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上逢春 卷一》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三月的远洲,从春寒料峭到草长莺飞似是只用了一场春雨的功夫。只是这场春雨淅淅沥沥的,连绵下了好几日,也不见日头有放晴的迹象。 城西柳府内,老太太柳王氏又嚷着自己的痛风老毛病犯了,疼得干脆连地都下不了,一面捂着膝盖,一面有气无力得打发着丫鬟快去春晓苑叫人来! 丫鬟连忙去春晓苑请苏锦。 苏锦是柳家长媳。 老太太柳王氏的大儿子,柳致远的夫人。 春晓苑同老太太的长宁苑离得最近,老太太打发的丫鬟还未至,老太太的哀嚎声便先一步传到了春晓苑里。 白巧刚随苏锦送完隔壁宋老太太出府,才折回春晓苑中,便听到临近苑中传来的老太太的声音。 声音此起彼伏,还并着抑扬顿挫,主次分明。 白巧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老太太这不专程嚎给小姐听的吗? 去清和寺是老太太自己早前同人约好的,约的还是老太太自己娘家,王家这头的亲戚。 老太太早前是说要趁着春日吉庆去清和寺中上几柱高香,一来是给家中老老小小都求个平安顺遂,二来,柳家的长子柳致远入京科考,老太太想给柳致远求个春闱场中的捷报福音,最好荣登三榜,给柳家一门光宗耀祖。 眼下倒好,远洲城内接连下了几日细雨,老太太自己先犯起了懒来。方才还在苑中还摸了一上午牌九,左右眼下是自己不想去了,便想着让小姐去替她应付娘家人了。 白巧心中叹了叹。 先前在苑中摸牌九的时候,老太太那二郎腿可分明跷得是老高,若真是痛风,哪还能这般春风得意地将隔壁宋老太太的私房钱赢了那么老些去? 可赢了便赢了罢,嘴里还管不住说些风凉话,宋老太太的脸色当场就挂不住了。 这牌自然也是不能打了,老太太心中也落了个不舒坦。 还是小姐去送宋老太太的时候,顺手往宋老太太手中塞了一串羌亚得来的翡翠镯子,一看便知贵重。宋老太太这才眉眼开了开,脸色也稍微舒缓了些。 宋老太太本是柳家邻居,也不是一回两回见柳王氏摸牌九时那张臭脸,若不是看在苏锦这柳家儿媳妇的颜面上,宋老太太还真不想待见柳王氏。 当下,宋老太太便叹道:「你说柳家是哪里修来的福分,得你这么好一个儿媳!这柳家说是书香门第,可这些年的行事旁人都看在眼里,哪还有什么书香门第的底蕴?」 白巧隔得虽远些,却分明也是听得清的。 白巧眸间微微滞了滞,自觉低下头去。 宋老太太的话来得唐突,她只有装作没听见,稍后宋老太太反应过来才不会更加尴尬。 白巧是苏锦从苏家带来的丫鬟,知晓如何行事周全,亦留有余地。 苏锦唇畔微微勾勒,温声道:「宋老太太疼我……」 宋老太太顿了顿。 苏锦这么一说,宋老太太果真反应过来,自己先前在气头上。眼下还在柳家,苏锦又是柳家的儿媳,她先前的那翻话不当对着苏锦讲。 宋老太太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话悉数隐回了喉间。 宋老太太是个心思通透的,苏锦这头既没有在下人面前拂了她的颜面,也替她周全了心思。 宋老太太哪里会看不明白? 这偌大一个柳家,也就苏锦知书达理,行事让人挑不出错来。 要以老太太柳王氏的性子,柳老太爷又是个活脱脱的常年甩手掌柜,若不是苏锦在,柳家还指不定得罪了多少人都不自知。 宋老太太心中又忍不住叹了叹,这柳家是打了灯笼,才找了苏锦这么好个媳妇儿! 宋老太太打心眼儿里喜欢苏锦,多年的邻居,宋老太太这头是知晓柳家这个柳致远的。 柳致远的心思压根儿就不在苏锦身上! 只可惜了苏锦这么好个姑娘! 宋老太太咽了口浊气,算了,不提也罢了。 苏锦撑着伞,一路将宋老太太送至柳府门口。宋老太太便是心中再有气,也消磨得差不多了。 天还下着蒙蒙细雨,府外的街道有些趟水,宋老太太嘱咐苏锦一声,天还下着雨呢,勿送了。 苏锦笑笑,也不推脱,目送宋老太太出府。 这便是邻里,亲疏远近都在几句话的功夫里,但谁说人心不是人心换来的? 白巧心中不由叹了叹,只是这柳……姑爷的心怎么就换不来呢? ☆☆☆ 雨仍淅淅沥沥下着,烟雨蒙蒙。 苏锦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青丝微绾,窄腰纤纤,既有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妩媚,又分毫不显得轻浮与流俗。 她微微垂眸,修长的羽睫垂眸倾覆,似是看不出太多情绪,侧颜却在烟垂淡淡里剪影出一道清丽绰约的轮廓。 宋老太太先前的话,并非没在她心中掀起波澜。 她想起新婚夜时,柳致远撩起她的盖头,眼神之中的那股厌恶,她到今日还记得。 他冷目看她,问她就这么想嫁到柳家吗?那恭喜她,得偿所愿了。 新婚当夜,他饮完合衾酒,醉晕晕外出。 翌日夜间都没有回来。 苏锦也是那时才知,柳致远有多恨她。 因她的缘故,他辜负了心头多年那道白月光。 第2章 她早前曾在书房看他临摹的字帖,也曾想,能临摹出这样一手好字的人,应当极有耐性。 许是,她需要时日…… 于是三年来,她一直孝顺公婆,照顾柳家的弟弟妹妹,亦勤勤恳恳操持偌大一个柳家,却不曾想,有人的良善也好,耐性也好,都只会用在旁人身上罢了…… 苏锦缓步折回,鬓间的步摇在步履中轻轻晃晃,她敛了心神,不再去想柳致远的事。 ☆☆☆ 回春晓苑的路上,苏锦听不少下人都在议论着春闱之事。 春闱十余日前就已结束,只是放榜的消息还未传出罢了,柳致远早前在远洲城便有才名,下人们纷纷猜测,此番可是会高中。 亦有人道,若是高中三甲,柳家便飞上枝头了,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面上有光…… 柳家本是书香门第,下人们议论春闱之事也是寻常,不算忌讳。 白巧瞥了眼苏锦,见她脸上亦无多余的情绪。 如今,柳家家中是柳老太爷日日翘首盼着,坐立不安。老太太柳王氏却安理得在家中摸着牌九。 柳老太爷看着心烦。 老太太却一口一个自我嫁到你们柳家二三十年,光听你说要高中都听说了十余年,耳朵都听出茧来了,如今又在念叨儿子高中,就你这乌鸦嘴,许是将儿子的功名给念没了…… 柳老太爷是读书人,争执不过老太太柳王氏,气极之处,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日日出府求个清静。 柳老太爷攒了一辈子的窝囊气,就盼着柳致远能高中,替自己吐气扬眉。 老太太柳王氏便也看柳老太爷攒了一辈子窝囊气。 老太太柳王氏也希望柳致远高中,但真能高中与否,其实老太太倒又不怎么介意。 柳家祖上曾是簪缨世家不假,可眼下早不比从前了,日子还得脚踏实地过,只要自己的儿子不像柳老太爷这般终日与科考魔怔上便是。 所以老太太还是照旧天天摸她的牌九,但性子却又是个赢得起,输不起的,赢了又絮絮叨叨,得意忘形,连翻得罪了自己的牌搭子。 最终,老太太还会寻到苏锦这里哭诉,说这书香门第的老太太实在太不好做,旁人天生看你就带了几分嫉妒。 她也就这么点爱好了…… 宋老太太今日这出已不是头一次,老太太这是同人置了气,隔两日心里过去了,又还要心中痒痒着要同人家一道摸牌九。 对老太太,苏锦惯来有耐心。 当下,苏锦同白巧才刚送走宋老太太,折回了春晓苑中,便又听到隔壁苑中传来的老太太的哀嚎声。 稍许,便见一个小丫头拎着裙摆,急急忙忙跑来了苑中。 白巧瞧着,还是个连话都说不怎么清楚的小丫头,就说老太太那腿疼得都快昏过去了。 白巧微微敛目,是个新来的丫鬟,还没见惯老太太作妖,一见老太太呼天抢地便慌了神。 苏锦耐心问道:「苑中可请了大夫?」 小丫鬟愣了愣,木讷摇了摇头。 白巧则朝一侧的婆子道:「去请大夫来。」 婆子赶紧应声去做。 这府中,惯来是夫人管家。 这婆子又是春晓苑的人,自然不敢怠慢。 春晓苑到长宁苑不远,苏锦没有收伞,还未入苑中换身衣裳,便往临近的长宁苑中去。 刚进入苑中,粗使的婆子便连忙扯着嗓子,朝屋内唤了声,「夫人来了……」 老太太柳王氏正仰壳躺着,当下,忙不迭起身,将口中正吃着的爽口果子给吐了,一脸恹恹得侧躺回小榻上,既闹心,又没什么力气得呻。吟着:「哎哟,我这痛风啊,钻骨头得疼啊……」 白巧同苏锦一道,朝小榻上的老太太福了福身,心中默数着,赶巧,今年第一百八十回 钻骨头疼了。 由得老太太今年第一百八十回 「钻骨头疼」,苏锦不得不替老太太去清和寺上香。 苏锦去得迟,等到清和寺时,王惠氏和沈王氏都已经到了。 老太太柳王氏出嫁前在家中最年长,王惠氏是老太太的弟媳,沈王氏是老太太的妹妹,所以老太太人未到,王惠氏和沈王氏都不好入寺内,便带了各自的女儿、儿媳和丫鬟小厮等一众人都在寺外候着。 见到柳家马车上下来的人只有苏锦,王惠氏微微拢了拢眉头。 一侧,沈王氏则是轻轻嗤笑了一声:「合则我们在这儿左等右等,等的是苏锦啊……」 王惠氏瞥了沈王氏一眼,没有出声。 天还下着绵绵细雨,白巧给苏锦撑着伞。沈王氏先前的声音并不轻,声音透过雨点的滴答声,悉数传到苏锦与白巧的耳朵里。 苏锦嫁到柳家三年,同老太太的娘家人亦有走动。 白巧知晓王惠氏和沈王氏。 舅母王惠氏性子和善,与人和睦,待小姐也亲厚。 所以王惠氏的儿媳陶二奶奶也好相处。 姨母沈王氏便惯来刻薄了些,嘴上不怎么饶人,尤其是得理的时候。 沈王氏还有一对性子莽撞冒失的女儿…… 今日,本是老太太主动约的王惠氏和沈王氏来寺中上香祈福,王惠氏和沈王氏一行这么多人都在清和寺外候着,若老太太只是来迟了些倒还好说,结果老太太人未至,来得却是苏锦一个。 第3章 苏锦又是晚辈,这便成了晚辈让长辈们等。 白巧光想想都替小姐头疼…… 这阴雨绵绵的天气,老太太许是正懒洋洋地窝在苑中,一面喝着果子酒,一面让小丫鬟捶腿;小姐这头却要来给老太太收拾烂摊子,还要替老太太看沈王氏和她两个女儿的脸色。 白巧心中嗟叹。 听闻沈王氏虽同老太太是嫡亲的姐妹,但早前在闺中时,沈王氏同老太太的关系便不怎么不好。 沈王氏会说先前那些话,不稀奇。 好在,一侧还有王惠氏在。 小姐初初嫁到远洲时,王惠氏对小姐的关照便最多。王惠氏的儿媳陶二奶奶也时常会请小姐过府。 小姐今日会来,一半是迁就老太太,还有一半原因是王惠氏和陶二奶奶要来的缘故。 王惠氏见马车上下来的人只有苏墨一个,心中其实就已猜到了几分。王惠氏对柳家这位老太太是再熟悉不过,一眼便知猜到原委。 老太太是苏锦的婆母,苏锦本就难做。 不来,是拂了老太太颜面;要来,这头又怠慢了她与沈王氏一行。 王惠氏抬眸,这会子,天还下着阴绵小雨,寺院外早前便开始积水,王惠氏见苏锦脚上的鞋子都已隐隐浸湿。 王惠氏的眉头拢紧。他是柳致远的舅母,柳致远早前同周家三女儿的事她多少也知晓些。 有了周家的事在先,当初柳家去苏家求娶,本就是件极不厚道的事。求娶过后,柳致远又将苏锦晾在一边不管。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起初还有些愧疚,慢慢地,便也拉下了脸皮,心安理得地在家中做起了甩手掌柜。 连她这个做舅母的都有些看不过去。 王惠氏也是有女儿的人。 王惠氏的女儿还同苏锦年岁相仿,也远嫁他乡了。 王惠氏回回见苏锦谨慎求全,又懂事圆滑,一个人扛起柳家家宅里这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心中都会想起自己远嫁的女儿,也不由感叹。 若是苏锦的父亲在前两年上任途中没出意外…… 王惠氏心中叹了叹,思绪收回眼前。 眼下,她与沈王氏都是长辈,苏锦一个晚辈来迟,一众人等都在寺外候着,便是口中虽不说,心中也免不了怨言。 一侧有沈王氏在,她不好上前相迎。 陶二奶奶瞧出了母亲的意思,便朝一侧的婢女使了使眼色,主动朝苏锦迎了上去。 婢女会意撑伞跟上。 其实苏锦都已快至屋檐下,沈王氏心中酸溜溜的话都已在腹中酝酿好了,但陶二奶奶陶敏一头迎了上去,主动同苏锦拉开话匣子,问起她可是雨天路滑之事,沈王氏这头还真不好率先发作了。 苏锦与陶敏是同辈,陶敏尚且替她担心路上耽搁之事,她这个做姨母的若是再开口声讨,反倒衬得王惠氏和她这儿媳会做人。 沈王氏瞥了眼王惠氏,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可这火又不好朝着王惠氏发去,更不好明面朝着苏锦和陶敏二人去,只得噎回了心头。 沈王氏心中颇有些窝火。 等到了屋檐下,白巧收伞,跟在苏锦身后上前。 苏锦朝王惠氏和沈王氏福了福身,白巧也跟着屈膝行礼。 苏锦双眸微垂,温声细语道:「路上遇了雨水,马车陷到坑里,耽误了些时候。原本让家中小厮先行来寺中告知舅母和姨母一声,结果人是先走了,却被马车后来撵上了。劳舅母、姨母久侯,几位妹妹久等。」 她声音委婉沉静,举止娴雅淡然,歉意都含在言词之间,陈恳,也无做作,就连沈王氏听了也不好多指责。 再加上原本骨子里就生得好看,轻颦浅笑一幕,于温婉中又带了些许妩媚,容易让人看了心生温和。 天还下着雨,马车又陷坑里了,能出来都已不易,原本也让小厮来先前告知了,结果小厮走得还没马车快。 行事处处都是周全了的,不过天公不作美,在雨中坑里又耽误了些时候,心中也定然焦急。 若是再苛责,倒显得亲戚间生分了。沈王氏再如何都是长辈,也不好多言。 倒是沈王氏的两个女儿面面相觑着,不耐烦得各自转了转眼波,其中一个口中还「唏嘘」出声。 沈王氏凌目瞥过。 沈家姐妹只得老实收敛了。 沈王氏平日在家中泼辣,两个女儿都不敢惹她。 沈王氏心中却恼火,尽是不分时候。这若是在家中也就罢了,也不看看王惠氏还在这里,尽给她丢人。 平日里教也教了,她这两个女儿,若是有苏锦和陶敏一半让人省心都好。沈王氏将心中的不满移到了一双女儿身上。 沈王氏的两个女儿各自低眉,却都不服气得撅了噘嘴。 另一头,王惠氏缓步上前,轻声朝苏锦嘱咐道:「先到寺中禅房换双鞋吧,都湿透了,勿染了风寒。」 这当才是长辈关心晚辈的模样。 苏锦颔首。 沈王氏又瞪了自己两个女儿一眼,就是看她二人去了,这好人都让王惠氏给做了。 沈王氏的两个女儿嘴撅得更高,只是不敢出声,明明今日迟的人是苏锦,她们在这里干等了这么老些时候不说了,干嘛把气撒在她们二人身上…… 第4章 瞧她二人模样,沈王氏心中恨铁不成钢。 一旁,陶敏却上前,唇角微翘:「我同你一道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苏锦亦笑笑。 王惠氏点头默许,苏锦和陶敏便朝沈王氏福了福身,也得了沈王氏点头,这才带了各自身后的丫鬟,先行随领路的小沙尼入了寺中。 沈王氏的两个儿女眼睛都直了。 她们也想去。 只要先入寺中,母亲和舅母就不知晓她们二人是不是和表嫂一处,她们也不用陪着母亲和舅母一道慢悠悠说话拜佛了。 眼见苏锦和陶敏走远,沈娇和沈柔两姐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私下里相互瞥了瞥,眼神交流了一番,很快,便都齐齐默默低着头,快步跟上,想浑水摸鱼一道入内。 谁想刚迈出几步,便听到沈王氏的声音:「你们两个做什么?」 沈娇和沈柔姐妹两人眉头纷纷拧成一团,还是慢慢转过身来,一个先支支吾吾道:「我……我们……同表嫂一起呀……」 另一人也忙不迭点头,「对呀,看看表嫂那里有没有需要帮衬的……」 分明就是睁眼说瞎话,沈王氏心中忍不住一口闷气涌上来,正准备开口训斥,王惠氏却温和笑了笑,朝沈王氏道:「就让孩子们一道去吧,她们也难得见见,正好一处说会儿话。」 舅母都发话了,沈娇和沈柔两人脸上顿时藏不住事,喜上门梢一般齐刷刷望向沈王氏。 沈王氏心中微叹,知女莫若母,她二人要是真老老实实同苏锦和陶敏一处尚好,只是今日太阳又未打从西边出来! 沈王氏朝身侧跟着的罗妈妈道,「罗妈妈,你陪她们一道。」 罗妈妈颔首应好。 沈娇和沈柔脸上的热情瞬间去了多半。 罗妈妈是沈王氏身边的管事妈妈,约束人的本事多了去了,有罗妈妈跟着,她们还能瞎跑到哪里去? 两人脸上忽得都有些不怎么乐意了。 可先前话都出来了,当着舅母王惠氏的面又不好收回,只得让罗妈妈跟着往寺中去。 王惠氏和沈王氏也才由寺庙门口的沙尼领着入了寺中。 清和寺是远洲城内的百年古刹,有得道高僧坐镇,香火旺盛,平日里自各处来上香祈福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早前柳王氏便是嫌清和寺晨间太过拥挤,上香的人太多,这才约了晌午过后。再加之今日有雨,清和寺中更是难得清静。 佛堂中的僧人在殿中齐齐诵经,有高僧闭目敲着木鱼,亦有僧人在大殿角落里随着经文撞钟,庄重而肃穆,宏达而慈悲…… 殿中齐齐的诵经声、木鱼声和撞钟声,依稀传到后苑的禅房里。本就安静的禅房里,顿时多了几分禅意。 苏锦俯身,慵懒脱下鞋袜,插在鬓间的珍珠步摇晃了晃,青丝扶过修颈与脸颊,她轻轻叹了声。 鞋子先前是在水中浸湿透了。 今日的雨虽不大,但清和寺外有积水。 她本就来迟,也远远见到舅母和姨母一大摊子人都在寺庙外等着。她若是绕开这清和寺门前的积水,多走出一大段,旁人只怕都看在眼里。 今日柳家理亏,她只要不是糊涂,也得就着积水踩过去,堵旁人的嘴。 沈王氏与老太太早前在闺中关系便不怎么好,鸡蛋里挑骨头的时候也多。更何况,今日又确实是老太太不对,既让沈王氏抓到把柄,她总不能在沈王氏面前打了老太太的脸去。 老太太是她婆母,她需得维护老太太的颜面。 惯来家中姐妹都鲜有不攀比纷争的,大户人家亦是如此。 闺阁中就有的执念,嫁人之后亦不会少。 苏锦不是和事佬,亦不想过多掺和老太太姐妹之间的事。 好在舅母惯来待她亲厚。 她亦知方才是舅母同陶敏与她解围。 在远洲城,也就陶敏能与她说些体己话。 今日,也是她想来见舅母与陶敏了,所以老太太先前闹的这出幺蛾子她也没怎么在意。过几日便是爹爹的忌日,她也想在寺中给爹爹点盏功德灯。 鞋袜脱下,苏锦身子微微颤了颤。 她惯来畏寒。 先前鞋袜都在积水中浸湿,眼下,寒气似是从脚底忽得窜了上来一般。 今日亏得白巧机灵,听到老太太让人唤她去长宁苑,又说起痛风的事,便料定是老太太犯了懒,想要她顶替外出。 这几日外头都在飘雨,白巧提前让人备好了衣裳和鞋,她此时才不至于捉襟见肘。 白巧知晓她寒透,又端了热茶来。 苏锦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才觉方才的寒气似是去了几分。 白巧便又撑了伞,将苏锦换下来的衣裳和鞋袜先行拿回寺外候着的马车上去。 小姐同陶二奶奶许久未见,应当有不少话要说,白巧借机离开。 今日下着雨,苑中近乎无人。 偶尔往来禅房的,也多是小沙尼。 禅苑清净,陶敏轻声道:「真赶巧了,原本也是想要来寻你的,正好你今日替姑母来了清和寺。」 苏锦抬眸笑笑,询问般看她。 第5章 陶敏神秘道:「母亲的表兄在京中,听说这次春闱早了几日放榜,你可得了消息?」 春闱放榜,苏锦微微怔了怔,那便是同柳致远有关了。 陶敏见她怔住,继续道:「这消息若是没从柳家传出来,母亲这边也不好上门给姑父姑母道喜,可照说,表兄若是高中,应当先有消息给家中传回来才是……」 苏锦摇头,没有作声。 陶敏愣了楞,遂宽慰道,「许是我心急了,消息还未传到远洲城来罢了。」 苏锦也不清楚其中缘由,便也未应声。 只是陶敏言罢,忽然想道,「表兄这两日有没有给姑父捎信?会不会……是姑父这头还未同你和姑母说起?」 苏锦想了想,亦摇头:「不应当,父亲一直盼着家中高中,若京中真有消息捎回家中,父亲眼中是藏不住事的,更也不会瞒着母亲。」 苏锦同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朝夕相处了三两年,这些了解还是有的。 陶敏也觉得苏锦说得不错,便又笑笑,「那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说不定今日便能消息来远洲了……」 苏锦笑笑,未置可否。 陶敏忽然凑到她跟前,朝苏锦叹道:「对了,苏锦,表兄既是高中了,柳家自然光耀门楣,但你面上亦有光。能在春闱高中,那至少也是前三十的进士,朝中多少是有任命的。届时表兄去到何处赴任,你定是要同表兄一道去的,也就不用呆在这远洲城了……」 早前柳致远是借静心读书的名义入京,与苏锦常年分居两处。 眼下既是高中,便要走马赴任,哪有婚配了朝廷命官上任却不带夫人的?怕是要被人诟病。柳致远断然没有再将苏锦晾在远洲城,他单独去赴任的道理。 在陶敏看来,苏锦应是苦尽甘来了。 陶敏眼中笑意更浓,「可还记得早前在寺中求的签?就是德圆大师解签的那次?」 苏锦礼貌笑了笑,她自然记得。 陶敏已先叹道,「当时解签,德圆大师就说你命里带了滔天的富贵!眼下表兄高中,若是留京赴任了,成了京官,过些年扶摇直上,你这不是富贵了吗?」 苏锦淡淡垂眸。 那她的大富大贵应当也与柳家没有关系。 这样的话,自幼时起她便听了数次。大富大贵,贵不可言,不可言状…… 她都能倒背如流。 佛堂解签,道士算命,还有早前平城里外来番僧见了也如此感叹过。 听得多了,家中便也有几分信了。 尤其是祖母。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祖母感叹最多的便是此句。 那时爹爹虽在军中任职,官职却不算显赫,其实不知苏家日后是否当有此富贵。 但祖母却上了心。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世上最好的屏障,莫过于教养。 祖母与母亲商议,当请京中的鸿儒和管事妈妈来教养她与弟弟。 平城地方小,眼界自然比不得京中。所以苏家虽是武将之家,祖母却倾尽嫁妆,请了京中的先生和早前大户人家退养下里的管事妈妈来教养她和弟弟…… 想起许妈妈,苏锦眸间淡淡暖意。 祖母请来的管事妈妈姓许,名唤许流知。 年纪虽有些大了,眼花,却心如明镜。 听闻许妈妈早前曾在国中盛极一时的人家做过管事妈妈,到后来,京中不少世家还会给许妈妈颜面。许妈妈却应了祖母的邀请,来了平城。 许妈妈从未教过苏锦女红,亦不干涉她的兴趣。 许妈妈教她的是读书静心,煮茶宁神,凡事刚则易折,过柔不立。也教会她,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她耳濡目染,悉数记在心底。 后来许妈妈过世,弥留之际还牵着她的手道,唤她尹玉…… 她自是认不得尹玉,也未听家中提起过何人唤作尹玉。 她想,许是许妈妈在弥留之际,想起了早前的故人? 她记得她握着许妈妈的手,听许妈妈朝她说道,日后,如日中天时要留有余地,低谷之际要耐得住心性蛰伏。 这一生很长,许是父母、祖辈不能陪她走完一生,她当寻能执守一生之人。 她从未忘记过许妈妈的话,便也知晓,同她执守一生的人,不是柳致远…… 苏锦端起茶盏,轻轻抿了口。 眸间沾染了些许氤氲。 许妈妈过世后不久,柳老太爷便来了苏家求亲。 她曾听祖母私下里同爹爹提起过,当年平城遭过洪灾,洪灾来得突然,让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柳家和苏家有了交集。 那时苏锦的祖父尚幼,和家人走散,与柳家走到了一处。 柳老太爷的父亲,也就是柳致远的祖父,曾给她的祖父几个面饼充饥,祖父一直记在心中。 拾人恩惠,应当回报。 所以祖父一直记得柳家。 祖父过世前让爹爹去柳家探望,柳家也是如此同苏家搭上了关系。 不过都是祖辈上的事情,爹爹既去柳家探望过,便也算承过祖父的心意了。 第6章 后来两家的走动也不算多。 她只听爹爹从远洲回来时,同祖母提起,柳老太爷的大儿子名唤柳致远,在远洲的年轻一辈中还算小有才气…… 后来,忽有一日,柳老太爷来平城登门求亲。 爹爹和祖母都免不了吃惊。 苏家同柳家关系不算深,远够不上能做子女亲家。 两家家中又隔得远,实在没什么好结亲的缘由。 后来是柳老太爷在家中求了祖母和爹爹多时,最后还拿了苏家祖上曾承了柳家的人情说事,祖母和的爹爹才不好意思直接将柳老太爷拒绝了去。 爹爹惯来待她亲厚,不会因为趋炎附势就将她的婚事当作政治筹码来高攀旁人;亦不会迂腐到仅凭柳老太爷口中几句话,便将她嫁到柳家。 爹爹给她定下这门婚事,是说早前见过柳致远,确实无论相貌谈吐都算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柳家祖上虽是远洲有名的书香门第,但眼下已大不如前。近年来朝中日益腐败,科考场中若无关系能难入围。柳家没落多久了,哪里还能在朝中能攀得上什么人情关系? 苏家却不同。 苏家在朝中算是有些隐晦人情,亦能用在柳致远身上。苏锦若是嫁去柳家,虽是高门低嫁,但柳家只要明事理,便会善待苏锦。 而柳老太爷也确实在爹爹面前拍胸脯保证过,他与老太太都定然拿她当亲闺女照看。 祖母那时想,佛堂解签,道士算命,外来的番僧都说过她命中带了富贵,或许,指得便是她日后的夫婿。若柳致远有出头一天,他们夫妻二人又是年少时便相互扶持,那情分自然是旁人比不得的。 苏锦日后也能在柳家过得顺遂。 父母之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 嫁去柳家,是爹爹和祖母为她计深远。 初到柳家时,她也曾怀了少女心思,从平城来远洲的一路上,对素昧蒙面的柳致远期盼过。 但新婚夜时,柳致远眼中的厌恶和憎恨,她花多少时间都改变不了。 她嫁去柳家的三年,越渐想明白一事——她命中富贵与否,都应与柳家无关。 所以柳致远有无高中,她其实都并不关心。 苏锦放下茶盏,不知可是寺院中的茶香更易让人静心的缘故,早前听陶敏提起柳致远高中时,她心中稍许有的波澜,也很快在半袖茶香中很快淡去。 「去寻舅母和姨母吧,勿让她们再等了。」苏锦转眸看向陶敏,美目顾盼,如韶光明媚。精致的五官又似镌刻一般,于明艳动人里带了几分亲近与温婉。 陶敏一个女子,都不觉看呆了眼。 稍许,陶敏在心中更正。 应是柳致远瞎了眼。 ☆☆☆ 出禅房的时候,苑中的雨尚未停歇。 白巧正同陶敏的婢女在苑中说着话,见苏锦与陶敏二人出了禅房,两人便各自撑了伞,快步迎了上来。 屋檐下,陶敏一面等候,一面朝苏锦叹道:「这稍后,只怕要在寺中用晚饭了。」 王惠氏惯来信佛,每回来寺中都会待上好些时候。清和寺又在城郊不远处,在寺中用过斋饭再回府中也来得及。 陶敏是王惠氏的儿媳,知晓这顿斋饭是躲不过了。 苏锦笑了笑,「清和寺的斋饭远近闻名,有不少人都是慕名前来的……」 她倒与旁人不同。 陶敏心中不免唏嘘。 她并非是嫌寺中的斋饭不好,只是菩萨的饭惯来要吃三碗才算心诚,可那盛饭的师傅回回见了她,都说她面相带善缘,也因得要广结善缘,每次都给她盛上满满一碗。 她也知晓那师傅是好意,可她一个羸弱女子,饭量能多到哪里去? 可这寺庙佛堂的规矩,菩萨的饭,若是盛了,便要诚心吃完,她心中叫苦不迭,也不知这大师眼中的众生平等去了何处…… 苏锦忍俊:「那稍后让人先去明和斋走一趟,给打斋饭的师傅提前说一声便好,大师必定不会为难你。」 陶敏眼中微讶,悄声道:「还能如此?」 难怪她回回都见苏锦都淡然端坐,不急不缓,原是有法子的。 苏锦笑笑:「放心吧,大师会慈悲为怀的。」 不过陶敏却轻声叹道:「只是,我怕母亲介怀。」 苏锦支招:「那便让白巧去说,舅母就想不到你头上了。」 陶敏遂也启颜,眉间的愁色少时间便去了八。九分。 也恰好白巧和陶敏的侍女撑了伞来。 两人便一面亲近说着话,一面从禅房往寺中另一方向走去。 ☆☆☆ 见她二人离去,柏子涧才从樑后绕回了一侧的禅房处。 这禅房就在先前苏锦待的禅房隔壁。 禅房中,两个锦袍男子正在案几前对坐。案几上放了棋盘,黑白棋子各执一方,显然已下了些时候。 柏子涧折回时,柏炎正好落子。 柏子涧拱手道:「侯爷,探过了,方才隔壁禅房确实只是两个妇人,苑中也只有两个丫鬟婢女跟着,并未旁的可疑之人。」 柏炎瞥了眼柏子涧,原本平淡的眸子里稍微滞了滞,遂又起身踱步至窗口处,目光瞥向先前那道身影。 第7章 京中的世家贵族多豢养心腹侍卫,这些侍卫也大都随主家姓。柏子涧既是柏炎身边的心腹侍卫,亦是柏炎在军中的副将。 此番大军凯旋,班师回朝,柏炎在朝中告假两月,离京来远洲处理私事。正好借这清和寺做掩蔽,与安阳侯世子陆朝安见面。 当下时局不定,国中诸多势力暗潮涌动,柏炎与安阳侯府私下碰面之事不宜让外人知晓。安阳侯世子陆朝安也是从百里之外的滔洲赶来。 大隐隐于市,这清和寺惯来香火鼎盛,正好做二人见面的屏障。 今日有雨,寺中的人并不多。 后苑禅房清净处,柏炎刚与陆朝安照面,隔壁禅房中便来了人。 听这声音,还应当是两个妇人。 久在军中,柏炎亦习惯了谨慎行事,陆朝安亦不是冒失之人。 两人四目相视,即便知晓隔壁只是两个妇人,在未确定实情之前,柏炎与陆朝安都默认噤声,不作只字片语。 既然都千里迢迢来了远洲,也不急在这一刻。 两人都有城府,便都有耐性等。 柏子涧出了禅房打探,禅房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水随着风,不时「噼啪」敲击窗棂。 禅房中除却雨滴「噼啪」敲击窗棂的声音,便是苑外隐约传来的诵经声和木鱼声。隔壁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也都隐在诵经声和木鱼声中,听得并不真切。 只是隔壁禅房中的声音未停,絮絮叨叨,似是短时间内也没有停的迹象。陆朝安先耐不住性子:「这是远洲城,你我二人可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陆朝安原本也是试探着说与柏炎听的,柏炎却伸手取了黑白子,清冽道:「不急。」 陆朝安看了看他,嘴角微微勾了勾。 遂也不再提。 对面是柏炎。 京中和军中都是出了名的平阳侯。 柏炎开口让等,他只能耐着性子陪着等…… 许久过后,伴随着女子的嬉笑声,隔壁禅房屋门终于嘎吱一声打开,快坐不住的陆朝安如释重负,遂在心中叨念了一句「终于……」。 目光瞥向对面,却见柏炎眸间并无波澜,仍在执子落子,好似全然不闻一般。 陆朝安心中叹了叹,难怪父亲说,柏炎是沐老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心性也如沐老。 他倒觉得,两人的心思都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才是。 让人猜不透。 稍许,等这嬉笑声远去,柏子涧折回,说探明先前确实就两个普通妇人,陆朝安忍不住嗤笑一声:「柏炎,看来你我二人还真是小心过了头,这里是远洲城,又不是旁的地方……」 只是陆朝安话音未落,却见柏炎已起身,踱步到了禅房窗口。 柏炎右手稍作迟疑,还是推开先前那道一直被雨滴砸得「噼啪」作响的窗户。 下一刻,目光便聚焦在苑中那道身影上,一直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禅房后苑的长廊尽头。 柏子涧稍许诧异。 他跟随侯爷多年,少见侯爷如此。 柏子涧又仔细在记忆中搜寻一番,他确信,早前在别处并未见过刚才那两个妇人,他跟随侯爷的时间不短,实在想不出那两道背影有何值得侯爷关注的? 陆朝安便也上前,见柏炎目光停留在方才那两道身影上,似是想起什么,哂笑道:「原来你方才是在看……」 柏炎的目光并未在那两道身影上久留,身影在长廊处消失,柏炎出声打断得恰到时候:「说正事。」 陆朝安语塞。 柏子涧是柏炎心腹,知晓哪些事当听,哪些事不当听。 此番安阳侯世子陆朝安来远洲城见侯爷,本就是机密之事,柏子涧退出禅房时,正好听到陆朝安问道:「父亲是问,此事沐老可知晓?」 柏子涧微楞。 朝中被称为沐老的只有一人——前任宰相沐敬亭。 沐老是三朝老臣,在朝中素有威德,只是早些年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了。 侯爷是沐老的学生。 近年来,宫中行事多诡异古怪,沐老叮嘱过侯爷小心谨慎。 侯爷也听沐老的话。 便是方才的场合,换作旁人,许是并不会放在心中。 但侯爷有分寸。 柏炎也却是听了沐老告诫的,越是不明朗的时候,便越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朝中并非他柏炎一人按捺不住,他有的是耐性,坐山观虎斗…… ☆☆☆ 柏子涧侯在禅房外。 禅房中,柏炎同陆朝安密谈了近一个时辰,遂才起身。 他还需尽快赶回滔洲。 「你且等我消息。」临行前,陆朝安嘴角勾了勾,「咋俩京中见。」 柏炎颔首。 天还下着小雨,陆朝安刚撑了伞走出,在雨中又转身,半拢了眉头,满是兴致地看他:「你是真谨慎到此种程度,特意约我来远洲城掩人耳目,还是一时兴起?」 陆朝安若是不问,心中不爽利。滔洲到远洲城一百余里,他要在路上折腾几日不停歇才能一个来回。 京中同,滔洲本是三个方向。 第8章 若不是柏炎要来远洲,他岂需这般大费周折? 柏炎想也不想,「你多虑了,我来寻人。」 陆朝安好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忍不住嗤笑一声道:「我火急火燎跑了百余里,马都跑死了一匹,你这却是来远洲寻人的,敢情我一个……」他是想说他堂堂一个安阳王世子,可又想起眼下身份还需谨慎着,便又噤声,只伸手指了指他,没好气道:「柏炎,你给我记得!」 柏子涧怔了怔。这话,似是京中少有人会对侯爷说。 毕竟,他家侯爷是真记仇,又护短! 京中没人会想着让侯爷惦记他。 果真,陆朝安脚下滞了滞,似是也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又撑伞转身,嘴角抽了抽,朝他道,「得了,你还是别记着好。」 柏炎嘴角难得勾了勾。 待得陆朝安走远,他才敛了笑意。 他没骗陆朝安。 他确实是来远洲寻人的。 四哥过世得早,他应了四哥要照顾苏锦。 他许久没有见过苏锦了,只是听闻她嫁得好,他班师回朝,千里迢迢来远洲看她,途中便听说了柳致远高中,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 三月初春,细雨纷纷,烟垂淡淡下的清和寺仿佛镀上了一层薄薄清晖。 自禅房出寺,柏子涧去寻马车夫:「劳烦,还需去趟城西柳家。」 原本阖眸打着盹儿的马车夫忽得便醒了,赶紧摘下斗笠,连连点头应声。又麻溜跳下马车迎候,不敢怠慢了去。 今日这客人瞅着面生,却是个不好糊弄的主。 做马车夫这行当的生意久了,看得最多的便是这过往的形形色色的路人,最考得便也是一幅眼力罢了。 车夫对柏炎印象深刻。 柏炎身材颀长挺拔,目光深邃,因常年在军中缘故,皮肤略偏小麦色,但细看之下,五官却透着几分清逸俊朗,又和着说不出的英气与刚毅,让人过目不忘。 柏子涧的腰间佩了刀,右手习惯性按在刀柄上,目光虽和善,却下意识警觉四顾。 应是军中之人。 而且,还都是军中的贵人。 马车夫不动声色间拿捏了几分。 清和寺去城西柳家不算远,柏子涧好似随意般找马车夫打听柳家之事,车夫是远洲当地人,知晓当地的人情世故。 在远洲,柳家算大家。 车夫不敢大意,便知无不言。从柳家祖上说到柳家近况,说的多是柳家的平常之事,之前也都听过,并无特别之处。 车夫心里明镜着,贵人要去柳家拜访,他有些事当说,有些事也不当他这个车夫来说。 末了,车夫只大概提了提柳致远,说起柳致远早两年娶了位平城来的夫人,但似是拜堂成亲之后不久,就回了京中,他夫人留在远洲,好似一年到头也回来不了几日。 听到此处,柏子涧目光微微滞了滞。 余光瞥向柏炎。 自清和寺离开,柏炎似是一路都望着窗外,稍许有些出神。 柏子涧少有见他如此。 只是先前车夫那句柳致远拜堂成亲后不久就回了京中,他夫人却留在远洲,柏子涧知晓他一定听到,只是目光并未从窗外移开,神色也竟如常。 柏子涧不再多寻马车夫问话。 新婚燕好,柳致远入京,苏锦留在平城? 柏子涧眉头微拢,许是,这段婚事并没有想象中好…… 柏子涧瞥目看向一侧的柏炎,他都能想到的事,更勿说侯爷。 柏炎没有出声,目光淡淡扫过窗外。 也只有亲近如柏子涧,才明显感觉有人脸色黑了几分。 柏子涧也看了看窗外,离黄昏尚还有些时候。他们原本是想去柳家见过苏锦便走的,但眼下,柏子涧心中隐隐觉得,今夜许是要留宿远洲城了。 马车外依旧阴雨绵绵。 柏子涧脑中莫名想,今日会不会凭空惊雷…… 思及此处,柏子涧咽了口口水。 目光看向柏炎,柏炎指尖轻叩,掩了旁的情绪。 ☆☆☆ 城西柳府,老太太柳王氏正舒服躺在长宁苑的外阁间中。 一个小丫鬟蹲着捶腿,一个小丫鬟俯身给她缓缓按着头,老太太则打盹儿做着美梦。 美梦里其实也无他,也就是和宋老太太等几个她常年的牌搭子在牌局上,她摸了一手绝世好牌,一路顺风顺水,最后一张牌抹在手中,若是摸成了对儿,胡了便是大四喜啊! 宋老太太几人都神色高度紧张,坐立不安着。 许是梦里的缘故,这几人的面容都有些夸张得扭曲,唯独眼珠子都一动不动盯向她手中的那张牌,似是连大气都不怎么敢出。 老太太竟也不着急摸起牌了,而是指腹反复搓了搓,稍许,竟搓出了这牌的纹路来,我的天,真的是这张大四喜的牌! 老太太只觉血气上涌,喜从中来,「我胡……」 只是这「胡」字尚未吐完,脸上却带着欢愉之色,便被一侧的丫鬟连翻摇醒。 老太太正沉浸在梦中大四喜的剧烈欢喜中,忽然睁眼,竟有些怔忪,一时还未从浓烈的欢喜中抽离出来,目光有些呆滞。 第9章 唤她的丫鬟有些吓住,又小心翼翼唤了声:「老太太?」 老太太缓缓转眸看向她,木讷道:「我的……大四喜呢?」 丫鬟脸色有些僵。 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老太太痴迷牌九得很,这是白日做梦,梦到了大四喜,正欢喜着呢,忽然间被打断了,怕是免不了要恼火的。 丫鬟咬唇,低眉道:「老太太,您……方才……是做在梦呢……」 老太太还未全然从先前的喜庆中抽离出来,却忽然被告知是在做梦,老太太果真如一盆冷水浇下来,诚如丫鬟意料,老太太忽得追胸顿足道:「既知我这老婆子在做美梦,那让我做便是了!为何就是见不得我好,非要唤我起来做什么!哎哟,我的大四喜啊,我这也就在梦中能看看,这们这些没眼力价的,终日就见不得我好,巴不得我一做梦就醒可是……」 老太太的捶胸顿足就差演变为泣血。 丫鬟惯来是知晓老太太套路了,当下,连忙跪了下来,「老太太恕罪,奴婢哪敢,是……是府中来了客人……」 嗯,来了客人?老太太的「泣血」忽得停了下来,仔细了问:「哪儿来的客人啊?」 丫鬟应老太太话:「是京中来的,瞧着模样,应当是府中的贵客……」 听闻是京中来的贵客,老太太赶紧正襟危坐了起来,一面拿了手帕擦着眼角挤出来的几滴眼泪,一面碎碎念道:「怎么来了贵客不早说!轻重缓急知不知道?」 丫鬟心中委屈。 若不是怕怠慢贵客,被老太爷和老太太二人责罚,谁愿意冒险去扰老太太清梦?只是这委屈,丫鬟说有口说不出,只能咽回肚里去。 这府中,老太爷是惯来不怎么管事的。 老太太更不必说。 若是夫人在府中尚好,只是今日夫人替老太太去了清和寺,否则,她也不会硬着头皮来顶撞老太太。 老太太却已起身。 致远尚在京中,春闱又刚过,莫不是京中来送消息的人? 再一联想,似是听柳老太爷说起过报喜官一事。 哟,老太太眼中当下流光溢彩,若是能劳动报喜官亲自前来,那起码是进士前十三名了! 进士前十三位,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我儿真高中了? 老太太赶紧了问:「可看清楚了?是报喜官?」 报喜官?丫鬟哪里知晓,只得缓缓摇头。 老太太这才反应过来,这些丫鬟婢子哪里知道这些。 当下也不多管了,唤了人来给她更衣。既是京中来的客人,她自要穿得堂堂正正得出去,是报喜官自然更好,便不是报喜官,那也是京中来的贵客! 老太太想了想,又让人赶紧去寻老太爷回来,就说京中来人了。 这档子时候,老太爷不在怎么好! 这盼星星,盼月亮得盼了一辈子,许是真盼得儿子高中了,还不早些回来! 这京中来的客人,即便不是为了儿子高中之事,这家中也有当家做主的招呼着。 小厮连忙照做。 老太太这头又稀里糊涂得让人赶紧穿戴好,寻人交待了一声,「打赏的银子备些。」 一侧的赵妈妈应好。 老太太还不放心,又嘱咐道:「多备些,不能寒碜了我们致远的颜面,日后还要同在京中,传出去也不好听。」 赵妈妈又应了声好。 这些都嘱咐过了,老太太才挺了挺身子板,又清了清嗓子,这才由身侧的赵妈妈扶着往偏厅去。 柳家是书香门第,惯来有讲究,府中招待贵客都在偏厅。如今柳家虽没落了,这些规矩柳老太爷还是固守的,家中的下人也都知晓。 故而来了客人,又听是京中来的贵客,下人们便在知会老太太之前,就往偏厅引了。 这偏厅也有讲究。 偏厅内堂有主座和次座,是正式会客用的,譬如家中来了亲眷之类就在主座和次座这里接待。偏厅一侧还有一扇六扇屏风,屏风之后还有处突出的小厅,与苑中的花苑相连。 这等雅致之处,才是真正用来招呼贵客用的。 旁的人家未必有,但柳家有。 当下,门口的小厮恭敬将柏炎迎到这屏风后的小厅中落座,又请了丫鬟来厅中伺候茶水。 军中多年养成的习惯,柏子涧环顾四周。侯爷在,他需确认四周安全。 柏子涧踱步到小厅花苑处,只见偏厅内的这座小厅景致绝佳,更颇有些意境。 这些书香门第,尤其是有百年历史的书香门第,家中任何一处景致都不是白给的。要么引经据典,来源于某处典籍,要不出自特定的场合,营造宁静致远的意味。 苑中的一草一木,屋中的陈设布置都有讲究。 这些书香门第的底蕴,普通人家根本仿不出韵味。柳家这座宅子应是柳家祖上留下来的,至少有百年之久了,是座宝地。 确认无样,柏子涧又踱步回柏炎身后,朝柏炎拱了拱手。 奉茶的丫鬟没有多留意。 小厮特意告知了一声老太爷眼下不在府中,已去请老太太来了,老太太稍后就到之类的话。言罢,便躬身行了礼,准备退出去。 第10章 柏炎却轻声唤住,淡淡:「请问,苏夫人可在府中?」 他本就是来看苏锦的。 眼下柳老太爷不在,府中已去请了老太太,但他想见的人是苏锦。 那小厮见他问起来的人是夫人,眉头微微拢了拢,如实应道:「二位是来寻夫人的?那便有些不赶巧了,我们夫人今日才随舅老太太和姨老太太去清和寺了,想是,要赶回来也都是入夜的事了。」 清和寺? 柏炎和柏子涧对视一眼。 他们方才从清和寺赶来。 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莫名的,柏炎想起今日禅房中的那道身影来。 俯身脱着鞋袜,身姿优雅而绰约,旁人在一旁说着话,她却娴静莞尔,侧颜剪影在禅房中的流光掠影中,透着耐人寻味的温婉妩媚。 他不由多看了一眼。 当时陆朝安尚在身后烦躁不安,他怕声音传到隔壁,便让子涧将隔壁禅房的透光塞回。 心中,却反复想的都是先前禅房中的画面。 后来听声音,应当是人离去了。 他鲜有这般对一个女子好奇过,遂也不合时宜得起身跟去禅房窗边打量。 长廊转角处,他也正好见到那半个背影。 身后的丫鬟替她撑着伞,雨滴落在油纸伞上,她转身的时候,正好唇畔微挑,烟垂淡淡里似是藏了一丝清淡的绮丽。 他想多看两眼,人已消失在走廊尽头。 盘了发髻,是已经嫁人了。 他眸间黯沉。 柏炎指尖轻敲桌面,不知为何,当下竟会想起今日寺中的一幕…… 小厮见他二人没有旁的吩咐,便退了出去。 柏炎端起茶盏,又抿一口。 稍许,偏厅之外有脚步声传来,应是府中来人。 柏炎放下茶盏,目光迎上屏风之后的身影。 老太太柳王氏正由身侧的赵妈妈扶着,一面说着话交待着稍后要见她眼色行事,一面快步入了偏厅,往屏风后的小厅处来。 临到屏风处停下,小厮悄声通气,说客人在问夫人。 老太太脚下踟蹰,是来寻苏锦的? 不是京中来的人吗? 老太太一时有些怔忪,但很快又反应过来——那这说明来得不是报喜官了,报喜官哪里会来府中指名道姓寻苏锦的? 老太太空欢喜一场。 可既是来寻苏锦的,便好歹也是苏家的亲戚。她这个做婆母的,理应当去招呼一声。 老太太深吸一口气,既是当着苏家的亲戚,她当要拿出些苏锦婆母的气度来…… 「老太太!老太太!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偏厅中,又一小厮跑来。 老太太不耐烦得瞪了瞪眼。 这一日里,她经历了梦到大四喜这样的大喜,又从大四喜到突然梦醒的大悲,又料想是报喜官来了府中的大喜,临到跟前竟发现是苏锦亲戚的大悲。 这才刚准备去见苏家的亲戚,这又唤着「天大的喜事」来了! 老太太心中都烦了。 忍不住啐了一口,不满叨念道:「这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慌慌张张得做什么!」 这一日里竟给她折腾的。 小厮赶紧作揖:「是天大的喜事!老太太,大爷……不不,大人高中了,报喜官亲自来府中报喜了!!」 「高……高中……报……报喜官……」老太太似是舌头都捋不直了。 倒是一侧的赵妈妈等人,都朝老太太躬身道喜。 老太太这似是才反应过来,忽得一瞬,竟笑得连嘴角都拢不上了。 一面欣然接受着一众家仆的祝贺,一面双手合十叹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祖上积德!祖上积德!也不枉我这老婆子在佛祖面前求一场……」 老太太念及此处,似是忽然想起今日竟糊涂得偷懒没去清和寺,便又赶紧噤了声,生怕打了妄语佛祖怪罪,这才下意识捂了捂嘴角,却又藏不住心中喜悦,朝小厮问道:「报喜官大人呢?」 小厮先前也激动得忘了说,这才赶紧应道:「小的光顾着来给老太太道喜了,六子领着报喜官正往偏厅这处来了。」 都已经往偏厅这边来了? 这也恰巧了,小厮话音刚落,偏厅外就有脚步声传来。 老太太轻哼两声,赶紧挺直了腰板,遂又颔首,收腹,脸上微微敛了先前不加收敛的笑意。 柳老太爷都念叨自己要高中念叨了几十年了,她耳朵亦听出了茧。诸如等日后报喜官来家中报喜,要准备好沉甸甸的赏钱,免得日后传到京中因赏钱太少,儿子、被同僚笑话等等。 而她,亦要端庄矜持。 若是高中了,她便是官家夫人,要有官家夫人的秉持,不可像平日在家中这般散漫。 这些陈年旧语,早前念得老太太是不耐烦得很,眼下,却都忽得通通涌入了老太太的脑海之中,有了用武之地。 「老太太,给您贺喜了!」报喜官人未至,声音先至。 这一报喜,老太太险些没站稳,连忙牢牢扶住身边的赵妈妈,叮嘱道:「扶稳了,扶稳了,可千万别让人看出我怯场了,老爷子未回,这家中可就得我撑着不是。」 第11章 赵妈妈赶紧应声。 老太太咽了口口水,人都有些哆嗦了。 ☆☆☆ 小厅内,柏子涧的嘴角忍不住抽了又抽。 暂且不提这柳家老太太就这么将侯爷彻底晾在了脑后,这侯爷在京中还未受过如此待遇不说,就说柳老太太听说报喜官来了府中这等浮夸行径,柏子涧就忍不住心中嘀咕——这柳家,似是和想象中书香门第有些不同…… 柏子涧说不好当下心中奇异的感受,只得有些担心得看向柏炎。 来远洲前,他便听侯爷不止一次提过,说苏锦嫁得好,柳家是书香之家…… 好像有些打侯爷的脸…… 报喜官的声音让老太太狂喜了好一阵子,这人才步入偏厅当中。 报喜官自京中来,赵妈妈扶老太太柳王氏迎了上去。 「老太太,不,老夫人!给您贺喜了!」报喜官一面报喜,一面作揖。这声音,动作,表情,配合得三位一体,就是俨然讨喜的范儿。 老太太登时笑得合不拢嘴。 报喜官层层推进:「柳大人春闱高中,殿试时又得了陛下青睐,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 探花?!! 这可是殿试第三啊! 老太太柳王氏的耳朵可是都听柳老太爷念出茧子来过的,这状元、榜眼、探花,均是陛下钦点的殿试前三,连官职和赴任都会得陛下亲自授意。 这是泼天的殊荣与福分呀! 能得陛下在殿上亲授的官职,又哪里会小? 一时间,老太太柳王氏犹如踩在云端里漫步一般,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起来。 过往,旁人都是唤一声老太太。 这眼下致远高中封官,她可就是官老太太,旁人都要称呼一声王老夫人的! 「快……快赏,快赏!」老太太整个人都已被抛入云端,眼下只想在云端深处多漫步些时候,千万不要落下,便嘱咐身侧的赵妈妈赶紧给赏钱。 赵妈妈照做。 报喜官都是见惯市面的。 早前听说如今的柳家已不比早年,可这沉甸甸一包银子入手,报喜官还是惊喜的,这柳家也算知晓行情,打赏的银子委实给的不少。 报喜官心中欢喜,便赶着说了不少好听的话,权当为这多出的赏银卖力吆喝几声。 偏厅这头正说着话,偏厅外的脚步声也传来。 老太太转眸,见是柳老太爷回来了。 柳老太爷这是盼了多少年,虽未盼到自己高中,却终于盼到了自己儿子高中。 苍天有眼,柳家终是在他这里光耀门楣了! 论城府,论气度,柳老太爷自是都要优于老太太的。 报喜官又将方才说的话又朝柳老太爷恭贺了一番。柳老太爷一面捋着胡须,一面收敛着笑意,朝老太太问道,「可给过报喜官赏钱?」 报喜官自己笑容满面应道,「给过了,给过了,多谢老太爷和老夫人慷慨。」 柳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是一家人,自然不会给两家钱,这些规矩报喜官心中都是知晓的,也自然不惦记着能多窜些银子了。 他是来报喜的,柳家上下自然都以礼相待。这报喜官的差事途中虽辛苦,却是正紧的朝廷差事,到了各家府邸更是被人捧着、供着,银子也赚得多,其实是份美差。 故而京中做这差事的,也大多是家中在朝中有些关系的。 报喜官心中想着,这档子报喜也差不多了。却似是,还是未见到柳致远柳大人的夫人,照说这也应当是一并见见的…… 报喜官除了报喜,还要回朝中通告高中之人家中情况,但这些都是锦上添花,有则好,没有也不是他当合计的,他已做好分内的差事,当下,就等着柳家人安排个住处给他歇息一日,就返程回京了。 果真,柳老太爷是懂行当的,「京中来远洲路途遥远,大人舟车劳顿,若不弃,便在府中歇一日吧,明日打点好了,再行返程。」 报喜官却之不恭。 这头,柳老太爷刚唤了小厮引路,报喜官也才走出两步,柳老太爷又忽然唤住:「大人且留步……」 报喜官应声回头:「老太爷,您说。」 柳老太爷自是满面春风还未散去,脸上还挂着春意在,又并着有些好奇,朝他打听道:「敢问大人一声,致远既在殿试上被陛下钦点为探花郎,朝中可已安排他赴任的官职?我与他母亲都不在京中,也不知晓具体。」 柳老太爷话音刚落,报喜官这端倒是诧异了:「老太爷,您……」 报喜官顿了顿,遂又开口反问道,「您不知晓?」 他这报喜官照说也是朝廷命官,是朝中专门安排来为前十三名的进士家中送正式喜报福音的。 换言之,他是等走完了正常手续才拿到的喜报前来远洲城送信的。说白了,就是朝廷官方送个证明出来。 但中探花这么大的事,殿试上自然是亲授了官职的,换作以往的人家,早就修书一封,将来龙去脉同家中说得清清楚楚,家中早已欢天喜地,等报喜官来家中,就是添个好彩头的。 可这柳老太爷这头,竟是问他柳致远柳大人的官职?在何处赴任? 第12章 报喜官有些迟疑,便是这位柳致远柳大人不知晓这其中的约定俗成,这京中也定是有人提醒的,报喜官心头隐约觉得何处不对…… 果真,柳老太爷这头也懵懵摇头。 报喜官便知这探花郎是真的未提前告知家中一声赴任的消息。 这便奇了。 合则今日他也是来报喜的,就是何处不对也是柳家家中的事,伸手不打笑脸人,报喜官便再躬身行了个抱拳礼,朝柳老太爷躬身道:「恭喜老太爷,柳致远柳大人得了陛下钦点,授翰林院编修之职。即日内,需亲自回家中报喜,且等见过父母,便可携家眷启程赴京中任职了。」 翰林院编修是什么职位? 老太太好似兀得从云端踩空,一朝落地。 这都中了进士三甲了,不得安排个什么知府、侍郎或是员外郎的职位吗? 老太太对官家知晓得不多,这仅有的知府知县侍郎员外郎还都是平日里四处听来的。 殿试春闱三年一届,探花郎可不是凤毛麟角吗?怎么就安排个什么翰林院编修就完了? 见老太太一脸懵,报喜官也有些懵。 看模样,老太太似是全然不知翰林院编修是做什么的。 这柳家怎么……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报喜官这头尴尬着,柳老太爷那头却是喜出望外。 方才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当下,见得老太太正同报喜官大眼瞪着小眼,似是还有要质疑之势,柳老太爷便赶紧制止,朝报喜官作揖道道:「多谢陛下恩典,竟是翰林院编修之职!」 报喜官的脸色这才正常些。 他先前险些就道,这柳家还真是拎不清轻重之人。 这翰林院编修可是正七品之职,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和伴读侍读之事,虽是文书之职,却能熟练掌握朝中政局动向和国中事务。 换言之,就是陛下特意留任在京中之人,待日后再看如何安排。 这是好得很的官职啊! 这都拎不清,就有些掉价了。 好在柳老太爷心中清明。 报喜官也只当老太太是糊涂罢了。 「那便恭喜老太爷和老夫人了!」报喜官眼力何等的通透锐利,当下,便看明白这老太太怕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柳老太爷,他也不在此处多妨碍,这便又行了个礼,随先前那个领路的小厮去落脚歇息之处了…… 这报喜官前脚刚走,老太太果真问起:「怎么,这翰林院编修是个什么职位?我儿都高中探花了,怎么就不是个什么知府、知县、侍郎员、外郎之类的官职?」 老太太是真不知道,但老太太就知道这探花郎是不好中的! 