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饭碗不好捧》 序言 【序言 感情是骗不了人的! 】 大家好,我是维倪。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写这篇序的日子是二月十四日,没错,西洋情人节,维倪却正在绞尽脑汁孵字,说起来,比起西洋情人节,维倪更爱凄美浪漫的七夕,这可跟种族情操没关系,纯粹是牛郎和织女的形象太鲜明的刻印在维倪的脑海。 话说,两地相思,有可能美化爱情,但更可能淡化感情,毕竟现代人身边的诱惑太多,而我们女主角宁又仪,身为公主,又与他国的太子有着婚约,自然是被保护得好好的,别说诱惑了,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她的高塔,加上她又死心眼,也就因此认定当年与她一起遭逢刺杀,并舍身保护她的未婚夫,哪知道思思念念十年,到了正式嫁娶,才发现她所以为的太子,不是太子本尊,而是太子的影子侍卫,一个连名字都没有,代号为「七」的男人。 然而嫁都嫁了,能怎么办?况且两国联姻牵连甚广,个人的情感早被置之度外,她也决定舍弃过去,珍惜拥有,可惜天不从人愿,敌国的进犯、「七」的身陷危境,到她的夫婿在江山与她之间选择了江山,让她再也没办法忽视自己的感情。 维倪本身很喜欢带点揪心的故事,看电影「色戒」的时候,特别喜欢看梁朝伟和汤唯在珠宝店试戴戒指的一幕,梁朝伟深情款款的看着汤唯戴上戒指,身为间谍的汤唯内心大受震撼,这才了解戏虽然是假的,但感情是骗不了人的,人非草木,尤其女人本来就是感性的生物,如何能够不动摇? 回到故事,「七」的身分是假的,但宁又仪付出的感情却不是说收就能够收回,只是立场的不同常让人身不由己,像太子骅烨也不是不爱宁又仪,无奈在做为一个丈夫之前,他更是一国的太子,这也注定他终究亲手把妻子推向别人。无论如何,希望本书有感动到各位,那么,咱们下本书再见喽! 楔子 「呜—呜—呜—」 号角声悠长地响起,宁又仪面带微笑,跟着身边人的步伐,一路走到祭台下,这才微微松开拎着裙摆的手。这个仪式太过重要,即使已经操演了许多遍,她还是有些紧张。 抬头看去,白色的台阶一级级往上,直入湛蓝的天际。这有着九百九十九台阶的祭台,是宁国都城岁波最耀眼的建筑,今天,她就要和金乌皇朝的太子一起登上去,让上天来宣布他们的缘分。父王说,假若和强大的金乌皇朝联姻,宁国必可保一世的安和,而这希望就系在她宁又仪的身上。 她在祭台下站定,仰望那似乎没有尽头的台阶,只觉心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号角声止,礼官高喊,「请太子公主登塔—」 宁又仪深吸一口气,伸出左脚,踩上第一级石阶。 稳稳地,一定要稳稳地走到最上面。虽然有这样的决心,可才走了十几步,她就已筋疲力尽。毕竟每一级石阶都差不多有她半个人高,她其实根本不是走,而是爬上去的,只不过坚持着没有手脚并用而已。 终于,在走到第三十级的时候,虽然她拚命提醒自己不能失态,全岁波城的百姓都在祭台下看着,可手还是忍不住往身前的台阶上撑去。这一级,如果不用爬的,她是绝对上不去了。 突地,身边一只手轻轻阻止了她,继而托住她的腰,她只觉身子一轻,就轻松地上了一级台阶。自此之后的每一步,台阶彷佛会自动来到她脚下,她只要稍微抬抬脚就好,根本不用花力气。 她今年八岁,金乌皇朝太子虽然长她两岁,可比她高不了多少,那他怎么能带着她一起登祭台?不累吗?宁又仪偏偏头,惊讶地看向身边的人。 眉目清朗,身形挺拔。嗯,也就是个长得出众的孩子吧。 似是感受到她打量的眼光,太子轻声道:「离地尚不太远,请公主往前看。」说着话,双眼直视前方,头连转都没转一下。 宁又仪小脸微红,立刻低头,死死瞪着脚尖,再不敢乱看。 白色的石阶上,五彩凤鞋和绣金龙鞋一起举起,一起落下,一步不乱。 三百……六百……九百……日影渐渐缩短,吉时将至,他俩却越走越慢。 宁又仪心里过意不去,小声道:「太子,我自己走。」 「唔,快到了。」彷佛没听到她说的话,太子抬头看了看祭台顶,突然加快脚步。 宁又仪瞠目结舌。这不是走呀,简直就是飞了。 结果,只有最后一阶是她自己跨上去的。 祭台上冷冷清清,只有老祭司一人,中央一个大火盆,正熊熊燃着烈火。 老祭司躬身道:「恭迎太子、公主。」将两人引到净盆前。 他俩在净盆中净了手,并肩走到火盆前站定,同时伸出手接过老祭司奉上的龟甲。老祭司在火盆前跪下,叽哩咕噜地念起难解的卜文。 太子轻喊,「一、二、三。」 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扬手—龟甲飞进火盆中。 每个动作,他们都在心中做过无数遍,只为在百姓面前丝毫不错地完成这神圣的仪式。 龟甲在火中哔剥作响,渐渐有裂纹出现。 那纹路代表了他们的姻缘和一生。裂纹越来越长、越来越多,不知道接着会延展到何方—就如同他俩的命运。 老祭司念完长长的卜文,用火钳取出龟甲,细细查看。 他看出了什么? 老祭司反覆细看,不时闭眼思索,终于,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龟甲,走到祭台边,高举起双臂。 祭台下站满了人,所有的士兵和百姓,也包括他们的王,都仰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老祭司的动作。 那一瞬间,就连风都停止下来。 老祭司高声念出龟卜上的占语,同时双臂缓缓朝身侧落下,在空中画出一个圆,再举起,再落下,如此反覆了十遍,便再无动作。 祭台太高,他说的话传不到祭台下,但他的动作,却落入每一个人眼里。姻缘的龟卜占语有好几种,而这十个圆所代表的意思是— 众人不约而同地念出,「十足圆满—」 刹那间欢声雷动,所有人都竭力喊出心中的喜悦。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以至于谁都没有听到一种奇怪的呜呜声,由远而近,凌厉地破空而来。 而等他们看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祭台彷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箭靶,大片大片的强弩在人群里投下不祥的阴影,直往祭台顶端而去。 离祭台最近的士兵拚命地往上奔。那近千级台阶不只隔住人间和天界,还隔住生与死。 第一章 【第一章】 月近中天,皇城城东的太子府邸仍然热闹非凡。 这日是中秋,月圆人团圆。 十年前,金乌皇朝太子骅烨和宁国建安公主宁又仪的姻缘卜语为上上吉的「十足圆满」,为了圆这个卜语,他俩足足等了十年才完婚。而这一年的中秋夜,自然是最「圆满」的婚期了。 太子府邸是为大婚特意建造的。三年前,太子骅烨上言道,宁国礼规不似金乌皇朝这般繁琐,担心建安公主不习惯宫内的生活,希望能另建府邸。皇上爱子心切,竟是准了。 这太子府邸是请了宁国最有名的师傅,按照宁国的建筑式样倚山而筑,中有流水穿过,虽不及皇宫华丽,却精巧非常,费时两年完成,只盼能稍减建安公主思乡之情。 洞房设在府邸的西南角,是布置得最精心的一间屋子,陈设大都是太子亲自挑选,费尽心思,只为未来的女主人能够喜欢。现时,宁又仪正端坐在洞房的龙凤床上,覆着红盖头静然等待新婚夫婿的到来。 与婚筵那边的喧闹相比,洞房就显得冷清许多。宁又仪不开口,侍立于旁的众丫鬟也不敢作声。事实上,她甚至不晓得身边有人,她的全副心神都飘到那在婚筵中应酬的新郎身上去了。 十年了呀……十年未见,太子现在可好?他长成了什么样子?她只记得十年前临别的最后一眼。隔了重重的人群,远远的,他回头看她,说「莫怕」,还笑了笑,阳光下,满脸血污也掩不住眼眸的明澈。 宁又仪挺直腰杆坐在龙凤床上,红盖头一动也不动,彷佛入定一般。记忆翻飞,她早忘了身处何地。 那时,老祭司宣布了占卜结果,众人正欢呼时,突然空中传来「呜呜」的声音,宁又仪还没反应过来,骅烨一把按倒她,一支箭擦着身子飞了过去,「咚」的一声在白色巨石上打出火星。 不过转眼的工夫,箭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飞过来,祭台上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地方可躲。老祭司身上中了很多箭,挣扎着跑到两个孩子身边,替他们挡住箭,刚说了声「快跑」就倒下了。他倒下的时候,还是维持双手张开护住他们的姿势。 老祭司的血  流出,流到身下两个孩子的身上。宁又仪趴在地上,惊惶地看着雪白的石面被染成血红,呛人的血腥味直往鼻腔里钻。 她竟然没有哭泣,只呆看着,想着每年生辰老祭司为她长跪祈福的苍老背影。 「建安,建安公主。」骅烨在她耳边轻唤。 「嗯。」她慢慢回过神来。 「祭台这么高,又无处可躲,我们肯定撑不到下面的人上来救我们。就算有人来了,在这箭雨中也难生还。建安,我们要不要冒一次险?」 冒险?宁又仪有些困惑地转头看他。 耳边是尖锐的箭矢破空声,却一支都射不到她身上。太子和老祭司两人,把她滴水不漏地护在身下。 骅烨道:「建安,我有办法带你从这祭台上下去。我保证会竭尽全力保护你,但是不能够保证你不会受伤,也有可能会—死。」顿了下,他又道:「所以,试不试,得你来决定。」 她才八岁,从来没有决定过什么事情,更何况是这般的生死大事。宁又仪定定地看着骅烨,他眼眸沉静、神情坚毅,丝毫看不出是十岁的孩童。 这高耸入云的祭台上,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眼前这个人了,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把性命交给他。 「好。」她说。 骅烨点点头,从身上取出一綑很细很细的绳子,一头结了个绳圈抛到祭台边的凸石上,拉紧,另一头把他俩拴在一起。 「闭上眼睛,抱着我,无论如何都不要松手。」 宁又仪点点头。 骅烨抬头看了会箭雨密布的天空,深吸口气,猛然抱起她,快跑几步,从祭台背面跳了下去。 宁又仪紧闭双眼,只觉突然右肩剧痛,而后急速下坠,风声尖锐,衣裙被风吹得鼓胀,箭羽破空声却是渐渐小了。 她慢慢张开眼睛,发现他们正顺着细绳飞快地往下滑去,片刻工夫离祭台顶端已有数丈,那些箭矢都是从极远处发射,射箭之人看不到他俩跳下祭台,所有的箭都还是朝往祭台顶端射去,现在,箭已经射不到他们了。 宁又仪惊魂甫定,却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绳子太细,太子握着绳子的手被勒得满是鲜血,而他的背上,更是插着好几支箭,有一支特别深,透过他的左肩一直插到她的右肩。 「殿下……」她颤颤的声音碎在风里。 他竟是听到了,看着她满是惊惧的双眸,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莫怕。」 她不怕,真的,抱着他,她一点都不怕。她只是痛啊,看着他受的伤,她觉得心痛得比右肩更厉害。 离地还有十来丈时,绳子用完了,骅烨割断绳子,用两把匕首轮换着插进石壁缝间,一点一点往下挪,费了好大工夫才下到地面。 祭台下的百姓和众臣士兵,都提心吊胆的看着他们降落,直到两人安全着地,才松了口气,大家不约而同地跪下,叩谢苍天保佑。 宁又仪紧紧抱着骅烨,就算脚踩在地上,就算有人过来要拉开他们两个,她也死死抱着不肯放,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衫。「痛……痛……」她呜咽着。 骅烨说:「莫怕,没事了。」 他的声音温柔如水,听着就觉得十分安定。可是,她想,他根本不清楚她在哭什么。 骅烨用匕首割断系住他俩的细绳,顺手将它放到宁又仪手里。「给你,贴身藏好,以防不时之需。」 宁又仪用力握住。她知道,这匕首他那里还有一把,这两把匕首救了他们的命。他一把、她一把,真是最好的礼物。 皇朝的人过来要带走骅烨,宁又仪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离去。他走了很远,隔着那么多人,他回过头,朝她笑了笑,说:「莫怕。」阳光下,满脸血污也掩不住眼眸的净澈。 宁又仪抚着右肩的箭杆,出神地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那箭杆上,她和他的血流在一起,再不能分开。 宁又仪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她将往事想了又想,骅烨的笑颜不住在眼前晃动,好像那才是昨天的事。十年转瞬即过,此刻,今晚,是他俩的良辰吉日。 她雀跃地等待着,端庄的身姿维持不动,耳朵却一直注意捕捉着外面的任何声响—她不想错过那个人进门的脚步声。 终于,除了唧唧虫鸣外,她听到一些嘈杂的人声。是太子回来了?宁又仪精神一振,腰杆挺了挺,下巴抬了抬,坐得更端正了。 「啊!」 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有人重重地倒在她身上,她一下子就被压得仰面摔在床上,动都不能动,浓浓的血腥味徘徊在鼻端,她被熏得胃里翻江倒海。 惊叫声甫一响起便戛然而止,噗噗声接二连三响起,彷佛是窗纸被戳破的声音。窗外有人高喊着什么,却听不真切。 宁又仪匆忙扯去红盖头,见到了令人惊恐的一幕— 火箭不断地从窗口射进来,有的钉入床板、桌面;有的擦着自己身子飞过,直直射入床幔内。她的身上,是位盘双髻的女子,双手张开护住她,背心插了一支长箭,殷红的血  而出,染红大半张龙凤床。 宁又仪不敢探她的鼻息。 总是这样,漫天箭雨,每一支都带着森冷杀意,每一支都指向自己。无处可逃时,总有人用身体护住她…… 她明白,自己不能待在这里等死,如果说她能做什么来报答这个丫鬟的话,那就是珍惜自己的性命。 可是,她想为对方流一会泪,也为自己经历的、早就倦怠的一切…… 宁又仪紧紧阖上双眸,默默数到十。 好了!她猛然睁开眼,命令自己把一切扔到脑后,要想办法逃命了。 箭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形势却更加危急,她所在的龙凤床成了个大火球,床幔锦被通通烧了起来,浓烟弥漫,什么都看不清。她如果不想被烧死,首先得逃离这张火床! 她一把推开身上的丫鬟,连滚带爬地翻下床。床外的情形一点都不比里面好,浓烟呛得她不住咳嗽掉泪,刚走了两步,脚下一绊跌到在地,一摸是一具温热的身体。她没时间难过哭泣,只一个劲的往前爬。 第二章 又是一具温热的身体……宁又仪咬紧牙关,正要绕过去,却听到细细的呻/吟声。 她还活着! 她惊喜地转头,发现那丫鬟身上中了一箭,正惊慌地看着她。 自身都难保之际,宁又仪却下了决心,一定要带对方一起逃出去。「不怕。」她扶起那丫鬟,想拖她一起走,却是拖不动。 那丫鬟指了指自己的脚,又摇了摇头,拚命推她。 宁又仪明白她的意思,情势危急,她是要让自己走。可是,为自己死的人,真的太多了……她正要爬过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卡住丫鬟的脚,只听得头上一阵喀啦啦巨响,抬头一看,一截横梁挟着烈焰砸了下来。 她如果立刻爬开,是可以躲过的,但是地上动不了的丫鬟必死无疑。 「走呀!」丫鬟的喊声已经嘶哑。 可是宁又仪不走—她一定要救出这个丫鬟! 她高举起双手。她要托住那当头砸下的木梁! 如果不能一起活着,那么就一起死了吧……虽然自己是太子妃,可是太子妃的性命就比丫鬟珍贵吗?十年了,为她能够活这十年,太多人死去了。而那些为她而死的人,很多她都不认得,叫不出名字。她的命,真值得这么多人命来换吗? 宁又仪仰着头,看那横梁砸向自己。 「该死,你就不会躲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横梁的灼热已经触及她的指尖,忽然一道黑色人影从火里现身,一把抱住急速坠落的横梁,用力抛了出去。 他是越火而来的—神。 宁又仪怔怔看着他踹走压在丫鬟脚上的箱子,将她抱起。 只有神才能穿过这么大的火!只有神才能不顾一切地用手去抱那燃烧的横梁! 轰然一声,不远处又是一根烧断的横梁砸到地上,这屋子随时有倒塌的可能。 「跟上!」那人一把扯过发呆的宁又仪,将她裹在湿漉漉的斗篷里,往外面冲去。 不管脚下是火还是人,宁又仪紧拽住他衣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跟上他的脚步!她坚信,这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神,跟着他一定能够逃出去。 哗啦—身上一凉,好像是被人用水当头泼下。 宁又仪从斗篷里探出头。 原来已经到了屋外,许多人一拥而上,有的抱走那人手上的丫鬟,有的围着宁又仪左看右看,忙不迭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夜空泛着火光,那个救她的人轩然立于地面,脸上一只黑色面具被烤得四分五裂,正嫋嫋冒着青烟。 宁又仪拨开围着自己的一群人,过去一把扯下他的面具。「你……有没有受伤?」 像是没料到她会有这举动,他的眉头瞬间微拢,上挑的丹凤眼更显狭秀。只见他迅速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熟练无比地往脸上扣去。又是一只黑面具,跟烧坏的那只一模一样! 那人戴好面具,整了整,躬身行礼道:「多谢太子妃关心。」语气恭谨,与他的人完全一样。 这人—到底是谁? 正疑惑间,不远处传来一声通报,「太子驾到……」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黑压压一片全跪了下去,恭迎太子的到来。唯有宁又仪站着。 骅烨竟不是用走的,而是飞奔过来,眨眼间就到了她跟前。 宁又仪明眸圆睁,愕然瞧着眼前的太子。他竟长得跟刚才那人一模一样,就连挑眉的神情—她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一样的。 这是怎么回事?金乌太子可没孪生兄弟。在努力适应骅烨的大力拥抱,和不时回答他关切询问的同时,宁又仪的目光越过骅烨肩头,偷偷打量着已经站到他身后的那人。 黑色斗篷、黑色面具,夜色里,他就像是太子的影子,唯有一双明澈的眼眸证明他是个活人。 又是喜烛灿灿,又是甜香氤氲。在一间新的洞房里,挑喜帕,饮合卺酒,最后吃百年和合羹,一样一样按照古礼做下来。 就像从没发生过火灾那件事。 所有仪式完毕后,骅烨挥退所有人,拿着洁白手巾,亲自为宁又仪擦脸。被烟熏得漆黑的小脸慢慢显出洁白来,水秀眸子不断闪动,密长的睫毛一下下骚动着他的心。 「呃,我自己来,殿下不好亲自做这种事。」宁又仪小声道。 尽管期待了很久,可是独自面对他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那幽深的眸色突然就化开了,彷佛冰雪初融的春潭。骅烨微笑道:「不仅擦脸,以后本宫日日为你画眉。」 他剑眉入鬓、鼻若悬胆,英挺贵气世间少有;他贵为太子、他日为君,身世显赫更是无人可比。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情话呐…… 骅烨笑盈盈地看着她脸颊浮起红晕。安插在宁国的密探回报说宁王将建安公主保护得很好,十年来从无任何可疑男子近得她身旁,公主的心尚是一片纯白。呵,真的是一片纯白呢。 骅烨擦去宁又仪脸上最后一点污迹,满意地看了看她净白如脂的脸颊,抬手放下龙凤帐,将她抱入帐中。 宁又仪的心跳越来越快 光灿烂,骅烨一件件脱下衣服,喜袍、外褂、中衫,以及最后一件里衣。微红的烛光下,他的肌肤白皙平滑,渗着薄汗。 骅烨噙着轻笑道:「此等良宵,烨当与建安共享。」伸手又向宁又仪衣扣探去,慢慢解那复杂的团福盘扣。 第一颗扣子还没解开,一股冷然之气已迫向他颈间。 骅烨瞧也不瞧,反手向握着匕首的玉腕抓去,两三招过去,那匕首便架在宁又仪颈上。此时第一颗盘扣才刚解开,霞红绡衫微微露了出来。 骅烨热情的眼眸早转为阴沉,冷然问道:「你是谁?」 气自己技不如人,宁又仪咬牙道:「你又是谁?」 骅烨手上稍稍用劲,她脖子上便浮出一道浅浅的血痕。「你最好先回答本宫的问题。」 「宁又仪。」 「到现在还想假冒?说!真的宁又仪在哪里?」骅烨的声音益发严厉,有着一种凛然之威,换作别人早吓破胆了,可宁又仪却一点都不怕。 她斥道:「你才是假冒的!」 骅烨眉峰稍拢,不耐道:「本宫只再问一遍,你究竟是谁?」 「你不是太子,你骗得了别人,骗不过我!」她指向他的左肩,「殿下左肩受过箭伤,你那里却没有伤疤。你一定是假冒的!」 宁又仪语如连环珠,急匆匆道:「那支箭穿过殿下左肩射到我这里,」她指指自己的右肩,「我的疤到现在都还在,你却没有。你肯定不是太子,你……你把他怎么了」话音未落,脸色已是惨白。 宁又仪脑中飞快地转过千百个念头,越想越害怕,这人肆无忌惮地冒充太子,真的太子肯定是遭到不测了。 她忘了自己的处境更危急,直到发现他正不动声色地伸手解她领口,一层又一层,直到里衣。 他要干什么?没想到假冒太子的人功夫这么好,她本想用匕首逼问出真相,没想到反被他制住。自己死了没关系,这秘密,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吧。 宁又仪想挣扎,略略一动,沁凉的刀刃就带来尖锐的疼痛,她只好认命地躺在那里,任由他解开自己所有的衣服领口,还用力把领子往肩下拉了拉。 伴随一阵凉意袭来,她的右肩暴露在空气中,上面果真有一个浅浅淡淡的圆形小疤。 轻抚那小疤,男人哈哈大笑道:「建安啊,你竟是这么细心的一个丫头。」顺手把匕首抛到床外。 愕然……极度的愕然。宁又仪分不出这是真笑,还是死亡即将来临之前的假笑。她只有僵硬着身子,头皮发麻地等待他笑完。 骅烨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他是太子,从小就高高在上,学着从各式各样的逢迎中分辨真心或假意。 而这个丫头—她竟是真的关心那个叫「太子」的家伙呢。 骅烨笑了很久才慢慢停下来,见怀里的新娘吓得身体僵直,不禁又笑了笑,轻轻吻去她颈间的一抹血痕。 「本宫是太子骅烨,这一点,就像你是建安公主一样,毋庸置疑。」 他在她耳边说,声音虽轻,却是语气坚定。如果宁又仪能看到的话,就会明白他的眼神有多认真。 「而祭台上的那个,不是本宫,是本宫的影子。」 宁又仪震惊地抬头,骅烨反应敏捷地及时侧头,保全了他自己的下巴和她的头颅。 第三章 「那分明是人,怎么会是影子?」 「影子其实是影子侍卫,他们自小练武,身形相貌都与本宫酷肖,一些危险的场合就由他们代替本宫出面。那次在祭台,就是本宫的影卫替本宫而去的。」 「他……他不是你」 骅烨搂过她,淡笑道:「如果是本宫,现在哪有命坐在这里了。」 假如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承受那血雨腥风的少年,就是代人受过。宁又仪眼眶一热。「他很可能会死……」 骅烨淡然道:「那是身为影卫的职责和荣耀,就像战士必得死在战场上一般。」 宁又仪的眼中,掉下一滴泪,至此,她信他就是真的太子,可是心却沉入无底深渊—他不是自己想嫁的那个人。 骅烨伸手轻拭那颗泪。「上次让你亲处险地,本宫一直心怀愧疚,后来也帮你寻了数名影子侍卫,明天就让她们来见你。」 「我不要。」她垂下眼眸,轻轻道:「殿下身分尊贵,自然需要影子护卫,建安却是消受不起。」 「建安……」 骅烨想要说什么,宁又仪推开他的手,下床捡起那把匕首。「殿下知道十年来,建安被刺杀过多少次?」 「二十三次。嗯,加上今晚,是二十四。」 他真是够了解自己的。宁又仪点点头。「那,殿下可知,这二十四次刺杀中,一共有多少人死去?」 「这……本宫不知。」 「我也不知道。这世上,谁都算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为我而死。他们叫什么名字,家乡在哪里,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宁又仪强抑着激愤,嗓音却微微地哽咽。 「皇朝大军正在集结,我俩既已完婚,本宫不日便会下令攻打萨罗国。日后,世上再无人敢刺杀我的建安。」说到这里,骅烨的语气已是十分凌厉,那是皇者才有的霸气。「本宫保证,建安,再也不会有人为你而死。」 当今天下三分,金乌皇朝疆土辽阔,实力雄厚,萨罗国与宁国联合起来勉强可以与之抗衡。十年前金乌皇朝与宁国联姻,其实已经象徵着宁国对金乌皇朝完全的归附,萨罗国只有两条路可走—要嘛把国土拱手让给皇朝,要嘛拚死一战,但结局依然是金乌皇朝得到萨罗国。萨罗国选择了后者。这十年里,一直厉兵秣马严阵以待,同时不断派死士刺杀宁又仪—宁又仪一死,宁国与金乌皇朝联姻不复存在,或许三国之间能够恢复以前的微妙平衡。 祭台惊变是萨罗国的第一次刺杀,而大婚这日,是萨罗国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可惜也失败了。此夜一过,联姻既成,金乌皇朝与宁国结为同盟,萨罗国已到岌岌可危的境地。 「殿下,即便以后不再有,但那些逝去的,已经永远逝去了。再者,灭萨罗国,又要死多少人?我努力习武,就是希望能够自保,在危急时不要拖累身边的人,可是……」宁又仪叹了口气,在妆台前坐下,细细摩挲着匕首柄上的精细纹路。今夜的情形,与之前的二十三次一样,自己会不会功夫,根本不影响大局。 妆镜里映出男人的身影,有些模糊,好像离自己很远很远。「三岁起,我也日日练武,自保是足够。但,建安,你也看到了,自保不能保天下,不灭萨罗国,永无宁日。我金乌皇朝要坐拥整个天下,又怎能记挂这些许人命。」 宁又仪默然。她明白,这是他的抱负。没错,真正的平和安定是由无数性命堆砌出来的,胸怀天下的人,怎能像她这样目光短浅,为了区区身边人的性命而伤怀,甚至胡乱糟蹋自己的性命—火场中横梁砸下时,她没有理由不先逃的。她身上承载着两国结盟的信任之基,她的命,不仅仅是她自己的! 只是……想起那中箭丫鬟哀怜的目光,她无法不难过。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妇人之仁。 骅烨走到她身边,将她颈上的浅长伤口包紮好,柔声道:「天都要亮了,快睡吧。」 窗纸微微透白,这盼了十年的洞房花烛夜,就这么过去了。宁又仪微微苦笑,正要答话,忽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门外有人气喘吁吁喊道:「太子,紧急军情!」 一瞬间,骅烨身上的温柔气息尽数敛去。「说!」快步走向门边。 门外那人语速极快,禀报道:「约莫子时刚过,烽火便点燃起来,皇上下令不得打扰您大婚,只让镇远将军安胜之调集军队。刚接到八百里加急军报,墨城已破,皇上让您即刻上殿议事。」 宁又仪霍然立起。墨城是宁国边塞,临萨罗国,靠金乌皇朝,向来是战乱纷争之地。墨城已破,萨罗大军……侵入宁国了 骅烨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峻。「建安放心,区区几座小城何足挂齿,整个萨罗国都将是我金乌皇朝的。」