前,情苗早已深植,一点一滴抽长了。二十岁生日那天,刻意约了他共度,原是想告白的,最初是婉转探问—— 「不是说男女之间没有纯发谊吗?喂,你有办法想像,如果我们变成情侣会是什么样子吗?」 他摇头,笑了笑。「不太可能。」 「为什么?」 「我们太像了。」 「像不好吗?」合得来,就没有什么争执摩擦了啊。 「小靓,知己可以很契合,情侣是需要互补的。」 他说,我们的成长环境、个性、感情观都太像,当一辈子的知己他有把握,情侣却不见得能长久。 我后来回家辗转反侧,想了又想,他的话我还不甚明白,但至少我知道,那是二选一的选择题,如果情侣是一时的,知己可以一辈子,我要哪一个? 因为太在乎,连一丁点失去他的风险都不敢冒。 我选择看着他,当一辈子的知己。 后来这几年,陆陆续续谈过几场恋爱,他始终在我心底,怎么也找不到人成功取代那个位置,将对他的感情导正回最初纯粹的情谊。 「那你现在懂了吗?」 「还是不太懂。」 「没关系,不急。」他笑笑地说。「总有一天会懂的。」 或许是吧。有时我觉得,他了解我比我了解自己更多,就像多年前预言了我的后悔,他总是铁口直断,一语道破我的盲点,因此,他的话我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 「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身边好歹也有几段恋情来来去去,他却始终独身,这么清高自守,眼界高上九重天了? 「这很难具体形容,遇上了,心自然就会知道。」 「……」有说不等于没说? 一个不留神,啤酒居然让他解决掉了大半瓶。 「喂,三杯倒,你给我节制一点!」 一直到数年后,我才知道,原来那个人,他已经遇到了,也失去了,这一年,是他人生最痛苦的时期,他只是籍由酒精使自己麻痹到什么也无法思考。 第三章 结束今晚的小聚,我已经有几分薄醉。杨季楚比我更惨,毕竟这人别名叫三杯倒,所以我叫了计程车,先送他到家才回自己的住处。 到家已经十一点了,意外的是,那个作息规律的男人居然还没睡,而且看样子似乎是在等我…… 酒精开始在体内发酵,我踩了几个虚浮的步伐,一个踉跄扑跌在沙发边,而那个明明只有一步之遥的人,居然双手环胸,眼睁睁看着我仆街。 「你干么不扶我!」明明是一伸手就能办到的事!对他的见死不救,我感到相当不满。 「跟男人饮酒作乐、狂欢了大半夜,我干么要扶?」 一副就是「活该,这是你该受的」。 不扶就不扶,稀罕! 我蠕动身躯,自己坐起,双臂抱膝缩成一团。 今天已经跌两次了,脚好痛。 「千么又摆那种被全世界遗弃的小女孩表情?」他喃喃咕哝。「要哭不哭、像有多可怜似的……」 念归念,他还是移动身躯有了动作。感觉一双臂膀将我搂进怀里,我自动自发调整角度,安适地窝在最温暖的那个方位,一手紧紧纠握住衣衫一角,怕他跑掉,再跌倒的话,会很痛很痛很痛…… 「哪里痛?」 「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膝盖有凉凉的感觉,大概是稍早前那条软膏吧,脑袋有点钝,运转不太顺,懒得理会了。 「今天你生日?」 「唔。」对呀,他不都听到了吗? 「生日快乐……算了,也没差我这一句祝福,跟心上人混了一整晚,不用说当然很快乐……」 「嗯……」完全无意识哼应。 「还嗯!汪咏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生气?」 「是吗?」为什么? 大概是我回错话了,他咬牙得明显了些。 「你立意不正,居心不良!我终于知道你芳什么老是盯着我瞧了……是怎样?爱不到本尊,就找替身望梅止渴?」 「唔……」他说的每一个宇我都知道,组合起来就有点难理解了,不过盯着他瞧……这点我知道,而且很心虚。 「还知道要心虚!现在有种再问一次,我为什么要生气?你以为被当替身是很愉快、很荣幸的事吗?我需不需要谢主隆恩?!」 他好吵! 头已经很昏了,他还这样念念念,啊他刚好就长那张脸嘛,四十五度角侧看真的有几分像啊,借看一下是会怎样?小气巴拉…… 我皱皱鼻,用赶蚊子的手势挥了挥—— 啪! 肉体拍击的声音,我眨眨眼,一时不太理解我的手为什么会停在他脸上。 他的表情也很愣。 「你好样的,汪咏靓!这叫什么?先声夺人吗?」 「……」没有,绝对没有,一切都是意外。 「你敢玩,我绝对奉陪!但你真的清楚,玩火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就凭那点小儿科?」 原本还规规矩矩放在我膝上的手掌往下滑入裙底,贴在大腿上,我呆了呆,张大眼瞧他,思考如果现在再挥一巴掌过去,会不会被误会我很暴力? 我迟疑了一下,他也明显迟疑了一下,然后,他动作快了一步,将我往下压,唇堵了上来,这一秒钟的速度决定了一切。 坦白说,我如果不想要是避得开的,他动作并不强势,试探性地碰触、由浅而深的啄吻,在在给了我抽身的余地。 但——我真的想拒绝吗? 睁着眼,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他目光与我对上了,又下意识偏开头,顺势埋进我预窝吮咬,力道重得有些故意,应该会留下吩痕吧,我想。 酒精让思考速度缓慢下来,意识有些飘浮,无法深入思考太深奥的问题,索性也就不思考了,放任最诚实的感官主导一切。 被他拥抱的感觉——还不错。 至少这一刻,我并不排斥。 头好痛…… 意识完全恢复以前,疼痛先毫不留情地席卷而来,是有十辆牛车辗过我的身体吗? 头痛、喉咙痛、腰酸背痛…… 我按着额际呻吟了声,睁开眼首先接触到的,是一条横过腰间的手臂,再然后,是紧贴在身后的躯体……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完了……」我昨晚是怎么回事?鬼遮眼吗?怎会真吞了这株嫩草? 话真的不能说太满,我会被雷劈…… 我闭了下眼,相当勇于面对现实地转身,身后的人缩了缩身体,畏寒地靠过来,自动自发调整姿势,整个人都巴了上来。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会腰酸背痛了,当然,睡前那场「小运动」应该也是原因之一…… 虽然在这时研究对方的睡姿似手不太合宜,可脑子里就是直觉想起曾经看过的杂志研究过男人的睡姿,像齐隽这种把自己当小婴儿似的,整个人靠入伴侣怀中蜷睡的方式,据说是严重缺乏关怀、渴爱贪宠、想争取情人多一点点拥抱与注意力的类型。 连睡着了,都紧搂着不敢放手……这不是缺乏安全感是什么?毕竞,他这一辈子能够拥有的事物实在太少,再也禁不起失去。 如此想来也就能理解,他昨晚的反常行为及怒意,要责怪也于心不忍。他只是慌了,慌到无所不用其极,去抓住如今唯一仅有的一点关爱。 当他发现,连唯一仅有的温暖都是来自另一个男人的移情作用,内心更多的是慌乱吧?害怕我会将目光移开,不再注视。 还说我孤单,原来真正害怕孤单的人,根本是他,那时我将租屋资讯给他时,他表情可受伤的咧,仿佛被遗弃似的。 这样的领悟让心房涌起阵阵不舍,心疼起这个情感脆弱的男人。 还来不及思索该如何应对这尴尬的场景,埋在我怀里的头颅动了动,睁眼与我对上,想装死已经来不及。 「早……」我干干地发出声音。 理解是一回事,四目相对还是有一定的窘度,尤其他不经意挪动身躯,赤裸肌肤摩擦间涌起一阵战栗,也感受到抵在我腿侧那明显的挺立…… 我猜我脸一定红了。 冷静!汪咏靓,你思想要健康点,这是男人清晨醒来再自然不过的生理现象,年轻人嘛,血气方刚没什么好奇怪的,要平常心…… 他盯着我,也不打算说点什么来圆场,眼看他是打算放我自生自灭了,我暗叹一口气,从混乱的脑袋里随便抓一句出来撑场面—— 「嗯……你睡相有点差……」 如果说他原先还有点漠然,这一刻就是满脸的错愕了。「汪咏靓,你会不会画错重点了?」 「呃……那重点是啥?」从求学时代就是好学生,我一向是不耻下问的。 他一脸「你问我?!」的不可置信表情,几近挑衅地贴近下身,让我清楚感受到他亢奋的生理状态。 「该做的我都做完了,这绝对不是什么盖棉被纯聊天的小孩子游戏。」 「这个……不用刻意强调。」我是女人,有没有发生什么不会不清楚,再怎么醉死到没印象,此刻身体里明显被入侵过的感觉是假不了的。 「我不会道歉。」他绷着脸哼道。 「我没要你道歉。」他的做法是过头了些,但我也没真的醉到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如果当时我有一丝一毫不愿意,相信他是会停下来的,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又岂会是单方面的贵任。 「是你自己发酒疯,缠着不让我走,又亲又抱的,我干么要当柳下惠?」 这、这就有点过分了喔,居然得寸进尺,把责任全推给我! 我目瞪口呆,完全不敢相信他可以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到这种地步,还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这世道是没天理了吗? 他不甘示弱瞪回来。「干么?死无对证就可以不认帐了吗?」 「……没有。」算了,争论这个没意思,赢了又没糖吃,他高兴就好,随他去了。 他哼了哼,光着身子下床,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清楚看见他的裸体,脸红了红,赶紧移开视线。 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前,语带别扭地问了句?「早餐想吃什么?」 「都可以啊。」一直以来,不都是他准备什么我就吃什么吗?人家辛苦做饭给我吃,还在那里挑三拣四的,未免太白目。 他明知道我对吃的不挑,今天会刻意询问,是不是有一丝讨好意味? 果然,等我打点好自己,走出房门后,着实看着餐桌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有皮蛋瘦肉粥、熏鸡蛋拼、黑糖馒头、洋芋沙拉、猪排三明治、巧克力厚片、玉米浓汤……他现在是在做几人份餐点啊? 探头进厨房,他还在染指一旁的生菜…… 「齐隽,你失心疯了?」 他动作一顿,僵僵地说:「你就挑你想吃的。」 果然是这样。 我看着满桌的道歉早餐——虽然他嘴硬不肯承认——笑出声来。 原来他也是会心虚的啊! 明知自己有错,却故意用冷漠无谓的态度武装起自己,其实内心怕死了对方真的生气不理自己,一转过身就默默地示好求和——这种行为怎么看就怎么孩子气啊。 心房瞬间因他这样的举动而柔软得一塌糊涂,一时间觉得,这样的齐隽其实挺可爱的。 这脱轨的一夜,有没有对我和齐隽造成影响? 有点难定义,看起来好像没有,又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最初的尴尬过后,我原是预备当成一夜情处理过去的,他还是齐隽,我还是汪咏靓,我睡我的主卧室、他睡他的客房,就这样。 我相当安于目前的景况,有时夜里泡壶热茶,坐在客厅一起欣赏几支好片子,有时没有主题,天南地北地闲聊,有时假日一起压压马路,或者我处理我堆积如山的公事,他在一旁练他的小提琴,共享同一个空间。 有时累了,停下来接受一下古典乐的薰陶也是不错的享受。他专注拉琴的模样,怎么也看不腻。 于是我不经意地发现,每当我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时,他会不经意露出近似于安心的神情,唇畔隐隐泛笑。 「我在这里会影响到你吗?」他曾经这么问。 「不会啊,我有时处理会事也会放几片来听,你还帮我省了音响喇叭的电费。」 「那你有没有特别想听什么?」他还开放点歌呢! 但是要说没什么影响,好像也不尽然。 我们之问的男女之防……有些淡了,那条线隐隐约约存在,却又模糊,毕竞床单都滚过了,在心理或生理上总有那么一点点微妙变化,无法区分得很明确。 他不会有太逾矩的举动,像是自然地牵着手,人潮多的地方护拥、搂腰的举动是有的,并不刻意,又没有办法将那种亲密氛围归类得太纯粹。 扪心自问,我对这样的改变有什么想法? 一时之间,还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但至少,并不讨厌。 今天回不回家吃饭? 才想着,他简讯就来了。 一边开会,听着台上行销部的汇报,拇指一边分神敲下回应。 有应酬,你先吃,不用等我了。 开完这场会,走出会议室时,我整个人已经快虚脱。 无关工作压才,而是精神上的凌迟。每次提报预算,就得冷枪暗箭厮杀个大半场,再强的人都撑不住。 「很多事情,不是你不去计较,就能平和落幕的。」杨季楚曾经提醒过我,也劝我该狠时不要心软,别让自己退到无路可退,我跟他们是不可能有兄友妹恭天伦乐无穷的,早早放弃会比较好。 所以两年前,我接下财务部时,曾经引发继母那边极大的反弹,但我坚决没有让步。 财务等同于一家公司的命脉,这是何等重要,既然父亲属意由我管理,我就接下,全办以赴不让父亲失望。 每次浮报预算,我砍一回就得过招一回,怎么做都不对,再如何自认会正无私,还是会被他们认定会报私仇、有心刁难。 但是饮酒作乐找女人,这种帐单也拿出来报交际费,我怎么吃得下这笔帐?不说破是想为继兄留颜面,家丑怎好搬到台面上来让员工笑话? 办会室的门被轻敲了两下,我仰头,看向缓步走入的男人。 「你看起来很累,又和你哥过招了?」 下班了吗?我撑起瘫软在办会椅内的身躯。「等我一下,我马上好。」 「我早说过了,干脆嫁给我,我家的事业让你管,摆脱那些吃力不讨好的鸟事不是很好?」 我笑了笑,完全当喇赛来处理。 这些话都听到不要听了,我都不晓得重申几次已分手的事实。 郑克勤人品不差,两家家世也相当,我曾经也以为,或许可以试试看。 最终会分手,纯粹因为看清两人不合,无法长久走下去,没有谁是谁非,至少我是这么解读的。 动作迅速地收拾桌面,将重要文件锁进保险箱,我拎起外套手机。「我好了,要去哪儿吃饭?」 「去梨园。你还记得吗?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又来了。我在心底暗自苦笑。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过往,似想挑起曾有过的记忆与情怀。 他一直都不懂,过去就是过去了,明示暗示都没有用,我不会走回头路。 他曾语带哀怨,怪我为什么连谈感情都那么断然果决,魄力不输我在处理的任何一件公事。 其实,我一直没说出口,不是我果断,而是,人不对…… 虽然第n次拒绝复合,郑克勤也还算有器量,该谈的事还是让我谈下来了。我说过,他本来就不是多差的男人,否则当初我也不会跟他交往。 他送我回到家,进门前不死心地拉住我的手碗,最后一次挽留。「真的不可能了吗?你知道,我还爱你,那些事,我不介意的……」 「我知道,但是我介意。」既然试过,知道走不通,又何必再执迷不悟?不如坦然承认错误,认赔杀出,也免得自误误人。 「你——还是那么爱他?」 我苦笑,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真好奇,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够挑战你心中的那抹影子。」 它的存在太完美,难以撼动,我知道,他也知道。 「无论如何,还是祝福你,谢谢你曾经给过我机会。」他低下头,在我唇际轻吻了一下。 这是一个告别的吻,所以我没避开。 与郑克勤挥别后,我独自搭电梯上楼来,玄关处一如往常留了盏小灯,我张望了下,找到在阳台浇花的齐隽。 那几盆常绿盆栽,是上个礼拜天我们去逛花市抱回来的,芳家中点缀几许绿意盎然,他很用心在照顾它们。 「还没睡啊。都十一点多了,再晚灰姑娘都要打回原形了。」 他冷冷回瞪我一眼,摆明了在说——不、好、笑! 不好笑就不好笑嘛,干么摆脸色。 「你回来啊?」今天脾气有点大喔。 他表情更阴沉了。「你除了耍冷就没其他话好说了吗?」 啊不然要说什么?我根本不晓得他今天情绪是在坏哪门子的。 他走出阳台,关纱窗的力道有点大,头也不回地回房,一副跟我无话可说的样子。 阴阳怪气的,也不晓得谁惹他了。 我也没太放在心上,想说睡一觉起来,应该就没事了。 隔天早上起来,早餐照惯例摆在桌上,他神情平静,看起来应该是好多了,所以我也就没多问,拿碗舀了几匙芋头瘦肉粥,坐下来开动。 才一入口,我动作整个僵住。 他——是不是不小心把盐放成糖了?满嘴甜到恶心的味道,吞也吞不下去,又不敢吐出来,怕对他失礼。 人家一大清早那么辛苦替我准备早餐……我苦在心里,硬着头皮一口口吞下去,深怕刺伤他。 收拾好厨房的男人,坐到惯坐的那个位子,我还没想出完美的借口阻止他碰这锅粥,他已经捧起碗筷就口。 我食不下咽,一口口勉强地吞,一面悄悄打量他的反应。 他竞然像没事人一样,面不改色地吃完一整碗比糖水更甜的「芋头瘦肉甜粥」。 我整个大傻眼。他、他、他——味蕾是被雷打到了吗?怎么短路成这样? 疑惑归疑惑,既然他没表现出来,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比干吞一整罐糖更痛苦地吃完这碗「创意芋头甜粥」,我逃难似地冲出门,第一件事就是进便利商店买一瓶矿泉水漱口。 以为这样就完了吗?并没有。 晚上回到家,他煮了一整桌不像泰式料理的料理。 什么意思?就是每一道都酸辣到了极点,让我怀疑今天是不是超市举办白醋、辣椒买一罐送一箱的活动,才让他不要钱似地死命撒? 再隔天,他应该打劫了卖盐的,不然就是跟医院合谋,企图帮洗肾部门开拓客源…… 他的创意料理,一天比一天更可怕。 我每天进门前都在担心,今天他又会发挥什么创意?对比之下,第一天的创意芋头甜粥简直是美味的了。 我再迟钝也知道他在不爽,可是究竞哪里惹到他,我还是没搞懂啊! 他让我想起以前大学修心理学的教授,跟我们分享过一则家庭小故事。 她说,她在生老二以后,每到吃饭时间,大儿子就会又呛又咳,满脸通红、痛苦到快室息的样子。 刚开始夫妻俩吓得魂都飞了,以为儿子噎着了,手忙脚乱送医,检查之后却什么事都没有,儿子也恢复正常。 可是一到用餐时间,状况依然。 后来看了心理医生,推侧或许是生了二女儿,儿子不再是家中唯一的注目焦点,加上训练儿子独立用餐,改为喂食女儿,儿子本能产生被遗弃的恐惧与不安全感所造成。也许是蓄意,也或许是潜意识所造成的生理反应,但他明白这样父母又会将全副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 齐隽的行为很像那个缺乏爱的孩子,手段不尽然相同,但最终目的都是一样的,只是要让人正视他的愤怒与痛苦吧? 我在想,是不是该找个时机和他谈一谈,再这样下去,我身体真的吃不消啊—— 「你还没睡?」准备就寝的齐隽,看见我房里的灯光,探头进来问了问。 扣除掉创意料理不提,他还是会跟我说话,只是没什么表情、没什么情绪起伏而已。 不像以前,打声招呼就走人,他多看了我两眼,狐疑地走进来。「你身体不舒服?」 「嗯……」我蜷缩成一团窝在床上,撑起有点惨的笑容,冷汗直冒。「胃痛。」 他脸色一变。「干么不早讲!」 他问了我健保卡放哪儿,回头抱起我,顺手捞了我放在玄关柜上的车钥匙,用最快的速度开车送我去医院挂急诊。 躺在病床上吊点滴时,他一直盯着我,不发一语。 医生开了药给我,交代我这段时间吃清淡一点,太重口味的食物都别碰,以免肠胃负荷不了。 点滴吊到一半,疼痛已经缓和很多,但他还是抱着我离开医院,进家门,顺势与我一起窝进床上来,搂抱着没松手。 喂喂喂,你会不会太理所当然了一点? 「睡一下,我会看着你,有事说一声。」 人家都这么说了,我想抗议也不好说出口。他只是不放心,想照顾我罢了。 