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诱捕计画》 序幕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遭遇这种事情。 耳畔回响着天籁般的肃穆歌声,以他从未听过的语言,吟唱他不明白的词句。 狂乱飞舞的黑蓝色蝴蝶,占据了他已模糊的视线,渐渐将他淹没。 他可以听见牠们振翅的声音,可以看见牠们那双紫色的瞳孔,毫无温度、毫无怜悯地凝视着他。 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 他想吶喊,张大的嘴却只剩下破碎的喘气声,彷佛有什么堵塞了他的喉咙。他想要挖开那些堵塞的东西,却感觉不到双手的存在。 他躺在冰凉的地面,泪水早已流干。 身体无法自主地痉挛着,任凭剧烈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也无力挣扎。 直到有人推开了门,原本从门缝中钻进的细小光线,一下绽放为耀眼阳光,照亮了阴暗的室内。 只是他早已沉睡,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再也没有任何知觉…… 第一章 其实王子恒的生活非常简单。 他在万事达快递有限公司担任快递人员,白天多半都在送件,晚上没有接案的时候,就会待在家里。 他家里有四十二吋的平面电视、各种游戏主机、一整柜的动画dvd,以及一整个房间的漫画,而且收藏仍在持续增加中,所以就算不用上班,要他一整天、甚至一辈子独自待在家里,他也不会觉得无聊。 由于他的生活圈不是在公司,就是在家里,也因此,他对目前的处境相当困扰。 「快说!今天上午十点你人在哪里?」表情凶悍的警官用力拍打桌面,以严厉的口气第十次质问他相同的问题。 阴暗的小房间内,只有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他以为只有在电影里才会看到的场景,没想到竟发生在自己身上。 「喂!你说话啊!」才一迟疑,眼前的桌面又「砰」一声发出巨响。 他很想回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已经重复无数次自己的行踪了,不明白对方为何反复质问他同样的事情。 今天他的行动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熬夜打电动、赶在上班前一刻才匆匆出门、到公司后接受任务送件、趁着送件时的空档玩最新的3ds恋爱游戏…… 唯一和往常不同的事情,就是害他坐在这里接受盘问的原因── 他看到了蝴蝶。 在他将对象送到收件人手中时,那只蝴蝶就这样闯进视线,停在他的手臂上。 以黑色、深蓝等冷艳色调为主的花纹,构成一双紫色的瞳眸,在翅膀上闪烁着异样冷光,如同透过锋利的视线凝视这个世界。 既骇人,又艳丽,美得令人屏息。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跟在飞远的蝴蝶身后走,还听见收件人笑说「原来你喜欢蝴蝶啊」。 其实他讨厌昆虫,也不喜欢蝴蝶,但眼前这美丽的生物吸引了他的目光,挑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跟随蝴蝶的足迹,直行、转弯,来到位于角落的某扇门前。蝴蝶飞进了半掩的门内,他也下意识地伸手推开那扇门…… 「哪有这么刚好的事?!你不过是送个东西,就这么巧跑进发生命案的房间?」 审问他的警官发出怒吼,震耳欲聋的吼声令王子恒开始头痛。 「你不但『刚好』闯进谋杀案现场,还『刚好』站在尸体前面?硬拗也要有个限度!」 「我走进去的时候……没看到尸体……」 王子恒自己也很无奈,要是早知那是命案现场,他一定会拔腿就跑,而且他亲眼目睹的景象,实在太骇人。 庄严的歌声中,触目所及皆是漫天飞舞的黑蓝色翅膀,眼前的空间布满紫色的眼睛……这早已脱离了最初所见的美感范畴,而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 直到身后传来尖叫,他才惊觉自己成了所谓的「第一发现者」,接着人就被带到警局了。而他只能从反复的问讯过程中,勉强拼凑出自己所遭遇事件的轮廓。 这并非单一案件,几个月前就已发生过类似的谋杀案,两起案件的死者都是外表俊美的独居男性,死时全都沉睡在满是蝴蝶的室内,被那些紫色的眼睛层层掩盖。 「别骗人了!长了张漂亮脸蛋,没想到竟然是个杀人狂,还弄了一整屋的蝴蝶遮住尸体……真恶心!快说!你到底是怎么杀害他们的?」 面对这近乎人身攻击的指责,王子恒不知从何反驳起,他的中文程度很差,完全想不出能说些什么,只能一再强调自己不知道。 「一般人看到尸体,不是吓到脚软就是落荒而逃,哪有人像你这么镇静?」 「boss也常说我神经大条,反应迟钝……」 「少胡扯了!」 「够了。」一道冷静的声音打断警官的咆哮。 只见两个男人走进侦讯室,原本咄咄逼人的警官表情瞬间变得谦逊,必恭必敬地向两人打招呼。「队长、教授。」 王子恒跟着抬起头,走向自己的其中一个男人穿着高阶警官的制服,显然正是警官口中的「队长」。 另一人则是穿着品味超群的西装,就连他这个只有一千零一套西装的人,也看得出那是高级品,应该就是「教授」。 虽说被称为「教授」,这人看起来却意外年轻,年纪似乎和自己不相上下,而且就算以同性的眼光而言,这位「教授」的英挺外表也和他身上的衣物同样不凡,给人精悍印象的脸部轮廓充满自信却不高傲,反而散发出学者般的沉静气质。 漆黑如墨的发色和浓眉,就连瞳孔都是发亮的黑,和他身旁的警察队长散发出来的压迫感截然不同,带着点内敛的锋利光芒。 光是被这个男人的目光锁定,就彷佛被x光扫射全身,令人有种无所遁形的错觉。 王子恒莫名地感到畏缩,垂下了视线。 没多久,淡淡的香水甜味传进鼻腔,「教授」取代了警官的位置坐在他面前,以温和的语气向他说:「你好。」 被这好听的声音所吸引,王子恒再度抬头,意外发现眼前风度翩翩的男人拥有极富魅力的双唇,尤其是微笑时绽开的弧线和眼角的笑纹,都让人印象深刻。 可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笑容有点眼熟……是不是在某个游戏里看过类似的角色? 「你叫做王子恒?」 在对方的询问声里,王子恒回过神来,轻轻点头。 男人向他绽放出更亲切迷人的笑容,「你的绰号一定是『王子』吧?」 他「嗯」了一声之后,不再搭腔。 的确,拜外表所赐,之前他到现在任职的公司面试时,老板就曾当着他的面感叹「果然是位高雅的王子啊」,从此「王子」这个绰号就不胫而走,连同事都说他「不讲话的时候还满像贵族的」。 巴掌大的白皙脸蛋,五官深邃立体,整体的脸部线条却意外柔和。一定要举实例说明的话,就像游戏中专门设计来掳获女性玩家的心、俊美到几乎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出现的男性角色。 但其它人或许不知道,在进入高中之前,王子恒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外貌出色,甚至还曾被嘲笑为有厚重眼镜和钢牙的科学怪人。 那是一段惨不忍睹的青春回忆,恍如恶梦般的过去…… 「我的绰号和这件案子没关系。」 听到王子恒沉默许久才挤出的响应,对方只是笑着附和一句「说的也是」。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严格说来,我不算是警方的人,只是他们从美国请来指导的鉴识学教授罢了,你可以叫我vincent。听说你很喜欢电动,可以告诉我,你在玩的是什么游戏吗?」 王子恒没答腔。他的确向警方提过自己在送件途中玩了一下电玩,但没说出游戏内容,况且他也觉得这与谋杀案、眼前的男人都没关系。 「那我猜猜看好了……如果是可以随身携带的游戏机,不是psp就是ds吧?」 王子恒的眉毛微微抽动,很接近了,可惜不是。 男人没有漏看他细微的反应,「那么,应该是最新的3ds了,我想你玩的是恋爱游戏吧?目前最热门的应该就是……」 男人口中正确无误地吐出游戏名称,令王子恒错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眨着浓密的长睫毛望向他。 「我说中了吗?看你的表情不是很惊讶。」 不,他很惊讶。 王子恒也不晓得自己的脸部肌肉哪里有问题,总是无法做出明显的表情,也常被责备「你怎么老是面无表情?」、「真令人火大」之类的,像今天侦讯他的警官,就因此误以为他是冷血杀人魔,天知道他只是天生长了张扑克脸而已。 「开玩笑的啦!看也知道你很惊讶。」 男人的宣言有点出乎意料,让王子恒只能死命忍住问他「你真的看得出来吗」的冲动,继续保持沉默。 「那么,既然是那款游戏,你应该对她说了吧?」 男人的表情意有所指,明白对方指的是「那句话」后,王子恒顿时窘得面红耳赤。这个鉴识学教授对游戏也太了解了吧! 「教授,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她又是谁?」 「我已经询问过那栋大楼的住户,有一位家庭主妇证实,她曾经看到一个混血小帅哥在楼下玩电动,而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对方对着电动的屏幕说『我爱妳』。」 惨了!王子恒在内心吶喊,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可是他也没办法啊!那款恋爱游戏以细腻又贴近真实生活的互动为卖点,如果两、三天没开机,游戏的女主角宁宁就会用撒娇的语气抱怨玩家忘了她,所以一旦游戏开始,就非得每天和她培养感情,才能逐渐提升好感度。 像昨天他为了赶送件,没等到剧情告一段落就匆匆关机,结果今天再次开启游戏时,宁宁竟生气了,噘着嘴责备他没有好好说再见就离开……那傲娇的模样可爱是可爱啦!不过硬要他说「我爱妳」才肯原谅,就让人相当困扰了。 可是如果不顺着她的要求做,她的态度就会越来越冷淡,更别提之后的剧情发展……他真实恋爱的经验没多少,至少在游戏里的恋爱绝对不能输。 这下好了,被人看到他对着电玩屏幕谈情说爱,一定又会被骂「好恶心」、「臭宅男」之类的…… 「根据她的证词,她看见这名混血帅哥大约是上午八点左右。」男人却只是以沉稳的语调继续说:「那是她固定出门买菜的时间,因为对方长得很帅气却举止怪异,所以多看了几眼,没想到这一看竟然看到八点半,害她没买到那天限时特价的水果。」 毕竟愿意在他人面前对游戏角色诉说爱意的人,一定脑袋不正常得令人印象深刻。 尽管「教授」没有这么说,从容地继续向警方厘清他涉案的嫌疑,王子恒依然羞愧得无地自容,只能死盯着男人价格不斐的腕表看。 「直到法医到达现场勘验时,死者尸体都尚未僵硬,连尸斑都没有出现,因此推论死亡时间是八点至八点半左右,而凶案现场你们也看过,不是几分钟内就能完成的。」 「可是他身上有很多蝴蝶的鳞粉啊!」 「我想第一位到达现场的警察和另一位住户身上,也会发现相同的鳞粉,毕竟案发现场是飞满蝴蝶的密室,没沾到鳞粉反而奇怪。」 「就算如此,他的证词还是有疑点,他说是去送件,但所提供的收件地址根本是空房,没有人住!」 「这点你们队长也向他们公司的老板查明了,今天确实有派他去那里送件,不过委托的送件人和收件人留的都是假名,也无从追查。」男人顿了一顿,接着说出犀利的事实,「这就表示我们得换个办案方向了。最可疑的嫌犯不是他,而是那个消失的住户。」 大声咋舌的警官话锋一转,回到王子恒身上,「可恶……喂!你记得那个人的长相吗?」 王子恒急忙绞尽脑汁回想收件人的长相,可惜除了停在手上的蝴蝶,和对方取笑他的声音之外,他什么也记不起来,甚至忘了自己究竟有没有回头,向收件人说些「感谢您光顾万事达」之类的客套话。 最后,他诚实地摇摇头。 「什么?!」警官再次发出咆哮,声音之大,让他不禁缩起肩膀。 「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共犯吧?!」 「你饶了他吧!他不太会认人。」「教授」面露苦笑,再次给王子恒似曾相识的错觉。 王子恒不禁怀疑,说不定他真的认识这个「教授」,不然对方为何知道他向来不擅长辨识人的长相? 「怎么想都觉得太可疑了吧!而且他是命案现场的第一发现者,您不是说过,第一发现者是最有嫌疑的人吗?」 「我想你们要逮捕的,应该是真正的犯罪者,而非抓住一个有嫌疑的人就紧追不放。」男人蓦地开口,语气明显变得严厉,「你有没有想过,这并不是由证据来说话,而是将罪状强加于证据之上,身为执法人员,这种态度最要不得。」 「vincent!」始终没有说话的队长适时出声,苦涩的表情似乎在请他口下留情,免得自己部下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就算他真的很不会认人,也不能排除他是共犯的可能性,他可是唯一近距离接触过嫌犯、还送东西给嫌犯的人,什么都推说不记得、不知道,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总之,我反对这种找不到其它物证,就紧抓着仅有线索不放的办案方式。」 「所以我说了,他还有共犯的嫌疑。」 不知不觉中,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见识过很多真正的杀人狂,也曾和他们面对面谈话,甚至相处过一段时间,这个人绝对不是共犯,更不会是凶手。」 男人深黑的双眸迸射出光芒,坚定而充满说服力,彷佛有种魔力,足以令听者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王子恒不自觉的看呆了,过一阵子才想起,现在他面前上演的这一幕,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内哄吗? 「就算被牵扯进来,也不是他自愿的。」 「啊……真是的,我不计前嫌找你来,可不是为了让你替他脱罪。」 「脱罪?这个词汇是建立在认定嫌犯有罪的前提下吧!」 「没想到你去美国这么多年,中文程度没退步太多嘛!」 眼见两人陷入唇枪舌战之中,被夹在中间的王子恒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应该是这桩连续谋杀案的重要关系人,但很微妙地完全插不上话。 他知道他们争执的中心点是自己,却不明白为何一方死命替自己说话,而一方又不肯信服,就连侦讯他的警官也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的激辩,因为一通突然的电话而中断,队长接起手机后几分钟,便切断通话,叹息着宣告他可以走了。 「你们公司来头不小嘛,记得替我向你老板问好啊!」队长的口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讽刺意味,显然他能顺利离开,正是员工们称为「boss」的老板万明晓替他疏通的结果。 临走前,警官又以近似恐吓的语气警告他,他的嫌疑还没完全排除,灵量不要乱跑以方便联系。 终于能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令王子恒松了口气,不过令人沮丧的是,他的背包被警方列为证物,要等采证完才能归还。 「真是太糟了……」他垮下肩膀步出侦讯室,心头一片乌云密布,他的3ds还在背包里,这下他好不容易挽救起来的好感度,等于重新归零了。 踏着沉重的步伐准备离开,有人却从他身后快步越过,望着那气质出众的挺拔身影一、两秒,王子恒才想起对方正是极力帮他洗刷嫌疑的「教授」。 对了,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vincent!」一出声,就连王子恒都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他也不懂自己为何会一时冲动的喊住对方。 男人略显迟疑地停下脚步,在回过头来的瞬间,向他投以依然魅力四射的笑容,「英国腔。原来你的另一半血统来自英国啊!」 男人说对了,或许是受到父亲的熏陶,他的英文说得比中文好,也在大学时进修拉丁文,但王子恒不晓得是否该跟尚未熟识的人聊这么多,因此保持沉默。 「抱歉,是我太多话了……我没料到你会叫住我,我还以为你会迫不及待想逃离这里。」 「我是想早点离开这里啊!」王子恒不经大脑的率直言论,惹得男人发出轻笑声,他这才察觉自己太坦白了,「你……认识我吗?」 男人忍不住「噗哧」一笑,抛去方才温文儒雅的伪装,放声大笑起来,「拜托!我都已经拚命暗示你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不会认人这点还是没变,我以为你好歹会记得同学的脸。」 「咦?同学?」想起对方曾说过「他的确不太会认人」,这句话如今想来,或许不只是替他辩解,还带有揶揄的意味。 只不过,这开怀大笑的嗓音和不减魅力的双眼,也更加眼熟了…… 「你……到底是?」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国中同学。」 「国中……」王子恒倏地浑身僵硬,那是他最不堪回首的青涩时期,「你……你是……」 「成岩国中,第五十一届毕业生。」男人露出俊美到令同性嫉妒的笑容,宛如绅士般以优雅姿态向他伸出手,「十年不见了,我是霍文森。」 剎那间,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满溢而出,挡也挡不住,可怕的回忆,有如潮水迅速涌上心头。 王子恒瞬间想起,自己二年级转学到那所国中的第一天,身为班上领导人物的霍文森曾以如沐春风的迷人笑容,亲切地问他,「你喜欢这间学校吗?」 那笑容,驱散了他对转学的不安。 他也记得毕业前的某一天,湿漉漉的地板传来清洁剂刺鼻的气味,嘲笑声、叫嚣声不绝于耳,包围着浑身湿透的自己。 不愉快的回忆让他耳根发热,身体却异常冰冷,无论有多难受,都无法从困境中逃脱的绝望感全数回笼,而那些包围自己的人群当中,眼前这个人年少时的脸庞清晰浮现,对他冷眼相待。 如今,阔别十年的国中同学,正以低沉悦耳的嗓音询问他,「你喜欢喝咖啡吗?」 活了二十五年,王子恒不明白的事情很多。 五岁时,他不明白小朋友为何都指着他笑;十岁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老是遭到排挤;十五岁时,他更不明白,为何总是有人喜欢找他麻烦?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自认没有招惹任何人,但以霍文森为首的那群人却没事就取笑他的长相、说话的腔调、模仿他戴牙套讲话漏风的样子,甚至拿走他的私人物品,起初只是藏起来害他找得团团转,后来竟堂而皇之地宣告「扔掉了」。 霍文森拥有比同龄学生更结实修长的身躯、引人注目的俊美脸庞,无论在学业还是运动上的表现,全都出类拔萃得让人嫉妒,理所当然成为焦点。 他不只是班上的领导者,更贴切一点说,简直是教室里的国王,所有人都臣服于他、讨好他。 他曾经非常羡慕这个人,但后来只剩下深深的厌恶。 当年他不明白霍文森为何如此针对他、讨厌他,更不明白的是,既然如此厌恶他,在国中生涯的最后一天,又为何那样对他…… 「这间店的评价还不错喔!」十年后的霍文森,擅自带他走进咖啡店,擅自选了靠窗的位置,更擅自招手请来女服务生,擅自替他点了据说是店内招牌的拿铁和千层派。 思绪瞬间从年少时拉回现在,王子恒一时间难以适应而有些恍惚,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拿起手边的小叉子,戳向被霍文森切成四片的千层派。 啊!他又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个男人牵着鼻子走了。 不过,他的懊恼在将味道和外型都很完美的千层派送入口中之后,全都烟消云散。 「真厉害……千层派很难切得这么好耶。」 他们公司的切派高手──秘书高逸达曾说过,千层派的迷人之处,就在于派皮层层迭迭的酥脆口感,搭配柔软香甜的内馅,因此派皮很容易碎裂,或者在切的时候挤出内馅。 「秘诀就是心狠手辣。」霍文森说出和高逸达相同的心得,以毫不搭调的优雅动作端起咖啡杯,轻啜一口,「面对漂亮过头的东西,如果出于怜爱而不敢动手夺取,永远也无法属于自己。」他说,眼神带着些许深意射向面前坐着的人。 但王子恒没注意到这道明显过于锋利的目光,只是无法理解地歪歪头。 这个小动作惹得霍文森发出轻笑。「我随口说说而已,你不用一脸困扰的样子,真是一点都没变。」 「是吗?」低下头,他不喜欢霍文森提起过去的自己,说他「没变」、「和以前一样」,犹如宣告他脱离不了悲惨的少年时期。 「我想你没发现吧,除了我之外,刚才还有一个人也是我们的国中同学。」 「……咦?」王子恒睁圆了双眼,这倒是天大的坏消息了。 「队长啊!」霍文森忍住想笑的表情,就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不记得他了」。 直到他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是「吴纪棠」,王子恒才稍微有些印象。 他记得那个人当过班长,是班上功课前几名的学生,不过和霍文森那群人并非同一挂的,当然也不和自己一挂。 不对,自己从来没有和谁同一挂,一向都是独来独往……或者说,刻意被孤立。 「其实我国中时和他处不来,所以知道协助的对像是他时,多少有点尴尬,但工作归工作嘛!」霍文森表情泰然自若的说。 王子恒立刻想起两人之前在侦讯室的争执,尽管各有各的立场,却不参杂私人恩怨,算是相当专业的表现。 当然,这是在吴纪棠讽刺他「你中文程度没退步」之前。 「你就原谅他不顾旧时的同窗情谊吧!他也是职责所在,该怀疑的还是得怀疑。毕竟我们活在一个连儿女都有可能杀害亲生父母的世界里啊!」 王子恒看他无奈的苦笑,心想这个人应该见识过许多真实的人性黑暗面。「你真的见过杀人狂?」 霍文森回答「是啊」的语气带着苦涩,开始说起自己国中毕业之后,全家移民到美国的生活。 一开始得适应不同文化,有时甚至要面对种族歧视的艰辛,到后来努力完成博士班学业,跟随恩师在大学担任助理,继续研究鉴识学的经历,中间也穿插他实习时勘查犯罪现场遇到的趣事。 在霍文森简明扼要的叙述中,辛苦的部分都被轻描淡写带过,大多以幽默的语气强调有趣之处,但王子恒明白,这个人获得如今的成果,付出的肯定比他所说的辛苦好几倍。 国中毕业以后,自己没和任何人联络,自然无从得知霍文森去了美国,以及吴纪棠当上警官、甚至担任队长的事。如今听听这些有趣的故事,竟觉得挺有意思的。 「其实我还配不上『教授』这个头衔,是纪棠这样称呼我之后,其它人也跟着喊。他那些部下们不知道他是在讽刺我,因为他没想到请来短期指导的人不是我的老师,只是我这个助理而已。」 「我觉得你很厉害啊……鉴识学是门实用的学问。」 真是的,自己怎么开始称赞起曾欺负过自己的人?王子恒有点懊恼,却在看见霍文森欣慰的笑容后,化为云烟。 算了,男人的心胸不该如此狭窄,毕竟他刚才还帮自己说话。 「所以……你才会说我不像杀人凶手吗?」听完了霍文森对方才他陷入的案情简单说明后,王子恒不由得问。 「能够不被警方抓到,代表凶手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因此,我可以断言你绝对不是。」 「……你是说我看起来很不聪明?」 「不是,我是指你没有他们那种细心到神经质的特性,如果要证据的话……」 霍文森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这一瞬间,王子恒彷佛看到十年前,对方那带着恶意的坏心表情。 然而,只见对方指着嘴角,说了声「这里」。会意过来的王子恒,仿照他的动作抹抹唇边,定睛一看,手指上沾着些千层派的余屑。 秉持不浪费食物的宗旨,他立刻将指头放进嘴里,舔了个一乾二净。这千层派不愧是店里的招牌,仅存的碎屑小归小,口感和香气依旧令人回味…… 「呵……呵呵……」 身旁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王子恒赫然发觉,自己无意间做出的舔手指幼稚行为已被霍文森亲眼目睹。 一股热潮瞬间涌上面颊,他低头猛啜咖啡掩饰羞愧,结果喝得太急还呛到,吓得一旁的霍文森停下笑声,紧张兮兮地问他「没事吧」。 太好了,真是丢脸到家了! 好不容易停止咳嗽,王子恒忍住强烈的自我厌恶,应了一句,「没事啦……」 「没事就好。对不起,我不该笑你的,只是觉得你……实在是太……」 「太怎样?」不懂霍文森为何不说下去,没听到答案的王子恒抬起头,却对上一双深刻凝视自己的漆黑眼眸。 那见证无数犯罪者、具有优秀洞察力的眼睛,彷佛能看穿他所有的犹豫和自卑,看穿他对他既羡慕又恐惧的矛盾心情,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国中毕业典礼那天,透过被水模糊的视线,和对方四目相对的剎那…… 「王子。」 突如其来的温柔呼唤,将王子恒拉回现实。 霍文森眼中只剩下亲切的笑意,问道:「我也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王子恒对于这十年间的落差总是反应不过来。记得国中时,对方从不喊他的名字,只有故意讥讽他的时候,才会叫他「钢牙王子」或「宅臭国王子」。 难道这个人全都忘了吗?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不只先认出自己,还记得他不会认人,那当然不会忘记他曾经欺负过自己的事情。 可是他不想追问、不想提起,否则只会显得自己甩不开过去而已。 最后,王子恒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了句「都可以」,而霍文森也抱以友善的微笑。 「今天真是为难你了,毕竟这件案子太过离奇,而且一直抓不到凶手,大家的神经都绷得很紧。」 「我知道,但我不是凶手。」 「我知道,我相信你不是。」坚定的口吻、诚挚的表情,从霍文森口中说出的话,令人莫名安心。 「我也相信,你真的只是被蝴蝶吸引过去。你从以前就只专注于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什么也动摇不了你,一副意志坚强的模样。」 王子恒困惑地眨着双眼,他从不知道对方眼中的自己,有这样的特质。 「很美吧?」 「咦?」突然抛来的问题,令王子恒反应不及,「什么很美?」 「我是说蝴蝶!你说过你是被蝴蝶吸引,才会跑进命案现场。」 「嗯,因为我从没看过那种蝴蝶。」他老实的回答。 「我之前也没亲眼看过,那种蝴蝶的名字是『瞳纹蝶』,是来自南美洲的罕见品种。我调查了一下,全台湾只有几座蝴蝶园饲养这种蝴蝶,而且大多已经停止培育了。」 霍文森向他解释,瞳纹蝶对于环境的湿度、热度及食物相当挑剔,没有经过精心设计的人工雨林,根本无法饲养成功,培育者甚至得模拟热带雨林的强烈气候变化,才能培育出真正的瞳纹蝶。 「只要撑过艰难的环境,这份坚强会让牠们蜕变成绝美的生物。正因为牠们很美,也很致命。 「根据死者身上出现蓝紫色尸斑这点,法医初步推测是中毒死亡,不过还是要等完整的验尸报告出炉才能确定真正死因,至于他们是怎么中毒的,又是另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是蝴蝶的鳞粉吗?」 「一般而言,蝴蝶的鳞粉没有毒,只是碰到蝴蝶也不会有事,你自己不就印证了这个论点吗?」 王子恒顿时恍然大悟,不然曾让蝴蝶停在手上的自己,应该也会中毒才是。「的确很匪夷所思……」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蝴蝶园走走?」 「咦?」对方如同提出约会的自然口气,怔住了王子恒。 「我刚才说有培育瞳纹蝶的几间蝴蝶园,最近的那间距离这里不过十几分钟车程,虽然我向警方提过蝴蝶园的事情,但他们目前的侦查方向是以追查凶手的身分为主,而我,则是想以研究者的角度分析凶器本身。」 「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好像很感兴趣。」 再度被霍文森说中心思,王子恒不甘心地咬咬下唇。好吧!他的确是对难解的谜题没有抵抗力。 就像解谜类的电玩一样,一开始的剧情越走越模糊,但越靠近真相,就越会发觉之前获得的线索都是有迹可循的。 不过,他的兴趣也得建立在自己并非嫌犯的基础上。 「就当作替你自己洗刷嫌疑吧!」看穿了他的迟疑,霍文森又补充,「只要揭开凶手的犯案手法,他们对你的怀疑也会不攻自破。」 王子恒旺盛的好奇心一直在鼓吹他答应,但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恐惧却又令他裹足不前。 那段灰暗的过去是十年前的事了,他不该为此耿耿于怀,却不免困惑对方为何能假装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 在咖啡厅这种公共场合里,他或许可以假装镇定地和霍文森聊天……即使大部分时间都是对方在说话,可是单独和他结伴同行又另当别论了。 除此之外,他也不想再涉入这桩凶杀案半分。 好奇归好奇,但他还是想安静过自己的日子,不惹是生非,顶多注意一下新闻,耐心点等警方破案就好。 「我会考虑看看。」尽管嘴上这么说,王子恒已暗自决定不再和霍文森或疯子凶手有所牵扯。 「考虑看看……是吗?」霍文森仍维持着微笑,话语里隐含着些许暧昧不明的情绪,似乎看穿了他的打算。 这一瞬间,王子恒强烈怀疑对方有读心术,将他的心思读得一清二楚。 但霍文森最后还是维持彬彬有礼的态度,递出一张名片,「那就等你想去的时候和我联络吧!不然平时我们也可以多约出来聊聊。」 「嗯……」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好,王子恒默默收下连碰都不想碰的名片。 「那么,我们的午茶时间也差不多要结束了。」霍文森很快取走桌上的账单,「这次让我请你吧,谢谢你陪我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 「咦?可是……」王子恒正想提议平均分摊,右后方传来的一句「真巧啊」,就打断了他的发言。 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一个女人挽着一个男人伫立在他们桌边,那个男人还看似熟识地向他们挥手。 此刻,王子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又是谁啊? 正想着应该是霍文森的朋友时,陌生男人却一左一右地拍拍他们两人的肩,「文森,王子,好久不见了。」 王子恒这下着实愣住了,对方显然同时认识他们两人,但他毫无头绪,只能向身旁的霍文森投以求助的目光,却赫然发现那张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看到霍文森露出如此严肃而漠然的表情。 「看王子的表情,果然忘记我是谁了。」男人露出开朗的笑容揭晓谜底,「我是你国中同学胡裕澄啦!」 「咦?!」王子恒终于想起这个人了,就是曾取笑他是「自闭阿宅」,当年常和霍文森连手欺负自己的跟班。 今天的巧合,实在多得令人招架不住。 第二章 「这么说来,你们简直就像在开国中同学会嘛!哈哈!」 在同事爽朗的笑声中,王子恒不好意思澄清当时的气氛其实没有那么欢乐,甚至有些尴尬,只好继续对着计算机工作。 啧!这个数据库最近换了防火墙,要骇进去变得有点棘手…… 最近真是诸事不顺。 