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世墨玉》 序言 【序言 金吉】 大家好,我是金吉。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这个故事如果单就男女主角相恋起始到结局,时间算是这系列最短的(没有再让他们分开n年,我很仁慈吧)。故事一开始,(怒雪篇)的辛别月仍被冻在墓穴中,(风暴篇)的原海茉也尚在龙骨岛沉眠养伤,(日殡篇)的司徒凝跟她的丈夫则是孩子都不知生几个了,而《芳卿无双》里,明冬青仍在一暝大一寸,她的夫君哥哥每天烦恼着家里的饭桶以后嫁不出去——以上算是背景大概导读。 如果大部分言情小说的男主角人人有外挂可开,那这本书的男主角相比之下就真的只是个普通的老实人(当然也没那么普通啦),开外挂的想当然耳,是我们感到不行、种到不行的女主角xd。其实当初在写(王道)这一系列时曾经想过,单凤楼对战争的冷眼旁观与她的凉薄个性,有部分原因也许是她一直都太强了,没有弱点,不懂恐惧,但我想大家看完故事后,应该会明白其实正好相反;反观辛守辰,他武功虽不弱,但故事里显然没多少发挥的余地(好吧,跟前两本的男主角相比,也不能算强xd),家里是有钱有势,但是架子不懂一个,单凤楼说他不懂像那些有钱人一样摆阔,其实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从小到大「钱」向来不是他需要烦恼的问题,所以咱们二少爷天生也没啥金钱观(本来还想写他为了买礼物被敲竹杠,但却一点也不以为意的桥段xd),如果有看过《凛霜城主》的话,各位也明白狼城的资源本就不如中原,这也让二少爷养成了克制的美德(至于哥哥辛别月则是名副其实的大少爷,不能以常例看待xd)。 但是呢,我想辛守辰最大的外挂,就是他有一颗正直宽容又坚强的心。很多人天性正直,但却不够宽容,所以总显得咄咄逼人,很多人够宽容,却不够坚强,于是难免太悲观,没有原则。更有些人很坚强,但是却从来不懂何谓同理心。看看我们身边和这个社会,是不是如此呢?辛守辰有很多原则,但他从来也不会去斥责身边的人不符合他的原则;他知道司徒烁并非仁君,但是仍然毫不懈怠地尽自己的本分。所以(夜魇篇)一开稿时,卷末与魔灵的交易桥段,其实足足安排了三章(泪),我原本认为辛守辰这个凡人如何靠着他的正直与光明一路斩妖除魔,而在现实中总是无所不能的单凤楼一再的被自己的心魔所击垮——光是这些就够我舄了,但是千金难买早知道,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tat,我每天打开稿子第一件事就是算字数,算到泪涟涟心惊惊,当然也是到最后要写这些桥段时,竟然还莫名其妙卡住了(翻桌),因此,就变成各位看到的……哈哈…… 关于「冠世墨玉」,印象中应该是新的近代花种,但是……(小作者滚地耍赖中……)本人决定无视这个问题xd:至于「青山贯雪」,顾名思义,是青色山脉覆盖着白雪,所以白中透青之意(超给它有意境啊有木有?),虽然我怎么看照片就怎么觉得应该是白中透紫,但是……也不管啦,反正这样正好和「冠世墨玉」很配啊xd!虽然呈很淡很淡,接近白色的淡紫色,但在分类上仍是白牡丹而非粉牡丹,大概颜色上也真的偏白的关系。 故事到了这一本,可能有人会发现,「朔朝」的官名实在有点给它混乱,有明清时期的「水师提督」,有秦汉的「廷尉」、「太尉」,也有隋唐的「安抚使」……基本上,整个朝代的官制是固定的、设计好的,就只是在名称上我取用了各朝中我看得顺眼的官名——之所以取用而不是自己发明,自然是为了不让故事看起来太奇幻,所以有很多名称是沿用固有的——总之不会有重复就是。虽然一开始我中意的一直是汉制,但是各位也知道我家皇帝姓什么,因此就打消了完仝参考汉制的想法。 如果各位问我(烈焰篇)怎么不见了?不用怀疑,就是被改掉啦。(烈焰篇)一开始就决定是单凤楼的故事,因为这本写完后几乎没看到烈焰的痕迹有也跟单凤楼无关xd),于是更改之。总之这个改变对整个系列的篇名设定并没有大冲突。要说真正冲突的,应该是「自在」吧。 先跟各位提醒,这绝不是打算将某人漂白的预告xd。 「自在」这个角色,其实一直到《芳卿无双》以前都还是存在的,皇帝的疯狂是其来有自,但在《倾国王后》结束后,因为担心这个角色一出现,似乎某人就变得情有可原起来,于是有了取消她存在的打算。但是当我写到后来却发现,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子未免也太平面了点,虽然这世上确实有很多疯子和变态冷血杀人魔,但那并不是我想给这个故事定的基调(各位有发现,天种与大地女神的传说,从(风暴篇)就延续至此),我甚至惊觉,若是失去了「自在」这个角色,很多人的设定都会因此失衡(例如辛别月和司徒烁的连结、单凤楼性格里最重要的一块拼图),所以,不得已,在(怒雪篇)我又让她回来啦。 总之,这一套故事,是我给自己的鞭策之旅,有些恶习要狠狠磨掉,有些心态要好好矫正,有些怠惰盥敲慢则需要重重被粉碎……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这来啦,谢谢大家的陪伴,也请继续陪我走到最后。咱们下回见xd。 第一章 静夜。 由远而近的笙歌笑语像湖面上正拍碎月光的船桨一样,也敲碎了宁静,水中月正颤颤如美人头上的金步摇。 这座画舫好似来自天上的月宫,灯光穿透华美的琉璃与丝绸,斑斓摇曳中映照着美人们柳腰款摆、步步生莲的曼妙舞姿,黄莺般的娇嗓与燕子似的呢喃浪荡地应和丝竹之声。 月光杯满溢,谁管珠钗玉佩在笑闹间碎了一地? “听在下一言……这件事,请你们大人别插手。”看准对方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美人也抱够了,高官大员模样的男人总算打开天窗说亮话。 异族模样的年轻人打了个酒嗝。他脸色红润,眸子却有八分清醒,酒量好得吓人,他笑了笑,故意道:“这天朝,除了皇帝的家务事,有什么是我们大人管不着的?”何况这案子,还是皇帝钦点他们去查的。左右辅与左右太尉,某种程度上职责分野很像,左管中央,右管地方,只是司徒烁向来刚愎自用又善猜疑,前朝传承下来的制度到他手上,有很大程度变成让各方派系相互制衡的手段,他家大人上任以来奉旨查过的案,真是踩遍朝野上下,管山又管海,简直成了司徒烁专属的无冕监察官。 年轻人略显自负的话让高官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人外有人,你们大人可不是真的无所不能。” “什么样的高人?说来听听。”泰兰并不认为对方会说实话,不过探探反应也好。 高官支吾半晌,“这人……你们最好别招惹。” 尽说些废话。普天之下,他家大人不想惹毛的,除了皇帝外,就只有“某人”。可是今夜将计就计地入虎穴,正是那“某人”的主意。 世人都知道他家大人从来不理会官场上的应酬,那些想攀关系或走后门的就把脑筋动到身为右辅大人随侍的他身上,可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了,他家大人虽然待人一向温和有礼,不亢不卑,可任何事情一旦与他的原则相悖,就算有一百头牛来拉也拉不动他,那可是比凛霜群山还坚定不移的固执! 因为他家大人个性如此,身为手下自然也不敢行为轻浮,只不过当“某人”认为这场应酬也许能探得重要情报,就会要他为他家大人跑一趟,而“某人”会负责帮忙里里外外打点妥当。若不是多年来看着这位“某人”对他家大人义气相挺,甚至冒死换来了许多人的自由,泰兰也不会这么信任他。 “连大人,别说我不把你的警告当回事儿,实在是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天底下,有谁能当着皇帝的面动得了当朝右辅?何况皇上下了旨,我们大人还能抗旨不成?”不管是左右宰辅或左右太尉,充其量都是司徒烁手上的棋子,有性格如他家大人公正无私者,也有冷酷无情只求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者,今天司徒烁为了厘清真相而让他家大人全权处置这案件,同样也曾经为了不让真相公诸于世,把原本属于他家大人权责范围的案件交给别人──而且理由听起来还真是合情合理、光明正大。 “连某这次找您过来,自然是有万无一失的妙计相送,绝对让你们大人安然脱身,又能向皇上交差。” “什么妙计?” “大人只要答应连某的请求,连某一定诚恳相告。” 听起来就是有鬼! “可惜这事我做不了主,更何况光听你的保证,我怎能知道你的妙计有几分管用?这天子脚下,还真有人能偷天换日不成?” 连大官员脸色又沉了几分,良久,才靠近泰兰,压低了嗓音道:“实不相瞒,咱这背后的人,其实是樊豫樊大人……” 泰兰忍住了把酒喷出来的冲动。 该说“某人”神机妙算,或者其实能猜的还真的没别人? 如果你不上钩,那么对方八成会告诉你,他是樊豫的人…… 但是,泰兰想来想去,确实也只有同样身为宰相的樊豫能威胁得动他家大人。而“某人”对这点不置可否。 连大官员以为泰兰的表情是因为惊吓──知道怕,就好办!于是继续游说道:“皇上虽然信任辛大人,可你我应该很清楚,皇上给辛大人的权,在野管用,在朝对上樊大人,还不见得动得了他半分!何况樊大人是复辟功臣,到时皇上会站在哪一边,可是很难说……” 泰兰忍不住想提醒,司徒家的皇帝,最喜欢对付的不就是功臣吗?先是亲姐长公主被安了莫名其妙的叛国罪赐死,再来是开国有功的明氏一族被满门抄斩,然后是同样身为复辟功臣还平定叛乱的“某人”也被削去了爵位──虽然比起前人,“某人”只是丢官,该偷笑了。想到这里,泰兰其实开始怀疑,这案子会不会是皇帝想藉他家大人之手,除掉樊豫? 虽然到刚才以前泰兰也想不透,这离帝都八千里远的枭城太守命案,和左辅樊豫有什么关联?他何以阻止他家大人办案?难道“某人”要他别太早下定论,是因为可能另有曲折? 不管如何,他眼前的任务,就是搞清楚这只想扯后腿的耗子究竟有多大! 泰兰继续装傻扮胡涂,眼下自然不见得能探到对方的底,但是对方既然想拉拢他,他便将计就计,看看这条长线能钓到哪一条大鱼! 夜更深,秋月饮寒露,都醉得朦胧了,连窗棂都覆上一层薄薄的冷霜。 灌进冷风的窗,被人轻无声息地掩上了,那人像影子般在烛火摇曳的书房里移动,经过长案旁侧,奇异地并蒂盛开着一黑一白牡丹的花盆边,看了眼有些没精神的白牡丹,伸出手指爱怜地轻拂那无瑕的花瓣,皎白透着青紫的牡丹花好似轻轻颤了一下,隐隐有幽微白光流转,转眼便又盛放如骄阳。 “你可别太贪心,让他饿着啊。”她对着始终艳丽又放肆的黑牡丹低语,暗紫色的冠世墨玉竟一阵羞怯地,花心半掩,收敛了那股妖冶,依偎在恢复生气的白牡丹之侧。 案上的人对这一切浑然未觉。 当然,因为他伏在案上睡着了。他从宫里回府之后,一口饭也没吃,就像怕有人跟他抢做那些枯燥的公事一般卖命忙碌着。 从以前就这样啊,他的兄长虽然同样勤于公事,但总不忘在练兵之余沾点风花雪月作为调济,据说前任老城主也不是这么一丝不苟又无趣的人,偏偏他们辛家出了这个异类,只知道泡在公事堆里,一点情趣也不懂。 可是,知风趣又懂情调的话,辛守辰就不是辛守辰了啊。 来人无奈地笑了,捡过搁在屏风上的长披风给他披上,然后将山一样快塌下来压死他的公文移到另一边的桌上,这中间还是没发出半点声响。 不知是梦里有所感应或怎的,辛守辰紧闭的眼缓缓睁开,发觉房里似乎有人,便起身,在看见单凤楼的同时也发现肩上的披风。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没问他何时来,也没问他来做什么,并不恼怒或觉得被冒犯,似乎也习以为常。 单凤楼有些没好气,“子时才过……刚好迎来你生辰。”她轻轻掀开侧厅的帷幔,让他看看桌上早备了丰盛的酒菜。 辛守辰愣了愣,才想起昨天是霜降,那么子夜一过便是他生辰!看着明明想叹气却又给他冷脸的单凤楼,有些窝心地笑了,“我都忘了。” 他不把对方似乎有些薄怒的轻哼与刻意将脸撇向别处的傲慢当回事,同僚那么多年,他知道单凤楼其实是标准的刀子嘴,心却很软。越了解他,过往的那些警戒与不以为然,也渐渐地不复存在。 辛守辰很少笑,那种真心的笑,在单凤楼看来有点傻气,让她气不起来。 他笑起来左颊上有个浅窝,那让分明高头大马,五官刚毅冷峻的他显得有些稚气,甚至连左脸上那道已经变浅的疤,看起来也没那么冷酷,而这男人向来不会官场上那套皮笑肉不笑的虚伪,所以当他露出真心愉悦的笑时,几乎能让性格冷硬之人的心扉融化,无怪乎阁里的姑娘对他的到访总是心花怒放,哪怕她们只能远远地看着也开心呐。 两人入座,辛守辰这才发现自己饿得很,他的位置上已经盛了碗热羹汤。 他一向设想周到。辛守辰点滴都记在心头。 “让兄弟费心了。” 单凤楼摇着折扇,每次他这么说,她就想翻白眼,也不知是为了他的客套,又或者因为他从没怀疑过她的性别? 但是,单凤楼总得提醒自己别乱迁怒,这傻蛋虽然真是很傻,可她扮男装的方式确实也让人无从怀疑起,不能怪他从未识破。 “你也老大不小了,吃顿饭还得有人招呼才肯吃吗?”不念他几句,她心里就不痛快! “本来不饿,后来忙到忘了。”他淡笑的脸竟然显得有点无辜,单凤楼脸颊一热,想撇开眼,却又觉得气没打一处发,这时他像想到什么似地夹了尾肚子肥肥胖胖的柳叶鱼到她碗里,“你也吃。”他记得他喜欢柳叶鱼,喜欢弹牙又肥美的鱼蛋。 “……”一肚子气,就为了这小小的动作烟消云散了。 那不过是条柳叶鱼!她也太好收买了吧?单凤楼忍不住咕哝,但仍拿起了筷子,正要动筷时却又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直到辛守辰看了过来,她才装模作样地夹起鱼放进嘴里。 以前只是觉得好玩,她会装模作样地在月色下品酒,在樱树下茗茶,原来竟是不懂寂寞滋味,一个人玩着只有自己知道的幻术把戏也觉得挺乐,更何况她也只能这么自娱了。 这一桌子菜,她是吃不了,本来就是备给他的。单凤楼不着痕迹地看着他好像根本没胖过的脸颊……他本来不胖,但似乎来到帝都后又更瘦了!双眼也隐隐有着疲惫的颜色。 一个男人在他这年纪,早就成家也有孩子了吧?若他有妻子,这时定能拉住他,让他别忘了顾好身子。听说战争还没开始那年,他家里有积极给他找过亲事,后来他兄长娶了妻,他的存心躲避也如愿以偿,暂时没人逼他,反正大的都娶了,小的暂时不急。 后来战争开始,家里当然也动过这脑筋,可就他自己的说法是,他真的没心思,也不想有家累,有一天要像兄长那样牵肠挂肚…… 当然,那是他自己一相情愿这么想。战争一开始,他因为暂代父兄之职而得以留在狼城,那时多少人家想把闺女推给他?就算只能当小妾,也好过连年争战下可能因为无依无靠而受到凌辱。 他说,其实那时他还真的动摇了,在嫂子的游说下和一个他根本记不得样子的姑娘订了亲。想不到兄长失踪的恶耗传回狼城,他当下立刻赶到帝都…… “后来你都知道了。”那时他这么说道。 是啊。从那时起,她和他,从一开始为了找失踪的辛别月,私底下来往密切,在朝堂上若有针锋相对,单凤楼多半不太认真,毕竟她对仕途没野心,只喜欢看热闹,而司徒烁也不介意她偶尔刻意挑拨派系斗争,看那些狗官互咬曾是她偶然为之的娱乐,偶尔还会适时帮他一把,谁知却被这不懂感恩的小子以为是恋权呢。 因为常年留在帝都,辛守辰请嫂子安排那位跟他有婚约的姑娘嫁人。 后来,辛守辰知道他的兄长原来一直都在帝都,他总算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得罪满坑满谷的人,却总是毫发无伤。可他来不及表达兄弟团聚的激动与欣喜,兄长就为了保护凛霜城不被埋入雪崩之中而遇难了…… 第二章 那之后,坚强地收拾悲伤情绪继续带领凛霜城的嫂嫂,就三天两头派人拿姑娘的画像给他,暗示这些姑娘都是秀外慧中,聪明能干,成为宰相夫人绝对绰绰有余,生一打孩子更是没问题;如果他看中凤城的姑娘,那也极好,夫妻俩正好有个照应,可以让他父母在天之灵放心。 他快被烦死了。可深知嫂嫂辛苦,加上兄长又遇害,嫂嫂更加惦记着长嫂如母的职责,希望他快点成家,弥补他兄长只留下烈扬这独子的遗憾。 “你也老大不小了,难道真不想成亲?”单凤楼看他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闲聊般地道。 辛守辰愣住,脸色有些古怪,“我嫂子请你来当说客?” 单凤楼差点被他的反应逗笑,她以折扇抵唇,努力敛住笑意,“这倒没有。”有能力一肩担下城主职责的女人,虽然个性不强势,但真要“关切”起一件事情来,可以想象她绝对有本事以滴水穿石的耐心让人投降! 虽然单凤楼对这件事的关心绝大多数是因为私心,可是一想到向来跟牛一样固执,没有什么能让他失去淡定的家伙,会被逼得像眼前这样风声鹤唳,她就坏心地忍不住咧开嘴,止不住笑意。但怕辛守辰真的闹别扭摆冷脸给她看,她装模作样地咳两声,端出正经八百的模样道:“以前还能说你挂心兄长,当时紧绷的局势也确实是不变比改变好,那么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单凤楼自嘲地想,她能维持这种看戏心态的日子,恐怕也不久了,等他真的得跟另一个女人定下来的时候…… 为了什么?在单凤楼面前,辛守辰已经不再忌讳去思索这些私人问题,有时只有他们二人,他也坦白得很。 看他竟然陷入深思,单凤楼敢打赌,这小子根本没想过这种问题。 她突然为他的家人感到头痛了。 “不要说我又寻你开心,实在怪不得旁人着急……”他是木头,还是另有“隐情”?单凤楼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以前她当他太过正直,不爱占姑娘家便宜,所以也从不出入那些风月场所──她觉得这样的他好玩得很,总是一有机会就闹着他玩。朔朝对女性的约束其实比起前朝宽容许多,这些年来帝都不少贵族少女向他示好,也一直不断有同僚明着、暗着向他推销自个儿家的闺女,但是…… 如果不是她一直以来把他俩见面小叙的栖云水榭入口设在艳名远播的“吟雪阁”,恐怕人人都会怀疑起辛守辰可能有断袖之癖! 如今,人人都以为当朝右辅大人对吟雪阁的花魁黄鹂姑娘痴心不二呢。 想到这,单凤楼悠哉看戏的态度没了,虽然言不由衷,仍是苦笑道:“如果你真的对鹂儿有意,我可以帮你们想办法。”她的猜测可不是跟着外面人云亦云,辛守辰初到帝都时,黄鹂还是当时的花魁云雀身边的小丫头,云雀是她的心腹,所以每次辛守辰到栖云水榭,她会让云雀替他引路。 云雀也喜欢这任务,因为这代表她可以清闲上一日,为了掩人耳目,人人都当云雀总会亲自伺候右辅大人,这时不见外客也是理所当然,放眼帝都,谁敢同右辅大人抢女人? 而云雀那妮子也越来越大胆,到最后都让她的丫头黄鹂去门口把辛守辰领进栖云水榭,自个儿忙自个儿的事去了。有时单凤楼暂时抽不开身,也是黄鹂那丫头陪着辛守辰说话解闷,吟雪阁的花魁必须精通琴棋书画,黄鹂成为花魁的这一路上,辛守辰也在棋艺和琴艺上指点过不少,有几回单凤楼总算赶回水榭时,还可以见到两人说说笑笑呢,音律那些,她一点也不懂,常常都是噙着笑,在一旁默默听他们聊,心里有任何落寞,也不肯表现在脸上。 要说辛守辰与黄鹂情投意合,她真的一点也不意外啊,而她又有什么立场不高兴?辛守辰一个人来到帝都,没人在他身边照应着,他日若真有一个女人陪在他身边,也应该是个身子硬朗,可以为他生儿育女的正常女子…… 胸口随着窒闷窜上来的,是一股她已经渐渐熟悉的寒意。单凤楼稳住身子,没表现出一丝异样,可这股寒意比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更残忍地提醒她,千万别痴心妄想。 辛守辰却注意到了,“怎么了?”他突然想到,他忙于公事也就罢,怎么她也这么晚还醒着?“生意忙的话,你也早点休息,我们另约时间也行。” 虽然很高兴单凤楼记得他的生辰,而且前来陪他,可是辛守辰同样对他不知爱惜身子感到不快,如果不是心情正好,他还会像老头似地念他两句哩。 单凤楼瞪了他一眼,“别想转移话题。” 辛守辰又开始觉得头疼了。“你别乱点鸳鸯谱。我不是不打算成家,而是……”说到这儿,他竟难得露出犹豫神色,单凤楼都好奇了。 “而是什么?” 辛守辰仿佛很认真地思考着,虽然对父母的鹣鲽情深已无印象,但父亲临终前回光返照地,不复苍老病弱的模样,看着无人处,喃喃自语着,却震撼了从不能理解男女情感的他;而当兄长与嫂嫂牵着手,以无须言语的默契共同面对敌人,当时他看着他俩的背影,甚至久久回不了神。 他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对男欢女爱更不曾向往,他的故乡给他最坚毅严苛的训练,令他排斥那些堕落不负责任的行为。可父亲和兄长的离去,竟不约而同都让他看见,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还有比责任更坚定更无悔的羁绊。 他还是不相信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所说的,让人飞蛾扑火的爱情。那在他看来既可笑又浮夸,但他想是有那种真切而动人的情感,以他实在贫乏至极的交往经验和想象力思考起来,大概就像他和单凤楼这样,惬意地作伴吧? “或许是我贪心了,我希望未来的妻子,至少能够如我与你这般,自在地作伴。”这是他左思右想下,最贴切的形容了。 他觉得像他俩这样,就很好。 “……”单凤楼突然庆幸,她是以幻术的方式坐在他面前。 但她睡在床上的身体一定脸红了。她差点连扇柄也握不住。 这傻小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看着他一点也不显尴尬,而且目光一如以往,澄净又正直的模样,突然也不知自己是欣喜多一些,或恼怒多一些。 她最好别高兴,因为依她对这家伙的了解,他只是直线条地认为跟妻子相处,若能像和朋友一般是再好不过。 他知不知道他这种个性,就是让她每次都喜欢逗他、整他的原因? “是吗?我记得有人一开始,防我像防贼似的。”既然他坦荡荡,那她也不好扭捏迂回,于是故意一脸取笑和不正经。 辛守辰倒有些赧然了,“那是因为你以前……”少年时的他早就觉得,单凤楼特别爱寻他开心,当年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他?“时间证明,你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他真心地道。 这句话在她听来,只有一个感想──闷! “所以,要想跟你写意地作伴,也要时间培养感情,你一天到晚泡在公事堆里,是能跟谁培养感情?鹂儿看来是最好人选,希望你不是嫌弃她的出身。”三十岁的男人还没成亲,先不管别人说什么闲话,她不想他没人照顾。 辛守辰若不是习惯单凤楼爱挖苦人的个性,真会感觉被看轻而恼怒,“如果我是那种人,你何必花心思与我交陪。” 单凤楼知道他不高兴,悻悻然地道歉了,这男人修养极好,发脾气前会先讲大道理,而她最怕的就是大道理,唉…… “我把黄鹂姑娘当成妹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的幻想,我也希望你能帮她找个单纯的好人家。” 那个好人家就是你啊!放眼帝都,谁比你这傻子更单纯更正直?单凤楼这回没故意说些违心论了,其实她真的松了口气,可又不免一再逼自己要为他着想,“你还真难伺候,能和你作伴聊天的女人,不就是鹂儿吗?”再挑下去,他就要当和尚啦! 辛守辰想了想,不禁失笑道:“我觉得,和黄鹂姑娘作伴时,跟你又不太一样,还是有些不那么怡然自在,所以不能相提并论。” “……”她不想笑,但她想,她的“身体”可能不小心笑了。单凤楼举起折扇半遮脸,心思一转又觉得不太对劲,“你该不会真的喜欢男人吧?”完了,那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难不成帮他找个男人作伴?那她绝对不会甘心的啊! 辛守辰总算察觉自己的话听来像某种暗示,连忙道:“我对你绝无任何邪恶思想,也不想跟一个男人……呃……”他不知怎么说下去了,单凤楼看着他为难又头疼的模样,便打消逗弄他的念头了。 相识多年,在帝都,跟他最熟的就是她了,若辛守辰真的好男色,她怎会不知?就是有时候他对自己的依赖,让她心里感到有点甜,却也有点担忧啊! “行了,可惜我是男的,帮不了你。”她故意吊儿郎当地轻哼道。 辛守辰只是笑了笑,他很早就不再让自己遗憾单凤楼不是女儿身的事实,“能当一辈子朋友,也很好。”他举起酒杯,这些年来偶尔也学会单凤楼的潇洒,“敬你。” 单凤楼看着他一仰而尽,心里叹着,却也有些莞尔,她在他之后也给自己斟满酒,碰了碰他的酒杯,才喝干。 罢了。能够得到他真心的信任,亲口告诉她,他珍惜和她相伴的时光,已经没什么好遗憾了,身子破败如她,得到这样的结果,已是多么欣慰。 “敬……愿你早日寻得愿意真心相守的另一半。”明明只是幻术──至少她给自己斟的酒只是做做样子,可却还是感觉到喉咙有些热辣辣的发紧呢。 辛守辰看着单凤楼半晌,才道:“何必在我成不成家的事情上打转?你怎么又不替自己拿主意?”还有脸说他呢,他也没见他跟哪个姑娘要好,从前以为云雀是他的心上人,因为单凤楼虽然身为老板,对阁里的姑娘却疼爱得很。 最初,吟雪阁的成立,是为司徒烁收集情报,在司徒烁夺回神器后也一直是皇帝的秘密眼线,吟雪阁的姑娘是可以凭自己的喜恶决定要不要接客的,男人进了天下第一咒术师开的青楼,还需要姑娘伺候才能销魂蚀骨吗?自然,天下没人知道这真相,辛守辰知道阁里不少姑娘是咒术高手,但她们主要的工作,其实是让男人更加乐意往吟雪阁里跑,让她们能使出浑身解数推销单凤楼的黑心药铺卖的补品! 天下间,什么最好卖?什么最能让那些有钱的阔大爷掏钱?当然是温柔乡和壮阳补品了!而试想,一般男人去了青楼,回到家总会冷落家里的娇妻,可每个进吟雪阁逍遥的男人,回到家却更加生龙活虎啊!毕竟在吟雪阁里的翻云覆雨全是假象,男人们将精力保留回家,还以为自己吃了单凤楼卖的补品真的有神效,于是就连那些夫人们都认为男人们与其到别家青楼被榨得一干二净,让她们天天独守空闺,不如多到吟雪阁消费,吟雪阁不成为天下第一青楼,还挺难的。 这简直是赚黑心钱!做无良生意!可当单凤楼一脸讽笑地问他,难道赚姑娘们的皮肉钱,才算是良心生意吗?他又无语了,想想他说得也没错,于是多年来就这么替单凤楼保密。 第三章 后来云雀开开心心嫁人去了,也不见单凤楼伤心。他想是他误会了吧,只是单凤楼可没有家人替他着急。 想想,这些年来单凤楼虽然不再管政事,却也忙着做生意,是该有个女人在他身边为他打点了。可想到这儿,不知为何,辛守辰又觉得若有所失…… “不说这个了。”单凤楼倒是很懂得在“对的时刻”转移话题,否则这些年又如何在辛守辰面前隐瞒她只是个幻影的事实?“别说我扫兴,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想你也有心理准备我会开口向你问──圣上命你查枭城太守命案,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拒绝,但是我认为要查案子,可不见得要领了旨才能查。”多费唇舌说服他找借口推辞,那无异是对牛弹琴,辛守辰要是个会怕事、怕惹麻烦而违背自己原则的人,司徒烁也不会这么爱把大大小小的麻烦推给他,她也不会被他这种牛脾气给吸引了…… 看来她也挺爱自讨苦吃的。 “做任何事,也要师出有名。” 单凤楼想翻白眼,“你答应过我什么,你忘了?”她很想狠狠敲一敲他的脑袋,看看是不是装了石头! 泰兰的回报证明她的猜测无误。如果只是一般的命案,那么他领了旨大大方方去查也无妨,但现在摆明了有人不想他查这个案子,她只得在他固执如牛的原则与他的人身安危间想出折衷办法了。 当然最好的办法是她亲自跟着他,确保他连头发都不会少一根。只可惜现在的她可是泥菩萨过江了…… 辛守辰对于单凤楼提起两人的约定,有些诧异。 他答应过他,在危及自身安全时,无论如何都不能逞强。 “难道有人不希望这件案子被彻查?”枭城太守之案原来已经尘埃落定,皇上要他再查一次,他只当是司徒烁对这案子极为重视。但是如果有人不愿意他翻案再查,那么显而易见,有人渎职,妄想让真相石沉大海。“那么这案子我非查不可。” “……”她觉得头有点痛,“我没有不让你查,现在你哥哥不在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横冲直撞?”她知道这话说得有点重,但暗地里替他挡了那么多次麻烦,她有资格念他两句吧? 她没有阻止他,只是念两句……她这辈子还没这么委屈退让过耶! 单凤楼这些话,让辛守辰的坚持有些动摇了。辛别月再次遇难,对辛守辰的打击比当年他失踪那时更大,一年来他不要命地埋首公事,很大原因是因为他只要一想起他明明有机会阻止兄长,也许那时他该跟着兄嫂前往家族墓穴,又或者……他承认他也想不到万全的法子,可他偶尔也会想,兄长有妻儿,而他无牵无挂,如果是由他来启动寒冰阵,那么烈扬就能够有父亲了,嫂嫂也不用那么辛苦。 他也想明白了,这么多年他在官场上,半点规矩也不懂,总是毫不退让地把朝堂上所有人全得罪光,却没人动得了他,全是因为兄长的守护啊! 单凤楼见他垂下眼睑,原本暗气自己干嘛跟这大木头讨价还价,以她的个性不该这么退让的,可见他神色沉郁,落落寡欢的模样,她竟然胸口窒闷,心里不舍了起来。 “好吧……”她委屈点,这次再为他奔走一回…… “我会去见圣上。” “嗯?”他想开了?单凤楼诧异极了。 辛守辰因为好友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有些失笑,“我去见圣上,请他让我暗地里调查。” 所以他还是要查。单凤楼心想,也好,反正他退了一步。 她还是忍不住安慰道:“华丹阳的轮回阵是不可能出差错的,你哥哥已经看到了结果,就算你当时真的在场,也会因为别的原因而帮不了手,别想太多了。”虽然偷看别人的记忆有点卑鄙,但为了解辛别月身上的蛊,她还是不小心看到了。 辛守辰看着单凤楼,记起当年第一次因为他是男儿身而落寞,正是因为他总是心细无比的体贴,让他窝心,也让他感动,哪怕只是小小的举动,或一个小小的理解与安慰。 他是认识他很久才明白的。 他只能想,也幸好单凤楼是男的,如此性格的女子怎能见容于世俗?必定会受到许多压抑与约束吧。因为这么想着,这些年来也就释怀许多,他真心为好友能活得一世潇洒感到高兴,更欣慰两人能当永远的知己。 “你真的相信,命运无法改变?”他从来不信那一套。 “前方的路,是来时决定的,一个人的命运,也是肇因于他的性格与思想。阵术与咒术最大的不同,在于阵术无法凭空捏造,阵术的精髓在『借』、『转』与『换』,换山为海,转西方至东方,借未来到现在,借和转换之事物虽不能改变本质,但高明的阵术师能借用阴阳五行之气创造独一无二的结界,改变气场或让你看到被转换过的『形』,让身陷阵中之人的心智与抉择受影响。轮回阵算出未来局势,每个人的心魔则让他看见自己在那时势下遭遇了什么,甚至在来日也无形中被驱策着,自是再精准不过。” 而轮回阵中所见,都是未来最痛苦的一刹那,在阵中反复地重演,不知其场景,不知道为何演变至此,只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反复煎熬,于是就算日后真的来到难关之前,未必能立刻意会那就是阵中所见;又或者当你知道了,已经太迟,陷入左右为难的局面──尤其是陷阱明明就在眼前,但不跳进去,面临的会是更大的痛苦。 “无形中被驱策着?所以还是有改变的可能,不是吗?”他还是相信人定胜天。 单凤楼笑了笑,没有嘲讽,而是深深明白他太过光明磊落的性格,有时也会是一种盲点。 “相信命运操之在己,与相信命中注定,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的,每一个信念招来的都是那个信念的『果』,有时甚至端看你怎么解读。而前者低估了自己的弱点,后者低估了自己的意志。” “……”他承认他有时会有点刚愎自用。 “事情的对或错,往往很容易分辨,但问题是人太复杂了,在对的道路上斩妖除魔一路前行,是每个人所愿,可当这些妖魔其实是自己的心结与阴影时,你可能再也看不到自己,也不确定坚持下去究竟是对是错……相信我,那才是世间最可怕的敌人。” 两人几乎不觉时光流逝,话别时,都过丑时了。 比起朴实的安京侯府,单凤楼坐落于城郊的梧桐居委实豪华阔绰得令人咋舌,不说玉宇琼楼,单单是花园里那片莲花池,池上有座白玉小楼,还能容纳一艘私人画舫在波光潋澄中自在悠游,随风飘扬的帷幔是皇室御用的金色冰蚕丝,园内奇花异草尽是来自外域,寻常人难得一见,连大门上的椒图都衔着翠玉环——摆明告诉宵小,进来遛达一趟,就算捡颗石头都能让你躺着吃半年。 可邪门的是,先别论是否真有人能闯进重重警戒,就算闯进去了,第二天官府大门口总会出现个露着屁股的汉子痴痴傻笑,说要投案…… 床上瘦弱的人一阵咳嗽,四柱大床边的四名女侍立刻有了动作,捧来早就备在别厅的热水和汤药。作妇人打扮、模样最艳丽的那名女子懂得医术,所以单凤楼才特意带在身边,当她一醒过来,那女侍立刻上前把脉检视她的状况。 单凤楼从来不曾后悔让自己变成这划模样,可辛守辰却让她感叹了。 咒术,是传说中大地女神的使者传给人类的五项绝技当中,除了妖蛊之外最危险的一支。 相传远古时候,人类能与天地万物交谈,甚至与神灵、与万物之灵订定契约,那种能力称为“真言”。 与真言同时存在的是“真名”。天空之下,大地之上的所有事物,都有一个“真名”,而当一个人懂得运用那些古老的真言,认得所有的“真名”,甚至就能够与神灵对话,订定契约,支配更强大的力量;据说越古老的物种与神灵,懂得越深奥的真言。真言与其说是一种古老的技巧,毋宁说是一种天地万物的本能,因为使用真言者,不能够说谎。 随着时间过去,人类渐渐不再使用真言,他们发明了自己的语言,因为于此同时,他们学会了说谎,所以天神收回了人类使用真言的能力。当女神的使者将这能力重新带回人间,人们于是称之为“咒”。 虽然单凤楼被称为天下第一咒术师,但她却相信,教她使用咒术的人,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当然,单凤楼如何跟这位已经死去百年,早就被人遗忘的神秘咒术师学习咒术,一直是师门的秘密。