她儿子便中了! 柳老太爷瞥她一眼,正愁找不到机会训她一顿,当下便来了气势:「你好生糊涂,先前还险些让人瞧了端倪去,若再是在人报喜官面前说些什么不敬的话来,致远的前程怕是都要受损!」 老太太果真被吓唬住,怎么就致远前程受损了? 这些年,柳老太爷没少受过老天天的气,难得有的放矢,心中别提多舒坦。 可老太太老实是老实了许多,却还是迟疑问起,「这翰林院编修……是大官?」 柳老太爷嗤笑一声:「你以为那些知府,侍郎,员外郎这么好做?这官场浸。淫几十年都做不到这些位置的人大有人在。这翰林院编修虽不是品级多高的官职,可却是平日能在御前行走的文书之职。做翰林院编修,既能尽快熟悉朝中之事,又与旁的官员都混个脸熟,还能在御前露脸,这是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好事。我们柳家在朝中能有什么关系根基?致远能得这差事是得了陛下喜欢与信任才能留用此职,你这妇人!」 到最后,连你这妇人都用上了! 心中的优越感跃然纸上。 可就唯独这回,老太太对他口中这几字都未曾生气。 反倒觉得,这平日里酸腐的柳老太爷竟是有这么大学识和见闻的,当下,又追问道:「那就是说,我们家致远得了一份天大的好差事?」 柳老太爷重重点头:「柳家今日在朝中能有何根基?眼下,已是致远最好的出路。」 得了柳老太爷肯定,老太太这脸上紧张的神色又悉数隐去,全然换回了先前的欣喜,「我儿致远这是出息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这老婆子日后在远洲城都能抬起头来了,那王惠氏,沈王氏,还有隔壁那宋老太太,城南的张老太太,只怕听了我们致远高中的消息,都得将心中的酸意往肚里吞了……」 老太太真情流露,已全然将小厅中有客之事抛在了脑后,根本想不起来。 而柳老太爷更不知晓有客人在,遂又问起:「儿媳呢?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她?」 这头,柳家总算想起了苏锦来。 「阿锦?」老太太这也才想起苏锦来。 今日下着雨,苏锦还在清和寺中,老太太心中暗道一句不好,只怕要遭老太爷苛责了,当下,也瞒不过,只得支支吾吾交待,「今日不是约了我娘家亲眷一道去清和寺吗?我见这下雨天的,膝盖里痛风,哎哟……」 老太太一面说着,一面就半弯着身子去摸自己的膝盖,「这老。毛病啊,疼得都站不起身来了,可这人都去了,又不好失约,阿锦见我难做,便主动说起要替我去清和寺了……」 第13章 老太太言罢,朝身侧的赵妈妈使了眼色。 赵妈妈一唱一和:「老太太您慢些……」 赵妈妈刚开口,忽然想起方才报喜官说的,这档子该改口唤作老夫人了,赵妈妈便道:「老夫人您先坐下慢慢说,这痛风的毛病要是有犯了,实在遭罪……」 老太太亦在一侧,时而捂头,时而捂膝盖,还不时抬眸瞥向柳老太爷,此地无银三百两。 柳老太爷自然知晓她又在演戏,合则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么拎不清,柳老太爷恨铁不成钢:「你啊你,分不清时候,明知就这几日放榜的消息会来,我怎么嘱咐你的!你还让儿媳去清和寺,这报喜官不见儿媳在,回了京中会如何说我们柳家,如何说致远,你怎么都不多想想!」 柳老太爷这么一说,老太太倒是不装了。 她怎么忘了这么一出,若是传出去,那致远同阿锦…… 老太太这倒有些警惕了。 「让人去唤儿媳了没有?」柳老太爷也不多说了,只是问。 老太太懵懵摇头。 方才,光顾着欢喜和应酬报喜官去了,全然忘了苏锦还在清和寺中。 老太太平日在家中的时候居多,都唤的是阿锦。 少有唤儿媳,苏锦之类。 苑中都是知晓的。 「那还不快让人去寺中将夫人请回来!」柳老太爷这头都发话了,老太太身边的赵妈妈赶紧去做。 显然,老太太心中还在忐忑着。 少时,「哟!」老太太忽得想起什么一般。 这家中还有客人在屏风后的小厅那头呢! 我的天! 先前怎么就被报喜官给打岔忘了,老太太「嗖」得一声起身,柳老太爷吓一跳。 老太太上前,悄声道:「方才报喜官一来,给打岔了,我险些给忘了,阿锦那头自京中来了亲戚,正在小厅那头候着哪……」 苏家的亲戚?柳老太爷微怔。 可当即,又脸色难看得看向老太太,悄声又厉声道「你怎的不早说!你!……」 柳老太爷心中窝火! 先前他二人在偏厅中的那番话,能这般说给外人听嘛! 老太太脸色遂也难看了几分。 她这……不也是一时喜急就给忘了吗…… 「你啊你!」柳老太爷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当下,狠狠甩了甩衣袖,便往小厅处去。 这小厅就在偏厅当中,横竖先前的话是被人全然听了去,他柳家还是书香门第,说方才那些话其实并不中听,柳老太爷心中是恼死了老太太。 可当下小厅中还有客人在,又是苏锦自京中来的亲戚,柳老太爷更不好在偏厅中发作。 老太太快步跟上去,也不用赵妈妈扶了,走路也走得不见慢了。 老太太是生怕老太爷发起火来,会当着外人的面,尤其是阿锦家亲戚的面重重训斥她一顿,那她日后在这府中,在阿锦面前才是做不了人了。 老太太哪敢迟疑。 柳老太爷和老太太终于自屏风后露面。 柏子涧心中已重重吸了口气,又重重叹了口气——这趟柳家之行,他也算开了眼界了,心中对这柳家的日常也算是有所判断,不敢恭维。 此时,柏子涧见柏炎手中握着杯子,既不吭声,也不饮茶,更猜不透侯爷心思。 他尚且如此,那侯爷对这柳家的判断怕是要比他的深刻得多才是…… 柳老太爷和柳老太太露面。 「对不住,对不住,家中有报喜官来,招呼不周。」柳老太爷和柳老太太满脸笑意加歉意,一袭话,很自然得将事情抛给了报喜官,倒将老太太给摘了出去。 柳致远高中,招呼报喜官自然是更重要的事。 他们既是苏锦的亲戚,便也是柳家的姻亲,也应当是理解的。 也好似,是变着方说,他们来得不是时候…… 柏子涧在见识了老太太的行事之后,已不知晓这柳老太爷是大智若愚,还是真愚…… 尤其,还是在侯爷面前。 伸手不打笑脸,柳老太爷和柳老太太应是深谙其中道理,便都笑脸相迎着,柏子涧瞥见侯爷嘴角亦勾了勾,指尖轻叩桌沿。 柏子涧又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不笑,倒还好些…… 一面皮笑肉不笑,一面指尖还扣着桌沿,这已是怒意的前兆。 柏子涧只觉慎得慌。 可老太太这头心中却泛起了嘀咕, 这阿锦家的亲戚,瞧着也是小辈模样,便算是她先前将他忘了,怠慢了,可眼下老太爷这头都带了她来给他笑脸赔不是了,他不赶紧起身相迎,客气问好,他还在等什么! 而且,方才他们不明显是招呼报喜官去了吗? 报喜官是京官,自然是要先招呼的,既然真人都躲这里听到她家致远高中了,不主动出来道贺便也算了,她与老太爷都来示好了,这小辈怎么还端上了,见了长辈也不起身什么的…… 老太太心中的不悦稍许涌起,脸上的笑意明显收敛。有些不怎么友好的意味浮上了面色。 老夫老妻几十年,老太爷端地知晓她这是又要作,赶紧拱手朝着眼前的人行礼,「是柳家怠慢了,实在对不住。」 第14章 这一正式挥袖,正好将老太太给打断拦下来。 老太太莫名看他,意思是,这怎么还给晚辈行起礼数来了? 这不是荒唐吗? 柳老太爷可不荒唐。 既是苏家的亲戚,还自京中来,定然知晓报喜官来家中是何等事情。 可这人却神色平淡,衣着华贵,即便听闻致远高中探花都不怎么动声色,定是非富即贵。 见了他与老太太前来,也未第一时间起身相迎,一是说明原本就居高位,习惯了旁人躬身奉承,二来,先前就已全程听了他与老太太的一番话,觉得苏锦在家中得了怠慢,心中不悦,所以本就是不准备起身行礼的。 同老太太相比,柳老太爷会察言观色得多——一侧的跟班佩着刀,一只手一直按在佩刀上,这应是军中之人的习惯。 柳老太爷心中稍许哆嗦了一声。 京中来人,衣着显赫,又有军中之人做侍卫,方才听了致远高中探花也无动于衷——柳老太爷心中咯噔,这人怕是千里迢迢来看苏锦的。连致远高中之事都未曾放在眼里,柳老太爷忽得想起苏家早前在朝中有些隐晦的关系…… 苏锦的父亲过世,他以为这关系便断了。 可眼下,柳老太爷忍不住背后冒了一丝冷汗…… 想起苏锦嫁到柳家的三年,柳老太爷脸色忽得煞白了起来。 就在老太太看他古怪的眼神时,偏厅中小厮兴匆匆得脚步声传来,也顾不得他们在小厅中见客,拱手兴奋道:「老太爷,老太太,大人回府了!」 大人?哪个大人?老太太愣了愣,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柳家家中的大人可不正是他的儿子柳致远吗? 致远回府了!老太太眼中的喜色已关不住。 老太爷却连掌心都犯出了冷汗。 清和寺外,沈王氏同王惠氏说了些话,又同苏锦嘱咐了几句,便先带沈娇和沈柔两个女儿上了马车。 今日本是来吃清和寺中斋拜佛的,赶巧寺中人少,各殿的佛祖都挨个拜过了,也随喜了功德,只是这斋饭尚未来得及用,罗妈妈在一侧提醒说,雨势似有越下越大的迹象,夫人看看? 沈王氏才留意起天色来。 沈府在远洲城最北面,清和寺在最南端,沈府同清和寺离得最远,中途还有一段不怎么好走的路。若是过了黄昏,雨又下大,只怕更不好走。 沈王氏思忖了一番,便找王惠氏商议,今日老太太柳王氏不在,这斋饭便不在寺中吃了,留作下回一道。 王惠氏也见这黑云似是层层压下来的一般,也倒是尽早归途好,路上稳妥些。 陶二奶奶心中本就想躲了这顿斋饭去,也正好同王惠氏道,苏锦方才鞋袜都湿了,早些回府中去也好。 陶二奶奶是借她的名义说话,苏锦自是不介意。 方才又是陶二奶奶与苏锦一道去的禅房换的鞋袜,王惠氏也没有多想,便也道,既如此,就都一道出寺吧。 这便逃了在寺中用斋饭一事。 陶二奶奶只觉皆大欢喜,朝苏锦眨了眨眼,会心一笑。 苏锦忍俊。 沈府离得最远,沈王氏便先带了两个女儿和随行的老妈子和丫鬟等先上了马车,王惠氏相送:「路上仔细些,若是雨势太大,便停下来歇歇,等稳妥了再走。若雨势再大些,便调头回王府,也正好同你哥哥说说话。」 王惠氏素来周全,沈王氏含笑:「多谢二嫂。」 王家家中习惯,子女都在一道排序。 老太太柳王氏最大,王惠氏的丈夫排第二,沈王氏最小,所以沈王氏唤王惠氏一声二嫂。 王惠氏见雨逐渐大了,也不多留沈王氏一行。 沈娇和沈柔两姐妹挥手同王惠氏和苏锦、陶敏等作别。 沈王氏身边的罗妈妈吩咐一声,车夫便挥了挥缰绳。 马车缓缓驶离清和寺门口。 苏锦本同王惠氏、陶敏一道目送沈王氏马车离开,但沈王氏马车方才动了两步,却有一穿着斗笠蓑衣的小厮骑着快马往这边来。 苏锦眉头微蹙,认出似是柳家家中的小厮。 马匹果真在她稍远处停下,避免溅她与白巧一身水。小厮自马车下来,果真是柳家的小厮阿五。 「阿五?」白巧目露诧异。 阿五冒着这么大的雨来清和寺应是寻小姐的,白巧心中掂量了一番,趁他跃身下马时,问道:「阿五,可是府中有事?」 阿五骑了一路的快马前来,眼下带着斗笠蓑衣,口中还气喘着,听白巧问完,先是连连点头,又赶紧摇头,解释道:「夫人,白巧姑娘,是府中有事,天大的大喜事!」 阿五这句说完,算是简单交待了一声,这才朝一侧的王惠氏和陶敏行礼:「舅老太太好,陶二奶奶好。」 王惠氏和陶敏亦点头致意。 阿五这才朝着眼前众人说道:「夫人,大人高中殿试前三甲了,报喜官刚才亲自送了喜报上门,说大人此番还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眼下老太爷和老太太正在府中招呼着,让小的赶紧来寻夫人回府呢!」 阿五为人朴实,眼下笑容尽数挂在脸上,也不遮掩。雨水顺着斗笠滑下,嘴角却扬得老高。 第15章 柳府中的下人大都喜欢苏锦。 老太太管家时候多稀里糊涂,大家的活没少干,也没讨多少好处;夫人管家时,事事分明,亦有赏罚,但凡不是府中偷奸耍滑的,大都多喜欢夫人管家,也待夫人亲厚。 阿五亦是。 听闻说要去清和寺寻夫人,阿五冒着大雨也要来。大人高中,又是探花郎,这是府中天大的好消息!夫人定然也高兴! 阿五话音刚落,白巧惊讶伸手,下意识捂了捂嘴角,掩了一脸惊诧,没想到,竟中了探花! 苏锦身后的柳家下人都或惊喜或瞪大眼睛,或张大了嘴,或相互面面看去,天哪,竟是殿试前三的探花郎!这远洲城多少年了,就应当只出了柳家一家吧! 王惠氏和陶敏脸上的喜色也都似忽然绽开,早前只听说柳致远高中,但进士及第三十余人都算是高中,可这竟是殿试前三的探花郎! 王家本是老太太的娘亲,柳致远高中探花,王惠氏和陶敏自是又添了几分欣喜,便都含笑朝苏锦看去。 陶敏更是挽住苏锦的胳膊,「这下你可是探花郎的夫人了!……」 言罢还朝她挤了挤眉眼。 王惠氏亦欣慰朝苏锦莞尔:「快回府中去吧,别让府中久等了。」 苏锦唇瓣淡淡扬了扬,朝王惠氏福了福身,这才同王惠氏和陶敏道别。 白巧会意撑了伞,随苏锦一道往马车前去。 王惠氏看了看苏锦背影,身姿绰约,有着这个年纪女子最好的年华,如此滔天的大喜事,步子却依旧波澜不惊,没有半分欢呼雀跃之意——都不如,身侧的陶敏替她来得欢喜。 王惠氏是过来人,知晓她在柳家过得并不顺遂。 但她亦是柳致远的舅母。 她没有立场声讨柳家。 王惠氏心中叹了叹,眉头拢得更紧,柳致远并未好脸色待过苏锦一日,换作旁人许是日日哭闹,也会寻死觅活,柳致远也会有的放矢。 但苏锦却不同旁的女子,三年来,处处孝顺公婆,照顾弟弟妹妹,更将原本乱糟糟的柳家操持得紧紧有条。这些年来,无论是柳家王家的亲戚,还是远洲城的街坊邻里,就连府中的下人也待苏锦亲厚过柳王氏几分。 苏锦更从未在人后说过柳家,甚至柳致远一句不是。 柳致远虽不在家中,却因得苏锦的缘故,在远洲城内攒了不少早前没有的人缘,就连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都面上有光。 在柳致远的事情上,苏锦同柳致远连吵闹抱怨都未有过。 他二人,许是连怨偶都算不上。 王惠氏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她是柳致远的舅母不假。 却也会替苏锦着想。 冥冥中,王惠氏总觉此回柳致远高中,许是导。火。索。 兴许这两人…… 王惠氏心中好似郁结,遂又叹了叹,不去多想了:「走吧。」 陶敏便扶了她往王家的马车去。 而另一头,沈王氏却是在方才就唤了罗妈妈停车。 罗妈妈也连忙让车夫停车。 沈王氏眼尖。 方才分明是见到有带着斗笠蓑衣的下人骑马往苏锦处去。 她好像在柳府见过这个小厮。 这便怪事了,柳家明知苏锦在清和寺陪她和王惠氏上香,竟还让人冒雨来寻? 柳府里怕是有事。 沈王氏嗅觉敏锐,当下便让人将车停下。 马车隔得不远,但雨下得有些大,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阿五身上,也没谁留意沈王氏的马车在前方停下了。 沈王氏和两个女儿都在马车中竖着耳朵听。 柳致远高中了!还是探花郎?! 沈娇和沈柔两姐妹口中皆是「哇」得一声出来。 一人道,表兄真得高中了,另一人道,探花哪,殿试第三! 沈娇和沈柔两姐妹七嘴八舌说着,眼中皆是兴奋之色。多少年了,远洲连进士都难得出一个,眼下表兄高中了不说,还是前三甲。 沈家同柳家沾亲,这下沈家也跟着有颜面了! 「住嘴!」沈王氏却是一盆冷水泼下。 沈娇和沈柔都是一愣。 沈家大爷惯来在家中是甩手掌柜,沈王氏在家中说一不二,沈娇和沈柔当即便敛声了,不敢说话。 可强压之下,姐妹二人却是面面相觑,心想着表兄高中,她们高兴说两句有何不对的? 罗妈妈心中轻轻叹了叹。 沈王氏气不打一出来,「人家的儿子柳致远有出息了,都高中三甲了,你们的哥哥却还连书都不会背几行,整日就知道斗蛐蛐!」 言罢,重重放下帘栊,唤了声,「回府!」 沈娇和沈柔大气都不喘一声,生怕引火烧身。 人家姨父本就是读书人,柳家是书香门第,表兄又一心扑在读书上,学问也一直好着,表兄不高中,难不成还真让她们的哥哥高中? 沈娇和沈柔两人敢怒不敢言。 果真,沈王氏一句话哪够将气出完的!下一秒,便抬眸看向她们二人。 沈娇和沈柔只觉熟悉的危机感袭来,未及思绪,沈王氏业已开始就近数落:「你们哥哥便不说了,再看看你们两人,让你们到私塾好好念书,是想让你们以后有资本可以嫁到好人家。你们两个念得可到好,先生昨日还托人来,给我送的什么东西?话本子!还是不入流的那种!!我都替你们二人害。臊。亏你们娘亲我花这么多心思在你们二人身上,还指望着你们能出息些,结果你们二人就同你们那个不争气的哥哥一样,一日都不让你们娘亲省心!」 第16章 沈王氏只顾着自己说得痛快,全然没有觉察自己两个女儿的脸色越渐难堪。 最终,罗妈妈是看不过去了,语重心长唤了声:「夫人……」 沈王氏微楞。 罗妈妈一提醒,她才反应过来,先前是光顾着自己说得痛快了。 沈王氏瞥了眼罗妈妈,又看了看沈娇和沈柔两人似是不服气,又爱答不理得模样。 沈王氏心中那原本被罗妈妈压下去的火气遂又「嗖」得一声窜了上来:「哟,还给我使上脸色了不是!」 沈娇咬唇,恼道:「谁前日还说哥哥蛐蛐斗得好,同知府家的儿子都玩道一处去了,知府家的儿子还拍着胸脯保证,要给哥哥谋个差事,搞不好还是京中的差事,转眼就讲柳家表哥给比下去的?」 「你……」沈王氏刚想反驳,可又语塞。 这话,确实是她前日里说的,可那还不是被她姐妹二人在私塾里看话本子被先生逮着一事给气得! 多丢人啊! 这两个不知好歹的。 沈柔遂也声援:「娘亲前日里还说姨父考了一辈子都考不上,这表兄也指不定会赴姨父后尘,可人表兄就是考上了,不仅考上了,还中了探花呢!」 沈王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都学会顶嘴了!」 沈娇和沈柔见好就收,都眼巴巴望向罗妈妈。 罗妈妈果真护犊子:「夫人,小姐们知错了。」 知错个鬼,沈王氏又不瞎。 罗妈妈知晓沈王氏这股酸气若是不消,怕是这一路都不得消停,罗妈妈伺候了沈王氏多年,自然知晓从何处下手,便借故问道:「夫人,可要去柳家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看人家风光吗?」沈王氏腹诽。 可话音刚落,沈王氏眼中忽得冒出一道金光,当下便坐直了身子,急切看向罗妈妈。 沈娇和沈柔两姐妹一哆嗦,不知她又忽得想到哪一出了,沈王氏却是认真朝罗妈妈问道,「早前金宏可是说,在京中瞧见柳致远同周穆清这丫头在一处?」 罗妈妈一面回忆,一面点头应是。 早前大公子在家中提起此事时,她也在场,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事关柳致远,柳致远又是沈王氏的侄子,这话不好外传,当时也没继续说了。 而眼下,沈王氏嘴角勾了勾,眼中忽得分外明媚。 罗妈妈担心:「夫人,还去吗?」 她先前提柳家,本也是为两个小姐解围,也不指望沈王氏去。眼下,却似是担心好心办了坏事。 毕竟都是王家姐妹,柳家和沈家关系也不算远,这么突然跑去柳家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有些上不得台面。 罗妈妈心中是有顾虑。 沈王氏却悠悠得将身子往后一仰,既不着急说要去柳家的事情,也似将数落沈娇沈柔两姐妹的事给抛到了脑后,似笑非笑道:「那便没什么好去的了,等会子,这柳家还指不定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一场。这时候跑去,好像诚心落井下石,想看人家家中笑话似的!不去便不去了!赶紧回府。」 就这会儿功夫,沈王氏的心情突然转好。 沈娇和沈柔都对视一眼,摸不清母亲心思,但只要母亲不继续揪着她二人数落便是。 两人不吱声了。 罗妈妈却一惯是沈王氏的心腹,眼下,多问了一句:「柳致远才高中探花,柳家那头高兴都还来不及,怎的就成了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了?」 罗妈妈是敢问的。 沈王氏嘴角又得意地勾了勾,「你想想那周穆清是什么人?人家也算赫赫有名的才女一名,这周家能让她这般跑到京中去?既是去了京中,又投奔了柳致远,就连金宏都撞见了,没得个名份还能光明正大回周家?光是唾沫堆都能将周家给淹了。」 罗妈妈似是有些明白了。 沈王氏轻笑:「柳致远才中了探花,日后可是要携夫人赴任的,如今苏锦还在柳家,柳致远怎么携周穆清哪?」 「这……」连罗妈妈都觉棘手。 沈王氏眉眼扬了扬,嗤笑道:「这事儿还就得柳致远上任前给说清楚了,且看着吧,这柳府今日还指不定怎么个闹法呢!别看这苏锦平日里不吭声不出气的,这远洲城中可有一个人说过她不好?我那个大姐又是个糊里糊涂的,还指不定会怎么个添乱法。还有我那大姐夫,满口仁义道德,但当初可不就是他去诓骗的苏家?眼下柳致远高中,他是真仁义道德维护这个儿媳,还是帮亲不帮理,为了他这个大儿子尽快走马上任,昧着良心替柳致远扫清屏障,我们且等着看!柳致远这么个主意正的,一心里只有周穆清,还能舍得周穆清受委屈了?这好戏怕是才将将开场,我们这么着急去做什么?」 罗妈妈眉头拢了拢,「倒是可怜了苏锦……」 罗妈妈旁观者清。 沈王氏却哂笑:「你这也是瞎操心,人苏家早前也是将门,苏家门户可比柳家高多了去,同柳家比,这苏锦什么世面没见过。在这些个丫头里头,我是没见过比苏锦更稳妥的。你看看她今日,分明是来替我大姐收拾烂摊子的,可有一句说了我大姐不是?你再瞧瞧当时她迟了,是怎么说的?下雨,马车陷坑里了,也遣人先来传信儿了,结果被马车撵上了。再看看她鞋袜都湿了,就是踩水也不让长辈久等,我这个做长辈的还能说她一句不是?说大姐一句不是?」 第17章 罗妈妈想想,还真是的。 沈王氏拨了拨手上镯子,「啧啧」叹道:「我就说,这苏锦就不是柳家这座小庙能容得下的大佛,且看他柳家是怎么搬石头砸自己脚的吧……」 这回,就连沈娇和沈柔都忍不住跟着点头,从未觉得母亲的话这般中肯过。 沈王氏遂即瞪了她二人一眼,恼火道:「光点头,可记在心里头了没有!多学学你们表嫂待人处事,日后才不吃亏!」 沈娇和沈柔又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 另一头,马车缓缓停在柳府门口。 车夫上前,垫了脚蹬。 雨已下得有些大了,白巧撑伞挡雨,苏锦扶着她的手,踩了脚蹬下了马车,不敢下太快。 门口小厮见了她,快步上前:「夫人您可回来了,大人也刚刚回府。」 大人? 白巧和苏锦都微微愣了愣,少许,才反应过来,殿试高中,定是钦点了官职的,柳家上下应当都跟着改了口。 小厮是说,柳致远回柳家了…… 白巧指尖滞了滞,年关时候姑爷都未回来过,上次回柳家,还是一年前的事了。 白巧握着伞,目露迟疑看向苏锦。 苏锦淡淡垂眸,轻声道了句:「走吧。」 柳家祖上曾是有名的书香门第,出过当世大儒,亦是当时鼎盛的簪缨世家。 后来柳家先祖站错队伍,受到牵连和排挤被贬到远洲城,从位极人臣跌落到入不得庙堂。 柳家时运不济,后辈之中也少有建树,等到柳老太爷这一辈,已在远洲城蛰伏百余年,也越发不济,实则同远洲城的普通大户人家已并无多少区别,只有远洲城中的古稀老人还记得当初曾听祖辈说起过柳家是如何迁入远洲城的,亦津津乐道柳家的府邸是远洲城最有底蕴的府邸。 苏锦便走在这最有底蕴的青石板路上。 白巧撑着伞走在苏锦身侧。 长廊通往偏厅,长廊的横梁上雕刻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雨水冲刷着屋檐,又顺着屋檐落下,在苑中溅起淅淅沥沥的水花,亦溅湿了脚下的青石板路。 长廊外侧,风吹着雨,雨滴偶尔敲打在油纸伞上,似是与这长廊外的大雨融为一体。 白巧不禁分神。 今日这场雨,似是越下越大了…… 绕过长廊,稍许,便走到了偏厅苑外。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丫鬟和老妈子都守在偏厅苑外,见到苏锦来,都巡礼唤了声「夫人」。 苏锦微微颔首,拎起裙摆,同白巧一道入了苑中,又沿着苑中的长廊往偏厅中去。 柳家的偏厅平日里多冷清,除却柳家和王家的亲戚,走动的人极少。 府中平日里往来的多是老太太的牌搭子,牌局也多设在老太太的长宁苑中,少有来偏厅招呼过。 今日,偏厅中却是灯火通明。 白巧心思通透,今日姑爷高中喜讯传来,府中的下人道喜都来不及,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婆子却都被打发在苑门口守着,再加上门口小厮说着姑爷今日回了,只怕偏厅中生了事端。 果真,刚到偏厅外,便听厅内传来柳老太爷的一声呵斥:「胡闹!」 苏锦和白巧脚下都是一滞。 柳老太爷断然不会如此训斥老太太柳王氏,柳老太爷训斥的人应当是柳致远。 难怪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婆子都守在苑外,白巧看了看苏锦,轻声道:「小姐有事唤我。」 苏锦点了点头,白巧刚撑了伞,正准备退到了偏厅外的长廊中去,又听柳老太爷的声音继续传来:「苏锦如何了!你常年不在家中,这家中都是她在替你尽孝,替你照顾弟弟妹妹,替你母亲操持家中,你如今是高中了,高中了就能如此犯浑了!」 白巧只觉鲜有听老太爷讲过如此公正的话。 只是老太爷怎么无缘无故说起此事,白巧有些担心看向苏锦。 苏锦淡淡垂眸。 白巧不便多停留,带了满腹的疑惑,退去了长廊稍远些的地方。 苏锦却未动弹。 眼下正是柳老太爷和柳致远父子二人争执厉害的时候,她此时若去,等同于火上浇油。 虽不知柳致远与柳老太爷是如何争执起来的,但柳老太爷连这些话都说上,这争执已有些面红耳赤。 偏厅内,老太太柳王氏的声音传来,一面替老太爷抚背顺气,一面当着和事佬,「今日本是喜庆的日子,就非得惹你父亲生气!」 「我是在同父亲讲理。」柳致远的声音传来。 苏锦已许久未听到柳致远的声音。 成亲三年,他连同她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说是要为科考闭门苦读,长年都借住在京中的亲戚家中。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也都冷眼相待,眼中更是说不出的憎恶。 初到柳家的时候,她也曾憧憬过,时间许是最好的调和剂。 但他便是娶了她,也厌恶她,不予她亲近,心中却又容不得周穆清再受委屈…… 苏锦轻哂。 敛了思绪,正准备缓步入内,柳老太爷却嘴快,直接朝柳致远吼了出来:「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苏锦家中的亲戚在……你……你怎么就听不明白话,当着面说得出这些话来!」 第18章 柳老太爷是气极了才会如此。 苏锦脚步也才停了下来,苏家的亲戚在? 柳致远也明显愣住,偏厅中,还有旁人? 柳老太爷心中窝火。 方才他同老太太在小厅中招呼的客人,一看便是京中权贵,他好容易才拦住老太太,怕老太太惹事,结果偏偏此时柳致远回了府中。 柳老太爷虽不知对方身份,但来人既是苏家的亲戚,但凡多问苏锦一句,怕是知晓这几年柳致远做得这些混账事。他赶紧应付了一声,就拽着老太太出了小厅这头,想先给柳致远通个气,稍后莫要冒失。 谁知柳致远当头一棒,入了这厅中就直接问苏锦在何处,他要休妻! 休妻?!柳老太爷一口老血自胸口闷在心中,这便有了方才苏锦在苑中听到那声呵斥,「胡闹!」 老太太慌乱看了看身后的屏风,连忙扯了扯柳致远的衣裳,先前倒还没来得及同他说声阿锦家中的亲戚来了,他这头便同柳老太爷怼上,自然不知晓。 眼下,老太太赶紧悄声:「今日阿锦家的亲戚来了家中,就在小厅内,我同你爹正招呼着,你可莫再说这种话!」 老太太也是要脸面的。 人苏家的亲戚特意来看苏锦,这不是打脸是什么! 他是高中了探花,但这是要落人口舌。 老太太是想私下劝阻,有些话,当着亲戚的面说总归不好。 休妻之事她不认可,更不会同意!只是这些都是柳家家中之事,断然没有在苏家亲戚面前说的道理! 可眼下柳致远心中全是周穆清那楚楚动人的,双目含泪的模样,柳致远心中拿定了主意,瞥目看了看了屏风处,继续道:「苏家哪个亲戚来,我都要休妻!」 休妻……泊子涧只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几分。 从在这个小厅开始,柳家众人就开始了各自的表演,最后,柳致远压轴登场,要休妻! 柏子涧只觉从头到脚都凉透了,都不敢将目光投到侯爷身上去。这下好了,有人千里迢迢来看苏锦,柳家竟要休妻…… 侯爷在京中又是出了名的护短,泊子涧心中轻叹,要完…… 偏厅内,柳老太爷一面捶胸顿足,想着这个儿子怎么这么说都说不通透,吃了称砣铁了心一般,非要当着那人的面说! 柳老太爷只觉心中气不打一处来,都中探花的人了,怎么还如此沉不住气。 柳致远却眉头紧皱,沉声道,「苏锦的父亲已经过世了,你们还在惧怕苏家什么!」 柳致远此话一出,无论是偏厅外的苏锦,还是屏风内的柏炎都滞住。 柏炎连轻敲桌沿的手都停下。 柳老太爷心中骇然,当下便涨红了脸,「我们……我们柳家何时惧怕过苏家!」 柳老太太咽了口口水,猫在柳老太爷身后,没有接话。 柳致远却讪笑:「若不是惧怕苏家,当初为何一定要我娶苏锦,若是不娶苏锦,苏家便要迁怒柳家。眼下,苏家已经没有依靠了,为何不让我休妻再娶!」 苏锦背后一僵。 柏炎亦是眸间一寒。 呵,苏家逼柳家娶苏锦? 高门低嫁,怎么看都是柳家讨得的好处,如今却说是苏家逼娶! 柏炎嘴角唇边讥诮一笑。 但柳致远是有一句说对了,四哥过世,便都欺负苏家没没有依靠了…… 可苏家哪里没有依靠了! 见柏炎嘴角讥诮之意都已浮上,柏子涧屏息,侯爷这是……要找事情了…… 不等柳致远说完,柳老太爷也反应过来不妥,遂而赶紧出声打断:「你凭什么休妻,凭什么再娶!苏锦待你如何,待你父亲母亲如何,你是没长眼睛自己会看,还是没长耳朵自己会听!」 柳致远针锋相对:「你们都未给过穆清机会,给过我机会,怎知穆清待我不好,待你们不好!周家的家世是不如苏家好,但今日我不也不凭苏家高中了吗!」 「你高中!你……」柳老太爷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后面的话,却还想到高中之事关乎朝中颜面,他亦不能就这么明面了说了去。 柳老太爷一口闷气郁结在心,深知如此下去只会更难收场,遂放低了语调,软下话来:「你,你说你,你同苏锦成亲三年,苏锦连你一句怨言都没有说过,如今高中了,动不动就要休妻重娶。苏锦嫁到我们柳家三年,蹉跎了三年最好的时光,你让她日后如何办?」 想起苏锦,柳老太爷心中又羞又恼。 当初若不是为了苏家帮柳致远,他又怎么会想着代致远去平城求娶苏锦。 如今致远高中了,却做这样过河拆桥的事,他这张脸往哪儿搁? 柳致远却冷笑:「她当初既然能嫁到我们柳家,就应想到有今日。」 「你!」柳老太爷直接给他一巴掌。 「哎呀,老爷子!」老太太柳王氏赶紧拉住。 柳致远捂了捂脸。 柳老太爷气得闷哼:「既已拜堂成亲,苏锦就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柳家的儿媳,你口口声声说苏锦如何如何,那你呢!你可尽了一日做丈夫的责任!你一口一个周穆清,周穆清,这周家是什么人家,当初周家可给过你一日好脸色看过!你不娶苏锦,周家就会将周穆清嫁给你了?!你是谁!凭什么!你用脑子想一想,怎么你忽然高中,这周家就怂恿你娶周穆清了!」 第19章 柳老太爷心中还是有数的,这些年,周家同柳家如何,周家待柳致远如何!柳老太爷心中有杆称,眼下柳致远忽然说要休妻再娶了,那绝对是周家有所暗示! 他怎么就这么不信,都整三年过去了,柳致远今日就忽然提起要休妻重娶的事情了? 柳老太爷越说越窝火,气越不顺。 老太太慌忙给柳老太爷缓背。 柳老太爷应是戳中了柳致远心中的软肋,柳致远终于噤声。 而柏子涧心中都已涌起一股无名火。 什么周家,周穆清! 这柳家未免欺人太甚了些,如今这柳家是出头了便想着来赶苏锦走了? 这事便是放他这里都一肚子火,柏子涧正恼火中,偏厅中,却有脚步声传来。 偏厅中都怔住。 苏锦踱步入内,她脚步不轻,原本就准备让偏厅中的人听到。当下,偏厅中,几人目光齐刷刷投来。 柳致远愣住,柳老太爷愣住,老太太柳王氏也愣住。 隔着屏风,柏炎却看不真切。 但无需想,也知晓是苏锦来了偏厅。 他亦许久未见苏锦了,透过屏风的缝隙,隐约见到一袭月白色的纱裙。 柏炎目光似是忽然僵住,只觉这身影有些熟悉。 稍许,眉头微拢,想起今日清和寺中的那道身影,在禅房中俯身脱鞋袜,笑容娴静,侧颜犹若剪影;离开后苑时,明眸青睐,亦伸手接过屋檐下的雨滴,唇畔微微勾勒起…… 是她? 柏炎先前的盛怒似是在她眉头微蹙见浇熄…… 而老太太见了她,有些担心得唤道:「阿锦……」 老太太是怕她听到了先前的那些话。 苏锦只看了柳致远一眼,便移目,朝老太太和老太爷福了福身道:「父亲,母亲。」 柳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内疚颔首。 苏锦起身,转眸看向柳致远,眸间淡然沉静:「方才说,是苏家逼你娶的我?」 柳致远仍旧怒目看她,但她忽得这般问,柳致远忽然想到先前柳老太爷的一袭话,除了嫁到苏家,她确实未曾为难过他,未曾为难过他的父母和家中兄妹。 柳致远也不移目,看向她时,目光厌恶,声音略微有些发沉,又不愿多看她,撇过目去,居高气傲道:「念你照顾爹娘多年,苏家也没个依靠了,总要留些颜面给你,你自请和离吧。」 他原本就高出苏锦一头,苏锦抬眸看他,唇畔却是浅浅笑笑。 柳致远莫名。 老太太明显慌张道不行:「和离什么和离,我就要阿锦做我的儿媳。」 这些年,老太太作妖是作妖。可这府中,她是真离不得苏锦。 苏锦的性子她是熟悉的,若是,若是他二人真和离了,那她上哪里去找苏锦这样的媳妇去…… 老太太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脾气不好,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无理取闹,可这眼下,心中却忽然慌了起来,口不择话:「我不管,反正阿锦不能离开府中,我就认阿锦一个媳妇儿。」 「娘!」柳致远瞥目,心底窝火,「穆清也会对你好。」 想起周穆清,老太太当下便大声呜咽道:「我宁肯不要你这个儿子,也不能不要阿锦这个儿媳!」 柳致远也有了恼意,只得道:「娘!」 老太太不依不挠:「我不认什么周穆清,我就认阿锦。你若与阿锦和离,我便没有你这个儿子!」 「娘!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柳致远厉声。 柳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愣住,没想到他会如此说话。 柳致远却憎恶得瞥她一眼,变本加厉道,「这种心思深沉的妇人,家中更不能留,今日便要和离。」 柳老太爷气极,「又是那周穆清,还是周家的人同你说的?」 苏锦冷眼看着这场偏厅中的闹剧,眸间淡垂。 她是心机深沉的妇人,旁人则是心思单纯的白月光;她费劲心思威逼利诱嫁到柳家,周穆清处处受尽委屈,为他忍辱三年…… 柳老太爷口中一个「又」字,不知应是从他这里听了多少回。 苏锦抬眸,唇间滞了滞,正欲开口。小厅内,柏炎却越看越窝火,他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护短,眼下,眸色黯了黯,径直将身前桌子一掀:「要离赶紧离,本侯等着娶!」 「哄」的一声巨响,小厅中的桌子掀翻,偏厅中都吓得颤了颤。 就连一侧尚还哭闹着的老太太柳王氏都吓得一哆嗦,柳致远赶紧扶住老太太柳王氏,目光瞥向屏风后。而柳老太爷只觉背脊骨一凉,他方才果真没看走眼,小厅中那京中来的人就是个不好惹的主。 可……可他不是苏家的亲戚吗? 一侧,苏锦亦怔住。 她方才正要开口,却是被小厅中那翻桌子的声音打断。但紧随其后的那句清冽里带了几分冷淡的「要离赶紧离,本侯等着娶」,却远比先前那声轰然倒塌的桌子声要来得更震耳欲聋得多。 偏厅中骤然安静下来。 先前桌子被掀翻的声音都似是被忽然抛到九霄云外,竟无人想着去计较,都将思量放在最后的那句话里。 第20章 先不说柳老太爷,老太太柳王氏,柳致远,就连小厅中的柏子涧都瞳孔猛然一缩,长大了嘴,侯侯侯……了半晌,硬是没从嗓子里「侯」出一声来。 柏子涧跟随柏炎的时间长,却也似是头一遭见到有人窝火又平静得掀桌子。 但更让人惊讶的,是侯爷后半句的,他他他……他娶…… 柏子涧猛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怎么就娶上了! 他们今日不是来柳家看苏锦的吗? 柏子涧在惊愕中,第一时间握紧拳头,狠狠砸向自己脑门。一面砸,一面悄声念叨着,快醒快醒。 但似是除了额头清晰的痛,便是转眸时,看到柏炎却如刀般的凌目瞥来。 柏子涧吓得赶紧收手。 他似是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人一般,哑然中,却见眼前的柏炎低着眉头,慢悠悠拍了拍了手上,又拂了拂衣袖上的浮灰,而后抬眸,眼神幽幽看向眼前的六扇屏风。 柏子涧不由咽了口口水,大凡有人在京中要搞事情之前,便是如此的…… 柏子涧噤声。 屏风外,苏锦眸间微微波澜。 隔着屏风,她看不清屏风后的身影,却在屏风的间隙里,依稀瞥见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目光所及,正好是一处绣了花纹的袖口,袖口一侧的腰间挂了一枚羊脂玉佩。 先前是说苏家的亲戚? 她实在猜不到会是谁。 她看不清他的脸,亦记不得苏家还有这样一个人。 爹爹两年前去世,远房的叔伯都散了,家中只有母亲在照料祖母。 她也不曾听母亲提过宴家有这样的亲戚。 她好奇打量,屏风缝隙处,那人正好低头拍了拍手,又拂了拂衣袖,似是拂去先前掀桌子时衣襟上沾染的浮灰。 在这缝隙仅有的狭窄视线里,苏锦见他皮肤算不得白皙,却轮廓分明,高挺的鼻梁,唇色有些暗,却因看不到眼睛,亦够了不清他的神色。只能透过屏风,模糊看见他的身影,动作。 思绪间,屏风的人忽然抬眸,苏锦正好在缝隙里见他喉。结微。耸,于喉间咽下一口气息。 她亦在屏风的缝隙里,瞥见那双深邃悠远的眸子。 苏锦微怔。 这双眸子,与先前那道袖口,那枚腰间的羊脂玉,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那轮廓分明的五官,甚至微。耸的喉结,隐隐融汇在一起,和着早前厅中那道清冽而冷淡的声音一道,于她心中勾勒出一个模糊大致的模样。 直至屏风后的脚步声想起,这道身影转到屏风前。苏锦方才在脑海中勾勒的那幅模样,才与眼前的一袭华服锦袍重合在一起——精致的五官犹若镌刻,少了些温文尔雅,淸矍俊逸,更多了几分飒爽坚毅与眉间的倨傲。 苏锦眸间微滞。 她应当,没有见过他…… 待得柏炎身后的柏子涧跟来,腰间佩着刀,右手习惯性按在刀柄上,标准的站姿,锐利的目光,整个人透着几分威严。 苏锦心中错愕。 同爹爹生前一样,是军中的人? 柳老太爷却是又惊又讶,难以置信得举着手,颤颤悠悠指着眼前的人,支支吾吾道:「你你你……你不是苏家的亲戚吗?」 这人无论衣着气质,言谈举止,还是他与老伴笑脸相迎时,对方嘴角只略微勾了勾,指尖轻叩了几次桌沿便能不怒自威,叫人心生畏惧,柳老太爷是很有些怕他的。但先前老太太也分明是说,他自京中来看苏锦,是苏家的亲戚啊。 可是,既是亲戚,怎么会说出刚才那翻话…… 怎么娶…… 柳老太爷亦不曾听说过宴夫人娘亲有这样的人。 柳老太爷问完,又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柏炎看了看柳老太爷,目光在老太太柳王氏身侧的柳致远身上停留,喉结耸了耸,语气舒然,却是听出了几分挑衅的意味:「谁说我是苏家的亲戚……」 「你……你不是阿锦的亲戚……」轮到老太太诧异。 老太太本想再追问,却被柳老太爷兀得拽住了衣袖。老太太是不察,但柳老太爷却已明显感觉背脊处一股渗人的寒意袭来。 苏家虽无亲戚,却一直有几分隐晦的关系在朝中。 只是这隐晦的关系,苏家一直没有同他提起。 苏锦的父亲虽在军中的官职不大,但做任何事情,在朝中都似是受人眷顾一般,既不会平步青云得太过惹人瞩目,却亦扎扎实实走得平稳。 就连柳致远在三年一次的春闱高中…… 柳老太爷被人重重戳中了脊梁骨。 他自己这个儿子应当还不知道今日闯下了什么祸事来! 先前这人听闻致远在殿中高中都没起半分波澜,是根本就没放在眼中过。柳老太爷想起早前的传闻,那些个带刀的军中权贵,高门邸户的世家子弟,根本连地方官的性命都视如草芥,便是死了几个朝廷命官,朝中都是既不敢,也不会去军中追究的…… 而眼前这人,柳老太爷忽然眉间清明,眼底澄澈。 这人便是要了他柳家的性命,再搭上一个探花郎,也至多不过在京中掀起片刻的水花而已。 柳老太爷咽了口唾沫,已全然没在想儿子与儿媳是不是要和离之事。 第21章 他想的是,该怎么保住这柳家的性命! 柏炎目光依旧盯在柳致远脸上,再问一声:「不是要和离吗?」 柳致远也直勾勾看他,因没摸清楚他的底细,柳家又在风口浪尖上,一幅有些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柏炎亦直勾勾看回去,嘴角再次勾了勾,挑衅道:「还等什么?」 柳老太太的眼皮本就这么突突突跳了一整日没停下过,眼下,心底更好似有只兔子在上蹿下跳一般,而柏炎这句「还等什么」,明显比早前的任何一句都带了气势与威压。 连他这个老婆子都有些不敢抬眸。 又恰好空中一道闪电劈过,柳老太爷当下吓得脚下一哆嗦,他年事已高,心中又怕又愧,更似被这雷劈中一般,站都要站不起来。 柳老太太更是吓得骇然出声,连忙抚着心口。 就连一直隐忍的柳致远,都不禁在心中颠了颠,险些就站不稳了去,还是伸手去扶一侧的柳老太爷。 柏炎尽收眼底。 柳致远眉头皱紧,破釜沉舟道:「这是我柳家的家事。」 柏炎嘴角勾了勾,继续笑着看向柳致远,声音不紧不慢:「现在不是了。苏锦的爹过世,她还有依靠在,她的靠山便是平阳侯府,我今日来远洲就是给苏锦撑腰的。至于是不是你柳家的家事,于我而言,一点都不重要……」 他语气轻描淡写,但提到「平阳侯府」几个字时,柳老太爷和柳致远都是瞳孔一缩,下意识得倒吸一口凉气。 老太太却听不大明白。 除了茶前饭后,老太太终日的圈子都是牌九,顶多知晓些张家长,李家短的,若说知府县令她心中许是还有谱些,可说到那什么平阳侯府,老太太先是心中一惊,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连平阳侯府都不知晓在何处,又有什么好跟着怕的。 当下,柳老太爷和柳致远都已愣住,老太太却强作气势:「平……平阳侯府又如何!」 柳老太爷惊得直接伸手去捂老太太柳王氏的嘴,「你住嘴。」 老太太恼了,「怎么,平阳侯府就没有王法了吗?」 「娘……」就连柳致远也轻声喝道。 柏子涧只觉听得头都大了几分。 这京中恐怕都挑不出几个这么同侯爷说话的。 要说这柳家家中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人在,柏子涧只觉今日在柳家开得眼界,竟是比在军中十年都要多。这柳家家中的老太太,果真是个彻头彻尾都拎不清的。 柏炎却轻声而礼貌地朝老太太应道:「我柏炎就是王法。」 他声音清淡,却如鸿羽一般,稳稳落在当场每个人的心里,亦掷地有声。 老太太再不知趣也知晓当禁言了,能说这句话,怕是个不怕天不怕地的,老太太忽然后怕起来,不知晓自己起的这头还能否被浇灭,只悔死了先前非呈那口舌之快做什么。 眼见柳家这位老太太欲哭无泪的又想耍赖的表情,柏子涧再次头疼。 苏锦却忽然诧异开口:「柏炎……?」 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柏炎应声转身。 他对上她的目光,眸光里皆是温和平淡。 她的声音里却有些许难以置信,她一直以为,柏炎同爹爹一般年纪大小,却不想柏炎只是一个二十五六年纪出头的男子? 她见过他给爹爹写的信,铁画银钩,多行云流水,抬头皆是「四哥敬上」。 爹爹在家中并非排行第四。 而是柏家早前与苏家的特殊关系,在苏锦祖父这里,曾将两家同辈的子弟放在一处排序。 只有柏家的人会唤爹爹四哥。 也只有柏炎,会唤爹爹一声四哥。 而在之后,苏家和柏家便再未如此走动紧密过,她亦未见过柏炎。 这些零碎的记忆窜到一处,苏锦才知晓眼前的人便是爹爹口中的柏炎,平阳侯柏炎…… ——「日后若是遇事,便记得去平阳侯府寻柏炎。」 ——「爹最信得过的人便是柏炎,便托付他照顾于你,柏炎也答应过爹,诸事照拂。」 一字一句,都似是爹爹在时的温暖记忆,而这些记忆好似慢慢的,与眼前这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不谋而合:「苏锦,我是柏炎。」 柏炎……苏锦抬眸看着他。 不知为何,眼底浮了一抹氤氲。心中莫名涌起的心安,忽如爹爹还在身边一般的安稳与踏实。 又尤其,在多事的今日。 仿佛爹爹还在身边一般,给她莫大的蛊惑与勇气。 苏锦微微垂眸,朝他福了福身,未做言语。而后,却是朝柳老太爷,老太太柳王氏和柳致远处走去。 「阿锦……」老太太也先一步迎上前,握住她的手。 「母亲受惊了。」苏锦宽慰。 老太太的眼泪瞬间就涌上了眼眶。 她知晓自己平日里在府中跋扈,也知晓她惹出的那些祸事,都是苏锦在替她善后。 致远不在家中,柳老太爷同她话说不到一处去,又终日外出,这家中,嘘寒问暖的就只有苏锦一个。 她是懒了些,性子不好了些,但她不糊涂。今日致远竟说要休妻,要和离的,老太太这心就一直悬着没有落下过,今日家中闹成这幅模样,宽慰她的,还是只有苏锦。 第22章 她原本也未骗致远,她是宁肯要苏锦这个儿媳,也不要这个一年到头见不到一次的儿子。 「阿锦,致远说的那些都是气话,混蛋话……」老太太真遇事,这心中的慌乱就似普通的老妇人一般,无处发泄了去,非得开口说了才能安心。 「娘!」柳致远却仍是皱眉。 「我同阿锦说话,你别打断。」老太太含泪瞪了瞪他,继续朝苏锦道:「你们夫妻二人就是在一处的时日太少,等在一处的时日久了,就知道哪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我同你父亲不也是,这几十年哪有一日不争吵的。阿锦,我今日是真给吓得,眼下还背酸着,腿软着……」 这厅中,老太太许是就能对她撒娇。 苏锦一面替老太太缓背,一面扶着她往偏厅的主座上走去,「娘,先坐下说话。」 「嗯。」老太太惯来受用。 柳致远只得深吸一口气,厌恶垂眸。 「白巧!」苏锦高声唤了声。 白巧闻声入内。 方才柏炎掀桌子,厅外就能听到端倪,但小姐未出声唤她,她知晓不合时宜。 眼下,听苏锦唤她,白巧赶紧入内,「小姐。」 苏锦轻声道:「方才响雷,母亲这头受了惊,同赵妈妈说声,让厨房炖些宁神的汤水稍后送来,你先给母亲端杯热茶缓缓。」 她只字未提先前偏厅中的事,只隐晦说起了响雷。 眼下还是大雨滂沱,时有雷声和闪电交叉,她这句说的既应景又妥帖。 白巧照做。 柳致远瞥目,颇有些意外地看她。他从未正眼打量过苏锦,亦未留与过她片刻时间,眼下,还似是柳致远头一遭见她在家中的与人相处,看她的神色除了憎恶,还便略有些复杂意外。 柏子涧却是在心头忍不住嗟叹。 虽然侯爷是说要给苏锦撑腰,也有心要给苏锦撑腰,可怎么……他越瞧着便越觉得吧,这苏锦安抚柳家老太太,柳家老太太被安抚得服服帖帖,苏锦又安顿好柳老太爷,柳老太爷也平静落座,怎么看,这柳家家中之事分明就是苏锦在做主啊。 柏子涧心头不免感叹,侯爷这又是要替人家撑腰,又要替人家出头的,弄这么大阵仗,但看着这柳家家中的事情,似是苏锦自己平平静静就都可以处理得妥妥帖帖的。 柏子涧嘴角抽了抽,又瞥向柳致远。 这先前激烈得又要休妻,又要和离,眼下似是也忽得消停了。 可别说,从刚才这一出这么一对,外人还真不知道这是亲生女儿同姑爷呢,还是亲生儿子同儿媳呢…… 这柳致远和苏锦待人处事的差距,明眼人是一看便知的,但似是,到眼下为止,苏锦似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呵,这有点意思啊。 柏子涧心中对苏锦有些刮目相看。 只是,柏子涧又有些尴尬得看向侯爷。 这么下去,还不知人苏锦想如何收场,看眼下这偏厅中一幅「父慈子孝」,又是柳老太爷和柳家老太太一个劲儿讨好苏锦,在苏锦面前解释自己儿子脑子糊涂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要和谐收场的。 侯爷那莫名其妙掀的桌子竟显得尤为多余! 当下,若人苏锦不领情,还不知侯爷这台阶要怎么下呢? 柏子涧都替他愁。 又怕他颜面薄,稍后挂不住。 但目光所及之处,却见柏炎神色淡然,目光凝在苏锦背影上,竟会偷偷低眉,嘴角若无其事般勾了勾。 活久见了。 柏子涧骇然,当下,这厅中最不当说话的便是他。 柏子涧遂握紧佩刀,管住嘴。 ☆☆☆ 稍许功夫,先前出去的白巧折回。 身后又带了丫鬟一道,端了好几枚茶盏来偏厅中置下。 方才苏锦虽吩咐得是给老太太端茶,但白巧自会察言观色,这茶盏安排得也有数。 柳老太爷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这先前心中的惶恐和不安才似在热茶的作用下,强压下去了几分。 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都安抚下了,脸色便也不如早前那般苍白难堪。只是在自己家偏厅中,当着外人的面下不得台面来,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都心中唏嘘。 这也才恨铁不成钢般,责备看向柳致远。 柳致远从刚回府时的趾高气昂,竟变得不觉有些亏愧意。 先前的举动来看,仿佛他是特意回来气老爷子和母亲的,而苏锦,才是家中顾全的大局的那个。 柳致远的脸色很有些不好看,但不知不觉间,这主动权,仿佛不知何时交到了苏锦手里…… 置完茶,白巧带了丫鬟退出偏厅去,这偏厅中便只剩下先前这几人了。 苏锦停下给老太太柳王氏缓背的手,径直走到厅中,寻了柳老太爷和老太太两人面前,跪下,重重磕了个头。 柳致远重重拢眉。 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都是一惊,老太太柳王氏更是急得起身,连忙上前扶她:「阿锦,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不都说刚才的事情不提了吗?是致远糊涂,我和你父亲不糊涂,你这般,倒让我们两个老人家如何做?」 第23章 柳王氏是慌了。 这家中她与苏锦处得时日最多,她心中隐隐觉得何处不对,却又说不上,只觉苏锦还是介怀早前的之事。原本也当介怀,换作旁人也都会介怀,老太太是想,如何做才能让苏锦莫多想,将眼前的事端先平息下来? 柳老太爷也鲜有跟着老太太点头。 就这回,他是认可老太太做法的,他是一家之主,苏锦是儿媳,软话他不好说,老太太就说到了他心坎上。今日之事,本就是柳致远没想清楚,他可不想失了苏家却得周家这样的亲家。先前柏炎举动,柳老太爷都看在眼里,这无论是得罪了平阳侯府,还是当真苏锦与致远和离了,苏锦被平阳侯府求娶了,这打脸的都是柳家。 柳老太爷脸上一阵青一阵紫,恨不得扯一块遮羞布将此事遮掩过去。 而柳老太太说完,则瞪向柳致远:「你倒是说句话啊,今日这般在家中闹,你可有替苏锦想过?替我和父亲想过?阿锦嫁进门三年,诸事妥妥帖帖,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看着,你这是要打谁的脸?」 老太太连这番话都说出来了,是要逼柳致远就范。 只要他开口,苏锦留下,这家中还是诸事太平的。可真要她二人和离了,这远洲城中得多少人等着看柳家笑话? 老太太都如此直白了,柳老太爷也忍不住朝柳致远喝道,「逆子!你枉读圣贤书!旁人就给你灌了几碗迷。魂汤,你就这般回来刁难家中,闹得家中鸡犬不宁,亲戚间失和,你……你……你还不过来,给苏锦道歉!」 柏子涧眼眸怔了怔,这柳家老太爷的锅也甩得太厉害了,自己的儿子是读过圣贤书的,是明事理的,是旁人给灌了迷魂汤的缘故,这一句是将柳致远摘得干干净净。这又是要休妻又是要和离的,到了柳老太爷口中,就轻描淡写成了小小的刁难,鸡犬不宁,连带着侯爷这端给苏锦出头撑腰,竟都成了亲戚之间的失和…… 柏子涧忽觉柳老太爷这些年没有高中才真真是可惜了。 只是,柏子涧心中好奇。 这柳老太爷也好,老太太也好,柳家家中的长辈都相继表态了,也给足了苏锦颜面和台阶,这苏锦可是要顺着台阶下? 柏子涧目光亦瞥向柳致远,柳致远正顶着柳老太爷和老太太的炮轰,好似在心中做着剧烈的心理斗争,耗着,为难着,却也坚决不从。 一侧,苏锦又是朝着柳老太爷和老太太再磕了个头。 柳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怔住。 柳致远也皱眉抬眸。 「苏锦嫁到家中三年,在家中一直蒙父亲和母亲的照拂,处处拿苏锦当亲生女儿看待,亦尽心维护,苏锦理应给父亲和母亲磕三个响头。」苏锦言罢,又躬身磕了一个响头,连同先前的两个,正正好好是三个。 