他正沉迷于一个名为「红蝶」的灵异系列作游戏。顾名思义,红色的蝴蝶不时会出现在游戏中,只是目前他仍无法参透红蝶与剧情的关联。 努力了好几天,游戏依然没有破关,剧情一直停在双胞胎姊姊失踪、妹妹拚命寻找她的地方;心情不佳之下,他试着帮自己的gps──小彼德加工,却因心不在焉而把它弄坏了…… 对了,等一下得先处理小彼德才行,不然今天的送件地点那么偏僻,车子没有导航系统很容易迷路。 「不过很巧耶!一天之内遇到三个国中同学,被雷劈到都没这么准。」 一旁同事的评论让王子恒停下敲打键盘的动作。他的确有种被雷打到的感觉。 在美国研究鉴识学的霍文森、成为警官的吴纪棠,以及担任计算机维修师的胡裕澄,不同工作、不同生活圈、分离十年以上的同学就这样凑在一起,怎么想都觉得机率太小了,小到像是某个人操控的结果。 「怎么了?见到国中同学,你好像不是很兴奋。」身材高大的阳光男孩偏了偏头看他。 「因为我和他们不熟。」比起那些十年没见的国中同学,跟公司同事相处还比较自在。 像现在和他聊天的后辈陆圣晖,虽然身材壮硕,但笑起来却显得有些稚气,个性也很和善,有时热心到近乎鸡婆的地步,但不让人讨厌,算是公司里和自己比较亲近的同事,也比较能聊天,不像三天前,他同时面对两个曾让他国中生涯生不如死的人,除了杵在原地傻笑之外别无他法,气氛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而霍文森和胡裕澄之间的气氛也很奇怪。 尽管两人在国中时曾是死党,霍文森的态度却和与自己重逢时截然不同,不但异常冷淡,面对胡裕澄热情的攀谈,他既不主动开口,响应也不热络,顶多有问有答而已。 反倒是胡裕澄不断询问他们的近况,还热络的谈起自己的事情,说他常为公家机关或医院修理计算机、年底即将和身边同为计算机维修师的女友结婚之类的。 王子恒忘了自己有没有说「恭喜」,当时他的意识好像飞到九霄云外,当然,他们之间的话题,全都围绕着「现在」打转。 或许因为论及婚嫁的女朋友在身边,胡裕澄不好意思提起往事……但若是如此,就应该选择避开他们才对啊!可当时的情况,却是他主动前来向他们打招呼。 不知情的外人,可能会误以为他们三个人是久违重逢的好同学,殊不知其中暗潮汹涌的纠葛。 这一瞬间,王子恒终于想通自己这几天诸事不顺的主因了。 他明明下定决心要远离霍文森,却一再想起他,导致整天心神不宁,什么事都做不好。 「嗯……你好像不太容易跟别人熟,也不会认人。对了,你该不会直接问国中同学『你是谁』吧?」陆圣晖觉得这很有可能。 「那倒不会……有一个我还记得。」 他没在第一时间认出霍文森,至少曾觉得眼熟,偏偏胡裕澄的脸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但这也不稀奇,他之前同样没认出吴纪棠……不对,这可不是该自豪的事情。 这时,和楼下警卫联机的对讲机响了,身为公司资历最浅员工的陆圣晖立刻自告奋勇前去接听,「……好的,就请他上来吧!」 有客人?但没听说上午有顾客预约面谈啊?王子恒好奇地问是谁要来。 「喔,是送花的人。」 「花?谁的花?」 「送给你的花啊!哇啊!有两大束耶!」 「什么?!」王子恒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后辈已冲到公司门口,替左右手同时抱着两大束鲜花的花店员工开门。 「那个……请问您就是王子恒先生吗?」 在店员的询问下,陆圣晖摇摇头,伸手指向呆若木鸡的王子恒,「他才是。」 拜出众外貌所赐,他不是第一次收到花,但眼看几乎将店员掩埋其中的庞大花束朝自己逼近,王子恒还是愕然的往后踉跄了一步,幸好陆圣晖从旁接过一束花,替他减轻一半的负担。 但仍有一束花塞进他的怀中。 再怎么艳丽绝美的花朵,数量一多后依然颇具重量,沉甸甸的压在臂弯里,难怪那店员交货之后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只向他们点头示意便快步离去。 「你们两个小鬼头在吵什么……哇啊!哪来这么多花,怎么一回事啊?」刚从员工休息室晃出来的另一位职员区宗靖也不禁瞪大双眼。 王子恒正想说「我才想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咧」,陆圣晖突然「咦」了一声,而后叫了起来。 「这里有张卡片耶!」 「卡片?」王子恒放下自己手上的花束,从陆圣晖手中的花束上抽过卡片,卡片内只写了「献给王子」短短四个字,但当他看到署名时,便诧异的倒抽一口气。 自从上次玩「红蝶」时,被潜藏在书架间的恶灵袭击后,他已有好一阵子没体验过类似心脏停止的惊吓感了。 「到底是哪位大小姐这么多情,特别送花过来啊?」对王子恒难得震惊的反应感到新奇,曾经身为猎艳高手的区宗靖挪动他挺拔的身躯挤了过来。 「霍文森……咦?等等,这怎么看都是男人的名字吧!」 「男人?」连陆圣晖也好奇地探头过来。「真的耶!他为什么要送花给王子啊?是你生日要到了?」 「不是……」今天的日期跟自己生日差了十万八千里,何况他也不觉得霍文森会知道他的生日…… 对了!霍文森!他到底想干么? 某部电玩的主题曲突然响起,王子恒花了好半晌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机铃声,匆匆接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的是既陌生又好像在哪里看过的号码。 「收到我的花了吗?」彷佛能洞悉人心的男性嗓音穿透耳膜,正是他刚才想抓来揪住领子盘问的人。 「霍文森?!」 「别喊得这么生疏,我喜欢你叫我vincent。对了,你现在有空吗?」对方轻笑着,从容询问他接下来的行程。 「还有一小时就得去送件……」等等,他怎么聊起来了?明明有重要的事情要质问他啊!「喂,你为什么要送花给我啊?」 「我想送你的礼物还没完呢!你推开窗户看看。」 「窗户?」不明所以的走到窗边,王子恒顺手拉起百叶窗,推开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外除了城市街景外,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对! 他的视线往下移,清楚看见身穿深绿色条纹西装的男人正伫立在大楼入口,以优雅的姿态向他挥手。 「找到你了。」 即使遥遥相望,王子恒仍觉得自己几乎能看见此刻对方脸上宛如捕获猎物般的自信笑容。他赶紧切断电话,缩回探出窗户的上半身,迅速放下百叶窗,焦虑地在原地打转。 霍文森怎么知道他的手机号码?怎么会知道他的工作地点…… 对了!那个男人可是警方请来协助办案的指导者,要得到他的数据简直轻而易举,再不然,每年寄来的校友通讯簿上应该也有数据,只是他从不去翻阅,毫不关心别人的现况而已。 「哟!看来送花的人直接追上门了呢!」身后飘来区宗靖轻浮的发言,只见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前辈正笑嘻嘻地向他眨眨眼,「这家伙该不会想追求我们家的王子吧?」 「并不是。」王子恒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这算哪门子的礼物,分明就是直接上门来堵他嘛! 没关系,反正他不出去就好…… 但公司门口的迎客风铃突然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王子恒抬眼一看,就见他还打算避不见面的男人,已迈开修长的步伐踏进门来,悠哉地向他打招呼。 「你……你怎么上来的?!楼下应该有警卫……」 「是我请警卫让他上来的,他不是你朋友吗?」陆圣晖边说边将自己手中的花转塞进他怀里,提醒他别让送花者失望。 王子恒第一次痛恨起他的鸡婆,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霍文森露出迷死人不偿命的微笑,将手环上他的肩膀。 「既然你还有一个小时的空档,择日不如撞日,就请你陪我这位国中同学出去走走吧!」霍文森很自然的开口邀约,就像两人间本该这么熟稔。 「什……等等!」王子恒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接近全身僵硬,无奈手上抱着花,无法反抗,只能扭动肩膀试图挣脱他的箝制,没想到对方将他搂得更紧,还刻意捏了捏他的肩头,让他更加紧张。 「还是说,你在气我突然跑来找你?」霍文森低声问,声音几乎是贴着王子恒耳边响起。 「不……」他全身鸡皮疙瘩乍起。他本就不习惯和别人亲密接触,更何况是这位久违的国中同学。「你不要抱着我。」 「抱着你?啊,抱歉,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和朋友勾肩搭背惯了,回国后一时改不过来。」话虽如此,霍文森却无意松手,只稍微减轻了按着他的力道。 王子恒记得国中时他是班上的中心人物,但往往是他的追随者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他,他从不主动和他们搂搂抱抱,看来「勾肩搭背」是霍文森在国外养成的习惯。不过他也在漫画上看过,很多人会故意用这招增加和主角的肢体接触……呃,他在想什么啊! 「瞧你一脸不相信的样子,难道你觉得我们称不上是朋友?」 他们的确不是朋友啊!但看见霍文森殷勤的笑容,他又不忍心说真话,「我只是不习惯和别人靠太近。」 「如果连和朋友相处你都这么不自在,我真好奇你是怎么跟女朋友交往的。」 「我又没有女朋友。」话才出口,王子恒就后悔了,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因为外貌出众,他身边从不乏追求者,但他的沉默寡言和面无表情总是让想接近他的人感到不耐烦,尤其发现他正是俗称的「宅男」之后,更是敬而远之。 这样的自己,一定让从学生时期就很受欢迎的霍文森瞧不起吧! 王子恒偷偷瞄向他,意外的是,那张散发成熟男性魅力的脸庞,看起来竟有些……愉快? 「既然如此,你就从现在开始习惯和我相处吧!」 「咦?」 「我会多花点时间,让你体验和朋友相处的感觉。」 「咦?!等、等一下……」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让王子恒反应不及,他还没回过神来,霍文森已紧紧攫住他的肩膀,像带小鸡般把他带出门。 可恨的是同事们非但没有救他,反而向他挥手道别,鼓励他和送花者尽量培养感情。 陆圣晖甚至语带欣慰地说:「除了我们之外,第一次看到王子有别的朋友。」 真是没礼貌!不对,当务之急是他不能再被霍文森牵着……那句话怎么说?牵着「脖子」走? 眼看两人即将来到电梯门前,他再也顾不得对方的面子和自己的形象,没气质的用力挣扎,还嚷了起来,「等等,你要带我去哪里?」 「竟然问我要去哪里……你真的忘了吗?」霍文森缓下脚步,终于放开了他,脸上难掩失望,「你不是答应过我会好好考虑?」 「啊!你是说要去蝴蝶园的事情?」 「是啊!明明留了名片给你,你却迟迟不和我联络,害我每天眼巴巴盯着手机,连工作时都无法专心。你该不会……已经把我的名片丢了吧?」 霍文森以穿透人心的性感嗓音控诉他的冷漠,在这无言的压力下,王子恒只得拚命摸索自己全身上下的口袋,好不容易摸出被揉得皱巴巴的名片。 他的确已经把名片揉掉,准备扔进垃圾桶,却因为同事和他商量换任务的事情,情急之下将名片又塞进口袋里,才会变成如此饱受蹂躏的模样。 「我有留着你的名片,没弄丢。」 「可是我看不出你有保留的意思。」 「我只是不小心折到了。」因为心虚,王子恒一向慢吞吞的说话速度不自觉加快起来。「你看,上面的字都还很清楚……vincent huo. howard……」 为了表明自己没有说谎,他以标准的英语念出名片上的英文名字及头衔,就连霍文森在美国任职的学校、兼职服务的机构、地址、联络电话,全都一字一句完整念过,直到对方笑说「我的个人信息好像都被你念完了」,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糟了,他紧张时的怪癖又出现了。 每当他一遇到无法冷静的情况,就会随口念出所看到的句子,要是眼前没有目标,他甚至会读出脑海中浮现的文字帮助自己镇静……不对,严格说来不是「读」,而是如「念咒」般喃喃自语。 这是他从小养成的怪癖,由于这行为太过诡异,不只一次吓到同学及同事,他身为英国人的父亲都对此有些头疼。 但之前他就算发现尸体、遭到警察侦讯也没吓成这样,没想到一遇见霍文森,就什么都乱了。 「真令人意外……」 听见霍文森的感慨,王子恒沮丧地垂下肩膀,对方以前就认为他是怪胎,终于忍不住要开口嘲笑他了。 「我很喜欢听你念我的名字。」 「欸?」出乎意料的话语令他抬起头,只见霍文森的脸上不见一丝戏谑,只有重逢后经常挂在脸上的诚挚微笑。 「我喜欢你的英国腔。即使住在美国,我还是爱听英国腔,那是绅士才具备的成熟魅力,会让听的人浑身酥麻。」 「……酥麻?你说的太夸张了。」他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词句很……奇怪? 「无论如何,我觉得你说话的腔调很好听,我很喜欢。」霍文森绽开一个魅力十足的带电微笑。 「呃……」王子恒不晓得这种时候是不是该道谢,霎时满脸通红。 「真的很喜欢。」 「不……不用说那么多次吧!你以前明明……」嘲笑过他的口音。但这种话他不敢说出口,彷佛一旦点明,他们之间那道隐形的防线就会被打破。 正当他苦恼之际,初次见面时就隐约闻到的香水味,占据了他的嗅觉。发现霍文森正逐渐向自己靠近,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但对方也跟着逼进。 一进、一退、一进,直到他的背抵在墙上,再也无处可退为止。 「你、你要做什么?」王子恒威吓着,只可惜语气和表情都显得无力。 「你不用防我防得那么严,我只是想邀你和我一起到蝴蝶园走走。」 就算霍文森的语气再怎么轻描淡写得就像朋友的单纯邀约,王子恒也知道事实才不像他讲的那么诗情画意,他不想再和连续谋杀案扯上关系,更不想和曾经狠狠欺负他的国中同学同游。 「我不想去,这花你也收回去。」 「你啊……该说你单纯呢?还是不解风情?」霍文森的语气里有着浓浓的无奈。 「什么?」 「送花是借口,因为我想见你。」 「你想见我?为什……」王子恒错愕地仰起头,却迎上一双漆黑的瞳孔,如同暗夜般笼罩着他,令他产生一种无所遁逃的错觉。 「我不只是来见你的,还想直接把你拐走。」 「拐、拐走?」不敢直视霍文森,他蓦地别过脸去,不知道对方今天为什么老用这些不合时宜的词汇,真的是美国住太久,中文生疏了吗? 「反正我不去,我要回去工作了。」他刚转身要走,一只手突然横越眼前,撑在他身旁的墙上,阻止他离开。 「你在急什么?我正想告诉你『我想见你』的原因啊!」 「我不在乎了,你快点让开!」王子恒焦急大喊,这诡异的气氛和心底涌上的危机感都催促着他快点离开。 「我不是说我是来拐走你的吗?我既然下定决心了,就不会轻易放弃。」 「你……」王子恒试着转从另一边离开,但霍文森的另一手却跟着撑上墙面,彻底阻断他的退路,他就像只困兽,徘徊在对方的臂弯间,不知所措。 「让我走啦!你到底是……」 「你身边的女生真是没眼光呢。」比自己高大的男人微微弯下腰,在他耳畔低语,「一点也不懂得把握好男人,如果是我,绝对不会放走美丽的王子殿下,无论如何都要让你成为我的人。」 「你的人?」王子恒不自觉地吞了口唾沫滋润干涸的喉咙,根本不敢直视霍文森,惹来对方一阵轻笑。 「别担心,这只是举例说明罢了,不过以我的个性,要是真的想得到你,就不会再放你走。」 「就算是举例也很奇怪……你又不是女生,我也不是王子殿下。」 「喔?所以性别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问题吗?」 「那倒不是……可是我喜欢女生。」不过目前仅限于2d世界就是了。 虽然看多了公司同事的恋情,也常被男性追求,他对同性相爱早就见怪不怪,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性向也是如此。 「那为什么你从刚才就一直不敢直视我?我们只是同性的朋友,不是吗?」 霍文森伸手探向他的脸颊,他缩起肩膀躲避,对方的指尖却转为撩起他发色偏淡的刘海。 那足以洞悉万物的清澈双眸,彷佛要将他看个仔细,近距离地凝视着他,观察他的反应。 为了反驳对方的话,王子恒鼓起勇气,面对他的视线,「我没有不敢直视你。」 「那为什么……我一靠近你,你就紧张到浑身僵硬?」 「那是因为……」有谁遇到曾经狠狠欺负自己的人,还能马上敞开心胸的? 「既然没有发展暧昧的顾虑,跟朋友出去走走也没关系吧?」 「不是这个问题啦!为什么要找我……我以为你一直很讨厌我。」 「我并不讨厌你。无论是现在的你、戴着大眼镜的你……」霍文森扬起手,抚上曾被厚重眼镜遮蔽的眼眸,刷过他卷翘的长睫毛,痒得王子恒直想眨眼睛。 不行,他不能逃、不能移开目光,不然又会被视为对同性产生暧昧反应。但眼前端正到无人能抵抗其魅力的脸孔,已放大到令人心脏狂跳的地步。 「甚至是戴着牙套的你,我都不曾以『讨厌』的心情看待。」 长指温柔摩挲他的唇瓣,在双唇间游移,彷佛下一刻就会探入口中,勾起他十年前的羞耻回忆…… 明知这种行为不带任何挑逗意味,王子恒还是浑身紧绷,尤其两人的距离近得鼻尖随时会触碰到彼此的时候。 「可是……可是你……」他好想问,想问霍文森对他过去的行为又该怎么解释,现在又为什么主动接近自己?还有为什么一面对他,自己的脑袋就一片混乱? 「那你倒是告诉我,要是我讨厌你,为什么还锲而不舍地来邀请你?」 「你是想为过去赎罪吗?」话一脱口而出,王子恒立刻捂住自己的嘴。糟糕,他说了绝对不能说的话。 可惜来不及了,不可触碰的防线彻底溃散,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而诡谲。 好半晌,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直到其中一人先打破沉默。 「赎罪……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这是重逢以来,霍文森第一次以沉重而苦涩的语气说话,却非正面反驳王子恒揣测的语句。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充斥胸口,王子恒猛地用力推开他,以小声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喃了一句,「总之你不要再送花给我了。」便头也不回地冲回办公室。 这一次,霍文森没有再挽留他。 这样也好,如果可以的话,他再也不想看到那个男人的脸,以免如潮水般涌来的痛苦回忆,将他彻底淹没。 国中毕业前夕的某一天,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脱离暴力般的恶作剧时,那群人抢走了他的书包。 他不记得自己的书包里有什么,也不记得到底是谁先出手抢夺,他只记得自己拔足狂奔,一心只想追上那些掠夺者。 十年前的他脚程很慢、体力也很差,跑没几步就气喘吁吁,腿痛得几乎跑不动。相较于力不从心的自己,那群人远远跑在前面,甚至不时停下脚步,回头向他扮鬼脸、做出夸张的动作,催促他跟上。 但是,最后在三楼男厕所等待他的,是当头淋下的一桶冷水。 「哈、哈、哈!打击宅臭作战成功!」兴奋欢呼的人群,将呆立在原地的自己团团包围。 全部湿透的衣物裹住他单薄的身躯,头发也湿答答地黏在脸上,鼻梁上的眼镜歪斜,水流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想要深呼吸,却被流进鼻腔的水呛得又咳又喘,如此狼狈的模样,只换来更大声的嘲笑。 「我看他连内裤都湿了吧!喂,你的钢牙会不会生锈啊?」 「拜托,他老妈是牙医,那一定是不锈钢打造的牙齿,别太小看科学怪人了!」 再也撑不住疲惫的双腿,他无力地跌坐在地。 「……为什么?」不知是出于寒意还是绝望,他开始颤抖,揪紧湿透衬衫的指节绷到发白。 为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文森,怎么样?」某个人说话的声音,在一片笑闹声中传进耳里,「这下你就闻不到他身上那股宅臭了吧?」 这一刻,他透过模糊的镜片,在人群中发现了霍文森的身影,和那个一手打造他悲惨遭遇的始作俑者四目相对。 他们的视线只有短暂交错,下一秒,对方已别开脸,和身旁的胡裕澄一同捧腹大笑。 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在他对周遭的讥笑嘲讽感到麻痹前,只能持续思考这个没有解答的问题。 那是恍如恶梦般的过去,是他最不想回忆的青春岁月。 因此十年后,他好不容易摆脱那段不堪的回忆,现在更不想再因为同一个人,被挖开隐藏内心深处的伤口。 只是现在的王子恒没想到,当他们重逢那一刻起,曾经断裂的过往,又即将以无法抵抗的力量,将他们紧紧牵系在一起。 「这是……怎样?!」和往常一样,王子恒已经用最大的音量咆哮,却连电玩游戏的背景音乐都盖不过。 他抱着艳丽的花束,在怒火的催化下,几乎要把整束花往地上掼去,又因觉得花很可怜而放弃这个念头。 「不是叫他别再送花了吗?这算什么?!」 这已经是第四束花了。 打从第一天同时收到两束花,第二天他又在公司收到另一束花,和一张写上「我知道丑陋的毛毛虫已破蛹而出」的卡片。就算没有署名,他也知道写出这种诡异文字、送他花的无聊人士,只会是霍文森。 起初他选择不予理会,也不动怒,继续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得,他应该把心力花在骇进那个设置新防火墙的数据库,以免自己优秀黑客的招牌被砸。 但今天霍文森的手法更夸张了,竟然直接把花送到他家,他已懒得思考对方如何取得自己的住处地址,那只会让他更烦躁而已。 尤其同样未署名的卡片上,写着「你美丽的蜕变令我目眩神迷」,他才发现前一张卡片上「丑陋的毛毛虫」,指的正是自己之前的模样。 这个男人有惹向来温和的他发怒的能力。 这是讽刺吗?即使他的外表摆脱了十年前的科学怪人模样,依然被霍文森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可悲的过去依然是对方用来取笑他的把柄。 那个人始终没有改变过,欺凌他、嘲笑他、戏弄他,以欣赏他凄惨的姿态为乐。 「太过分了……」原本打算置之不理,但如今王子恒再也忍无可忍了,他捏住从皮夹挖出来的破烂名片,照着上面的电话拨出号码。 很快地,电话接通了,「我以为你再也不想听到我的声音了。」 「我说最后一次,不要再送花来了。」王子恒鼓起勇气,将事先写在纸上的台词一口气念完,「也别再送那些恶心的卡片,我是一个普通人,不是毛毛虫也不是蝴蝶,就算你再送来,我也会直接扔进垃圾桶里!」 然而,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这个天之骄子八成没想到自己也会有遭到拒绝的一天吧!如此揣测的王子恒感到些许胜利的得意。 正当他打算切断通话,来个完美的无言结束时,却听见霍文森突然问:「你人在公司吗?」 「不是啊!我在家……等等,你要干么?」 「花是送到你家去?而不是公司?」不理会他的疑问,霍文森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花不是他送的吗?怎么不知道是送到哪?难道他在装傻?王子恒越想越气,说话的音量拔高不少,「是送到我家啊!还有,你别再滥用……那个叫什么……职权,滥用职权查我家的地址!」 「你马上离开那里。」霍文森对他的指责充耳不闻,口气严肃得异常,「现在就离开家到警局来,务必请你的同事陪你一起来。」 「为什么?我才不要去!」 「我说,马上!」 霍文森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怔住了王子恒,他这才发觉事有蹊跷。 「你还不懂吗?那些花和卡片不是我送的。」 「不是你?那会有谁……」 「你听我说,我们分析过那件蝴蝶谋杀案,也替凶手做过侧写,他并非对死者怀有恨意,而是对他们抱持着爱意或钦慕,甚至想追求他们。」 「这……这太怪异了吧!」他无法想象有人会爱一个人爱到痛下杀手。 「的确很怪异,所以凶手的精神和心理状态已经扭曲了,就是一般人眼中的『疯子』,还是个心思缜密的疯子,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有意义的。而两个死者的共通之处,在于死前都曾连续收到示爱的花束。」 「示爱的……花束……」凉意从脚底涌上背脊,王子恒倒抽一口气,宛如看怪物般盯着眼前的花,卡片上的诡异文字同时侵占了他的思绪。 你美丽的蜕变令我目眩神迷。 就算他的中文程度再低落,也立刻察觉到,自己恐怕正和一桩诡异的谋杀事件扯上关系。 「不、不会吧……」 「换言之,持续收到花的你……」一向稳重冷静的霍文森,以沉重万分的口吻向他宣告,「就是这桩连续谋杀案的下一个目标。」 「真是的,你最近的运气也太差了吧!」和王子恒一起待在饭店大厅的区宗靖,跷起他结实的长腿,「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下你沉冤得雪了,从嫌疑犯升格为受害人。」 「靖……」虽然他很感谢这位前辈为他放弃酬劳优渥的委托,飞车送他去警局,还陪他回家整理行李、再次充当司机载他到饭店,但这种攸关生死的调侃,他实在笑不出来。直到现在,他还是恍恍惚惚,没有真实感。 他依照霍文森的指示赶到警局,也只是和区宗靖两人一起坐在替他们安排的休息室等待而已。 一开始吴纪棠曾现身过,告诉他们根据警方的调查结果,凶手以他作为第三名受害者的可能性近乎百分之百,接下来他的脑袋就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被看上,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成为目标,一切都在混乱之中。 等待的期间,老板万明晓和秘书高逸达也曾一同到警局关切他的情况,至于为了看守公司而无法离开的陆圣晖,也透过电话以快哭出来的声音替他打气,甚至人在国外出任务、一向视钱如命的另一位前辈柏慕尧,也罕见地打了越洋电话回来,只为了要他好好活着。 尽管他强烈怀疑对方只是怕少了他这个无所不能的搜寻引擎,以后工作会麻烦许多,也依然为此感动不已。 但他始终没有见到霍文森。 那个当下要求他赶到警局的人,似乎一直和吴纪棠待在会议室里,中间有不少警员出入,可就是没看到他出现。 最后,结束他们漫长等待的,是吴纪棠以极度疲惫的口气说:「你就暂时和vincent住在一起吧。」 「不要!」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vincent」就是指霍文森,王子恒立刻大声抗议,但最终还是遭到驳回。 「虽然最安全的地方是警局,但你不可能住在这里,而且我们人手不足,没办法派人每天二十四小时保护你。vincent住在连搭电梯都得由房卡控管的饭店里,应该更安全。」 「可是他不见得想跟我住在一起啊!」 「这你可以放心,和你一起住的提议,就是他提出来的。」吴纪棠表情复杂地耸耸肩,补上一句,「他似乎不放心把你的生命安全交给别人。」 这是什么意思啊? 王子恒纠结的脑袋当下立刻停止运转,而之前安慰他的同事们也你一言我一语的劝他接受,理由不外乎是基于安全性考虑,或者是「你们互相有个照应」之类的。 其中又以区宗靖最热心鼓吹,彷佛在拱交往不久的情侣同居似的,他不禁怀疑这位前辈是不是擅自误会了他和霍文森的关系,以为自己是在助长秘密恋情的发展。 反正结果就是他被迫到这间饭店和霍文森会合,准备展开莫名其妙的同居生活。 已经好久没有感觉到这种眼前一片漆黑的绝望感了……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熟悉的沉稳嗓音传来,将王子恒飘远的意识拉回,只见走出电梯的霍文森,正以一贯的优雅态度朝他们走来。 自从那天拒绝接受对方的花后,这还是第一次见面。王子恒无法抛开尴尬的情绪,干脆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反而是一旁的区宗靖大方展现大剌剌的个性,和霍文森寒暄了几句。 「那么,我也该走了。」把手中的行李交给霍文森,区宗靖拍拍王子恒的背,将他往霍文森面前一推,害他差点摔倒。「他就交给你了,别太欺负我们的王子殿下啊!」 王子恒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这个只比他年长几岁的男人,干么装成一副「我是他老爸」的模样?还有,「欺负」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霍文森礼貌的微微一笑,「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还有,我们老板请我转告你,王子是我们万事达重要的员工,请你务必保护他的安全,连一根头发都不能少。」 「连头发都不能少就有点为难了,不过我一定会倾尽全力保护他,让他平安回到你们身边。」 听见霍文森语气诚恳的保证,王子恒的头垂得更低。这个满嘴好听话的男人,只要不再戏弄他就谢天谢地了。 接下来,他有如被抛下的小狗,依依不舍地目送区宗靖离开,直到霍文森轻拍他的肩膀,向他说「我们该走了」。 他假装为了提行李,缩起肩膀躲开对方的触碰,如此不自然的拒绝动作,不可能不被这位擅长洞悉人性的「教授」看穿。 然而,霍文森的表情一如往常平静,甚至像多年的好友般,亲昵地伸手环抱他的肩,指向右边的走廊要他往那走,「需要我帮你拿行李吗?」 「不用了。」这一次,王子恒直接挣脱他的手,远远站在后方,不肯再前进一步。 「王子?」 「行李我会自己提,路也会自己走。」 起初霍文森的表情有些困惑,随即露出意会的苦笑,投降般向他摊开双手,「抱歉,我忘了你不习惯我太靠近你,以后我会注意的。」 对方以温柔的语气坦然道歉,反倒让王子恒产生一丝罪恶感。 「不过请你相信我没有恶意,就算之后我必须靠近你,也是基于保护你的立场,这一点还请你谅解。」 「我知道了……」王子恒低声嗫嚅,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应该,既然他是来寻求霍文森的保护,还要求彼此保持距离,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一楼人太多了,我们先离开这里吧!」但霍文森似乎并不介意他的任性,展现成熟的风范,微笑着提醒他跟上脚步。 对方越是落落大方,就更显得他心胸狭窄。 但除非必要,他就是不想和那个男人有所接触,只是眼下的情况,根本由不得他选择。 怀抱着懊恼的心情,王子恒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霍文森身后走进电梯,宛如走向断头台的受刑人。 第三章 「当」的一声,王子恒和霍文森搭乘的电梯来到目标楼层,随着电梯门敞开,意想不到的宽敞空间也在他眼前出现。 这不是他见识过最豪华的套房,格局却已相当于一个家庭居住的三房两厅公寓,家具和装饰皆是欧式的典雅风格,相当明亮开阔。 除此之外,最吸引他注意的是遮挡住一整个墙面的银灰色窗帘,即使掩上了,也不难想象那之后是足以远眺整座城市景观的巨大落地窗。 看他讶异得阖不拢嘴,霍文森苦笑着解释,「这间饭店的老板和我父母有些交情,特别以友情价让我暂住一阵子而已。」 「原来如此。」 接着霍文森向他介绍环境,边解说边带他走过客厅、迷你酒吧和餐厅,来到像是书房的房间,此时里面已放了一张看起来相当舒适的单人床。 