世人都以为单凤楼和单鹰帆的师尊精通咒、阵、医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实是,百年前,她真正的师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能继承这古老的力量,继承他庞大又艰深知识的人远在百年后,因此他将灌注他知识能量的神秘法器交给了当时仍然年轻的师弟——也就是日后自在的义父与单鹰帆的师尊,并且开欧了时光之门…… 跟万物交谈?呵,那只是肤浅的小杂技,乡野间为人驱邪治病的巫现也会的简单把戏。她的师父说,最强大的咒术师,知道开启生境与死境的咒语,能够自由来去梦境与实境之间,甚至是参透最禁忌的时空之门秘密——你要记住,我所使用的方法,只是把我的知识保留到百年后传给你,但是除此之外,万万不可开启这道门,它的力量会把你撕毁。 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及时赶回自在身边,让她被残暴的炎武难民活活烧死,她站在焦黑恶臭的残骸前,失去了理智,不顾师父当年的警告,开敌了倒转时空的追日咒。 她没有被撕毁,因为在时空之门前有人拉住了她,但差一点就要踏进时空之门的她身体却已经受到极大的损伤,就连医术最高明的大夫也说她活不过三十岁。 但是师父教授她咒术的方法给了她灵感,她决定赌赌看。大夫说她的身体活不过三十,那么她就想办法让身体沉睡,停止成长,让意识以幻影的形式游走四方,继续帮助司徒烁复国。 那是场豪赌,她对自己施展恒梦咒——无论沉睡多久,身体只会记得睡了一夜。再藉由单鹰帆的师父当年从龙骨岛深处找到的千年冰岩,凿成寒冰床,利用寒冰床让她在沉睡中的身体完全不被外界侵扰,就如同永冻在冰层里冬眠一般,以防沉睡之时仍不免感染各种杂症。她就这么将身体藏在龙骨岛的寒冰床上,一睡就是十多年,十多年来世人所见的她,只不过是她的咒术假造出来的“假象”。 然而身体沉睡的这十多年来,她虽然模样维持着当年的样貌,久卧寒冰床的后遗症却是寒毒深入骨髓。 其实辛守辰说的也没错,命运操之在己。 她命中有所谓三大劫,其实可以避开。但避开又如何?她绝不可能明知道追日咒“也许”有一线希望,却不去试;更不可能装聋作哑,任承受龙火灼烧的原海茉受苦——寒冰床是两年前受伤的原海茉唯一一线生机,唯有寒冰床才能缓解龙火灼烧之痛,帮助她专心复原——于是为了救回师弟的爱侣,她不得不结束在寒冰床上的长眠,将寒冰床让给命悬一线的原海茉。 第四章 然而身体已沉睡多年的她,要安全解除恒梦咒并离开寒冰床,是需要天时与人和的配合,至少得在盛暑,气场至阳,并且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帮助,让她的身体慢慢适应苏醒后的不适。但当年被龙火吞噬的原海茉可等不到那时候,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反正她都活不久了,又何必说出来让一心想救爱妻的师弟自责?命运当真操之在己吗?呵呵,她真心希望,辛守辰能永远这么相信,那代表他坚定的意志能让他度过一生的难关,不会遇到两难的抉择,而且永远不会有遗憾。 离开寒冰床并解除恒梦咒后,她的身体继续缓慢地成长。因为儿时饱受欺凌,直到遇见自在后,才被像人一样地养大,所以她的模样一直比同年的孩子小,现在的模样虽然像个少女,可肤色像死一般苍白,如果不是吟雪阁内的姐妹们在她迎回“身体”后悉心照料,再加上聘请了名医调养,黑发与肌肤渐渐回复一点光泽,否则原来的模样简直像死尸。 她体内的寒气,是再多的汤药与温暖也驱赶不了的。 “要不要吃点东西?你整个晚上都没吃饭呢。”开口的人是全帝都都以为已嫁作豪门妇的吟雪阁上一位花魁,云雀。 不说艺妓的生涯跟女人的青春同样短暂,她原本就只想专心研习医术。她的父亲是华丹阳的首席御医,司徒烁复国,连跟政治最无牵扯的太医院也被肃整了,她沦为官妓,是单凤楼把她挑来培养为花魁,说是要替她赚钱。 她向来告诉姐妹们,收留她们,只是想利用她们赚钱。 要她说句贴心的话,大概就像要她的命吧。利用她们赚钱?试问哪家的鸭娘这么慷慨好说话?一有世家子弟仗势欺负阁里的姑娘,她马上想法子讨回公道——顺道狠狠捞一顿油水是一定要的。姐妹们正事不做,开开心心会情郎或贪玩,她也只是警告要扣钱,但每个月发下来的薪饷却不见少过。 是有不知好歹的丫头这么吃定了她,可阁里几个年纪较大的姐妹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大家沦落风尘都是逼不得已,在吟雪阁虽然不要你卖皮肉钱,可大家也是要吃饭的,怎么把男人安抚得服服贴贴的媚术,怎么让自己越来越有魅力,怎么舌粲莲花讨客人开心,都是刚进吟雪阁就得开始日夜不停学习的。有咒术天分的学咒术,没咒术天分的也要学医术,有些姐妹甚至还和客人偷学做生意的本事,也有老练一点的姐妹直接教大伙儿房中术,大家共同把吟雪阁经营好,才能保住每个人的生路。 单凤楼在云雀的搀扶下,看着一桌子的菜,都是刚送上来的,可见连厨房里也没休息。 “你们都下去休息吧,我没事。” “我看着你吃完才走。” “你明天不是要帮我上鹤城取药吗?”见云雀无语,她又道:“去睡吧,睡饱了才好上路,我难不成还会亏待自己?” 明天一早就得出发,虽然累了点,她倒不至于那么娇弱,但是心知单凤楼其实是爱面子不想在人前示弱,只好道:“你要吃完啊,我明旱问厨房你吃完没,没吃完你就惨了。” 云雀撂下警告,留了两个丫头在门外守着,才离开。 单凤楼有些无语。这妮子真是越来越大胆了,竟敢警告她。 人都走了,她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桌前,看着一桌子满满的、丰盛的菜色,却没了胃口。 想起方才在辛守辰书房里的点点滴滴,又忍不住嘴角噙笑,回过神来望着只有她一个人的餐桌,心里顿时有些落寞。 她真希望有一天,能够和他真正吃一顿饭,喝一杯茶,而他盈满真诚微笑的眼里,看见的是真正的她。 单凤楼转头看向一旁的大铜镜里,自己那副虚弱苍白的模样,忍不住嘲讽地笑了。 真正的她只是个身子破败的药罐子,何苦痴心妄想? 想起云雀的警告,她总算举起筷子——最近天气转凉,她的手又开始容易颤抖了,她知道云雀原本想留下来喂她,可正是因为这样,她越发高傲地不肯被当成残废一样的服侍。 “阁主,让奴婢帮你夹菜可好?”守在门外的丫头都记得云雀的吩咐。 “不用了。”单凤楼有些恼怒地拒绝。 其实这一桌子菜,厨子都细心处理过,她几乎只要一口一个夹进嘴里就行了,这让她更气自己的没用。 她已经习惯自己无所不能,怎能容忍突然被打回原形,成了废物? 这样的她还妄想和谁同桌吃顿饭?把食物放进嘴里那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别笑死人了…… 对自己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的自嘲,也许是她激发自己努力让身子复原的方式之一吧。 好半天,她总算把一块切成小口的柳叶鱼肚夹进碗里。 她想起辛守辰把鱼夹给她,脸上愤怒的表情变得柔和,甚至不自觉地,嘴角扬起笑。 她低头吃了一口鱼。跟着她的厨子果然技巧高明,食材处理得极为完美,可那些美味的食物,喂饱了她的肚子,却喂不饱她的寂寞啊。 自从把寒冰床让出来,云雀就警告她最好别再施展凝神咒到处跑,因为她必须让自己重新适应肉身。而该休息的时间也不能浪费,驱动咒术需要耗费元气和精神,每浪费一分精神在咒术上,就等于少了一分让身体康复的元气。 当然,她尽量做到了,除了和辛守辰见面外。某方面来讲,司徒烁革去了她的官职,也让她不用往龙城跑,得以成天待在家里养身体。反正她敛财多年有成,躺着吃也不成问题,更不用说吟雪阁的生意依然蒸蒸日上,还有姐妹说干脆开分店呢…… 她不认为司徒烁可能念旧情,如此“贴心”地借故让她休养,至少经历过自在之死,以及华丹阳的轮回阵后,他的性格越来越扭曲冷血,没杀她恐怕只是因为怕她下咒,让他更疲于应付吧? 当然,她合理怀疑,司徒烁饶她一命的原因,是为了辛守辰。 今天也是例外中的例外。虽然没和辛守辰有约,她仍是以幻术的模样独自来到皇陵所在的郊外。 她还带了茶具和茶叶。 没有人知道,在凤城郊外的那座皇陵里,司徒烁建了座小小的花园,外围有重兵驻守,任何人不得进入。花园种满了他死去的妻子最爱的白茉莉,芳香缭绕,白蝶纷飞,多年来即便帝都陷入人人自危的紧绷局势之中,这座花园却始终像被一股祥和静谧的结界所包围,不曾经历任何狂风暴雨,阳光永远是圣洁的白金色,温暖宜人,偶尔迎来一波小雨,雨丝绵密温柔,虹霓欣然露脸。 白色石子堆起了一座房舍的模样,屋后一片片晒药的竹架,屋前还有一口小小的水井,原本绑着秋千的古树,司徒烁也让人移来了一株,还有环绕在外围爬满朝颜的篱笆,那是单凤楼记忆里,她唯一的家。 自在给她和司徒烁的……家。 但她总是无视那座一点人气也无,不过是仿照某人记忆里堆砌而成的石头,直接来到花园中央的小坟冢。 他们真正的家,早就让战争夷为平地了。某人这么做,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但至少她很讶异他亲手把自在的尸骨捡回来,在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盖这座花园。 自在说,她不想当皇后,不愿住在大庙里。他依了。 坟冢边,白发的男人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在单凤楼出现时,他并没有说什么。 这么多年来,只要在这座花园里,司徒烁不会穿龙祂,也不自称“朕”。 单凤楼静静地在石桌上摆好茶具,沏起了茶。她的一手好茶艺是自在教的,而自在也总是得意的说,她的徒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自在最喜欢她泡的茉莉茶,每年自在的生辰和忌日,单凤楼都会来沏上一壶。 革去了她的官之后,司徒烁没禁止她到这里来,算是还有一点良心吧?单凤楼想了想,仍是摆上三个杯子。 就像以前一样,她黏着自在,硬要挤在自在和司徒烁之间,好像生怕这个被自在救回来的男人会抢定她唯一的亲人。自在在她心里,同时是母亲与姐妹,圆满了她从出生就失去的亲情与温暖,而司徒烁,顶多就是继父或义兄之类的吧——因为始终就不到像亲人那般亲热。 他们“一家人”常常坐在一起喝茶闲聊吃点心,看着远方阿古拉山的美丽景色,偶尔自在的义父——她和单鹰帆的师父,会带着单鹰帆,结束他们的冒险和修行,来拜访顺道小住几日,那时小小的房子就会很热闹,单鹰帆和失忆的司徒烁一拍即合,简直是难兄难弟,但这两个二百五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当这两个家伙偷懒或想恶作剧时,她就用咒术整得他们哀哀叫,吵吵闹闹的,屋顶都要给掀开了。 那是一段美好得让人心碎,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家园破碎,可以再重建。一个人彻头彻尾变成另一个模样,过去的纯良还找得回来吗? 两人都没有先开口,司徒烁默默喝了一口熟悉的茉莉茶。 “宫里的茉莉和茶叶都是最上等的,但味道总是差了一些。”司徒烁似乎在那一刹那,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单凤楼宛如再次见到那个不曾下令血洗天下,也没有复仇野心,总是记得在日落前回家,免得等着他的妻子担心的平凡男人。 但也只是一刹那。他转身,将自在那杯茶倒在她坟前。 她跟他实在没什么好说,但单凤楼惦记着辛守辰被派去查枭城太守命案一事,便道:“守辰有找过你,希望你在朝堂上答应让他在家休养,好方便他私下前往枭城查案吗?” 司徒烁把空杯子放回桌上,神情似笑非笑,“你倒是挺关心他的。” “……”他凭什么用那种戏谵的眼神取笑她?单凤楼承认自己有点恼羞成怒,不过她真想回击他,不要再恩将仇报了,辛家两兄弟没欠他,却都把命抵给了他,够了! 但她也怕她吼出这些真心话,眼前的男人可能会更加蛮不讲理。 想不到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会有必须忍气吞声,迂回地求人的时候。 “我会答应他的请求,不过你不觉得,真正该求我的人,是你吗?” “……”单凤楼看着背向自在坟冢的司徒烁脸上,那副邪气又冷酷的笑容,她没有随他起舞,反而道:“这模样可别让自在看见了,好丑。” 他狠狠地瞪着她。 “我有什么好求的?反正再活也没多少时日。”她才不上他的当。 “是吗?你不想嫁人吗?不想领略男欢女爱的滋味吗?” 单凤楼不敢置信地瞪若他,仿佛眼前的司徒烁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恶心又下流的猥琐流氓,但他却只是像以前和她斗嘴时那样,恶劣又无所谓地道:“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我不跟你计较你的顶撞,而且我还能把辛守辰赏给你。” 单凤楼愣住了。 “你不心动吗?”司徒烁仿佛恶魔一般的耳语着,却又露出慈爱的表情,“记得,自在曾为你缝过嫁裳吧?那时你还佯怒地告诉她,你才不要嫁人,指责她一定是想把你赶出去……” “你偷听我们说话?卑鄙!”单凤楼脸色没变,神情却是恼怒的。 “你喊那么大声,谁没听到?”他哼笑,“记得吗?她舍不得你穿旧的嫁衣,想做新的给你,等你长大了,有了心上人,她说要牵着你的手,亲手把你交给一个能让你动心,也让她放心的男人……”说到这儿,始终有些戏谵的司徒烁,眼神也温柔而感伤了。 第五章 单凤楼知道,她的眼眶一定热了,喉咙紧得发疼,尽管作为幻术站在司徒烁眼前的她,不肯露出任何破绽。 “我,算是替她完成这个心愿。”自回忆中抽回心神的司徒烁,眼神和表情总是深沉得让人难以看透,单凤楼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一回。 跟下场堪怜的单鹰帆或辛别月相比,她不只比他们幸运,而且她和司徒烁相处的时间也更长。她该不该因此相信,司徒烁心里真的还有一点点念旧和惜情? “我不想害他。反正我也活不久,何必拘泥于有没有成过亲?”而且司徒烁到底把辛家兄弟当什么了?先是睁只眼闭只眼地让黑若泽把辛别月变成她的臀奴,现在又把辛守辰赏给她。她可不想象黑若泽那可悲又可憎的女人一样! “你在他身边,才能更周密的保护他,就算是私下查案,过程也是危机重重吧。” “如果你不要老是把他扯进危险和阴谋之中,他根本不会有事。”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关于这点,我不得不感叹,满朝文武,恐怕只有他能真正做到。” 单凤楼不知道该替辛守辰高兴,或是替他捏把冷汗。她很高兴司徒烁跟她一样明白那傻子的优点,但是那也正是她担心的。 “战争结束了,百废待兴,这个国家正需要有能力又公正无私的人为百姓出力,不是吗?你怎么能说我将他扯进危机之中呢?” “……”她为什么有被他将了一军的感觉? “我可以把他给你,小黛。”他唤着那个只育家人才会这么喊她的小名。 把辛守辰给她?呵!还真是诱人的奖赏,哪怕那显得多么可悲……饶是以幻影现身的单凤楼,也不得不扶住额头,不让司徒烁看清她动摇的眼神。 “只要你保证让他永远为我所用……” 他的条件交换,马上让单凤楼清醒过来。他以为她会只顾自己,而把辛守辰推向地狱吗?太可笑了! “皇上难道忘了?草民活不过三十,如果当年草民的方法不管用,那么这一两年也差不多该去见阎王了。就算有用,顶多再活个十来年,又怎么能替您保证所谓的『永远』呢?” 在这座花园里,司徒烁允许她不以敬称喊他,但是那又如何?他始终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指责她的顶撞,还要把为他卖命的男人像奴仆一样打赏给她,她那句“皇上”已经表明了她的拒绝。 小黛已经不在了,没有家人的小黛,跟逝去的时光一起消失了。他别以为他当年骗了亲妹妹背叛自己丈夫、背叛炎武的那些恶心招数,那些虚假的亲情攻势和似乎没有破绽的借口,在她身上也会管用! “小黛,”司徒烁没有生气,反而摇头叹道:“你是将死之人又如何?重要的是在你剩下的生命中能做什么。辛守辰可不是我不把任务交给他,他就会让自己得过且过的人,你也明白吧?他需要你在他背后守护他,不管多少年。我答应你,只要你在这几年协助他替我做事,我定保他这辈子平平安安,朝野上下谁也动他不得。” 天子开了金口,至少无论如何,他是不至于掉脑袋的吧? 终究她也活不久,等她过世了,辛守辰还是能得到婚姻的自由,也换到一世平安的保障,对如今的单凤楼来说,这世上,有什么奖赏比这更诱人? 她猜的没错,司徒烁没杀她,一部分是因为辛守辰背后不能孤立无援,而他的奖赏,为的是不让辛守辰步入兄长后尘,让他再失去一员大将。 单凤楼就这样沉默而怔忡着,许久许久,连司徒烁离开了也没察觉…… 霜降才过,枫叶未红透,但城郊已是一片耀眼的金黄。 难得天晴,想出门走走,也被云雀挡着,说是外头风大,除非她肯带上“足够”伺候她的人手,才让她出门。 所谓“足够”伺候她的人,最起码要有四名抬轿的,外加一名大夫,一名在轿子里随时照看她的女侍,再加上至少两名能够打杂兼保镖的护院,虽然凭她的咒法,根本不怕过上宵小,可是云雀很坚持,说施咒对付宵小简直浪费元气。这般加起来至少七、八个人……光想她就头疼,跟待在家里有什么不同? 她只好故技重施,为了不让云雀发现,没敢带上式神,又“出窍”去了。 这几日精神较好,跑出去晃晃应该不至于碍事吧? 城郊西北,越过一个小山头,在梨江河畔不远处的枫林外,是她的“老地方”。这里没有驿道,除非是猎户,否则往来商旅不太会路经此处,入秋过后此地景色绝美,因为梨江过了泛滥的时节,一江秋水如镜,倒映着湛蓝苍穹,也倒映着枫红与杏黄。 偶尔一株姿态仍旧苍劲的枯树,嶙岣地突出水面,引来自鹭暂栖。 单凤楼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多此一举地带了茶具,有些失笑。本来她想亲自来,那么带上茶具也是理所当然,至于以前,她和辛守辰偶尔偕行出游,她会为他沏壶茶。狼城也有喝茶的习惯,但作用与煮法不同,茶种也不一样,他本身不太讲究,以前就嗜喝浓茶好提神,想不到后来倒是被她养刁了。 是司徒烁的提议让她心神不宁,又或者她越来越多愁善感了?最近不管做什么总会想到那一一愣子。想想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而那家伙迟早要成家,也许因为这样,她越来越常觉得若有所失吧。 既然茶具都带来了,白白带回去感觉像个笨蛋,就当养茶壶吧。这块老地方有她当初让式神从河道上和山上运来的,大小和形状正好可作为桌椅的石块和半截树干,她念了一串清风咒,一道风扫过来,桌面和椅面就干净了,她摆上茶具。 没带着式神,连取水都不方便。她只好折了片枫叶,以两指夹住,抵在唇间,低吟咒语,再弹开叶片时,一个少女模样的丫头凭空翻个跟斗出现了。 那是木灵的一部分,她借来帮忙取水,和式神不同的是只能“借”用极短暂的时间,大概刚好够她煮完茶吧。有时候如果木灵有要求,她帮忙完成,木灵会给予不错的回报。 木灵比地灵聪明多了,不用提醒就知道这附近哪里的泉水最甘美。 以幻影的形式游走人间,已经十多年了,虽然那种方式让她摆脱时空限制,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她的肉体也仿佛成功钻过岁月的之间,可她付出的代价却是——她几乎遗忘了真正沐浴在阳光和小雨中是什么感受,清风拂面而过又是什么滋味;她饮美酒,品佳肴,都是做做样子,“凝神咒”制造了这个世人眼里的“她”,她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但那比较像是“知道”自己感应到了什么,而非真正的“感受”。 更不用说坐在山林野地里品茗,多么风趣雅致的一件事,在她做起来却显得有点可笑。 以莳她觉得无所谓,失去唯一的亲人,活着也如同行尸走肉。 可如今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阳光穿透树梢,看着河面倒映苍穹,看着漫野金黄,而坐在这美景当中的她,却连过客也不是。 茶叶慢慢舒展开来,她将第一泡茶倒在新壶里,木灵显得有点开心,茉莉和清茶的香气似乎取悦了它,但滚烫的水对树木本身不好,于是她倒了杯茶,摆在靠近枫树林方向的桌上。 一片枫叶果然翩翩地落了下来,精致可爱的朱标色躺在盛了通透碧玉的白瓷杯前,那让单凤楼怔忡着,莫名的感伤又袭上心头。 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野地泡茶,阳光与风对她而言只是树林间阴影的飘移,茶的香气,茶的甘甜,似乎都只是记忆里的一部分,比徒具形式的仪式更没有意义。还有比这更落寞的吗?她苦笑,再给火堆填上炭。 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却打断她的沉思,她没打算闪避,只希望对方是正巧路过,她现在懒得应付陌生人。 “你果然在这里。” 清朗低沉的嗓音让她手一颤,差点打翻杯子。单凤楼看向来人,有些讶异,但因为他出现在她正觉感伤寂寞之时,好像回应了她的想念一般,因此更多的是怔忡与飘忽。 想念?这个词用在他和她之间,明明是事实,却让她有点狼狈和胆怯。 “怎么来了?” 辛守辰在他的老位置坐下,泰兰替他把马拴在树林外,然后尽责地守在来时路。 “我去找你,门役说你出门了。” “……”她交代过,任何来客找,都推说她不在,但只有辛守辰例外,只要他来访,定要让她知道。府里上下全知道任何事都瞒不住她,不可能阳奉阴违…… 所以,云雀应该已经发现她偷跑出来,她回去可有得受了,唉。 “一个人喝茶,怎么不找我?” “你明天出发,我想应该很多杂事要办。”她挡下了辛守辰要取那杯她搁着的茶,“这茶是给木灵的,冷掉了,我给你重新沏上。” 他想单凤楼说的木灵,应该不是一旁那肤色和发色奇异、睁着一对茶色大眼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少女。他知道他擅长咒法,所谓木灵八成是那种他最好别知道也别认识的东西,也习以为常了,并没有表示什么。 沏茶需要感应茶温,闻辨茶香,但她已经学会靠经验判断。有人捧场果然比一个人对着风景表演有意思多了,前一刻的抑郁感伤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就是明天要出发,所以来找你聊聊。” 单凤楼敛住笑,想了想,“你预计这次会去多久?” “原本我认为十天内应该能给圣上一个答案,不过既有人蓄意阻止,加上我是私下前往,需要顾忌的也多了,也许半个月以上跑不掉。”这还是案情没有节外生枝的保守估计。 单凤楼倒不怕他去得太久或太远,反正距离对她而言一向不是问题,只是今天出门前根本没想到会遇见他,便道:“你明天离城前,能再来见我吗?” “我打算清晨出发,如果你方便,当然行。” 单凤楼突然想到她从辛别月那儿“接收”的影武卫。辛别月和她做了“血契”,妖蛊术的黑色腾蛇图腾确实出现在她的手臂上,但她却无法完全控制影武卫,两年前的东海蟒城之役,她完全是歪打正着,为了支使他们前往蟒城救援,她让式神化作辛别月的模样指挥余下的影武卫—蟒城之役结束后,她才知道,辛别月在月狼皇后墓穴中启动了寒冰阵,被困在千年寒冰之中生死未卜,而她对影武卫的控制其实并不完全。 究竟是哪个环节有问题?她实在没有太多头绪,毕竟她不是以“肉身”和辛别月订下血契,也许真的会出差错,而辛别月并不是被任何人所杀,所以暂且不用担心影武卫被其他人所利用。 但是派一名影武卫担任辛守辰的保镖,应该还不至于做不到。何况还有辛别月旧日的部下,目前虽然都隐居在凛霜城,但是如果她今晚能将消息送达的话,他们派人即刻从凛霜城出发,甚至可以比辛守辰更早抵达枭城,这些昔日狼城的精锐高手必会尽全力保护他们的二少爷。 当然,辛守辰本身武功不弱,但是……嗳,就当她爱操心罢!这傻瓜过去连有人想杀他,他都毫无所觉了,多派个人看着他比较保险。 “那就祝你,一切顺利。”她举杯道。 第六章 他们俩都习惯以茶代酒,倒是辛守辰这回特别仔细地闻着茶香,然后浅浅地品尝着。单凤楼心里打什么主意他不晓得,倒是这一去至少十天半个月,喝不到他沏的茶,他可能会有点想念吧。清润甘甜的茶水入喉,他忍不住为自己变得这么“贪杯”感到好笑。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圣上来找过我。” 还好,她不是真的喝下了茶,否则这会儿一定心虚地呛咳起来。 “唔……他说了什么吗?”单凤楼眼神飘向别处。 辛守辰默默从怀里拿出一块金牌,“这是你帮我向圣上讨来的吧?” 单凤楼看了一眼,愣住。 免死金牌?该说,她讶异司徒烁这回这么爽快,又或是暗恼他竟然完全肯定她会答应他的条件呢? 单凤楼吃惊却又悄悄撇过头去的举动让辛守展有些好笑,他还记得第一次发现他这种别扭的小动作代表着什么时,忍不住微笑了一整天。 “我想也只有你了,看样子这次还真是让你操足了心。我答应你,这次会更加小心。” 单凤楼有些没好气,但又忍俊不住地看着他,不正经地调侃道:“你哪次不是一脸无辜地这么说?要是真这样的话,我应该会清闲不少才是啊!” “那是因为,最后你总会出手帮忙。” “原来是你吃定我?”她怎么觉得,这家伙越来越不好逗了?以前这么取笑他,他一定一脸尴尬,脸上总有让她忍俊不住的羞赧神色,现在倒是脸皮越来越厚了,这是好事或坏事? 也许真的是。辛守辰真想不到自己也有无赖的一面,“虽然你总是把话说得满不在乎,让世人以为你冷酷无情,可是内心柔软而善良,我很幸运有你这样的知己……” “停。”很好,怎的脸皮薄的换成她了?“我的茶没加糖,你这小子今天是怎的?”而且,她才不稀罕当他什么知己哩!她又一脸不自在地撇过脸去。 辛守辰敛住笑,他知道单凤楼总爱取笑他,似乎以为他并不懂他那些意在言外的细心,于是他总是默默由着他调侃,内心并不觉得恼怒,久了反而看清其实单凤楼性子里有些孩子气,有些骄傲,然而那样的骄傲却是可爱的。 其实不是他真的傻,只是有时候看着单凤楼那样别扭,总忍不住想多让着他罢了。 “接下来有好一阵子喝不了你的茶,想想真的挺寂寞的。”不远处,一行白鹭飞掠过琉璃似的水面,他见单凤楼有些出神,抽出在公务外佩带在腰间的洞箫。 悠远的箫声拉回了单凤楼的注意力。 最初,她很讶异他擅音律,但那似乎是远离故乡和亲人,只带着两名旧部下来到天朝的他,一点思乡的慰藉。 后来他说,其实那是儿时他和旅居狼城的天朝夫子学的,他随身携带的这把箫还是他自己用青铜做的,音色更显雄浑萧瑟。有时落日时分,他喜欢暂时远离狼城内每个看着他长大,或与他一起长大的老老少少,对着大地上最古老的巍峨山脉,独奏狼族古老的音律。 “后来我想,那是一种对母亲的思念吧,虽然我对母亲几乎没什么印象了。”他独独对单凤楼说过这些。 或许是偶尔在困惑与旁徨时想倾诉些什么,也或许是还来不及学会软弱就已经懂得坚强的他一点点寂寥的想念,所以面对着总是让人由衷升起敬畏之情的凛霜群出,他却以一种孺慕之情,用箫声缅怀关于他的先祖对山灵的敬仰。 单凤楼一点音律也不懂,但是没来由的,总在辛守辰闭目将他的思绪化作箫声时,着迷般地出神凝望着他。 她常常听到这曲子,阁里的姑娘用琵琶或琴瑟弹奏,热热闹闹地演绎出关于一个富庶古都的繁华与壮丽,但曲子由他和他的箫吹出来,竟然成了另一种婉转旷远的风韵,古都的繁华仿佛百年前就已如残花落尽,唯有千年不老的江山与穹苍,悠悠引一曲古调,遥想着已被大浪淘尽的传说…… “三个大男人说是在外旅行,你们觉得谁会信?”单凤楼打趣道。 于是,辛守辰的新身分是家里小有积蓄,立志行万里路体验人间疾苦的富家公子,泰兰只得扮作小厮,达克松是鬼域人,高大威武的外型,说是公子请的保镖兼打手也很有说服力。 在到达枭城前一夜,意外的援手找上了他们。 “二少爷。” 来人无声无息,饶是向来善于追踪的泰兰也被鬼魅般突然现身的黑影吓出一身冷汗。 “黄师父?你怎么在这?”凛霜城现任守夜人队长黄清,对辛守辰而言就像长辈一般,能在他乡过上故人,简直是意外的惊喜。 “乐南侯希望我派人支持你,我决定亲自过来。” 辛守辰笑得很开心,为能见到久未见面的长辈,也为了自己有单凤楼那么一个肝胆相照的知己。不过泰兰倒是笑得有点尴尬。 他真的越来越怀疑,他家大人和单凤楼之间并不单纯啊…… 枭城作为翟元路的最大城,方圆百里内原来也都是富庶的牧场与农家,怎知辛守辰主仆三人一路行来,却发觉许多牧场都已荒废,农田也几乎休耕。 “黄师父一路从西方过来,可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枭城西郊是皇陵兴建处,驻扎了一师军队。但是枭城原本就已投注大量人力在皇陵的兴建上,因此城外似乎出现粮食短缺的现象。” “朝廷已经把翟元路的粮仓优先对枭城发放了,难道还不够吗?” 与炎武的七年战争结束后,司徒烁改制,将战后全国四十八个主城与近千个县划分为八路,一路设一官仓,各路设有专门监察民政的监察使,查劾刑案的刑狱使,以及掌管军权与官仓的安抚使,合称三使,三使间不得越权干涉。 除了几个特别地位的主城,例如东海诸城、西域凛霜城,与帝都凤城之外,各城太守均受到三使的监督与管辖。 “够不够我不清楚,不过负责押送仓粮的,正好是这次命案的疑凶,枭城都尉赵大飞。” 辛守辰沉默不语。虽然司徒烁让他暗中查访,但事实上这案子很多权责分野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他并不是怕事的人,重点是如此一来,他便无法得知在他管辖范围外是否有人失职。都尉掌管一城昀军事,都尉之上就是安抚使,而安抚使的长官是掌各路军权的右太尉。 而且就他们一路从东方行来的观察,枭城存在的还不只是粮食短缺的问题,越接近枭城,流民的数量也越来越多。 隔日他们进城时,黄师父与他们分道而行,远远地混在人群中。但不管是黄清或他们主仆三人,在进城前都被乞讨的流民围住而险些动弹不得,远方的城门则实施严格的身分检查,大量的官兵阻挡在城门前,禁止流民入城。 “求求你们,我的孩子需要进城看大夫……” “去去去,城外没大夫吗?”一名官差推开背着孩子的妇人,站在妇人身后的黄清眼捷手快地暗中扶了妇人一把,一名灰袍的蒙面尼姑很快抱住差点也要滚落到地面的孩子。 “为什么不让这些人入城?”辛守辰问领头的宫差。 那名官差仿佛被冒犯一般,凶神恶煞地打量着他,“你没看见他们是乞丐吗?太守大人有令,流民与贱民不得入城。” “太守大人不是已经遇害,新任太守还未上任,何来太守命令?” “总之就是上头的命令,你小子别多嘴,哪里来的?”话那么多,越看越可疑! 辛守辰衡量了眼前的情况,还是先入城才能把一切查清楚,“草民是凤城人士,不懂此地规矩,如有冒犯,还请诸位官爷见谅。”拜单凤楼老是在他耳边叨念之赐,现在的他在必要时身段还是很柔软的。 那名宫差看辛守辰仪表堂堂,行头也不马虎,绝对不是什么流民,皇陵的兴建、流民的增加,再加上太守命案,都增加了他们不少压力,当下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放行了。 而城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街上没有任何乞丐和脏乱。他们在西市发现了有人正在发配粮食,而等着领粮食的虽然衣着稍嫌褴褛,比起城外流民却仍算得上是称头的。 辛守辰问了其中一名领粮食的人,“请问这发配的可是官粮?” “官粮?”那人冷哼一声,“官粮早让赵大飞那贪官私通黑风寨的土匪给黑了!这是大国师私人名义发放的义粮,大国师可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我们全家就等这一餐了。” 辛守辰看向发放义粮的人,那不正是大国师的徒弟吗?为了不被认出身分,尽管心中疑惑重重,他们主仆三人仍是尽快离开西市。 枭城太守的命案被下令重新彻查,原本定谶问斩的疑凶——都尉赵大飞也暂时被收押在牢里。辛守辰因是私下查案,反而无法见到赵都尉,虽然买通狱卒也许是一个方法,但风险相对更大,何况到时要买通的可不只足狱卒。 司徒烁早就想到这点,给了能与他里应外合的帮手,让辛守辰得以在到达枭城的短短两天内,就看清这桩果然疑点重重的悬案。 首先,太守死于自宅,当时正和赵大飞讨论城外流民管制问题,门役也指称看见赵大飞离开太守府,紧接着太守张仪生横卧于血泊之中。当时办案的是都丞姜厚,是张仪生的大舅子。 姜厚在证据未足的情况下判定赵大飞杀了自己的长官——至少以辛守辰自少年时代开始执法的经验,他不会光凭赵大飞深夜出现在太守府就将他定罪,而且从命案发生到判定赵大飞死刑定谶,中间只隔了短短六天。 “似乎是因为上头施压。”在那之后,姜厚便匆匆辞官,甚至无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上头是谁?为何从他们入城以来,就不断听到各种关于“上头”的命令? 掌管各路军权与官仓的安抚使听命于右太尉,掌管建筑与税赋的监察使与掌管司法的刑狱使,则是直接听令于右辅。因此所谓的“上头”,排除辛守辰这个右辅,很有可能是枭城所属,翟元路的三使之一……甚至是右太尉。 辛守辰见过赵大飞,他虽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仍极力否认自己杀人一事,偏偏其余什么也不肯说,包括那晚在太守府书房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以及他是否真的勾结了黑风寨的土匪;而黑风寨早被安抚使带着一路军队扫平,那群土匪在辛守辰到达的前一日就已全部问斩,死无对证。 再来,命案发生的太守府书房已经被张家的人彻底打扫过。而清档房内,张仪生生前经手的公文有许多已被销毁。 辛守辰疲累地揉着眉心,又不自觉地看向被他摆在案上显目处的瓷罐,然后一手摸上他悬在腰际的陶铃,好像想起了什么,摇头笑了笑。 核桃大小的陶铃,洞口塞了块蜡,所以就算摇晃它,也只有极其细微的闷响。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话,就把蜡拔掉,让铃铛被摇响。单凤楼道。 如果只是想找你喝杯茶呢?他觉得窝心之余,又好笑得很,这家伙真是越来越爱操心啊! 然后单凤楼便拿了那个瓷罐给他。 这什么? 打开来看看。单凤楼说。 