我没力气与他争辩,刚刚打的点滴发挥效用,我很快便跌入深眠之中。 第四章 夜半醒来,床头还亮着小灯,牢牢圈在我身上的臂膀一直没松开,连翻个身都不行,难怪我睡不沉。 「需要什么?」身畔的人立即问道。 「喉咙有点干。现在几点了?」 「凌晨两点。」他下床,很快地倒了温开水回来,喂我喝完,又钻回原来那个位置,将我搂回怀中。 「你一直没睡?」刚刚醒来时,他一直睁着眼看我。 「不用管我,你睡你的。」 「暂时没什么睡意,我们来聊聊好了。」 他坐起身,立起枕头才扶我起来。 「齐隽,我们商量一下,你的创意料理可不可以停止了?」这阵子,真的是酸甜苦辣都尝尽了,我承认我很没用,没他的铜墙铁胃。 我感觉到他拥抱的力道紧了紧,手臂隐隐颤抖。 「你是笨蛋吗?受不了为什么不讲?」 感受到他的情绪波动,我了然轻问:「吓到你了?」 「你那时脸色好苍白。」他将脸埋在我发间,闷闷地吐出。 还真的被吓坏了啊?「肠胃炎而已,没那么严重。」 「……对不起。」 我有些讶然。这些日子,我自认对他算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我以为这骄傲的男人是不道歉的。 「没关系。」我笑了笑,大方地解放他内心的自责。 「……我本来是想看你多能撑。」没想到我还真的二话不说地吞下去,于是他下手就更狠,如此恶性循环。 我不说,是因为我吃了什么,他也同样吃什么,报复的同时,也没让自己豁免。 这种自虐虐人的手段,说实在的,客观来看很不理智,但是从情感面来看,却让我很心疼。 像是一个受了伤,却不知道该如何适切表达出自己的痛,受困无助的小男孩,于是用了损人不利己的方式,让我正视他的情绪。 问题是,他到底是想逼出什么呢? 「那你现在想谈吗?」 「……你说谎。我讨厌别人欺骗我。」 喔,因为信任我,所以发现我骗他才会那么火大,但—— 「我骗了你什么?」 「你对应酬的定义,就是和男人吃饭约会,浓情密意吻别?」 他看到了? 我苦笑。这真是无妄之灾啊。 「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把它当应酬,当然也有一点点老朋友叙旧的成分在,不过主要还是我家自创品牌的衣饰要在他们的商城设柜,我去跟他谈一些成数细节那一类的。」虽然我管的是财务部门,不过总是自家的事业,有私交当然会事先接洽,谈出更好的条件,再交由业务部去处理,彼此间有默契,也好进行得多。 「谈生意需要到吻别吗?你都是这样在谈的?」 「当然不是。这个比较特别——他是我前男友,交往过两年。」 他哼了哼。「很好啊,门当户对,干么分手?」 「我心里有别人,而他夜店把妹、热吻被八卦杂志偷拍到,就分了。」 「你完全无法容忍男人犯一丁点的错吗?这么严苛?」 「不是的。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他条件好,年轻气盛,偶尔在外面玩,享受被女性爱慕所包围的虚荣感,有时会失了分寸,我不是不了解他口中所说的爱情,我也愿意相信,一个男人爱与不爱,女人的感受最真,骗不来,他只是心性还不定而已。我不是真的无法原谅,毕竞,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段时间,他的桃色绯闻闹得沸沸扬扬,周遭的人一一询问关切、八卦杂志堵人采访问我感想如何,同情的眼光、看好戏的群众……光应付这些都烦不胜烦,连我爸都去电把他臭骂了一顿。 但是一直到今天,我不曾指责过他一句。 说穿了,他让我丢的是面子,我出轨的却是心灵,半斤八两,谁也没资格说谁的不是。 「我不否认,心里对他是有亏欠的。你不也看穿了吗?我爱杨季楚,从十九岁到现在。这当中,我谈过几场小恋爱,全都无疾而终,后来我自己回头深思反省,才发现,会动了想与他们交往的念头。多半都是某一瞬间,一个很像杨季楚的言行、神韵、五官特色触动了心房。」 「这是很不健康的,我自己也知道。我不能变相去打造另一个杨季楚,就算再像也不是他,对另一个人也不公平,难怪还来不及真正进入状况,感情就宣告夭折。」 「郑克勤,他算是比较正式的一段,会跟他走这么久,我想,应该是因为那一句话——我可以等。」 「就跟你一样,他是少数看穿我心思的人,他说,他愿意陪着我走出来,一点一滴释出心里的那个空间,再把他放进去。」 「这句话,真的很动人。我也不想一直陷在那里走不出来,有个人愿意牵着我的手,陪我一起努力,淡化那一段感情,我是真的满心以为可以和他有全新的感情契机。」 「后来闹成这样,他难堪,我也难堪。我不晓得问题是在他还是在我,总之,他没成功,我也没成功。既然试过,也确定这条路走不通,再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自误误人而已。」 好半晌,身后都没有动静。 不习惯过度的沉默,我回头审视他的表情。「干么不说话?」 「因为你笨得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笨?!」这从何说起呀? 「你心里有人,这是他一开始就知道的,是他心甘情愿跳进来陪你耗,你没有欺骗过他,他自己说了大话,又没本事让你爱上他,难不成还怪你?可是他的出轨,却是真真实实在你们恋情存在的时候背叛了你,两者不能相提并论,更不能用来抵消他的错误,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就习惯性站在别人的立场想事情,偶尔也替自己想一想好吗? 「所以……你觉得我没有错吗?」这些年,我一直耿耿于怀呢,老觉得对不起郑克勤,如果我能够多爱他一点,或许就不会这样了。而他还一直替我守住秘密,不曾对谁吐露过一句。 「你有个鬼错?在一起是两相情愿的事,你爱我,我就一定要爱你,爱不了就是我的错?很抱歉,我没有办法接受,敢爱就要敢于承受,不关我的事,我不为任何人的情绪负责。」 听起来很自我,很齐隽式的爱情观。 「受教受教,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打哈哈地笑扯,想把气氛弄轻松一点。 很显然,他似乎没有搞笑的心情。 「你……不要跟他复合。」他声音闷闷的。 咦?我有说过类似复合的宇眼吗? 「孤单的话……我来陪你。」 到底是谁孤单啊?我好笑地想,也不好戳破他。 看着环在我腰上的双掌,十指扣得牢牢的,完全就是一个心爱玩具即将被抢走的小男孩…… 完了,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年龄一直往下掉,内心属于母性的部分也一直扩大,愈是觉得这样的齐隽惹人爱怜,就愈是放不下他。 「齐隽,我——」 「他会跟别的女人乱来,让你难堪,我不会。」他一阵抢白。 这是在说:「我很乖,跟我玩,不要理他」的意思? 「问题是——」我从来没说要复合啊? 他突然一个翻身,压到我身上,吓得我忘了原本要说什么,愣愣地与他对望。 「我想要。」 要什么?我很想打开抽屉,抓一把牛奶糖给他,再拍拍他的头说「好乖、好乖,给你」,只可惜——我叹了口气,明显压迫着的生理反应容不得我睁眼说瞎话。 但是——他怎么可以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啊!情绪说来就来,我根本没办法从上一个话题转化过来。 「可不可以?」他定定瞧着我,没得到我的允许,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敢乱动。 那表情,无辜得仿佛是站在冰淇淋柜前,拉着妈妈的衣袖,仰着头问「可不可以吃」的渴望表情,而不是在大胆求欢。 完了……我知道自己完蛋了,一股接近爱怜的柔软情潮,在胸口泛滥得一场糊涂,明明知道应该理智地拒绝,却没有办法狠下心肠推开他。 「替身也没关系,我收回之前的话,你可以看着我想他,无所谓。」 「我——」这一次,他果断多了,迎面堵住我的唇,一次又一次,不让一丝一毫可能的拒绝出口。 他其实,真的很没安全感啊。 我叹了口气,张手回应地拥抱。 「我只是要说,你不是替身,从来都不是。」 或许,在第一时间没能果决地推开他,就已经错了,不该贪恋这个宁静温存的夜晚及拥抱,不该怜惜他眼底,情感孑然无依的孤寂脆弱……因此造就往后数年的情伤纠葛,一颗心绑在他身上,怎么也离不开。 我们之间演变成有肉体亲密的同居关系。 一回、两回、三回下来,他在客房就寝的次数渐少,最后就成了同床共枕。 他习惯裸睡,天气冷时,睡梦中会无意识地抱牢身边现成的「暖炉」取暖,然后还得寸进尺,嫌衣料磨擦不舒服,缠闹着非要把我也剥光了来陪他。 这是非常不明智的决定,男人清晨醒来容易冲动,蹭着蹭着就蹭出火来,免不了来场「晨间运动」,这是害我近期老是上班差点迟到最主要的原因…… 「拜托,齐隽,我已经错过两次的晨间会报了……」我试图用文明人的方式沟通,但是—— 没有用,精虫冲脑的男人,哪管你说了什么。 既然无力回天,我改为退而求其次。「不然……十分钟?」拜托拜托,大爷你快点! 「十分钟?你羞辱我吗?」很故意地用力顶弄,害我没防备地失声叫了出来。 「会痛?」他停下来,低头看我。任性是索爱的一种手段,却不蛮横,仍会顾虑我的感受。 「一点点……」其实是害我咬到舌头了。 他缓了缓,低下头衔住我的唇,舌尖舔了舔,缠卷着我的舌,相互抵舐。那是带点示好补偿的意味,我懂。 「不痛啦。」吻与吻的间隙,我逸出声来,安抚地摸摸他脸庞。 「可是流血了。」他舔了又舔,啄吻时的啾啾声响,听起来超害羞的。 结束这场晨间运动,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 唉,不说还好,一说更故意。 男人哪,不管几岁都是一个德行,一旦被戳到敏感点,行为就一整个幼稚。 「好啦,你满意了?快点让我起来啦!」晨间会报是注定要错过了,我只能退一步要求别无故翘班。 「不要。」他还压在我身上磨蹭,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愿。 「齐隽……」 「请一天假好不好?」 脑中开始快速运作,思考今天有没有什么重要行程或会议。 思索完毕,我探手取过床头柜的手机拨给秘书,简单交代今天不会进会司,有要事再拨我手机。 他静静看着我,等我讲完电话才开口。「你不问原因?」 我笑了笑,摸摸他颊容。「不需要。」 我也知道应该要理智点,男人不能这样宠,但就是不舍得让他失望。 他太习惯索求,而我也愿意给予,彼此之间竟也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 幽湛黑眸闪了闪,突然迎面吻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差点又擦枪走火。 还好这一回他有所节制,目的都达到了,也就没闹得太过火,厮磨一会儿就放我下床冲澡,打理仪容。 他是个善于玩男女游戏的人吗?我想也不是。 根据我的观察,他有身体洁癖,不轻易让人碰触,尤其是做爱那么亲密的行为,肌肤贴着肌肤、体温熨着体温,分享彼此的心跳,深入地贴合纠缠,不是谁他都做得出来的,我几乎可以肯定,他生命中有过的女人,除去初恋女友之外,应该只有我了。 对他而言,我究竞算什么? 曾经有一回,体息交错中,我问过他。 他止住动作,困扰地抬眸回望。「我、我不知道……」 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但我想,我是知道的。 在乎,是毋庸置疑的,因我为是他此刻,情感上唯一的依托。 在他人生最低潮的时期遇上了我,拥有一束温暖,他贪恋着,不舍得放手。这不难理解的,处在冰天雪地里的旅人,意外照入的一暖阳阳何其珍贵,任谁都会贪渴抓牢,即便那人不是我。 但是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爱情。 他只是害怕失去,慌了,于是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留住他生命中仅有的阳光。 在无法确定自己能给我什么时,就先牢牢霸住不放手,不让我去寻其他幸福的可能,很任性也很自私,我却没有办法指责他。 回过头来,我自问,于我而言,他又是什么? 同样难以定义,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的心会为这个男人而疼,能够给予的,我都愿意给,只要能让他快乐一点点。 即便那还不到爱情,他也是在杨季楚以后,唯一能给我那么强烈感受的人,让我愿意倾尽所有地宠他,放纵他的予取予求。 如果说他任性,那也是我纵容默许的,没啥好埋怨。 一同用完早餐,他依惯例在书房练琴,我坐在旁边翻杂志。 他今天很不投入,连连拉错了好几个音,空洞而不知所云。他怎么会容许自己用灵魂在热爱的小提琴被糟蹋成这样? 再没神经都知道他有多魂不守舍。 聆听了一下,我才开口。「你要我请假,就是要待在家里,陪你大眼瞪小眼? 他停下动作,像是反复考虑了很久,才决定说出口。「陪我去个地方?」 「好啊。」去哪里都行,只要别让他再继续摧残他最爱的音乐。 我没问要去哪里,车钥匙交给他,全权任由他摆布。 没想到他一路开车南下。 坐车坐得困了,中途不小心小睡了一下,醒来时人已经在南投。 他有旅游的兴致?也可以啦,南投好山好水,来个一日游也不错。 他一路开往山区,小小绕了一下路,我这才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去哪里?」 这么荒凉的路径,不太像旅游选择,反倒比较像杀人埋尸的好地点耶。 他有些烦躁地蹙眉。「太久没来了,找不到路……」 「原来还是惯犯,你到底杀过几个人?」 他偏头瞪了我一眼。 好吧,不好笑。我又耍冷了。 只是看他表情太凝重,说说而已咩。 小绕了十分钟,发现他将车停在一处会墓前。不、会、吧…… 我一手抓牢车上扶手,背紧贴着座椅,瞪大眼惊恐地看他。 「不要再制造效果了,你不适合当综艺咖。」 喔。发现怎么逗都无法让他紧绷的神色舒缓,我拉拉裙摆,安分地开车门下车。 他微微拉了唇角,算是心领了,伸过来牵我的手。 「我父母葬在这里。」 咦?「你不是孤儿?」 「没有人天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当然也有他的来处。 他用没什么表情的平寂口吻告诉我,多年前的一场大地震,他的家没了,亲人也没了,日后被安置在育幼院,一直待到成年。 当时年纪要大不小,有记忆却没有能力做什么,家人是由政府及民间慈善团体举行公祭,处理了后事。 我看得出来,他很希望能为家人更妥善地安排身后事,只是在那时,能够让往生者入土为安,就已经是莫大的恩泽,无法再奢求更多。 杂草丛生的荒凉公墓年久失修又缺乏管理,倾颓磨损的墓碑难以辨视,我们向公墓管理员寻求协助,来来回回花了好一番工夫寻找,一面在心里不断向众家好兄弟道歉,如果不小心打您头上走过,还请多多包涵…… 「有好些年,我不敢来,怕看了难受……」他扶正倾倒的墓碑,指尖抚过几乎看不清父母姓名的刻痕,双膝落地,徒手拜了拜。「其实我很不孝,为了自己逃避,连忌日都不肯来看看他们……」 这小小方寸之地,竞然就埋葬了他前半生的幸福。 原以为他是弃婴,没想到他也曾经有过家庭温暖。 我忍不住要想,是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与拥有过后再失去,到底哪一个比较残忍? 我没有答案。这些日子以来,好不容易让他眉宇间的沉郁淡去了些,偶尔嘴角还能噙起浅浅笑意,如今又再度笼罩阴霾,一如初识时。 离开公墓时,他整个人更加沉黙了。 「咦,时间还早,带我认识一下你的故乡如何?」 他看了我一眼,转动方向盘更改路径。 ——意思就是,默许了。 他带我去看了他待过几年的育幼院,育幼院的院长仍是原来那一个,没一会儿就记起他来,我从院长那里挖出了不少他成长过程干过的蠢事、闯过什么祸。 接着,我也去看了他读过的国小。 「喂,没人导游这样当的吧?人家院长话都比你多。」 他抿了抿唇,不甚自在地开了尊口。「我小时候其实很皮,上课常常捣蛋,被老师叫去教室外面罚站。」 如果没有那场天灾,现在的齐隽,应该会长成开朗进取、对未来怀抱热情的青年吧? 我看了看他指的方向,顺着楼梯爬上二楼,四年二班的位置。 今天是假日,学生不上课。我站在讲台上,想像顽皮好动的小齐隽扰乱课堂秩序,拉前面女生辫子的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 捡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名字,再换上红色粉笔画了颗红苹果。 「齐隽小朋友,你很乖,很坚强,老师觉得你的表现已经够好了,给你一颗红苹果。」 他瞪着我,大概是觉得我很幼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接着,他有了动作,几个大步上前,用力抱住我,闷声道:「那老师,我可以要求奖励吗? 」 我拍拍他的头。「齐小朋友要什么奖励?」 「这个。」他出其不意凑上来吻住我。 哪里来的混帐学生?对老师可以这样乱亲乱抱的吗?手还乱摸! 这种角色扮演,感觉好变态……他一定是故意的!以后我听见「老师」这个名词,可能会有阴影…… 后半段时问,我感觉他心情似乎有好了一点,带我逛了几处南投著名景点,吃了两支枝仔冰才步上回程。 不想让他太累,回程换我开车,副驾驶座的他闭着眼睛,但我知道他没睡,只是在调整情绪。 「齐隽,你有没有什么人生目标?」 「当然有。」他一副我在问废话的表情。又不是米虫,人活着怎么可能醉生梦死,没有想努才的目标。 「你现在的想法还是没有变,想去读维也纳音乐学院,当个出色的小提琴家吗?」 他睁开眼,错愕的目光望过来。「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前阵子找时间回学校,跟他以前的指导教授谈过。 他不能继续深造,连教授都惋惜,但他是个上进的青年,曾向教授保证,那只是早晚的事,只等做好准备。 做好什么准备?不用说更多我也晓得,不过就是经济条件不允许。 所以除了最初透过我的牵线,当黄董女儿的家教之后,黄董对女儿的进步颇满意,又帮他介绍了另一个家教工作。 但是无论家教条件开得再优渥,以他目前的情况想出国去深造,少说也得准备个三、五年才能成行。 确认了他的意愿,我笑了笑,一语带过。「没什么,只是提醒你,这种事是愈早愈好。」多拖几年,过了二十五岁,想取得入学资格会更困难。 「我知道。」他沉沉地道,目光调向窗外,不再说话。 第五章 有些事情,我们虽然没有明确谈过,但是我默默放在心上了,像是关于他的梦想、他想完成的那些事情…… 直到我与齐隽同居八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审核一份公关部提报上来的案子,陷入沉思。 会司为了提升企业形象,有时会赞助一些艺文团体的演出,这一回是义大利知名的舞团来台会演,我们预计提供表演场地,以及一些服饰、配件上的赞助。 我在文件角落签名放行,交由公关部执行,并且交代公关部门,下个月剧团抵台时安排个时间,让我与他们的负责人吃顿饭聊表地主之谊,千万别失了礼数。 团主罗勃特先生是个四十岁出头、风趣健谈的中年男子,餐厅是我挑的,与合的还有会关部经理,一方面是接风柳表欢迎,另一方面对方也坚持要当面向我们表达谢意,并送上责宾席入场券。 「那么,我就代表本公司收下您的谢意及谢礼。」 餐叙进行到三分之二阶段,品尝过主菜有个六分饱,开始有兴致欣赏餐厅的演奏。 「罗勃特先生,您是行家,目前的小提琴演奏者,您认为水准如何?」 