「这段期间,可能要暂时委屈你住在书房里。」 「无所谓。」他只要有地方睡觉就好,之前他还小小担心了一下,如果他得跟霍文森睡同一间房就糟了,能睡在书房里,他反而松了口气。 「如果有什么问题,我的房间在另外一头,可以随时来找我。」 「我知道了。」王子恒点点头,发誓自己根本不会主动去找他,只希望对方不招惹他就好。 霍文森没有察觉他的心思,顺手关上门,回过头问他,「你晚上吃过东西了吗?会不会饿?」 经他这么一提,他才想起自己今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发现被卷入案件的打击让他整天都精神恍惚,直到现在才感觉到自己确实饥肠辘辘,「有一点饿。」 「那么我们来弄点吃的吧!不过你要来帮忙。」 「帮忙?」起初王子恒还不明白,打电话叫客房服务要他帮什么忙?难道霍文森有拨电话障碍? 不过,当他跟着对方走进餐厅里附设的小厨房时,才发现自己太小看这个「帮忙」了。 「等等,你这样切不行。」霍文森从泪流满面的王子恒手中接过洋葱,三两下就切成漂亮的细丝,扔进透明的大碗里,与小黄瓜及鸡丝一起搅拌。 相较于自己鼻涕眼泪齐飞地奋斗了老半天,王子恒真不知该赞叹对方的刀工够好,还是这个人天生没血没泪。 察觉他含泪的疑惑目光,霍文森笑说:「我当然有秘技。」一边调整电磁炉的火力,等待锅中的鸡汤沸腾。 「你先把眼泪擦一擦吧!不然看起来好像被恶婆婆弄哭的小媳妇,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听到「楚楚可怜」这个和自己完全不搭的词汇,王子恒赶紧低下头,用手背抹去泪水,却又被残留在手上的气味刺激得泪如泉涌。 看不过去的霍文森赶紧递了条湿毛巾给他,但从他抿紧的双唇就看得出他正在强忍笑意,这下王子恒更不好意思了,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毛巾里,不肯露面。 「你从来没有下过厨吧?」拎起他切的洋葱条,凝视那似断非断的惨状,霍文森忍不住轻笑出声。 王子恒不甘示弱地回道:「我会泡面。」 「泡面不算料理。」 「我有用wii玩过煎牛排。」 「喔?那有派上用场吗?」 被霍文森语带调侃地一问,王子恒瞬间答不出话来,只能无言的揉揉还有些泛红的鼻头。 在游戏中他可以随心所欲,但现实生活中,他是个连菜刀都不知怎么拿的人,只是霍文森发现他不会拿刀时一点也不惊讶,才令他不高兴的赌气接下切菜的任务。 反正他也不会其它的工作。 听霍文森说他吃腻客房服务的东西,打算利用之前吴纪棠的妈妈送他的鸡汤自己做迟来的晚餐时,王子恒相当错愕,没想到这个总是西装革履的男人竟会下厨。 更令人惊奇的是,对方的厨艺还算不赖。 不到半个小时,餐桌上已经摆着搭配小黄瓜、洋葱丝的凉拌鸡丝,以及用鸡汤炖煮的马铃薯和蔬菜,和打入蛋花的鸡汤。 虽然都是很简单的菜色,却能从一锅鸡汤变出花样,令王子恒大为讶异。 当洒上葱花的拌面端上桌后,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王子恒立刻捧起碗大快朵颐。可能是真的饿了,这迟来的晚餐绝对称不上是珍馐佳肴,却意外的相当美味。 霍文森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满脸笑意地问:「好吃吗?」 「嗯。」连点头的时间都没有,他只应了一声,就继续埋头猛吃。 「以后你自己在家也可以试试看啊!」 「我不会做菜,更不擅长这种事……除了在游戏里。」 「的确是!你还记得国二下学期的露营活动,你们那一队在野外做晚餐时,差点把帐篷烧掉的事情吗?」 「嗯。」他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件惨案。 本来国中生就没有什么机会下厨,当时跟他同一队的同学更是一个比一个笨拙,互相推选的结果,竟然由他这个「相对而言」较不笨手笨脚的人掌厨。 想当然耳,下场惨不忍睹。他记得,最后整队人全部苦着脸,把唯一能吃的焦黑野菜吞下肚。 他也记得,霍文森所属的小队照旧由他担任领导者,顺利运用摘来的野菜煎蛋,被营队老师大大称赞了一番。 当时的自己曾经很羡慕能够和他同队的人,大概是因为和他同队就不用吃焦掉的食物了吧…… 怪了,他为何会把别人的事记得这么清楚?明明不关自己的事。 于是,王子恒把那次露营活动所有和霍文森有关的记忆,只浓缩成短短一句话。「我也记得你们那一队的煎蛋。」 「哈哈!其实那个煎蛋很难吃!我讨厌野菜的味道。」 「咦?」彷佛挖掘到完美的人竟然也有不完美之处,王子恒不禁睁圆双眼。 「所以说,比起野菜煎蛋,你们的焦香九层塔说不定比较好吃,我超羡慕你们那一队的。」 「那不是九层塔,是蒲公英!」 「啊,抱歉、抱歉!」 在霍文森开朗的笑声中,王子恒有种错觉,他们彷佛是久违的好友,正愉快畅谈着求学期间的糗事。 但事实上,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如此,根本就是水火不容。 思及此,他的心情又黯淡下来,他直觉认为不该和曾经欺负自己的人太过亲近,说不定对方另有所图,搞不好之后又会渐渐展露本性,以戏弄他为乐。 毕竟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共同生活,很有可能就算……那段话怎么说的?「就算你喊到嗓子都哑了,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之类的…… 见他脸色沉下来,霍文森也察觉到气氛不对,放下筷子注视他,「你一定很紧张吧?成为杀人狂的目标。」 现在让他紧张的不光是这件事情,而是自己必须和他独处。王子恒暗想。 他没有明说,霍文森也没再追问,只是突然轻笑出声,「对了,我想到一个让你放松心情的方法。」 他疑惑的抬眼望向霍文森,只换来对方一记信心满满的微笑。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就靠这个方法好好相处吧!」 「不敢相信……」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用英文、日文还是中文说出这句话,王子恒呆呆地瞪着电视屏幕,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怎么可能又是你赢?」 「不能说『又是你赢』吧!依目前的战况,你还比我多赢一场。」霍文森放下手中的游戏杆,依然保持风度翩翩的微笑,但还穿着西装裤与衬衫,连领带都没拿下的男人其实和他手中的电玩游戏杆相当不搭调。 可惜王子恒没心思取笑对方,他最自豪的格斗游戏,竟然和这个「看似」只会拿笔杆的西装男打得不相上下,甚至一场都没把对方k.o.过,只能靠最后的血量判定胜负,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耻辱!没把对手撂倒在地,来个华丽的结尾,根本不能算一场精彩的格斗! 「再来一场!」不顾霍文森的意愿,王子恒擅自决定重开战局,两人很快又拾起游戏杆,驱使画面上的人物展开激烈厮杀。 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强硬的态度,霍文森忍不住笑了,「真难得,竟然能看到你强势的一面。」 「不要跟我说话。」专注于打败对手的王子恒,满脑子只想着如何占住角色最佳的攻击位置,这可是玩家的基本功「立回」,不过能否在紧急时运用这项能力,就看个人修行了。 他的「立回」可以说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因此他有绝对自信可以赢下这局,如果没有意外,掌握六十分之一秒的绝佳时机按下指令键的「目押」,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快速朝「右」、「下」、「右下」的方向摆动游戏杆并按下出拳键,屏幕上壮硕的黑发男性角色随即使出绝招升龙拳。 「太好了!」顺利击中金发的对手之后,王子恒兴奋地大喊一声振奋精神,为了乘胜追击,又立刻以一记快狠准的飞踢猛攻对手。 但意外的是,这招竟被识破,身材更高大的金发对手利落地在空中向后翻转,避开他的攻击,甚至反客为主向前冲刺,对他展开一连串攻击。 「怎么可能?!我的『立回』和『目押』都已经很完美了耶!」不管霍文森是否听得懂这些术语,也顾不得还在开战中,王子恒出声逼问,「为什么你知道我会跳踢?我也有可能近摔啊!」 「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如果是我就会选择跳踢,所以向后跳踢反制。」 「竟然连『二择』的运气都很强,你太贼了啦!」王子恒开始强烈怀疑这个人的主修并非鉴识学,而是读心术。 相较于自己始终采取主动攻击的方式,霍文森没有使出华丽的绝技,只用基本招式防御他接二连三的攻击,却能保持冷静、见招拆招,再伺机反攻,足见他具有极强的时间和空间概念,以及优秀的分析能力。 「哇啊!」就这一个闪神,对手已抓住他的肩膀使劲一摔,王子恒不禁放声惨叫。 这惨痛的一击,让他的血量顿时跌到谷底,对方随便给他一记轻拳,就能打出他们今天的第一场k.o.。 问题是,他不想当被k.o.的那方啊! 「可恶!这是你逼我的!」王子恒咬咬牙。对新手使出这招有失风度,但他死也不愿被霍文森摆平! 眼看屏幕上的对手朝他直冲而来,他心一横,决定赌一把。 他紧紧按住某两个按键不放,只见黑发角色的双手在胸前摆出防御姿势,顺利抵挡对方的拳击,不过这防御只是表面,他真正的目的是在汇集足够的能量。 「一秒、两秒……」默默读秒之后,他松开手,屏幕上的黑发男性迅速向前跨出一步,击出气势惊人的一掌。 几乎同时,绚丽的墨色顺着掌风击出,勾勒出这攻势的凌厉,他听见霍文森发出惊愕的叹息,也看到金发对手确实被击中。 王子恒在心中默念这串连续技的招式名称,冷静又准确地操纵游戏杆一一使出,所有动作宛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直到最后一招「真‧升龙拳」也完美击中对手,金发的角色发出惨叫,在屏幕上像个陀螺般飞上半空,狼狈地旋转好几圈后,再重重跌落。 期待已久的k.o.两个大字终于浮现在屏幕上时,王子恒忍不住握拳叫好,但很快又想起自己似乎太得意忘形,才赶紧端坐回原位。 值得庆幸的是,他总算在最后关头保住面子了。 「还是打不过你。」霍文森双手一摊,脸上写满了无奈和不可置信,「竟然在只剩几滴血的情况下演出大逆转?我还以为这局总算要让我追平比数,果然实力差太多了。」 其实他们算是不相上下了。秉持老玩家的自尊,这句话王子恒不想说出口。 比起这位算是初学者等级的教授,他可是从国中就开始玩格斗游戏,彼此间的实力差距竟短得吓人,这太伤他自尊心了。 他不禁想起国中时的霍文森曾偷偷拿走他放在书包里的漫画,在他鼓起勇气追讨时,竟还理直气壮地说「扔掉了」,并要他少看点漫画、少打点电动。 阿多仔也要入境随俗啊!你的国文成绩已经够烂了,应该要认真读读课本,免得影响你恐龙般的脑容量。 如此毒舌的言论,当时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不只跟在他屁股后面当应声虫的胡裕澄,其它人也模仿他说话时的怪异腔调,说他是钢牙怪。 由于有二分之一英国血统,他的眼珠、头发甚至皮肤的颜色,都比周遭的人淡,还曾被同龄的小朋友嘲笑「像衣服掉色」。而且皮肤一晒太阳就会长雀斑,也曾被调侃脸没洗干净。 上国中时情况更糟,他彻底沉迷于动画和游戏的acg世界,又没有保护眼睛,导致视力急速恶化,加上担任牙医的母亲重视他的牙齿到了严厉的地步,因此他的脸不只被厚重的眼镜盖住,还戴了两年的牙套。 他本来就因为家庭因素,时常中英文切换使用而说话有点怪腔怪调,后来更因牙套的关系,连普通对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但那个曾批评他是怪宅男、阿多仔的男人,如今竟和他在这里打电动,自谦技不如人,认真的表情也不像在取笑他或嘲讽他…… 「陪我打电动……你不觉得无聊吗?」一扫沉迷于游戏中的霸气,王子恒低喃似地问。 霍文森仍保持温柔的微笑,「怎么会呢,所谓的学者都是很任性的,只会研究自己有兴趣的事情。我觉得游戏的世界非常有趣,才会花心思研究。」 但他明明曾被这个人嘲笑,说他身上有宅臭啊!王子恒对如今霍文森竟说出这种话感到困惑又无法理解。 「我知道自己曾经对你说过很过分的话。」看穿他的犹豫,霍文森露出苦笑。「国中时的我太自以为是了,根本不愿替别人设想,也不肯去理解你所专注的世界。」 这是第一次,他们同时正视那段过去,王子恒不知该跟着坦然面对,还是该继续假装没事。听着霍文森的自我剖白,他有如面临岔路的迷途孩子,陷入迷惘之中。 「前一阵子我试着去研究,渐渐发现acg的迷人之处,就多花了点时间学习。」 「……acg和鉴识学无关吧?」沉默了许久,王子恒才挤出这句话。 「鉴识不分领域,只要是和案件有关的事,我都会研究。」 说法虽然含蓄,王子恒却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他终于明白为何对方能说出他正在玩的恋爱游戏,还知道游戏细节,因为研究嫌疑犯的喜好和行为模式,是理所当然的。 换言之,身为嫌疑犯的自己、身为仿真犯罪心理的对象、身为凶手下一个目标的自己,才是霍文森感兴趣的对象。 这一切都是为了破案需要。 这个男人想要了解的对象,并不是国中时曾被他伤害过的自己,也不是名为「王子恒」的人。 一瞬间,他的心中五味杂陈。 不过他根本不需要为这种事情感伤,他们之间,除了可能的受害者与研究者之间,本来就不该,也没有别的羁绊存在。 只是这些年来,想要认识他、要求和他交往的人不少,可一旦发现他的嗜好,对他的评语往往都是「如果不是宅男就好了」、「明明长得像个王子一样,为什么要把自己封闭起来呢」。 他可以承认自己是他人口中的「阿宅」,却从不认为这是个封闭的世界,而是超越一般人想象,更宽广的世界,只是从来没有人试图了解。 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想要一起生活,不是该试着彼此理解吗?可是他们却都就那样走开了。 这也是他从未和人交往过的原因,倒是有过几次被男生或女生偷袭、强吻的经验…… 但现在身边这个人,竟说他热衷的世界非常有趣,说想要了解他的世界,只是,是以一个研究者的身分,不带私人情感…… 「所以,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刚才那招是怎么一回事?」霍文森好奇的询问,打断了他的沉思。「为什么你只是摆出普通的防御姿势,站在原地不动,我的升龙拳却无法击中你?」 「这个嘛……」王子恒还在犹豫要不要向他坦承,那不过是这代游戏特有的「saving」系统,并非他自创的技能,而且每个角色都能使用。 不知道这个设定的人,自然不晓得个中奥妙。 但最后,他决定保留这张平凡无奇的底牌,毕竟它虽然简单,却很有效。「只要你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你啊,只要一提到电玩的事情,就变得很不好对付呢!」霍文森苦笑着摇摇头,「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你该去休息了,我们明日再战。」 「咦?!我不累啊!」 「时间已经太晚了,你得先好好睡了一觉。」霍文森说着就开始收拾游戏杆和电玩主机,连电视都关掉了。 经对方这么一提,王子恒这才发现,自己早将谋杀案或是两人独处的紧张感全都抛诸脑后了,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打倒对手。 突然间,他有点感谢陪他打一整晚电动的霍文森。姑且不论对方愿意陪他的原因为何,自己因此而放松了心情是不争的事实。 「谢谢……」以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他向对方道了谢。 没想到,这短短两个字,竟怔住了那个向来自信沉稳的男人。 霍文森的表情像是凝结了,半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仍未说出口,只向他投以微笑,便起身离开沙发。「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房去了。」 王子恒连说晚安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呆望着霍文森离开的背影,不知为何,就连暗掉的电视屏幕,都让他心中莫名闪过一丝惆怅。 「下次……」当他回过神来,嘴巴已比脑袋快一步提出邀请,「我们来玩红蝶吧!」 「嗯?」意外听见他开口,霍文森停下脚步,「红蝶?」 「就是红色蝴蝶的『红蝶』,是『零』这个灵异游戏的系列作。」王子恒顿了一顿,确认霍文森没有露出无聊的表情,才继续介绍这个游戏。 主角是一对双胞胎姊妹,她们无意间闯入一栋荒废的房子,探险中途因意外而分开了,却发现屋内不只有恐怖的怨灵出没,还隐藏了一个可怕的悲剧。 「她们必须经历各种恐怖的事件,才能揭开在这栋房子里发生的真相。」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王子恒觉得有点喘,却惊觉自己又无视他人眼光,只顾介绍自己喜欢的游戏。 他小心翼翼地瞄向霍文森,生怕对方感到不耐烦,但意外的是,那双漆黑如墨的瞳孔,正散发出好奇的光芒。 「好像很有意思,应该很适合半夜躲在房里一个人玩。」 「才不呢!自己玩很恐怖耶!」话才出口,王子恒就后悔了,他赶紧摇手澄清,「我不是觉得可怕才邀你一起玩喔!」 「我知道,你一定是很喜欢这个游戏,才会推荐给我。」 霍文森走回来,微笑着握住他的手,如同立下誓言般紧紧交握。「那就一言为定,如果明天我赢了你,你就要告诉我那个招式的秘密。然后,我们再一起揭开红蝶的真相。」 第四章 「滴答……滴答、滴答……」 这是什么声音? 王子恒竖耳倾听,才发现那是水珠自身上滴落地面的声音。 他全身湿透,除非把他整个人抓起来拧干,不然以淋在身上这一整桶水的份量看来,一时之间是干不了的。 斑驳的灯光在头顶闪烁,他独自坐在充满清洁剂味道的地板上,湿透的衣物传来阵阵寒意。恼人的喧闹声早已远离,那群人在对观赏他的惨状感到厌倦后,纷纷离去。 「为什么……」他找不出答案,只能一再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不好,才会被那群人盯上,才会遭受这种近似暴力的对待。 没错,他是戴了眼镜,因为他的视力不好。他也戴了牙套,因为母亲坚持要他矫正牙齿,无论在牙齿保健或美观上都相当有益处。 或许他讲话的腔调有点奇怪,但这是为了和父母亲交谈,他常常得切换自己的语言,好适应情境所致。 所以,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啊!也不是他自愿把自己搞成一个怪人,何况这只是他目前的状态而已。 总有一天,他可以换上不呆板的眼镜,或者配副隐形眼镜……牙套也不可能装一辈子,他更不可能一直讲话怪腔怪调,他会慢慢找到适应的平衡点。 他不会永远都是科学怪人。 可是,他的兴趣不会改变。也许他这一生都会带着霍文森所谓的「宅臭」过活,虽然他自己闻不出来那是什么味道…… 「啪哒、啪哒……」远处突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那群人又回来了吗? 他抓紧衬衫下襬,直到拧出一手的水,才想起来自己不该坐以待毙,于是赶紧撑起发软的双腿,勉强自己站起来。 就在他挪动脚步往外走时,一道身影闯到面前,差点撞倒他。 「哇啊……」他发出不太大声的惊呼,湿滑的地面使他踉跄了一步,就在他以为自己将摔个四脚朝天时,一双手抓住了他,将他揽进怀里。 「你搞什么啊?小心点好不好!」 他随着斥责声抬起头,赫然发现抱住自己的人,竟然是那群人的带头者。 他拚命稳住脚步,同时推开霍文森,与他保持距离。 被推开的人一瞬间似乎有些恼怒,但最后只皱了皱眉头,维持他国王般的仪态,没有发飙。 「你还好吗?」近似担忧的声音传来,几乎有一秒钟左右,王子恒误以为对方是真心为他担心。但事实是,这个欺负他的主谋者,根本不可能关心他。 于是他继续保持沉默,霍文森也没有强迫他开口的意思,只扬手指指位于厕所最里面的扫除工具室。 「你的书包在那里,记得拿走。」 王子恒满腹狐疑的以戒备眼光瞪着他,不懂他为何亲切起来,难不成是想骗自己走过去,再把他关进去? 见他没有动作,霍文森耸耸肩,大步走向扫除工具室,果真拎出他完好无缺的书包,淡淡说出「还给你」三个字,便将书包的背带挂上他的肩膀。 直到肩头感受到沉重的力量,王子恒才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刚才……」霍文森开口说了两个字,又突然像噎到一样,闭口不语。 王子恒不解地望向他,见到对方脸上浮现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不禁一愕。 如果不是自己多心,这种情绪的名称应该是……愧疚? 这个高高在上的国王,也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吗?那么,如果对方真的向他道歉,他会原谅他吗? 揣测归揣测,只见好几次打算开口的霍文森,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更别说道歉。 王子恒也渐渐清醒过来。等这种人向自己道歉,根本是痴心妄想,就算对方道歉,恐怕也不过是另一种恶作剧的手段罢了。 他还是走为上策,快点远离这个恐怖的地方最好。 发现他一言不发的就要转身离开,霍文森立刻拉住他的手臂,以极度不悦的口气质问他,「你去哪?」 「我要回教室。」 「我刻意回来找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抓住他的掌心扣得更紧,几乎发疼。 王子恒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真想反问他「那我该用什么态度才正确?」难不成他还得感谢施暴者良心发现、对他施舍一丝怜悯之心吗? 不想响应这种愚蠢的问题,他决定扯开霍文森的手,但才刚挣脱对方的掌控,又被更强的力道抓住,再扯开、又被抓住。 两人不知重复同样的动作多少次,直到他再也受不了无谓的拉扯,狠狠甩开霍文森,加快脚步冲向门外,但下一刻,一股粗暴的力量又将他拽了回来。 「好痛!」他被甩上厕所的墙壁,背部撞上冰冷的磁砖,痛得他蜷起身子,但很快的,就连肩膀也被压上墙面,比自己高大的霍文森突然整个人压过来,运用体格优势牢牢制住他。 「都是你的错。」 「什……」话还来不及出口,霍文森就一把扯住他后脑的头发,疼得他顺势仰起头,接着灼热的气息旋即贴住他的唇,如暴风般席卷而来。 「呜……呜……」想大喊「好痛」,但他的嘴被堵住,喊不出声,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强吻了,他正被身为班上风云人物的霍文森压在厕所墙上,粗鲁、凶狠地吻着。 感觉对方湿热的舌尖在唇间来回,想钻进他嘴里,王子恒只能咬紧牙,死命闭紧双唇,不让对方得逞。 他的初吻才不要跟男生喇舌咧! 可惜无论他怎么推、怎么拉,霍文森就是不动如山,甚至以双手捧着他的脸,持续攫住他狂吻。 「喂!你们在干么?」骤然闯入的声音,中止了一切。 嘴巴终于重获自由,王子恒大口大口地喘息,从蒙眬的视线中,他看见霍文森的跟班胡裕澄正臭着一张脸站在门口,也才发现这丝毫不浪漫的亲吻,让他连眼泪都飙出来了。 霍文森有如同性相斥的磁铁般从他身上弹开,明明前一刻还紧拥住他、彷佛要将他啃噬殆尽,现在脸上的表情却不知是羞愤还是怨恨,总之狼狈得很。 令人尴尬的沉默,横亘在三人之间。 最后,首先动作的是霍文森。他默默推开挡在门口的跟班,迈开修长的腿匆匆离去。 他很想追上去,问对方那句「都是你的错」是什么意思,也想问他为何亲吻同样身为男生的自己,还是说,霍文森真的讨厌他到宁愿用这种方式欺负他,夺走他宝贵的初吻? 但他终究没有勇气追上前,只剩下「为什么」这三个字,不断在脑海中打转。 但无论过了多久,他依然无从得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哗啦──」突如其来的声响,打破一室宁静。 王子恒猛地睁开双眼,阳光从拉开的窗帘透进室内,刺眼得令他不得不抬手遮掩。奇怪,学校的厕所应该不会有窗帘才对啊…… 「看你一副还在梦游的模样,该起床了。」 在略带笑意的沉稳嗓音中,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醒来的王子恒仔细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宽敞的床铺上,床边却摆了与卧房风格完全不搭的原木书柜以及同色系的书桌。 他又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这里是他暂时寄宿的书房,不是阴暗的学校厕所,刚才不过是一个恶梦罢了。 其实也不算是单纯的恶梦,毕竟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梦中只是重演了十年前他在学校厕所被强吻的惨案而已。 而当年强吻他的凶手,如今正利落地替窗帘绑上系绳,而后回头向他说早安。那轮廓端正的俊美容颜在晨光的照射下,笼罩着金黄色的光芒,令他不由得看呆了。 「还没睡醒吗?去洗把脸吧!」霍文森看着他发愣的模样,啼笑皆非地摇摇头,干脆走到他面前,轻拍他的面颊,「亲爱的王子殿下,起──床──啦!」 在掌心热度接触皮肤的瞬间,王子恒回忆起梦中曾被对方捧住面颊热吻的画面,当即有如触电般往后一弹,躲开霍文森的手。 他转身跳下床,踉踉跄跄地跑出书房,像只无头苍蝇般乱窜,直到听见霍文森嚷着「浴室要穿过客厅再右转」,才迈开脚步直奔目标。 「砰」地推开浴室的门,王子恒冲到发亮的大理石洗手台前,迅速扭开金色的水龙头,捧起水手忙脚乱地往脸上泼。 彷佛要将残留在脸上的热度全数抹除般,他拿起毛巾用力擦拭自己的脸,直到脸颊发痛为止。 「呼……」凝视着镜子里没有眼镜、没有牙套的自己,他大大地松了口气。 没关紧的水龙头,传来「滴答、滴答」的声响,听起来相当令人厌恶,即便他现在所在的浴室宽敞又干净,还附有超大按摩浴缸,也挥不去他心底的阴暗。 因为,水声总会让他想起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当时的记忆在霍文森离去后中断,残留下来的只有嘴巴很痛的感觉而已,不只被吻到红肿的嘴唇很痛,就连嘴里也被牙套刮得伤痕累累。 他曾经以为亲吻就该像漫画上看到的那样,应该是既浪漫又令人销魂才对,但那次的经验令他不禁同情起和霍文森交往过的那些漂亮女生,因为和他接吻一点都不享受,反而痛得他想揍人。 昨晚共进晚餐、打电动的好心情,都因这个梦而消失无踪。 「王子,好了吗?」令他心情不佳的始作俑者轻敲浴室的门。 他随口应了句「再五分钟」,将挤好牙膏的牙刷塞进嘴里,以缓慢的动作刷牙。虽然他早就没有和父母同住,但幼时母亲每日的教诲已成为他的习惯,每天他都会多花点时间清洁他的牙齿。 仔细地漱完口、戴上隐形眼镜,再次确认镜子里的脸孔不再是当年那副悲惨的模样,他才有信心踏出浴室。 走进餐厅,早已梳洗完毕的霍文森,已穿上笔挺西装等候他。 「先来吃早餐吧。」他像个绅士般起身招呼王子恒坐下,将饭店送来的三明治和果汁推到他面前,「吃完早餐,你和我一起到警局去。」 「为什么要去警局?」他勉为其难地咬了口三明治,不由得想念起陆圣晖煎的台式大阪烧蛋饼,也想起严厉的前辈柏慕尧总责备他们早餐吃太油。 「我是他们请来指导的人,还有其它案件得参与讨论。」 「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 「我不放心让你落单,至少警局是个安全的地方,我也能就近照顾你。」 「我不需要你照顾。」他不喜欢被视为需要接受照顾的人,说话的速度也加快起来,「我不是已经照你们的意思住进饭店了吗?这里有往来旅客的控管,不用总是跟着你吧?」 「但也不能忽视凶手会想办法混进来的可能性,毕竟这可是涉及你的性命安全,我不希望有『万一』发生。」霍文森义正辞严的说。 王子恒沉默了,他找不出反驳的借口,但也不想整天跟着霍文森,尤其是今早的梦境实在令他相当不舒服。 「你想想,凶手能够一路从你工作的地方打听到你家,他要查到这里,说不定只是迟早的事。」 迟早的事?寒意从脚底爬上背脊,王子恒打了个哆嗦。「你是说……他知道我躲在这里……」 「有这个可能性,况且我们还不清楚他的身分,凶手对目标异常的执着,不达目的是不会罢手的。」一扫之前的温和,霍文森语气严厉得令他几乎正坐聆训。 「要是他挟持其它房客弄到房卡,再伺机从窗户爬进来攻击你,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我……」想象着这种事可能会发生,王子恒的脸色刷地苍白。 「说不定他会假扮成清洁人员或服务人员混进饭店来,只怕到时他不只通行无阻,搞不好你还傻呼呼的替他开门,让他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 「这……」本想质疑这种小说般的情节怎么可能发生,但霍文森一句「这都是过去曾经发生过的真实案例」,犹如在他胸口重重打一了拳。 「我也见过更多案例,都是被害者不听警方的劝告擅自落单,反而给了凶手机会,最后惨遭杀害,我不希望同样的憾事发生在你身上。」霍文森攫住他的手腕,凑近他眼前的黑眸除了担忧,彷佛还有其它更深的东西,「我答应过别人会保护你,难道你要我在明知你有危险的情况下,还放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你要让我担心到无心工作吗?」 「我、我知道了啦!我跟你去就是了。」被那双深邃的黑眸如此接近,王子恒一时间脑中乱糟糟,只能慌张的正式宣告投降。 「很好,等你吃完早餐,我们就出发吧。」得到满意的答案,霍文森随即收起方才的咄咄逼人,恢复以往的温柔神情,像奖励听话的孩子般摸摸他的头。 王子恒已经沮丧到躲都懒得躲,而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霍文森的微笑中带着一抹计谋得逞的狡诈……应该不会,人家明明是担心他的安危才会劝他一起到警局去,他不应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度君子的肚子?算了,怎样都无所谓了。 在食欲不振的情况下,王子恒默默吃完不喜欢的三明治,跟霍文森一起出门。 一踏进警局,他就明白为何霍文森非得来工作不可,因为那些警官一看到「教授」出现便蜂拥而至,将他们四周堵得水泄不通。 「教授,我们在现场唯一采到的微迹证物好像遭到污染了,该怎么办?」 「在现场找到的弹头,dna鉴定确认表面沾有死者的血,却和死者身上的伤口不符,有什么可能的解释吗?」 左一句「教授」、右一句「教授」,警官们争先恐后地想把霍文森拉到自己的工作小组,抢不到人的就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预约时间。 一阵混乱中,王子恒只能紧紧跟在霍文森身后绕来绕去,总觉得如果一不小心跟丢的话,他就会被推挤在人墙外,迷失方向。 