第七章 辛守辰依言打开,里头竟然是单凤楼平常沏茶用的茶叶。他有些无语又不明所以地看着单凤楼,可单凤楼也没解释什么。于是他就带着这罐茶叶到枭城来了,伯其他人粗手粗脚打破了瓷罐,他几乎是片刻不离地带在身上呢。 那家伙不会是要他自个儿泡茶吧?那有什么意思?何况他的茶艺肯定大大不如伯的。 有人敲了他的房门。 “进来。”辛守辰一阵疑惑。这时间,不管是泰兰或达克松都睡了吧?难道是黄师父? 推门而入的人却让他怔住,但脸上的笑随即也拉开了。 “你怎么……” “来找你泡茶啊。”单凤楼似笑非笑。 其实是,三天没见这小子,挺想念的。偏偏他迟迟没拔下陶铃上的蜡,她只好自己来了。 “看来我们是心有灵犀。” 单凤楼挑眉,拣了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案情有麻烦吗?” “呃……算是,不过……”他并不是因为案子才想到他。辛守辰道:“你何时到的?用过膳了吗?下榻何处?怎么知道我在这?” “停。你小子怎么了?”连珠炮似的问个没停,“要我先回答哪个?” 辛守辰一阵赧然,“我有些高兴过头了。” “……”虽然他这话让她很欣喜,但也隐隐有些忧虑啊。单凤楼真不知道自己是情愿辛守辰对她只是单纯挚友的喜爱,又或者……嗳!她想叹气。 “小子,你都没想过,我给你那护身符,要你拔开封蜡,但我又怎么在你拔开封蜡后赶来援手呢?” 辛守辰怔住,“我以为,这只陶铃里有你的法咒。”不过究竟是何法咒,他不懂,其实也不打算用,主要是单凤楼的心意让他很窝心,很感动。 原来拔掉封蜡,他会亲自前来吗?那早知道他就…… “是我的法咒没错啊。”所以他问她想泡茶怎么办,只是随便问的吧?单凤楼没好气,以为他早该猜到了,她又问:“记不记得,有一回你回凛霜城,我比你早到凛霜城,也比你早回帝都?” “记得。”而且,那时他问嫂子,怎么安排单凤楼的住宿时,嫂子还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问他“乐南侯打算何时来访”…… 单凤楼看他似乎有些困惑的模样,折扇无力地敲着额头,又无奈又好笑地道:“怪了,你平常查案子的观察力到哪里去了?那次,还有更早之前你奉命前往边关,每个人都察觉不对劲了,就你傻乎乎的。” “……” “你没发现,我只出现在深夜,而且只跟你见面吗?” 那些乡野怪谭总说,有种“东西”只出现在深夜…… “你……”辛寺辰一脸惊讶,让单凤楼又想敲他脑袋的是,他竟然一脸听闻故友遇害的不敢置信与悲愤表情。 单凤楼再也受不了地闷笑起来,“你的脑袋能转个弯吗?”也许,因为和她在一起时,他太过放松了,心思总是直来直往。 “是咒法?”他总算想明白了,又一次觉得单凤楼的能力不可思议。 但话说回来,能凭空造出一座“吟雪阁”的人,眼前的伎俩对他而言可能只是雕虫小技吧? “为什么只在深夜?”现在想想,不只他离开帝都那几次,单凤楼平常主动找他时也几乎是在深夜。 “这算是我想出来的咒法吧,我命名为『梦行咒』。虽然我能幻化一个替身到任何地方,但是不代表我能想到哪就到哪,至少不可能凭空从帝都直接到凛霜城或枭城。”与一般人一样,若是采步行或搭乘交通工具行动,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要去一个她没去过,或者她也无法确实知道精准距离与方位的地方—即便以幻影形式存在,被刀砍了也是会疼、会受伤的,更何况若是卡在墙里或掉进茅坑里呢? “所以,我想到一个方法,现实世界的距离我不能控制,但梦境里可不同,只要那人见过我,我就能透过他的梦境,再由梦境回到现实世界,藉以来到那人所在的远处。”也就是经由梦境制造一个通道,在没有任何凭藉物让她感应位置的状态下,这是最快最安全的方法。 “所以……我无意间睡着了吗?” “今天倒不是,睡着的是泰兰,我从他的梦里走过来的。”换言之,她还真是无意间瞧见很多人的睡相啊,虽然她并无意冒犯,也不打算让那些苦主知道她这么做。 “……是吗?”辛守辰愕然许久。 对于单凤楼这种来去梦境和现实的能力,他只有一个单纯的领悟——难怪他常常睡到一半,身上多出了大氅或披风。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有些环节想不透。” “你的行李呢?” “什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让泰兰在你行李里放了一组茶具。” 辛守辰又是一阵愕然,良久,忍不住觉得好笑,“你们真是……” 他随即翻出这次带到枭城来的包袱,里头果然有组用竹片匣子和棉纸收纳的简便茶具。 单凤楼真是一点也不意外这家伙把卧房当书房用,虽然作为临时落脚处,简便至上,可这家伙平日在自己府上,也常常彻夜待在书房里。 她突然想,她知道辛守辰为何不娶妻了。 公事就是他的妻啊!嗳…… “谁教你除了公事以外,对什么事情都少根筋啊。” 对于好友的调侃,辛守辰笑得有点腼觍。 “我去提水。” “让祂去吧。”深夜里要畅行无阻,还是式神方便。 辛守辰又发现,原来单凤楼给他的茶罐别有玄机啊。 单凤楼的茉莉茶,是以茉莉和茶叶一起烘焙。她还有另一帖养神茶,也是辛守辰的心头好。最初那是云雀调配出来,为了让单凤楼较好入眠的养神汤,但气味可不算宜人,后来单凤楼稍微改了几样配方,从那之后就只有辛守辰一人独享这帖茶和她的茶艺了。 罐子有个小小的机关,可以放上两种茶叶,底下一层就是养神茶。 不同于茉莉茶的碧玉色茶汤,琥珀色的养神茶,香气是醇厚朴实的调子,入口甘甜顺滑。当熟悉的热烫口感一触及舌尖,辛守辰忍不住深呼吸,直想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原来他比他自己所以为的,还渴望这一刻的到来——与老友的畅谈,共享一壶温暖宜人的好茶。 单凤楼优雅而利落的沏茶功夫,对他而雷也是极为赏心悦目。 “什么环节想不透?”一如以往,单凤楼从不避讳直接问他工作上的那些事,就像她也不管别人认为她贪财又恋权。 辛守辰把他到达后的发现说了一遍,又道:“赵大飞不肯说出离开太守府之后他去了哪,倒是驻守城门的守卫说看见赵大飞在亥时出城门,不过现在守卫又改口他只是一时眼花了。另外张仪生经手过的公文有许多都凭空消失——除了关于他的命案与赵大飞勾结黑风寨土匪的判决与纪录,一件都没少。” “遗失的多是哪一方面的公文?” “都有,而且清档房也表示绝不知此事。”他们只是小小的官,当下一个个都跪地哭喊冤枉了。 单凤楼一阵哼笑,辛守辰接着道:“清档房确实有人入侵,就在我到达的前一夜,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我看是故布疑阵,藏一起案子,目标太明显,藏一堆案子,你就只能大海捞针了。” “但是这么做的话,很多人都会被扯下水。” “失职撤官跟砍脑袋,谁都宁愿选第一个……一个个来吧,先说说关于张仪生命案,和赵大飞勾绪黑风寨的事,你怎么想?”造假出来的档案,总会露出马脚。 “我想先确定凶手究竟是不是赵大飞,虽然我觉得他无辜的可能性很大,还有那些官粮的去向,我不认为十几名土匪能吞掉足以养一师军队的官粮。” “何以认为赵大飞无辜?” “呃……” 辛守辰沉吟又略显困扰的表情,让单凤楼失笑,她立刻道:“我明白,又是你的直觉。”而他的直觉总是很准——只有办案方面。她想这是多年经验使然,再加上,有时所谓直觉,多半是一些暂时整理不出头绪的蛛丝马迹在心里留下的混乱印象。 “因为,现在入冬了,任何重大命案,衙门都不会太快火化尸体,但张仪生的尸体在第三天就被火化。” “他的家人没说什么吗?” “没有,他们都认定凶手就是赵大飞,张家总管也一口咬定当晚曾听见书房里传来争执。” 单凤楼点点头,她想,最后的手段,也不过就是她再以咒法进入赵大飞梦里一探究竟。不过这家伙向来不喜欢这种方式,还是认为证据至上。 辛守辰的坚持也没有错,人的梦境不见得就是现实,但至少是一个方向。 不过,话说回来,秘密查案的他又怎么见到赵大飞,还能进入清档房? “辛大哥?”房外,一名女子的声音响起。 “……”单凤楼面无表情地、瞬也不瞬地看着仿佛也有些意外的辛守辰。 原来如此。她有些粗鲁地收拢折扇。 辛守辰一脸无辜地看着似乎不太高兴的单凤楼趄身暂避到屏风后,才会意他不想被别人发现行踪,只好起身应门。 来人正是司徒烁派来与他里应外合的帮手。 皇帝要求重办枭城太守命案,受命的右辅临时告假宣称在家养病,若是就此罢休,不免让人猜到事有蹊跷,自然要再委派一名“幌子”作作样子。 单凤楼这才想起,司徒烁重新委派了廷尉负责此案。客观来说,单凤楼认为司徒烁其实只需要派专司律法的廷尉就够了,当朝廷尉兰雅秀还算正直,偏偏性格胆小无比,幸而善于和朝中所有派系打马虎眼和四两拨千斤才能活到现在。一个胆小之人怎能担任国家司法的重责大任呢?偏偏兰雅秀还真是破过不少奇案,只是每当紧要开头,他不是当众晕倒,就是被吓病了,据说司徒灿圣旨一下,兰雅秀这家伙又在床上病了三天三夜,可司徒烁这回没那么好说话,硬是让人把他给抬到枭城来。 而兰雅秀能屡破奇案,他的孪生妹妹兰太芳功不可没。 “辛大哥,你果然这么晚了还没休息,身体要紧啊。” “兰姑娘也早点歇着。”辛守辰一贯地有礼回应。初到天朝时,他的有礼对天朝女子来说显得有些冷漠,多年来耳濡目染,他总算明白自己以前漫不经心又公式化的应对其实有些失礼。 兰太芳并非寻常闺秀,对辛守辰的客套并不放在心上,“我听见辛大哥房里有谈话声,所以过来看看。” 辛守辰高大的身影依然动也不动地矗着,狼族男人高大,他这一站还真是差不多把这小小的门框给塞满了。 一来他意识到单凤楼不想被旁人察觉行踪,二来深夜里孤男寡女确实也不方便共处一室,所以他并没有任何邀请的动作,但也没有明显地下逐客令。 “应该是兰姑娘听错了。” 兰太芳和辛守辰也不算第一次合作,当年还未见过辛守辰时,她就对这个刚正不阿的右辅大人景仰不已,后来兄长承蒙圣恩,被拔擢重用,也与辛守辰数次合作破案。除了兄长外,辛守辰真是她少数打心里敬佩的真汉子。 “我是习武之人,耳力向来不会出错。”兰太芳说到这,又想起兄长总念着她这性格将来会嫁不出去。 第八章 她寻思着自己是否太过咄咄逼人了,心中不免暗叹,从小为了保护哥哥,她一向大刺刺惯了啊,只是男人都喜欢温柔识大体的女子吧?就如传言中右辅大人的红颜知己,吟雪阁的黄鸜姑娘一般。 她赶忙笑着解释道:“呃,也许我真的听错了,我没别的意思,想说是不是有人闯了进来……”可辛守辰自己武功也不差,真有什么事,他的贴身护卫都在吧? 这么一想,兰太芳又觉得自己的解释有些多余,好半晌才红着脸,讷讷地说道:“那个,我只是顺道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既然没事的话,辛大哥也早点休息。” 辛守辰见她尴尬的模样,微笑安抚,“兰姑娘也是,早点歇着吧。” 直到人走远了,辛守辰关上门,转过身,却发觉房里好像又变得空荡荡。 “凤楼?”他缓步至屏风后,那儿空无一人。 他回去了吗?辛守辰有些纳闷,但也有些失落。 辛守辰坐在他和单凤楼原本喝茶谈话的桌边,等到茶都凉了,才叹着气,收拾好桌子和茶具,休息去了。 他没忘记单凤楼以前教他的,保养茶具的清洁方式,把他的茶具妥善收好。剩下的茶舍不得倒掉,放在壶里,心想明天可以热来喝。 只是一个人喝茶,没意思啊。 案情的进展缓慢,但仍是有些眉目。 在司徒烁铁血政令风行草偃地肃清国境内异议分子,之后又大举挥师扫北的这几年,看似风平浪静的局势下隐隐存在着反抗的暗流,辛守辰的兄长就是为了平定乱事而受困于寒冰阵中。那场同时牵涉到西域与东海两大城的乱事,司徒烁表面上没有追究,但单凤楼说过,那绝不是司徒烁的作风,根据他的情报,司徒烁其实暗地里让大国师去查,并且给了大国师先斩后奏的权力。 再说回这次的枭城太守命案。这些年来,辛守辰每每奉司徒烁的旨意四处查案,总有一两次会过上某个让他分神留意的现象。而这一回,在他来到枭城的第四天,他隐隐感觉到,那也许不单单是“现象”,很可能已经是一个“组织”。 “华皇后在位时,我还有五个儿子,我们伟大的皇子回来后,我只剩半个儿子,现在每天只能躺在床上……”一个喝醉酒的老头嚷嚷着。 “嘘,小声点。” “我明白你的痛苦,我们都一样……”形迹鬼祟的男人突然出现,勾搭着两个陌生人的肩,声音压得极低,“有一群同伴跟你们一样,你们不寂寞。” 辛守辰记得那个男人。他来到枭城第二天,走访城外流民聚集处时,就见到那个男人慷慨激昂地对那群流民说着些什么,在身着布衣扮作平民的他与兰家兄妹走近时,人群便散开了,那人也闭口不语,以不可思议的飘忽动作消失在散去的流民之中。 但他和兰太芳把那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还记得华皇后在位时,我们的手足与骨肉,还陪伴在我们身边。那时我们吃得饱,穿得暖,而现在呢?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手足,我们的孩子,用血肉去为伟大的陛下成就他的江山霸业,但是如今,他高高在上地坐在金子打造的龙椅上,把我们像粪坑里的蛆一样挡在城门外! 流民们开始鼓噪,那人继续道: 相信我,各位兄弟姐妹,有一个人,那人完全能了解你们的痛苦——“他”把你们的悲伤看在眼里,“他”跟你们一样受到了迫害,但是,他即将重新站起来,回到我们身边,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结束这场梦魇…… 那人是谁?有人问。 我们都记得的,你跟我,一定很怀念过去,“他”会回来……“简直胡说八道。”兰太芳低语。 之后,流民便注意到他们,很快地散开了。 这个插曲,原本只让辛守辰心里有些沉吟,但此时他突然想起这两年来,这样的流言在民间各地,就像那些暗潮一样,总是神出鬼没地流窜着。 据张府管事说,赵大飞在张仪生被杀那晚,正是与张仪生议论着该如何处理这批城外游民,赵大飞主张在城内安置他们,张仪生却认为不妥。 这两者有关系吗? 辛守辰又思考着这些年来那些“异端分子”能够躲过司徒烁的铁血肃清政策,应该不可能是自发性的单独行动,背后一定有组织掩护…… 何况还有两年前发生在西域和东海,显然一定有幕后主谋的反叛事件。 当然,这几日让他觉得似乎漫长了点的原因是,单凤楼那夜突然一声不吭地消失后,就没再出现了。 夜深人静,他又不自觉看着手上的陶铃发呆。 他挺想知道单凤楼怎么看这件事。当然这可不是借口…… 他手指摸上陶铃圆孔上的封蜡。 但这么晚了,他也该歇息了吧?他生意忙,可不见得比他轻松,他又何必拿这事烦他?辛守辰叹气,把陶铃收进衣襟内。 又过了两日,单凤楼依然没出现。 就算不来,也该捎个讯息吧? 而且,过去她从未一声不吭地离开,至少会向他道别……思及此,辛守辰就觉得自己这几日的迟疑根本没有必要,也许单凤楼有什么困难呢?而他竟然只想着自己! 当这念头一起,辛守辰就冲动地拔下了封蜡。 封蜡一破,陶铃竟然便自己轻轻摇晃了起来,空灵而清脆的铃声像由远处,也像在近处,悠悠旋荡飘转。 没多久,铃声聚集在辛守辰前方某处,数个柔和的白色光点呈漩涡状汇集在一起,很快地凝聚成人形。 “辛守辰?!”单凤楼一脸惊慌地现身了,看见呆站在她眼前与她大眼瞪小眼的辛守辰,顿时也愣了一下,然后她飞快地打量这个跟前几日一样宁静整洁又一丝不苟的书房,和显然没受伤也没生病的辛守辰。 原来这铃真的有用? “……” 两人皆是无语半晌,最后是辛守辰因为心虚,率先投降。 “呃……我以为……”他刚毅的脸庞渐渐地泛起燥热的红,“我担心你出事了。” 现在总算见到人了,冷静回想起来,他这借口似乎太可笑也太多余了些。 不过,他也真的很担心就是了。而现在他知道自己这举动,同样也让单凤楼着急,便感封更愧疚了。 单凤楼瞪着他良久。其实,这几日她也很矛盾。 或许她有些心眼狭小,那天匆匆闪避确实有一点是因为呕气。可当她冷静过后,却突然惊觉,其实她自以为对辛守辰好的决定,也许只是自己的一相情愿吧?像他那样的条件,能选择的优秀女子何其多? 这几日,她默默地想着,司徒烁只说辛守辰是她的奖赏,但不代表她非接受这个奖赏不可,只要司徒烁的目的达到了,辛守辰依然能保有那块免死金牌。 换言之,或许她该认清自己的命运,谁教她先爱上了,做再多也应该是自己欢喜甘愿,又怎能奢望什么“奖赏”呢? 是啊。爱上了,所以才总是看着他,总是取笑他却又忍不住帮他。 很多年前,她曾经觉得这男人的正义戚既多余又愚蠢,他的正直既天真又可笑,于是她想看他的信念何时会受到摧折,想看他何时终于懂得同流合污。 当她怀疑得越多,不可思议也越来越深,每次看着他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她就忍不住在后头气得跳脚,最后只得找个借口让自己出手帮忙——如果让这笨蛋就这么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心小人啃得一滴不剩,她就少了个乐趣了。 有一天,她终于明白,辛守辰很像一个人——一个也曾经让她愿意卸下心防,并且给了她一个家的人;一个让自小被当成畜牲般养着的她,重新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人爱着她的人。 他和自在,都是同一种人。很天真,充满理想,满腔的热血,为身边人想,为弱者想,为天下人想,就是不为自己想。 这种人都很短命。 于是,她的守护,变得有些专制,变得越发执着。当她希望他长命百岁,平安无忧,却开始自怜己身的晦暗阴沉时,也渐渐无力地明白,她一生都渴望那样的光明与温暖,最后竟也妄想拥有那一切。 那是爱吗?那不是爱吗?很遗憾,像她这样的人,所能够知道的温柔与美好,就只有这些。和不曾见过天空的人形容天空的湛蓝,和不曾活过落日的蜉蝣形容落日的绚烂,恐怕他们也仅能穷尽一生所有的美丽记忆去想象。 哪怕多么贫乏,那也已是她对“爱”仅有的,全部的能力。 她想,或许她该请司徒烁牧回决定。她依然会守护着他,而辛守辰也不是个宁愿苟且度日的人。辛守辰明白司徒烁或许专制独断,但仍相信每个人都该在自己的位置上,为所能努力的努力。 生于乱世,不是谁的错,但是如果连自己能够努力的都不努力,那么和盛世中醉生梦死的蜉蝣又有何不同? 司徒烁其实不用担心,只要他依然信任辛守辰,他会为了自己的信念与原则,为他鞠躬尽瘁。 单凤楼幽幽地叹气,“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发现?” “我以为你有事……我是说你不用替我担心……” 单凤楼好笑地看了一眼难得露出尴尬神色的辛守辰,“我啊,我是不想当杀风景的家伙,搞不好你这家伙下半辈子的幸福就看这几日了呢。” 话落,她有点无奈地发现,她终究是小心眼的,这种言不由衷的话,连她自己听来都觉得有点酸呢。 辛守辰愣住,不解他的下半生幸福怎么会跟这几日有关? 等他开窍,天都亮了。单凤楼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让式神去准备泉水,她的茶具让辛守辰好好地收起来放在显眼处了,而且看样子他一点也没忘记她以前的叮咛。 辛守辰想了好久好久,才联想到单凤楼那日突然消失,不就是兰太芳出现时吗?他在单凤楼对面坐下,“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皇上只是把这案子交给兰廷尉,而兰姑娘从以前就是她兄长的保镖,我和兰廷尉合作过几次,兰姑娘因为不放心,所以那天来看看……”他边说边动手,当式神提来水壶时,他也已经把小炉子生起火了。 单凤楼看了他一眼,开始觉得,就算是兰太芳,要等这家伙开窍,可也有得等了。 但话说回来,她还没问过鸜儿的意思。若是鸥儿也对这小子有意,她胳臂总是不好往外弯吧? “鸜儿和兰姑娘都是好女孩,你应该仔细想想。” 怎么又开始往这事上打转? “老实说,”辛守辰沉吟半晌,像终于下定决心般,“我认为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我把烈扬当亲生儿子,是否有自己的亲骨肉根本无所谓。如果你是担心我无人照顾,我想是多虑了。” “……”臭石头。单凤楼暗暗翻了翻白眼,“但是,既然无所谓,也不用辜负人家姑娘的好意吧?” “什么好意?” 这家伙竟然一脸不解和无辜,好似不懂她何出此言。 “不说了。”她不想为别人的事得内伤,“我听说,赵大飞和『朔日种教』有勾结,关于这事你查到多少?” 辛守辰不意外单凤楼远在帝都,却能够得到他近日才有所斩获的消息,当年可徒烁复辟,就是单凤楼为他布下的情报网,至今,单凤楼依然能轻易掌握整个天朝的重要消息。 第九章 他和兰家兄妹都认为那日在城外鼓动游民、散播反动思想的男人,也许是条线索,毕竟眼前也只能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地死命追查了,结果追出了“朔日神教”。朔者,可能是指当朝天子司徒烁,也有可能是朔朝,而“日”,则极有可能是指华丹阳,因为这群朔日教徒到处散播着关于“女帝再临,暴虐者将自食恶果”的言论,而“朔日”二字,亦可能具有双重涵义。 不知何时开始,这些朔日神教的反动分子开始出现在民间,可不知是何原因,朝廷始终没有这群反动分子四处散播谣言的确切消息与线索…… “司徒烁让万无极去查两年前东海和西域叛乱的幕后黑手,万无极却在无意间逮住朔日神教的教徒,万无极相信朔日种教就是当年的幕后主谋……” “为什么?”散播反动思想固然不可取,但就他们数日的追查下来,这群教徒并未有进一步的违法罪行,甚至主动帮助游民,否则在这种天气下,游民们早就冻死了。而没有证据就轻易定罪,在他看来更加不可饶恕。 单凤楼一边热着茶壶,一边若有所思地看了辛守辰一眼。 就算她不愿他卷入危险之中,但这无异是异想天开,他日辛守辰只会一再被司徒烁拖下水,无可避免地受到那些野心分子的阴谋波及。所以,让他了解前因后果,总比让他胡里胡涂得好。 “万无极这辈子最痛恨的人就是华丹阳。在华丹阳篡位以前,万无极已是天朝国师,华丹阳登基后却把他囚禁起来,对他处以宫刑。司徒烁并不信任万无极,但万无极对华丹阳的恨,让司徒烁愿意重用他。给他一个大国师的殊荣,不过是为了让这个跟他一样被仇恨所扭曲的宗教领袖为他所用罢了。” “所以,万无极有可能因为对华丹阳的恨,一口咬定两年前反叛的主谋,就是朔日种教?” “就算司徒烁没让他去查两年前的反叛事件,这种组织一旦让他发现,他也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打压它的存在。这两年来帝都之所以对朔日神教一无所知,万无极下了很大的功夫啊。”大张旗帜地打压,只会让全天下都知道有这个组织存在,届时,天下人会当他们是居心叵测的反动分子,或是拯救黎民的大英雄呢?这可是谁也说不准。 在辛守辰陷入沉吟的当见,单凤楼已沏好养神茶。入夜后还是来一杯养神茶,免得这家伙又彻夜与公务为伍。 “你认为赵大飞是否真与『朔日神教』有勾结?”如果是的话,莫怪“有人”想阻止辛守辰查案了,而所谓勾结黑风寨,也极有可能是个幌子。 “虽然我是以审理命案的身分与赵大飞对谈,但我认为他是个嫉恶如仇、性喜打抱不平之人。”辛守辰回道。赵大飞不肯透露命案当夜的任何线索,他就只好与他闲谈,并且对他的街坊与故友进行暗中查访。“这样的人,会不忍流民被挡在城外餐风宿露,我认为情有可原,只是……” “只是什么?” “那些『朔日神教』教徒,确实也曾经与赵大飞有密切往来,反而是姜厚判定赵大飞勾结黑风寨,我往枭城周围四个县的衙门查过纪录,黑风寨兴起于战争那几年,战争结束后几乎不曾再犯案,寨主早已金盆洗手,那些土匪近年来全靠打猎和砍柴为生,他们根本没必要冒生命危险去洗劫官粮。”更何况押送官粮的官差人数比他们全寨的人数更多。“至于张仪生,他除了下令禁止流民进城外,也不断以胁迫的手段要求他们离开。” “赵大飞因为这件事和张仪生起争执,所以失手杀死张仪生?” “我倒认为,他是另有事情隐瞒,而这件事才是整个案子的关键……” 既然打定主意,单凤楼也不再小家子气地避而不见了,之后每一夜都不忘“密会”辛守辰,陪他思考案情,偶尔聊聊天放松心情。 其实,单凤楼过去的戚叹也没错,辛守辰对她的依赖心是越来越重了,但她只当这是他身边能说真心话的人太少的缘故,毕竟初到帝都那时,他身边还真是围了一群毒蛇猛兽。 然而每夜的密会,终究造成她精神与元气不小的负担。没有了寒冰床,她不能够离开身体太久。 云雀最初颇有微词,后来也闭口不语了,反正多念也只是让自己多心烦罢了。不过她现在子时一到,就会准时拧床上的单凤楼一把,让她记得快点解除咒术回家休息! 大腿又传来一阵痛楚,单凤楼不禁想叹气,“时候不早了,你歇着吧。” “你也是。” 单凤楼犹豫了半晌才道:“对了,这两天,我暂时不能过来。”近日天气转凉,她感染风寒,云雀已经警告她至少要专心休养三日,否则她就想办法召回阁里精通咒法的姑娘们一齐布下结界,让她无法施展“凝神咒”去会情郎。 “你专心忙你的吧,太累就多休息几日。”辛守辰深知单凤楼重情义,才会这几日都来陪他,更加不想让他有牵挂。 单凤楼却轻哼一声,“嫌我烦了?” “……”饶是了解他别扭性格的辛守辰也有些无语,不得不失笑道:“我从来就说不过你,但我心里怎么关心你,你是知道的。我可不想终于回帝都时你却累倒了。” 单凤楼总算轻轻地哼一声,扬起下巴,但是眼角带着笑意离开了,留下辛守辰莞尔地摇摇头。 辛守辰注意到,在那些被盗走的公文中,有一部分应该是关于城西圣皇陵的案子。圣皇陵是当年先皇帝选择陵寝的第二选择,第一个选择是凤城城郊。 先皇驾崩,司徒烁就失踪了,华丹阳立刻篡位,两年前东海和西域的叛乱,叛党同时也针对天朝四座龙脉进行破坏,凤城城郊的天威皇帝陵内有墓无主的秘密不陉而走。 但是,当时司徒烁立刻宣称,先皇的骨灰一直在宫内。天威皇帝陵已被毁,于是重新在当年备案的枭城城郊兴建圣皇陵。 当然圣皇陵的兴建,在整起命案中似乎不算关键。辛守辰雎然直觉地感到疑惑,但其实这不也正好解释司徒烁特尉重视枭城太守命案的原因?只是那日和单凤楼聊过后,他又想起,负责监督圣皇陵兴建的,不就是万无极吗? 也许真正神出鬼没的,不只朔日神教,还包括这位大国师啊。 辛守辰决定明天一早就前往皇陵兴建处打探,此时兰太芳和泰兰却慌慌张张地跑来,“不好了!赵大飞越狱了!” 上一个审案的都丞以酷刑逼赵大飞认罪,遍体鳞伤的他要如何越狱?除非有同党。辛守辰和兰氏兄妹赶到监狱,一片浓重的血腥昧中,没有任何活口。 辛守辰握紧拳头。他不懂赵大飞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已经保证会还他清白,但他这么做,却是再也不可能洗清罪嫌了。 “立刻封闭地牢,任何人不得擅入。这件消息也先别走漏。” 辛守辰仍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偏偏地牢没有任何窗户,原本就恶臭令人难以忍受,现在又充斥着血腥味,让人头晕目眩,没有武功底子的兰雅秀已经摇摇晃晃,让他妹妹搀扶着退出牢房。 “大人你看。”泰兰从赵大飞原本的囚房里捡到一枚飞镖,上头的标记眼熟得很,好像在那些什么鬼教徒的身上看过啊…… 除了留下来搜寻线索的两名差役,牢房里只剩辛守辰主仆和黄清四人,始终不受地牢窒闷恶臭气息影响的黄清,仍然拥有当年身为影武卫鬼魅般的感知与观察力,审视的眼扫过牢里每一处,而后接过泰兰找到的飞镖。 这飞镖看样子未曾被使用过,刀刃是崭新的。 “这飞镖倒是干净得很。” “有人劫走赵大飞,但是显然另有目的。”他仍是相信赵大飞,那么一个重义气的男人,怎么可能下手杀害昔日同袍? “辛大哥!”兰太芳又掩着鼻子跑来,“张府的家丁来求救,我哥带着官差赶过去了……” 这个时间点,与其说是巧合,更让人相信是早有预谋,一行人还没奔出衙门,就听见子时的此刻外头竟是人声杂沓,远处火光冲天,而且因为夜风大,火势蔓延得很快,许多老百姓都被惊醒了,急忙救火。 “失火啦!” “赵大飞带着叛党闯进太守府,辛大哥,我们得赶紧过去才行!” 由于惊惶的百姓们阻碍了官差们的行进,兰雅秀只能带着一小队人前往太守府,大多数差役留下来救火和疏散百姓。当辛守辰一行人随后赶到时,张家已陷入混战,不懂武功的老弱妇孺全都死于刀下。这些人武功高强,只凭寥寥数各官差,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兰雅秀根本不懂武功,才赶到张府的兰太芳及时挡下匪徒的一刀,他立马又吓得晕死过去了。 “黄师父,泰兰,达克松,优先找生还者!”辛守辰并不恋战,立刻展开救援行动。 冲天的火势成了匪徒们的掩护,也阻碍了他们的外援。虽然他们一行人除了兰雅秀之外武功都不错,但对方人数众多,加上还得一路搜寻生还者,一时间竟然进退维谷。 浓烟让每个人双眼酸涩,泪水流个不停,而这群匪徒显然是有备而来,脸上全都蒙着湿布。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辛守辰突然想起张仪生在案发后立刻被整理过的书房,火势最大的地方显然正是书房,也许那里其实还有线索留着,所以他们此番前来销毁证据吗?这个念头刚闪过辛守辰脑海,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回廊另一处,和同伙互相掩护着要离开张府的赵大飞。 真的是他?辛守辰不敢置信地追上前去。 我没有杀人!赵大飞愤慨的辩解犹在耳边,他几乎是相信了这个愿意赌上官职为流民请命的汉子。辛守辰有些心寒。 “辛大哥,小心!”兰太芳在远处喊,却苦于敌手人数众多,分身乏术。 辛守辰收敛心神,以铜箫挡下横扫而来的剑势,但原本被他打得节节败退的另一名匪徒却趁机一剑往他胸前刺来。 “当”地一声,从另一处院落抱着生还者逃出祝融魔掌的黄清只来得及射出一枚石子,打偏刀刃,可那刀锋仍是划过辛守辰胸口。 有什么滚落到地上,碎了。 辛守辰要再回击,却发现胸口的伤一片麻木,在情急之下运气的他很快地感觉到一阵气血逆流,晕眩和耳鸣同时袭来,四周的刀剑相击与呼喝声变得扭曲而不真实,他脚步虚浮地跪了下去,勉强以铜箫撑地支持住身子。 “辛守辰!” 是幻觉吗?他仿佛看见单凤楼又伴随着白光,一脸惊恐地出现。 突如其来的狂风,围着单凤楼,形成龙卷,她的长发和紫祂狂乱飞舞,红色腰带上的铃铛急切地颤动着,在敌人耳里听来宛如催命铃。 “你们该死!”感应到陶铃碎裂,不顾一切前来救援的单凤楼怒喝,杀气腾腾地施展咒法。 浓烟被旋转的气流吹散,单凤楼周身的地面上浮现四道圆形咒阵,咒阵的圆与符文闪烁着四色光芒,以元灵形式现身的式种几乎是凡人的两倍高,宛如魔神般狰狞的形象呈半透明光体,就像鬼魅幽魂一般,但当袖们大开杀戒时,凡入根本不是对手。 第十章 从没见过咒术师式神的人,都惊呆了。而见过其他咒术师式神的人,也不禁为单凤楼能一次召唤四名魔神感到惊恐——即便是他们组织中法力高强的咒术师,要召唤两名以上的式神,也只能召唤低等的植物或动物灵,神灵或魔灵等级的式神极为罕见,也从未见过祂们为人所用。 但是,除了及早逃逸的匪徒,那些不幸还留在张府,亲眼见到魔灵式神大开杀戒的匪徒,全都无法亲口对别人说出今夜的经历了。 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咒术师,能操纵龙种与虎王,皆是力量强大的神灵级式神。年轻自负的单凤楼不愿让师尊看轻,收伏了四大魔域领主。 烈焰战神现身,原本还在屋宇上蚕食屋瓦横梁的火舌也仿佛通灵性一般,开始攻击叛党,一身火羽轻纱的女战神战戟横扫之处,只余下断垣残壁与焦黑的尸首,冰霜领主每一个步伐都使大地结霜,巨剑能劈山岳,镗甲和剑刃上的冰蓝幻光会吸尽所有生灵的生气;更没有人能接近宛如阁夜游侠的风暴女王,她周身的黑雾会让敌人窒息,当她的银弓射出数十道风刀,就算是脚程最快的轻功高手也会瞬间被撕扯粉碎如果有人尝试接近身为召唤者的单凤楼,那么护卫在她身侧的雷霆使者便会立刻以天雷将偷袭着一招击毙。 那俨然是一场屠杀,直到敌人再也没有力量反抗,但同样的,单凤楼也几乎用尽法力。敌人死的死,被俘的被俘,火势也正在得到控制,她转身,见到昏迷的辛守辰由兰太芳搀扶着移到廊下,黄清已经迅速点住他几个穴道,虽然不知他体内的毒是否致命,至少目前暂时没有危险,而她感觉到自己远在帝都的身体正因为消耗太多法力而痉挛无力,彻骨的寒气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凌厉地侵蚀她的四肢百骸,这回竟是连心窝也如针刺。 黄清朝她看过来,式神已经消失,单凤楼的身影也开始淡去。 “他……拜托了。” 黄清只来得及点点头,单凤楼已不见踪影。 原本就在单凤楼身边替她把脉的云雀虽然不知道枭城发生什么事,但是能让单凤楼不顾自己正在休养,甚至一次带走身边所有式神,大概也能猜到是为了什么。云雀叹气之余,只好火速召回阁内所有咒术师与医师守住她。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阁内的鸡娘,精通医术的白凤使劲揭着蒲扇,为了驱除单凤楼体内的寒气,她们用尽所有方法,包括此刻的蒸气药浴。“老板体内这股寒气,除非能找到合适的内功,否则怎么做都是治标不治本。” “是没错,可合适的内功在哪?又不是说找就能找得着。”曾经有姐妹潜进那些武林中以内功见长的门派找秘籍,可是风险太大,单凤楼以咒术要她们立誓,不准她们再涉险。要是名门正派,被抓到也就罢,如果是邪教,到时会有什么下场,还真是令人不敢想象。 “我倒觉得,还有一个法子。” “我都没辙了,凭你?”云雀一脸不服气,白凤虽然比她年长,可她从进吟雪阁就爱和她斗,斗嘴斗艳斗医术。云雀自认师承名门大宗,绝对比白凤学媚术与玉女心法那类邪门歪道正统! “哼。”白凤早已习惯这女人的毒嘴,知道她也只有那张嘴巴狠,不以为意。“你们那种道貌岸然,不懂拐弯的流派,小病管用,大病就只能徒呼负负。我认为要从根本解决老板体内的寒毒,最有效的就是——”她笑得邪气又神秘,“阴阳调合!” “什么……”云雀傻眼,直觉这女人当真以为自己是鵄娘来了! “你也是学医的,又不是处子了,该知道我不是胡言乱语,你仔细推敲,我说的有理吧?” 白凤的“阴阳调合”论,让其他的姐妹也聚了过来,个个一脸亢奋。 “要跟谁调啊?” “当然是右辅大人啦。”嘻嘻嘻。 “可这些年从没见过辛大人跟哪个女人走得近,连鹳儿都否认两人有私情,大家都想辛大人八成是……噗……”一名手里还拿着药钵的少妇,一手捣着嘴,其他姐妹也暧昧地笑了起来,“技巧肯定不行。” “嗳,你又知道了,说不定人家在家乡有老相好,早就不是了。” “是什么,不是什么啊?”