如疾风般跨出门槛,忽而又回头叮嘱道:「好好歇息。」见她点头,这才放心离去。 【第二章】 记忆里,她和那气宇轩昂的少年一起站在祭台上,老祭司亲手占卜他俩的姻缘。他说,金乌皇朝太子和宁国公主的姻缘,是十足圆满。十足圆满啊,站在她身边一起掷龟甲的少年、救她于漫天箭雨中的少年。她等了十年,要嫁给那英勇无匹的命定夫君,他却不是那良人。 一整天,宁又仪生在妆台前,把过往回忆想了一遍又一遍。太子很好,处处能看出他对她的用心,可他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太子。现在的他,对她来说,完全就是个陌生人,所谓的十足圆满,只不过是她的一相情愿。所以,从现在起,她得接受现实,丢掉祭台上的回忆。她告诉自己,他——骅烨,才是她宁又仪的夫君。 不知不觉,天又黑了,月色清亮,泄入满室银光。 宁又仪站起身,慢慢踱到窗边。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果然不错,可惜她的新婚夫君现在没有工夫赏月,他甚至没空回太子府,只派了人回来收拾行李。 方才有人回报,太子的行李已经打点完毕,让她过目。她随意翻了翻,见有宽袍大氅,明白了他要去寒地。宁国和萨罗国一在西、一在北,时值森冷之季,殿下大概要亲自出兵萨罗园。宁又仪想了想,将那把贴身收藏的匕首放了进去。 昨夜,那个男人说,日后,世上再无人敢刺杀我的建安。身为太子自然从无虚言,这匕首她是用不到了,不如留给他。而她,也与过去再无牵扯。 月亮渐渐爬上枝头,静谧的夜突然被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从窗口望去,屋前的长廊上,一道人影飞奔而来,转瞬间就冲进她的屋子。 还未来得及回身,她便被人用力地拥进怀中。 「放心,我一定会安全回来的。」或许跑得过急,骅烨素来平静的声音有些不稳。「建安,你等我回来。」 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宁又仪点点头。昨晚在床上她突然举刀相向,这个人都没这么激动。 脚步声陆续响起在屋外停下,却无人出声。 骅烨再次用力地抱了抱她,轻道一声「保重」,才放手大步出门而去。 急促的脚步声顺着长廊远去。夜风吹进屋子,被骅烨抱过的温热渐渐散去,宁又仪觉得身上有点凉。真是的,出兵萨罗国是多大的事,都忙成什么样了,竟还巴巴地跑回来,为了说那么一句可有可无的话。 太子再成熟冷静,终究,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少年郎呀。 天色微明的时候,金乌皇朝的皇后、太子妃及诸皇亲国戚、文武重臣,登上皇城的城墙为太子送行。萨罗国攻下墨城后,金乌皇朝镇远大将军安胜之已连夜赶往边关整前大军,而驿择在皇城多留了一天,调集了驻扎皇城的五万精骑兵赶赴萨罗国。 城门轧轧启开,一骑跷将举着一杆轿龙大旗率先出城,明黄的色泽一下亮了众人的眼。接着便是身着盔甲的太子,两位黑衣人紧随其后,全身尽黑,脸戴面具,其中一位握缰的手缠满白布,仿佛受了伤,随后精骑兵列队悄无声息地出城。 城外一丈,官道边设下桌几,皇上手执英雄酒,亲自为大军饯行。 骅烨翻身下马,跪接过皇上手中酒碗,扬声道:「天佑我朝,大胜而归!」 「天佑我朝,大胜而归——」 众将士齐声高呼,那整齐响亮的吼声似乎能搪动城墙。 「当嘟」一声,骅烨将喝尽的碗砸碎在地,上马喝道:「出发!」 第四章 旌旗猎猎,黄土漫漫,五万精骑兵透过出城,除了马蹄哒哒,其余一丝声音也无。太阳渐渐升起,骅烨的银色铠甲在晨光中反射出耀眼的光,行到远处,他回头望了望,那高高的城头上有他心爱的妻子,正目送自己远去。 他知道她正回以笑容,就算看不清,却也能感受到她的心意。 骅烨一夹马腹,如箭般驰出。 宁又仪得体地微笑着目送自己的夫君远去。 她看到,那一直紧随太子身边的黑衣人,手缠白布的那位,始终腰板挺直,不见回头。 接下来的半日,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撑过去的。似乎人人都想与来自异国的太子妃攀谈两句,她不仅要与皇后、众皇子公主客套,还要与各位诰命夫人寒喧,更要推拒掉很多热情的邀宴,她带着微笑,一一耐心有礼地应付着,等回到太子府时,日已过午。宁又仪终于坐到椅子上后,半晌都说不出话。 歇了良久,她稍稍缓过一口气,接过茶水润了润喉,这才发现原本跟着服侍的丫鬓不知何时退了下去,八名黑衣女子正静立两侧。 宁又仪缓缓放下杯盏,心中了然。 虽然晚了一天,她们终究是来见她了,太子殿下要做的事,果然无人可违拗,包括自己。 那递茶水的女子像是为首之人,见她注意到她们了,欠身道:「风见过太子妃。」 随后七人一一欠身施礼。 「雷雨电雾雪冰霜见过太子妃。」 这名起得可够敷衍的。宁又仪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太子吩咐,从此之后,小的八人一切都听凭太子妃吩咐。」 什么吩咐来吩咐去的,这意思,不就还是听太子的。宁又仪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出府去吧。」 「太子妃的意思是……」风小心翼翼地询问。 「我不用什么影子侍卫,既然你们全听我的,那我就放你们自由。」 风沉住气,又问一遍,「太子妃可是说笑?」 「我何必跟你们开玩笑。」她不要影侍护卫的理由,前天晚上就跟太子说得很清楚了。 默然半晌,风望望其余七人,似乎得到某种肯定的答复,于是点了点头,众人齐齐退后一步,猛然拔出刀子往自己心口刺去。 她拦得住一人,也拦不住八人!来不及多想,宁又仪手边茶碟飞出,打落为首的风手中的利刃,同时大喝一声,「住手!」 这八人竟不是做假,有五人的刀刃已然刺破肌肤,若她反应稍微慢一点,必定血溅当场。望着拔出的刀刃上那颗颗血珠,宁又仪隐忍心头怒气,斥道:「你们怎可如此轻贱自己性命。」 风道:「我们无处可去。」声音轻微,似是有无限的委屈。 「天下之大,怎会无处可去。」 「我们性命都是太子所救,心甘情愿受训成为太子妃的影子护卫。我是第一位,进宫已快十年,最后一位霜是七年前来的。这些年来,我们学的是太子妃的行为举止,练的是保护太子妃安全的功夫。太子妃,我们的性命都是你的,任天下之大,再无我们可去之处。」 宁又仪默然。要区区几名影子侍卫死心塌地,以太子的手段,自是轻而易举。 「……那就留下吧。」 「谢太子妃。」众人大喜。 「你们的面具摘了罢。」 风低声回道:「影子侍卫的样貌是秘密,只有极少人知道,若非执行任务,面具绝不可摘下。」 难怪那救她于火海的人,烧了一只面具,怀里还有备用的。 「现下无人,看看也无妨。」 「是。」 若不是亲眼目睹,宁又仪绝不相信,世上长得跟自己相似的人,竟有八人之多。其实仔细看去,各人身形脸庞都稍有不同,并非完全一模一样,但若无比较,随便哪个独自站出去,绝不会有人怀疑有假。不知太子费了多少工夫才找到她们的,为首的风进来九年多了,那的确是祭台惊变之后,立刻就着手她的影子侍卫一事。只是,她并不领这个情。 又细细看了一番,宁又仪道:「风和雨跟我最像。」 「我俩本是同胞姊妹,一起进宫的。」 「唔……太子有多少影子侍卫?」 「十六名。」 「哪几个跟他最像?」 「六,七,十一。」 这算什么名字,难道那十六个侍卫,名字就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四十五十六? 风的神情,证实了她的猜测。 原来相比之下,风雷雨电她们的名字,还算是让那个男人费心了。 「真是好名字呐不过,他们的容貌,不也是机密?」 闻言,风的脸色顿时惨白,立刻跪下道:「我们在宫里没有朋友,能说得上话的,也就是太子的影子侍卫们,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你回答我的话,不算随便泄密。」不想再问下去,宁又仪挥挥手。 片刻间,幽静的屋内便只剩她一人。她疲惫地靠上椅背,一闭眼,便看到那双缠着白布的手。 她明知道自己不该再想下去,偏偏控制不住地猜测,六、七、十一,究竟哪一个才是他? 她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好奇,渴望知道救命恩人是谁的一种好奇心。 转眼间,十来天过去了,但对宁又仪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 每日的战况都会在次日拂晓送抵皇城,传到她耳中,又要晚上一天。每日听着桐城失守、景州失守、镇远将军受伤这样的消息,又无法得知最新的战况,虽然人人都说灭萨罗国是迟早的事,宁又仪心里的不安,却还是越来越盛。 此外,骅烨不在的这段时间,怕太子妃冷清,各皇亲国戚争着请她上门看戏赏花,宁又仪日日出门,还嫌一天太短,最好有三个晚上才够用。 忧心战况,还得每日与众脂粉周旋,才不过半个月,宁又仪竟消瘦了好些,唯一算得上收获的是,她知道了很多影子侍卫的事。与风雨她们相处久了,一点一点打听这些便不会太露痕迹。 在太子的影子侍卫中,七是最出色的那一个,他的功夫是最好的,身形外貌跟太子如出一辙,连太子的动作语气都学得维妙维肖。而且,每次任务都完成得很漂亮。当时,风用向往的语气说,若说这辈子她们有什么属于自己的愿望的话,那就是成为七那样的影子侍卫。 这种目标,还能称为「属于自己」的?真是很无奈。 她还陆续知道了其他影子侍卫的事。与太子最相像的三人中,六身有宿疾口不能言,十一年龄偏小,最有可能的是七。 七,到底是不是他?是不是他抱着她从高高的祭台上跳下?是不是他用手推开横梁救她于火海? 宁又仪想,自己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仅此而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战况并不如人们所想的那么顺利,金乌皇朝和宁国的联军竟是节节败退,萨罗国集结全部的兵力,如一柄利刃,直插 入宁国深处。太子出征四十天的时候,萨罗国共夺得宁国城池九座、金乌皇朝城池三座。几乎每三、四天攻下一城——这绝对是可怕的速度。他们一直攻到塔木城下,那是宁国国都城岁波的最后一道防线。 听说,萨罗国兵力虽不及金乌皇朝强大,可他们有绝妙的攻城器械,寻常士兵根本无力抵挡。 又过了两天,塔木城虽然保住了,却是太子率精骑兵死守之功,而且,在这场守城战役中,太子左臂受伤了!消息一经传出,全城哗然,众百姓纷纷到庙里烧香为太子祈福。 一连串的坏消息让宁又仪坐不住了,一个在心底藏了很久的想法蠢蠢欲动—— 而当晚太子府遭窃,坚定了她的决心。 本来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一个刚进皇城还摸不清状况的小毛贼,误打误撞看上屋宇精巧的太子府,刚跳进围墙就被巡夜的守卫逮住。偏偏这事不知怎地传到皇后耳中,加上中秋夜太子府遭袭那事,皇后觉得太子妃一人独居太子府末免太不安全,便让宁又仪在骅烨回来之前,搬到宫里去住。 现下,宁又仪每日应酬那些官眷已是不耐,入宫之后需要应对的就是皇子公主们,他们个个至尊至贵,比官眷更难对付百倍。但皇后的好意,却不得不领。思来想去,宁又仪终于下定决心,她让雨冒充自己入宫,而自己则扮做影子侍卫,和风一起轻轻松松出了太子府,直奔边关而去。 第五章 一开始风雨自然不同意,但宁又仪心意已定,只得坚持一起跟随。但只有她姊妹与宁又仪最像,因此终究留下功夫稍逊一筹的雨,只有她陪伴宁又仪上路。 风是八位影子侍卫中的老大,性格沉稳,功夫又是最好,有了她的陪伴,宁又仪也安心许多——她不会傻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一个贴侍都不带就上路。 临行前,雨将自己随身佩带的两把匕首中的一把给了宁又仪。 那刀柄雕着繁复花样的匕首拿在手里,宁又仪蓦然明白骅烨临走时为何会激动地冲回家,只为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影子侍卫们的匕首,原来都是一模一样,统一打制的。 在太子府时习惯了日日等战报,急也急不来,倒还好,一出城门,宁又仪竟觉得特别心慌,恨不得立刻就赶到塔木城。 一路上不停地换马,马歇人不歇,连赶了三天三夜的路,第四日天亮时,她们终于到了岁波城南边的凤凰山下,翻过这座山就是塔木城。 起先山道上有三三两两的难民,两人还不以为意,没想越近塔木城,逃难的人竟越来越多,有时堵住整个山道,得等上小半个时辰才能过去。风越等越是不耐,下马找一位老者问了问情况,带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塔木城失守,金乌皇朝太子被萨罗国士兵活捉。 风还未说完,宁又仪一夹马腹,沿着山道边飞奔而去,马蹄过处碎山石纷纷掉落山崖——这山道一边是万丈悬崖,寻常人不敢太紧贴悬崖走路,因此有窄窄一路可行,却也不足一尺,每一步都有踏落山崖的危险。 这简直是疯了。风翻身上马急迫,却不料宁又仪飞马过处一群羊受到惊吓,接连几只掉落山崖,顿时山道上一片混乱,不仅那半尺多窄道没了,她还被人拉住索赔羊钱。等她摆脱这事,早已追不上人了。 宁又仪纵马疾驰,不消多时便下了凤凰山,塔木城就在眼前,城门大开,几个萨罗国士兵懒洋洋地靠在城墙上,根本不管逃出城外的难民。他们是希望人逃得越多越好吧,此时的宁国唯一的去处就是岁波城,萨罗国下一个目标必定是那里,打起仗来,难民总是累赘。 宁又仪勒住马,静静想了片刻,拿定主意,突然扬鞭催马,如旋风般冲向城门。这半天来,只有出城的,没有进城的,此时突然有人骑马冲进城内,守城的几个士兵一惊,在城头大喝起来,有人举箭射杀,有人嚷着让城下的人赶快追上去。 早料到他们的反应,甫一入城,宁又仪便拐入小巷内,绕了几圈,弃马躲入一间空宅,屏息听着搜人的喧嚷声过去,她才松了口气,已是一身冷汗。 她不该来的。 听到风说太子被活捉,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其中有诈。她亲眼看到骅烨带着两名影子侍卫出发,明摆着他不可能亲身涉险。假如萨罗国士兵真的抓到了人,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那是影子侍卫所假扮的。 当然,她也不能够完全肯定骅烨安然无恙。但,无论塔木城中是怎么个情况,她都不应该来。她来了,不仅于事无补,还可能坏了他的计策,假如真的内有玄机的话,她唯一该做的就是掉头回去,安安稳稳地坐在皇城的宫墙里才是最恰当的。 道理她都明白,可她还是来了,奔过悬崖,奔过利箭,来到这座可能有着某人的城池。她身不由己。 她想,她是担心那个万一,万一太子真的被抓怎么办,她怎么能不来? 宁又仪靠着墙,心跳慢慢缓下来。来都来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少时她曾来过一次塔木城,对城中方位略有印象,假如金鸟太子骅烨被囚,那自然是天牢最为可靠。天牢在塔木城西,而她在城北。盘算一番后,她决定先去城西天牢打探究竟。 城中满布兵卒,每走一步都有被发现的危险。宁又仪按捺下心中的焦急,小心翼翼地在街巷中穿行。越近城西北角,喊杀声就越大,她既要潜行,自然是离那等地方越远越好。但那喊杀声然持续颇久,且越加激烈,她不由得疑心起来。 塔木城已破大半日,此处竟还在厮杀,是何种身分的人,没有弃城而逃、没有投降,而且有实力坚守到此时? 唯一的答案就是——太子。 不管真假,她定要去看上一看。 萨罗国兵马将塔木城西北角的一座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四处散落着死去的士兵,府邸深处杀声震天,金刃相击之声,劝降叱骂之声交杂,令人一时难以分辨里面的情形。宁又仪伏在府邸不远处的民宅屋顶上,静静地守着。即便骅烨真的在里面,她贸然进去也无济于事。 良久,喊杀声渐渐弱了下去,突然一声惨叫,「太子——」那声音拔到高处嘎然而止,显是气绝身亡。 静了片刻,哈哈大笑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慢慢朝府邸外而来。 「哗啦——哗啦——」铁链声越来越近,终于,萨罗兵将押着铁链缠足的金乌太子骅烨踏出府郎大门。 宁又仪默默地数着骅烨的步子,一、二、三……待他走到她早看定的位置时,双手齐扬,左手匕首如离弦之箭往他脚下铁链飞去,右手一个细绳抛出,拦腰卷住骅烨腰部。 「叮」的一声,那匕首削铁如泥,立时削断一根铁链,可惜宁又仪气力不足,功夫也欠缺火候,被下一条铁链撞落在地。不过,她还有机会,只要能把骅烨拉上来。新婚那夜她与骅烨交手数招,知道他的功夫远在她之上,借着绳索之力必可跃上屋顶。没料到骅烨竟略略迟疑,身旁一人挥刀立刻斩断细绳。 「快走!」骅烨怒斥。 宁又仪不知他为何放弃这绝好的机会,但时机稍纵即逝,现在她的行踪已被人发现,若不快逃,救人不成,自身也要不保。 离她最近的士兵已纷纷爬墙而来,她转身就跑,听得闷哼一声,明知不可回头,但那声音着实揪心,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一把亮晃晃的大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骅烨身边一人正憋紫了脸发出痛苦的呻/吟,见宁又仪上当,不由得开怀大笑,神情的转变煞是诡异。 骅烨狠狠地瞪了一眼宁又仪,她心虚地低下头。 她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可心里却松了口气——他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起码,和他在一起,她就不用每天猜自己的心思了。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其实她就是故意这么做。有的事情,与其逃避,不如直接面对。 【第三章】 不出宁又仪所料,他们果然被关进城西天牢。 天牢里空荡荡的,一个囚犯都没有,显然是为了关押他们两个「重犯」而清空的。毕竟,塔木城的囚犯也是宁国人。 萨罗国士兵把他们推进最深处的一间囚室,哢嚓哢嚓地连上几把大锁,左看右看绝无越狱可能,这才满意地走了。 宁又仪被推倒在囚室的烂草垫上,一时没能爬起来。那草垫里经年的霉味和血腥味直扑鼻子,她顿觉一阵恶心,挣扎着爬起来,干呕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向骅烨看去,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墙角,垂着眼眸,一动不动。 「殿下——」她小声地唤着。 他不发一言。 他一定非常生气。宁又仪决定暂避其锋缨,只在一旁悄悄地打量他。他一身黑衣,破损处露出镶金边的华贵锦缎,左臂包扎着的白色布条大半被染成红色。离城那日的战报上说,太子左臂受伤…… 她慢慢挪过去,小心地开口,「殿下,你的伤……」 骅烨霍然抬头,怒瞪她。在宁又仪十八年的生命里,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怒视她。那怒气货真价实,甚至让她以为他会狠狠地掴她一耳光,或干脆痛骂她一顿。 然而他什么也没做,只重重叹了口气,便又坐回墙角,沉默不语。 那还不如真的让他打一下呢。宁又仪懊恼地想,她一定让他很为难。静默良久,她实在受不了这沉寂的气氛,刚想开口,却见骅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一凛,立刻会意。 天牢的囚室这么多,却将他们两个关在一起,显然是别有所图,毕竟两个人在一起就可能说话,话说多了说快了,也就容易说出不该说的事。 第六章 沉默中,宁又仪把囚室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巨石所砌,没有窗,根根粗如儿臂的铁条密密铸成铁门,其间的空隙,只能竖着插 入一只手掌。 这便是插翅也难飞的天牢。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牢设于地下,墙角油灯幽幽地亮着,不分白天黑夜,永远暗淡幽晦。 宁又仪已经三天三夜没阖眼,渐渐觉得睡意袭来,突然听到骅烨唤自己—— 「风,过来。」 「呃?」她揉了揉眼睛。他是真的不知自己是宁又仪,还是故意的?她虽然狐疑,但还是走到他身边坐下。 骅烨拉过她右脚,轻轻揉了两下,突然猛一用力,宁又仪只觉脚踝遽然一痛,却立刻舒服很多。她被萨罗国士兵抓住跳下屋顶时,正好落在一片屋瓦上,右脚扭了一下,没想到他竟是注意到了。她感动地握住他的手—— 他掌心散布着落痂不久的伤疤,像是火烫之伤,双手皆然。他真的是七? 宁又仪失神地望着他的手,一时凝噎。 他抽回手,淡淡道:「一个人出来的?」 宁又仪定了定神,思索片刻,才斟酌着开口,「在凤凰山上,和太子妃失散了。」 「唔。」七点点头,「你此番前来救本宫,勇气可嘉。只要太子妃能安全回到岁波城,便恕你疏忽之罪。」 她明白了。从现在起,她的身分不是太子妃,而仅是没有守护好太子妃的贴侍——风。 「谢太子恩典。」宁又仪垂下头,做出感恩戴德的模样,顿了顿又道:「太子的伤……」那被染红的布条看得她着实刺眼。 七朗声道:「一点小伤何足挂齿。灭萨罗国乃本宫平生之志,纵本宫身死于此,手下大将也当完成此志!」 姑且不论他为何突然拔高声音说话,一时间,宁又仪竟有些迷惑。此时此刻,他傲然天下的气度,分明与大婚那夜誓灭萨罗国的骅烨一模一样,若不是他掌心的伤痕,她定以为他就是真太子。 啪啪啪——有人拍着掌走近囚室。「说的好!」声音低柔宛转,竟是位女子。 她让手下打开了囚室,走进一步,靠在门槛上笑盈盈道:「不愧是今乌太子,成了阶下囚还能如此妄言。」 对如此挑衅的话,七听而不闻。 她身畔一人喝道:「瑰月公主驾临,罪俘大胆,竟不跪拜?」 七冷然道:「普天之下,莫不是我金乌之国士,来人见本宫胆敢不跪?」他语气凌厉,顷刻间压下那人的喝问。 瑰月竟不恼,摩挲着手中黑亮的皮鞭,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七,再看看宁又仪,叹气道:「都说金乌太子俊逸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可这宁国公主未免逊色许多。」 传说中,世上最美的花长在萨罗圣山,花名紫瑰,百年才开得一次,花开三日,其美非人间所有。萨罗王仅得一女,头发比紫瑰花还要柔软,肌肤比皎月还要莹白,故以瑰月名之,并且未再另赐封号。见过她的人都说,天底下再不可能有比她更美的女子。 宁又仪一直以为,瑰月公主的美一定惊心动魄,才能让人一见难忘。此时亲见,才知道她的美不在于一见夺人心,而在于她每说出一个字时、露出酒窝时、提裙踏出一步时,会有一种力量把人密密围住,再没办法挪开眼光。那种力量,叫做缠绵。瑰月公主,是个懂得用缠绵来牵绊人心的女子。 宁又仪从不认为自己长得多好看,此时见到瑰月,知道自己和她的丰姿天差地远,因此对于她的讽刺,倒不以为意。 「她只不过是一名侍卫,并非建安,公主认错人了。」七淡然道。 「认错人?」瑰月好笑地挑起眉,「本公主珍藏了建安公主从八岁到十八岁的画像,年年不缺,虽未曾会面,却感觉比亲姊妹还要熟悉——」她笑盈盈地执着鞭子,语调却忽然变得凶狠。「怎么可能认错!」话音未落,手中长鞭朝宁又仪的脸抽去。 那长鞭来势极快,宁又仪反应不及,眼看躲不过去,却突然被身边的七扑倒。 瑰月冷笑道:「太子对一名小小侍卫关爱备至,不惜以身挡鞭,传出去一定又是一段佳话。」 「公主动辄抽人脸面,毫无气度,此事传出去定让天下人震惊。」七坐直身子,却还是护住宁又仪的姿势。 「既然都做了一次,本公主何怕第二次。」她再次挥鞭—— 眼见那油亮如蛇的鞭头朝七飞去,宁又仪情急地按住他的衣袖,想把他扯倒避让。 七轻轻挣开她,冷然望着瑰月,待鞭头飞至耳畔时,他看都不看,左手一挥,便将鞭头抓在手里。 瑰月用力猛扯,鞭子却似长在他手中一般,动都不动。「原来——太子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她一字一字慢慢道。 「若无真功夫,本宫又怎能率军灭萨罗国。」 「别再说大话了,」瑰月哈哈大笑,「你不仅连塔木城都守不住,自己也成了俘虏,还一口一个灭『萨罗国』,你就等着看我怎么灭了宁国吧。」 七非但不恼,反而微微一笑。「但愿如公主所愿。」 无论如何都压不下他的气势,瑰月冷哼一声,道:「本公主想跟太子的小小侍卫说几句私房话,太子想必不会介意吧。」 「请便。」 七竟真的毫不在意,放开手中鞭子,退至墙角让出路来。 「走!」瑰月收回长鞭,掉头出了囚室。 宁又仪楞楞地看着七的左肩。他的衣衫被鞭子抽裂了,露出左肩光洁的肌肤,只是一道渗出血的鞭痕触目惊心。 「快走!」一人猛扯了她一把,她踉跄了下,急忙跟上。出了囚室,隔着密密的铁栅栏回头望去,他正看着她,双眸清澈如水。 宁又仪心头乱成一片,面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跟着瑰月走过长长的天牢,来到一间宽敞的石厅。 瑰月施施然在一张软榻上坐下,妙目流转,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宁又仪也不在意,一脸平静地站着,望着对面的石墙想着自己的心事。 现在,她能够确定,他绝不是骅烨,而是大婚那夜从火场中救出她的人,因为他掌心的火烫伤痕;可他也不是抱着她纵身跳下祭台的人,因为他肩头平滑无伤。 那么,跟她先前的猜测相反,这前后两次救她的,不是同一人? 翻来覆去地想着,宁又仪依旧没有头绪,倒是根据刚才他的言行得出一个结论——他意图让萨罗人以为他是货真价实的太子,而她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侍从。 她的出现,必定是打乱太子的某种部署,因此七才会让她冒用风的身分吧。这种时候,身分越尊贵就越是危险,七自然是为了保护她,可是—— 他是怎么看出来她是宁又仪,而不是风雨她们的呢? 而他努力乔装太子,把自己置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又是为了什么? 疑团一个接着一个,宁又仪只猜到七的被捉绝非偶然,但究竟如何,她就不得而知了。 「建安公主皱着眉,可是在猜本公主想说些什么私房话?」 宁又仪暗暗心惊。自己想得太过入神,竟忘了隐藏真实情绪。她迅速回复冷漠的神色,冷然道:「一,我不是太子妃;二,不知道。」 瑰月轻笑,「呵呵,太子妃和太子还真是有夫妻相,说话的语气神态都那么像。」 宁又仪不置可否。 「按说,本公主不该无故怀疑人,可是你和金乌太子妃长得那么像,本公主真的不信呢。见宁又仪无动于衷,又道:「假若你的确不是太子妃,风——太子是这么叫你的吧,为什么偏偏是你,一个长得如此像太子妃的人,会被选中当侍卫?太子他不怕搞错吗?」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瑰月咯咯笑了起来。 