「汪小姐也对古典乐有研究?」 「不,我是门外汉,要我评论只觉得听了顺耳,还想向您请教请教。」 在专业领域得到相当的尊重,罗勃特满意地认真聆听起来。 「他的音乐有灵魂,初步来说已经有职业水准,但我觉得,他的天分不只如此,你知道的,真正的艺术表演,不只是职业,而是发挥极限潜能后的登峰造极。」 「您也觉得他是可造之材?」 「是的。」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获得如此正面的肯定,我松了口气,一方面也觉得与有荣焉。 罗勃特自然不是傻瓜,也听出我话里的弦外之音。「是汪小姐认识的人吗?」 「是啊。」我大方承认,抽出花瓶内摆饰的红色玫瑰,招来侍者,请他送给目前的小提琴演奏者,感谢他送给我如此美好的音乐。 一曲奏毕,台上的男人听完侍者的转达,目光朝我们这里望了过来,表情微微错愕,我适时回了他一记浅笑。 他收下玫瑰,低头不晓得跟侍者说了什么,再回来时,侍者手中多了杯调酒。 「美丽的小姐,这是本餐厅演奏者的回礼,感谢您的玫瑰。」 我微微红了颊,收下他的「粉红佳人」,也收下他的双关语。 结束餐叙,公关经理送罗勃特先生回下榻的饭店,我则是婉拒搭顺风车的美意,留下来等齐隽。 不必说,他知道我会等他,我们有这样的默契。 这家餐厅的演奏工作,是三个月前开始的,每周五、六、日三天,晚间约一至两个小时,因为是高级餐厅,不至于发生太没品的事,他考虑了一下,就接下来了。 不到半个小时,他走出餐厅,看见前方等待的我,快步走来。 「天气那么冷,怎么不进车内等?」 「我搭同事便车来的。」也就是说,今晚没车可以开。 他一副现实嘴脸,没好气地回我。「没车还留下来干么?」 我讨好地挨靠过去,手伸到他大衣口袋里掏啊讨的,再递到他面前,摊开掌心里的几枚铜板。「有公车啊。」 他哼了哼。「原来是想搭我的霸王车。」 「不行吗?」 「有人都动手抢劫了,有我说不的余地吗?」 我不以为意,笑笑地抱住他手臂,一同步行到公车站牌下。 距离下一班公车到站还有十分钟,我动动手脚,再跳一跳,想让身体暖一点,他看了好笑,摊开大衣说:「过来。」 我立刻快手快脚钻了进去,感觉他兜拢大衣,密密将我包履在他的暖逸气息里。 呼,好暖。 我满足地吁口气,圈住他的腰,将冻红的颊贴在他暖呼呼的胸口。 「今天刚好领到薪水,想吃什么快说,连霸王餐都让你吃。」 「别吧?你忘了我才刚从餐厅走出来?都满到喉咙了。」 「你少来。」这种高级餐厅的鸟食,中看不中用而已,他也知道。 「那不然——」我偏头,礁见一旁的摊贩。「大肠包小肠好了。」 他表情复杂地瞥了我一眼。「你不必替我省这个钱。」 「哪是?就真的很久没吃了啊。」 他拗不过我,还是买来两份大肠包小肠,还附加一杯热奶茶,那是让我暖手用的。 公车来了,我们挑了最后一排的位子,趁他去投零钱时,我心机很重地把夹在里头的蒜片挑到另一份。身为一名优雅的淑女,这个步骤绝对是必要的。 他回来以后,看都没看就知道我搞了什么小动作,凉凉说了句:「你以为最终受害者是谁?」 对厚!百密一硫!依这家伙的恶劣本质推测,一定会满口蒜味故意凑过来,然后搞舌吻那一类的…… 「你不用把期待摆得那么明显。」 「……」谁期待了!这个痞子! 没让我抗辩,他冷不防逼近,喻住我的唇。 「唔……」有乘客、还有司机会看到啦,我不想以妨害风化的罪名被抓进警局…… 「我挡着了。」这家伙绝对有预谋,不然还知道我想说什么,事先勘察好角度……可恶,真的都是蒜味! 「汪咏靓,你真是个奇怪的千金小姐。」 抵着我的唇,模糊音律送进我口中。 干么?有人规定千金小姐一定要是怎样吗?我哪里奇怪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闲聊,他顺口问了餐厅里的事。 「应酬?」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就是说台面上是,台面下绝大部分是我个人的私心。 「等确定再跟你说。」 他眯起眼,不满我模棱两可的回答,大概是又想起上回的「应酬事件」。 「没有任何暧昧喔。」我赶紧声明,实在是怕了他了。 他哼了哼。「我又没说什么。」 他现在就算跟我呕气,也不会下那么重的手——我的肠胃炎同样也吓到他了——不过会小小「失常」一下,把酸的煮成咸的,咸的煮成辣的,还不至于难以入口,就是味道怪了些,点到为止,我大概就晓得意思了。 隔两天后,罗勃特先生主动跟我联络,说是想和那位小提琴演奏者谈谈,我居中牵线,没想到两人相谈甚欢,谈到某一段曲目,那是齐隽偶尔接触、极力喜爱的作品,没想到是出自罗勃特的得意创作,即兴演奏了一段,还让罗勃特先生大赞他是少数能表现出这首曲子创作之魂的人,当下开口邀请他担任这节曲目的小提琴演奏。 这结果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罗勃特先生是个惜才的人,看见了一颗明珠,就不会舍得任它一直蒙尘。因此,当舞团结束台湾区展演,离台前要我代为问候齐隽,并关切他有无继续深造的打算时,我便顺势提出了原先计划的事。 对方很干脆地应允,并说:「希望有一天,我们在舞台上再度相遇时,他已经发光发热。」 「会的。」我相信会。「我会转达您的问候,并代齐隽感谢您的爱才之心。」 对方笑了笑,似有深意地瞧了我一眼。「他很幸运,有你这样的……嗯,你们中国人是怎么说的?红颜知音?」 「是的,很接近。」我浅笑,收下他的赞美。 那天我特地提早下班,去书店搬了几本书回来研究。 齐隽一直到入睡前进房来,看见摊在矮几上的书本,顺手拿起一捆滚落地面的毛线球。「你躲在房里一整晚,就是在搞这些?」 「是啊,我想学打毛线。」 「行不行啊?」他面露质疑,看毛线在我手中纠结。 「干么瞧不起我?虽然以前没有接触过,不过我学东西很快的。」 研究了一晚,有稍微摸出点脉络了。 太繁复的织法目前还挑战不来,不过简单织一条围巾应该还不成问题。 「我以为你躲进房里,是在用无言的抗议向我表达不爽。」 「我干么不爽?」 「你说过,我要是再害你错过一次晨间会报,我就死定了。」 「嗯……」对厚,我好像说过这种话。 经由他的暗示,联想到今晨那场火辣辣的纠缠,脸颊红了红。 「还敢说!你会害我变成大胖子。」老是把自己说过的话吞回去。 他跟着挤进沙发来,看了一下,也手痒一起研究。 「你不要闹啦!毛线快打结了。」他根本就是来闹场的。 玩了一阵子,他觉得无趣了,倒头往我腿上一躺,无聊地玩起毛线球。 「你不是想睡?先去睡啊,我还要再研究一下。」都十一点半了,这人的生理时钟比灰姑娘还准。 「我等你。」 这只无尾熊,八成是没有尤加利树可抱,睡不着。 我放下钩针,低头瞧他倦懒的神情,颊容无意识蹭着我大腿的举动,勾起我几近爱怜的情感,想笑、又有点心酸酸。 人都还在身边呢,我就已经开始思念,真舍得放手让他走吗? 「平常工作已经很忙了,干么突然想学打毛线?」 「奥地利应该很冷吧?」我凝思了下。 他一脸困惑,不太理解前后两句话要怎么兜起来。 我伸长手,抽出压在毛线教学书籍下的物品,递给他。 「这是罗勃特先生替你写的推荐函,你再找个时间回学校申请历年成绩就可以了。有了业界知名人士的推荐函、再加上你在校的优异成绩,要申请到维也纳音乐学院的入学资格,我相信不难。」 「等等、等等!我什么时候说要去读了?」 「你不想吗?」 「想,可是不是现在。」 「眼前就有那么好的机会,现在不去,你想拖到什么时候?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那些我会打点好,你不用担心。」 「我为什么要?」他绷着脸,不甚愉悦。 「别别扭了,齐隽。」我指尖轻轻抚过他眼眉,化开他深亮的眉心。「你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不要让无谓的骄傲自尊绑死自己,那很不智。你只需要问问自己的心,你想要什么?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得到真正的快乐,这样就可以了。」 我是这么想的,也希望他这么想。 这些日子以来,他真的快乐了很多,我的宠、我的纵容,不是没有代价的,瞧,我换来了他真心的笑容。 原本深逆的眉心,一天一点地化开,他现在,眼底已经没有初识时的沉郁气息了,偶尔还会好心情地闹闹我,谁说不值得?就算,要我放手让他走…… 他抿紧唇,不吭声。 「别以为我是无条件帮你,亲兄弟都还要明算帐呢!记不记得我说过,每一笔我都会好好记着,等你将来双倍还我,我这个债主都这么相信你了,你难道对自己的还款能办没信心吗?」 他盯着手中的推荐函,久久不语。 「如果我真的去了,那、那你、我们……」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柔声安抚他。「你不用急着厘清什么,安心完成你想做的事,在我们之间没有明确做个结束以前,我都会在这里等你回来。这几年,也让我们好好想想看,该怎么定义我们的关系,如果到时候,你还是想跟我在一起,我们再来谈,这样可以吗?」 「你……」他声音哽了哽,低哑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在说,我等他,即使没有承诺,也愿意等,等他为我们之间下个定论。 有承诺又如何呢?海誓山盟的爱侣,就一定能保证拴牢对方的心,感情绝不变质吗?要了,我不见得就能比较安心。 真正的安稳是取决于自己的心态,不是等着别人来给。 我甘心等,也愿意等,就算等到了最后,结果不如预期。 寄出入学申请后,我们也收到学校寄来的面试通知,我挪出时间陪他去了一趟。 一切都很顺利,齐隽取得入学资格,只等明年春天,他就可以飞往遥远的国度,实现他的梦想。 我为他感到开心,心却莫名地酸楚。 我替他织了一条围巾,打点所需,将那本为他开立的存摺放进行李箱的最底层,最后看着屋内几处空下来的角落发呆。 齐隽洗完澡出来,由身后轻轻抱住我。「舍不得我了?」 「嗯。」 酸酸地应声。我是舍不得,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他扳过我的身子,低头吻吻我红红的眼眶。 「我答应过,不会背着你乱来,你也不可以。」 我被他计较的口吻惹笑。「好。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多笑一点,你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忧郁,可以的话就多接触人群,怕孤单的人就不要一直孤立自己,有什么事情记得打电话回来——」 他没等我说完,低头堵住我的唇。 他离开后的第一天,我下班回来,看着没有饭菜香的屋子,未开灯的房间,悄悄寂寂,一切都恢复到他未出现前的样子。 一整晚,过分的安静,让我极不适应。 入睡前,身畔缺了偎靠的对象,几度惊醒。 凌晨三点,再也睡不着。 我爬下床,打开清空大半的衣橱,拿取一件他穿过的衣物,抱在怀里。 自从确定成行后,一直蓄在眼底的泪,终于滚落颊腮。 我再也、再也无法漠视那强烈的感觉。 我爱他。 与他在一起这一年的点点滴滴浮现脑海,我一直都知道,这个男人对我而言有多特别,却没有一刻这么清晰、这么笃定地确定这件事。 我真的,很爱很爱这个男人。 所以,我愿意以他的快乐为快乐,用分离换取他实现梦想的机会……那是我爱他的方式。 齐隽…… 我无声喃唤,让缱绻的情意绕在舌尖,细细品尝。 开始了等待,才知道那有多难熬。 以往,安于一个人的日子,是因为无所垩碍,而现在,心上有了重量,一个人的日子里还会有思念、酸楚随之而来。 有了期盼,会开始一天天数着他的归期,那样的酸疼滋味,没有经历过等待的人不会知晓。 他离开的第一年冬天,清晨准备出门上班前,我接到他的电话。 约略估算了一下时差,这时候维也纳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宕。 「那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他喃喃抱怨。「这里好冷。」 「帮你打的围巾呢?」 「围着了。还是好冷。」 光是听着他的声音,我胸口便冲激着软软的浪潮激荡。「等忙过这阵子公司的年底结算,我再帮你织一件毛衣。」 「……」 「齐隽?」 「……想抱你。」 我沉默了。 他也不急着搭腔,两相静默,只要知道彼此就在另一端就够了。 他利用课余的时间打工,每次回台湾都是来匆匆去匆匆,彼此真正能在一起的时间其实不多,我又何尝不想他? 于是,就在工作大致忙到一个段落后,我请了一星期的长假,远渡重洋。 我知道这太疯狂,但我完全管不住自己的行为,就因为耳边轻回的一句话,鼓动耳膜,震动心房。 他上完课回来,在住处门口看见我时,显得极错愕。 「你……怎么……」 「你不是说,想抱抱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冷静下来想想,好像真的太冲动了,也不晓得会不会造成他的困扰…… 他很快地反应过来,几个大步上前,用力抱住我。 那一晚,他很失控,缠了我整夜。 「你收敛一点……」我快窘死了,完全无法阻止他脱缰野马的狂恣索求,同一个屋檐下,还有与他合租的两名室友呢!也不晓得这里隔音如何…… 「管他!他们有时也会带女伴回来。」 言下之意不就是——隔音真的不怎么样?! 完蛋了,我明天哪来的脸走出这个房间…… 他一直闹到天色朦胧亮起,才放我去睡。 被他弄得浑身疲软,再加上时差问题,我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枕边已经不见他的人影。 应该去上课了吧。 我赤足下床,才打开房门,就听见客厅传来对话声。 「玩到天亮,你也太猛了吧?」是齐隽的英国籍室友,我超想找个地洞钻,真希望自己听不懂英文。 「你们三天两头地玩,我可是一句话都没讲,才一晚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原来他真的有信守承诺,很乖很安分,没有乱来。 「哪里钓到的?看起来很良家妇女,肯跟你玩?」 「我们是固定的伴侣,不是那种路上随便找的一夜情,你不要乱说话。」 「啧,原来是真的。」 「我早就说过了,是你们不信的。」 他转身准备回房,也不晓得为什么,我下意识赶紧溜回被窝里装睡。 他开门,放轻步伐走近床边,低头亲亲我,我假装被惊醒地张开眼。 「醒了?起来刷牙洗脸,带你出去走走。」 「你刚下课,不睡一下?」他昨晚像嗑了药一样,兴奋地闹我一整晚,不补个眠怎么行。 「不要。睡觉什么时候都能睡。」 但我不是什么时候都在,我听懂了。 他很珍惜和我相处的时光呢。直到这一刻,我才肯定自己来对了,此举让他开心了,虽然脸上没有太多情绪表露。 他带我去看他打工的餐厅,走访几处名胜,牵着手逛街,看见街头艺人帮游客即兴绘画,我看了有趣,也拉了他各画一张。 q版人物画像,头大大、身体小小,神韵逗趣,掌握了五官特色,乍看之下还真有个七分像。 离开前的那一晚,我在整理行李,看见那张人物画,悄悄留下属于我的那一张,带走了他的。 隔年、再隔年,已经是齐隽离开后的第三年,我三十一岁了。 那一天回家吃饭,被父亲叫进书房私下聊聊。 言谈问,父亲的叹息多了,拐着弯绕半天,才发现他要问的是这一句—— 「你要跟他耗到什么时候?」 他很担心我,女人的青春有限,经不得蹉跎。 如果是有目标地等,那还有话说,问题是那个男人什么承诺都没有给我,万一到时候一无所有,我怎么办? 看着苍老的父亲,我怎么也没有办法,违逆一个父亲的关怀。 为了不让他更操心,我允下那场相亲饭局。 有一就有二,开了先例之后,三十一岁生日的前一个月,我几乎都在相亲宴中度过。 回到家,看着冷清的房子,突然好想哭。 日子好漫长,等待像是无止无尽,睡不暖的枕被、深寂的夜像是没有尽头的黑,永远只能自己与自己对话…… 我不是不想有人陪,我也想要稳定下来啊!我也、我也有脆弱想依靠人的时候,不是无时无刻都像表现出来的那么独立坚强…… 蹲下身,抱着早已嗅不到他气息的衣物,无声痛哭。 铃—— 不知哭了多久,电话铃声穿越浑沌的意识,进入脑海。 我胡乱一抹泪,慢吞吞地移过去,接起电话。 「怎么这么晚才接?你睡了吗?」 是他!这时听到他的声音,情绪整个大崩盘,我不敢贸然出声,咬着唇,泪水无声狂泄。 我真的、真的好想他…… 「不对,现在台湾时间算算也才晚上十点……」他喃喃道:「咏靓?」 「齐……」一发声,便哽咽得无法接续。 「你在哭?发生什么事了?」 我摇摇头,想起另一头的他看不见,又补一句:「没有……」 然后抱着电话继续无声狂哭。 「靓,上网开视讯,我要看看你。」 「不要……」我才不要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那就说话,告诉我怎么了?!」 我想,我一定是昏头了,居然一个冲动,哭着问:「我们结婚好不好……」 我想结婚……真的,好想。 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有了归属,只有我,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结了婚,拥有某个人,也被拥有,是不是心就不会那么无助、那么彷徨、那么……寂寞…… 第六章 那通电话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没有印象了。 他后来是怎么回应的、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回应,我也记不得了,哭得累了,电话断了讯,昏沉沉睡到天亮。 醒来时,头痛,喉咙痛,眼睛肿。 摸了摸额头,热度有点不太寻常。 原来是生病了,难怪昨天情绪乱糟糕一把,像个疯婆子一样脱序。 我打起精神,简单打理得比较能见人一点,拎着皮包自己去看医生。 因为重度流感,反复发着高烧,在医院待了三天,才被医生恩准放行回家。 踩着虚浮的步调回房,将身体往床上抛,就不想再动。 好累,好想喝一碗齐隽煮的热粥,就算是甜得腻死人的芋头粥都好想念…… 空腹吞了药,昏昏沉沉即将入睡前,依稀听到电话铃声,我懒得爬起来,也就任由它去响。 不知睡了多久,铃声又响起,为了安心睡觉,这回忍耐着爬下床,接起电话喂了两声,才忧惚发现响的是门铃,又拖着脚步去开门。 「天!小靓,你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这样」是怎样?我知道看起来应该不太美妙顺眼,住了三天医院,几乎是靠营养针度过,气色本来就会差了点。 在我恍神得差点撞到玄关柜时,杨季楚及时伸手扶住我。 「打你手机没接,简讯也没回,就知道会这样。」 平时我的手机是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都找得到人,这三天我除了拨电话到会司请病假以外,其他都没精神理会。 他替我煮了稀饭,吃完以后又倒头回去睡。 对于时间的流逝,我不太有概念,反正他叫醒我,塞食物、塞药包,我只负责吞下肚就可以。睡睡醒醒了几回,再一次醒来,没看见杨季楚,倒是客厅传来刻意压低的音量。 「刚吃完药,睡了……有点糟,我刚来的时候,她抱着你的衣服一个人躲在床上哭。」 我一呆,瞬问领悟他是在跟谁讲电话。 顿时间,我拿不定主意该假装没听到以免尴尬?还是适时出现别让他泄我更多底? 关于我和齐隽的事,他是知道的,之前来找我,遇到了也能和齐隽聊上几句,我已经很习惯对他说心事,他开口问了,我就绝不会隐瞒。 倒是不晓得这两个男人太有默契还是怎样,在我面前从来不曾提过对对方的观感与看法。 「别误会,我没责怪的意思,你有你的难处,本来就没有办法马上飞奔回来,我会就近照顾,你不必太挂心,只是——」他顿了顿,像是在扰豫该不该说。