状况外的小丫头不解地问,可姐姐们没理她,继续兴奋地吱喳着。 “你们懂个什么啊,要真的是『那个』才够纯啊,阳气才够盛啊!”又是一阵花枝乱颤的窃笑。 “你们够了,现在是怎的?要不要再帮你们泡壶茶顺道来碟瓜子?”云雀擦着腰,赶她们回去该待的位置上。 偌大的药房里,单凤楼只着肚兜,盘腿坐在药床上。这张竹编药床有数个气孔,可在躺卧时全身最大面积浸淫在蒸气之中。因为她突然施展凝神咒,并带走式神,消耗的法力想必巨大,因此阁里所有咒法能力较高的姐妹将她围在中央,她们同样盘腿而坐,每个人双手各与左右同伴结唤法手印,若单凤楼过度消耗法力,至少可以她们的法力作为缓冲,否则魔灵式神无法得到法力,会转而以召唤者的灵魂为食。 她们当然知道,就算合她们之力,也末必能达到单凤楼驱使四名魔灵的力量,甚至连她们也会有危险,但即使如此,也好过枯坐着想象结局有多可怕。 在单凤楼睁开眼的同时,她们的法力也差不多被吸干了,一个个向旁边倒去。但与单凤楼那副破身子不同,休养几日即可。 “差一点……”单凤楼之下,法力最高的是翠鸟。看见一群姐妹躺的躺,就她清醒着,忍不住笑出来。这表示她们若没这么做,某人的灵魂真的就被自己的式神给吃啦! 单凤楼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但她们用肚脐眼想也知道她会说啥。 姑娘们累的累,倒的倒,吟雪阁看样子要公休几日,不知要少赚多少银两!嗳,心痛呐…… 黄师父身为中原武林气功正派传人,加上影武卫多年出生入死的鬼魅生涯,那点不入流的毒还难不倒他。 只是麻疳散虽然好解,毒性倒也挺烈,辛守辰在被护送回暂时落脚的居处时几乎是神智不清,去了毒后又高烧了两天。 这两日来,还真多亏了兰太芳悉心的照料。 赵大飞越狱的隔天晚上,远在帝都的单凤楼就醒了,云雀让两个同样在休养的姐妹看着她,大眼瞪小眼的,她自知理亏,也不敢抗议。 直到夜深,姐妹们都睡了,她才悄悄施展梦行咒。 只是要确定他平安无事,她就会安心了。 然而这回,梦境内的行进却走得有些辛苦,黑暗无边的梦境通道好似没有尽头,而她身子沉重如铅。不知道是她法力尚未恢复,或者她身体太累了,元气和精神都不足,疲累戚才会浸透到意识深处。 走出梦境之后,她甚至无法施展凝神咒,意识只能化为一个模糊的光点。 她认出辛守辰的房间,也看见在床上沉睡的他,还有守在他身畔,似乎因为疲累而趴在床边的兰太芳。 单凤楼怔住,看着那一幕,一股无能为力的空虚让她动弹不得,失魂落魄。 直到沉睡的辛守辰似乎喊着谁,她没听清楚,只是瞬间回神,意识缓缓退到窗外,即便她有多么想亲眼看看他。 兰太芳因为辛守辰的声音,也醒了,忙不迭地伸手采向他额头,然后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眼底隐隐有着喜悦的泪光。 没事了,是吗?单凤楼忍不住笑了。 那么,她该回去了吧? 但那一刻,她却像被定身似的,让意识凝结在那扇窗前,看着令她欣羡无比,也苦涩无比的画面。她真希望在他身边的人是她。 辛守辰似乎醒了,兰太芳有些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贴在脸颊上,神情是单凤楼完全能够理解的、失而复得的喜悦。 胸口的窒闷感紧绷到了极点后,反而化作一丝似有若无的叹息。 这样很好。 我认为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我把烈扬当亲生儿子,是否有自己的亲骨肉根本无所谓。如果你是担心我无人照顾,我想是多虑了。 她想起他的话,忍不住笑了,只是不知为何这一笑,全身揪紧疼痛的感觉更加鲜明透彻。 他的兄长辛别月虽然受困在寒冰阵中,可至少还有守候他的妻子,还有烈扬这个儿子,他的义无反顾,是因为身后已经拥有他想守护的一切;反观辛守辰,总是不顾一切地为自己的信念披荆斩棘、一路前行,背后却什么也没有,孑然一身。她比谁都懂那种狐独无依的苦闷,所以更不想看见当他年华老去,只能落寞寂寥。 突然间,眼前模糊了起来。 她不想他未来孤孤单单,他的落寞总是教她心软,但是那道时间的界限她根本跨越不了。司徒烁说对了,重要的不是她还能活多久,而是在剩下的生命里她能做多少? 替他找一个真正能陪他走一辈子的女人,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她是有点多事吧?呵……她这一辈子,任性惯了,再任性这一次,又有什么不好?她偏要为他操足了心,偏要满足自己这点小小的心愿,至少要知道有人会全心全意地守护他。 虽然,心里总有个小小的,她不敢正视的声音在呐喊—— 真希望在他身边的人是她,一辈子做不到,那么一天也好。她多想拥有,多想握住他的手,真切地感受一次与他脉搏相连的悸动,只要有一次,足以作为回忆,那一定很美好。 然而会不会到了最后,到了她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都不可能见到真正的她,她甚至一次也碰不到他? 她的力量又一点一滴地消失了,眼前的一切也化为一片白雾。 她知道自己的意识飘回原点,可是已累得睁不开眼,脸颊却一片泪湿。 好累…… 辛守辰再次梦见那名少女,但是其实他已经很清楚,那是他心里绝不能正视,也不该被承认的秘密。 其实他很久没梦见“她”了,繁忙的公务,再加上不断地调适自己的心态,少女很久未再出现他梦境之中。 也许足因为他往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更也许是因为在他以为绝望的刹那,“他”竟然就出现在他眼前的缘故吧?那一瞬的心绪起伏和激动,也是造成毒性更快侵袭他全身的主因。 忘了第一次梦见少女是什么时候。但是他总能清楚记得那一次梦境里的细节,似曾相识。 梦里是他熟悉的山脉,离家乡的凛霜群山有几个日升日落的距离,但是他曾多次和巡狩队前往,所以并不陌生。 但他不记得有那座小屋,而屋前应该已经倾倒的古树仍然直矗入云霄,古树下的水井也并未干涸。围着小屋的,还有爬满朝颜的竹篱笆,然而真正吸引他视线的,却是在树下荡着秋千的少女。 辛守辰永远都记得少女的模样,她的脸蛋说不出的熟悉,骄傲的神情也像极了某人,长发就像他们族里的少女一般梳成发辫,却不知谁在她长长的发辫尾端系了条红流苏与铜铃,于是随着她每一次动作,铜铃便发出清脆声响。 少女身穿一件青色襦裙,不太优雅地在裙尾绑个结,露出一截白嫩小腿,胭脂色的绣鞋被她随意甩在一边,裸着粉红色的脚丫子,在秋千下晃呀晃。 第十一章 他正寻思她那神情究竟像谁时,少女朝他看了过来,笑容有些甜,也有些邪气。 “小老头,你看什么?” 辛守辰愣住。说是极度震惊也不为过。 从前,那家伙就爱喊他小老头,那时他对这绰号并没有什么感想,只觉得那家伙莫名地爱挑衅他,而他向来不喜欢随旁人起舞,他越刻意逗他,他就越是沉稳以对。 那一瞬间,他胸口的悸动,强烈得让清醒后的他有些羞耻,因为在那时他甚至以为梦想成真,欣喜得无法言语。 他还记得那梦的结局,他和少女坐在山坡上,远眺着落日下一片粉色与银白的阿古拉山,他始终看着少女,似是想探究她到底是不是那人,也似是单纯地喜爱看着她,直到少女终于转过头,回应他的注视,然后倾身向前…… 他醒了,心里只剩满满的愧疚与羞耻,他认为那对单凤楼是一种侮辱,对他们的友情也是一种亵渎。他确信自己并非好男色,把单凤楼想象成少女未免也太过可耻! 于是他忘了在梦里的少女开口莳,他感受到的那股莫名的熟悉感。 后来少女总是出现在梦里,他由一开始压抑不住的悸动与期待,到最后已经能够默默地微笑与梦中幻影相对,静静地等着,也许是等她消失,也许是等自己“清醒”——自梦里,或自妄念里,他其实都无法果断地断绝这些绮念,只有被动地压抑与等待。 真的有好一阵子,他不再梦见少女。他想他已经放下了,释怀了。 但在生死一瞬之间,心里的某种封印也许因此动摇了,龟裂了。这回少女渐渐成长,稚嫩圆润的脸庞变得成熟,却依然清丽无伦…… 他想起来了,少女的五官其实像极了单凤楼。但突然间他又觉得这样的想法有点矛盾,因为,少女只是他梦里的幻象,应该是他创造了一个像极单凤楼形象的少女却不自知。 是这样吗?可惜这回梦里的他无暇多想。他见到单凤楼心急如焚地望着他,却不知为何不肯走上前来。 他和他一样的心急,于是伸出手,喊他…… “你醒了?” 辛守辰有一瞬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仍旧找寻着单凤楼的身影,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迷迷糊糊,脑袋浑沌一片,直到他看清在床边握住他手的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有些僵硬地抽回自己的手,但兰太芳受伤的神情让他顿了顿。 “我……”他喉咙好干。 兰太芳体贴地取来水杯,扶他起身喝水。 “幸好你康复得不错,我可以放心了。”兰太芳仍是开朗地道,她明白自己是有些大胆又太过直接,可是她实在太担心了啊!“黄师父说你应该今晚就能复元,我本来还有些怀疑呢,因为稍早时你身子烫得吓人……” 听着兰太芳的描遖,辛守辰大概弄明白,他中了毒,幸好黄师父替他解了毒,而兰太芳则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他两天。 一个女孩子,这么付出的用意为何,饶是向来被单凤楼笑骂傻子、木头、臭石头的他,也总算有些开窍了。 “兰姑娘……”他沉吟着,见她脸上难掩疲惫的神色,便道:“让兰姑娘费神,在下实在过意不去,现在我已觉得好多了,兰姑娘还是早点歇着吧。”他是出于善意,浑然不觉这么说似乎对照顾了他一夜的兰太芳有些冷淡,她眼里浮现小小的失望神色。 但他也没说错啊。兰太芳只能安慰自己,既然辛守辰都醒了,她还留下来的话,那可不只是大胆,而是轻浮了,何况她也没有邀功的意思。“我去谙黄师父过来,让他看过后你也早点歇着吧。”兰太芳阻止了他起身送行的动作,利落地收拾一下便离开了。 辛守辰不知道怎么厘清心里复杂的感受。兰姑娘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孩,是他不识好歹,他突然想起清醒前的梦境,不由得想,也许他那些暂时不想成家的理由,都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是,他心里存在着不该有的妄念。他终究不能自欺欺人一辈子,那么是否该如单凤楼所言,接受一个认真为他付出的女人呢? 然而,思绪一转,他又想起昏迷前见到单凤楼突然现身救援。那应该不是梦吧?他探向胸口,差点忘了收敛力道,想起自己都受伤了,陶铃怎么可能还会挂在胸前? 他总是第一个奋不顾身地挡在他身前的人啊!辛守辰又是一阵窝心地微笑,忍不住看向窗外的夜色。他忘了问他这几天忙什么,何以无法前来?毕竟有时候他也不想表现得太婆妈。 但是他那么冲动地跑来救他……虽然不懂咒法,但他可不会以为单凤楼当真强大到无所不能。他不会有事吧? 疑犯越狱,张府遭灭门,案情的重大转折使得他们必须有人回帝都向圣上请罪,也一并禀报调查进度与灭门案始末。原本兰太芳还在左右为难,她的官阶还不够格踏上太和殿,但是哥哥又吓得病倒了,而辛守辰受伤又中毒,她实在不想责怪兄长胆小,可怎么看都应该他们兄妹赶回帝都比较说得过去吧? 但辛守辰却无论如何也要自己回去。 “我此行还答应过圣上一些要求,还是应该由我去。”事实上,他只是想回去看看单凤楼是否无恙。 那天之后又过了三天,她仍未出现,让他有些不安。他在苏醒后的第一天早上就写了信给他,告知他自己已经康复的消息,但单凤楼并未回信。也许信还没送到,也许信件寄丢了,又也许……总之,他决定亲自回去一趟。 当然,他也想趁这次在路上好好想想,是否真的该回应兰太芳的好意?这次受伤,他毕竟欠她许多。她一个姑娘家,深夜留在他房里照顾他,身边的人虽然没说什么,但都心知肚明,兰雅秀现在对他说话总是夹枪带棍的的——他完全能理解身为兄长心里的不快,他毕竟也有两个妹妹。至于黄师父虽然明着没说什么,但是似乎也认为他不该辜负兰姑娘。 狼族男儿的天性,使他也不认为自己是抱病上路,其实到了今天他已经差不多康复了,狼城的男人可是以强悍坚韧出名的,于是他一路上几乎是轻装赶路,随行的依然只有泰兰与达克松。当年诈死的前影武卫黄清,自然是不好出现在帝都,他请黄师父留在枭城帮兰氏兄妹继续追查张家的灭门案,而他会同时想想有什么办法安置那些流民,这次回帝都一并请圣上下旨安排。 一回到帝都,他没先回他的安京侯府,也没急着进龙城见司徒烁,而是直接来到单凤楼的梧桐居,门役见到他,直接领他入内,“阁主好像在花园赏花,您自个儿进去吧,茶水待会儿小的会让人送上,两位护卫就一样随小的入内来休息吧。”已经和辛守辰极为熟稔的老总管道。 梧桐居里,除了某些特定的院落,其他各处他都已十分熟悉,谢过老总管后,他留下泰兰和达克松。梧桐居虽然有时诡异得很,每个院落的方位大小似乎总是不太一样—但是作为单凤楼的居所,久而久之他们也习以为常了。而且比起司徒烁安排的安京侯府,他们主仆三人都得承认,梧桐居反倒才是真正能让他们放松的地方,单凤楼甚至让人准备了他们专用的偏院呢。 一如以往,一园子的奇花异草,不顾凛冬将至地盛放着,在这座花园里也仿佛走进另一个世界,看不到秋意的萧瑟,听不见北风的凄怆,仅有头顶上暖融融的冬阳,以不带一丝炽烈毒辣的热度,柔软地拂照每一处。 当他看见一园子盛开的冠世墨玉,突然想到他书房里那对牡丹。虽然他交代了下人要定时照看,但离开了那么多日,终究有些不放心。那毕竟是单凤楼送给他的礼物,对花花草草他一向没什么心得,只觉得她竟然能找到如此奇异的品种,实在不可思议。 其实不管他送的是名贵牡丹也好,常见野花也好,他都会细心保护的。 满园娇花虽美,他却无心驻留细赏,只是奇怪何时这花园里多了座爬满蔷薇的花棚。他走在花径间的步伐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花棚里的人影原本被挡住了,可当他跨过花棚,一只绣鞋却横空飞来,砸在根本没想过会有“埋伏”的他胸前。 辛守辰飞快地伸手接住,看着那只困脂色、以精细绣功绣着牡丹并缀上珠玉的绣鞋,纳闷怎么有这东西?他抬头看向绣鞋砸来的方向,也一并看清棚内凉亭里的人影,怔住。 恍然如梦,心脏的悸动却告诉他,这一切再真实不过。 她真是法力耗尽了,要休养可要熬上不少时日,但是知道辛守辰已经平安度过难关,她心安了些,这几日也就尽可能乖乖听话。 “一个姑娘家,偶尔也该学学怎么打扮吧?”云雀笑嘻嘻地替她抹上胭脂,单凤楼原本觉得不习惯想退开,却因眼前似曾相识的一幕而愣了愣,于是就让云雀得逞了。 她像木头娃娃似地,大眼瞪着眼前仔细在抛脸上涂涂抹抹的云雀。 她几乎没机会学作女孩子家的打扮,孩提时像男孩子般野惯了,自在让她穿裙子时她老是嫌烦。 但是她还记得第一次来了癸水,她吓得六神无主,自在却笑着替她的长发编了个秀气美丽的发髻,簪上她原本种在后园子用来做药材的蔷薇花,还替她抹困脂。 她也记得自在当年好不容易驯服她这只野猴子,让她把她一头野人般的长发梳洗得又直又亮,让她把她打理得人模人样,教她拿筷子,教她识字,那时的她,觉得自在好像有魔法,自在身上药草的味道,就是她记忆里最让人心安的气味。 那是她最美的回忆之一,即便那天自在笑得好温柔地宣布,以后不准她再打扮得像男孩子,她的抗议完全无效。 单凤楼难得的乖顺,让云雀有些讶异,不过想想单凤楼才刚成为少女,就不得不施展恒梦咒以保住性命,其后都是以凝神咒行走天下,为了方便而以男装的样貌现身,能好好打扮对她来说很难得吧? “你皮肤又白又细,连粉都省了,真好。”云雀忍不住在她太过苍白的颊上掐了一下,总算有一点血色。 单凤楼终于回神,瞪了她一眼。 “哪天你也来试试阁里花魁的全套装扮好了。”那真是累死人也,虽然华丽美艳。卸下花魁身分后,云雀最开心的就是不用再穿戴那些行头,尤其吟雪阁的排场和派头可是帝都之最,每次亮相前可都是耗上好几个时辰在打扮,简直是恶梦。 “不用了。”想也知道云雀没安好心眼,存心折腾她。 云雀笑得贼兮兮地,“你不想让辛大人看看……” “你……什么……”单凤楼原本几乎没有血色的脸蛋,瞬间爆红,“我才没……没有……” “没有什么?”她结巴了她结巴了!云雀眼都笑眯了。 单凤楼一阵羞恼,猛地起身就走。 “嗅唷!”砰地一声,天下第一咒术师,很拙地跌趴在地上了。 该死的罗裙!以后谁再要她穿这种鬼东西,她就杀了谁! 云雀想笑又不敢笑,急忙扶她起身,“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是说你迟早也是要习惯的……瞧,”她弯身抚平她的裙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这颜色真配你。” 第十二章 她本来就适合大气的颜色,可大红和大紫在平日穿太盛大,所以今天她挑了件蔷薇红的祂服,虽然梧桐居内不像外头那么寒冷,但还是给她披上了雪色狐毛披风。 “我不想穿这种衣服,我要换下来!” “不行。”云雀挑眉,一脸没得商量,“这是为了让你好好待在花园里给我晒晒太阳,不准乱跑。” “……”她又不是老人! 可单凤楼也知道,多在日头下活动对她是好的,而且体内的寒气总是让她难受,比起躲在屋子里,她也宁可坐在太阳底下。 于是她还真的听话地待在花园晒太阳,舒服是舒服,就是一个人无聊得紧,因为除了她,每个人都有事要忙,偏偏她正在调养生息,不得使用咒法,否则真想召唤花灵出来跳个舞给她解解闷。 新搭起的蔷薇花棚无顶盖,只有四面花墙挡风,中间架了藤椅和石桌,藤椅上铺了厚厚的毛皮和绒被,石桌上则摆满了并不美味的补品,全都用小小的白瓷炉煨着,某个女暴君规定她今日的工作就是在日落前把它们全吃完。 养猪大概就像这样吧。 坐得屁股都疼了,她想出个无聊至极的游戏。把鞋子踢逮远的,再一跳一跳地把它捡回来。 没法子,她闷啊!闷到屁股都疼了啊!而且云雀也说过,要她多起来走动走动,走累了就坐下来休息。她这也算走动啊,就是用跳的很累,有时好不容易捡回鞋子,头都晕了。 怎知这回,鞋子飞了出去——她对自己终于踢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感到很满意,偏偏一只大掌抓住了那飞得高高的绣鞋。 她微怒地看向来人,却在看清那张让她日思夜念的脸孔后,情不自禁地笑灿如夏花。 “辛……”不对!她猛地回神,捣住嘴,想起自己现在可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单凤楼”啊!继而想起,为何没人来告诉她,辛守辰回京了? 辛守辰好半晌才自剧烈的震荡中回种。 这是神的恩赐,或是另一个讽刺的梦境?他小心翼冀,却不肯将视线自她身上移开。 似乎,比起他的梦境,少女的模样有些不同。梦里的她圆润些,而眼前的她,像生过一场大病,羸弱得令人心疼。 她的反应让他有些不解,但话说回来,年轻女子发现家里有陌生男人,是会感到惊讶没错,是他冒冒失失地打扰了人家的休息。同时,他也疑惑,少女和他的梦境有何关联?或者该说,她和单凤楼是什么关系? “姑娘请勿惊慌,在下没有恶意。”生平头一遭,他极力放缓语调,就怕眼前的人躲着他。 单凤楼几乎要笑出来。原来这家伙也有这一面啊? 于是明知不妥,明明有太多疑问,她仍是玩心大起,“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那样骄纵的语调,又让辛守辰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戚。 “我……在下……”可他来不及细思那股熟悉戚,只是有些紧张地连忙想安抚她,“在下是单兄的朋友,前阵子前往枭城查案,这次回京面圣,特地过来看看他。” 案子了结了吗?她最近积极养病,什么事都不过问——话说回来,那日辛守辰遇害,不就是一场混乱引起的?司徒烁都被惊动了,辛守辰想必是回京向司徒烁交代。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她决定继续玩他。 “你是我哥哥的朋友?怎么样的朋友?”她突然想听听他怎么看“她”。 提起单凤楼,让辛守辰紊乱的情绪渐渐沉淀了下来,就像想起什么令人愉悦和踏实的记忆那般,半晌,他从容地微笑道:“对我而言,单兄是知己,更是生死至交。”原来是单凤楼的妹妹?虽然从未听他提起,但辛守辰隐约也感觉到,单凤楼的家人是他心中的秘密与痛楚,所以一直未主动开口询问。 无论如何,既然是单凤楼的妹妹,他心里多了分怜惜与温柔。 他的回答让单凤楼心里很是欢喜,决定放他一马,“原来如此,你就是辛大哥吧?”她说谎不打草稿,而且还脸不红气不喘,看来她与单鹰帆不愧是同门师姐弟啊。 “正是。”他也不意外单凤楼会向妹妹提起他,反而有些高兴,“单兄人呢?” “真可惜,我哥哥才刚出门呢。”短时间内,她也没办法再以凝神咒现身见他,虽然耗不了多少法力,但要是让连日来的休养功亏一篑,别说云雀会怎么念她,她光想到这一桌子药补与食补,还有这种只能坐着发呆的日子要再延长,她就痛苫啊! 所以,撒谎是必要的。 “他出门了?”辛守辰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如果单凤楼出门,怎么他的门役会不知道呢? “嗯……”说谎的己銮弭就是支支吾吾。单凤楼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冷静地思考着,才道:“告诉你应该没关系,我哥去龙骨岛看纳穆了。”说到单鹰帆,单凤楼才想到自己遗忘这师弟已久,看来她得记得让云雀派船只送点补给品表达一下身为师姐的关怀,免得又说她死要钱又没人性。 “原来如此。”当初单鹰帆与影武卫部众一样,都是诈死,门役确实不好说他出门前往龙骨岛。 辛守辰却没细想,单凤楼既然能使凝神咒大老远到枭城去看他,又怎么需要亲自跑一趟龙骨岛呢? “那么……”既然单凤楼不在,他一个初次见面的外人似乎也不好赖着不走,再说对方还是个黄花闺女。 只是,辛守辰私心中很想留下来,继续和这位“梦中佳人”说说话,就像在梦里那般,他不愿太快清醒,又明白那太过可耻。可是如今,梦里的少女不再是他的妄想,而是活生生的人,他阻止不了自己心里那份渐渐热切的骚动。 单凤楼当然也不愿让他就这么离开。他这一走,她又无法使用凝神咒,岂不又要白白犯相思?她眨着大眼,看见他手里握着的,又忍不住要失笑。 木头就是木头,还好老天厚爱,否则他这么呆,追得到女孩子吗?单凤楼又想起兰太芳,忍不住问:“辛大哥一个人回京吗?” “我和护卫回京面圣。” “那案子呢?” 终究不是面对单凤楼,辛守辰迟疑着不知该说多少,半晌才道:“皇上派了兰廷尉作为名义上的巡案使,所以兰廷尉与他妹妹仍留在枭城。” 所以,他把不眠不休守着他、照顾他的好姑娘留在枭城,自个儿回来了? 单凤楼真不知该骂他木头,或是松了口气。 “辛大哥一路奔波,一定辛苦了,不如就先住下来,哥哥吩咐过,辛大哥不是外人。” 果然是他的好兄弟。如果这话是单凤楼说的,他绝不会推辞,但眼前却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不对,他又怎么确定这位姑娘尚未有婚配?虽然她是作未婚少女打扮,但这样的年纪已有婚约,也没什么好意外。 但,人家姑娘有没有婚约,关他什么事?辛守辰为自己的想法一阵难堪,更何况这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吧?他这“糟老头”在想些什么呢? 单凤楼见他许久不语,默默沉思,忍不住又想叹气。 “辛太哥,我的鞋。”她故意在这时提醒道。 辛守辰回神,才发现自己还抓着人家姑娘的鞋不放呢!这下他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对不住,我……我一时忘了。”他想上前还鞋,却又怕冒犯,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 小老头,你看什么? 没什么。当年那少年笨拙地别开眼,脸颊却和他背后的夕阳一样地红。 单凤楼突然发现,他年少时那份青涩纯良,其实从未褪去。那让她在胸臆间柔情荡漾之余,又忍不住觉得好笑,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他的条件不差,这么多年来总有姑娘暗暗倾心便可见一般。但是到现在还这么纯情,总不会跟她有关吧?她可从未阻扰别人对他示好,除非觊觎这傻瓜大木头的是千年老妖、居心不良的坏女人——这貌似就是她自己。不过前几年帝都还真有不少不安于室的贵族寡妇,听说辛守辰洁身自爱又出身凛霜城——人人都知道皇帝身边最强的杀手就来自凛霜城,想必那儿的男人个个出色又精悍无匹——当下都春潮暗涌起来。她一怒之下,把单鹰帆当肥饵丢进帝都最有名的淫婆倪夫人的淫窟里,单鹰帆“一战成名”,那群女人这才转移目标。 只能说这家伙彻头彻尾是个只知道泡在公事堆里的大木头,他不懂风花雪月,甚至不明白那有何乐趣。只是这么多年来,怎么就没人能让他开开窍啊? 辛守辰看着手中的绣鞋,不知为何一个念头兴起,当下明明拘谨又自制的他,像鬼迷心窍般默默趋前,单凤楼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看着,看着他在她身前单膝跪地,她想把自己的脚藏起来时已经太晚了。 可恶!因为她玩着那无聊的游戏时,袜子不小心踩在草地上踩湿了,她只好脱下来,这下一只脚丫子赤裸裸地悬在半空中呢。 一个懂得礼义廉耻的君子,绝不该这么做。尽管狼族没有这么严苛的规范,过去的他也不可能对一个才刚见面的女子做出这种事。 但现在,他就是做了。他的手握住少女娇小白嫩的脚踝,却在瞬间讶异她的脚如此冰冷,他很快替她套好鞋,然后立刻脱下自己的披风围在她腿上。 “你很冷吗?我去让人升火盆,送你回房歇着。” 单凤楼猛然一震,她的神智有一部分还停留在他炽热的大掌触碰她脚踝的那一刹那,震颤着,回不了神。“不……不用。我的身体本来就这样。” 辛守辰拧起眉,“你身子不好?还是病了?” 单凤楼对于话题竟然转到她这副破身子上,有些闷。她从来不恕让他看见这么病弱宛如垂死之人的她! “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大夫说我活不过三十,也可能随时会走。”她是故意说出这些的,明明心里不希望他以看着将死之人的同情眼神看着她,却明白这是必要的提醒。 提醒他,最好离她远远的。 这不是梦境,却依然残忍。辛守辰看着她,既震惊又不敢置信。 他想问她,是否找过更好的大夫?可是凭单凤楼的财力与能耐,恐怕能找的他都找遍了。 “人的意志力,有时比神医更有疗效。”他的笑容虽然充满安抚,但一脸认真,“我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单凤楼差点结巴露出马脚,好半晌才道:“……哥哥喊我小黛。”她没说谎,只是她口中的哥哥是谁,他与她的解读不同罢了。 “小黛。”辛守辰似是细细咀嚼这个名字,他闻到桌上那些补药的气味,问道:“所以,你是在这里休息和用膳吗?”他依然维持着相同的姿势,而且口吻更轻柔。 她是在休息没错,但可不打算吃掉那些鬼东西。 “我不太饿。”她希望他不是想加入说服她吃药的行列。 “你哥哥一定找了许多良医为你看病,这一桌子的膳食想必都对你有益,你应该乖乖吃完。” 他的推论还真是让她无法反驳啊。云雀自始至终不相信没办法医好她。 “我……没胃口。”她被盖在披风底下的手,揪紧裙摆,感觉到腿上的披风还留着他的温度,而他正半跪在她身前,凝视着她。 第十三章 这一切,未免幸福得太不真实。 辛守辰看着她低下头,黑发垂落在颊畔,更显得那吹弹可破的无瑕肌肤像雪一般,大眼偶然怯怯地与他相对,又很快地垂下长睫,红唇紧抿着,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一个人用饭,菜色又全是药膳,确实很难提得起劲。他忍不住地哄道:“慢慢吃就好,我在这儿陪你,行吗?”其实这样的要求有些突兀又大胆,或许是他总算找到了留下来的借口吧。 “辛大哥用过午膳了吗?你来时总管不在?”梧桐居里每个人都知道,辛守辰可是她的贵客,怎么到现在都还没人送杯茶上来?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啊! “小姐,辛大人。”也不知是说人人到,或者根本老早守在外边看戏?老总管领了几名婢女进来,重新把石桌上的菜换过,也给辛守辰腾来张舒适的椅子,这中间单凤楼不着痕迹地瞪了老总管一眼。 这老家伙和云雀,倒是越来越一个鼻孔出气了啊!现在竟然一脸无辜地冲着她笑。 “老身听两位护卫大人说,您们这一踣披星戴月的,到现在都没用午膳,就自作主张先给大人您备下了。” “劳烦您了。” “有什么需要,请您招呼一声就行了。”老总管把一切布置妥当,又刻意道:“小姐,大夫吩咐过,您用膳前一定得把这盅药汤喝了,一滴都不能剩。” 她还会不知道要喝药吗?这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啊?果然老总管一退下,辛守辰便定定地看着她,“把药汤喝了吧,我再陪你一块儿吃饭。” 这下,她不喝都不行。 在梧桐居待了一日后,辛守辰这才进龙城见司徒烁。 爱卿,朕有一事想请托于你…… 离开龙城之后,辛守辰一路上几乎沉默不语,似乎正被什么事困扰着,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泰兰和达克松元来只是默默地陪主子在街上漫步,眼看辛守辰这一走,既不是往安京侯府,也不是往城外梧桐居,更不是前往吟雪阁,泰兰终于出声。 “大人,我们这是回府,或……”他记得今早离开时,他家大人还对单小姐承诺,会在傍晚时再回梧桐居,陪她吃饭。 泰兰心里虽然狐疑,怎么单凤楼无端冒出个妹妹来了?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家主子对单家小姐的态度,那简直是破天荒!从没有谁家的闺女能让他家大人这么温言软语地轻哄,他和达克松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但话说回来,单家小姐长得真像单凤楼啊——泰兰其实不只一次担心,他家大人这么多年来不曾热衷男女之事,该不会是对某人真的怀有某种不该有的情愫吧?而且现在他家大人疑似移情作用的态度,更敌人疑窦啦! 不过,单家小姐出现了也好,如果顺利,说不定他们很快就有女主人,到时不管大人和某人有没有暧昧,也不重要了,做人还是别想太多比较快活。 谁知辛守辰在听了泰兰的问题后,却如遭雷殛般,停下脚步。 “大人?”泰兰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家主子沉郁地凝望着远处的神情。 “回府吧。”辛守辰道,转身折回他们原来经过的地方。 “……”不是答应要陪单小姐吃饭吗?不会一桩好事又告吹了吧? “大人,关于越狱案和流民的事,圣上如伺定夺?”不理会泰兰的八卦,达克松可没忘记他们此行回京的目的。 辛守辰总算自无边无际的沉思中回禅,“圣上暂时将此案全权交给兰廷尉,至于流民,圣上打算先追查宫粮下落再作定夺。” “意思是……”他受到惩处了吗?可辛守辰没再有下文。 主仆三人经过卖酥糖的小贩,辛守辰却意外地停下脚步,看着小贩摆在摊上又白又香的酥糖。这下,不管是泰兰或达克松,两人都惊呆了。 他们家大人从不吃甜食的,就算小时候也不吃,现在是怎的? 也许他们想错了?他们家大人只是因为酥糖联想起某个重要的案情线索,或者因为那小贩什么地方不摆摊,偏要摆在他们家大人站着沉思的正前方…… “给我一盒。”辛守辰掏出银子,表情偏偏凝重得一点也不像要买糖吃的模样,反而像是做了某种重大决定…… 难道买个糖也是什么攸关生死的重要决定?泰兰和达克松心想,他们家大人如此英明神武,买糖这举动背后一定有什么重大意义。 “大人。”泰兰伸手要替辛守辰拿那盒糖,辛守辰却视若无睹,捧着那盒糖,依然是心事重重、自顾自地走了。 那天晚上,泰兰和达克松都很好奇,他们家大人该不会在晚上一个人吃了那盒酥糖吧? 其实,她有想过,今晚他不会依约前来。 可是她还是一个人对着一桌子冷掉的菜发愣。 越狱案后,她去见过司徒烁。那是越狱案的第三日,张府灭门案已经传到龙城,辛守辰尚未回凤城。 听说,张府遭贼人入侵那日,是你现身解围,救了朕的爱将。你果真是朕的好义妹。 单凤楼垂眸,这儿不是皇陵的花园,她没忘记君臣本分。司徒烁革去了她的官,但他跟她始终有着断不了的联系,司徒烁没收回当年给她的通行令,她还是能够在避开所有人耳目之时,在他的应允下,前来谒见。她没理会司徒烁似褒奖又似讽刺的言语,毕竟他们彼此都很清楚,她屡次犯险救人,都不是为了他。 草民想请求圣上,收回曾允诺赏赐给草民的奖赏。 司徒烁挑眉,笑得饶富兴味。君无戏言,何况你做得那么好,朕怎能不好好奖赏你? 可惜圣上丰厚的“奖赏”,草民无福消受。如果圣上真要赐婚,草民恳请圣上将兰廷尉胞妹,凤城总捕快兰太芳指婚给辛守辰。 殿上持续了一阵长长的沉默,只有瓷杯轻轻碰撞的声响。 你终究还是个女人,心思拐拐绕绕,却尽在一些小事情上打转。司徒烁神情依然没什么起伏,只是轻轻哼笑。 不管是不是小事,草民恳请圣上,莫要为难右辅大人,看在他为圣上立下不少功劳的份上…… 那日的谈话无疾而终。但单凤楼必想,辛守辰一进龙城,司徒烁应该就会提赐婚的事了吧?她也没把握司徒烁会怎么做,但总之…… 总之,辛守辰没出现,就是最好的答案。 那日午后,因为云雀他们的诡计,让她和辛守辰那样地见面,对她来说已经够了,她虽然气云雀擅自作主,但是心里终究是欢喜的。 她抱住辛守辰留给她的披风,即便已经没有他的体温,但那个午后却是她最美好的回忆。 够她怀念一辈子了。 月色凄凉,炉子里的火都熄了,她却忍不住露出微笑。 “吃饭好吗?”云雀陪她等了一个晚上,心里暗骂辛守辰不守信用。 “我会吃药,不过没胃口吃饭。”再任性下去好像就有点像在威胁了。 “吃个一口也行啊。” 单凤楼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辛守辰在做什么呢?那家伙平常一定是忙到三更半夜,非在公文堆里让自己累到再也睁不开眼才甘愿。而今夜,他会在想什么呢?