他以为只有在有限定特典的游戏发售当天才会出现这种盛况,但看这阵仗,恐怕他们初次见面时的下午茶,以及那天霍文森特地跑到公司去找他,都是对方在百忙中挤出的宝贵时间。这个认知令王子恒心里有几秒钟的讶异,但随后就被大批移动的人群给冲到脑后了。 终于,霍文森暂时排除万难,带他到自己的办公室,再三叮咛他不能随意离开,还把自己的笔记本影印一份,让他知道几点到几点的时候,他人会在哪里、如何联络。 「你要是无聊,可以请纪棠帮你找点书来看,不过应该只有犯罪学或警察月刊之类的……」 「只要有黑格尔在,我就不会无聊。」王子恒说,将自己的计算机包放上他收拾得一丝不苟的桌面。 起初霍文森还有些困惑谁是「黑格尔」,但很快发觉这是他那台黑色笔记型计算机的名字,笑着说声「那就好」,接着便将一个塑料袋放在他面前。 「这是什么?」 「我看你早餐好像吃得很痛苦。」霍文森取出里面的纸盒,盒盖打开的瞬间还冒出些许热气,「我问了你的同事,有个叫『小晖』的人说你比较喜欢这个……你们称为『大阪烧蛋饼』的东西?」 热腾腾的圆形饼皮上摆高丽菜丝、培根、海苔和柴鱼,再挤上可口的美乃滋,正是他念念不忘的大阪烧蛋饼。 这别处吃不到的美食,是陆圣晖亲手做的,而且还趁热的时候赶紧送来……一股热流顺着袅袅升起的热气浮上心头,这一刻,王子恒由衷感谢这位贴心的后辈,然后不知为何,就连霍文森也一并感谢起来。 「谢谢……我最喜欢吃这个了。」 听到他道谢的霍文森跟着露出迷人微笑,「那就好。」 被这魅力十足的笑容电得一阵晕眩,王子恒得花很大的力气才缓下心跳。 有时他真搞不懂这男人究竟是坏心还是温柔。 这之后,霍文森的心情显然相当愉快,不只仔细向他介绍周遭的环境,甚至替他找来不少零食、饮料,连休息用的薄毯都张罗好,就算期间杀出不少警官向这位指导者请教问题,他依旧能迅速流畅地处理一切。 对待他,霍文森简直像即将出远门的母亲,一再叮咛看家的孩子要注意安全。 王子恒不明白,为何对方总把他当成令人担心的小孩,他们明明就待在警局里啊! 被当成幼儿照料的情况,直到霍文森不得不前往会议室开会才暂时解除。他也终于得以静下心来,继续玩他还没破关的游戏。 但直到他累得在沙发上沉沉睡去前,都没有再见到霍文森。 不知过了多久,翻阅纸张时的「沙沙」声响吵醒了王子恒。 睁开惺忪睡眼,他眨了眨长睫毛,就见身穿笔挺西装的挺拔身影正坐在桌前,专注地处理公事,并端起手边的咖啡轻啜一口。 「你回来啦?」 「抱歉,吵醒你了。」明明是自己的办公室,霍文森却微笑着向他道歉,「你饿了吗?这里的人午餐吃得晚,我有拜托他们顺道帮你买一份,不过可能要到一、两点才会有人送来。」 「没关系,我不饿。那……那你呢?」 「我会去抢纪棠的面包来吃。」霍文森俏皮地眨眨眼,分不出究竟是真话还是在开玩笑。「今天没有时间坐下来吃饭,我只是趁空档回来看些资料,等一下还得参加『butterfly』的搜查会议。」 「……butterfly?」王子恒皱眉看了他一眼,对方的苦笑显示他猜得没错,正是把他牵扯进去的谋杀案。 「验尸报告完成了,比我想象中还快,而且还发现了前一起案件没有找到的物证,所以我们得赶快召开会议,讨论下一步该怎么进行。」 「验尸报告……」王子恒阻止自己继续想象报告中究竟有什么内容,这是第一次,他体会到这件谋杀案的真实性。 有个男人在自己面前失去性命,一开始他并未亲眼看见尸体,因此毫无感觉,但如今,那具躯体躺在冰冷的验尸台上,被切割、毫无遮蔽地剖开…… 「你还好吗?」察觉他的不对劲,霍文森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轻搭在他的双肩上,漆黑双眸传递出宁静而沉稳的力量。 不可思议的是,王子恒真的感觉到那股力量在自己的胸口扩散,逐渐掩盖了不安的情绪。 对,他不用担心,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自己会平安无事的。 「叩叩!」不识趣的敲门声响起,一位年轻警员探头进来,「教授,会议要开始了,吴队长请您到大会议室去。」 「不是还有五分钟吗?」霍文森抽回手,挺直背脊回望那名警员。 「搜查小组的成员都已经到齐,队长还说……您再不来,他就要自己开始了。」 「真是急性子的人……我马上过去。」 朝面露难色的警员点点头,霍文森转头回来面对王子恒的表情显得有些担心,「抱歉,我得去开会了。」 「嗯……」 「我就在隔壁的大会议室,如果有急事,你可以请外面的警察替你通报,我会尽快来找你。」 「我知道了。」 见王子恒似乎恢复了冷静,霍文森才将桌上的档案夹揣进手中,随那名警员离去。 一转眼的时间,挺拔身影已消失在会议室门口。 目送他离开后,王子恒仍愣在沙发上,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只能勉强自己别再思考尸体之类的事情。他只要独自一人,就会开始胡思乱想。 或许该玩玩恋爱游戏之类的……这么想的王子恒,这下又想起自己的3ds还被警方视为证物,还没归还。 突然间,就像抓准他独自一人的时机,宁宁以日文娇嗔「怎么不接电话」的声音在气氛紧张的警局内突兀响起,正是他新设的手机铃声。 他慌慌张张地从口袋掏出手机查看来电者,但屏幕却显示「未知来电者」。 「会是谁啊?」歪歪头,他按下接听键「喂」了一声。 「找到你了。」 宛如恶梦般的诡异的宣言,从电话另一头传来。 王子恒倒抽一口气,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却霎时涌上。 「你……你是谁?」他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你知道我是谁。」经过变声器扭曲过的声音,变得既诡异又滑稽,「变形的时间就快到了,我们得做好准备。」 「变形……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这番诡异的言论令他想起那些写着莫名字句的生日卡片,联想起一个可能性,更觉恐惧。 「我就在你身边,在比你想象还要近的地方……看着你。」 「不……不可能……」他立刻冲出走廊,环顾四周,但空旷的走廊上,他找不到任何可疑人物。 「别找了,我们还不能见面,因为时候还没到,不过也快了。」似手能亲眼看到他慌乱的反应,对方的语气透露些许得意。 这一瞬间,王子恒浑身的血液彷佛被抽光了,寒意窜上背脊,头皮却麻到发热。 疑惑和焦虑形成的巨大黑雾向他袭来,平常就不太会说话的他,现在连简单的问句都无法说出口。 「等我准备好,我就会去找你了,很快……」对方像在哄骗吵闹的孩子,语调轻柔得令人作呕,「很快,你就会羽化成世界上最美丽的蝴蝶,远离污秽平凡的人世,展翅高飞。」 愉悦却疯狂的笑声穿透耳膜,在王子恒的心底回荡不已,提醒他恐怕根本无处可逃。他赶紧切断通话、拆下电池,犹如扔开烫手火球般将手机扔开,离得远远的。 但他也知道,就算听不见声音,那个人依然躲在他不知道的角落,窥视他的一举一动,准备伺机夺走他的性命。 「vincent……」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只浮现这个名字。他不能待在这里,他得找到安全的地方! 王子恒蓦地转过身,有如在火场的烟雾中梭巡逃生门般,望向霍文森走进的门扉。 「vincent……vincent……」嘴里呢喃着能令他安心的名字,他走向那扇门,依稀记得霍文森交代过他,可以请警察传达讯息。 但他的脑袋一片混乱,四周也没有别人路过,现在他唯一知道该做的事,就是找到他要找的人。 只要打开这扇门就行了,他就能抓到救生的浮木……王子恒伸手握住门把,毫不迟疑地扭开门锁。 「这是两次案发现场的照片,请大家对照一下……」 敞开的门内传来单调的说话声,室内一片昏暗,和门外明亮的景象截然不同,空气中飘散着乌云般阴郁凝重的气氛。 坐在前方聆听报告的人们,并未注意他这位不速之客的闯入,因为他们的目光全都被投影片的画面所吸引,恍如具有趋旋光性的昆虫,专注凝视唯一亮起的光线。 王子恒也现场气氛吸引,抬眼看去,这才赫然惊觉,屏幕上映照的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景象。 漫天飞舞的蝴蝶,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紫色瞳孔,窥视着所有人。 「死者都是二十五岁左右、未婚的独居男性,死时俯卧在自家客厅,现场除了蝴蝶外,没有外力破坏或强制侵入的迹象,但死前曾有过强烈的挣扎。」 特写镜头突然切换成男性苍白泛青的脸孔,王子恒错愕地捂住嘴。在报告者平静的口气中,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之前他的目光全都专注于满室蝴蝶,尽管警方宣称他踏进犯罪现场,他却并未亲眼目睹所谓的尸体。 「第一位死者死后超过二十四小时才被发现,根据线索指出,他陈尸的地方就是犯罪实际发生的第一现场。」 他知道自己不该看下去,也不该听下去,可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他不知道是出于好奇的本能,还是想要看清楚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厄运。 他的眼睛,直盯着恐怖的屏幕不放。 「第二位死者,死后不到两小时就被发现,因此在他身上发现了最新的物证……」 下一刻,投影片再次切换,出现在屏幕上的是宛如焦黑枯叶般的破碎物体,王子恒花了几秒钟才意会到那是什么。 是蝴蝶。 经过严重挤压而扭曲变形、再重新拼凑出的蝴蝶残骸。 「我们在两位死者的气管和食道内都发现了瞳纹蝶尸体,换句话说,死者是因为吞下带有剧毒的蝴蝶才中毒身亡,这和前一位死者的死因相同。」 报告者印证了霍文森的揣测,蝴蝶确实是这两件谋杀案的凶器,但不是经由鳞粉、也不是经由触碰,而是那些死者将蝴蝶吃进嘴里…… 这太匪夷所思了,他感觉喉咙异常干渴,眼前的一切已超越他所能承受的负荷,他想要逃,却不知该往哪走,身体像冻结似的动弹不得。 这时,一股力量从旁攫住他的手臂,吓得他差点惊呼出声。 「王子?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就着微弱的光线,他才看清担忧地望着他的人正是霍文森。 「vincent……」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反常,霍文森的语气缓和下来,轻声催促他说下去,「发生了什么事?」 「他……他打电话给我……」 「他?是谁?」 「他不肯说,但我知道,是那个人……他说看得到我……他很快就会来找我……」王子恒结巴的说着,语意不明,但霍文森仍听出他口中的「他」指的正是凶手。 他脸色立即沉下,轻拥住他的肩安抚,「你会没事的,这里有这么多人保护你。」 「不,他一定会找到我……他说我会变成蝴蝶……」 他指着霍文森身后的屏幕,笼罩全身的恐惧感使他的声音抖得厉害,语调却越来越高昂,「我是不是会被解剖,就像那两个人一样,成为你们研究的对象?」 「你冷静点,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怎么可能冷静?!那毫无生气的肉块,说不定就是自己的下场,他就要变成硬邦邦的尸体,任由他人宰割、观赏……那个变态杀手还会为此鼓掌大笑! 「王子,走吧!」霍文森的语气少见地急迫起来,甚至出手拉他,「拜托你,先离开……」 「不……我……」 屏幕再度切换画面,王子恒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在报告者宣布「这就是最新证据」的平静嗓音中,他的双眼越过霍文森宽阔的肩膀,凝视前所未见的恐怖景象。 男人的颈部从喉头位置被垂直划开,以仪器撑开的喉腔内部袒露,肉壁平滑到近乎虚假,他甚至没有漏看被报告者称为「最新证据」的黄色粉末,正黏在淡红色的气管上,而昆虫软烂的躯体和破败的黑色翅膀,有如遭到挤压般囤积在这道沟壑间。 「蝴蝶……」那是难以数计的蝴蝶,陈尸在男人的喉咙里。 强烈的恶心感在体内翻腾,王子恒想闭上眼,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他膝盖发软,几乎撑不住自己。 巨大的屏幕将一切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那已不再是人体的一部份,而是埋葬妖异生物的坟冢,腐败的黑色残骸化为黏稠死水,填满这污秽的沟渠。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无数只蝴蝶争先恐后地钻进男人的嘴里,顺着他的咽喉,不只塞满了他的食道,就连赖以呼吸的气管也遭堵塞…… 他握住自己的喉咙,彷佛里面有蝴蝶正在爬动,强烈的窒息感烧灼着他的感官,令他无法思考。 「王子,别看了!」霍文森厉声阻止他,将他即将瘫软倒地的身躯拥入怀中。 王子恒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到有警察转头望向他们,台上的报告者也停止说话。 那些人正盯着他看,紧绷的、窥探的眼神,就像在黑暗中围绕着他的紫色瞳孔,让他无所遁形,有如被解剖的尸体般赤裸。 「别、别看……」别用那种观察尸体的眼光盯着他看! 再也无法承受针刺般的视线,他用力推开霍文森,跌跌撞撞地逃出会议室大门,但迎面而来的灯光过于眩目,让他几乎昏厥。 「王子!」 将霍文森的呼唤抛诸脑后,他迈开脚步,如同逃离毒蛇猛兽般冲进厕所,比刚才更激烈的呕吐感在胃部阵阵翻搅,接着涌上喉头。 「呜恶……」他几乎是跌进其中一个隔开,对着马桶就将涌上喉间的秽物全数吐出,难吃的三明治、打电动时乱嗑的棉花糖,就连小晖专门送给他的爱心……全都吐得精光,到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对着马桶不断干呕。 「呜……可恶……」难受的泪水湿濡了眼眶,王子恒眼前一片模糊,就算他已经吐到胃部发疼,饱受折磨的喉咙也阵阵抽痛,但蝴蝶卡在喉咙里的错觉,连同败坏的酸味,依然残留在口腔中无法消除。 在「哗啦哗啦」的冲水声中,他起身冲到洗手台前,将水龙头扭到最大,开始拚命漱口,甚至粗暴地将水泼在自己脸上,好洗去所有的污秽。 最后他抬起头,大口大口喘气,正好和镜子里的自己面对面,以往让人用「高雅」形容的脸庞早已湿透,毫无血色,看起来既狼狈又恐怖,就像他刚才在屏幕上看到的一样…… 「我不要……」王子恒用力摇头。他不要变成冷冰冰的尸体,他想继续回到万事达工作,想用辛苦赚来的薪水买最新发行的电玩。 还有,他和霍文森约好了,要告诉他那个连续技的秘诀,等他学会之后,他们还要再一较高下…… 「王子。」随着轻柔的呼唤声,他感觉到身后有人走近他,对方没有问他「还好吗」,只是默默伸出手,抚摸他颤抖到痉挛的背部。 他下意识地缩了肩膀,却没有躲开,因为那只手太温柔了。 见他没有反抗,那人从后方环抱住他的肩,不在乎他才刚对着马桶大吐特吐、也不在乎他的上半身已湿透,只是毫不迟疑地抱住他。 「不用担心,你在我身边很安全。」如此低语的霍文森将他转过身面向自己,以充满镇定力量的黑色眼睛凝视他。 「相信我,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温柔的声音带有抚慰人心的魔力,这一瞬间,王子恒感到莫名的安心,相信自己会平安无事的度过这一切,尽管这可能只是错觉。 「我保证,我会用一切力量保护你,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当霍文森将他紧紧拥入怀中,低头在他耳畔呢喃「请你相信我」的同时,温热的液体也从王子恒的眼眶中涌出。 他意识到这是泪水,却不晓得自己突然流泪的原因,究竟是经历了咳嗽和呕吐的折磨,还是其它不知名的情绪作崇,但他知道,这种情绪不再是恐惧,而是另一种更深层的撼动,在他心底注入一股暖流。 最后,他只记得自己在泪眼蒙眬中,伸手回抱眼前的男人,像个孩子般痛哭失声。 第五章 「哟!原来王子殿下吃午餐的方式也与众不同啊,光用看的就饱了吗?」 经过办公室前向他打招呼的人,是与霍文森同为大忙人的吴纪棠。 王子恒这才发现,自己盯着午餐发呆好半晌了,为了掩饰尴尬,他勉为其难地伸出筷子,夹了一点菜送进嘴里,尽管他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 吴纪棠大剌剌地走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你现在的心情如何,还好吗?」 明白对方是在问他一夕之间变成受害人、又无意间目睹残酷真相的心情,王子恒淡淡地回了一句「好多了」。 他根本不敢告诉眼前人,昨天自己窝在霍文森怀里哭了好半晌,直到泪水和鼻涕沾湿了对方名贵的西装才停下来。 将连日来累积的压力全都释放之后,紧接而来的是困窘和尴尬。 国中毕业之后,他很久没有这样惨烈地哭过了,而以前会让他躲在棉被里嚎啕大哭的罪魁祸首,正是昨天默默陪伴他、任由他哭到天崩地裂的霍文森。 想想这还真是个诡异的景象,所幸中途没有其它人走进厕所,又说不定,大家是不约而同避开传出男人哭声的厕所。 「你从以前就异常冷静呢,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 他不是不在乎,只是看不出来而已,王子恒揉揉曾哭到红肿的鼻头。今天应该已经消肿了。 「有时我会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能忍受被他们一直欺负,却从不反抗?」吴纪棠的语气平淡,出其不意地提起十年前的禁忌话题。 王子恒眨了眨眼,过了好半晌才会意过来,却不知该从何答起。就算他起身反抗,也会像只卑微的小虫被踩断手脚那般,根本无计可施。 「我可以理解啦,你一定觉得就算反抗也没用吧?」 被说中了心思,王子恒乖乖点头。 「以前我也曾被他们戏弄过一两次,不过是取笑我是书呆子之类的玩笑。但他们欺负你欺负得太过头了,任谁都会看不过去……其实在一旁默不作声,从未对你伸出援手的我们,也没资格批评他们就是了。」 王子恒倒是从未想过责怪漠视他的人,干脆摇摇头,「我没这么想过,而且一切都过去了。」 「我也不明白vincent当年为何老是针对你,以前我还挺讨厌他这种人的,知道我千辛万苦请来的『教授』竟然是他,天晓得我受了多大的打击。」 「嗯,有听他提过。」 「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他的专业能力确实无懈可击。」他曾以讽刺口气称呼霍文森「教授」,但现在还是认可了这位讨厌的国中同学。 「真没想到当年那个嚣张跋扈的家伙,竟会成为研究鉴识学的学者,不只态度谦逊多了,指导我部下时也很细心,简直完全变了个人,有时我都觉得不认识他了。」 「我倒觉得……他有些地方还是没变。」 「只有提到他的时候,你的表情才会变得比较丰富,话也比较多,不是像之前只会点头、摇头而已。」 遭到吴纪棠如此调侃,王子恒不知所措起来,他完全没意识到这件事情。 「看你们相处得不错,那我就安心了。本来我是不赞成让你住到他那里去,毕竟你们以前有嫌隙,可是他说如果我不能派人二十四小时看着你,他就要亲自保护你,竟然还拐弯抹角地威胁我,要是我不答应,他就不肯参与其它案件的调查。」吴纪棠双手环抱在胸前,以感慨的语气说道:「看来他是真心想要帮你度过这次劫难啊!」 王子恒在心里重复「真心」这两个字,无法分辨这究竟是真是假。相处这几天,他仍看不清霍文森的想法,这也是他一直想要搞清楚的事情。 「以前明明把你欺负得那么惨……该不会是想要赎罪吧?」 果然,连吴纪棠都有相同的看法。 但听到这猜测的他胸口却一阵揪紧,紧接着是困惑。明明自己也想过这种可能性,如今为何会对于「赎罪」这个词汇感到不悦? 「你们不等我就先聊起来啦?」这时两人话题中的主角从门口走进,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王子恒匆匆垂下头。本来他就怯于与人四目相对,尤其昨天窝在这个人怀中哭过之后,他更是无法直视他。 相较于他的惊惶失措,吴纪棠若无其事地向来人道午安。「辛苦你了,现在才准备休息用餐啊?」 「我刚吃过从你办公室挖来的面包,过来准备接下来的行程而已。」 「不会吧!你真的要带他去啊?」吴纪棠皱眉瞄了王子恒一眼。 这两人的对话令王子恒困惑不已,「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我们局里明明很安全,是那个变态故意唬他,才故意说知道他在哪,你昨天不是检查过我们的监视器了吗?也用反电子侦测仪器全面检测过,根本没有异状不是?」吴纪棠擅自忽略他的问题,埋怨起霍文森,「而且他又不是小孩子,放在这里不会坏掉的,不用这么宠他啦!」 「这不算是宠,我只是不想放他一个人在这里。」 「亏你说得出口,这还不算宠?你给王子弄了座零食山,还找我的部下替他买午餐,自己却可怜兮兮地嗑我的面包。」 「你只是记恨我吃了你的面包吧?」 见两人又开始唇枪舌战,夹在中间的王子恒依然是争论的中心,也依然搞不清楚状况。 「一切都要归功于你们同仁很懂得善用我,让我连好好吃顿午餐的时间都没有。」 「谁叫你之前溜出去两天,才会累积这么多工作。」 吴纪棠无意间证实了王子恒之前的猜测,霍文森也不再辩驳,干脆承认他吵架的功力低人一等,开始赶人。 「就算我爱当王子的保母好了,你该回去工作了,队长。」 「你也别忘了自己除了保母还有别的工作啊!教授。」扔下最后一句「早去早回」的叮咛,吴纪棠如同来时那般我行我素,向他们挥挥手就走出霍文森的办公室。 「真是的,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霍文森瞪着离去男人的背影,语气中的僵硬显示出他对方才辩不过吴纪棠一事仍有些介意。 所幸争吵没有维持很久,王子恒也不打算和盘托出刚才他们之间的对话,「他来跟我打声招呼……对了,他刚刚说……你要带我去哪里?」 「蝴蝶园。」 光听到「蝴蝶」两个字,不舒服的情绪又爬满全身,王子恒立刻起了鸡皮疙瘩。 看到他明显排斥的反应,霍文森朝他微笑,「其实我打算由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去,我想你知道了,第二位死者和第一位死者决定性的不同,在于第二位死者的喉咙里发现了特殊粉末」 霍文森继续解释,这项物证经过唾液分解,成分变得难以分析。 「gc、ms之类的精密仪器可以分解出纯物质,再进行分子和化学物质的检验,不过还是得经过繁复且费时的实验,所以在有结果之前……」 「g……什么?」他家有dc游戏主机,也会用msn和网友聊天,但他完全不知道「gc、ms」是什么鬼。 「就是气相层析仪、质谱仪。」霍文森说出他就算听清楚了也无法理解的名词。「总之在检验结果出炉之前,势必得去饲养瞳纹蝶的地方走一趟,至少要带回几只样本,以研究牠们的习性和毒性,并确认牠们是不是真的会攻击人类。」 「攻击人类?」 「毕竟正常人不会自己把蝴蝶抓起来吃进嘴里,而且一般吞咽食物的过程中,会压软骨会盖住气管,让食物从咽喉滑进食道,而非进入气管。但连气管里都爬满蝴蝶这就不太寻常了,或许是强烈外力推挤导致的情况。」 王子恒不知道「烩鸭软骨」是什么菜,但大致了解吞下蝴蝶并非出于死者自己的意愿后,他又开始想吐了,只好用力捂住自己的嘴,阻止袭来的恶心感。 见他脸色不对,霍文森缓下语气,「要是你觉得不舒服,可以留在这里。可是我又不想放你离开我的视线……」 「我跟你去。」王子恒没有多想,给了肯定的答案,这反倒使霍文森怔住了,于是他只好又重复一次,「我跟你一起去蝴蝶园,我也觉得,要是有你在的话……」 会怎么样呢?他突然收住话尾,不想让霍文森觉得自己过度依赖他,也不想让对方察觉自己只对他的陪伴感到安心。 看他不愿明说,霍文森也不打算追问,只是低头看了看表,「既然如此,那我们该出发了,我想纪棠的部下应该也在等我们了。」 王子恒点头同意。经过昨天的事件后,只要他们离开警局,吴纪棠就会派人开车尾随在后,护送他们安全抵达目的地。 「等工作结束后,我们一起好好吃顿晚餐吧,别忘了,我还没扳回一城呢!」 「扳回一城?」 「你不是说要教我那个秘密绝招吗?在那之前,我们是胜负未定。」霍文森不服输地瞥了他一眼。 王子恒也跟着回了一个挑衅的微笑,「就算教了你,你也不见得能赢我。」 「能不能赢,晚上就知道了。」 这么说的霍文森,精神抖擞地走出办公室,王子恒也不甘示弱地追上他的脚步。 说起来很不敢置信,但他很少和他人相约用餐或一同打电动。 高中、大学时常有人向他提出邀约,可是比起和一大群吵闹的同学或不认识的女生往来,他宁愿待在家里和计算机或难以破解的防火墙培养感情。 被拒绝多了,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会来约他,他更乐得清静。 而开始工作以后,虽然有时会跟同事们一起吃饭,不过大家都是随性所致,从不事先邀约,更不可能和他一起玩电动,所以等待约定时间的到来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从不知道。 是不是有点期待?还是有点焦虑?毕竟他们并非感情深厚的好友,只是不得不住在一起的国中同学。 但现在,他开始觉得自己有点期待回到霍文森的房间,虽然同时也对于抱持这种想法的自己感到困惑,但脚步还是兴奋得轻盈起来。 他希望能赶快找到蝴蝶园,顺利采集样本后,赶紧回到电视前厮杀。 只不过当他们到达目的地,才发觉这个计划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这也是没办法的。」正灵活转动方向盘的霍文森轻叹一口气,「瞳纹蝶本来就是不易培育的品种,加上本身毒性太强,容易导致误食的动物死亡,没有经过混种改良,销路不会好,自然也就更少人愿意培育。」 话虽如此,当蝴蝶园的负责人告诉他们,园区内早就没有饲育纯种的瞳纹蝶时,王子恒依然感到失望,因为如此一来,他们的对决时间又要延后了。 「别那么沮丧嘛!至少我们得到另一条有力的线索,正好我很久没去探望那位老师了,竟然忘了他的研究室也是个宝库,我第一次看到瞳纹蝶的论述,就是在他的论文上,说不定他那里有饲养。」霍文森安慰着他。 「那位教授……是不是很喜欢昆虫啊?」 「每个教授多少都有疯狂热衷的兴趣,这正是学者的特质啊!」 谈话间,车子驶进偏僻的乡间小路,他们的目的地是某位大学教授的研究室,那位蝴蝶园负责人所介绍的教授,正巧是霍文森在某次国际鉴识学会议上结交的旧识。 「他不只喜欢昆虫,还老是收藏些奇奇怪怪的宝贝,多到办公室根本摆不下,干脆送到美国给我。」提起这位教授,霍文森脸上的笑意更深。 王子恒歪了歪头,他想不出什么样的收藏品可以多到办公室都摆不下。 「我今年生日的时候,有一群学生晚上摸黑溜进我的研究室,想帮我办一个庆生派对,结果被他送我的东西吓得落荒而逃。」 「所以……那些是活的动物吗?」 「不是,而是……」霍文森的嘴角漾起意味深长的弧线,缓缓宣布答案,「是瓶装标本。」 「标本?!」 「胎死腹中的连体婴、连续杀人狂的大脑剖面、有八排牙齿的鱼……总之就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标本。一开始我也有点毛骨悚然,但久了就习惯了。不过看你的表情……这种东西你反而不觉得恐怖,甚至……觉得有趣?」 王子恒不好意思地垂下眼。自己闪闪发光的眼睛又破功了!没办法,虽然不喜欢昆虫,但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就是会忍不住好奇。 「我听纪棠说,你们公司有时也会派员工出国工作?下次如果你来美国,我再带你去看看那些收藏品。」 「真的吗?太好了!」王子恒才欢呼出声,但马上又后悔了。 就算自己去美国出任务,也不可能去找霍文森,因为就现实而言,虽然他们现在聊得很愉快,却不是交情深厚的好朋友。 同时他也意识到,总有一天霍文森得回去美国的事实,就像他再怎么喜欢电玩,破关后的精采动画也有播完的时候。 为了排除这股郁闷,王子恒转头看向窗外,放眼望去,偏离市区的小镇上只有矮小的平房,以及种植着各种作物和花卉的田野,弥漫着纯朴宁静的气氛。 「对了,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红蝶的故事吗?」 霍文森突如其来的疑问,让王子恒有些意外的「嗯」了一声。那个游戏已经被他独自破关了,可惜无法让霍文森看到结局。 「你可以告诉我结局吗?我很想知道。」 「结局吗……」王子恒一向自认说故事的能力很差,但禁不住对方的恳求,只好以他不算优秀的叙事能力,说完这个故事。 剧情是一对双胞胎姊妹闯入村庄里的诡异大宅,在这古老的村落有个传说,同时诞生的双胞胎是必须奉献给神灵的祭品,必须由其中一人杀死另一人,否则将会为所有人带来灾难,于是,只要诞生一对双胞胎,想存活的孩子,就必须狠心掐死另一个孩子。 而力量弱小的孩子使尽全力掐死自己的亲生手足时,在对方颈部留下小小的、深红色的指痕,正如红蝶展翅的姿态。 「原来如此……这才是红蝶的真正意义。」霍文森沉吟着,「是个非常悲伤的故事呢……明明是亲生姊妹,在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的规则下,就算成为幸存者,也得一辈子背负杀害手足的罪恶感,不是很悲伤吗?」 「我也这么觉得。」王子恒自己终于破关获知真相时,心情曾相当低落,「我是不是也让你心情不好了?」 「还不至于心情不好,相反的,我得到不少启示。」霍文森刚毅的侧脸浮现身为鉴识专家的光辉,「就像『红蝶』,尽管姿态美丽,其实是夺取生命的象征,我想这个案件的凶手之所以选择蝴蝶作为凶器,一定也有特别的意义。」 「也许吧……」说到这里,王子恒也陷入沉思,但想不到任何可用的信息。 大约半小时之后,行车的速度也渐渐慢下来,最后停在某大学的停车场内,两人下车步行到教学大楼内,找到了他们拜访对象的实验室。 「哈哈!真是稀客啊!」年约五十几岁,仍保有爽朗笑声的教授,从摆满培养皿的实验桌前起身,热情地上前拥抱霍文森。 「vincent!我们多久没见了?」 「距离上次的会议……应该有一年了吧!这段期间,我倒是收到不少您的礼物。」 「你的回礼也很精采啊……对了,这位是……」透过细框眼镜,老教授发现了跟在他身后的王子恒,精明的双眼闪过一丝促狭,「难不成……他是你最新一任的lover?你这个外貌协会的顶级会员!」 闻言,王子恒不愉快地挑眉,这位教授显然见过霍文森其它的「lover」,也对于他们的性别毫不在意。莫名的不悦令他不想出声澄清,反而是一向稳重的霍文森急忙开口否认。 「您误会了,他是我的国中同学,因为某些事情,一起调查一个案子而已。」 「我想也是,不然你的胃口也太大了。」看见吴纪棠的两名部下也跟着走进研究室,教授就知道自己猜错了,还有些可惜地摇摇头,「我还以为你这次总算有点眼光了,这孩子感觉挺不错的。」 被陌生人称赞,让王子恒倏地面颊发烫,只是外人照例看不出他正在害羞。霍文森则是赶紧切入正题,向老教授说明来意,以免自己再被调侃。 「我当然听过这两件案子,每天新闻都报得沸沸扬扬的,没想到凶器就是瞳纹蝶啊!」教授搓搓长着胡碴的下巴,沉吟道:「但这太奇怪了,牠们不会主动攻击动物,更别提攻击人类了。」 霍文森和王子恒顿时面面相觑。如果不是瞳纹蝶主动攻击,也不是死者自己吃下肚,那蝴蝶究竟是如何进入死者体内的? 「教授,请问您这里有饲养瞳纹蝶吗?」 「不,我还养不出那种强悍美艳的生物,光是种出牠们最喜欢的花,就花了我好几年的时间。」教授给出了令人失望的答案,但下一句「我倒是知道哪里有在培育瞳纹蝶」,又燃起一行人的希望。 「我的论文就是借用那间蝴蝶园完成的,但我很久没有和负责人联络了,他那时就向我提过营运状况不好,而且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希望还没倒闭。」 