柳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愣住,却又皆不好上前扶她。 苏锦磕完头,仍未起身,依旧跪直了身子,沉声道:「这三年来,苏锦在父亲母亲跟前尽孝,亦想常伴父亲母亲跟前。但自爹爹前年在赴任途中过世,家中祖母便一病不起,一直是娘亲在家中照顾。家中幼弟尚小,中馈还需有人主持,爹爹过世后,家中的置业家产均未处置,娘亲力有不逮,诸多琐事都无法兼顾。每回收到家中幼弟书信,说娘亲在梦中唤我名字,这往后数日,我都夜不得寐。平城同远洲路远,来回皆不是易事。父亲与母亲身体健朗,但平城家中,祖母,娘亲,还有幼弟都需有人照顾。思来想去数月,我心中实难安宁,唯有……」 言及此处,苏锦抬眸。 偏厅中柳老太爷,老太太和柳致远都已听得怔住。 只见苏锦从袖间掏出折好的纸笺,双手举过头顶,递于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颤颤悠悠接过,柳老太爷一眼瞥到最后一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诧异的目光便似收不回来一般。 见老太爷僵住,老太太遂将纸笺递于柳致远。 柳致远接过,眼中写满愕然,「和离书?」 想和离的人,是她? 当初,费劲心思,用了诸多威逼利诱的手段,一心想嫁到柳家的人不正是她苏家吗? 柳致远握紧手中的和离书,眸间除了早前的厌恶,更多的,便是诧异和震惊。 这是他三年来他头一回见她写的字。 簪花小楷,字迹工整,又透着女子行笔间特有的圆滑,他不想,却也不得不承认,是一手好字。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他眉间兀得有些恼,他未想过,第一眼见苏锦写的字,竟会是眼前这份和离书。 且,是一早便写好的和离书。 柳致远心中如同咽了一整块鸡骨头一般,刺得喉间火辣辣的疼,却还说不出旁的话来。 他好似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不,自新婚起,他就从未给机会好好认识她。 她忽然提出和离,理由竟只字不言及他。 他忽然想,当真是这三年消磨掉了她的热忱,如今才会想着主动提和离,还是,从一开始就不是她死缠烂打,又是苏家威逼利诱,又是要柳家难堪,一定要嫁到他柳家来? 她图什么? 诧异的猜想涌入柳致远脑海中,最后统统聚焦在他手中的这份和离书上。 第24章 移不开目。 但片刻,脑海中浮现出周穆清楚楚可怜的神色,心中又忽得阴沉了下来。 他这趟回远洲,不就是为了同她和离吗? 眼下和离书拿到,他便可以给穆清名份,让穆清常伴他左右。 这三年他心中背负了多少对穆清的愧疚。 她为何要和离,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柳致远攥紧手中的和离书,想开口,见到柳老太爷和老太太的神色又有几分骑虎难下。 柏子涧也满是诧异。 和离书……苏锦竟是早就准备同柳致远和离的? 瞧方才柳老太爷和柳家老太太那意思,应是家中并未提前知晓柳致远今日会回府,那……和离书应是苏锦早就写好,且时时带在身上,就等着柳致远回府? 若不是柏炎在一侧,柏子涧当下都想伸手捂嘴惊讶了。敢情这柳致远是气势汹汹回家闹着要休妻,要和离,实则是被苏锦这出温水煮青蛙给煮了? 还一句话都不好说。 先开口要和离的是他,哭天抢地不干的又是柳家的老太爷和柳家的老太太,这横竖恶人都让柳致远给做了,最后苏锦呈情,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孝道,旁的一概不提…… 柏子涧咽了口口水,其实今日真不必侯爷掀桌子的一出,苏锦亦能将柳致远给噎得够呛。 当下,所有人应当都看出柳致远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一直拿着手中的和离书,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赖,还是新晋的探花郎呢…… 今日这真要是和离了,这柳致远可怂大了。 但要是没和离成,这柳致远怕是更怂了一回。 又尤其是当着侯爷和他的面,他这新晋探花郎的面要往哪儿搁? 柏子涧只觉今日似是看了一出好戏,眼前这一幕让他这个军中的副将都觉有些过瘾。左右现在骑虎难下的人是柳致远,和离吧,丢人,人苏锦提出和离的理由同他一分关系都没有;不和离吧,打脸,谁刚才一口一个休妻和离的,眼下倒好,被人给和了…… 柏子涧顿觉苏锦看似娇软一女子,实则这绵里藏了针,你若真要一拳打去,被扎了还不好吭声;可你若不打出去,像柳老太爷和柳家老太太这样的,同苏锦又能和谐相处,尤其是柳家这位老太太还思维清奇,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情都敢做,却能这般信任苏锦,足见苏锦平日里是为老太太着想过的。 老太太又不瞎。 柳致远这般冷落苏锦,苏锦却并未因为柳致远的缘故就对柳家家中的长辈怠慢过。反是不卑不亢,亦得了家中长辈的信赖。 柏子涧心中对苏锦好感颇升。 柏子涧忽然想,侯爷先前那桌子,掀得当真有些多余,似是……特意欺负人柳家似的…… 柏子涧眉头皱了皱,瞥目看向柏炎。 柏炎是未想过苏锦会同柳家提和离之事,且字字句句说的都是柳家长辈待她亲厚,苏家家中又是如何光景,旁人连劝都不好劝。 柳致远是钦点的探花郎,又是钦点的翰林院编纂,不日是要入京赴任的,若苏锦同他一道入京赴任,便更无法兼顾平城苏家之事。柳家是书香门第,哪有劝人不孝的? 打蛇打七寸,苏锦这劲儿拿捏得将将好。 柳家的人不仅不好劝,也劝不了。 和离之事是柳致远先提出的,柳致远苏锦两人都有意愿,柳老太爷也想明白了。 一屁股呆坐回椅子上,心知苏锦此事已无力回天。 老太太怕他气到,一面起身给他缓背,一面念着,老爷子,老爷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但柳老太爷哪里还好说什么话? 柳家这是造了什么孽,柳致远才将高中,这家中就要和离了,到最后,逼自己妻子和离的名声都担在柳致远身上,整个京中会如何看待柳致远?整个远洲城又会如何看待他和老太太柳王氏? 这些年苏锦在远洲城替柳家攒下的这些名声与人情,旁人都看在眼里,若是苏锦真同致远和离了,致远娶了周家的女儿,那光是那些名声和人情都会将他与老太太给生吞了。 柳老太爷窝心。 致远糊涂啊!就一个周穆清,将他,将柳家至于何种境地! 眼下,分明还得罪了平阳侯府,他在京中的仕途又当如何! 太多的厉害关系,柳老太爷甚至都来不及细想,但光是想想方才的数条,就知这回柳家受得震荡不轻。就致远这般心性,日后还如何在京中,在朝中混迹? 柳老太爷根本无暇再去想旁事,只是呆坐着,皱着眉间,不断摇头摆手,亦不应老太太柳王氏的话。 老太太干脆也同柳老太爷一般,一屁股呆坐回椅子上,也不吵,也不闹了。 连柳老太爷都无法劝阻之事,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劝阻? 一个儿子,一个儿媳,都有意和离,她一个做母亲的,还能如何? 柳致远捏着手中的和离书,是想开口说同意和离之事,但见柳老太爷同老太太的模样,却觉喉间被万千藤蔓封住了一般,亦不知晓开口能说什么? 和离是否真同父亲母亲所说,太仓促了?他亦未想清楚过后果?未想清楚过父亲母亲和柳家在远洲城,在柳家和王家的亲戚中要承担的压力和非议? 第25章 但穆清等了他三年。 如今他好容易高中,说好的要给她名份,穆清还在京中盼着。高中前,他日日想的不都是高中之后为穆清正名吗? 他分明憎恨苏家,憎恨苏锦,也憎恨她强。占了穆清的位置三年,让他亲手做了辜负的恶人,也让他在周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不是今日要亲手做个了断吗? 为何还要犹豫? 柳致远捏紧手中的信笺,心一横,眉头一皱,沉声道:「按手印吧。」 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都惊住。 柳致远咬牙,闭眼咬破手指,在纸上盖了个鲜红的指印。 「你……你!」老太太却是近乎气晕,「不活了,不活了,这家都要散了,还让我这个老婆子如何活!你如今是越发能耐了,也不将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了,我的话你不听了,薄面你也不看了,更不会管我这个母亲的死活了,你……你好得很……」 老太太柳王氏锥心。 在老太太的哭天抢地声中,柳致远皱着眉头,重重将两页纸笺递到苏锦跟前,目光死死盯着她。 苏锦却平静接过,眉目间连旁的波动都没有,眸间有淡然从容。 她低头看了看和离书,又抬眸望向柳老太太,轻声叮嘱道:「母亲日后多保重身体,再是喜欢,摸牌九时都不可久坐,晴好之日,多让赵妈妈陪您外出走走……」 老太太噤声,双眸含着眼泪,却一个字都说出去。 苏锦深吸一口气,朝老太太柳王氏单独磕了一个头。 她不会忘记初到柳家时,柳致远冷落她,柳老太爷亦冷眼旁观,只有那个旁人都说脾气不怎么好,也不怎么讲道理的老太太笨手笨脚给她炖了一碗汤,问她可有炖出平城的味道? 那口汤其实全是盐,又烫。 但老太太满眼期许。 她莞尔颔首,像…… 老太太得意得很,我第一次做,看不出来吧。 她边笑边点头,便一直记了许久。 一直记到今日。 「快……快起来……」老太太也再顾不得旁的,甚至一侧的儿子与一侧的丈夫,半是哽咽道,「知道了,知道了……母亲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因为有你在……」 苏锦垂眸,再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食指尖移至唇畔前,贝齿微启,却忽得,被人伸手握住手腕。 苏锦诧异抬眸,正好与柏炎的目光相对。 他掌心温厚有力,虎口处有层薄茧,稳稳握住她的手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声音清冽而沉稳,却如滴水入湖面般,丝丝涟漪泅开在心际,「不值当。」 苏锦微颚,目光缓缓停留在他握住她的手上。 不知有意无意,柏炎果真松手,只是他手中的薄茧划过她手腕上的肌肤柔软,她心底兀得如酥麻般颤了颤,好似,整个人都忽得有些不自在。 柏炎瞥目看向柏子涧。 柏子涧会意,从袖袋中掏出一方印泥上前。 军中文书公文和侯府用度都需用印章,柏炎虽不在军中,但军中认得却是他的令牌的公印在,柏子涧是柏炎随行的副将,会随身携带必要之物。 「夫人。」柏子涧上前,双手将印泥呈上。 印泥的盒子已打开,她怔了怔,食指轻轻沾了沾印泥,才将鲜红的指印分别留在两页和离书上。指印的耀眼,还是蛰得她眼底几分刺目。 嫁到柳家的三年时光,忽如白驹过隙一般,永远停留在了此刻。 人非草木,她指尖滞了滞。 再抬眸时,目光看向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 老太太偎在柳老太爷怀中哭,柳老太爷也似是心中愧疚一般,反而不怎么敢看苏锦。 如今,她终于不是柳家的人了。 始亦始终都要迈出这一步。 过往三年里,这个念头过往多少次出现在脑海中。 但真到了此刻,才知晓,并非是件易事。 早年离家时祖母和母亲的嘱托也好,爹爹临行前的关切也好,她戴上凤冠霞帔独自远嫁时,心中的忐忑不安,又混着对未来夫君的期待,对远洲城的好奇,诸多种种,都似是浮光掠影一般,在眼下蜂拥而至,兀得让她心中有些喘不过气来。 苏锦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再抬眸时,心中已平复多半,伸手将纸笺递至柳致远跟前,柳致远顿了顿,半晌才伸手从她手中接过。 那印着双方手印的和离书,曾是他日夜祈盼。 但真当这印了鲜红手印的和离书放在他面前,他才觉沉甸如山。 他目光复杂看她。 苏锦却礼貌而疏远朝他福了福身。 有始有终。 柳致远忽觉先前咬破的手指仿佛被蚂蚁啃食一般,说不清楚的疼痛难忍。 「你……」柳致远想开口,却实在再无立场说旁的什么。这纸和离书已拿到,在手中沉甸如山,压垮了他强行提起的和离之后的最后一份欣喜。 「老太爷,老太太,望自珍重。」苏锦亦再朝二老屈膝行礼,只是行礼的称呼都已变了。 「阿锦……」老太太已泣不成声。 第26章 苏锦隐在袖间的手心死死攥紧,深吸一口气,红着鼻尖,转身往偏厅外走去。 「阿锦!」老太太的呼声在身后响起。 「你这是做什么!」柳老太爷亦是心力交瘁。 好似顷刻间,便老了一头。 苏锦攥紧的手心不敢松开,拼命咬紧下唇,怕眼中的氤氲会溢出眼眶,如珠子般坠落,便朝柏炎福了福身,低眉道了声「走吧」。 柏炎打量她,她却已转身,不停下脚步亦不回头,手中握着这份和离书,径直迈步出偏厅外。 雨势滂沱,雷电交加,大风伴着骤雨已将整个长廊都打湿。 她惯来畏寒,仿佛每一步踩下都尽湿透。 掌心也似死死攥紧,涌出淡淡血迹,蛰得生疼。 「小姐。」白巧担心上前。 她轻声道,「让我自己呆会儿。」 白巧脚下滞住。 雷电交加里,苏锦忽得嘴角下拓,好似借着这苑中的疾风骤雨,心底的委屈也好,不甘也好,解脱也好,都在这雷雨大风的掩饰下,统统地,毫无保留地溢出眼眶。 她不能停下来,她亦有她的骄傲。 不能让旁人看到,骄傲会掉…… 忽得,惊雷照亮半空,有道身影却不知何时跟上前来的,手中的油纸伞牢牢挡在她眼前,任凭这半空的惊雷响彻了云霄,好似就这一人一伞便可遮挡住所有的风雨一般。 她抬眸看他,有些看楞。 他却见她脸上雨水与泪水分不出。 他嘴角勾勾,轻道仿佛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我以为多大能耐哪……」 她双眸微滞。 「许久往后,再等你回想起来的时候,许是都不值得你眼下如此。」他言罢笑笑,一手牵起她的掌心,一手从容撑起油纸伞,挡在长廊靠外的一侧,「这一程,我陪你走。」 苏锦错愕看他。 他不容分说转身,攥紧她的手再未松开,也再未开口过。 仿佛之间,神色又回到了先前的淡然与沉稳模样,只剩一张侧颜在长廊中摇曳的灯光中,剪影出一道精致绝伦的轮廓,一个秀颀挺拔的身影。 便是这道秀颀挺拔的身影,一手牵着她,一手撑着伞,陪她在风雨交加中,走完了柳家最后一程。 直至许久之后,她都还记得这一日。 往后多年,她亦如此陪着他,走完一程又一程的风雨。 都是后话。 当下,偏厅外的婆子丫鬟目睹这一幕都惊诧不已,但都不敢上前,面面相觑着,更不敢问起,就这般看着柏炎撑伞牵了苏锦从他们跟前走过。 等人走过,一众婆子和丫鬟吓得合不拢嘴,刚要开口,又见另一人同夫人身边的白巧姑娘一道撑伞往前撵。 丫鬟婆子们更不敢说话。 直到眼前的人都统统走了,却见这偏厅中还未见有人出来。 丫鬟婆子们心中忽然觉得,大人才将高中不假,怎么这柳家家中似是变天了呢…… 柏炎牵着苏锦,一直从长廊走出偏厅,又从偏厅走出了柳府。 沿路的柳家下人都呆若木鸡。 ☆☆☆ 柳府外的街道上,前后隔得稍远,正好停了两辆马车。 马车虽停在对面街道的屋檐下,可大风吹着,屋檐下也都是水。 车夫自是不好入马车内歇息的,都穿着蓑衣斗笠在驾车的位置上斜靠着候着,目光无不焦急地守着这柳府大门口,只盼着里面的人快些出来,也好离了这地方去。 但柳府的大门一直紧扣着,亦不知还要等到多长时间。 这靠街头的马车是周家的。 马车里坐了周穆清的兄长,周宗正。 「还未出来吗?」马车里的周宗正忍不住又开口问起。 光是这一会儿,都已然问了好几回了。 马车外,车夫叹道:「大公子,真没有,小的一直盯着呢。」 但车夫这头分明应了声,周宗正在马车里却实在耐不住,「不是雨大吗,可会看走眼?」 车夫叹道,「怎么会,若是大活人出来,怎么会看走眼。」 周宗正亦知晓车夫没有乱说。 今天他是同柳致远一道回的柳家,柳致远要休妻,他要一同来盯着。 今时不同往日,柳致远如今高中,又是殿中钦点的探花,日后前程似锦,殿中又亲授了翰林院编修之职,即将携夫人入京赴任。 妹妹同柳致远的婚事一日未落定,便都夜长梦多。可这婚事要落定,就需得先将柳致远的原配苏锦给赶出府去。 听闻苏锦在柳家家中三年,深得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喜欢,他是怕今日这事不能顺利。 要他说,依照柳致远先前的态度,这进去一趟应当要不了多长时间,便是连上安抚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的时间都算上,这也应当差不多了,可怎么还没出来? 周宗正心中正范起了嘀咕,当不是…… 出了什么幺蛾子吧? 周宗正顿了顿,眉间越发拢紧。不行,他要进去看看! 非常时候可顾不得这么多,父亲特意交待过,要他跟来便是为了这时候能提醒柳致远一声,都这个时候了,可由不得柳家的人胡来,不让他妹妹进门,那周家的亏就吃大了。 第27章 周宗正撩起帘栊,车夫一惊,「大公子?」 周宗正道:「把斗笠蓑衣给我,我要去趟柳家。」 车夫诧异:「可是……」 周宗正没有耐性,一把抢过车夫头上的斗笠,狠道,「哪有这么多可是,蓑衣给我,快!」 车夫身上的蓑衣近乎是被他给扒下来的。 周宗正披了蓑衣斗笠,一路小步快跑往柳府门口去。 刚到大门口,使劲儿敲了两声,也不知可是这雷雨天气的缘故,柳家无人应门。 周宗正又伸手,这回正准备狠狠砸下去,结果柳府的大门忽得打开,他整个人都顺着这高举的拳头一道扑了进去,扑到趟水中,衣裳都湿了个透去。 周宗正恼意上头,他可是日后这府中的舅老爷,哪个不知好歹的家仆! 这怒意正好对上柏子涧的目光,周宗正心中顿时一突,有些吓了去。他怎不知柳家何时来了目光如此骇人的家仆? 周宗正下意识从扑到的趟水中让开,不敢挡对方的路。 早前上前叫门的气势抛到了脑后。 只是柏炎和苏锦这一路过来,柳家家中的人都惊呆了,一个都不敢上前开门的,所以方才才是柏子涧上前开得大门。 马车停在对面街尾处。 柳府大门到马车中间,都是空悬的街道,隔得很有些远。 见柏子涧露面,车夫那头是坐起了身,但尚且来不及将马车驾过来。 「侯……」柏子涧正开口让他先等等,却见柏炎忽得扔了伞。 柏子涧瞪圆了眼。 众目睽睽之下,柏炎顺手将人打横抱起,尚在出神的苏锦,下意识攥紧他颈后的衣衫。他便如此抱着她,一道淋着雨,往马车处去。 看呆了众人。 周宗正不知今日这家中出了何故,这几人又是谁。 但见这大雨中,苏锦一直盯着柏炎,也不移目。 这街道很快,从柳府到街尾的马车要走上些时候。 苏锦缓缓伸手,不近不远,正好挡在柏炎额前。分明挡不了风,亦挡不了雨,她却只是这般瞩目看他。 大雨浇湿了衣衫,她手间的缝隙都在趟水,目光却凝在他鼻梁间,轻声道:「再如此,我会当真……」 近身处,他声音低沉:「我一直当真。」 浴桶中热气袅袅,垂下的青丝贴着锁骨修颈。 苏锦仰首,头靠在浴桶沿边,水中的暖意让她脸色微微泛红。 她惯来畏寒。 先前在大雨中,她的衣裳和鞋袜都已冻透,那股寒意好似顺着四肢百骸渗透到骨头里,直至眼下在热水中泡了这许久才似消融了去。 苏锦伸手,手背搭在额头处,目光空望着半空中出神。 想起今晚种种。 ——若不是惧怕苏家,当初为何一定要我娶苏锦,若是不娶苏锦,苏家便要迁怒柳家。眼下,苏家已经没有依靠了,为何不让我休妻再娶! ——你同苏锦成亲三年,苏锦连你一句怨言都没有说过,如今是高中了,却动不动就要休妻重娶。苏锦嫁到我们柳家三年,蹉跎了三年最好的时光,你让她日后如何办?苏锦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柳家的儿媳,你口口声声说苏锦如何如何,那你呢!你可尽了一日做丈夫的责任! ——她当初嫁到我们柳家,就应想到有今日。 ——你若与阿锦和离,我便没有你这个儿子! ——念你照顾爹娘多年,苏家也没个依靠了,总要留些颜面给你,你自请和离吧。 ——母亲日后多保重身体,再是喜欢,摸牌九时都不可久坐,晴好之日,多让赵妈妈陪您外出走走。 ——母亲一直都是知道,只是因为有你在…… 她眸间微滞,好似过往的三年点滴,都悉数浓缩在了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里。 她终是迈出这一步,不回头,亦释怀。 只是,早前屏风后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绣了花纹的袖口,腰间别的羊脂玉佩,鼻梁高挺,唇色有些暗,一双深邃悠远的眸子,窝火而面色平静得掀了桌子,「要离赶紧离,本侯等着娶」…… 思及此处,苏锦不由轻蹙了眉头。 柏炎…… 今晚雷雨交加里,她分明冻透,紧贴他胸膛的一侧传来的暖意,却让她怔忪。 大雨滂沱,浇湿他的衣裳,她伸手替他挡雨,目光打量着他那张陌生却精致的脸。 ——「再如此,我会当真……」。 ——「我一直当真」。 他音色微沉,掷地有声。 她微楞,亦听得清他脚下水花溅起的声音…… 苏锦微微叹了叹,双眸再次空望着半空中,思绪在弥漫的水雾气息里发酵着。 往后又当如何? ☆☆☆ 翌日醒来,大雨初停。 晨曦微露里,天色是许久未有过的放晴。 苏锦轻声唤了句「白巧」,白巧应声来了跟前。 昨夜下着大雨,从柳府出来的时候衣裳湿透,马车亦走不远,最后来到元洲城郊的驿馆内落脚。 第28章 柏子涧持了平阳侯府的腰牌在,驿馆的掌吏亲自迎候。见他们淋了雨,又让苑中备好了热水。 驿馆不比别处,清静,亦少了人多眼杂。 她昨日是转身大步离了柳府,英姿洒脱,实则却身无一物,也不曾想过当下要去何处。适逢雷雨交加,天气恶劣透顶,若不是柏炎,她与白巧昨夜兴许要吃不少苦头。 「现在什么时辰了?」苏锦微微扶额。 白巧扶她起身:「辰时刚过,恰好到卯时了。驿馆的掌吏先前让女使送了身新衣裳来,奴婢先伺候小姐洗漱更衣。」 昨夜她的衣裳湿透,还是借了驿馆中女使的衣裳救急。 苏锦瞥了眼屏风后,确实挂了件月白色的新裙衫。若不细看,那裙衫的颜色和样式都同她昨日那身相仿,旁人见了亦不会多想了去,省去了后续不少麻烦。 苏锦轻声叹道:「这驿馆的掌吏,竟心思细腻。」 这件衣裳是比量着她昨日的衣裳备的,足见用心。 白巧却尴尬笑笑,应道:「是……平阳侯嘱咐驿馆中的女使备的。」 苏锦微怔,转眸看她,柏炎? 白巧正欲多解释,恰逢苑中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在屋外唤了声:「白巧姑娘?」 白巧认出是柏子涧的声音。 柏子涧的穿着打扮虽不显露,但白巧自幼在苏家服侍,平日里出入府中的多是军中之人,白巧亦猜得出来柏子涧是军中身份。 白巧开门,朝对方福了福身:「子涧大人。」 柏子涧愣了愣,被白巧这么一唤,竟有些不好意思,遂伸手挠了挠后脑勺,这才言归正传,「对了,夫人在远洲城可有平日里相好的熟识?」 白巧眉头微挑,不知他何意。 柏子涧笑了笑:「哦,就是那种方便进出柳家的熟识。侯爷说夫人昨日从柳家走得急,府中定然还有些平日里的要紧东西没带走,夫人同你自是都不方便去取,所以让我来问白巧姑娘一声,若是有这样的熟识,就让我带白巧姑娘走一趟。」 白巧这便听明白了。 小姐在府中三年,自是有些贵重的贴身东西,倒不是值多少银子的事,而是早前出嫁时家中老夫人,夫人给的念想之物,再有便是老爷生前留给小姐的一些典籍书信,随身的匕首等等。 都是些念想,留在柳家也不合适。 白巧是没想到平阳侯……如此周全。 见白巧这番模样,柏子涧便知侯爷早前说对了,便道:「那白巧姑娘,烦劳你同夫人商量一声,我在驿馆门口等你。」 「好。」白巧目送柏子涧离开。 他们的说话声就在屋门外,驿馆中苑落又清静,白巧无需再赘述一次。 白巧平日里就跟着苏锦,也知晓苏锦同谁亲近。 白巧问道,「那奴婢去寻陶二奶奶?」 陶二奶奶是舅老太太的儿媳,亦是柳家的亲戚。 舅老太太平日里待小姐亲厚,陶二奶奶也同小姐交好。昨天府中出了这档子事,许是今日已传开,舅老太太和陶二奶奶这头若是听说了,也应是要去柳家的,许是没这么快罢了。 舅老太太是府中长辈,小姐这般不好托付,也不合礼数。 但私下里若是同陶二奶奶一声,陶二奶奶应是不会推辞的。 眼下既是已经从柳家离开,应当不会在远洲城待太久,始终要回平城的。 也正好同陶二奶奶道别。 白巧如是想。 苏锦点了点头,「那便劳烦陶敏一趟,替我谢谢她。」 白巧颔首。 苏锦平日里东西收在何处,白巧都知晓,亦不需她多叮嘱。 白巧快步离了苑中,苏锦才推门到苑中踱步。 白巧这一来一回,时候不会短。等到王家之后,陶敏还要先去趟柳家,再等来驿馆这里,怕是最快也是晌午前后的事了。 驿馆后苑是僻静之处,苏锦暂住的这处苑子离后苑本就没有几步路程。 她不想憋在屋中,遂踱步去后苑里走走 沿途,大凡遇见的驿馆中的小吏和女使都停下身来,同她招呼。 她昨日与柏炎一道来的驿馆,这些驿馆中的小吏和女使应当都将她当成了侯府中的家眷,又见她发髻盘起,便都恭敬热忱唤的一声「夫人」。 驿馆都是在各地给朝廷命官和家眷准备的落脚暂歇之处,驿馆中的小吏和女使如此唤,并无不妥。 原本在远洲城,旁人也是如此唤她的。 但眼下,苏锦连遇了驿馆中几波小吏和女使,旁人问候时,她眸间尚还有拘谨和不习惯。 幸得等到后苑靠苑中处,人便少了。 苏锦心中也松了口气。 只是才将松了口气,就听一道严肃而粗。壮的声音,「谁在哪里!」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但这周遭似是除了她之外,并无旁人,她也未看到这道声音来自何处。 等静下心来,顾了顾四周,才见左侧的曲径稍远处通向苑中的暖亭里,远远看去,暖亭中站了一个人,一身戎装,身材壮实,方才那身严肃雄厚的声音应当就是他吼的。 而暖亭中的石凳上还坐了个人,一身干净白衣,也正好投来目光打量她。 第29章 驿馆中都是往来的朝中官吏,苏锦是怕先前叨扰到了旁人。 谁知,石凳上坐着那人竟开口唤了声,「苏锦?」 苏锦目光微敛,认真看去,才看清石凳上坐不是旁人,正是柏炎。 他今日一袭干净简单的白衣,与昨日大有不同,她竟一时没认出来。倏然,又想起他昨夜同她一样,衣裳都湿透,应是让驿馆中女使重新备了一身。 柏炎开口唤她,她只得上前。 昨夜大雨,今晨雨虽停了,但小径上尚有些湿滑,苏锦走得谨慎,亦听柏炎同身侧站着的那人道,「让他按兵不动,旁人若挑衅,他装死就是,军中这么多年,这点气他还是沉得住的。就同他说我说的,等我从平城回来,再去他那里。」 他声音惯来不大,却掷地有声。 只是苏锦正好听清了「平城」两字,脚下便不觉滞了滞。 苏家在平城,她自是要回平城的。 但柏炎…… 临到暖亭前,苏锦抬眸看他,一侧戎装模样的军官正朝柏炎行拱手礼,「末将知晓了。」 柏炎又道,「云山郡这里,你先让人送信过去,就说平城回来便去。」 「是。」大块头言罢要走,却又被柏炎唤住:「区廷。」 苏锦才知方才浑厚有力唤她那人,名唤区(ou)廷。 区廷驻足,转身应道:「侯爷有何吩咐?」 柏炎却笑笑,好似平常般,提醒道:「区廷,这是夫人。」 柏炎话音刚落,区廷和苏锦都怔住。 只是苏锦怔忪多些,尚未反应过来,区廷却很快回神,方才如何对柏炎恭敬,当下便如何恭敬对苏锦行拱手礼,声音依旧浑厚有力:「见过夫人。」 苏锦哑然,便是回过神来,亦不知当如何应他才好。 她目光瞥向柏炎,柏炎会意‘解围’:「夫人害羞了,你且去吧。」 区廷恍然大悟,遂朝苏锦再行拱手抱拳礼,「夫人,末将告退。」 苏锦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只得莞尔。 待得区廷离开,苏锦才看向柏炎,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柏炎低眉,隐晦笑了笑。 对于她的反应,他似是并不诧异,却也没往心中去。 苏锦眉头微拢,心中叹了叹,拎了裙摆上前。 暖亭架高了,离地有好几层阶梯。 柏炎看她每一步踏下,鬓间的步摇便来回晃动,衬得她眸间清澈潋滟,唇若涂脂,青丝微绾下,露出一抹修颈雪肌莹白,在这清晨柔光里,直叫人有些移不开目来。 他便直勾勾看着她上前。 指尖毫无规则地轻敲着桌沿,乱了杯中层层涟漪。 「侯爷……」直至她临到跟前,开口唤他。他指尖微滞,那杯中的涟漪也才跟着缓缓停了下来,尚存了几分潋滟…… 他瞥目,悠悠端起茶盏,将这潋滟微存轻抿入喉。 他纠正:「昨日同你说过,唤我柏炎。」 苏锦看了看他,从善如流,「……柏炎。」 茶香入喉,方才唐突的心跳声刚似慢慢缓了下来,又在她这声轻唤里荡了荡,他不由叹道:「原来远洲也有好茶。」 能平静人心,亦能在喉间残留香气。 看柏炎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苏锦心中有些颓然,知晓若是直接问他并无意义,遂才垂眸,轻声说道:「昨日柳家的事,多谢你……」 他千里迢迢来远洲城,是为了看她。 昨日若不是他在,她未必见得能走得如此轻脱,也未必能寻到安身之处。 她谢他无可厚非。 只是,他昨日的「当真」也好,还是方才的「这是夫人」「夫人害羞」也好,即便柏炎是因为爹爹的缘故,有心对她照拂,但她亦不需要他的此种照拂。 她道谢,是谢他昨日在柳家替她撑腰。 亦是想同他撇清柳家之外的事。 只是她言罢,郑重其事看他。柏炎却颔首莞尔,不接她的话,反是饶有兴致得抬眸打量她,似是,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苏锦这句就似打在了一团软绵绵的绵花上,先前想好的迂回之策似是都在他这里折了翼。 苏锦只得深吸口气,平静道:「柏炎,柳家的事,我自己会同祖母和母亲说清楚,你不必特意同我一道去平城……」 她先前便听他同区廷说起要去平城的事,亦最好在当下与他说清楚。 谁想,柏炎嘴角勾了勾,「好。」 苏锦眸间微滞,好? 就这般容易便说通了? 苏锦不免诧异。 苏锦有些迟疑看他,可他当真只应了个「好」字,难道,早前真是她多想? 他昨夜那句「一直当真」,还有先前同区廷说起「这是夫人」,亦或是画蛇添足补的那句「夫人害羞」,都是他逗她的玩笑话? 苏锦眸间尚有些怔,她与柏炎接触的时间不长,摸不准他的脾气,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看她犯懵的模样,柏炎眸子里的笑意却能都溢出来,「我并非特意要同你一道去平城,只是许久未见过老夫人了,正想去平城拜谒,顺路罢了……」 第30章 苏锦语塞,他先前果真是有意逗弄她的。 苏锦心中微恼。 爹爹与柏炎熟络,但她与柏炎却算不得熟络。 柏炎可以随性而为,但她却不见得当在他面前置气或娇嗔。 苏锦淡淡垂眸,唇畔勉强牵了牵,遂朝柏炎福了福身,转身准备离开。只是方才转身,身后的人却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同昨日一样,干脆,果敢。 她下意识抽手,却未从他手中抽开,他虎口处的薄茧轻触到她手腕上的肌肤,亦如昨夜一般,让她心底莫名颤了颤,她诧异看他。 「别动。」他声音很轻。 苏锦怔住。 他缓缓站起身,秀颀挺拔的身影将她遮挡在清晨阳光的后头。 她心底又莫名砰砰地跳着,指尖不由攥紧,不知他要做什么。 忽得,他又轻声,「别看。」 她未及反应,他的另一只手已拂掉她肩头上的一只小虫。苏锦这才一惊,脸色都煞白了许多,半晌没有说出话来,眼中和心中皆是后怕。 她从小就怕虫子。 但,他是如何知晓的…… 苏锦目光微滞,巧合? 她目光未从柏炎身上离开,口中还暗暗喘着气,面色亦遮不住心底的慌乱与眸间诧异。 柏炎叹道,「都让你别看……」 言外之意,她自己非要看,不看便不会如此怕了。 苏锦欲言又止。 只是,眼下她手腕还握在他手中,苏锦轻声道,「柏炎……」 意思是,他可以松手了。 柏炎从善如流。 苏锦心中才似松了口气。 只是,她原本是准备转身离开,眼下这光景,她反倒不好直接转身就走,她心中亦有好奇之事,遂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怕这个……」 她只方才那个飞虫。 柏炎应得如轻描淡写一般,「不是……少有姑娘家不怕这个吗?」 苏锦只觉这句在何处听到过,却又想不起来,只得眉头微微拢了拢。 柏炎却又勾了勾唇畔,「啧啧」言道:「可是,又要开口谢我?」 苏锦口中「谢」只好噎了会意,却不知他何意。 他眉眼微挑,意味深长看她:「你本就不当谢我,但既然要谢,那就一并攒着,日后一次还清。」 言罢,竟是他先低眉笑着,先行往暖亭的石阶下走去。 苏锦先前心中还残存了对虫子的惧意,而在柏炎这一句明显有意无意的挑。逗下,这惧意竟散了八。九分去,她奈何垂眸。他的脚步停下,又回头朝她道:「对了,险些忘了,你还有一事应当要谢我。」 苏锦已能平静看他,让自己心中不生涟漪。 他笑了笑,认真道,「我方才让区廷带人去趟柳家,替你将嫁妆取回来。」 苏锦愣住,片刻,眉头微皱。她刚才才在苑中见过区廷,一身戎装,魁梧高大,嗓门也大,一看便是军中之人,若是区廷带人去柳家…… 便等于是昭告天下,狠狠打柳家的脸。 嫁妆之事,她本是想回家之后,再让家中的人来取嫁妆。柳家毕竟是书香门第,自恃清高,断然不会再打她嫁妆的主意,她也根本花心思在此上。 但眼下,若是区廷去了…… 苏锦沉声问道,「为甚么要让区廷带人去柳家?」 他早前并未与她商议过。 柏炎眼中却是淡然,「柳致远殿中钦点的探花,也将留任京中做翰林院编修,柳家日后前程似锦。你是与柳致远和离了,但柳致远不日就会再娶,届时和离与休妻在旁人眼中看来又有何不同?春闱殿试,树大招风,状元多是幌子,陛下真正想用的人,才会放在榜眼和探花的位置上,在朝中为官的人,心中都清楚得很。谁会去得罪新晋的探花郎,未来朝中的红人?」 苏锦微怔。 柏炎继续道:「四哥是去世了,但老夫人和宴夫人尚在,苏家也有远亲在各处为官,平阳侯府今日不出面打柳家的脸,无论柳家想与不想,日后都会狠狠打苏家上下的脸。我今日让区廷去柳家闹一场,不日就会有消息传到京中,届时朝中都知你同柳致远和离,是平阳侯府从中作梗,日后旁人便不会踩苏家捧柳家,将苏家置于难堪境地……」 柏炎言罢,苏锦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早前光想着和离,却未想周全过,和离之后又当如何? 柏炎的话,如当头棒喝。 柏炎看着她愣住,语气似是也软了下来,「区廷是有分寸的人,不会闹出旁的事情来,却是你……」 苏锦不知他何意,便又抬眸看他。 晨风微醺,柏炎唇畔淡然勾起一抹如水的笑意:「我若不同你一道回平城,你一个人要如何向老夫人和宴夫人交待?」 苏锦脸上失了笑意。 ☆☆☆ 沈府外,小厮刚下了马,便急急忙忙冲进了府中寻罗妈妈。 罗妈妈正在小厨房中给沈娇和沈柔两个姐儿熬汤。 见苑中有小厮匆匆跑来,还喊着她的名字,罗妈妈眉头皱了皱,口中不满嘀咕,「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在苑中都这般慌里慌张的……」 第31章 罗妈妈是夫人沈王氏身边的管事妈妈,沈王氏身边不少事情都是罗妈妈在亲自操办。 罗妈妈不悦迎上,一抬头,才发现这小厮不正是今日她打发去守着柳家的小厮吗? 夫人昨日说柳家今日怕是要出乱子,让人今晨起便去柳家大门口看着,可眼下,莫不是真出事端了? 罗妈妈忽得认真了起来,「怎么了,柳家那边可是出什么事了?」 沈府在远洲城最北端,小厮应是一路马不停蹄才敢回的府中,然后一路跑来这里的,眼下还喘着气,慌慌张张点头。 ☆☆☆ 沈府主苑中,沈王氏正盯着沈娇和沈柔两个女儿写字,神色颇有些窝火烦躁。 都练了这么久的字了,写得还是像个蛐蛐似的,人先生可是教出来了多少有真才实学的学生,到她俩这里,连字都写得像画符似的! 沈王氏脸色耷拉,沈娇和沈柔两人心中都哀怨,又不敢出声。 就盼着罗妈妈能赶紧端了汤水来,还能给她们二人说些话,让她二人的时间宽裕些。 眼下,正愁眉苦脸鬼画淘糊的两人,余光瞥到罗妈妈匆匆来了苑中,沈娇和沈柔两人眼中流光溢彩,沈王氏顺着她二人的目光看去,可不是罗妈妈是谁。 只是,罗妈妈脚下生风,走得急,沈王氏知晓出了事端。 「行了行了,别写了。」沈王氏将两个女儿打发了。 沈娇和沈柔丢了笔就跑。 沈王氏气得正要发作,罗妈妈这头已入了外阁间,环顾了四周无人,悄声道:「夫人,真出事了,眼下二三十余个军中模样的士兵堵在柳家门口,说是平阳侯说的,既是和离了,让柳家将苏家的嫁妆给还回来。」 平阳侯,和离,嫁妆,沈王氏愣住,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这柳家怎么还同平阳侯府惹上过节了? 沈王氏心中自然诧异,稍许,又回过神来,不不不,不是柳家,是苏家何时同平阳侯府够上了关系的? 罗妈妈又谨慎看了看四周,此事牵涉到京中的平阳侯府,便和说柳家的事情不同了。 沈王氏会意。 只是沈王氏惯来眼尖,一眼看见苑中一角的石凳处还露了一方裙角出来,沈王氏眼下正好奇着柳家同苏家和离,还有平阳侯府这档子事情,当下提高了声音道,「胆子是越发大了是吧,都学会偷听了!」 沈王氏言罢,沈娇和沈柔两人只得憋着嘴出来。 她们二人先前在沈王氏苑中写字,原来罗妈妈来了,两人撒腿就跑,可见罗妈妈悄声同沈王氏说话的模样,又想起昨天在马车上沈王氏说的那番话,猜想可是表哥家中的事。 果真,都提到嫁妆了,可不真是和离了是什么! 昨日还在清和寺中见过表嫂呢,怎么就和离了? 沈娇和沈柔这才竖着耳朵才听了一句就被揪了出来,有些扫兴,但奈何沈王氏一声训,就灰溜溜得出苑子去了。 「当用心的地方不用心,这些时候倒是用心得很。」沈王氏似是说完便舒坦了,这才纾解了眉头。 「怎么说?」眼下就只有罗妈妈了,沈王氏也不避讳了。 罗妈妈是知晓这后一句话轻重的,先前才要支开两个小姐的,当下,罗妈妈躬身,附耳在沈王氏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沈王氏险些从凳上坐不住了,「昨夜是平阳侯将人从柳家带出来的?」 沈王氏简直难以置信。 罗妈妈赶紧做了一个嘘声姿势。 沈王氏赶紧会意,难怪先前罗妈妈慎重,同她使眼色说娇姐儿和柔姐儿在偷听的事。这种话,若是从沈家传出去可是要两头得罪人的。 沈王氏一阵后怕。 只是稍许平复,沈王氏还是一脸蹊跷模样,「这么说,和离可不只柳致远同周穆清两人的事,还将平阳侯府给搅了进来?」沈王氏自己一面品味,一面叹道,「你说这苏锦平时也不显山不露水的,怎么竟让平阳侯府给她出头了?难不成……」 沈王氏瞪圆了眼,惊诧道:「早前便好上……」 罗妈妈赶紧做掩口状。 沈王氏连忙照做,只是想了想,又摇头同罗妈妈道,「若是早前便好上,这苏锦又怎么会嫁到柳家去?你说,苏锦也嫁到柳家多少年了,一直相安无事,当不是……」 沈王氏咽了咽嘴角,震惊道:「平阳侯府硬抢人吧?!」 罗妈妈这才跟着点头。 看来罗妈妈也是这个意思了,沈王氏这心中蹊跷似是更确认了几分。 所幸周遭也没有旁人了,罗妈妈俯身在沈王氏一侧道:「夫人你想想,这柳家才中了探花郎,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谁这个时候会去搅柳家的浑水,惹柳致远不快。这平阳侯府不是明摆着打柳致远的脸吗?平阳侯府是什么样的人家,搁京中都是一等一的高门邸户,照说要尚公主,尚郡主的,若真是平阳侯去柳家抢人,这朝中都未必有言官敢吱声不是?」 沈王氏一面听,一面颔首,罗妈妈说的句句在理。 罗妈妈又道,「夫人您想,旁人不知晓,可夫人您和柳家老太太是姐妹,柳致远同周穆清那点事,咱们不还是清楚的吗?柳致远是同苏锦和离了,兴许后两日就会娶周穆清,那可是重重打苏家颜面。平阳侯闹这么一出,旁人明面上看的是平阳侯府有多嚣张,新晋探花郎的颜面都打,打得还不是一二班的疼,可咱们是知晓这来龙去脉的,这平阳侯府不是给苏家撑腰是什么?」 第32章 沈王氏口中轻「嘶」了一声,怎么说? 罗妈妈再道:「夫人您想想,若没有平阳侯这档子事,柳致远刚同苏锦和离,转眼便同周穆清成亲了,这苏锦和苏家不都成笑柄了吗?但平阳侯府闹这么一出,十之八。九的人都等着看柳家的笑话呢,话里话外谈得只怕都是柳致远才中了探花,自己夫人便被人给抢了人去,柳致远同周穆清日后就是成亲了,旁人也会说,柳家这是赶紧成亲,粉饰太平,遮羞用的,柳致远同周穆清两人日后都怕是会被人诟病,在京中可不被人指指点点?尤其是这周穆清,好端端的,从柳家夫人成了一张遮羞布,这日后还能在京中抬得起头来?名声也不会好……」 沈王氏握拳一拍,叹道:「我方才倒是没想到这一出,且罗妈妈你这么一说,远洲城才多小的地方,这消息还能不传了去,恐怕这柳致远尚未到京中赴任,这京里他的事怕是就传遍了,周家还想着半途插这么一脚,捞点好处,只怕这回连周穆清这才女的名声都给搭了进去。要我看,这苏家同平阳侯府若是没些亲近关系,我是不信的,这事儿分明就是替苏家出气,你若是朝廷命官,你是愿意得罪柳家还是得罪平阳侯府?」 罗妈妈叹道:「京中这些高门邸户,便是动一动,大半个国中都得跟着抖一抖,这柳家出了远洲城还能起半点波浪?这事儿哪还需得说。」 沈王氏嘴角勾了勾,「这就得了,依我看哪,这苏锦日后的前程还指不定是什么样,兴许,还飞了枝头当凤凰也说不定,且等着看看吧。」 罗妈妈颔首。 忽得,沈王氏又坐直了身子,唤了罗妈妈到跟前,轻声道,「去打听打听,眼下苏锦在什么地方,好歹亲戚一场,道个别也是应当,日后还不定还能碰上。」 「这……」罗妈妈诧异,「可是有些特意了?」 原本两家走动就不亲近。 夫人同苏锦还不如王惠氏亲厚。 沈王氏轻嗤,「你我二人去一趟可不便是刻意是什么?但让娇姐儿同柔姐儿去就算不上了。上回来府中,苏锦不是喜欢府中那栗子糕吗?」 罗妈妈颔首,是贪嘴多用了些。 沈王氏笑道,「贵重的东西反倒不好拿出手,就栗子糕好,你让娇姐儿同柔姐儿带些去,就她俩那劲儿也演不出什么违和的亲厚来,自然也不会夸张到哪里去,只要让苏锦知道咱们沈家是明事理的便是了。金宏日后许是也要入京,平阳侯府就在京中,抬头不见低头见,路归路,桥归桥,伸手不打笑脸人,日后碰上别把我们沈家当柳家旁的亲戚一道横眼便是。」 罗妈妈道了声好,遂又问:「那柳家老太太那边?」 沈王氏奈何叹道:「柳家这头还真就得你我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大姐,平日里好吃懒做,主意一个比一个正,也就折腾折腾姐夫和柳致远,要真临到事前一定是哭哭啼啼,怨这个怨那个,柳家的人还真劝不住,可不就得我去泼两遭冷水的?罗妈妈你得随我走一趟,」 罗妈妈笑笑:「究竟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沈王氏睨了她一眼,不满嘀咕道,「我这是顺道去安抚一声,主要可是去看柳家笑话。这好人可不能全让王惠氏一人给做了,显得我在王惠氏面前多不会做人一样。」 罗妈妈叹了叹,分明嘴硬着。 末了,沈王氏似是想起什么,遂又叹道,「这人在做呀,天在看,柳家违心的事做多了,迟早有报应,还是那句话,且等着看看吧。」 罗妈妈摇头。 ☆☆☆ 驿馆苑内,苏锦心有旁骛,连倒水时,水满自杯间溢出,染湿了袖口上的花纹都浑然不觉。 等到这茶杯烫手,苏锦才反应过来。 苏锦放下茶盅,又起身掸了掸袖口上水渍。 她是有些心不在焉,晌午刚过,区廷便抬了她嫁妆回来。这嫁妆眼下就在驿馆苑中的暖阁里放着,但区廷没有多说旁的,她也不好去寻柏炎问。 就在外阁间等。 区廷这么带人上柳家一闹,柳家是没了颜面,用不了一日整个远洲城都会传遍。 苏锦心中正想着陶敏和白巧,也恰巧,苑外,白巧便翻着碎步先入了苑中:「陶二奶奶来了。」 苏锦起身迎上。 陶敏正好同身后的丫鬟一道走到苑门口,丫鬟见了苏锦,福了福身,陶敏只管上前,牵了她的手一面快步往屋内走,一面认真问道:「白巧今日来寻我,我才知昨夜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自己可还好?」 陶敏照说是柳家的亲戚,这些话本不当问。但她素来同苏锦交好,她担心的也是苏锦这里。 柳家毕竟在远洲城多少年根基了,自有遮风避雨之处。 昨夜的风雨多大,苏锦若是心中没半点委屈,能就着这风雨就出来了? 陶敏心知肚明。 陶敏虽是柳家的亲戚,但原来就对柳家的做法有些腹诽,眼下,竟在这样的大雨夜中将苏锦一个妇道人家逼得从家中出来,若心中没有委屈谁信? 摸着良心说话,和离对女子来说不是小事,尤其是柳致远才高中,他二人便和离,陶敏知晓周家在其中脱不了干系,光是想想昨夜那情景,陶敏心中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所以一照面,陶敏问的便是此事。 第33章 苏锦垂眸:「和离是我提的,柳家没为难。」 陶敏愣住,她是没想过是苏锦主动提的,可转念,陶敏还是轻诮一声,「柳家有什么好为难的?这柳致远不就存了这心思吗?老太太便不说了,老太爷自是半推半就。你若是心中没被逼得带了委屈,可会在昨夜那等天气便转身离府?」 苏锦语塞。 陶敏知晓她畏寒的,在清和寺禅房的时候,鞋袜湿了都忍不住寒颤,若不是心里实在不舒坦了,哪里会贸然往雨里冲? 苏锦也忽得低眉不说话了,陶敏是一语道破了她心思。 陶敏叹了口闷气,实在憋不住心中的话,「好端端的,本以为这次柳致远高中,你这儿的好日子就来了,谁曾想柳致远竟计量着休妻重娶。你别问我自何处知晓的,这柳家下人的口风本就不严,我与母亲听了心中都难受。和离也是对的,犯不上同柳家耗着。今日平阳侯府人去要嫁妆,你没看到柳家老太爷和柳致远那脸色,难看便是对了,昔日是怎么做的,今日这脸便是怎么打的,日后柳致远就是娶了周穆清,这周穆清也是远洲城中的笑话,这周家此时在背后怂恿,想浑水摸鱼,可在这远洲城也讨不得好了去。左右今日城中都有人在围观,你这嫁妆要得解气。」 陶敏言罢,又朝身后看了眼。 那婢女上前,怀中捧了个锦盒。 陶敏递给她,「收好了,都是白巧同我说的,可看看有没有缺了少了的?我再想想办法。」 苏锦嘴角扯了一丝笑意,「多谢你了。」 白巧会意接过,同陶敏的丫鬟一道去了一侧。 周遭没有旁人,陶敏与苏锦在外阁间的小榻上坐下。 陶敏轻声问:「什么离开远洲?」 苏锦想了想,「应当就这两日。」 陶敏叹了叹,「同家中说了吗?」 苏锦微怔,陶敏是设身处地替她着想,才回处处问到点子上。 苏锦摇头,「回家中再说吧。」 陶敏迟疑,稍许,才有开口,「你日后有何打算?」 陶敏环顾四周,确定周遭无人,悄声道:「我是听柳家的下人说,平阳侯同你亲近……」 陶敏用的是‘亲近’二字。 应是说的昨夜柏炎将她从柳府中抱出来,只是陶敏说得隐晦。思及此处,苏锦头皮微微有几分发麻,又不知当如何同陶敏道起。 在陶敏看来,他二人若不是‘亲近’,平阳侯也犯不上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同新晋的探花郎结怨。 苏锦解释:「是苏家祖上同平阳侯府有些关系,他昨日是替我撑腰。」 陶敏这才释然。 王家同柳家始终是亲戚,陶敏也不好在苏锦这里久待,宽慰的体己话说了一些,便也差不多该起身了,若是被旁人见到她在这里,许是也解释不清。 陶敏叹道,「今日闹是闹了些,但姨母这里还好,母亲眼下已在陪着了,哭哭啼啼是免不了的,但你也无需记挂。柳致远浪费你三年光阴,便是你恨柳家也是对的。谁心中都有杆子秤,姨母心中也清楚。日后柳家同苏家是各走一路了,你需拿得起,放得下。」 苏锦莞尔,她有什么好拿得起,放不下的? 陶敏亦起身,「不同你多说了,你这里应是还有不少事情要操心,离开时我也不能来送你,你且等到了平城,让人给我送信。」 苏锦一面应好,一面将陶敏送至苑门口。 「日后好生照顾自己。」陶敏拥她,眼角氤氲有些忍不住。 苏锦亦同她相拥。 等离了远洲城,许是,再无见面机会。 这些年在远洲城,亏得有陶敏。 陶敏擦了擦眼泪,这才带了丫鬟一道匆匆离了驿馆,陶敏在驿馆门口看了许久。 稍晚,主仆二人折回,白巧在一旁道,「方才听子涧大人说,平阳侯吩咐明日启程,这可是要同我们一道回平城?」 苏锦才想起这一出。 今日柏炎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中,——我若不同你一道回平城,你一个人要如何向老夫人和宴夫人交待? 她亦忍不住皱眉,其实柏炎的话正中下怀。 最不好交待不是旁人,而是祖母和母亲这里。 苏锦眉头微微拢了拢,刚踱步回了苑中,驿馆中的女使也后脚来了苑中,「夫人,有人来寻您,说是沈家的二位小姐。」 苏锦意外,沈家,沈娇和沈柔? 白巧也微颚。 沈娇和沈柔是沈王氏的一双女儿。 沈王氏同老太太柳王氏是姐妹,但关系算不得好,苏锦平日里与沈家的走动也少,也说不上亲近。 沈娇和沈柔来,苏锦其实意外。 白巧心中叹了叹,幸好先前陶二奶奶离开驿馆了,否则陶二奶奶当真在这里与沈家这对姐妹花撞上,日后怕也难交待。 「表嫂……」沈娇和沈柔两姐妹语气里都透着一股子不怎么愿意,更似是硬着头皮来的。 白巧瞥目看向苏锦。 见苏锦略微摇头,白巧便不吱声了。 「表嫂要走,我们舍不得表嫂……」沈娇依葫芦画瓢,委实如沈王氏所言,半个字都听不出来亲厚。 第34章 苏锦含笑点头。 这应是当沈王氏交待的无疑了。 沈柔亦干巴巴道,「表嫂,母亲说,上回表嫂来府中,甚是喜欢府中的栗子糕,就让我们带了些栗子糕来,算不得贵重礼物,表嫂你不要嫌弃。」 白巧心中叹了叹。 也难为沈家这二位姑娘了。 苏锦继续点头,「多谢。」 沈娇和沈柔面面相觑,似是对苏锦不哭不闹,亦平静淡然有些意外,两人相互使着眼色,仿佛在纠结着。 你说? 你说。 你先说。 苏锦奇怪看了看她们二人,沈娇和沈柔最后目光齐齐落在白巧身上。 白巧忽然会意,福了福身,寻了个理由出苑中去。 外阁间内,沈娇才开口,「你……真同表哥和离了?」 似是没了冠冕话,连早前的称呼都省略了,反倒多了几分平日里应有的样子,只是语气中明显还有几分不信,他两人真和离了? 方才沈王氏将她们姐妹二人赶了出去,沈王氏同罗妈妈在苑中说的话,她们二人并未听见,印象大多停留在前日沈王氏说的,大哥(金宏)在京中偶遇周穆清同表哥在一处的事情,这回和离,多半是表哥逼苏锦给周穆清让位。 都是闺中待嫁的姑娘,哪个不知晓和离是多大的事情! 便是和离,吃亏的都是苏锦。 眼下表哥才高中了,那可是未来官太太的身份,她们不相信苏锦会这么轻易答应同表哥和离的事情。 沈家这两朵姐妹花惯来不怎么喜欢苏锦,沈王氏总是用苏锦教育她们二人,多看看你们表嫂如何如何,潜移默化里,她们二人自然而然也不大喜欢苏锦。 可连母亲都说苏锦不是好糊弄的人,怎么眼下,就不同那周穆清争一争,要徒手将这官太太的位置给让于周穆清呢? 沈家这对姐妹花是有些想不明白,苏锦处处被人挑不出错来,这回怎么会这么糊涂。 姐妹花会好奇,是因为平日与苏锦的接触中,两人与苏锦不亲近,但苏锦惯来没有踩低过她们。 这一遭,周家那位三姑娘可未少做过。 相比起周穆清来,也没几个更得沈家这对姐妹花讨厌的了。 只是沈娇这句刚问完,苏锦便听明白这句不是沈王氏交待的。 苏锦只莞尔,点头默认了,并没有多说旁的。 「呼……」见她真的应了,沈柔也跟着泄了气,还真叫她周穆清成了她们的表嫂,沈柔语气幽怨叹道,「你怎么这么傻……」 苏锦指尖滞了滞,好奇看她。 沈娇便也跟着叹了叹,「唉,倒真便宜了那周穆清去了。」 苏锦不知她姐妹二人何意。 沈柔咬唇:「表嫂,其实有些话,我们不当说的……」 苏锦眉头微微拢了拢,沈家这两姐妹鲜有在她面前如此。 见沈柔寡断,沈娇打断道,「还是我来说吧,其实,我们最不喜欢周穆清了。表哥早前终日被她迷得团团转,她自诩有些聪明才学,回回都踩低我们,周家人也各个自恃清高,看不上表哥他们柳家。可表哥就是不听劝,最后姨父实在无法了,就硬着头皮去苏家求娶,一是想断了表哥的念头,二来也是想怼一怼周家的傲气,所以这些年,表哥都将不满撒在表嫂你这里……」 沈娇言罢,两人都抬眸看向苏锦。 苏锦是未想过,这其中还有周家这层关系,原来除却柳致远的前程,柳家老太爷还为了在周家面前狠争口气。 书香门第惯来清高,这变了味的清高…… 苏锦心底轻哂一声。 只是,苏锦还是意外,沈娇和沈柔两姐妹会将此事说与她听,苏锦嘴角淡淡勾了勾,「多谢你们同我说这些,我心中感激。」 难得沈家这对姐妹花会想着同她交心。 沈娇和沈柔却面面相觑,都有些错愕得看了看彼此,又看向苏锦。 她们早前同表嫂是不怎么熟悉,可想象中,苏锦听到实情就算不狠骂两声,至少也应是暴怒,或者目露愠色,母亲就往往如此,但结果在苏锦这里,就这般平静地看着她们二人。 沈娇先诧异,「你……不生气?」 苏锦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 最后沈娇和沈柔各自叹了叹,沈柔托腮道,「表嫂,早前母亲总是拿你来做范例来数落我们两人,让我们多同你学学,但其实我们心中都不怎么喜欢……」 苏锦点头,「我心中亦有不喜欢的人。」 沈娇莞尔,遂也对苏锦有些改观,「表嫂,你和我们想象中不一样,母亲总说你沉稳从容,是如何做到的?」 母亲终日念叨,她们也并非不想。 苏锦笑笑,唤她二人摊开手。 两人迟疑照做,苏锦亦伸出两只手,攥成拳头,再凌空放于她二人掌心上,「收好了。」 沈娇同沈柔愣了愣,继而都眯眼笑开。 ☆☆☆ 两人又在苏锦处说了一会子话,最后临走,沈娇又道,「这回表哥与表嫂和离,没少了周家在背后怂恿。