会气她自作主张?又或者…… “小雀,你会吹箫吧?我想听你们常常在练的那首……” “我吹了,你会吃饭吗?” 单凤楼笑了笑,“我没让你去当掌柜,真是浪费人才。”有够会讨价还价。 云雀让人取来她房里的凤箫,轻轻擦拭,试了几个音,然后便对着亭外粼粼的月光,吹起那首关于相思的小调,不知这缠绵幽怨的音律,是否也会乘着夜风,飘荡至某人窗前,让他想起今夜不应该孤单无伴的寂寥身影呢? 辛守辰在书房坐了一整夜,离京几日,他搁置的公务堆积如山,虽然重要的工作他都分配出去了,仍是有不少需要他亲自处理。 可坐了一夜,案上的卷宗他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直到曙光与晨风穿透圆窗,落在他案前。 咬白透着青紫的花蕊,迎风摇曳。暗紫色的黑牡丹,却在一夜间桔死了。 辛守辰心一绞,猛地坐起身。 他想起单凤楼送他那盆花时的情景。 你可要帮我顾好它们。她说。 他知道黑牡丹是她最喜爱的冠世墨玉。但白的呢?他问,对这些完全没研究,只是花开并蒂,他当她不避讳,但他心里却有些躁动。 白的啊,青山贯雪,是今年的花王呢,很漂亮吧。她笑嘻嘻地,显然很是得意。本来想找全白的来养,不过我想你会喜欢这名字,就养了这株。呐,你给它们起个名吧? 花还起名呢。他觉得有些好笑。 花是通灵性的,起了名,它才知道你和它说话呀。 他莞尔。既然是你送的,命名权当留给你。 那就叫小黑和小白吧。 他虽然有些无语,但仍是欢喜地收下了。 他记得他曾问,为何独爱黑牡丹? 她笑说,如果花也像人一样,那么黄红紫色,是帝王将相、富贵长生者,她不配;粉色佳人,窈窕淑女,楚楚可怜,她也不配;洁白如雪,是正人君子,她更加不配。 他还记得有一回,单凤楼依然是干钧一发地救了他一命,那时她只是无所谓地开玩笑说,这世上仅存的三个好人,一个被火烧死,一个不知何时出生,最后一个在她面前,她当然不能让他太早死。他当时觉得莫名其妙,接着却好笑地发现,那只是她不习惯被感谢,所以胡扯瞎说转移他的注意力罢了。 辛守辰隐约明白,她所谓正人君子,配得上皎自如雪的白牡丹者,是他。 但他不是。他自己很清楚,否则这些年又怎会苦于无法面对自己的梦境? 辛守辰抱起花盆,冲出书房。 金阳斜照大地时,他已来到梧桐居,门役一见是他,依然问也没问就放行了。但他却在大厅处被挡了下来。 虽然有点讶异应该已经嫁作商人妇的云雀会出现在梧桐居,但想到吟雪阁的艳名不过是个幌子,似乎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怎么?总算记得自己答应过人家的话了?是吃饱睡饱心情好才决定大发慈悲过来看看吗?” 辛守辰不回应她的冷嘲热讽,问道:“她还好吗?” “谁?” “……小黛。” “好不容易才睡下,你想干嘛?” “她昨夜……可有服药?” 她真想问,关他屁事?“吃了,不过饭没吃。”哼。 “我会再过来。”他有些行色匆匆,看得云雀一阵没妤气,又想开口要这个大忙人不需要这么勉为其难,辛守辰却自顾自地道:“帮我顾着花,别让小黛发现。”他又像一阵风似地离开了。 “……”莫名其妙!云雀瞪着辛守辰离去的方向。 他当这里是他家厨房吗——虽然好像也差不多啦,主人自己都说过,让他有多随便就多随便。但是,谁让他小黛小黛的喊?小黛跟他很熟吗?呿!云雀一想就有气,转身回医庐忙配药去了,根本不把辛守辰的话当回事。 当司徒烁的圣旨送达之时,单凤楼正有些失魂落魄地看着早已凋零殆尽的冠世墨玉,甚至当所有人都赶到大厅跪地候旨,宣旨的公公也到了,她仍没反应过来。 “单姑娘,请接旨。”黄公公并没有因此大骂她大逆不道。文武百官都以为乐南侯失势,但是他这个为司徒烁亲理所有杂务的龙城老总管却很清楚,单凤楼到现在依然拥有许多特权。 第十四章 他们的圣上当真已经六亲不认,麻木不仁了吗?黄公公相信未必,这封诏书之紧急,真是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幸好身为大内总管,应付圣上三不五时的出其不意举动,他已经很有经验,不怕一时喘不过气来去见阎王老爷。 单凤楼恍如梦醒,不明白司徒烁想做什么?她像具空壳子般木然地跪下,直到黄公公宣读完圣旨,向她恭贺道喜,她接下圣旨的手有些颤抖。 司徒烁究竟在想什么?她不是已经表明了,无论如何,她会如他所愿,帮辛守辰到底吗?而且,司徒烁赐婚的对象,是辛守辰和单凤楼的亲妹,也就是说,她真得瞒他一辈子? 云雀送走了黄公公。梧桐居上上下下都认为这是件喜事,只有单凤楼默然无语。 辛守辰知道司徒烁赐婚,所以昨夜才失约吗? 不理会一屋子因为将要办喜事而闹哄哄的人—反正她这主子也没主子的样子,难怪他们爱闹了,等她倒下了,他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单凤楼当下其实是有点使性子的。 她要给小黑找个温暖漂亮的地方让它长眠。 她一个人闷闷地在花园找地方,闷闷地挖土坑,不搭理任何人,也没人敢在她摆明使性子时来招惹她。 她知道她眼眶偷偷地红了,反正躲在这里也没人发现。 她原本就没说要嫁他。知道皇帝赐婚,马上避不见面,又把花还给她…… 他有这么讨厌她吗? 她默默垃挖坑,闷闷地挖坑,埋头死命地挖…… “小黛。” 听到他的声音,单凤楼顿了顿,差点又想开心地回过头,可是惊觉自己脸上竟然丢脸地泪痕斑斑,再说,她不是在生闷气吗?哪有他一出现,她就不气的道理?于是单凤楼不理会他,继续拿着花铲,赌气地戳着小浅坑。 辛守辰看着她倔强的背影,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好半晌只好吞吞吐吐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枯死的。我没有照顾好它。” 他该对不起的不只这桩吧? 辛守辰来到她身边,单膝跪下,取过她手上的花铲。虽然已经知道她身子差,但仍是暗暗心惊她的手冷得像冰一样。这一次他想也没想地将她的手包覆在掌心,“我……昨天……”他低下头来,“很抱歉,我有些事得想清楚。” “其实你不用勉强,我可以……我可以请我哥哥帮忙向圣上说。” “说什么?” “说你不用娶我。”她抽回手,背过身去,偷偷抹掉脸颊上已冷掉的泪。 “你不想嫁给我?”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迷惘。 难道她要说,她很想嫁? “你娶我做什么?那么为难又何必娶?” “你怎么知道我为难?” “你不是说你想了一夜。”想了一夜还不为难,那怎样叫为难? 早知她别扭,他耐着性子道:“赐婚的圣旨,是圣上今早才匆忙写的。昨夜我想的另有其他的事。” “想什么?” “想……”辛守辰看着她刻意背对他的后脑,看着她圆润的耳珠子,看着她白皙的颊上有着倔强的红晕,“想着……凤楼和我说过,她要替我担一辈子的心……” 臭美!她哪有这样说?单凤楼转身瞪他,却又猛然发现,她忘了自己一脸可笑的泪痕,想藏起来已经太迟。 “……”辛守辰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有些震惊,但他隐藏得极好,在单凤楼狼狈地想转过身时,他的手贴住她脸庞。 原来,她的脸蛋,那么小,在他手掌中,像瑰宝。 “不要……一个人躲起来偷偷掉泪好吗?”他云淡风轻的话语里,嗓音在秘密的转折处,变得瘩痖,喉咙发紧。 她像个秘密被发现的小女孩般,想把自己藏起来。 但他不准,大掌坚定地捧着她的脸,柔声道:“一年也好,十年也好,不管你活多久,我们便做多久的夫妻。” 单凤楼瞪着他,故意刁难道:“是吗?可我不会是个温柔的妻,我生不了孩子,而且我善妒,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准你再娶妻妾……”她顿了顿,故意恶劣地笑着,心口却因此抽紧发疼。“当然,我死了,你爱娶多少就娶多少,可谁知我何时会死?辛大人,何必做这亏本生意?” 辛守辰淡淡一笑,早习惯被某人刁难,“跟你谈生意,吃亏也是应该的。我不会再娶妻妾,辛守辰这辈子只想娶你一人。” “你……”她颤抖着,感觉眼前的一切不再真实,抽了一口冷气想再看清楚些,就怕作了个又美又痛的梦。他却握紧她的手,将她往怀里带。 原来,他的怀抱是这般的温暖,温暖得教她叹息,多想一辈子栖息着。 辛守辰脸颊贴着她的发,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和蔷薇的香气,仿佛梦寐以求的心愿终于得偿那般地微笑了。 他瞥见一旁的花盆,想不到云雀竟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便道:“我本来以为你有办法……”这花开了整整一年呐,他再不懂莳花弄草的智慧,也知道这不太寻常,所以本想抱过来,说不定还有救。 “……”他当她是神仙吗?枯死的花都能救活?“我要把小黑埋了。”她有些不自在地抽开身,要继续未完的工作。 他取过她手上的花铲,制止道:“别把它们分开吧。” “它都死了……” 辛守辰握紧她冰冷的手,单凤楼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看着她时,总像要看透她的灵魂那般,眼神坚定地望进她眸子里。 “那就死都别分开。”他热烫的大掌,将她柔荑握得更密实。 单凤楼呆住,那瞬间,她有种错觉,仿佛他那句话,是穿透了一切,也看透了一切,对着真正的她说的。当他倾身向前,她甚至不及反应过来,直到她的唇,感觉到他柔软与温热的吸吮,他挺直的鼻尖滑过她的脸颊,显得太过小心翼翼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肌肤上。 他甚至轻轻地,在她唇间,啄吻出声响。 横越千古的震颤与浪潮,溢满她心田。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想起,那个吻,也许是穿越了时空而来。当年她的未完成,由他,再续前缘。 她许久仍回不过神,由着他放肆地在她唇间辗转吸吮。 她怎么不知道这木头竟然会偷亲女孩子? 良久,他终于甘愿结束这个吻,退开来。“你今天还没喝药吧?” “……”被偷袭的某人有些别扭地爆红着小脸,“关……关你什么事。” “来吧,喝了药好吃饭。” 她还没计较他怎么可以偷亲她,他竟敢念着要她吃药?单凤楼闷闷地要起身离开,她偏不喝药,可蹲太久,两腿一下子酸麻难当,一阵跟舱就要再一次跌扑在地上了,辛守辰却快一步抱住她,接着一把打横抱起她。 “我的脚……”光是他的手臂抬起她的小腿,都让她觉得又麻又痛啊。 辛守辰从没想过,她抱起来竟然像小猫一样,轻盈又娇弱。她的体态原本就偏像南方人,纤细娇小,而他们辛家的男儿个个高头大马,他几乎能将她藏在怀里。 真想……就这么藏起来算了,不让任何人来抢走,哪怕是死神。 “谁教你要自个儿蹲在角落。”他迈开大步,走向昨日的花棚,果然在那儿找到她晒日头时坐的藤椅,把她放在椅子上,他又半跪在她身前,一点也不避讳地撩起长长的罗裙,轻轻地,缓慢地,揉起她的小腿。 “不要……很疼……”她好想打他!以她平日强势的性格一定会揍他!可现在却只能瘫在椅子上呜咽。 “忍忍,放松。一会儿就好……” “你走开……”愤怒的威喝化为细细娇吟。 “乖,别哭。再一下就好……” 不知情的,还以为这花棚里正在翻云覆雨呢。云雀幸悻然地让仆役们把饭菜端上桌,故意取笑道:“辛大人,我们家小黛还是闺女呢,您这样她以后怎么嫁人呐?” 辛守辰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面无表情地道:“她只会嫁给我。”她还没答应好吗?单凤楼想大喊,可是只能缩着身子发出细碎的呜咽。 但是,皇帝赐婚,还能有不要的份吗? 半晌,闲杂人等都退下了,辛守辰捧起药碗,将黑呼呼的汤药吹凉。 “来。” 单凤楼瞪着凑到她嘴边的羹匙,又瞪向一脸温柔,眼神却摆明没得商量的辛守辰。 当她是小女孩好欺负吗?他知不知道她是谁?她就不信他知道她是谁后还敢这么对她! 可另一方面,她也说不出此刻究竟是欢喜或惆怅。 如果他知道,她其责就是他说过的,一辈子的朋友、知己,他还会这么对她吗?单凤楼觉得矛盾极了,当她以幻影的形象出现在辛守辰眼前时,她感慨他眼里看不到真正的她;如今她以真面目和他相对,她又觉得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她是否有些贪心呢? 她还是被他一口一口地喂着,喝光汤药,忍不住使性子摆臭脸,又要背过身去不理人,辛守辰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 “呐。” 单凤楼转头,就见他手指间有一块小小的酥糖,又白又香,像在对她招手。她忍不住像贪吃的猫儿般,慢慢地,警戒地,凑上前去吃掉了,贼兮兮的小舌头还忍不住偷偷舔了一口他指尖沾上的糖粉。真好吃。她以前怎么不知道这种小零嘴这么好吃?甜滋滋的味道,把嘴里让人厌烦的苦味都赶跑了。 辛守辰吮过有她香津的指尖,铁灰色的眸子深沉如墨,轻易就藏起悄悄沸腾的爱欲,笑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家伙那么简单就被小小一块酥糖收买了,连眉眼都像吃了糖一样甜丝丝的,还贪心地睁着大眼,沉默地瞅着他,好似女王那般骄傲又矜持地等着身为宠臣的他主动献殷勤。 那让他原本就容易为她柔软的心,几乎融化了呵。 他又捻起一块酥糖喂她,这次故意凑上前,舔去她唇边的糖粉,某人又脸蛋冒烟地石化了。 这么简单就被一颗小小的糖讨好,是因为总是一个人默默的、不得不吞下所有的苦痛吧?于是她唇边那浅浅的笑,也显得多么珍贵。 但愿他能拥有得久一点,疼她的日子长一点…… 宰相大婚,可不是件小事,而且还是皇帝赐婚。一时间,全帝都——甚至辛守辰的故乡凛霜城,都在谈论这位皇帝的义妹、单凤楼的亲妹是何许人也? 传言失势的单凤楼,原来依然与皇家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难怪至今横行帝都,连皇亲国戚也要礼让三分。 于此同时,线索尽失,几乎完全死无对证的枭城太守一案也被迫仓促结案。赵大飞被通缉,但是助他越狱的同党完全未被提及。兰氏兄妹回到帝都,全天朝对于辛守辰大婚完全感染不到喜悦的,自然是兰太芳了。而每日上朝,兰雅秀也明显与那些开始巴结辛守展的群臣不同,总是没给他好睑色。 辛守辰知道自己还是该给兰太芳一个交代,于是这日主动邀约兰氏兄妹。 “只怕我们高攀不上。”想当然耳,兰雅秀语气很酸。 “在下只是想知道,关于赵大飞一事,两位有何看法。”辛守辰也明白他的不爽快,“当然有些话,我也想当面和兰姑娘说。” “她跟你有什么好说?”兰雅秀差点要跳脚了,辛守辰为他如此护妹心切的反应,有点忍俊不住。 第十五章 “我很感谢她,也很感谢在枭城时两位的鼎力相助,如果两位还看得起在下,那么请务必要让我替两位办一场接风宴。” 提起公事,兰雅秀也不好再公私不分。更何况从来不和人应酬的右辅大人竟然要替他们接风洗尘,再怎么说辛守辰的官阶也比他大,兰雅秀只好悻悻然道:“我问问阿芳,她去我就去,她不去,我也没空去。” 是夜,兰氏兄妹依约赴宴。地点在同样也是单凤楼秘密开的玉喂楼。掌柜当然给了他们一间保证隐密安全的包厢。 “辛大哥。”兰太芳只看了他一眼,眼神便匆匆回避,看样子憔悴不少。 辛守辰突然想起,初到枭城那几日单凤楼的调侃,他原本当她爱闹他,没放在心上。事实证明单凤楼心思仍是比他细,他早该把她的话听进去。 但,就算他那时明白兰太芳的心意,又如何? 那时他还没见过“小黛”,也许根本拿不定主意。 “恭喜右辅大人,娶得圣上义妹,想必今后仕途更加一帆风顺。”三杯黄汤下肚,兰雅秀老实不客气地道。 “哥!” 辛守辰并未动怒,“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是我努力一辈子都无法偿还她对我的好,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小黛。” 兰氏兄妹沉默了,他们知道辛守辰口中的小黛,必定是传言中圣上的义妹,那位有着异族姓名,至今无人得窥真面目的“葛如黛”,那是炎武族的名字,花了七年和炎武打仗的皇帝却有一个也许是炎武人的义妹,怪不得外界有诸多揣测了。 然而,皇帝那封诏书仅仅透露,葛如黛便是前乐南侯的亲妹。众所周知,在单凤楼如表面上那般“失势”以前,他与辛守辰在朝堂上常常意见相左、针锋相对,可当乐南侯被去职之后,就只有辛守辰仍然与他有来往。没了政治立场后,两人的情谊似乎也越发深厚,在赵大飞越狱那时,单凤楼甚至现身援手就可见一斑。 既然是单凤楼亲妹,那么可以想见,真正势利的,其实是那些疏远单凤楼的人,而兰太芳其实是没资格感到不乎的,她只是个后来者啊。 “可是过去从未听说单凤楼有妹妹。”兰雅秀还是觉得可疑。 “小黛的身子不好,所以从不曾出门。” “所以,你是为了报答她……”所以他才说无法偿还吗?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当然亏欠了某人很多,“小黛对我来说,是我一辈子梦寐以求的妻子。” “……”兰雅秀瞪着同样身为男人,但一点也不害臊地说着这种话的辛守辰。他可不是来听他讲肉麻话的啊! 兰太芳心里一阵惆怅,反而不知道该不该感叹自己无法近水楼台。就算近水楼台,那又如何?辛守辰都说了,那女孩才是他梦寐以求的,她不是输在认识他的时间和身分。 “真想见见她。”让他心动的女孩是什么模样呢? 辛守辰笑了笑,“小黛很羡慕你,兰姑娘,因为她身子一直不好。” “是朵菟丝花啊?”兰雅秀还是有些酸溜溜地。那种偏好娇弱女子的男人,当然不懂他妹妹的好啊。 辛守辰却淡笑不语。 菟丝花?“她”的坚强,恐怕是连他也自叹弗如的啊。 “我明白了,我可以敬你一杯吗?辛大哥。”兰太芳不傀是敢付出也敢舍得的侠女,她举起酒杯来,辛守辰也同样举杯回敬。“祝你们白头偕老。” 热辣辣的酒液,就把她的哀愁也一并消融! “我也敬你们二位。” 那天结束后,仍是有些收获的。他和兰雅秀都决定,就算短时间内不能把张仪生的命案查得水落石出,至少眼前他们还有必须做的。 关于流民,也许他们都应该想出一套尽可能让百姓免于苦难,也对国家最有和的策略来。 单凤楼突然想,也许她该再使一回凝神咒,毕竟她要嫁妹妹,做哥哥的不出面行吗? 可是话说回来,要当面和辛守辰讨论他们的婚事——重点是她还得假装自己是大舅子,这怎么想怎么别扭啊! “你总不能骗他一辈子吧?就说了呗。” “不……”想到必须跟他坦白,坦白她骗了他,而且还无耻地伪装成少女欺骗他,她就觉得羞耻。 “你怕他退货啊?这么现实的男人不要也罢。”云雀故意这么道。 “他才不是那种人!”他也许会为难,也许会因为被欺骗而愤怒,但绝不现实! “唷,讲一句也不行。心疼喽?” 最后,单凤楼还是没能想出法子来,迎娶的日子也一日日接近。辛守辰不管那些礼节,每天都来陪她吃饭。 戏者该说,根本是盯着她喝药和吃饭。只要她一使性子,摆明死都不肯吃,他就亲自喂她,辛守辰的择善固执和耐性,她可是早就领教过的,他从没对她发过脾气——不管她是小黛或单凤楼——但就是有本事磨得她投降! 喂药他一定是亲手喂,然后在她喝完药时,拿出甜点来奖励她。 泰兰和达克松,现在已经能一脸淡定地陪着他们家大人上街买甜食零嘴。 辛守辰总会留意有什么样的甜点,每次都买不同的,免得她吃腻了。如果她看起来特别喜欢,那么他下次就会多买一些。 其实单凤楼也想过,既然那些小零嘴那么好吃,那她让厨子做来给她餐餐吃不就得了? 但她发现,自己一个人,不管之前明明觉得多好吃,总是不如辛守辰在她喝完药后,亲自喂她吃那么甜蜜心醉啊! 司徒烁为他们选的,是最近的吉日,就在过年前,以贵族大婚来说未免太赶,再加上“葛如黛”简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辛守辰又天天往梧桐居跑,所以蜚短流长更多了,如果不是皇帝赐婚,恐怕再难听的闲言闲语都会出现,只不过不管是赐婚的或将要成亲的,对这些都全然不放在心上。 出阁前一日,单凤楼仍有恍惚不真实感。辛守辰离开后,身子已经好多了的她再次施展凝神咒,来到皇陵内,自在的坟前。 如果不是她出一趟门总得劳师动众,她真想亲自来。 她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就算是自在曾说,一定要给她找个好婆家,那时她也不曾把这话当一回事,还孩子气地想着自在想赶她走呢。 想起当年的情景,她忍不住微笑,有些感伤,“你看到了吗?”她想告诉自在,她就要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了。 她想,现在的她,终于能明白自在当时的期待与不舍了,那时的自在一定希望能在这一刻也陪在她身边说说话吧? 司徒烁到来时,单凤楼立刻就察觉了。原本在平时,如果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她会刻意回避他,但明天就是她和辛守辰的大婚之日,面对他这个赐婚人,她似乎不应该视而不见才是。 “既然你在……”显然是知道她出现才赶过来的司徒烁,将手上一只锦盒交给她,“回去再打开。” 这么神秘?单凤楼抚上锦盒。说她得了便宜还卖乖也罢,但她就是忍不住想问:“圣上为何执意赐婚?”她都说了,她会送佛送上西。他就真的那么想见辛守辰成为一名鳏夫吗? 司徒烁挑眉,“他没说吗?” “什么?” 真有趣。司徒烁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但藏得极好,“是辛守辰那天一大早跑来请我赐婚。”他还在用早膳呢,那家伙就跪在那儿,非要见他写下诏书不可,换作别人,他早让人拖出去斩了。君臣一场,他到那天才知道原来人家说当朝右辅有着横冲直撞的牛脾气,半点不假。 “……”单凤楼这才想到,辛守辰曾说,圣旨是司徒烁早上才写的——难怪,一封诏书从起草到完成,哪有那么简单?所以那日她直觉辛守辰是因为司徒烁要下旨赐婚才避而不见,谁知那诏书果然是司徒烁匆忙写下的。 她觉得头有点疼,却又有点想笑。 但是,话说回来,那家伙才见到小黛一面,就这么想娶“她”?单凤楼突然觉得,自己吃自己的醋,感觉挺微妙的。 因为拿着锦盒,她只得走回家。原本只要绕到城西就好,突然一时兴起,进城内逛了一下。 好久没施展凝神咒,天天闷在家里,她快连市集长什么样子都忘了。原来感叹凝神咒终究取代不了真实的生命体验,但她这才明白如果不是凝神咒,她的日子只会更加的灰涩。 以后大概就只能趁辛守辰上朝时偷偷使咒语溜出去玩了吧?不过到底该怎么跟他交代这件事?头痛啊…… “咦!那不是……” 听到这声音时,单凤楼脸色一变。她连转头也不敢,眼角余光瞥见正在买龙须糖的辛守辰,和眼尖竟然远到她的泰兰,她急忙背过身,快步离去。 虽然很对不起辛守辰,不过原谅她实在无计可施啊! “我刚刚看见单老板。”是赶回来嫁妹妹吗?泰兰虽然不太清楚天朝的婚嫁礼节,但他怎么想都觉得,亲妹妹要嫁人,做哥哥的就算无法赶回来,也该有所表示吧? 辛守辰也看到了,但他却只是看着单凤楼离去的方向沉吟良久。 “我看单老板好像没看见我们,要不要招呼他一声一起回去?”嗳,虽然曾经怀疑过单凤楼和他们家大人之间内情不单纯,不过终究是和他们家大人肝胆相照、义气相挺的好兄弟,泰兰还是很尊敬他的。 辛守辰总算回过神来,“你眼花了。”他将糖贩打包好的小糖包收好。 “不可能啊!”他可是前凛霜城巡狩队的高手,眼力比鹰神准,怎么可能眼花? 但是辛守辰没理他,往单凤楼离去的反方向走了。 而这边,单凤楼不敢再逗留,直接回了梧桐居,每个人都为大婚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她施展轻功直接翻墙入内,没惊扰任何人地回到房间,把锦盒放在床头。 当她从床上坐起身时,发现自己都惊出一身汗了。 太好了,不过是狭路相逢,她就吓得半死,这下要怎么跟他坦白?她呆坐了半晌,才想到司徒烁给的锦盒,好奇地打开来看。 锦盒里,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一双绣花鞋。 似曾相识的绣花鞋。她呼吸一窒,泪雾漫上眼眶,伸出颤抖的手,不敢置信地抚过那细致的鞋面。 你喜欢什么?给你绣朵牡丹好吗? 哼。她生着闷气,背过身去整理她的药草。 不管是天朝的女孩子或炎武的少女,出嫁前要自己绣些枕头啊衣裳啊绣帕什么的。你再不好好学,以后敢穿自己绣的东西嫁人吗? 可恶,她有说她要嫁人吗?小萝卜头的她气呼呼地捣住双耳。 好啦,别生气啦。先给你绣双新鞋,明年也能穿,好吗?大朗今天去市集换了很漂亮的锦锻,还有上次纳穆他们拿回来的珍珠,我剐好想到适合的图样,我给你绣得美美的…… 到今天,她脑海里还能描绘出自在在灯前给她绣鞋的侧影。 他们离开那年,带走的东西不多,满心只想着复仇,很多事物都让司徒烁一把火给烧了,想不到他留着这个。 当然,她现在能给自己买到更华丽的嫁服与绣鞋,那些天下第一流的裁缝师父老早聚集到凤城,就为了替她不眠不休地赶制出最华美的嫁服。 第十六章 她凤冠上的明珠与宝钻,让所有的后冠一比之下都相形失色,她所拥有的嫁妆,放眼天朝之内没有人能比她更气派——天朝数一数二的富豪把自己嫁了,嫁妆难道还会小气吗?那些女人们依附着自己的家世,甚至是夫家的荣光才能拥有的一点点天地,跟她这些年来为自己挣到的相比,完全不值一提,但她突然想到,将要出嫁的她,身边原来也只有司徒烁这个“亲人”,而这双绣鞋是她仅仅拥有的,她的“亲人”留给她的祝福。 其实,仔细想起来,她是最没资袼责怪司徒烁的人。相对于他的残酷冷血,她的冷眼旁观,难道就没有过错吗?她对他最大的不满,其实是他在夺回皇位后,只要是信任他的人都跟着永无宁日——单鹰帆违背师门戒律犯下的过错,跟他脱不了关系——辛别月救过自在无数次,只因为自在医好了他父亲困扰已久的痼疾,他做到了感恩图报,甚至豪气地对所有狼城子民宣布,自在是狼城永远的朋友,只要是自在的请求,这位骄傲的狼城少城主总会网开一面地成全他们,辛家的人一向对他们相当友善,但反观司徒烁所做的回报,却让她感觉到羞耻与愤怒。 当他说,她不愧是他的好义妹时,单凤楼只想到当年他是怎么对待自己的两个亲妹妹。 她应该相信他还有心吗?至少关于自在,他似乎还拥有那么一点点人性。 辛守辰端着汤药入内时,就见她捧着绣鞋发愣,他没有惊动她,只是默默来到她身边,全然不管礼教地与她并坐在床上。 不管狼城与天朝有何不同,那种行为一点也不像他。可回过神来的单凤楼只是双颊绯红,就如同公布婚讯后的连日以来一样,忘了深思他的反常。 “累了吗?”他问了个在这时间点似乎有点奇怪的问题。 单凤楼摇摇头,见到辛守辰,她想起的是,辛守辰还不知道他兄长失踪的那几年,过的是什么样暗无天日又屈辱的日子吧,如果他知道了,恐怕不会谅解自己竟然这么为司徒烁卖命。 但,她也明白,事关辛别月的尊严,她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辛守辰。只是她越来越觉得她不应该再让辛守辰继续待在司徒烁身边。 辛守辰不察她心思,舀起汤药吹凉,“吃过饭,我们到郊外走走吧。” 单凤楼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可是明天……” “就是因为明天,大家都忙着,我们才可以偷溜出去喘口气。” 他这句话,宛如她的解语花和忘忧草,让她一下子就把那些伤心伤感的烦恼给抛到脑后去了。也许他不会明白这对她意义有多重大,她几乎是万分雀跃地笑逐颜开,那笑容让辛守辰一颗心又疼又甜蜜。 她难得配合地乖乖喝药,辛守辰一如以往,拿出在市集买的龙须糖。 想起市集那一幕,单凤楼不由得心虚起来,惴惴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却不知他原本就深思地看着她或怎的,两人视线一下就对上了。 完了。她觉得她又开始冒冷汗了。 “慢慢吃。”他捻去她唇边的糖肩,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她心虚地想把自己缩小。嗯,有缩小身子的咒语吗?似乎没有。她只好无辜地用大眼睛回望他。 “好吃。”单凤楼其实很想甩自己两巴掌。 那么好的机会,她干嘛不坦白老实招了? 可是,她就是怕啊……原来她咒术天下无敌,除了身子差,还有这么一个难以克服的弱点。 她想她惨了,还没嫁给他,她就开始怕他生气,怕他不理人,人家男人怕老婆是惧内,她怕丈夫是算啥? 辛守辰想叹气,“还有很多,不过别吃太多。”他让人把午膳张罗上来。 之后,他真的带着她“偷”溜出门,随行的只有泰兰与达克松,怕她身体不适,还把云雀也一起带出来了。 本来还想叨念两句的云雀,看着单凤楼窝在辛守辰怀里的模样,只好把话吞回去。 他们驾着四匹马,单凤楼与辛守辰同骑,他用自己的披风将她密密实实地包覆在自己怀里,只让坐骑缓慢地行进。 虽然只是在梧桐居附近走走逛逛,怕她身子承受不住所以没走远,但那对单凤楼来说,却已经是再珍贵不过的经验。 “等你身子再养好一些,我带你去我们……我和你哥哥常去的地方。” 她知道他说的,是他们的老地方。。 单凤楼这才发现,原来她对两人的未来,还有着无法否认的期待啊。 这场盛大的婚礼,说是帝都近年规模最大、最奢华的也不为过,连黄公公都奉司徒烁之命送了贺礼前来。 单凤楼在黄公公准备回龙城交差时,把一坛女儿红拿给他。 “你拿给圣上,他就知道了。” 当年,乐南侯被撵出帝都,而今天单凤楼再进京,是司徒烁赐的十二抬大轿,但是让百姓们议论纷纷的可不只如此,新娘子一下轿,媒婆还来不及扶着她踩瓦片过火盆,新郎倌就大步走来,横抱起她直接过门了。 有人啐骂失礼教,也有人说这就是狼族男人的作风。但在故乡族人眼里明明守礼又自制的辛守辰,此刻完全不想把那些琐碎小事放在心上。 因为他明白,今后他和她的夫妻情分,点点滴滴,哪怕是短暂的刹那,都弥足珍贵。 而远离这一切吵杂纷闹的皇陵深处,自在的坟冢前,当朝天子一身平民打扮,将女儿红倒在两个酒碟子里,默然与回忆对饮。 单凤楼是被辛守辰抱进新房的,她盖在喜帕下的脸都红透了,无言至极。 原来她完全不了解这个她以为是木头的家伙!她猜外面那些人一定在心里偷笑,怎么有新郎倌这么急着洞房的?唉…… 辛守辰掀开她的喜帕。说实在他不懂天朝这些罗唆的礼节有什么意义,但却也下得不承认掀开喜帕的刹那,他好像又回到在梧桐居花园里见到她的那一日,一颗心狂野地悸动着。 但他掀喜帕,只是怕她被那顶凤冠压累了。从知道她得穿那一层层厚重的嫁衣,还得戴这鬼东西时,他心里就只有着急,一路上只想快点让她解脱。 她仍然娇羞地低着头时,他已经动手摘下那顶凤冠,然后替她脱衣服。 “……”单凤楼总算发现这家伙一脸凝重,“你做什么?” “你先休息,我去应付外面那群家伙。饿了就先吃。” “……”单凤楼瞪着他离去的背影,然后打量着这间她其实来过——施展凝神咒那时——不过现在做了一些调整的新房,比如这暖炕。辛守辰曾说他根本不觉得帝都的冬天算得了什么,冬天也不用暖炕的,当然啦,对自小在凛霜群山怀抱中生长的他来说,帝都的冬天简直是宜人的。 当她看到桌上依然是一堆药膳时,她真的有种被打败的无奈感,不过还有另一些她喜欢吃的零嘴和点心,总算让她开心了些。 单凤楼完全没想到,当她吃着点心时,她的好姐妹们正在灌输某人“多行房对她的健康有好处没坏处”这种邪恶思想呐…… 很好。单凤楼突然想到,枉费她旗下最赚钱的行业之一就是妓院——虽然只是幌子,但也有不少姐妹真的“下海”把看中意的恩客吃干抹净。 而她,身为天朝最艳名远播的妓院幕后大老板,却连怎么行房都不知道。 不,她知道最基本的,可是现在她好紧张啊!只好拚命灌酒,说不定等会儿可以藉酒壮胆。 前头似乎渐渐静了下来,辛守辰回房时,她的脸已经红烫得快要冒烟了。 “吃饱了吗?”怕她饿着,又不想正在调养身子的她吃那些太油腻或口味太重的菜色,所以他吩咐厨房,就算今天也要照她平日的调养饮食去处理。 她当然饱了,光紧张就饱了。又想到现在她的身分是他的妻子,妻子的本分是什么呢?她脑袋乱烘烘的啊!再难的咒法都难不倒她,但妻子在新婚夜要做啥她真的没谱。 “你……你吃了吗?夫……”要喊他夫君,让她别扭得很。 她的模样让他想笑,“你以前怎么喊我,就怎么喊吧。”他在圆桌另一边的椅子坐下。 她都直接喊名字耶,这行吗?在天朝,奏子直呼丈夫名讳会引人侧目。可她以前就喜欢直接喊他的名字,似乎当她那么喊他,就能让他记得她…… “我在前面吃过了。”为了应付那些人,也喝了不少,加上嫂嫂派了不少人过来,他也陪家乡的亲友吃吃喝喝,顺便安排他们住下。 “那……”妻子要替丈夫宽衣吧?“你……你要休息了吗?” “嗯。”他藏起笑意,有趣地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 其实,“某人”以前闹别扭时,就有种让他总是心痒又忍俊不住的感觉,就像此刻啊。 单凤楼乌龟似地来到他面前,“那……我……”她伸出小手,还没碰着他的衣襟,就被一双大掌擒住,辛守辰将她拉到他腿上。 可恶,这家伙真的是辛守辰那木头吗? 辛守辰低头啄吻着她的粉颊。她真的好娇小,让他好怕一不小心碰伤了她。情不自禁的怜惜与不得不努力克制的情火,让野蛮的欲望越发滚烫。 他想起这些年来看护她的吟雪阁姑娘们的话,一股亢奋几乎要压抑不住地冲出理智的闸门,喉结上下滚动。 他轻轻扯开她的衣襟,一手放肆地探进襟内的肚兜里,贴着她凝脂般细滑的肌肤向上探索,一边忍不住嗅闻着她身上草药和蔷薇花的香气。 她真的让他觉得又饿又渴啊…… 单凤楼轻抽一口气,“辛守辰。”她忘了自己现在可是只敢喊他“辛大哥”的小黛,有些紧张和羞赧地抬头瞪着这个她明明再熟悉不过的男人。 或许过去她熟悉的只是他那层皮! 身为司徒烁的情报头子,她对各种易容术再熟悉不过。更别说那些超越易容术的替身方式,当然眼前的人绝对是辛守辰无误。 只是他深沉而情火压抑的模样,对她来说有些陌生。 不……又或者,其实过去她曾经在无意间见过,当他无法克制地妄想脱去礼教的外衣时,他眼里深处,有着那股火苗—— 在望着她时。 …… 然后她不顾自己的疼痛,拥抱他,亲吻他,那瞬间他像饥渴至极的兽,却在崩溃边缘呜咽,因为一股来自心灵深处的颤动。 她的吻,比恶夜之后终于降临的曙光更美好。 他持续着温柔但压抑的节奏,却深深地、激切地与她相拥吻。 并非激情不曾如宇宙洪荒般爆发,而是,他俩将永恒的悸动无尽延续…… 单凤楼难得一夜睡到天亮,而且还不是因为体内寒气冻得她不得不醒。