教授翻找着厚重的资料夹,好不容易从中翻出一张泛黄的名片,递给霍文森。「很抱歉,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不,这对我们来说是相当大的收获,非常感谢您提供的消息。」霍文森心存感激地接过,接着他们又讨论了些和案情有关的事情。 王子恒虽然想听,但那些夹杂着专有名词的谈话,别说是毫无专业背景的自己,就连同行的两位警员都听得神情恍惚,于是,听到一半他就把注意力转移到研究室里的标本,发现有很多他应该知道名称的昆虫,但长得又不像他所见过的模样,也有些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生物。 说也奇怪,他不喜欢活生生的昆虫,倒是已失去生命的标本他反而不害怕,甚至能看得出神,因为牠们不会扑到自己身上。 「抱歉,今天占用您不少时间。」霍文森以这句话作为谈话结束的暗示,王子恒听见了,回过头来跟他一同起身准备告辞,另外两位警员则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显然很高兴可以离开这间标本屋。 「哪里,希望能对你们有所帮助……对了,vincent,我还有最后一个忠告要给你。」 「是的。」霍文森停下脚步,恭敬地看着老教授。 「你要知道,昆虫不像人类,牠们不会以伤害他人为乐,更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人类。」老教授顿了顿,以截不同的严肃表情开口说:「唯一会促使牠们这么做的原因,就是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换句话说,这一切可能都是出于求生本能。」 求生本能?王子恒听着霍文森重复同样的四个字,他不晓得对方是否得到任何启示,但对自己来说,这种解释更令人匪夷所思。 难道蝴蝶认为有危险,钻进人类的喉咙比较安全吗?这个恶心的念头,让他鸡皮疙瘩又爬了满身,很快决定放弃思考。 最后,霍文森握紧教授的手,再次和这名热心的忘年好友拥抱,才带着他们离开研究室。 前往停车场的路上,霍文森似乎一直在沉思,王子恒也不好打扰他,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四周的校园。他们走出校舍时天色已经昏暗,或许一个小时后,天就会完全转黑了吧。 「天要黑了呢!」 霍文森冷不防说出同样的感想,王子恒愣了一下,点头附和。 「说实话,昆虫学是我的弱点,我实在搞不懂牠们的思考逻辑。」 闻言,王子恒心想:或许昆虫根本没在思考。而他这么告诉霍文森时,引来对方一阵轻笑。 「没错,说不定牠们真的没在思考。不过要是真如老师所说,牠们的行为是为了求生,就更不可能钻进人类的喉咙里,因为这是自寻死路的作法,虽然昆虫确实常会做些自寻死路的蠢事……」 「你的意思是……像『飞蛾扑火』吗?」 「没错,但瞳纹蝶钻进人类漆黑的气管或食道,根本违反了昆虫与生俱来的趋旋光性,除非有更大的诱因,吸引牠们不得不爬进去……」说着,霍文森头疼似地扶住前额,嘴里喃喃自语,「难道牠们喜欢人类的唾液?或是特别喜欢黑暗?如果真是如此,老师应该会告诉我这些特性才对……可恶!牠们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蠢事?」 的确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蠢事。王子恒心有同感地用力点头,「所以我不喜欢昆虫,牠们很奇怪。」 「喔?原来你不喜欢昆虫?」初次听闻此事的霍文森眼中浮现意外,「刚才你直盯着那些标本看,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呢!」 「死的没关系,活的就不行了。」 他明明是一脸认真的回答,不知为何,霍文森却抿紧唇,努力忍住笑意。 「为什么?死的不是比较可怕吗?」 「活的昆虫老是撞上我的挡风玻璃,害我很困扰。」他不懂为何昆虫老爱选择他的车子作为自杀场所,「而且我当然送过活生生的昆虫,非常恐怖。」 那是他进入万事达以后,印象最深刻的一次送件经验。某天晚上快十一点时,老板临时打电话要求他送件到某间位于深山的豪宅。 就在途中,要送出的巨大纸盒突然发出诡异的抠抓声,彷佛有什么生物在里面挣扎着想冲出来,加上大半夜的独自开车经过渺无人烟的山间小路,气氛顿时变得阴森恐怖。 「当时吓得我……嗯,那句话怎么说……『毛都直起来了』?」 「你想说『寒毛直竖』吗?」 王子恒用力点头的同时,发现霍文森憋笑憋得俊美的五官都扭曲了,「你在笑我吗?」 「不、不,没事。后来呢?你有没有拆开那个纸盒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boss说委托人交代不能拆,但他保证没有生命危险。」 他记得自己这一生从来没有疯狂的飚车经验,却在不明生物的威胁下破戒了。 当他赶到那栋豪宅时,答案终于揭晓,原来那是一盒稀有大型昆虫的卵,可惜那位有钱的富豪拿到时已经来不及了,那些刚生出来就有半个巴掌大的昆虫早就爬满整个盒子,错失了目睹昆虫孵化的精采画面。 但对王子恒而言,这只是一场惨痛的经验。 「那是什么昆虫?」 霍文森对他的描述相当感兴趣,但王子恒摇摇头,表示他不记得了。 「我讨厌昆虫,可是蜘蛛、螳螂常会掉到我身上。」 谈话间,一行人已经回到停车场,脚程快的两位警员早已上了车,迫不及待想要回到热闹的市区,结束一天的轮值。 这时,王子恒想起了他和霍文森的约定,也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朝车子走去。 「真是的,看你一副归心似箭的模样。」尽管今天得到的线索有限,霍文森看起来却心情不错,扬了扬老教授送给他的花,「听说这是瞳纹蝶最喜欢的食物,老师将现有的几株都给我了,我还想回局里化验这些花,说不定可以发现些什么。」 「欸?!不会吧!」 「很好,我现在非常清楚你的意愿了。」霍文森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轿车的钥匙,「那我们就先回家好好休息吧,明天早点起床就好,我想这些美丽的花不会介意多等个几小时。」 眼看霍文森眼中迸出兴奋光芒,王子恒不由得喃喃咕哝,「等不及的是你吧……」 这个人还真是彻底的工作狂,或者说是标准的实验狂。 「哒」的一声,遥控锁应声解开,王子恒伸手去开门,突然间,一阵微弱的铃声在夜晚的停车场响起。 铃声来源似乎在轿车底下,而且听起来像是……手机铃声?难道有人不小心把手机掉到车底了吗? 然而,偌大的停车场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其它人的?影。 「王子!快点离开!」 霍文森突然发狂似地向他怒吼,王子恒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急忙冲向他。 几乎同时,一道火光自车底亮起,在巨大的爆裂声中,炽热的风伴随着熊熊火舌,瞬间朝他席卷而来。 一切都在短短几秒钟内发生,王子恒可以感觉到热风的灼烫,火焰刺眼得彷佛要烧熔他的双眸,身体更因震惊而失去反应能力。 下一刻,一股力量从旁撞倒了他,被大火吞没的轿车,在他歪斜的视线里一闪而过。 「砰」又一阵轰然巨响,从背后袭来的强大气流将他整个人推得更远,像个破败的玩具般飞了出去,最后跌到铺满草皮的苗圃间,硬是向前滑行了一段路才停止。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未感觉到剧烈痛楚,彷佛有道坚固的屏障围绕在他身边,保护了他。 「教授!王子!」 隐约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王子恒摇摇昏沉的脑袋。他的耳朵像被棉花塞住般,什么也听不清楚,挣扎着起身,却被眼前恐怖的景象震慑住。 冲天烈焰从车窗窜出,滚滚浓烟直冲天际,遭到火焰吞噬的轿车不时传出爆裂声响,而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早已陷入一片火海,只要再晚个几秒钟,他就会成为那惨况的一部分…… 「vincent!」王子恒赫然想起那个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扑倒、救了他一命的人,转头一看,只见霍文森瘫倒在自己身旁,一动也不动。 「vincent……vincent!」他摇晃着霍文森的肩,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对方不会像动画中的悲剧英雄,救了他之后就一睡不醒吧?! 所幸那只是他过度丰富的想象力,霍文森的眉角抽动了几下,很快就在他的摇晃下幽幽转醒。 「太好了!你没事吧?」 见他愣愣的没有搭腔,王子恒又紧张起来,追问了好几次「你到底有没有事」,好半晌才听见他的回答。 「我好像听不太到声音……」 「我刚才也是,不过现在已经恢复了,你也会没事的。」他用最大的音量回答,想安抚对方,但脑子里却没把握的想,以身体护住自己的霍文森,说不定受到的冲击更大,可能不会这么快恢复。 想着,他不禁懊恼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自己的迟钝,就是由于他迟缓的反应,差点害死了自己,也连累了这个人。 「vincent,对不起……」 「你说什么?」霍文森蹙起眉头,将耳朵贴近他嘴边,想听清楚他说的话。 「我是说……」 「你们没事吧?」飞奔而来的警员们打断了王子恒表达歉意的时机,一左一右将他们搀扶起来。 「咦?王子!你受伤了?!」 王子恒顺着警员所指的方向低下头,就见自己破烂的衬衫在腰际浮现一大片血红,看起来相当触目惊心,奇怪的是,他完全没有受伤的感觉。 他赶紧拉起衬衫查看,身上除了几处瘀血外,只有细小的擦伤,没有足以造成这片血迹的伤口。 「这不是我的血……」话才出口,其它人马上意识到,这摊血是属于谁的。 「擦伤而已,没事。」成为众人注目焦点的霍文森,表情平淡的说。但他名贵的西装外套和衬衫早已裂成凄惨的条状,仅剩的衣物也只能勉强遮掩手肘上的大片擦伤,却掩不住正从他指尖滴落的殷红鲜血。 「血……你流了好多血……」王子恒眼前一花,差点没昏死过去。虽然他最近目睹了不少血腥场面,也没这么快适应啊! 问题是,霍文森是为了救他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他说什么也不能先倒下。「vincent,我们赶快去医院吧!这不只是小伤而已……」 「可惜这不是今天最糟的事。」在不时传出的爆裂声响中,霍文森望向还在燃烧的轿车,被火光染红的侧脸交织着挫败和苦恼。 「最糟的是,我们即将面对比『butterfly』更难应付的犯罪现场,因为所有证据都付之一炬。」 第六章 「睡不着……」王子恒换了个姿势,还是觉得不对劲,于是又再翻一次身。 他在黑暗中睁大双眼,睡意全无。 其实今晚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强迫自己睡着,睡没多久就又醒了,如今他满脑子都是这两天发生的险恶经历,根本无法成眠。 先是亲眼目睹两名死者的惨状,接着又遭到不明人士攻击,尤其是霍文森为了保护他而受伤,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没事」,手肘几乎脱落一层皮,渗出的血水滴滴答答流到医院才完全止住,除此之外,检查后还发现他有轻微的脑震荡,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听力并未受损。 但霍文森说对了一件事,同时也让他学会「付之一炬」这句成语,究竟有多么令人绝望。 「用手机作引爆器,只要有电线和sim卡就能做得到。」这么说的霍文森,认为藉由炸毁轿车攻击他们的人,并非「butterfly」的凶手,因为犯罪模式截然不同。 可惜他的说法目前找不到任何证据支持,现场除了烧得焦黑的汽车残骸和手机碎片,一点可供检验的证据都没剩,难怪火场向来被称为最棘手的犯罪现场。 而警方近日的调查结果,只知道「butterfly」的两名受害者根本互不相识,更找不到和王子恒的关联。就连霍文森和老教授要来,可能成为线索的花也在火场中化为灰烬。换言之,无论从哪个方向而言,案情都陷入胶着。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王子恒郁闷地又翻了个身,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解脱,这永无止境的躲避令他厌烦。 他叹了口气,决定去洗把脸或冲个澡再回来睡。 他叹了口气,决定去洗把脸或冲个澡再回来睡。 走出书房,客厅理所当然地一片漆黑,只有霍文森位于另一头的卧房,敞开的门里还透出晕黄灯光。 「这么晚还没睡……」他有股冲动想过去打声招呼,像对方关怀自己一样,问他是不是还在忧心疑难案件,还是因为伤口疼痛无法入眠。 一旦想起有人牺牲自身安危拯救他,甚至为了他默默承受痛楚,胸口便蔓延着感动的热流。 可是同时,他也担心今后自己还会继续拖累霍文森,让他身陷险境,更害怕听到对方后悔救了他、埋怨他害自己饱受折磨…… 想到这个可能,他之前的冲动瞬间冷却。为了避免吵到霍文森,他蹑手蹑脚地走向浴室,打开门溜进去,以极轻的动作掩上门后,大大松了口气。 心想「应该没吵到他吧」,他打开水龙头洗脸,直到冰凉的水打湿面颊,他才发现浴室的灯从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亮着了。 难道是谁忘了关灯吗?王子恒不解地歪歪头,却从面前的镜子里,看见另一个人影。 「……呜!」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没惊叫出声,待定下心来,才透过镜面窥视另一个人的存在。 有个半裸的男人,正一动也不动地仰躺在按摩浴缸中。严格说来,半裸是因为他自胸口以下全都浸在水里看不清楚,不然应该说是全裸状态。 而那个人,正是这个套房的正牌主人。 意识到自己正盯着一丝不挂的霍文森看,就算是在镜子里,王子恒还是羞得改为捂住自己的眼睛,猛地转过身去,却不小心踢中大理石制的坚固洗手台,痛得哇哇大叫。 「咦?王子……」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猛然坐起身的霍文森,显然才刚清醒过来,竟无视现在有些怪异的状况,担忧地问:「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踢到脚趾了。」 王子恒赶紧面向镜子,不敢直视这下连腹肌都露出来的男人。这家伙外表一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模样,怎么会有如此惊人的体格? 不对,现在不是嫉妒的时候,这下他要怎么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浴室里? 「真丢脸,我竟然躺在这里就睡着了。」霍文森似乎对他闯进浴室的事情不以为意,反而因自己睡在浴缸耿耿于怀,「现在几点了?」 「两点出头吧!」 「那我进来没多久……这么短的时间也能睡着。」转动脖子舒缓僵硬感,霍文森用没有受伤的手舀了些水,泼在脸上帮助清醒,但仍难掩疲惫。「对了,老师送我的花……也没有了……明天得再去一趟。」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担心谋杀案的事情。 看他在医院包扎过的手肘仍缠着厚重的纱布,还罩上一层像是塑料袋的东西,似乎是洗澡用的克难防水布,王子恒深深体会到这个人度过了非常糟糕的一天,心中的愧疚感也更深。 「受伤的人,不应该在潮湿的浴室待太久。」 虽然霍文森主要的外伤在手肘上,其它伤处多半是瘀血或轻微扭伤,但湿气对伤口还是不好。 「被教训了呢!」霍文森神情愉快得完全不像被教训的人,「难得王子殿下会对我说出关心的话。」 「你……是在挖苦我吗?」 「当然不是,应该说是感动。」半裸的男人笑着撩起湿濡前发,从紧实臂膀滴下的水流闪闪发光,随着吐息均匀起伏的胸膛,则相当宽阔结实。 如此优美的姿态,在在流露出似有若无的性感气息,就连身为同性的王子恒也不禁看呆了。 「如此一来,就算受伤也值得了。」霍文森带着笑竟说出这句话。 「你……你不该说这种话。」这样的台词,这样的气氛,让他心绪纷乱的收回视线,回避对方从镜中和自己交接的目光,「害你受伤的事情,真的让我很难过。」 「抱歉,是我失言了,我只是觉得有人关心的感觉很好。」 霍文森认真的表情不像在说笑,王子恒看了,在心中暗自嘀咕,他明明就有很多「lover」会关心他不是吗?不过就算如此,他也没必要感到不是滋味,不然就像在嫉妒一样…… 总觉得再待下去就又要开始胡思乱想,王子恒慌张的抛下一句「我该出去了」,就匆匆逃向浴室门口。 「不要走。」 身后传来细微的请求,一不小心就会漏听,然而,他还是听见了。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因为他还不敢确信,这求助般的呼唤确实来自于一向自信满满的男人。 「请等一下。」深知他有所怀疑,霍文森再次提出要求,「可以帮我换药吗?我的手不太方便。」 王子恒很想拒绝,不知为何,他现在实在害怕和这个男人独处,更不想对着人家湿淋淋的裸体想东想西。 但想到对方是为了救他才会受伤,他又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在内心天人交战了好一阵子,才点头答应。 「太好了,谢谢你。」 随着「哗啦」的水声响起,霍文森毫不避讳地站起身来,反倒是王子恒这个旁观者像担心长针眼似的,赶紧低下头,就连对方镜中的倒影也不敢看了。 这就是所谓的美式作风吗?他几乎可以想见霍文森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说些「反正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之类的话,偏偏他就是觉得关系大了。 「呜……」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难过的呻吟,让王子恒顿时抛开一切杂念,猛然转身。「怎么了?碰到伤口了吗?」但在转身的同时,他才惊觉自己可能会目睹爆鼻血的画面,却已经来不及了。 所幸霍文森已在腰际围上一条大浴巾,对他露出苦笑。「可能是坐太久,脚有点麻了。」 「没事吧?站得起来吗?」他立即上前搀住有些摇晃的霍文森,对方却发出痛苦的闷哼,膝盖一软,眼看就要跌入水中。 情急之下,王子恒试着伸手拉住对方,谁料自己反倒脚底打滑,以愚蠢的姿势摔进浴缸里,还来不及惨叫,水便灌进他大张的嘴,他知道自己在浴缸里挣扎的模样,一定很像冻僵的青蛙。 这是第二次,他对自己的笨手笨脚感到极度懊恼。 「王子!」一只手立刻将他从水里拉起,「你还好吧?」 「还好……」至少不会在那个变态喂他吃蝴蝶前,他就先因为在浴缸里淹死成为新闻焦点。王子恒自暴自弃地想着,浑身力气彷佛都被这阵混乱抽光了,边咳边喘地趴在浴缸边缘,努力呼吸新鲜空气。 「没事就好,不然以我现在的状况,可能救不了你。」 「对不起……」他本来是想帮忙的,没想到越帮越忙,「对了,你的伤口……」他回头一看,只见霍文森克难的防水塑料袋早就毁了,「你的纱布全都湿掉了,得赶快换药才行,不然伤口可能会发炎……」 「还说我呢!你自己也是浑身湿透,小心感冒。」 顺着霍文森担忧的视线,王子恒才发现自己的衣物全都湿答答的黏在身上,质料轻薄的睡衣几乎呈现半透明状态,原本呈v字型的开襟领口也变得歪歪斜斜,露出锁骨和肤色过于白皙的胸口,要是领口再歪一点,说不定就要露点了。 总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好像有点……煽情? 他赶紧拉拢睡衣领口,却阻止不了红晕爬上脸颊,就连耳根子都红了,偏偏平常话很多的霍文森,此时不知为何也沉默了下来,无言的气氛更令他如坐针毡。 「……vincent?」王子恒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正巧与对方四目相对。 眼看自己的身影映入对方的黑色瞳孔,他顿时像被困在那片深沉漆黑的海洋中,动弹不得。 他不晓得自己究竟该出声,还是该保持缄默,或许,他应该移开视线…… 但这时,沉默的男人猛然伸出手,以有力的指尖扣住他的下颚,将他的脸朝自己拉近。 下一刻,他被吻住了。 比想象中炙热的触感,宛如要压迫他所有的知觉,紧紧贴上他的唇。就算王子恒的经验很少,也知道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吻。 而让他第一次品尝这种滋味的人,正是霍文森。 面临过于真实的冲击,他错愕到忘了挣扎,直到几乎遗忘的记忆再度苏醒,困窘、疑惑、羞愧……还有强烈的悸动全数涌上,他才使尽全身的力量,用力推开吻住自己的男人。 「你……你……」再也无暇顾及伤口发炎的问题,王子恒倏地站起身,成串的水珠从他身上滑落,一如他结巴得只剩几个单词的话语,「为什……我……吻……」 他的脑袋热得无法思考,连责备的话都说得语无伦次,最后,只能以前所未见的灵巧动作跳出浴缸,夺门而出。 他一路直奔书房、钻进被窝,有如鸵鸟般用棉被把自己藏起来,才逐渐恢复正常的呼吸。 「……为什么?」 不记得是第几次问自己这个难解的问题,十年前,他在学校的厕所被那个人粗暴地吻了,对他来说,那只是一种暴力,不带任何情感,而事隔多年,那个男人再次吻了他,这次这个没有任何强制性,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吻,反而更深地烙印在心中。 为什么要吻他呢? 他早就看惯同性之间的恋情,也不会将其视为禁忌,但他不认为国中时就常和女性交往的霍文森也会喜欢男人。 这是一种戏弄他的手段吗? 这是一种戏弄他的手段吗? 可是对方明明保证过不会再戏弄他了,那又为何要对身为同性的他做出这种事情?难道霍文森脑震荡太严重了?还是过于疲劳导致精神不正常? 即使累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王子恒的脑袋却转得更厉害。 只不过占据他所有思绪的,只剩下那个人的身影和亲吻,看来今晚他得花更多心力,才能把对方从自己的脑海中删除…… 「滴答、滴答……」 令人讨厌的水声,回荡在空旷的密室里。 蜷曲在潮湿的地面,刺骨的寒冷包围着他,清洁剂呛鼻的气味,几乎夺去他的呼吸。 他咳嗽着爬起身,发现自己浑身湿透,近乎透明的制服衬衫黏在身上,彷佛将他紧紧缠绕。 他讨厌这种快要窒息的拘禁感。 他要离开这里。 迈开脚步,他试图找到出口,却发现四周只有灰色的墙,没有窗户、没有门,没有任何可以让他离开的地方。 他被困住了,他走不出去,无法逃离。 突地,「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响起,他顺着声音来源回过头,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他身后。 你是谁? 他试图开口询问,竟发不出声音,他看不清来者的脸孔,只听得见对方清晰的声音。 「很痛苦吗?」 他努力仰起头,仍无法看见对方问话时的表情。 「别忘了,你是只丑陋的毛毛虫。」 年轻男性以青涩嗓音如此说道,但他完全听不懂这毫无逻辑的话。 对方猛地向他伸出手,他的身体遭到一阵冲击,狠狠撞上背后的冰冷墙面,浮现青筋的手紧扣在他的肩头,使他动弹不得。 「等你忍受过被压抑、拘禁的折磨之后,就能蜕变成美丽的蝴蝶,展翅高飞。」 你要做什么?他的嘴巴开开阖阖,因恐惧而颤抖,仍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见原本覆在肩上的掌心渐渐往上移,最后停在他的颈侧,指头轻轻贴合。 「现在……你找到你的翅膀了吗?」 终于,他看见年轻男性的嘴角浮现微笑,下一刻,颈部便传来强烈痛楚,一股强大的力量勒紧了他的脖子,将空气隔绝在外。 呜!住手! 他发出无声的悲鸣,想推开对方,但不知何时出现的蛇正缓缓缠上他的双手,黑蓝色的冰冷蛇皮带来黏滑的触感,使他颤抖不已。 放开我……他急促喘息到鼻腔发痛,虽然张大了嘴,仍吸不进一点空气。 眼睁睁看着一只又一只的蛇沿着手臂蜿蜒而上,连同年轻男性的手和自己的脖子紧紧缠绕,彷佛无限延长的爬虫类,以一双双毫无温度的紫色眼瞳盯着他,而环绕在颈部的十指则如同要留下深刻的指印般,持续地、缓慢地收紧。 好痛苦、好难受……他需要力量挣脱,需要力量突破。剎那间,他看见巨大的翅膀,穿透自己背部的皮肤绽放开来—— 「王子!王子!」 急切的呼唤彷佛无形的双手,将他带离窒息的恐惧,王子恒被自己大口吸气的声音惊醒,那瞬间,新鲜空气重新灌入他的胸腔。 冷汗令他浑身湿透,就跟梦里一样狼狈。 「你没事吧?」感觉有人伸手抚上他的额头,映入眼帘的是霍文森担忧的脸庞,而捆绑住他的蛇,早已消失无踪。「你呻吟得好大声,作恶梦了吗?」 「翅膀……」 「翅膀?」 「我背后,长出翅膀了……」他惊魂未定的伸手探向自己的肩胛骨,幸好那里仍然完整,没有什么翅膀。 他再握住自己的脖子,发烫的肌肤似乎还残留着清晰的痛感,「那个人……那个人掐住我的脖子……」 「都是梦而已。」霍文森温柔的嗓音,宛如微风传入耳中,舒缓了他的恐惧,「你想想,一般人不可能看见自己的背,除非真的有人在背后长眼睛。」 「如果只是梦,为什么会那么痛?」王子恒执拗地沿着颈部不断摸索,总觉得会摸到那宛如烙印般的痕迹,「痛得我好像会死掉……」 「梦境会使大脑产生『痛』的讯息,算是一种心因性疼痛,只是假像,不是身体真的受伤造成的。」 「真的……是梦?」他仍有些迟疑。 「是啊!你看,现在是不是不痛了?」 霍文森轻轻将自己的手覆盖上他的,以极轻柔的动作摩挲他的颈侧,指尖传递而来的温度与抚触,带来一种近乎晕眩的耽溺,缓慢地、温柔地取代了痛感,就连对方身上隐约传来的香甜气味,都令人陶醉。 如果这一刻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直到指尖轻抚上他的后颈发梢,舒适的微痒感使他缩起肩膀,他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该有的反应,也想起昨天他们之间尴尬的气氛。 他推开了霍文森的手。 一瞬间,他看见那总是意气风发的双眸闪过一丝错愕,却连后悔也来不及了。 「抱歉……」霍文森苦笑着缩回手,随即起身离开床沿,「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不是……我只是……」他的确畏惧于他的触碰,但并非害怕受伤,只是他现在不知从何解释起。 「我猜你刚才梦到我了吧?」 王子恒看不见他说话时的表情,但听得出他语气中的阴郁。 「我应该很常出现在你的梦里,不过都是恶梦。」 「不是这样的……」他不知道刚才出现在梦里的人是谁,却无法否认对方后半段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不全是你说的这样……」 「其实我听见了,那天早上,你半梦半醒的时候,一直在问『为什么』。」 「咦?」 「我记得这句话,记得你的声音,也记得你在什么样的困境下,以绝望的心情追问我『为什么』。」霍文森一向稳健的声音听起来既懊悔又沉痛,「虽然你没说,但我知道你是在问我为什么总是欺负你,为什么对你的痛苦视若无睹……」 此话一出,王子恒才领悟到,这个人并非对当年加诸于他的暴行毫无感觉。 面对吴纪棠的时候,他可以轻易说出「都过去了」,可是一旦面对当年的加害者,他反而说不出口。 他不是不想原谅,而是不知该不该说出「我原谅你」,因为对方没有为欺负他的事情道歉,更没有祈求他的原谅。 这个男人是他恶梦的来源,他却无法真心讨厌,毕竟对方不仅费心寻找破案关键,还不顾自己的安危保护他。只是无论他做这些事是出于忏悔、赎罪,还是其它理由,他都不想就此将霍文森从罪恶感中解放出来。 如此矛盾的心情,就连自己都搞不懂。 「所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鼓起勇气,他将隐藏多年的疑问说出口,「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哪里不对、什么时候得罪你了,可是你又说不是……我不懂……」他紧盯着霍文森的背影良久,「我想知道你欺负我的理由,还有你为什么又回头找我,还有昨天……为什么吻我?」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背影竟轻颤了一下,接下来则是漫长到不知尽头的寂静。 「一切都是我的错。」终于,霍文森打破了沉默,「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在王子恒还分不清对方口中的错指的是欺负他的事情,还是亲吻他的事情,对方已转身走出书房,只留下一句「你先好好休息」,便掩上房门,阻隔他追随的视线。 王子恒觉得自己应该要追上前,抓住霍文森逼问真正的答案,而不是意义不明的敷衍,却在瞥见对方受伤的手肘后,放弃了这个念头。 不知为何,他想起学校厕所阴暗潮湿的墙面、想起十年前的霍文森,以近乎懊恼的口吻责备他「都是你的错」。 究竟是谁的错? 十年前,他莫名遭受对方欺凌,怎么也想不透自己为什么要落得如此下场;十年后,他和这个没有友情成分、更不存在爱情的男人重新相遇,却无法停止在乎对方不时流露的温柔,也无法忽视不经意触碰彼此时带来的剧烈反应。 错的究竟是一再扰乱他心弦的男人,还是一再为此心跳不已的自己? 王子恒再度迷失了。 不记得过了几天,自从霍文森宣告「不再重蹈覆辙」之后,他们之间除了必要的对话之外,就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子恒瞪着车窗外的风景,飞逝而过的山间美景也无法消除他心头的郁闷。 这些日子以来,霍文森还是以温和的笑容面对他,带他到警局上班,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也会提醒他记得用餐,却不再和他同桌,甚至连视线交错的机会都很少,更别提肢体触碰已避免到不自然的地步,彷佛他身边有隐形的地雷,接近几公尺内就会被炸飞。 另外,最近案情更陷入胶着状态,因为霍文森从教授那里获得的花,在停车场发生的爆炸案中牺牲了,据说那次教授已把现有的几株全给了他,要再取得必须等到下一次花期,因此化验花粉这条线索形同断了。 所幸警方后来循着蝴蝶这条线索追查,发现两个死者都对昆虫过敏,曾经到同一家医院求诊。 「你也好久没出去走走了,就跟我们一起去吧!」霍文森提出邀约的时候,仍旧没有和他四目相对。 如果是一个礼拜前,王子恒绝对会当场拒绝,他宁愿独自留在饭店里,也不想蹚这摊浑水。但现在,他只想有多一点时间待在霍文森身边,理由是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坐上霍文森租来的车,尽管路途遥远,他们之间的对话还是少得可怜,生疏得令他不禁怀疑,之前他们畅谈工作或游戏中趣事的情景,全都是一场梦而已。 「哟,你们来得比我想象中快嘛!」车子一停进宽敞的户外停车场,穿着便衣的吴纪棠就走近,向降下车窗的他们打招呼。 他一看到副驾驶座的王子恒,随即咧嘴一笑,「果然,教授还是舍不得离开娇贵的王子殿下半步啊!」 