果然无愧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她笑起来的样子纯净无瑕,好像真的是非常开心。可是,光凭她刚才那番话,就知道她绝不简单。瑰月公主有一兄长,六年前死于意外,萨罗王则于四年前病逝。这四年来,虽未正式昭告天下,但萨罗国实际上都是她在统理,并训练出跷勇善战的大军,一路攻到塔木城——宁又仪告诫自己,绝不可小觑瑰月公主,其心机谋划甚至远在自己之上。 实话实说,以退为守,大概是最好的办法。 第七章 宁又仪道:「风的容貌本是秘密,公主冰雪聪明,自然猜得出风的身分。」 「哦,原来是秘密啊,这么轻易就说给本公主听……」瑰月笑笑,秀眸闪亮。 「如果太子妃有替身,太子又怎么没有。看来,那天牢的太子,也不定是真的喽?」 「或许吧。」宁又仪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内心却是紧张到极点。她说错话了?但,她只能这么说。七决定让她冒用风的身分时,定然料到影子侍卫秘密无法继续保守了。 「或许啊——」瑰月懒洋洋地拉长声调,无限慵懒,手中长鞭却如游龙般迅疾挥出,直向宁又仪脸庞飞去。 宁又仪退后一步,身子尽力后仰,同时挥臂挡鞭,才勉力闪过这一鞭。左臂却还是被鞭梢扫了一下,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 她还未站直,只听得瑰月一阵冷笑,「太子妃的侍卫,也就这点本事。」 「风这是给公主留点面子。」 经宁又仪这么一提醒,瑰月似乎想到七抓住她鞭梢的那一幕,秀眉轻皱,忽而叹气道:「其实,不管那太子是真是假,一刀杀了他岂不干脆。杀对了,正遂我意.,杀错了,不过一个替身,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只可惜了他那好皮囊。」 宁又仪僵立着,背脊渐有冷汗渗出。这话,她不好答,又不得不答。 「风,你说呢?」瑰月紧追一句。 「确如公主所言。」 闻言,瑰月再次展颜,恍如紫瑰花开。「建安公主名满天下,本公主欣羡已久,本想与她说说私房话,可惜你竟不是她。」摇摇头,喊人进来送宁又仪回囚室。 宁又仪刚举步,又被瑰月叫住,接住她抛来的一只小瓷瓶。「这是上好的金创药。太子挨的那一鞭,不轻啊……」她的语气怅然若失。 回到囚室,七仍靠墙闭目而坐,乍看,仿佛睡着了,但当铁门哐啷哐啷的锁上,萨罗国士兵走远之后,他忽然睁开双眼,眼光净澈,像什么都瞒不过他。 看出他眼中询问的意思,宁又仪简略地将刚才石室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这事不是秘密,倒也不用掩饰。 当听到她没有完全躲过瑰月那一鞭时,七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宁又仪拿出伤药。「瑰月公主给的,说是金创药,不知真假。」 七瞥了一眼,道:「瑰月公主身分尊贵,绝不屑做那等下作之事。」 宁又仪点点头,拔开塞子,一股清香飘了出来,正待帮七上药,左臂却被他抓住。七细细查看她的鞭伤,接着倒出一点药粉,轻轻往她臂上抹去。 那药果真是上品,抹到肌肤上时,宁又仪只觉一股凉意散开,疼痛登时消了许多。可当她想帮七涂的时候,却差点被拒绝。 七的态度转得极快,忽而又道:「好。」此等小伤,他自是毫不在意,但太子绝不会不在乎。 宁又仪撕下一块裙摆,轻拭他左肩伤口周围的血渍。突然,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血流过的地方,肌肤似乎特别容易擦得干净,肤色深深浅浅,有些不平,分明是一道道疤痕。在记忆中的地方,她稍稍用力,多擦了几下,一个圆形小疤露了出来。 宁又仪的心狂跳起来。 是他!是他! 七按住她的手。「上药就好。」 宁又仪点点头,再不去管那些血渍,只往伤口上抹药。鞭痕很长,横过整个肩背,直到右腰。如左肩一般,除这鞭痕,他整个肩背都是平滑的肌肤,绝无一点伤痕。不过,现下她猜出来龙去脉,明白这不过是上了易容药的结果。 骅烨太子养尊处优,即便习过防身之术,也是点到为止,绝无受伤的机会;而做为太子的影卫,露面的都是极危险的场合,受伤乃家常便饭,为了假扮太子,自是需要易容药来掩盖肌肤上的伤痕。这易容药虽效果逼真,却是遇水则掉。掌心极易汗湿,因此露出些许火烧之伤,被她轻易瞧见,而这肩上的圆疤若非被血浸过,她绝不会发觉。 静静地抹着药,宁又仪双眸渐渐盈满泪水。他全身都涂满易容药,那岂不意谓着——他全身都是伤。 「痛吗?」七发觉她的不对劲,执起她左臂细看,放心道:「这药不错,稍忍一会,很快就会好。」 宁又仪再也忍不住,急忙垂下头,眼一眨,两颗泪悄无声息渗入草垫中。 七眉头轻紧。任他对全盘局势看得再透,也想不明白这小女儿心思。 宁又仪不敢说话,怕被人偷听了去,更怕自己哭出声来。她拉过七的手掌,在他掌心慢慢写道—— 祭台。箭。跳。 「不过小伤,风不必忧心若此。」他的语气镇定自若,摊开的手掌却微微颤动。 宁又仪继续写——你? 七轻点下头。 ——中秋。火。你? 七又点下头。 真的确定了,就是他!此时此刻,宁又仪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十年的思念,无数的少女心思,是准备说给未来的夫君听的,谁会料到,她准备倾诉的对象,只是个影子侍卫呢。 如今,她唯有感谢一途——谢…… 宁又仪还未写完,七打断她,在她掌中写道—— 职责所在。 他的眼总是明如秋泓,而此时却深不可测,让她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就如真正的骅烨那般。渐渐的,宁又仪有些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太子骅烨,还是影卫七。 她想起中秋大婚那晚,当得知太子并非祭台上救她的少年时,心头刹那的冰凉。而此时,真正的祭台上的少年说,当初救她,只不过是完成任务。他以身挡箭,他紧抱着她,轻轻说「莫怕」,他还送了她防身匕首——这位了都只不过是他职责所在! 自己念了十年的人,一个并非其人,一个就当那是桩任务。这十年的光阴啊,就这样,被悄悄抹杀了。 宁又仪俯下身去,将脸藏在手里无声地落泪。 她哭了很久,七的手掌一直垫在她的于下,渐渐被温热的泪濡湿。他一动不动,直等她平静下来,才轻轻抱过她,帮她摆了个舒服的姿势。 三天三夜,从皇城一路换马疾驰到塔木城,又接连经历了救人下狱盘问,宁又仪早已倦怠难支,哭着哭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轻拭她脸颊的泪痕,七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大概还不知道她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这本是设好的一个局。他扮做太子佯装被捉,如此关键的人质在手,萨罗国必定轻敌,岁波一战,便是太子骅烨反扑之时。这计划天衣无缝,影子侍卫的样貌,从来都是皇朝最高的机密,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只可惜太子妃的出现,让他不得不故意泄露这个秘密。 太子骅烨和建安公主的容貌天下皆知,若他要死守影子侍卫的秘密,那么,太子妃便处于和他一样危险的境地。他是人质,太子妃是同样分量的人质。 为了保护太子妃,唯一的办法,就是坚持她是影子侍卫,让萨罗人的注意力,通通集中到他身上来。 但,能不能做到,他并无十分把握。 事到如今,瑰月公主疑心渐起,局势已脱离他的控制。 不是没有后悔过把太子妃带入这淌浑水。 他想起宁又仪从屋顶抛下绳索时,自己片刻的犹豫。他要脱身自是易事,但如此一来,太子的部署便会通通落空。他的一个转念,太子妃便落入萨罗人手中,太子的计划,由假而真。 既然太子妃已经被卷入,他断无能力一直护住她,即便他不替她挡那一鞭,瑰月也极有可能识破他俩的身分。再说,那一鞭,真的会抽花太子妃的脸。 他暗自下定决心,他的犹豫就那一次,自此之后,只要事关太子妃安危,他再不会犹豫,再也不会。 「叮当!」突地传来铁锁轻轻的敲击声,七抬头看去,瑰月正巧笑情兮地望着他。 铁锁已开。 七轻轻起身,怕惊扰了熟睡的宁又仪,提起脚上钻铐,悄无声息地走出囚室。 仍旧是瑰月和宁又仪说「私房话」的那间石厅。 瑰月倚在榻上,脸上是惯常的笑容。「本公主此番请太子前来,是有几个小小的问题想请教。」 「公主客气了。」七的神情是真正的彬彬有礼,毫无波澜。 第八章 「六年前,瑰月王兄得良驹一匹,试马时却意外身亡。那马听说是皇朝马贩从宁国马场辗转得来,再卖入萨罗国,中间换手数十人,其中一人,可有太子?」 「有。」 「四年前,父王病逝,后查出来药方中有味藜芦,被换做木藜芦。两药形貌相仿,药性却截然相反。这事,可是太子策划?」 「是。」 问得直接,答得也直接。 瑰月深吸口气,稳了稳情绪,又道:「听说太子宠爱太子妃,本公主虽远在萨罗国,也听闻不少。」 七突然温柔一笑。「嗯。」只不过这温柔转瞬即逝,再定睛看去,他依旧神色如冰。 看来金乌太子把太子妃宠上天的传闻绝非虚假。 「太子做这些,都是为了宁又仪?」 「对。」 瑰月秀眉一蹙,险些把银牙咬碎。 十年来,他们萨罗国不断派人行刺宁又仪,她王兄和父王的去世,便是金乌皇朝的警告。只不过,一开始萨罗国不肯归依金乌皇朝,便明确了立场——宁可亡国,也绝不屈服。 金乌皇朝对萨罗国太子和君王下手,当然不仅仅为了宁又仪。警诫只是目的之一,更重要的是削弱萨罗国实力,便于将来下手。金乌皇朝真是能人辈出,让他们萨罗国行刺宁又仪十年未果。 这些往事,她早已在心里翻来覆去想过多遍,但她没想到,「太子」竟承认得这么快,快得让她——不禁有些心酸。 这世上,怎么人人都拚了命似的护住宁又仪,不管是真是假…… 「太子真是爽快。」瑰月斜斜倚着,叹道:「可惜不知道真的太子,会怎么回答本公主这些问题。」 七静立如渊。 「本公主想了两个时辰,才想明白,原来太子是假的太子……太子妃,才是真的太子妃。」她满足地笑笑,「这结果,委实比捉到太子还要好。怎么,你——影子侍卫,不想听听本公主是怎么猜到的?」 如瑰月所愿,在长久的静默之后,七开口道:「本宫愿闻其详。」虽然语气不太热切,起码也是给了她一个小小的面子——继续僵持下去,不知要到何时,万一太子妃醒了看不到他,会心慌吧。 虽然还没有承认,不过总算是说话了。瑰月满意地开口道:「岁波城到处在传太子失踪,皇朝镇远将军和宁国国主忧心如焚,城内乱成立门。令人欣慰的是,太子妃及时回到都城,安定了民心,将士一心,正准备拚死与萨罗国一战。在这种时候,竟有一队皇朝士兵在凤凰山四处搜寻。你的小侍卫风说,在凤凰山和太子妃失散了,嗯,小侍卫在我们这里,太子妃都回到岁波城了,你说,他们在找什么?」 见他毫无回答的意思,瑰月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再说,假若太子真在我们手里,这消息必定严密封锁,不会泄露出去乱了军心——所以,太子失踪的消息,一定是有人故意散布。 「而你,影子侍卫,你扮太子可扮得真像,样貌神态、语气动作,真是一模一样,可惜啊——你帮太子妃挡了一鞭。」说到这里,她突然坐起,手中长鞭飞舞,刷的一声抽在七身边的石地上,扬起一阵石粉。 「如果你是真的太子,如果她只是个小小侍卫,你凭什么要替她挡那一鞭?若你是侍卫她是太子妃,那就对了,如果太子妃脸上开了花,回去可怎么向太子交代。」她讥讽道。 七淡淡道:「公主鞭法歹毒,影子侍卫难觅,本宫不愿她破相。」 「哈哈,你可知,我练这长鞭已有九年,就为能有一天——亲自抽花宁又仪的脸。」她纵情大笑,精致的脸庞竟显得有些狰狞。「你嫌本公主鞭法歹毒,你们杀我父兄,灭我家国,就不歹毒吗?」说话间,长鞭扬起,如黑蛇旋空,奋力往他身上抽去。 七挺立当地,动也不动,任由她发泄。片刻间,石厅中石屑乱飞,七的衣衫已破成褴褛。 「你为何不躲?」瑰月恨声道。 「公主父兄之事,本宫心有歉疚。」 歉疚?挨了几鞭,加上心有歉疚四字就想换得自己的谅解?「本公主可以立刻就杀了你!」 「若可令公主释怀。」七的目光清润如月。 瑰月冷笑,「释怀?待本公主亲手杀了真正的金乌太子,再跟本公主说『释怀』两字。」 「只怕,公主不仅仅是要本宫的性命。」 她得意地大笑,「当然!我不仅仅要你的性命,我还要宁又仪的性命,更要骅烨的性命!」 石厅中笑声鼓荡,仿佛有千百位女子在放肆大笑,尖细刺耳。七却恍若未闻,神色平静无波。 稍歇,笑声渐消。 「来人,把他拖出去砍了!」瑰月冷冷地下令。 七微微躬身,「多谢公主成全。」 叮叮当当的铁镣声响起,又渐渐消失在远处。 石屑飘落,盖住曾有的纷乱痕迹。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的笑声,七分得意,三分心酸。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常常疑惑的一个问题—— 「父王,金乌皇朝离我萨罗国近,还是离宁国近?」 「萨罗国、宁国均与金乌皇朝比邻,但若论三国都城之远近,那自然是我萨罗国为近。」父王如是道。 「金乌太子不是想在瑰月和建安公主之间选太子妃吗?我萨罗国这么近,太子为何不先来呢?」 记忆里,父王开玩笑般地回答,「瑰月,萨罗国没有祭台。」 长大后,她自然明白,金乌太子之所以不来,是因为金乌想吞并两国,而宁国放弃得比他们萨罗国早。 但是——他竟然都没看过自己,就直接选择了宁又仪。她瑰月的美貌,对金乌太子来说,连看一眼都不值得。 瑰月涩然而笑,再不去想这等无关大局之事,收摄心神,静心思虑起当前的形势,猛然,她一惊,想起那影子侍卫的最后一句话——「多谢公主成全。」 她成全了什么?除非,他是真的太子,自己杀了他,就再无挟制金乌皇朝的筹码。 但——他也可能是装腔作势。 她万不可被一句谎话乱了阵脚。瑰月深吸口气,稳住怦乱的心跳。 目前,她还不能百分百确定,囚室中关的是真的宁又仪;只要他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太子骅烨,她也得留着他的性命——直到,他再无利用价值。 「雷藏!」她扬声喝道。 「在。」有人悄无声息走进石厅,垂首等候指示。 「那影子侍卫让他回去吧。」顿了顿,叹道:「雷藏,只有你啊……」 他静立片刻,见公主再无吩咐,便退了出去。 没有脚步声,瑰月却感觉得到他的离开。从她有记忆起,雷藏就陪在她身边,随侍、保镖、玩伴……她最熟悉、最依赖的,不是父王、不是王兄,而是她身边如影随形的——雷藏。 【第四章】 宁又仪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她看到自己从祭台上往下跳,那么紧的抱住少时的七,纤细指节用力到发白;一会,却换成那满是烈焰浓烟的火场,穿着凤冠霞板的她,抬眼望着扑面而来的横梁,眼中满是苍凉…… 她遥遥地看着自己,仿佛是在看着别人的故事,不会觉得痛,更不会难过。风声火影里,七的脸,太子骅烨的脸,十岁的孩童,二十岁的少年郎……交错出现,让她分不清,究竟谁是谁,谁又是为谁。 「哈哈哈——」尖利的笑声传来。谁?这又是谁,在她耳边这样凄厉地笑? 宁又仪边然睁眼,恍惚中,她坐起来,环顾空荡荡的囚室,突然惊醒过来—— 七呢?她睡了多久,七怎么不见了?! 笑声慢慢变小,她听到瑰月森冷的声音,「来人,把他拖出去砍了!」 宁又仪脸色立刻刷白,奔到囚室边,往石厅那边看去,正好看到几个人押着七出了石厅。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七破成褴褛的衣衫。「七、七……」她用力拍打着铁栅栏。 无人应声,粗如儿臂的铁条也文风不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押出石廊。 石门轰然关死,再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响。 他就真的这样死了?! 永远镇定自若的七,为她跳高塔、穿火海、挡毒鞭的七,就这样死了?! 第九章 心细如发的七,带着她登台阶、帮她揉脚踝、包扎伤口,甚至还为她拭泪的七,就要死了?! 一时间,所有记忆涌上心头,每个小的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桩桩件件,都是七对自己的情意啊……她怎能轻易割舍?就算她将那代表过去的匕首交给太子,可是,深藏心底十年的柔肠回转、无限念想,又怎能在短短四十几天里尽数忘却? 七——是她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啊!十年前是他,十年之后——依然是他! 泪潸然而下,宁又仪终于敢承认自己最其实的想法,在七死了之后。 她紧紧抓住冰凉的铁条,那么冷,一直冷到她的心底。 还没来得及啊……她才刚刚认出七,连感谢的话都没有写全,那么多未曾出口的情意、缠绵已久的思怀,终至成空。 真的是来不及啊。他们的时间那么少,十年了,她与七才见过三次,每次都那么生死攸关…… 她又不贪心。她时刻记得自己太子妃的身分,从未想过和他之间有什么,她只想偶尔能够看到他,知道他过得很好,这就足够了。 而这么一点微小的愿望,都没了。 绝望的泪不停地流。 七…… 当那熟悉的挺拔身形再一次在石廊尽头出现时,宁又仪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死死盯着他,看他一步步走来,紧张到不能呼吸。这究竟是幻觉还是奇迹? 七紧了紧雷藏给的一件外袍,确认所有伤口都盖好了,这才步入囚室。 「你还活着?」她声音颤抖地问,想伸手去碰他,又有些犹豫地缩了回去。 明明看着他走进来的,还问这种问题七也不回答,朝她走近两步。 宁又仪小心地摸了摸他的黑色外袍,又用力戳了一下,暖的、实的。是的,活的,不是鬼,他是活着的人!她猛地抱住七,放声大哭。 七的手一时不知往哪里放。他怔了一会,才僵硬地揽住她。他从未安慰过人,也没有被安慰过,只晓得一下下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真正的伤心。 他知道她不容易哭的。 当年在祭台上,她几乎吓呆了也没有哭。在大火里险些被烧死、被捉后生死难卜,她都没有哭。但今天之内她已经哭了两次,一次是因为知道了他的身分,而这次是以为他死了。 她的泪水竟是为了他。 这份认知带来的感觉,让七觉得有些古怪。 其实,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从来都不怕死,甚至,一直希望能够死去。 自有记忆以来,他便做为太子的影子而存在,时日久了,早就连自己本来的样子也淡忘了。所以,活着或是死去,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自我。 这样一个人的死,也值得有人伤心吗?何况,为他伤心难过的,还是尊贵荣宠的太子妃? 七的眉头轻轻皱起来。太子妃抱得很用力,紧得他身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痛。这痛让他清醒,不至于胡思乱想。 起初的绝望和后来的惊喜交织,直到所有的情绪通通发泄出来,宁又仪才慢慢平静。他到底怎样?受伤没有?盯着那半新不旧的黑袍,她有些恍惚,想起方才那衣衫破烂的背影。 她仰头问道:「你……受伤了?」 「没事。」 「真的没事?」 闻言,七笑了。他眉目疏朗,笑如清风,一下子冲淡了囚室里的彻涩之气。他说:「我这样子,能有什么事。」 是啊,看他神清气爽的样子,仿佛刚刚受了款待,还好好休息了一番。 她当然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可是——就姑且信他吧。 「不多睡会。」看着她眼下的淡青色,七的语气中有着微微的责怪。 宁又仪急忙松开他,退后一步,低头用力拭眼角的泪。做为一名公主,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维持端庄的仪容,方才的肆意流泪显是太失礼了,她怎么可以失态至此? 她狠狠地擦着泪痕,直到手被拉住。 七拉着她坐下,在她掌心写道——身分暴露。 继而又指了指宁又仪。 ——危险。 「嗯。」宁又仪随便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现下,她满心满眼都是他还活着的惊喜,其他事一概不放在心上。 想到他没死,就忍不住要偷笑宁又仪垂下头,不让七看到自己的傻笑。 七也不在意,只让她注意看他的手。 他的左手垂在他俩人之间,长长的衣袖几乎盖住整只手,只露出些许指尖。他把右手恰到好处地覆在左手上,从囚室外看,根本看不到他的左手指尖,但宁又仪却看得清清楚楚。 七右手指尖一挑,只见一道极细的银光如流光闪过,他的左手,中指指甲内竟挑出一个细小的东西,不知怎么晃了晃,就成了一根长长的银针。他左手接过银针,往石墙上一插,轻松地没入寸许,宛若插豆腐一般。 这是什么?宁又仪疑惑抬眼看他。 七倾过身子,背朝着囚室外,开始慢慢地演示银针如何收在指尖,又如何拿出、展开。接连三遍后,将银针递给她。 宁又仪随意接过,只觉指尖沁凉一痛,一颗血珠顺着银针滴落衣襟。 「小心。」七低声道。 反复几遍,她才学会捏银针的窍门。原来这银针锐利非常,一个拿捏不当就会伤到自己,不可硬来,需用巧劲才行。 接下来,再习练如何藏、展、收、放。别看银针细小,练起来却颇为困难,花了近一个时辰,她才勉强学会。 瞧着她将银针收好,七取出瑰月给的金创药,仔细地为她上药。银针尖锐,这一个时辰练下来,她指尖不知被刺出多少细碎的伤口,却一直强撑着到练会。 毕竟是公主,总有些心高气傲。 七反复查看她的指尖,确认再无伤口遗漏才放心。 ——手脚被缚,用此解开。 这显然是非常重要的自救用具,七给了她,想必有其深意。宁又仪点点头,也不多问,只静静望着他。 七皱着眉,仿佛在想一件十分为难之事。 剑眉入鬓,眼狭如凤,端的是好样貌,只可惜眉头紧锁,看上去太过忧虑。宁又仪不禁想到骅烨,他苦思时也是这个样子,让人恨不得伸手抚平那纠结的眉。 七是忧心宁又仪的处境。他教给她银针使用之法,那也只能在有机会脱身时一用,而脱身的机会无论多么渺茫,都要她自己能够把握,所以,她需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主意一定,他在宁又仪掌心慢慢写起来。他写得很多很长,把太子的计划详细地告诉了她。 岁波是宁国都城,前依凤凰山,后靠湄阳河,有龙盘虎踞之势,易守难攻,纵然萨罗军有攻城利器,要攻下岁波城也不是轻而易举之事。所以,一定要让萨罗国认为捉到的就是真的太子,这样,他们必会拿其当人质,做为攻岁波城时的筹码。 当萨罗国以为胜券在握时,骅烨会给他们致命的一击——证明他们手中的太子是假的。行军打仗最怕的就是军心动摇,加上皇朝大军早已集结完毕,前段日子的连番失利只不过是为了让萨罗国轻敌,将他们兵马一步步引到易于设伏的岁波城,到时伏兵突起,一举歼灭萨罗国的十六万大军。 宁又仪浑身冰冷,仿佛看到那屠战的场面。一将功成万骨枯,她终于真切地感受到,太子骅烨的抱负,金乌皇朝一统天下的野心,代价究竟有多沉重。而这代价,似乎七也包括在内,她有着不好的预感,在七掌中间出心头的疑惑——致命一击? 一箭穿心。我。 「什么?!」宁又仪一时没有控制住情绪,惊呼脱口而出。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七的意思。骅烨要证明萨罗国所擒太子是假的,给予敌方致命一击的办法就是——亲自一箭射死七。 这就是所谓完美计划的最后一环。 宁又仪的指尖微微发颤,写出的字都有些歪斜——你为何同意? 职责所在。 这真是极好的四个字,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做为答案。她抬头望进七的眼底。无情无绪,静然无波。他是无论怎样的任务,都只当任务去完成的吗?即便要他——死? 一个人,是要怎样的境遇,才会如此无视生死? 第十章 宁又仪的心突然痛起来。 风她们眼里的七,是最出色的影子侍卫,功夫最棒,每次任务都完成得最好……但这都是表象,有没有人关心过他的想法?有没有人心疼他身上那么多伤? 没有。几乎立刻的,她自己给出答案。影子侍卫是极机密的身分,知道他存在的人很少,只有两种——一种是要他完成任务的,另一种是把他当最佳影子侍卫崇拜的。 他一定很寂寞,宁又仪想。 她的情绪变化,七都一一看在眼内。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指了指自己,摇摇头,又指着她点了几下头。 宁又仪霍然明白过来。现在,萨罗国手中没有假的太子,却有了真的太子妃,她的出现,让骅烨的计划更加完美,再无破绽。所以,要被骅烨一箭穿心的,就是她宁又仪。 七继续写道——太子心里。太子妃最重要。全力救。 「是吗?」她低声道,既是在问七,也是在问自己。 太子是自己的夫君,她也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喜爱,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她无法肯定他的心意,虽然他们相处仅半个晚上,但是她十分了解,太子心中最重要的绝不是她宁又仪,而是整个天下——他真的会不顾一切救她? 仿佛猜到她的心思,七又写道——我更懂太子。 宁又仪微微苦笑。 或许吧。或许,太子真的会因为太在乎她,而放弃这绝好的机会。但是,如果七抱着必死的决心不逃跑,那么替代了他角色的宁又仪,也同样如此。 太子的计划牵涉甚广,小到各路军队,大到岁波城的存亡,她是宁国公主,也是金乌皇朝的太子妃,无论何种身分,她都必须有身为棋子的自觉,不能在棋盘上随意走动。 所以,她一定会乖乖地听任萨罗国摆布,然后成为史上第一位被太子一箭穿心的太子妃。 七一直注视着她。如果她哭泣,他可以为她拭泪.,如果她难过害怕,他可以安慰她。可是她太冷静了,面无表情,只是凝神想着什么。所以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沉默地,望着她净是苍凉的双眸。 现在,他的任务已经发生变化,不再需要假扮太子,而是保护太子妃。战场上情况瞬息万变,区区一根银针实无大用,七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护得她周全,这是他的职责,是他所有任务中,最重要、最不容差错的一项。 灯影摇晃,囚室墙角的油灯亮度越来越微弱,突然灯花爆起,囚室内亮了一下,顷刻间没入黑暗。 那光亮的一瞬间,宁又仪和七都看清了对方的神情,他们都在想—— 到了战场上面对面的那一刻,太子那一箭,会不会真的射向她? 此时此刻,岁波城中的骅烨也在想同样的问题。 假若那一箭的目标是建安,他会不会射? 纵然答案早已昭然,可他忍不住一遍遍问自己,再一遍遍确定。只有这样,他的决心才能够坚定如铁,不被任何事动摇。 