她不知道那是因为有人夜里总会一再握住她昀手轻轻搓揉,然后将她两只握拳的小爪子收进他怀里。 辛守辰原本是不在早晨让下人服侍的,他认为那会让人有怠惰的理由,精神也跟着松懈,所以他总是只让贴身侍卫在早晨替他备好冷水,婢女将他的朝服放在长椅上,其他一切都自个儿来。 不过他的妻子自然是需要被好好照顾的。于是他在前一天吩咐下人要在早晨静静地备好热水,并且守在外厅等单凤楼醒来。 第十七章 他原来是打算一早起床处理公务的,虽然不用上朝,但他可不愿意荒废公务。司徒烁写诏书那时还故意调侃他,问他想要几天婚假?他可不是小气的皇帝,给个一年够不够?这一年自然是开玩笑,他意思意思开口要三天婚假,司徒烁很大方地给了十天,也就是十天内他不用上朝,但他这个宰相只因为新婚就十天不上朝,朝野上下那些暧昧的讪笑足够传到百年后了。 只不过,此时此刻,当屏风外的下人将一切都打点好了,曙光也已穿透窗孔,他却仍未离开床铺。 实在是因为有个家伙,八爪鱼似地把他当成暖炉啊。辛守辰不想吵醒她,也就静静躺着,拉拢棉被盖住她裸露的香肩,大掌在被褥下贴着她羊脂般的肌肤抚摸着,有时像顺着猫儿毛发般以五指梳过她的长发。 天正寒,被窝里太舒服,他的身子虽然又硬又结实,却也暖得很。单凤楼都不想起床了,小脸蹭着他的大掌,咕哝着假寐,但她渐渐泛起红晕的脸蛋可骗不了人。 都怪他一早精神忒好!让人无法忽略的硬挺肿胀又抵着她,昨夜缠绵的记忆完全苏醒,她连脖子以下都羞红了,硬要闭眼装睡只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听到他的闷笑声,故意背过身去,怎知根本无济于事。 …… 那天,当单凤楼发现这家伙竟然没告诉她有人在卧房外候着,她羞红了一张脸,好半天都不肯和他说话。 “你都没别的事做了吗?”她走到哪,他跟到哪。三天了,现在下人们看到他们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暂时没有。”辛守辰无视她刻意板起的晚娘面孔,把她抱到自己腿上。 她感觉到臀下的异状,转身瞪他,“你……” 他笑看她气呼呼的模样,“等我结束休假,可就没时间陪你了。” 她明白他的话不假,可忍不住又呕气地想,怎么以前他也很忙,也不是天天都能够见到她——以幻影形式和他交往的“他”——那时就不见他这么难舍难分?她又别扭地吃起自己的醋来了,却没想过,那时两个都是男人,辛守辰心里再不愿意,都不能表现出来啊! 其实,辛守辰并没打算让她一辈子当缩头乌龟。有些疑惑他始终都想弄清楚,但他深知摊牌时,他可不见得理直气壮到哪去,因为不论他是否先意乱情迷,都无法否认他果真对一个男人心动的事实,就算这男人如此了解他,体贴他,关怀他,总是永远第一个站出来替他挡下危险,让他在得知“伊人”果真是“他”时,宛若美梦成真般地狂喜…… “对了。”辛守辰从他背靠的长椅上作为扶手的金丝楠木斗柜里,取出一卷古籍来。 单凤楼两眼发亮,正要伸手,辛守辰却不知是有意或无意地拿远了。 那些散佚在民间或收藏于皇室的古籍,之中或多或少有关于古时候的“真言”载“真名”的记载,大多为临摹或口传再经由音译抄在纸本上,在寻常读书人眼里只是一些看不懂的符文,但在懂咒术的人眼里可不同。所以从以前开始,辛守辰若必须到外地出公差,碰巧遇到书商或有人收藏,总会替她带一两册回来。 不只古藉,有时是棋谱,有时是茶具,甚至是出自名工匠家之手的算盘,知名大窑出产的花盆或茶壶。 单凤楼总算记起自己现在的身分,只好若无其事地移开眼,假装她一点也不好奇,“那是什么?” 辛守辰藏起笑意,“上次在枭城遇上一个卖骨董的,正巧他有几本古书想卖,我就替凤楼先买下。” “那……你可以先交给我。”她笑容讨好地道。 辛守辰看着她小猫儿似贼贼的笑脸,还不时偷偷瞄着他手上的古籍,实在有些忍俊不住,不忍再逗她了,便把书拿给她。 “古书长怎样啊?我看看……”她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 辛守辰就这么悠闲地倚着斗柜,看着坐在他大腿上贪看书的小家伙,静静地,不吵她,不过却一点也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小变化。 她分明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拧眉沉思,还得不时回过禅来,假装这书好无趣,她都看不懂啊!嘀嘀咕咕地,又翻下一页…… 辛守辰单手支颊,顺便以手掌盖住嘴角扬起的笑。 终究,他无法否认,单凤楼是他心灵契合的那另一半。尚不懂欢爱滋味如何让人忘情堕落的他,心里依旧有着惆怅和遗憾。 葛如黛,是他梦境里的少女成真。但梦境里的少女,却又隐隐约约,是单凤楼的投射。然后,他赫然发现,他不只美梦成真,心灵契合的那个人,如今在肉体上对他也有莫大的吸引力。 他伸手,想爱抚地触碰她,却又舍不得干扰她,于是便偷偷地将手探进她衣襟内,将入迷的人儿往怀里扣紧,以手臂和怀抱牢牢锁住她,以一种有些哀怨的,有些坏心眼的挑逗力道,在她耳边和颈间亲吻和啃咬。 单凤楼正看到欲罢不能处,心想辛守辰真是好运气,这本古籍乍看之下写的是山水志异,但是数百年前写这本书的人,想必精通阵法。虽然阵法并非她所长,有些地方还是引起她的注意,书中有个理论是这样的——一个国家诞生后,天地在乱世中被扰乱的气会在纷乱中渐渐恢复秩序,这时风水师或阵术师的工怍就是寻找一个周围地理特性的五行排序与当朝调合之地点作为国都。但是当五行之中所在的方位有大动乱,就有可能使五行易位,轻则帝王折寿,重则国祚受损,天地不宁…… 但是形成影响国祚五行的五个方位也有其条件…… …… 可是她怕,怕他不知道她其实深爱着他。 “守辰,我……我好爱你……” 辛守辰几乎要停下冲刺的动作,仿佛灵魂被摄住。 但摄住他的,是狂喜。 她差点又要害他提早爆发在她体内了。 辛守辰俯下鼻,吻她的眉,吻她的眼。 “凤楼……”她记得吗?他总在午夜时,叹息般地喊着她的名字——不管过去或现在。“我的凤楼。”他持续着挺进的动作,只是这回将被折腾得快要没力的人儿收拢在羽翼之下,“我的小黛……” 他最后,还是不想责怪她啊。 辛守辰抱着她泡入热水池里,单凤楼才想到他在两人激情缠绵时喊什么。 她背后冒出一堆冷汗,装死地将小脸贴着他的肩膀不看他,心里却想着,她该理直气壮地质问他,是不是把“她”当成“她哥哥”的替身,其实他爱的是男人——但是她也知道这么质问他未免太无耻了!到底是谁骗他在先,还一天到晚吃自己的醋啊? 然而想起他自司徒烁赐婚以来的种种言行,似乎又导向另一个可能。 该不会,司徒烁那个多事又多嘴的已经直接告诉他实情了吧? 辛守辰抱着妻子坐到水池边,地揉着她的肩膀。 一边将水拍到她肩上,一边像她是小宠物似虽说行房似乎真的能解她身上的寒毒,可他也伯自己太不知节制,偏偏这又有些难以欣齿,只好迂回地问,每日几次行房最刚好? 那群女人笑得让他都尴尬了,直说要他量力而为,不过三次是最佳,不要太过粗暴让单凤楼受伤便成。 他可不会老实说,三次对他来说,忍得有些难受。既然三次最好,他就绝不再放纵自己要她太多回。 行房后,让她服一帖药,除了让她暂时不会受孕,也一并调养她的身子。 单凤楼像壮士断腕般,深吸一口气,最后却有些虚弱地喊:“守辰。” “嗯?” “你……”仔细想想,他也没生气啊,她干嘛怕成这样? 可她就是不敢惹他伤心生气嘛!最后她转过头,看见他依然像过去那般,只要她喊他,他便耐心地等着听她说话。 她小手贴在他胸前,学着阁里的姐妹们向恩客撒娇那样,指尖软软地在他颈子和前胸画着,“那个啊……你说之前……圣上赐婚前一天晚上……你……到底在烦恼什么啊?” 终于想面对现实了吗?辛守辰忍住笑。“我在烦恼,如果有一个人,骗了我很多年,而这个人偏偏是我的生死至交,她曾经义无反顾地替我挡下危险和恶浪,偏偏就是不肯对我说实话,那我该不该原谅她?” 她能厚颜无耻的说“应该”吗? 他的手,仍是像顺着小猫咪的毛发一样,爱抚着她,“其实答案很清楚,只是困扰我的另有其他因素。” “什么因素?”她抬起头,眨着大眼看他。 辛守辰定定地望着她,笑得有些无奈,有些心疼,“这个人,她对我有心吗?她知道我藏匿了什么情感吗?她是明知道我对她的感情,却总是要我接受别的女人,或者她根本不知道,只是单纯地为我着想?” 单凤楼眼睛瞪得更大,她完全忘了自己是被指控的那方,反而以一种难掩好奇的口吻问道:“你对『他』有什么感情?”原来他真的喜欢男人? 辛守辰突然觉得,他应该抽她两下屁股,让她明白他很严肃地在看待这件事,她最好不要用那种像好奇小猫眯似的可爱神情逼得他又好气又好笑。 最后他只是捏了捏她的鼻子,“丈夫说话,你可以插嘴吗?” “对不起。”她小媳妇似地将脑袋贴着他的肩膀,可怜兮兮地道。 但她还是好好奇啊!大眼继续眨啊眨。 “我曾经说过,我希望我与未来的妻子,能像我跟她一样。对我而言,她是我心灵的伴侣,为了不亵渎我们之间的情谊,我只能这么想。” “我以为你喜欢男人……” “……”他真的想抽她屁股了。 辛守辰终究按撩不住,大手真的在水里拍了她的小屁股两下。 “但是,我想起她曾说她活不过三十岁。”司徒烁告诉他,单凤楼冒险施展追日咒的后遗症,而她送给他的冠世墨玉一夜之间凋零,却让他突然惊醒。 如果她就这么走了呢?她永远不会明白他的心意,他后半辈子就只剩遗憾与悔恨,所以他什么也没多想就冲动地请司徒烁赐婚。 “她认为自己时日无多,请圣上为我安排终身大事,但是圣上让我自己选择,是要她为我选的兰姑娘,或者……”他顿住,像害怕她会消失般抱紧她。 他选择了她。单凤楼明白了。 “守辰。” “不管你是谁,是单凤楼或小黛,我这辈子只想娶你。” 单凤楼呼吸一窒,心闷闷地疼了。 其实美梦成真的,不只他呀,“你不怪我了?” “谁教我总是拿你没辙?”他揉着她的发。 “那你不早告诉我你知道了……”害她烦恼得头发都白了啊。 真是得寸进尺哦!“你骗了我那么多年,我只花一个晚上就决定原谅你,还给了你一次又一次自首的机会,你嫌不够?”要不要换他跟她道歉啊? 单凤楼闷闷地笑了。“对不起嘛,我等等泡茶给你喝?” 辛守辰也笑了,她假装单凤楼远行的这阵子,他还真是想念她泡的茶啊! 辛守辰说得没错,十日的婚假一结束,她还真是想念他也无处找人。 第十八章 每天丑时才过,他就得起床梳洗,怕惊醒她,又费了一番功夫,然后上龙城早朝,第一日还因为实在舍不得把八爪鱼似的她抱开而迟到,被司徒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地调侃他一番。 之后,他就常忙到入夜,有时更是深夜才能回府。 单凤楼突然想,她以前当官时怎么就清闲得很?果然性格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她天生只爱看热闹,下朝之后除了到处煽风点火,就没事可做,回家赚钱去,所以官当得清闲又快活,而辛守辰却是天生的劳碌命! 不过一切回复常轨后,辛守辰也比较不那么忙了。成亲之后他开始懂得尽可能把工作分配出去,让自己有时间回家陪妻子。 这天离开龙城时,天色尚早,他又闲步至市集。现在府里的厨子会准备小甜点,他不用再到外头买。然而就算是家里做的,那些早就养成的亲昵习惯还是没变,每当甜点送上桌,他看见她眨着大眼期待地望向他,就忍不住心里又甜又好笑地亲自喂她吃甜点。 一枝牡丹花簪吸引了他的注意。 小黛配起来一定很好看。他想着,便向店家买下了那枝花簪。 也许是习惯使然,以前出差时总会特刖留心有什么是单凤楼喜欢的,成了亲之后自然更想让她开心了。 他回到安京侯府,却在花园里看见单凤楼蹲在一坏小土堆前,抑郁寡欢。 “怎么了?”他接着瞥见空了的花盆,便明了了。 单凤楼抬起头,虽然很高兴他提早回到家,却还是难掩哀伤。 “小白死了。”她以为没了小黑跟它抢养分,它应该会长得更漂亮才对,但是那株青山贯雪却还是一日日地枯萎了。 其实,她送他并蒂牡丹,原本就有私心,那是她难以殷齿却偷偷奢望着的向往——但愿他与她,也能并蒂同心。那时她自嘲地想着,真实生活中是无法实现了,但至少这两朵花能替他们做到吧?她把花送给他,不期望他明白,只希望他身边有一样代表她的事物,能让她感到些许安慰和欣喜。 当它们一前一后地凋零,她又怎能不惆怅感伤? 辛守辰在她身边蹲下,干脆一把抱起她,坐在饱腿上,免得她又腿麻。 “小白去找小黑了,你应该替它高兴。”这两个名字始终让他觉得可笑,但他终究猜到她的用心,所以那日才会冲动地请司徒烁赐婚。 “我把它跟小黑葬在一起。” “这样很好。”他拍拍她的头,仿佛她是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当他明白她在苴蔻年华就已失去唯一的呵护,不愿再保留少女的天真与娇憨,他偏偏想起单凤楼总在他面前不经意流露的,让他投降、让他心疼的骄傲与别扭……他想她只是藏起了柔软的自己,小心保护着,拿冷眼与嘲讽面对世事。 于是他决定,今后由他守护她的娇柔与善感。 “你知道吗?狼族的人相信,每一对伴侣在生命的最终,不管谁先走,他们都会等着彼此,直到两人一起回归山灵怀抱的那一日……” 你我相交订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河桥上等三年。 “对我们来说,那是信仰,是真实。”他知道她想起自己的命运,知道她害怕死亡太快到来,但他凝视着妻子的浅灰眸子里,却不见任何迟疑。 单凤楼看着丈夫,泪雾迷蒙,却笑了,“是吗?那我一定会等你。” 不管是兰雅秀或辛守辰,其实都没有放弃要将张仪生命案查个水落石出,幸好兰雅秀与兰太芳有昔日同僚与同袍,帮忙在枭城继续找线索。 “现在你知道,朋党是有其重要性的吧?”单凤楼在兰雅秀兄妹离去后,悠闲地自屏风后现身。 辛守辰本来想让她留下,毕竟从以前他就不避讳和她一起谈案子,但是单凤楼觉得她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再说要她面对以前的情敌也挺别扭的,躲起来偷听更方便。 “兰兄是个明辨大义的人,虽然……”同时也胆小又善于推诿责任。只是他现在明白,人终究难免有些小奸小恶,最重要的还是坚持走在正道上。 “这你就不懂啦。”椅子硬邦邦的,还是某人大腿舒服,单凤楼现在主动得很,完全老实不客气。“他这种人才活得长命,才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同样一件棘手的案子,他查出实情,黑脸让皇帝去扮,他只要装死躺在床上哼哼哀哀几天,就天下太平了。” “你说他装病?”辛守辰这“椅子”扮得也特别称职,还附送保暖和摸摸拍拍的功能,把怀里的小家伙安抚得服服贴贴,舒服得直打呵欠。 “我没说。” 反正那也不重要。 没几日,意外的访客找上门来。那天正好是朝堂十日一休之日,辛守辰乐得闲在家陪妻子。 也不知是婚后专心调养的成效,或是白凤的“阴阳调合”论起了作用,单凤楼身子圆润许多,气色也好了,于是他们决定到城郊那个老地方走走,因为是夫妻俩婚前的小约定,所以没带上多少人,只有泰兰、达克松以及云雀,五个人悠闲地出游。 谁知道一出安京侯府,就被挡了下来。 “辛大人,我哥哥没有杀人。” 拦轿喊冤啊?单凤楼本来只是看热闹,但是身后的丈夫显然认得那两个孩子,“赵雁?” 他们决定先让孩子进门再说,两个孩子落魄邋遢的模样,看样子不只是经过长途跋涉,而且还饿坏了。单凤楼先让人送上食物,等两个丫头吃饱了,才好问清楚事情。 两个丫头,分别是十二岁的赵雁和六岁的赵芸,是赵大飞仅剩的亲人。赵雁扮成男装带着妹妹上路,两人很天真的想进京面圣,请皇上相信她们兄长的清白。辛守辰在枭城那几日,不同于其他官差,对两个小姐妹一直很友善,当他要回帝都前也告诉她们,如果有什么困难,玎以到帝都找他。 辛守辰实在不知怎么开口告诉她们,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对赵大飞不利。他甚至无法说服自己,那天在张府只是自己眼花,他对自己的眼力向来自信。 “你们说,你们的哥哥是清白的,但你们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单凤楼问道。 赵家小姐妹没见过单凤楼,不知道她可不可靠,支吾着不敢回答,但又想起方才看到她和辛守辰共骑,甚至还让辛守辰抱下马,也许是辛守辰很重要的人吧?而且一进门她就让人准备了好多食物给她们,她们能够相信她吗? “她是我的妻子,也是你们要找的皇上的义妹。”后面这句补充其实没什么意义,皇帝哪有说见就见的?但至少可以让两姐妹明白谁能帮助她们。 两姐妹眼睛睁大,赵雁立刻小心翼翼地道:“我哥哥说,皇上身边有坏人。姐姐,你知道坏人是谁吗?” 单凤楼看了一眼丈夫,他们同时想到的都是当日阻止他们查案的“神秘人士”。她不答反问:“你哥哥怎么会对你们说这种事?”照理说,赵大飞已被通缉,不太可能愿意把自己的两个小妹妹也卷进这些是非之中。 “我们告诉哥哥,想请皇上帮忙,哥哥跟我们说的。” 也就是说,赵大飞根本不想让妹妹进京犯险。 “所以你们是偷跑出来的?” 两姐妹低下头的模样,看来他们猜测不假。 “那你们哥哥现在人呢?” “我们要见到皇上才能说。”赵雁和赵芸小小的圆嫩脸蛋上,写满坚持。 最好你们真的认得出谁是皇上!单凤楼没再追问,给丈夫使了个眼色,让她们继续吃饭,夫妻俩来到内厅。 “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请圣上再让我到枭城把事情查清楚。” 单凤楼也不意外他会这么说,接话道:“我有个想法,我认为赵大飞可能真的知道些什么,司徒烁也知道有问题,当初才会叫你去查。问题是现在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我打算……”她原想象过去那样,贴到他耳边说悄悄话,可这才发现如今的她个子太矮了,以前做习惯的动作,现在却只能站在他身前,抬起头,瞪着大眼,脸颊默默鼓起。 辛守辰会意,忍不住笑了,看来今后他得养成好习惯,就是随时在她身边弯下腰来才行。 果然是他猜测那般。辛守辰其实不赞成她骗人,但那显然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于是这天,他们夫妻俩分别进行商量好的计划——辛守辰进龙城见司徒烁,而单凤楼“变”出一个皇帝来,套两姐妹的话! 听闻辛守辰想继续调查张仪生命案,司徒烁并不意外,但他仍是沉吟了半晌才答应。在辛守辰离去前,他突然问道:“爱卿认为,何谓信仰?” 辛守辰怔住,不明白皇上为何天外飞来一笔,丢出这个问题。 见他迟疑,司徒烁笑了笑,“你这一路上可以想想,等你回京,再告诉我答案。” 辛守辰退下了,一边却思考着,皇上的问题之中难道有暗示?也许他该问问凤楼,因为妻子肯定比他了解圣上。 是夜,夫妻俩在睡前交换这一日奔走的结果,现在他们房里的外厅有座暖炕,暖炕上放了矮几和许多炎武人习惯摆在床铺上的软枕。暖炕挨着大圆窗和花台,花台上种的全是单凤楼喜欢的黑牡丹,两人闲来无事就在炕上喝茶下棋聊天,辛守辰这妻奴还特别备了一整个院落,专门让妻子收藏她喜欢的东西,包括那一整墙的茶具和一屋子的古籍。 “赵雁和赵芸并不知道赵大飞在哪,但赵大飞跟她们约定,每月十五会给她们捎信息,知会她们在哪里和他见面。而且赵大飞会教她们暗号,知道暗号的人她们才能相信,看来赵大飞也怕两个丫头被人利用。” “赵大飞亡命天涯,他不怕连累两个妹子吗?”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啦。赵雁说赵大飞每月和她们见面,是为了给她们银两,还叮咛她们把钱藏好,要用时才拿出来。就我所知,他现在给的银两并没有少于他当差那时候,赵大飞因为勾结黑风寨一事,家产都被查扣了,这钱到底怎么来的呢?”讲到钱,她就特别有兴趣。其实她一直不太好意思说,茶具啊,古籍啊,牡丹啊,棋谱啊,那些都是其次,其实她最爱的,还是钱。 当然,送钱无趣。而且那日她终于和辛守辰坦白身分后,也问了辛守辰,其实她的嫁妆不只台面上那些——是说也不多啦,就姐妹们合伙投资之外,她名下所有财产,全部换成黄金后顶多淹满凤城而已——他打算怎么处理? 辛守辰一脸不明白,只说:处理什么?你的钱是你的钱,例是现在我的薪饷归你管,你别让自己累着了重点是那些人非她所爱。虽然辛守辰那些薪饷——暧,她想叹气,当官有当得脑满肠肥,也有像她丈夫这样两袖清风,如果不是司徒烁总是赐这、赐那的,他应该也是穷鬼一名吧?宰相的薪饷跟这座安京侯府上下的开销差不多打平,他从来不苛待下人,给府里上上下下的薪饷从没小气过,逢年过节或遇到那些家里有婚丧喜庆的,打赏也不手软。再加上这座大宅里里外外平时维护起来花费也是很惊人的,更不用说,有时凛霜城那边有什么需要他照拂的,比如之前几个在帝都混不下去的穷酸书生想到凛霜城找份教书工作,他就很干脆地自己掏腰包,负责他们一路西行的开销…… 当然,她绝不是嫌他穷。相反的,单凤楼胸有成竹,他不收礼金不收贿赂又不懂理财是吧?交给她,包管数年内帝都百大富豪排行榜要大洗脾! 第十九章 虽然说,这傻子就是给他一座金山,他也不懂得像那些有钱人一样装阔。 要不身为辛家二少爷,从小生活条件还会差吗? “他流亡在外,钱从哪来?” “所以劫他出狱的人一定大有来头。” 说到劫狱,辛守辰把那日赵大飞逃狱后,他在监狱里的观察说了一遍。 “你觉得,有人故布疑阵,让人以为赵大飞是朔日神教的人救走的?” “这只是我和黄师父的猜测,毕竟这手法很粗糙。” 粗糙又如何?终究是个饵。她继续问:“话说回来,你仍然认为赵大飞是无辜的吗?” 辛守辰沉默了。赵大飞的妹妹们说的话能当成依据吗?说起来可笑,他们不就见证过妹妹从头到尾都信任哥哥,却惨遭背叛的例子?他当初选择相信赵大飞,是因为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有信心,但这也许是一个盲点吧? “人心险恶,他要骗你,你又有什么法子?”单凤楼知道丈夫对赵大飞越狱一事始终有些心寒。 辛守辰笑了笑,“我想到的是,我父亲曾经说过,如果有个人骗了你,你就原谅他。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而你终究得到你该得到的。”是真相,或者看透一个人的本质? 但是现在他最缺的就是真相。 “所以你才宽宏大量地原谅我?”单凤楼忍不住打趣道。要是她,绝不会原谅骗子。但话说回来,像她这样,也没有过得比辛守辰快活,她丈夫吸引她的地方,果然不只是因为“傻”,呵呵。 辛守辰忍不住失笑,“那是两回事。我只是在想,赵大飞的部下都很信任他,那必定是长久以来他建立下来的威信,一个能得到部属信赖的人,真的有些看守监狱的狱卒,可都曾是他的部下啊!” 单凤楼看着丈夫,试着从他脸上找出一点心软或自欺的痕迹——人总有因为偏袒而选择忽略眼前线索的时候。但是她并没有看到这些,而且她也恕过一个可能性:“赵大飞当时应该穿着囚服,如果你看到的不是他,这代表有人故意陷害他,在浓烟密布的当下,如果再加上易容术,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这人为何救走赵大飞,却又刻意陷害他?这个论点明显有着矛盾。 看来只有先跟着赵氏姐妹,想办法找到赵大飞才能解答了。 “对了,我离开龙城前,圣上问我,何谓信仰?你认为圣上是否知道些什么,这句话有没有任何含意?” 单凤楼一阵嗤笑,“他自己就是个无神论者!”但是,他又极为信任银狼族巫女的预言。 也许司徒烁只是一时兴起?这也不是不可能,当朝天子的心思,向来没人摸得准。 “还有,我在离开龙城前,遇到樊大人。” 单凤楼挑眉。平日遇到同僚,那倒没什么,不过今日休朝啊。 “他向我问起了是否打算再查枭城太守一案。”这才是最令他起疑的!他才自卧龙殿离开,樊豫就知道这件事,看来司徒烁身边竟然有樊豫的眼线! “他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倒是问我那日张府灭门案之后,城里还有什么灾情,以及这个案子还会拖多久……” 听起来,关心灾情好像是幌子啊。枭城的灾情和左辅大人有什么关系?因为他勤政爱民吗? “说到樊豫,翟元路开官仓补助枭城,我记得就是樊豫提的。樊大人还真是关心枭城啊,怎么都不见他对别的地方也这么关心呢?” 听出妻子话中有话,辛守辰忍不住好奇,“也许他是枭城人士?”何况为官者关心百姓不是应该的吗?当初他也是赞成开官仓的。 “不是。”又到了八卦时间啦,讲古扯八卦时手边没扇子,真是好不习惯,单凤楼只好把手采进丈夫衣襟内。 感觉到她的手有些凉冷,辛守辰主动抓住另一只小爪子,两只一起贴在他胸口上,顺便捞起她往怀里带。 “你知不知道,樊豫为什么总是戴着面罩?” “听说他的脸受过伤。” “是受伤没错。凡贱民身上显眼处都要烙上个奴字,他脸上被烙了字,说受伤也没什么不对。” “樊大人是……”辛守辰有些震惊。 “是啊,不过以他现在的权势,没人敢提起这件事。樊豫从出生就是贵族的奴隶,奴隶是没有故乡的,他的祖上三代都是凤城贵族的家奴。” “……”从以前他就觉得,单凤楼挖人底细总是特别的清楚。也许其实除了钱,她还特别热衷此道吧?辛守晨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 “再说,他当初大力反对兴建皇陵,所以他有什么理由特别关心枭城呢?我想不明白啊……” “这样吧,我出发之后,就麻烦你替我盯着樊豫。”单凤楼的情报网跟她的咒法无关,咒法最多是一点小辅助,所以他也就放心地请托她。 “正有此意。” “睡吧。”他抱起她,大步走回卧房。就要离开帝都,良宵更显苦短呐! 出发前往枭城那日,单凤楼又给了他一个陶铃,他看着那铃铛,心里竟然觉得有些复杂。现在知道她必须静养,可以的话他并不想惊动她,可是他也明白若是真的想念时,他还真的不见得能忍住不拔封蜡。 “那是什么?”赵芸小小的脸蛋好奇地凑了过来,马车有些摇晃,他伸手扶住一上车就坐不太住的小丫头。 辛守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是……” “我知道,我也有一个哦!”小丫头笑得神秘兮兮,圆圆的脸上,眼睛眯成一弯新月,缺了门牙的嘴咧成开朗的弧度。她拿出藏在衣服里的护身符,很常见的那种,红色的符尾端也系了个铃铛,看样子小丫头很宝贝,“这是大国师送给我们的护身符哦!姐姐说带在身上,就可以保平安,晚上睡觉,虎姑婆才不会来抓我。” 小丫头的童雷童语逗得他想笑,“大国师怎么给你护身符?” “每个听话的孩子都有啊,我有,姐姐也有,隔壁的大头也有,来的时候,天黑黑的好可怕,我只要拿着护身符就不怕了。”赵芸笑嘻嘻地道。 “大国师对你们很好。”他这话是陈述句,但同时也是问句。辛守辰不由得想起万无极在枭城发放义粮的举动。 确实他在枭城那几日,总是可以听见百姓们对大国师的各种“义行”津津乐道,并且颂扬这一切都是当朝天子的德政……他忘了对单凤楼提起这件事,但是他完全能想象妻子会有什么反应。 一定是冷笑再冷笑。这让身为朝廷命官的他总是很尴尬啊。 “对啊。我长大也要像大国师一样,做很多很多好事。 辛守辰闻言,忍不住笑着拍拍她的头。 小丫头说对了,这陶铃确实是他的护身符。他想到张府灭门那日,单凤楼不顾自己还在静养的身子,匆忙现身就为了救他,心窝又是温暖又是刺痛。 他小心翼翼地把陶铃收好,决定无论如何,这次都不能再让她费神。 希望她能乖乖听他的话,安心静养。 因为距离十五尚有一段时日,加上不清楚救走赵大飞的那些人是何来历、有何能耐,辛守辰决定暂时不打草惊蛇。他把赵家小姐妹安置在城外的一处庄园——同样是单凤楼让她旗下号子里的人,在他到达前就先帮忙打点好。虽然早就知道单凤楼只要有钱就赚,过去也受过她不少帮忙,不过这回的感觉其实有些微妙。 该说,他忍不住赞叹他的贤妻果然神通广大,却又为她的贴心莞尔吧?有些男人忌讳妻子在持家能力以外的部分太过能干,辛守辰却不以为然,不管是单凤楼,或是他嫂子,甚至是他早逝的母亲,都是坚强又能力卓绝的女性,男人要匹配这样的女性,相对的就不能太过懈怠。 其实他真希望她的能干,也能用一些在她对自己身体的照顾上。嗳…… 离开帝都这几夜,辛守辰总是睡睡醒醒。醒来后总是盯着床顶,忍不住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都是因为习惯了怀里有个八爪鱼似的小家伙啊,现在入睡时怀里空荡荡的竟有些不适应,明明成亲以前都是一个人睡,现在却不能独自安眠…… 不知她睡得好吗?她体内的寒毒是缓和了一些,但距离痊愈还很遥远,更不用说这时节天寒地冻,有时他一不注意她就手脚冰冷,而且那还不是靠暖炕或炉火就能驱逐得了。云雀说,过去她只能忍耐着,对此,他一直深感介意。 这么一想,辛守辰突然睡意全无,只好起身穿上外祂,再几日才是月圆,但这夜繁星如织,月色明朗,他取了铜箫和陶铃,决定到外头走走。 这附近再往西,就是皇陵兴建处,远远的就发现山谷中一片灯火通明。辛守辰拧起眉,他之前发现皇陵的工程几乎是夜以继日地进行,回京那时请求过圣上出面干预,毕竟在人力有限的情况下,有很多参与工程的都是普通的老百姓,要是让他们不眠不休地工作,皇陵落成,他们也都倒下了吧? 由于皇陵附近有守卫,辛守辰只能迂回地找掩护,在月色中前行。 皇陵的戒备,比他想象中森严。该说,超出皇陵该有的守卫数量。 单凤楼曾说过,万无极十分重视这座皇陵,是否因此私自动用武力呢?但是就他所知,司徒烁并没有给万无极调度兵马的权力。他正要再深入查探,却发现自己可能遭人跟踪了! 会是泰兰吗?不可能,如果是泰兰或达克松,在接近他之时就会以暗号知会他,这是他们主仆三人多年的默契。在这种情况下,要再深入皇陵实在太危险,为了取信赵大飞,他暂时不想公开身分出现在枭城,只好撤退,至少把跟踪他的人引到别处。 想不到,一离开皇陵范围,身后便传来一阵仿鸣禽的口哨声,不远的前方也传来呼应。 难道对方有同伴,打算包夹他?这么想的同时,身后杀招袭来,辛守辰机警地闪过,眼前情况对他不利,他不想恋战,频频闪躲,试图抽身。 但是对方的同伴很快找来了,辛守辰决定孤注一掷,往树林里飞奔而去。 “什么人?”那人低声问。 这声音好耳熟!辛守辰回身以铜箫挡住来人攻势。 “兰姑娘?” “辛大哥?”来人正是兰太芳,“停手,是自己人。” 跟踪他的那人总算住手,“我还以为总算逮到老赵的同伙呢。” “老赵?” “别在这里聊,我们先到安全的地方,我慢慢和你说。”兰太芳道。 兰太芳领着辛守辰,来到她暂时的据点,枭城邻近萤县的金刀镖局。兰氏兄妹,一个成为廷尉,一个是帝都六扇门总捕快,多少有些家学渊源,他们的父亲正是过去赫赫有名的天朝名捕,结识不少江湖人士。兰氏兄妹这次私下关注这件案子,靠的也是这些江湖朋友的帮忙。 “辛大哥是奉旨前来的吗?”兰太芳替所有人作了简单的介绍后,随即提问。她猜辛守辰应该跟她哥哥一样,对案子还不死心。 “我请圣上让我继续调查这个案子,兰姑娘可有新发现?” “可以算有,也可以算没有。”兰太芳叹气,“我哥哥从你上次自邻近城镇的衙门调阅公文的方式想到,我们决定也用这个方法绕着枭城,每个镇和县都去打听,结果发现不知道为什么,靠近皇陵北方的几个村子,几个月前被山崩下来的雪水给淹了,很多村民都失踪,但这件事没有人向上呈报,甚至被刻意粉饰太平。 第二十章 听说赵大飞是当时带兵去救援的人,我不知道这两件事有没有关系,但这件事还是要查清楚,枭城外大量的流民应该跟这个有关。” “怎么会山崩?” “附近的衙门说,去年冬天雪下得多,所以融雪量惊人。可是我问过附近的老人家,他们都说去年的雪跟往年一样。” “你们这么晚到皇陵附近做什么?” “前阵子皇陵有人入侵,有传闻说是赵大飞,可是皇陆警戒森严,我听说入侵者见苗头不对就跑了,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不过我猜想他们近日应该会在附近徘徊探地形,再想办法达成目的才对。” 所以,皇陵警戒才会特别森严是吗? “事实上,我可能有一个方法能见到赵大飞……” “辛大人,你真的会帮我哥哥吗?”赵雁还是有些不安,她知道现在很多人都想抓她哥哥,连哥哥以前很要好的同僚也说,哥哥变了,不是以前大家所敬重的那个趟都尉。 “只要他没有杀人,我一定帮他。”辛守辰只能这么道。 赵雁却有些疑惑了,她低下头,喃喃地道:“但是,如果哥哥杀的是坏人呢?” 辛守辰无语,不知道小小年纪的赵雁单纯的眼里,看到的真相是如何? “趟雁,只有你哥哥出面,才能解答那些无辜被杀死的人究竟因何而死。 但是如果他一直不肯出面,就只能任由奸人陷害了,你明白吗?” 赵雁看着这个一路上对她们姐妹照顾有加的辛大人,哥哥也说过,辛大人是好人。因此她点点头,决定相信辛守辰。 十五日一早,赵家姐妹拿了路上小贩好心送给她们的包子,包子里有张纸条,纸条上是一首赵大飞教赵雁唱的诗歌,另外告诉她们今晚天黑以前出城,在城郊的乱葬岗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他。 两个小丫头哪有那个胆子?但是赵芸握着护身符,给自己打气,怎么样也要跟哥哥见面。 乱葬岗确实是个好地点。 辛守辰要她们别怕,他会和泰兰、达克松以及兰家兄妹,守在隐密处暗中保护她们。 酉时过,两个孩子都饿了,天气越来越冷。辛守辰开始犹豫着是否该让她们继续等下去,这时乱葬岗深处有了动静。 两姐妹抱在一起,死命握着护身符。 凄惨的月色下,一处凸起的小丘动了动,一块棺材板似的木板被翻开,有人影从里面爬了出来。 赵雁捣住妹妹和自己的嘴,赵芸握紧了护身符,将小拳头举到身前。 “雁雁,芸芸!”是赵大飞低声呼喊的嗓音。 两姐妹同时松了口气,朝人影处飞奔而去,“哥哥!” 原来这座乱葬岗,竟有那样的秘密藏身处?辛守辰和泰兰立刻现身。 “赵大飞。” 赵大飞与他的同伴没想到会出现埋伏,立刻抽出腰间武器。 “我是辛守辰。赵大飞,你难道还想继续躲下去,让自己含冤莫辩吗?” 辛守辰没让泰兰点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这附近是否有埋伏。 赵大飞担心的乜是同一件事,“你们想抓我?”他将两个妹妹藏到身后。 “我们只有五个人。”辛守辰说着,兰氏兄妹也从另一处现身,“也许还不是你们的对手,但是今天我来只是想知道真相。” 赵大飞知道辛守辰一直想查清事实真相,但是查到真相又如何?辛守辰跟过去的他一样,也只不过是朝廷的工具。 “辛大人,我很感谢你愿意相信我。