「我不是娇贵的王子殿下。」 被反驳的吴纪棠「啧」了一声,瞪向驾驶座的人,「你这个教授都教了他什么啊,乖巧的王子怎么突然变得张牙舞爪?」 「这是人在险恶的环境下,激发生存本能的最好证明。」霍文森耸耸肩,打开车门下车,「他算是无师自通。」 「那就拜托你教他些有用的事情吧!这样一点都不可爱。」 王子恒本想再开口反驳自己本来就不能用「可爱」来形容,那两人已擅自朝前方外型简朴的白色建筑物走去,并讨论起这次访查的重点,他没有丝毫插嘴的余地,只好默默追上他们。 「对了,你就在那边等吧!」吴纪棠突然转过头来,解释接下来的行程不便让他加入,指着建筑物旁的明亮花圃说:「需要我找一个部下陪你吗?」 他才摇头说「不用」,马上又遭到调侃。「我看你除了教授之外,根本不想和任何人靠近。」 王子恒不知道自己竟给人这样的印象,而且真相分明应该是他口中的「教授」不想靠近自己才对。 他拚命压抑脱口抱怨的冲动,反倒是霍文森一脸担忧,主动要求一位绰号叫「萨克」的年轻警官留下。 王子恒对这位块头大得像战斗型机器人,个性却很温和的警官有印象,主因当然是他的绰号切中自己对钢弹系列的爱好。 「好吧!那就麻烦你了。对了,王子,萨克只会在你附近保持警戒,不会黏在你的屁股后面跑,这点你可以放心。」 接着又叮咛他要尽量待在人多、明亮的地方之类的话后,吴纪棠便领着其它部下走进目标建筑物,但落后的霍文森始终没有迈开脚步,而是回头朝王子恒投以深深的一瞥。 这是几天以来,他们第一次正视彼此,只是先移开视线的,也是霍文森。 「小心点,千万不要落单。」 「我又不是小孩子。」王子恒不是故意口气这么冲,只是不想让对方担心,但显然造成反效果,因为那瞬间,霍文森露出了受伤的神情。 负责保护他的萨克也察觉气氛不对,赶紧上来打圆场。最后,霍文森和警官叮咛几句之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凝视着他的背影,王子恒心中满是懊恼,不仅是对霍文森一再疏远他的怨怼,也包含了自己态度恶劣的悔意。 他向来不觉得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有何不妥,却讨厌起现在说话不经大脑、无意间伤害霍文森的自己。 「王子,没关系啦!教授知道你不是故意顶撞他的关心,他不会介意的。」 就连萨克好心的安慰,听起来也像在凸显他的孩子气,令王子恒更加沮丧了。 「王子!」突然间,有人从身后唤他。 他张望四周,一位男性正在停车场另一端向他挥手,身后还跟着个娇小的身影。但即使这名男性逐步走近,他还是认不出他的身分。 直到看见对方提着印有某间计算机公司logo的工具箱,加上身旁跟着穿同公司背心的女性,他才想起,这个人就是他曾在咖啡厅巧遇的胡裕澄,以及他即将结婚的女朋友。 「真巧,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你,虽然在医院碰到熟人不算好事啦!啊,还没请教这位是?」 萨克自称是王子恒的朋友,而他也不打算否认,揭穿警官的真实身分。 「你好,我是他的国中同学。」 胡裕澄以开朗的笑容自我介绍,接着向在一旁默默等待的女友说了声「妳先过去」,显然想继续和他们聊一阵子。 对方毫无恶意的举动,让王子恒有些不知所措。他的梦中也曾出现过这个人,可是他老记不得他的长相。 他不晓得自己现在的处境适不适合跟胡裕澄交谈,而且霍文森不在这里,剩他独自面对交情不算好的国中同学,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于是他向萨克投以求救的目光,没想到这位善良的大个子却误解了他的意思,表示自己想在附近转转,刻意留下他们两个国中同学叙旧。 真是「贴心」得令人困扰! 「上次是在咖啡店遇到你吧,你还有和文森联络吗?」 「嗯……算是吧。」 这样暧昧不明的回答,丝毫没有减损胡裕澄的谈兴,他热情地拿出自己的名片塞给他,嚷着要和他跟霍文森出来聚聚。 想起霍文森遇见胡裕澄时刻意摆出的冷酷表情,也想起自己和霍文森之间降到冰点的相处情形,王子恒说出口的回答便带上了些迟疑。 「我想,如果要约他一起聚会的话……可能不太方便。」 闻言,起初兴致勃勃的胡裕澄便安静了下来,王子恒心虚的检讨了下自己是不是不该说出实话,但他又不想继续玩假扮好友的游戏。 「你还在介意我们国中时欺负你的事情吧?」胡裕澄小心翼翼的口气,将话题转往意外的方向,「对不起,上次在咖啡厅遇到你的时候,我就想跟你道歉了,可是找不到时机。」 对方干脆的道歉,反而让王子恒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呆,又或许,对方根本注意不到他细微的情绪变化。 「我也不晓得当时的自己在想什么,竟然觉得那种事情很好玩,后来想想,这种行为真的很差劲。」 「为什么……是我?」当王子恒回过神时,从霍文森那里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已脱口而出。 胡裕澄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才嗫嚅着开了口,「文森他……从你一转学过来,就盯上你了。」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浮现转学第一天,霍文森问他「你喜欢这所学校吗」的亲切笑容,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立时有如毒素般侵蚀王子恒的胸口。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浮现转学第一天,霍文森问他「你喜欢这所学校吗」的亲切笑容,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立时有如毒素般侵蚀王子恒的胸口。 原来,他国中时唯一的美好记忆背后,隐藏的是恶意的真相。 「他说你很有趣,好像不管怎么戏弄都面无表情,也不曾动摇过,就像……」胡裕澄顿了顿,才挣扎地说出接下来的话,「就像假人一样。」 有生以来,王子恒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脑袋一片空白」。 「刚开始我们只是想逗逗你,看你会有什么反应而已,没想到越玩越过火……真的很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一直想讨好他,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 他无法思考,也无法理解自己听到什么。 他不是没有感觉,更不是毫无喜怒哀乐的假人,只是不擅表达,但他从未想过,这竟是使自己陷入痛苦深渊的原因。 记得和霍文森重逢时,他曾说过「你从以前就只专注于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什么也动摇不了你,一副意志坚强的模样」,原来他所谓的「意志坚强」,是成为别人一再攻击、取笑的对象,还能继续忍耐下去的意思。 这瞬间,他开始怀疑那个男人所说的每一句话,背后都隐藏着不堪的真相。 他说喜欢他讲话的腔调、想见他,也许是为了拿他当模拟凶手心态的实验品;说想了解他的世界,也只是想研究这桩谋杀案的被害者,就连照顾他、保护他,在恶梦醒时安慰他,忏悔不该漠视他的痛苦,甚至亲吻他、触碰他,说不定都是为了达成另一个目的而布的局…… 胸口痛得像要裂开,这不像恋爱游戏失败的惋惜,也不像玩出坏结局的苦闷,而是货真价实、打从心底感到悲伤的沉痛。 不知不觉中被当成实验品,还为此脸红心跳的自己,显得既悲惨又可笑,相信霍文森这十年来已经改变的自己,更是愚不可及! 「那天我看到你们在一起,好像聊得很开心,我以为你们已经尽释前嫌了,才想说……你是不是也愿意原谅我?」 对于胡裕澄小心翼翼的询问,王子恒说不出任何话回应,纠葛的思绪一片混乱,期间胡裕澄再次郑重地向他道歉,似乎还说了些「给我机会补偿你」、「有计算机方面的问题可以尽量找我」之类的话,可是他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 果然有点像橱窗里的假人,毫无血色…… 突然,旁边伸来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掌心传递而来的温度,热得烫人。 他恍惚的抬头一看,满脸怒意的霍文森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正攫住他的手使劲扯,强行将他带离。 「文森,等等!」被丢下的胡裕澄追了过来,但没多久又噤声不语。 王子恒一回头,才发现身旁的男人正以凌厉的眼神瞪视着对方,宛如怒火攻心的狂狮,恐吓其它公狮不准踏进他的势力范围。 他从不知道,这个一向温文微笑的男人,也会有如此骇人的表情。 「走吧!」简短吐出这两个字,霍文森便再度拉着他离开,蛮横的力量害他好几次差点摔倒,只好拚命跨大步伐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可是无论自己多少次哀求「慢一点」,霍文森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就连吴纪棠在背后呼唤,他也充耳不闻。 两人跌跌撞撞地回到停车场,霍文森先将他塞进车内,自己也跟着坐上驾驶座,很快的,车子急速驶离医院,也远离了一脸愕然的胡裕澄和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飙的吴纪棠。 「你在生什么气啊?」由于归途的气氛过于紧张,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全着想,王子恒一直忍到回饭店才出声。 霍文森严肃的表情虽然稍微缓和了些,但仍一副怒气难消的模样。「我不是叫你自己要小心点吗?不要随便跟不认识的人交谈。」 「他不算陌生人吧!你为什么老是针对他?你们以前不是很要好吗?」 霍文森沉默了,好几次,他试图开口解释些什么,可最后只说:「反正你离他远一点比较好。相信我,他不是表面上那么好相处的人。」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王子恒讨厌自己恶劣的口气,更讨厌他有所保留的说话态度,两者合一,压抑已久的怨气便在瞬间一涌而上。「比起说我像假人的家伙,我还宁愿和真心向我道歉的人相处。」 「什……」霍文森诧异的目光,证实他的确说过这些话,但那凝视着王子恒的漆黑双眼马上又闪起怒火,「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也没有向我坦白,所以我不需要告诉你。」他赌气似的低吼。 「不对,你根本不懂!」霍文森的口气急切,失去以往的从容,「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能相信,他早就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人了。」 「我也不认识你啊!」眼看他逐步逼近,王子恒忍住想要逃开的念头,强迫自己面对,「你总是逃避我的问题,对重要的事情避而不谈,我要怎么相信你?」 「我说过,我绝对不会再伤害你,也答应过会保护你的安全。」 「这也是你的实验吗?还是另一种研究手段?」 这话怔住了一向在言语上占上风的霍文森,只见他挣扎地蹙起眉心,最后仍抿紧双唇,不发一语。 将这反应看成无言承认的王子恒,脸色更加苍白,「你说过,你只想研究自己有兴趣的事物,不是吗?你是不是觉得戏弄我很有趣?像我这种好像没有喜怒哀乐的假人、沉迷于非现实世界的宅男,是不是不管怎么捉弄都不会受伤?」 「我没有这么想过!」 「那你到底在想什么?只要你不肯告诉我这么做的原因,你的承诺根本毫无意义!」 「你不需要知道原因。」再一次,霍文森率先移开了视线,「就算你知道了,对你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要擅自替我决定有没有意义,我才不是什么受你摆布的王子殿下!」 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用这么大的音量吼叫,王子恒一时感到头疼欲裂,连耳朵都嗡嗡作响。 一阵晕眩过后,他重新站稳脚步,转身大步走开。 「你要去哪?」 「我要离开这里,我不想再和你住在一起了。」 甩开拉住自己的手,王子恒直视着那双深如潭水的黑眸,做出最后的决定。 「或许你一辈子都不会真心向对我做过的事情道歉,我也不管你究竟是为了赎罪还是别的目的才接近我,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也请你……」 他强迫自己的声音停止颤抖,也扼制住心中纠结的痛楚。 「请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第七章 「叮——」微波炉的声音,惊醒了在沙发上打盹的王子恒。 睁开惺忪睡眼,他花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想起这是提醒他晚餐可以吃了的声音。可是就算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依然没有半点食欲。 顺手打开茶几上的台灯,晕黄的灯光照亮了客厅,也映照出这间屋子有多空旷。他起身走进厨房,寂静的屋内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回家三、四天了,他还是不习惯只有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感觉,或者说,他还没恢复到最初的状态。 擅自离开霍文森的住处,让他被吴纪棠数落了一顿,也让老板咳声叹气,但他们很有默契地没追问他原因,只是不约而同的提出交换条件。 一个要求他当天就在家里装设保全系统,以免临时出状况,还安排人手轮流驻守在他家楼下;另一个还是不肯让他工作,要他不准踏出家门半步,不时派同事送日用品和食物给他。 觉得窝心的同时,王子恒也感到些许寂寞,因为这样一来,他就等于单独被关在自己的城堡里,虽然他本来就是孤身一人。 打了好几个小时的电动,却没有任何愉快的感觉,生活突然变得无趣,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期待…… 端着微波通心粉坐回沙发,他打开电视,综艺节目里年轻男女的笑声,令他没来由的心烦,于是立刻转到专门播放动画的频道。 「好难吃……」喃喃自语着,咽下毫无美味可言的晚餐令他倍感艰辛,忍不住怀念起鸡汤煮马铃薯的醇厚香味。 他自认不是挑嘴的人,对食物只有「好吃」和「吃掉就算了」的差别,如今竟区分得出「食不下咽」的等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挑剔呢?又是从什么时候不习惯自己一个人打电动了?而又是什么时候,他开始改变了呢? 「改变?」王子恒重复着同样的两个字。 原来自己被改变了……不知不觉中,被那个说他无法动摇的男人,一点一滴地改变了。 「铃——铃——」突如其来的电铃声,打乱了一室宁静和他的思绪,吓得他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他看看时钟,时间是晚上九点多。他想不到还有谁会在此时来访,白天已经有同事探望过他,而被他宣告「别再出现」却不时想起的男人,应该也不会再来找他了,所以,该不会是…… 心脏有如雷鸣般大力震动,他战战兢兢地检查保全系统,显示系统状态的灯正亮着绿光。 确认系统正常运作后,他从拍摄自家门口的监视屏幕上,看见有个身穿快递公司制服的男性,抱着一个箱子站在门外。 他透过对讲机询问对方的身分,对方回答他自己在工作时也很常讲的台词「我是xx快递公司」,让他开始想念自己的工作。 起初他还担心这是凶手的陷阱,不过楼下有吴纪棠派驻的人,这位快递人员既然能够上楼来,表示应该没有问题。 但为了安全起见,王子恒仍是要求对方把签收单从门缝底下塞给他。没多久,他就拿到看起来不像伪造的签收单,而送件者的姓名字段上,填的是母亲的名字。 「该不会又寄牙膏给我吧?」他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免觉得麻烦,上次母亲送他的份量,一天刷十次牙也用不完。 但他还是请快递人员将包裹摆在门外的鞋柜上,等到正在看的动画播完片尾曲,他才放心打开门,取回疑似牙膏的包裹。 他晃了晃箱子,的确听到「喀啦」、「喀啦」的声音,不过重量比想象中轻多了,感觉不像牙膏。 「到底是什么啊?」他拆开箱子上的胶带,打开盒盖,但出现在眼前的东西,让他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是蛹。 他收到的包裹,是满满一整盒的蛹。 起初他以为是假的,但仔细观察后,他确定那是某种昆虫的蛹,因为他几乎可以透过光看见里面蜷曲着的细小肢体,甚至有不知名生物随时会破蛹而出的错觉,真实得令人作呕。 而盒盖背面黏了一张卡片。 他撕下那张颇有厚度的卡片,阅读上面的讯息,想知道母亲为何送如此怪异的礼物给他。 然而,卡片上只有一句话——迎向完美变形的时刻到了。 剎那间,曾在手机里听见的扭曲笑声、巨大屏幕上出现的蝴蝶残骸、被剖开的喉咙……一连串景象如潮水般涌入脑中。 变形的时刻……到了…… 他甩开卡片,有如逃离毒蛇猛兽般向后退,直到背部抵上冰凉的墙面。 这绝对不是母亲寄给他的礼物,而是来自凶手的诅咒! 这时,箱子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王子恒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诡异的声响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杂乱。 他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在他载着虫卵前往山中的别墅时,曾听过这种生物即将蜂涌而出的恐怖声响。 黑蓝色的色块忽然占据视线一角,他缓慢地转动眼睛,虽然知道不该看,但他还是看了。 深蓝点缀的黑色翅膀上,映着一双紫色的瞳眸,彷佛正飘浮在空中瞪视着他。 他见过这双眼睛。 在那个早晨,停在他手臂上的蝴蝶,美丽又冷艳的翅膀上有着相同的眼睛;在他跟着蝴蝶走进转角的房间时,他看见无数双相同的眼睛,覆盖在褪去热度与生命迹象的躯体上…… 「蝴……蝴蝶……」令人战栗的寒意爬上背脊,夺去王子恒的语言能力,也夺去他的思考。 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他眼睁睁看着一双双紫色眼睛从盒中缓缓升起,逐一羽化的蝴蝶在他眼前飞舞、扩散。 他撑起发软的手,想按下保全系统的警铃,竟怎么也构不到按钮,好不容易触碰到机器,对讲机中却蓦然传出庄严的歌声。 「哇啊!」他惨叫着跌坐在地,或许还撞倒了资源回收用的纸箱,里面的瓶罐散乱一地。 他不禁要怀疑自己在作梦,不然就是他不小心吃坏东西引起幻觉,才会看到、听到如此不合常理的情景。 偏偏跌倒时身上的痛楚,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实,而且正在发生。 缓缓吟唱的歌声,继续回荡在被蝴蝶侵占的空间,他听过这首歌,听过这段以拉丁文谱出的歌词,甚至明白这首歌的意义。 这时原本优雅飞舞的蝴蝶突然在空中摇晃起来,有如发狂般四处乱窜。 「天啊!」他转身扳动门把,却怎么也打不开,这才想起大门用保全系统的电子锁卡住了,他赶紧按下解锁的密码,发觉还是行不通,只好狂按警铃和对讲机。 但该死的警铃就是不响,对讲机则依旧唱着诡谲的歌声,蝴蝶也摇摆得更厉害,疯狂地漫天窜飞,甚至朝他俯冲而来。 想起那两个受害者都是死于蝴蝶的剧毒,他立刻抬手抱住自己的头,整个人缩在墙角蜷曲成一团。 尽管如此,他依然能听见蝴蝶在耳畔振翅的声音。 怎么办?难道他的生命就要在这里宣告结束了吗?他已经预购的某个战国系列游戏第三代,下个月就要上市了啊!还有,他还没揪住霍文森的领子,质问他为何擅自改变自己,害他变得讨厌寂寞,害他变得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害他开始怀念有人陪伴的时光…… 怎么办?难道他的生命就要在这里宣告结束了吗?他已经预购的某个战国系列游戏第三代,下个月就要上市了啊!还有,他还没揪住霍文森的领子,质问他为何擅自改变自己,害他变得讨厌寂寞,害他变得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害他开始怀念有人陪伴的时光…… 「王子!王子!」蓦地,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焦急的呼喊,穿越蝴蝶的包围传进耳里。 「……vincent?」如果蝴蝶和歌声是真的,那他听见的这宛如救赎的天籁,应该也不是幻觉吧? 王子恒挣扎着起身,一边拚命护住自己的脸和嘴,一边大声呼唤着霍文森的名字,门外也立刻传来响应。 「我在这里!thank god!你没事吧?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蝴蝶……到处都是蝴蝶……保全系统……一直在唱歌……」他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像疯子在胡言乱语,却句句属实。「门被系统锁住了,我出不去!这些蝴蝶有毒对不对?牠们在攻击我,一直朝我飞过来,我被困住了……」 「没关系,你冷静点,先捂住口鼻,不要让牠们飞进你嘴里,找找看有没有窗户可以爬出来。」 「现在有哪扇窗户没装铁窗啊!」王子恒大吼。 「那你就试着砸坏保全系统,门锁应该就会解除了。」 「什么?」这套保全系统很贵耶!但现在没时间让他计较这个了。 忍住心痛,王子恒举起椅子狠狠砸坏还在唱歌的保全系统,当歌声被机械故障的警示取代时,他立刻奋力推开自动解锁的大门,冲出被蝴蝶侵占的住处。 才刚踏出门口,一双臂膀立刻将他整个人拽进怀中,王子恒尚未反应过来,那双手已敏捷地关上他身后的门,将企图窜飞而出的蝴蝶禁锢在屋内。 「你还好吗?能走吗?」 他在霍文森的扶持下站稳脚步,点点头,回答,「我没事。」却瞥见对方高挺的额前布满汗珠,丝毫不像指挥他动作时的沉稳。 「真是的……可恶!」 耳畔传来霍文森懊恼的低语,下一刻,熟悉的淡香水味便环绕住他,他知道,自己被紧紧抱住了。 这是一个如同要将他揉进身体里的强力拥抱,紧密贴合的胸口,还能感受到霍文森狂乱的心跳,以及微热的体温。 总是冷静自制的男人,现在正发了狂似的用力拥抱他,王子恒只觉在前一秒钟还遍布全身的恐惧和焦虑逐渐烟消云散,只剩浓厚的安心感。 他以为自己会在对方怀中融化,原来别人的体温和肌肤,是如此令人眷恋。 「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回来的,我到底在干什么啊?都什么时候了,为什么要和你起那些无谓的争执……」 「不是你的错……是我……」听着霍文森懊恼的自责,王子恒有些鼻酸,毕竟当初坚持不想再看到对方的人,是自己。 「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有力的臂膀揽住他的肩,阻止他说出道歉的话,半拥半推地将他带离公寓,推进车内的副驾驶座。 在此之前,王子恒从未如此怀念这个令人安心的位置,尤其怀念霍文森坐进他身旁的驾驶座,以流畅的动作发动车子,带着他扬长而去。 经历混乱又恐怖的一夜后,最后,他回到自己曾坚决离开的地方。 「进来吧。」 在霍文森的呼唤中,王子恒摇摇头,仍伫立在玄关,不敢贸然走进久违的宽敞客厅。说是久违,不过也才三天而已,但为何他如此怀念这不属于自己的空间? 「怎么了吗?」 察觉到他的退却,霍文森回到他身边柔声询问,王子恒立刻退后一大步,摆出「别过来」的手势。 「我身上……有毒……」 「那些鳞粉没有毒性,这点我们不是谈过了吗?」他一退,他就前进,坚决朝他接近,「你看,我和你现在不都好好的?」 的确,明明之前还不顾一切地彼此拥抱,如果有事的话,他们现在已经倒在一块了。问题是这种蝴蝶杀死了两个人,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放松。 「你……你怎么会来?」自己明明说了那么过分的话,拒绝和他见面的。 「虽然纪棠要求你装保全系统,但我还是无法信任冷冰冰的机器,只要下班途中经过你家,我就会顺道过来看看。」 王子恒当然知道他的下班路径,不打算戳破那和自己家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霍文森解释自己照他之前的要求,没有在他面前现身,只是看他房间的灯亮着,知道他没事就回去了。 「但是今天我来的时候,没有看到纪棠的手下,还有个快递人员从公寓里走出来,我觉得不太对劲,就跟了进去,却听到你家传出奇怪的歌声,还有……你的惨叫。」 要是霍文森没有出现的话,王子恒真不晓得自己会变成怎样,他不敢想象,也拒绝想象。 「虽然鳞粉没毒,但如果你在里面再待久一点,我也不能保证不会出事,毕竟有两个人已因此丧生。」 至今他们仍无从得知蝴蝶究竟是如何爬进人类的喉咙,导致两人死亡,谁都无法排除可怕的万一。 光想到这里,王子恒就浑身发毛,被无数只蝴蝶包围、被无数双眼睛窥视的恐惧感,令他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你刚才……不该抱住我的……」环抱住狼狈不堪的自己,他懊恼地缩成一团。要是害霍文森也跟着出事的话…… 下一刻,他感觉到身旁的人缓缓退开,和他拉开一段距离,接着是叹息般的道歉。 「对不起,我明明答应过不再碰你,还是没有遵守约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抬起头,果然看见霍文森从嘴角挤出的苦涩微笑,他想靠近对方,又畏惧自己身上的潜在毒素,迟迟无法移动脚步。 为什么自己的语文能力这么差呢?为什么就是无法好好表达想法呢? 「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你也和我一样陷入危险之中,你没必要为我冒这么大的险,根本不值得……」 「对我来说,绝对有这个必要。」 他们之间的距离仍在,但对方坚定的语气,却在王子恒的心中注入一丝热流。 差一点,他又要问「为什么」这个不曾得到响应的问题。 他们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情感,值得这个男人不顾自身安危,只为了拯救他脱离险境?他无法思考,也怕听见失望的答案。 「我去冲个澡。」王子恒低下头,转身走向浴室,他感觉得到身后的霍文森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有再开口。 没错,就算留下来面对,对方也不可能向他坦白。 踏进浴室,他一口气扭开水龙头,有如细雨般的冷水当头淋下。 尽管冷得发抖,浑沌的意识也因此清醒过来。没多久,一开始冰凉的水流也渐渐渗进热度,温暖了发抖的身躯。 他低头接受这宛如春雨般的洗礼,有种自污秽中获得重生的感觉,彷佛从头到脚、连同衣物上的毒素和恐惧,全都冲刷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哗啦、哗啦」的水声中突地夹杂了敲门声。 他关上水龙头仔细聆听,没错,有人在敲门。 「王子,你听得到吗?」 知道是霍文森,他安心地应了一声「听得到」。 「我刚和纪棠联络,他想请你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给他。」 「可是我……」看看浑身湿透的自己,王子恒这才惊觉自己破坏了重要的证物。 久久等不到他的响应,门外的霍文森干脆问:「已经淋湿了吗?」 不光是淋湿这么简单而已,就算有重要的证据,说不定也全都被冲掉了。 「可以让我进去看看情况吗?」 这一次,没有等到他回答,未上锁的门「喀嚓」一声便缓缓敞开。 王子恒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已脱下西装外套的霍文森走了进来。只穿着铁灰色衬衫的男人,依旧散发出精悍的魅力。 他赶紧低下头盯着排水孔看。 从脚步声可以听见对方已逐步接近,最后,由笔挺西装裤包裹的双脚,停在自己面前。 一片令人难耐的寂静后,头顶传来叹息声,「还湿得真彻底啊!」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是我一时失去理智,没遵照程序就把你带回家,刚才纪棠已经骂过我了。」低喃着「我来看看还有没有得补救」的霍文森,以平静的语气指示他稍微抬起双手。 王子恒只能像个稻草人一样照做,「纪棠他……应该很生气吧?」 「的确被他念了一顿,可能还要再加上被他亏一辈子吧!」霍文森耸耸肩,撩起袖子,他手肘上的伤似乎复原得不错,已经结痂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湿透的外套从王子恒身上褪下,挂在一旁的置衣架上。 「我看他会一直用带刺的语气喊我『教授』,喊到我真的成为教授为止。」霍文森用自嘲的语气说完之后,轻声提醒,「我要脱你的衬衫了。」 王子恒不自觉地轻颤一下,揪住自己湿淋淋的长裤掩饰心慌。 这是第二次,让对方看到他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不对,加上十年前在学校厕所的那一次,就是第三次了。 霍文森的手轻柔地搁上他的颈项,之前已解开第一颗钮扣的领口,要解开第二颗并非难事。 这个男人拥有修长的手指、修剪整齐的指甲,和宽大却不显粗犷的指节,有时指节不经意擦过他胸前,发热微痒的感觉同时搔动了王子恒的感官,也搔动隐藏其下的心脏,令他心跳不已、浑身发热。 不对,都什么时候了,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所有的钮扣全都解开之后,他乖乖让霍文森脱去衬衫,这下他的上半身就光溜溜了。 王子恒虽然不像花名在外的区宗靖,或被大家戏称「纯情猛男」的小晖,拥有令同性嫉妒、异性垂涎的健壮体魄,但至少整体而言还算紧实匀称。肤色偏白的胸膛和肩线较为纤瘦,稍微锻炼过的腹部,覆盖着单薄而不夸张的肌肉。 以前他并不介意被同事或男同学看到裸体,当然他不是暴露狂,下半身还是会有所保留。 唯独霍文森,他就是不想让这个人看到自己的裸体,但现在可不是害羞的时候,这只是拯救重要证物的过程而已。 没想到,头顶传来一阵长长的叹息。 「我是不是……毁了证据?」王子恒心想,他可能是绝望了,才会一再叹息。 霍文森语气淡然地回他一句「还不知道」,便将双手摆上他的腰际,试着脱下那湿答答的牛仔裤。「就算毁了证据,也不是你的责任。谁叫纪棠派去的菜鸟手下被莫名其妙的呼救声支开,连你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裤头的钮扣也被解开了,拉炼滑下的声音勾起羞耻心的最后防线,想到自己即将像个新生儿般,毫无保留地袒露在霍文森眼前,王子恒就难堪得想哭。 当裤子被拉至腰骨下方,露出四角裤的裤头时,他只能咬紧下唇,强迫自己说出无关紧要的话掩饰羞愧,「他也没说错啊!