表嫂,你日后需多警醒些。」 第35章 她们是怕苏锦吃亏。 「知晓了,我一定谨记在心。」苏锦陈恳应声。 言罢,又伸手,挨个摸了摸她们二人的头顶。 沈娇和沈柔略怔。 稍许,都似羞赧般笑了笑。 末了,才结伴而去。 白巧折回,诧异朝苏锦道:「沈家这二位小姐是……」 苏锦笑笑,「来同我说了些柳家的事。」 白巧意外,「早前同小姐倒不见得亲近,眼下这是……」 苏锦眸间淡淡,「沈王氏让来的。」 白巧愣了愣,很快便懂了,沈王氏惯来同柳家不怎么亲近,今日应当听说了区廷带人闹嫁妆的事,自己不好来,便让了家中两个小姐来。沈王氏此人同柳家那位老太太相比,倒是城府要深得多。 只是,沈家那两位小姐惯来是不怎么喜欢小姐的,方才出去的时候倒见着眉开眼笑的。 白巧见苏锦未说,也不多问,终究是要离开远洲城了,过往那些糟心的,不糟心的,似是都应要一道留在远洲城才是,不带走了。 「白巧,」苏锦唤了一声。 「小姐你说。」白巧看她。 只见苏锦从发髻取下那枚珍珠步摇,握在手中看了看,又交予白巧手中,「替我送还给柳家老太太吧,日后,便也不当同柳家再有往来了,这步摇簪子,便还于老太太。」 白巧怔了怔,这枚珍珠步摇,当初还是才来柳家的时候,老太太柳王氏送与小姐的。 小姐一直喜欢,便时常带着,未必见得贵重,是因为初到柳家时,老太太对小姐的照顾,小姐一直记在心中。 可天下并无不散的筵席,苏家终是同柳家和离了,白巧心中叹了叹,眼下,小姐应是心思都想通透了。 当是同柳家相关的,都通通留在远洲城了…… ☆☆☆ 翌日清晨,驿馆苑中有些嘈杂声响起。 苏锦微醒,伸手挡在额前,慵懒打了个呵欠,脑海中忽然想起,今日要启程回平城了。 苏锦撑手起身。 也恰好白巧从外阁间端了洗漱用的水盆入内,见到苏锦和衣起身,白巧意外,「小姐醒了?」 苏锦伸手,绾了绾耳边青丝,俯身穿鞋,半是询问般看向窗外,「这么早,苑子里什么声音?」 白巧应道,「今日不是要启程回平城吗?子涧大人让人备好了马车,又先安排人手将这十几箱嫁妆抬上马车去。」 原是如此,苏锦想起昨日柏炎才说起要去平城拜谒祖母和母亲,今日柏子涧便已将马车,嫁妆这些事情都处理妥帖,无需旁人操心。苏锦心中不免叹了叹,柏炎是平阳侯,身边自是不乏柏子涧这样得力的人。 苏锦洗漱完,白巧将毛巾递与她。 白巧踱步到窗边,正好见暖阁里最后一个箱子也都搬走了,白巧又道,「马车中带了这些箱子,路上走不快,方才听苑中的人说,要走上近一月才能到平城呢。」 「近一月?」苏锦先是顿了顿,继而嘴角勾了勾,「那等回家中,家里的海棠花都当开了。」 苏锦提起,白巧也似是忽得想起,嘴角便也挑起一抹笑意,「家中的海棠,要数咱们苑中那几株长得最好了,还有一株,正正好好对着内屋的窗户,晨间起来还清单香气……许多年没闻到过了。」 似是想起苑中的事,心中都多了几分憧憬,连带着担忧都冲淡了几分。 「夫人在吗?」苑中,是柏子涧声音。 白巧随苏锦迎了出去。 柏子涧有军中官职在身,苏锦微微福了福身。 柏子涧脸色乍变,「夫人,这可使不得,折煞末将了。」 「子涧大人有事?」白巧会意解围。 柏子涧果真回到正题,「末将来苑中同夫人说声,这边都已安排妥当,夫人和白巧姑娘稍作整理便可启程了。」 苏锦笑笑,「有劳。」 「对了。」柏子涧似是自来熟,又从袖袋中掏出一枚青花瓷的小瓶,「这几日下了雨,途中怕是多泥泞,马车不好走。这是晕车药,夫人和白巧姑娘先备用,都是末将的娘亲做的,亲自试过,堪称奇效。」 柏子涧惯来多友善,白巧接过,「多谢子涧大人。」 柏子涧拱手,「那末将告退,夫人和白巧姑娘先暂歇。」言罢,又拱了拱手,铿锵转身,背影很快消失在苑中,也不拖泥带水。 白巧笑着叹道,「不知可是在远洲城呆久的缘故,总觉得见到军中的人多亲切,也多干练,想起早前在苏家的时候。」 苏锦亦眸间潋滟,那时候爹爹还在,出入家中的也多军中之人…… ☆☆☆ 等到驿馆大门外,数量马车已在大门外等候。 驿馆掌吏见了苏锦,上前问候:「夫人,小心门槛。」 苏锦道谢。 门外,柏子涧正同为首的几骑交待事情,而柏炎一袭暗玄色的锦袍,正在一辆马车前同区廷说事情。 听到掌吏声音,几人都转眸。 柏子涧和区廷都拱手问候,「夫人。」 尤其是区廷这声浑厚有力,苏锦心中震了震。 第36章 柏炎见她脸色怔了怔,知晓她是明显被区廷这声给吓住了,柏炎忍俊低眉,笑意挂在眉梢。 迎上柏炎似笑非笑的目光,苏锦只得瞥目避过,装作不曾看见。 等上前时,柏子涧相迎,「夫人,这辆马车。」 她应好。 车夫也已放好脚蹬,脚蹬有些高,白巧够不上扶她。 柏炎伸手,满眼笑意:「夫人,来。」 当着这些的人面,苏锦脸色微红,众目睽睽下,苏锦淡然笑笑。只是未伸手,却是双手拎了裙摆,脚下一踩,轻巧蹬了上去,遂而撩起帘栊,径直步入马车中。 柏子涧瞪圆了眼睛,而后迅速低头,假装寻找掉落在地上的物什。区廷也正义凛然转身,不合时宜得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马,好似先前没有看见,没有听见。 就连驿馆掌吏都不知从何处掏出了抹布,在勤勤恳恳擦着驿馆大门口。 仿佛谁都没有看见先前的一幕。 唯有白巧,老老实实伸手趴上了脚蹬,又垫着脚从脚蹬上跳了上去,分毫没有违和感。待得白巧也在马车中坐好,马车前的帘栊却又撩起。 苏锦诧异看向柏炎,柏炎的声音悠悠响起,「前夜搬了重物,扭伤了脚,只能乘马车了。」 苏锦嘴角抽了抽,耳根子忽得红了。 她便是这重物。 由得这句「搬了重物,扭伤了脚」,柏炎一连在马车中坐了四五日。 起初的时候,苏锦还有些不怎么习惯,不时不自在得瞥目看他几眼,他却一直相安无事,真是在心无旁骛得看书。 到第四五日上头,似是也一直未再生过旁的事端,苏锦便也慢慢习惯了。 大多时候,两人各自捧了本在看的书,各自倚在马车的一角处看书。有趣之处,大抵自顾着笑两声,平时里少有说话,也不怎么相互出声干扰。 马车里其实也清净。 白巧坐在他二人中间伺候,反倒是尴尬。 一行一共就三辆马车,两辆用来装随行的箱子,就这么一辆是坐人的。 白巧在他二人中间坐不住,便到马车外,与车夫共乘。 说是车夫,实则都是平阳侯身边的人。 苏家早前也是武将出身。 同柳家相比,白巧反倒觉得同平阳侯府的一行人相处起来更轻松,也少了几分拘谨。 早前一连下了十余日的雨,路不大好走,马车都走得慢。 白巧能同驾车的人一道说话打发了时间去,实在是累了,便去后面两辆马车中的空闲地方,轻巧打个盹儿。 故而这四五日里,苏锦和柏炎在马车中,大多时候都是独处。 也好在,因为看书的缘故,两人之间的独处时间也算不得太糟糕,也少去了不少独处应有的尴尬。 苏锦是没想到柏炎是喜静之人,也有耐性,若是马车不停,他可以捧着书在马车中接连看上一两个时辰。 柏子涧和区廷抽空遛马在马车外同他说事情的时候,他连眼睛都不眨,头也不抬,继续一面慢悠悠看着他的书,一面处变不惊应声。 有时候,她都在想,他是看进去了没有。 但若是没看进去,这看书时不时浮上嘴角的笑意,又仿佛太自然了些。 柏炎惯来的行事她也猜不大透,苏锦所幸不去想他。 马车内备了厚厚的毛毯和不少引枕,靠背,她可以窝在马车一角舒服得打盹儿或是看书,也不觉得马车颠簸,反倒比早前从平城来柳家时似是都更少遭罪些,也更安稳些…… 等到第十日上头,苏锦似是已习惯了与柏炎共处,也不会觉得突兀。 偶尔看书看得有些昏昏沉沉,头靠在马车一侧,整个身子稍微蜷了蜷,也能安心阖眸入寐。 稍许,身上似是有些微凉,冷不丁打了打寒颤。又舍不得睁眼。 片刻,带着他体温的外袍披上,她舒服得窝了窝,未推辞,亦未觉察。 柏炎重新坐回角落不中,继续翻他手中的书册子…… 安稳睡了些时候,马车忽得颠簸。 苏锦靠着马车一侧的头也跟着颠了颠,正好撞到额头,她眼睛朦朦胧胧睁了睁,稍许,才似是想起眼下是在回平城的马车中,而马车对面坐的是柏炎。 许是这一路习惯了缘故,这中途忽然醒来,也知晓柏炎就在对面,只是还困着,亦未觉得有何不妥,很快,便又将头重新靠回马车一侧,沉沉睡了去。 柏炎目光未从书册上离开,余光却是瞥得清清楚楚。 遂而笑了笑,也未出声扰她。 ☆☆☆ 再等行了些时候,苏锦微醒。 车窗外,是车轮咕咕掀起扬尘的声音,马车内,苏锦垫着靠背和引枕,身上披着他的外袍,正舒服窝在马车一角,醒了也不出声,反是这般安静得窝在角落处,抬眸打量着他。 她身上的外袍是他的,有他身上惯来的白玉兰味道。 这几日,她似是都已熟稔。 他给她披外袍的时候,动作很轻,她亦未察觉。 等醒来的时候,他仍在安静看书,好似她做得一个梦一般。 第37章 回想起这几日同行,她难免也会对他好奇,想起柏炎不时维护的举动,她心中亦会暖心。 只是你当巧觉得暖心,他口中便一口一声夫人,唤得她进退维谷,在柏子涧和区廷面前,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就似一只…… 被温水煮进去的青蛙一般,慢慢地,偶然听到柏子涧和区廷礼貌唤她一声「夫人」,她竟也有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还莞尔「嗯」了一声,稍许,反应过来又觉得何处不对,只是再解释更觉此地无银三百两,遂也只能作罢。 譬如当下,苏锦窝在角落里看了柏炎许久,从他的眉眼看到指尖,从指尖又看回他眸间。 他忽然开口,「还没看够?」 眼皮子都未抬一抬,更未抬头。 苏锦怔了怔,好似做坏事忽得被人拆穿一般,背脊都有些偷偷打着寒颤了。 少许,才想起柏炎惯来似是可以一心两用的,譬如一面看书,一面与柏子涧和区廷说话,眼下,也自是能一面看书,一面觉察她在偷偷看他。 苏锦心中唏嘘,正欲开口粉饰。 他那双眼眸却忽得越过书册上方,看了看她,悠悠道,「不急,夫人想看多久看多久。」 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是,本就是坐在这里给她看的,望她尽兴。 更尤其是同「夫人」二字放在一处。 苏锦哑然。 下一秒,苏锦便见他嘴角勾了勾。 不知为何,苏锦心中又不这么恼了。 她继续窝回角落,慵懒问道,「你习惯这般三心二意看书?」 柏炎转眸瞥了瞥她,目光很快又回到书册上,唇角微微扬了扬,一面继续看着书页,一面应道,「也不算。」 苏锦未收回目光。 他继续道,「读书可让人静心。」 苏锦怔了怔。 这话,她亦在许妈妈处听过。 许妈妈也是如此同她说的。 苏锦不知可是冥冥中的巧合。 耳旁,柏炎继续道,「但眼下不是。」 他的心不乱,不需要读书静心。 苏锦莫名看他。 他放下手中书册,悠悠看她道,「有时,看书还可培养感情……」 「!@#¥……*(())」 苏锦忍不住嘴角又抽了抽。 ☆☆☆ 约莫是他口中那句「看书还可培养感情」的缘故,苏锦下意识里有些不怎么愿意在马车中同他一道看书了。 亦或是,大凡才刚看进去几个字,便能在脑海中想到他二人是在「培养感情」的错觉中。 她从小在许妈妈这里养成的习惯,就这么在柏炎这么莫名奇妙的一句话里搁浅翻船了。 苏锦心头恼火。 于是整个晌午之前剩余的时间,苏锦除了闭目养神,便只有透过车窗看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 柏炎却还在悠悠然地翻他手中的书。 好容易熬到晌午,在途中经过的凉茶铺子暂歇。 下马车的时,苏锦寻了白巧来问,「早前的字谜册子可有一道带来?」 她还有个打发时间的秒物,字谜册子。 白巧颔首。 趁着午歇的时间,白巧将那本字谜册子翻了出来,还是早前陶二奶奶帮忙从柳家带出来的。 那本册子她早前同小姐的匕首收在一处,被陶二奶奶一道放在盒子里带了来,她清点的时候是有印象的。 苏锦心中如释重负。 有了这本字谜册子,这下午在马车中的时间,应当也不会太难熬了。 苏锦将字谜册子踏实交还到白巧手中,简单端起杯子用了几口凉茶。 远洲城同平城路远,除却每日黄昏前后行至落脚的城镇,这半途晌午的餐食大都是在途中的凉茶铺子将就的,不耽误行程。 苏锦粗略用了几口。 等区廷等人饮完马,又给马喂好了粮草。一行人才该上马的上马,该上马车的上马车。 侯府的侍卫放好脚蹬,这一路走了十余日,也都知晓夫人是惯来不要侯爷扶她的。眼下,亦如往常,苏锦踩着脚蹬先上了马车,撩起帘栊入内。 柏炎笑了笑,也跟在她身后上了马车,只是撩起帘栊时,却见苏锦僵在原处。 侍卫早习惯了他二人前后脚上马车,此番也没料想这么多,只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出声道了句「侯爷,夫人,出发了」。 言罢,也不等反应,便勒了缰绳,马车忽得向前驶去。 苏锦先前本僵在原处,马车忽得启动,整个人又并未扶稳,径直向前扑去。 柏炎眼尖,伸手揽住她的腰身,一把往后扯了回来,正好身体紧紧贴在一处,她仰首,他俯身,正好薄唇触上她额头。 两人皆是一怔。 忽得一瞬,苏锦好似心跳声都跃然脸上,灼得脸颊并排浮了一抹绯红,目光略有慌乱得看着他。 只是都这般窘迫了,还是下意识伸手拽紧了他的衣襟,好似害怕他松手。 明眸慌乱不似早前,呼吸声里都是急促,又如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紧他的衣襟,柏炎只觉心跳倏然漏了一拍。 第38章 稍许,目光瞥向先前一侧,心中便忽然明了。 她先前僵住的地方,有两只不大不小的喜蛛。 应是先前在凉茶铺暂歇时,爬进马车的。 喜蛛本不是什么怕人的东西,但她惯来怕这个,柏炎望着她脸上一抹红晕,还有惊慌失措看他的眼神,忽得,他有些回味刚才唇边那轻描淡写的一触,似是短了些。 温水煮青蛙的过程又似是长了些,他心底飘飘然滞了滞,许是可以加快些进度…… 他眸光微敛,忽得唤了句,「小心。」好似要带她避过脚下的两只「喜蛛」。 苏锦光想到「喜蛛」便头皮发麻,整个人由得他的「避过」,被他抵在马车的一侧。 回神时,便恰好鼻息贴近他鼻息。 苏锦心中忽得怔住,他双唇好似贴到了她唇瓣处,「别出声。」 她其实近得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 似是先前「别出声」那三个字,就已沾染上了她的嘴角。 唇边的触碰,好似羽毛轻悠划过一般,蛊惑着,又撩人心扉…… 她未及反应,仍凝着眸子看着他。 眸间若秋水剪瞳般,亦忘了时间…… 他贴近她的双唇,眼神中亦带了灼人的气息,呼吸也似带了几分抑。制过后紊。乱,「苏锦……」 他唤她的名字,在她唇边呵气幽兰。 苏锦下意识阖眸,身子却已紧贴在马车一侧,无法再退。她的掌心死死攥紧马车一侧的帘栊,不敢松开。 他许是刚郑重其事含上她的双唇,短得许是亲上了,亦或是还未曾亲上,马车忽得一个颠簸,似是撵上了路上一块不小的石头,整个马车都随着抖动了一番。 苏锦心惊,忽得从先前的蛊惑中回过神来,诧异睁眼。近距离的四目相视,短暂,却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听到。 但也只有这一瞬能反应的功夫,柏炎来不及抓住身侧的帘栊,亦看了她一眼,顾忌没有伸手抓住她,结果整个人就这般从她面前径直摔出了马车去。 确实是,径直摔了出去…… 苏锦有些懵住。 等反应过来,才觉说是「摔」字都委实有些轻巧了,应该是,直接在她面前这般「飞」……了出去,连同着方才脚下那两只喜蛛一起…… 苏锦心中不由颤了颤,咽了口口水,脸色颇有些微妙得红了红。 幸亏她手中先前拽紧的帘栊并未松开,但柏炎……方才似是可以抓住她的,却是怕连着她一道拽了出去…… 苏锦心中唏嘘。 而就在柏炎这般明晃晃「飞」了出去时,侍卫的声音才传来,「侯爷,夫人,小心颠簸……」 结果还未说完,一道身影已从他跟前「飞」过,侍卫愣了一瞬,赶紧勒紧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 一时间,马车外全是侍卫勒马,马蹄腾空的声音。身后两辆马车的车夫也都赶紧勒紧缰绳,急刹车将马车停了下来,才未撞在一处。 「侯爷!」柏子涧的惊呼声传来,应是从危险的境地将人给拖了出来。 苏锦听得有些心惊肉跳,等马车停稳,苏锦便赶紧掀起帘栊,目光焦急地朝外望去。 不多不少,正正好好看见柏炎摔进前面路上那个宽大的泥洼里,仰面躺着,柏子涧和区廷上前去扶。 苏锦早前的担心,就在当下,这让人哭笑不得的一幕中消融殆尽。 莫名的,苏锦低眉笑笑。 尤其是,柏子涧搀着一身是泥的柏炎起身,柏炎的模样委实狼狈了些,再莫名想起方才柏炎刚「一本正经」说着「别出声」三个字,这后面的画风便果真斗转有些目不忍视…… 苏锦忍俊。 ☆☆☆ 许是前几日的摔泥坑事故,折了颜面,后几日,柏炎便收敛了许多。 重新恢复了早前平心静气,老实在马车中看书培养感情,不走旁的捷径。 苏锦却无心思同他逗乐。 她惯来月事不准,又许是前些日子在柳家闹得那场,在雨中踩了不少水,周身也都淋湿,寒气入了五脏六腑,这回月事来便很遭了些罪。 她嘴上不怎么说,但一整日都蜷在角落里,裹着毯子,眉头微皱,额头浸了些许汗渍。嘴唇的颜色也因忍着痛,有些隐隐泛着白,不时眉头拢着却忍不住没嗯一声。 柏炎唤了白巧来马车中照顾她。 柏炎亦离了马车,不扰她休息。 白巧将引枕垫高,苏锦能枕着引枕安静寐一会儿。 一整日,她没吃下几口东西,一整日都在喝温水。 她早前不过在清和寺踩了几脚积水,后来在禅房换鞋袜的时候都觉透心底的凉意,离开柳家时那场暴雨,衣裳淋透,鞋袜也湿透,那时攒下的积寒似是都在眼下还了回来。 苏锦没有旁的心思,就想着闭目,月事这几日早些过去。 柏炎折回的时候,苏锦才阖眸睡了,柏炎将水袋递给白巧。 水袋是军中用特殊的材质做成的,水盛在里面保持温度,在外握着很暖,就似暖炉一般。 他是让苏锦捂腹用。 马车中有薄毯。 白巧将水袋盖在薄毯下,睡得迷迷糊糊的苏锦只觉腹间的暖意似是顺着肌肤渗入四肢百骸,冥冥中,竟似真的不如早前那般生生作疼了。 第39章 等她醒来,白巧问,「小姐可有好些?」印象中,苏锦有许多年未曾这样疼过了。 苏锦抬眸看她,微微颔首,又从薄毯中拿出那枚水袋,问道,「哪来的?」 她是想问可是柏子涧,他惯来友善并细心。 白巧嘴角勾起,「是侯爷的。」 苏锦忽然觉得有些不敢用这水袋了。 白巧笑道,「这一路相处,奴婢倒是觉得,侯爷对小姐细心。」 认识平阳侯的时日虽不久,但这大半个月的相处,白巧觉得平阳侯比柳致远待小姐好了太多。 苏锦不置可否,只微微阖眸,道了句,「让我再困会儿。」 知晓苏锦是借故打断她的话,白巧也不戳穿,笑道,「那小姐有事唤奴婢。」 苏锦轻「嗯」一声。 待得白巧掀起帘栊,下了马车,苏锦才微微睁眼。 ——「奴婢觉得,侯爷对小姐细心。」 ——「……看书可以培养感情。」 苏锦心思亦浮光掠影,忽得想起在驿馆时候,他伸手搀去她肩膀上的虫子;亦想起晨风和煦里,他说他要同她一道去见祖母和娘亲;回平城的一路,他们各自安静看书,他同柏子涧和区廷说话,她会不时瞥目看他,她以为他在安静看书,实则到最后,他却问她可曾有看够,不着急,慢慢看…… 苏锦嘴角勾了勾,笑容溢出眼角。 她侧身枕着一侧的手腕,记忆却忽然落在几日前,他将她抵在马车一侧,暧昧同她说「别出声」那一幕,她也不知为何要想起这段,许是想到后来他就这么「飞」出去委实承担了这后几日所有的笑点。 结果,乐极生悲,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她伸手将那枚带着暖意的水袋时拿出,放在跟前反复看了看,嘴角又不由弯了弯。 似是心中的小确信一般,不多不少,将将好。 她又看了看水袋,重新放回薄毯。 ☆☆☆ 再后几日,苏锦也渐渐恢复了早前的精神。 从远洲出发,也差不多走了将近二十余日。 许是闲暇时多了些笑意,苏锦的心情也不觉比早前在柳家的时候好多了许多,不似早前沉闷。 白巧已许久不曾听她笑出声来,还是柏子涧同她说起在军中年关包饺子时,他包了一只侯爷炎称作「死耗子」模样的饺子,结果当不当正不正,这「死耗子」被盛到了侯爷碗中,侯爷一脸嫌弃,却还是礼貌得吃完,只是从此往后,侯爷再不准他在军中包饺子。 苏锦轻笑出声,是因为能想象到柏炎当时耐着性子吃完那枚饺子,然后郑重其事警告柏子涧日后不要包饺子时的神情。 亦或是,从柏子涧口中听到的柏炎,好的坏的,都日渐丰。满而有趣…… 这二十余日的潜移默化里,她许是并无觉察,却越渐熟悉。 熟悉到,可以坐在一处「平和」得猜字谜。 起初苏锦本是同白巧在猜字谜,但白巧对猜字谜却不怎么感兴趣,猜了几轮,同苏锦猜字谜的人便换成了柏炎。 柏炎应是少有猜过这样的字谜册子,尚觉有趣。苏锦赢得次数居多,便也相处得「和平」。 猜字谜的时候,需得认真端详,只有一本册子,两人会不知不觉凑得很近,苏锦大多认真,察觉得便少,柏炎嘴角勾了勾。 有时恰好头碰在一处,她心中莫名跳了跳,面色稍有红润,心中也不似早前从容。 「你看我做什么?」她越是心虚,反倒越是主动问他。 柏炎忽得笑笑:「这般猜字谜有些无趣,不如,加些筹码?」 筹码?苏锦微怔。 ☆☆☆ 不多时,苏锦的额间就至少贴了七八顺垂下来的纸条。 模样甚是滑稽。 柏炎看一回忍不住笑一回,后来,都干脆低头认真猜字谜,也少有抬眸去看她。 中途,白巧上马车取过一次东西,见到苏锦的时候,都怔住了。可苏锦伸手撩起那些贴上额头的纸条来看她,白巧又忍不住笑出声来,是许久未曾见到小姐这幅模样了。 白巧取了东西,未做久待。 下马车的时候,听苏锦的声音在马车内响起,「我们再来。」 ☆☆☆ 只是再来的次数多了,这满头似是都快贴不上了。 柏炎几分笑不可抑,贴上最后一顺时,亦伸手也替她伸手撩起这些纸条,几分好笑看她:「还猜吗?」 他越是这般看她,她心中越淡然,「猜,怎么不猜。」 柏炎笑笑,这样的她,远比他早前想得都还要有趣。 得多…… 这字谜册子都只剩最后一页了,她撩起那堆纸条仔细端详看题的时候,柏炎指尖便已敲了敲桌沿,实在好猜,但他看她这满头纸条还在认真看题的样子,他似是心中有些不忍着。 趁着空隙,苏锦出声,说出了谜底。 同他先前想的是同一字。 苏锦伸手去揭谜底,见果真猜对,便欢喜扯下那一额头的的白纸条,只将最后一根白纸条捏在手中。 柏炎笑笑,安静看她,她高兴便好。 第40章 只是她伸手,将纸条按在他头上,她临到他跟前,身上清淡的海棠花香,正好扑入他鼻息之间。 呵,他心底微漾。 她指尖按在他额头,一点一点的暖意,如同燕子掠过一池春水,乱了一池平静,勾得他心中阵阵涟漪。 柏炎有些燥意得伸手,松了松衣领,眸间微微敛了敛。 下一刻,他一手轻撑,轻易将她摁倒在马车上。马车中的气氛在一瞬间变得绮丽而暧昧。 苏锦后知后觉,余光,却正好瞥到他衣领松开时,露出的肌肤,混杂着说不清楚的男子气息。 「柏……」炎字还未出口,他俯身,吻上她的双唇。 苏锦脑中「嗡」得一声,便似一片空白。 他含着她的双唇,霸道而温柔。 他脑海中莫名都是她在清和寺禅房中,俯身脱着鞋袜,身姿优雅而绰约,透着耐人寻味的温婉与妩媚。离开禅房时,她撑着一把油纸伞,他目送她转身,她正好唇畔微挑,烟垂淡淡里似是藏了一丝清淡的绮丽。 他喜欢她…… 他松开双唇,眸间清明:「等到平城,我会找老夫人和宴夫人求娶。」 她的脸色一抹绯色,亦有些不敢直视他。 他是平阳侯,多少世家女都会趋之若鹜。苏家家世不显赫,她亦与人和离过…… 她转眸看他,「我知道爹爹托你照顾我,你不必……」 「同四哥无关。」 她眸间微滞。 他俯身,鼻息再次贴近她鼻尖,「苏锦,我是军中之人,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我只喜欢我喜欢的,不需要拿自己的婚事来渡人,便是你是四哥的女儿也一样。」 苏锦哑然。 他眸间微敛,映入眼帘,是她颈间的莹白肌肤,唇若涂脂,他亦想起在驿馆时,她从台阶下朝他走来,每一步踏下,鬓间的步摇便来回晃动,衬得她眸间清澈潋滟,在清晨的柔光里,直叫人有些移不开目来。 亦如当下,他伸手挑起她下颚,眸间半是笑意半是认真道:「你呢?这一路,一分也未与我动过心?」 他亦唇角微挑,「还是,苏锦,你已经动过了……」 他声音低沉里带了磁性,好似一声声问及她心底,她下意识瞥目不去看他,心底就似藏了一只小鹿般乱窜着,脸红到耳根子,不敢看他,亦不敢出声。 唯有唇畔因着紧张与促狭,轻轻抿了抿,那临在跟前的娇艳欲滴就似蛊惑到了他心底。 「阿锦……」他嘴角勾了勾,后面的字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马车外的声音打断,「侯爷!」」 柏炎微楞。 若非急事,柏子涧不会如此冒失。 只是柏炎有些恼,怎么就这么不会挑时候。 柏炎沉声,「怎么了?」 马车外,柏子涧一面遛马,一面朝马车中道,「有军中来的信鸽。」 信鸽?柏炎和苏锦两人眼中都微微滞了滞,能动用军鸽寻到此处来,应是棘手的事…… 柏子涧又补充,「绑了紫带。」 听完这声,柏炎的眸光似是才抬起,朝窗外看了看。 军鸽传递消息会根据紧要程度区分不同颜色的带子,白色的是最普通的一种,再往后,依次是黑色,蓝色,紫色,若是到了红色的程度,已轻易不会用军鸽来送信,必是人亲至。 柏炎知晓有军情。 苏锦也看了看窗外,心中好似盼来了救星。 苏锦心底长舒一口气,却不想这口气正好呼吸在贴近他衣领松开的地方。他颈间如羽毛刮过般酥了酥,眸间微颤。 「那也等着。」柏炎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 低沉里又分明掩了几分嘶哑。 马车外,柏子涧和区廷都是一怔。 既而,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想到,可能有些不是时候…… 柏子涧眼睛一闭,伸手狠狠锤了锤了自己的头,脑子什么去了,催什么催,也不看看是不是时候…… 马车内,苏锦攥紧掌心,绞尽脑汁「善意」提醒,「紫带是……」 但话音未落,他拦腰截断,「紫带是急,但我不急。」 苏锦后半截悉数咽回喉间,他今日是有意……她指尖攥紧,脸色都近乎涨成了猪肝色。 「阿锦……」他温柔开口,称呼都变了。 苏锦耳根子微酥。 而马车外,柏子涧如丧考妣般的声音又适时传来:「侯爷……」 柏炎的恼火这回彻底从心底窜了起来,「柏子涧!」 都唤了他全名。 还有完没完! 柏子涧想死的心都有了,只是,容不得他不开口,「侯爷,这回不是信鸽,是人来了……」 柏子涧言罢,目光瞥向远处,那远处一骑扬起的尘土慢慢映入眼帘,柏子涧能断定,是因为那人脸上一幅青面獠牙的面具很好辨认。 马蹄声阵阵,很快便至车队前。 柏炎此番才皱了皱眉头,他的行踪不会轻易泄露。 能盯他的人,自然知晓他的踪迹。 柏炎眸间黯沉了下去,已无早前逗她的念头。能让柏子涧开口的,他能想到是谁。 第41章 柏炎撑手起身,遂又朝她伸手。 苏锦眸间微滞,稍许,还是缓缓伸手。 柏炎莞尔,握紧她的手,将她牵起:「稍后,不要出来,不要探头看。」 苏锦不明。 柏炎去已伸手撩起帘栊,只是临下马车前,又放下帘栊,回眸笑道,「阿锦,你动过心了。」 苏锦微怔。 「方才。」 ☆☆☆ 下了马车,柏炎脸色已恢复如常。 柏子涧见他终于出来,硬着头皮上前,「是老夫人身边的长……」 「我知道。」柏炎声音很轻,瞥了瞥对面来人,眸色更黯沉了几分。 侍卫放下脚蹬,柏炎踩着脚蹬悠悠下了马车。 那人躬身,拱手唤了声:「侯爷。」 柏子涧只觉今日自己点儿背,先一个军鸽,后一个老夫人派来的人,两个都是烫手的山芋,只是,似是侯爷连瞪都未瞪他一眼,应是,心情还有几分好? 柏子涧使劲儿皱了皱眉头,睁眼才确认当真不是幻觉。 「见过侯爷。」那人一直单膝跪地,低头候着,一袭青衣,手中握着佩剑,整个过程中连头都未曾抬过,不知等了多久。 像平阳侯府这样的府邸,豢养暗卫不稀奇。 眼前这暗卫是老夫人近前的人。 「母亲安好?」柏炎笑笑。 暗卫应道:「老夫人说她安好,就是颇有些想念侯爷,说侯爷的事应当也办完了,问侯爷何时启程回京?」 柏子涧目光瞥向柏炎,老夫人的言外之意,怕是说他们的行踪,她了如指掌。 仅刚才一句,眼前的火药味儿便浓了起来。 柏子涧皱了皱眉头。 既是平阳侯府来人,便是侯府的家事,区廷等人未曾上前,都在原地候着,也只有柏子涧在柏炎近前。 柏炎嘴角继续勾了勾,「劳母亲记挂,朝中允了半年假,还想需多呆些时候。」 暗卫继续低头应道,「老夫人说侯爷想在外呆多久便呆多久,老夫人都没有意见,只是平城一行还望侯爷慎重。侯爷若只是身边缺人伺候,那平城这趟去不去都无妨,但侯爷若是想娶侯府的夫人,老夫人的意思是,勿操。之过急了。」 言及此处,暗卫才缓缓抬头道,「老夫人说,侯爷不是已经再远洲踩着柳家昭告天下了吗,这苏家的女儿想必旁人家也不会染。指了,老夫人的意思是,侯爷想娶,何时娶都是一样的,不如先放一放,回京中同老夫人商议之后再行婚事?」 那暗卫脸上的整张青面的獠牙面具,很有几分阴冷。 长翼是老夫人身边最信任的暗卫,若换了旁人,侯爷哪会顾忌。 侯府的暗卫都在老夫人手中,是件棘手之事。 柏炎又是低眉笑笑,「怕是暂时回不去了,子涧。」 柏子涧会意,将先前军鸽上取下的字条递与柏炎。 柏炎拆开看了看,果真叹道,「看模样要让母亲失望了,军中来了消息,要儿子赶去西南边关一趟,怕是要晚些时候才能回京中同母亲一道商议了。」 那唤长翼的暗卫笑了笑,只是笑意藏在面具下,叫人不怎么能看清。 ☆☆☆ 那一骑走时,苏锦正好在帘栊的缝隙里,看到一道黑衣背影。 她想起方才柏炎叮嘱的不要出来,不要探头看,目光不由一沉。 也便是这目光微沉,那青面獠牙面具也正回过头来,勒马看了看马车的方向。 「苏家的女儿啊……」长翼讪笑,不是早些年就想着要娶吗,兜来兜去,终究还是想要娶回来,呵! ☆☆☆ 长翼走后,柏炎脸色一直不好。 也未折回马车中,只是同柏子涧两人并骑。 「侯爷,真要去西南边关?」柏子涧不知他先前是特意说的,还是真有军情。 柏炎心不在焉应道,「是军情告急。」 「不应当啊……」柏子涧隐约觉得何处不妥。 柏炎眼波横掠,「有什么不应当?有人不想我这么快回京,所以特意留个位置出来,让我坐山观虎斗,你以为长翼为何而来?」 柏子涧诧异,「不是……老夫人想让侯爷回京吗?」 柏炎嗤笑,「她是不想我回京,才会让长翼来。」 柏子涧是未想明白,但此事不宜多问。只是,西南边同平城是两个方向,若是西南军情告急,怕是去不了平城了。 柏子涧是想起了夫人。 侯爷早前是说要同夫人一道回平城的。 眼下,似是需得去西南驻军了。 「还有多久到洛城?」一侧,柏炎忽然问。 柏子涧愣愣应声,「前方怕是就要到了,可侯爷,我们今日不在洛城停留,是要去意城留宿……」柏子涧以为他记错。 柏炎沉声道,「去洛城。」 柏子涧顿了顿,柏炎已打马扬鞭往回。 马车中,苏锦正捧着手中的书册,一行都未看进去,她背靠着引枕,心有旁骛。 ——「你呢?这一路,一分也未与我动过心?」 第42章 ——「阿锦,你动过心了……方才……」 她轻叹一声,有些苦恼得仰首扶额。 只是光仰首扶额还不够,又将手中的书册翻开搭在脸上,捂了个严严实实,书册下,又轻轻叹了叹。 她是如何这么轻易被他看出? 苏锦心中纷乱如麻时,马车缓缓停下,有人正掀起帘栊上了马车。 书册掉落下来,她眼下最不想见到的人,又似是隐隐最想见的人,这一刻又出现在眼前。 苏锦心中叹了叹。 「阿锦,西南边关告急,我怕是……不能同你回平城了。」柏炎沉声开口,苏锦愣了愣,心中好似莫名从高处骤然坠到谷底。 稍许,苏锦似是才回过神来。 她嘴角微微扬了扬,眸间潋滟,恢复了早前的温婉从容,「你已送了大半程,我心中感激,我会替你向祖母和娘亲道好……」 她低眉笑笑,强忍着鼻尖有些越渐浓郁的酸意,想避开不让他看见,「我去寻白巧,方才让她取东西,取了大半晌……」 她莞尔起身,他一把握住她,「阿锦,我们去洛城。」 洛城? 苏锦诧异回眸,眼底的氤氲,尽收他眼底。 他微微拢眉,伸手从衣襟下扯下一片白色衣衬,咬破指尖,在衣衬下写下几行字。 苏锦心惊,还未来及急看清衣衬上的字。 「手给我。」他已抬眸看她。 她惯来信他,只是伸手到他跟前,她忽觉食指蜇得一疼。 他自唇边,伸手将她的指印按在白色的衣衬上。 苏锦眼中都是难以置信,「柏炎……」 他早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应当…… 「在我这里不同。」柏炎牵了她起身,将那写了血字的衣衬塞到她手中,「我们去洛城。」 苏锦未及反应,已被牵下了马车,余光瞥到那血字的衣衬处,赫然映入眼帘的几个字。 婚书。 婚书?苏锦眸间诧异。 「柏炎……」她想开口问他,他却好似知晓一般,轻描淡写,「入了洛城再说。」 柏炎言罢,又转眸郑重叮嘱,「拿好了。」 她娥眉微蹙。 他忽然暧昧笑道,「若是不想再疼一次的话。」 苏锦脸色僵了僵,右手的食指尖果真不由自主颤了颤,既而藏在背后。 柏炎笑开。 马车方才就已行至洛城附近。 柏炎在马车上写婚书的功夫,马车已停在洛城城门口。城门口例行盘查,柏子涧正拿出军中的腰牌交涉,洛城守军见了腰牌正同柏子涧恭敬执手,柏子涧便见柏炎牵了苏锦下马车。 柏子涧眼中稍许意外。 「稍等。」柏子涧自守军处迎上,「侯爷,夫人。」 柏子涧目光落在柏炎牢牢牵住苏锦的那只手上。 柏子涧心中唏嘘,难怪今日又是军中信鸽来催,又是老夫人身边的暗卫来恶心人,侯爷这心情还能好得起来,原是夫人的缘故。 虽然有人当时在柳家掀了桌子说要娶,但这一路上夫人似是连踩脚蹬,上马车之事都未让有人扶过。眼下又刚接了军情调令要紧急赶去西南边关,这平城应当是去不了,可这回远远就见到是侯爷牵了夫人下马车不说,这手到眼下还未松开过…… 柏子涧隐约瞧出了些旁的意味。 柏子涧嘴角豁然开朗般勾了勾。 看得苏锦微微低下了头,被他握住的手似是也下意识轻轻抽了抽,下一刻,却被他拽得更紧。 苏锦抬眸看向柏炎。 柏炎亦转眸看她,「阿锦,子涧是自己人。」 一语言罢,苏锦和柏子涧两人都愣住。 他当着旁人的面唤她阿锦不说,那句「自己人」更似是说与旁人听,苏锦这回是直接脸色涨红到了耳根子,都不知如何应声才好。 而柏子涧更是瞪大的眼珠子,称呼都已换成「阿锦」了,他何时听侯爷这样唤过旁人…… 柏子涧觉得自己都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是,眼下都已到了洛城城门口,毕竟这一行人还都等着堵在城门口也不好,柏子涧不得不开口,「侯爷,洛城到了,可是要先入城再说?」 柏炎却笑了笑,吩咐道,「我和夫人先入城,你让白巧将夫人随身之物带上,其余马车上的东西让人现在就送去云山郡,你和区廷带白巧一道,在洛城府衙等我。」 云山郡……洛城府衙……还有这马车上剩余的不都是夫人早前的嫁妆吗? 柏子涧眸间愕然。 只是柏炎敛了笑意,有些不耐烦道,「还要我再说一遍?」 柏子涧咽了口口水,果断摇头。 「走。」柏炎已牵了苏锦单独入城。 看着两人的背影入了洛城中,柏子涧一手按着佩刀,一手分明迟疑得挠了挠头,夫人的嫁妆怎么都应送回平城吧,云山郡那头是…… 忽得,柏子涧恍然大悟,按紧佩刀的手都顿了顿,云山郡有侯爷的府邸!! ☆☆☆ 洛城中,苏锦也问,「我要回平城,为何让人把嫁妆送去云山郡?」 第43章 方才柏子涧在,苏锦不怎么好问。眼下,周遭又没有旁人,熙熙攘攘的人群也不认识他二人,苏锦问清楚。 柏炎平常道,「你不都说了是嫁妆?」 苏锦脚下踟蹰。 柏炎牵着她的手,脚步却未停,他在前,她在后,苏锦眸间看他,他却如风轻云净,「夫人,云山郡有我的府邸。」 苏锦微颚。 他清浅笑笑,继续道,「云山郡有我的府邸,夫人的嫁妆送去云山郡正合时宜。」言罢,也不等她吱声,便又伸手自腰间取下那枚羊脂玉佩,郑重置于她跟前,「嫁聘之礼,有嫁妆,亦当有聘礼。阿锦,这枚羊脂古玉,柏家仅此一枚,是聘礼。」 苏锦眼底略有波澜。 他将羊脂玉佩塞入她手中,轻声道,「你先替老夫人和宴夫人收着,等回平城的时候再给。」 苏锦眼底稍许氤氲。 他应是怕她独自一人回平城。 在远洲驿馆的时候,他曾说,若他不同她一道,她要如何像祖母和娘亲交待—— 眼下,他要赴边关要塞,不能与她一道,这婚书和聘礼都是他的交待。 苏锦鼻尖微红。 他好似不察一般,继续牵了她的手往前走去。 苏锦微微咬唇。 他的声音自一侧传来,「别哭,我会心疼。」 苏锦掌心滞了滞,望向他时。 他淡淡垂眸,笑意敛在眸间,亦温柔入心底。 ☆☆☆ 洛城不大,仿佛入城不久就到了城中繁华处,处处鳞次栉比,街道上车水马龙,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他牵着她,在人群中穿梭,就似寻常夫妻一般。 「老翁借问。」柏炎询问路人,「洛城中,何处有做同心结之处?」 听闻「同心结」三字,老翁顿了顿,后又见他与身后之人牵着手,俨然一幅新婚之喜的模样,老翁遂一脸笑意,指了指街尾,热忱言道,「那,就在这条街最后头,顺着这条街一直走就对了,最后的几间铺子都是做同心结的,二位,恭喜恭喜。」 柏炎礼貌道谢,遂牵了苏锦继续往街尾去。 苍月国中固有的习俗,男女婚配前,需各取双方的一缕发丝,寻人做成同心结,以求「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之意。 成亲时候虽并不强求,却是走动亲近的人家,儿女成亲时会常做。 苏锦眸间略有波澜。 同心结一生只结一枚。 结过同心结之人,便是不会再结。 她嫁到柳家,并未做过同心结。 柳家是书香门第,她早前想许是忌讳,后来才知,柳致远早已同旁人结过同心结…… 苏锦淡淡垂眸。 他牵着她,他掌心的暖意,好似顺着肌肤莫名流进她心底。 她亦莫名握紧他的手,只是未着一语。 他分明察觉,却也好似不觉般,只在嘴角清浅勾了勾,笑意敛在眼角眉梢里。 「稍等。」行至一处,柏炎脚步停下,「阿锦,在此处稍等我一下。」 苏锦颔首。 他径自入内,苏锦抬眸,牌匾上写着「琉璃坊」三个大字。 金银玉器,宛若琉璃,是处首饰铺子。 柏炎进去的时间不长,出来的时候手中便多了一枚步摇。 苏锦眼中滞了滞。 她早前那枚已经让白巧还于了老太太,过后,她便再未插过步摇,只在鬓间随意别了枚素玉簪子方便。 见到柏炎拿着一枚步摇走出,苏锦眼中意味复杂几许。 「定情信物。」他伸手替她插在发间,她仰首看他,步摇在一侧轻轻晃了晃,亦如当日,她自暖亭下的台阶处,步步走向他时,步摇别于鬓间,在晨曦下清晖摇曳,绮丽动人。 亦只有这枚金翅蝴蝶镶翡翠牡丹的步摇,才衬得上他眼中的她。 「好看……」他也仿佛只看了一眼,便不多看。 苏锦心底想,似是今日第二次见有人害羞了…… 他照旧牵上她的手,没有特意说话。 她亦未松开他的手。 他好似便心中踏实了一般,只是,未敢再正眼看她,只用余光瞥向那枚金翅蝴蝶的步摇,果真一步一摇,在晌午的阳光下明艳动人,步摇上垂下的金丝镍片声声作响,好似蝴蝶展翅一般,便是不看,亦能声声缀进他心底。 他想,这名字果真取的好。 等到做同心结处,正好是晌午后清闲之时。 掌柜意外,同心结鲜有当事人两人自己来的。 见两人都似是略有拘谨模样,掌柜过来人般笑笑,「家中可允了?」 柏炎和苏锦都抬眸看他,些许茫然。 此事,还需家中作允? 显然两人都是不知晓,掌柜呵呵笑道,「这同心结可不比旁的信物,是取二人发丝置于同心结内,取义‘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既是女子向男子表明心迹的定情信物,亦是男子予以承诺,这同心结只能结一枚,照说都要家中允诺才能做。」 言外之意,都需得双方父母看过,否则,若是日后亲事不成,亦或是日后和离,这匆匆结过的同心结便尴尬了。所以同心结多是儿女父母遣人送来的,他二人这样的极少,掌柜才会问起家中父母可曾看过? 第44章 掌柜还欲继续滔滔不绝,柏炎目光却适时瞥过。 那目光凌冽里,带了几分煞气。 瞬间让掌柜心中吓得抖了抖,当即收了声,「二位,请各取几缕发丝。」 苏锦不知掌柜何故,一侧,柏炎却已取了一缕青丝,正欲交给掌柜。 「柏炎。」苏锦开口唤住他,心中似是坠了一只兔子般,忽得不安。 掌柜看傻眼,敢情,这还没谈好? 柏炎却坦然笑笑,「阿锦,你缺我一枚定亲信物。」 苏锦语塞。 他亲自伸手自步摇处,绕下一缕青丝,递于掌柜处。 掌柜迟疑,「确定……了……?」 掌柜目光本是准备看向苏锦的,却见一侧的柏炎似是已快没有了耐性,掌柜当即起身。 店中平日里做同心结的材料就在一侧。 只见掌柜将两缕发丝交错至于同心方胜中,又用针脚一针一线缝好,后再娴熟将两股红绳拉在一处,绕成回环,再辅以抽紧和反复,最后结在同心方胜的几角,逐一编结,再用用针脚将多余的部分扎回两侧。最后,两端红绳一扯,一气呵成。 竟是半个巴掌大的精致小巧的同心结。 这样的同心结是可以随身携带的。 掌柜偷偷瞥目看向柏炎,应是满意,掌柜这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遂双手呈上,递给苏锦,「姑娘收好。」 苏锦接过,轻声道谢,正准备递于柏炎。 掌柜赶紧唤住,「使不得使不得,姑娘,这是……」掌柜顿了顿,意味深长道,「这是洞房花烛的时候给的……」 苏锦眼睛眨了眨,洞房…… 苏锦眼睛眨了眨,脸颊上一侧一抹绯红浮起。 有些懵住看向掌柜,忘了移目。 柏炎低眉隐晦笑了笑,遂牵了她起身,轻声道了一句,「走了。」 半句未言其他。 苏锦亦是半怔忪状被他拽走。 掌柜看了看柜台上留下的那锭银子,又看了看方才离开那两人的背影,口中忍不住轻轻长「嘶」了一声,今日这事还真是有些奇了。 掌柜笑了笑。 ☆☆☆ 又许是掌柜先前忽然提及「洞房」两个字的缘故,柏炎和苏锦都有意敛了声。 苏锦早前对同心结知晓的便不多,亦不知晓同心结还有这等说法。 还猜不到,柏炎早前可曾知道…… 眼下,苏锦只觉掌心的这枚同心结好似一枚烫手的山芋一般,扔不得,舍不得,亦在手心里灼得心底躁动不安。 许是这一路两人心中都各想着事情,再等驻足的时候,已至洛城府衙处。 府衙牌匾上几个工整的大字清晰映入眼帘。 不远处看去,还算巍峨庄严的洛城府衙牌匾下,似是只靠着一个没睡醒似的衙役在守着府衙大门处。 许是洛城太小,衙门口很是冷清,这衙役也呵欠连天。 柏炎同苏锦上前,那衙役也没抬眼,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懒洋洋道,「来鸣冤的到前面击鼓,力道轻些,多年未用过了,锤坏了要自行负责修缮。来告人的先自行备好状纸,进门左转投递,升堂前一日会有人通知,没有状纸不予受理。报婚书的先自备婚书,进门右转排队预案……」 衙役慢悠悠念完,而后又是一个哈欠。 再等抬眼皮子时,眼前已没有人了。 「哟,」那衙役叹道,「这么急急忙忙的,那便是报婚书的了。」 入了府衙右转偏苑,并未多少人在排队。 报婚书,等于将婚书登记在册,日后有迹可查。 登记在册后,府衙会发放一份印有府衙官印和鸳鸯图案的官方婚书,便等同于这段婚姻得了官方认可。 洛城不大,平日里官司案件不多,府衙也就管婚书的衙门事忙,配备的人手也多。 「这边。」得空位置的主事官唤了一声。 等候的只有柏炎同苏锦。 柏炎正好牵了苏锦上前。 那主事官粗略打量了一下柏炎同苏锦二人,从相貌气质到穿着打扮,也并未多问旁的话,就道,「婚书请二位呈上。」 柏炎看了看她,苏锦心中叹了叹,递了前去。 原本见他二人的穿着打扮不似有猫腻的样子,主事官也不准备为难,只是冷不丁看了眼这「婚书」,主事官心中一咯噔,遂即抬眸看了看他二人,眼神又颇有了些微妙。 再寻了那衣衬上的血字看去,字迹还算工整,也印有双方手印,是婚书无异。 主事官识人无数,但亦尽责,眼下,又再次看了看苏锦,循循善诱,「姑娘,你老实说,不必害怕,你这婚书上手印,可是被歹人胁迫的……」 苏锦和「歹人」皆怔。 从府衙出来的时候,柏炎手中多了一份印着洛城府衙官印和鸳鸯图案的婚书。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情敦鹣鲽,愿相敬之如宾;祥叶螽麟,定克昌于厥后。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此证1。 婚书上亦写了二人的生辰八字,姓名,祖籍与婚书日期等。 第45章 尤其是并排题写的柏炎与苏锦四个字,各按手印于一侧,底纹亦印着天作之合。 柏炎看了许多遍,亦缓缓掩了笑意藏在心底。 ——「你若日后嫁不出去,哥哥娶你啊。」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我是当真的。」 ——「我怎么会嫁不出去。」 ——「要是,真嫁不出去呢……」 ——「乌鸦嘴……」 ——「我真是乌鸦嘴怎么办……」 ——「……」 面具下的他,犹是年少,亦有少年时的心性,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过往久得如浮光掠影,却也久得历久弥新。 柏炎缓缓合上婚书,像舍不得合上的一出年少时的记忆。 ——那我就将你捧在掌心,予你春和日丽。 再抬眸时,记忆中那个扎着马尾,脸在泥里滚得脏兮兮却神气活现,对他一直耿耿于怀的苏锦,与眼前这道身姿绰约,妩媚秾丽的身影慢慢重合在一起…… 他淡淡垂眸,指尖轻扣,心跳似是倏然漏掉一拍。 来得虽有些迟,却始终不算晚。 「手给我。」他抬眸看她。 苏锦伸手,他看了看,唇间含上她食指尖。 「嘶……」苏锦指尖又酥又疼得颤了颤。但那略带疼痛的酥麻感,似是顺着指尖的肌肤渗入四肢百骸,在她心底泅开丝丝痕迹。 「没有下次。」他声音微沉,似是保证。 「……嗯。」她亦轻声应他。 实则,心神还放在方才酥麻的指尖,掌心,和被他莫名撩。拨的心底。她莫名想到袖间放的那枚同心结,心跳又骤然快了几分。 他伸手牵她的手,往府衙外走。 苏锦敛了心神。 今日先去了城中市集一趟,又从市集折到的洛城府衙,在洛城府衙中,又与先前的主事官起了些许……「波折」,眼下圆满,却也近了黄昏,府衙四周开始掌灯。 柏子涧已侯在府衙外多时,终于见得他二人出来,便快步应了上来,「侯爷,夫人。」 柏炎颔首。 未见区廷与白巧,苏锦刚想问,柏子涧正好朝他二人拱手,应道,「末将见侯爷和夫人一直未从府衙出来,怕是其间有事情耽误,便先让区廷带了白巧姑娘一道,先去城西落脚的苑子暂歇,末将在此处等候即可。」 柏子涧惯来周全,苏锦心中明了。 柏炎却是看了柏子涧一眼。 柏子涧朝他会意点头。 柏炎未多问,先扶了苏锦上马车,才沉声问道,「谁在驿馆?」 子涧行事周全,不会无缘无故放着现成的驿馆不住,大费一番周折自己跑去城西寻处苑落落脚,只能是驿馆中有人,且应是他不想见的人。 方才苏锦在,他不好多问,眼下,柏子涧拱手,「南阳王世子,罗晓。」 柏炎果真愣了愣,脸色当下便有几分不好看。遂即,掀起帘栊入了马车内,没有再吱声。 柏子涧这才驾了马车往城西苑落去。 许是洛城不大,苏锦只觉在马车中坐了不多时,马车便缓缓停了下来。 柏子涧在外说了声,「侯爷,夫人,到城西苑落了。」 柏子涧置了脚蹬,柏炎先下了马车,再转身,伸手牵苏锦下来。 苏锦其实知晓,自先前上马车起,柏炎心中似是就在想旁的事情。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这将近月余相处,她知晓有人在专注想事情的时候会有指尖轻敲桌沿的习惯。方才在马车上,柏炎目光一直盯着窗外,指尖却不停在不规则得轻叩着床沿——说明,他的心思有些乱。 方才柏子涧在府衙应接时,话里话外鲜有吞吞吐吐,柏炎心中应当有事。 苏锦心若琉璃。 恰好,白巧听了苑外马车的声音,从苑中迎了出来,「小姐。」 见了柏炎,白巧又福了福身,问候道,「侯爷。」 柏炎颔首,朝苏锦道,「你同白巧先回苑中,我与子涧稍后有事,晚些再来寻你。」 苏锦点头。 白巧上前扶她回了苑中,苏锦隐约听到柏炎在身后问道,「城中都寻过一轮了吗?」他语气里是鲜有的谨慎,传入苏锦耳朵里,苏锦知晓应是在洛城出了事。 晌午抵达洛城的时候,柏炎只吩咐柏子涧和区廷两人留下,眼下洛城应当也没有旁人了。 入了苑中,苏锦问起,「区将军在吗?」 白巧摇头,「欧将军先前说有事外出了,眼下还没见回苑中,奴婢方才听到马车声便迎了出来,才见是小姐和侯爷。」 区廷果真不在苑中……那柏炎刚才问的「可是寻过一轮」,应当就是问柏子涧,区廷可是去寻过一轮的意思。 洛城中应有柏炎担心的事,或担心的人。 思及此处,又听苑外有马车声,应是乘马车离府了。 白巧后知后觉,「诶,侯爷和子涧大人似是离开了,可是洛城中出了什么事情?」 苏锦垂眸,「晚一些再说吧。」 白巧应好。 ☆☆☆ 等入了屋内,白巧伺候苏锦洗漱沐浴。 白巧在耳房内备水,苏锦在内屋屏风后宽衣,上衣解下时,那枚同心结从袖袋中滑了出来,苏锦微微怔了怔。俯身拾起,将这枚同心结捏在手中看了许久,白日在洛城中的种种,似是沙漏一般涌入脑海中——「你缺我一枚定情信物。」 第46章 ——「使不得使不得,姑娘,这是洞房花烛的时候再给的……」 ——他低眉隐晦笑笑,牵了她起身,轻声应了一句,「走了。」 苏锦尚在怔忪。 白巧在耳房中唤她,「小姐,水好了。」 苏锦心中,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下意识握了握那枚同心结,眸间滞了稍许,才将那枚同心结置于枕下,去了耳房中。 耳房里,水汽袅袅。 苏锦仰首靠在浴桶边缘上,目光空望着半空中出神。 白巧不时用水瓢舀了热水入浴桶中,让浴桶中的水始终保持暖着。 她少有见苏锦这般发呆过。 白巧也不扰她,只是唇畔微微勾了勾。能去府衙的,多是击鼓鸣冤,递状纸升堂,再不就是报婚书的,平阳侯和小姐又怎么会去洛城府衙击鼓鸣冤和递状纸呢? 苏锦未提起,白巧亦不吱声。 这回平城的一路,走了将近月余,平阳侯如何待小姐,旁人有心都看得清楚。 今日听子涧大人说,军中来了调令,平阳侯怕是明日就要启程,平阳侯不能陪小姐一道回平城,此时能想到便是就近在洛城报一纸婚书,等回平城的时候,在老夫人和夫人跟前,小姐许是才好交待些。 这事本是柳家的错,但和离是小姐提出的。 当初老夫人是在柳致远身上寄托了众望,这回柳家高中,小姐前脚和离,后脚柳致远许是就会娶周穆清,小姐怎么做都进退维谷。 也唯有平阳侯这一纸婚书了。 平阳侯是对小姐付了心思的…… 白巧忽得想,若是小姐早些遇到平阳侯该多好。 但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如果? 白巧心中叹了叹。 白巧看向苏锦,苏锦已微微阖眸。 ☆☆☆ 从耳房出来,苏锦回了床榻上歇息。 她睡前是有夜读的习惯,倒不是真在读书,只是习惯了翻几页书伴着入睡。 白巧在耳房中收拾,等出来的时候,见她还在床榻上侧躺着看书,似是既无困意,但没真看进去,应是在发呆。 白巧微讶,「小姐,可要熄灯?」 今日本就回苑中的迟,洗漱完后,她又一直看了这许久的书,其实入夜已深。 苏锦怔了怔,下意识看了看窗外,似是除了苑中还亮着灯,屋中的灯一直熄着,没有人回过苑中。苏锦眸间滞了滞,轻声应道,「熄灯吧。」 白巧应好。 待得苏锦放下书册,躺回床榻上盖好被子,白巧才熄了近处的夜灯。 只是今晚月色正浓,便是熄了夜灯,也能照出半屋子月华清晖。 白巧讶了讶,伸手去拢窗帘,苏锦忽得道,「留着吧,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月亮了。」 嗯?白巧微楞,「小姐会不会睡不着?」 「不会。」 白巧只得作罢,撩起帘栊出了内屋,苏锦亦听见白巧窸窸窣窣在外阁间中收拾东西的声音,声音很轻,其实并不吵她。 她原本就无多少睡意,浑浑噩噩从枕下掏出那枚结了发的同心结,远远放在月光下打量。 同心结一生只结一枚…… 她与他结发亦结心。 苏锦愣了愣,忽得,苑中脚步声传来,亦有男子说话的声音传来,应是柏炎几人回了苑中。 苏锦不由收手,慌乱之中将同心结捏在掌心里,藏回被窝中。 这处苑落不算大,帘栊处亦有缝隙,她能听苑中白巧与柏炎说话的声音。柏炎似是在问起旁的,白巧应道,小姐已经睡下许久了。 苏锦攥紧了掌心。 似是再后来,便是柏炎同柏子涧和区廷的说话声,脚步声亦越离越远。 苏锦原本攥紧的掌心,许久之后才缓缓舒开。 但舒开之后,却似是悬着的心,忽得落下,有些空唠唠的记挂…… 对面屋中的灯一直亮着。 她尝试闭目阖眸,枕着一侧掌心入睡;也试过平躺,伸手挡在额前入寐;最后,也过趴着,用被子盖着头,实则只有闷气和不舒服。 她辗转反侧,最终奈何撑手坐起,对面屋中的灯火却忽得熄灭了。 苏锦怔了怔,灯熄了。 苏锦眉头皱了皱,清风晚照,这苑中除了月色似是再无旁物了。苏锦心中莫名有些沮丧,重新躺回枕旁,安静看着一地霜华…… 苏锦亦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只是醒来的时候,额头渗出了些许汗水,撑手从床榻上坐起。 月光还是照旧,未及天明。 她只是打盹儿做了个短促的梦,梦到她翌日醒来,柏炎已带了柏子涧和区廷离开,再旁的便都记不住…… 她喉间有些渴,便撑手起身,借着月光俯身在床边穿履。 内屋中没有水杯,她和衣起身,撩起帘栊到了外阁间中。她翻开茶杯,茶壶中倒出的水稍有些凉,她轻抿了一口,舌尖便沾染了凉意。 白巧已歇下好些时候,她不想扰她清梦。 目光瞥至一侧,正好见到柏炎早前给她的那枚水袋,似是从那之后,这枚水袋便一直留在她这里。 第47章 苏锦莫名伸手拿了过来,诧异得是,水袋中竟装了水,还存了暖意。苏锦忽然反应过来,应是白巧这些时日开始,都习惯了在夜间留一袋温水。 她拧开水袋,倒了半杯在茶杯中。 这一口温水入喉,先前的口干舌燥果真去了几分,遂又拿起水袋又斟了半杯,半杯入喉,忽得,目光停留在手中的水袋滞住。 