骅烨仰头,看那祭台直插 入天,衬着满天的火烧云,更显得洁白、庄重。 他从未登上去过。 当年万箭来袭时,他就在下面看着,只能在下面看着。他看着七救出她,看着她浑身是血痛得大哭,他发誓,此生再不会让她受伤。那是他平生所立的,第一个誓言。 「报——」 「说。」骅烨视线不离塔顶。 「七队已抵塔木城,一切按计划行事。」 骅烨点点头。 暮色越浓,火烧云色彩绚烂,在天空中如一匹匹华彩锦辙,将夕照最后的光华一直燃烧到天的尽头。 黑暗前的绚丽,总是最动人的。 骅烨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直到暮色完全笼罩,那些云彩才渐渐暗淡,隐入夜色中。 手下继续来报,桐城、景州一座座被萨罗国侵占的城池,从他们口中报出。他的网已经撤出去了,所有部署均就绪,只等着萨罗军来进攻了——带着他们的人质。 渐渐地,夜深了,还有最后一队没回报。骅烨静静地等着。 十月刚至,地处西塞的千岁城,夜风过处,侵衣单,沁肤寒。有人走近他身边,跪下道:「请太子加衣。」 骅烨恍若未闻,凝然不动。 风手捧重缎披风,又道:「更深露重,请太子早些歇息。」 「下去。」他冷冷道,依旧抬头望天。 天边挂着一弯弦月如钩,钩住他的心,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两日一夜了。 昨日午时,风意外出现在岁波城,涕泪请罪,说太子妃在凤凰山上失踪,她寻了半日却末果。他当即派出一队士兵去两人失散之地仔细搜寻,但,仔细询问风之后,他心下了然,听到「太子被捉」的消息,建安多半是直接进了塔木城,去救「自己」了。七不会贸然破坏自己的计划,那么,建安十有八、九也被萨罗国士兵捉了去。 她的身分会暴露吗?七一定会竭力掩饰,然而—— 出皇城后风未着面具,一路与建安姊妹相称,因此昨日是素面入城,很多百姓都瞧见了,纷纷跪地叩拜,道建安公主不忘故都,在危难时刻回到岁波城,这回必定能够大败萨罗国云去。 萨罗国连续刺杀建安十年,自然识得她的容貌。因此,风的出现等于明白告诉萨罗国,太子妃身分另有玄机。 其实他自己很清楚,再等下去,也是白等。如今月过中天,在凤凰山搜寻太子妃的那队还未归来,他在此苦苦等待,只不过是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 「把他们撤回来。」 良久,骅烨终于下令。 一直跪在一侧的风领命而去。至此,那万分之一的希望,便也断了。 骅烨看那弦月在云中穿行,看了很久,直到他全身被夜露沾湿,还在看。 他实在是看了很久,脖颈酸痛不已。可若不是一直仰着头,他怕心里的担忧太盛,会从眼中满溢而出。 慢慢地,天色转青,新的一日又将来临。 「报——」悠长的声音由远至近。 骅烨缓缓低头,揉着僵硬的脖颈道:「说。」 「城西发现萨罗国大军。」 骅烨眸色一凛,傲然道:「终于来了。请太子妃至城头。」说完,大步向城西走去。 岁波城头,各将领齐集,宁国国主宁弘远正忧心忡忡地向西张望,见骅烨上来,寒喧道:「太子连日辛苦了。」 他点点头,「分内之事。」 宁弘远忙拱手致礼。 他虽为宁国国主,此时岁波城实际主事之人却是骅烨。宁国兵力薄弱,绝大部分都在墨城布防,萨罗军攻下墨城后,宁国其实已无还手之力,这也是宁国不得不和金乌皇朝联姻的原因。此刻,岁波城的兵力大部分来自金乌皇朝,因此,他虽是骅烨太子的岳丈,可言辞间却不得不恭谨万分。 事实上,从联姻那刻起,就等于他将国家拱手送给金乌皇朝。但,只要能保住这一方城土,谁是主人,就不重要了。 宁弘远叹了口气,如今他最挂念的,唯有那尚不知身陷何处的女儿。 萨罗国大军越行越近,最前方是一排十辆铜质战车。这些战车犹如一个个活动小堡垒,中空可藏人,刀枪不入,威力极大。更厉害的是车后可伸出云梯,哪怕城头箭雨滚石招呼,它都能冲至城下搭上云梯。萨罗国全凭这前所未闻的战车,才能一个月就夺下十数座城池。晨光下,十辆战车闪着冷冽寒光,后面大军阵列,一眼望不到尾。 城头宁国众官员面面相觑。如此大军,怎生抵挡为是? 宁弘远凝目细望,只见那群战车,中有一辆的云梯已高高立起,上面绑着一人,却是看不清样貌。那辆战车前有数匹战马,马上之人都身着盔甲,应是领军之人。 近了,近了…… 朝阳初起,洒下遍地金辉,天地间一片光亮。 众人终于看清,云梯上那人白衣白裙,黑发在晨风中飘扬,分明就是建安公主。 「又仪……」最后一丝希望顿时破灭,宁弘远僵立城头,尽力维持一国之君的尊严,心里已是肝肠寸断。 骅烨挺立如松,不为所动。 萨罗大军停在距岁波城约两箭之地处。 「城头可是宁王?」清亮的女声从大军前沿遥遥传到城头。 宁弘远勉力镇定心神,清清嗓子,「正是本王!你是舒瑰月?」 第十一章 她咯咯笑道:「宁王年纪虽然大了,眼力却是末老。」 宁弘远喝道:「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还不速速投降,免得本王不客气!」 瑰月哼了一声,手中长鞭一挥,扬起一杯黄土。「你女儿在本公主手里,神气什么?」 「你……」宁弘远语塞。 骅烨冷冷一笑,「瑰月公主如此自信,不妨先在她身上抽一鞭试试,看宁王心不心疼。」 「你是——金乌太子骅烨?」瑰月点点头,又抽出一鞭,恰恰从宁又仪身侧扫过,鞭子落在铜质战车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本公主倒想看看,太子心不心疼。」 「公主便是杀了她,本宫也绝不心疼。」 风适时出现在骅烨身边。她身着华贵锦衣,矜贵地朝瑰月笑了笑,神情端庄无比。 瑰月知道影子侍卫的内幕,又怎会被这假象所迷惑,肯定道:「她是假的。」 「此刻,从墨城起,至桐城、景州,再至塔木城,共十三座城池,已全被金乌皇朝所收复。就连此处你倚仗的十六万士兵,也在我皇朝包围内,若不投降,断无生机!」骅烨的声调陡然转冷,「萨罗国把牌押在一个假太子妃身上,未免可笑!」 瑰月哈哈大笑,「本公主并非无知小儿。太子,想诈我投降,也拿出点令人信服的证据呀。」她语气放肆,心底却有丝丝不安。萨罗国兵力到底有限,为以最快的速度直取岁波城,夺得的每座城池才各留两三千兵力留守。岁波是最关键的一城,她断定宁国和金乌皇朝会拚死守城,在这种关头,不可能分散太多兵力出去。 骅烨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箭。」骅烨伸手,接过一柄强弓。 其实,天明方是十三路军队攻城之时,现在应该还在激战中,只不过此时诈她一诈,谁都无法立刻确定。只要他证实舒瑰月手上的人质是假,那么,萨罗国士兵就会以为,他之前所言,也都句句为真!手中王牌既失,后方又被断绝,他倒要看看敌方军心如何不乱。 骅烨嘴角带着一抹冷笑,运力拉弓。 「太子不可呀……」一边的宁弘远老泪纵横,扑过来要阻止他,被侍卫死死拦住。 他只有一次机会。 强弓缓缓拉开,箭镞直指宁又仪心口。 凭他的臂力和这柄特意打制的强弓,将箭射出两箭地绝对没问题,但能否射中,他并无把握。 但——他一定要射中那个地方。 骅烨深吸口气,手上用劲,将弓拉到极致。 此时,阳光从东边斜斜射来,从城下看上去,骅烨周身仿佛镀了一层光晕,眼眸如冰,威仪万千,恍如下凡的战神。 这就是她的夫君呵。宁又仪一眨不眨地望着骅烨。云梯上风很大,吹得她身子很冷,却依稀还残留着他临走时赶回家匆匆一拥的温暖。纵然他不是祭台上与她同祷姻缘的少年,但她已经接纳他,准备与他共度一生。烨,你……是不是真的不要建安了? 七叮嘱,太子拉弓的时候,千万不要挪动身子。 即使没有被缚住,她也不会闪躲,宁又仪心酸地想。只不过一条命,他必定是将来的皇帝,这整个天下的皇帝,她如何能不成全他? 只是,无法不难过……盯着寒意森森的箭矢,宁又仪心痛欲绝。 「这——就是证据!」骅烨的声音冷然无波,突地手一松,箭矢笔直而出,朝宁又仪心口飞去。 城上城下鸦雀无声,十几万双眼都望着那支疾飞的利箭。 只有风,她看着骅烨,看着他眼角凝的一颗泪,尚未掉下便碎在风里。 宁又仪的泪倏然而落,而那呼啸而至的箭羽,就在一片模糊中越来越近,而后,是尖锐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瑰月公主难以置信的惊叫、城头父王的痛呼、萨罗国士兵的骚动……这些她都不用在意了,她也再看不清傲然而立的太子殿下,只看到城墙后,岁波城中那矗立的祭台,好高、好白…… 「太子好准的箭法,好狠的心!」瑰月咬牙道。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云梯上绑着的一定是宁又仪。从骅烨接弓、拉弓,再到箭离弦而出时,她都以为只不过是做做样子,那箭一定会擦着宁又仪而过,毕竟,金乌太子宠爱太子妃的传闻太多了,而且很多都是她萨罗国密探证实的。 瑰月亲眼看着箭插 入宁又仪心口,一箭致命,宁又仪脸上的表情,还真值得玩味。这就是好命的太子妃呀…… 如果宁又仪未死,又如果此刻的景况不是那么紧急,她还真想好好嘲讽宁又仪和骅烨一番,但频起的号角吸引了她的注意。 岁波城头和西边的号角声此起彼伏,遥遥呼应,突然间西边黄尘滚滚,隐隐传来厮杀声。 「瑰月公主,我朝镇远大将安胜之已将你围住,投降还需趁早。」骅烨闲闲道,完全一副看戏的样子,与刚才的冷峻判若两人。 就算后方遇敌,只要攻下岁波城,就还有胜算。瑰月正待举鞭发令,忽听得有士兵大喊,「西南边有烟……」 众将士齐向西南方看去,果然一股浓烟扶摇入天,离此地并不太远。 「塔木城,是塔木城!」不知是谁先喊出来的,立刻传到四面八方,满军都在惊惶地喊着,「塔木城失守!」 人人立刻想起,刚才金乌太子说,他们手里的太子妃是假的,他们攻下的十三座城池也已被皇朝尽数收复。方才那一箭,再加上塔木城的大火,骅烨的话立刻得到强有力的印证,再无人怀疑有假。 「是金乌皇朝的军队!」 「我们回家的路都被断了,怎么办?怎么办?」 「听说金乌皇朝安将军刀下从不留人……」 「金乌太子的箭法也好厉害,强将手下无弱兵,那些弓箭手若射我一箭,我怎么躲得过……」 萨罗军心立刻大乱。 瑰月却镇定如常。骅烨若真的布置了大军围攻己方的十六万兵力,再加上收复十三座城池的兵力,现下岁波城中绝对不会有太多兵力留存,她有自信能攻下这座宁国都城。「传令——战车准备,攻城!」 令旗一挥,众兵士虽然内心惊慌,但军令如山,十辆铜质战车缓缓启动。云梯伸出的那辆战车来不及解下宁又仪,竟直接按动机钮,将云梯和人一起收到车后。 骅烨手势不断变化,频频发令,语气却仍一派闲适,「萨罗人善机械营造,这些战车,倒真是些好东西。」 轧轧声响,岁波城门打开,皇朝士兵蜂拥而出,杀声震天。 战车乃纯铜所制,人藏身其中发射箭弩,往无不克,城中大批将士涌出,正是绝佳的箭靶,一时间,十辆战车齐齐发动,箭矢如漫天流星飞向岁波城。 皇朝士兵不慌不忙,从身后拿出盾牌,左右互联,瞬间结成一片,更奇怪的是,那些箭全朝着盾牌飞去,不多时,盾牌上积满箭失,也不掉落。 这些盾牌竟都是磁石所制,看来骅烨早有准备,就打这些战车的主意。瑰月脸色立变,忙下令战车退后,同时两队跷勇士兵迅速上前插到战车和岁波城之间,挡住皇朝士兵的进攻。大军不断变换阵形,将层层退后的战车围入大军深处。 既然战车不轻易夺到,骅烨也就作罢。 见他下令不继续追赶,瑰月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岁波城中兵力并不太强,可惜己方军心早就不稳,方才的短暂交兵,战车又险些被夺,先机既失,唯有撤退一途。 西南来路已被安胜之堵住,那么,就只剩下东南方的凤凰山。凤凰山势险峻,要藏下十六万大军,简直是痴人说梦,但除了此山,再无可去之处。 跟随行将领交换了下意见,瑰月咬咬牙,下令道:「化整为零,上山!」 骅烨就是要他们退往早已设伏的凤凰山,因此任他们离去,只令一队精兵紧紧盯住战车,伺机下手。 那战车再精巧,他骅烨倒也不放在眼里,他定要夺下它们,只因其中一辆后,还缚着他的建安——无论生死。 骅烨挺立城头,望着战车隐没在大军深处,不知去向。 【第五章】 宁又仪是痛醒的。 天旋地转,一时间,她不知身处何地。苍翠的林木、刺眼的阳光、雪白的岩石……无数景象在眼前掠过,如同一幅流动的华美卷轴,直到「砰」的一声,狠狠的一撞,一切才停止。 第十二章 耳边隆隆声不绝,她好不容易从剧痛中缓过神来,睁眼一看,萨罗国大军的铜质战车正纷纷从眼前的崖壁滚落,其中有一辆正朝着自己奔来。 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还活着,就要被砸死了……宁又仪挣扎了一下,她手脚都被用牛筋牢牢绑在云梯上,虽然随着战车滚下山崖,也丝毫没有松脱。于是,她只好眼睁睁看着黑影当头罩来…… 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那落下的战车一边砸中她所在的战车,一边落在地上,中间恰恰留出一个小小的间隙,那就是她所在之地。宁又仪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笑都觉得心口很痛,她还是傻傻地笑了好久。 这是上天的预兆——她,宁又仪,箭射不死,车砸不死,是因为上天要她活着! 所以,她一定能活下去!! 山崖上厮杀声不断,不时有人跌落崖壁,看来是在激战。宁又仪微阖双眸歇息,等着身上痛楚稍灭,同时利用这点时间忖度一下自己的处境。 这山谷中崖壁都是白色,耳边还有潺潺溪流声,应该是以前建造祭台的采石之地,她曾听父王提起过,离都城不太远,不过地方隐蔽,进谷的路不是很好找。 战车虽为铜铸,掉下山崖肯定摔坏不能用了,所以想必是萨罗国故意毁坏战车,以免落入皇朝之手。那么山上的战斗应该是皇朝占了上风。 想到皇朝,不免想及太子骅烨,宁又仪觉得心口益发痛起来。她用力摇头甩掉眼中的泪,决定不去想关于骅烨的任何事,现在保命要紧。 宁又仪曲了曲手指,被绑太久,整只手都麻痹了,不过幸而手指勉强还能动弹,但右臂痛得厉害,大概是翻下山时撞到了。她忍了又忍,摸索着拿出七给的银针,割起缚手的牛筋来。 银针虽然锋利,但牛筋柔韧,她又是反手,过好久才割开一道。慢慢割开数道后,双手终于松脱,宁又仪长吁口气,接着脚上的就容易多了,虽只用左手,也很快完工。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虽然指尖被银针刺得血迹斑斑,右臂也有难忍的痛,不过这些跟身上的痛相比,真的算不得什么。 收好银针,她正要爬出去,只听得又是阵阵伴随着惨叫的坠崖声,只得继续窝着。万一掉下来的人如她一般侥幸末死——她不想让任何一方的士兵看到自己还活着。 时已近午,日影渐短。这仿佛是最后的战斗,慢慢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溪水沟流。 「雷藏……」极轻的一道声音响起,却让宁又仪的心猛跳了下。是瑰月公主! 就在自己左近。 她用力缩了下身子,将自己更好地藏起来。 「为什么不让我死?」 一道沙哑的男声道:「公主现在还想死的话,雷藏绝对不拦。」 沉默良久,瑰月幽幽叹了口气,「早早归降金乌皇朝,这些萨罗子弟都能好好活着。」 「那还不如现在这样死了。」 「他们不会后悔?」 「不会!」雷藏斩钉截铁道:「为了国家,一切都是值得的。」 「雷藏,谢谢。」瑰月轻声道,声音中似有无限的疲惫。片刻后,她又道:「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不妨事。」 碎石滚动声、衣衫窸窣声接连响起,忽然又是一声闷闷的痛哼,仿佛忍了极大的痛楚。 「你的腿……」 「还能走。」雷藏的声音飘虚,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 瑰月语带讥讽,「那能翻得了山?」 宁又仪想象得出她那惯有的嘲讽笑容,但此刻,她绝对是真的关心这名男子,不知道这雷藏是何许人也…… 雷藏道:「不上山,我们进城。」 「随你。」瑰月似是心灰意冷,对去哪里并无异议。 脚步声慢慢走远。 宁又仪僵卧着,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日影消失,遥远的厮杀声也听不到了,才慢慢探出头。 外面一片凌乱,变形的战车、扭曲的尸体、大摊的鲜血,令人不忍卒睹。抬头看去,洁白的崖壁上也是血迹斑斑,崖顶空无一人。 战车搭起的洞口非常小,右臂又无法用力,要不碰到身上插的箭而爬出去,似乎不大可能。费尽气力,宁又仪终于爬出战车,在地上趴了好久才又一次缓过来。 午后,斜偏的秋阳已照不到谷底,山谷中渐渐起了雾。 在这空旷的谷底,除了她再无一个活人,她也不觉得害怕,这寂静——正是她想要的。 宁又仪扶着崖壁,一步步往东挪去。这山谷往西是出路,通往岁波城,而往东,她也不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方。 她只想离岁波城远一点,再远一点。 没走几步,她便被一块石头绊倒。她喘着气,再也无力爬起,心每跳一次,都碰到那坚硬的箭杵,痛得她瑟缩一下。 雾越来越浓,把一切都笼罩在白色下,看起来既纯洁又美好,美好得就像太子那晚说的情话。 他说,不仅擦脸,以后本宫日日为你画眉。 他还说,此等良宵,桦当与建安共享。 她记得很清楚,说这些话时,他温柔的举止,和眼中流露的续给情意。 她不怪他,她明白他的不得已,她只是宁愿从没被他爱过。如果这一切都未曾发生,她还会好过一点,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失落。失去的时候会痛,那是因为曾经拥有。 「好痛……」宁又仪喃喃低语。 月亮升起来了,透过重重浓雾,月色温柔地抚在她身上,很亲切,又很冷淡,就像太子,多情,却又无情。 宁又仪忽然哽咽,呛咳了两下,牵动伤口,痛得她几乎无法忍受。半昏迷半清醒间,竟听到有人在轻喊,「建安,建安——」 那分明是太子的声音。 是幻觉?还是……他真的来找她了? 宁又仪屏息听着,一声声唤自己名字的,是的,是骅烨的声音! 他终究还是要自己的吗? 有种失而复得般的惊喜,她勉力撑起身子,喊道:「殿下……」 她气力不够,声音细到几不可闻,刚待用力再喊,他却听到了。「建安,莫怕!莫怕!」 宁又仪微笑着,抬头看他穿雾而来——- 他有着太子的声音,太子的外貌,却穿着黑色的粗布外袍。 他不是太子,是七! 宁又仪如坠冰窖。 太子……他那么忙,怎么可能亲自来寻她,是自己自作多情…… 七奔到她身边,看到她的情形,饶是有心理准备,也禁不住吸了口凉气。 「建安……」他轻声地喊她的名字,仿佛大声一点,都会弄痛她,然后伸手要将她抱起。 「不回……岁波……」 宁又仪声音极微,七却仍听得出她的坚决,不禁楞了一下。像她这样的伤,怎能不回岁波城? 宁又仪看出他不会答应,用力挣脱离开他的怀抱,这番挣扎,又是痛彻心扉。 「放开……不……」 「好,不回岁波城。」她的情况绝不允许再牵扯下去,即便责任重大,七也只能果断地答应下来。 他一定会守诺的。宁又仪心神一松,铺天盖地的疼痛立刻吞没了她。 七带着宁又仪在凤凰山找了个山洞藏身,既躲萨罗国残兵,也是躲皇朝士兵。 他明白,太子妃不回岁波城,为的就是不想被太子找到。 虽然是通情达理的太子妃,但面对这种情况,换做是谁都无法不介意。七叹了口气。其实,太子从来都没有要她死啊……当然,也包括一开始计划中的他自己。 心口中箭自然必死无疑,但心口下方其实有一极小的间隙,约莫铜板大小,箭若从此穿过,则不会伤到心肺经脉,可留得一命。太子说,要射中此处,一箭之地,他有三成把握.,两箭之地强弓可达,把握却不到半成。 不到半成的机率实在太小,比没有希望还令人心寒,当时他也不确定太子真的会射那一箭,便没告诉太子妃。 这晚无云,月色清亮,借着月光,七仔细地检视了宁又仪的伤口一番。这一箭位置稍微往上偏了一点点,如此心脉会受些微的挫伤,不过总的来说,能这么准已经是奇迹了。 「啊……」宁又仪缩了缩身子,细细地呻/吟了一声,幸好尚未清醒。 第十三章 她的痛吟,就仿佛一根尖锐的针,直刺进七的心头。他轻轻擦着她额头的冷汗,手竟有些发颤。他想,宁可冒着她永远醒不过来的险,也不能在她清醒时拔箭。被箭羽洞穿身体的痛,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七稳了稳心神,出指如风,点了宁又仪的昏穴,接着,折箭镞、拔箭、点穴止血、涂金创药、包扎一气呵成,手法纯熟至极。瑰月给的金创药品质上乘,七等了一会,见再无异状,这才解了她的昏穴。 几乎是立即的,宁又仪颤了一颤,眼角有泪逐渐渗出。有知觉就好,起码说明她熬过了这一关,暂时活下来了,至于能否醒来——还得看她自己。七逼自己眼光离开宁又仪的脸,开始处理她身上其他的伤口。 手腕脚踝被绳磨出的血痕、肩头被撞的瘀青、指尖的刺伤……她这辈子受过的伤加起来肯定都没这次多。七小心地一处处擦药,当最后看到她右臂的瘀血肿胀时,心口一紧,终于忍不住一拳击在身侧的崖壁上。 这是他的失职!这些本该都是他承受的痛苦,结果都加诸于她身上,这种过错,就算有几千几万支箭同时射进自己胸口,也无法弥补。他没办法把她的伤痛都转移到自己身上,他不知怎么才能让她不痛。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颗泪直直掉下,落到她臂上。 一时间,七只能呆看着那颗泪在瘀血肿胀的手臂上慢慢滑散。 七见过很多人流泪,伤心的、委屈的、惊喜的、绝望的……他知道,爱恨憎怨种种情绪,会让人哭泣,这就是所谓七情六欲,但他没想过自己也会流泪。太子是从不流泪的,他不需要学这个.,而他自己,从不曾想得到过什么,当然也就从无失去。所以,无欲无求的七,是没有眼泪的。 七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怦然有声。现在,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心疼。 「七……」不知是被石屑溅到,还是他刚才的动作震动了下她的身子,或者只是巧合,反正——宁又仪醒了。 七回神过来,低着头,看都不看她一眼,抬起她的右臂,轻轻地将断骨推回原位。 痛得全身发颤,宁又仪本能地抽回手,却抽不动。挣扎着再试一次,还是抽不动。 「痛就喊出来、哭出来,不要一点声音都没有!」七的声音,比往日更要冷上一分,若非如此,他根本无法冷静地处理伤口。 一只冰凉的手费力地举起,擦他脸上的泪痕。 七咬着牙,将一截树枝和她手臂绑在一起。 「好高兴啊……还活着。」 七终于看向她。她的脸上竟然挂着笑,好像真的很开心。 宁又仪指指自己心口,慢慢道:「好多了。以前……箭好硬。不要担心……很好……」 「闭嘴!」 她该死的就不会少说两句?她知不知道,看到她明明没有力气还要拚命说话的样子,他就心痛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宁又仪听话地不再开口,左手却四处摸索,找到七的手后,满意地抓住。她轻笑道:「七最好了。」 七再次呆住。他终于发现,自己犯了一连串的错误——他应该扮成太子去救太子妃,而非用自己的身分;他不该对太子妃的伤势表现得太过关心;他更不能在她面前落泪;事实上,他最大的错误就是——他逾矩了!他的所作所为,根本就已经超出一个影子侍卫的职责范围。 七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探了探她额头,满是冷汗,幸好倒是不烫。想了想,他觉得还是帮主子澄清一下比较好。「太子这么做,有四成的把握。」他将心口下方的秘密告诉她,并将把握说成四成。 宁又仪点点头,「我明白的。」她一直理解太子的苦衷,但六成不中的机率;问题症结不在于结果,而在于选择的过程。在谷底时,当她发现来的是七而不是太子的那一刻,她对那个人的感情已经尽数成灰。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七。 是七!一直以来,不顾一切救她的,是七,十年前在祭台,十年后在谷底。她总以为是太子,总在等着他,可到头来,自己能倚靠的,只有七啊。她都想不出,先要逃出城西天牢,再在两方二十几万大军中找到她,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怎么找到我的?」她轻问。 七淡笑,「我想找,当然找得到。我是七啊。」 宁又仪的泪一下汹涌而出。 「怎么了怎么了?」七慌了一神,看看她心口,又看看她右臂。 她摇摇头。 他自己都不知道啊……她看过他很多骄傲的表情,在扮成太子骅烨时的自信、狂放、傲然,再自然都是假的,只有刚才那淡笑中骄傲的神情,才是真正属于七自己的,连骅烨都没有的骄傲呀。 看着那酷肖的眉眼,她喃喃道:「七,你是七,不是骅烨。」 七不明所以地点头。 「我是说……」宁又仪神色一变,咽下了后半截话。 虽说身体里没有箭杵硌着的确舒服一点,但心每跳一次,就是空荡荡的疼,比之前好像更难受了。陡然间,心重重一跳,她只觉眼前黑了一下,再仔细看时,是七担忧痛情的脸。 「刚才……」 「刚才?你晕过去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她怎么觉得才一会?心下一慌,宁又仪微喘着,心跳越来越快,疼痛骤然变得难以忍受。 七脸色一变,左手抵住她背心,内力源源不断地往她体内输去,护住她的心脉。宁又仪只觉阵阵暖意在心周涌动,狂乱的心跳渐渐回复平稳。 「我很怕……」她眼角微有湿意。 「什么?」 「刚才我什么都不知道七,你会不会丢下我?」 「不会。」 「如果有更重要的事……」 「没有。」 「万一?」 「没有万一。」他肯定道,「保护太子妃就是我最重要的事。」 宁又仪掩住他的口。「又仪。」她要求道。 她不要他喊她太子妃,更不要他喊她建安,他不是别人,他是七。 七并不与她在称呼问题上纠缠,只道:「我绝不会丢下你,放心。」他感到她的手又抓了过来,这次,他再不忍心抽离。 她分明就是没有安全感,因为被太子丢弃了一次,所以怕自己也会这么做。其实,太子位高权重,才会有在太子妃和国家大事间选择的两难.,而对自己来说,目前重要的事,莫过于保护她的安全,并将她平安送回太子手中。聪慧如她,应该想得到这一层,只不过身在局中,才如此慌乱。想及此,七忍不住用力反握住宁又仪冰凉的手,让她明白,她从未被放弃过。 七的手掌温暖厚实,被他握着,就觉得无限的安心。宁又仪紧绷的情绪终于放松下来,顿觉丝丝倦意袭来。 「想睡就睡吧,我在,不要担心。」看着她困倦却强撑眼皮的样子,七安慰道。 她信他,她不怕了,宁又仪想,只不过她舍不得睡,怕睡着了,那温厚的手掌又会悄然松开。她想了想,道:「七讲个故事好不好?」 这个要求有些古怪,他皱眉道:「不会。」他说的是真的,从来没人给他讲过故事。 「那就,你自己的故事。」 七摇头,「我没有故事。」话落,只见她睫毛忽闪,眸中莹然有泪,却是忍着不掉下来。那泪凝而不落,反倒揪了他的心,七暗自叹气,硬着头皮讲了起来—— 「太子说,我是从破庙捡来的,那时才两岁。我四岁开始练功,学太子的一举一动、语气神态。六岁的时候,我突然很想自己的爹娘,太子就告诉我的身世,我就不想了。十岁的时候开始执行任务,」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和你一起的那次,太子奖赏了我。