「齐隽,对她好一点,她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我鼻头酸酸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她这个人心太软,总是为别人着想,受了委屈却第一时间先检讨自己。明明外表看起来聪明、能办强,可是面对感情,她很单纯,只知道一味傻劲地付出,连要点小心机、在爱情里为自己谋点小福利都不会,你只要对她好一点点,她就可以挖心掏肺为你付出,傻得可以。」 「她从来不对你要求什么,不是她真的无欲无求,而是怕多要一点点,会造成你的困扰,如果你愿意给,就会给。原本我是不该多嘴的,只是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好好珍惜她,这样全心全意对待你的傻女人,你一辈子很难再遇到第二个,错过了我保证你会后悔到死。」 他们后来又说了什么,我没细听,安安静静躺回床上。 过两天,我状况好多了,再度接到齐隽的电话,问我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好多了,明天就销假上班。」 「要不要我回去看你?」 「不用了啦,小感冒而已,来回一趋很麻烦耶。」学业、工作都要放下,还长途跋涉的,何必让他这么累? 「对不起,没能陪在你身边。」 「没关系。」这不是他的错,是我自己选择要走的路。 接着,两方静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犹豫地开口。「关于那天,你说的事,如果你——」 「齐隽。」我轻轻打断他。「我胡说八道的,那天发烧,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全忘了吧。」 「是吗……」他喃喃说:「只是……一时冲动?」 「嗯。」无论他要说的是什么,在第一时间,他迟疑了,事后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结婚这种事,只要有一丁点的不确定,都是勉强。 其实也没什么好失望的,我答应过会等他完成学业,现在这样反倒是我违背约定,为难了他。 「真的,齐隽,你不要想太多,我还没有那个打算,你要我也不会答应的。」 我必须这么说,也……只能这么说。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一切都没有变,他还是继续为他的梦想努力,而我,依然持续为我的爱情等待,依然,单身。 年复一年—— 直到越过第四年,迈入第五年开端,过完三十二岁生日后的那年冬天,终于盼回了他。 他没有通知我去接机,傍晚悄悄抵达家门时,把我吓了一大跳。 「齐隽?」 「嗯,我回来了。」 「不是说明天下午……」不可能记错啊,他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记错,下午还请了假准备去接机。 「有候补机位,就先登机了。」他张开手。「你是要继续问那些不重要的事,还是要过来让我抱抱?」 我反应过来,用最快的速度扑进他等候的臂弯。 对,那些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回来了,回到我身边。 我紧紧抱着不愿丝毫松了力道,他低下头吻我,久违的身体敏感得禁不起一丝撩拨,他来来回回抚触,抵着我的唇懊恼低喃。「我应该先洗个澡,可是我不想放开你……」 长久的思念哪能在这一吻当中获得满足,我顾不得矜持,回应他。「我陪你。」 许久未曾拥抱,他动作有些激切野蛮,在浴室里先解放过一回,回到床上的第二回,他放慢步调,延长了欢愉,加深温存。 结束之后,他抱着我一起窝在被子里,缓下呼吸频率,才开始有闲话家常的兴致。 「你现在学业完成了,未来有什么打算?」 「我的指导教授举荐我去一所大学任教,也有几个知名乐团跟我接洽过,我可能先谈谈看,再作决定。」 「喔。」这是前途上的生涯规划,那……感情上的呢? 当初我们约好,等他完成学业,他会清楚地为我们之间下一个定论,答应他的,我做到了,那……他思考过后的答案,又是什么? 他似乎也知道我难以启齿的部分是什么,被子底下的手悄悄握住我的。「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我向你保证,除非你不要我,否则从今天起我都会在你身边,一步也不会走开。」 这是——承诺一生一世,牵手到老的意思吗? 我眨眨眼,逼回眸眶的热浪,故作镇定地开口。「那找个时间,一走回家见我爸?」 他老人家很不放心我,至少我要让他知道,我的赌注没有下错,这男人回报了我的真心,让他可以不必再挂念。 他静默了下。「再缓缓好不好?」 「为什么?」 他苦笑。「咏靓,我也有男人的尊严,至少让我站在与你对等的位置,我不想让你父亲看轻、让所有人质疑你的选择。」 我懂了。这男人那么骄傲,怎么会容许自己被人指指点点,批评高攀了我。 「好。」虽然我不觉得自己所在的位置有多高,但他介意,我就等。 这些年相隔两地我都等了,如今人已经在我身边,我难道还等不了吗? 我汪咏靓别的本事没有,最擅长的就是等待,尤其是等一个自己深爱的男人,再久也心甘情愿。 这段时间,不少人与齐隽接洽过,他后来慎重思考后,接受了一家公司的经纪约,交由他们全权打造他的展演规划。 在那之前,他与我商议过,我看得出来,他很想接受。 这家公司很有心,还事先规划进程表让他参考,这当中还有为期半年的世界巡演。 我沉默了片刻,还是点头支持他,放手让他去闯。 数年前能够放手让他去追筑梦,没有理由现在办不到。 他开始变得很忙碌,经纪人有计划地让他慢慢在观众面前曝光,最初,是他的音乐,录制单曲,制造些许神秘与期待感。 但出色的小提琴家不是只有他一个,待观众听觉上接受了他的音乐,再惊艳于他的年轻俊难,成就独一无二的齐隽。外貌绝对有大大的加分作用,毕竟,人是视觉性的动物,帅哥美女谁不爱? 他打响知名度以及走红的速度,有些许出乎我的意料,随着财富累积而来的还有忙碌,现在他的行程,经纪人比他自己还清楚。 慢慢地,我跟他经纪人通电话的次数,比他还多。 他的经纪人知道我们住在一起,私下曾婉转地暗示我,我们的关系可否暂时低调? 我懂经纪人的顾虑,毕竟他现在才正要走步,一切都还不稳,不可否认,才华之外,他的外形也具有十足的话题性,一旦私生活曝光,没有人能预料结果。 接着,他开始了为期半年的世界巡演,我又回到一个人,夜晚与寂寞对话的日子。 父亲问过几次。「这小子到底要不要娶你?」 我一律给予同样的回答。「他还年轻,想全心拚事业,不急。」 「他年轻,你年轻吗?一下等他这个,一下等他那个,女人最宝贵的精华岁月全都耗在他身上了,到现在连一纸婚书都换不到,你值得吗?」 父亲看起来真动怒了,每一句话都说得好重。 但是到最后,还是无力地叹气妥协。「要是真的放不开他,至少生个孩子,让自己有个依靠,再晚,真要生不出来了。」 从父亲住处回来以后,这阵子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父亲的观念不是那么守旧的人,自己都有两个非婚生子女了,也不会死板地认为未婚生子是多败坏门风、让他颜面尽扫的事。 他是真的在为我着想,看穿我在等待过程中的寂寥与心酸,只想让我快乐一点,不在乎被议论。 现阶段来讲,要结婚是不可能的了,我也不想为难他,但是如果能有一个孩子,我会很开心地欢迎「他」的到来。 过了今年的生日,就要三十三岁了,爸爸说的,何尝不是我内心的恐惧?我也怕,我也急啊!可是……能跟谁说? 那天,他打电话回来,跟我说生日快乐。 我不晓得他人在哪里,台湾时间已经是隔日了,但我没有说破。 「想要什么礼物?我快递寄回去给你。」 如果我说,我希望他把自己快递回来我身边,他做得到吗? 算了,一向就不是那块耍任性的料,这种强人所难的话我说不出来。 「我想要一个孩子,可以吗?」 另一头顿了一下。「是你说错还是我听错?」 「都没有。齐隽,我是真的想生一个孩子。」 「我以为……关于结婚的事,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 「不是结婚,我只是要生孩子,其余一切不变,你还是可以忙你的,我有能力自己照顾孩子。」 「不可能!」他断然回绝,答得那么果断,毫不扰豫,刺伤了我的心。 我已经什么都不要求了,只是一个孩子,也让他这么为难吗? 「齐隽,你到底有没有替我想过?我不年轻了,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这些年来,我从不曾对他埋怨一句,但是这一刻,我真的忍不住怨他了…… 「电话中说不清楚,这件事情等我回去再谈。」 又是等。我汪咏靓的人生中,除了等他,还剩下些什么? 「齐隽,我——」 「拜托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跟我争论,我忙了一天,很累,现在是凌晨两点,我淋雨回饭店,连衣服都还没换下来,只是想拨电话跟你说声生日快乐而已,不要把气氛弄得这么僵,可以吗?」 他口气有着压抑的忍耐,我听得出来,他很不开心。 真的是我太任性了,不懂得体贴他吗? 我已经没有办法分辨了。 「那,你去休息吧,泡个热水澡,不要感冒了。」我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软下心来。 「靓……」 「嗯?」 「不要胡思乱想,乖乖的,等我回去好吗?」 「好……」我只能一如往常地应允,除此之外,对他,我似乎已经没有别的选项。 等到他再度踏上台湾这片土地,已经是又过了半年以后的事。 这段时间,我们为了小孩的事又争论了几回,回回都没有结果,到最后,他烦了,索性转头离开,整晚睡客房,让彼此激昂的情绪平缓下来。 我不懂,他到底在坚持什么?只是生个孩子,有这么为难吗? 他却认为,我完全不懂得看时机说话,他现在全心在工作上冲刺,根本顾全不了。 我说,我可以应付得来,他不必改变任何事情。 「所以你当我是混帐还是种马,只负责射精就够,其他都不用管了吗?」 他听了更不爽。 我们之间产生极大的认知落差,无法沟通,总是闹得不欢而散。 我不晓得,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 我不止一次检讨,是我包容度变低?是我无理取闹?是我没站在他的立场体会他的难处? 那……谁又来站在我的立场,感受我的无助? 最严重的那一回,我甚至气到口不择言。「你就不怕我找别人生?」 他转头瞪我。「你威胁我?」 「如果是呢?」他会受我威胁吗? 「那我也认了!」他冷冷吐出话,甩门走人,这一回,整晚都没有回来。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呆,等他到天亮。 原本,只是一时气话,谁知换来的结果更伤人。 他就这么吃定我吗?吃定我走不开,吃定我非他不可,才能那么有恃无恐,一丁点让步也不肯。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长久以来坚守的这段关系有多悲哀。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在执着,放纵他在我生命中来来去去,予取予求,却忘了问,对他而言,我算什么? 或许,从头到尾都只是习惯性依赖,一个汲取温暖的所在而已。 人真的很奇怪,一旦开放了某个点,想通之后,很多事情在眼前就会逐一明朗起来。 我看见,他眼底缺乏激情,看着我时总是太冷静,没有情人该有的缠绵。 我看穿,他心底的茫然困惑,无法定义对我究竟是爱情还是恩情居多。 我可以义无反顾地说,我爱他,他却不行。 甚至,承诺我未来时,他也不曾说过一个爱字,只是保证不离不弃。 他从来、从来就不曾说过,他爱我。 我不想让自己钻牛角尖、胡乱猜疑,这样的自己太不可取,也只会徒惹齐隽厌烦。我拨电话约了杨季楚出来聊,他总是能一眼看穿我看不见的盲点,我是真的需要有个懂我的人,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已经茫然得没有方向了。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该怎么做。」总是能一针见血道破问题症结的杨季楚,这一回反常地拒绝了我,什么答案也没给。 我不禁感到失望。 「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 我摇摇头。若是知道就好了。 「你总是看着别人。」言简意赅。 这是什么意思? 这回的注解长了一点。「你总是在别人的立场想事情、总是想着别人需要什么,而忽略了自己。体贴不是坏事,但是过于体贴别人,而忘了问自己需要什么,就不太好了。对你继母、兄妹是这样,对齐隽也是这样,所以当初我会跟你说,是你的就不要退,大方争取,现在对齐隽,我还是一样的话,谁都没有办法告诉你该怎么做,你自己想要什么,只有你最清楚,如果连你都不晓得该怎么爱自己,你要齐隽怎么爱你?」 是吗?长久以来,隐藏寂寞、等待过程的煎熬、还有诸多的压力,不让他知道,其实是错的吗? 那么,我究竟想要什么? 孩子,只是一部分,我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家,一份属于我的踏实。 然而,齐隽给得起吗? 若是给不起,我是不是就该从这段关系中走开,多爱惜自己一些,而不是永无底限地包容、迁就,藏起自己的情绪。 由沉思中回神,发现杨季楚的视线落点,以及神情都不太自然,我顺着他的方向往窗外看去—很寻常的画面,一男一女从妇产科走出来,男的体贴万般,扶着女人过马路,真要说有什么不对劲,只不过差在那个男人是齐隽而已。 「你认识?」 「嗯。齐隽的前女友,见过一次。」会记得那么牢,牢到一眼就认出,是因为齐隽皮夹还放着他们过去的合照,我一直没有问,这是一种对过去的凭吊、纪念、还是旧情…… 「要去打个招呼吗?」 「不要。」我才没那么白目。 「你不在乎?」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相信齐隽。」他承诺过我,不会背着我乱来。 这也没什么,谁没有几段过去?又不是说分了手就一定要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 「嗯,有自信是好事。」 他扶着女人进车内,仰头时不经意望过来,视线与我对上,明显愣了一下,旋即心虚地移开。 为什么不能坦然一点呢?我都不怀疑你了,你在气虚什么? 第七章 他其实是告诉我,今天要进录音室,说的时候,神态那么自然,任谁也不会怀疑他说谎。 可是,我在妇产科门外看见他和另一个女人。 他不惜与我闹僵,怎么也不同意我生孩子,理由是时机不对,但是另一个女人,他却抽得出时间,愿意花心思陪她产检…… 我好像有些懂了,只要有心,没有什么时机是不对的。说穿了,男人所谓的时机,也只是借口罢了,用来掩饰内心的不确定感。 他不确定是我,曾牢牢占据他心灵的那个女人一出现,他就不确定了。 齐隽回来时,我躺在床上,已经快要睡着。 他早出晚归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他是在忙工作,现在想来,有多少时间是工作,多少时见是另一个女人所占据,又有多少时问是留下来给我的? 我从来不问,信任他,给他绝对的自由,因为无论多晚,他总还记得要回来,睡在我身旁。 他脱了衣服,轻巧地在身畔那个位置躺下,习惯性要将我抱进怀中,我颤了颤,被他冰冷的手脚冻了一下,他察觉到了。 「我吵醒你了?」 「嗯,没关系。」我模糊地哼了声,自动挪了下身体,偎进他怀中。 他很怕冷。冬天总是手脚冰冷,我就成了他的现成抱枕兼活暖炉,熨缓他的体肤。 他呼了口气,手脚都缠上来,身体暖了,就开始不安分起来。 仅有的睡意被他这一闹也没了,索性放任他缠个彻底。 痛快缠绵了一回合后,他抱着我调整呼吸,然后才开口。「你不问吗?」 「你会说吗?我已经厌倦了争吵的日子,或许我还是不习惯索求吧,他想给自然就会给,不用我开口。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晓莙清清白白的。」 「我知道。」他若真和前女友有什么,就不会抱我,他不是那种身体可以同时和两个女人纠缠不清的人,这点基本认知我还有。 「我们前一阵子才联络上,她和那个男人分了,那个男人是她的上司,她以为跟着他日子会安稳些,但是当一个男人的外遇对象,哪有她想的那么容易,这些年男人的老婆上门找过麻烦、也带警察抓奸过,场面闹得很难看,逼到她几乎没办法抬头做人,只好离职。」 「男人后来迫于外界压力,也倦了,决定跟她分开,当时她已经怀孕了,男人给了钱,怕又惹出旁枝末节的是非,连陪她去医院都不肯。她也傻,以为孩子可以是筹码,让她挽回男人的心,但是肚子一天天大了,男人不曾回头过,绝了心要跟她断。」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咏靓,我希望你能谅解,我没有办法放着她不管,别的不谈,单单就我与她一起在育幼院那段相互扶持、同甘共苦的情分,我就没有办法。她也是一个很可怜的女孩子,什么苦都吃过了,唯一要求的也只是一个安稳的生活而已,所以当初她选择离开,我可以体会她的心情。」 他们同甘共苦,相互扶持,那我呢? 我没有和他共苦过,没有那种患难中的刻骨铭心,要怪我家世太好、能力太强,什么事情都能处理妥当,没让他伤一丁点脑筋? 「我只是帮她掇家、打点一些生活上的事情而已,她一个女人大着肚子,我必须照顾她……」 男人的英雄主义作祟吗?我心里明白,他仅仅是告知而已,就算我不同意,他还是会去做,就因为她太柔弱,需要被保护,而我太强,永远不会受伤。 「嗯。」我哼应一声,翻身作势要睡,反正,他也没打算要问我意见。 「靓……」 他喊了我一声,我没搭理,他也就没再多说。 我心里其实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齐隽放不下前女友,如果真如他所言,她要的只是一个安稳,甚至不惜去当第三者,背弃当时的男友,那么,现在有情有义的前男发就在眼前,她会怎么做几乎不难猜侧。 现在的齐隽已是今非昔比,目前或许还有努办空间,但未来成就绝对难以枯量,以他现在的条件,多的是女人前仆后继。刘晓莙不是傻瓜,前男发又念旧情,她会不把握住机会吗? 尽管齐隽说得再堂而皇之,这样不清不楚地纠缠下去,不出问题才是奇迹。 我开始会不定期接到不知名的简讯,告知齐隽的行踪,附带照片一张。他和谁亲密走在一起、他和谁吃饭、他睡着时的样子…… 意图太分明,我不想理会这种低级招数,全删了。 也许是我的无动于衷逼得对方急了、恼了,开始出狠招,那些齐隽未归的夜晚,我必会在半夜接到由齐隽手机拨出,却传来陌生女音,告诉我。「齐隽今天不回家了,在我这里过夜。」 如此挑畔意味分明。 所以当看到杂志刊登出来的暗巷激吻照后,我已经一点都不意外了。 现在的齐隽知名度大开,出门一不小心就会有狗仔跟拍,加上私生活保密到家,别人也就更想挖出来。 他一直很小心,没让我们的事曝光,有时回家发现被跟拍,还要绕上好几圈甩人,才敢进门。 现在,却让另一个女人先曝了光。 上个月,他荣获年度音乐杰出新人奖,登台受奖时说:「我很感谢她,这些年,她一直默默陪伴、支持我每一个想法,她为我做的一切,我全都放在心上,一辈子都不会忘。」 因为这一段话,开始盛传他有秘密交往了多年的情人,只是一直逮不到证据,他也从未正面承认口中这个「她」是情侣关系。 