但这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不在乎外面的人说什么,因为天底下每个人都宁愿为了一己的安逸,选择漠视真实的情况,我不需要为了别人说什么而去当朝廷的打手。” “但是你必须从此亡命天涯,那赵雁和赵芸呢?她们还小。” “我们会照顾她们。”赵大飞说。 “赵大飞,这是你的选择,但那些曾经跟你出生入死的弟兄呢?他们都该成为冤魂吗?”兰太芳自己手下也有一批对她忠心耿耿的捕快,对赵大飞不顾同袍情谊的做法感到痛恶。 兰太芳的话果然令赵大飞迟疑了。 “告诉我们事实,赵大飞。今天这里只有我们五个人,我保证在查清楚事实前不会让任何人逮捕你。” 赵大飞的同伴靠上前来对他说了几句话。眼前的情况,在这里僵持越久,对他们越不和,赵大飞道:“好吧,你们跟我来,但是必须把武器留下。” 泰兰和达克松在辛守辰示意下,将武器放在地上,兰太芳也照做了。 “来吧,我带你们去看事实的真相。” 辛守辰往前走,才发现赵大飞的同伙至少有六七人,他们这下真是把自己往虎口里送了。但是不这么做又怎能让案情拨云见日呢? 赵大飞的同伴拿刀子架住他们,以辛守辰为首,兰雅秀殿后,让他们走进土丘下的地道里。 但是当兰雅秀踏进地道时,地道门忽然砰地关上,随即一阵烟雾弥漫,他们惊觉危险,却已经太迟了。 辛守辰醒来时,发现自己双手被反绑,而泰兰和达克松已经醒了,正在打量着四周。兰家兄妹仍在昏迷中,他们同样被绑在木桩上,五个人间隔都有段距离。 看样子这里是个石窟,他们所在之处是石窟的一座高台上,石窟里有些许火光,来自架在石壁上的火柱或地上的篝火,周围用荆棘绑成简陋的围栏。他可以看到围栏外似乎有很多人,男女老少,几乎都是武装起来,共同点是每一侗看来都像难民。 辛守辰向泰兰和达克松示意,不可轻举妄动。这点捆绑的伎俩还难不倒达克松,辛守辰低下头检视自己,铜箫不在身上,但陶铃还在,这让他在情况不明的此刻感到安心踏实很多。 当然,除非生死关头,否则他绝不拔封蜡。 没多久,赵大飞和一名戴着铁面具的人出现了,铁面人从身形上看来像个年轻小伙子,左右还跟了两名身材高大魁梧的鬼域人,应是保镖。 “你就是辛守辰?”那铁面人开口了,声音粗哑瘩沉。 “正是。” 铁面人给了一旁的两名保镖一个暗示,其中一人上前解开辛守辰的束缚,但一柄大刀随即架在他脖子上。 “素闱右辅辛守辰为人正直不阿,是百姓眼里的清官。我这人一向欣赏所谓的清官,听说你想看『真相』?” “我想知道,赵大飞为何越狱?张仪生是怎么死的?” “那么这些难民的死活呢?辛大人一点也不关心吗?” “在下和兰廷尉近日一直在为流民的事思考解决方案。” 铁面人看了一眼仍然昏迷不醒的兰雅秀,冷笑道:“你们这些只会躲在帝都享乐、高高在上的伪君子,能想出什么解决方案?送进皇陵里当替死鬼,替你们贪生怕死的皇帝把法器挖出来吗?只要流民全死光就算解决了是吗?” “什么法器?” “什么应天顺时,文成武德,根本是狗臭屁。辛大人,你想看真相,我就让你看看何谓真相。” 鬼域人的大刀抵住辛守辰的颈子,示意他跟着铁面人走。 “对了,赵大飞,你就趁现在好心地为辛大人解答一下,你是怎么为难民请命,最后却落得银铛入狱的下场?我想这位帝都来的清官应该很好奇吧?”辛守辰不理会铁面人的挖苦,一面打量着这处石窟的环境,一面等着赵大飞开口。 “两个月前,北方和西方有数个村落被一场大雪给埋了,当时幸存者好不容易向邻近的县衙报案,我接到消息,立刻带着兄弟赶过去救援,但是雪埋得太深,又不只一个村落被埋,在人手有限的情况下,我除了救一个是一个,也只能立刻向上面要求加派人手,并且请当时官仓发下来的粮食优先给逃过雪崩的鸡民,请太守大人允许难民进城过冬。 “谁知道,张大人呈报雪崩的公函被挡下来了,我迟迟等不到人手,官粮也迟迟没着落,但在这同时,皇陵征用的苦力却越来越多,于是有些难民被带进皇陵。当时带走难民的官差是这么说的,只要进去工作,就有饭吃,因此很多人都去了,我甚至也相信了他们的话,带着难民进到皇陵里……” 赵大飞说到这里,已是咬牙切齿。 “当我发现真相时,不知道已经带了多少无辜的人进去送死!那座皇陵根本不该开挖,那地底下全是沼气,还有地底熔岩—那就是雪崩的原因,地热窜上地表让积雪迅速融化,积了一整个冬季的雪瞬间松动,不知情的老百姓就这样被活埋了,而那些在皇陵里被沼气毒死的工人就直接丢进熔岩里,所以才会永远都需要人手!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张大人,他却要我暂时睁只眼闭只眼,因为流民的问题确实只有这个方法能解决,翟元路派下来的官粮根本不够用。从与炎武的七年战争结束到现在也才几年而已,哪有多少余裕囤粮?老百姓和官差吃都不够了,要怎么分给难民?但是,真正让粮食短缺的原因,其实是那座调动所有生产人力、需要大批军队守卫的皇陵! “至于不准流民进城,那是因为大国师说,流民会影响皇陵的气场。他们一方面阻止流民进城,另一方面则鼓吹流民进皇陵,于是有越来越多无家可归的流民甘愿成为皇陵的苦力,但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白白送死!” “所以你就杀了张仪生?”辛守辰以陈游事实的语调道。他突然想起了赵雁说的话…… “我没有杀他。我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但是确实有人想除掉我,因为我知道真相。有人假扮我的同伙劫狱,但其实那些劫狱的人是把我带到城外,想杀我灭口,再栽赃给朔日神教……”赵大飞笑了起来,“是老天有眼吗?神教的人知道我越狱,他们希望我加入他们,于是也追到了城外,把我从那群敢做不敢当的无耻之徒手中救了下来。”他愤愤不平地看着辛守辰,“辛大人,我不在乎被冤枉,反正这世界上所谓的正义根本只是个笑话,从今以后我们要用我们的方式伸张正义!” 赵大飞说着来龙去脉的同时,铁面人也已带着他们来到岩洞里某一处的顶端。他们所在的位置,正面对着岩洞内最大的空地,刚好能把一切尽收眼底。 这里收容了许多难民,男女老幼皆有,而教徒们正在教导那些难民武装起自己。因为随时会有官差搜查落单的流民进皇陵送死。 仅仅是站在石窟上方,己经能看出,朔日神教的教众相当有组织性。除了教难民防身术的,还有负责准备食物的妇女,她们被安排在石窟内最能自密道逃生的深处,孩子们也都围在那附近。还有几名显然是大夫的教徒正在替流民看病,辛守辰看见他第一天到枭城时,那个蒙面的尼姑也在其中,原来最后是她替流民的孩子治了病。 那些无家可归,处处受人排挤的流民,又怎么能不把神教当明灯? “这些事,为什么在地牢里你不说?” 赵大飞冷笑,“地牢里的那些人,早就被姜厚收买了。我的弟兄根本不愿意对我刑求,我越狱后去找过他们,但是他们的亲人却说,他们也进了皇陵,那些老实的人根本不知道皇陵里的真相,还认为那是无上荣耀……”他握紧拳头,“我曾经想潜进皇陵找他们,但是皇陵的守备太严密,国师几乎调动整个翟元路的军队来看守皇陵,我们一下就被发现了。” 第二十一章 辛守辰拧起眉,“圣上根本没给大国师调动军队的军符。” “大国师没有,但是右太尉有。”赵大飞冷笑,“所谓朝廷命官,根本就只是彼此利益勾结、草菅人命的恶鬼!他们利用百姓只想安稳过日子的心态,让百姓明白粮食已经短缺,而神圣的皇陵迫切需要援手,因此城里的百姓对流民视若无睹,只是自私地顾着自己的好日子,根本不会去怀疑皇陵里的秘密,不会对太守禁止流民入城有任何微词,因为他们也害怕流民吃光粮食!” “辛大人,现在你了解了吧?我挺想知道你这清官做何打算?”铁面人一副悻悻然,冷笑看戏的模样。 “我要立刻回帝都向圣上禀告,这些难民会得到妥善收容,皇陵工程也会立刻停止,我会不惜以我的项上人头保证促成此事。” “但是很遗憾,我们朔日神教的头号敌人,就是当今天子,所以看样子我们要请你暂时留下来,成为我们的阶下囚了。” 虽然说是阶下囚,但在赵大飞的要求下,兰氏兄妹与辛守辰还是有起码的礼遇,他们吃了简陋的一餐,但想到外面那些流民吃的也不过是如此,三个人都没说什么。至于泰兰与达克松,因为他们身为保镖,为免他们帮着主子妄想逃离此处,因此被关在囚室里。 “想不到张仪生根本是罪有应得。”兰太芳一想到自己这一个月来一心替他找出凶手,心里就呕得很。 “不管他是不是罪有应得,他们那样做只会让天下大乱。”兰雅秀道,“赵大飞错了,我们不是朝廷的打手,我们的工作是找出真相。” “他当时含冤莫白,如果不是我们和辛大哥插手,差不多也已经要被砍头了。”赵大飞当时根本孤掌难鸣,要是他也被杀,那真相就只有石沉大海了。 辛守辰和兰氏兄妹被关在一处斗室。至少不用上手铐脚镣,出入也只是多了两名鬼域保镖看着,但是离开石窟自然是想都别想。 辛守辰默默地看着手中的陶铃。如果他只是让凤楼进龙城告知圣上此事,应该可行吧?再拖延下去,不知又会有多少人受害…… 就在此时,赵大飞走了进来。 “赵都尉……不,赵兄,我们很遗憾没能及时让真相公诸于世。”兰太芳道。如果他们早点查到雪崩埋村的真相,也许能改变些什么。 “已经无所谓了。”他看向辛守辰,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未了仍走向他,“辛大人,请跟我来。” 辛守辰示意兰氏兄妹安心,便跟着赵大飞离开斗室。赵大飞在朔日神教似乎很快得到相当的位阶,因此路上那些低阶教徒不只对他十分恭敬,也毫不询问地让他们一路走向石窟外。 赵大飞领着辛守辰,来到石窟外,已是天大亮。 原来这座石窟,是过去黑风寨的地盘! “练寨主被污蔑,也是我的错。他们早就已经金盆洗手,当年还是战争逼得他们不得不落草为寇。”赵大飞道,“我和练寨主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小时候他扮强盗,我扮官兵,想不到长大后也真是如此。” 辛守辰静静地等着他说出目的。 “辛大人,谢谢你一直相信我。”只有曾经百口莫辩、被千夫所指的人,才明白能够拥有一个人的信任,是多么珍贵。“我一直都相信当官能为百姓做事,可是有一天现实却告诉我,我错了。” “你没有错,错的是那些偏离正道的人,赵都尉,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赵大飞摇头,“我不想回去了,辛大人,我只是个小小的都尉,连为流民请命都做不到,但至少现在我能用我的力量保护这些流民。而你,辛大人,也许你能让我相信,权力也能够伸张正义。”他拉住辛守辰,一同躲开巡逻的神教教徒,“辛大人,那口井里有条密道,可以通向后山,是黑风寨的人以前躲避官兵的密道。这座山寨易守难攻,你从这里直接出去目标太明显了。” “赵都尉,你……” “虽然我认同种教的理念,但是他们也没有办法对付万无极,还是有流民不停地被抓进去送死,再等下去,他们抓光流民,不知又会使出什么手段。我只能信任你了,请你一定要进京求圣上阻止万无极! “我会的。” 在赵大飞的掩护下,辛守辰跳入井中。赵大飞给了他一块打火石,井里墙上就有火炬,辛守辰一刻也不敢迟疑地穿越了地道。 出了地道,原来是以前城外传说盗匪横行的驿道旁。 辛守辰决定先找匹快马,好让他连夜赶回帝都,最快的方式是找马贩。 城墙上,贴着大国师发放义粮的消息,甚至有公告写着国师又以神功救了某个妇人一命……辛守辰这才想起枭城里随处可见这样的东西,他压下怒气,告诉自己,再怎么样也得等到领了圣旨,才能治得了那个万无极。 “娘,我也想进皇陵参观……”一个童稚的嗓音吸引了辛守辰的注意。 “乖孩儿,你得了风寒,进皇陵是大不敬。” “可是国师说,皇陵有圣气,可以治百病……娘你让我去嘛!大头跟二毛他们都可以去!大头还流着两管鼻涕,为什么他就可以去?” “这……我问问看官爷好不好?” 辛守辰连忙拦下妇人,“请问,你们为何谈论到进皇陵参观?皇陵不是禁地吗?”万无极到底想做什么? “国师说今天是吉日,配合什么天地正气……我妇道人家也不懂,不过国师说为了让皇陵圣气也能庇佑百姓,今日城内所有孩童和少女都能进皇陵接受圣气祝福。” 辛守辰想阻止他们,但是他终于想透,这些长时间接受大国师洗脑的人,怎么可能听信他的片面之词?皇陵之内危险重重,万无极怎么能让孩子进入? 等他回帝都请圣旨,这些孩子能等到那时候吗? 不得已之下,他决定直接和万无极对质。 “大胆。”守卫拦下了要直闯大国师府的辛守辰。 “我乃当朝右辅辛守辰,我要立刻见万无极。” 两名守卫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分辨辛守辰的真假,但是辛守辰中气十足的喊话已经引起正在外庭忙碌的大国师徒弟注意。总是跟着师父进宫的徒弟自然认得辛守辰,他们其中之一飞快地进屋内通报万无极,另一个则快步走来,“大胆无知之徒,竟敢拦阻右辅大人!” 两名守卫诚惶诚恐地退开了。 “不知右辅大人大驾光临,请恕罪。师尊正在作法祈求圣上龙体康泰,请右辅大人随我入内,待我速速通报师尊。” 拿出替圣上祈福的理由来,他若催促,岂不是大不敬?辛守辰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微微笑道:“我带了圣上谕令前来,希望大国师不是想怠慢圣驾。” 年轻的徒弟闻雷,果然一刻也不敢耽搁地领着辛守辰入内。 慈眉善目、一身白袍的万无极,随即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辛大人,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听说辛大人带了皇上圣谕前来,不知是……” 辛守辰只得拿出免死金牌,“万无极听令。” 万无极自是认得免死金牌的,那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赏赐,想不到圣上却给了辛守辰,当下他脸色有些僵硬,但仍是跪下听令。 他一跪,庭内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下。 “此金牌等同圣驾,我以此金牌命令你即刻停止皇陵工程,并且不准任何人踏入皇陵一步!” 枭城皇陵对万无极有极大的意义,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而且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右辅大人,本国师有一个疑问,希望您勿见怪。枭城皇陵不只即将是先皇圣陵,圣上也交给本国师一个极重要的机密任务,请原谅本国师无法不因为您拿着一块免死金牌却不知道我身负重任,而怀疑您假传圣旨……”辛守辰心头一惊。 皇上当真给了万无极重要的机密任务?那是什么?与皇陵兴建有何关联? 万无极有可能说谎吗? 他突然想起司徒烁在他临去前要他思考的问题。 何谓信仰? 辛守辰瞬间有些胆寒,但是又觉得,司徒烁想必知道他不能容忍贪赃枉法与苟且之事的性格,把案子交给他,不就是要他把一切查得水落石出?难道司徒烁真的会以为他在发现真相后,还会继续漠视万无极的罪大恶极吗? 万无极见辛守辰震惊的模样,露出了然于胸的冷笑,“辛大人?” “唉呀,”正当辛守辰几乎要心灰意冷之际,某个熟悉的带笑嗓音自钋头响起。“我说大老爷你赶时间也别把我甩在后头啊……” 单凤楼头戴金冠,身披紫锦锻滚黑貂毛披风,手摇玉扇悠哉地晃了进来。 辛守辰差点要因为太大的心情反差而傻愣住,他瞪视着显然是以幻影形式现身、帝都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单大老板。 而单凤楼只是冲着他眨眨眼,笑得忒无辜。 大国师也知道单凤楼虽然被革去了爵位与官职,但是要论除了皇帝以下,能在帝都呼风唤雨的狠角色,单凤楼说他排第二,还真没人敢称第一,于是一时间竟也忘了单凤楼乃平民身分,谁跪谁还不知道哩。 “大国师,您要圣旨是吧?”单凤楼从袖口抽出圣旨,“大国师万无极接旨一……” 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所有人又跪了下去。 单凤楼对着一脸狐疑的辛守辰吐了吐舌头,然后合上圣旨,“唉呀你自己看吧,我口渴死了,你们怎么待客的,一杯水都没奉上。” 万无极将信将疑地接过圣旨,而他的徒弟立刻奉上两杯茶水,这中间每个人各怀心思,只有辛守辰从头到尾看着她。 好像已经几百年不见那般,明知此刻不合时宜,他还是想她想得心窝疼,尤其在面对令他作呕的万无极后,她的出现简直是场救赎。 万无极看完圣旨,脸色更加难看了,他一双手紧紧掐住圣旨,像忍耐着不将它撕成碎片那般。 “怎么样啊,万国师?” “皇命难违,本国师虽然痛心圣上的决定,但是也只有遵旨。不过这圣旨只说要本国师停止皇陵工程,对于皇城内百姓的期待,辛大人应该不会如此不通情理吧?” “你我心知肚明,皇陵根本不该让任何人进入,你今天还打算让枭城所有孩童进到里面,居心何在?” “右辅大人,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本国师只是让所有童男童女到皇陵之外,待我诚心向天地祈福,便可将功德回向给这些百姓。皇陵是助先皇通往极乐世界的通道,本国师怎么会让任何人靠近呢?” 辛守辰不知道万无极说的话到底有多少可信,万无极接着又道:“这样吧,不如请辛大人与我一同前往,相信你会亲眼看见本国师确实用心良苦,又怎么会对枭城可爱的百姓不利呢?” 也好,他不如跟着去看看万无极在耍什么把戏。 “不过仪式午时才开始,而且皇陵乃圣地,辛大人……”万无极上下打量了一遍显然有些邋遢的辛守辰,笑得更加和蔼了,“辛大人想必日夜兼裎,马不停蹄,才会如此狼狈,不如先在我府上梳洗沐浴,让身心洁净之后,再一起参加仪式。” 说完,万无极召来了门徒。 第二十二章 辛守辰可不想让万无极有理由把他挡在皇陵外,既然仪式午时才开始,皇陵周围又有军队守卫,老百姓应该不可能擅自进入,他也没必要拒绝万无极的提议。 “我也去。”单凤楼推着辛守辰,两人并肩跟着万无极的门徒来到澡堂。 万无极虽然可恶,倒也不敢怠慢这两个皇帝眼前的大红人,澡堂外已准备了干净的袍服,甚至还有等着伺候两位爷的貌美婢女,一看就是打算用上美人计,四名婢子见到这次要伺候的贵客如此俊美,都不禁喜上眉梢。 “啧,万大国师还挺懂得享乐嘛。”但他不是被阉了,养这些美女有用处吗?单凤楼真是好奇得很。 “这里不需要服侍,你们下去。”辛守辰这话一出,婢子们脸上明显都有失望的表情,但是也只能遵命退下。 待闲杂人等走远,辛守辰突然一把拉住单凤楼,将她推到墙边,他这才发现她的幻影身高与他齐高,但是这高度一点也不妨碍他亲吻她,他倾身向前,仿佛要把一切抛到脑后那般地吻她。 单凤楼其实没想过以这种方式和他接吻,她自个儿也挺好奇的。 凝神咒,对她自己而言,因为是藉由咒法让五感自由行动,因此辛守辰的吻在她的感受里是无比真实。但是对辛守辰、对外人而言,他们眼里见到她的形貌、耳朵听到她的声音,都是由她塑造出来的“假象”;而当外人碰触她时所感受到的“触觉”,则是由对方对她的既定印象产生出的假想,进而唤起脑海内以为碰触到她的错觉。 所以问十个和她握过手或有肢体碰触的人,十个人的说法都不太相同,但也不至于相差太远。 她沉醉于这个久别重逢的吻,但仍是好奇辛守辰感受如何?当他好不容易结束这个吻,她忍不住盯着他的反应,“怎么样?” 辛守辰总算想起,眼前的她并非实体,不过这感觉好微妙。“跟吻小黛一样。”因为在他心里,她就是小黛。虽然不是真的触碰到她,但至少一解相思之苦。 “是吗?”她该不该吃自己的醋?低下头来,看着某人完全不合时宜的反应,但她也明白过去日日恩爱仍是不甚满足的他,这几日一定憋惨了。 “那这样如何?”她伸手触碰他的昴扬,轻轻套....弄着。 辛守辰忍住呻吟,阻止了她,“你怎么能及时赶来?” “你猜?”单凤楼贼笑,一边脱起他的衣服。据说伺候丈夫是妻子的责任,而她苦于自己那副破身体,之前都是反过来让丈夫伺候,难得有这个机会,她当然要把握。 “那只陶铃?” “你昨天晚上去哪了?”她故意问得像吃醋的河东狮。 “昨天十五。”他提醒她。 “你见到赵大飞吗?” 辛守辰一边让单凤楼脱下他的衣服,一边简单告诉她昨夜的经历。 “难怪。”因为他一直没拔下陶铃上的封蜡,但她也会想他,所以某天夜里还是施展了梦行咒,后来每天晚上都跑来看他一眼。“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几天睡得比较好了?”她笑着邀功,一边蹲在浴池旁以水瓢舀水淋在他肩上。 “你……”辛守辰会意了。这几日他醒来的次数确实比较少,常常一觉到天亮。这让他不知该责备她没有乖乖静养,还是埋怨她明明有来看他,却不让他也见见她。“原来相思成愁的,只有我?” 怎么堂堂大丈夫,语气有些哀怨?“我也是得忍耐着不吵醒你啊,而且第一个晚上看到你时,你好憔悴,我都难过死了,当然要每天来唱个安眠咒让你睡得好,我才能安心养病嘛。” 她就是这样,总有本事用一句近似撒娇的话、一个贴心的举动,让他所有的责怪都烟消云散。 他很快沐浴完毕,自浴池里起身时,雄壮的男性仍是让她害羞极了,她想她的身体一定脸红了。但她还是很快取来布巾擦拭他的身子,这中间他始终没有欲火消退的迹象,反而因为她的动作越发怒挺肿胀。 这回轮到她将浑身赤裸的辛守辰推向墙边,“非常时期,用非常办法,你这样也办不了事吧?”她笑得贼兮兮。 辛守辰来不及问她想做什么,她已经伸手在他的男性上套....弄着。 “你……嗯——” “夫君,我的功夫越来越好了,对吧?”她故意学着辛守辰在床第间挑逗她的语调,在他耳边吹气道。过去她曾经这么服侍过他,也得到令她极为有成就感的反应,果然这些记忆很快让辛守辰被快感所征服。 其实她很喜欢这么做,因为可以光明正大地欣赏她丈夫伟岸得让那些花娘都春心荡漾的精壮身子,如何地因为情欲而绷紧、战傈。她尤其迷恋辛守辰在情欲中浮沉的压抑神情,连脸上都浮起诱人红晕。 只可惜她常常挑一逞到一半便气喘吁吁,而且她的丈夫太离大了,要这么伺候他,对娇小的她而言可是大工程。 但现在可不一样!她轻易地套....弄着他的男性,并且与他唇舌交缠地吮吻,那让她也感到一阵强烈的渴望。 “天啊!”突如其来的惊呼,让辛守辰在欲望被挑逗得高涨到极限之后,终于释放在她手中。 单凤楼看向捣着脸,显然去而复返的婢女,“你们好大的胆子,不是要你们退下吗?” “大人饶命!我们是奉命来请问两位大人有何需要……” “你们觉得我和辛大人需要什么?”单凤楼俊美的脸上,笑容邪气极了,一手根本没放开辛守辰的男性,一手按住将脸庞埋在他肩上喘息的辛守辰头上,相较于辛守辰那沐浴过的精壮身子,以幻术存在的她,压根没有一丝在浴池畔服侍丈夫入浴的凌乱姿态,仍是一身贵气华服,风采翩翩,气质邪佞,毫不避讳地以暧昧的姿态,与身前英俊伟岸的赤裸男子紧紧相拥…… 四名婢子都不由得为这一幕脸红心跳,看呆了。 “还不快下去。” “是!”四名少女捧着红若桃李的脸颊,小跑步地离开了。 “夫君大人,不用怕,人都被我赶跑了。”她依然笑嘻嘻地邀功。 辛守辰无语,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回去再跟你算帐。” 单凤楼扮着鬼脸,但仍是没敢浪费时间地替他穿上干净的衣服。 “这万无极的品味真俗气,不过我的夫君果然穿什么都好看。”这么俗丽的衣服,穿在辛守辰身上,比帝都那些皇族还大气啊! 辛守辰为她的淘气始终止不住笑意,在单凤楼替他整理衣襟时,又忍不住凑上去吻了吻她。 真希望一切快点尘埃落定,他只想回家与她厮守。 他这辈子,从没这么恋家过…… 辛守辰自少年时代就处理着狼城的一切犯罪与刑赏事宜,甚至后来为司徒烁查遍所有皇帝想翻的旧帐,但他从来没想过,会有一种邪恶,让他愤怒得失去理智。 大国师坐在他的八抬大轿上,轿子依然俗气至极地雕着神兽并漆上金漆,装饰以各种鲜花。辛守辰和单凤楼驾马跟随其后,连新任太守也在其中,还不停地拍着辛守辰和单凤楼马屁。一路上万无极以开坛祈福的名义,号召所有枭城百姓可以跟随他们到皇陵一睹盛会,想当然耳,老百姓几乎都欢天喜地尾随着他们,来不及跟上的也想尽办法放下手边的事物,他们都不想错过万国师为他们祈福的大事。 辛守辰没有说什么,但是同时也对万无极在这些百姓心目中接近神一样的存在感到忧心。 平日戒备森严的皇陵,不知为何少了一半以上的守卫,此时辛守辰心里已觉得不太对劲。 “不好了!”一名浑身是血的官差几乎是拖着半条命跑来,“朔日神教!朔日神教带着那些流民……冲进皇陵……他们杀光了所有的孩子……” 人群哗然,甚至有妇女尖叫着哭例了,而辛守辰只是瞪着万无极,额上青筋浮突,全身肌肉鼓起,握住缰绳的手都被掐出血来。 “岂有此理,朔日神教简直罪该万死!看我收拾他们!你们快跟我来!” 万无极在这个当口一呼百诺,百姓们都愤怒地要与朔日神教以死相拚,他们以国师的八抬大轿马首是瞻,嘶吼着冲进皇陵里。 皇陵前的大广场上,血战方休,孩子们倒在血泊之中,稚嫩而无生气的弱小身子上插着朔日神教的旗帜,每一张睁大眼的脸上都布满泪水与恐慌,大多数官兵显然都经过浴血奋战,地上有几具朔日神教教徒的尸体。 现场一片哭号,每个人都急忙寻找自家的孩子,痛心疾首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辛守辰亦然,剧烈的愤怒仿佛将他所有知觉都焚烧殆尽,单凤楼则是冷冷地看着那些身穿朔日神教外祂的尸体—— 这些教徒生前,想必连吃都吃不饱,还真是一个个骨瘦如柴啊,这个什么教的入教门槛看来也真是低到极致,连瘸了腿的都能入教,还能冲进戒备森严的皇陵大屠杀,不知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才有此神力? “该死的朔日神教,竟然利用本国师为百姓祈福的一片苦心干下这种令人发指的罪行,我万无极就算拚上我的命,也要把你们歼灭殆尽,为这些无辜可怜的孩子报仇雪恨!”万无极仰天长啸,脸上极为尽责地涕泗纵横。 “杀光朔日神教!” “杀死那些畜生!” “让他们为这些罪行付出代价!” 民众开始嘶吼着,怒喊着,他们的眼眶泛着血丝,宛若狰狞的夜叉,悲愤到了极点,哪怕是个妇人也因为仇恨而化作厉鬼般凄厉地呐喊。 “欲禀国师,我们追到城外的黑风寨,发现那些朔日神教的教徒就躲在里面,还有那些流民也加入了他们!”一点也不像经过苦战的卫兵,非常是时候地冲上来,中气十足地禀报,一字一句都让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很好,我们复仇的时间刭了!”万无极大声宣布,“各位,我万无极今天就算豁出这条性命,也要替天行道!但是,你们不同,你们已经失去了孩子,我不能让你们涉险,请你们回去告诉天下人,挞伐朔日神教的罪行,让他们小心这些佯装对我们友善,实际上却丧尽天良的畜生,不要让这种事重演!我会一个人带领剩下的官兵与他们浴血奋战,誓死伸张正义!” 大国师舍身为人的精神,真是闻者无不痛哭流涕、悲愤交织啊…… “女人们留下来,是男人都回家拿起武器!”民众之中有人大喊,“老子绝对不允许那班狗娘养的畜生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没错!我唯一的儿子都死在他们手上,我活着也没意义了,我今天就要他们血债血偿!” 那些百姓这么呐喊着,一个个冲回家取武器,只剩下几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瘫在地上,有的甚至已经悲恸得晕死过去。 辛守辰终于爆发了,他冲向万无极,一拳将他打飞出去,在万无极踉跄地站起身时,他也再次冲向他,拎着他的衣襟将他抬离地面。 “你明知道会如此!”他咬着牙,仿佛极力忍耐着不掐死他,“明明昨夜守陵的卫兵有一路军队,为什么到了今天却少掉一半?” 万无极依然一脸悲怆地大声哭喊,“那些士兵,我让他们赈灾挖雪去了,想不到那些人恩将仇报……” 第二十三章 辛守辰几乎有些相信了。 “你什么都不懂,辛大人。”万无极脸上神情一变,阴狠而且冷静地,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到的声音讽笑道:“听说你总为圣上分忧解劳,但是你根本不明白,朔日神教,才是圣上的心头大患!”这样的人,为什么能够得到圣上那么多的恩赐与信任?他不服气! “从今天起,天下人会恨透朔日神教,他们再也不会相信他们编出来的『女帝再临』这番鬼话。我才是为圣上立下大功劳的人,那些反贼再也无法妖言惑众,天朝会继续在圣上英明的带领下步上永世太平之路!当然……是因为我的辅佐,不是你。” “你!”辛守辰狠狠将他推到石柱上,愤怒得全身颤抖,“这都是你计划的?”他想到那些孩子,以为拿着万无极给的护身符就能保护自己。突然间一切都变得好讽刺,那些护身符,有的还被握在孩子们冰冷浴血的手上,他们到死都相信着国师会保佑他们!“他们那么相信你!他们到死都相信你啊——” 辛守辰拉扯他的力道,几乎让万无极内伤吐血。 “你是谁?竟敢攻击大国师!”有几个仍留在现场的妇女冲上前来,但是却被单凤楼挡住了“放轻松,他们只是在谈事情。”单凤楼不忘露出她曾经迷倒帝都无数少妇少女的桃花笑,“男人嘛,这种悲剧在他们眼前发生,心情难免恶劣,谈事情也难免粗暴了点,我看那边好像有位夫人晕倒了,你们能去帮忙吗?” “可是……”这几个女人没有孩子,她们虽然对朔日神教的罪行感到气愤与恶心,也流了几滴眼泪,倒还不至于呼天抢地。 不过这位公子,风采真是迷人啊…… “非常时期,各位当然更要互相扶持,你们说是不是?” “公子说的没错,男人们都拿起了武器,我们更应该照应彼此。”几个女人有扭捏作态,也有真的挽起袖子帮忙其他妇女去了。 这边,单凤楼净空了万无极身边的闲杂人等,但他的徒弟和卫兵仍然有些警戒地盯着辛守辰。 辛守辰又一拳打飞万无极,他的徒弟围上来护住师父,守卫也排成人墙不准辛守辰再靠近一步,单凤楼则冷冷地站到辛守辰身前,让那些胆敢持矛对着辛守辰的守卫退了一步。 “你尽管生气,”终究辛守辰身上有免死金牌,金牙被打掉好几颗的万无极,哪怕下巴可能都歪了,眼窝黑了一边,也不能拿辛守辰怎么样,只好继续激怒他,“皇上只是一时昏了头,他很快会想明白皇陵的重要性,这才是真正能让他的国家永远强大的秘密武器,是我为他完成的,我为他永远免去朔日神教可能煽动民心的后患,我才是真正能辅佐他这个万世明君的能臣,将跟他一起流芳百世。而你,充其量也只能查查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案子,到头来还白忙一场,你谁也救不了,写进史书里都嫌丢脸……” 单凤楼拉住被激怒的辛守辰,折扇抵唇,催动咒术。 “唉唷……”万无极抱住屁股。 “国师大人,您怎么了?” 万无极杀猪般的尖叫,很快引来所有人的注目,然而接着,万无极不只哀哀叫,还发疯了一般抱头鼠窜,好像有几百只无形的拳头在狠狠伺候他,他连鼻血都飞溅而出,又有颗金牙喷了出来。 “没事,国师怒极攻心,所以有一点中邪,但他有神光护体,很快就没事了,你们忙你们的吧!”单凤楼扬声道,又对着辛守辰低语,“守辰,在这里跟他浪费时间无济于事,我们得阻止那些被煽动的百姓和流民们互相残杀!” 然而,以为朔日神教竟然连孩童也不放过而悲愤得失去理智的百姓,早已集结,与同样愤慨的官兵一起向黑风寨而去,长长的人龙,从城门延伸到远方的黑风寨山脚下,未融尽的雪被踩踏成一片泥泞。凭他们两人,又要如何力挽狂澜?就算刭邻城搬救兵,也不保证能立刻安抚被蒙蔽的百姓,甚至可能只是让伤亡人数扩大。 而流民们对城内的百姓始终漠视他们的苦难,也是积怨已久,如今只要有一点点火苗,双方都会不顾一切地浴血厮杀,最后让仇恨无限扩大。 单凤楼看着一心想阻止这场浩劫的辛守辰,知道即使要他冲到刀光剑影之间去阻止那些人,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去做,哪怕只是螳臂挡车。 什么也不做地怨叹,却不冒死一搏,那从来不是她所认识的辛守辰。 危机迫在眉睫,只剩一个办法,她心里已经有底。 命运操之在己,对吧? “守辰,你和我说过,你是从地道里逃出黑风寨的,对吧?” “怎么了?” “现在只剩一个办法,你从地道回去,说服黑风寨里面的所有人从背后离开,我去邻城讨救兵回来挡住这些百姓。” 辛守辰一想也觉得有理,至少是眼前最可行的办法,“你要当心。” “你也是。”她悄悄地,在他周身下了一道护身咒,至少可以挡一次致命的攻击。 她站在原地,看着丈夫心急如焚地在雪地上策马狂奔的身影,一直到再也看不到为止。 她终究舍不得他陷入两难,她一定得帮他阻止百姓们互相残杀,但是却不愿他余生因此而在悔恨中度过——她和那些百姓,他只能选一个。因为情势紧急,辛守辰没想过,到邻城调兵,也要单凤楼能使梦行咒,也要那些军队能及时赶到,更何况赶到了,也可能只是让伤亡扩大,那些人不能冷静下来,很可能看到任何人都会失控攻击。 “真可惜啊。”她自我调侃地笑了笑,没让眼泪流下来。 她原本以为他们还有时间的。 愤怒的百姓和官兵已经来到黑风寨山下唯一的进攻隘口,单凤楼策马往前奔,越过长长人龙,在被军队挡住去路时,施展轻功飞跃至队伍的最前方。 后方的黑风寨,已经架起了投石机与弓箭手,只要他们再接近,就会立刻展开防卫之战。 “所有人,都不得再往前一步!”她以千里传音,让隘口前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是朔日神教的妖人?”为了孩子惨遭杀害而失去理智的百姓们,哪肯听她说什么,见到这疑似第一个前来挑衅的朔日神教教徒,立刻怒极攻心地一窝蜂涌上来。 单凤楼召出四尊式神,“不得攻击任何人,将他们挡开,阻止他们进入黑风寨。” 以单凤楼为中心,四尊魔灵式神再次以元灵形式现身,一前一后地护卫在单凤楼周身。 她不知道自己的法力和体力能撑多久,但就算赌上一切也罢,她绝不再眼睁睁任由这些愚蠢的家伙伤害她所爱的人! 从未见过式神的百姓,甚至是她身后躲在黑风寨里备战的流民与朔日神教教众,都惊呆了。 “是朔日神教的妖术,我们有皇陵的皇气护体,跟他拚了!”有人这么大喊着,百姓越发群情激愤,开始朝单凤楼投掷石块,她身后的黑风寨也同时放箭,但都让式神以结界挡开了。 “果然是朔日神教的妖术,他们该死!” “杀了他们!”所有人都情绪沸腾了,不停地攻击挡在隘口中间的单凤楼与巨大的式种,但式种除了以强大的结界挡住攻击外,也把每个妄想从两边偷袭的人,以风卷走,或以雷电暂时麻痹,烈焰战神甚至以战戟划出一道火墙,冰霜领主则冻住每个人的脚。 然而,听闻朔日神教杀死无辜孩童的百姓,又往邻县与村子找来更多激愤的打手,黑压压的人群一齐涌向了隘口。