后来便一直执行任务,我命大,总死不了,倒是一、四、五、九、十二、十三,陆续都不在了……然后就是这次任务。太子对我很好,怕我死了,想把任务交给十一。我想十一年纪还小,就还是自己来了。」七想了想,无奈道:「没了。」看看宁又仪神色,他小心翼翼地问:「不好听吧?我真的不会……」 「很好听!」她打断他的话,「七,好痛,我哭一会好不好?」 七不言,只轻轻搂着她。 第十四章 宁又仪闭上眼,倚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眼角一颗颗泪渗出来,越快越急,终于连成一线。 哪有人这样干巴巴讲故事的,几句话就说完了自己的一辈子……但她每听一句,都无比心痛。 四岁呀,才多大,就开始练功,就开始学着模仿太子……难怪属于他自己的表情是那么少。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不会再想爹娘了?他才六岁啊,六岁的七,就认命了! 她现在知道,被箭穿过身体是什么滋味了,七在十岁的时候,身上插满了箭,还不忘安慰她,说「莫怕」。然后长大了,身边的同伴一个个死去,他是不是也想跟着去?所以,知道这次的任务基本上必死无疑,就抢了过去…… 宁又仪在心里一点一点把七的样子勾勒出来,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能够看破生死,因为——他活了二十年,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 「又仪……我点你的昏穴,睡着了就不痛了,好不好?」见她的泪越流越多,七没办法不着急。 宁又仪睁开眼,哽咽道:「现在不痛了。」 她望着他的眼眸,一贯的明净如水,十年前他就是这样的眼神,直到如今—— 这是坦荡无私的眼神,七,他经历了很多事,或许对生活已经心灰意冷,但他终究是一个坦荡荡的君子——从无更改。 看着看着,宁又仪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他的眸子里,再也走不出来。她终于睡着了,呼吸平稳,神色安静。梦里,那双净澈黑眸,在她的心底扎了根。 见她沉沉睡去,七终于松了口气。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措过。即便是在天牢,被瑰月公主句句紧逼,他都能从容应对,但太子妃的一句话、一个表情,就会让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情绪失控。 其实,这辈子,他也就只有两次无法自控。 上一次,是他六岁的时候,听说自己无父无母被丢在破庙,他跑到郊外对着一棵老树又捶又踢。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觉得难以忍受,但嗓子喊哑了,手脚也打痛了,他就想通了。他是七,一个只有代号的影子侍卫,他此生的职责就是代替太子死。 就这样,这么多年了,日子一直过着,他永远都是冷静的七。 所以,当他见到自己的泪,他才那么震惊——他一直回避的东西,他的泪,代替他说了出来,他再无处躲藏。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十年了。这期间,他曾执行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任务,遇见各式各样的人,但最常忆及的,就是八岁的建安公主,他最喜欢回想她吃力地爬台阶的样子,小小的个子,却要跨那么高的台阶,还得走得有模有样,每每想起,他就忍不住要笑。这段回忆,虽然后面有血腥和痛楚,却仍是开在他心底最温柔、最美好的一朵花儿。 他总以为,记忆就是记忆,只不过代表一段曾经拥有的过去。但当他看到她坐在横梁下,神情那么悲伤,那些纷然的过往尽数涌起,他终于知道,记忆不光是记忆,还是生命里一道深深的刻痕。他——再也忘不了她。 出征时,他知道她会在城头送别,太子那一回头,他也看在眼里。他想着她眼光落在太子身上的模样,不敢回头。所以,在塔木城见到她的时候,他竟有些欣喜,她掷出的是影子侍卫的特制匕首,抛出的细绳是那年在祭台用过的——她,还得他,还记得祭台上那一切。 他记得自己身为影子侍卫应有的本分,所以,在天牢时,她两度对着他落泪,他都不动声色,他以为自己可以将感情深深地藏起来,但,终究,他的泪代替他说出一切。 他再无法否认,他历尽艰辛破出大牢寻她而来,不仅是出于职责,更是心不由自主啊,他无时无刻不挂念她的安危,他不能不用性命去护卫她。他不得不承认,他心疼她。 这就是心疼一个人的滋味啊——她伤口痛,他心里痛得半死.,她因为太子而难过,他编谎话安慰她;她一笑,这昏暗的山洞都亮了起来.,她要听故事,他无论如何都要扯出几句;她若是哭了…… 他突然想起来,十年前那次祭台惊变,到了塔底,她抱着他哭,边哭边说「痛……痛……」,当时他以为小孩子痛了总要哭的。不是的,现在,他明白,她是在替他痛啊,痛得不行就哭了,就像刚才听了他那蹩脚的故事之后一样。 怎么有这么傻的孩子,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她不用哭成这样的。 七空荡荡的心突然觉得很满很满,好像种进了什么东西。 他握着宁又仪软软的手,迟迟不忍放开。虽然终究要放开,就让他再多握一会吧,一小会就好。 「禀太子,皇朝大军己整编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很好,安将军辛苦了。」 骅烨看了看天色,日已将暮,从清晨对战萨罗军到歼灭他们,只用了一天工夫。为了这一天,他花了四十多天让他们一步步钻进圈套,代价是十三座城池的百姓离散,代价是他的建安生死未卜—— 「请安将军带七万精兵即刻赶往墨城,加上沿途各城池的三万,就用这十万兵力拿下萨罗国。」 「萨罗国兵力几丧于此,十万……」 「不多。萨罗人性坚顽强,虽无精兵强将,也不可小觑。」 「是!」安胜之肃然道,「那太子……」 「你先行一步,我明日此刻出发,日夜兼程,只会比你先到墨城。」 安胜之领命退下。 站在岁波城头,骅烨可以看到城外一队队来回搜寻的皇朝骑兵,此处他布置了两千之众;不远处的凤凰山上,则是五千精兵,他们的目的,一是扫除萨罗国残兵,一是找寻太子妃。刚才,紧盯战车的一队人马回报,他们找到翻落谷底的战车,但太子妃不知去向。所以,纵然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不走,他要等一个确实的消息——生,或是死。 他有一天的时间用来等待。 又是一个傍晚,与昨日不同,天际一丝云也无,显得极是清阔。明日此时,不知又是何景象。不到那个时候,谁知道呢? 骅烨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怦——怦——怦——怦」一下下跳得很有力。如果有一支箭,从这下面穿过,是什么感觉?应该很痛吧,但那又是怎样的痛?会不会有他现在的心痛难熬?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对调过来…… 骅烨摇头。所谓如果,只是安慰自己的虚言。没有什么如果!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结果,也只能自己承担。 他深吸一口气,长立城头,静然而待。 黑夜来临,又很快过去,整个白天都阳光烂漫,傍晚天高云淡,恍然就是昨日景致。骅烨很想让自己相信,他刚刚作了个梦,现在醒来,时间才过去了会,他还有一日夜的时间可以等待。 他眼睁睁看着天彻底黑下来,心里清楚地知道,再不动身,就要贻误战机。 建安…… 他艰难地转身,飞快冲下城楼,城墙下一匹战马早已备好,十一正在另一匹马上等着。 骅烨翻身上马,飞一般穿过岁波城,出了东门直往东南而去。一路上,他都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就再不能狠心离去。 【第六章】 「……七!」 「我在。」 虽然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令宁又仪顿时安然。她慢慢睁眼,发现竟是在外面,日正当午,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眼前山势绵延,青红翠黄,一派斑斓秋色。 「睡得好不好?」 「好。」 七试了试她额头的热度,终于放心,嘴角不自觉抿了抿。只是很轻微的笑,宁又仪却看得很欢喜。第一次在阳光下看到他笑,明朗得一丝阴影都没有。 七拿过水袋,往掌心倒了一些水,用手指沾着去濡湿她的唇。他有些不明白,明明身体温度正常,怎么她的唇会干裂脱皮。 舒适凉意在唇上漫开,宁又仪笑盈盈的望着一滴水滑下他指尖,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晶亮,掉落两人身下的草地中。 「你累不累?」 七摇头。 她的目光落向附近一块大石,平坦光洁,有如一张大石床。 彷佛是猜到她的心思,七道:「太凉,也太硬,你不能躺。」 无论任何事,他所做都是对她最好的选择。想着,宁又仪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第十五章 她心口的伤被里得妥妥贴贴,而从昨晚起,他就一直这样抱着她——他们之间,竟是如此亲密。有些害羞,不过更多的,则是甜蜜。因为,跟她亲密无间的那个人,是七。 七最好……她默想着这句话,并猜测假如再次说出口,他会有什么反应。怕是又要紧张得全身僵硬了吧?看着七难得的放松神情,宁又仪还是觉得维持现状比较好,虽然,她很想很想说出来。 「太阳真好。」 「嗯。」 「这种时候,七一般都在做些什么?」 他想了想,「练功。」 「还有呢?」 「不是练功,那就是在执行任务。」 那是怎样无趣枯燥的生活啊……宁又仪叹气,「我知道了,你还有可能在做第三种事。」 「什么?」七自己也不知道。 「躺在床上养伤。」 他不禁莞尔。「对。」 「我告诉你哦,这种天气呀,就应该这样躺着,晒晒太阳、聊聊天。」宁又仪的声音里仿佛和了阳光,也是那么懒洋洋的。 七不知道该怎么说。练功、执行任务、养伤,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她所说的,是公主的、太子妃该过的悠闲生活,却不是他的。 宁又仪深望着他的眼,继续道:「七,我们过一天这样的日子,好不好?」 看着她期待的眼光,他点头,「好。」 宁又仪笑了,往他怀里偎了偎,让自己躺得更舒服,可以好好地看眼前的景色。暖暖的山风拂过,林梢枝叶此起彼伏,远望过去,整座山头就像是随着风在起舞。 「七,你信不信,我是第一次来这凤凰山呢。」 「信。」 她反驳,「我在岁波城住了十八年,怎么可能没登过城外的凤凰山?」 「自八岁起,建安公主接连不断遭逢刺杀,九岁那年在塔木城险遭不测,从此再未出岁波城一步,直至出嫁。」七如背书般道来。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她撇撇嘴,顿觉有些无趣。 「职责所在。」 听到这四个字,宁又仪心里一僵,这种话,她最好是不要接。她凝目看向最远处的山头,群峰绵延,那山头就像是在天边那么远。「别说凤凰山,很多我想去的地方,都没有去过……七,你去过哪些地方?」 「很多。太子喜好游历,常带我随行。」 宁又仪的眼眸顿时发亮。「都去过哪里?好不好玩?哪里风光最好?」 七有些为难。每次出去都有任务在身,他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思看风景,他只记得,太子说过……「江南最好。」 「江南!」宁又仪欣羡不已,仰脸催问:「怎么样?是不是很美很美,比画里的还要美?」 七想了想,「那时我才十二岁,只记得有面湖,湖边一棵柳树夹着一棵桃树,红红绿绿的,很好看。」 是桃红柳绿呀……书上说,钱塘西湖边种满桃树柳树,春天的时候,夹岸的纷红骇绿,衬着碧绿的湖水,漂亮得紧。 「还有呢?还有呢?」宁又仪只嫌他说的太少。 七努力地想,眉头深深,终于想起来。「还有……柳叶吹起来的声音也很好听。」 「哦?你会吹柳叶?」 听说,柳树是一种婀娜的树,只有江南才有,一排排都种在水边。春天的时候,枝叶青嫩柔垂,宛如少女临水自照,最是好看。别说地处偏寒的岁波城,就算皇城也不会有柳树吧。七,会吹柳叶?「谁教的?」 「是……是一个小姑娘。」 宁又仪立刻眯起了眼。十二岁的七,在江南,一个小姑娘教他吹柳叶,这样的生活,恐怕不是无趣,而是有趣得很! 「然后呢——」她拖长尾音,隐然有了威胁的意思。 七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她怎么突然就像有些生气了。看她的意思,是要他把当时的情景讲得越详细越好。他努力地想啊想。「她是船家的女儿,她爹撑船,她拿着一片柳叶在吹,还教我吹。」 「你没戴面具?」 「没有,我当时替太子去参加一个典礼。」 难怪啊……「她叫什么名字?」 七摇头。 「她穿什么衣服?」 继续摇头。 「她长得好看吗?」 「不知道。」打量着她的神色,七小心翼翼道:「你……生气了?」 「哼,我生什么气,你跟那小姑娘卿卿我我吹柳叶,关我什么事?」 七不知道是该道歉,还是解释。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更不知如何解释。 宁又仪无限委屈。「你说,凭什么啊,你十二岁的样子我都没看过,你怎么能让那个小姑娘看了去?她凭什么看……」说着,眼圈微微泛红。 七只觉得,自己一个头要变两个大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很丑的,真的。」他用力保证。 「你以为你现在不丑?你以为我很喜欢看你?」宁又仪愤然闭上眼。 「对、对,我现在也很丑。」 看到她脸上渐渐浮起笑容,七松了口气。他总算是答对了一次,谢天谢地。 「七……」 「嗯。」 宁又仪睁眼看着他,抓过他的衣带在手指绕啊绕,懒洋洋道:「我跟你说哦,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让人家看到你的样子,小心被人轻薄了去。比如……就说瑰月公主吧,眼珠转啊转,不知道在打些什么主意,下次见到她,你千万小心点。」 七满口答应,虽然这关心未免有些古怪。 「嗯。」宁又仪满意极了,阳光真好,靠在他怀里真舒服。「七,我怎么又困了?」 「你受了伤,要多休息。」 「可是……我不想睡。」 「……」 现在,七觉得她根本就是个披了羊皮的小刺猬,温柔大方端庄有礼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其实个性瞥扭又矛盾,时不时就甩根针扎你一下。 「你看,多好的太阳呀,睡着了,就看不到了。」 七漫应道:「明天也会有太阳的。」秋日天高气爽,像这样的好天气很常见。 「但不是今天的呀……」 「或许,明天的太阳更好呢。」 「不希罕。」 嗯,又甩了一根,满身是刺的小刺猬。对自己想出来的这种形象,七越来越觉得贴切。 宁又仪强撑着浓浓的倦意,和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无聊乏味,她却很高兴、很满足。 日头西斜,山风中渐渐带了凉意,这一天,就快过去了。 「又宁……我们回去好不好?」 「好。」 「我是说,回岁波城。」 「啾——啾——」一群鸟儿从远处飞来,落到附近的一株大树上,吱吱喳喳,欢叫不歇。 鸟儿也知道要归巢。 望着那大树,宁又仪慢慢道:「七,我不想回去。」 没有回答。 「你……能不能带我去江南?」 还是没有回答。 「人家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江南的春天一定很好看。」 「太子妃的愿望,太子一定会满足。」 「谁希罕……」她左手撑地,想用力站起来,却是气力不足。 七沉默地扶她站起。 腿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宁又仪定了定神,觉得自己能站稳,冷然道:「放开我。」 七不放。 「放开!」她随手一推,没想到他往后一退,竟没站稳,仰天倒了下去。 宁又仪目瞪口呆,想要去扶他,刚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脚下一软就要摔倒,反而是七爬起顺势抱住了她。 心怦怦急眺,她拚命忍住痛,急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没事,绊了一下。」 她只不过右臂随便挥了下,绑着树枝的断臂能有多大劲?宁又仪举起右臂,正要以此反驳七,却发现固定右臂的树枝一小段被血染红了。 她左手伸出就要解他的黑袍,却被七拦住。他紧了紧袍子,轻描淡写道:「没事。」 指尖的一抹鲜红刺眼无比。她一直闻到浓浓的血腥味,本以为是自己衣服上传来的,没想到是来自七的身上。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你的心跳得太快了……我没事,你不要激动……」 「怎么了?」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宁又仪用力的推他的手,嘶声道:「你到底怎么了,受伤了对不对?你给我看!你……」突然一口气换不过来,心口尖锐地痛起来。「啊……」 第十六章 一股温厚的内力从后背传来,护住她疲累的心脉,让她的心跳一点一点平复下来。 宁又仪无力地睁开眼,看着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眼一眨,泪就滑了下来。 「你……不要瞒我……」 「是我不好,我不该瞒你。」七深吸口气,「你要看,我就给你看,不要激动好不好?」 宁又仪点点头。 黑袍里,是七初进天牢时穿的衣衫,早就破成褴褛,道道鞭痕触目惊心;腰际绑着一圈布条,已被血浸透,不知道是什么伤。 那么多的血「怎么没上药?」 「用完了。」 她指尖的小刺伤都上那么厚一层药,能不用完吗?自己竟然还在他身上躺了一夜一日。宁又仪根本冷静不下来,她伸手探他的额头,温热的,不烫,再试了试自己的,一样的温热。难怪她一直觉得冷,七却说她情况不错没有发烧,因为他自己体温也是那么高!难道他要跟她比谁烧得更厉害? 心跳如擂鼓,她的泪倾泻而下。「回岁波城,快回岁波城。」她轻轻说道。 夜黑得很快。 她不知道七抱着自己走了多久。她常常陷入昏睡中,偶尔醒来,七总是在不断地走。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催他走快一点,以便快点到岁波城好治他的伤,还是要求他多歇会,不要太累。他甚至拒绝背她,他说,那样会压到她的伤口。 「七……」 「嗯。」 「今天下午太阳真好。」 「嗯。」 「你会不会忘记?」 「不会。」 「一辈子不许忘记哦。」 「好。」 真好啊,这么容易就骗到一辈子的誓言。 抬眼望去,岁波城就在不远处,月色皎洁,洁白的祭台泛着银光,静谧而安详。她终于回来了……从岁波城开始,在岁波城结束,未尝不是个圆满的结局。 宁又仪仍住在她自小住惯的景鸾宫内。宫内陈设未曾变过,仍是她出嫁前的布置,她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的一朵桃花发呆。 这百花帐由彩线织成,花开百朵,绝无重复,织工极其繁复,是当年金乌太子与她订婚的聘礼之一。她日日挂着,极少取下,看着它,就像看着太子;对着它说话,就像对着太子说话,每一朵花里都藏着她的甜蜜心事。那朵桃花正好在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便听了她的第一桩心事。 ——殿下,你的伤有没有好?痛不痛?一定很痛,因为我也很痛。殿下,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啊…… 后来,她很少去看那代表疼痛的桃花。 此刻,宁又仪望着桃花,似乎听到它在说——七,你的伤有没有好?痛不痛? 一定很痛,因为我也很痛。七,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啊…… 哦,花儿都好聪明,知道它们藏的每一句话,都是她对七说的,不是太子骅烨,是七。 「又仪,吃药了。」 白发苍苍的宁王亲自给女儿端来药汁。 「父王,对不起让您受惊了。」 「傻孩子,你又没做错事。」宁弘远抚着她的脸,叹息道:「看看你,出嫁时多好,现在瘦成这样。」 「父玉不要担心,女儿一定会快快好起来。」 宁弘远扶她坐起。「先喝药吧,别凉了。」 「好。」她接过碗,一口喝干。「父王,我是不是很乖?」 「乖,我的又仪最乖了。」宁弘远抹抹眼角的泪,勉强笑道:「嫁了人就不一样,以前要你喝药,比登天还难。」 宁又仪淡淡笑道:「女儿长大了吗?」 「对对,长大了,懂事了。」宁弘远有些欣慰,「又仪啊,太医说你的伤好好调养就没问题,父王总算放心了。」 宁又仪垂下眼眸,避开父王的视线。「父王,我不会有事的。」 宁弘远叹道:「没事就好。那天在城头看你中了那一箭,父王……幸好没事。不过,又仪,骅烨他毕竟是你的夫君,你可不要对他有什么想法。」 「不会的。」她淡淡道。 「唉,他心里也苦得很,整整等了一天你的消息,结果他前半夜出城,你后半夜就回来了,刚好错过。现在他应该接到你回来的消息了,总算可以放心了。」 现在,骅烨近况如何,宁又仪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她所挂心的是七的消息。 「父王,救我回来的……」 「哦,那侍卫啊,还好还好,太医去看过了。」说到七,宁弘远满是感激。 「真是难为他了,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然还能救你回来。你说,要怎么谢他才是?」 宁又仪稍稍放心,听到父王说要酬谢七,不由得动起心思,沉吟道:「他是太子的近身侍卫,金银珠宝肯定不缺。」 「是啊,这救命之恩,怎可以用金银论价。」 「要我说,父王啊——」宁又仪握住父王的手,轻笑道:「他和女儿在一起一日一夜,女儿觉得他很好,父王没有儿子,收他为义子好不好?以后女儿不在了……父王也有人陪伴。」 宁王膝下冷清,只有宁又仪一女,不然也不会轻易将国家奉送给金乌皇朝,此时听到女儿的建议,不由得心头一振。此时宁国大权几乎全由骅烨掌控,他只需在宫中颐养天年,有个孩子陪着,毕竟热闹些,「不错、不错,这个办法好。可惜即便我传位给他,他得到的也不过是个虚名。」这也是他无子也无王亲贵胄主动提出过继的原因,十年前,这宁王位置的寿数就定了。 「他不会在意这个的。」她很清楚,七根本就是无欲无求,死了最好的那种人。若说他缺什么,那自然是亲人的关爱,真希望七能活得开心啊…… 「好。等太子回来,我就向他提。」 见父王同意,宁又仪微微一笑,欠身道:「恭喜父王。」 「何须多礼,哈哈——」望着女儿笑盈盈的眸子,宁弘远终于露出连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没想到,日子一天天过去,宁又仪病情不见好转,竟一天比一天虚弱。到了第六天,汤药已不能进,众太医轮番看了数次,也不知何故,更没有什么办法。 宁弘远忧心如焚,恨不得整日整夜都坐在女儿床边看顾着。 「又仪,你一定要撑住啊,太子正带了神医往岁波城赶来,后日一定会到。」 见女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轻轻点了点头,宁弘远忍不住老泪纵横。「太医说是风邪入侵以致虚寒,可这寝宫里密不透风的,哪来的风邪?这帮庸医!」 门外有人报道:「七求见公主。」 见女儿点头,宁弘远道:「让他进来。」又对女儿道:「这孩子伤好得快,三天前就能下地走动了,天天过来看你,可惜你都睡着,今日总算能见到了。」 说话间,七已入内,跪下道:「见过宁王、公主。」 「快起来、快起来。」虽未正式向太子提出,但一见到七,宁弘远心底已把他当成自己孩子看待。 「谢宁王。」七站起,正好看到躺在床上的宁又仪,虽盖了厚厚的被子,只有脸露在外面,但他还是惊得忍不住握拳。她眼窝深陷,颧骨高凸,这六天里竟硬生生瘦下去一大截。 「怎么会……」 这几天,他一直听说建安公主每况愈下,但他对她的伤势心中有数,觉得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没想到竟真的病重至此。 见到七的震惊,知道女儿的变化实在太大,宁弘远更是伤心,不住的叹气。 「七……」宁又仪在被下费力地伸出手。 见宁王点头,七上前几步,轻轻抓住她的手。瘦骨如柴,纤细到他都不敢用力,怕一不小心就会将她的手折断。 宁又仪将他的手递给父王,宁弘远赶紧接过。「又仪,你放心,父王一定视他如己出。」 「你帮我,照顾父王。」宁又仪的声音细若游丝,几不可闻。 七不明白宁王的话,更奇怪宁又仪为什么要自己照顾宁王,但他还是点头。 「好。」才说一个字,心头突跳——这场面,怎么这么像在交代后事?! 「又仪……」宁弘远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一声痛呼后,竟晕了过去。 寝宫里顿时乱成一团,有的高呼「太医」,有的上前掐住宁王的人中,又有外面在忙活的十数人接连涌进来。 七明白这里多自己一个只会碍事,隔着众人深深看了眼垂泪的宁又仪,转身离去。 第十七章 每天晚上服侍宁又仪的都是侍女翡翠,她从小服侍宁又仪,睡觉又最易惊醒,此番公主病重了晚上值守最合适的人选当然就是她。 宁又仪静静躺着,细心听着侍女的呼吸,本有些不稳,渐渐变得平缓悠长,她就知道,翡翠睡着了,虽然翡翠睡觉容易惊醒,但在刚刚睡着的半个时辰内她其实睡得很沉,这一点,宁又仪小时候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经常趁这段时间偷跑出去玩。 确定侍女睡着了,宁又仪掀开被子,静悄悄地起身下了床。她的身体已经很弱,靠着床歇了一歇,鞋也不穿,就光着脚,扶着墙向后窗一步步挪去。 费了好大劲来到窗前,她想也不想,就把窗推开,冷风一下子扑进来。 她只着里衣,又是光脚踩在冰冷的地上,只吹了一下风,便全身凉透,往前一栽,半个身子探出窗户,这下吹得更是彻底了。她也不动,顺其自然地就这样站着。 「你就这么想死?!」七的低吼在窗外响起。他跳进屋子,抱过她,轻声关上窗,将她抱回床上盖好被子,顺手点了床侧榻上翡翠的昏穴。 白日里他见过太子妃后就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心下生疑,觉得可能是她有意为之。但他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怀疑,是此站在她寝宫后窗静听动静,没想到——她果真是故意的!若不是自己发现,按她现在的身子骨,就是当即死在窗口都有可能! 想及此,七的头皮发麻,怒火忍不住窜高,「现在,你可以好好地说清楚了吧。」他的语气比刚才的风还要冷上几分。 