这下,所有天马行空的想像,全套进这张「会说话的照片」里。 我知道我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杨季楚说,我不懂得爱自己,所以现在,我想要正视自己的情绪,要我所想要的人,说我想说的话,不再亏待自己。 那天,我一直等到凌晨三点,他才回来。 开门时,看见坐在客厅里的我,他愣了一下。「还没睡?」 「有事跟你谈。」 他一眼瞧见摊在桌上的杂志,大概也晓得我要谈什么,抢先一步说:「那个是意外,我没——」 「齐隽,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他会跟别的女人乱来,让你难堪,我不会。」 阻止我和前男友复合时,他是这样说的。 他给过我的承诺不多,但都会遵守。而现在,连少之又少的承诺,都跳票了。 「你知道我今天接到父亲的电话,他有多生气吗? 」一再一再地安抚、一再一再地代他向父亲背书,如今,难堪是他给我唯一的回报,我连想要再替他多说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必强调,我知道你父亲从没喜欢过我。」他绷着脸。 「那你要让他更厌恶下去吗?」他做过什么让我父亲放心的事?能怪人家对他有偏见,无法同意让女儿与他在一起? 「齐隽,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我们结婚,其他的事情我可以不问不管,让你全权处理,另一个,和她断绝一切往来,别再过问她的任何事。」 「这是两回事,你不要相提并论。」 是两回事吗?在我看来,是一体两面。 「喔,我忘了,还有第三个。」面对他的焦躁,我显然是相对冷静。「我们分手,你要做什么,我也管不着了。」 他愕然,死瞪着我。「就因为一张照片?汪咏靓,你讲讲理好不好?我说过我可以解释!」 「你是无心吻了她?那是借位的视线错觉?她扑上来,你来不及推开就被拍到了……还有什么?齐隽,就算上述都成立,那也不是问题的重心,你知道重点在哪里吗?你放不开她,你对她还有昔日眷恋,宁可让我这么难过都不愿意放开她,是她对你太重要,还是我对你太不重要?」 他哑了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可以等他追逐梦想、也可以等他打拚未来,任何事我都能等,唯一不愿意等的,是一颗已然远扬的心。 一旦心不在我身上了,再去等他回来,也没有意义了。 「看来,这个选择题要由我来选了。齐隽,我们分手吧。」一如季楚所说,我正视了自己心底的声音,确定要不到,就不必再屈就自己。 他一副我撞邪的表情。「汪咏靓,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笑了笑。「没有,我脑袋很清楚。」 「我不想陪你一起疯,这件事等你冷静一点我们再来谈。」 又来了。他总是用这种方式逃避,但是人逃开了,问题仍在那里。 「齐隽,我是认真的。」 他停住脚步,看出我态度有多坚决,整个人开始烦躁起来。 「你到底是怎么了!以前你不会这样的,我都说我跟她没什么了,你还这样蛮不讲理,如果我真的放手,你要她一个人怎么办?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孕妇,你就不能多一点同理心吗?非要把她逼到绝境你才甘心?」 所以现在,成了我心胸狭隘,迫害无辜孕妇了吗? 「齐隽,你不是笨蛋,她有没有心机你自己知道,把眼睛蒙起来,责任全推到我身上,这就是你处理事情的态度?」 够心寒了,一个男人对你有没有心,从这里就看得出来。当整颗心都偏向另一个人时,她做了再多的小动作,都会视而不见。 「你到底想怎样?我说过我不会离开你、也知道自己亏欠你很多,无时无刻都不敢忘,你不必这样疑神疑鬼、咄咄逼人!」 那么,他是否问过,我要不要这种感激? 如果一对男女之问,只剩下恩情、亏欠,还走得下去吗? 「她也是这么说的。」 「谁?」 「刘晓莙。」那些夜半扰人的电话,她可是说了很多呢。 说一个女人靠恩情绑住男人,不感到悲哀吗? 说齐隽的心在谁身上,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说…… 说太多太多了,但是我要真转述出来,他就会相信吗?他眼中那个柔弱又无辜的孕妇只求安稳而已,怎会耍手段?当然是我造谣生事,中伤人家。 这一刻,我是真的醒了。 「你不必觉得亏欠。」我起身越过他,走进书房,抽出压在抽屉最底层的纸张递去,那是最坏的打算,没想到还是用上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完全沉了下来。 「你真要玩这么大?!」 一张纸,一行行条列了这些年来,他的学费以及所有生活中的必要开铺,该列的,我没有少掉一项。 「既然你坚持走不开的原因是这个,那就把前债清一清,从今以后就两不相欠了。」 他瞪着我,久久说不出话来。 是啊,我从来不曾对他这么狠,他傻住也难免。 「不用这样看我,我说过这是我应得的,包括利息部分我也算得很合理,你可以分期偿还。」而且是评佑过他目前的状况,计算出他能负担的范围,够仁至义尽了。 手中的纸被他担得又紧又皱,我知道他有多抓狂,但我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安抚他。 「齐隽,我真的累了,不想再跟你耗下去,离开你我会更快乐。」 「原来和我在一起是这么痛苦糟糕的事。」他一字字从齿缝里挤出话来。「那真是抱歉,你应该早点说的,何必那么委屈。」 「现在说也还不迟,不是吗?」 「是啊,是不迟!你都这样说了,我岂无成人之美?」他甩头离开,一进到房间,将行李箱扔出来,抓了衣服就塞,再打开置物拒,看也不看地将自己的私人物品扫进去,每一个动作都显示他极其火大。 「等一下。」 他停住动作,冷冷地看着我。 我走上前,挑出一只相框。 那是去找他那一年,在街头画的q版人物像,我们做了护贝、也买了同款相枢,一直都收藏得很好,他的摆在我书桌上,我的放在他的置物柜上,如果要出国都会放进行李箱随身带着。 我将属于他的人物像还给他,换回了我的。 「这个,没有必要带走了。」 这句话很火上加油,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他重重关上行李箱。「你不要后悔!」 「不会的。」留住一个心不在我身上的男人,那种痛才是无尽期的,现在这种快刀斩乱麻的痛,我还可以忍。 他哼了一声,拎起行李走人,关门的力道声完全展现出他的一腔怒火。 但是……无所谓了,他的情绪再也不用我来担待,解脱了。 走出房门,看着空荡荡的衣拒、置物架,还有胸腔里头空荡荡的心……从今天起,又要回归一个人的日子了。 干涩的眼眸,突然涌起一阵热浪,淹没了脸庞。如果当时,让他看见这一面的我,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真的有这么坚强、平静、无谓吗?不是的,我只是—必须把情绪抽空,才能勇敢把话说完。 我只是——不想让他看见我伤得有多重、多痛、多在乎。 我只是——列了一长串债务明细,却列不出最重要的那一项。 我的青春,我的等待,我的真心……无价。 齐隽,你还不起。 隔没几天,我发现自己的银行帐户多出一笔巨款,查了一下汇款人,是齐隽的名字,而且数宇比我清单上列的还多出太多。 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虽然在事业方面稳定爬升,但一时之间要拿出这么大一笔钱也不太可能,所以我连分期金额都帮他算好了。 我不放心,拨电话给他的经纪人问明原由。 对方反问我:「你们怎么啦?我没看过齐隽气成这样子,还撂话说从今以后他跟你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的事不必再向你报备……」 我握着话筒,静默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对不起,我太多话了。」他很快察觉自己的失言,将话题带回。 他说,齐隽被我激得气昏头,跟会司签下三年的「卖身契」,公司当然也大方让他预支了部分款项,连同这段时问以来的收入,全数都转到我名下。 「这样没关系吗?」我蹙了蹙眉,他太意气用事了,我没想到自己会把他激得这么严重。 「是无妨啦,反正会司很看重他,本来就将他列为重点栽培,现在他跑不掉了,站在公司这方面来看还乐得开怀。」 确认无碍后,我才放心挂电话。 从那天起,我没再见过齐隽,应该是国外有一场演出吧,上回讲电话时,他的经纪人透露的,我没问太多,反正他现在的行踪不归我管,我最好也别关注太多,纯粹当一个普通朋发,日子会比较好过下去。 冬天即将过了,我把过季的衣物稍作整理,无用的打包封箱,捐给慈济功德会。 杨季楚被我一通电话叫来当苦力兼大扫除。那种完全不需要客套的交情,舍他其谁? 将最后一箱物品送进回收箱,他回头看我脸色苍白,站都站不住,赶紧过来扶我。「才多久不见,走起黛玉路线了?」 嘴上亏完我,还是坚持要陪我去医院做检查。 我挂了妇产科,等待结果出来时,他眼含深思地瞅住我。「你自己根本就知道怎么回事吧?」 「八九不离十,今天只是顺便做第一次的产检。」 「如果我没猜错,你八成在跟他提分手时,就知道了?」 「隐约有一点感觉,还不确定。不过有没有都没差。」不影响我后来的决定。 「……汪咏靓,你真是奇葩。」他大概也陷入毕生少有的无言窘境了。 「谢谢。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不为我恭喜一下?」 「汪伯伯呢?不让他知道?」 「暂时不要,他最近身体不太好,怕他血压飙高。」 虽说生个孩子父亲也赞成,不过那是在我与齐隽还在一起的前提下,现在这样,说了怕他不是受不了刺激血压飙高,就是冲动跑去杀了齐隽。 「我很好奇,他不是不想生?」 我回他一记「你几岁了」的眼神。 女人想要生孩子,有一百种方法,而且都不必经过男人的同意,除非他忍得住不碰我。 「真悲哀。」他作下结论。 是啊,谁要你们男人下半身思考。 一起用过晚餐,他送我回来,车刻意停远一点,陪我散步走回来。 平时坐办公桌少有运动量,从现在开始要听医生的建议,每天多走几步路,宝宝也会比较健康。 然后不知怎地,就聊到杨季楚那个分了六年的前女友。 「我警告你,最近都不要让我听到『前女友』三个字!」我跟它有仇! 「恨这么大?又不是我这个前女友惹你的。」 「一样啦,我跟全世界的前女友都有仇。」 他凉凉地提醒我。「你也是别人的前女友。」 「至少我不会回头去跟前男友纠缠不清。」 「那齐隽算吗?」他一脸好奇,颇有求知欲地举手发问。 「当然算。我们已经分手了,分手就是过去式,过去式就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这个就叫——前、男、友!」 他「喔」了好长一声。「希望你言行一致。」 他神情颇怪异,让我有一种被陷害的自觉。警戒地往后一瞄,有零点零零零一秒,呼吸停顿了一下。 齐隽?!他坐在我家大楼前的阶梯干么? 「我有东西忘了拿。」他脸色很臭,口气冷冷的,大概气还没消吧。 我也没多说什么,开了门让他进来,自行去找,我则到厨房冲杯热饮招待客人。 「我的围巾呢?」他两手空空,站在厨房外质问。 我想了一下,他指的是我第一次打给他的那条围巾吗?「早上清掉了吧。」 那是初次的成品,只是每一针匀得扎扎实实而已,没什么技巧,而且是五年前的旧物了,想想也用不着,就一起封箱了。 「你凭什么丢掉我的东西!」他整个人火大起来。 呃……是我理亏没错,但是大爷,这东西好像是我送的,他当时既然没有带走,那分手后被我认定是无用的物品扔弃不也合情合理吗?他那么大反应做什么? 「不要借题发挥好不好?你现在要什么样的围巾没有?有差这条吗?」我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人都不在乎了,会在乎一条围巾吗?要找碴也找好一点的借口。 「那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替我决定。」 「……」我叹一口气。「好吧,丢都丢了,你要我怎么办?」 「谁丢的谁就负责赔。」 「好,我明天就去买一条还你,可以了吗?」 他冷冷瞪我一眼。「算了,不稀罕。」 他走的时候,看起来更火大了,而且两手空空。那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找我吵架? 全程看完好戏的杨季楚,不丢个两句安慰过来,还悠悠然叹上一口气。「我一直觉得,齐隽在面对任何人时都还算应对合宜,只有在你面前,完全像换了个人一样,任性、耍赖、幼稚……」 「好,停,够了。」虽然已是前男友,还是听不得别人批判他。 「你真的让我深深地相信,古人的智慧是对的,并且引为借镜。」 「谢谢你喔!」我没好气地回他。原来我还让他体会了这么深的人生大道理,也算功德无量。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不就慈母多败儿。」他表情摆得那么明显,一副就是我宠坏了这个男人。 他大笑。「不错啊!你还有自知之明,有救。」 第八章 怀孕第八周时,我回医院做产检。 因为是初期,我还是有点担心,问了很多问题。 医生应该也见怪不怪,对我这种新手妈妈的穷紧张都一一答履、安抚。 「可是我最近早上醒来,偶尔会有轻微的出血现象,不要紧吗?」 医生替我做了检查,开药给我,交代我心情放轻松,我如果太紧张,宝宝感受到妈妈的情绪,也会感到不安的。 嗯,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努力想让自己愉快一点,不沉浸在分手的痛楚里,尽快将那个人从脑海里忘掉,这样就不会太难受。 我告诉自己,不可以哭,我哭,宝宝也会哭的。 离开诊问,在医院的挂号大厅,瞥见熟悉的身影。 男人体贴依旧,扶着女子小心前行。 明明才说要快乐,不知怎地,鼻头就是酸酸的,原本,那应该是我的权利…… 现在,没有我梗在中间拿恩情阻碍,他们应该更可以无负担地在一起了吧,不必背负道德压力,愧对了谁。 「宝宝,我们不要介意,不要计较,好不好?」轻轻抚着肚腹与宝贝沟通完,试图让自己无视地走过。 没有关系的,我们没关系…… 走出医院,外头正下着雨。明明刚刚来的时候一滴雨都没有! 「你怎么了?」身后响起的声音,小小地惊吓到我。 他对身边那个人呵护备至,哪有心思留意其他,我以为他没有看到我…… 「哪里不舒服?」他还是板着脸,目光落在手中的药包,口气冷冷的,听起来没什么诚意。 「没,只是做些例行检查,药是帮助受孕用的。你知道我一直想生个小孩。」趁现在赶快铺个合理的梗,否则肚子早晚会大起来,世界就那么小,我无法保证能避开他的视线。 瞥见他紧握的拳,我在心底叹气。恐怕又要惹他大爷不爽了。 「有这么急吗?我才走多久,就时不住寂寞找下一个!」 唉,果然不是太美妙的话语。 我如果耐不住寂寞,这五年怎么等过来的?全世界最没有资格这么说我的人就是他。 「我不必找啊,身边就有一个,杨季楚愿意。」抱歉哥儿们,借你的名字用一下,因为我生气了,而最能让这男人不爽、也最有说服力的就是你的名字。 他冷冷笑哼,极尽讽刺。「原来旧爱还是最美?成天出双入对,当我瞎了吗?难怪你要借题发挥,急着分手。到底真正出轨的人——」 「齐隽,注意你的措词,我不想要埋怨你,不要逼得我日后想起你的名宇,只剩下厌恶与悔不当初。」 他住了口,怔怔然望住我。 「你从来只站在你的立场想事情,有没有想过我已经要三十三岁了,再晚要想生个健康的宝宝有多困难?你没有,你只是自私地要我配合你的脚步,不曾体会过我的无助恐惧。是,我急着想要一个小孩,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一点也不在意,那又如何?你得为这些负一半的责任。一再用言语刺伤我来平衡自己的情绪,真的就会好过一点吗?我并不欠你什么!」 说完,我不再多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好疲惫,每跟他交手一回,内心的无力感就更重。 一直以来,我总是在包容他的情绪,纵使受了伤,也不曾向他埋怨一句,是不是就因为这样,让他理所当然认为我是无坚不摧的?理所当然地……一再漠视。 「我送你回去……」 手腕被握住,他声调软了些。「好不好?」 「不用了。」我没回头,旋动手腕想挣开。 「可是在下雨。」 就算淋雨,也好过待在他身边。 至少,雨不会让我这么痛,痛到想拴住眼泪都没有办法。 「你走开,离我远一点!」我是真的想离开他,不计代价! 当拉伤的手腕传来一丝痛觉,他立刻松了力道,语气微慌。「我不知道你这么恨我,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太生气了,你不要……」 我大步走进雨幕中,不理会他说了什么,随意挑了辆计程车坐进去,驶离后才任泪汹涌决堤,埋首在臂弯间无声痛哭。 「不是说要保持愉快的心情吗?怎么眼睛肿成这样?」稍晚,杨季楚来接我时,问了这一句。 「很明显吗?」都已经冰敷过了,还上了眼妆。 唉,果然那个男人是我的克星,随便几句话挑惹,就让我痛到不行,用尽力气做的心理建设全数崩盘,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就是你的眼妆太刻意了,有违平日上妆习惯,反而引人注意。」 「……」好吧,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杨某人。 「不要研究我的眼睛,先套个招今晚的事该怎么应对比较重要?」 父亲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齐隽,老说他配不上我,等到我们真正分开了,也没见他比较开心,倒是比以往更积极帮我物色对象,或许是以为我还保有旧日情怀,很一厢情愿要拉拢杨季楚当他的半子。 他真的很怕他的女儿不幸福啊,这样的心情,我又怎好多说什么。 我甚至在想,如果杨季楚苦等的那一段,仍然无法得以圆满,那么是不是就顺遂了长辈们的意?只是不晓得,他介不介意当个现成的父亲? 我也真的问出来了,结果他居然凉凉地亏我。「我从来没把你当女人过。」 去你的!我也没想跟你怎样好不好!反正在其他男人眼里,我很女人就可以了,至少齐隽每次摸两下就会硬到不行,我才不会这样就被他打击到信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可以如此坦然地与他笑谈感情问题。 初恋那一段,曾经那么深刻,我以为那样刻划的痕迹一辈子都不会淡去,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确定,过去了,面对他已经不会再勾起那些酸痛情怀,淡淡地,只留下多年相知的溫暖情谊。 那么——齐隽呢? 如今这些日夜揪扯、难以止息的痛楚,总有一天也会像初恋那样,随着岁月逐渐淡去吧?也或许,未来还会有另一个人在前方等待,取代心中那个位置,只是不晓得,还得耗去多久的时光? 结束这场明为餐叙、暗为逼婚的变相相亲宴后,我替杨季楚接了一通电话,有人拉不下脸,我当人家的红颜知己就要贴心些,让他心心念念的前女友来接他。 今晚,这两个人应该可以放开心房,把话说开吧?他为了这个女人付出、等待、承担了这么多,我衷心希望,他可以得到他应该要有的幸福,别空负了这六年的执着相思。 