乱箭和石块纷飞,甚至有人丢出燃火的煤炭,黑风寨里也不时投出巨石和放箭攻击,单凤楼只能继续操控式神,给辛守辰争取更多时间。 这边,辛守辰一离开枯井,就被当成和那些来寻仇的百姓一伙的,被好几柄刀剑团团架住。 “早知道当时就该把你解决了!”一名曾与赵大飞同行的壮汉一剑劈了过来,辛守辰很快地闪开,摸索腰际,才想起铜箫在那一日就被他们没收了。 “你们听我说,这是万无极的阴谋,他煽动那些百姓来攻击你们,你们快点从后山离开。” “百姓?原来我们不是这天朝的百姓?”有人讽笑道。 辛守辰真的不想在这个节骨眼还跟他们在语病上打转,“万无极故意杀了他们的孩童,嫁祸给你们,现在那些人都气疯了,你们没必要和他们起争执,快走吧!” 有些人动摇了,没想到万无极竟然会使出那么卑鄙的手段。他们再痛恨那些冷眼旁观的人,也不至于对孩子动手啊! “那些享有特权的真正『百姓』要来送死,再好不过!我的妻子难产时,他们一个个就像没看到一样,任由她失血过多冻死在路边,只有他们的孩子是骨肉吗?” 这句话,马上让很多人决定加人战斗的行列。 辛守辰当机立断,决定先找出他们的首领,“赵大飞呢?那个铁面人呢?我要见他们!” “叛徒去死吧!”又有人举剑刺来。这个山寨里早就因为底下百姓的围攻乱成一团,石窟内有孩子的哭声,也是吵闹一片。 辛守辰知道,他必须冷静下来,否则屠杀老弱妇孺的悲剧只会重演,于是他抢过一名教徒的刀,不顾那些想拿他开刀的人阻挡,一边大喊着,一边朝石窟内接近。 “拜托你们快从后山离开,不要做无谓的残杀!” “好猖狂的家伙,你以为这里是你家厨房?” “赵大飞!兰太芳!你们快出来帮忙——” 这一番骚动,果然让铁面人从石窟内现身,吵杂的石窟也安静下来。 “赵大飞人呢?” “那个叛徒竟敢把你放了,我把他关进牢里了。” “我很抱歉没及时进京,但是现在事态紧急,万无极杀了城内孩童,嫁祸给你们,现在那些老百姓以为朔日神教杀了他们的孩子,要来讨公道。你们这里有那么多的老弱妇孺,还是快点离开吧!” 辛守辰的话语回响在石窟内,所有人都惊诧极了。 “万无极好卑鄙……”设骂声此起彼落。 “离开?”铁面人尖锐地笑了,“右辅大人,您果然不知人间疾苦,您身为大天朝认可的子民,到哪里都有温暖的家,到哪里都能落脚,每个城的城门都会为你而开;但是你可知道,这些人已经无处可去了?没有一座城的人欢迎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他们没有家,这里是他们好不容易拥有的、能栖身的地方,现在你却要他们为了那些咄咄逼人的冷血疯子,把他们仅剩的一席之地也让出来?” 辛守辰哑口无言,而流民们与教徒们都鼓噪了起来,有人高喊着要为自己奋战到底。 “请你们暂时离开,我保证……” “你保证?天朝的大国师好像也很喜欢说这句话,你们当官的都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吗?”在流民和教徒的讽笑声中,铁面人又道:“您要我们离开,去哪呢?暂时又是多久?您可知道现在外面雪未融,孩子们该怎么办?” 辛守辰几乎绝望了,“请相信我,给我机会安置你们,不要在此刻跟他们起冲突,他们也不是故意的,他们之中很乡人只是没有受过军事训练、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而且被恶人所蒙蔽……” “教主,隘口处出现异象,那些人之中好像有咒术师,我们的攻击全都被挡下来了,怎么办?” 第二十四章 有人匆匆来报,这句话让很多人都吃惊了,包括辛守辰,他也跟着铁面人飞快地来到黑风寨入口,能将整个隘口的情况尽收眼里之处。 辛守辰一眼就看出妻子的用意,他的心往下沉。 为什么他没想到?往邻城搬救兵,根本来不及挡住那些人。眼看攻向隘口的人越来越多,单凤楼以一人之力挡下来自前方与后方的所有攻击,天知道她还能撑多久? “这就是你说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铁面人看起来极为愤怒。 “你看清楚,我的妻子不只挡下了你们的攻击,她也挡下了那些枭城百姓的攻击!”他几乎失控大吼,“她这么做是为了帮你们争取时间,你们还要坚持到什么时候?想冲进隘口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们有多少人能跟他们硬拚?” 没错,就在此时,越来越多的百姓涌向了隘口,甚至有人打算绕到后方,他们再不当机立断,就连生路也没了。 因为不断有人想从侧边潜进隘口,单凤楼又再次释放更多法力,四尊式神变得巨大无比,将所有妄想冲进隘口的人挡下。 辛守辰看着山下,妻子的身影似乎飘摇欲坠,他再也忍不住地对着铁面人跪了下来,咬紧了牙关压抑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无奈,眼眶泛红,几乎声嘶力竭地道:“算我求你!求求你带他们走……” 命运操之在己吗?可是老天呐,绝望与心碎的滋味,原来这般难受…… 那场攻击,一直持续到日落,仍是不停有人围向隘口。 兰氏兄妹决定下山,尽可能召集他们能召集的人马,去疏散和劝解那些失控的百姓,泰兰和达克松则是带着辛守辰的宰相符印和司徒烁借给他的翟元路军符,去召回那些被万无极调走的兵马,勒令他们停止攻击。 而辛守辰,他来到单凤楼身后,看着她挺立在狂啸的风中,继续驱动式神阻挡所有仍不死心的攻击。 原来绝望还没结束,他必须看着她一点一点地,以自杀的方式施展咒术,却无能为力。 到头来还白忙一场,你谁也救不了…… 万无极说对了,他谁也救不了,到头来还赔上自己最心爱的人。 日头落尽,紫色的天空竟又下起了雪,那些因为恨意而昏头的百姓似乎也随着寒夜降临清醒了些,持续那么久的攻击,那些“异象”却完全没消失。也未损伤半分,他们开始觉得害怕了,难道天意不让他们攻击黑风寨吗?再加上兰氏兄妹的人马不停驱散那些无知的人,泰兰也及时带着军队赶到,最后一波攻击终于结束,他们立刻守住隘口,禁止任何人再进入。 但式神仍然以顶天立地的姿态,矗立于岩谷中央,祂们的灵体让黑夜宛如白昼,单凤楼的影像也未消失。落日前被怒火所践踏的谷道,以及峥嵘地突出的红色山岩,很快地都铺上一层莹雪。 辛守辰来到单凤楼身前,她看不到他,无神的眼仿佛失去了灵魂。 “够了。”他开口,却几乎哽住,声音瘩痖得听不清,“他们都走了,不管是……枭城的百姓,或那些流民……你做到了……”那是他平日抱着怕冷又怕药苦的妻子,温柔安抚的语调,这次却颤抖得几乎凑不成句。他伸出手,怀着恐惧与祈祷,轻轻地触碰她,“凤楼……”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那一瞬间,单凤楼消失了,式神也消失了,只有冰冷的雪花,落在他指尖。 同时,有什么从他身上滚落到雪地,他低下头,却见他始终宝贝地带在身上的那只陶铃,丝绳突然断裂,陶铃也粉碎,一下子被一股奇异的风吹散,凄冷的月光下,似乎隐隐有着白光,飘渺无依地,向虚空散去…… 辛守辰以宰相的身分宣布,皇陵的屠杀案疑点重重,必须重新彻查,翟元路三使严重渍职,即日撤宫押入大牢等候查办。他调来一部分兵力重新镇守黑风寨,让流民回到黑风寨,至少等到雪融尽,再来想办法安置他们。 但他无法替朔日神教的人求情,因为连司徒烁也想除掉他们。 “辛大人,”铁面人骑在马上,身后是他庞大的教众。天知道这天朝的土地上,已经有多少人成为他们的一分子?“我敬你是条汉子,如果哪一天,你终于看清权力游戏的真相,不再天真地认为依附朝廷才能为百姓做事,我朔日神教永远欢迎你。” 那些教众大摇大摆地策马离开了,辛守辰阻止身后的军队追击,他看着赵大飞也在那些教众之中,两人互望了一眼,赵大飞点了点头,像是道珍重,便头也不回地随着种教教众走了。 他选择了,他的道路。 辛守辰终于返回帝都,他在家门前下了马,脚步沉重地走进安京侯府。 每走一步,他的心就跳得飞快,却也沉得越快,他祈祷着日思夜念的身影能像以前下朝时那般,不是躲在某个角落要他找到她,就是老早等在前庭,却装作只是想晒晒月亮又没事做,绝对不是听到他回来了很开心所以飞奔过来。 迎出来的是云雀,“您总算回来了。” 辛守辰好半天开不了口,他也怕,怕云雀会说出他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云雀只是领着他,进到药厅。当初单凤楼嫁进来,为了怕她哪一天身子又变差,辛守辰也仿照梧桐居盖了一间药厅。 药床上,单凤楼只着一件单衣,好像睡着了那般。 “她昏迷好几天了,头几天时差点连呼吸也要没了,因为她好像把法力耗尽,式神……”云雀有点哽咽,“魔灵们好像吞了她的魂魄,我不知道……但是几天后,有个蒙着面的尼姑找来,她教我怎么护持住她的身子,她说需要有一个懂咒法的人去和魔灵打交道,问它们有什么条件愿意释放她的魂魄。” 蒙着面的尼姑?一时间辛守辰毫无头绪,他更关心的是眼前需要找到一个懂咒法的人,“我立刻写悬赏单公告天下!”他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翠鸟可以,所以在你回来以前我们试过一次,原来四名魔灵里,有一个没有吞噬她的魂魄,她的命才保了下来。那名式神说可以帮我们其中一个人去把小黛的灵魂搜集回来。” “怎么帮?” “翠鸟说,小黛的魔灵式种都是魔域领主,和低阶魔灵不同,这些领主本身的身体就是一个界域,小黛的魂魄就是被他们藏在界域里。魔灵与神灵的不同在于,魔灵是人类有了恶习之后才终于找到出没在人间的方式,也就是说要进入魔域的方法,就是通过小黛的心,所以必须有一个人以灵魂进入魔域,和领主们交涉,让它们释放小黛。” “我去。” 云雀本想再说些什么,但未了还是让人去把翠鸟找来。 其实她也试过以自己的灵魂进入魔域,但却失败了。式神说那是因为这个人必须是单凤楼极为挂念的人,成功的机会才越大。云雀心想,如果连辛守辰也做不到,那么或许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做到了。 辛守辰坐在药床边,握住妻子微凉的手,像过去每个夜里那样包覆在手心搓揉着。昏迷多日,她看起来真的好憔悴。 但至少老天可怜他,他还有机会! “你躺下吧,我让式秘即刻开始。” 辛守辰发现自己处在一片浑沌之中,若要确切地形容,就是眼前的一切没有远近,没有温度,没有声音。他感觉到自己飘浮着,低下头却看不见自己的身子。 直到他眼前出现一名魁梧的老者,身上透着紫光,正是他在张府与黑风寨隘口见到的式秘之一。 吾乃雷霆使者,凡人,就是你想进入魔域救回吾主吗? 祂就是没有吞噬单凤楼灵魂的式神吗?“谢谢你放她一马。” 并不是我放她一马,凡人们也不想这么做,但是契约就是如此。 “你们的契约是什么?” 吾等将在她有生之年服从她的命令,若她法力或体力耗尽,却过度驱使吾等,吾等将索取报酬。 “就是她的灵魂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能够降伏吾等,吾主的法力高强前无古人,致使她衰弱的其实是她的精神与体力。吾等以凡人毁灭性的情感而得以现世,同样也能以此为食,吾主为确保在她失去意识后吾等仍继续完成任务,对自己驱动了狂魇咒。自古以来狂魇咒是折磨一个人灵魂的最完美手段——让他陷入无尽的愤怒、悲伤与罪恶当中,她的灵魂反复在恶魇里煎熬着,就能确保这些痛苦的情感成为吾等的能量。 “要如何才能解除狂魇咒?” 这个咒法别人无法解开,只有施法者自己觉醒才能够解开。但是,或许你能够藉由魔域领主们的帮助,进入吾主的恶餍之中,唤醒她。 “我愿意进去,请帮助我。” 先不要急,凡人。我得提醒你,我说的是“或许”,你得和领主赌一把,而魔域领主都是心高气傲之徒,毫无法力的你妄想在祂们的界域里自由来去,需要付出相当的代价。你必须通过祂们的考验,得到祂们的认可,让祂们愿意帮助你前往吾主的魔魇之中。你和吾主共有三次机会,你们至少得赢两次,但是只要你在自己的考验中失败了,你会同样陷入恶魇之中,再也醒不过来…… “我会尽全力通过考验。” 那么,我祝福你。 “爱卿认为,何谓信仰?” 辛守辰恍如大梦初醒,终于慢慢看清站在他眼前的司徒烁。 “你这一路上,可有答案?” 不知为何,他感觉脑袋有些浑沌,似乎有那么一点不真实,似乎有什么被遗忘了…… 但是他面对的是当朝天子,没有余裕让他心不在焉,他想到万无极的所作所为,不由得咬牙切齿,“臣以为,所谓信仰,应该是世人走向正道的指引。” 司徒烁笑了起来,“爱卿啊,果然是你会说的答案,但是……” 万无极从皇帝身后现身,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牙也缺了好几颗,甚至得依靠拐杖行走。 “朕问的是,能为朕所用的信仰。”司徒烁的嗓音,仿佛看着好戏般轻松悠闲。 辛守辰瞪着笑容得意洋洋的万无极,却见他跪在司徒烁跟前,道:“皇上圣明,辛大人假传圣旨,小人一时不察,竟因此中计……” “万无极!”辛守辰恨不得将这个小人碎尸万段! “爱卿,朕还没追究你假传圣旨、大逆不道的死罪,就算朕给了你免死金牌,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啊。” “皇上,枭城皇陵危机重重,继续工程只会让百姓无辜送命,翟元路三使怠忽职守,枭城现实已无元气继续皇陵工程,请皇上明查!” “但是皇陵即将落成,如果半途而废将对国运造成损伤……”万无极继续谗言不止。 “只要百姓富足安乐,国运自然永昌,国家前途不是靠一座死人坟!” “辛大人,您知道建造这座皇陵花了多少心血和资源吗?您现在要停止兴建皇陵,等于让这垄白白付诸东流,这才是浪费民脂民膏!” “好啦!”司徒烁阻止两人无止境的争辩,“爱卿,你要停止皇陵工程,我得告诉你,这一切后果,你要自负……” 第二十五章 眼前的皇帝和万无极突然消失,辛守辰发现自己走在枭城的街道上。 “狗官!勾结朔日神教!无耻!”有人朝他丢石头,他很快闪开了。 “你们这些当官的只会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孩子被那些肮脏的暴民杀害,却不替我们报仇!”愤怒的百姓全都朝他涌来。 “你竟敢污蔑大国师!我们吃着那些粗食时,你在哪?只有国师关心我们,像你这种人不配站在庙堂上!” 那些愤怒又盲目的百姓,拉扯他,攻击他,辱骂他,恶意地否定他的辩解并加以讪笑。他的家人,他的亲友,他的属下,全都因为他而受尽冷眼,有些人永远离开了他,有些人却因为他而受苦受难,他不得不自我放逐,余生只与孤独和冷眼为伍。 他的鞠躬尽瘁,满腔正义戚与热血,只换到千夫所指。 前尘如烟,一转眼,他已像个落魄的乞丐,全身是伤地坐在街头,脸上一片茫然。 街上空荡荡,只有浓雾弥漫。 许久许久,在浓雾之中,有人走来。 那是一身龙祂的司徒烁。 “爱卿,你还认为,你是对的吗?” 辛守辰抬起头,看着皇帝,好半天不认得眼前这个白发的男人,他只记得自己受尽设骂与嘲讽,如今孑然一身。 后悔吗?如果当初低下头,如果当初闭上眼,他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他笑了起来,对世间的满腔愤慨突然因为一股嘲讽和心酸而烟消云散,他仰起头大笑,笑得眼角淌泪,“我不知道我对不对,但是我知道,我没有对不起我的良心。” 魔魇破灭。 辛守辰再次回过种,惊觉自己作了一场梦。而这次他发现自己飘浮在一片泛着红光的云海之上,云海向八方无尽延伸,天空是一片毫无光芒的幽合深紫,在他的周围,从云海之中,八个方位各突出八根刻着符文的巨大石柱,每根石柱上都嵌着一条锁链,八条锁链向中心聚集,原来是这八根石柱中央,有个人被这八条铁链重重困缚着。 他认出了那个人影。 “小黛!”他的意识向她靠近,但被重重锁链困缚住的单凤楼,却仿佛不认得他那般。 “我要杀了你们——” “凤楼!是我!”他伸手想触碰她,却发现邢些锁链全都像熔岩一样滚烫,他的手甚至还没碰到铁链,焦灼疼痛就已经逼得他缩回手。 单凤楼好像终于看到了他,但她却只是冷笑,开口时却是陌生的、低沉的女子嗓音,“你很了不起,凡人,但是你只是通过我的考验,不代表吾主就能跟你走。” “既然我通过了你的考验,照约定,我恳请你帮我唤醒小黛。” 被铁链捆绑的单凤楼狂笑了起来,“你通过了我的考验,不代表她也能通过,你看着吧,妄想与神匹敌的凡人,你们连自己的梦魇都战胜不了。”女子的声音突然拔尖,变回了他熟悉的单凤楼,“你以为凭你就能改变什么?世人的愚昧?还是人性的自私?这世间所有人都该死!他们都该死——”单凤楼狂怒着大喊,灼热的气漩在她周身旋转着,也把辛守辰给轰得老远。 他的意识被这股力量给震得飘远了。 当他再次清醒,他发现自己没了形体,他飘浮在一个摆设简单却窗明几净的房间上方,看着房间里的一切。 房里有口窗,窗外斜洒进来的夕阳照亮了一室,而靠窗的桌边,坐了个小女孩,又黑又亮的长发被梳成了辫子,她穿着一件略显宽大不合身的炎武族妇女服饰,双腿悬在对她而言有些高的椅子上,瞪着面前那张自纸上鬼画符般写成的三个字—— 单凤楼 “呐,凤呢就是……呃,鸟王的意思,很了不起吧?哈哈哈……”一名少女坐在小女孩身边,手上拿着毛笔,看样子那鬼画符似的字就是她写的。 “……”小女孩面无表情,只是用一双大眼瞪着少女。 “楼呢,就是……有钱人住的就叫做楼,所以这是个很有王者气魄而且又很有钱的名字。” “我不要。”笔画好多,她一定是故意的!她每次都罚她写自己的名字,葛如黛的炎武字已经够难写了,这三个字更难写! “臭丫头,我想了三天三夜才想出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名字,你竟敢嫌弃?看我的!”少女拿起毛笔,把小女孩右眼画个圆,然后哈哈大笑,“怕了吧?”她又补上两撇胡子。 小女孩也不甘示弱,手掌拍在砚台上,直接两巴掌抹在少女脸上。 “啊——臭小黛,你死定了……” 小女孩大笑着溜下椅子跑开了,她们屋里屋外追赶着,两个都是捣蛋鬼,连默默旁观的辛守辰都忍不住笑了。 他的意识随着追逐的两人来到屋外,熟悉的古树与秋千,远方的阿古拉山,让他一愣,甚至没发现斗转星移,向晚很快来到白昼。 小女孩再次出现在秋千下时,笑容已不复见,她的长发披散,脸上和身上满是瘀血与抓痕,衣裳又脏又皱,却倔强地抿着嘴,惨白的一张粉嫩圆脸,落寞地一个人荡秋千。 少女走来,对她的狼狈与一身的伤瞪直了眼,辛守辰看着小女孩低下头,他感受到她的害怕与防备。 她害怕被责骂,那不知怎的,让他心窝揪紧疼痛。 少女弯下腰,与她平视,好像问了她什么,在小女孩嗫嚅着开口后,随即将她抱下秋千,牵着她的手,气势汹汹、雷霆万钧地往山下冲。辛守辰的意识跟着她们来到山下一户人家,就见那名少女像化身为母老虎般,张牙舞爪地和村人吵架,个头娇小的少女完全不畏惧比她粗壮的妇人,两人泼妇骂街似的叫一番。 阵显然令村里所有人都看呆了,包括跟着少女一起下山的小女孩。 那夜,她们回到家,少女仔细地替小女孩上药。 “笨蛋,下次被欺负,要赶快跑回来求救啊,知不知道?老娘让那些家伙知道我的厉害!”她表情狰狞,折得手指啪啪响。 小女孩却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仿佛这一刻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会挡在她身前保护她,会心疼她受了伤,心疼她受了委屈……良久良久,她粉唇微颤,豆大的泪珠在大眼里打转。 “笨蛋。”少女又好笑又心疼地将她抱进怀里,小女孩终于放声大哭。 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了,景物再度快速转换,直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茫茫展开。 少女已经长成了女人,她带着一群贫病交迫的老弱妇孺,在旷野中寻找水源,他们走了一天一夜,队伍已经没有力量再前进,他们必须立刻找到饮水,她才有办法让他们休养。这些人当中,很多人感染了热瘦,靠着仅有的几匹驼马背负,队伍里的妇女和孩子若不是这些人的家眷,也是无家可归的孤儿。 前面不远处,就是天朝边境的城市,她想,他们终于得救了。 “如果不让我们进城也没关系,可否给我们一点饮水,我有钱,我们只需要一块地方休息,让我们待在城外也行,我会治好他们……” “滚开!” 他们听说炎武的边境瘟疫横行,绝不能让这女人遥城。 “这些病不会由人传染,你们相信我,如果不信的话至少给我们一点水,小孩子需要……” 城垛上,有人倒了一桶热油下来,幸好女人机警地躲开了,但手腕和脸颊还是被溅到了一些,那是彪城城主的少爷,正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一脸嫌恶地看着一行人,他们关起了城墙,不愿意让这些有可能带给他们瘟疫的人进城。 “去死吧,妖女!”少城主命人放箭,想赶走他们。 “我们走就是了,住手!”女人大喊,“要是我们死在这里,尸体会把瘟疫传给你们的!”不得已之下,她只得这么恐吓。 “快滚!不然我用火烧死你们!别以为这样我就怕了……” 女人也怪不了他。人们对无知的事物总是感到害怕,但她本想借个地方让这些人休息,她会治好他们,这样一来不管是炎武部落或天朝的城镇里,其他感染瘟疫的人也会愿意让她医治,而不是把他们关起来等死。 但这已经是第五个拒绝伸出援手的晟朝城镇了,就算经过那些小村落,村民也武装起来赶走她,甚至围在井边害怕她下毒。其实那些村民都认得她,也曾经接受过她的医治,只不过瘟疫传开之后,不知道是谁说,其实她才是散播瘟疫的主谋,他们会染病都是她害的,否则为什么那些奇怪的症状突然出现在村里,却只有来自村外的她能医治? 至于炎武人——他们现在正被炎武人追杀,跟着她的这些老弱妇孺都是原本住在炎武部落的非炎武族人,包括天朝人,也包括其他族群,但他们全被赶出来了。 他们找了一处小小的林子暂时落脚,孩子们都累了,她只能找几个跟她一样勉强还有力气的人,一起去附近找找有没有吃的。 但是当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休息地时,那些一路追杀他们的炎武人也已经找来了! “你这个散播瘟疫的妖女!” 女人百口莫辩。这些炎武人的部落被马贼袭击,马贼不只抢了他们赖以为生的马,还烧死其他牲畜,造成了不小的伤亡,所以炎武人开始驱逐部落里的异族人,部落里的巫师唯恐她取代了他们的地位,联合诬陷她串通马贼,还散播瘟疫。 有仇必报的炎武人把她抓回去,巫师已经摆好了祭坛,要烧死他们,把他们献给天神。 “只要烧死这个妖言惑众的女人,平息天神的怒气,天神就会收回惩罚!”巫师对着众人道。 火炬落下,凄厉的哀号让人心惊肉跳,黑色的浓烟像死种的魔爪,毫不留情地将所有无力反抗的弱者掐进掌心里蹂躏至死。 辛守辰瞬间明白了。 那女人是自在。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你们全都该死!该死!该死啊啊啊—— 烈焰冲天的景象再次消失,他回到红色云海上方,单凤楼早已陷入疯狂,双眼泛着血丝却泪流满面,长发如腾蛇飞舞,炙热的铁链因为她的挣扎而激烈舞动,云海因此而翻涌,卷起了风暴与浪涛,天地间只有她凄厉的尖叫和铁链的撞击声回荡着,直到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天地间再次恢复平静。 须臾,单凤楼再次悠悠转醒,但这次显然不是她自己。 “她输了。”陌生的女子嗓音冷笑道,她脸上的表情也充满嘲讽。 “那是她过去的伤痛,用不能改变的过去困住她,根本不公平。” “难道未来就能改变吗?人们不就是困在过去,并且恐惧着未来吗?”女子冷哼,“当然,你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这次我可以让你们一起接受考验,但是这么一来,你得把自己的命当成筹码一起赌上,你敢吗?” “只要是我跟她一起,我赌!” 女人的表情因为狂喜而扭曲。 “你输定了——” 这一次,魔魇远离,他回到思念已久的故乡。 他看到了他的哥哥,他未曾受困冰层之中,他和嫂嫂自婚后便相守相随,烈扬是他们最大的骄傲。 他还看到了那些在战争中逝去的亲友,他们仿佛不曾经历生离死别,拥抱着所爱的人。 他甚至看到了他的母亲,她与父亲,数十年恩爱如一辛守辰迷惘了。 “守辰。” 终章 他转过身,看见他未曾饱受病痛折磨,健康而充满活力的妻子,他的小黛,他的凤楼。 “自在和大朗刚刚回来,我想去看他们,好吗?”她笑嘻嘻地,神情有些娇憨,像从不知生离死别为何物的小女孩。 接着他还看到了自在,她没被炎武难民烧死,而司徒烁也未曾因为疯狂而一夜白发,他不是皇子,也不是皇帝,只是自在的大朗。 妻子从身后抱住了他,“守辰,我们留在这里好吗?” 辛守辰看向依靠着他的单凤楼,转瞬间,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病弱却无助的小黛,楚楚可怜地哀求他。 “我们不要回去,不要醒来。在这里多好?每个人都在,战争不曾发生,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永远不需要承受生老病死的折磨,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妻子的笑容,甜得好虚幻。 辛守辰想起魔域领主的冷笑。 你输定了! 他茫然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努力让他们两人回到那破败的世界与残酷的现实? 但是他环顾着每一个他所熟悉的人,却始终不能说服自己,那真的就是他所爱、所念,愿意用生命守护的一切。 “小黛,如果我们都不需要变老,没有所谓生老病死,那我们还能期待什么?我们还需要守护什么?”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啊。” “那太阳能够落下吗?我们需要期待明天吗?”如果他动摇了,他们就输定了!“我不在乎一个人孤单地走完下半生,因为我期待你会在另一个世界等我。你说过的,你一定会等我,记得吗?” 单凤楼一脸迷惘,“我不懂……” “不要被假象骗了,小黛。这世上没有永远不落下的太阳,除非是死寂的世界,那幸福还有意义吗?” 不要被他骗了,小黛。另一个声音却道,只要留在这里,你所爱的人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小黛!” 别执迷不悟了,你还不知道现实多可悲吗?那个声音又道,我就让你看看吧,看看你离开这里之后,未来的你们有多凄惨—— 时光迅速地流逝,她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气息奄奄。 但那时,她已发鬓霜白,垂老凋零。而守在她床畔,握着她的手,双眼噙泪的男人也是。 看吧,就算你们白头到老,总有一天也要分开。 她被葬在一座熟悉的山坡上,墓旁有棵古树,古树上,绑着秋千。 那个冬季的第一片雪自天空飘落,轻轻躺在一张绘着牡丹的油纸伞面上。 那个白发苍苍的男人,一个人撑着伞,站在坟前。 下雪了,但那男人始终没离开,雪花在她坟头围成个圆,那男人一边的肩上却湿了。 单凤楼的心窝,紧紧地,被扭疼了,泪雾泛上了眼眶。 这就是你要的吗?多可悲啊!那声音依然讽笑。 “爹,天冷了,你会着凉的。”一名妇人捧来雪裘,披在老人家肩上。 她却听到老人家开朋的嗓音道:“你娘很怕冷,我再陪陪她。” “嗳,你这样,大宝和二宝他们也不肯进屋啊……” 啪!一颗雪球砸在那与单凤楼神似的妇人脸上,雪球往下滑的同时,妇人的脸狰狞如夜叉。 “谁准你们打雪仗的?给我过来——” “奶奶好凶啊!”两个小鬼尖叫着跑开,却不忘一边打雪仗。 “小黛,你看,都是你把他们教坏了。”辛守辰苍老的脸上,露出微笑,依然有着温柔和眷恋,好像想起了什么往事那般,充满了想念。 他每天上山来,对着坟冢说话,有时吹着箫给她听,有时沏壶茶,说着昨天发生什么事,也有很多时候,牵着一堆萝卜头。 终于有一天,他不再出现了…… 看吧。美景不常在啊。那声音依然在,但已经没了镇定。 年老的他也累了、病了,躺在床上,只能孤独地遥望着山坡上,那棵古树下长眠的妻。 床边,他和她的儿孙依然承欢膝下,可是他一天一天的憔悴。 多悲惨呐……那声音又回复了尖锐。 叮…… 有时候,病榻中的他,会拿出一只陶铃,让它被风吹响,一个人默默地对着陶铃微笑。即便妻子再也无法在陶铃被吹响时,来到他身边…… 单凤楼的眼,早已模糊,丈夫满是岁月刻痕的眼角,那抹仿佛拥有人间最美最甜回忆的笑,却深深印在她心里。 我不在乎一个人孤单地走完下半生,因为我期待你会在另一个世界等我。 你说过的,你一定会等我,记得吗? “凤楼?”床上默默聆听着陶铃声音的辛守辰,仿佛穿越了时空,看见了泪眼婆娑的她,病得憔悴的容颜,却露出了她记忆深处那抹有些稚气、让她心疼又没辙的笑。 陶铃果然是他的护身符,总是替他传达对妻的想念。 他朝她伸出手…… 幸福原来不是天堂永不凋零的花,而是人世浮沉间,有个人,愿意陪着你,同甘、共苦。 魔魇再次破碎。 “凤楼?” 睁开眼,她看见辛守辰紧张的脸,有些恍如隔世地伸手触碰着他仍然年轻,却胡碴凌乱的脸。 一旁的云雀和翠鸟,抱在一起哭了,阁里的姐妹又是谢天又是谢地的,还说要买头神猪来酬神呢。 “你还好吗?”辛守辰让她靠着他的怀抱,有些担心地问。 单凤楼忍不住笑了,“虽然你老了也很帅,不过我还是想慢慢看,看久一点,从年轻到老,每天都不要错过。” 他们依然能够白头到老的,是吗?只要不放弃希望,一定能找到治好她的方法,他们将拥有属于他们的家,属于他们的孩子,属于他们的幸福。人生那么短,悲欢离合那么多,但是他俩终将不离不弃,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 “就这么说定了,嗯?”他的笑脸埋在她发间,默默地,藏起欣悦的泪水。 尾声 【尾声】 “爱卿认为,何谓信仰?” 太和殿上,只剩下他们君臣俩,司徒烁又问道。 他想起魔魇里的结局,低下头,几番沉吟,最后仍是决然道:“臣以为,所谓信仰,应该是世人走向正道的指引。” 司徒烁大笑,“哈哈哈哈……说得好,果然是爱卿会说的话。”辛守辰定定地看着司徒烁自龙椅上走了下来。 “所以,百姓该相信的,是他们的领袖拥有高尚的情操,所以能指引他们向善。”司徒烁温和而轻柔的嗓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 “……” “有些事,能做,但不能说。国师的道德不容许被污蔑,你明白吗?”司徒烁头也不回地走出太和殿,“如果你还不明白,就跪在这太和殿上,好好冷静地想清楚吧。” 辛守辰真的在太和殿跪了一夜。 皇陵屠杀案的真相,让司徒烁一手压了下来,在满朝文武面前,训斥了一顿右辅对国师的大不敬。 宫人前来点上一盏盏烛火,却无法阻止黑暗笼罩大地。宫人离去,他跪在空无一人、烛火飘摇的太和殿,始终挺直了背脊。 直到单凤楼抱着暖裘和披风走来,将披风盖在丈夫身上,在他身前跪下来抱住他的肩膀,他才允许自己靠着妻子,流露出一丝丝的心寒与无可奈何。 单凤楼心疼死了。 她这个人,不只怕丈夫生气难过,还见不得丈夫受委屈呐! 来年,国师奉命主持枭城皇陵欣用大典。最后的仪式,是四十九名处子跳进熔岩里献祭——这当然是万无极的鬼主意,这家伙真本事没有,花招倒是一堆,成天怕别人抢他功劳,司徒烁派了真正懂建筑的少监与懂地理风水的勘地司给他,在他手下却完全无用武之地,才会造成皇陵兴建过程纰漏百出,好不容易去年终于把工程交给少监,将后续伤害减至最低,万无极这老头又想出了这花招…… 单凤楼代替丈夫前往主持仪式,她依然是以幻影的形式,与万无极站在熔岩口的高台上,四十九名少女穿着红衣,对自己的命运只能恐惧地默默垂泪。 “只要仪式一成功,这个穴位必然会活过来,到时我和圣上将一同流芳百世,名垂青史。” “那还真是恭喜国师、贺喜国师……” “是大国师!”万无极不悦地指正,“圣上真是昏了头了,那个蛮族娘子也封为国师……”他不满地叨絮着,走到台前,打算对群众发表一篇慷慨激昂的祭文。 单凤楼在万无极身后,冷笑。 有些事,能做,但不能说。说的真好。她丈夫太傻了,光明正大掀万无极的底,怎么会有胜算?一个国家,也不需要两个国师。 司徒烁啊司徒烁,从头到尾便宜都给他占了。他赐婚,是辛守辰求的,所以辛守辰欠了他;他赐下免死金牌,是她求的,所以她也欠他——哪怕明明一开始他说得好像自己大发慈悲牵成良缘。他看万无极不顺眼,但是不想自己动手,不想毁去万无极这些年来为他和自己打造出的明君与圣人神话,所以干脆把这烫手山芋丢给他们夫妻俩,一个解决被只手遮天的流民与皇陵问题,一个帮他清理败类…… “为了我大朔朝千秋万代的盛世,我万无极……”他突然脸色一变,“决定代替四十九名无辜少女,亲自完成最后火祭仪式——” 什么?这不是他要说的啊!但是万无极随即发现,他的身子根本不听使唤,一步步走向祭台边缘。 “救……”他不想死啊!万无极虽然无法开口,但脸上早已涕泗纵横,裤子也湿了大半。 “大国师舍己为人,果然是救苦救难的真善人。”单凤楼扬声道,走近万无极,依然是一脸邪佞又俊美的冷笑,“你安心地去吧,我会为你铸一座金身供后人景仰,你也算求仁得仁了。不过我刚刚不小心在你身上下了个咒,本人天纵之才,法力高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个咒不巧能穿越死境,跟着你到死后。若是有人颂扬你,他们被蒙蔽,自然不是他们的错,但是你的灵魂就会承受千刀万剐之痛,直到那些被你害死的冤魂不再痛恨你为止,我很强吧?”欺负她丈夫?去死吧!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万无极跳入了滚烫熔岩里。 那些善男信女,受到大国师的义举感动,纷纷为他守了一个月的丧。他的金身被摆在皇陵大广场上,每天都有信众献上鲜花秦果,人们流传着大国师敦厚慈爱、博爱苍生的佳话,直到很多很多年后……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王道之日殒篇《倾国王后》; 2、王道之风暴篇《海神宠眷》; 3、王道之怒雪篇《凛霜城主》; 4、王道之夜魔篇《冠世墨玉》; 5、王道之云破篇《凤凰绝恋》; 6、王道之曙光篇《绝代明珠》。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