许是这一刻,忽然如此执念得想起一个人;许是握在手中的暖意,好似他今日握着她的手一般温暖;更许是,她心中其实一直蛊惑…… 鬼使神差,她取了外袍披上,怀中只抱着这个还存有暖意的水袋来了苑中。 她脚步停留在对面的外阁间门口。 她眉头皱了皱,有一刻,心中忽然打起了退堂鼓,想转身回自己房中,却也只是转身的一瞬,眉头皱得更紧,脑海中全是他唇角微挑,说的那句,「阿锦,你已经动过心了」…… 她叹了叹气,重新转身。 清风晚照,她还未伸手扣门,便被人抱起进了屋中。 屋门「吱呀」阖上。 她心砰砰跳着,整个人被人抱起进屋,背后便强抵在先前的屋门后,身后冰冷,身前滚。烫。 外阁间里没有亮灯,月光不似别处明亮。 但他身上的白玉兰花香,似是在夜里带了特有的绮丽暧。昧。 「放我下来。」她不敢大声。 却没有丝毫威慑力。 「不放。」 「柏炎……」 「我在等你。」 她怔住。 「阿锦,我知道你会来。」 她似是心跳倏然漏了一拍,未及反应,唇间便被人堵住,她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在月华清晖照不到的地方,余晖淡淡洒在外阁间的案几上,映出两道相互交织的身影,在角落里拥吻…… 起初是他吻她,而后是她浑浑噩噩回应。 从屋门口的拥吻,她落了披在身上的外袍;到清晖正好照在的案几上,他亲吻她的耳后,轻易用唇齿解开她系在颈后的红挂绳,滑落下最后一缕绣着牡丹花的大红绸缎…… 内屋榻上,她额间早已未存清明,指尖死死攥紧身侧的如意花卉锦被,只记得他温柔待她,亦有反复无常,但最后是温柔亦或反复无常,她都已记不清…… 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她被他箍住的双手才松开,迷迷糊糊间,她好似听他唤她名字,却又不知道何处来的暴风骤雨一般…… ☆☆☆ 翌日醒来,已是正当晌午的眼光刺眼。 她微微转头避开,又想伸手挡在额前,只是伸手时,才觉周身似是散了架一般的酸痛,昨夜的记忆似是涌入脑海中。 她忽得睁眼,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这床顶处的横梁花纹并不是早前她屋中的。 苏锦心中骇然,撑手起身时,锦被滑下,锦被内空无一物,她下意识裹紧被子,心中剧烈心跳着。 而一侧,有人似是不满她将被揽走,半梦半醒间唤了声,「阿锦,被子……」 她整个人都清醒透顶了。 更清醒的是,昨夜的衣裳一件都不在内屋中,苏锦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也顾不得方才睡在床榻一侧唤着「阿锦,被子」的人。 苏锦裹了锦被,撑手起身,不敢看他。 只是她方才起身,身后的人就也干脆撑手起身,朝着眼前那道裹得像个粽子一般的背影,悠悠笑了笑,「阿锦,也帮我拿下衣裳……」 苏锦只觉背后一僵,脚下就似忽得走不动路了。 帮他……拿衣裳…… 苏锦重重闭眼,只觉想死的心都有了,还是赶紧装作没听见一般,硬着头皮往外阁间去。 身后,柏炎笑笑,又忽然道:「我的同心结呢?」 苏锦忽得愣住,这回是全然走不动路了。 同心结? 她似是早前忘在屋中了,那……她昨夜是来做什么的…… 「阿锦……」身后柏炎的声音再次传来。 裹成半个粽子的苏锦苦恼道转身,「……忘在屋里了……」 只是未等柏炎应声,苏锦全然怔住,眼睛盯在他身上,都不知晓应当往哪里放才好…… 柏炎亦莫名看她。 被子都被她一人拿走,他自然身无遮蔽之物。 苏锦的脸「唰」得红到了脖颈处,径直折回床榻边,凌凌乱乱得将被子还于他。 但都还与他,她自己呢…… 锦被都还了一半出去,苏锦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最后只得双手死死拽住锦被一角,半遮挡在身前…… 柏炎撑手侧躺着,慵懒道,「昨夜都看过了……」 苏锦停止了‘挣扎’。 他目光继续暧昧看她,「豆_豆_网。哪一处,也都亲过了……」 苏锦半咬着下唇,只觉从耳根子到后背都酥了酥,连呼吸都跟着轻轻颤了颤。 也就趁着这出神的功夫,柏炎将她连人带被一起拽回了床榻间,悠悠道,「阿锦,不够……」 苏锦凝眸看他,懊恼已经来不及。 他亦深刻践行何为「不够」…… 第48章 事后,他给她洗。身,她仰首靠在浴桶一侧,面色红润,却疲乏至极。 只记得他在她耳边叮嘱许多,她浑浑噩噩听着。 譬如回平城后,可去云山郡,云山郡有他的府邸,她是那里的女主人。又如子涧会送她回平城,但除了子涧,她不要相信其他平阳侯府的任何人。 无论是他母亲派人来接她回京,还是旁人以任何名义请她入京,在他回云山郡前,她都不要去,子涧会想办法拖延周全。 她轻「嗯」应声。 最后,她问起他何时回来,他沉声应她,快则三月,慢则半年,她迷迷糊糊轻叹,这么久……他伸手抚上她额头,看了她许久,嘶哑的声音道,这一次,我会早些回来。 她似懂非懂「嗯」了一声。 耳房热气袅袅,她被他抱起,他在水中将她送至云端…… ☆☆☆ 再醒的时候,已是黄昏前后。 苏锦喉间干涩,伸手挡在额前,唤了声,「白巧,水……」 白巧端了水到屋中来,苏锦撑手起身,身上还酸软得有些起不了身来。 端起水杯,轻抿一口,眼睛也才半睁开,只见窗外都有落霞余晖。 竟都黄昏了…… 苏锦忽得想起后来在水中时,他予她那些叮嘱,前日说是西南有军情,莫不是,已经…… 苏锦捧着水杯,转眸看向白巧,「柏炎呢?」 小姐起初便是被平阳侯抱回来的,也沐浴更衣过了,临走前,又在小姐床边看了她许久,白巧自然能猜得到其中意味。 当下,白巧轻声道,「平阳侯个多时辰前走了,是子涧大人去送的,子涧大人方才回来了,说平阳侯让子涧大人送小姐回平城……」 柏炎是真走了…… 苏锦淡淡垂眸,似是前不久才塞满的心底,又忽得被生生掏空…… 比早前还空…… 苏锦端起茶杯,一口抿尽,茶香里有些微微发涩…… ☆☆☆ 稍晚时候,她在外阁间看书,白巧端来了栗子糕给她当点心。 洛城往后去平城的路不怎么好走,苏锦又不急着赶回平城,这一路便都不赶夜路。 行程的事由子涧操心就好,苏锦没有添乱。柏炎叮嘱过,平阳侯府内除了子涧,谁都不要信,那便是,她可以诸事信赖子涧。 苏锦尝了口白巧栗子糕,眉头微微皱了皱,「酸的?」 她惯来喜欢吃栗子糕,却唯独这回吃到这种味道。 白巧笑着点头,「洛城的栗子糕加了酸枣。」 难怪了,苏锦放下。 倒不是白巧真弄不清楚她的喜好,而是白巧寻个时机,适时提议,「小姐,明日才启程离开洛城,要不去眼下正有空,去洛城城中逛逛吧,除了这加酸枣的栗子糕,再看看夜市中可有旁的有趣之物?」 她见苏锦自先前起,就捧了本书一直在看。 书都拿倒了,应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平阳侯今日离开,小姐心中应当不好受。 她是想寻个契机打发时间,总比见苏锦坐在此处,发呆发一整宿的好。 苏锦看了看手中那枚栗子糕,并非没有动心。 眼下才过黄昏,正是各处上灯的时候。洛城又不大,路上耽搁不了太久。昨日同柏炎一起赶着去了好几处,连走马观花的机会都没有,许是,夜市另有热闹繁华之处…… 苏锦合上书,「你去寻子涧。」 白巧连连点头。 白巧去寻子涧,苏锦踱步回内屋更衣。这一路,她带出来的衣裳其实不多,更尤其,今日柏炎才留下的星星点点的痕迹,她挑了许久才挑了一件合适的衣裳可以遮住脖颈。 俯身穿鞋,起身的时候,才又正好瞥前早前落在枕头下的这枚同心结。 她伸手拾起,摊在手中看了看,想起昨天和今天种种皆因这枚同心结所起,结果都到柏炎离开,这枚同心结竟还是没送到他手中…… 她嘴角勾了勾。 少时,她穿戴整齐,想着白巧那边应当也同柏子涧说好了。 撩起帘栊,出了内屋,却又正好想起一事。 似是昨日回城西小苑起,便没有见到区廷了……方才似是也听白巧说,柏炎是柏子涧去送的,也未提及区廷同柏炎一道,那区廷去了何处? 苏锦忽得想起昨日折回城西小苑时,柏炎问柏子涧的那句「城中都寻过一轮了吗?」,当时区廷不在,她便想洛城里应当有柏炎担心的事……或人,区廷应当就是去处理此事去了…… 若是事情已经处理妥善,区廷不应当一直没有露面,莫非,还有旁的缘故? 思及此处,恰好白巧折回。 说柏子涧已将马车备好,正好明日要启程上路,柏子涧也正想去趟集市准备明日路上的干粮,怕路上寻不到歇脚的铺子,眼下正好同去。 苏锦颔首,区廷的事也暂时放诸脑后。 ☆☆☆ 城西小苑去到夜市处,果真只用了一刻钟左右。 洛城的夜市不大,双向马车便会堵塞,故而马车都进不去。柏子涧寻了近处的客栈寄存,苏锦和白巧则先去了集市中,柏子涧稍后来寻也赶得急。 第49章 苏锦抬眸看了看,这街市正是她昨天白日里同柏炎一道来的地方。 果真白日里同夜市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夫人,可要用些栗子糕,是我们洛城最有名的……」沿街,都已有小贩将摊位摆到了当街,外地人其实很好辨认,小贩也热忱。 苏锦抬眸,果真见酒旗上写的是「酸枣栗子糕」三字,苏锦笑了笑。 白巧悄叹道,「原来这酸枣栗子糕竟是洛城特产呀……」 应是心中唏嘘。 苏锦忍俊。 早前苏锦出嫁时走得急,平城同远洲路远,路上要走月余时间,没在路上做太多耽误,苏锦都记不得是否在洛城落脚过,更勿说像今日一样在洛城中闲适散步。 「酸枣栗子糕」是一处,「鱼腥草冻露」也是一处。 鱼腥草的味道做成冻露,白巧只是为了猎奇,仅一口便止住了,再多都吃不了。苏锦觉得尚好,至少,比「酸枣栗子糕」要好上一些…… 这便是一人一味。 白巧心细,遂也想着将酸枣栗子糕和鱼腥草冻露都一并再带些了,说稍后给子涧大人。 苏锦应好。 等到行至昨日路过的那家「琉璃坊」的时候,苏锦有了些许印象,便稍稍驻足。她不觉伸手摸了摸鬓间,昨日柏炎给她的那枚金翅蝴蝶翡翠牡丹步摇,便是在这家「琉璃坊」挑的。 正巧,她们行至此处,柏子涧也撵了上来。 方才去添了些明日路上用的干粮和旁的用度放回马车上,又叮嘱客栈的人饮水和喂粮草,耽误了些时间,但夫人尚未走远,他很快便寻到。 「夫人。」柏子涧拱手问候。 「事情办完了?」苏锦是见他两手空空。 柏子涧应道,「都办妥了,夫人放心。」 苏锦颔首。 柏子涧惯来周全稳妥,柏炎让柏子涧跟着她,是怕她这里无人照应,那他可会一路都不习惯? 苏锦指尖微微滞了滞。 她似是,时时刻刻都在想柏炎…… 言辞之间,只见琉璃坊的掌柜不时朝这边瞅瞅。 他是偶然瞥见苏锦鬓间的那枚金翅蝴蝶翡翠牡丹步摇,那步摇他昨日见过的时候便觉做工精细,很是特殊,印象便极为深刻,是巧夺天工之物。 掌柜眉头略微皱了皱,怕认错,又再仔细张望了几眼眼下,确实见那金翅蝴蝶翡翠牡丹步摇,在店铺屋檐下的灯笼光下熠熠生辉,很时惹眼。 就是他昨日见到的那枚…… 眼见苏锦几人要离开,琉璃坊掌柜赶紧抽身,一面伸手,一面快步迎了出来,「夫人请留步。」 苏锦几人相继停步,转身。 「您是……」白巧对这掌柜没有印象。 苏锦见他从琉璃坊出来,瞧模样是琉璃坊的掌柜,却不知他何意。 掌柜怕他们误会了,当下拱手致意,歉意道,「夫人莫怪,老夫是这间琉璃坊的掌柜,昨日,有一位公子来了坊中,请老夫帮忙固定步摇上一个松动金丝片,似是,碰巧正是夫人鬓间这枚,老夫方才正巧在坊中看到,便来寻夫人说句话……」 柏子涧和白巧都循着掌柜这话瞧过来。 苏锦却微讶,柏炎他……不是在这间琉璃坊买的步摇? 苏锦心中诧异,脸上却是笑笑。 掌柜才叹道,「说来是也是唐突,老夫做这金银首饰的手工行当少说也有几十年了,一直在洛城经营这间琉璃坊,在附近也小有名气。但昨日这位公子拿来坊中,让我帮忙固定的这枚金翅蝴蝶翡翠牡丹步摇,却让老夫开了眼界,这等精细做工,实为罕见,应是出自国中某位或某几位能工巧匠之手……」 苏锦是未曾想过这枚步摇…… 掌柜继续笑道,「昨日那位公子走得急,老夫没寻得空处问,便想问问夫人可知晓这步摇出自哪位能工巧匠之手,老夫想亲自登门拜访探讨。」 苏锦淡淡笑笑,又缓缓敛了笑意。 ☆☆☆ 自琉璃坊离开许久,虽然仍在洛城夜市中逛着,但苏锦心有旁骛。 方才琉璃坊掌柜的一袭话,一直在她心底绕梁不断。 这样一直贵重的步摇,不是随意找一处便能寻到的,应是柏炎早前特意找能工巧匠制作的,听琉璃坊掌柜话里话外的意思,还应当不是能工巧匠能一人能造出来的…… 这样一枚金翅蝴蝶翡翠牡丹步摇,柏炎一直带在身边…… 是心中,放了人。 苏锦淡淡垂眸,心中好像揣了只兔子一般,分明还跳动着亲近的欢喜,却又在这层欢喜上蒙了一层惴惴不安的心境。 「回去吧,似是有些累了……」苏锦脸上淡淡笑意。 明日还要启程回平城,虽说只有四五日脚程了,但这段路是最不好走的的一程。 柏子涧应好。 马车停在稍远处,柏子涧先行一步回客栈处取。 苏锦和白巧则漫步折回。 洛城的夜市不大,四处火树银火。 白巧轻声问了句,「小姐自方才起似是脸色就不大好,可是心中有事?」 苏锦微怔。 第50章 白巧并非旁人,苏锦看了看她,沉声道,「我在想,自己可是贪心了……」 白巧微讶。 ☆☆☆ 回到城西小苑,洗漱更衣。 白巧伺候她歇下。 今日月光同昨夜一样好,床头点着夜灯,内屋还能照进一片月华。 苏锦并无太多睡意。 身上还留有晌午欢。好过后的酸痛痕迹,侧身躺在床榻上,目光久久盯在手中的金翅蝴蝶步摇和那枚同心结发呆。 ——我一直当真。 ——我若不同你一道回平城,你一个人要如何向老夫人和宴夫人交待? ——我只喜欢我喜欢的,不需要拿自己的婚事来渡人。 ——阿锦,你动过心了……方才…… ——我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 ☆☆☆ 许久后,月华躲进云层,只留了清晖淡淡。 苏锦微微敛眸。 伸手放回那枚金翅蝴蝶翡翠牡丹步摇,又将那枚同心结置于枕下。 ——阿锦……他欢。愉极致时,将她十指轻扣在掌心。 ——等我回来。浴桶里水声袅袅,他在她耳畔沉声叮嘱。 「嗯。」她吹熄夜灯。 ☆☆☆ 翌日天明,白巧来屋中唤她起床。 却见床头一侧的夜灯,似是只剩了残盏,不知她昨夜何时入睡的。 白巧顿了顿,又掀起帘栊出了外阁间中。 「小姐昨日睡得有些晚,怕是要晚些时候才醒,应是要晚些上路了。」白巧寻了柏子涧知会一声。 路上行程都是柏子涧在安排,早出发晚出发要考虑的落脚处许是不同,洛城往平城去的路便开始不怎么好走了,白巧心思周全。 柏子涧应好。 白巧点头,心中舒了舒,有子涧大人在这些事要操心的便少。 等白巧从苑中折回,却见屋内苏锦已洗漱穿戴整齐。 「小姐醒了?」白巧诧异,「昨夜睡得晚,怎么不多睡会儿?」 她知晓她昨日睡得浅。 苏锦笑了笑,「昨日听子涧说,洛城回去的路不怎么好走,怕起晚路上耽搁了,能早些便早些,子涧那边可备好了?」 白巧点头,「都备好了。」 苏锦歉意,「昨夜许是甜食食多了……」 她昨夜就喝了那两口鱼腥草冻露,白巧笑笑,没有戳穿。 临上马车的时候,柏子涧置好脚蹬。 柏子涧先扶白巧上马车,白巧先置好随身之物,也就两个包袱。 柏子涧再扶苏锦上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小苑处,柏子涧叮嘱一声,「夫人有事唤我。」 苏锦应好。 马车是早前她坐的那辆,还留了她早前未翻完的书册在。 还有那本掉落的册子,她那时搭在脸上,将自己的脸捂得严严实实,实则心中七上八下忐忑着,直至柏炎掀起帘栊如被。 分明就是昨日的事,却好似,许久之前一般…… 白巧正收拾到柏炎早前坐的那个角落,周遭也零零散散堆了数本他早前看的册子。 白巧大多不马车中,又是柏炎的东西,白巧早前也没碰过,眼下柏炎离开,白巧正准备一并收了挪处空余来,却似是见书册的名字便怔住了去,半晌没有动弹。 苏锦抬眸看她,「怎么了?」 白巧嘴角抽了抽,也不怎么好应声,就将早前那几本册子给捧了过来,放在苏锦手中。 苏锦一看便也愣住,忽得明白白巧方才的神色。 《拐带千金小姐二三事》…… 《侯门风月二三事》…… 《我与郡主不得不说的故事》…… ☆☆☆ 随手翻完这一摞书名,苏锦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 忽得想明白,他早前在马车中为何会不时便忍不住笑笑,亦或是柏子涧和区廷有事来寻他时,他可以一心两用,一面看书,一面流利应声。原来,看得都是这些话本册子。 兀得,苏锦又怔住。 翻开其中一本,有一页被人折角折了出来。 她缓缓翻开这一页。 书页上,是几幅插画。 插画上是一个少年背着一个姑娘在泥泞里行走,那少年郎本是风度翩翩,少女也英姿飒爽。 短短几幅插画,后配了文字。 「你日后嫁我可好?」 「不好。」 不知为何,看到此处,苏锦忽得指尖颤了颤,眸间也凝住。 只是再想继续翻下去的时候,马车似是已行到了洛城城门口,马车缓缓慢了下来。 柏子涧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夫人,到城门口了。」 他是知会苏锦一声。 柏子涧身上有平阳侯府的腰牌在,守城士兵自是不敢盘查,亦不会有旁的阻拦。 苏锦下意识应了声「好」,目光还在这本话本册子上,没有离开。马车外,却忽然有一道吼声冲着马车内传来,「柏炎,你给我滚出来!」 第51章 苏锦微怔。 原本落在话本册子上的目光忽得滞了滞,抬眸向帘栊外循声望去。 白巧也吓得一哆嗦。 这声音明显带了几分怒意,却是点名道姓冲着马车来的…… 柏子涧额头三道黑线,这尊煞神! 隔了帘栊,看不见外面,苏锦淡定放下话本册子,就见柏子涧撩起帘栊一角,朝内轻声道:「夫人,是南阳王世子,早前与侯爷有些过节,夫人不必出声理会。」 是提前同她打好招呼。 树大招风,平阳侯府平日里亦不会少得罪人。 而这人,应恰好知晓柏炎在洛城。 柏子涧放下帘栊,从马车上下来时,心中暗暗腹诽道,不是昨夜就已经看他出城了吗,这怎么又折回了,恰是侯爷又不在,这尊煞神,眼下倒是棘手。 来人临到跟前,柏子涧却一换上一幅笑脸,拱手朝来人道:「见过世子大人。」 来人正是南阳王世子,罗晓。 罗晓认得出柏子涧是柏炎的亲信,便也断定柏炎在这马车中。 眼下,罗晓一脸怒气冲冲,一手扒开挡在前面的柏子涧,继续朝马车中吼道,「柏炎,你给我出来,你把人藏到哪里去了!」 罗晓这句话蕴含的信息量极大。 苏锦想了想,一个「藏」字,应是原本与人约好,却被人给截了,若是不出意外,截人的人应该就是柏炎。 想起柏炎昨日在马车中一直在想事情,又曾问柏子涧「可是寻过一轮了」,今日还不见区廷踪迹,苏锦心中忽然通透。 柏炎截了对方想见的人,而且不仅截了,还让区廷给送走了。 所以惹怒了对方。 苏锦不清楚事情的缘由,能拿捏的便只有这么多。 马车外,被罗晓一手拨开的柏子涧又回了原位,档在他身前,「世子大人见谅,马车中是我家夫人,侯爷不在此处。」 罗晓轻嗤一声,明显不信,讽刺道:「怎么如今他柏炎越发敢做不敢当了,只会躲在马车里装个妇人!巧了,我怎么没听说他何时娶了个夫人,我倒要看看他夫人是长了两张脸,还是三头六臂……」 言罢,就要上前去揭帘栊,柏子涧伸手拦下,「世子还需顾忌些南阳王府的颜面为好。」 柏子涧已厉声。 罗晓嘴角勾了勾,「怕是要顾忌平阳侯府的颜面吧。」 罗晓言罢,眼波横掠,正要同柏子涧正面冲突,眼见就要动手。马车内,苏锦忽然撩起帘栊,好似平常般向柏子涧问,「出了何事?」 是女声?罗晓诧异转眸…… 帘栊后,一袭纤手身姿,眸间自带了几分天生的温婉,并着明艳动人,神色淡淡抬眸看他。 罗晓全然呆住。 先前的趾高气昂和暴躁脾气,似是在方才那一声温婉轻柔和跃入眼帘的明艳动人中折了一般,半晌没有出声。 他上下打量了对面的女子一眼,确认,此人早前并未见过。 恰好柏子涧转身,朝苏锦拱手躬身道,语气恭敬,「夫人,是南阳王世子。」 还真是……柏炎的……夫人? 罗晓眼中诧异不减。 柏子涧方才的恭敬态度,同对待柏炎如出一辙,以小见大,柏子涧口中唤那声「夫人」的意思,并不是「外室」「妾侍」亦或是旁的,就是当当正正的平阳侯「夫人」…… 罗晓心头凛然。 此时,柏炎的夫人出现在洛城,可是有旁的意思…… 罗晓眼下的心思已经远超出了先前的预想,似是连早前气势汹汹纠结的柏炎将人藏到了何处,柏炎这厮是否在马车中这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因为,在此时,柏炎娶了谁,便等同于朝中这暗波涌动里,平阳侯府同哪家走到了一处。 这本身,比柏炎会出现在洛城更让人忌惮。 罗晓虽是南阳王世子,但常年在京中与南阳封地间走动,京中的世家贵女他即便不见得能认全,但若是这幅长相容貌,他很难没留心过…… 所以越是如此,越觉其中有蹊跷。 罗晓只觉此番怕是窥得了个中秘密,且是,能让半个京中都随之一震的秘密。 苏锦眸间淡淡,朝罗晓微微颔首致意。 罗晓早前临到喉间的震怒,也似在对面这眉眼轻轻一低间去了多半,也只得……低眉顺目,循礼朝她拱手致意,决口不再提旁的事情。 苏锦瞥了瞥柏子涧,声音平淡,「先出城吧,路上不好走,不要耽误了。」 柏子涧恭敬拱手,「是。」 目光再瞥向罗晓,亦是娴雅淡然,声音中亲疏拿捏有度:「等见到柏炎,我会转告世子在寻他。」 四两拨千斤。 罗晓怔忪应好。 尚未及反应,就见她放下帘栊,帘栊放下前,她淡淡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好似看不出旁的情绪,又剪影出一道温婉妩媚的轮廓。 「世子大人,失陪。」柏子涧也跃身上了马车,在罗晓震惊的目光中,驾车出了洛城城门口去。 半晌,等马车都出了城门口,扬尘而去,罗晓才缓缓回过神来。 第52章 这个平阳侯夫人……看似娴静温婉,实则从容沉静,轻颦浅笑里便已将人妥帖拿捏。 而且,还生得很美。 罗晓敛目,忽得想起柏炎平日里待人的倨傲态度,又莫名浮现出方才同他夫人淡然垂眸的一幕,心中不由叹道,这女人怕是连柏炎的嚣张都能炼成绕指柔…… 柏炎早前藏哪儿的? ☆☆☆ 马车出了洛城,这一路都行得极慢。 途中多泥泞缓坡,也有浅土掩盖了泥坑,若是陷进去,马车下横梁极容易折在半路。 当初从平城去远洲,最难走的便也是这段。 苏锦没少遭过罪。 柏子涧明显是在军中待过,军中之人对识路和规避的经验丰富,柏子涧驾的马车比当初她们从平城到远洲时要平稳得多。 马车内又备了厚厚的毯子和引枕、靠背,这一路虽有小颠簸,平安无恙。 ☆☆☆ 等到阳城时落脚时,便再有一日脚程,明日黄昏前后就可抵达平城。 许是近乡情怯,也许是柳家之事突然,柏炎之事更突然,苏锦躺在床榻上,心中想到明日就能在家中见到祖母、娘亲和运良,心中半是激动,又半是忐忑。 柳家之事,她能想到祖母会问的话。 辗转反侧,更觉睡意全无。 和衣起身,床头点着夜灯,她随意取了外袍披上,到外阁间中小坐。 四月里,夜风微凉,披了外袍便觉无碍。 苏锦动作很轻。 眼下在阳城驿馆下榻,白巧就睡在暖阁里。 白巧这两日晕车晕得严重,接连两日服了柏子涧给的晕车药,途中才算好些。 但白日里不怎么舒服,晚上就歇得早。 苏锦不想吵醒她。 今日黄昏前后下了场雨,苑中不少地方都是湿滑的,苏锦没有出外阁间。 目光瞥在早前白巧从车马中抱出得那堆书来,忽得想起,早前离开洛城时,一本柏炎看过的书折了页,她刚翻到折页处,而后便被南阳王世子打断,似是之后再没翻过。 今日白巧在马车中吐了一场,收捡时,将马车中的东西收了出来。 这几本话本册子似是就堆在这一摞里。 莫名的,苏锦俯身拾起那本。 折页还在,应是柏炎早前也没有看完的。 旁的书册都有翻完过的痕迹,但似是看到这一本,便翻不动了…… 她反正没有睡意。 抱起拿起那本《我与郡主不得不说的故事》,慵懒窝在小榻一角,从头开始翻着。 《我与郡主不得不说的故事》,光看书名便有些骇人。 实则故事情节也有些老套。 大致讲得,便是郡王府的小郡主同她身边忠犬侍卫的故事,自幼青梅竹马,心心相惜,却因身份地位不同,不敢也不能走到一起,但朝夕相处里,爱意渐生,频频擦出火花…… 因得是某类话本子,辞藻很有些……香。艳浮夸,苏锦看得有些面红耳赤。 看到柏炎早前折上的那页,正是有次外出,郡王府的马车陷到了泥坑里,天下着大雨,侍卫只能背着小郡主走,衣裳都湿透,小郡主发着烧,迷迷糊糊,侍卫很担心,便一直同她说话。 她也偎在他后背上,听着他的心跳声。 一直唤他的名字,浑浑噩噩哭着让他不要走。 大雨当中,侍卫红了眼…… 直至雨过天晴,插画上的少年恢复了早前的风度翩翩,少女也英姿飒爽。 滑坡过后的路很不好走,他依旧背着她。 清醒过后,她已不如昨日那般黏他。 「你日后嫁我可好?」侍卫忽然低头问道。 「不好……」小郡主忍着眼泪不让他看见。 侍卫便噤声了。 这一路走了一两个时辰,但柏炎似是翻到这里,便没有再继续翻下去了…… 书页有反复翻过的痕迹。 柏炎将这几页看了许久…… 苏锦指尖微微颤了颤,眸间也凝住,早前出洛城时,她便翻到这里,心底也豁然之间想起很早之前的一张面具,一道身影,一个好似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人,也或是…… 根本就没存在过的人。 苏锦缓缓放下册子,只觉许久之前的记忆,像是从某个遗忘的角落慢慢忆起…… ——「你若日后嫁不出去,哥哥娶你啊。」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我是当真的。」 ——「我怎么会嫁不出去。」 ——「要是,真嫁不出去呢……」 ——「乌鸦嘴……」 ——「我真是乌鸦嘴怎么办……」 ——「……」 苏锦眉头半拢,许久之前的事情,似是有许多都业已记不清了。若是不去想,更或许都已经慢慢忘记了。 她指尖颤了颤。 ——「你彼时是万幸,从缓坡上滚了下来刚好逃了生,若真是还有一人同行,许是早被凶兽给吃得连骨头都没了。」 第53章 ——「阿锦,找到你的时候,你的头磕在石头上,回家后也昏睡了两日,眼下,后脑勺处还留了磕碰痕迹,可是」 幻觉了?」 ——「这山林里,你爹爹遣人去寻过了,没有见到旁人的行迹。」 彼时,她摸了还微微有些发痛的伤口,分明记得,是他在生死关头将她推下的缓坡,她一路滚下,也听着野兽咆哮的声音朝着他追逐而去…… 只是等她再醒来的时候,这个人,却再未出现过,就如同大夫同娘亲说的,不少人受到了很大惊吓之后,会虚幻出在险境时的同伴,认为是他们在保护自己。 她那时候头疼得不轻,爹爹也说去寻过几回,都没有见到她说的人。 她也慢慢得,相信那是一场梦。 梦里那个带着面具的少年,将她从泥坑里时托起,背着她走了许久的路,同她说了许久的话,还曾……偷偷亲她时,被她逮个正着,最后带着面具,耳朵都红了,强横道,亲就亲了…… 她恼意抓起一旁的匕首。 他身后将匕首按回,将她按回溪边,轻声道,「放心吧,我不告诉旁人。」 她似是信了。 下一秒,空旷的山野里,幽幽的溪边,他忽然扯了嗓子喊道:「我刚才偷偷亲了苏锦,我不告诉旁人……」 苏锦恼了,拔了匕首就追着他撵。 只是他跑得比耗子还快,一面跑一面喊,「小阿锦被我亲过了,日后嫁不出去了!」 她恨不得当即弄死他。 乐极生悲,古人诚不欺我。 崴到脚的是她,逍遥法外的是他。 最后逍遥法外的他背着一脸恼意的她,幸灾乐祸道,「你若日后嫁不出去,哥哥娶你啊。」 便是早前那一幕。 ☆☆☆ 她垂眸,淡了淡眼中氤氲。 若是在山中被凶兽追得尸骨无存,她宁肯相信,他从来就是她脑海中虚幻出来的一个人…… ——「小阿锦,若是哥哥背你平安出去,你最想做什么?」 ——她恼火道,「修好我的簪子……就是刚才被你踩成两段的那个……不对,三段!」 ——他背着她,打哈哈道,「不是以身相许吗?」 ——「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吧。」 ——「话本子?好看吗?里面有说以身相许吗?」 ——她恼火:「对!说的全是以身相许。」 ——「那我赔你根簪子,你以身相许吧,这样我们谁都不赔。」 ——「想得美!……诶!前面有坑!」 ——「嗯?」 轰~ 苏锦低了低眉头,眼角先前的氤氲掩去,似是嘴角残留了些许淡淡的笑意。 只是,都说梦里的人是看不清脸的…… 许是真的。 当他们临近山林尽头,她要伸手接开他脸上面具的时候,忽然窜出来一只凶兽,他快得掩耳盗铃的速度抓着她死命得跑,额头全是汗水,大气都不敢出。 但他们怎么跑得过一只凶兽! 他抓着她,跑不动,临到缓坡的时候,他忽得停住。 「小阿锦!」他忽然唤她。 她正吓得六神无主。 他忽然狠狠亲上她双唇,「走!」 她未及反应,他推她滚下了滚坡。 她记得跌跌撞撞中,她是看见凶兽朝他扑过去,他逃脱,脸上的面具也随之滑落。 她终是再没看清他脸的时候,滚下了缓坡…… ☆☆☆ 苏锦叹了叹,藏在心底许久的事,好似浮光掠影一般,填满了整个思绪中。 ——「小阿锦……今晚的月色很亮哪……」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明月照人来……」 ——「……你还是别说话了」 ——「小阿锦……」 ——「又怎么了……」 ——「你旁边有虫子……」 她整个人僵住,又以为他玩笑,遂慢慢转眸,只见果真有条毛茸茸的虫子从她一侧爬过,她吓得脸色都变了,直至毛茸茸的虫子全程从她一侧爬走,她才「嗖」得一声起身,再也不要躺下。 ——有人噗嗤笑出声来,「这有什么好怕的?」 ——她又怕又恼,「姑娘家都怕这个……」 ——他毫无征兆捏了一只放在她面前,她吓得脸色彻底白了,他亦毫无征兆亲上她嘴角,「明月照人来……」 只是这个人,应当永远不会再来了…… 苏锦翻开书册,继续看下去,但再往后的文字,她似是再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那个少年郎,就似永远留在年少时候的一场梦境里。 她不再去想,也很少想起。 却在离开柳家那个暴风骤雨的夜晚,同那个牵她离开柳府的人,隐约重叠在一起…… ——「再如此,我会当真……」 ——「我一直当真。」 ☆☆☆ 翌日清晨,白巧见她靠在外阁间的小榻上睡着的。 第54章 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袍,手中,还握着白日里翻的那本《我与郡主不得不说的故事》。 白巧诧异。 但她唇边还有均匀的呼声响起,许是在梦见什么些美好的事情,白巧不忍打扰,遂回内屋拿了薄薄的披风,轻轻披在她身上。 就要到平城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慢一些也无妨。 阖上外阁间的门,白巧退了出去。 马蹄非溅,扬起道道尘烟。 马车内,柏炎闭目养神。 军情紧急,朝中一连下了三道调令,他要准时赶到西南边关,这一路都不能停。 急行军,白昼交替赶路。 马车的速度一快,便颠簸不平,远远望去,也犹如在官道上飞驰。 母亲会特意让长翼来寻他,便是怕他会耽搁,所以才让长翼来激他。 母亲知晓他是去了远洲看苏锦。 当初四哥说她嫁得好,柳家是远洲有名的书香门第,柳致远文质彬彬,一表人才……四哥同他饮了一夜的酒,说了一夜柳致远。 最后,四哥醉得不省人事,仍握着他的手,让他日后在京中多照拂苏锦与柳致远。 他垂眸应好。 四哥哪里知道,他心中装的人只有她…… 马车继续在官道上行径,马蹄飞踏,晃得柏炎心中有些压抑。 缓缓睁眼。 夜幕已深,繁星却无,好似三年前的夜晚。 当初苏锦嫁人的时候,他还在边关激战。 大军中了埋伏,浴血奋战三天三夜,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只剩了一口气,被人抬回帐中,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她嫁人了…… 大帐之中,军医慌了神,箭矢从背心射入,再偏离一分许是就要了他的性命。 而军医此时要取箭,便要他不能动弹半分。 稍有差池,军医也只有束手无策。 他眸间黯淡无光,「取吧。」 咬住布条,被烧得滚烫灼热的刀尖刺入肉骨,他疼得闷哼。 他想起许久之前,在溪边,她以为支走了他,层层宽了衣裳,在溪中沐浴,指尖顺着青丝轻抚,在月光下,柔和妩媚得动人心魄。 他仰首躺在树干,目光似是一刻也没有移开。 他看了该看的,也看了不该看的。 清风晚照,她自溪中出来,伸手拾起衣裳…… 他瞥过头去不敢再看。 他想,终有一日,他会亲手解开她的嫁衣,在她心上留下痕迹…… 军医握住箭矢,告知他一声,要拔箭。 他没有应声。 箭矢从后背拔出,穿心刺骨。 他咬住布条,额头布满汗迹,还是低沉嘶喊出声。 她嫁人了,会与人举案齐眉,与人讪笑哂嗤,与人月下解语,亦会与人相拥而眠。他痛得剜心蚀骨,分不清是背上的箭矢剥离,还是心底某处被生生撕裂…… 母亲骗了他啊。 她应了他去苏家求亲,他竟信了。 他跨上战马的一刻,意气风发,他的小阿锦啊,会背着手在身后,或皱着眉头,或回眸一笑等他…… 军中大帐,他好似万念俱灰。 剜骨之痛,已然死过一回…… 记忆如弯刀扎进心底,柏炎有些隐隐喘不过气来。 他放下帘栊,深吸一口气,都过去了。 柳家的三年,她过得不好。 他同样过得不好。 昨夜抵。死缠绵,他将心中的爱慕和嫉妒一并推至风口浪尖,他只想一遍一遍要她,再要她…… 却也容不得,往后再起波澜。 「停车!」他忽然开口。 马车骤然停下,周围几骑也纷纷停下。 有侍卫在外拱手,「侯爷?」 他垂眸,咽了喉间的干涩,低声道,「让丰巳呈赶去平城一趟,接夫人回云山郡府邸,若是苏家老夫人问起,就说,我在云山郡的家中要人打理,让夫人早日过去……」 侍卫诧异,还是低头应好。 马车内,声音又道,「再告诉丰巳呈,处理好云山郡那些碍眼的人,不要惊扰了夫人。若是,让他自己提头见我。」 侍卫莫名应是…… 「继续出发。」夜色中,柏炎声音恢复了清冽。 侍卫会意,马车又恢复了疾驰。 柏炎指尖轻叩窗沿,这月余,朝中定是又生了事端。 且这次,平阳侯府也有关系。 母亲让他去西南边关,是为了将他摘得干干净净。 朝中许是要变天了…… 西南边关事端一完,他要尽赶回云山郡。 这一次,有她在家中等他…… ☆☆☆ 苏锦醒的时候,天都已大亮了。 苏锦伸手抚了抚额头,似是想起昨夜在小榻上看话本册子,而后在小榻上睡着了窝了一宿。 她身上有披风在,应是白巧早前给她盖的。 她又睡迟了些,苏锦心中唏嘘。 她想撑手下榻,才觉许是窝了一宿的缘故,似是整个腿脚都麻了去。 第55章 正好白巧入内,便先让她缓一缓,自己去拧了热毛巾来外阁间,递于她手中。 苏锦一面擦脸,一面听白巧道,「方才听驿馆的掌吏大人说,咱们运气真正好,前不久雨下得太大,阳城回平城的路还塌方过,一日的路要绕行四五日。就前头三两日的事,那路才修好,也能过人和马车了,跑过不少商旅了,也安全,所以可以放心过了。」 苏锦笑笑。 四五月间,平城就是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有时候能接连下上大半月也不见停的迹象。 梅子黄时雨,年年都如此。 年长的便都说是这雨水养人。 等到远洲,反倒雨水很少。 接连下雨的时候整个城中都焦躁不安,不知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白巧却在那时觉得稍稍有了些平城家乡的味道。 如今,真要回来了。 白巧心中反倒忐忑了,「之前有送信给二公子,二公子应当知晓小姐今日要回平城,一定会来城门口等小姐。」 想起运良,苏锦笑笑。 爹爹没有姨娘和通房丫鬟,她与运良是亲姐弟。 小时候爹爹多在军中,她与运良便跟着祖母和娘亲两人。 运良小她三岁,她亦长运良三岁。 三岁算不得鸿沟,再加之两人是一道长大的,从小能打到一处去,也能玩到一出去,有时,还能说些体己话。 她嫁去柳家的三年,因为柳致远的缘故,没有回过门。 前年运良来远洲看她,是带了爹爹在赴任途中意外的消息。 那时爹爹意外,祖母和娘亲的精神支柱好似轰然倾塌,是运良一人挑起的家中重担。 运良本是要从军,也一直因为家中的事情耽误了。 后来柳家的事,她不敢说与运良听。 怕运良说与了祖母和娘亲听后,他们担心,亦或自责。 柳家的事,便一直搁置下来。 直至柳致远此时高中。 要说不恨柳家,怎么会? 三年大好时光,对旁人来说,许是一生顺遂。 但要说多痛恨柳家,却也未必,柳致远与她都是陌生人,他厌恶她也好,憎恨她也好,都过不了她的心,因为她的心从未在他这里过。 只是这番话,娘亲处尚还好说。 但祖母那头,她却不知要如何同祖母说起…… 更还有柏炎同她,已经…… 她是听运良说,祖母身子越渐不好,她是怕祖母气倒。 ☆☆☆ 临上马车,苏锦还是带上了那本《我与郡主不得不说的故事》的小册子。 昨日看到一半便未再看下去了。 总觉得如鲠在喉。 大凡这类话本册子,为了畅销,都会写上个大圆满的结局,这本也应当如此。 昨日正看到侍卫说他要娶她。 但小郡主拒绝。 而柏炎,似是也看到这里便没有再看下去了…… 她抱起书册,靠着引枕,窝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得读下去。 这一本,似是比旁的几本都要长,正好可以打发回平城的在马车上的时间…… 侍卫带了小郡主从滑坡的山谷出去,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 小郡主失踪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侯府受了不少非议。 当时正值朝中更替,没落的侯府为了家族稳固,要和旁的势力联姻,小郡主回府后不久便带了嫁妆独自出嫁。 而饱受非议的侍卫,也再未能与他的小郡主同行。 小郡主嫁去离家很远的地方,只是一路上,也再没有当初那个小侍卫陪着她,耐心听她毫无由头问道,为何月亮是圆的,为何水要往东流,为何昼夜会更替,为何,你要喜欢我…… 她攥紧掌心,泪如雨滴般落下。 当初若是他问她,他娶她可好,她应了会如何? 可是会与眼下全然不同? 她许是会说,月亮是圆的,水要往东流,昼夜会更替,都因为,我也喜欢你,所以万事万物都合情合理。 因为喜欢你,才盼着有四季更替。 春暖花开,夏荷佼佼,秋风高静,冬日暖阳,都是因为喜欢你。 四季才有意义。 可是,如今,你在哪里…… 后来,偌大的庭院里,她看了一轮又一轮的花开,一轮又一轮的花落。 原来四季依旧会更替。 她有听人说过小侍卫被府中杖毙了,也听人说小侍卫离开了侯府,还听人说国中动乱的时候小侍卫死在了战场上…… 究竟如何,其实谁也不知道。 只是自此之后,她再未见过他。 她亦告诉自己,那个最喜欢他,她也最喜欢的小侍卫已经不在了。 她不要再想他了,那时间便会停留住,留在她最想记忆的时刻。 秋意渐浓,她近来越发想起早前的事。 婢女取茶回来,见她一手握笔,一手枕在手腕一侧,沉沉睡了。 婢女去唤,才晓她已经走了。 第56章 只是她虽阖眸,眉间却还带着笑意,笔下,正好勾勒出一幅当年他背着她,问她可愿嫁她的场景…… 多少年后,从森森白骨堆中爬出来的小侍卫,封侯拜相,却单膝侧坐在她坟前。 问她为何不等他? 他还等着,听她再问他为何月亮是圆的,水要往东流,昼夜会更替…… 因为他知道,她一直喜欢他。 ☆☆☆ 合上册子,苏锦眼中氤氲。 马车外,柏子涧的声音传来,「夫人,到平城了。」 苏锦缓缓抬眸。 伸手撩起帘栊,四月天里,一场夜雨,沿街早已落了一地的花香碎蕊。 「小姐,是二公子。」白巧一人认出城门口来回踱步并着张望的人来。 苏锦嘴角微微扬了扬,似是都要比她高出半个头来了。 「二公子,这里!」白巧掀起帘栊,先下了马车。 苏运良一袭白袍,头戴纶巾,本是往远处张望着,眼下,忽然听到白巧声音,微微顿了顿,这才将目光投向近处的一辆马车来。 苏运良脚下滞了滞。 起初,他不是没见这辆马车,只是这马车驾车的人一看便与旁人不同,不似是普通人家的侍从,他便不曾留心了去。 眼下,方才一声「二公子」应当就是从这马车上传来的。 苏运良有些怔忪看向柏子涧,忽得,马车上掀起帘栊,下了马车来的不正是白巧是谁? 苏运良早前疑惑的神色,豁然开朗,便也迎上了上来:「白巧,姐姐呢!」 柏子涧瞥了苏运良一眼,搭手扶了白巧下马车。 白巧朝苏运良福了福身,「小姐在马车上呢。」 苏运良连连点头。 柏子涧亦朝他拱手,礼貌道,「见过二公子。」 苏运良顿了顿,亦朝他回礼。 恰好,马车上帘栊再度撩起,苏锦莞尔,「运良……」 苏运良也顾不得柏子涧此处了,当下便快步跑上前,「姐!」 苏锦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唇角微抿,「真是这般高了……」 许是这句话触及心中,苏运良眼中激动,掂量了许久,才半咬着嘴唇,问道,「……姐,你可还好……」 他最关心的莫过于她。 苏锦眸间淡淡垂了垂,娴静温和道:「我很好。」 也不知何故,苏运良嘴不争气得耷拉了一下,眼底盈盈有光。 苏锦伸手抚上他头顶,「男儿有泪不轻弹,早前是谁说的?」 苏运良握拳轻轻抵了抵鼻尖,佯装沉稳道,「我这是许久没见到你,一时激动罢了。我不是小孩子了,还是摸我头。」 苏锦好似恍然大悟一般,遂即颔首道,「我家小运良长大了。」 许是还有一侧的柏子涧在,苏运良有些恼火,「早就不是小运良了,姐,我已经投册子从军了。」 苏锦眸间微滞。 柏子涧亦转眸看过来,目光中略微有些怔。 苏运良个头看起来不算高,亦有些秀气。 尤其是纶巾一带,好似文弱书童一般,说话时也是文绉绉的,柏子涧有些担心得皱了皱眉头。 苏运良却道,「爹爹同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从军了,我也应当。」 柏子涧看向苏锦,不知夫人要如何接话。 苏锦眸间淡淡笑了笑,「同祖母和娘亲说过了吗?」 他张大了嘴,稍许,丧气摇头。 苏锦点点头,示意他上前。 苏运良照做。 苏锦伸手,微微拭了拭他眼睑上隐隐挂着的氤氲,轻声道,「若是想好了,也投了册子,便应同祖母和娘亲先说,男子汉大丈夫不仅是有泪不轻弹,亦是有担当……」 她点到为止。 柏子涧微颚看她。 苏运良忽得嘴角扬了扬,「姐……」 「上车吧。」苏锦朝他颔首。 苏运良从善如流。 「子涧,入城吧。」苏锦同他说一声。 柏子涧亦低眉笑笑,「是夫人。」遂也上了马车。 复又伸手拉了白巧上车,柏子涧不识苏府的路,白巧正好与他共乘指路。 平城不大,马车行了两刻钟左右便到了苏府。 苏家在国中寂寂无闻,却在平城算是高门邸户,柏子涧本以为至少会如柳家一样,门庭巍峨,却不曾想,清明敞亮,不似平常的官宦人家。 「子涧大人,到了。」白巧会错了意。 柏子涧笑了笑,应了声好,遂下了马车,置了脚蹬。 苏运良扶苏锦下了马车。 苏锦踩着脚蹬,两步下了马车,马车停在苏府门前,苏锦抬头望了望,久违的熟稔映入眼帘,早前压在心里的情绪就似忽得有些收不住了一般,眼角无得红了。 「姐……」苏运良不知怎么安慰好。 苏锦却摇头,「……我只是想家了……」 柏子涧亦未想她会如此讲。 苏府大门口只有一个小厮,当下笑嘻嘻应了上来,「大小姐!」 第57章 都是家中的老面孔,苏锦眼中挂着氤氲,嘴角还是翻着笑意:「豆子。」 唤作「豆子」的人挠了挠头,似是喉间也全是哽咽,最后亦低头道:「大小姐回来便好,家中最好……」 应是也不怎么会说话,却朴实的人。 柏子涧瞥目看过。 「姐,先回家吧,祖母和娘亲在等呢。」苏运良怕豆子这端再惹了她情绪。 苏锦亦点头。 「子涧。」苏锦回头看他。 子涧拱手:「夫人放心。」 他是让她不必担心他,苏锦看了白巧一眼,才与运良一道入了府中。 白巧会意上前,朝豆子道,「豆子这位是子涧大人,你同子涧一道去放下马车,再领子涧大人去苑中安顿。」 豆子看了看柏子涧,又看了看白巧,明白眼前的人并不是简单的车夫,便也有礼鞠躬道:「子涧大人莫怪,小的名唤豆子,请大人随小的来,若是事就吩咐豆子一声就行。」 豆子热忱淳朴,柏子涧笑笑。 只是目光瞥了瞥苏锦处,也见白巧撵了去。 他是担心夫人这处…… 柏子涧脚下微微滞住,想起侯爷早前的吩咐,照顾好夫人,他目光微敛,「豆子,夫人有东西落我这里,我稍后来寻你。」 「哦。」豆子愣愣应了声。 却见柏子涧已跟了白巧姑娘身后去。 豆子也不知这子涧大人是什么来历,但既是同小姐一处的,豆子也未多想,便跃身上了马,自己驾了马车往马厩去。 ☆☆☆ 苏府不大,白巧亦走得不快,柏子涧很容易撵上。 白巧见他跟了上来,眼中略有诧异,柏子涧直言不讳,「侯爷怕夫人为难,所以嘱咐我……」 柏子涧知晓说到此处便通透。 白巧怔了怔,很快明白柏子涧的意思。 「子涧大人请随我来。」白巧一面领路,一面朝柏子涧道,「老夫人平时虽严苛了些,但待小姐和二公子亲厚,子涧大人不必担心。」 许是在旁的公侯人家,动辄禁闭,家法,跪祠堂,但在苏府内,老夫人和夫人惯来疼爱小姐,也知理明理,小姐在柳家的三年,老夫人和夫人知晓后,心中应该会更难受才是。 只是柏炎提了,白巧亦知平阳侯行事,故而不拦着他。 柏子涧也颔首。 临到偏厅苑外,白巧停下脚步,「子涧大人,您先在此处等候吧,厅中有老夫人和夫人在,许久未见,许是会同小姐说些体己话,奴婢就在厅外候着,若是有事,第一时间来告诉大人一声……」 白巧的话已点得明白。 再进去便都是女眷说话,老夫人,夫人,小姐,旁人在多有不便,连她也都会候在厅外。 柏子涧亦知进退,颔首道,「多谢白巧姑娘。」 白巧遂独自入内。 偏厅中,老夫人亦让苏运良离开。 苏运良有些担心看向苏锦,早前便有柳家的书信来,祖母看了之后便一直在怄气,他是怕…… 苏锦朝他使了使眼色,苏运良踟蹰不定,宴夫人亦朝他摇头,苏运良这才半推半就出了偏厅去。刚出偏厅,便于白巧遇个正着,白巧还未开口,便听偏厅中老夫人的声音,「跪下。」 苏运良和白巧都是一怔,皆游移不定看着偏厅内。 苑外,柏子涧目光也一滞。 虽听不清偏厅内何事,但苏运良和白巧皆神色错愕看向偏厅中,那偏厅中便是有事。 柏子涧脚步迈出一步,且又滞住。 想起夫人早前在柳家的时候,不卑不吭,亦能妥善处理柳家之事,眼下是在苏家,他可会唐突? 他脚下停住,右手按紧佩刀,敛了眸色。 白巧担心看过来,却见柏子涧正好低眉垂眸,似是先前并没有见到一番。 白巧心中忐忑。 偏厅内,苏锦拎了裙摆,直接在厅当中面朝老夫人和宴夫人跪下。 老夫人面有愠色。 宴夫人目光微敛。 「你怎么这么糊涂!」老夫人语重心长,眉头深锁。 宴夫人亦担心看她。 苏锦知晓祖母气不过,话亦未说完,便也噤声。 老夫人果真叹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多少夫妻是开始在一处便相敬如宾的?早前祖母是如何叮嘱你的?许妈妈是如何教导你的?为何到了最后,熬到柳致远高中了,你却忽然自己提和离了?」 苏锦低眉,没有吱声。 老夫人摇头,「你是为了和他斗这口气,就拿自己的前程做赌注吗?」 苏锦微微敛眸。 老夫人叹道,「阿锦,你可知道柳家信上是如何说的?说是你自己执意要和离,柳家上下皆是惋惜,但没过了几日,柳家便同周家结亲了,你让旁人如何看你?」 苏锦轻声道,「祖母,我不与柳家和离,柳家也会与我和离……」 老夫人恼道,「是,他因为连碰都未碰过你,但却同那周穆清有了苟。且之事,所以一定要与你和离!」 苏锦诧异抬眸。 第58章 老夫人恨铁不成钢,「你当祖母在家中,就对远洲和京中的事一无所知吗?」 苏锦语塞。 老夫人再度摇头,「你若有心,会一连三年都呆在远洲,明知柳致远在京中,连撵去一趟都不肯?你若有心,凭你的心思,柳家上下,远洲城上下都对你称赞有佳,你就偏得不到柳致远一个青睐?你若有心,会连主意都不曾拿捏,心思都不曾花在那柳致远身上,却偏偏等到柳致远高中的时候,你主动去提和离?你若不是为了让柳致远难堪,以你的心思和手段,周穆清能那么容易进柳家的门?!」 苏锦哑然。 老夫人深深叹气,「阿锦啊阿锦,你真以为柏炎是什么好人!」 苏锦讶然。 老夫人重重放下茶盏,「他若是好人,会让人当众去柳家要你嫁妆,闹得满城皆知?!他就是要让旁人看到是他平阳侯府嚣张跋扈,仗势欺人,看到是他平阳侯染。指了你,才会从柳家家中抢人!」 老夫人重重叹气,「阿锦,日后,这天下除了他,谁还敢娶你!!」 看着苏锦,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再度语气缓和,语重心长道,「阿锦,这侯府人家前朝和后宅有多少手段!哪一个豪门世族是白给的!更何况柏家这样一个手握兵权的平阳侯府!」 宴夫人转眸看她。 老夫人继续道,「对柳家而言,苏家是你的依仗,但在平阳侯府面前,苏家算不上你的依仗,你日后若嫁去柏家,当有多艰难……」 「母亲……」宴夫人起身,给她抚背。 老夫人摇头,摆手示意道,「这还是柏炎肯娶你,若是他不娶你呢?阿锦,你是要做他的‘外室’还是府中‘侍妾’?若苏家同柏家的关系特殊,柏炎若要你,柏家不能让你做‘外室’,做‘侍妾’,那你认为平阳侯府的那位老夫人会如何?」 宴夫人微楞。 老夫人闭目,「你可曾听闻沭阳郡王府的世子命中带煞气,曾克死过三任夫人,世人都当奇闻听了信了,但你真信这三任夫人是克死的?」 苏锦微怔。 「阿锦……」老夫人睁眼,「这侯门高院里,有几人是干净的?」 苏锦眼中氤氲。 老夫人眼中亦氤氲,「你是嫁过之身,旁人如何看你?柏炎如何看你?即便他现在对你视若珍宝,若有一日,他对你厌弃,你又当如何?」 老夫人应是气急处,心窝疼。 宴夫人连忙上前,温声道,「母亲,阿锦才回家,缓两日再说?」 宴夫人的话,老夫人应是听进去了几分。 宴夫人一面替老夫人抚背,一面柔和道,「您也要注意身子,若气坏了身子,日后,还有谁替阿锦出谋划策?阿锦日后的时间还长,总需有人替她想着,可是?」 老夫人看了看她,眸间深锁似是缓了缓。 宴夫人亦叹口气,上前去扶苏锦,「受委屈的丫头,回家了?」 仅此一句,苏锦嘴角忍不住压了压,眸间颤了颤,鼻尖微微红了起来。 宴夫人一面给她擦眼泪,一面道,「你祖母知晓你今日回来,今晨就起来特意给你煲得烫,说你在远洲城喝不到,回来定是最想喝的……」 「娘亲,祖母……」苏锦释怀。 老夫人亦红了眼。 宴夫人拥住她,「回家便好,家中有祖母和娘亲在,阿锦受委屈了……」 苏锦相拥而泣。 宴夫人轻声道,「哭出来便好了,娘亲陪你。」 ☆☆☆ 稍许,白巧快步到苑外,朝柏子涧福了福身道,「子涧大人放心,小姐没事了。」 柏子涧心中叹了叹,才朝她点头致意。 待得白巧转身,柏子涧心中唏嘘,苏家终究是好人家…… ☆☆☆ 入夜,白巧伺候苏锦洗漱。 平城的初夏,夜风不冷。 苏锦坐在外阁间中擦头,苑中熟悉的一切都似是毫无违和,仿佛过去的三年不曾离开一般。 苑中,宴夫人拎着灯笼,自苑外而来。 「娘?」苏锦起身去迎。 宴夫人示意她坐下。 「夫人来了?」白巧从她从手接过灯笼,和她取下的外袍,去一侧的架子上挂上。 宴夫人笑了笑,从苏锦手中接过毛巾,温柔替她擦拭。 苏锦嘴角勾了勾,「好久没有娘亲帮我擦头了……」 宴夫人笑,「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一般,……」 苏锦叹道,「多大都是娘亲的女儿,祖母的孙女。」 宴夫人摇了摇头,不再应她,只是唇瓣微抿。 苏锦亦不说话。 她份外想念这样的母女在一处的时光,宁肯慢慢的,不被打扰。 宴夫人亦不出声。 只是擦干了头,亦拿了木梳给她梳头,眼中碎盈芒芒,语气中却不让她听出,「阿锦,白日里的事,祖母是为你好。」 是怕她与老夫人有介意,亦是怕她上心。 苏锦淡淡垂眸,「娘亲,方才未同祖母说起,柏炎同我,在洛城换过婚书了……」 第59章 宴夫人手中微滞。 苏锦亦低眉,咬唇道,「娘亲,我同他换过同心结……」 宴夫人自然听得懂,楞了少许,放下手中木梳,寻了她一侧落下,「阿锦,你喜欢他吗?」 苏锦诧异抬眸。 面对宴夫人的目光,苏锦下意识颔首。 宴夫人伸手抚了抚她头顶,又轻声问道,「那他待你可好?」 苏锦仍旧诧异,却依旧点头。 宴夫人笑了笑,伸手拨了拨她额前的刘海,遂将她揽在怀中,柔声道,「阿锦,你知晓你要什么,也知晓他待你如何,更知晓要为此付出什么,若还是愿意和他一处,那便足够了……」 苏锦微怔。 宴夫人叹了叹,「我其实时常想起你爹爹来,想你爹爹若是还活着,今日会如何同我商量你同柏炎的事?他惯来喜欢柏炎,定会赞成……」 苏锦知晓她是借爹爹的口宽慰她。 亦知娘亲的良苦用心。 「阿锦,可会怪你爹爹,当初选了柳家?」宴夫人忽然问。 苏锦摇头,「爹爹最疼我,是希望我日后好……」 宴夫人深吸一口气,「祖母说的气话,你勿往心中去,她这些日子为你的事情操碎了心,你应当抽空单独同祖母一处。」 苏锦轻声应了声「嗯」。 入夜已深,宴夫人替她掖好被角,好似幼时一般,绾了绾她的耳发,「早些睡。」 苏锦忽然想,「娘亲,许久没同我一起睡了。」 宴夫人怔了怔,嘴角勾了勾。 屋中留了夜灯,母女夜话。 「那同我说说柏炎吧……」宴夫人枕着枕头,笑容看她。 苏锦脸色微红,「娘亲想听什么?」 宴夫人笑道,「你想说什么,娘亲听什么……」 苏锦便想起初见柏炎,是在柳家的的时候…… ☆☆☆ 翌日清晨,苏锦醒来,宴夫人已离了屋中。 白巧说夫人是早些走的,怕吵醒小姐,特意没让吱声,说小姐睡得晚,让小姐多睡会儿。 和衣起身,洗漱完,苏运良来了苑中,问了些她昨日的事,又同她在苑中一道用了些早饭,苏运良才朝她道,「方才娘亲去找过祖母了,两人在苑中说了许久话,后来娘亲出了苑中,祖母一人在苑中煮了许久的茶,姐,你可要去看看?」 苏锦目光顿了顿,颔首。 去到祖母苑中,小厮和丫鬟纷纷问好。 苏家的下人不多,大都是老人,她便也大都认得。 踱步苑中,远远便见祖母在暖亭中煮茶。 祖母惯来说煮茶静心,祖母心中有事。 应当是她的事。 她拎起裙摆,入了暖亭。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没说旁的话。 