看着这对别扭的爱情鸟相依相偎离开,我起身独自步上回程,夜里的寒风吹来有些凉意,脑海里想起多年前的冬天,我也曾有过被人牢牢圈在大衣里呵怜的甜蜜时光。 心房有些许酸酸的,别人都成双成对了,只有我,还是形只影单一个人,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够告别孤单,结束这段一个人的旅程? 包包里的手机响起,我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是齐隽经纪人的号码。 我接起,听见他在另一头急得团团转,说想为下周一的演出流程与齐隽做最后的确认,但是他的手机怎么也拨不通,完全失联,问我知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我有些好笑。「你是不是问错人了?他的行踪刘晓莙会比我清楚吧?」 「可是……我以为他只是闹闹脾气,你们早晚会和好。」 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啊?都分手一个月了,有人还狠狠撂话死活都与我无关呢,怎么会是闹着玩? 「大概是因为……周边的人,谁都看得出你有多深爱他、知他懂他、包容他的大小情绪,一辈子要找到一个这样对待自己的人,是多可过不可求的事,刘小姐……说穿了只是初恋的梦幻幢憬,那种感觉太薄弱,刻划的痕迹怎么也没有办法像一路与他相互扶持过来的你那么深刻契合,所以……抱歉,我那时没有跟你说,是因为我以为他迟早会看清,从那种虚幻的感觉中清醒过来。」 所以,齐隽一有状况,他们本能想联络的人,还是我吗? 多一厢情愿,我们这么想,不代表齐隽也是这么想,感情本来就是一件盲目不讲道理的事。 虽是如此,我依然安抚他。「别担心,齐隽虽然有一点固执冲动,但是他做事不会不知轻重,拿正事来开玩笑的。他也许只是想一个人独处沉淀思绪,或是处理一些私人的事情,不想被外界打扰,时间到了,该出现他自然会出现。」 「……果然还是你最懂他。」 挂了电话,我试着拨齐隽的手机,果然是转接语音信箱。 我切断通话,将手机收回包包。 算了,不关我的事,还是别管太多了。 我想,可能是我老了,跟不上时代的变迁、地球的运转速度,怎么好像才几个日夜,世界已经翻转过来,人事全非了? 那小俩口不是还拚命放闪,修补分离六年的那一段空白吗?怎么才一转眼,就风云变色了? 现在,变成是我不敢在杨季楚面前提「前女友」这个禁忌字眼。 再然后,是齐隽的经纪人,一天到晚向我抱怨齐隽最近怪怪的,大小事全都巨细靡遗地报备。 虽然我不止一次重申我们已经分手,齐隽的事不必让我知道,他还是会说:「我知道啊,可是我不相信你狠得下心不管他。」 唉……将近六年,两千多个日子,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切割得清楚,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完完全全地放下他,走出这段情伤的遗毒? 下班后,我顺道在外头用过晚餐,才慢慢散步回家。我现在已经养成少开车、多搭乘会共交通工具的习惯,一来增加运动量,有助七个半月后的生产,二来响应环保,减少碳排放量。 「靓……」 从包包里掏出大门感应卡,身后响起轻弱的嗓音,害我暗自挫了一下。 一面告诉自己,七月半还没到,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一面转身,左右张望了一下,才看见蜷坐在角落那一团疑似人形的不知名物体。 「是我……」借由大楼灯光,隐约瞧清了光影交错下的身影。 「齐隽?!」他怎么会来? 他懒懒应了一声,又将脸埋回臂弯。我立即察觉不对劲,上前探看。 他脸色红得不太寻常,但是身上闻不到酒精味,所以应该不是喝醉。 探了探额温,有点高,他顺势靠过来,头枕在我肩膀。 我想了一下,先扶起他上楼。 生病应该是去看医生,而不是窝在我家楼下,他不至于连这点基本生活常识都没有。对他的出现,我满肚子疑惑,只能猜测他或许是找不到健保卡。 这不是没有可能,他的证件我都固定收放在置物柜的夹层内,他走的时候一肚子火,大概是遗漏了。 进门后,我只花了一分钟就在书房里找到了他的证件,开车陪他去看完医生,回程途中问他住哪里,他窝在副驾驶座昏昏沉沉,也不回答我,只好再将他带回家。 一进门,他自顾自地窝在客厅的长沙发里,一尾病猫状。 「齐隽,」我摇了摇他。「纪先生找你,你要不要先回一下电话?」 他哼也没哼一声,我只好替他拨电话给经纪人,告知他现在的情况,免得联络不上他,那个急惊风的经纪人又要跳脚了。 简单讲完电话,他已经快睡着了。 「齐隽,去客房睡。」 「不用了。」他很可怜地瞄我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睑,鼻音浓浓。「我睡这里就可以了。」 少用那种落难小狗似的眼神控诉我,我再也不会心软了。要睡沙发就让他睡,反正我说过了,他自己不要的,我何必良心不安? 我给他一床被子,再倒杯水放在茶几上,他自动自发爬起来灌水、吞药丸,又安安静静、动也不动地蜷卧在沙发里。 凌晨三点,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信誓旦旦说了不想管他,可是心终究没有那么狠,叹了口气,还是爬起来,悄悄地来到容厅,伸手探了下额温,确定热度已经退下来。 我在一旁的单人沙发坐了下来,黑暗中默默凝视他不甚安稳的睡容,想起许多年前,他被我的肠胃炎吓得六神无主,整夜抱着我不敢睡。 我们也曾经有过许多美好的时光,所以我可以不怨,因为一旦怨了,就等于把那些快乐也一并抹热,我不想要否决掉一段对我来说如此珍贵的记忆。 那时的他,是真的将我当成情感上唯一的寄托,那么在意,不容任何人瓜分了我的注意意力。 曾几何时,他身边拥有的掌声愈来愈多,无数凝视着他的热烈眸光、来自各方的关注……一一填满了曾经空寂的世界,连最初深爱的女人都回到他身边,如今的他,已经不会再因为我的目光不再注视着他而感到惶然无措了。 他的人生太丰盈,属于我的这一段,早已不再是唯一,甚至,可有可无。 我静静起身,将他再也不需要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转身回房,不再回顾。清晨醒来,他还在睡,我利用一点时间,洗了米开瓦斯煮粥。 齐隽生病时,对任何食物都没胃口,唯一能接受的只有地瓜粥。 就在刨地瓜丝时,门铃刚好响起,我赶紧放下地瓜前去开门,看见门外的人才想起昨天跟他约好,今早上班前先见个面,一同用早餐,有事要顺便跟我商量。 真是的,被齐隽一搅和,什么都忘光光了。 「你的表情,一副我不该出现似的。」杨季楚表达不满。 「我哪敢。」侧开身让他进屋,他一眼就瞥见客厅蜷睡的身影,但也仅是挑了挑眉,没发表任何意见。 真的,我由衷感激他的沉默。 他随后跟着我进厨房,看我忙了一会儿,才打破沉默。 「我不要吃粥。」 「将就一下啦,没时间煮其他的了。」 「吐司夹蛋更快。」他打开冰箱,捞出现成的蛋饼皮。「火腿蛋拼我也接受。」 「可是齐隽生病只吃粥……」 「那又关你什么事?」 呃……是不关我的事没错。 「煎蛋饼?还是要继续煮粥,让我饿,你自己选。」 「……杨季楚,你干么跟一个病人计较啦!」他现在是启动「齐隽模式」了吗?好难沟通。 「这不是计不计较的问题。」他慢吞吞回话。 纯粹人不爽。我读出话下的未竞之语。 看来这人心情很差,我最好别在这时惹他。乖乖开了炉火打蛋、煎蛋饼,先祭杨家大爷的五脏庙。 用了最快的速度打点好他的早餐,回头要再进厨房去忙,被他拉住手腕,硬是塞了一筷子蛋拼进我嘴里,倚靠在餐桌旁,一人一口,态度悠闲,看起来很有闲话家常的兴致。 「日子选好了吗?」 「日子?」啥日子? 「你那晚说的,忘了?」 他指的,是那句将就着凑在一起,顺长辈心意结婚的提议? 我是这么说过没错啦,那是指冉盈袖如果再伤他的心的话……没想到还真让我这张乌鸦嘴说中了! 他说今天要找我商量的,就是这件事? 他探手,摸摸我还不太看得出来的肚子。「再拖下去,肚子大起来,就别埋怨我害你没漂亮的新娘礼服穿。」 他笑意浅浅,我相信,任何无知少女都会在那记电力十足的笑眸下意乱情迷,芳心怦然,但我不是无知少女,而且跟他熟到有得剩,只觉唇畔那抹笑,愈是温柔就愈寒得我头皮发麻。 「来,再吃一口。」 「……我、我去看粥……」他这样好可怕,我好怕,很俗辣地想逃。 「那不是你的责任范围。我都不知道你这里还兼诊所、餐厅、托儿所,供食宿、免费看护、还供平步青云。喔,对了,我国小生活与伦理的老师告诉我,人要懂得礼义廉耻,不可以予取予求、得寸进尺,所以,谢谢你的早餐,我鲜奶就不续杯了。」他还礼数十足地弯身致谢。 被他闹得走不开,直到门口传来轻微的关门声响,我叹了口气,走到客厅,空无一人的沙发只剩下摺叠整齐的被子。 他都这样说了,齐隽会有多难堪啊,谁听了还有脸留下来。 回到厨房关了那锅粥的炉火,我无奈道:「好了,你满意了?」可以恢复正常了吧?他一下扮幼稚、一下演情圣,超有违和感的。 「你不够狠,我来替你讨回一点利息,不好吗?」 「不是……」只是觉得,分都分了,没必要让他也不好受。 他摇头。「有些人就是欠教训,你不说,他永远不知道你有多痛,比起他欠你的,今天这些连零头都不到。」 例如冉盈袖? 看来他是把齐隽当冉盈袖一并修理进去了,被辜负的怨念满满啊!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他是这么可怕的狠角色,修理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明明没带半个脏字,带笑话语却比血滴子还致命,一刀刀砍得有够狠。 突然觉得齐隽有点衰,顶着「负心汉」三个宇的头街,遭连坐法处置。 「你们——真的完了?」不然他整个人不会这么反常。 他偏开头,缓步踱到窗边,不应声。 那就是默认了。 「所以刚刚——是说真的?下定决心了?」不是纯粹激激齐隽而已? 倚靠窗边的身影无意识地把玩着无名指问的银戒。「不下决心,行吗?」 「我一直没问你,她的上一段婚姻处理得如何?」见他不明显地一怔,我愕然惊喊:「不会吧?你没问?!」 「……她说,不会让我当第三者。」 「……杨季楚,你真是昏头了你!」要说傻,这人也不遑多让啊,还有脸讲我! 他苦笑。「遇到她,从没清楚过。」 「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 杨季楚回身,目光停在我腹间。「我不是在开玩笑,如果孩子爹的人选还没有着落,那么,我不介意当个现成父亲。」 还真的咧! 「杨季楚,你玩真的?」 他是真的被伤透心了啊,才会下这种猛药,置之死地而后生,断了所有的念想,让自己完全没有回头路可走。 是啊,这不就是杨季楚吗?性情看似温润如玉,事实上,真要狠起来,比谁都要刚烈决绝,连对自己都毫不留情。 「小靓,我们都是同样的人。」 是啊,我们太像,同样在一段感情里死心塌地,以为等待岁月换得来幸福,却一再被辜负。 伤得太重,痛得太沉,这辈子,已经没办法再有一颗完好的心,开始另一段感情,那么倒不如就这样,放弃爱情,换来知己,也免得伤人伤己。当初,我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再怎么说,这人也曾经是我的初恋,我还不算太盲目,对吧? 未来还长得很,人生会如何,谁知道呢? 「如果你真的确定……好,我奉陪!」 第九章 也许杨季楚那一刀,真的有砍到致命处吧,那天之后,我接到纪先生一通电话向我求证。「听说你要结婚了?」 这个「听说」,是听谁所说,大家心照不宣。 「嗯。」 「和齐隽……真的不可能了?」 「对。」早就不可能了,是他一直没看清事实,老以为我们还会复合。 分手又不是扮家家酒,今天分明天合,挂在嘴上闹着玩。 「那……恭喜。齐隽要我转达,日子确定了送个贴子给他,他会包上一个大红包,衷心祝你婚姻幸福。」 「……」这种话,超不像齐隽会说的。 那通电话之后,我再也没有任何齐隽的消息,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一般,在我生命中彻彻底底地销声匿迹。 当然,最后我和杨季楚并没有真的结成婚。 听他说完那段分开的日子里、他所不知道的另一个冉盈袖,还不小心骗走了我几滴泪,这样的一段感情,不成全简直不是人! 只能说,他这些年除了鬼遮眼,恐怕还得再加上一项鬼打墙吧!绕了半天还是绕不出冉盈袖迷障。 就说我和前女友相克吧!连婚都是因前女友而结不成。 不过这样也好,我们本来就约定好,人生还太长,来来会如何没人算得准,不必把话说得太死,若万中之一的机会,再度遇上能让自己心动的对象,彼此也会潇洒地签字离婚,祝福对方,如今这样也好,连离婚都可以省了。 我们之间,至少还有一个人得到幸福,我由衷替他感到开心。找了个时间,他也约了我出来吃饭,正式介绍我和他的另一半相识。 我和冉盈袖,一个是要和他牵手走过未来的另一半,一个则是一辈子也不会断的知己,都是他生命中不会缺席的角色,彼此有熟悉的必要。 因此,现在陪我做产检、逛育婴用品店的对象又多了一个。 「现在先熟悉一下,将来你就得心应手了。」忍不住嘴贱亏了一下孩子的未来干妈,把人逗得羞容满面。我现在知道,为什么闹冉盈袖能带给杨某人这么多乐趣了,还真的很好逗。 这样的日子,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寂寞,我享受这样的寂寞,不需要大风大浪,有宝宝陪着我,这样就很足够了。 周末的午后,我窝在家里,泡了壶好茶,翻阅刚买回来的养胎相关书籍,才看没几页,电话就来了,打乱我原先的周末计划。 「警局?谁、谁撞破头……」我被这些惊悚的字眼吓坏,片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前往警局了解情况。 花了一点时问,总算由做笔录的员警口中弄清原委。 事情的经过,就是人家好好一对爱情鸟在约会,然后某个冒失的家伙突然鬼上身,冲上去把人家痛揍一顿。而,受伤送医的倒霉鬼是杨季楚,被拎进警局的冒失鬼名叫齐隽。 听完,我整个彻底无言——因为气到快炸掉了,完全找不到任何字眼来传达我的怒火。 「你是嫌自己知名度不够是不是?想从艺文版闹上社会版?想成名是这样搞的吗?还有!你谁不揍,跑去揍季楚,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他张了张口,又紧抿,冷冷哼了一声。「你心疼了?」 他这死不知错的鬼态度,彻底耗光我最后一丝耐性,一拳重重捶上桌面。「齐隽,你想死就再说一遍」 捶完,手上的痛觉立刻让我从爆走边缘抓回一些理智。 邻座的员警瞄了我一眼,倒也没阻止我,表情大概就是——嗯,没关系,你继续三娘教子,这种破坏人类和平互敬原则的爆冲家伙,就是欠管教。 我甩甩疼痛的手,齐隽瞄了眼,表情软了些,低浓:「要骂慢慢骂,我又不会跑掉。」 「是啊,我不来保你,你就等着睡警局了。」本来就不是那种泼妇性格,骂个两句宣泄过情绪,只剩下一腔沉重的无力感。 「我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要这样整我?让我有几天平静日子过不行吗? 他掀了掀眉睫偷觑一眼,缓慢地将手伸来,拉拉我捶红的右手。「靓,对不——」 我甩开他,听也不想听,转身与做好笔录的员警询问交保事宜。 我对他已经失望透顶,无话可说了。 处理好交保程序,我头也不回地走出警局,赶往医院探望杨季楚的伤。 我到的时候,他伤口已经处理妥当,冉盈袖眼眶红红,告诉我灾情——额头被碎玻璃划伤缝了六针,有轻微脑震荡,需要住院观察二十四小时,无碍的话就可以出院。 杨季楚小睡了一下后醒来,看见一旁罚站的我。 「你干么?」 「负荆请罪啊。」他是误交损友,才会惹来这场血光灾,真的,我很有自知之明。 他笑出声。「所以你是同意我告死他了?」 「……」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点头称是,为无辜受害的朋发讨回一点会道,但是——这个头我实在点不下去。 我无言,他也无言,尴尬地互视几秒,他感慨地叹一口气。「汪小靓,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你是这么重色轻友的人。」 我干笑了两声,僵僵地说:「还好你不靠脸吃饭……』 他将视线调回天花板瞪视了片刻,沉痛地对女友说:「盈袖,快把这个人的名字从我们手机通讯录里删除!」 唉,我现在了解猪八戒照镜子的心情了。 冉盈袖笑出声来。「你不要逗她啦,她脸色都吓白了。」 咦?这个意思是? 还是冉盈袖比较可爱,主动告诉我。「刚刚你来以前,他还跟我打赌一顿法国大餐,说你一定合替齐隽说情。他太了解你了,又怎么会为难你?」 「……呜,哥儿们,我好自惭形秽。」 「现在又是在演哪出?」他白我一眼。「说真的,小靓,我挨这顿揍,没有你想的那么不甘愿,虽然假日和女友约个会都被掀桌闹场,听起来就像衰得忘记安太岁,不过——好歹人家也是心疼你被辜负,想替你出口气,既然他没有我想的那么薄情寡义,我还能说什么?只好摸摸鼻子,自己去庙里多点几盏光明灯。」 我愕愕然,张嘴、闭嘴了半天,吐不出话来。 这点我倒没深想,光听到齐隽和他大打出手,还闹到见血上警局,就够我气炸的了,哪还有办法冷静思考他们是为了什么而起冲突。 「不然你以为他是闲来没事,吃饱练拳头?我看得出来,他对你还是有残存的情分,至于有多少、要不要接受,你自己衡量。」 离开医院后,齐隽就等在门口。 关于他闯出来的祸,我心里还有气,口气不甚平和。 「来道歉吗?那还不进去。」最好有诚意点。 「我干么要向他道歉?他活该,谁教他要辜负你!」 我停下脚步,回头瞪他,开始后悔干么要替他求情,应该让季楚告死他才对。 算了,跟这种人不必浪费唇舌。拉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他快步跟了上来。「他这样伤害你,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干么要跟他说?他不觉得他这话说得很好笑? 「靓,你说说话……」 我在站牌下数零钱,看见公车远远驶来,抬起头,面无表情回他。「所有辜负我、使我伤心流泪的男人,都能用拳头解决吗?那你最该痛揍的那个人,叫齐隽。」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僵愣的神情,投了零钱上车,不曾回首。 从那天开始,齐隽不晓得吃错什么药,开始一天到晚出现在我面前。早上在我家门口站岗,下班等在公司门外,陪着我一起坐公车、步行回家,连假日预约产检,他都亦步亦趋地跟。 几乎是除了工作行程以外,他都会出现,就算我不给他好脸色,他也不为所动,照跟不误。 我忍无可忍,问他到底要干么,他也不说话,只是用很沉默受伤的表情看着我,那眼神十足就像被妈妈冷落的小男孩,委屈得很。 不是看不出他超软姿态下的求和意图,问题是,他要我原谅他,然后呢?原谅了又如何?坦然祝福他和刘晓莙吗? 也不是没想过季楚说的,他对我还有残存的情分,意图挽回,而且目前看来,似乎是这个可能性比较高。 如果是这一个,那么我自问,该如何应对? 当初分手是用尽了全部的勇气,才让自己割舍,那种感觉太痛,一次就全身虚脱,我没有办法再来一回,我会崩溃。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几分认真,也已经承受不起他的撩拨,宁愿不去看,紧紧关闭、心门。 我不够勇敢,要不起他。 但他还是天天来,被拒于门外无所谓、对他视若无赌无所谓、风吹雨淋也无所谓,只是默默地陪在身后。 