他已经尽可能帮我了。」 「没错,那不是他的工作。保护你应该是我的责任才对,可是我却……」霍文森的语气既懊恼又沮丧,扶在他腰际的手竟少见的失去冷静,轻轻颤抖着。「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陪在你身边,不能再放开你才对……」 「vincent……」熟悉的痛感又在胸口蔓延。王子恒抬起头,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却在和霍文森四目相对的瞬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只因那一向散发自信的俊美脸孔再也无法以笑容掩饰沉痛,因懊悔而蒙上阴郁。 凝视他的漆黑双眸,失去洞悉人心的锐利光芒,更失去威吓他人的冷酷,取而代之的则是单纯的伤痛、单纯的悔恨,和单纯的不舍。 剎那间,王子恒有如陷入黑色的漩涡,动弹不得。 如果蝴蝶真的有毒,那毒素八成已经侵蚀他的胸口,麻痹他所有知觉,才会只想注视这个男人,直到对方不再需要自己为止。 现在才发现,他之所以怀念这不属于自己的空间,是因为这里才有霍文森的存在,也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念这双眼睛,想念被温柔对待到近乎宠溺的感觉。 「damn it! fucking your evidence!」 突如其来的低吼,怔住了王子恒,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意会到这句口语式的低骂竟是出自风度翩翩的男人口中。 一切都在短短几秒中发生。 霍文森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将他向后一推。 霍文森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将他向后一推。 贴上磁砖的背脊窜起一阵凉意,但对方紧贴而来的结实胸膛,挤压在他单薄的胸前,传递而来的炙热体温,又将阵阵热流渗入他心中。 就像十年前一样,他再次被霍文森牢牢压在墙上,无处可逃。 「你知道我担心得快死了吗?你知道我以为自己会发狂吗?!」失去以往的冷静,逼近眼前的男人用力抱住他,环抱在自己腰际的臂膀,力道大得让王子恒有种自己会被拦腰折断的错觉。 被霍文森惊人的气势震慑,他甚至忘了要挣脱对方的怀抱,同时也发觉到,这是第一次,自己看到了这个男人剥除理性面具后的面目。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霍文森。 「去他的证据!只要你能活下去就好,即使要我手刃凶手,我也不会后悔!」他发狂的低吼,怔住了王子恒。 「我……不值得你做出这种事情。」 「我说过,这是必要的。只要是为了你,要我牺牲什么都可以,只要别再让我失去你。」 「……vincent?」这一瞬间,王子恒似乎领悟了什么,又无法确定事情就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难以言喻的沉默气氛,横亘两人之间。 「这样你懂了吗?」过了好半晌,终于打破沉寂的霍文森,脸上尽是看破一切的怆然,「我为什么要你和我住在一起,为什么送花给你、约你见面,甚至有意无意地触碰你、吻你……从来就不是为了什么鬼实验。」他坦承「这些都只是借口而已」的嗓音,弥漫着浓浓的苦涩。 「你不是我研究的对象、更不是可怜的受害者,而是我一直都想得到的人。打从十年前,从你转学来的第一天,对我微笑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无法忘记你。」 王子恒的脑海中浮现霍文森向自己打招呼时的亲切笑容。原来,并不是只有自己把这段回忆视为珍贵的宝物。 「可是我……国中的时候根本就丑得……」像个科学怪人。 「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啊!起初我也以为自己生病了,大家都说你其貌不扬,我竟被你深深吸引。其实那时候,我不是说你像假人,而是……」 当他低声说出「洋娃娃」三个字时,王子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怀疑这是蝴蝶毒素造成的幻觉。 天知道他那时不只戴着丑到爆的眼镜,还有那该死的牙套! 但霍文森困窘的表情,证明这确实是连发言者本身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实。 「你一定以为我在胡扯,但我从以前看人的角度就很奇怪,别人会在意你的眼镜或牙套,可是我只看到你双眼皮下的长长睫毛,还有你专心盯着黑板,却怎么也听不懂而困扰的表情,就连你谈起游戏时,兴奋得上翘的嘴角……」霍文森松开紧抱住他的臂弯,伸出手,以指尖描绘他的唇线,「我都觉得美得不可思议。」 不敢再直视他不经意流露出的爱怜目光,王子恒垂下视线,掩饰自己的心慌,却不想躲避对方的触碰。 「我看得出你的与众不同,只是其它人没有发觉罢了,我无法抑止想靠近你的心情,也无法阻止自己的眼睛继续追寻着你。我很苦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男生这样心动。」 就连王子恒也无法理解,但是,这个人喜欢上的是连自己都无法喜欢的过去,这令他感到无比讶异,还有难以掩饰的欣喜。 「同时我也很害怕,要是有一天他们也发现你的好,你很有可能被其它人抢走,尤其是漂亮的女生。」 「不可能的,根本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我。」王子恒摇头反驳,但说出「偏偏我就是喜欢上你啊」的霍文森,那羞赧又懊恼的表情,不知为何让他觉得相当可爱。 「你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根本不在乎任何人,当时的我太幼稚了,只想找机会让你注意我,多花点时间跟我说话……」 「所以你……才会老是找我麻烦?」 「蠢到极点了吧!」霍文森自嘲地摇摇头,直说「真搞不懂当时的我在想什么」。 「我去美国之后,以为会就此对你死心,但时间越久,我发现自己越忘不了你,也开始接受自己无法爱上女生的事实。我试着埋首于研究工作,也尝试和别人交往,直到你在我心中的影像渐渐淡了,却没想到,我竟然在意外的地方遇见你。」 「我也没想到会在警局遇到你……」 「你一定不晓得,当我透过侦讯室的单面镜看到你时,内心有多激动,好几次都得握紧拳头,甚至用力抠住自己的掌心,才能保持平静。」 霍文森苦笑着摊开手掌,彷佛想让王子恒看看自己当时的挣扎。 「我没有你想象中冷静,更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但我想要保护你的心情是千真万确的,我不想再把你交给任何人,不想让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陷入危机。」 王子恒看着他的掌心,尽管指甲留下的痕迹早就消失了,他也忘不了自己脱险之后,霍文森用尽全力抱紧他的那一刻。 这绝对不是伪装出来的假像,而是货真价实的狂喜,为了自己愤怒、担忧、雀跃、失去冷静…… 或许一直被牵着鼻子走的人,并不是自己。 「我……」半张着嘴,他总觉得想表达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思绪乱七八槽的。而且好奇怪,明明对方没有触碰到他,为什么胸口还是阵阵骚动? 摊开的手掌转而包裹住他的脸,过于温暖的体温令他轻颤了一下,缩起下颚。 「不要躲我……」以低沉嗓音如此哀求的霍文森低下头,端正的脸孔靠近他,两人近到鼻尖几乎相碰的地步,软甜的香水味也随之窜进鼻腔。 心脏一下急遽跳动到发疼,王子恒手脚发软,有些不知所措的呢喃,「vincent……你靠太近了……」 「没错,你应该用力推开我才对,就像之前那样……我的理智是这么告诉我的,内心却希望你别再逃开。」说着这番话,但霍文森的手依然贴合他白皙的面颊,显然这才是他真正的心意。 「我常在这些矛盾中挣扎,我想这也是你不知道的。有时我会埋怨你,为什么让我这么喜欢你。」 王子恒蓦地想起他曾责备他——全都是你的错。 这下他终于明白对方为何总是欲言又止。不敢说出口的情感、在苦恼下被扭曲的心意,一再制止了霍文森说出真相的勇气。 没想到这个看似完美无缺的男人,也有如此笨拙的一面,而面对连不完美的部分都挖开来让他看清的眼前人,他竟不忍心躲避。 「十年了,我偶尔还是会梦见我们在学校厕所发生的事情。我记得你的唇的触感,记得你唾液的味道……」 唾液?王子恒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滋润干涸的口腔。 尤其霍文森说话时微微开阖的唇就贴在他的嘴角,好几次,他以为又会被吻而颤抖不已。 「当然,我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你真的有戴牙套,因为割得我的舌头好痛。」 「我也觉得很痛啊!」 听见他的轻声抱怨,霍文森苦笑着说:「我让你有了不好的回忆,所以你才老会作恶梦吧?但我和你相反,对我来说,那是个难忘又甜美的梦,至今我也常会梦见你,不过都是些美好到醒来会觉得惆怅的梦。就像这样……」 下一刻,霍文森的唇瓣压上他的,有如轻啄般温柔地吻他。王子恒僵直了全身,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失去了反抗的力量,还是不想反抗。 「我一直想再次亲吻你,像这样触碰你……」捧住面颊的掌心,沿着颈项向下,长指滑过肩膀、手臂,以近乎挑逗的方式抚遍他的指尖,最后停在他裸裎的腰际。 变得淫靡的气氛,唤醒了王子恒的防卫本能,他扭动身体躲避对方的触碰,却被修长的臂膀一把揽住。 「vincent……放开我……」 「我想讓妳困擾的掙紮……」沒有放開他的打算,霍文森繼續親吻他的額頭、發梢,以及繃直到呈現絕美線條的頸部,「再讓妳發出沈溺的呻吟……」 「嗚!」脖子突地傳來壹陣疼痛,只因以誘人低語向他訴說欲望的男人,正粗暴地啃咬他的頸項。 被用力吸吮的肌膚立刻泛紅,有如花朵般豔麗,彷佛有股電流從對方吻過的地方擴散開來,王子恒無法自制地顫抖著,說不出這究竟是單純的疼痛,還是壹種快感。 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受,令他莫名恐懼。 「不要……」將手肘抵住霍文森的胸口,他想架開對方,卻反被攫住雙手,壓在頭頂的牆上。 王子恒愣住了,他曾經在漫畫裏看過這種姿勢,擺出這種姿勢的人,接下來就會被侵犯…… 「這樣妳明白我的痛苦了嗎?」 在他耳畔呢喃的男人輕咬他的耳垂,比剛才更明顯的熱燙電流猛地竄過,使王子恒下腹發熱。 「每次看到妳就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用天真無邪的表情望著我,我卻什麽也不能做,還得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真的很難受。」 「妳……妳到底想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我很掙紮。不過,如果要說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 攝人魂魄的迷人黑眸突然逼近眼前,王子恒這才頓悟,自己根本無法逃脫。 「我要吻妳。」霍文森低語,蓦地低頭吻住他的唇,只是這壹次,不再是輕如點水的觸碰,而是如同暴風雨來襲的濃烈親吻。 「嗚……嗚嗚……」他抿緊了唇,擺動頭部想閃躲侵襲。 但不管他怎麽躲,霍文森就是能輕易追上他,甚至運用體格優勢將他困在高大身軀和牆壁中間,使他動彈不得。 這個男人就像精于狩獵的獵人,身爲獵物的自己除了跑到筋疲力盡,根本無處可逃。 「王子……」霍文森暫時停止攻勢,以溫柔的聲音低喃著,「把嘴巴張開,不然妳會無法呼吸。」 王子恒大力搖頭,他才不要讓這個男人破壞他的最後壹道防線,不然他不曉得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 「就算妳這樣子,我也不會停喔!」這麽說的霍文森,又開始重重吸吮他的唇瓣。 很快的,王子恒就再也忍不住無法呼吸的痛苦,只好張開嘴巴吸氣,而等待已久的舌也立刻侵入。 他的唇被用力吸吮,對方豐厚的舌闖進他口中翻攪,強迫他的與之缱绻。 天啊!原來這個男人這麽會接吻,吻得他暈陶陶、身體軟綿綿的使不上力…… 之前國中時青澀的親吻,不過是淺嘗即止的程度而已,如今自己面對的是狂潮般的激情熱吻,他在書上看到會雙眼迷蒙、渾身無力的吻,就是這種感覺吧! 禁锢在他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覺中松懈,轉爲捧住他的臉,擡起他的下颚,讓兩人緊密貼合,浴室裏響起唇舌交纏的濕儒聲響,顯得格外情色。 「嗚……嗯……」發出苦悶的呻吟,他擁住霍文森的背部,揪住他的襯衫,好讓自己不至于溺斃。 「討厭嗎?」趁著接吻的空檔,毫不保留地以吻蹂躏他的男人如此問道。 王子恒根本無暇思考,也無暇響應,他不像霍文森可以遊刃有余地問出這種問題,但他濕潤的雙眼,似乎透露了真實的心情。 男人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閃過壹絲光芒,輕笑著說「妳喜歡就好」。 「這壹次,我不會再讓妳感到痛苦,我會讓妳舒服得忘記壹切痛楚。」 正當王子恒還想不通會有什麽痛楚時,再次襲來的熱吻便奪去了他所有感官知覺。 第八章 「嗯……啊……」王子恒捂住自己的嘴,他从不晓得原来自己也会发出这么色情的声音,就像a片里的女优一样,既难受又愉悦。 「vincent……我……不行……」他好几次想推开埋在自己腿间的霍文森,却只能无力地抓住对方的发,不断喘息。 他作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靠在浴室的墙上,就这样站着让男人替他口交。 底裤连同牛仔裤已褪至小腿,他的膝盖不住打颤,如果不是霍文森撑住他的腰,他一定早就腿软摔倒了。 话说回来,这个男人正是害他陷入如此窘境的罪魁祸首。 「哈啊……」 …… 他赶紧穿上霍文森交给他的衣物,以免又会和昨晚一样失控,他可是好好地见识过这个男人的非人之处了。 「对了,你刚才自己一个人在被窝里念什么?」将搁在一旁的水杯交给他,霍文森催促他喝口水后,如此问道。「不像是英文,有点像是拉丁文……可是你的声音闷闷的,我无法听得很清楚。」 「嗯?拉丁文?又来了吗?」王子恒沮丧地垮下肩,一定是太过紧张,他的毛病又犯了。 他仔细回想一下,顺口念出脑海中浮现的词句,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看过这段拉丁文。 如果翻译过来,就是「愿天使引导你进入天堂,殉教者将来你身旁,接引你、将你带往耶路撒冷的圣城」。 「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应该是『愿你安息』……」 「感觉像是教会举办丧礼时的祝祷词。」霍文森沉吟片刻,露出为难的表情,「昨晚的事情……让你这么沮丧吗?是不是我表现太差了?」 「不是啦!」真要说的话,是好到令人困扰。 王子恒结结巴巴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毛病,几乎同时,他也想起自己在哪看过这段文字了。 或者说,在哪听到。 「保全系统!昨天我的保全系统坏了,唱的就是这首歌,还有,我第一次看到蝴蝶的时候,那个人的房间里也放着这首歌。」 「昨天我也有稍微听到一点,感觉像歌剧之类的……」霍文森陷入沉思中,但没多久就宣告投降,「我对音乐完全不行,没有任何头绪。」 「我倒是想到一个人……」虽然有点过意不去,王子恒脑海中浮现的是公司的一位前辈。「你也见过他,我想,或许他可以帮我们找到这首歌的出处。」 第九章 「我不是说了星期六早上不准打电话给我吗!」电话那头,区宗靖怒吼的声音大到王子恒耳朵发疼。 可是看见一旁的霍文森露出担忧的神情,他又摇摇头,表示没问题。 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会被区宗靖痛骂一顿,这位公司前辈为了配合还是学生的恋人,刻意把轮休排在周休二日,并恐吓所有人不准打扰他们难得的两人时间。 可是他明明有空的时候也会溜去找人家,还拜托自己别跟boss说…… 「可是……你应该记得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吧?」 区宗靖不悦地咋舌。 王子恒知道他没忘,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当时你说,只要我帮你找到亚亚的父亲,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找你帮忙,你一定会尽全力……」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辩啊?那个教授到底都教了你什么?」 王子恒一时语塞。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怀疑霍文森教了他不该教的东西,不过他觉得自己最不该学到的,应该是体会到「淫乱」这个词的用法。 「好啦!快点说你要干么!速战速决,我很忙耶!」 他才几秒钟没说话,区宗靖已不耐烦地出声催促。王子恒正想着该如何开口时,却从手机里听见另一个人刻意压低的询问声音,正是他真正想找的人。 「靖,你现在和亚亚在一起吗?」 「在一起?」不知为何,区宗靖微微上扬的尾音,听起来既坏心又愉快。「喔,其实我在他里面……」 「里面?」王子恒歪歪头,还想追问「是家里面吗」,霍文森已轻咳一声,要他别再问下去,似乎对答案了然于心。 这时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区宗靖苦闷的哀号,很快的,电话换人接听。 「王子吗?」 「啊,亚亚……」如此亲昵地呼唤前辈的恋人,王子恒有些不习惯。「有件事情拜托你。」 他念出自己在保全系统听到的歌词,再用不甚优美的歌声哼了一小段。 没多久,他便从对方口中得到答案。 「佛瑞的……『安魂曲』?」王子恒跟着复诵了一遍,忍不住赞叹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实在太神了,「你怎么知道?」 「安魂曲其实就是安魂弥撒。」出身于音乐世家,本身也是出色钢琴演奏家的少年如此回答,同时向他仔细解释「安魂曲」是依照罗马教会的传统,为死者举行弥撒典礼的音乐。 「罗马教会曾统一订定每个段落应该使用的经文,莫札特、威尔第和佛瑞的安魂曲并称『世界三大安魂曲』,只有佛瑞多了这段『in paradisum』,这是葬礼中才唱的经文。」 「丧礼……」听到这里,王子恒感到不寒而栗,当时那个凶手,果然打算就此夺走他的性命,甚至还矫情地替他举行一场让他得以「身处天堂」的弥撒。 突然,身旁的霍文森迸出一句「原来如此」。 王子恒转头望向他,那如黑曜石般的双眸正闪烁着耀眼光芒,信心满满地说道:「我终于想通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心中燃起浓厚的希望,王子恒向电话那头道谢,但在切断通话前,却隐约听见高声的……娇喘? 他愣愣地盯着手机看,暗忖是否该回拨过去,问那位年轻的钢琴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prince baby……」彷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双臂膀从身后环抱住他的肩,并从他手中直接拿走手机,「你也太不解风情了吧!」 「什么风情?」 「你就别再打扰他们,该做正事了。」话虽如此,霍文森的唇却几乎贴上他的耳朵,抚弄他敏感的耳垂,以让他全身轻颤的低沉嗓音低语。 「你觉得蝴蝶听得见声音吗?」 「蝴蝶?」王子恒缩了缩脖子,不明白对方为何有此一问。印象中也没看过蝴蝶的耳朵,于是他有些退怯地摇摇头,「应该听不见吧。」 「其实蝴蝶是听得见的,或者说感觉得到声音,牠们靠身上的纤毛感受器感受音波的振动。」 「所以呢?」 「我一、两年前看过一个有关蝴蝶的研究报告,相当有趣。研究中指出,有一首安魂曲的某段旋律,会形成独特的音波,能驱使蝴蝶觅食,换句话说,就是会让牠们误以为自己非常饥饿,再不进食就会死亡。」 「就是佛瑞的安魂曲……那段『in paradisum』?」 「没错,我想那些蝴蝶会四处窜飞,就是因为那首歌引起牠们的恐慌,并在慌乱中飞进被害人的嘴里。」 霍文森以修长的手指摩挲他的唇瓣,过于挑逗的抚触,让王子恒打了个哆嗦。 「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凶手控制了你的保全系统,把你的对讲机当成音响来播放安魂曲。」 「也就是说……我的保全系统被黑客入侵?」 从未想到自己也有说出这句话的一天,王子恒不敢置信地握紧了拳,熊熊火焰在心头燃烧,前所未有的愤怒情绪猛然直冲脑门。 「不可原谅……」这是极度无礼的挑衅行为,是对自诩为优秀黑客的他宣战!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更不可能遭到侵袭而不还手! 「是啊!照这情形看来,你还是继续和我住在一起比较安全……」 「vincent,请你送我回公司。」 「公司?」霍文森露出少见的错愕表情,环抱他的力道又更大了些,只差没把他绑在自己身上,「你别再自己乱跑了,我不打算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只要一个小时就好,也别问我要做什么。」 在无法回家的情况下,他只能使用公司的个人计算机了。 他保证,一个小时之后,他绝对会揪出凶手的所在之处,他非得洗刷这个耻辱不可! 真的……是这个人吗? 透过单向玻璃,王子恒困惑地注视着坐在侦讯室里的人,情绪复杂。 动物会欺敌,人类会说谎,但「1」和「0」组成的世界非是即否,绝对不会出错。 如果这不是利用计算机追查的结果,他实在无法相信,眼前这位单薄瘦弱、脸色苍白的娇小女性,就是冷血的谋杀了两个大男人,并差点夺去他生命的凶手。 「王子,你对她有印象吗?」 一旁的吴纪棠拍了拍他的肩,他望向即使被警官刻意以凶恶的态度质问杀人动机,也依然坚决保持沉默的女性,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要是她和胡裕澄走在一起,而且有穿他们公司背心的话,我可能会认得。」 「你的确很不会认人啊!」如此感叹的吴纪棠,又说出一个令人讶异的巧合,「其实她也和我们同一所国中,只是比你更不显眼罢了。」 「欸?!」他睁圆了双眼,这已经是他除了惨叫跌倒之外,用来表达讶异的最明显方式之一。 「听说她国中时就相当喜欢胡裕澄了,这是vincent说的,他第一眼见到她就想起来了,只是没有特别提起……和你相反,那家伙的专长就是认人。」 「vincent……」不知为何,现在只要稍微提起这个名字,心中就一阵骚乱,如果轻喃出声,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甜腻更会在胸口扩散,令他心跳不已。 尤其是这个人曾经说过,就算别人眼中的他被眼镜或牙套遮掩,他也能看清他真正的模样。 「你干么脸红啊?又不是想起暗恋对象的思春少年!」吴纪棠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他不过是暂时去别组帮忙,等一下就回来了,你不要紧张好不好。」 「我才没有暗恋他。」正确来说,是对方迷恋自己。 「你搞错重点了吧?算了,我看只有他才能和你沟通。」吴纪棠一脸疲惫地抱怨平常侦讯犯人就够累了,和他对话更累。 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好沟通,王子恒眨着长睫毛,抬眼望向他,「和我说话真的很累人吗?」 「是有一点……喂!你不要用这种充满色气的表情看着我啦!」 王子恒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为何会「充满色气」,但要是他没看错,一向大刺刺的吴纪棠显然脸红了,咕哝着别过头去。 「呿!我一定是眼睛有问题,不然怎么会觉得你这阿宅性感?」 「咦?你说什么?」 「没有啦!倒是这个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啊?不管怎么问,她就是不肯说。」吴纪棠硬生生将话题转回侦讯室里的嫌疑犯。 王子恒也对这点相当不解,自己对于这位女性的认识,仅止于他是胡裕澄论及婚嫁的女友,顶多见过几次面,对方却擅自将他列为第三个谋杀对象,想置他于死地,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你也满厉害的嘛!竟然想到可以利用被入侵的保全系统反过来追查黑客的地址,多亏你的灵光一闪,才能这么快逮到她,不然我怎么也怀疑不到她身上。」 就算吴纪棠直夸对他另眼相看,王子恒也不觉得高兴。 其实他不只是出主意而已,根本连地址都查到了,就算对方企图用挂在网络上的虚拟计算机鱼目混珠,依然被他识破。不过自己应用某些管道,「任意」使用保全公司内部数据的事情,当然不能曝光。 就某些法律的定义而言,他这种行为也算游走于犯罪边缘。 因此,他在这里只有「暗示」霍文森追查的方向和提供一点技术指导的功劳,果然,警方的科技犯罪防治小组也查出相同一组地址,循线找到胡裕澄女友家。 「她全都认了吗?」 「嗯,全都认了。」吴纪棠点点头,「一开始她看到我们出现,似乎有些错愕,没多久就坦承全都是她做的。」 她说观察那些受害者已有一段时日,之后轻易利用黑客的技术,查到他们工作和居住的地方,请快递公司送花和蝶蛹到受害者家,并侵入保全公司的系统,播放安魂曲,操控发狂的蝶群攻击受害者,甚至为了阻止他们继续追查瞳纹蝶的下落,以免身分曝光,而在霍文森的轿车下装置了手机引爆器。 到此,她所供述的犯罪手法都和他们之前推测的相同,可至于为何选中这些人,以及犯案的动机,她全都避而不谈,无论警方如何软硬兼施地想套出她的话,她的嘴依然闭得跟贝壳一样紧,一个字也不肯说。 「喂!王子,难道你国中时有惹到她吗?」 「我想……没有吧!」就算有他也不记得,其实他连这个女生的名字都没印象,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是不是得罪过对方? 而且国中时,他就算安静地躲在角落,也只会被别人欺负而已。 当时的我太幼稚了,只想找机会让你注意我,多花点时间跟我说话…… 他又忍不住想起霍文森向自己坦承心情时的苦涩表情,心头不禁一紧。虽然是如此愚蠢的理由,可是了解之后,他就再也无法对那个人生气了。 至于另一个也曾经常欺负自己的人……王子恒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难不成,这位当年就喜欢胡裕澄的女性,也跟胡裕澄一起讨厌他吗?另一方面,如果循霍文森的模式,说不定她误以为胡裕澄对他抱持好感,才会因此怨恨他? 自己真有这么惹人厌到对方想要杀了他吗?是什么样的恨意,驱使她过了十年,还执着地非取他性命不可? 提起胡裕澄,此刻,另一边的侦讯室,也正在询问身为嫌犯关系人的他。 「不是她做的!」胡裕澄情绪激动地表示他的女朋友绝对不可能犯下如此重罪,「当我觉得人生毫无希望的时候,她一直陪在我身边,多亏了她,我才能坚强地活下去。」 伤心欲绝的他,好几次强忍悲痛,说自己高中毕业以后出了严重的车祸,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身体状况却大不如前,当他拚命复健,好不容易有起色,父亲的工厂又因经营不善宣布倒闭,原本富裕的家庭变得一贫如洗,彻底打乱他的人生计划。 接连遭逢巨变的他,直到和国中时同班的女友重逢,才出现转机。 「她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子,不可能做出这种可怕的事情……」听着胡裕澄哽咽的声音,王子恒觉得自己也快要哭出来了。 这两人曾经历许多艰辛,好不容易准备和彼此共度一生,但如今,他们说不定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你可不要因此同情他们啊!」彷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吴纪棠语重心长的说:「别忘了,那个女人可是连续谋杀案的凶手。」 「我知道。」可是,好不容易相爱的两个人硬生生被拆散,那是多么令人心痛的事情。 即使他没有谈过恋爱,只要想象再也见不到自己在乎的人,心里就一阵酸楚。几乎同时,他的脑海中浮现了曾在耳边对他诉说无数次「我爱你」的男人。 「总之,这件案子应该到此结束了吧。」吴纪棠站起身,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在vincent回去之前,也算是破了一桩大案,他一直吵说这个女人不符合凶手的犯罪模式,实在很烦人……反正这家伙最大的贡献,就是替我们跟你沟通,不然这件案子还真没办法破得这么快。」 「回去?」一时反应不过来的王子恒追问,「回去哪里?」 「当然是回美国去啊!他的正业不在这里,下礼拜约定的指导期间就结束,他也要回到任职的大学去。他没告诉你吗?」 王子恒压抑住莫名沮丧的心情摇摇头。他几乎忘了,那个人总有一天是要走的。 原本想起霍文森会感受到的酸甜滋味,瞬间变得只剩下苦涩,化为近似揪紧的痛楚,侵占了他所有的思绪。 「我们一再邀请他回来正式担任顾问,可是他好像没什么意愿。」吴纪棠惋惜地耸耸肩,「那家伙讨厌归讨厌,但确实很好用,真可惜啊!如果可以,我还真想绑架他,不让他上飞机。」 王子恒一脸正经地问他「真的要绑架他吗」,就被吴纪棠白了一眼,没好气地补上一句「当然是开玩笑的」。 但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绑住霍文森,不让他离开……糟糕,他怎么会有如此危险的想法? 应该是和那个人肌肤相亲的感觉太舒服,他才会觉得舍不得吧!如果是这样,那他的淫乱程度也太夸张了,几乎到了不想失去对方的地步。 他无法想象见不到霍文森的生活。他再也看不到他微笑时的眼角、再也感受不到他拥抱自己时的体温,也无法感觉到他对自己说「我爱你」时,在耳边吐露的温热气息,以及搔动心底的温柔亲吻…… 霍文森曾说过,如果他到美国出任务,会带他去参观那些有趣的标本,但他试着比较了一下,要是真有机会的话,他宁愿多花点时间和他相处就好,只要能够看着他,听他说话、和他相拥…… 对于一个迷恋自己的男人抱持这种心情,是不是很奇怪? 纷乱的思绪脱离了王子恒平日思考的范围,他头昏脑胀的晃了晃脑袋,向吴纪棠表示要先离开。 「咦?你不等vincent一起走吗?」 「案子结束了啊!」说出这种话时,心中的酸楚扩散得更明显,「我已经……没有必要和他住在一起了。」 「说的也是。」对于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吴纪棠问了他有没有人帮忙清理一片狼籍的家,得知他的公司同事会帮忙时,只是叮咛他一句「路上小心」,就放他离开了。