苏锦上前,「祖母,我陪你一道煮茶吧,我也许久没煮茶了,都似还给许妈妈了。」 许是说起的是早前在苑中的时,老夫人目光中缓了缓,平淡道:「今日煮淮水尹罗。」 这便是松口了,苏锦笑笑,「淮水尹罗当配盐煮。」 言罢,伸手去翻一侧的柜子里,哪个是盐。 老夫人口中淡淡道,「还没还给许妈妈。」 苏锦亦笑笑:「水有三沸,一沸,如鱼目,微有声;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乃三沸。三沸以上则水老,老则不可食。」(2《茶经》) 老夫人这才笑笑,「卖弄……」 见祖母笑,苏锦心中亦释然许多。 水一沸,苏锦用竹夹搅动。 二沸时,便至于至于熟盂中备用。 她动作如行云流水,老夫人看在眼中。 待得她舀出茶汤,至于她跟前。 老夫人缓缓端起一杯,轻抿一口,「没错,手未生。」 茶要分三口饮尽,老夫人循序渐进。 苏锦再舀了两波,分别置于祖母和自己跟前。 祖母已饮过一杯,她也端起一杯,轻轻抿了口,不觉颔首。 老夫人看着她,轻声道,「既同柏炎换过婚书了,可知苏家同柏家的关系?」 苏锦手中微楞,抬眸看向祖母,缓缓摇头。 她只知苏家同柏家祖上关系特殊,且柏炎,唤爹爹一声四哥…… 老夫人端起茶盏,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事说来话长,要从你曾祖父一辈和柏炎父亲一辈说起,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柏家当时有姐弟两人,姐姐唤作柏玉,弟弟唤作柏宁,柏宁就是柏炎的父亲。当初他们姐弟两人的父母在战火中过世,他们二人算是军中遗孤,战事之后,姐弟二人就被军中一千户收养,而收养他们姐弟二人的千户,便是我们苏家,也就是你的曾祖父……」 苏锦微微拢了拢眉头,她早前并不知道苏家同柏家的关系,竟是因为柏炎的父亲曾被苏家祖上收养过。 老夫人继续道,「因为是你曾祖父收养的缘故,柏炎的父亲柏宁便一直唤你祖父做义兄。后来当时的宁国公恰好见到柏玉,觉得她机灵,利索,正好国公府还缺一个信得过的丫头,当时柏玉年岁还小,身世又简单,所以国公爷便将柏玉带回了府中,给他的亲孙女做贴身服侍的丫鬟,而柏宁则一直留在我们苏家收养。后来国公爷的孙女外嫁,苍月同巴尔两国生了战事,混乱中,柏玉客死他乡,国公爷的孙女将柏宁接到了国公府亲自教养。那时柏宁年纪尚小,已写得一手好字,也跟着你曾祖父在军中操练过,很快便得了国公爷喜欢,成了国公爷的关门弟子,而国公爷的另一个学生,你一定听过,沐敬亭。」 第60章 「沐敬亭,沐老?」苏锦想,国中应该无人没听过这个名字。 老夫人点头,「柏炎便是沐敬亭的学生。」 苏锦微怔。 老夫人叹道,「所以,阿锦,柏宁虽后来去了京中,也一路封侯拜相,却一直念着苏家。便是后来,苏家和柏家都一直都有往来,所以柏炎才唤你爹爹一声四哥,是敬称。柏家一直待苏家客气,这也是早前我同你说起的,以苏家和柏家两家的关系,平阳侯府的老夫人不会让你做外室或侍妾。阿锦,柏炎的夫人不好做,你嫁了柏炎,先要过的,便是平阳侯府老夫人这关……」 老夫人又叹,「这位平阳侯府的老夫人,并不是柏炎的生母,所以……」 苏锦微楞。 老夫人郑重道,「所以柏炎同平阳侯府老夫人的关系很微妙。」 苏锦蹙了蹙眉头。 老夫人看了看她,「继续煮茶。」 苏锦回过神来,重新添水。 早前许妈妈教导的,读书静心,煮茶宁神,便是告诉她若是同旁人一处说话时,不想显露声色,读书和煮茶都是好的遮掩方式。 先前,她是听祖母说起柏炎家中的事,竟错愕至斯。 老夫人叹道,「日后到了侯府,需处处谨慎,不比在家中和柳家的时候。」 苏锦抬眸看她,祖母,是同意了? 老夫人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未置可否。 苏锦亦不出声。 待得水过两沸,苏锦再用竹夹搅水,既而盛水出来。 老夫人见她尚且娴静沉稳,才点了点头,「柏炎唤你爹爹一声四哥,可知为何?」 苏锦一面摇头,一面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她是听爹爹说起过苏家和柏家早前将平辈放在一起排序,而在苏家,她有一个不足月要夭折的大伯…… 苏锦抬眸看向老夫人,一面舀茶,一面并未作声。 老夫人似是对她的反应才满意,遂而又点了点头,「做得好,在不清楚旁人意图前,她问你的,你并非一定要答,尤其是不知晓对方的底细和筹码之时,日后切记。」 苏锦颔首。 老夫人见她舀茶平稳,尚未有茶滴水,是用了心琢磨她先前的话的,遂又低眉道,「柏炎唤你爹一声四哥,是因为在你爹之前,祖母有个未足月便夭折的长子,除此之外,柏炎头上还有两个哥哥,一个遂他父亲一道,战死沙场,一个自幼体弱多病,又因为生母过世得早,一直在外祖母家中将养……后来柏炎的父亲续玄,娶得便是如今平阳侯的老夫人。老夫人姓许,是国中一等一的豪门之后,许家出过宰相,而许老夫人的父亲,曾是手持重兵的朝阳郡驻军之首,许金祥许老将军。所以不光因为柏家的缘故,更因为许家的缘故,这位平阳侯府的老夫人在朝中都备受尊崇。如今国中时局不稳,柏炎手握重兵,许老夫人的兄长亦在朝阳郡手握重兵,柏家同许家在朝中的位置举足轻重。」 苏锦眼下才对平阳侯府上下有了粗略的认识,遂而点头。 老夫人见她听懂,则继续道,「许老夫人嫁到平阳侯府时,柏炎只有六七岁,柏炎的生母去世得早,所以,柏炎算是侯府的老夫人一手带大的,但许老夫人自己还育有一儿一女,所以,柏炎同许老夫人的关系很微妙,有母子情分,也有相互提防,有通力合作,还有相互制衡,所以……祖母才说柏炎的夫人难做,你可听明白了?」 苏锦缓缓点头。 老夫人从她手中接过竹夹,苏锦从善如流,在一侧看着老夫人煮茶。 两盏茶的功夫,脑中似是忽得多出了关于柏炎的许多事情,才觉得早前认识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苏锦心底唏嘘。 待得老夫人给她舀茶,口中亦淡淡问道,「你与柏炎早前见过?」 苏锦愣了愣,遂而摇头。 老夫人手心滞了滞,诧异抬眸,似是稍许,才低声叹道,「那许是苏家是他最信得过的人家了……」 苏锦脑海中似是还在想着祖母方才那句,你与柏炎早前见过,这一句便没怎么听进去。她与柏炎是在柳家才照面的,但,祖母忽然问起,她似是心中还是莫名微微顿了顿。 思绪之时,又听祖母道,「我见过柏炎这孩子一次,还是几年前。」 老夫人顿了顿,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抬眸看她,「就是早几年,你误跑到山林那次,柏炎去探望他兄长,路过平城,想着来拜访了我和你爹爹,你今日不在便没有见过。」 苏锦心中却是怔了怔,柏炎,当时在平城? 老夫人见似是说远了去,便收了话题:「今日祖母与你说这些,你都要牢记心上,不论日后在何处,事情都需往周全了做。」 苏锦点头。 末了,苏锦从袖袋中取出那枚羊脂玉佩,递到老夫人跟前,「祖母,这是柏炎早前托我转交给祖母和娘亲的聘礼,他本是要来平城的,却在路上接了军情,连夜往军中去了……」 老夫人诧异接过,只看了看这羊脂玉佩的成色便滞住。 「他把他的贴身之物给你了,你收好。」老夫人还于她。 苏锦微讶。 老夫人将玉佩握入她手中,「男子的贴身之物怎么会轻易给旁人?他既给你,便是允你身份的象征,你当替他收好。」 第61章 「祖母……」苏锦眼中氤氲。 老夫人摇头,「祖母也想通了,早前佛堂求签,道士算命,都说你是大富大贵的命,祖母早前也信了,只是这大富大贵不可能来得平白无故,是祖母和你爹爹替你找的柳致远,误了你,既柏炎能真心待你,你爹泉下有知也当安慰……阿锦……」 老夫人攥着她的手,「羽翼未满之前,要懂得保护自己。」 苏锦颔首。 老夫人继续道,「平阳侯同旁人的人家不同,旁的人家内宅若生了事端,会有夫君两头妥协。但在平阳侯府,柏炎与老夫人关系亦近亦远。老夫人有许家做靠山,又惯来通透精明,不比柳家那个直肠子的老太太,阿锦,你要处处懂得审时度势。」 苏锦朝老夫人福了福身,「孙女知晓了。」 老夫人连连点头,牵了她的手,往屋中去,「再同祖母多说会儿话,日后再见面怕是都难,让祖母好好听听阿锦的声音。」 苏锦鼻尖微红,「好。」 ☆☆☆ 许是得了祖母的允诺,苏锦这一夜睡得极好。 往日到了清晨便醒,眼下都睡到了快晌午时候。 白巧伺候她梳洗,她尚有些不好意思,「许是到家便安心了,竟睡到这个时辰……」 白巧笑笑,也不戳穿。 苑中,正好是苏运良的声音,「姐!」 苏锦同白巧一道迎了出去,白巧在她耳边道,「二公子先前就来过了,见小姐还睡着,又走了,眼下,这是又来了。」 苏锦看了看白巧。 「姐,你可算醒了,出事情了!」若是真出事情,苏运良脸上不应当是这幅事不关己,却又稍许强忍着笑意的表情。 今日还一来连来了好几次,见她睡了又没特意叫醒,哪里能是出什么事…… 苏锦瞪他,「卖关子便算了。」 「喂!」苏运良连忙拉住她,「姐,我都来了好几回了,就想着同你说柳家和周家的事。」 苏锦顿了顿,柳家和周家? 白巧也怔住。 见苏锦愣住,苏运良道,「前不久不是柳家同周家结亲了吗?柳致远高中了,听说周家想将婚事大肆操办,恨不得全城都知道。柳家没同意,说这头才和离完,此时若是大肆操办不合时宜,周家也没说什么,结果成亲当天,周家将能请的朋好友都请来围观了,周家还在自己家中摆酒招呼着。结果当天有人喝多了,说当日平阳侯带了军中的人来找柳家要嫁妆,是平阳侯府逼柳家和离的,柳家脸上挂不住,所以才赶紧找了周家当遮羞布,将亲成了,要不怎么这么仓促?还有人说,周穆清在京中给柳致远当了不断时间的外室,早就是用顺手的遮羞布了。周家的人当场就闹了起来,人是周家的人叫来的,闹得却是周家人,两家吵得不可开交,这亲都险些没结成。周穆清觉得受了委屈,在柳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结果柳家老太太当即也跟着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成亲当天的场面一度混乱不堪,最后周家的兄长和柳老太爷扭打到一处,柳致远当即摔了新郎官的帽子,说这亲不成了!」 白巧都听呆,苏锦也愣住。 白巧忍不住问,「然后呢?」 苏运良道,「然后周家的人吓住了,又是威逼利诱,又是连哄带骗,最后逼得周家这能这么公开场合拿着周穆清的清白说事,逼得这亲最终也算是结上了。可这周穆清的名声也算是彻底坏了,全远洲城都知晓柳致远借着读书的名义在京中养外室,惹恼了苏家来退婚,平阳侯府来要嫁妆,而后又被外室一家追上门来一逼婚,柳家也彻底成了远洲城的笑话,连看着柳老太爷和老太太在远洲城也待不下去了,遂也舍了远洲城的庄子不要了,同柳致远一道上京赴任去了,你说是不是报应不爽!」 白巧掩袖。 苏锦却淡淡瞥了瞥他,没有应声,便转身往外阁间回。 苏运良诧异撵上,「姐,这么作的事情,我特意跑来给你讲,你这笑都不笑一声的,我这做弟弟的不白跑这几趟了?」 苏锦看了看他,叹道「你如此闲,从军的事从祖母和娘亲说了吗?」 苏锦一盆冷水浇过,苏运良当头棒喝,还不好吱声。 此时,恰好苑外脚步声传来。 苏锦转眸,只见祖母身边的伺候周妈妈此时正领了旁的妈妈模样的人来了苑中,苏锦早前并未见过。 周妈妈朝她与苏运良点了点头,说道:「小姐,老夫人请了冯妈妈来苑中给小姐说说礼仪之事,小姐眼下可有空?」 礼仪之事?苏锦诧异。 有何礼仪之事,值得祖母请了专门的妈妈来教她? ☆☆☆ 打发走了苏运良与白巧,这苑中也没了旁人。 外阁间内,冯妈妈朝苏锦福了福身,低眉道:「小姐,可先看看册子。」 苏锦迟疑伸手,随意拿起先前冯妈妈放在案几上基本册子中的随意一本,刚翻了一页,便愣住,继而脸色红到了耳根子处,抬眸看向冯妈妈。 冯妈妈脸色却很是淡定,「小姐,需如实告诉奴家,侯爷初次同小姐行房事,要了几次?」 苏锦诧异,脸色都涨成猪肝色。 冯妈妈见惯,轻声道,「小姐不必介怀,既是老夫人请了奴家来,便是有些房中礼仪之事要奴家说与小姐听,小姐不必怕羞,这书册上的事,还有许多,奴家会根据小姐说的,再多教小姐一些,至于小姐说的,奴家不会说与旁人听,包括老夫人和夫人。」 第62章 苏锦听得头皮发麻,只得咽了口口水,低声道,「……几次。」 冯妈妈微微蹙眉,「奴家就是问,侯爷要了小姐几次,一次还是两次?前夜要了,次日还可要了?」 苏锦咬了咬下唇,只得再次开口,「就是……几次……」 冯妈妈怔了怔。 苏锦怕听她再问,一张脸红得能都滴出血来,「夜里几次,次日几次,具体……记不清了……」 冯妈妈脸都红了。 接连两日的‘礼仪’教导,苏锦近乎是头贴着案几听完的。 冯妈妈平日里也见惯了多是这幅模样,也不觉多奇怪。 只是连连听了冯妈妈两日礼仪教导,熄灯入寐时,总能莫名想念起柏炎来,有些辗转反侧,手搭在额头许久也睡着不着,有时,亦忽得想起白日里看过的那些册子,吓得赶紧闭了眼睛。 冯妈妈教了三日,她似是日日都没睡好。 结果好容易辞别了冯妈妈,五月初的一场夜雨,她梦了大半宿的柏炎,和与柏炎一处的事,醒来的时候,月色不知洒满了苑中…… ☆☆☆ 越州,军帐中各将领才在沙盘中称述完各自的作战计划,柏炎目光盯在沙盘中的某处没有移目。 「报!」有士兵撩起大帐的帘栊入内。 帐中将领纷纷回头。 柏炎也跟着回头,只听那士兵念了一道紧急军情便退出了大帐去。 帐中又开始了激烈讨论。 士兵退出大帐时,帘栊撩起,露出今晚月色一片。 柏炎略微怔了怔。 指尖轻叩桌沿,唇角不自觉扬了扬,看傻了帐中的一众将领。 只是面面相觑就是,谁也不好出声,亦不好触他的眉头。 终是,等他自己韵味完,眼神缓缓瞥过,却瞥见帐中一众人等都这般看着他。 柏炎指尖滞了滞,眼角微敛,回复了早前的神色,「说到何处了?」 有人便出来解围。 他应了两句,帐中又恢复了之前的‘和谐’讨论氛围。 这场仗原本就是为了将他从京中支开,怎么打都可以。 帐中继续讨论着,柏炎瞥了瞥案几上的奏报,五月初六——丰巳呈应当就这几日便能到平城接她了,从平城到云山郡大约十日左右脚程,路好早,不颠簸。 她会喜欢云山郡府邸的。 他低眉笑笑,七月末前,他要赶回云山郡见她。 思及此处,他指尖忽得滞住。 他在想,她可会想他? 他想起分别时,她眼神迷。离,浑浑噩噩揽着他后颈,让他早些回来模样,柏炎唇角勾了勾。 有她在,他归心似箭。 「报!」帐外又有人至。 帐中纷纷转眸,那送信的士兵却是走向柏炎,拱手道,「侯爷,密报。」 众将领这才转眸。 柏炎拆信,字迹简练,是子涧的手记。 柏炎看过,嘴角勾了勾,在案几前的灯盏内点了。 他记得从前日到昨日是——「夫人同教习嬷嬷待了一日」。 今日是——夫人练字,写了一百八十个「柏炎」二字。 看来应是同教习嬷嬷学完了,得了空了。 他唇角勾了勾,老夫人小题大做了,学这么多礼仪做什么。 他这里又不需。 ☆☆☆ 平城苏家。 自从老夫人和宴夫人答应了他从军之事,苏运良整个人都似魔怔上了一般。 军中入伍是七月底的事,入伍后会有校(jiao)考,校(jiao)考的成绩和表现,会对个人日后在军中有直接影响。苏运良这几日都在愁校考的时,平城中有苏父早前下属和同僚在,苏运良一日不得闲。 后来听说柏子涧是平阳侯的副将,时常随平阳侯上过战场之后,苏运良便近乎每日都耗在了柏子涧此处。 他早前还当姐姐待人和善,才让他唤一声子涧大人,不曾想这几日才听白巧说,柏子涧竟是军中副将,苏运良只觉自己早前眼瞎。 苏运良每日都寻柏子涧问些军中之事,柏子涧有的答,有的不能答亦会推脱,苏运良再来问时,柏子涧眼皮子挑了挑,「二公子是侯爷的小舅子,二公子想去军中哪处,做什么,都可以,真的,末将没骗您。」 言外之意,根本无需再问了。 苏运良还是不放心,遂又问起校考考什么。 柏子涧不负责校考之事,但每年两次军中来新兵,他都会同侯爷一道去看校考。柏子涧见苏运良热忱,也应道,「文书官选兵书速记,一般士兵骑射武器选一,斥候选眼力脚程,二公子想选什么?」 苏运良想也不想,「一般士兵。」 柏子涧诧异,「二公子不选文书官吗?」 他是见他孱弱,且,文书官在军中相对安稳些,做到好的文书官可以做到军中参谋,同样是高职,二公子同侯爷的关系,应当不必去到一般士兵。 谁知苏运良道,「我爹是武官,我自然也是武官,我不做文书。」 柏子涧愣了愣,「武将危险……」 第63章 苏运良笑道,「我不怕,我是我爹的儿子,不能给爹丢人。」 忽得,柏子涧对苏运良有些刮目相看。 「真想走这条路?」柏子涧问。 苏运良颔首。 「那骑射兵器选一,你选哪个?」柏子涧是真想帮他。 苏运良想也不想,「弓箭。」 柏子涧瞪圆了眼,他这般瘦弱,怕是连拉弓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早前才说了帮他,又不好意思当场拒绝。 他在军中见过校考,便模拟得出考场距离,遂在差不多远处,系绳悬了酒壶,「二公子,试试这个。」 要过关,至少得这个酒壶,三箭里,需至少两箭。 苏运良拉弓,柏子涧耐心看着,心中想着稍后要怎么安抚,是直接说,末将还是觉得二公子做文书官合适,还是再鼓励他试一次,等失败了之后再安抚后说,你看二公子,你还是做文书官合适,你做文书官…… 未及思绪,只听清脆的一声「砰」声,既而是酒壶落地炸裂的声音。 柏子涧诧异转眸。 紧接着,第二枚箭矢射来,他分明看清,苏运良这一箭都不是冲着酒壶去的,而是冲着悬挂酒壶的那根绳子去的,他是射断了绳子,酒壶才落到地上摔碎的,这本身就要比射中酒壶来得难得多。 柏子涧诧异回眸,这才像认识一个新的人一般重新审视起苏运良来。 果真,第三枚箭矢也射落了悬挂酒壶的绳索,柏子涧咽了口口水,「二公子箭法不做文书官也是对的……」 只是,他这么小的个子,哪来的力气? 柏子涧是刮目相看了。 苏运良得了他的认可,好似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苏运良很是振奋,「多谢子涧大人,能过校考就好了!」 柏子涧顿了顿,忽然问,「二公子的箭法,是苏大人早前专程请人教授的?」 柏子涧如是想。 苏运良却不好意思笑笑,伸手挠了挠头,「不呀,是我姐教的……」 夫……夫人……,柏子涧嘴角抽了又抽,目光缓缓转向苑中外阁间处。 初夏天里,天慢慢热了起来。 外阁间的前门常年开着,屏风后又有窗户不闭,便有对流的风,凭添了几分凉意。 苏锦在案几前落笔,抄下书册最后一个字。 面色娴静而安宁。 自昨日起,总算听完冯妈妈的‘教诲’,这两日正好写字静心。 她记得他说快则三月,那便是八月前后,但慢则半年,却是要到年底去了…… 不知可是心中忽然有了盼望之处,便觉时日过得都缓了不少。 眼下才五月初夏,到年底,要怎么盼…… 她,似是有些想他了。 她略微走神,墨汁很快便浸湿了宣纸。 苏锦寻一侧放下笔杆,将宣纸轻轻抽了出来,可惜这张临摹是救不回来了…… 苏锦心中叹了叹。 正巧白巧匆匆跑来了苑中,「小姐,似是平阳侯府有人来寻小姐了,刚在偏厅中才见过老夫人和夫人,眼下,正往苑中来了……」 平阳侯府的人,苏锦目光略微怔了怔。 似是平阳侯府的人,除却柏子涧,她不认识旁人……苏锦忽然想起柏炎临走前的叮嘱,平阳侯府的人除了柏子涧,让她谁都不要相信。 苏锦遂即目光投向一侧苑中的柏子涧。 柏子涧跟在柏炎身边数年,惯来通透,眼下得了苏锦一个眼神,当即便来了跟前,「夫人。」 苏锦轻声道,「说是平阳侯府来人了,你可认识?」 柏子涧目光警觉:「来得是何人?」 眼下侯爷不在,不应当有人会贸然来平城。若是老夫人处来的人,他要出面搪塞回去。 白巧福了福身子,朝柏子涧道,「奴婢方才在偏厅外,只听着似是一位姓丰的姑娘,说她是侯府的人,得了侯爷的托付,要她来平城接小姐去云山郡府邸,说是侯爷说的,云山府邸诸事繁多,需要人打理,侯爷想让小姐早些过去……丰姑娘可会说话了,一句一句哄得老夫人特别开心,本来老夫人说请小姐去一趟偏厅的,但丰姑娘坚决说怎么可以让夫人来见她,只能是她来见夫人才是,眼下,应当也往小姐苑中来了……」 白巧言罢,柏子涧肉眼可见的目光诡异,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咽了口口水,鲜有支吾道,「丰巳呈是侯爷的人,只是……」 柏子涧话音未落,就听一声高亢的声音从苑外拐角处传来,「夫人呀~」 苏锦循着这浮夸的声音看去,只见一个身材婀娜,花枝招展的女子向这处走来,「夫人,奴家来接你啦~」 苏锦眉头微微皱了皱看向柏子涧,略有迟疑。 柏子涧的脸色也越加难看,轻声道,「夫人,丰巳呈是男的。」 苏锦目光顿了顿。 「夫人……」丰巳程‘妖娆’扭到她面前,福了福身,「奴家见过夫人,奴家名唤丰巳程,是奉侯爷之命来平城接夫人回云山郡府邸的……」 苏锦有些惊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张‘妖艳’不似男子的脸,若不是先前柏子涧的话,她应是想不到丰巳程是男…… 第64章 只是苏锦眼中的惊异尚未结束,丰巳程又凑到她跟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翻,眼睛眨了眨,讨好的一个媚眼,「啧啧,我家夫人可真是个妙人儿啊~」 苏锦的眼珠子似是都转不动了。 丰巳程还想往前贴,一则的柏子涧忽然伸手,自衣领处将他拎了起来,直接往苑外走去。 丰巳程一面挣扎,一面恼道,「诶,夫人面前总是要给我留些颜面的懂不啦?」 柏子涧也恼「你闭嘴!」 丰巳程果真不同他多纠缠,只是越走越远,生怕苏锦听不见,便高声道「夫人,夫人,真的是侯爷来让我接您回云山郡哪~」 直至柏子涧连人带声音直接拎出了苑中去,苏锦才似在震惊中回过神来。 白巧咽了口口水,不禁寒颤。 苏锦微微扶额。 ☆☆☆ 往后的四五日,丰巳程在苏家表演巧舌如簧。 特别能哄老夫人欢喜。 也讨了宴夫人喜欢。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丰巳程来苏府不消半日就将苏府上下认了个遍,老夫人和宴夫人的喜好更是信手拈来。 丰巳呈一张嘴可以说一天,还可以一面给老夫人捏肩,一面说一天,都不带重复的。 早前柏子涧还担心过,侯爷不在云山府邸,老夫人和宴夫人可能不放心让夫人一人去,许是也想多留夫人在苏府一段时日,但丰巳程这几日在苏府内搅得一团乌烟瘴气,似是就连老夫人和宴夫人都被他说得不仅动了心,还主动起了催着夫人离开念头。 「阿锦,你是应当早些去云山郡府邸,不应当多留苏府了。」老夫人语重心长。 柏子涧呆若木鸡,虽不知道丰巳程这张嘴是如何做到的。 但侯爷让丰巳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 关于丰巳呈不是个姑娘这一出,苏锦又不好惊吓了祖母。 ☆☆☆ 临行前夜,宴夫人宿在苏锦房中。 母女两人说了一宿的话。 从苏锦小时候,说到她爬树掏鸟蛋;又从老夫人说要给她请一个教习妈妈,说到许妈妈刚来的时候没少气得整个人一阵一阵怔忪;从好容易许妈妈告了两日假去佛堂,说到许妈妈一离开,她就从乖乖兔变成脱缰的野马,拿了弓箭追野兔追到山林沟壑里,后来险些出了意外…… 说起早前的事,母女俩不时笑作一团。 宴夫人亦不时伸手,一面听她说话,一面将她的耳发绾在耳后。 像许久之前,她待字闺中时候一样。 她说着话,宴夫人不禁微微红了眼…… 「娘……」苏锦微怔。 宴夫人摇头,「娘亲只是……有些想起你爹爹了。」 苏锦也不戳穿。 挪亲近些,靠在宴夫人怀中,轻轻叹道,「娘亲,我会想你的。」 宴夫人眸间微红,「想娘亲的时候便回来,不用诸事都自己撑着,娘和祖母还在,苏家永远是你的避风港,阿锦不怕……」 「嗯……」苏锦隐了眸间氤氲,不让宴夫人看见。 ☆☆☆ 等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宴夫人拍了拍她的头,「都天亮了,去同祖母道别吧。」 苏锦应好。 宴夫人又唤住,「豆_豆_网。阿锦,稍后离家的时候,勿让祖母落泪,她近来身子骨越发不济,又不想让你知道。」 苏锦颔首。 她昨日还见祖母在暖阁中红了眼眶,但见她来,便垂眸换了一幅笑颜。 苏锦单独见过老夫人。 临到行前,老夫人借故说是头疼的毛病犯了,不来送了。 实则是见不惯这离别的场景。 苏锦在苑外叩了三首,才由白巧扶了离开。 听到苑外脚步声,老夫人才让周妈妈扶她起身。 老夫人站在窗边,沿着窗户缝里看了她的背影一眼。 老夫人鼻尖微微红了红,似是自言自语般念叨,「走了好,省得日日在家中挂念,反倒没顾及到平阳侯府那头,这日子终是还得过,早去好过晚去。」 周妈妈解语「老夫人,日后又不是不见了,云山郡离平城这么近,路又好走,等侯爷回来,小姐定是会同侯爷再一道再来拜见老夫人。您这般模样,小姐若是知道了,心里才是难受呢……」 老夫人连忙用手帕擦擦眼角。 只是再抬眸,苏锦的身影已离了苑中。 老夫人忍不住锤了锤心窝,「当初,是我误阿锦,就不应当应了柳家的婚事,害她这样,是我这老婆子对不住阿锦,要不,多好姑娘,怎么会眼下这般光景……」 周妈妈扶她就近落座。 周妈妈替老夫人缓背,「老夫人不也是为了小姐好?当初柳家的事,老夫人替小姐操碎了心,谁曾想柳家是这样的人家……眼下不是不同了吗?老夫人昨日还说,侯爷对小姐有心,连那贴身的羊脂玉佩都给了小姐,如今又让人来平城接小姐,是为了让老夫人和夫人宽心,侯爷是个心思周全的,又替小姐着想,老夫人您应当为小姐高兴才是……这般捶着心窝子,小姐若是知晓了,心中又该自责了……」 第65章 周妈妈跟老夫人多时,最懂老夫人心思。 周妈妈宽慰。 老夫人亦敛了眼角氤氲,亦用手帕擦了擦,又朝周妈妈道,「早前阿锦在家中,尚还不好说那柳家的事。这柳家还真当自己家中出了个探花郎便不知天高地厚了。柳家和周家也真当阿锦的爹去了,苏家就没了屏障,可任人欺负到自己家姑娘头上了!」 周妈妈心中清楚,老夫人这是忍了许久了。 老夫人狠狠拍了拍桌沿,「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呢!你明日便让豆子拿了我的帖子去寻人来,这柳家同周家的消停日子过够了,日后也别想再消停了!」 「是,老夫人。」周妈妈垂眸。 自城门口辞别宴夫人与苏运良,苏锦便窝在马车中,望着马车窗外出神。 马车外一路平坦,风景却如浮光掠影。 在家中的时日过得太快,她似是还未好好祖母,娘亲,或是运良一处。 她亦明白祖母和娘亲的叮嘱,家中如港湾可停泊避风,却不可故步不前。 今后她要相随一路的人,是柏炎…… 她微微伸手,手中那枚同心结随着马车的晃动一直摇摆着,在阳光下,有些炫目而耀眼,恍惚间,似是想起在洛城时候,他从身后将她拥在怀中,埋首在她颈间,他的同心结先暂放在她这里,他日后来取,连带利息一道…… 嗯,她唇角轻抿…… 马车外,全是丰巳呈的声音传来。 一会儿唤得是「小巧巧」,一会儿唤的是「阿涧」,而后柏子涧恼火「你闭嘴」声传来,丰巳呈遂即不满道「凶奴家做什么嘛,小涧~」 柏子涧彻底惹恼,「你够了,丰巳呈!」 当下佩刀一拔,却被丰巳呈原封不动给按了回去,柔声道,「温柔一些嘛,你有打不过我……」 柏子涧想死的心都有了。 忽得有一刻,苏锦觉得,这一路应当不会沉闷了。 ☆☆☆ 果真,这一路岂止不沉闷,简直是「聒噪」! 有人可以一整日说话说到不停,白巧听得有些眩晕。若是这一路像洛城回平城那般颠簸,她应是早就晕车了。 当下,宁肯热着,也要用毛毯捂住半个头…… 苏锦笑不可抑。 这一路,也许是只有苏锦能耐心听丰巳呈说话了,丰巳呈便什么都同她讲,就连自己为何要扮作女子的缘由都悬乎讲了一大通。大致便是他刚出生的时候,家中找了道士给他算命,结果道士说他命相特殊,命里相冲,只能当成姑娘家养,否则就有血光之灾。 言罢,中途停下,郑重问了问苏锦,「夫人,你信吗?」 「信啊,小时候祖母总是喜欢替我求签算命,我信的。」苏锦颔首。 丰巳呈似是找到了知己一般,神秘道,「结果,夫人你猜怎么着?」 苏锦只觉气氛忽然凝重起来。 丰巳呈却忽得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奴家果真天生丽质呀~」 苏锦奈何笑笑。 丰巳呈却凑到近处,「夫人,你都不嫌我聒噪。」 苏锦莞尔,「不嫌,我听过更聒噪的……」 她并未说谎,那个聒噪得,每时每刻,只要寻到机会都在唤她「小阿锦」,然后各种作妖的人,的确比丰巳呈要来得更吵得多。 苏锦低眉笑笑。 丰巳呈已托腮,叹道,「夫人,你是这世上第二好的人……」 苏锦抬眸看他。 丰巳呈顺着话匣子往下,「第一好的自然是侯爷啊,虽然终日凶神恶煞的,实则就知道护短,比那些看起来温文尔雅,与世无争,实际不知存了什么心思的人好多了去……」 苏锦怔了怔,看起来温文尔雅,与世无争,实际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丰巳呈赶紧捂嘴。 苏锦想,应是说了不当说的。 ☆☆☆ 越州,柏炎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副将莫名看他,「侯爷,可要寻军医看看。」 副将是怕他染了风寒。 柏炎的目光却未离开军报册子,口中平淡道,「不用,应当是夫人在念我。」 副将嘴角抽了抽,近日是越发奇怪了。 仗不好好打,终日就吐些酸溜溜的话。 副将刚要转身,他又头也不抬的唤了声,「回来。」 副将只得转身,拱手,「侯爷,有何吩咐?」 柏炎稍稍抬眸,「今日还没有信鸽送密报来?」 副将微楞,既而摇头。 柏炎指尖轻叩桌沿,「那你去鸽子笼那儿守着,何时来了,何时送来。」 副将额头三道黑线,这天天他尽掏鸽子窝去了。 ☆☆☆ 而苏锦这头也一路顺利,五月中下旬便到了云山郡。 见是平阳侯府的腰牌,守城的士兵纷纷瞥目,好奇朝马车这头投来目光。 惯来都是平阳侯自己来云山郡,这回是少见平阳侯府的家眷。 马车路过,守城的士兵都恭敬行礼。 柏子涧直接将马车驾回府邸。 第66章 府邸宽阔,景致宜人,似是好几大几处苑落连在一起,内里还有宽大的湖泊和栖息白鹭,白巧看得有些呆了,「这府邸,也未免也太大了些……」 苏锦心中也叹了叹。 云山郡一处府邸尚且如此,京中的平阳侯府还不知如何…… 行了稍许,马车缓缓停下。 丰巳呈掀起帘栊,笑眯眯道,「夫人,到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处郁郁葱葱的苑子,苑外似是用竹林自然区隔开,马车停在苑外,柏子涧放下脚蹬,丰巳呈扶了苏锦下马车。 丰巳呈应是一直呆在云山郡府邸的,「夫人,这边是主苑,侯爷平日都歇在这里。」 意思是,她住这里。 苏锦跟着他一道入内。 柏子涧去安置马车,白巧就跟在苏锦身后,心中不免阵阵惊叹。 丰巳呈热忱介绍起苑中来,「这竹子墙是早前栽下的,正好将苑子同苑外天然隔开,侯爷一年里有三个月都住在云山府邸,平日府邸的人少。」 苏锦颔首,应了声,「似是冷清了些。」 丰巳呈恍然大悟般拍了拍手,「奴家知道了。」 但他究竟知晓什么了,苏锦却是没看明白。只是丰巳呈又介绍旁的去了,苏锦不便再问。 等到外阁间时,服侍的丫鬟福了福身,纷纷唤了身「夫人」,苏锦才晓一路风尘,苑中已将水都放好了,可以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疲惫。 她随身的行礼不多,一个丫鬟领了白巧去放置。 另一个丫鬟领了苏锦来内屋通往的后苑中,也是竹林隔出了一方天地,浴池就设在此处,上方也用葡萄藤和旁的蔓藤绕了严实,夏日沐浴,不会闷,亦不会冷。 苏锦微微怔了怔。 入乡随俗,屏风后,苏锦层层宽衣,将衣裳搭在屏风后的木架上,缓步走入浴池中。 浴池中的水温正好,又透着风,于夏日里,是一番惬意享受。 苏锦仰首靠在一侧的托首上。 婢女来了屏风后,「夫人,衣裳取来了,稍后唤奴婢一声便好。」 苏锦应好。 婢女离了此处,苏锦好似放松。 这一路的疲惫也似是在这放松里洗去,起身的时候,她没有唤旁人,只是随手取了一侧衣裳穿戴好,一面擦着头发,一面入了屋内。 应是婢女摸不清她的心意,未得她的应允,不敢在内屋中候着。 苏锦未唤,屋中便没有旁人。 苏锦稍稍打量内屋里的陈设,似是还是同早前苑中看到的一样,简单,却宽敞,似是清心寡欲。 内屋的架子上也置了书籍,一侧横展置了一柄剑,剑穗子垂下,应是从旁收集来的观赏之物。 一侧的置物架上,也摆了不少陈设。 柏炎的东西,未得他授意,她亦不主动去碰。 最后寻了屋内的梳妆镜坐下,正好对着铜镜擦拭头发。 铜镜里,青丝如墨,衬得铜镜里的人雪肌莹白,唇若涂脂。苏锦伸手,拾起早前取下放在这里的那枚金翅蝴蝶翡翠牡丹步摇,心底微微滞了滞。 「夫人。」有婢女在屋外唤她。 「进来吧。」她思绪打断。 婢女入内,朝她福了福身道,「奴婢伺候夫人吧。」 苏锦应允。 婢女很是小心替她擦拭头发,一面轻声道,「夫人可唤奴婢玉琢,奴婢是日后伺候夫人的,夫人有事唤奴婢一声便是。」 苏锦看了看她,莞尔点头。 等玉琢伺候她梳洗完,已至黄昏。 从外阁间中望去,竹林尽头,有落霞在轻尘中轻舞,别有一番意境。 等到入夜,四处开始掌灯。 这竹林里的苑落似是又是另一番景致。 苏锦喜欢这里。 稍晚些,丰巳呈同柏子涧亦来了苑中,随意说了会儿话,大致意思是夫人初到府邸,先再苑中好好休息一日,明日丰巳呈再来领她去府中四处看看。 苏锦亦知他二人才回府邸,应有不少事情要处理,也不生乱。 她闲来无事,坐在外阁间中翻了翻架子里的书。 有各地的游记,亦有兵书册子。她对兵书册子没有太多兴趣,便随意取了一本似是翻过多次的,坐回外阁间的小榻上看了看。 是本羌亚的游记,上面还有批注的字迹。 应是柏炎的,苏锦心中起了探寻的好奇。 她跟前不需要人伺候,玉琢便去白巧处帮忙。除了帮忙整理苏锦的行李衣裳,也顺道先带白巧熟悉下主苑中各处,白巧便不至于生分而捉襟见肘。 再稍晚些时候,她打了打呵欠,有些困意。 苑中还能听到玉琢和白巧小声说话的声音,她捧了书册,起身入了内屋。 许是内屋有些空旷,又许是这里是柏炎日常起居的地方,她有些陌生,也有些莫名忐忑。 更衣上榻。 侧身躺在床榻上,枕边都有他身上惯来的白玉兰花香。 苏锦心中顿了顿,似是心跳有些加快。 遂伸手牵了被子来盖上。 第67章 只是被子也不能静心。 床榻有些宽,她一人躺上留出了身后一片空余。 她忽然想,她许是要在这里同他朝夕相处上许久,莫名的,她脸色浮上了一抹绯红。 何时入睡的,她亦不知晓。 白巧晚些给她熄的夜灯。 熄灯时,见她脸上缱绻笑意。 翌日醒来,丰巳呈已在苑中等候,「夫人,奴家今日带你到府中各处看看。」 柏子涧一脸要死的模样,应是打死都不想同去。 苏锦稍许用了早饭,便同丰巳呈和玉琢,白巧一道去府邸各处看看,丰巳呈还带了旁的小厮在。 只是每至一处,但凡她目露讶异,譬如此处的幔帐是月白色,丰巳呈便立即朝小厮道,「可记下来了?全都拆了换了,换成夫人先前说的白色。」 小厮连连点头。 苏锦微楞,丰巳呈却笑眯眯道,「夫人是主母,这苑中各处自然都是要就着夫人喜欢换一轮的,侯爷说的打理便是这个意思啊。」 一侧的小厮跟着点头。 苏锦忽得语塞。 丰巳呈顿了顿,「夫人你方才可是说的白色,还是黄色……」 苏锦头都大了。 这一路下来,苏锦稍许露出迟疑的神色,丰巳呈口中便是拆了拆了,换了换了,砍了砍了。苏锦这一路心有余悸,若是再看下去,许是连整个府邸,丰巳呈都能给推了。 临回苑中的时,苏锦认真叮嘱,「府中一处都不要改。」 丰巳呈微楞。 苏锦笑笑,「我的意思就是,一处都不要改,幔帐也不用换,我很喜欢,可听明白了?」 丰巳呈愣愣点头。 待得苏锦远去,丰巳呈才回过神来。 可也奇了,夫人的声音分明温婉柔和,可怎么听都有种不容置喙在里头,同侯爷似的。 丰巳呈心中唏嘘。 ☆☆☆ 等回了苑中,苏锦确实是有些累了。见苑中有面躺椅,阳光又正好,隔着那一排竹子做的天然屏障,很是有几分意境。 遂捧了书去到苑中。 刚在苑中的躺椅上悠闲侧躺,玉琢上前奉茶,「侯爷看书的时候喜欢饮白牡丹,夫人可要尝尝?」 苏锦应好。 许是白日里走这一遭困乏了,眼下在苑中躺椅上,阳光微暖,她抱着书看了些许,竟有了些许睡意。 于是枕着一侧的手臂,侧躺在小榻上。 习惯了用方才那本册子直接遮挡在脸上,不扰自己清梦。 苑中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她这端呼吸声正匀。 脚步声停在跟前,似是看了看。 她依旧高枕无忧。 稍许,来人伸手揭开了她盖在脸上的册子。 阳光忽得有些刺眼,她微微拢了拢眉头,下意识伸手挡在额前,这才缓缓睁了睁眼。 只见眼前一袭白袍干净清澈,温文尔雅,精致的五官犹若镌刻,唇畔噙了一缕淡淡的笑意,俯身看她,温和问道,「叫什么名字?」 苏锦心底猛然跳了跳,眸光潋滟。 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有些难以置信一般。 ……柏炎? 对方又笑了笑,神态语气都温和玉如,嘴角轻轻挑了挑,礼貌道,「……认错人了?」 苏锦眉头微微蹙了蹙。 先前险些伸手揽上他后颈,眼下,却忽然踟蹰。 仔细端详了少许,忽得眸间错愕,「你……」 是一张同柏炎长得极其相似的脸,但若细下看,又比柏炎多了几分温文宁静,眉间也少了些许倨傲与英气,更多了几分淸矍和孱弱。 真不是柏炎。 苏锦忽得心底澄澈。 他应过她最快三月,最迟半年回来,眼下还未到六月,哪里赶得回来…… 苏锦心底好似忽得被揣进了只兔子一般,于欢喜中骤然跌下,难免有些失望,却又不好让眼前的人瞧了去尴尬。只得淡淡垂眸,将眸间的情绪掩了回去,嘴角淡淡浮了一抹如水般的笑意。 他也笑笑。 「可是将我认成柏炎了?」他语气依旧清淡,清淡里依旧带了友善。 应当是好相与的人。 苏锦也不隐瞒,「是。」 他眼神微敛,言辞间都是和善:「我是柏炎的二哥。」 苏锦心中微微叹了叹。 果真是柏炎的哥哥,难怪两人生得这么像。 但言行举止与说话的申请态度都全然是不同人,想起她先前险些将人认错,苏锦心底忍不住腹诽,庆幸方才还未真伸手揽上他后颈,否则那一幕还不知要如何尴尬收场才是。 「你是……柏炎身边的人?」他似是拿不准她的身份,又顾及体面言辞。 苏锦还未出声,便听在他的身后,柏子涧恭敬唤了声,「二爷。」 柏誉转身,眉间带了笑意,应了声:「嗯。」 柏子涧又看了眼苑中,遂朝苏锦拱手问候,「夫人!」 柏子涧对苏锦的态度竟恭敬如见柏炎,柏誉眼中略微滞了滞,有些探究般得看向苏锦。 第68章 能有柏子涧亲自守着,便是京中来人也能挡回去。 若不是护在心上,杀鸡焉用牛刀。 柏誉眸间淡淡,「我来看看三弟,他可是还未回?」 柏子涧应道,「侯爷有事未回。」 苏锦瞥目看向柏子涧。 柏子涧对柏誉虽恭敬,但在柏誉面前却鲜有多余的话,大都点到为止,算不得亲近。 苏锦想起柏炎早前的叮嘱,平阳侯府的人除了柏子涧,让她谁都不要相信。 苏锦淡淡垂眸,眼下交予柏子涧处理便是。 果真,见她没有出声,柏誉迟疑笑了笑,轻声道,「三弟不在,那我待两日便走。」 柏子涧颔首。 柏誉遂又看向苏锦,「弟妹,叨扰了。」 他这声「弟妹」来得突然,苏锦却是不惊,只福了福身。 柏誉微怔,遂即嘴角轻巧勾了勾。 待得柏誉离了苑中,柏子涧才近前,语气不似方才柏誉在时疏远,「夫人,二爷是侯爷的二哥。侯爷在云山府邸的时候,二爷有时会来,此番应是不知晓侯爷去了西南边关。」 柏子涧这番解释,苏锦心中了然。来云山府邸的路上她听丰巳呈说过,柏炎一年中有三两个月都在云山府邸,柏誉应当是特意寻了这个时候来看柏炎。 苏锦忽然想起祖母同她说起过的平阳侯府的家事。 柏炎是有一个二哥,自幼身体孱弱,一直在外祖母家中将养。她只是没想到,模样竟似是同柏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苏锦轻叹,「真像……」 柏子涧笑了笑,「二爷长侯爷两岁,是同侯爷生得像,时常有人错认,所以二爷平日出入云山郡府邸都会带半幅面具,今日……许是忘了?」 其实柏子涧心中也拿不准,望着那道背影,柏子涧也略微皱了皱眉头。 苏锦意外,「半幅面具?」 柏子涧回眸,朝苏锦解释道,「二爷……其实介意旁人将他认错,所以出入府邸中时都会带面具,免去不必要的尴尬……此番侯爷不在,二爷应当不会等。」 苏锦望着远处柏誉的背影,眸间微微滞了滞。 既是千里迢迢专程赶来云山郡来见柏炎,眼下柏炎还未见到,却不久待了,又折返。苏锦只觉柏炎这个二哥,性子虽温和,却有些心思琢磨不透。 一侧,柏子涧又道,「二爷自出生起便一直体弱多病,也一直送到府外老太太处将养,二爷自幼性格温厚,与世无争,只是,对旁人说他体弱多病一事是忌讳,也会介意旁人说他与侯爷生得像。眼下,二爷还要在府邸待上两日,夫人心中有数便是……」 苏锦会意。 柏子涧看了看竹林外,柏誉的身影已彻底走远,柏子涧又轻声道,「夫人,还有一事。」 苏锦看他。 柏子涧轻声道,「二爷同侯爷虽是亲兄弟,但二爷的心思,侯爷也摸不通透。二爷若是有意向夫人问起侯爷的事,夫人大可装作不知。此番侯爷去西南边关一事,夫人也无需说与二爷知晓。」 柏子涧事无巨细。 苏锦莞尔。 柏子涧拱手致意,夫人心思惯来通透锐利,方才若换了旁人,许是在他未说清楚之前便已亲近示好,将侯爷的行踪说了去,但夫人方才应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戒备之意。亲疏远近,当说与不当说,都拿捏得极好。 柏子涧笑了笑。 忽觉似是从柳家的时候起,他便觉得夫人看似温婉,实则精明。 苏锦并未留意柏子涧的神色,只是俯身拾起地上先前掉落的书册,用手扶了扶树上的浮灰,心中想,这几日,怕是都不能在苑中的躺椅上看书了。 先前,柏誉是有意揭她脸上书册的。 苏锦微微敛目,寻常人不会做得恰如其分的巧合,他今日是有意让她误会,他是柏炎…… 这人的心思,不好猜。 苏锦亦不准备去猜。 ☆☆☆ 晌午过后,苏锦在外阁间继续翻着上午的册子。 玉琢端了白牡丹来。 白牡丹香气清新,汤色淡黄,夏日作茶饮,可退热,祛暑。早前许妈妈教她煮过白牡丹,煮的味道同泡的味道果真不同。 「夫人可要换旁的茶?」玉琢怕她喝不惯。 苏锦轻笑摇头,「这白牡丹泡得很好。」 玉琢得了她赞许,低眉笑了笑。 稍许,苑外便隐约传来了抚琴声。苏锦停了停,没怎么在意,继续低头翻着书。只是这抚琴声一直未断,苏锦微微抬眸看向白巧。 白巧会意出了苑中,片刻,折了回来,轻声道,「小姐,是秋水苑那边来的。」 秋水苑就在主苑隔壁,眼下住的人是柏誉。 苏锦淡淡应了声好,便没多问了去。 看书的时候,这琴声便一直都在。 晚些,丰巳呈抱着一大摞册子,风姿摇曳从苑中走来,「夫人夫人~」 白巧连忙迎上去。 丰巳呈抱得那摞册子足足有半人高,白巧竟一时无从下手,丰巳呈笑盈盈道,「奴家自己来就好。」 白巧只能跟在他身后,怕他就这么摇着摇着,将书册都摇榻到了地上去。 第69章 谁想丰巳呈摇曳归摇曳,书册还是稳妥放在苏锦跟前的案几上。 苏锦粗略看了看,「账册?」 柳家家中的账册都是她在管,她一眼瞧得出究竟。 丰巳呈忙不迭点头,一面随意挑了两本账册递于苏锦手中,一面说道,「侯爷说,家中东西太多太杂,他自己军中事多,根本管不过来,所以想着夫人早些到府邸来,交予夫人打理,这些都是侯爷的私产,请夫人过目。」 苏锦从他手中接过,随意翻了翻,一本是云山郡府邸仓库存放的金银器皿,光是这数目已让人心中顿了顿;另一本则是云山郡附近的田产和地契,以及各处的租金…… 苏锦刷新了心中对平阳侯府的认识。 这还只是仓库存放的金银器皿和田产地契两本账册,她面前还有半个人高的账册本子摞着…… 白巧亦惊呆。 方才丰巳呈说,这还只是柏炎的私产…… 那柏炎的家底,得有多有厚…… 苏锦忽然意识到,柏炎应当很有钱…… 丰巳呈笑眯眯道,「夫人,侯爷说了,家中的仓库钥匙,地契银票通通都交由夫人保管,夫人想怎么用便怎么用,无需同他知会。」 白巧目光瞥向苏锦。 忽然想,早前那些搬过来的嫁妆似是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苏锦亦看了看眼前这摞册子,怕是光翻完,都需得翻上三日,更勿说让她理清账本,管了帐去。 一侧,丰巳呈还在继续,「这摞只是侯爷在云山郡府邸的私产,像云山郡府邸这样的宅子,侯爷在国中一共有六处,六处都存了侯爷的私产在,只是每月账册子都会送到云山居府邸来,侯爷也没心思打理过,需得夫人过目。」 苏锦眼睛眨了眨。 丰巳呈却还没完,「除却侯爷的这些私产,侯爷还有国中各处的正经产业,朝中的各项犒赏和分封。除此之外,侯爷在京中侯府的产业的银两,眼下虽是老夫人在管着家,但大头都是侯爷名下的。所以眼下这摞账本,应是不足侯爷名下产业的十之一二……」 苏锦眼睛都忘了眨。 忽得反应过来,他应是怕她这两月闲着了,才会让她先来云山郡的…… 苏锦果真认真看了一下午账册子。 早前云山郡府邸的账册,柏炎应当是看都未看过。 反正闲暇无事,又有丰巳呈在一侧帮衬,苏锦花了一下午查看金银器皿的账册子和仓库。仓库钥匙打开,推门的时候,一股陈旧的味道和浮灰传来。 白巧赶紧伸手抚了抚,怕冲到苏锦。 苏锦亦挥了挥手驱散眼前的浮灰,仍旧呛了两声。 别说账册,应是连这仓库都不曾来看过。 「夫人,您慢些。」丰巳呈尚需顾着她。 她也大致走马观花看了看,比照着账册简单对了对。 到后来,便也不对了,只是看。 早前在家中,祖母和许妈妈都教过她管账,在柳家三年亦是她在掌家,眼下光是这云山郡的金银器皿仓库便要比苏家和柳家的仓库复杂了去。 苏锦也自然知晓这一下午查不完,便也未再比照着账册一一核对。 丰巳呈和白巧跟着她,也不敢扰她。 怕扰了她又重来。 于是金银器皿仓库这一圈转下来,丰巳呈和白巧大都是跟在她身后,苏锦心中也大致有了数,吩咐丰巳呈锁上吧。 「夫人不看了?」丰巳呈一面上锁,一面惊讶问。 她大致都在走马观花。 苏锦亦扶了扶身上和衣袖上的浮灰,应道,「这账册上的东西只有少的,没有多的。」 换言之,这仓库里的东西应有不少都未有入账。 丰巳呈瞪了瞪眼睛。 苏锦一面走,一面道,「这般对,永远都对不清楚,等这两日大致看过,心中有数了,便多请几个账房先生来府中,一个仓库一个仓库将账过下去,届时应当用不了半月便能清理出来,再重新造个册子比对差异在何处。像这金银器皿的册子明显就是少的,直接造册就成;若是旁的仓库对不上,差异小的零头便也抹了去;明显差了一截的,再好好将账目明细拿出来一一比对,也知晓日后的功夫花在哪一处。」 丰巳呈瞠目结舌。 苏锦笑着看他,「怎么,可是有何处不妥?」 「没有没有。」丰巳呈赶忙摇头,快步撵上,「奴家就是觉得,夫人来了府中,这府中似是都忽然好起来了。」 苏锦嘴角勾勾。 丰巳呈较真「夫人,奴家说的是真的。」 苏锦笑笑,遂问道,「还带了哪本册子出来?」 丰巳呈也不瞎起哄了,连忙低头看了看,「这本这本,是武器库的。」 苏锦眉间似是扬了扬,「武器库的?」 「嗯嗯。」丰巳呈点了点头,一面看着账本子,一面道,「要不夫人,武器库今日就先不看了,晚些再说?似是武器库的东西也不太多。」 丰巳呈抬头,见苏锦已让白巧拿了钥匙开了去。 「夫人?」丰巳呈吓得赶紧跟上去。 这武器库同金银器皿的仓库可还不一样。 第70章 这刀刀剑剑,斧头长矛,哪个都是不长眼睛的,若是伤了夫人去,侯爷是动不动就让他提头的,丰巳呈三步并作两步跳着撵上前去,「夫人小心,刀剑无眼。」 最终,话音刚落,一跤踩上一枚盾牌。 盾牌弹上,正中脑门处。 「咣~」 苏锦和白巧回眸,丰巳呈捂住口鼻,淡然道「夫人不必管我,没事。」 白巧有些担心,「丰大人……」 丰巳呈继续伸手制止她上前,「无事,你陪着夫人。」 白巧遂不好再看她。 苏锦低眉笑笑,继续往前走去,白巧亦跟上。 铜镜前,清楚映出丰巳呈松开双手,鼻尖都被刚才那盾牌拍肿,拍出了血迹,爱美的丰巳呈又惶恐,又恼火,又张牙舞爪却不敢吱声的模样就在铜镜中映得清清楚楚。 苏锦忍俊。 白巧亦笑笑。 等丰巳呈自己走上前的时候,才见这么大一个铜镜在,当即恨不得随手拿了一侧的钢爪将自己从到脚当场挠死在这武器库里得了。 只是苏锦唤了声「丰巳呈……」 丰巳呈连忙上前,这武器库倒是比早前的金银器皿仓库整齐些,丰巳呈见苏锦正从架上拿了一张精致小巧的小角工看了看。 见他上前,苏锦问,「这张角弓,我可以拿出去吗?」 丰巳呈倏然会意。 角弓惯来大而长,但这张小角弓却做工精致,外形上看更美观可做装饰物,夫人应是一眼便喜欢上了,丰巳呈当即道「侯爷说了,府中的东西都由夫人安排。」 苏锦又握着这张小角弓,看了看。 「夫人看好给我便是,奴家替夫人拿着。」这武器库越往后越不好走,丰巳呈怕她不好拿。 苏锦从善如流。 丰巳呈又嘱咐白巧一声,扶好夫人。 柏家本是武将出身,云山郡汇总收集的不少武器亦比别处惊艳,苏锦多看了些时候,等出来的时候,这账册上也大致都一面核对,一面认清了。 丰巳呈以为这一趟下来她要拿不少,结果就只拿了这面小角弓出来。 等白巧落钥上锁,再抬眸,都快至黄昏了。 落霞在轻尘中的轻舞。 玉琢正好来寻,「夫人,刚才子涧大人说,二爷稍后会一道来苑中用饭,已吩咐厨房准备了,夫人可要早些回去换身衣裳?」 苏锦正好在拂袖,武器库中出来,除却衣裳袖口,就连脸上和头发上都浮尘。 白巧轻声道,「小姐,头上全是浮灰,怕是要梳洗更衣了。」 苏锦想了想,遂朝玉琢道,「你同子涧说一声,请二爷晚一些到。」 玉琢福了福身,应好照做。 这厢,丰巳呈已不满耷拉着张嘴。但眼下这毕竟是侯爷的府邸,二爷又是侯爷的亲二哥,二爷一共就在府邸待上三两日,侯爷不在,夫人如何也需招呼。 等回到主苑,简单洗漱一番。 白巧一面替她擦拭头发,一面见她拿着那枚步摇出神。 白巧忽然道,「小姐,你觉不觉得,这枚步摇同你早前那枚簪子很像。」 早前那枚簪子? 苏锦看她。 白巧叹道,「就是很早之前夫人送您那枚,缀着金镶玉海棠花的蝴蝶簪子……」 苏锦忽得愣住,握紧步摇的手滞了滞。 白巧叹道,「小姐早前在山林里弄丢的那只?」 苏锦也想起。 白巧继续道,「那天奴婢看到这枚步摇,真觉得有几分相似,只是听琉璃坊掌柜这么一说步摇的做工,又不好相提并论,但小姐,你不觉得很像吗?」 早前那枚簪子,她已经有几分记不清了。 苏锦好奇看了看眼前的步摇。 心中,似是涌起几分异样的熟稔在里头。 思绪落在早前。 ——「夫人莫怪,老夫是这琉璃坊的掌柜,昨日公子来坊中请老夫帮忙固定步摇上的一个松动金丝片,碰巧,应是夫人鬓间这枚……老夫做这金银首饰的手工行当少说也有几十年了,这枚金翅蝴蝶翡翠牡丹步摇,做工精细,实为罕见,应是出自国中某位或某几位能工巧匠之手……」 苏锦指尖微微滞了滞。 ——「阿锦,在此处稍等我一下。」 ——「定情信物。」他伸手插在她发间,她仰首看他,步摇在一侧轻轻晃了晃,绮丽动人,「好看」,他仿佛只看了一眼,便不多看…… 苏锦缓缓放下手中那枚步摇,出神。 ——「小阿锦,别一直惦记你的簪子了,说了日后哥哥赔个最好的给你。」 ——她恼火,「不稀罕。」 ——「那把我赔给你行不行,稀不稀罕?」 ——「……你还是赔簪子吧。」 ——他朗声大笑,「那说好的,先赔簪子给你——做定情信物。」 ——「……」 苏锦握紧步摇的手颤了颤。 心中莫名想起柏炎给她插上步摇时候的神情,「好看」…… 出神之际,玉琢来了内屋中唤她「夫人,二爷来了。」 第71章 苏锦回神,眸间还略有怔忪。 起身时,放下手中那枚金翅蝴蝶步摇。 撩起帘栊,正好听到外阁间中,柏誉同柏子涧说话的声音。 应是听到脚步声,两人纷纷转眸。 苏锦目光亦迎向柏誉。 只是刹那间,目光便全然怔住。 那自额头住盖住鼻尖的半幅面具,正转眸看她,眸间和嘴角都挂着清浅笑意,蓦地,与脑海中的那个身影全然融为一体。 ——「小阿锦……今晚的月色很亮啊……」 ——「小阿锦,你日后嫁不出去,哥哥娶你啊……」 ——她本要伸手去接他脸上的面具,忽然窜出一只凶兽,他拉起她就跑,临到缓坡却忽然停住。「小阿锦,」他忽得狠狠亲上她的双唇,「走!」 她尚未反应,他推她滚下了缓坡。 跌跌撞撞中,她见他脸上面具滑落…… 记忆中,一直没有见过的那张面具下的脸,逐渐与眼前坐着看她的人重合。 苏锦缓步上前,眸间略有氤氲。 柏誉诧异目光中,她缓缓伸手,自他脸上揭下那半幅面具,露出那张同柏炎生得一样的脸。 ——「阿锦,你缺我一枚定情信物。」 ——「我一直当真。」 ——「我只喜欢我喜欢的,你呢?这一路,一份也未与我动过心?」 ——「这一次,我会早些回来。」 苏锦眼中氤氲有些止不住,将半幅面具还于柏誉,轻声道,「抱歉,失陪……」 往后两日,苏锦照旧同丰巳呈一道查库,翻着账册,好似前日黄昏的事情不曾发生一般。 丰巳呈觉得夫人似是一门心思扑在这账目上,可以从早看到晚,就好像……压根儿不想让自己闲下来似的…… 丰巳呈只好跟着。 账册都是有的,实物除却存在府邸仓库的那些金银器皿,武器,绫罗绸缎,米粮,便是些好保存的银票和地契、田契等,这些,夫人似是道不急。 这两日,丰巳呈跟着苏锦,将府邸中存实物的仓库几乎翻过一遍。 苏锦心中也大致有数,遂让丰巳呈找十余个老练的账房先生来。 丰巳呈照做。 第一日,便从查金银器皿的仓库做起,十余个府中信得过的小厮,加上十余个老练的账房先生,正忙得热火朝天。苏锦让丰巳呈端了太师椅来,就坐在仓库门口一面喝茶看着,一面监工。 归整器皿的声音,算盘的声音,翻纸页账册的声音,热热闹闹,又井然有序。 丰巳呈都看呆了眼。 大约半日多的功夫,这金银器皿的仓库也归整好了,新的账目册子也给造了出来。 又有总账掌柜在核算。 到了黄昏前后,这新旧册子的对比也造出来了。多了大致十分之一的金银器皿是早前没有帐的,眼下都已通通入了库。 不仅有账册,还有仓库里归整的索引,日后若要便有迹可循,也不至于大海捞针。 