宁又仪似是冻僵了,想说,却说不出口。 七无奈地叹气,一手放到她背心,内力源源不断的输到她体内。顷刻,见她脸色微缓,才稍稍放心,但他的脸色却还是寒冷若冰。 「我……不能当太子妃了。」宁又仪的声音软软的,眸中盈然有泪,眼神却是无比坚定。「我对不起太子……我没办法,再喜欢他了。」 「这是什么话!你本来就是太子妃!」 他真的不懂吗?宁又仪眼珠微动。「七,看那牡丹……」 顺着她的目光,七在帐顶繁花中看到一朵华贵端秀的魏紫牡丹。 「它在说——殿下,今天是我十三岁生日。有五年没看到你了,要再等五年,才能嫁给你,好久呀……」 「绣球说——刚才梦到太子抱着我,从祭台上跳下去,飞呀飞呀,像鸟一样快活。殿下,我长大了呢,你现在会不会抱不动我了?」 「并蒂莲说——殿下,以后我要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见她没有停下的意思,七不耐道:「说这些干什么?」 宁又仪费力地偏头,看向枕后一朵蔷薇。那位置躺在床上是看不到的,也因此所以,她以前从来没有对它说过什么。「蔷薇说——我不能当太子妃了,因为,太子不是太子,太子是七。我……等着嫁给七,十年了呢。」 小刺猬甩出一根刺,正中他心房。 太子不是太子,太子是七——七呆望着那朵粉色蔷薇。小小的,微微低斜着花盘,一副说出心意后不胜羞怯的姿态。刚才宁又仪说的那些话,一句句,他重新想过,终至哽咽。 十年,她知不知道十年有多久?她才十八岁,十年,是她大半辈子的时间啊。 七终于明白,在凤凰山时,自己为什么不再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如果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其他人会想着自己、念着自己,那他就不会再觉得孤单.,如果那个人又恰是自己牵挂的人,那就是幸福。 七,满心的惶然。 昨日那闲散的午后,是她特意给他的礼物,他接受了、知足了。他不奢求更多,也无法承担更多,他只是个卑微的影子侍卫,所谓影子,就是永远躲在暗处、依附着主人才能生存。他只会说太子说的话,用太子的语气表情,他,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可是,她说,七最好了她却选了他,无论自己怎么逃,她都不肯放手! 天底下,怎么有她这么傻的人?她应该知道,忘了他,专心当太子妃才是最好的选择,她为什么偏偏选最笨的法子,一死了之?! 难怪她贪恋的是凤凰山那天的太阳,她还让他不许忘记,一辈子都不许忘记。 原来在回岁波城的时候,她就给自己的命运做了决断。 她分明就是故意——以死相逼! 如果自己今晚没有发现,她再站一晚真的就会死!她就真的敢下这么大的赌注! 宁又仪你这个笨蛋! 宁又仪微笑地看着七,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嘴唇、头发、手指……她拚命地看着。回到岁波城六天,每晚她都在窗口站半个时辰,她想,应该差不多了吧,自己就快死了。死了真好,一了百了,不必再反复挣扎,一会觉得自己对不起太子,一会又放不下七。就是有些遗憾啊,不能够和七在一起了……她用力地,把七的每一分神情都记到心间。 「七……你喜不喜欢我?」反正都要死了,羞人的话也说过了,不差这一句。 什么喜欢不喜欢!她已经把他逼到这个地步,还问自己喜欢不喜欢她?如果她该死的不是那么聪明地猜中自己的心,怎么可能这么做! 七咬牙让自己冷静,问道:「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你才愿意活着?」 宁又仪灰黯的脸色突然有了些神采。他……终于想明白了?他可以为自己下这个决心了?由于激动,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果不当太子妃。」 「好,不当,我带你走。」 宁又仪心头一松,半是欣喜半是绝望。「可是,我就要死了……」 「胡说!」七捧起她的脸,狠狠地,一字一字道:「我、不、许!」 「好。」 虽然七是坦荡荡的君子,会信守诺言,但执行的天数恐怕很有问题,比如他的确带她离开岁波城了,但只有一天。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她明白,做出这个决定对七是多么的不容易,所以,她把这个难题,连着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他去解决。现在,他能下决心带她走,心意已经昭然——这就是她想要的。至于结果,真的不重要了。 所以,她一定要活下去。 【第七章】 骅烨一直以为,灭萨罗国、一统天下是他此生必完成的使命,所以他狠心伤了宁又仪,所以他在她下落不明时就离她而去。但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太子妃垂危。 飞鸽传书上的寥寥五字,让他再也无法留在萨罗国——尽管再两天就能完全将萨罗国控制在皇朝手中。如果没有建安,他得到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骅烨将萨罗国的一切丢给安胜之,自己拚命的往岁波城赶去,一路上累死无数良驹,而他自己,连停下来喝一口水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他就如一阵狂风般扫入岁波城,直冲入景鸾宫内。 宁又仪正昏睡着。 一时间,骅烨喘着气,泫然不能言。现在的建安,样子与中秋大婚那天判若两人,看到她脸色灰白,蹙眉忍痛的样子,他才真正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建安,他的建安,是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啊,他怎么就把她推到如斯境地? 「她的情况怎么样?」骅烨强自镇定,问道。 侍立一旁的翡翠答道:「这一整天公主都没有醒过来,太医说……」她眼一红,泣道:「药石罔效,公主已经……」 「轩辕夫人!」骅烨惶然看向自己身后的女子。 跟着骅烨进寝宫的还有两人,一男一女,那女子见骅烨喊她,温言道:「太子请勿心急,待永曦看过再说。」 骅烨让她坐到床边,自己立在后面,看着她不疾不徐地诊脉,心急如焚。 这个女子名为夏永曦,是「天下第一庄」轩辕山庄的少庄主夫人,医术精湛,当年一举治好少庄主轩辕其所中的毒,两人也因此喜结良缘。 战乱初起,夏永曦调配了大量金创药,四处救人,他曾亲自登门求药,见识过她的医术。此次得知建安病危,他恳请夏永曦与他同行回岁波城救人,轩辕真与妻子形影不离,也一起跟了来。 虽然知道诊病需要慢慢思量,急不得,但……夏永曦真的太不着急了。辨气色、诊脉、看伤、下针……看着她一步步做来,骅烨需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开口催促。 第十八章 按照夏永曦的吩咐,宫人搬来十数个火盆,她行针,轩辕真运气助宁又仪体内寒气散发。寝宫内逐渐热起来,只见宁又仪全身冷汗出了之久又一次,翡翠不断地擦着,始终擦不完,原本灰白的脸色变得绯红,那红色再慢慢转淡,终成浅浅的粉色。 扎完最后一个穴道,夏永曦又仔细诊了诊脉,笑道:「好了,太子妃睡着了。」 建安她不是一直在睡?骅烨不解。 「昏迷不是睡啦。睡着就好,就能慢慢好起来了。」夏永曦慢慢解释,微有些喘。 轩辕真握住妻子的手。「这里太热,完事了就出去。」 骅烨深深一揖,「多谢两位倾力相助。」 「好说。」轩辕真也不多客套,拉了妻子就往外走。 夏永曦回头道:「多喝水,米汤也可以,我明天再过来……」声音消失在寝宫外。 寝宫内热得如暑天,骅烨挥走随侍的众人,一时间,就剩下他和宁又仪两人,悄然无声,只有火炭哔剥声。 他坐到宁又仪床边,细看她眉眼。确如夏永曦所言,建安是睡着了,一神色静和,再无之前的蹙眉不适。 她真的救回来了? 方才死死压住的忧心,此时尽数涌起。 「建安,对不起。我不求你的原谅,可是,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你能不能活下去,给我一个让你谅解我的机会?」不再自称本宫,骅烨汗如雨下,不断滴落,他不去管那里面有没有和着泪。「建安,你不要一点弥补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我不能失去你……」 宁又仪睡得很沉,呼吸平顺,连梦都没有。 正因为她听不到,无人能听到,他才能无所顾忌地说出心里的话。 「建安,我很想你,我每夜每夜都睡不着,想着你的样子,连梦里都是你在笑。我以后……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一步都不离开。我要好好守着你、宠着你。 「才半个晚上,建安,我们才拥有半个洞房花烛夜。我等了你十年,好不容易等到你做我的新娘,你说,上天不会这么薄待我们,对不对?建安,从这个晚上起,我要和你在一起,每个晚上都在一起过,一直到老。建安,我要抱着你,就这样……一直到很老很老。」 骅烨在宁又仪身边躺下,拥她入怀,在她耳边说呀说的,说了很多很多话,流了很多很多泪。当他入梦时,眼前依然是新婚那天,红盖头一揭,他的建安羞涩一笑,睫毛微搧,就搧动了他的心。那样的甜蜜呵…… 抱着他的新娘,骅烨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宁又仪只觉得腰际沉沉的,耳边有轻轻的呼吸——有人睡在自己身边!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仿佛预感到什么,心砰砰地跳着,偏头看去——湿发一绺绺地粘在额际,脸上脏脏的,有混着尘土的汗迹,也有隐约的泪痕——这个看上去狼狈无比的人,是的,是太子骅烨。 她静静地看着他,心越跳越快。每跳一下,都很痛,每次痛,都让她更清晰地想起在谷底时绝望的心痛。她一直在等他,等了那么久,直到听见七的声音,她都以为是他。见到七时,她终于明白,自己是弃棋,她被自己的夫君完全放弃了,那一刻,她仿佛听到碎裂的声音,她的感情被丢弃在地上,摔得粉碎,再也拼凑不起来,她的心,彻底地被伤了,痛了,死了。 宁又仪努力地深吸气,想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可是,那每一下心跳,都提醒着曾经的痛彻心扉,让她不断地去想那时的死心绝望,于是更痛更痛…… 百花帐上,一枝鸢尾自骅烨脑后斜斜地伸出来。曾经,她对着鸢尾说——我病了,殿下,好难受,浑身都痛,你会不会来看我呢? 他来了,太子他终于来了,就是晚了那么一点点。 一下一下,宁又仪拚命忍着心口的剧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睡梦中,骅烨仿佛听到一声抽泣,他猛然惊醒过来。「建安!」眼前的她正悄无声息地流着泪,泪水濡湿了一大片绣枕。 「建安!」他抱紧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你哪里不舒服?伤口痛得厉害吗?冷不冷……」 宁又仪咬紧牙关,不敢开口,怕自己忍不住这痛。 「我去找轩辕夫人!」骅烨当机立断就要下床,却见宁又仪微微摇头。 「不用……啊……」她忍不住细细地喊了一声,好一会才能接道:「一会……就好。」那些什么太医神医通通没用,他们都不会像七那样子帮她疗伤,回到岁波城的这几天,心痛到她都习惯了,忍啊忍的,慢慢心跳平稳了就好。宁又仪看着骅烨,他眼角一滴泪落下来,滑入发间,再也看不到。 她想起,七在帮她包扎伤口时,脸上细细的一道泪痕。宁又仪心里一软。太子……当初,她把匕首交给骅烨,他的激动仿佛就在眼前,可是,他不知道,现在无论有多少把匕首,也再不能让她忘却七!她注定要辜负他了……因为、因为能让她不心痛的,只有七。 「殿下……」她很想说抱歉,很想让他再不要对自己用心,却不知如何开口。 骅烨轻轻抱住她。「乖,别说话。」他一点点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希望能够吻掉一点她的痛,但到最后,他已分不清那是她的泪还是自己的。 慢慢地,宁又仪呼吸平缓下来,但已是汗湿衣衫。 「好点了?」 宁又仪微点下头,无力地躺着,看骅烨起身下床后在柜子里找着什么。不一会,他竟抱着一堆被褥回来。 他将床上汗湿的床褥通通换过,又一件件地脱掉她身上汗湿的衣物。宁又仪满面通红,将左手放在里衣上,却被骅烨不客气地移到一边。 「你身子虚弱,穿着湿衣不好。你我本是夫妻,为夫的帮妻子换衣,天经地义。」 他轻轻解开宁又仪的里衣,看到她的伤口时却楞了一下。那心口箭伤已开始结痂,随着心跳一上一下地起伏着,好像在告诉他,她的心是多么痛、多么痛。 「建安」他涩然道:「你信我,从此我只会爱你宠你,再不会伤你分毫。」 他轻抱她坐起,一件件帮她穿上干爽的衣衫。他很用心地穿着,把全副心神都放在如何替她穿好衣服又不碰痛她。唯有如此,他才能不去想,新婚那天的她多么纤秾中度,而现在的她又是多么轻、多么瘦。 「太子……」门外有人小声地唤着。系上最后一条衣带,小心地让宁又仪躺回床榻,才去开门。 门外是翡翠,她提着一大壶水问道:「太子,公主渴不渴?轩辕夫人说要多喝水。」 「好。」他让翡翠进屋,自己倒了一杯水,扶起宁又仪让她喝下。 「慢点、慢点……」 喝得太急,宁又仪突然呛了一下,尽数吐在刚换好的衣服上。 「太子,这种事奴婢做就好。」 翡翠手脚俐落地帮自家公主换衣喝水。 骅烨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才明白自己刚才帮妻子穿的衣服顺序根本就不对,里面的穿在外面,衣带也系得歪七扭八;而喝水,建安被呛到完全就是他的错,他那……分明就是硬灌!应该像翡翠这样,慢慢的,一点一点喝……骅烨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开始学怎么照顾人——他从小到大都不知道要学的东西。 从这一天起,照顾宁又仪的事就完全由骅烨包揽了。每晚,他都陪着妻子睡,一有什么动静,他会立刻惊醒,白日里换衣换药喝水吃药也都亲自动手。 「公主,太子真的对你很好呢。」骅烨难得不在寝宫内,翡翠笑咪咪地夸道。 别说翡翠了,上至宁王,下至景鸾宫扫地的婆子,无一不对骅烨交口称赞。贵为太子,竟能亲自照顾卧病的太子妃,这种情意,并不是人人都有。 宁又仪只有苦笑。太子的好,她很清楚,但她的心已经装不下另一个人,无论那个人再好,她曾经死去的心今后只会为一个人跳动。 宁又仪的冷淡,骅烨也看出来了,不能说不在意,只是他认为,这是自己应得的,毕竟,是他亲手伤了她。 一开始,他见到她时说,他不求她的原谅,只要她给他一个能够让她谅解他的机会。现在他知道,他根本不在乎她是不是原谅他,他做这一切,完全是心甘情愿,因为,他做这些,都是为了他所爱的建安。 第十九章 每晚每晚,拥着她入眠,就是他觉得最满足的时刻,他感谢上苍,给了他一个爱她的机会。如果说,他还有一点奢望的话,那就是——希望建安能够明白,他真的非常非常爱她。 终有一天,他会看到建安真心地对着他笑,就像大婚那天,羞赧一笑,那就是他最大的甜蜜。 宁又仪好得很慢。能够连续说几句话而不累了,能够坐起来靠一会了,能够喝米汤了,能够喝粥了……要好多天,她才有一点好转,但每好一点骅烨都很高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个道理他明白。 这天午后,夏永曦例常来看宁又仪,把了把脉,问道:「心口还痛吗?」 「嗯,好多了。」 「还痛?怎么还不好?」骅烨唯一着急的,就是妻子心口的伤,每次她痛起来,他都恨不得一箭插到自己心里去。 夏永曦安慰他道:「不能急,心口的伤在内里,只能慢慢调养。太子妃现在情况很好,过些日子慢慢的就会好了。」 宁又仪拉着夏永曦的手,笑道:「那也是夏姊姊医术高明。夏姊姊在岁波城还住得惯吗?.」夏永曦大她一些,人又亲切随和,她便喊她夏姊姊。 夏永曦行走江湖,素不拘礼,私下也喊宁又仪妹妹,只在骅烨面前稍微注意一下君臣称谓。 夏永曦道:「很好。而且岁波城竟然这么早就下雪,在平遥城,还得等一个多月呢。」轩辕山庄所在便是平遥城,地处金乌皇朝和萨罗国交界,位置比岁波城南很多,天候自是没有岁波城寒冷,下雪也要晚很多。 「下雪了?」宁又仪喜道,「下了多久?大不大?」 「很大,已经下了一夜,刚来时还在下,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呢。」 两个人手拉手,互相交换着经历各种雪天的感受,在雪里玩过的各种游戏,搜集了雪是泡茶还是酿酒…… 骅烨微笑地看着她们,看着妻子脸上难得的兴奋神情,突然插嘴道:「建安,你累不累?」 宁又仪的兴奋突然烟消云散,她以为骅烨又要催她去睡觉了。「不累,我……还不想睡。」她沮丧道。 骅烨间夏永曦,「像建安现在的身子,穿得厚实一点,坐在避风的地方,看看雪有没有问题?」 夏永曦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当然没问题,时间不要太长就好。」 宁又仪看向骅烨,半是高兴半是惊讶,她轻声道:「谢谢。」然后就低下头。 她不敢看骅烨的眼,他的眼澄澈如镜,明明白白是对她的喜爱。 她其实完全不必道谢的,这显得她对他还是太客气、太疏离了。不过,她终究对着他笑了,没有其他情绪的、发自内心的笑。她的心,终于跟他之间又近了一点。 骅烨很满意自己这个决定,微笑地看着夏永曦和翡翠替宁又仪穿上厚实的御寒皮裘,又加了一件狐皮大氅,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骅烨看得高兴,过去一把抱起宁又仪。「走,看雪去。」 外面很冷,宁又仪在暖和的屋里待惯了,被寒风一吹,纵然穿得厚实,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马车已经备好,就停在景鸾宫外,骅烨快跑了几步,将她抱入马车。「冷不冷?」 宁又仪摇头,正要伸手揉揉鼻子,却被骅烨抢了先,他往手心里呵着气,再拢到她的鼻尖,她冰凉的鼻子渐渐暖和过来。 骅烨看着她的脸微微地红、微微地笑,不禁有些看痴了。这温柔的笑意,是给他的,是建安完完全全给他的…… 夏永曦上了另一辆马车,正要出发时,却听到有人冲到宫门口,高喊,「报——」 「说。」骅烨在马车里道。 「安胜之将军刚到岁波城,求见太子。」 骅烨不禁踌躇。安胜之接下他的号令,夺下整个萨罗国之后,便留在那里安顿民心,可说是劳苦功高,现下回到岁波城,他于情于理都该去见他一见,但……他刚答应陪建安去赏雪。 「有夏姊姊陪我就好。」看出他的犹豫,宁又仪主动开口道。 这段日子,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她身上,几乎没离她一步,她一直觉得奇怪,按理说,应该有很多事等着太子去处理,他怎么这么有空闲?后来有天半夜醒来,她看到他在灯下批阅奏章,才明白原来她睡着的时候,就是他最忙的时候。 他的用心她感受得到,但在她的夫君之前,他更是金乌皇朝的太子,是有野心一统天下的皇者。 骅烨犹豫片刻,终于道:「好,我速去速回。建安,你等我。」 宁又仪微笑点头。 骅烨搂过她,在她额际印下轻轻的一吻,才不舍而去。 寒风携着雪片从车门扑进,又被挡在外面,宁又仪的笑意渐渐淡去。她明白,他将越来越忙,这才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马车轻快地向后花园驶去。 宫里后花园中有一座暖阁,四围都是窗,却不糊纸,只一片片嵌着琉璃,坐在里面,可以把四周的景物看得清清楚楚。在这阁内赏雪,无风又暖和,她可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宁又仪斜倚在榻上,夏永曦靠在她身边,两个人头挨着头,看着、说着,好不开心。 「夏姊姊,要不要把少庄主也请来一起赏雪?」宁又仪忽道。 夏永曦皱皱鼻子,「他那个人啊,很没情趣的,别管他。」 宁又仪微笑道:「可是,看夏姊姊心神不宁的样子……建安已经让人去请少庄主了。」 「我就是怕他找不到我,稍微担心一点点嘛。」夏永曦有些不好意思。 「夏姊姊和轩辕公子感情真好。」宁又仪由衷的羡慕。 「太子才好呢,永远都是和颜悦色的样子,不像阿真,整天一副死人脸,扯着他的脸才知道要笑一笑。」夏永曦没好气的道。 「有的人天性冷淡吧。」 「是啊,」夏永曦叹道,「他呀,就是从小喜欢装大人,装啊装的,就再也改不了了。」 宁又仪心里一动。「世夏姊姊是怎么嫁给少庄主的?」七倒是跟轩辕真有几分相像,从小装太子,装啊装的,就再也改不了了…… 夏永曦笑咪咪道:「这个说起来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是我一直说要嫁给他,从小到大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他终于肯娶了。」 看她的样子,哪里是不好意思,分明是甜蜜无比。宁又仪微微一笑。 「公主,轩辕少庄主不在屋内。」侍女回报。 「不在?他那人,不可能一个人出去赏雪呀。」夏永曦惊讶道。 「我派人再找找夏姊姊你看那边。」宁又仪忽然看到什么,指向花园深处,那里的假山上,隐约有两道人影,不知道在干什么。 夏永曦凝神望去,「阿真?还有一个是谁?这么大的雪,爬那么高做什么?」 宁又仪轻轻摇头。 「妹妹你等着,我去把他们喊过来。」夏永曦兴致一来,说话间就跑了出去。 雪下得正紧,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风过处,打着旋忽起忽落,看上去是那么的身不由己。 轩辕真身边的人,宁又仪一眼就看出来,是七。 她不知道七怎么会和轩辕真在一起,她也不在乎这个,她只知道,十五天了,太子回来十五天,她就有这么多天没见到七。 她甚至听不到七的消息,因为,他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侍卫。唯一一次听太子说起七,是她父王向太子提出想要收七当义子,七却坚决拒绝了,只得就此作罢,太子把这事说给她解闷。她心里清楚得很,既然七答应带她走,那就绝不可能再做父王的义子——他已经要负太子,何必再让自己多负一个宁王。 七,真是难为你了呢,这不忠不义的罪名,都是你来承担。宁又仪想着,看着雪地里三个人越走越近,笑靥如花的夏永曦,面色冷淡的轩辕真,和戴着面具的七。 三人进了暖阁,轩辕真拱手道:「太子妃。」 七却是跪下,谨守侍卫身分,大礼参见。 宁又仪心里一酸,赶紧道:「无须多礼。坐。」 「妹妹,你知道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也不等宁又仪回答,夏永曦径自道:「阿真说,初到宁国宫里,他半夜想找个僻静处练功,碰上七,两个人竟然打了起来。」 「都是误会。」轩辕其淡淡道。 第二十章 夏永曦笑道:「总之不打不相识,阿真说,七的功夫很好呢。」 宁又仪虽然不知道江湖事,但能冠上「天下第一庄」这样响亮的名号,轩辕真的功夫定然了得,那七——真的很厉害呢。 七道:「轩辕兄过奖。」 轩辕真轻拍他的肩头。「兄弟何必谦虚。」 他们已经称兄道弟了?宁又仪轻轻笑起来。七,他有朋友了,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雪越下越大,在暖暗里却丝毫不觉得冷。他们四人随意赏雪聊天,虽然宁又仪有些矜持,轩辕真有些冷淡,七更是拘谨,但有活泼的夏永曦在,气氛依然很好。 天色慢慢地暗了,只听得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响起,一人笑道:「你们都在,我可来晚了。」骅烨推门进来,脱去雪笠大氅,走到宁又仪榻边,搂住她歉然道:「对不住,一时无法脱身」 「太子辛劳国事,建安明白。」她轻道。 骅烨哈哈大笑,「轩辕夫人,建安可有在背后怪本宫?」 夏永曦也笑道:「没有没有,太子妃只说,太子再不来,这雪都快化了,只能赏春景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继续赏雪聊天。但,无论夏永曦怎么努力,她总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不复之前的融洽,偶尔瞥到骅烨的那一双利眼,深不可测,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所谓君心难测,大概就是如此。悄悄的,她收回刚对宁又仪所说「永远都是和颜悦色的样子」的太子印象。 【第八章】 回到自己的房间,七松了口气,他终于可以不被打扰地想宁又仪。 她真的好多了,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笑起来时,眼眸发亮,双颊嫣红,看得他好安心。他——终于见到她了。 他一直见不到她,他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身分去太子妃的寝宫。他只能听说,听经过很多人才传到他耳里的话,说太子请来的果然是神医,说太子妃喝了一整碗米汤,说太子对太子妃真好,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他一直只能听说他们的事,虽然近在咫尺。 有的时候,他很想再去她寝宫的后窗下站站,听听她的声音,但太子回来后,景鸾宫的守备加强许多,他纵然能够躲开,但被发现的风险大大增加了。他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她考虑,所以,他不能再去。他只好继续听说,听那些人神色欣羡、唾沫横飞地夸太子如何如何好。 他经常想,就这样了,太子回来了,太子妃好起来了,这样就好了。他曾经给她的承诺,可以作废了,她从来都是矜贵的,从公主到太子妃,她的生活是他给不了的,就像今日的琉璃暖阁——他只能抱着她在山洞外晒太阳,想起来都觉得寒碜。 他曾经问轩辕真,像他这样永远戴着面具不能以本来面目示人的影子侍卫,怎么会有人喜欢。 轩辕真只说,他曾有十三年只能在黑暗中度过,不能见到一丝日光,但这样的他,就有一个丫头不顾一切地要嫁给他。 轩辕真还说,现在他知道,每个人都有命定的那个人,无论他是什么样子、什么身分,就算病得奄奄一息,就算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那人都会无怨无悔地跟随,因为,在那人的眼里,他最珍贵。 最后,说:「七,我不知道喜欢你的是谁,但你一定要珍惜,不要妄自菲薄,你要相信,你是值得她喜欢的;你要相信,你是最好的。」 他……真有那么好吗?听了轩辕真的话,他只明白一点,太子妃就是他心里最珍贵的那个人,就是他命定要喜欢的那个人。这样,就够了。 天完全黑下来了,该当是用晚膳的时候,有人轻敲七的房门。「太子请七护卫去景鸾宫一趟。」 