产检时,他想跟进问诊室,被我冷眼一瞪,委屈地收住步伐。 「先生不一起进去?」护士小姐问了这一句,他期待地朝我望过来。 「他不是我先生。」发狠再补上一句。「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不理会他受伤的神情,转身进看诊室,将他隔绝在门外。 要是让他进来,就什么都隐藏不住了。 想怀孕的是我,他从头到尾都没同意过,既然如此,我不想再徒添困扰,让彼此关系更加纠扯不清。 现在这样很好,一切都清清楚楚,恩怨两消,毫无瓜葛。 走出医院,下起毛毛细雨,来的时候还是晴朗的好天气,我没带伞,他不晓得几时去买了伞,静静走到我身后,替我打伞。 我原想拒绝,但想起现在怀孕,感冒会很麻烦,也就致默接受了。 没想到这家伙完全就是给他道菜、就得意忘形开起流水席的人,感觉一条手臂环上我的腰,我僵了僵,怕被他摸到已有些许迹象的小腹,迅速挣开。 他无辜地看着我,一副天下太平、有发生什么事吗的模样。 我看了有气,暗暗吸了吸气,稳住声调冷静地递出产检报告。「要看吗?」 他连忙点头,伸手接过来,要打开封口时,我不疾不徐地补一句。「怀孕六周,是自然受孕,我不喜欢我的孩子从冰冷的仪器里孕育出生命。如果你缠了我半天是想知道这些的话。」 往前推算六周,我们已经分手,意思很清楚。 他动作顿住,没能再往下抽出报告,默默地将纸袋还给我,我假装没瞧眼他眸底浮现的那抹伤,无动于衷。 再迟钝都该知道赶人的意图有多明显,再装傻下去就有点死皮赖脸了。于是,他没再多说什么,将伞塞到我手中,很识相地走开。 不要心软!这本来就是我的目的。 绵绵细雨很快打湿一身,水珠从发梢滴落,他走得很慢,拖着脚步像在等我改变主意留他,我用尽了全身的理智,才克制住喊他的冲动。 这样,够他死心了吧? 我背过身,往反方向,背道而行。 隔天,是星期日,依照最近的惯例,出门前一定会看到那等在大门口的身影,很讨好地挨靠过来。 今天没有。 昨天的话,真的起了作用,也好。 我到附近绿地走了一圈,坐在长椅上看孩子打球嬉戏,消磨时光。 一个人的寂寞,我还可以忍,两个人的寂寞,却是一种伤,我再也不要了。 手机响起,我低头看了一下,是纪先生打来的,想了一下,还是接起。 他说,齐隽要他打电话来,让我知道他这礼拜要飞一趟欧洲,等等准备要登机,他忘记跟我说了。 「他干么不自己打?」不对!应该是他干么要告诉我? 纪先生笑了笑。「他说你在生气,他打的话你不会接。」 干么讲得那么可怜,我才不会内疚。 「还有——你等一下。」然后是纸张翻动的声音。 还做小抄?不会吧? 「嗯,他说他不在的时候,你要自己照顾自己,最近会常下雨,出门要带伞,东西太重不要自己提,会动到胎气,晚上不要踢被子,可以的话,能不能想一下他,一点点就好,他不贪心……喔,真的太肉麻了,我念不下去。」 「……」你念不下去,我何尝不是无言以对? 「最后那几句是你自己加的吧?」我一点都不相信齐隽会说这种话。 「……难怪齐隽说你聪明,他在你面前完全是透明的。」 不是聪明,是太了解这男人的性子了。 「真的不再给他一次机会吗?他已经尝到苦头了,看他把日子过得一团精,你真的忍心?」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而是,他真的确定自己要的是什么吗?如果只是多年下来,习惯性的依循、眷赖,我不能要。 叹了口气,我没正面回答,只依例叮咛。「在外头凡事小心,有什么状况,打个电话给我。」 结束这通电话,我过了整整一个星期没有齐隽的日子。 日出日落,麻木到几近无感,我可以没有他,日子还是过得下去。这个星期如此,过去分手的一个月如此,未来也是如此,只是,没有快乐。 直到第八天,回家时看见又出现在阶梯前的身影,我才感受到一丝压抑的思念痕迹。 「我一下飞机,行李扔给小纪就过来了……」他轻声说。 鼻头酸酸的,我别过脸开门,人家都这样说了,不让他进来坐坐,好像显得我太没人性。 我进厨房倒了杯水给他,他一进来就安安分分坐着,盯着自己的指尖,一副等我审判的样子。 我无奈低叹,决定跟他把话说清楚,他还有工作,有时还要飞来飞去,再像之前那样站岗,身体会吃不消,我原意并不是想折磨他。 「齐隽,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睑。「一定要有什么吗?」 「什么意思?」 「只是想看看你而已……不行吗?」 感觉眼眶一阵热浪涌出,我赶紧眨几下眼睛,将酸热感逼回。 「一定要说的话……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你不用理我没关系,只要……不要赶我就好……靓,好不好?」 如果他曾经让我密密筑起的心防动摇,那现在这几句话,已经足够溃不成军,我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他,一直以来都没有办法。 只是几句话,就让我节节败退。 「为什么……要这样?我们已经分手了,各过各的日子,不也好好的吗?」 「不好,我一点都不好,离开你,我连日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了。」他仰起头,我从来不曾看过那双冷然无绪的眸子里,盛满那么深、那么重的忧伤。 「那当初,潇洒同意分手的是谁?」我忍不住埋怨。 现在才来说那么重的话,像是多么不能失去我的样子,要我怎么相信? 「因为我没有预期会变成这样。你总是默默包容我,每一次不管我多任性你都会顺着我,我们之间付出最多的人一直是你,我只是习惯性地占有你的好,我以为、以为你不会真的离开我…… 」 「我知道这样讲很无理取闹,但是——你把我宠坏了,你太好,好到让我不用付出就能得到这一切,让我甚至……不必思考该给你些什么。」 我讶然。 真像季楚说的那样,是我先不爱自己,齐隽又怎么晓得该怎么爱我? 如果说,他必须为这段感情的崩解负起大半责任,我自己又怎么可以免责? 他缓慢地蹲靠到我脚边,拉拉我的手。 「对不起,没有站在你的立场感受你的心情,我真的很抱歉那样伤害你。当我真正意识到,你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无条件纵容我,我真的彻底失去了你的时候,你不会知道那种感觉有多慌、多痛,然后意识到……你对我有多重要,就算被全世界遗弃、人生最低潮的那段时间,都不曾让我这么无助……」 他将脸理在我膝上,像个迷路的孩子,哽咽落泪。 我没有办法推开那样的他,他悲伤绝望的模样,还是会让我心房疼痛。 「那,刘晓莙呢?」 「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发誓!」他仰起红红的眼眶,瞄了我一眼,又心虚地低头。「我知道就算抵死不认,你也不会相信,你说的对,很多事情我明明都心里有数,一个会扑上来强吻我,还那么巧被狗仔拍到的女人,怎么可能一点心机都没有,是我自己选择性忽略,然后一被你道破,就恼羞成怒……」 「可是……那没有这么罪大恶极对不对?我只是一时迷惘,还没有从初恋那种旧有的情怀里走出来,但是理智上,我知道我是你的,不是习惯或恩情,我本能就是知道要回来,抱着你心才会踏实。」 「我只是笨了一点、迟钝了点,太晚看清你在心里的重量,太晚发现,原来生命中真正不能失去的女人是谁,那种虚幻的情怀已经过去了。这六年来,心灵依恋最深的人,是你,真正知我懂我的人,是你,这世上唯一会那样无条件包容我的人也是你,可是,我却让一个这么爱我的女人伤心……对不起,靓,对不起、对不起……」 或许,我还是不够狠吧,看着自己深爱的男人,靠在腿上依依恋恋,一声声歉语,心如何不软? 我轻抚了他一下,指间穿过他的黑发,回忆曾有的亲昵,以及那些美好的日子。他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糟糕,很多时候,他也懂得疼惜我,给过我许多快乐,否则我怎么会愿意陪着他那么久。 也许是察觉到我态度软化,他立刻打蛇随棍上。「那天晚上……是你选的,我没有选。重来一次好不好?我要自己选。」 这是哪里来的无赖?有人大考考完了,会布成绩以后才来说「我刚刚交了白卷,要重填答案」的吗? 我无言了半晌,他自顾自地缠上来,一把抱住我,下巴靠在我唇上,摇晃着撒娇。「我选结婚,和晓莙断绝往来,就是不要分手。」 「……孩子呢?你不介意?」 他沉默了下。「那是我活该,自己猪头惹出来的,否则现在根本什么事都没有。你那天这样说……我很难受。我只是关心你和宝宝健不健康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不要曲解我。」 看来那一刀,砍得有点狠,让他到现在都还很受伤。 挣扎了半晌,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算了,到时再看着办。 我承认心中还是存有疑虑,无法因为他几句话就尽释前嫌,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与他重新来过。 第十章 他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只要让他陪在我身边就好,即使我不曾正面给予答履,他还是能自得其乐,每天牵着我的手散步就一脸满足。 他说,他这次真的会很乖、很听话,不会再做让我伤心的事,我可以慢慢考虑,等确定了再告诉他。 「那你去向季楚到期那。」 「我为什么要?」他立刻反弹。「那家伙这样对你——」 是谁说会很乖?才第一句就不听了。 「去不去,一句话。」 「……去。」他答得满脸不情愿,可是答应我了就一定会去做。 他只要没有工作就会往我这里跑,一赖就是大半夜。 「好啦,靓,亲爱的咏靓、我最可爱的靓靓……让我睡这里好不好?我保证我会很安分绝不乱来……我只是想抱着你睡,你都不知道我失眠多久了……」 「少来。」睡不好我相信,但他的保证我个人持保留态度。 他一定会说他习惯裸睡,然后抱一抱、蹭一蹭,就算原本真的不打算做什么,最后还是会出事。 「干么把我想得那么禽兽……你现在是孕妇耶。」他枕在我腿上,摸摸我的肚子皱眉。「才两个多月就这样?老实说你到底是怀孕还是发胖?」 「……」好想打他! 在这里混了快一个月,我没再刻意回避他的碰触,想说久了让他自然而然察觉也好,没想到他全然不疑有他。 也是啦,这经验他也是头一遭,哪会有概念怀孕几个月的肚子该多大。 「你这双小毛袜要多久才会打完?」他把玩毛线球,状似问得很不经意。 「嗯,再半个月吧。」慢工出细活,给宝宝的当然要做到最好,把满满的母爱一针一线勾进去。 「喔。」语气还是很不经意。「那打完你就有空了对不对?」 问这干么? 察觉话中有异,那副愈是不经意的态度,感觉起来就更刻意。「怎么了?」 「拨一点点——」他拇指和食指挤出一咪咪距离。「一点点的时间就好,再帮我打一条围巾。」 「……你在记恨啊?」故意用这种方式勾起我的愧疚? 「不是……那是你学会打毛线的第一项成品,对我来讲意义不一样,结果你丢得好干脆,一点都不像我那么珍惜……」 「我不晓得……」他从来没表现出来,我不知道他是这样在看待的,我人生中的第一项成品是为他而织,他由那感受在我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当他知道,我将围巾毫不犹豫扔弃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在我心中被狠狠移除了? 「好啦,我赔你一条。」 「我不要买的喔。」很小心眼地强调。 「保证汪氏自创品牌,一针一线纯手工。」 「嗯。」他满意了,打了一个小呵欠,垂下眼皮。 等我收完最后一针,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看着枕在腿上的睡容,沙发上空间有限他也能睡得那么熟,平稳的呼吸显示正深眠中。 我指腹轻轻拨开他垂落的黑发,眼下有浅浅的暗影,看来他平日睡眠真的不太好,都有黑眼圈了。看他这样,怎么还忍心再赶他回去? 我伸手轻轻摇醒他。「齐隽,去房里睡。」 他困倦地撑起眼皮,迷迷糊糊起身走了几步,回身确认。「主卧室还是容房?」 我叹气「……随便你。」 唉,碰上他,我真的是一点原则都没有。 但是看他一手环住我,安稳地枕靠在我肩侧,终于可以睡个好觉的样子,又觉得这种一败涂地的感觉也没那么糟。 「啊,对了,下个周末你不要过来,我们家的小公主生日,我要回家。」刚刚突然想到。 他掀掀眼皮。「让我跟?」 「不好吧?我爸……嗯,可能会对你不太客气。」 「我知道,早晚要面对的。」 他这样说也对啦!如果我真的要跟他复合的话,也不可能一辈子避着爸爸。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要见我的家人,参与我的家宴。 「你确定要自己去找骂挨」 「要骂多久都让他骂。」他的头埋进我颈侧低哝。「不要拆散我们就好。」 我侧首看他,想安抚几句,他凑上来啄吻我的唇,一下,又一下。「就算他想拆散,你也不可以受影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让他认同我,不让你为难,好不好?」 我侧过身与他相视,掌心平贴在他颊侧,认真回应。「好。」 这是我以前最常做的动作,那是一种——表达怜惜的方式。 他靠过来,吻住我,模糊的音律揉进交缠的唇齿间,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说了—— 我爱你? 结果,最后他还是没能跟我一起来。 那天有工作,要去南部几间育幼院义演,是早早就说好的行程,只是没想到刚好是那一天。 公益活动是提升正面形象最直接的方式,但是对齐隽来讲,他也曾经在育幼院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希望能带一些希望与梦想给育幼院的孩子,让他们知道不放弃人生,就能走出自己的路 ,如果能启发他们对音乐的热情,那更好。 就因为明白这对他是如此深具意义的事,所以我没有怪他,笑笑地要他去忙。 「那我忙完,就立刻搭飞机回去?」 「嗯。赶得及就回来,赶不及也没关系,下次还有机会。」 因此这天,我还是一个人回去了。 由于事前已经先告知父亲,会带齐隽过来,千拜托万拜托请他别让齐隽太难堪,好不容易让父亲哼了一声勉强同意替他留点颜面,结果到头来又食言,这下齐隽在父亲心目中的形象,恐怕是从负分直接打到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了。 唉—— 那天就一路听父亲在碎碎念。「哼,说好的事也能推翻,到底把你当什么?根本一点都不重视。」 「爸,你别这样讲啦,那是工作啊,他也没办法。」 「是啊,赚钱重要嘛。」 「是公益活动,他没赚一毛钱,这么有意义的事,我支持他。」 「沽名钓誉。」 我口都快说干了,父亲的脸色还是很难看。 「小亲亲,来,去香把拔一下。」没辙,只好讨救兵了。 目前父亲最大的克星就是今天的寿星,汪咏亲小公主,她甜甜一笑,爸完全拿她没办法。 「把拔,你不要气姊姊啦!」小公主插腰训人了。 「对呀,爸,你板着脸会叮到小亲亲。」 虽然,在这个家我还是有些格格不入,但自小妹出生之后,情况算是好多了。 孩子是世间最纯净的生物,不染杂质,哪管大人之问恩怨情仇呢?谁真心疼她、待她好,她就给谁甜甜的笑靥,在所有兄姊里,她反而最黏我。 有了小妹居中润滑,这几年,我也逐渐可以抛开别扭,偶尔跟爸爸撒个娇了。 大约晚餐过后,蛋糕都吃一半,开始拆礼物了,我才接到齐隽的电话,说他已经在路上了。 「这么晚就别赶来了,太累了。」 「不行,一定要来,不然你爸会生气。」 其实已经很生气,没差了。 他说再十分钟就到,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先步出主屋,穿过庭院,到大门口等他。 要是没我护航,他恐怕连大门都踏不进来。 没多久,我看见他下了计程车,快步走来。 看得出他真的很赶,一下飞机就直奔过来,连他心爱的小提琴都还带在身上。 「你爸有没有很火大?」他一面往主屋走,一面低头在我耳旁探问军机。 「呃……一点点。」对不起,我谎报军情。 一同进入大厅,我将他当面介绍给家人,其余的人态度很冷淡,完全不关他们事的样子,但无所谓,我和他都不在意,唯一需要取得认同的那个人,是爸爸。 我望向坐在主位的一家之主,他不发声,我们也没人敢动。 「爸——」我乞求地喊了一声。至少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好吗?我真的很爱很爱这个男人。 或许是接收到我无言的恳求,他动了动,终于出声。「跟我过来。」 他、他想干么? 我表情微慌,齐隽反而笑了笑,拍拍我的手,用唇语说了句「别、担、心」,便从容地尾随父亲往书房里去。 他们一进去,就没动静了,我完全坐不住,几度起身探看。 我现在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姊姊,你想尿尿吗?」 我只能说,我好羡慕孩子的纯真无忧。 实在忍不住,我起身悄悄上楼,至少有我在,爸还不至于太刁难齐隽。 靠近书房门口,隐约的谈话声透了出来,我止住步伐。 「……多年前,您曾经说过我配不上咏靓,那时什么都不是的我,只是觉得被您看轻,自尊受辱,不瞒您说,有一度我真的赌气地想过要离开她。」 原来爸私下找过齐隽?他自尊心那么强的人,受得了吗?在我面前他居然完全不象痕迹。 「但现在,我再回头想想,忽然有些能理解您的感受。我是配不上她,不在于家世、条件以及任何外在因素,而是因为我不爱她,无法像她对我那样,义无反顾地付出,不配得到那么好的她。」 我心脏一痛,很多事情,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听到还是会难受。 「但是有些事,我还是必须澄清,您那时说我只是利用她,但如果我说,假使我有心要藉由这种方式得到什么,咏靓不会是我唯一的选择,您信吗?在那时,我只是纯粹依恋和她在一起的感觉,不舍得离开而已。」 「我只是没有及时厘清自己的心意,不代表感情不存在,它潜藏在心里极深的地方,有一度连我都忽略了。让咏靓受了很多委屈,我承认,也在这里诚心向您致歉,对不起,我没有好好呵护您的掌上明珠,可是能不能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让她哭。」 「你拿什么保证?好听的话谁都会说,这些年她忍受多少心酸你知道吗?你又给过她什么?凭什么要我给你机会?」 「我是没资格,但——容我无礼,您一辈子都没有犯过错吗?您也曾经深深伤害了女儿对您的爱和信任,不是吗?但是她原谅您了。咏靓就是这样的人,心软、善良、宽容,所以她原谅您,也原谅了我。那么,您为什么不能也给我这个机会?」 「我曾经失去过,才深刻体认到,她是我人生的重心,没有她,我连努力的方向都没有。身为一名父亲,想听的不就是这个吗?我现在可以很坚定地告诉您了,我很爱咏靓,我会用尽我的一切,让她幸福。我不要求您马上认同,但至少给我时间证明这一点,直到有一天,您愿意亲口说——我配得上她。」 「……」 父亲哼了一声,但我听得出来,他态度已经有软化的迹象。 我悄悄移动步伐,静静蹲在楼梯转角,将脸埋在臂弯里,深呼吸沉淀情绪。否则这个样子下楼一定会闹笑话。 「姊姊、姊姊,谁欺负你?」小妹摇了摇我手臂,我抬起脸,微笑。 「没有,没人欺负我。」 「那你为什么哭?」 我哭了吗? 抬手摸到满掌的湿意,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我深呼吸,饱满的情绪涨满肺叶,我才知道,幸福的极致也会哭。 