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走出警局,他仰望着灿烂的阳光,心想:原来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啊…… 打从那天被蝴蝶牵扯进这场灾难开始,他盼这一刻盼了好久,但此刻心中竟没有任何感动,只有难以言喻的孤寂。 拿出手机,他拨出只打过一次的号码,直到等待铃声快要结束前,才有人接起。 「嗨,prince baby。」 即便是过于甜腻的戏谑口吻,但光听到对方以低沉的嗓音笑说「真难得你会打给我」,不舍的情绪便瞬间高升到几乎无法克制的地步。 王子恒咬紧下唇,等待这波心痛过去。他好像开始理解,自己如此难受的心情究竟从何而来,却又不是非常明白,毕竟这是他前所未有的经验,也是从任何游戏中都无法体验到的心情。 「今天晚上,你可以到我家来吗?」 「真是个诱人的邀约啊!你知道自己正在邀请觊觎你的人登堂入室吗?」 「可是,我想跟你谈一谈。」 他正经的语气换来一阵沉默,他知道,比谁都懂得察言观色的霍文森,已经发觉他想要厘清心意的决心。 「那就晚上见吧!」电话那头的男人回答得爽快,但王子恒几乎可以看见对方的苦笑。 他们约好见面的时间,切断通话后,王子恒才气力全失地垮下肩膀。 不过,他已经下定决心。 公司的同事们早就有过货真价实的恋爱经验,自然能轻易明白自己的心情,唯独他,只有恋爱游戏的模拟经验而已。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很难得出结论,问题是,他又没有可以咨询的对象,所以,或许他们该开诚布公地面对彼此,他只希望,自己不要再被牵着鼻子走了。 只是距离那句「晚上见」之后,已经过了八个小时,而他们约定的时间,早已超过一个小时以上,他等待的人却没有出现。 不安地望着墙上的时钟,之前他打过电话去警局,吴纪棠还帮他四处问人,最后只得到「霍文森两个小时前就已经走了」的答案。 他又打了一次霍文森的手机,只有关机的语音回复。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王子恒死盯着手机屏幕,但不管他怎么看,依然没有来自霍文森的讯息。 那个人不会毫无理由就搞失踪,因为他答应过自己「晚上见」,知道自己在等他,不会就这样轻易消失的。 除非是遇到意外…… 心头一惊,他不允许自己继续想象下去,不祥的预感却更加强烈。 突然间,手机铃声大作,他在宁宁「怎么不接电话」的抱怨中,看见屏幕显示着「不明来电者」。 似曾相识的景象,让他想起曾在警局接到的诡异电话,可是凶手已被逮捕归案,他应该不用再担心了才对。 或许是在他等待的人打来的。王子恒很快接起电话,电话那头只说了「是我」两个字。 一时间,王子恒不知该如何响应,因为来电者是他完全出乎意料的人。 「我上次不是说过,我们几个国中同学应该找个时间约出来好好聊聊吗?」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为难之处,对方以坚定的语气说:「我想就是今天了。」 「抱歉,我知道你今天心情很糟,可是我现在不太方便……」 「你在等文森吗?」 王子恒顿时愣住,握住手机的掌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彷佛不祥的预感就在此时成真。「你怎么知道?」 「他跟我在一起喔!」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来电者彷佛忘了白天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以愉快又期待的口气告诉他,「我们都在等你呢。现在只差你一个人,主角就全都到齐了,快来和我们一起叙旧吧!」 第十章 王子恒知道在半夜的深山里开车狂飙是相当不智的行为。 他第一次做这种蠢事的时候,是为了将疑似外星异形的物品送到收件人手中,当时他就告诫自己,绝不能再做这种不爱惜自己生命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第二次破戒。 「就是这里了……」经过破落的指标牌,他将车子转进漆黑的石子路,没多久就发现了隐没在草丛间的宽大铁门,歪歪斜斜地挂着某蝴蝶园名称的圆形招牌。 没错,这里就是他们「聚会」的地点,也是霍文森之前从老教授口中得知,目前唯一还在饲养瞳纹蝶的蝴蝶园。 同时,他也看到霍文森租来的轿车停在路边。 下车来到大门前,他试着推开有些腐朽的门,没有上锁的门「咿呀」一声敞开,长长的石造阶梯顿时在眼前展开。王子恒没有一丝迟疑,顺着彷佛没有尽头的石阶往上跑。 大概是平常只使用wii的健身程序锻炼身体的关系,真的全力冲刺时,果然会上气不接下气。 沿途他经过许多破败的栅栏,看得出里面曾是用来培养蝴蝶的美丽花园,但如今,那些植物多半已经枯死,和不知名的杂草缠绕在一起,阴森森的有如牢笼。 无暇顾及四周诡谲的气氛,他依照对方的指示,一路冲上石阶。 在黑暗的尽头,终于看到一缕微弱的光芒,提着照明灯的男性身影也随之浮现,面露微笑地向他开口。 「你一个人来吗?」 王子恒点点头,以戒备的目光望向这场聚会的主办人,同时也是他和霍文森的国中同学──胡裕澄。 「你不是交代过我只能一个人来吗?」 「是啊!这可是我们三个人的限定聚会,如果有不速之客跑来参加这场派对,就太扫兴了。」 胡裕澄神情愉快的把玩着手上的遥控器,显然握有胁迫他的筹码。「要是害我心情不好的话,派对只能提早结束了。」 「vincent呢?他在哪里?」 「他等你等太久,在里面睡着了。」 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看去,在昏暗的灯光下,可见一处被铁栅包围的小型雨林。 比起自己一路经过的凋零牢笼,层层迭迭的雨林同时拥有高大的乔木及低矮灌木,并由攀缘植物和附生植物交互环绕,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出欣欣向荣的生命力。 王子恒有种预感,这绝对不是普通的人造雨林,其中必定隐藏了可怕的生物。 「怎么样?还喜欢这个聚会地点吗?」胡裕澄语带得意地扬起下巴,有如深呼吸般张开双手。 「这里曾经是非常美丽的地方,简直像天堂一样,可惜倒闭之后,大部分的蝴蝶都死光了,不过那些低贱的蝴蝶就算死光也无所谓。我买下这里,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天使。」 「天使?」 「是有紫色眼睛的黑色天使喔!很奇特吧!」讲到这里,以关爱眼光望向雨林的胡裕澄兀自吃吃地笑了起来,不自然的笑声在一片寂静中更显诡异,就如王子恒曾在手机里听到的那般疯狂。 这时,他脑中浮现某种生物的影像。 以黑色为基底的翅膀边缘,点缀着深蓝斑点,在这冷艳的色块中间,镶嵌着紫色的瞳孔……那是只能活在热带雨林,来自南美洲的罕见蝴蝶。 「瞳纹蝶?!」一阵寒意爬上王子恒的背脊,他立刻回忆起自己被重重包围的恐惧。 而如今,不知意识是否清醒的霍文森,竟被独自扔在那座充满剧毒蝴蝶的雨林当中! 「vincent!」他想直接冲进林中,却被胡裕澄一把抓住手臂。 「你打算就这样进去吗?小心惹怒那些天使喔!」 「……你!」这一刻,王子恒的思绪顿时澄澈起来。 他终于看清真相,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没有重获自由的感觉,为何心中仍有一丝不安。 因为这桩连续谋杀案的真正凶手,不是那个脸色发白的瘦小女性,而是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的男人,也是在他送件当天,从他手中接走包裹,笑着问他「原来你喜欢蝴蝶啊」的收件者。 「是你……」 「你还真的很不会认人呢!不然文森早就抓到我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你竟然敢问我为什么……」前一刻还笑嘻嘻的胡裕澄,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大声咆哮。 「一切都是你害的!明明只是个恶心的宅男,他却只看着你,把所有心思全都放在你身上,不管我怎么努力追随他、取悦他,他始终对我不屑一顾……」 一再低吼「为什么是你」的胡裕澄,双眼因暴怒而充血,布满骇人血丝。 「他甚至为了你和我绝裂,质问我为什么找人对你泼水,还说再也不想见到我,真是太过分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啊!我更没想到,他竟然吻了你……真是太恶心了,恶心得让我想吐!有资格留在他身边的人,只有我而已!」 讲到激动处,胡裕澄用力拽住王子恒的手,扣住他的指尖几乎在白皙手腕上留下指痕。虽然王子恒痛得表情扭曲,但又顾忌对方手中的遥控器,不敢贸然激怒对方。 「我想跟着他去美国,可是我办不到,那场该死的车祸夺走了我的一切,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才让自己的手脚能动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才让这张脸能够见人吗?」 被迫凝视对方逼近的脸,王子恒这才发现他的不自然之处,原来过度开朗的表情,都是为了掩饰手术重建的痕迹。 他也才明白,为何霍文森第一次见到胡裕澄的时候,脸色会如此难看,为何会说「他早就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人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追随他,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到他身边去,但为什么上天就是要跟我作对呢?为什么要一再阻止我?」 王子恒知道他指的是父亲破产的事情,只是如今,他再也无法同情这个人。 「为什么我得一直被困在蛹里,永远也无法羽化,只能等待自己慢慢腐烂?我明明比谁都爱他啊……为什么不让我到他身边去?」 「如果你爱他,就不该把他丢在那里等死。」 「因为他不爱我啊!就跟那两个人一样。」就像抢不到玩具的小孩,胡裕澄的表情充满怨怼,「我确实爱过他们,可是他们不愿接受我,我只好用别种方式让他们永远属于我。」 「所以你杀了他们?」 「死亡不可怕,这是『完美变形』的必经路程。」发狂的男人阴险一笑,献宝似地问他,「你看过人濒死前的表情吗?他们会惨叫、痛哭,诅咒一切可以诅咒的事物,然后不停地问『为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道这就是不肯爱我的下场。」 王子恒愕然地望着这个满口说「爱」的男人,他无法将对方的行为和爱情连结在一起。 他所知道的爱情,不是这种近似疯狂的吶喊,不是这种恐怖的占有欲,这不是爱,只是精神扭曲下的错觉,是一种病态的执着。 他所知道的爱情,是霍文森曾在自己耳畔诉说的甜美爱意,是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甚至生命遭受威胁也不肯放弃的心情。 想起那个生死未卜的男人,他心中便一阵抽痛,频频以眼角余光瞄向雨林入口,祈祷对方平安无事。 「不过,我还是很仁慈的喔!虽然他们拒绝我,我的天使还是会去迎接他们,替他们披上艳丽的外衣,引领他们以最美的姿态到达天堂、获得永生。」 王子恒想起佛瑞的安魂曲中,「in paradisum」有一句「愿天使引导你进入天堂」,原来胡裕澄不只将瞳纹蝶作为凶器,甚至视为引路者。 正思考间,一只手臂冷不防勾住他的颈项,笼罩在缺氧的恐慌下,王子恒本能地扭动身体挣扎。「放开我!」 「但那两个人就算经过变形,也比不上你的美啊!」这么说的男人,之前曾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现在却痴迷地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有如要汲取他的气味般深深吸气,强烈的情绪变化令人恐惧。 如此颠三倒四的疯狂行径,王子恒更确定胡裕澄的精神状态已到崩溃的危险边缘。 「你知道我在公寓见到你的瞬间,内心受到多大的震撼吗?查到你就是当年那只恶心的毛毛虫时,还吓了一大跳呢!」 喷在颈上的气息,让王子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才是完美蜕变的最佳印证,如果是你,一定可以让我看到前所未有的极致变形。」 「放、放开我……」 「雪白的肌肤、精雕细琢的脸蛋……十年前我根本不知道原来你这么美,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你面临死亡时的模样了。」 胡裕澄的掌心圈住他的颈项,王子恒倒抽一口气,梦境中曾被某个人掐住脖子的恐惧感顿时蔓延全身。 然而,对方只是鉴赏似地搓揉他的肌肤,再向上抚摸他的脸庞,恶心的触感令他浑身颤抖。 这时,有什么东西飘过眼前。 他定睛一看,一只小巧的黑蓝色蝴蝶正停在胡裕澄的手臂上,翅膀上的紫色瞳孔,近距离凝视着自己。 「我的天使好像渐渐苏醒过来了呢!带来死亡,也带来重生的天使……」以宛如父母般的溺爱口吻低语着「很美吧」,胡裕澄呵呵笑了起来。 「那两个人看到他们的时候,全都吓得不断惨叫,甚至痛哭失声。他们不懂,死亡不可怕,以丑陋的模样度过一生才是最恐怖的事情。好了,我们就等着看看到底是文森先醒来,还是牠们会先起而迎接他。」 「放了他,你要的是我。你要我去哪一座蝴蝶园都可以,你想要怎么做都行,只要你放了他。」 「好个『只要你放了他』……你也爱上他了吧?」 突如其来的疑问,有如雷击般打中王子恒的心脏。 「爱他爱到愿意牺牲生命保护他,真是伟大的情操啊!」胡裕澄话中充满嘲讽和不屑,王子恒却再也听不进去。 他终于发觉,在同样面临抉择时,自己也愿意为霍文森付出一切,就算遭受生命威胁也毫无怨言。 原来,自己和霍文森的心情,是一样的。 他一直在寻找的答案,竟然在如此危急的时刻,由一个疯狂的男人口中说出。 「没想到你是个被虐狂,被他欺负成那样还对他死心塌地,说不定你早就为此沾沾自喜了。哪,你和他睡了吗?」 勒在脖子上的力道增强了些,强烈的窒息感再度袭来,胡裕澄怒吼着「我问你和他睡了吗」的声音,震得王子恒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对方擅自扯坏他的衬衫,白皙肌肤上残留的点点痕迹,证实了昨晚的激烈情事。 他可以感觉到胡裕澄强烈的愤怒,听见他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最后猛地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地上一摔。 「呜!」 「真是太好了,原来你们是两情相悦啊!这么一来,我更不能让你错过这场好戏。」 王子恒忍着疼痛想起身,但头上又挨了一拳,被打倒在地、额头撞击地面,他眼前随即一片漆黑。 头昏脑胀之际,他只想着自己为什么没用wii玩格斗游戏,为什么没有好好练习拳击游戏?他用游戏杆玩得再好,如今全都派不上用场。 「看着所爱的人在面前慢慢死去,一开始是有点难受,不过你可以一起欣赏我为他保存的完美姿态,然后……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胡裕澄按下手中的遥控器,小型雨林中立刻响起类似喷气的声响。 王子恒愕然地望着雨林,只见茂密的栅栏里起了一阵骚动,彷佛有什么恐怖生物即将苏醒的骇人声响。 「你……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替文森喷上天使们最爱的花粉。」这么说的男人,刻意炫耀的表情在王子恒眼里更显可恨,「之前我习惯在卡片上洒点花粉,收到的人不小心就会吸进嘴巴,甚至黏在喉咙里。」 「花粉……」 「这种花粉对人类来说是有点难入口啦!不过我的天使非常渴望获得这些美味,就算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仰望胡裕澄扭曲的笑容,这一刻,王子恒看穿了这个人所有的伎俩。 使那两个男人吃下剧毒蝴蝶的真正原因,正是吸入蝴蝶的食物。 在安魂曲的驱使下,发狂的蝴蝶为了觅食,就会趁他们张嘴喊叫时钻入口中,让他们在痛苦中吞下致命毒药。 这一连串的谋杀情节,正式宣告完成。 「现在你知道了吧!蝶蛹、卡片、安魂曲,每个步骤都是环环相扣的喔!」 越来越多蝴蝶在夜空中飞舞着,胡裕澄抬起手,任凭两、三只蝴蝶在他的手臂边飞舞、嬉戏。 「蜕变是漫长的过程,不是一蹴可几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要让你们呈现完美变形。」 回忆起无数只蝴蝶填满受害者喉咙的恐怖画面,王子恒的胃一阵翻腾,差点吐出来。他绝对不允许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霍文森身上! 甩甩昏沉的头,即使身体疼痛得有些力不从心,他还是努力撑起双脚,朝雨林的方向跑去。但没跑几步,受伤的脚便因剧烈疼痛而颤抖摇晃,而后又被追上来的人狠狠推倒在地。 「连文森都栽在我手里,你以为像你这种臭宅男能跑得掉吗?」 胡裕澄将他翻过身来,摆出胜利者般的高傲姿态跨坐在他腿上,双手紧扣住他的肩膀,将试着挣扎起身的他再次重重压回地面。 「我知道他怀疑我,就干脆约他出来见面,他以为能逮到我,就乖乖的来了,他一定没想到会被我偷袭吧!哪,你猜等一下会有多少天使爬进他嘴里呢?光想到可以亲眼目睹如此美丽的画面,我就兴奋得直发抖!」 「你疯了!」 「我女朋友也这么说,却还是愿意为我牺牲,不过她差点炸伤文森,这点让我不太高兴就是了,我觉得阻止你们查到这间蝴蝶园,应该还有更精巧的手段才对。」 王子恒顿时理解到,只有手机引爆器是那个女人所为,她为了未婚夫,甘愿背起这令人发指的罪行。 「大家都相信是她一个人做的,可惜只有文森不肯相信,他从以前就很有识人的能力,知道谁不能相信。」 嘻嘻笑着的胡裕澄高举手中的遥控器,将指尖放上其中一个按钮,「接下来就是最后一个步骤了,让我们来聆听安魂曲吧!」 「住手!」这一瞬间,王子恒脑中闪过某个格斗游戏角色,想起那个身材瘦小的老头子有个很有效的攻击招式…… 他趁隙举起双手,朝对方的眼睛使劲一戳。 「哇啊啊……」胡裕澄捂住双眼哀号,痛得从他身上滚下来。 眼看机不可失,王子恒奋力爬起身,从倒地翻滚的胡裕澄身边摸走遥控器,就在他准备拔足狂奔之际,一双手自后方拉住他的右脚,他踉跄了一步,心想「完蛋了」,随即整个人扑倒在地。 「混蛋!」身后的男人发出野兽般的吼叫,爬上他的背压住他,朝他的后脑勺又一记重拳砸下。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王子恒几乎失去意识,握着遥控器的手也随之松开。 当他回过神来,庄严肃穆的歌声已回荡在深夜的蝴蝶园里,小型雨林中传来的惊人振翅声响,激动得有如坏掉的机械。 他眼睁睁看着数以千计的黑色翅膀,在幽暗的雨林中狂乱舞动。 「vincent……」王子恒惊愕得差点忘记呼吸,夺眶而出的眼泪有如泉涌。 他挣扎着扭动身躯,就算只能爬也想要往前进,却怎么也甩不开从背后压制住他、正仰天狂笑的可恨男人。 「vincent……vincent……」他持续吶喊着同一个名字,心中仍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得到霍文森的响应。 他想听到对方呼唤他「王子」的声音,就算是喊他「prince baby」,他也不会再嫌恶心了。 这是他第一次亲身体验「心如刀割」的滋味,更怕这也是最后一次。 然而,响应自己的,只有疯狂的笑声。 王子恒无力地倒在地面,任凭强烈的绝望感袭卷而来。他不想反抗了,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打从十年前,自己就被那迷人的笑靥所掳获,就算受到再多欺凌,他心中只有悲怆,没有一丝怨恨。 他恨不了这个人,更无法将他从脑海中驱逐,原因在于那股钦慕之情,早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悄悄植入心中,而在十年后的如今再度重逢之时,继续成长茁壮。 可悲的是,自己是在永远失去霍文森之后,才察觉自己爱着他的事实。 「vincent……」他的喉咙沙哑肿痛,泪流不止的眼睛发疼,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反正没有多久,他就连这点痛楚也感觉不到了…… 突然间,盘旋在背后的恼人笑声戛然而止,压制在背上的力量也随之消散。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王子恒只听见「砰」的一声,下一秒,刚才还骑在他背上的胡裕澄已滚倒在他身旁,软绵绵的动也不动,显然已失去意识。 有人制伏了这个疯狂的男人,同时拯救了自己?是谁?王子恒被这变故吓得茫然不知所措。 「真是的,一直被你用这种诱人的声音呼唤,我想躲也躲不了多久。」 接下来,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从地面扶起,双脚还没站稳,就被紧紧抱住,挤压着全身的力量,令他浑身发疼。 但他不想挣脱这熟悉的怀抱。 「vincent……」王子恒呆望着眼前的男人,俊美的侧脸似乎有被殴打的痕迹,不过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大碍,「太好了……你没事……」 一瞬间,所有的担心和恐惧全都烟消云散,身上的最后一点力量也跟着抽光,他双脚一软,差点整个人滑倒在地,幸好霍文森一把揽住他。 「真是太好了……」 「抱歉,害你担心了,算是我的失策,没想到他会把你也叫来。」霍文森苦笑着解释自己早就知道会遭到偷袭,而吴纪棠又不相信凶手另有其人,他只好故意上当,没想到胡裕澄下手太重,害他差点醒不过来。 醒来之后,他惊险地躲过喷洒而来的花粉,花了一点时间挣脱绳索,才趁他和胡裕澄扭打的空隙,逃出布满蝴蝶的雨林。 「你真的……没有吃到蝴蝶?」 「当然,你要检查一下吗?」霍文森刻意在他面前张大嘴,然后攫住他的手指咬了一口,笑笑说,「有砂子的味道」。 「倒是你,这张脸还真惨啊!一点也不像王子殿下了……很痛吧?」 「嗯,很痛。」不光是脸,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身上到底哪里痛了。 「都怪我,无论如何都想当场逮到他,要他亲口坦承犯案手法,结果牵连到你,对不起。」 王子恒摇摇头,用力抱住霍文森,藉此确认这个人是真实的,不是他的梦境,而从对方胸口传来的心跳,让他体会到失而复得的喜悦。 霍文森愣了一下,对他直接的反应受宠若惊,爱怜地抚摸他的发丝。 「谢谢你救了我,看你跌倒好几次,又为了我爬起来,我真想冲上来抱住你。要不是你替我拖延时间,我可能真的得尝到蝴蝶的味道了。」 「别说了,我好想吐。」王子恒捂住自己的嘴,真的「恶」了一声,就听霍文森以带着笑意的嗓音直说抱歉。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来找我。等等,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因为……他威胁我只能一个人来啊!还要我在一个小时内赶到……」 现在想想,自己的决定可能是错误的,他应该先和吴纪棠联系才对,可是没有具体的证据,说不定他不肯相信。至于找公司的同事帮忙……他当时脑袋一片空白,根本没想那么多就来了。 想到这里,他懊恼地低语,「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救了我,光凭这一点,你这一辈子做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说你错。」 「你又太夸张了……」 「更何况,看到你为了我慌张的模样,也算是难得的收获。」 王子恒沉默了,赫然发觉这个说爱他的男人,本质上应该满喜欢欺负他。 「好了,我们走吧!纪棠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派人赶到了。」他方才已经趁机联络了纪棠,这会对方应该在赶来的路上。 「可是……」王子恒频频回头看昏迷的胡裕澄,不敢贸然离开。 「你放心,他短时间内不会醒来的,这点我倒是很有把握。」霍文森圈住他的肩膀,又说了一次「我们回家吧」,就将他带向长长的石阶。 两人在黑暗中,以最快的速度向下走,王子恒看着沿途经过的腐朽牢笼,感觉他们正散发着比来时更凄凉的破败气息。 他拒绝想象独自被关在里面的感受,也不想再去想霍文森一个人被留在雨林,逐渐失去生命的恐怖景象。 自己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幸好回去的时候,有另一个人在身旁。 他没有失去对方…… 这强烈的感动,有如潮水般涌上,从心中满溢到喉咙,到了再不宣泄就会泛滥的地步。 「vincent,我有话想跟你说。」 两人坐进车内,在霍文森的坚持下,由伤势较不严重的他来驾驶。 「你一定要现在说吗?」霍文森缓下发动车子的手,表情有些困惑,却只得到王子恒肯定的回应。 「嗯,我现在就要说。」 「你这个王子,还真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特别任性耶!好,你说吧。」 在他的微笑凝视下,王子恒又退缩了。原来告白会这么令人脸红心跳啊! 为什么霍文森可以「我爱你」、「我爱你」说的那么自然呢?果然是美式作风……可是再不说的话,他可能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口,说不定也没有机会了。 反正他有勇气在众目睽睽下对宁宁表白,如今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对喜欢的人表达爱意,更是天经地义吧! 于是,他仿效从漫画上学来的动作,一手捧住霍文森的后脑朝自己拉近,在他因错愕而微启的唇上重重一吻,接着以最快的速度,将电影中精选的告白名句一口气倾吐而出,然后等待对方露出惊喜的表情。 可惜男人哀号「好痛」的声音,中止了他幻想中的浪漫场景。 看着被他撞到牙齿的霍文森疼得捂住嘴巴,王子恒这才发现,现实果然是残酷的。 「你啊!」霍文森又气又好笑地捧住他的脸颊用力乱揉,「我的拉丁文不好耶!你再说一次。」 「咦?」王子恒正苦恼着是否该重新告白,但念头一转,要是对方没听懂这句「我爱你胜过这世界的一切」,又怎么会知道他说的是拉丁文呢? 换句话说,自己的告白,已确切地传达到这个总爱欺负他的男人耳里。 清了清嗓子,他立刻决定让对方知道他的话没那么好套。「我是说,我可以让你和宁宁并列我心目中的第一名。」 「欸?是吗?」霍文森明知故问的口气,令他窘得不知所措。「总之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和你心目中最可爱的女生竞争喽?这真是我的荣幸。」 「你其实是个相当坏心的人耶!」 听到他如此咕哝,霍文森再次将他拥进怀中,亲吻他的发丝,低喃着「我知道」,一边向他道歉,直说不会再欺负他了。 虽然他一点也不相信最后那一句话,心中依然洋溢着甜蜜的暖流,以及隐藏其中的一丝苦楚。 「你回去以后……」他用力回抱这个自己作梦也没想到会爱上的男人。「不要忘记我。」 「……你已经知道了吗?我下星期要回美国的事情。」 「嗯。」 「我不会忘记你的。」如此保证的霍文森,以如黑曜石般深邃的双眸凝视着他。 这一瞬间,王子恒觉得自己再度陷入黑色的漩涡,无法自拔。 「无论距离再远,分开的时间再长,我都一定会回到你身边。别忘了,我还不晓得你挡下升龙拳的秘诀呢!所以……」 当对方在耳畔细诉「一定要等我」时,王子恒以一贯的沉默风格,「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不过他早已下定决心,就算他们之后面临的是艰辛的远距离恋爱,他也不会放弃。 反正十年都过去了,他们也安然度过好几次生死存亡的危机,他有自信,任何阻碍都不会放在眼里了。 尾声 「你知道行尸走肉的意思吗?」 今天去公司上班的时候,大块头的后辈曾问他这句话,但陆圣晖兴奋的表情,就像个刚学会新成语而急着卖弄的小鬼头。 记得那时的自己,只是傻愣愣地回问:「是殭尸电影吗?」 直到身为前辈的区宗靖摇头叹息,语重心长地感慨「远距离恋爱真惨啊」,王子恒才发现那是在形容自己的状态。 如今他呆坐在四十二吋的大屏幕前,期待已久的新战国游戏正在眼前播放精采的开场动画,他却一点也没看进去。 这样魂不附体的生活,其实也才过了一个月而已……不对,同事告诉过他,「魂不附体」不是这样用的。 可是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词汇可以形容如此强烈的空虚感。他从来不知道,身边少了一个人,自己也会像被挖空了一大块似的。 尽管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会通电话,可是光听到那低沉的嗓音,无法见面、无法触碰的痛楚,只会让胸口更加沉痛。 就算等待长期休刊的漫画重新连载,也没这么难受。 「叮咚!」 他花了好半晌,才发现响起的是自家的电铃声,看来自己又发呆了好一阵子。他慢吞吞地起身,走向大门,自称某某快递公司的招呼声也从门外传来。 「又是牙膏吗?」现在不用再害怕会收到恐怖的礼物,王子恒唯一担心的是,上次母亲在电话中提到又要送他牙膏的事情。 但当他打开大门,迎面而来的是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大束鲜花。 「不会吧……」他错愕地从快递人员手中接过花束,在对方的催促下签收后,一时仍回不了神。 取下花束中的卡片,想起过去的可怕经验,他立刻捂住自己的口鼻,才小心翼翼地摊开卡片。 只见带着淡淡香气的纸面上,以端正优雅的字迹写着「to prince baby」,而下方的署名,正是令他每天行尸走肉、魂不附体的罪魁祸首。 「vincent……」 「我真的很喜欢你喊我的腔调呢!」 怀念的嗓音飘进耳里,王子恒难以置信地抬眼,就见和往常一样穿着笔挺西装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前,带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微笑,逐步走向他。 「你看起来很讶异,我没跟你说过吗?我只是暂时回去善后而已。」 「你……没说……」 「都怪纪棠那家伙一直穷追不舍,烦得要命,我干脆如他所愿,回来这里工作……好啦!你知道,那当然不是我决定回来的真正原因。」霍文森低笑着将傻愣愣的他连同花束一同拥入怀中,「你才是唯一的原因。」 王子恒没有笨到问他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情,显然在离开前,这个老爱戏弄他的恋人,早已决定会在短期内回到他身边,而且不再远离。 这又是一个戏弄他的手段,但这一次,他不再感到痛苦了。 「你不请我进去吗?」 仰望恋人温暖的笑容,王子恒点点头,像是要迎接对方走进他一直独处的世界般,向他说了声「欢迎光临」。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