景鸾宫?太子让他去太子妃寝宫干什么?七疑惑着,走进他想了千遍却无法踏入的景鸾宫。 翡翠正在内室外守着,见他到来,通报了一声,里面传来骅烨的声音。「进来吧。」 七紧了紧面具,低头步入,跪下行礼。「叩见太子、太子妃。」 「起来吧。」骅烨淡淡道,看也不看七一眼,只专心地吹着手里的汤匙。「来,再喝一口,不烫了。」 宁又仪不动声色地喝下那口鸡汤。 「多喝两口,看看,你这么瘦」 黄澄澄的鸡汤,加了黄耆党参等物,最是养气补血。宁又仪默不作声地低着头,一口接着一口,终于将那碗鸡汤喝完。 骅烨喜道:「以前怎么劝都只肯喝小半碗,今天竟然都喝完了,是不是赏雪后,心情很好?」 「嗯。」宁又仪轻轻点头。 骅烨将碗放到一边,这才看见立在一边的七似的,随意说道:「今天的雪不错吧?」 「是。」 骅烨拿起丝帕,小心地擦着宁又仪嘴角。「有谍报称瑰月正躲在岁波城内,你见过她几次,应该熟悉她的性情行事,这事就交给你和安将军办。」 「是。」 「这儿有一份密令,你一起带给安将军。」 「是。」 骅烨满意地看了看宁又仪干干净净的脸庞,道:「你看这样是不是很好?」 七垂头肃立不语。 「去吧。」骅烨微勾嘴角,似笑非笑。 「是。」七一丝不苟地行礼,领命而去。 骅烨捧起宁又仪的脸,凝视她双眸。「方才建安怎么不说话?」 「太子有正事吩咐,建安不便插嘴。」 「正事……哈,你可知,那份密令是什么内容?」 「建安不知。」 「我让安将军——」骅烨慢慢道,「把七关起来,听候发落。」 宁又仪一直镇定如常,听到此处,却不由得心头一震,眼神微动,立刻被骅烨看了出来。「担心了,嗯?你担心什么呢?」 「太子错想了。」 「我错想!」骅烨用力的握住她双肩,把她拉向自己。「看着我的眼,再说一次,我错想了!」 宁又仪抬眼,望着他,淡然道:「七救过建安一命,听到太子要关他,自然不免少有关切。」 「好个『少有关切』!」骅烨冷笑,「那你的心怎么跳这么快?你究竟是『少有关切』,还是『万分关切』?」 「太子多虑了,建安只是感戴七的救命之恩……」 「那你就该那样看着你的救命恩人笑?」骅烨突然勃然大怒。「你自己说,你下午是看雪还是看人?笑得脸都红红的,我日日夜夜照顾你、守着你,你却对着他笑!你怎么从来没有对我那样笑过?」他越说越怒,「我是你夫君,我做得再错,我也已经很用心在弥补了,你有没有看到?你——你看不到我的真心吗?我只想看你笑一笑,你知不知道,我在暖阁外看到你那样笑着,心里有多难过,为什么不是我?你对着笑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 骅烨狠狠地吻宁又仪的唇,用力纠缠,抵死缠绵,直到喘不过气,才肯略略松开。 「他们说他们说十年来从无任何可疑的男子近得建安公主身旁,公主的心尚是一片纯白。你这一片纯白的心,十年前就交给了七,对不对?是我傻,我怎么傻到让七替我去那个该死的祭台!」 「殿下建安从无此意。」宁又仪很想承认,很想对他说,对,就是这样,她的心十年前就给了七,从此再不用对着眼前这人的温柔挣扎内疚。但她不能为了一时之快连累七,她还不知道太子会怎么对七…… 他发狠般的吻她的唇、她的脸颊、她的脖颈,直到领口,他「嘶」的一声撕裂宁又仪的衣衫,一路狂吻而下。 「你骗我!从那把匕首起,你就在骗我……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这样我可以痛痛快快一箭射穿你的心!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舍不得,我的心有多痛?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不当这个太子,把岁波城送给瑰月,把什么都送给她,只要你好好的……你以为,你痛,我做这个选择就很容易、很轻松?你有没有替我想过?」 宁又仪渐渐惊恐起来。太子他要干什么?她挣扎着,用力推着骅烨。「殿下,殿下……你冷静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望着她心口的箭伤,骅烨用力地吻上去。「他初五就救了你,初六晚上才回岁波城,你看看你这伤,你让我怎么冷静?!」 第二十一章 骅烨用力太猛,宁又仪只觉心口仿佛压了千钧之力,喘不过气来。「不要,殿下……殿下……」 「你是我的!」骅烨松开她,直起身,冷冷地宣布。「你的人、你的心,通通都是我的!我不管什么七八九十,你,宁又仪——永远都是我骅烨的!」 宁又仪拚命的往后缩,骅烨也不拦她,只看着她,一件件地脱下自己的衣衫,那冷笑的神情,仿佛是鹰隼在看着猎物。他知道她——跑不了! 他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宁又仪望着骅烨充满杀气的眼神,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但她不能不躲!她无望地往后退着,突然支撑整个身体的左手一空,整个人往床下翻去。 「啊——」 「你以为逃出这张床,就能逃得了吗?」骅烨丢掉最后一件衣衫,大步跨下床去,一把将滚落床下的宁又仪捞在怀里。「你你不要以为装得这么痛苦的样子,我就会放过你,我知道——你最会骗人了!」 宁又仪哀求地看着他。「没骗……手……」 骅烨怀疑地看她的左手,本来就没事,现在也没事.,再看右边——天,她的右臂本来是绑了木板的,现在木板竟然断了。 宁又仪痛到放弃所有的尊严,只哭泣念着,「痛……痛……」 她的无助哭泣,终于让狂怒的骅烨慢慢冷静下来。一时间,他望着宁又仪身上一连串的殷红印迹,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留下的。 他他刚才都干了些什么? 「快找轩辕夫人过来!」他突然吼道,听到外面有人答应,才稍稍放心。 他小心地把她抱回床上,刚刚胡乱穿好衣衫,夏永曦便到了。她检查着宁又仪的右臂,简直难以置信,第一句话就是——「快煮麻沸汤来。」 听到要用「麻沸汤」,骅烨不由得问道:「怎么了?很严重吗?」 夏永曦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太子不妨亲自试一下,把自己手臂折断,养上二三十天再折断,看是什么滋味。」 这大概是太子骅烨有生之年遭受的第一个白眼,他却默然承受,无言以对。 等夏永曦看到宁又仪身上深深浅浅的血色印痕,更是心头火起。「太子,太子妃她今日能去赏雪,只说明她的伤势有所好转不再有生命危险,不是说她就完全好了跟常人……无异了。」说着,眼圈都红了。 「永曦,不能这么跟太子说话。」帘外轩辕真清冷的声音响起。 「哼!」狠狠瞪了骅烨一眼,夏永曦不再理他。 麻沸汤很快煮好送来,夏永曦一口一口喂宁又仪喝下,轻声道:「没事了,很快就不痛了,好好睡一觉。」 宁又仪左手紧紧抓住夏永曦衣角不放,眼中满是惊惧害怕。 「妹妹,我没办法陪你。」夏永曦的泪忍不住往下掉。「姊姊我睡觉不老实,会把你踢下床的别怕、别怕,很快就没事了。」 药效渐渐起了作用,宁又仪昏昏沉沉睡去,夏永曦这才敢重新接骨夹板。做完该做的,她丢下一句「明天一早过来」就气冲冲离去。 骅烨重新坐回床边,想摸摸宁又仪额头的肿包,抬手却又不敢去碰,他楞楞地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竟做出那样狂暴的事。 他本来只想好好观察一下建安和七,但显然,他们之间的确不大寻常,如果真的没什么,绝不会这样刻意冷淡。于是,一桩桩一件件,从今日她在暖阁里的那温柔的笑,到她和七单独相处的一天一夜,再到她一直随身佩带七的匕首……他越想越怒,直到再也无法自己。 此刻冷静下来,骅烨从头把这些事细细想过,却是越想越心寒。狂怒之下,他的话或许有错失之处,但,他现在肯定,七在她心里绝非一般侍卫,她的心里,真的十年前就有七了? 不! 骅烨用力摇头。建安,你是我的太子妃,你——永远都是我的太子妃。他默念着这句话,只觉心碎欲绝。他无法骗自己,他知道,在那暖阁里,建安,他的建安,那最温柔、最动人的笑靥,不是为自己而开。 「建安,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骅烨在建安身侧躺下,如他以往一直做的那样,轻轻揽她入怀。 仿佛感受到他的气息,宁又仪突然喃喃道:「不要……殿下……」虽然在昏睡中,依然有泪自眼角滑下。 她怕,她怕他。骅烨黯然的缩回手,望着她又重新陷入沉睡,心中清晰地知道,不管她有没有喜欢过他,这一次,他彻底伤到她了! 骅烨,你自作自受!他狠狠地骂着自己,却不能让一切从头来过。 去找安胜之的路上,七一直回想着在景鸾宫时太子说的每一句话,和说话的语气。凭他对太子的了解,他知道,太子肯定有所疑心了,此次让他去景鸾宫,就是一次试探。不知道太子是从何怀疑的,但以太子的犀利,只要发现一点可疑之处,抽丝剥茧,定能推断出所有真相。 七停下脚步。他不怕太子知道,他怕的是,承受太子怒气的,只有太子妃一个。没错,太子骅烨素来冷静自持,极少发怒,但这次绝对是对他的一次重挫。自信、傲视天下的太子所深爱的太子妃,心里竟然没有他,太子——一定很难受。 七叹气。其实他从来没有永远带走太子妃的意思,他的承诺,是太子妃以死相逼的结果,他肯定会做到;但他早有盘算,一定会让她心甘情愿地回到太子身边——这是他的职责。 七快步往回走去。无论如何,这件事的责任都在他,他不能让太子妃受到波及。 七刚走到景鸾宫外,只见夏永曦气冲冲地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擦泪,轩辕真在一旁劝着什么。这种场面其实有些尴尬,但此刻夏永曦从景鸾宫出来,实在给他不好的联想,七上前一步,道:「轩辕兄……」 轩辕真还未作声,夏永曦就气呼呼地说:「七,你家太子怎么这样……他怎么下得了手?」 「太子……他怎么了?」七小心地问道,心里阵阵抽紧。 「他……」 「永曦!」轩辕真轻喝。 「反正,太子是我见过最狠心的人!」她一跺脚,快步跑开,轩辕真无奈的跟上。 轩辕真不让妻子说,自是有他的道理,按说,她看到的是不能随便乱说,但她这样说个一句半句更让七放心不下。 他在景鸾宫外站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他躲过重重护卫,悄无声息地来到后窗下,整个人倒钩在屋檐下,藉以隐住身形,屏息静听屋内的动静。 他听到宁又仪的呼吸不大平稳,却应该是睡着了,他略略放心,接着,他听到太子在问—— 「建安,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只这一句,七就呆了。 太子的声音哀伤欲绝,他分明就是知道了答案,却不甘心,仿佛溺水的人死死抓着一根稻草,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 太子,七绝不负你。 他不再听下去,又悄悄离去,继续去找安胜之,至于那封密信——太子应该是让安将军把自己软禁起来,等他有了决断再处置自己吧——七决定依旧将密信交给安将军,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是七身上的那封密信根本没起到作用。 七和安胜之就如何捉捕瑰月公主一事一直商议到天亮,差不多所有细节都已敲定,七正想着安将军还有什么办法不着痕迹地拖住自己,突然十一匆匆而来,将另一封密信交给安胜之。 安胜之看完哈哈一笑,本来紧张的神色顿时放松,拉着七和十一道:「天都快亮了,来来来,好久没聚在一起,我们三个比比剑法。」 太子……这么快就放过了自己。 七不由得有些捉摸不透,举步跟上安胜之和十一,往练武场而去。直到过了很多天,他才确信,太子不会再找自己麻烦。 他听说,太子和太子妃大吵了一架。 他听说,太子依旧对太子妃很好,但太子妃似乎有些怕太子,总要翡翠或轩辕夫人陪着她。 他听说,景鸾宫当差的人常听到太子的叹气声。 七听说了很多关于太子和太子妃的事,每一件,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只能听说,却无能为力。 现在,宁又仪的确很怕骅烨,只要他的手一伸向她,她就会不自禁地想到那晚他用力撕开她衣衫的情景。甚至,只要看到他的眼,那双静如深渊的眼眸,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发颤。 第二十二章 手臂痛得她整晚睡不着,要靠麻沸汤才能入眠,其实她自己很清楚,并不完全是因为伤口痛——当初,她心口的伤比这也好不了多少,但她从来不需要用药来忘记疼痛——她是害怕,怕睡着了,太子又会突然扑上来。她,不敢睡。 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念头很可笑。她明白,那天太子只是一时冲动,按照他平素冷静的性子来说,再发生这样事的机率很小。但是,她就是不由自主地害怕,这种怕深入骨髓,让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忘记那一幕。 骅烨仍和以前一样,细心体贴地照料宁又仪的饮食起居,什么事都一手包办,就算宁又仪常常怕得浑身发抖,他也强硬地照做不误。 他要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道——他骅烨要做的事,包括要的人,就一定是他的,他绝不会放手! 他每天沉默地做着这一切,温柔地劝宁又仪喝水、吃药,但他从未对那晚发生的事解释过一句。没有请求原谅,也没有替自己辩白,他就像完全忘了那天的事。 他是——不敢面对,他骅烨,终于也有了怕的东西。 那个晚上,他把一切想得太清楚了,他看到的、他没看到的,他通通猜了出来。他自己的感情、建安的感情、七的感情,他都看得一清三楚。所以他让十一去送信放了七,七何其无辜。但他不无辜吗?这场感情里,谁又比谁好一点?他看透了每个人的心,可结果只让他自己肝胆俱裂。 正因为再明白不过,他才不愿意去相信。太痛了,那句「建安,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太痛了,他没办法再去想第二遍,没办法去听她亲口说出的答案。所以,他宁愿看着她对自己的惧怕,也不愿意解释一句半句,就这样好好地照顾她,这样就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宁又仪身体总算慢慢好起来了,轩辕夫妇告辞回了平遥城。他们一走,景鸾宫中少了夏永曦的活泼声音,更显冷寂。 转眼间进入腊月,腊八那天恰恰是宁又仪十九岁生辰,宁弘远找骅烨商量为女儿过生辰的事,骅烨一口同意。能够有个热闹的名头,总是好一点的。 他想,这场庆生宴,他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开开心心。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究竟有几次机会给建安过生辰,所以这次,他要倾尽全力。 【第九章】 腊八那天,一整天都彤云密布,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那云更是仿佛当头压下,有经验的老人都说,这场雪一定会下得很大。 宫里热闹非凡,从上午开始就忙着搭戏台,宫城上四处飘着吊嗓子的高音、打斗的呟喝声,还有练杂耍的摔了碟子被班主追着打的哭喊声。 贺礼流水般的送进景鸾宫,整个下午,骅烨陪着宁又仪一样样耐心看过去,他很高兴有这么一件事可做。他最怕无事可干时,宁又仪盯着帐子发呆的样子。那百花帐花样繁复,他从来都搞不懂她在看哪朵花,更搞不懂如果她爱看花,为什么不看每天新插的真花,或者干脆去花园好了。 他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宁又仪,他想,总有一天,他会把自己逼疯。但是,每当他无意中碰到宁又仪时,她骤然紧张害怕的反应,就会提醒他,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怎能在那样粗暴地对待她之后,再要求她温言有礼地对他呢?他——活该! 所以,他只能小心地揣摩她的心思,尽量让她高兴。骅烨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卑微过,而该死的他对这样的自己无能为力。 下午的冗长时光就在看贺礼中慢慢流逝。很多精致的礼物,太后送了一对羊脂白玉镯,皇上送了绣工精巧的织锦屏风,宁又仪都淡淡地看着,没什么兴趣。直到骅烨拿过一个盒子,念出上面的字——「轩辕山庄轩辕真夏永曦敬贺。」她的眼眸才有了点神果。 骅烨将盒子打开,拿出一个小木牌,纹样很简单,用笔体刻着「轩辕」两字,牌下压着一卷纸。 「妹妹,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太子对你好不好?如果太子对你不好,不要怕,到我这里来,我陪你。这个小木牌是我特意让阿真做的,你拿着它,就能找到我们家,等你哦。永曦。」 念完,骅烨笑道:「你看看,有人迫不及待等着我对你不好呢。」 宁又仪紧紧抓住那个小木牌,看了又看,看着它,仿佛就看到夏永曦阳光般的笑脸。她终于露出这么多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看着她笑,骅烨有些放心,更多的却是心酸。他淡笑道:「入夜了,我们去花园吧,好不好?」 「好。」 筵席设在御花园,一前一后两台戏已经开始,一班北戏锣鼓咚锵咚锵,一班南戏丝竹咿咿呀呀,再加上中间一个杂耍圈子,爬竿子的、睡大刀的、扔碟子、顶缸的,竟是比过年还热闹。虽然天寒,四周都生起熊熊篝火,大家说说笑笑,根本不觉得冷。 宁弘远怕众人拘束,特意不凑这个热闹,骅烨就携宁又仪坐上首座,阖宫上下都来赴这筵席,无论尊卑贵贱,都只给寿星磕个头说句吉祥话完事。仿佛是受喧闹的气氛感染,宁又仪一直微笑的看着众人祝贺,一时间,她又是那个温柔端庄的太子妃。 七、十一、风也来了,连扫地的婆子都来道寿了,他们三个自然也不能免,三人齐刷刷上前拜倒。「恭祝太子妃芳诞。」 三个人都戴着面具,宁又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目光定在七的脸上。 七和十一虽然身形相仿,但那双眼,只有七才有那样清湛如水的眼眸。 骅烨的心慢慢冷下去。他眼睁睁看着宁又仪轻柔地笑起来,好像有一朵花在她心里盛放,那悦然之情一直达到她眼中。 建安……在我面前,你竟连掩饰一下都不肯了吗?他很想大声地问出来,很想让她给自己一个答案。但他只是笑着,将人揽在怀里,看着眼前的热闹。他不能问,什么都不能问,只要说出一个字,他就无法让自己冷静。他不能再伤她一次,不能把她推得更远,他只能——默默承受。 七他们退下后,便坐到角落的位子去。他和太子太子妃所在的首席隔了好几重花树,但太子妃那宛然而笑的样子,隔了那么远,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而太子淡淡的笑,更衬得他的眸色深冷无比,当下七对自己的决定更加了然。 太子妃喜欢他,他也喜欢太子妃。 太子喜欢太子妃,太子妃曾经喜欢过太子。 他对太子忠心,太子信任他。 看上去很复杂,其实很简单,只要去掉他自己的那部分,剩下的就是——太子喜欢太子妃,太子妃曾经喜欢过太子。多么简单。 太子对太子妃这么好,总有一天,那「曾经」会消失掉。太子喜欢太子妃,太子妃喜欢太子,这就是那卜语所说的——十足圆满。 而这里面最关键的就是,不能有他的存在。 宾客均已入席,骅烨扶宁又仪站起,举起满斟的美酒,朗声道:「今日是太子妃寿辰,本宫先饮此杯,祝建安芳辰永继,年华无忧。」一饮而尽。 众人齐齐举杯,道:「祝太子妃芳辰永继,年华无忧。」众皆饮尽。 七举杯遥祝,随着众人饮尽——这酒,也算是为自己最后一个任务饯行。 酒菜不断地上来,戏子演得倾情,杂耍玩得卖力,筵席上笑语声声、酒令阵阵,众人兴致越来越高涨。就在这热闹到极点的时候,一道极细的震弦之音响起,和着戏台上的乐音,仿佛是乐师用力拨了一下琴弦所发出的声音。 自那杯酒后,七再未举杯,只一直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此刻他眸色一凛,手中酒杯忽地直飞而出,在空中一滞,裂成碎片。只见一支袖箭破杯而出,却终究后力不继落到地上,离宁又仪只有一尺距离。 那杯盏和袖箭恰恰都落在花树暗影处,此刻众人酒酣,竟无人察觉。 骅烨搂住宁又仪的手稍稍用了点力,宁又仪一惊,正要挣脱,只听他轻道:「终于来了。」声音很轻很冷,有着极重的敬意。 七将手中杯盏掷出之时,杂耍班子正有人表演后空翻,他在篝火边一连翻了十几个,看得人眼晕,火光中谁也没注意他腰一扭,一枚银针悄无声息地向风袭去。 第二十三章 刹那间,十一手中杯盏一拢罩住银针,风悄无声息朝一侍卫身后掠去,七双手同震,手中竹筷迅疾如箭,一根扎入台上乐师心口,一根没入后空翻那人腰际。 变故突起,众人皆惊,正哗然时,骅烨搂着宁又仪站起,左手依旧揽在她腰侧,右手一抓一扭,「当啷!」一把匕首掉地,一名侍女痛哼出声,捧着右腕怒瞪着他。 骅烨挥了挥衣袖。「此等雕虫小技,瑰月公主也敢出手。」 「你最好一刀杀了本公主。」瑰月抹掉脸上的易容药,仰着头,毫不胆怯。 说话间,七他们三人将琴师、后空翻的艺人和平台侍卫擒到太子面前,那侍卫见两着暗招计划败露正要出手,却已被风拿下。 骅烨的声音冷若寒冰。「都在了?」 「是。」七答道。 「既然瑰月公主这么想死——」骅烨似是沉吟,顿了顿道:「那就先不忙,让本宫想想,怎样才是最好的死法。」拜舒瑰月所赐,建安把祭台上的七记得那么深;拜她所赐,建安十年来连番遇刺,连洞房花烛夜都只有半晚.,拜她所赐,他别无选择只能往建安心口射出那一箭——这一切,他都要她一点一点地偿还。 骅烨手一挥,便有侍卫上来将四人押了下去,戏班杂耍班各人也都被捆了起来,暂且关押等候发落。 等这一番嘈杂过去,筵上人还是满的,酒菜也依然不缺,那热闹的气氛却再也凑不起来。雪片悠悠地掉下来,还没碰到篝火,便化作水气散失无踪。这积了一日的大雪——终于下下来了。 见宁又仪似有倦意,骅烨道:「天公不作美,就散了吧。」携着她率先离席。 「我想去看看父王。」回到景鸾宫,宁又仪对着骅烨道。 「我陪你。」 「我……自己去就好。今晚发生这么大的事,父王一定很担心,我去问个安就回。」 「也好。」骅烨点头,看着她走出门,不由得又追出来道:「外面雪大,早点回来。我等你。」帮她披上一件鹤氅。 宁又仪点点头,也不回头,径直走远。 她是一个人走的。那行浅的脚步渐渐被雪覆盖,骅烨呆望着,反复念着「我等你」。 宁又仪并没有进宁王寝宫。她远远地看着寝宫里亮着的灯火,雪狂乱地扑打着窗子。父王,那是女儿在叩你的窗……她站着看了好久,才低头转身走开。她从影子侍卫们住的偏殿后穿过,绕过巡夜的士兵,一直走到宫里的天牢。 卫兵见是她,不免有些踌躇。「太子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她解释道:「太子有几句话要问瑰月公主,我是太子妃,让我来比较方便。」 「是的,太子让我来护着太子妃。」 宁又仪身后,七的声音响起,他递上令牌。 见到令牌,七又是亲自监看着他们把瑰月公主关入天牢的人,卫兵便再无犹豫,放两人进去。 天牢的石阶盘旋而下,直入地下深处,外面的风声渐渐听不到了,只有他们两个的脚步声。 「你要做什么?」左近再无其他人,七在宁又仪身后问。 她不答反问:「我只在你窗下走了一走,你就听出了我的脚步?」 「对。」 「七最厉害了。」宁又仪微微笑。 自那句「七最好了」之后,七对所有诸如此类句子一概听而不闻。「你来天牢做什么?」 「和瑰月公主说说私房话。」 最后一级台阶下,石门紧闭,内有卫兵看守。 七透过风孔叫开石门,卫兵提着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的带两人去瑰月公主的囚室。 一见宁又仪,瑰月怒道:「宁又仪,你来干什么?想看我笑话,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等她骂完,宁又仪问道:「瑰月公主,你怎么还来刺杀我?」 「要杀就杀,问这么多做什么?」 宁又仪看了七一眼。「我不杀你,我是来放你走的。」 七一惊。「太子妃!」她开什么玩笑?!这么多年来舒瑰月一直刺杀她,就连灭国了也不放弃,这根本就是执念!这种祸害,怎么能放?他心下虽然极不赞同,手却扣住身边卫兵的脉门,让他说不出话来。 瑰月斥道:「别假惺惺了,告诉你——我恨你!」 「瑰月公主,我放你走,你好好地过日子,别再想着行刺什么的了。」宁又仪轻轻道。 「你怕了?你要嘛就杀了我,否则,我舒瑰月活着的一天就是要想尽办法杀了你!」 宁又仪望着她,眼中竟满是悲哀。「不值得的。能好好地活着,多好。瑰月公主,你把十年的时间都花在刺杀我身上,你为什么不为自己做点什么?」 瑰月纵声大笑,满脸是泪。 「宁又仪,我为什么还来刺杀你?我父王死了、王兄死了,我连萨罗国都没有了,我如果不恨你,我如果不是为了杀你,我为什么要活下去?我还有什么可做?」她狠狠地道:「你最好现在就蔽了我!」 宁又仪叹道:「可你有自由啊……」她望着七,问道:「我们放了她,好不好?」 「不行!」 「建安公主,」囚室里那做侍卫打扮的人突然开口,「如果你真的放了我们公主,我答应你,有生之年,我再不会让公主来行刺你。」 「雷藏,你闭嘴!」 原来他就是雷藏。宁又仪想起谷底听到的只字片语。这雷藏,肯定是瑰月公主身边很重要的人。「你保证?」 「雷藏拿性命担保。」雷藏干脆地点了瑰月公主的哑穴,止住她的尖声怒喝。 宁又仪又看向七,语气软软地恳求着,「七……」 「好。」七叹气。 七俐落地点了卫兵的穴道,放到一边,解下那一大串钥匙开了囚室。雷藏拉着不断挣扎的瑰月出来,另两人被七的筷子射中心口腰际,早无生机。 「御花园的假山下有条密道,一直通到城外,我带你们过去。」宁又仪道。 雷藏换上卫兵的衣衫,四人一起走出天牢。 「我问出了很重要的东西,正要带瑰月公主去见太子。」宁又仪淡淡道。雷藏拖着瑰月,她的气恼挣扎更是让守兵深信不疑。 雷藏功夫也不弱,他带着瑰月,七带着宁又仪,没多久就来到那座假山。 宁又仪道:「这个密道里有好几条路,有的走不通,七,我们送他们出去好不好?」 「好。」 曲曲折折走了很久,终于走到出口,外面一片苍茫,已到城外。 「大恩不言谢,就此告辞。」雷藏抱起瑰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七……」 「嗯。」 「现在,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呢。」 「嗯。」 「你说过……」 「我说过,我带你走。如果你现在想走,我现在就带你走。」七极快地接道。 一时间,宁又仪竟有些犹豫。她看着七,轻轻拿掉他的面具,看他与太子酷肖的脸。同一张脸,一个令她安心,一个令她害怕。 「七,你会不会后悔?」 「不会。」 宁又仪轻轻笑了,暗夜里,仿佛有白花在缓缓开放。 「我想去江南。」 「好,去江南。」 夜深了,雪越下越大,整个岁波城都在一片洁白中安眠。 