丰巳呈从苏锦手中接过账册和仓库索引,整个人都是懵的。 账实清楚,就连放在仓库中的何处都清清楚楚。 丰巳呈拿着账册和索引到仓库中转了一圈,哪里还是早前那个混乱的金银器皿仓库和残缺的账册。 等从仓库出来,丰巳呈刮目相看。 苏锦嘱咐,「每个仓库日后都让一个小厮看管,进出都要入册,账册每月核对一次,看出入的账目和账册是否合得上。仓库中的实物,贵重的三月盘一次,不贵重半年到一年盘一次。盘册都要留存,供日后查账。」 丰巳呈小鸡啄米般得点头。 苏锦从太师椅上起身,丰巳呈抱着账册跟上,问道,「夫人,那这里?」 苏锦笑笑,「让人打扫一下,东西就不必撤了,明日核对旁的仓库时要用。」 丰巳呈连忙应好。 苏锦又道,「对了,看管仓库的小厮,要负责打扫仓库,昨日那般开门便是一股浊气浮灰的,日后见一次,便责罚一次,赏罚分明。」 丰巳呈除了点头,已找不到旁的动作。 「还有……」苏锦摆手,示意他上前。 丰巳呈上前。 苏锦附耳,轻声道,「账册要两份,一份是留给侯爷自己的,一份留作不时之需,万不得已的时候给府中或旁人看。」 丰巳呈忽得便明白,「知晓了夫人。」 「夫人,仓库的钥匙。」丰巳呈问。 「你保管。」苏锦连头未回,温婉却笃定的声音传来。 丰巳呈笑笑,再看苏锦时,脸上少了几许早前的浮夸,眸间多了几许笑意。 ☆☆☆ 回到主苑,玉琢已备好饭菜。 苏锦只简单用了一口。 白巧有些担心,她今日看了一整日,眼下也没用多少。 苏锦声音淡淡,「我不饿。」 用玉琢将碗筷撤了下去,苏锦又唤她拿剩余的田产地契的册子来。 白巧迟疑,「小姐,不歇歇?」 她不是今日,是已经接连看了三两日了。日日看到夜深入睡,清晨不到便醒,似是魔怔了一般。 第72章 白巧少有见她这幅模样,心中担心。 更尤其是,前两日还在苑中忽得揭了二爷的面具,回屋后便愣愣坐了半宿,次日醒来就是这幅样子,看账册看不停。 「我不累。」苏锦声音清淡,微微垂了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掩了眼中情绪。 她是不想停下来。 停下来,便会一直想他…… 从潜滋暗长,到发疯似的想他…… 越州,军帐外。 副将撩起帘栊,迎一身尘嚣的柏炎入内。 今日晨间攻城,黄昏方回。 柏炎取下盔甲,又唤了人打水洗脸,洗去脸上的疲惫。 帐外,有将领的议论声传来。 一人道「今日不是攻城吗,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两军交战,鲜有晨间攻城,黄昏便回的。 攻城是硬仗,一打便多是三两日。 另一人应道「今日是侯爷亲自带的兵,对方守了一两个时辰便没了再守的心思,弃城逃了。入城之后,侯爷吩咐不要乘胜追击,谨防有诈,只让人清扫战场和清点城中,这便回来了。」 先前那人道,「也是有道理的,不急于一时。」 帐外,说话声渐渐小了,应是两人走远。 ☆☆☆ 柏炎一面洗脸,一面听着先前帐外的话,没有作声。 今日城池拿下,追到一半他便不让再追了。 再追,这场仗怕是就当今日结束了,往后没得打了。 这戏还得需演到七月上旬。 柏炎洗完脸,将毛巾扔回脸盆中,目光中有些疲惫。 天色已深,朝副将问道,「今日的密报来了吗?」 副将嘴角抽了抽,亏得他才去掏了鸽子笼,「前日的和昨日的一道来了,因是遇上了大风天气,凑一处了,今日的还未来。」 柏炎心中似是放下一块石头来。 他吩咐一声没事了,副将则掀了帘栊退出去。 柏炎从案几上取下那三枚信笺。 两日,有三枚信笺? 柏炎心中诧异。 第一枚应是前一日早些时候的。 ——夫人同丰巳呈查了账册,看了金银器皿仓库和武器库,拿了一张小角弓回苑中。 柏炎嘴角勾了勾,指尖轻叩桌沿。 第二枚应是前一日晚些时候的,柏炎还未打开,帐外,又有侍从的声音传来,「侯爷。」 不是他身边副将的声音。 却还特意寻了时机,绕过他的副将来的他帐前。 柏炎幽幽抬眸,深眸微凛。 大帐内的烛光,映出帐外一道曼妙妖娆的身影来。 「何事?」柏炎目光微敛。 那侍从低声道,「曲将军说今日在城中擒到了奸细,因事关重大,要送到侯爷这里来亲审。」 绕过他的副将送奸细来他这里……柏炎轻嗤,曲同忠是将他的话当耳边风了。 「进来。」他开口。 侍从忽得松了口气,先前将军还真担心侯爷不吃这出。 但眼前这女子,放今日城中都是惹眼的,曲将军都眼馋。 侍从推了身前那女子入内。 女子摔倒在地,衣着散漫,露出身前些许春光。手背绑在身后,口中塞着布条说不出话,眼睛既恐惧又眼泪汪汪看着柏炎,对之后的应当要发生事情惊恐万分,楚楚动人。 侍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奸细?」案几旁,柏炎连头都没有抬,继续拆先前那枚信笺。 ——二爷来了府邸,特意去苑中见了夫人。 柏炎眸间微滞。 那侍卫一听他问,便觉抓住了机会,赶紧拱手道,「是,今日曲将军在城中抓到的奸细,十分狡猾可恶,曲将军说……说是……只能交由侯爷来审……」 侍从言罢,偷偷瞥他。 柏炎果真慢慢抬眸,看了眼前的女子一眼,目光,又微微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番,‘莫可名状’得打量了一次。 侍从心中觉得有戏。 柏炎敛了目光,「去叫曲将军来。」 侍从愣了楞,「这……有些不好吧……」 这娇滴滴的美人,再唤了曲将军来。 柏炎再抬眸,也未应声,目光里带了杀意。 侍从吓得赶紧连滚带爬起身,这哪里是他该想的,撩起帘栊出了大帐。 那跪坐在地上的女子却将柏炎的神色看得清楚,自她先前入帐中起,柏炎就细致打量了她一回,她也以为他是有意的…… 眼下,帐中没有旁人,那女子生想着稍后要如何。 柏炎的声音却低沉传来,「你是自己说,还是一会儿等曲同忠来了再说?」 那女子后背一僵。 她惊异抬眸,却柏炎根本没有看她,但话中分明有话。 她僵持不开口,柏炎轻声道,「下次要刺杀,武器别放簪子里,我早前要给夫人打一枚簪子,拆了不下数千支,也算略有研究,你这支不是簪子,还要我再继续吗?」 那女子似一桶冷水从头浇到尾。 第73章 「我……我听不懂……」声音别样娇羞可人。 柏炎嘴角勾了勾,却冷眸看她,「我对你没兴趣。」 那女子瞪大了眼…… 柏炎淡淡应道,「你在刺杀前,应当做足些功课,本侯的夫人从头到脚生得有多美……」 那女子似是晴天霹雳一般,竟楞得说不出话来。 柏炎唤了声「来人。」 帐外有士兵入内。 柏炎平常道,「扔出去……」 那女子惶恐扑上前来,却被两个士兵驾走。 柏炎拆开第三枚信笺时。 ——夫人今日揭了二爷的面具,有些不好…… 柏炎指尖彻底僵住,先前便有不好预感,眼下眸间就似被晴空霹雳劈中一般,整个人木讷怔在原处。 片刻,直接烦躁揉了纸笺。 眸间似是有窝火和怒意溢出一般。 她一定认错人了!! 烦躁中,曲同忠的声音在大帐外响起,「侯……侯爷……」 曲同忠的声音里有些打颤。 应是正好看到刚才被拖出去的女子,心中隐约乱猜了几分。 「进来。」柏炎的声音清冽,一听便是含了怒意在里头。 曲同忠心中暗道了一声不好,硬着头皮撩起帘栊入大帐的时,目光微微瞥向柏炎,果真见柏炎的脸色颇有几分难看。 见他入内,柏炎抬眸看了看他。 曲同忠赶紧低眉拱手「侯爷……」 他并非平阳侯嫡系,虽听说过柏炎此人,但摸不清他的喜好秉性。 如今朝中各自为政,各地多腐败奢靡,曲同忠深谙其中之道。早前朝中来人,也都是拥兵自重的一方军侯,曲同忠知晓如何安排妥帖。 眼下是真有战事,一路打到了边陲重镇,他能想到的是往柏炎帐中塞异域美人。 这可是让他都眼馋的美人。 他不知道可是这美人伺候的不好惹恼了柏炎,曲同忠心中暗骂一句,当时就不应当顾忌那么多,自己试过了之后再将人送来。 也或许,是他这般塞美人的方式太唐突了些,众目睽睽之下,让柏炎脸上无光。 只是他这般想着,柏炎清淡的声音在帐中响起,「曲将军。」 他赶紧拱手上前,「侯爷……」 柏炎指尖轻敲桌沿,敲得曲同忠心中几分没有底气,是不是便瞥目窥向案几旁坐着的柏炎,又不敢光明正大的看。 良久,柏炎笑了笑,「可是我才来军中的时候,说得不够清楚?」 曲同忠微怔,忽得一抹冷汗自额头冒了下来,「侯爷交待清楚了。」 柏炎继续清淡道,「我让你去杀人放火,烧杀掳掠的?」 曲同忠大惊,他一句话如此定论,他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没有,侯爷,末将只是让人肃清了城中的敌军奸细,与民无扰。」曲同忠义正言辞。 「那肃清了吗?」柏炎问。 「这……」曲同忠只觉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把人带进来。」柏炎唤了一声。 门口的士兵又将方才的女子给押了进来。 曲同忠此时再看她,已是脸色苍白,恨不得挖个缝将此人给埋了下去,只是瞥了瞥那女子,见她哪里还有早前那楚楚动人惹人欺负的模样,眼中已换了一幅愤恨。 「她要杀我。」柏炎平静称述。 曲同忠一听,吓得当即单膝跪下,拱手道,「侯爷明鉴,末将当真不知。」 柏炎目光瞥过。 士兵会意,扯掉她口中布条,那女子骂声出来,「你们这群苍月人,杀我同胞,掠我城池,不得好死!」 曲同忠一脸愠色,「把嘴堵上!」 士兵迟疑看了看曲同忠,又看了看柏炎。 见柏炎没有吱声,士兵也不敢动弹。 曲同忠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曲同忠,在我军中,容不得沙子。」柏炎凝眸看他,「你可是签了军令状的。」 曲同忠已吓得面色煞白,「侯爷!」 那异域女子也诧异看他,竟也不骂了。 「拖出去。」柏炎声音冰冷,亦刻不容缓。 士兵上前,将曲同忠直接拖了出去。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人都已出了帐中,曲同忠的声音绕梁不觉。 正好帐中还有旁的士兵在,柏炎轻描淡写,「告诉其他人,谁再在城中烧杀掳掠,就自己去看曲同忠。」 「是!」士兵领命出去。 帐中那女子看呆。 柏炎警告般瞥向她「我纠正你一次,我杀你同胞,是因为你同胞月前在我苍月边境杀了一村人性命;掠你城池,是因为这城池早前就是苍月之地,双方划疆而治,是你们不守信用,如今苍月只是拿回来而已。」 他眸间寒意,让她不寒而栗。 「我凭何不得好死?」他眼波横掠。 那女子咬唇。 「曲同忠我已经军法处置了,我在这里一日,谁在城中烧杀掳掠,一样下场,姑娘可还满意?」他声音清淡,似是不带任何语气。 第74章 她诧异。 「你还不走,是还想去其他人帐中?」柏炎幽幽看她。 她打了寒颤。 柏炎不再看她,只朝帐外唤了声,「送出去。」 军中士兵照做。 那女子走前,又皱眉回眸。 柏炎好似不察。 等那人走远,柏炎轻声道,「一个曲同忠,没这么容易能将人带到我跟前,跟上她,看看背后是谁要取我性命。」 「是!」帐内的暗卫拱手。 柏炎微微敛眸。 恰逢此时,副将拎了鸽子入内。 柏炎看了看他,又皱眉看了看他手中的鸽子。 副将怕惹恼了他,赶紧上前,将鸽子放在他跟前道,「密函绑得方式有些死,末将想,应是想让侯爷亲手拆的意思,末将没动。」 柏炎的目光都盯在鸽子上。 柏子涧前两封送来的信笺看得他心中烦躁不已,想到苏锦会认错人,还会将他早前的事稀里糊涂扣在二哥头上,他心中说不出的醋意和窝火,但他眼下不能离开越州。 刚才曲同忠又来这么一出幺蛾子,有人正好借刀杀人,他正在怒意上头。 副将抱着鸽子,眼见他从鸽子腿上取下那张纸笺。 纸笺打开,先前那张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脸竟僵住,而后竟缓缓恢复到了早前的平和。 副将诧异,又不敢出声。 片刻过后,只见有人眼中不仅恢复了早前的平和,眸间的笑意更能温柔得挤出一丝暖意来。 副将想,写这纸条的人,有着化解侯爷一身戾气的本事才是。 柏炎的目光盯在纸条上,久久不能移目。 ——我想你了。 他认得她的字迹,一手漂亮隽永的簪花小楷。 字如其人。 一瞬间,早前的怒意也好,烦躁也好,窝火也罢,似是就在这短短的四个字中消融殆尽了,取而代之,是她婀娜的身影,眉间的笑意,还有她在他耳旁说话的声音。 他好似看到她伏案落笔的模样,还有写下这三个字后,嘴角微微扬起…… 他亦嘴角微微扬起…… 云山府邸,又一整日的忙碌情形,账房和小厮在仓库中进进出出,算盘声阵阵,亦有账册记录与翻页的声音,黄昏时候,绸缎布匹仓库和米粮仓库业已核对完毕。 早前那厚厚半人高的大摞残缺的账册就这般同仓库一道清理妥当了。 丰巳呈一面翻着账册,一面唏嘘,「夫人,侯爷怎么不早些接夫人来府中……」 白巧掩袖笑笑。 丰巳呈叹道,「奴家就觉得,有夫人的家中都不一样了。」 苏锦眸间微滞,却伸手够了够另外的账册,轻声道,「这些只是府邸中仓库实物的账册,另有地契和田契的一大摞,巳呈,明日可有时间带我去城中看看?」 丰巳呈点头,「自然有,可是夫人,都一连忙了好几日了,不歇一日?」 他是怕她操劳。 苏锦笑笑,「来了云山郡许久,似是都未去城中看过。」 丰巳呈恍然大悟,「险些忘了,奴家明日便带夫人去城中随意走走。」 苏锦莞尔。 「夫人。」柏子涧来了苑中。 苏锦一眼瞥到他手中的纸条,苏锦笑笑,自他手中接过,独自寻了苑中安静处的躺椅歇下,嘴角挂着笑意。 纸笺缓缓展开,他的字映入眼帘。 ——小阿锦。 她莫名一笑,聊聊几字,许是只有她与他之间才能看得懂的只字片语。 ☆☆☆ 越州,再收到纸笺已是七八日之后。 ——丰巳呈带我逛了城中,尝了云山郡的棠梨和八宝鸭,吃糖醋鱼的时候卡了鱼刺,亦无碍,却想近来都不想吃鱼了。 他轻笑出声,她笔下的文字栩栩如生。 他亦想同她一道吃糖醋鱼…… ☆☆☆ 玉山府邸,已是六月光景。 「夫人,侯爷的信。」柏子涧亲自送至苑中。 黄昏过后,整个府邸华灯初上。 她倚在苑中暖亭一角看信,屋檐下的灯火若流光婉转。 见字如人,她弯眸。 ☆☆☆ 许是日复一日中,有了小盼头,时间便过得比早前都快。 等她看完了云山府邸的所有账册,账实载册,时间一晃便至了七月中旬。 云山郡的七月比平城要热上许多。 她从白日到入夜,有时要沐浴多回。 譬如晌午午歇过后,背后便会涔涔多了一层香汗。玉琢便也习惯在午后于后苑浴池备一池水,水温不烫,亦能去疲乏。 苏锦层层宽衣,午间沐浴时短,她不需旁人服侍。 只是此回衣裳没注意沾湿了些,遂唤了玉琢将湿衣裳拿走,另取一身干净的衣裳来。 玉琢应声。 隔了许久,在她以为玉琢许是都忘了,才似是听到苑中动静。 应是玉琢入了后苑中,轻轻将衣裳搭在了一侧的架子上。 第75章 她遂没有再出声多问。 午后阳光刺眼,苏锦习惯了在眼窝上搭上一条湿毛巾,既可舒缓眼睛,又可遮蔽阳光,一举两得。 而眼下,似是有人走近,在近处驻足半蹲俯身。 她眉头一惊,刚想撑手坐起,眼窝上的湿毛巾滑落,她对着光微微睁眼,阳光太盛,她来不及看清眼前的人,他已俯身,温柔贴上她的嘴角,「我回来了,小阿锦……」 她羽睫微微颤了颤,柏炎…… 方才声音和亲吻都是他的,只是,她不知眼下是否在梦里…… 他松开双唇,她亦凝眸打量他。 他单膝跪地,一手撑地,一手搭在膝上,就这般俯眼看她,眸间似有夜空星辰。 她微微咬了咬下唇,轻声道,「我是在做梦,还是真的?」 他眸间笑意更浓,「如何算真?」 她抬眸看他,眸间似有绮丽繁华,「……不如,再亲一次。」 他笑笑。 伸手抬起她下颚,从善如流。 只是亲吻不似早前浅尝辄止,他指尖亦顺着她下颌,抚过修颈,锁骨,直至没入温热的水中。 她微微颤了颤。 「夫人,我赶了五天五夜的路,这点甜头不够……」他喉结微耸,鼻尖抵在她鼻尖,暧昧得她睁不开眼。 她缓缓伸手,揽上他后颈,喉间轻轻咽了咽,朱唇贴上他颈间,温婉轻「嗯」一声。 她呼吸紧贴他耳畔,出声时唇边沾染上他耳后,他眸间微微敛了敛,就着这一秒心跳加快,揽住她的腰身将她自水中抱起。 犹是七月天,日头不寒,出水的瞬间,还是让她莫名颤了颤。 许是对后苑中的事物陈设再熟悉不过,他并未回头,却伸手扯了一侧的浴袍垫在她身后。 浴池边,阳光透过葡萄藤的缝隙落到水面,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她看着那散落一池的花瓣,在清风拂过的水面上轻轻漾了漾,她亦忍不住微微叹了叹。 水面上的倒影绮丽而香艳,她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他却未停下来。 「柏炎……」情至深处,她低声朦胧唤他的名字。 「嗯。」他敷衍应声。 直至她忍不住再颤声唤他,「阿炎……」 他双眸微怔。 伸手抚上她的细腰,沾染了情愫声音低沉道,「再唤一声……」 他温柔伸手箍紧她的双手,她脸颊一抹绯红,他俯身含住她的双唇,下一刻,她眸间的绮丽再不复早前清明…… 她包容着他的温柔。 亦在他的温柔里沉沦。 从浴池边到浴池中,从浴池中到苑中的小榻上,他将她抛至云端,逼她揽紧他的后颈颤声唤他着他的名字,亦从身后揽紧她,将她揉碎在心底…… ☆☆☆ 等她取了水杯折回榻中的时,柏炎已俯身趴在床榻上入睡。 锦被半盖着裸露的腰间,沉稳均匀的呼吸声在耳旁响起。 苏锦轻声放下水杯,没有吵醒他。 又轻轻在床沿边落座,伸手将被子拉到他后背处。 先前他说口渴,她去取水,等回来的时候,他已熟睡。 眼下才七月中旬,他原本该七月末回云山郡,应是日夜赶路回来见她的。 她心底微暖。 亦心生护短。 她自然不信他说的五日五夜,信鸽来回一趟都需七八日,他至少有十余个日夜都在马不停蹄的赶路,才能早回来几日。 她起身,不想扰他清梦。 只是起身时,眸间又微微沉了沉。 她早前与他亲近,她曾触到他背心处的伤口,但眼下看到,背心处那伤口之深,好似曾剜去了一块骨肉一般,伤疤的痕迹很重。应是许久未愈留下的旧痕,颇有些触目惊心。 她轻轻抚上,眉头拢得有些深。 战场上,他经历多少生死,才能换来这身傲骨。 只是她指尖轻抚,他在睡梦中依然轻声闷哼。 苏锦回过神来。 他呢喃道,「阿锦,乖,我睡会儿。」 他实在是困极。 她笑笑,自袖间拿出那枚同心结,轻手轻脚上前置在他覆手之下。 心中好似幼时得了最心爱的东西,微微俯身,轻轻吻上他脸颊。 他未醒,呼吸声依旧沉稳而均匀。 苏锦莞尔,撑手起身,半踮着脚尖,做贼心得悄声往耳房里去。 耳房内,苏锦阖上门,怕声音吵醒柏炎。 先前在内屋后苑,两人做得一片狼藉,柏炎最后是用他的衣裳抱她回的屋中。 眼下,苏锦俯身换下他的衣裳,重新挑了一件衣领稍高的衣裳换上,仍遮不住颈间的痕迹,只得将绾起的青丝些许放下,正好半遮了红印,这才自屋内撩起帘栊,出了屋去。 先前柏炎回了苑中,白巧和玉琢都不敢呆在外阁间内。 但又怕屋中要人伺候,便都稍远些守在苑中。 见苏锦自外阁间出来,小声说话的两人都迎了上来,福了福身,正欲唤声「小姐」「夫人」,苏锦却伸手至唇间,示意柏炎睡了,让她二人轻声。 第76章 两人遂相继颔首。 只是这夏日炎炎,苏锦却换了件遮领的衣裳,脸色还有些未曾退去的红色,白巧和玉琢心知肚明,便都未多问。 「奴婢给夫人端碗果茶。」玉琢福了福身。 苏锦颔首。 白巧扶她在苑中树荫处坐下,轻声道,「听丰大人说,侯爷本该月底才回云山郡,是昼夜不停赶了小半月的路,才赶在月中前回了府邸,侯爷是真想小姐了。方才刚回府就去寻小姐,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 苏锦忽然想,他到最后似是也没喝上口水…… 心中遂有些不忍。 白巧在她身侧轻摇画扇,少时,玉琢端了碗凉爽的果茶来。 苏锦一手端起小碗,一手捏着勺子。无名指和小拇指微翘,轻轻舀了一勺轻抿两口,先前的燥热似是去了多半。 不多时,一小碗果茶便见了底。 苏锦贪嘴,又让玉琢去盛。 白巧叹了叹,「小姐惯来畏寒,大夫说夏日里需少用凉饮……」 苏锦却管不住。 更况且,今日这衣领实在有些燥热。 苏锦笑笑,「扇子给我吧,我自己来。」 白巧奈何。 苏锦笑眯眯摇了摇手中画扇,顿觉舒爽了许多。 恰逢柏子涧来了苑中。 柏子涧性子惯来偏稳重,虽不如丰巳程风风火火,但大多时候都是眼底带着笑意。此时,柏子涧匆匆来了苑中,目露愁云。 「夫人,末将来寻侯爷。」柏子涧难得如此脸色。 苏锦手中画扇缓了缓,轻声道,「柏炎刚歇下,连翻赶了夜路,正困得睁不开眼。」 苏锦顿了顿,又道,「子涧,出什么事了?」 柏子涧是柏炎的心腹,行事也惯来分寸,柏涧既然知晓柏炎刚连翻赶了夜路回来,若无事情是不会来苑中寻他的。应是,棘手的事…… 苏锦凝眸看他。 苏锦一语戳中,柏子涧只得拱手,「夫人,是大姑娘来了。」 「大姑娘?」苏锦手中的画扇都停了。 这个称呼倒是陌生。 她亦未听起祖母或柏炎提起过。 柏子涧抬眸看她,「大姑娘是过世大爷的女儿……」 柏炎大哥的女儿? 苏锦眸间滞了滞,她是听祖母说起过柏炎的大哥过世了,但祖母对柏家的事不会了解那么深,柏炎的大哥还有一个女儿…… 柏子涧继续道,「侯爷应当还未同夫人提起过大姑娘的事。」 听及此处,白巧朝苏锦福了福身,「小姐,早前熬得汤还在小厨房内,奴婢先去看看。」 白巧心思玲珑,柏子涧欲言又止,应是有侯府的家事。 她在反倒不好。 苏锦颔首,柏子涧亦点头致意。 待得白巧离开,柏子涧又道「夫人,大姑娘的母亲在生大姑娘的时候就去世了。大爷一直常年在外征战,老侯爷过世后,大姑娘就送去了娘家教养,所以大姑娘是不在侯府的。」 原来如此,苏锦一面听一面点头。 柏子涧又继续,「侯府这一辈里一直就大姑娘一个,自幼万千宠爱于一身,老侯爷去世后,不知是老夫人与侯爷的意思,还是大姑娘外祖母家中的意思,后来大姑娘就去了外祖母处抚养。本是柏家的姑娘,一直寄人篱下,所以侯爷对大姑娘一直多迁就和照顾,只是大姑娘的脾气,就有些……」 柏子涧点到为止。 但柏子涧如此说,苏锦便明白了。 大姑娘是正牌的侯府小姐,许是因为老夫人的缘故送去了外祖母家寄养,心头难免有怨气。 「大姑娘多大年纪了?」苏锦问。 柏子涧抽了抽,「应是比夫人大一些……二十有二了。」 苏锦心中唏嘘,那难怪了…… 自小是娇娇女,又比柏炎这个长辈小不了几岁,性子再娇惯些,柏炎应是拿着头疼了。 更勿说柏子涧了。 柏子涧果真头疼,「夫人,大姑娘是来求侯爷给大姑爷在吏部谋个要职的。」 苏锦些许诧异,吏部?还是要职? 哪能如此容易? 柏子涧叹了叹,「夫人若是见过本人便知晓了,不是侯爷不肯帮忙,确实是这大姑爷扶不上墙,因为这事儿,大姑娘来找侯爷软磨硬泡过,示好过,也闹过,侯爷又不好和大姑娘闹僵,大姑娘又不好找到老夫人那里去,眼下,又来了云山郡,侯爷很有些不好做……」 苏锦心中便明了了。 苏锦缓缓起身,手中的画扇轻摇,「大姑娘在何处?」 柏子涧应道,「在偏厅里,怕是已有些等不了,兴许稍后便会寻来苑中……」 苏锦笑笑,「那子涧,你随我去一趟。」 柏子涧微怔「可是夫人……」 他是想说这位大姑娘油盐不进,若是侯爷不在,怕是…… 苏锦却笑,「让柏炎多睡一会儿,走吧。」 柏子涧欲言又止,但苏锦已踱步出了苑落,柏子涧只好跟上,大姑娘的脾气,夫人这里…… 第77章 苏锦转眸看他,「放心吧,子涧,这个大姑娘,我应当应付得了,便是应付不了,多让柏炎歇上些时候也是可以的。」 柏子涧诧异看她,稍许,忽然想起在柳家的时候,柳家家中柳致远与柳老太爷和老太太闹成那幅模样,夫人尚能从容,许是…… 柏子涧心头忽得莫名踏实了下来。 ☆☆☆ 行至偏厅,尚在偏厅外,果真听到了内里砸茶盏的声音,「怎么,如今三叔就这么不待见我吗?」 柏子涧转眸看向苏锦。 苏锦莞尔,也不假手于他,伸出画扇撩起眼前的珠帘,「大姑娘来了?」 大姑娘缓缓转眸,眉间带着一丝讥诮和清冷。 苏锦缓步上前,手中画扇轻摇,嘴角清浅笑意,「大姑娘,我是苏锦。」 「苏锦?」柏瑜雅湛眸微敛。 眼前的女子身姿婀娜,生了一张明艳动人的脸,眉眼里些许妩媚里,又带了几分温婉端庄,倒是个十足的妙人儿。 她早前在云山府邸并未见过,若是见过,她一眼便能记住。 三叔身边伺候的人? 柏瑜雅心中稍许掂量,但若只是身边伺候的人,能这般从容优雅来这里寻她? 柏瑜雅忽得瞥见她的身后远远跟着的柏子涧,倒是突然愣住。 柏子涧是惯来跟着三叔的。 府中的那位老夫人也都会给柏子涧留颜面。 莫不是…… 柏瑜雅诧异看向苏锦,眸间有几分不敢相信。 果然,见柏子涧遂朝她道,「大姑娘,这位是夫人。」 柏子涧口中的这句话来得太过震撼,便是柏瑜雅早前胡乱猜到了几分,但这话从柏子涧口中证实的时候,柏瑜雅眼神中还是全然怔了怔。 柏子涧哪里会乱说话? 他口中承认的事便是三叔承认的事。 柏瑜雅不由撑手起身,缓缓唤了声,「三……」 这「婶」字还未出口,苏锦便已上前,一手握着画扇,一手牵了她的手重回座位上坐下,「唤我苏锦即可,我其实也未去过侯府,亦不知这侯府中的规矩,但若唤声‘三婶’反倒显得生疏了……」 柏瑜雅微微怔了怔,片刻,嘴角才清浅勾了勾。 柏子涧错愕看向柏瑜雅,竟见她嘴角笑了笑,真的听从夫人的话坐下,也心平气和道,「其实我自幼时起便也不在侯府了,也不知侯府中的那些规矩,若觉‘三婶’这声生疏了,我便真唤一声苏锦了,你可莫怪?」 苏锦笑笑,「那我亦不唤你大姑娘了,听着倒像小姑娘似的……」 柏瑜雅也笑笑,「瑜雅,柏瑜雅。」 苏锦细究,「哪个瑜,哪个雅?」 柏瑜雅笑道,「王俞瑜,风雅的雅。」 苏锦眼眸眨了眨,「那你可是娘亲姓王?」 柏瑜雅惊讶,「你猜得到?」 苏锦莞尔,「瑜乃美玉,左边携了一个王字,柏瑜雅,便是将父亲同母亲的姓氏都含在里面了……」 似是说起过世父亲与母亲,柏瑜雅眼中更多了一份友善。 柏子涧看得心中瞠目结舌。 「那你呢,可是锦字里也带了娘亲的姓?」柏瑜雅好奇。 苏锦叹道,「我爹后来还时常懊恼此事,若是当时多加一个‘宴’字,便也将母亲的姓氏也含在其中了……」 柏瑜雅念了念,「苏宴锦?」 苏锦笑笑,「是不是听起来更有气势些?……」 柏瑜雅轻笑,「苏锦好听。」 亦与她台阶。 柏子涧心中不由叹了叹,他早前的担心真是多余的,大姑娘都能给人台阶下了,这也是鲜有的事。 夫人连早前柳家那位老太太都能镇得住,眼下来得虽是大姑娘,却要比柳家的那位老太太要讲道理得多,夫人说得不差,她应当能应付得过来。 柏子涧正思及此处,苏锦转眸朝他道,「子涧,你先去吧,我与瑜雅先在这里说会儿话。」 言外之意,他可以暂离。 柏子涧拱手。 见夫人能与大姑娘平和相处,柏子涧心中已是一块石头落地,夫人与大姑娘应当也不会冲突了,他只要离得不远便是,夫人自有夫人的意思。 柏子涧的恭敬态度,柏瑜雅看在眼里。 柏子涧可不是好拿捏的人,柏子涧尊重,便是三叔尊重。 柏瑜雅又暗暗打量了苏锦一番,生得这般惹眼,可她怎么记不得京中有这么一个苏家的姑娘…… 柏瑜雅心中叹了叹,可是三叔让苏锦来搪塞她的? 思及此处,柏瑜雅眼中多了一份戒备。 正好苑中有婢女换茶。 趁着换茶的功夫,柏瑜雅多打量了苏锦几眼。 苏锦生得很美,温婉中又带了些许妩媚,不仅不显轻浮,还容易让人看了心生温和。 这样的人,天生便易让人觉得亲近。 而这大夏天的,苏锦一直在摇着画扇,是今日天气闷热,而天气闷热还穿着遮领的衣裳,鬓间也留了些许青丝垂下,遮了颈间不明显的痕迹。 第78章 不用猜也知晓三叔多喜欢苏锦。 柏瑜雅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我今日是有事来寻三叔的。」 苏锦也不瞒她,「方才子涧路上同我说了,你有事寻柏炎。但既有事寻他,便应寻最好的时机不是?」 她眸间淡淡,不易让人心生抵触。 柏瑜雅眉头微微拢了拢,「你的意思是?」 苏锦轻声道,「瑜雅,不瞒你说,柏炎刚昼夜兼程回云山府邸,路上一连几日未曾合过眼,当下正是脾气最躁的时候,你此时去寻他,怕是事倍功半……」 柏瑜雅微怔,她是有事来求三叔。 她早前也确实同三叔起过争执。 苏锦倒未曾搪塞她,若是三叔脾气不好的时候,怕是得不偿失。她忽然想,上回她来寻三叔的时候,似是也正遇到三叔脾气不好的时候…… 当时若是府中有苏锦在,许是她也不会这般碰壁…… 柏瑜雅看苏锦的眼神又更多了几分友善。 苏锦温和笑了笑,「不如先去苑中一道走走,等柏炎醒了,一起用顿饭,先叙一叙家长里短,等心情好了,再说旁事,许是会更好些?」 柏瑜雅想起最近两回大都是她入了府中便直奔主题,同三叔说不上几句便起了冲突争执。 苏锦说得不无道理。 苏锦见她低眸思索,便轻轻摇了摇画扇,没有出声打断。 她这身遮领的衣裳,惹得她手中画扇停不下来,心中暗暗有些恼。 下回一定不能再让柏炎这么随意胡闹,要么她憋在苑中见不得人,要么又得这夏热流火里穿着遮领衣裳。 也是两息的功夫,柏瑜雅抬眸看她,「苏锦,你说得对。」 苏锦见她那对珊瑚耳环,轻轻笑了笑,一面摇着画扇,一面起身伸手拉她,「这便巧了,我前日里清点府中的账册,正好在库里见到一幅东海寻来的珊瑚坠子,这珊瑚做的首饰最是挑人,我是衬不出这坠子的贵气来。可瑜雅,这对珊瑚耳环带你身上就很是好看,不如同我一道去看看那珊瑚坠子,可能衬你这对耳环否?」 柏瑜雅嘴角不由勾了勾,「这怎么好?」 苏锦已牵了她起身,「自己家人有什么不好的?放府中也是闲置了,还不如送与柏家‘大姑娘’,物归其主。」 柏瑜雅脸上笑意更浓。 苏锦口中这声‘柏家大姑娘’,她听得很是受用。 这几回来云山府邸,三叔同她闹得都不愉快。 这府邸中的下人也都避着她。 苏锦却不同。 柏瑜雅知晓苏锦这是在旁人面前给她颜面。 也让旁人知晓,她才是这平阳侯府的正紧大姑娘。 柏瑜雅心中自然更多了几分亲切和信赖…… 见两人牵着手出了偏厅,有说有笑,大姑娘又不似早前那般冲到侯爷面前谁都拦不住,眼下,似是决口未提要去寻侯爷的事,柏子涧看得目瞪口呆。 苏锦正好转眸看他,「让丰巳呈来一趟。」 柏子涧赶紧回神,「是!」 苏锦和柏瑜雅出了偏厅,自有偏厅外的婢女跟上伺候。 柏子涧伸手锤了锤额头,真不是在做梦!大姑娘竟在夫人这里如此好说话,有夫人在,大姑娘也似是没有闹着大姑爷的事,柏子涧简直难以置信! 遂又想起早些日子,丰巳呈同夫人在一处清点府中的账册和仓库,完事之后,丰巳呈又是托腮,又是叹息的,夫人来了真好,这家中有女主人就是不一样,他还恼火丰巳呈是魔怔了…… 但眼下,柏子涧忽然通透,这府中有个女主人,不,有个是夫人这样的女主人在,是真好…… 柏子涧伸手挠了挠头,唇边忽得笑笑。 入夜时候,府邸四处开始掌灯。 小厮在苑中推杆,另一人点灯盏,推杆的人再放回屋檐下。 很快便是一盏。 竹竿推得灯火摇曳,内屋里,柏炎微微睁眼。 一路赶路,他是许久不曾如此踏实合眼了。 她夜夜睡在这里,所以枕边都是她身上的海棠清香,他嘴角勾了勾,才觉右手掌心下似是压了一物。 柏炎眉头微微拢了拢,等收手,才看清掌心中压着的,正是早前那枚同心结。 他轻笑出声。 亦能想到她是如何轻手轻脚,将这同心结放在他掌心下又不吵醒他的。 想到早前还在洛城的时候,他一句「同心结呢」直接将她问懵的好笑场景,当下还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柏炎捏了捏眉心,又想到他先前睡着昏昏沉沉,她似是伸手抚了抚他背上的伤痕…… 可是吓倒了? 他眉间微微怔了怔,撑手坐起身来,唤了声「阿锦?」 屋中却无人应他。 他想她应是在外阁间中,外阁间中却是玉琢的声音,没有掀帘栊入内,只是在屋外道,「侯爷,大姑娘来了,夫人去招呼大姑娘了。」 瑜雅? 柏炎忽得眉头一皱,伸手取了一侧的衣裳便起身。 柏炎到苑外的时候,婢女纷纷福了福身,柏炎摆手示意不必出声惊动。 第79章 柏子涧迎了上来,「夫人同大姑娘一处,很是……平和无事……」 柏炎看他。 他嘴角艰难抽了抽,既而点头。 此刻,苏锦和柏瑜雅对坐在小榻上,悄声说着话。 是已处得亲近了,才会如此。 柏炎临近时,正好听到苏锦正好问,「那你为何还要替他求吏部要职?」 柏瑜雅眸光垂了垂,稍许,抱膝叹道,「可我还能怎样……」 苏锦握拳抵在下颌,轻声道,「你是侯府的大姑娘,还能让旁人给欺负了去?」 柏瑜雅眸间些许氤氲,「我们成亲五年,一直没有孩子……」 苏锦微微拢眉。 ☆☆☆ 柏炎眸间微怔,先前正准备伸手推门,眼下却楞在半空许久。 他是瑜雅的三叔。 但有些话,瑜雅无法同他说起。 他亦只当是瑜雅从小娇生惯养,任着性子同他吵,为了给陆建涵谋个好职位无理取闹,却未想过她在陆家亦难…… 这个三叔做了许久,倒不如苏锦一日的耐性。 柏炎淡淡垂眸,缓缓收回了手,亦敛了脚下步子的声音,悄然转身。 「侯爷?」柏子涧迎上。 柏炎沉声道,「让夫人和瑜雅一处多说会儿话吧,我们先回苑里。」 柏子涧却脚下迟疑,「侯爷……」 柏炎莫名看他。 柏子涧赶紧拱手,郑重其事道:「侯爷,夫人说了,让末将在此处等,似是晚些有事吩咐……」 柏炎愣了愣。 脸色僵了僵,稍后,缓缓点头,「那你便在此处等。」 「是。」柏炎自然而言应声,分毫都未多想。 柏炎转身出了苑落。 稍许,只觉越想越有些突兀,脚下微微滞住,唇边莫名轻轻重复一声,「夫人说了」…… 呵,何时夫人的一句话,比他还管用了? 柏炎转眸看向柏子涧,柏子涧依旧在苑中守着,浑然不觉。 柏炎低眉笑笑,独自回了苑中。 ☆☆☆ 等回苑中,正好遇到丰巳呈前来。 「侯爷,奴家想死你了~」丰巳呈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 柏炎眸间微微凌了凌。 丰巳呈自觉后退一步,一手捂着嘴笑了笑,一手还牢牢抱着几本册子没有松开。 「拿得什么?」随意柏炎看向他手中的册子。 丰巳呈笑眯眯上前,神秘道,「夫人前日让誊的账册,说是侯爷的私产已经清理好了,也需让账房先生做好两本账,以备日后之需。用不上自然更好,若是用得上,倒也不怕了……」 说话的语气都是模仿的苏锦。 柏炎看他。 丰巳呈笑眯得眼睛再次笑成了一条缝,「侯爷,夫人是不是很好……」 柏炎睨了他一眼,没有应他,只吩咐道:「账册给我看看。」 丰巳呈双手呈上。 柏炎从他手中接过一册,随意翻了翻,唇畔轻轻抿了抿,他以为只是给她找了些事做,却没有想到做得如此完整,连两本账册都做了出来。 他忽觉有趣,想多翻翻。 柏炎下意识往前走去,想找苑中一处边乘凉边看,只是到了地方,却忽然不见早前放这里的躺椅,遂问道,「这里早前的躺椅呢?」 丰巳呈一脸不以为然指了指远处,张口就道,「夫人晌午过后喜欢在苑中小憩,说那边的风正好,就让放那边了,侯爷,您还是回房中看吧,就别动夫人的东西了。」 「……」柏炎错愕看他。 丰巳呈会错了意,还上前叹气道,「侯爷您看,早前您说主苑修堵墙憋气,说换竹子就换竹子了;说后苑湖边栀子树的味道太重,说换成旁的树就换成旁的树,哪回来不都得当推的推了,当换的换了,可夫人来了这一两月,这整个府邸就这么一个躺椅搬了位置,还只是从这里搬到那里,侯爷您说您怎么忍心动夫人的这把躺椅啊……」 柏炎僵住。 他这张嘴,还真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仿佛他要动了苏锦这张躺椅的位置便是十恶不赦,天理不容一般…… 苏锦是这府中的大好人。 他是这府中一日一个心思的大恶人。 柏炎顺手用账册拍到他脑门上。 「哎呀!」丰巳呈赶紧捂头,接住了,慌张道,「侯爷您慢些,夫人说了,这账册她稍后可是要看的,可别弄坏掉了,奴家还得夫人送去呢……」 柏炎瞪他,眸间熟悉的凌冽之意。 丰巳呈这回全然噤声,双手将账册背在身后不敢吱声了。 柏炎转身回了外阁间中,丰巳呈不敢跟上。 等柏炎没了影,丰巳呈这才眼巴巴叹道,「还是夫人好,从不乱发脾气,对人也友善,讲道理,不折腾,与人相处如沐春风,……」 柏炎却已径直撩起帘栊,回了内屋中。 先前白巧和玉琢已经将屋中收拾过了,屋中已无早前的狼藉模样。 只是她不在这屋中,心中越发有些空唠唠的。 第80章 竟不知早前是如何过的…… 踱步到梳妆铜镜前,梳妆台上正放着那枚金翅蝴蝶翡翠牡丹步摇,一侧的妆盒里放着她常用的金银首饰,和姑娘家的胭脂水粉。 他嘴角这才微微勾了勾。 仿佛能想到每日清晨,她坐着这里梳妆打扮,眉眼轻眨,胭脂轻含。 柏炎拾起那枚步摇,眼中一抹眸光柔和。 丰巳呈早前说的不假,她来了之后,似是连这苑中的一草一木都未动过,就连这日日歇下的内屋,除了这梳妆台上这些姑娘家的东西,似是都看不出来与早前有何不同…… 「丰巳呈!」柏炎在屋中唤了一声。 丰巳呈正在外阁间放置那几本账册子,听到柏炎唤他,这才撩起帘栊,入了内屋,「侯爷……」 柏炎手中握着那枚步摇,轻声问道,「早前你同夫人去各处看地契铺子的时候,可曾随夫人在城中逛过衣裳和首饰铺子,添置过衣裳和首饰?」 丰巳呈果断摇头,「没有,夫人只是去看了城中一些地契和收租的铺子,也只是远远看,没有多问,夫人这一两月出府的时间都少,上回就吃了一次糖醋鱼,还被鱼刺给卡了……」 柏炎脸色微微沉了沉,「知道了,出去吧。」 丰巳呈懵懵离了屋中。 柏炎放下步摇,眸间微黯。 她连这里的陈设都未敢动,衣裳和首饰都未曾添置,是心中尚留了不安。 她心中并未真正踏实安稳过。 是他疏忽了…… ☆☆☆ 小苑中,柏瑜雅叹道,「所以我与三叔起了争执,三叔是说,他一开口便要的是朝中吏部要职,吏部管着朝中官员的升迁,多少双眼睛都看着,极易成为众矢之的,若才不配位,必然招致恶果,届时更难收拾。」 苏锦未置可否,只是陈恳问道,「那你如何想?」 柏瑜雅微楞。 她未想过苏锦竟未附和柏炎的话,再将方才说的后果重申一遍,让她知难而退。 反倒是,问她心中感受。 柏瑜雅咽了咽,似是心底某处被触动一般,轻声道,「其实我也知晓这个道理,但建涵也并非三叔看到那样,他有些才干,只是未熬出头。若到了吏部,不见得担不起这责任,我同三叔争执,是因为他根本就看不上陆建涵这人……」 柏瑜雅似是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苏锦亦坐直了身子,伸手拍了拍她覆在膝盖上的手,「朝中的事,你我都不如柏炎清楚;我未见过陆建涵,柏炎也自然不如你清楚,所以你与柏炎坚持的,都是自己清楚的,谈不上对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换作我,亦夹在中间难做。」 柏瑜雅看她,只觉似是被她听懂,忍不住眼中氤氲,「人人都说是我任性,却无一人同我说你这番话,我心中也憋屈,又怕三叔真生了气去……」 苏锦宽慰道,「你同柏炎是一家人,一家人怎有隔夜仇?」 柏瑜雅叹道:「三叔他最记仇了。」 苏锦好似怔了怔:「那我日后需谨慎些……」 柏瑜雅破涕为笑。 苏锦递了手帕给她。 她接过,又擦了擦眼中泪滴。 苏锦见她情绪似是稳定些了,才道,「瑜雅,我今日是第一次听说陆建涵的事,但我既不认得这个人,也不清楚朝中之事,所以我想的是旁事……」 柏瑜雅抬眸看她,「苏锦,你说。」 苏锦认真道,「瑜雅,抛开吏部这个官职不说,你可有想过,你若连吏部要职都对他有求必应,日后他再为难,你还有什么筹码?」 柏瑜雅僵住。 苏锦顿了顿,又道,「是比吏部要职更高的官职?还是将自己的位置拱手让人?他进一尺,你退一丈,日后他想进一丈,你还有多少可退?」 苏锦言罢,柏瑜雅忽得不说话了。 眼中分明陷入了沉思。 苏锦一句话,全然未着眼于陆建涵入吏部做官合不合适,却比早前三叔的话来得更让她震惊,她早前怎么没想过…… 柏瑜雅懵懵看她,似是脑海中隐约有几分通透了。 苏锦点到为止,有的话从来不需要说得清楚明白,反倒未留人余地。 「苏锦……」柏瑜雅愣愣开口。 苏锦莞尔,拍了拍她手,轻声道,「你慢慢想一想,这些事不能急,也急不得,需你自己好好想清楚。」 柏瑜雅连连颔首。 苏锦遂起身,「我也先回苑中看看柏炎可醒了,他这几日也没闲的,还需人照顾,明日晨间一道来苑中吃早饭,若是有事,让人来苑中唤我。」 柏瑜雅应好。 ☆☆☆ 自房中出来,柏子涧迎上,「夫人……」 苏锦轻声道,「大姑娘这里应当没事了,你也无需在此等了。」 柏子涧诧异看她,大姑娘……无事了? 苏锦笑道,「侯爷可醒了?」 柏子涧点头,「侯爷方才来过,见夫人同大姑娘在说话,便回了苑中。」 「知晓了,回吧。」苏锦踱步出了苑中。 柏子涧微怔,夫人是说……大姑娘……无事? 第81章 撩起帘栊,回到内屋,苏锦唤了声,「柏炎?」 柏炎却不在苑中。 先前白巧是说侯爷在房中,外阁间无人,内屋也似是不在,苏锦纳闷时,耳房中窸窸窣窣的衣服声音传来。 苏锦转眸,正好见柏炎掀起帘栊出来。 周身似是带着一丝沐浴过后雾气,松散的衣裳,不经意露出颈间与胸膛一抹光泽,透着浓郁的男子气息。 苏锦愣了愣,似是忘了移目…… 柏炎上前,自腰间抱起她,「小阿锦,在看什么?」 看得连眼珠子都忘了转。 苏锦脸骤然红了。 他抱她的姿势太过暧昧了些,让她想起洛城的那天晚上,在城西苑落的房间里,他便是这么抱着她在角落里拥吻,到最后,迷迷糊糊卷到床榻间,似拆了骨一般,断断续续折腾到第二日晌午…… 她记得他进入时,眸间含着诧异,他没碰过你? 黑暗中,她没有应声。 只疼得额间涔涔汗水,咬紧下唇,死死揽紧他。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亦猜不透他心思。 稍许,他俯身吻她,柔声道,「不怕。」 她微怔。 他极尽耐性,也极尽温柔,她亦慢慢适应他的耐性与温柔。 整个一晚,她不知道他要了多少次。 到最后,温柔也不尽复存…… 直至后来他离开,她亦能时常想起那个晚上,他在她心底和身上留下的痕迹,亦记得他握紧她掌心,十指相扣,黑暗里,他的声音低沉而蛊惑,「有生之年,誓死娇宠……」 亦如当下。 她微微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 她缓缓低头,将前额抵在他前额,轻柔里又带了极致的妩媚,轻声应道,「在看你……」 他本是想逗她。 却没想,她这一句竟似春燕拂过湖面,忽得在他心底撩起道道平静不了的涟漪,再难平复。 她捧起他的脸,忽然吻他。 他忽觉她今日不同。 窗外灯火昏黄,竹影摇曳婆娑。 屋内,她俯身熄了夜灯。 柏炎只觉整颗心似是被她温柔而青涩得撩起,又珍视而郑重得捧在手心,再未放下过…… 「谁教你的?」他忽得开口。 她低声道,「教习嬷嬷。」 他不应声了。 整个过程,她温婉亦妩媚到了极致,便是一次已让他沉溺不得自拔。 事后,她累极趴在榻间。 光滑而裸。露的后背上都是涔涔汗水。 他只拥着她,一宿没再作旁的动弹。 ☆☆☆ 翌日醒来,塌边无人。 一侧的被子是冰凉的,应是起身许久了。 这一宿她睡得极好,苏锦慵懒睁眼,窗外天已大亮,她磨蹭稍许,便也和衣起身,见屋中无人,便往耳房处唤了声「柏炎」。 亦无人应声。 片刻,玉琢入内,伺候她洗漱。 说侯爷正同大姑娘一处,在苑中说话呢。 苏锦忽得想起她昨夜本是约了瑜雅今晨来苑中一道用早饭的,瑜雅应是一早便来了,而柏炎见她睡得正熟,便没有唤她。 眼下,天都大亮。 苏锦心中不免唏嘘,竟睡到了这个时辰。 苏锦撩起帘栊出了内屋,在外阁间内便看见柏炎同瑜雅在苑中暖亭中说话。 柏炎背对着她。 柏瑜雅正对着她。 柏瑜雅远远见到她,在暖亭中便大声唤了声,「苏锦。」 柏炎应声转眸。 只是目光看到她时,微微怔了怔,很快就转回身去。 苏锦心中顿了顿。 她似是,见到柏炎耳根子红了…… 柏炎,害羞了? 苏锦亦缓步上前,踱步到暖亭前。 柏瑜雅顺势起身,「三叔说你昨日不大舒服,今晨没起来,眼下可有好些?」 不舒服? 她转眸看向柏炎,只见柏炎的耳根子果真是红的,也似是不怎么看她。 她笑了笑,轻声朝柏瑜雅道,「似是昨日有些中暑,回到屋中便歇下了,有些昏昏沉沉的。原本还约了你一道早饭,对不住,结果睡过去了……」 柏炎似是心中舒了口气。 柏瑜雅亦朝她笑道,「你既不舒服,便歇着就是,云山郡惯来热,衣裳日后可得松些。」 柏炎和苏锦四目相视,都想到她昨日那一袭高领遮掩,也都意会到柏瑜雅所指。 柏瑜雅果真笑了笑,又道,「苏锦,我是来同你和三叔道别的,我今日就启程回去。」 轮到苏锦诧异,「怎么不多留两日?」 她昨日才到。 柏瑜雅摇头笑了笑,「我方才同三叔说了,家中还有事,便不在云山郡多留了,等这一阵过了我再来看你们。」听这意思,应是想听清楚了。 苏锦笑笑。 柏瑜雅上前,牵了她朝柏炎道,「三叔,我想单独同苏锦说会儿话,要不,你先移步?」 第82章 柏炎看了苏锦一眼,握拳轻咳一声,「你们慢慢说。」 言罢,起身,折回外阁间中。 柏瑜雅掩袖笑笑,「三叔今日真是奇怪。」 苏锦亦转眸看向他背影,是奇怪了些…… 只有柏炎恼火得很。 他当下耳根子还红成这样,一定被苏锦看了去。 他亦不知为何,只是方才见了她从外阁间走出来,整颗心似是悬了起来一般,既盼着她看他一眼,又怕她目光扫过他,然后倏然便觉一股燥热,直窜到了耳根子处。 他只得转身,装作没有看她。 只是临到外阁间,还能隐约听到她二人说话的声音,听不清罢了。 她的声音在苑中,他静不下心来,连翻书时心都是乱的。 哪里像平日的他? 昨夜,他本是想逗她,结果被她逗得连渣都不剩了…… 今日还这幅模样。 柏炎捏了捏眉心,扔开了那本册子。 心烦意乱坐了许久,苑中的脚步声来了外阁间里,他抬眸看向柏瑜雅和苏锦。 柏瑜雅上前,朝他福了福身,「三叔,我这便回去了,早前的事你勿放在心上。」 「嗯。」他端地有长辈的架子。 实则,是不想看她的时候,顺便看到一侧的苏锦,他怕又跟着脸红了才是。 「我送你。」苏锦却道。 他抬眸看她。 柏瑜雅笑道,「你本就不舒服,我若让你送,三叔能恼死我。」 这一句,又将话绕到了他这里。 苏锦目光朝他投来,他亦来不及转眸,为防止自己再次怂了,他瞥目看向柏瑜雅,镇定道,「让子涧送你一程。」 这回柏瑜雅倒是没有拒绝。 「那我走了,三叔,苏锦,你们保重。」来的时候怒气匆匆,走得时候,似是已然想得通透。 苏锦送她至苑门口。 折回的时候,柏炎还在外阁间自己坐着。 「让玉琢给你沏杯茶?」她随意开口。 「好。」他敷衍应声。 苏锦莫名看他,他今日是奇怪。 苏锦又吩咐了玉琢一声,见柏炎似是还在低眉想事情,她撩起帘栊,正准备回屋中,他却忽然出声,「去哪里?」 她转身,错愕道,「方才出来得急,随身的东西落屋内了。」 他似是问了个蠢问题,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遂又想到旁的事情粉饰太平,指着一侧道,「昨日丰巳呈来送账册,说是给你的。」 苏锦果真放下帘栊,向他这处走来,「竟然昨日就送来了?我还以为要多几日……」 她眉目间有笑意。 俯身去拾账册,青丝睡下,正好扫到他脸颊,修颈。 他呼吸都跟着沉了沉。 苏锦正好转眸,「柏炎,你今日怎么了?」 她先前就见他奇怪。 他喉间咽了咽,忽得,脑海中的话脱口而出,「我想吃糖醋鱼……」 他自己都不知晓为何。 苏锦微楞。 ☆☆☆ 东风楼内,掌柜亲自招呼。 「侯爷,夫人,二位的糖醋鱼,请慢用……」整整一盆端上,掌柜生怕照顾不周。 苏锦道了声谢。 她动筷子,他却未动。 她诧异看他。 柏炎低声道,「我从小不吃鱼。」 苏锦怔忪,那他说想吃糖醋鱼? 柏炎握拳轻咳一声,厚着脸皮道,「你帮我挑刺。」 苏锦指尖滞了滞,还是照做。 见她低头拨弄筷子和鱼肉的模样,柏炎心中忽得很是受用,嘴角终是如早前般微微勾起,似是这一整日都未如眼下这般放松过。 稍许,苏锦放下筷子,「好了。」 他亦敛回目光。 深吸一口,也不看她,只低着头,指尖轻敲桌沿,轻声道,「你喂我。」 「……」苏锦呆住,忽得意识到,有人似是在……撒娇…… 等她真夹了筷子喂他,他的笑意从脸上到胃里。 一碗未完,苏锦重新握回筷子,有人厚着脸皮的声音再次响起:「还要。」 苏锦手僵了僵。 ☆☆☆ 从东风楼出来,他伸手牵她。 两人并肩在城中踱步,好似平常夫妻一般,他的手不松开,沿途过往的行人问候,他都淡淡点头致意。 平阳侯府在云山郡有驻军,这里的百姓大都是认识平阳侯的。 当下,见他笑眯眯牵着苏锦,便都恭敬唤得一声「侯爷,夫人」。 柏炎心中很是受用。 终是走到街巷中穿行,街巷中没有旁人,苏锦轻声问,「柏炎,你今日可是在害羞?」 有人脚下踟蹰。 似是心思被戳穿,很有些不自然转眸,「我?害羞?」 他似是越是想证明,便越找不到辞藻,遂又红了耳根子处。 苏锦抬眸看他,也见他脸色逐渐从白到红。 第83章 柏炎心中忽然恼火,却忽然释怀,「是,我是……」 只是害羞两个字还未出口,她已踮起脚尖,正好够上他的双唇。 他俯身,她仰首,就这般唇边轻触。 他眸间颤了颤。 她忽得笑笑,轻声道,「今晚还要吗?」 柏炎彻底僵住,脸色红得一塌糊涂。 她双手背在身后,悠悠然出了巷子口,逗弄柏炎的感觉,有时亦好…… 一连几日,柏炎日日都要吃东风楼的糖醋鱼,一日不去都不行。 看着有人平日里一张冷峻没有什么好脾气的脸,酸溜溜一口咬定自己不会挑鱼刺,非要让夫人给他挑鱼刺的场景,丰巳程只觉浑身上下鸡皮疙瘩都不知起了几身。 遇刺挑了不说,还要夫人喂…… 丰巳程这一连几日看得眼睛都要瞎了。 若不是柏子涧去送大姑娘回府,那日日跟来辣眼睛的就不该是他,丰巳程就这么日日盼着柏子涧早些折回。 其实这几日也不光是吃糖醋鱼。 丰巳程记得前几日侯爷唤他到房中问过话,问他早前同夫人去各处看地契铺子的时候,可曾随夫人在城中逛过衣裳和首饰铺子? 他如实应了。 这几日,柏炎便真的每日都寻了时间陪同着苏锦在城中闲逛。 屋中添置了不少苏锦喜欢的摆设和夫人常用之物。这些摆设和物品一上来,整个屋中兀得就变了。 不似早前空荡荡的,仿佛只有柏炎一人一年来住三两个月的屋子,而是有女主人在的房间,连屋中的置物架上也放了小盆的海棠…… 苏锦在苑中躺椅小憩的时候,柏炎还会独自一人对着那小盆海棠花笑…… 除却屋中的陈设,苏锦来云山郡府邸时,随身的东西带的不多,也似是这两日都有柏炎陪着置办得齐全了。 胭脂水粉,金银首饰,衣裳和鞋子…… 能做的,柏炎事无巨细。 她亦知晓,他是想多些时间同她一处。 军中之事,惯来说急的时候忽然就急,若不是常年在边关驻军,大军拨冗的日子一定,再是儿女情长,依依不舍,也要上马出征。 平阳侯府是军侯府,她亦见过他身上的伤痕,尤其是背心那处。若是时局不安稳的时候,许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 她亦珍惜同他一处的时光。 苏锦思绪中,柏炎却在一侧驻足,「昨日说的,家中都是我的书,你要添哪些书,可有列好单子?」 今日遂又逛到书局门口。 苏锦笑道,「不必列单子,心中就有。」 柏炎笑笑,牵了她的手入内。 两人入了书局,丰巳程自觉驻足。反正进去也是听他二人酸溜溜说话,还不如在书局外候着。 夏日炎炎,丰巳程环臂。 目光不时瞥向书局中。 在书局里,两人似是话也不多,但默契固有。 夫人指哪本,侯爷便去拿哪本;有些夫人翻了两页,需放回的便自己放回,或垫着脚放回,若是夫人垫着脚也够不到的,也无需开口,侯爷便笑了笑,伸手替她放回去。 似是,还附带一句,「小矮子……」 丰巳程远远看去,只觉都要都酸过前日里那只柠檬了…… 啧啧,干脆再离远些。 丰巳程踱步到书局对面的凉茶铺子小坐,还不知他二人要何时出来,便要了杯凉茶候着。 谁知刚落座,就见几骑自凉茶铺子前的大街上骑马飞驰,挂起一阵风似的,险些将凉茶铺子都给掀了。 丰巳程不满嘀咕,「又是从哪里来的人,这么火急火燎的……」 凉茶铺子的老板娘上前,也皱眉应和道,「可不是嘛,咱们云山郡似是少见这样的人,侯爷管得严,军中若无急事都没有敢在大街上骑快马的,眼下,不知这又是从哪里来的人,方才也见了几个,也是这么风一般的,连小孩子都给吓到了……」 丰巳程眉头微皱,方才就有几骑? 他放下手中的凉茶被子,心中掂量了少许,似是没听说有谁眼下来了云山郡,都知晓云山郡是侯爷的地方,谁会在这里这么高调? 丰巳程想不到,只是疑惑时,又有一骑忽然停在他跟前。 他抬眸看去,是侯爷的人。 「丰大人。」那人下马,拱手问候一声,便上前附耳同他说了一句。 丰巳程怔了怔,应道,「我知晓,我去告诉侯爷一声。」 那人得了他的话,遂才骑马离了去。 丰巳程付了银子,赶紧起身回了对面的书局处。 柏炎正在翻着书,丰巳程入内,轻唤了声,「侯爷。」 柏炎抬眸看他,见他瞥了瞥四周,柏炎会意,放下手中书册,朝一侧的苏锦说了声,「我出去一下,有事唤我。」 苏锦转眸看向他和丰巳程,莞尔颔首。 柏炎遂同丰巳程一道出了书局。 书局外僻静处,又能一眼看到苏锦的地方,柏炎停下,「怎么了?」 丰巳程道,「侯爷,方才暗卫来报,说沐老来了谨州。」 第84章 柏炎目光微敛,「老师来了谨州?」 谨州就在云山郡以西两日路程处,老师应是特意来的。 果真,丰巳程低声道,「沐老要见侯爷。」 柏炎颔首。 ☆☆☆ 等折回的时候,苏锦正好放下书册,「就这些,劳烦了……」 掌柜笑着应好。 正好脚步声传来,苏锦转眸,见柏炎和丰巳程一道折回。似是眸间不似早前轻松,略微蹙了蹙,应是心中有事。 「回府?」他见她已挑完。 苏锦点了点头。 云山郡府邸就在城中附近,这几日两人都是散步至的城中的,并未有马车跟着。 等出书局时,门口却已停了一辆府邸的马车。 额外,还有一匹马,和一个带着面具的侍从,应当是侯府的暗卫…… 柏炎牵她到马车前,「阿锦,稍后巳呈先送你回府,我忽然有些急事,需要离开云山郡几日,等事情办完就回来,左右应该不会超过四五日,你在家中等我。」 看到那匹空着的马,和一侧带着面具的侍从,其实苏锦心中隐约都能猜到几分。 只是自他回府算起,其实也不超过四五日。 「阿锦,」他俯身,用额头贴上她额头,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我要去见老师,不能让旁人知晓,我会尽快回来。」 苏锦微微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再抬眸看他时,只轻声道,「早几日晚几日都好,我在家中等你。」 他眼中微怔。 