齐隽,你不用证明什么,单单是为了我,那么慎重、那么诚恳地向我的亲人请求认同,我就觉得很幸福、很快乐了,你知道吗? 「你怪怪的喔。」 瞄他瞄得太明显,被抓包了。 「干么一直偷看我?做错事心虚?自己招认,我原谅你。」 「哪有!」只是想到他说那句「我很爱咏靓」、「她是我生命的重心」时的语气,就忍不住想瞧他一眼。 他现在偶尔有空,都会陪我一起回家,想让爸放心,他有好好对待我。 他跟小亲也处得不错,小亲感兴趣,他就教她拉小提琴,亲自挑选适合她使用的小提琴当补送的七岁生日礼物,拐到一声姊夫。 昨天离开前,爸撇撇嘴,漫不经心地说:「现在有一点点配得上了。」 我没戳破,假装听不懂地问他:「配什么?」 他笑笑地不说话,牵着我的手回家。 「确定没有?难得我今天心情好,大赦天下喔!」他又问了一次。 你当然心情好,昨天被我爸认同了咩。 「我哪像你,亏心事一萝筐——」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对喔,我好像真的还有一件事没向他招供,要不要趁这个机会顺势说了? 他流畅地倒车,将车稳稳停入医院的停车格内,刚好接收到我犹豫的眼神。 「明明就一脸作贼心虚,还没有?」 「嗯……」我解开安全带下车,一面思考,就算现在不说,等等进去产检,他还是会知道,到时在一堆人面前喷火暴走,我更丢脸。 这样一想,好像还是先招了比较好。 我赶紧又绕回去,探进车内置物箱,翻找到上回的产检报告,一股脑儿地塞给他。 他防备地瞄我一眼。「我可以看?不会又说那种让人吐血的话?」 「不会。」因力不用我说什么,他就会自己抓狂到吐血了。 他打开纸袋,抽了一半,确认我一句话都没说,再抽另一半。 一片静默。 他仰头看了看天空,手指数了数。「是我算数出问题吗?十二周……就是三个月。上次是十二周,那再加上后来的……不就四个多月了?!」 「对。」我脚下慢慢往后退。 「难怪……原来真的不是发胖,我错怪你了……」他一顿,突然狠瞪过来。 「等等,四个月前我们还在一起!除非你爬墙,否则——」 「我才没有爬墙。」少诬蔑我的人格。 「孩子是我的?!」他吼了出来。 「所以我就叫你去跟季楚道歉了啊!我们之间比浊水溪还清白。」先声夺人,以壮声势,混淆视听。 「你的比喻我开心不起来!浊水溪顾名思义不是应该浊得很,比赢它有什么——不对!这根本不是重点,汪咏靓,你居然骗我,这么重要的事你也敢骗,活得不时烦了——」 完蛋,混不过去!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溜再说。 「站住,不许跑!」 「你不追我就不会跑!」 「咏靓,停下来,拜托——」他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惊慌,我停步,回身看他。 「你肚子里有宝宝,不要跑跑跳跳的,我保证不生气,乖乖等我过去可以吗?」 咦?明明是我理亏,他还好声好气安抚我耶!原来这颗肚子是免死金牌? 我摸摸微凸的肚腹,他三两步冲过来,用力地一把抱住我,微颤语调透出一丝压抑的激昂。「混蛋!干么不早说,你害我好难过!」 「你不是说不介意?」原来都是场面话。 「接受是一回事,会不会心痛是另一回事。你不知道我心里骂了自己多少次活该!如果我少猪头一点,杨季楚连你一根手指头都碰不到。」 「手指……碰得到啦!」 「这是夸饰法!」 「喔。」 他抹抹脸,气虚道:「你要一打我都跟你生,拜托不要再这样吓我了。」 谁要生一打,又不是母猪! 不过看他好像真的吓得不轻,我没预料到一次的分手,会让他产生这么大的阴影,直到现在,发现他有时会夜里惊醒,傻傻地看着我发呆,摸摸我的脸像是要确认什么。 我有些心疼,安抚地抱抱他。「我在这里,不会再离开你了。」 「嗯。」他闷闷低哼了声,脸埋进我发间,好半晌才补上一句。「……我会再去道歉一次。」 听得出来,这次有比较甘愿了,不然我真的好怕被季楚从好友名单里除名。 「老话一句,你要有心理准备,他也是会修理你的狠角色。」 「……见识过了。」 我好同情地瞄他。「不然……我先去巴结盈袖,让她替你说情。」 他哼了哼。「不稀罕,我各人造业各人担。」 「你确定?」希望他不会后悔今天的英雄气概。 「……他曾经好意提醒过我,是我自己没放在心上,活该被他整。」 咦?原来你也有被整的自觉? 「但是你这次不准再站他那边,我宁愿让他回揍几拳,都不许他对你乱摸乱抱!」 我故作无事地悠悠然眺看天空白云。 「装什么沉默?快说!」 「嗯……预约产检时间差不多,该进去了。」 「汪咏靓,你还逃避,到底我重要还是他重要?」 我就知道!男人不管几岁,心里永远住着一个未成年小男孩。 谁教我要没事比人家多吃五年的白米饭,要包容他偶然的小幼稚也只能认了,重要的是,这一次,我真的感受到他目光凝视时的全心全意了,这种只在我面前展现的依赖、撒娇、小男孩稚气,何尝不是爱情里独特的小甜蜜? 「季楚是朋友,而我爱你。」我回头,轻轻说了句。 原本还一脸计较、缠着追讨答案的男人,瞬问安静下来。 一根棒棒糖赏去,心里的小男孩舔得心满意足,乖巧地牵着我的手产检去。 番外之「分手之后」 一把火在胸腔里烧,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愤怒的感觉了。 分手—— 她居然说要分手! 好啊,要分就分,谁稀罕,她就不要后悔! 我很抓狂,极度地抓狂,用了最快的速度搬出她的住处,还是消不掉满腔狂燃的火气。 居然说没有我她会更快乐! 都让人嫌得一文不值了,我还留下来干么?等晚上睡觉没人可以抱、冷到醒来时,我看你多快乐! 发狠告诉小纪,以后我的行程不用向她报备,我跟这个人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然后,去了一趟新加坡回来,一个礼拜、两个礼拜过去了,手机静悄悄。 这支手机是我和她的专属机,响起的时候,另一头只会是那个人。 这两个礼拜,它一次都没有响过。 检查过很多次,电力是充足的,讯号也很好,连睡觉都没有关机。 我不爽地跑去问小纪。「你有没有偷偷告诉她我的事?」 「没有啊,你不是说不用讲?现在要吗?」 「……不用!」 也就是说,我人间蒸发半个月,完全没有我的消息,她一点都无所谓就是了! 一把闷火在心头烧,抓起手机拨出去,居然是空号。 混帐!她居然把我专属的门号停掉了! 对,这就叫分手,斩断所有的亲密共享,再也没有关联的意思。 大概是太不爽,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快睡着了,又被另一半没有人温暖的冷床冷被给冻醒。 妈的,天气真的太冷了。爬下床翻找,发现随身带着的那条围巾居然遗漏了。哼,明天要去跟她讨回来。 结果在外面喂蚊子等半天,她居然开开心心和杨季楚出去吃饭,还说那种又是分手又是过去式、还强调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话,是怕你的初恋对象不晓得吗?那么急着向全世界宣告分手喜讯。 我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一样,自己在那里气得半死,人家可开心快活了,连那么有意义的围巾都丢得毫不犹豫,浴室里房间里所有我用的东西都清得干干净净,潇洒抹去与我相关的一切。 去他的围巾!送的人都不心疼了,我何必要不舍?走出她的住处时,我在心里向自己发誓,要是再来找她,我就是天字第一号大猪头! 再一次看到她,是在医院里。晓莙突然腹痛如绞,打电话向我求救,我送她去医院,看见正领完药要离开的「前女友」。 我不动声色,等着她过来,但她明明看见我了,居然视若无赌。 我气不过,替晓莙挂完号,追上去堵她。 怎么搞的,才一阵子不见,她好像瘦了一点?不是和杨季楚混得如鱼得水,快活得很吗? 心底饶有余怒,嘴残激激她,表达一下不爽,倒也不是真心怀疑她和谁暧昧,如果这时她态度愿意软一点,让我有台阶可以下,我一定会—— 「……不要逼得我往后想起你的名宇,只剩下厌恶与悔不当初。」 她、她在说什么?这一切完全脱离我能思考的范围,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么重的话,无论我做了什么,她永远是笑笑地包容…… 不习惯,我真的不习惯眼神那么冰冷疏离的她,仿佛……真的在看一个完全没有关系的陌生人。 我们是陌生人吗?不,不是!我不是真的想让她恨我,我一点也不想跟她成为陌生人。 前所未有的恐惧绞紧心房,我真的怕了,怕她真的恨我,一丁点情绪都不愿意浪费在我身上…… 心慌地想补救些什么,她却那么决绝地挣离,一秒都不愿意在我身边停留。看着她冒雨拦了车,将脸埋在臂弯里,我知道,她在哭。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来不曾在我面前落泪过。这一回,我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伤她太深。 烦躁。情绪莫名地烦躁,连我都说不出来自己究竞在阴沉什么,就是觉得做什么事都不对劲、看什么事都不顺眼。 「谁惹我们家少爷不开心了?」以前这个时候,一定会有一双软软的手臂抱过来,搂着我的腰,对着我笑。我什么都不必说。她就是懂,让我一回身,能够靠在她肩窝,吻吻她,依偎拥抱。 嗅不到那阵熟悉的馨香,回头扑了个空,寻不着熟悉的身影,心房莫名地酸,突然之间对一切都茫然了起来。 晓莙拨电话来,说她肚子怪怪的,有点不舒服,头一回让我觉得厌烦了。 她不是我的责任啊,我又不欠她什么。 「你还有好长的人生要过,总要学着自己面对处理,我只能救急,无法帮你一辈子。」说完以后,我挂掉电话,躺在床上放空自己。 突然之间,好想念咏靓,想念她的笑,好想抱抱她。 我到底是为什么,会把自己的人生搞成这样?已经在身边的,从不以为重要,已经过去的,却沉溺在虚幻的情怀里。 我知道只要回过身,晓莙就套没有疑问地投入我怀抱,但这是我要的吗? 不,我从来都不想。 我看着她,割舍不掉的是那些初恋的酸甜滋味,由她身上感受年少时那种纯净的情怀,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拥抱如今真实世界里的人。 那我到底是为什么,要为了她和咏靓闹得这么僵? 我原以为,我们之间她是爱得比较多的那一个,若要深论,是她不能没有我。 因此,我从来不曾深入思考,她对我而言的定义,她总是在,我从来不必做什么就拥有了一切,理所当然。 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是我不能没有她,我依赖着她存在而存在,依恋她的好、她的笑、她目光的凝视,才能安然面对人生的每一个关卡。 有她在,心才不会慌。 但是我却让一个那么爱我的女人,那么地恨我…… 想起她那一记冷然无绪的眼神,心房一阵揪沉。 情绪太糟糕,我将手机关机,趁这段行事历上的空档回南投。 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整理思绪,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先去了一趟墓园祭拜父毋。 他们的坟也该重新整修了,这是我一直以来就想做的事,而现在有能力了,就算往生者已经感受不到,做了求的也只是生者的心安。 我在公墓来回找了几趟,怎么也找不到父母的坟,只好求助于门口的管理员。 管理员眯眼思索了许久,像是想起什么,翻查记事本。「齐隽对不对?你这个不肖子孙,这么久都没来给父母上坟,你老婆托我告诉你,如果你来了,到这个地方去,她前年请人作了法事,重新捡骨移坟了。那天喔,天气很不好,雨一直下不停,可是看好的日子又不能改,她很不安,掷茭问是不是你没来,他们不高兴?她上香告诉他们,你在国外读书抽不开身,先让她帮你安置好可不可以?连掷出十几个圣茭才安心,自己淋得一身湿都没关系,替你跪、替你拜、替你捧骨灰坛,请他们保佑你平安顺利、平步青云,我说你啊,真的是娶到好老婆了,你父母很满意这个媳妇哩。」 「她什么都没有说……」不说为我做了什么,只是默默代我做我想要做的每一件事。 由管理员那里取得新地址,找到父母新的长眠之处。 她真的很用心,地点选得很好,坟上植入人工草皮,有专人管理,难怪爸妈这么喜欢她,愿意听从她的安排,这么贴心的女孩子,谁不喜欢? 「爸、妈,如果这辈子我没娶到她,是不是夜里你们都会入梦来骂我?」我抚着碑上的刻痕,眼角湿润。 祭拜过父母,我去了一趟育幼院,和院长聊了一下,询问目前育幼院的运作情况,往后能力许可时,我会不定期汇款过来。 院长却笑笑地说,咏靓已经每年以我的名义,捐一笔钱给育幼院。 育幼院位于山区,地处偏僻,本来就少有社会人士捐赠,我一直挂心着,想回报点什么,她懂我的心思,代我关照这个我曾经度过一段成长岁月的地方…… 汪咏靓,你到底还做了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胸口塞满了太多情绪,几手要撑爆肺腑,我匆匆离开了育幼院,重复每一个上回与她一同走过的路线,站在教室的讲台下,想起她笑着说:「给你一颖红苹果」的神情,再也隐忍不住,任情绪爆发,泪水冲出眼眶,止也止不住。 这个表里不一的骗子!条条列列了一长串清单,一副精明冷静、就事论事的样子,这些怎么都没有列进去? 还有她的贴心、她的温柔、她的善解人意……这些要怎么等价计算? 一个愿意年复一年地等待、舍弃舒适房车不坐,陪我搭公车一路颠簸、一份大肠包小肠就满足、事事为我考量的女人……这辈子我能遇到几个? 我好蠢!怎么会让一个这样对我的女人离开我?明明已经得到了,那么真实地拥抱幸福,又轻率地任它流逝。 冲动地抓起电话,想向她道歉认错、想说我好想她…… 但是……不可能了,对吧?她再也不会像那一年,因为我一句话,就不远千里,不顾一切地飞奔而来。 她——不要我了。 后记 楼雨晴 这是一个两本各自独立的小套书,两个故事、两对男女主角,可拆开各自独立,也可随自身喜好更换顺序来看。 好,书的性质说完了,接下来聊聊本书二三事。 首先,故事虽然有两个,但后记只有一篇,如果您是先翻这一本,那么另一本就可以不用找了,千万别怀疑您的书有缺页「事实上缺页的是晴姑娘的脑袋……」 基本上,我要谈的内容两本都会牵到,所以想了想,还是决定合并在同一篇里讨论「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以省下一篇后记……那个谁!不要再喂我吃诚实豆沙包了!」 上一次做这种事,是数年前的「情人劫」系列,要同时在脑中进行两个故事,其实是有一点压力的,但是那种飙字数的感觉,完成后也特别痛快就是了。 这两个故事最初浮现脑海时,形象最鲜明的是杨季楚和汪咏靓,尤其是杨季楚,一路写到最后,帅度整个破表,晴姑娘心头小鹿已经撞到快休克。 不是我花痴,想想看,本人笔下创造出的男主角少说也破百了,真的很少这样对着男主角尖叫到失态的。上一回发生这种事,已经是遥远到快变阿公级的程予默了,要产生这种让我迷恋到无以复加、恨不得取女主角而代之的感觉,真的是很难得的事。 其实从很多地方,都看得出晴姑娘对他的偏爱—外貌,帅!家世,赞!脑袋,没得挑一气质,绝佳!性情,傲娇了点,但还算优——外加专情痴心,一整个看下来,难怪晴姑娘要写得脸红心跳啊! 因此,你们就可以想像了,谁和他摆在一起都吃亏,以至于「告别孤单」从开场写下来,齐隽整个被比下去,一路压着打,毫无翻身之地。 这样的男人,现实生活中若真的出现,我想多数女子都会芳心怦然的,不难想像汪咏靓为何会暗恋多年。 有一段话,书中没有明确注解,但我个人是这么想的。 在「告别孤单」里,他对汪咏靓说,他们太像,他可以想像他们当一辈子的知己,情侣却不见得能长久。 在家世上,他们的成长环境相差不大。 在个性上,他们都是属于比较成熟、理性的那一方。 在感情上,他们的态度也是非常相像的。 杨季楚的情,如千年古井,深沉而温润,不若盈袖那般汹涌澎湃、义无反顾。 汪咏靓的情,如江海无垠,从容纳百川,包容齐隽的种种。 一静,一动。 他们都是适合沉静的一方,守护着不使另一半在爱情里横冲直撞而受伤。 因此,我会认为这两个属性太相像的人,难以激出太绚丽的火花,至少我没有办法想像杨季楚与汪咏靓在一起的样子。 呃,对了,还有一点,「告别孤单」是一本女大男小的故事类型,五岁是我日前写过的书里年龄差距最大的,会做这样的设定,主要是想写一本女主角很母性的小说。 这一类的情侣配对,我能想到最极致的典范,大概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姊弟恋「或母子恋?!」明宪宗与万贵妃吧! 这一对足足相差了十九岁,年龄差距不是问题、是男是女也无所谓、辈分伦理更没在怕的,儿媳、弟媳都照抢不误「君不见伦理观薄弱的大唐啊!」,但这类多半都是男大女小,大爷我位处极权,你从不从都得点头!偏偏咱们朱见深硬是要与别人不一样,都已经是一国之君了,还能从一而终地独宠大他十九岁的万贞儿,怎不教人惊叹万分! 想想看,朱见深三十岁时,正是男人最英姿飒爽的黄金时期,那时的万贞儿都年近五十了,又三宫六院绝色如云,还能不改其心,真的是很难得,还为她废后,甚至在万贞儿死后的同年,也随之抑郁而终,年仅四十。 一场土木堡之变,父亲被捕,叔叔夺权,年仅两岁的皇太子朱见深被逐出皇宫,由天堂跌入地狱,看透世情冷暖,而身边始终不离不弃、随身保护照料的,只有宫女万贞儿。 同桌而食,同室而眠,本人大胆猜测,万贞儿应该也是朱见深的第一个女人「这个人脑袋都在想些什么啊……」,这样相濡以沫的患难情感,无论是恩义、雏鸟情结还是其他,总是很难否决他们之问确实存在着深刻情爱。 「告别孤单」就是有一点点这种味道的故事。 在尝尽世情冷缓后,人生最绝望的谷底,一路陪着自己走来的那个人,会格外刻骨铭心,如果硬要区分那是恩情还是爱情,我想是有一点困难的。重要的是,那种相互依恃,心灵依恋甚深,不知不觉让对方成为生命的重心,再也无法分割的感觉。 当然,我不敢真的让他们相差十九岁啦,就算我肯,编编也不肯,就算编编肯,你们也会摔书啊…… 最后,来分享一下关于男女主角名宇的部分。 不晓得各位发现了没有,冉盈袖平时在喊男主角都是喊名字,只有在撒娇或诉情的时候,会软软地喊一声「杨季楚」,不知道为什么,年纪愈大,反而觉得再亲昵的称呼,都不如连名带姓的一声甜唤还要有萌点。 至于汪咏靓从头到尾都连名带姓喊人,这个就与萌点什么的无关了,而是……对啦,男主角是单名,单喊一个字好像也理所当然,但……嗯,说实在的,作者有心理障碍,脑中会本能浮现某广告:隽不要走! 然后,我就喷笑了。「唉,最近写稿时,脑内小剧场特别发达。」 尤其写到赚人热泪的分手戏,就觉得好适合套用来当女主角的内心呐喊「快停止,小剧场!」然后还要忍哭又忍笑实在太累了,于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晴姑娘怎么忍心让你们承受和我一样的痛苦呢。 我们还是让女主角酷酷地连名带姓喊人好了,自己喷笑也就算了,总不好让你们也跟着喷饭喷茶吧?或者还有一个选择,请出版社在书前印上标语:「敬告读者,观看本书请勿饮食!」 最后一个,女主角汪咏「靓」,此音同「净」,虽然它有另一个读音,但请原谅作者的私心,比较偏爱这一个,符合女主角的气质,另一个读音就口语化一点了,我对它没什么爱,所以请各位接受我的洗脑,净净净净净……嗯……本书内幕好像不小心爆料爆太多了,暂且收笔,咱们下回见!(不要问我下回是什么时候拉,我、我、我……我尽快。)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