骅烨独自一人往祭台顶端爬去。 这是他第一次登上这祭台。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他走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这祭台没有尽头,久到他以为这祭台一直延伸到天上。他一步一步地爬着,想着十年前,他在远处看着宁又仪和七爬祭台的情景。她那么小,一定爬得很辛苦,若没有七的帮忙,怕是根本爬不到顶吧。 骅烨涩然而笑。他何必想得这么清楚,越清楚,越清醒,就越心痛。 终于爬到塔顶,他深深吸了口气,那夹着雪花的凉气,顿时让他冷彻心扉。风很大,雪片狂乱地飞舞,窜进他的衣下、发间。渐渐地,他整个人都冰起来,却只凝然不动。他希望,越冷越好,这样,才可以让他忽略心底彻底的冰凉。 透过茫茫雪幕,往城外看去,有两个相依相偎的黑点,靠得那么近,近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似的。她走了,和七一起走了,如果——如果十年前,在祭台上陪着她的,是自己,而不是七,那么现在陪着她在雪地里走的,会不会也是自己? 第二十四章 他多傻,还庆幸过当时祭台上的是七,可以把他的建安救下来。现在,他知道,他宁可当时就与她共赴黄泉,那也好过这个时候,眼睁睁看着她跟另一个人离开。 如果他当时和建安同登祭台.,如果他没有设下那一箭穿心的计策.,如果他没有射出那之前,如果他亲自留下找到伤重的建安.,如果他能克制自己的妒意没有险些一强要了她——那么,结果是不是会不同? 雪下得益发大,密厚的雪帘隔住宁又仪和七的身影。骅烨将这些事一桩桩从头想过,脸上渐渐结起霜花。 他恨自己的冷静,恨自己的清醒,更恨自己给出的答案。 他——不会! 即便知道此刻的结局,他依然会选择让七代替他去登祭台.,他依然会选择射出那一箭;他依然会选择亲自去掌控灭萨罗国的大局。就算心碎欲死,他也只能咬牙承受,因为他是——太子骅烨。 最令人难受的,不是建安跟着七走了,而是他明明那么喜欢她,却还是会做他应该做、必须做的事,这种理智,让他无比痛恨自己。他注定不能拥有建安,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骅烨的脸上,慢慢盖满薄冰。 天上云压得很低,仿佛他伸手就能触到。站在祭台上,他就像是站在了天地之间。他就这么一直站着,遥遥地目送宁又仪和七远去,没有惊动任何人,这是他身为太子仅剩的骄傲。 【第十章】 七和宁又仪在岁波城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庄买了辆马车,又买了点干粮和粗布衣服,一路往南而去。前面两天,为了躲避追兵,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专挑山路走,避开如塔木城、桐城这样的大地方,天快黑的时候,恰好路过一个小镇,一带碧水穿镇而过,宁静而动人。 「七,今晚我们还要赶路吗?」宁又仪从马车中探出头问。 「你坐车累不累?要不要歇歇?」 她虽然在车上颠得骨头生疼,但连着两天两夜驾车的是七。就算有可能被追兵追上,也不能再赶路了,宁又仪想。「我们在这里住一晚好不好?」 「好。」 马车停在一间客栈门前,店小二殷勤地迎出来。「两位客官里面请——两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都要。」七道。 「好咧——客官要吃点什么?」 七问宁又仪,「你想吃什么?」 宁又仪正好奇地看着店里的一切。长条板凳,四方桌子,简陋的墙壁上挂着褪色的年画,在她看来,样样都很新奇。听到七问她,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以为只要坐下来,饭菜就会送上来,就像在景鸾宫和太子府时那样。 「挑你们拿手的上吧。」七选了最稳妥的办法。 「好,马上到。」店小二闪身进了后院。 饭菜很快送上来,只是普通的白米饭、烧牛肉、蛋花汤,装在粗瓷大碗里。看着这些,宁又仪不禁有些迟疑。她小心翼翼地吃了口饭,又尝了尝牛肉。「很好吃。」她笑道,捧着碗慢慢吃起来。 就算换了粗布衣衫,宁又仪端庄地细嚼慢咽的样子,仍旧是那么高贵,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七望着,突然觉得有些心酸,这种用膳的姿态,本该是端坐在宫里吃着山珍海味才对。 两人吃完,店小二过来边收拾边道:「上房只剩一间了,两位……」 宁又仪按住七的手,软软的,有些汗湿,于是七点头,「一间就好。」 店小二已将他们的马车停到后院,晚间有人喂马。房间在二楼,虽说是上房,其实也很简陋,一床一桌一椅而已。 「我不敢一个人……」见七关上门,宁又仪垂着头道,脸色绯红。 七道:「我也不放心。这样好了,你睡床,我睡地上。」 「那怎么行,这么冷。」 房间里连火盆都没有,墙壁又薄,挡不住多少寒气。想到七要睡在冰凉的地上,宁又仪立刻反对。 「没事,我自幼习武,不怕冷。」 「可是……」宁又仪依旧迟疑。 「放心。」七帮她铺好被子,瞧她站在一边不动,便道:「累了两天了,快睡吧。」 宁又仪低着头,脸益发红了,小声道:「你……我要宽衣。」 七顿时明白过来,正要转过身去,忽而又道:「算了,这被子也薄,你别冻着,穿着衣服还暖和点。」 「嗯。」 「我就睡在床下,有什么事说一声就好。」见宁又仪躺下,七吹了灯,席地而卧。 良久,他突然听到细微的牙齿磕碰声。「怎么?」 「冷。」 七爬起,帮她掖了掖被角,发现她竟全身都在颤抖,冷得牙齿打架。他摸了摸宁又仪的脸颊,触手如冰,她这样睡一夜,肯定受寒。没办法,他在她身边躺下,将她抱在怀里。 「有没有好一点?」 「好暖和。」宁又仪满足地叹息,慢慢睡去。等她醒来,天已发亮,竟是一夜无梦。 她扭头看看身边的七,他还睡着,呼吸沉稳悠长,双臂紧紧抱着她。 抱着自己的,是七。想到这点,宁又仪觉得仿佛在作梦。 两天前,只要太子碰到她,她都会紧张得全身绷紧。但七,他搂着她,她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她睡得好到连梦都没有。 只要七在身边,她就能安心。 宁又仪望着七的睡颜,这是第一次,她醒来,他却没有被惊醒,他肯定是累坏了。她想着,用指尖描画他的眉毛、鼻梁、嘴唇,一遍又一遍,不觉厌倦,只觉不够。 天大亮的时候,七才醒过来,看着近在咫尺的笑颜,竟有些不好意思。他问道:「醒了多久?」 「好久了。」 「怎么不叫醒我?」 「我……不想啊。」宁又仪隐瞒了在他脸上肆意乱画的事实,这小小的秘密让她觉得无限甜蜜。 起床后,七看她用左手梳头很吃力的样子,不禁道:「我帮你梳。」 他接过梳子,一下一下梳着,她的发柔软如绸,盖住她纤瘦的肩背。这次的伤势,真的让她元气大伤。 「你的右臂怎么样了?」 「好多了,不痛了。」宁又仪举起右臂挥了挥,「就是不能太用力。」 「伤筋动骨一百天,要慢慢养。」 她微微一笑,「那就慢慢养。」没关系,现在她有得是时间和耐心。 七梳啊梳的,一直梳到实在没有不顺滑的地方。「现在怎么办?」 「嗯,随便啦,同心髻、簪花髻都好,你喜欢什么就梳什么。」 「那个,同心髻是什么?」七的脸色有些发白。 宁又仪突然醒悟过来,这是七,不是翡翠,也不是其他会梳复杂发髻的侍女。 她回过头看着七,脸色也有点白。「我也不会,怎么办?」 一个是从来没自己梳过头,一个是从来没关心过姑娘家的发髻该怎么梳,两个人望来望去,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刚才我拆的时候,倒觉得很容易。」宁又仪努力地回忆自己是怎么拆的。 「好像就那么一下,发髻就自己散开了。」 「对,我看你很容易就拆开来了。」七也同意,「要不……我试试?」 他硬着头皮,将宁又仪的发挽在手里,左一绕,右一绕,绕得他满头大汗,也只是将头发弄得更乱而已。 「呵呵……」宁又仪突然伏在桌上笑起来,双肩不住抖动,像是想到什么很开心的事。「七,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很傻?」 「嗯,有点。」他也觉得两个人为了梳个头这么费心思实在很可笑,但,他只埋怨自己怎么没早想到要学着梳头,既然他答应带她走,就该想到这些才是。 宁又仪慢慢止住笑,想想还是忍不住要笑。「干脆别梳了,就随便绑一下好了。」 就是随便绑一下,也费了七好大工夫,最后绑出来的结乱七八糟,他看着实在瞥扭,宁又仪倒不在意,用甩头,推开窗子朝下望去。「好热闹——七,你看,好多人。」 昨天进镇时只觉这个镇很小,窄窄的街上空荡荡的见不着几个人,没想到过了一晚竟变得这么热闹,货摊一个接着一个摆,买的看的更是挤得走都走不动。 连凤凰山都没去过,别说这种小镇市集,七望着宁又仪亮晶晶的眼眸道:「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宁又仪转过身,一下子抱住他。「七最好了……」 第二十五章 边走边打听,他们才知道原来这天适逢一月一次的大集,远近村里的人都赶来了。一路走、一路看,耍猴的、表演杂技的、捏糖人的、铰纸花的,各种小摊五花八门,看得她眼花撩乱。 忽而听到一个个子高挑的姑娘大声呟喝,「来来来,三枚铜板十个圈,套中就是你的。」只见一小方空地上摆满小东西,什么胭脂水粉绣囊首饰,也有针头线脑,都是姑娘家的玩意,跟一般套圈不大一样。好多人去套,不过中的很少,那些东西放的位置都很刁钻。 见她看得专心,七问:「你想要什么?我去套。」 宁又仪只不过看众人套得好玩,其问她要什么东西,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并无什么出奇的东西,正要摇头,突然看到一样,便指着道:「我想要那根簪子。」 那是一根青石簪,七瞥了眼,递给那姑娘三枚铜钱,拿过十个圈,随手扔一个,就稳稳地套住了它。 「好!」四周顿时掌声雷动,那姑娘把那簪子给七,笑盈盈道:「你好眼光,这簪子算是这里最好的东西了。」 七把簪子给宁又仪,又问:「还要什么?」 「不要了。」宁又仪摩挲着那根簪子,不再把别的东西放在心上。 那青石簪是最普通的那种,直直一根,连点雕花都没有,只不过青色绵柔,衬着几道淡红细丝,倒也典雅。那些细丝,细细数去,恰是七根。 宁又仪数了一遍又一遍,越数越喜欢。 七道:「可惜我不会帮你戴。」顺手把剩下的九个圈都还给摊主。 那姑娘笑道:「你看着,很容易的。」接过替子,三两下就绾好了发,只见一根青簪斜插 入发,虽不成髻,但一头乌发从簪下披散开来,又自然又别致。「这簪子形状简单,复杂的发髻反而不好看。」 七试着亲自缩了一次,虽然松松垮垮,不过,终究要比胡乱绑着好多了。 向摊主告辞后,一路走着,七一直不断地去看宁又仪的头发,会不会掉?有没有乱?是不是不好看? 宁又仪任他看着。只要想到那替上的七道红线,想到是七亲手替她替上的,就算再丑,她也很喜欢。 逛完市集,两人继续赶路,晓行夜宿,就这样又过了两日。到了第五天,七醒来时,竟发现宁又仪不在房内,天早已大亮,不知道什么时辰了。 「又仪!」他匆忙冲出房间。 房外长廊开着窗,窗下是客栈的后院,宁又仪正在往井边的绳子上搭一件衣服,听到七喊她,她抬头朝他笑了笑,继续埋头努力扯平那件湿漉漉又皱巴巴的衣服。 七急匆匆下楼,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你在干什么?」 「洗衣服呀。」她挣开手,从脚边的木盆里捞出最后一件外袍,也不管水滴滴答答直往身上脚上滴,拧都不拧,就往绳子上搭去。 七一把抱起她往楼上走去。 「哎,等一下,那衣服还没晾好……」 走进房间,顺便一脚踢上门,七冷着脸放下她,拿出一迭干净的衣服,转身道:「换上。」 宁又仪默不作声地换下身上透湿的衣服。「七……不要生气嘛,我只是看你的衣服有点脏,想洗一下。」 七无奈地叹气,抓过一件干的衣衫,帮她擦头发。不知道她这衣服怎么洗的,连头发都湿了。 「我不生气。你自己也注意一点,身子还没痊愈,这么冷的天弄得全身都湿了,你怎么受得住。」 宁又仪抱住七,冰凉的身子贴着他,觉得又暖和又舒服。「我下次一定小心点。」 「以后你不要管这种事,我来就好。」大冬天的,那水冰得简直冻手,她竟然洗了那么多衣服——她肯定从来没干过这些。 宁又仪紧紧抱着七,脸埋在他胸口,轻轻道:「可是,我要嫁给七呢。」她想了想,又道:「我还要学着做饭,我什么都能学会。七,我肯定当个好妻子。」 七沉默很久才道:「又仪……我很舍不得你。」 「你放心,我肯定都做得很好。」宁又仪抬头笑道,却惊异地发现他没有看自己,只茫然望着前方。「七?」 他突然紧紧抱住她,那么用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很舍不得你……」他气息不稳,竟是有些哽咽。 从来没有见过七这么悲伤的样子,宁又仪的心悬了起来。「七,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以为我以为我能放下。」他慢慢道,泪顺着脸颊滴下,落在宁又仪仰着的脸上。「又仪,我现在才知道,我真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七,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好不好?别瞒我。你告诉我,你不要这样……」她真的被七吓到了,看着他茫然流泪的样子,她慌乱得不知所措。 「又仪,我想说,我喜欢你,我不想离开你,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永远永远。」他低头看着她,「你说,我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心,会不会太晚?」 「不晚不晚,一点都不晚。你早就喜欢我了对不对?你就是一直不肯承认,那个时候我都要死了,你都不承认。」宁又仪喜极而泣,「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说喜欢我呢……」 七的吻轻轻落在她眼上。 「又仪,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不要怕,好不好?」 「嗯。」 七揽着她坐到床边,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影子侍卫都会服一种药,叫『九日失魂散』。」听了这个名字,宁又仪不禁颤了颤,七轻轻拍着她,「莫怕。服了这药,前两日无事,第三日会昏睡两个时辰,第五日昏睡四个时辰,第七日六个时辰,到了第九日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药虽有解药,但要每天吃,平日,都是加在我们饭菜中的,如果有任务要外出,超过两天,太子就会按照日子给解药。现在……」 「现在我们都出来……五天了!七,你今天睡到午后,就是因为这个什么失魂散吗?五天……昏睡四个时辰?那——我们回去!七,我们快回去,还有四天时间,赶快走肯定来得及!」 七微笑的看着她。真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通。 他刚要开口,就被宁又仪拉着往外跑。「快走,有什么话路上再说!」 依旧是那辆马车、那两个人,只不过调了头,往来路狂奔。 一上车,宁又仪便板起脸道:「七,你老实说,一开始带我出来,你是不是没打算回去?」 「嗯,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见被自己说中,她的眼眶立刻红了。「你怎么能这样?你死了,那我怎么办?」 「我已沿途留下记号,太子会找到你的,那时我死了,你和太子就又能在一起了。」七淡淡道,仿佛在说与己无关的事。 宁又仪冷冷地道:「七,如果你真那么做,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语气虽时,眼泪却是忍不住往下掉。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不对,别哭……」七将她搂紧,「我本以为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很多年前,我就想死了。」 「我知道。」她轻声道。 「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啊……所以,我觉得这是一箭三雕的事,我终于可以死了,你能和太子在一起,而且我也能和你在一起几天……这样我就满足了。但是这些天,我发现自己变得贪心了。」 他把宁又仪搂得更紧,「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每多一点,我就想更多一点。那天看着你头上的发簪,我真想……」他突然哽咽,再也无法说下去。 宁又仪幽幽道:「你是不是想,如果你明天、后天……每天都能帮我绾发,一定会棺得很好看、很漂亮。」 「是,我的心思你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笑道,把泪都笑出来了。「所以,你说要为我洗衣做饭,做我的妻子……我仿佛看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们老得头发都白了,在一起洗衣服煮饭,什么都一起做,我终于知道,又仪,我真的真的舍不得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很想、很想。」 宁又仪低了头,握住他执缰的手,随着他的动作忽收忽放,看得出神。「我也想……我想为你洗衣服、做饭,做妻子该做的一切一切,然后……」她微微地笑了,「你说,我们的孩子像你是不是很好?」 第二十六章 闻言,七怔住了。他根本没想那么远。他私自带太子妃走,这是死罪,太子绝不可能原谅他,更别说给解药了,他之所以没有拒绝又仪回岁波城,只是不忍打破她唯一的希望。她应该清楚,此回岁波城必是死路一条,他只剩三日的性命,孩子……那是太遥远的未来呀。 仿佛看到孩子可爱的面容,七也微微笑了。「不好。我想要一个女儿,像你,然后我可以继续宠着她、爱着她。」 「嗯,那叫什么名字呢?」 「你喜欢什么就是什么。」 「七七。」宁又仪很满意自己的这个想法,用力点了点头。「七,就叫七七好不好?」 「好。」 他会有一个女儿,名叫七七,长得像又仪——如果真能够有一个孩子,他和又仪的孩子,那该多好。 他从来没有过什么愿望。祭台上救又仪,那是职责所在;乱军,中找她,是他放心不下她,但首先也是他的职责;带她走,是他的承诺……他做过的所有事,都是有原因的,却不是为自己。只有这次,没有理由的,他想看到他和又仪的女儿出生、长大——这是他平生第一个愿望,他希望能梦想成真。 一边想着,七一边和宁又仪说着话,说到开心处哈哈大笑,说到伤心时默然流泪。 他们说了很多很多,唯一没有提及的,就是见到骅烨的时候,他们要如何应对。无论对方有什么反应,他们一定同生共死,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如果他们的时间注定不多了,那就多说些开心的、美好的事吧。 到了第七日,天一亮,七便不自觉地昏睡过去,这回,是六个时辰。宁又仪奋力催马前行,昨日七已教会她如何驾马车,这整整一日,都得由她来驾车。 宁又仪凝神执鞭,她想快一点,更快一点,怕来不及赶到岁波城;但她又不敢太快,怕马车失去控制,那就糟糕了。就这样忽快忽慢,一刻不停,到了晚上,她已是筋疲力尽。天黑透后,天上无月,看不清路,她再也不敢让马奔跑,只得勒马缓步前行。 寒风刺骨,宁又仪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朝天上看去,夜空广里无垠,众星闪耀,显得这冬日的夜更加清例。她不禁很想念七,虽然他就在她身后车中,但,习惯了被他拥着,现在身边空落落的,她就觉得很孤单。她——再也不能失去七了。 不知道多少次了,宁又仪默算着时辰。七,应该快醒了吧。 「又仪。」 「七……」她鼻头一酸,静静地感受着那温暖的臂弯圈起自己。 「冷吧,快进车里去,我来驾车就好。」 「不要,我要和你在一起。」 「好。」 七将她更紧地护在身前,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看着天渐渐亮起来,驿道上薄薄的夜雾散去,晨光照拂,山色清明,又是晴朗一日。 如果没有解药,到了第九日就再也醒不过来明天就是第九日。想及此,宁又仪不禁伤痛欲绝,「七,我们本来要去江南的。」 「嗯。」 「可是,现在离江南越来越远了」 「我们明天就去。」七一抖缰绳,马儿跑得更快了,马车飞驰,冷风刮得人脸上生疼。 宁又仪的声音在风里散落。「真的?」 「真的。」 七的语气坚定,一如他之前做出的那些承诺。就算是虚假的安慰,那也是最好的安慰。宁又仪想。 马车冲下山道,山脚下是一大片平畴沃土,覆着星星点点的残雪,一间间小房子三三两两地散布着,远处一座雄壮城池,高高的祭台直入天际——岁波城,已近在眼前。 「七,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我也是。」 驿道前方有一座小凉亭,车速渐渐慢下来,就停在凉亭边。 骅烨正坐在亭中,听到马车声,眼也不抬,只专注地温杯泡茶。 「又仪,你去那边等我。」七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杨树。 宁又仪深深望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牵马而去。 七上前一步,跪在亭外,直视骅烨。「太子,七回来了。」 骅烨不言,端起茶抿了一口。 「太子,我想活下去。」 骅烨不疾不徐地品着茶。这日天气晴好,无风无云,若非天寒地冻草衰枝枯,倒有些小阳春的感觉。杯里的茶渐渐地凉了,结起了薄薄的冰。 地上的寒意渗入膝盖,慢慢由生疼转为麻木,七一直跪着,再末开口。 他在等,等太子给他的结局。 既然太子已经等在这里私下见他们,虽不知他如何打算,但事情或许有转圜的余地,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活下去。七望着骅烨,不漏过他一丝一神色变化。 杯中的棱棱薄冰在日光下折射出莹然五色,又脆弱,又华美。骅烨看着,终于开口道:「那你为什么不求本宫?一直跪着,本宫就会原谅你?」 七肃然道:「七自知犯下死罪,愧对太子,此来不求太子谅解,只愿太子能明白七的一番心意。」 「你说。」骅烨慢慢转着手中的杯盏,那薄冰微微起伏,华彩变幻,映得他的眼眸更加深不可测。 「我今年二十,跟随太子已有十八年。这十八年中,我一心护卫太子,从未有过自己的心愿如今,我唯一的心愿,便是能活下去。」七一句句道来,神色静然。 「咯」的一声,杯子碎裂,冰水浸湿了骅烨的手,丝丝血迹顺着茶水在石桌漫开。「活下去,和宁又仪长相厮守?」 「是。」七丝毫不惧骅烨的怒意,「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骅烨斥道:「你忘了自己的本分?」 「七从不敢或忘。但现在,我,无论生死——已不再是七。」 骅烨终于抬眼看七,只见他虽跪于亭外,却挺拔轩然,目光澄澈,坦荡如水。 是的,七再不是他的影子,他,终于成为了他自己,如今他是要为了他自己活下去。 骅烨冷笑道:「无论生死……七,你是在威逼本宫?」 「七不敢。」七迎着对方的冷眸道:「七只是别无选择。」 「好一个别无选择!」骅烨慢慢握拳,不顾掌中残存的碎瓷,越握越紧。「若本宫不给解药,你当如何?若本宫歼灭宁国,宁又仪又当如何?」 「七定当竭尽全力阻止太子。」七沉静道。 骅烨长立而起,居高临下地望住他。「你就不怕一辈子背负背叛本宫的罪名?」 「不怕。七可以做任何事,只要太子愿意让七赎罪。」他重重地磕头,继而站起,虽然膝盖僵直,却仍挺立如松。他平视骅烨道:「但——七不能够放弃又仪。她已经被放弃过一次,我绝不会再让她伤心。」 「你在指责本宫?」骅烨隐然动怒。 「太子身分所限,做事考量颇多,不可能事事将又仪放在首位,这是太子的难处,七明白,也望太子能明白七的心情。」 此番站起,他便不再是那影子侍卫。骅烨望着七坦然无畏的眼眸,良久才道:「七,你果然不再是七了。」 「是。曾经的七,可以为太子死;如今的七,要为宁又仪活。」一瞬间,七向来明净的眸中华彩四射。 骅烨记得很清楚,十岁的时候,七满身是伤,却说他很高兴完成了任务.,后来,每次他都是这样,一切以任务为先,从不顾惜自己;再后来,二十岁的七淡然接受了去塔木城当俘虏的任务,即便知道很可能会死,也没有一丝的犹豫。 七,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简单直接,心里只有任务,没有其他。现在的七,依旧简单直接,但他的心里,现在只有宁又仪。他——应该会对建安很好、很好。 远望过去,宁又仪站在杨树下,粗布衣衫青石簪子,看上去寒酸无比,但她挺立的姿态,又高贵无比——她终究是一位公主,一位本将成为皇后的太子妃。但她……终是选了七,永远以她为重的七。 骅烨紧握的手,终于慢慢松开。 有些事情,他的确做不到,在祭台上那夜,他就已经想得很透彻了。 他慢慢地开口,「本宫心意已决。但还有一个要求,你可以不答应,这无碍本宫的决定。」 「太子请说。」 远远地,宁又仪站在树下等着。她不知道等了多久,只拔下头上的簪子,细细地数上面的红纹。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她数了一遍又一遍,不觉痴了…… 尾声 【尾声】 八月十五月儿圆,家家团圆分月饼,皇城郊外的一个庄里也不例外,花园的圆桌上放满菜肴鲜果,中间一块月饼被整齐地切成四份。 「爹、娘、七七……」小女孩数来数去,数完手指数脚趾,越数越糊涂。「娘,错了、错了。」 「哪里错啦?」宁又仪抱起女儿。 「爹说,这月饼一定要全家人分着吃掉,才是团圆的意思。爹、娘、七七,才三个,可是这月饼有四份。」七七眨眨眼,「爹是不是切错了?爹不会数数?」 宁又仪笑道:「七七最聪明了,会数数了。不过你爹也会数,还有一块啊,是留给你伯父的。」 「伯父?」七七还不能理解这个称谓的意思。 「伯父就是跟爹长得很像的人……反正,也是我们一家人。」 「哦——」七七恍然大悟。 「七,七七和我在等你呢,快来……」 七端着茶过来。「七,七七,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在喊谁。」 七七一本正经地附和,「七七也不知道。」 宁又仪明眸流转,笑道:「好,七七,以后你就叫四九,不许反悔。」她伸手去拿饼盘,头稍稍一侧,发上插的青石簪在月光下显得莹亮无比,上面七道红线,就算离得远远的也能看得清楚。 月色清朗,照着万户人家的团圆景象,这就是世人眼中的——十足圆满。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