苏锦垂眸,声音细如蚊蚁,「别着急回来便昼夜赶路,我也会心疼……」 他心底忽得砰砰骤然跳了几声,等反应过来时,如春风拂过。 她却已踩了脚蹬上了马车。 丰巳程赶紧跟上。 柏炎嘴角淡淡笑意来不及掩去,朝丰巳程道,「照顾好夫人。」 丰巳程忙不迭点头,这还用说嘛…… 柏炎这才敛了笑意,「夫人若少了一丝头发,你自己提头见我。」 丰巳程嘴角抽了抽。 他这头,值夫人一根头发。 不,在侯爷心中,应当不值…… 柏炎又已转眸看向马车帘栊处,有人应是先前那句说完便害羞了,他遂也不揭穿,朝负责驾车的侍卫道,「走吧,回府。」 侍卫应声。 马车内,苏锦伸手攥紧帘栊,想要掀起帘栊看他,又怕再见他,她会更舍不得…… 他人还未走,她就已盼着他回来。 苏锦微微咬唇,心中缓缓一叹,她何时变得这般矫情了…… 车轮轱轱,柏炎一直目送马车消失在街角,才跃身上马。 「这是?」暗卫似是诧异。 柏炎温和笑笑,「青木,是夫人……」 ☆☆☆ 而马车内,苏锦亦能听到不远处,打马扬鞭的声音。 苏锦深吸一口,心底微微一沉。 他是真走了…… 不过四五日罢了,她早前怎么不觉这时日漫长的? 她忽然想,似是同柏炎在一处后,她竟也学会了贪心。 贪图与卿朝朝暮暮…… ☆☆☆ 云山郡府邸离得不远,苏锦心中想着应是要到的时候,马车猛然一个刹车。 苏锦亏得下意识扶住了两侧,险些就这般摔出去。 丰巳程惊恐掀起帘栊,「夫人,你没事吧!」 苏锦难得见他如此紧张。 苏锦笑了笑,才将应了声,「我没事……」,目光却落在丰巳程掀起的帘栊背后,微微滞了滞。 云山郡府邸门口竟围了不少军中士兵在。 云山郡有柏炎的驻军在,府邸门口有军中士兵算不得奇怪,只是…… 围在府邸门口的士兵,似是同府邸门口的侍从在对峙着? 都穿着苍月军中士兵的衣裳,苏锦一时没有看出端倪,却也觉得气氛不对,府邸的侍从她是早前便见过的,那围在府邸门口的这群人…… 不是柏炎的人? 苏锦心中微颚。 丰巳呈却是认出来了,这几骑不是早前他在凉茶铺子的时候,骑着马险些将凉茶铺子给挂走的那群人吗? 竟是来平阳侯府寻衅的? 丰巳呈微微皱了皱眉头,侯爷前脚刚走,夫人还在马车里,柏子涧也不在府中,对方是什么来头也不清楚,但明知这是侯爷的府邸,还如此嚣张,应当不是普通人。 丰巳呈正欲让苏锦先避一避,却忽然听门口一声低沉浑厚的声音,「若是柏炎不在府中,你们就赶快去找!告诉他,他要是不回来,我就在他府中打断他弟弟柏远的腿!」 柏炎的弟弟,柏远? 苏锦微楞。 丰巳呈惯来滑里滑头的脸,却瞬间阴沉了下来,「又是这个闯祸精!」 闯祸精…… 苏锦在心中默念这个称呼。印象中,祖母说过柏炎是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就是平阳侯府老夫人的亲生儿子,老夫人育有一双儿女,也就是柏炎的弟弟和妹妹。 第85章 眼下,既能惹得旁人在云山郡府邸公然与柏炎叫板,应是不小的过节…… 如此看,「闯祸精」三个字应当还是担得起的。 莫名的,苏锦在心中掂量了一通。 丰巳呈正皱着眉头,苏锦轻声开口,「巳呈。」 「夫人?」丰巳呈回神。 苏锦伸手指了指对面,认真问道,「打得过吗?」 「嗯?」丰巳呈以为听错,错愕看她。 苏锦轻声却郑重道,「打得过有打得过的做法,打不过有打不过的做法……」 丰巳呈倏然会意。 既而肯定点头,「夫人,打是打得过,夫人除了侍卫,还有暗卫。便是这都打不过,还可去驻军搬救兵。这里如何都是云山郡,侯爷的地方,旁人都公然到府邸来挑衅了,还真能被人挑衅了去?」 苏锦心中便明了了。 见苏锦欲伸手撩起帘栊,丰巳呈惊恐出声,「夫人不可!」 苏锦转眸,不解看他。 丰巳呈惊慌道,「夫人,侯爷临走前吩咐了,若是夫人少了根头发,都要让奴家提头去见他。这点小事奴家去应付就好,夫人先且等一等,稍后……」 丰巳呈话音未落,只听府邸中一声怒意传来,「给我打断他的腿!」 丰巳程和苏锦都怔了怔,既而相视尴尬笑了笑。 丰巳程绷住脸,宽慰道,「夫人别担心,这其实也就声音大了些罢了,府中还有侍卫在,怎么也伤不到四爷头上去……」 又是话音未落,苑中哀嚎声响起:「三哥!三哥救命啊!」 苏锦愣了愣,一时竟不知道应当把眼神往哪里放才好。 丰巳程也实在绷不住了,「还真打啊!这闯祸精要是真在侯爷这里被人给打断了腿,侯爷才是难给老夫人交待……」 苏锦奈何垂眸…… ☆☆☆ 云山郡府邸内。 柏远正躲在一众侍卫身后,他以为跑到三哥这里来便安全了,谁知道顾云峰这个疯子竟连三哥的府邸都敢闯! 柏远是吓破了胆!若是被顾云峰抓住,这疯子真能一点情面都不留,直接让人打断他的腿不可! 三哥这里已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只是三哥竟然不在府中! 柏子涧也不在。 柏远心中是又气又怕,又不安,但他不信……三哥府中这么多侍卫在,顾云峰还真能跑到三哥府邸来杀人不成? 对面顾云峰气得面红耳赤,这柏远似是兔子一般,他撵了好几日,这家伙都能东躲西藏逃过,躲到柏炎这里来! 他是不想与柏炎冲突,但这个柏远实在太气人! 三日了,顾云峰的火气未消,他也不怕与柏炎冲突。 柏远竟然公然放狗咬他二弟! 然后狗和柏远都跑了,只留了他二弟顾云筑现下腿上还有伤,走路都一瘸一拐的。顾云峰看向一侧的顾云筑,眼下还拄着拐杖。 这口气,顾云峰实在咽不下去。 便是柏炎这里,他也要讨了说法去。 顾云峰的一侧,除了顾云筑,还有与他同来的叶浙。 叶浙轻声劝道,「柏炎这里,你好歹还是留几分颜面,京中都知晓他护短,你若真在他府邸闹出几条人命来,又打伤他四弟,怕是等柏炎回来,不好收场……」 一侧顾云筑一听便有些急了,「哥,可是柏远先放狗咬我的!眼下我这腿还疼着呢!」 顾云筑不由动了动手中的拐杖,颇有些委屈看向顾云峰。 顾云峰应是将顾云筑的焦急听了进去,转眸看向叶浙:「先放狗咬人的是那个柏远,是他们平阳侯府的人,说理亏也是柏家理亏,这事儿便是闹到许老夫人跟前,也是他们柏家站不住脚,他柏炎还能怎么收场!」 叶浙看了看何祐之,又看了看顾云峰,没有作声了。 当下,柏远恼道:「喂,顾云筑,你可别胡说啊,是狗咬了你,又不是我,你要找找那只狗去,你来找我做什么!」 顾云峰应是被柏远这句话给惹急了,怒道,「还等什么!抓人!」 顾云峰言罢,身前的侍卫终于拔刀。 柏远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顾云峰这疯子还真动手了! 护在柏远身前的侍卫也是一怔,纷纷拔刀应对。 「顾云峰,你疯了!」柏远这回是真吓倒了,「这是我三哥府中!」 顾云峰轻嗤,「柏炎怎么了?」 柏远呆住。 顾云峰缓步上前,「旁人怕他柏炎,我顾云峰不怕,旁人忌惮你们平阳侯府,我顾家未必……」 顾云筑一瘸一拐跟在顾云峰身后,拄着拐杖,得意的朝柏远仰首笑了笑。 顾家三代镇守东南,也是握手一方重兵的封疆大吏。顾云峰自幼长在军中,身上自是惯来带着煞气的。 当下,柏远咽了口口水,隐在袖间的手死死攥紧,不敢再说话挑衅顾云峰。 顾云峰每往前一步,柏远就忍不住退后一步。 顾云筑奚落,「柏远,你放狗咬我的时候不是很能耐吗……怎么,你三哥不在你就这幅怂样,你们柏家就指着柏炎一人吗?」 第86章 「你!」柏远气急,「顾云筑,你胡说八道!」 顾云筑却笑笑,柏炎不在,柏远气得跳脚又能如何! 眼下,顾云筑又拄着拐杖上前,得意笑道,「你三哥不在,这府中还能有谁给你撑腰不成!柏远,我们顾家今日就替你三哥好好管教管教你!」 顾云峰在气头上自是不觉,叶浙却拢了拢眉头看向顾云筑,眼神不比看柏远时好到哪里去。 「顾云峰……」叶浙还是善意提醒。 只是话音未落,身后却有女子声音传来,「顾公子说得对,柏家的人自有柏家来管束,何需劳烦顾公子帮衬?」 这声音温婉柔和,在一众拨刀相向和恶言相逼的紧张气氛中,却显得分外掷地有声,好似滚烫的沸水中忽得注入了几许清流,兀得浇熄了这苑中的沸腾,让在场所有人心中都微微愣了愣。 叶浙转身,将目光迎上去,只见一道绰约身姿,青丝微绾,窄腰纤纤,既有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妩媚,又分毫不显得轻浮与流俗。 叶浙微微拢眉。 苏锦抬眸,顾目盼兮。 目光淡淡扫过眼前,一双明眸青睐里似是娴静温和,缓步而来,侧颜在午后焦躁的阳光里剪影出一道清丽淡然轮廓,倒让这苑中仿佛都不如早前那般燥热了。 苑中这些拔刀相向的,便忽然显得份外突兀。 顾云筑尚未反应过来,但顾云峰和叶浙心中都清楚,这里是柏炎在云山郡的府邸,那来得自然是柏炎的女眷。 在京中,何时见过柏炎身边有女人? 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人,却在云山郡府邸放了个女人? 顾云峰和叶浙对视一眼,眸间都有踟蹰。 苑中各自的诧异目光中,柏远却是一眼认出了丰巳程来。 「丰巳程!」柏远就似见到了救星。 三哥和柏子涧都不在,他方才是真以为自己要被人打断腿了,可等见到丰巳程,他忽觉这双腿又保住了!! 「四爷……」丰巳程爱搭理应了声,心中却恼得很,就你丫终日惹得祸事最多,好端端呆在京中惹祸不行! 眼前护着柏远的侍卫见了苏锦上前,都纷纷收了佩刀,低眉拱手,为首的侍卫更是恭敬唤了声,「夫人。」 夫人? 柏炎的夫人?! 顾云峰和叶浙早前尚且还算平稳的眼神,现下也都变作了诧异。 顾云筑更是惊得合不拢嘴。 最惊讶的当属柏远。 竟是他三哥的夫人!! 柏远忽得明白,为何方才丰巳程一直跟在苏锦身后,也忽得明白这苑中的侍卫为何都恭敬有佳,更明白过来她先前那句「柏家的人自有柏家管束」为何掷地有声了…… 「三……三嫂……」柏远一脸震惊。 苏锦看了看他,温和问,「方才可有伤到?」 柏远是没想到苏锦第一句会这么问他,过往他若闯了祸事往三哥这里跑,三哥定是会骂他一通再说。 苏锦认真询问的目光下,柏远木讷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这信赖感忽如其来,柏远自觉往苏锦身侧靠了靠。 苏锦又转眸看向朝苑中的顾云峰,叶浙,顾云筑几人。 叶浙先拱手,礼貌唤了声,「夫人……」 顾云峰却眉头微皱,目光在她鬓间那枚金翅蝴蝶翡翠牡丹步摇上微微逗留。 顾云筑见顾云峰没动,便也跟着没有动。 只是心中很有些恼,早前苑中只有柏远尚还好说,动手拿人就是。但眼下,这苑中忽然来了柏炎的夫人,这动不动手抓人都有些进退维谷了…… 顾云筑恼意看向柏远。 柏远先前本就被他逼得憋屈了,眼下似是也得了屏障一般,立马忍不住朝他瞪了回去。 顾云筑咬牙切齿。 柏远心中忽得如沐春风。 顾云筑忍不住恼道,「柏远,你一个男子,躲在女人背后算什么!」 柏远也气得托口而出,「你站你哥身后,我站我三嫂身后,都是站在兄嫂身后,你与我又何不同!」 「你!」顾云筑气得语塞。 柏远也不停歇,「你什么你!你哥哥还手拿佩刀,我三嫂就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论躲,也是你躲得更丢人些!」 苏锦错愕转眸,竟似是……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柏远也朝她谄媚看过来,「我说的是不是,三嫂?」 「柏远!」顾云峰已忍无可忍。 柏远当即吓得一哆嗦,下意识站到苏锦身后,也不敢再多贫嘴了。 顾云筑先前气成紫色的脸,眼下才舒缓些。 遂和柏远两人在一处,相互呲牙恨着,都不敢出声。 「夫人想怎么办?」顾云峰冷冷看她。 苏锦淡淡垂眸,温和道,「若是真做错了事情,当罚则罚,顾小将军便是不上门,柏炎也会责罚。」 「三嫂……」柏远讨好般扯了扯她的衣袖。 苏锦未作搭理。 顾云峰眉间微微敛了敛。 顾云筑却先开口,「柏远你听到没有!你三嫂都发话了!」 第87章 柏远咬牙切齿。 「你住口!」顾云峰却忽然出声。 顾云筑难以置信看了自己哥哥一眼,可自己哥哥正在气头上,他也只得噤声。 对面柏远又挑衅朝他笑笑,两人又开始比拼面部表情。 顾云峰继续问道,「那柏炎不在,夫人做主,夫人觉得何罚才算是给顾家一个公道?」 叶浙眼中也颇有几分探究的看向苏锦。这话说轻了是偏颇,若说重了,柏远怕是要吃亏。 眼下柏炎不在,他倒是有兴趣听她如何作答。 苏锦眸间淡淡,依旧不急不缓,「顾小将军是顾二公子的大哥,有顾小将军在,顾二公子的事自是有人做主;但今日不巧,柏炎不在家中,柏远的事情,可否等柏炎回来再谈,届时柏炎自会给顾小将军一个公道?」 叶浙眸间几分笑意,她果真聪明。眼下说轻说重都不合时宜,尽数推到柏炎身上就对了。 顾云筑这里有顾云峰做主,柏远这里也应有柏炎做主,她这一句话里,一个或轻或重的建议都未给,却处处都妥当得很。 叶浙忽然想,柏炎这个夫人,怕是个极聪明的人。 顾云峰眸间微微滞了滞,口中却没有当即接话。 苏锦嘴角略微勾了勾,礼貌颔首。 柏远和丰巳呈都心中都刮目相看,苏锦这一开口,顾云峰才是不好再追问了,同他身份对等的人是柏炎,他若非要让苏锦给说法,不就成了特意趁柏炎不在的时候,欺负到苏锦头上吗? 如何讲都成了顾家理亏! 顾云峰果真捉襟见肘。 叶浙轻咳一声,早让悠着点不听,如今倒好,被人给怼回来了。 顾云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未吱声。 一侧,顾云筑急了,谁知道柏炎去了何处,兴许就是特意躲起来了,若真要等柏炎回来,谁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顾云筑看着柏远那得意模样,急得口不择言,「那你怎么不等你哥哥回来了再放狗咬我!」 苑中都纷纷转眸看向顾云筑。 苏锦也愣了愣,一时竟无力反驳。 「你!」柏远临到气头上,却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苏锦忽然知晓,这狗定然是柏远放的无疑了。 谁想柏远一句话转折,「你就没放?」 苑中再次纷纷看向顾云筑。 顾云筑支吾,「我……我放什么!」 柏远恼道:「你敢说你没放吗!」 顾云筑也来了声音,「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的狗咬你了!」 柏远更气,「是!你的狗没咬我!我们都放了狗,只是你的狗跑了,我的狗没跑!你的狗怂!」 顾云筑吼道:「你的狗怂!」 苏锦只觉听得头都大了几分…… 这苑中俨然已成了一处闹剧。 而顾云峰那早前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当下俨然已经紫一阵灰一阵! 叶浙心中叹了叹,知晓顾云峰当时应是见自己弟弟被柏远放的狗咬了,铁证如山,便怒气匆匆来寻人,却未刨根究底问过,谁想这顾云筑同柏远两个半斤八两,都没一个是摘得干净的…… 顾云峰的脸色眼看就要挂不住,而柏远和顾云筑还在继续。 ——「你和你的狗一样怂!」 ——「你比你的狗还怂!」 「够了!」顾云峰怒极。 顾云筑和柏远当即都吓得颤了颤。 只是顾云筑是拄着拐杖颤了颤,有些不敢抬头看向自己哥哥。 柏远是自觉躲到了苏锦身后去,也不敢看向顾云峰。 事态演变到如此境地,叶浙觉得也差不多到头了,遂开口做和事佬,「云峰,虽然你二哥是吃了亏,但这两家伙谁都不清白,都应当回去往死里揍一顿,柏远这里自有柏炎揍就是了。」 叶浙心头是清楚的。 以柏炎的性子,便是他们走了,柏远也免不了要被狠狠揍上一顿。 这事情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顾云筑一脸心有不甘,朝柏远狠狠做小动作。 柏远也回敬。 苏锦还未来得及拦他,顾云峰当下已恼羞成怒,「我二弟有不对之处,我自会回家惩治,但放狗伤人就是放狗伤人,今日他也当瘸一条腿,还回来!」 顾云峰这一句,叶浙怔住。 顾云筑都跟着莫名抖了一抖。 柏远知晓这回顾云峰是真动了怒,吓得脸色都变了。 身侧的丰巳呈也微微凌目,这回怕是真要动手了。 苏锦却道,「那请顾小将军寻一只狗来。」 「……?」顾云峰的怒气拦腰折断,一脸错愕。 苏锦继续:「顾二公子的腿既是狗咬瘸的,那请顾小将军现在就寻只狗来,把柏远的腿也咬瘸一只,柏家现在就认。」 「……」顾云峰眼中皆是诧异。 苏锦抬眸看他,「要么便等柏炎回来。柏炎不在,我不能让人随意将他弟弟的腿打瘸了去,要打瘸也是他自己打瘸,要么顾小将军你现在放狗也来得及。」 顾云峰怔了怔,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第88章 叶浙心中「哇哦」一声感叹,在柏炎这夫人面前,顾云峰的恼羞成怒简直没讨得半分好处。 叶浙遂对苏锦更是好奇了几分。 只是,顾云筑和柏远先前的争执,竟忽然变成了顾云峰和苏锦两人的针锋相对,作为始作俑者的顾云筑和柏远却都看呆了去,不敢,也插不进去什么话。 就这么转着脑袋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个看看那个,哑口无言。 当下,顾云峰嘴角勾了勾,看了看苏锦,眼中颇有探究得开口,「我若都不呢?」 叶浙看他,目光滞了滞,这厮是真准备耍横了? 苏锦亦笑了笑,目光转向一侧的侍卫。 「夫人?」那侍卫愣了愣,似是自己手中能给的,也就只有这把角弓了。 苑中都错愕看向苏锦。 苏锦从侍从手中接过角弓,拉弓上弦,弓弦忽得饱满,苑中都呆了呆,能拉动这张角弓…… 侍从支吾着:「夫人,扳……扳指……」 苏锦沉静:「不必。」 若是真用惯角弓的人,可不必用扳指。 呵,叶浙轻嗤,这柏炎的夫人不会是当真的吧! 可瞧这动作竟不似唬人的,这角弓在这苑中若上了弦,这么近的距离,叶浙忽得有些紧张,便快步上前,朝苏锦笑道,「夫人,误会,顾小将军这是开玩笑呢……」 叶浙言罢,又向叶浙朝使眼色。 顾云峰却微微敛眸,唇边笑意更浓,「有意思。」 叶浙微怔,这家伙,该不是盯上人柏炎的夫人了吧? 叶浙诧异目光中,顾云峰继续挑衅向前,苏锦忽得松手,电光火石之间,似是有箭矢自顾云峰的脸颊处擦了过去,却并未伤及。 而随着苏锦一声拉弓,府邸的四围墙上才站起了密密麻麻的身影。 顾云筑咽了口口水,是平阳侯府的暗卫。 叶浙目光也稍微凌了凌。 顾云峰却笑,「夫人的箭法似是不好。」 苏锦没有应声,只是嘴角轻抿。 片刻,顾云峰诧异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似是被方才的箭矢刮掉了鬓角的头发。 顾云峰眉头微拢,目光惊异看向苏锦。 顾云筑却吓呆,扔了拐杖便紧张跑了过来,「大哥,你没事吧。」 「哦!!」柏远恍然大悟一般伸手,「顾云筑啊顾云筑,你竟然装腿瘸!」 顾云筑语塞。 顾云峰想死的心都有了。 叶浙也觉看得头都大了几分。 顾云筑恼火:「谁装了,我就是一直瘸着,我是见到你三嫂拿箭射我大哥,才吓得突然好了!」 叶浙只觉今日是难收场了。 柏远已挽了袖子,上前,「来啊,顾云筑,再来打一架啊!」 顾云筑也来了脾气:「来就来,谁怕谁啊!我今天不揍死你,柏远!」 「来,你揍死我!」柏远亦不服。 两人说扭打就扭打到一处,顾云峰忍到极致,气亦不打一处来,「顾云筑!」 伴随着话音一落,手中的鞭子对着顾云筑便是一抽。 对面,苏锦恰好上前,刚唤了声「柏远……」,便听「啪」得一声。 苏锦只觉手臂处一阵剧痛,震得连连退后几步。 口中重重「嘶」了一声,眉头拢紧,额头冷汗都冒了出来,自觉伸手捂住左臂,左手臂处却有鲜血渗了出来。 这一幕来得太快,丰巳呈尚且来不及反应。 整个府邸的苑中都忽得安静下来。 「三嫂!」柏远眼中惶恐。 顾云峰诧异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鞭子,他是没想到苏锦会上前…… 而叶浙和顾云筑更是全然怔住。 丰巳呈惊恐得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抓狂道:「夫人!!」 一日半路程,柏炎到了谨州。 谨州远远有人迎候,温和道,「侯爷,沐老在苑中等您几日了,请随我来。」 柏炎颔首。 只是听到苑中二字,还是稍许诧异。 这些年老师从朝中逐渐退居,颐养天年,但大都呆在京中。一则,老师年事已高,经不起奔波折腾;二则,老师年轻时受过腿上,后来便一直都在轮椅上,行动不便。 即便如此,老师也做到宰相,太尉,太傅,是三朝老臣,在朝中威望非旁人能比拟。 方才听侍者说起苑子,他不免诧异,老师在谨州有府邸? 什么时候的事? 谨州不小,府邸却在僻静处。 下了马车,侍者迎了柏炎入内。 府邸的位置已算偏僻,可等入了这苑中才觉更僻静了些。穿过几处苑落,侍者驻足,「侯爷,沐老在苑中,小的不入内了。」 「有劳。」柏炎颔首致意。 登了台阶,入了苑中,才见这处景致全然不同,似是能俯瞰大半个谨州城,已经看到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大气恢弘。 柏炎见老师坐在苑中树下,似是正看着远处的山峰出神。 须臾,轮椅未动,沐敬亭出声,「来了?」 第89章 柏炎上前,恭敬拱手,「学生见过老师。」 「过来坐。」平淡的声音里带了些许亲厚。 柏炎从善如流。 沐敬亭身侧便是空位,柏炎上前落座。 沐敬亭已满头白发,人却精神矍铄,端坐在轮椅上,七八月的天气,双腿上却还搭了一层薄薄的毛毯御寒。 几十年如此。 身后,有侍者上前奉茶。 「你杀了曲同忠?」沐敬亭端起一侧的茶盏,似是很是平静。 「是。」柏炎也不否认。 柏炎未多解释,沐敬亭也不多问,只是轻抿了一口茶水,依旧平静道,「曲同忠是晋王府的人,杀得好……」 柏炎转眸看他。 沐敬亭慢悠悠放下茶盏,微微敛眸,「柳致远是太子送到殿中的,是未来东宫相中的人;曲同忠是晋王放在西南的心腹,你这两个巴掌打得,旁人正好摸不透你的心思……」 柏炎起身,拱手道,「老师,是学生冲动,早前没想这么多。」 沐敬亭眸间波澜不惊,微微摆手,「你歪打正着,都将好够上惊蛰,却都未打到七寸,分寸正正好。旁人摸不透你的心思,就只能揣测,不能妄动,都怕你原本不是对方的人,却因这些小事让你起了疑心,投靠了对方去,谁都不甘心……」 姜是老的辣,他不如老师想得深。 沐敬亭抬眸看他,「你冲动的不是杀曲同忠,而是去远洲。」 柏炎心头微怔。 沐敬亭看了他稍许,嘴角却忽得勾了勾,「年轻时,血气方刚未必是坏事,只是要懂得善后。」 柏炎亦罕见得羞怯低头,「老师见笑。」 沐敬亭莞尔,不急不缓道,「远洲的事,言官未必敢谏你,但暗潮涌动久了,难免越积越深,日后保不准会被人顺水推舟利用了去。你回京之后再找些事情做足门面,让言官谏一谏你,自请在府中思过一月,此事便过去了。」 柏炎心中了然,「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沐敬亭眸含笑意,「勿让人在大处做文章,便需自己在小处做文章,老师年事高了,近来越发不想呆在京中了,也不能时刻替你盯着看着朝中之事,你需替自己运筹帷幄…… 柏炎微楞。 沐敬亭缓缓敛了笑意,「柏炎,推我到前面去。」 柏炎照做。 苑落尽头,正好可以俯瞰大半个谨州。 沐敬亭摆手,唤他上前,「柏炎,你来……」 柏炎上前,半蹲在沐敬亭身侧,视线与沐敬亭齐平。 沐敬亭伸手指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叹道,「柏炎,不少人都只能看到这里俯榄大半个谨州,却看不到目光远处的巍峨群山……」 柏炎眸间微滞。 沐敬亭继续叹道,「那山巅上的风景,又岂是这等谨州之地可以比拟?」 柏炎转眸,「老师的意思是?」 沐敬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得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如今已是乱世,若时机合适,当进则进,不进则退……」 柏炎微微敛眸。 离开院落的时候,侍者来送柏炎,边走边道,「沐老早前一直在盼侯爷,今日终于将侯爷盼来了。」 柏炎淡淡笑笑,「老师近来身体可好?」 他今日明显听出老师与往日不同。 侍者似是被他问道,怔了怔,叹道,「沐老吃得不多,睡得也不多,近来似是醒了,就整日在苑中这般坐着……」 柏炎眸间迟疑,停下脚步,「老师这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好端端的,忽然从京中来了谨州,方才的话里话外里,都是予他重托,应当也存了不想回京中的心思,想在谨州将养的意思…… 侍者为难得看了柏炎一眼,稍许,低头叹道,「早前国公府的那位老夫人过世了,消息前一阵子传到沐老这里后,沐老就一直这样……」 侍者不敢说太多。 早前国公府的老夫人…… 柏炎是知晓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你是说白苏墨……白老夫人去世了?」 侍者默声颔首。 柏炎心中便已了然。 老师心中一生就念了一个人,如今白老夫人去了,老师心中的挂念忽得没了,好似骤然失了心中重要一物。 这种忽然失去心中所念的人事,他不敢想。 「照顾好老师,我会多寻时候来谨州。」柏炎叮嘱侍者。 侍者拱手应好,「侯爷放心,侯爷常来便是。」 柏炎亦颔首。 ☆☆☆ 自谨州出来,一路策马往云山郡折回。 柏炎脑海中全是老师早前同他说起的那番话,谨州俯瞰还是山顶巍峨…… 一路快马奔腾,柏炎的目光空洞无神。 ——「平阳侯府最鼎盛的时候,你父兄却先后战死沙场,你可想过其中蹊跷?」 ——「如今这朝廷已是满目疮痍,气数已尽,有能力者皆可取之。」 ——「若不是你母亲嫁来了柏家,没有许家在背后,你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能护得住偌大一个平阳侯府?」 第90章 ——「届时手握重兵者,皆可乱世逐鹿……」 柏炎重重阖眸…… 侯爷,可要停下歇息?青木见他脸色不好。 军中最忌讳骑快马时走神,而眼下,有人分明是思绪都不知去了何处。 青木开口,将柏炎思绪拉回。 「我无事。」他简单应了一声,心中却忽得想起早前苏锦的话。 ——别着急回来便昼夜赶路,我会心疼…… 柏炎眸间微滞,莫名缓了缓缰绳。 「侯爷?」青木错愕。 柏炎轻声道,「先寻一处歇息把,等天亮再走。」 青木意外,还是应好。 ☆☆☆ 途中离前后的城镇都远,又是夜深里,青木在荒郊中寻了一处开阔之地,生了火。 马匹栓在一侧的树上,柏炎在垫好的草垛上歇息。 青木坐在近处的树干高处,一边警戒着,一边远远看着柏炎。 四围的悄然寂静里,只能听到夏日鸣蝉的声音。 柏炎缓缓阖眸。 青木能隐约听到柏炎的呼吸声。 青木揭下面具,面具下,一张原本应是清秀俊逸的脸,因着刀伤已然有些扭曲。 青木仰首靠在树干上,空望着夜空中的繁星,想起早些年在军中刀口舔血的日子,那时候侯爷中了敌军埋伏,他拼死赶到,将侯爷从死人堆里翻出来,背上还插着那枚利箭,差一步就穿膛…… 至今想来触目惊心。 旁人只看到平阳侯府满门风光,有谁看到侯爷背后的殊死相搏。 如今朝中暗潮涌动,不知下一次,又要将侯爷推到什么风口浪尖处…… 青木握紧手中的佩剑,深吸一口气,重新将面具戴回,月光下,惨白里却带着诡异笑意的面具掩隐。 青木淡淡垂眸。 忽得想起离开云山郡的时候,侯爷脸上温和笑意,青木,这是夫人…… 他认得,是苏家的姑娘。 他更记得当日在军帐中,听闻苏锦嫁人时,军医在给侯爷拔箭,侯爷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侯爷去远洲的时候,他得了侯爷的托付去了别处,并不知晓远洲具体何故。 但兜兜转转,似是终于回到了原处。 平阳侯府看似满门荣耀,但侯爷身侧有的不多。 夫人便是侯爷心中寄托。 ☆☆☆ 晌午过后,大夫来了苑中替苏锦换药。 早前顾云峰那一鞭子抽得有些重,苏锦胳膊当场便见了红。 等回了房中,衣裳轻解,才见除却血迹,方才的胳膊上已青了紫了一大处。 后来大夫来仔细上了药,皱着眉头嘟哝一句,这下手怎么这么重…… 白巧听得嘴唇都发白了几分。 夏日炎炎,伤口最怕化脓,大夫除却叮嘱注意事项,每日都定时过来换药。 隔了四五日,淤青倒是差不多散去了,只是伤口处的结痂还在。 苏锦听白巧反复问了大夫多次,伤口可会留疤,大夫说不会,白巧还是担心。 大夫便叮嘱晨间和夜里记得上祛疤的膏药。 白巧不敢马虎。 大夫上过药,苏锦侧躺在外隔间的小榻上小寐,玉琢轻摇着扇子,驱散些许外隔间中的热意。 脚步声传来的时候,苏锦已睡熟,小塌上均匀的呼吸声响起,玉琢见了柏炎,停下来福身。 柏炎示意不要出声,免得扰了她清梦。 柏炎伸手,玉琢会意将手中扇子递上。 柏炎接过,在小塌一侧落座,循着方才玉琢一般,缓缓替她摇着扇子,只是目光落在她胳膊处,微微顿了顿。 已过了四五日,苏锦胳膊上的纱布包扎已撤了去。 夏日炎炎,为了让伤口透气,白巧挑得在屋中的衣裳多是胳膊处清浅通透的。 柏炎目光滞了滞。 久在军中,他当然能一眼认出,她胳膊处的结痂和红印是鞭伤,更知晓这一鞭下去在她一个女子身上会有多痛。 他顿在原处良久,是因为就在他的府邸里,哪来的鞭伤? 柏炎脸色明显沉了沉。 心底瞬间涌起的护短和恼意,当下却见她睡得正沉。 他放下扇子,从小榻处缓缓起身。 苑中,玉琢见他起身,便迎了上来。 远远的,便见柏炎的脸色阴得怕人,「照看好夫人。」 他清冽的声音里有强压的怒意,玉琢福了福身,却连声音都不敢出。 玉琢惯来在云山郡府邸伺候,此番侯爷是动了怒。 且动了不小的怒。 玉琢咽了咽。 ☆☆☆ 出了苑落,青木正端坐在苑外的大树上,双手抱头,仰首看天。 眼下,却见柏炎自苑中出来。 青木错愕瞥了瞥苑中,似是并无旁的动静,柏炎却一脸阴沉得有些怕人。 苑外,柏子涧朝柏炎迎了上来,「侯爷。」 柏炎瞥目,「这几日谁来了府邸中?夫人身上的鞭伤是谁干的。」 第91章 柏子涧跟随他多年,眼下这般愠色挂在脸上,声音却沉稳的时候,便是暴风骤雨将至。 柏子涧拱手,「四爷同顾家起了冲突……」 听到这句,柏炎眼中微滞。 柏子涧硬着头皮道,「……顾小将军带了顾家二公子闯府邸抓人,结果正好遇见了夫人,是顾小将军失手……」 柏炎跟前,柏子涧知晓点到为止。 「顾云峰在哪里?」柏炎言简意赅。 柏子涧深吸一口气,「顾小将军和顾二公子都在驿馆……」 话音未落,柏炎已转身,「叫人去偏厅候着。」 「是!」柏子涧额头三道黑线。 他也前日回府中才听说的顾云峰带人来府中冲突一事,以侯爷的性子,顾云峰伤了夫人,在侯爷这里此事怕是难善后。 柏子涧捏了把汗。 ☆☆☆ 驿馆内。 顾云筑正惴惴不安看着顾云峰,真不走,要在这里等柏炎回来的话…… 早前的事,顾云筑心中有愧。 柏炎平日在京中就是出了名的护短,光是他们闯云山居府邸找柏远一事怕是就要同柏炎冲突,后来大哥还一鞭子抽到了柏炎夫人身上…… 一想到此处,几日过去,顾云筑仍不寒而栗。 苑中除了顾云峰,还有叶浙。 叶浙原本是要回京,但出了这档子事,虽不知能否劝住柏炎,却只能继续留下来当和事佬。 顾云筑一开口,顾云峰便道,「你闭嘴。」 顾云筑噤声。 此事就是他同柏远两人挑起的,那一鞭子,原本也是大哥抽他的…… 只是话音未落,驿馆中的小吏匆匆来了苑中,似是眼神有些惊慌失措,「平……阳侯来了……似是有些……」 小吏话音未落,柏炎已转身到了苑中。 顾云峰、叶浙、顾云筑三人依次起身。 他一脸可见的怒意与煞气,顾云筑吓得有些发抖。 「柏炎……」叶浙上前,他想再如何伸手不打笑脸人,这里本是云山郡,柏炎是主,他是客…… 柏炎却径直越过叶浙,声音清冷,「让开。」 叶浙僵住。 转身瞥目时,柏炎正好经过顾云筑跟前。 顾云筑颤颤唤了声「平……平阳侯……」 柏炎却连声未应,脚下没有半分停留,临到顾云峰面前时,也不待顾云峰开口,柏炎上前一拳将顾云峰揍倒在地。 「大哥!」 「顾云峰!」 「顾小将军!」 苑中惊呼。 顾云峰撑手起身,侧脸转向一处,啐了一口被他打出的口中血迹,缓缓起身,「柏炎,是我伤了尊夫人在先,你动手,我不会还……」 话音未落,柏炎果真又一拳上前,也不开口,直接将人打瘫。 云山郡府邸。 丰巳呈正立在偏厅中,低着头一言不发。柏远则是心中焦灼着,一直在厅中来回走动着。 方才听闻柏炎刚回府邸,便径直去了驿馆,都知晓顾云峰尚在驿馆,柏炎此番就是冲着顾云峰去的。 眼下,柏炎还未顾得上他们二人这里,丰巳呈和柏远心中都似揣了一只兔子一般,惴惴不安,直至柏炎回了偏厅中。 丰巳呈也好,柏远也好,都觉得背心兀得一僵。 「侯爷……」 「三哥……」 都见他那张脸似是才过了暴风骤雨一般,虽然都知晓他去了驿馆,却都不敢开口问。 柏炎瞥目看向丰巳呈,「我早前如何同你说的。」 丰巳呈低头道,「……若是夫人少一根头发,就让奴家提头来见侯爷。」 「然后呢?」柏炎冷淡问。 丰巳呈双膝跪下,「是奴家没长眼睛,没护好夫人,让夫人被顾小将军抽了一鞭子,是奴家失职,请侯爷责罚,奴家认罚……」 柏子涧看向柏炎。 柏炎瞥目看向丰巳呈,「自己下去领一百军棍……」 丰巳呈叩首,「是!」 一百军棍……柏远听得身上起冷汗。 稍许,就在苑中便能听到苑外架着凳子,军棍打到丰巳呈身上的声音,丰巳呈倒是忍住没吭声,只是这军棍落在身上的声音,还是听得柏远一哆嗦。 柏炎抬眸看了看苑外,冷冷道,「是都没吃饭吗!」 苑外愣了愣,再一军棍下去,柏远只觉听得皮开肉绽。 丰巳呈亦忍不住闷哼。 柏炎这才没有再出声了。 苑外的声音继续传来,偏厅内,柏远站在一处,不断打着抖。 忽得,只觉柏炎的目光看向他,柏远想也不想,低头下去,轻声道「……三哥……」 柏炎看了他许久,他都不敢应声,更勿说抬头。 「这次又闹什么?」柏炎终于开口,声音好似落入深渊冰窖。 柏远不寒而栗,「是……是同顾云筑起了争执,放了狗,将他的腿咬了,顾云峰一路追,我便只好一路逃到了云山郡,我也不知道三哥不在府中……顾云峰要打瘸我的腿,三嫂她拦了顾云峰……后来,我同顾云筑扭打到一处,顾云峰的鞭子误伤了三嫂……」 第92章 柏远总算说完,忍不住咽了一口气。 每说一句,都担心看一眼,很怕柏炎忽然上前揍他一顿,而有人眼下这幅模样,分明才刚从驿馆中揍了人回来…… 柏远从小到大对柏炎又敬又怕,但闯出了祸事,还是愿意往柏远这处来躲避。 当下,苑外的军棍声停了。 柏炎抬眸,有侍从入内,拱手道,「侯爷,人昏过去了……」 柏子涧心中微怔,应是今日打得极重。 「打了多少……」柏炎问。 侍从低头,「八十。」 柏远冷汗直流。 平常人哪里受得住八十军棍? 就是军中之人,这八十军棍下来只怕也是皮开肉绽,要躺上至少百日,更何况方才三哥让打得这么重! 比军中有过之而无不及。 柏子涧也看向柏炎。 柏远更是又咽了口口水。 柏炎瞥了瞥苑外,沉声道,「送回去。」 偏厅中,似是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等侍从将昏死的丰巳呈抬走,柏炎才看向柏子涧,轻声道,「去找个大夫。」 柏子涧会意,拱手应了声「是」,既而先行离了偏厅中。 偏厅中,就只剩了柏炎和柏远兄弟二人。 柏远更觉心中乱了分寸。 柏炎起身上,柏远下意识退了退,「三哥……」 柏炎看了看他,「你就在这里跪着,跪到明日这个时候。」 柏远当即跪下。 「若有下次,顾云筑瘸了哪条腿,我就打断你哪条腿!」柏炎言罢,唤了偏厅外的侍从入内,「看着他,他若中途起来一次,就拖出去打十军棍!」 侍从应是。 柏炎甩袖,径直出了偏厅去。 柏远伸手抚了抚额头,先前的冷汗都挂了一头。 心中却长舒一口气,只是不知这次为何三哥没有打他一通,若是按照以往,他应是免不了要挨揍的。 他从小到大就是闯祸精,挨过三哥的揍实在都数不清,母亲都不会说什么。 当下柏远转头看向柏炎处,不知这回何故。 伸手挠了挠头,看向一侧的侍从,轻声问道,「方才打丰巳呈的军棍可有这么粗?」 他稍作比划。 侍从忍不住嘴角抽了抽,「没有。」 柏远似是放心了许多。 ☆☆☆ 一路回主苑中,柏炎脑海中都是沐老早前的话。 ——「若不是你母亲嫁来了柏家,没有许家在背后,你一个岁的孩子能护得住偌大一个平阳侯府?」 ——「你四弟才是你母亲的亲生儿子,但你母亲未曾偏袒过他,平阳侯府已经有你一个柏炎了,但凡你母亲有私心,柏远也不会像眼下这般生性顽劣……」 柏炎微微垂眸。 ☆☆☆ 等入了主苑中,柏炎远远便见到白巧在外阁间中同苏锦说着话。苏锦应是要起身,胳膊却还有疼,没什么力气,白巧扶她。 她正好转眸,刚好见柏炎行至苑中。 「柏炎?」她唇瓣扬起淡淡笑意。 白巧上前,朝柏炎福了福身。 柏炎颔首,白巧便退了出去。 「还疼吗?」他眉头微拢。 苏锦淡淡垂眸,「你回来就不疼了。」 他微顿,眉头微微舒了舒。 「柏远呢?」耳房内,苏锦轻声问他。 她胳膊不便,柏炎在耳房中替她沐浴拭身。她胳膊有结痂,不敢过水太久,柏炎抱她自浴桶中起身,披上薄纱似的浴袍,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浴袍沾湿。 柏炎目光淡了淡,伸手拿了一次的毛巾给她擦拭头发,一面应道,「他在偏厅罚跪。」 苏锦微楞,心中不免怔了怔。 这两日,柏远日日在她跟前魂游太虚。 终日说得最多的一句便是,这回要被三哥打死,不打死也得打断腿。 开始她还是觉得是柏远浮夸了些。 可听得多了,再加上一侧还有已经奄奄一息状的丰巳呈终日附和道他人头要不保了,苏锦也不由得有些相信了,柏远应是要挨柏炎一顿狠揍的。 这几日,她是亲眼见到柏远和丰巳呈两人是既盼着柏炎最好不要回府邸,又盼着柏炎最好立即回府邸的矛盾心底,惶惶不可终日。 结果,柏炎只让柏远在偏厅中罚跪。 早前柏远的担心是真多余了。 苏锦心中不免唏嘘。 柏炎心中也藏了旁的事情,所以苏锦心不在焉的时候,柏炎也未多留意,只是在替她擦拭头发。 良久,等苏锦的思绪收回,柏炎也忽得开口,「他是太顽劣了些……」 只是话音刚落,柏炎自己便也愣住,眸间不由看向苏锦。 一直以来,他同母亲的关系都有制衡和猜忌的微妙在其中,他并不信任她。他身边信任的人,诸如青木、柏子涧和区廷、丰巳呈几个,但并非所有的话都能合适说与这几人听。 他心底的感慨和不安,大多时候根本不能同旁人说起。 第93章 而方才那句「太顽劣」竟是未及思考就在苏锦面前脱口而出。 他凝眸看她。 苏锦却浑然不觉,只是沉浸在方才柏炎那句话里,叹道,「柏远是顽劣了些,不过这两日似是真吓倒了,此事他与顾家的二公子都有错,罚得也不至于偏颇。只是他既怕你这个哥哥,又喜欢同你一处。阿炎,你可有想过,他频频惹事也是想惹你这个做三哥的注意……」 柏炎半蹲下身子,与她平齐。 目光皆在她身上,认真倾听。 柏远也好,柏家的事情也好,他未曾听人如此同他说过体己话。 尤其这人是苏锦,他眼中藏了说不尽的情绪。 苏锦伸手抚上他脸颊,「阿炎,你说话,柏远是愿意听的。都说长兄如父,父亲和大哥过世,二哥又不在府中,对柏远而言,你便是他的长兄……」 苏锦认真。 他亦听得认真。 苏锦莞尔,「柏远对你又敬又怕,却更怕的是你忽略他,你时常在军中朝中,他自幼知晓的是要惹事生非才能引起你的注意,哪怕要挨你一顿揍……」 他专心听着,目光凝在她身上,嘴角忽得勾了勾。 既而,垂眸低眉下去,心底好似被温柔的暖意包容。 她的声音在耳旁继续,他心底的温暖仿佛不停。 「阿炎,你若好好管教他,他是肯听的,也想得你赞许……」苏锦话音未落,已被他轻轻含上的双唇封住。 夏日黄昏里,苑中的鸣蝉声聒噪而喧嚣。 而眼下心中的宁静,让他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心中除却她,别无旁念。 他埋首在她颈间,黯沉着眸子,声音微哑,「都依你……」 ☆☆☆ 苏锦只觉他今日从头至尾都格外温柔。 温柔将她置于小榻上,温柔替她宽衣,温柔拭去她额间的汗水,温柔在动情处与她十指相扣…… 她亦知晓今日的柏炎,与往日皆不同…… 她的头发先前便未干透,湿漉漉得将小榻都沾湿,也就在耳房当中,柏炎重新替她擦拭。 毛巾并不全然吸水,湿漉漉的水滴顺着修颈滑倒修颈锁骨处,他目光凝了凝,俯首将那枚水滴含入口中,轻声道,「方才可有弄疼胳膊?」 他的姿势太过暧昧,便是方从刚才的绮丽中出来,苏锦还是微微怔了怔,应道,「不疼……」 他低眉笑笑,替她更衣。 她将他的笑意看在眼里。 夏日里闷热,又是夜间,他随手拿了件白色的抹胸裙,抹胸上系了一层月白色的罗带,抹胸裙外只披了一层淡鹅黄的对襟褙子,身姿绰约,优雅怡人。 他目光微敛,伸手用木簪替她绾起青丝,露出修颈出莹白的肌肤,明艳动人。 他抱她出了耳房。 内屋里便不似耳房中燥热。 「我去看看柏远和丰巳呈,你先歇着,我晚些回来。」他不敢在屋中久留。 苏锦清浅应了声。 她本不应当多问,只是临到他撩起帘栊,苏锦还是出声,「柏炎,你罚丰巳呈了?」 「嗯,打了八十军棍。」柏炎平淡应声。 苏锦怔了怔,柏炎已放下帘栊出了外阁间去。 八十军棍…… 苏锦心中略微紧了紧,早前爹爹也在军中,她知晓八十军棍打下来是何模样…… 柏炎对丰巳呈下手似是重了些。 苏锦深吸一口气。 ☆☆☆ 临到雅苑中,柏炎听到柏子涧同大夫在苑中说话。 柏炎入内,柏子涧和大夫都拱手问候,「侯爷……」 柏炎示意不必高声,临到跟前,轻声问道,「怎么样了?」 柏子涧略有迟疑看向柏炎,大夫叹道,「侯爷,打得太重了……」 大夫言罢,柏炎眸间微滞,「人有无大碍?」 大夫低眉应道,「换了旁人许是撑不住,但丰大人底子好,只是怕要躺上个一两月左右,等这时日躺够,也当是没有大碍了。下棍子的军爷虽然手重了些,却棍棍下去都避过了要。害,都是些皮肉伤,没伤到筋骨,只是这夏日里,不见得能好这么快,怕是要遭些罪……」 「我知道了。」柏炎应声。 「人醒着吗?」他又问。 柏子涧应道,「方才上药一直喊疼,眼下应当还醒着。」 柏炎颔首。 见柏炎往屋中走去,柏子涧朝大夫伸手,「我送您……」 大夫惶恐,「柏将军,使不得。」 「应当的。」柏子涧自会为人处世。 柏炎推门而入,房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药味掩盖下的血。腥味。 丰巳呈没有回头,只趴在床榻上,要死不活道,「又来一个,还得老子再说一遍,老子皮糙肉厚,没事,就是中午没吃饭挨板子的时候饿晕了,没挨够一百军棍,老子数了八十七,那拿军棍的二傻子少数了七个……还有皮开肉绽,上了药了,没什么好看的,隔两个月又是一条好汉,好了,说了完,让老子睡会儿……」 第94章 丰巳呈一气呵成。 只是,身后的人似是不动弹,也没反应。 除了柏子涧,这又是哪个脑抽的啊? 丰巳呈恼火,他眼下都这幅半身不遂模样了,还让他转身的,八成是有些毛病的,丰巳呈拢着眉头撑手,扭头去看是谁? 只是待得看清眼前的人,吓得险些从床榻上直接翻下来,「侯爷!」 「滚回去。」柏炎言简意赅。 丰巳呈当即住嘴。 「看样子是打得不重,精力尚且充沛,话也多。」柏炎言辞淡淡。 「侯爷,奴家错了……」丰巳呈一脸委屈。 柏炎沉声:「不是‘老子’吗?」 丰巳呈眼巴巴眨了眨眼,「哪有……侯爷你听错了……」 柏炎恼火抬眸。 丰巳呈当即敛了哀婉之意,义正言辞,「侯爷面前不敢说‘老子’……」似是话音刚落,又觉屁股同背练成一整片得疼,片刻,那薄的丝被上依稀有血迹渗了出来。 柏炎微微垂眸,「我让你在夫人身边是做什么的?」 丰巳呈咬牙:「保护夫人安全。」 「我走之前如何交待的?」 丰巳呈继续咬牙应道,「夫人若是掉一根头发,就让奴家拎头见侯爷,奴家没护好夫人,理应受罚……」 柏炎抬眸,「丰巳呈,当日苑中之人若不是顾云峰,而是我在朝中仇敌,而顾云峰投来的不是鞭子,刀剑暗器一类会如何?」 丰巳呈喉间咽了咽,不寒而栗。 顾云峰当日那鞭子尚且只是冲着顾家二公子去的,若是死士手中的刀剑暗器…… 丰巳呈噤声。 其实不开口,他心中清楚,夫人会丢性命。 「侯爷,是奴家错了,没有下次……」丰巳呈声音已很低。 「好了再回苑中来。」柏炎缓缓转身。 丰巳呈微怔,似是得了柏炎这句话,嘴角又微微勾起,嘚瑟得耸了耸肩,只是这一嘚瑟,又扯得整个后背连带着屁股都疼,正想骂一句,却想到侯爷还在苑中,只得咬了咬被子,强忍了回去。 方才大夫是说,要躺上一两个月? 丰巳呈觉得自己大半个月就能活蹦乱跳回夫人面前。 ☆☆☆ 刚迈入偏厅苑中,柏炎便能听到柏远的声音。 「你也知道我三哥最疼我了,对不对,他现在是在气头上,才会罚我在这里跪,是不是?可三哥早前,哪回不是过了气头上就好了?我是他亲弟弟,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三哥方才让我跪,就是意思意思,意思意思的意思就是,可以中途起来休息的意思,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他呀……」 侍从瞥了瞥苑中,恭敬拱手唤了声,「侯爷。」 柏远捂着胸口,似是猛然吓了一跳。 很快,又一面坏笑,一面指着侍卫道,「哟,瞧瞧你这演技,浮夸得都快以假乱真了,我还真当三哥回来了!你也不打听一下,三哥以前哪回罚我跪,还会中途折回来的?你说说你……」 柏远话音未落,只见一双官靴踏入。 柏远的笑意还挂在脸上,嘴角却忍不住抽了抽,「三……三哥……」 柏炎抬眸看他。 柏远忽得便噤声了,恢复了早前老老实实跪得端正的模样。 「你先去吧。」柏炎朝一侧的侍卫道。 侍卫应声离开了厅中。 待得那侍卫离开,偏厅中除了他二人再无旁人,柏远才悻悻道,「三哥,方才是那侍卫说见我就这么一动不动,就如‘入定’一般这么在偏厅中跪着,实在太没值得他监督的意义,他也实在太过无趣,我才想着同他逗乐,缓解缓解这厅中沉闷的情绪,三哥罚我跪着呢,我可哪敢偷懒呢……」 柏远一面说话,一面悄悄瞥他,心中似是怕方才稀里哗啦说得那通胡话触怒了他,又怕一句都不解释更触怒了他。 总归,就是怕三哥越来越恼。 早前哪回都是打他一顿便过了,罚他跪便罚了,他抽空阳奉阴违,也未见三哥有折回来的时候,这次险些将他给吓个半死,似是摊上了三嫂的事情,三哥心中这‘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劲儿就‘嗖’得一声上来了? 柏炎一眼不发,柏远终于也适时敛声了。 「说完了?」柏炎牵了衣摆,在偏厅主位上落座。 柏远忙不迭点头。 柏炎强压着心中怒意,听他说完先前那段话,眉目间还是藏不住浓郁得想揍他的意味。 柏远看懂了,适时收声。 柏炎烦躁间,还是想起苏锦方才的一袭话。 ——你说话,柏远是愿意听的……父亲和大哥过世,二哥又不在府中,对柏远而言,你便是他的长兄……柏远对你又敬又怕,却更怕的是你忽略他……他自幼知晓要惹事生非才能引起你的注意,哪怕要挨你一顿揍…… 柏炎眸间的恼意微微清了清,当下,应当又如出一辙。 柏炎深吸一口气,不自然开口,「怎么会同顾云筑起得冲突?」 「嗯?」柏远意外。 竟然没有劈头盖脸一顿训! 反倒问他缘由?! 第95章 柏远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忽得,眼中顿生了惊恐与怜悯,「三哥,你不是哪里不舒服,还瞒着三嫂和家中,你不是得了重病吧?」 柏炎微怔。 好容易耐下来的性子,忽然一阵烦躁涌上心头,径直就想上前揍他。 柏远赶紧跪直了回来。 腹诽道,还好,这翻神色倒还像三哥些,先前那个,肯定哪里出了问题…… 柏远低头嘀咕着,柏炎强压着心中恼意,「我方才问你,怎么会同顾云筑起冲突!」 若不是苏锦,他今日定然不会来这里给自己寻晦气。但来了,便唯有好好‘关心’他。 柏炎别过头去。 柏远整个人颤了颤,又悻悻道,「就是前几日在江洲斗蛐蛐的时候……」 听到这里,柏炎的目光便忍不住凌了凌,专程跑去江洲斗蛐蛐…… 柏远下意识咽了咽,轻声道,「三哥,要不你还是别听了吧……」 万一,听完还得再揍他一遍,他多亏。 柏炎眼波横掠。 识时务者为俊杰,‘俊杰’继续,「就是前几日在江洲斗蛐蛐,远洲那知府家的儿子带了一人来,说可会斗蛐蛐了,给我拍胸脯保证说肯定不会输。正巧早前在京中的时候,大家就约好了这几日来江洲斗蛐蛐,顾云筑也来了。结果就我俩那蛐蛐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披荆斩棘,直接晋级到了最后……」 柏远说得起劲,全然没有见到柏炎一张脸阴沉得怕人。 过五关斩六将,披荆斩棘……柏炎脸色越发难看。 柏远看见的时候,应是到了临界的边缘,遂而嘴角抽了抽,只得捡了重点说,「我的蛐蛐斗赢了,顾云筑的斗输了,顾云筑非说我动了他蛐蛐的手脚,后来闹腾了许久,旁人也都验过了,他就恼羞成怒,扇了给他斗蛐蛐的人一耳光,我当时没忍住,就讽刺了他一句,结果就一言不合杠上了……」 柏炎微微顿了顿。 自己就不是一个身正的,还为旁人打抱不平…… 「然后呢?」柏炎看他,「顾云筑的腿怎么瘸的?」 柏远不由又跪直了些,低头道,「放……放狗咬的……」 柏炎如被雷击。 柏远赶紧解释,「不是,是他先放狗的,然后我才没办法,谁知道我那狗比较凶,他那狗看了就跑了,结果他又在气头上,拿了滚子去打我那狗,把狗惹激了,这才咬了他。我当时也以为‘满满’咬他咬得极重,将他腿都咬瘸了,可‘满满’一直是我在驯养的,不会随意乱咬人的,后来才知道顾云筑这个阴险狡诈的家伙是装瘸的,结果还得他大哥撵了我好几日,从江洲一直跟着,阴魂不散撵到云山郡,我这才躲到三哥这里来的……」 柏炎轻捏眉心。 早前不问还好些,眼下听了只觉更是肝火顿时涌了上来。 他眸间皆是恼意。 柏远看了他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柏炎微顿。 ——你若好好管教他,他是肯听的,也想得你赞许…… 柏炎深吸一口气,将先前的怒意压回心中,尽量平和道,「他放狗你便要放狗吗?」 柏远欲言又止,呃…… 三哥竟然,在同他讲道理?! 柏炎继续尽量心平气和,「你方才觉得他扇人耳光不对,便出言讽刺他,但他放狗亦不对,你却竞相效仿,那同先前他扇人耳光,你跟着学有什么区别?」 柏远语塞…… 今天三哥一定是哪根筋不对付了! 柏炎知晓自己的心平气和快要走到尽头,遂而敛眸,「江洲是顾家的地方,你在顾家的地方放狗咬顾家的人,便应当想得到要被顾家的人从江洲撵得到处逃窜,那为何要在江洲做这些鸡飞狗跳的事情?」 柏远再次语塞。 三哥今日竟真是来同他‘心平气和’讲道理的,尽快看这模样,‘心平气和’应当也差不多要到头了,柏远还是惊讶得很。 柏炎抬眸,见他一言惊讶,想吭声又不敢吭声的模样,柏炎拒绝在他面前承认自己的‘关心’,遂冷淡道,「是你三嫂让我问你……」 如此,他义正言辞。 柏远一个巴掌打回,愕然道,「可三嫂前两日过问了呀?」 「……」柏炎只觉身上每一处都范起了尴尬。 见他身上凌冽的怒意藏不住,柏远自觉跪直了回来,不吭声了。 「你继续跪着!」柏炎起身。 「三哥……」柏远是想软磨硬泡,柏炎头也未回出了偏厅之中。 偏厅外,侍卫拱手。 柏炎轻声道,「不必看得太紧,随他。」 侍卫应好。 偏厅内,柏远狠狠皱了皱眉头,闭了闭眼,再睁开,没错,自己不是在做梦,还在偏厅这跪着呢! 方才是三哥过来语重心长同他讲了一翻道理。 而且,先前分明就是他自己想问,还说是三嫂要问。 被他戳穿,那股凛冽劲儿‘嗖’得便上来了。 不过,柏远心头唏嘘。 竟真同三嫂说的差不离。 ——讲道理呀明事理呀自然是你三哥的事,我只负责照顾你在云山郡府邸的起居。 第96章 ——三嫂,三哥才不会同我讲道理…… ——苏锦莞尔,你怎知不会? 柏远忽得笑笑,会,太会了,会得都不像他三哥了! ☆☆☆ 柏炎折回的时候,苏锦还未睡。 她胳膊虽够不上撑手起身的力道,但拿本书夜读的劲儿却是有的。屋里点着夜灯,她正翻过书册的一夜,正好听到外阁间里,白巧的声音恭敬唤了声「侯爷」。 苏锦缓缓放下书册,见柏炎掀起帘栊入了内屋。 走得时候神色还是风轻云淡,回来得时候就一脸阴沉。 苏锦猜想他应当是去见柏远去了。 她也不戳穿,笑容掩在眸间。 外袍在先前入外阁间的时候便脱下交予白巧了,眼下,柏炎一面松了松内里衣裳的领口,一面上前,「怎么还不睡?」 他其实在丰巳呈和柏远处都呆了不少时候。 眼下,夜色已深。 苏锦笑笑,「正好也困了。」 柏炎上前,吻了吻她额间,轻声道,「先睡。」 她颔首。 他在耳房宽衣,洗去今日一身‘疲惫’。 是,同柏远好好相处是件疲惫的事。 他自幼就对柏远有偏见。 因为,柏远从来顽劣,任性,不学无术,终日同京中游手好闲的子弟混迹一处,除了闯祸便是闯祸。 柏炎目光微滞,喉间咽了咽。 因为,柏远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 他嫉妒柏远。 他嫉妒柏远有母亲呵护在身边。 但母亲对他只有严苛。 柏炎深吸一口气,仰首敛起了眸间的黯沉,耳边皆是耳房中的水声…… ☆☆☆ 过了许久,柏炎自耳房出来。 床榻上,苏锦已侧身入眠,胳膊应是还疼着,侧躺能舒服一些,遂将床榻外侧留于他。 他轻声上榻,不想扰她。 夏日的鸣蝉声里,她均匀的呼吸声好似一剂静心的药剂。 他亦侧身躺下,伸手揽在她腰间,她身上清淡的海棠香气,不多不少,将将好够驱散他心中的燥意与不安,留他心中一片温和与安宁。 他阖眸,踏实埋首于她的青丝墨发里。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锦上逢春》卷一 作者:西柚 02、《锦上逢春》卷二 作者:西柚 03、《锦上逢春》卷三 作者:西柚 04、《锦上逢春》卷四 作者:西柚 05、《锦上逢春》卷五 作者:西柚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