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上逢春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朝阳郡城门打开,许昭亲自骑马迎了出来,许昭身后跟着的朝阳郡驻军见了柏炎都有戒备。 平阳侯常年征战四方,是这一辈中的狠人物,不得不提防。 好在柏炎身边跟着的传令官先前皆已散开去,如今身边只剩了青木和几个亲近的副将,总共不过十人。 其余的军队都在后面驻扎,最近的一支,也在三里开外,再往后的则更远。 许昭这处若是想撤回也来得及,应无后顾之忧。 柏炎已尽最大诚意。 城门打开,两人皆骑马走在各自最前处,身后的人都自觉没有跟上,临近处,许昭叹道,「柏炎,你何必?」 柏炎凛声反问,「看你反吗?」 许昭语塞,片刻道,「反也是死,不反也是死,反尚有一线生机,我如今已赴范允后尘,但未想到殿上会派你来讨伐朝阳郡……」 柏炎似是全然没理会他先前说的,只凝眸看他,「你信得过我吗?」 许昭轻笑,「信不过你,我下城门来做什么?等你取我首级,送人头给你?」惯来的玩笑,似是过去多少年一道在京中长大的熟稔,许昭眼中氤氲,别过头不去看他。 柏炎却低眉,短暂默不作声。 柏炎身后的禁军队伍中,又传来斩杀将领的声音。 加上早前的,已不下数十人。 柏炎在军中身先士卒是其一,更以治军严谨,杀伐果断闻名,眼下身后禁军中的斩杀动静,连许昭和朝阳郡驻军都心头一惊。 柏炎却全然没有动静。 殿上惯来城府极深,怎么可能轻易让他掌控禁军?柏炎心中清楚,这趟出征的禁军和尧城驻军中不乏殿上的心腹和受令于殿上心腹的将领,一旦生乱,就会群起相应,这是殿上早就想好的伎俩。 但殿上心思虽深,对军中却不了解。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柏炎混迹军中十余年,掌过多少回不是自己的兵,知晓当如何掌控军中全局。 一两个人掀不起风浪,十余二十个人也掀不起风浪,许昭是未见过这样的柏炎,任凭身后军中动荡,却临阵不乱。 柏炎骑马走到他近处。 如此近的距离,取他首级只是顷刻间的事情。 许昭身后的副将全都警惕,准备上前,许昭却伸手制止,柏炎应是有话要单独同他说。 许昭身后的将领会意。 「想说什么?」许昭沉声问他。 许昭少有见他脸色如此郑重其事,这样的柏炎,他既熟悉又陌生。 柏炎低声道,「……你不要反!」 许昭轻嗤,以为他上前是要说何种话,却是这句无足轻重的劝阻之词,许昭哂道,「时局比人强,这是你早前说的,柏炎……」 许昭话音未落,被他打断,还是低沉的声音,目光却透着深邃幽暗,「我反!」 许昭脸上的笑意僵住。 整个人全然在一处。 稍许,眸间都是诧异神色,愕然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双眸子死死打量着他,不知该如何应声。 柏炎又开口,语气中更笃定了几分,「我反,你我都能活……」 许昭看着他,没有移目,喉间莫名哽咽。 稍许,鼻尖的微红彻底转换成眼底的猩红,「柏炎,你认真的吗?」 「你觉得呢?」柏炎反问。 许昭又轻嗤一声。 是啊,柏炎没有理由千里迢迢带着这十万人马来朝阳郡,就为了同他说一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他认识的柏炎,在京中护短又冲动,但大凡军中之事却都谨慎思虑,运筹帷幄。 而后言出必行。 柏炎能来朝阳郡,同他说这番话,便是已经动了反的心思。 「你想怎么做………」许昭话音未落,身后的城墙上却忽得一道冷箭放来。 柏炎霎时抬眸。 柏炎身后的青木和副将也都惊住。 许昭心头大骇,城墙处已乱做一团,有人当即将放冷箭之人抓住斩杀,但箭已离弦,直逼柏炎而来。 柏炎眉心微拢,这箭不是冲他来的…… 许昭身后的将领都已慌乱,若是平阳侯被奸人射死在此处,那便坐实了朝阳郡谋逆的证据。 「柏炎,小心!」许昭一声惊呼,却见柏炎朝他扑来,径直将他扑下了马,滚落出很远处。 柏炎和许昭身后的将领皆愣住,不知发生了何事,为何平阳侯会扑向小将军。 但在柏炎和许昭两人落马之时,先前城墙上射出的那枚箭矢已死死射在许昭先前骑乘的马匹身上。 力道之大,贯穿而过,马匹应声倒地,腿脚抽了抽,一声嘶鸣,再没起来。 这等力道和精准,应是个箭术极其精湛之人。 若不是柏炎将许昭扑倒…… 许是方才的许昭已同这匹马的下场一样。 众人心头骇然,原来这一箭本是冲着许昭去的,而不是柏炎。 许昭眼中骇然,额头也已渗出涔涔冷汗,忽得反应过来柏炎先前的举动,若非柏炎…… 第2章 许昭转眸看他,眸间是劫后余生的百感交集。 柏炎沉声道,「还想不到吗?有人要杀的是你。 许昭眸间微微颤了颤。 也就柏炎话落的刹那间,柏炎身后的禁军之中异动,有人高呼着,许家反了!射杀了平阳侯!! 许昭额间冷汗直流,禁军中因得先前的声音群情激愤,大有控制不住,举兵上前之意。 军中动乱就在身后,柏炎却在眼前,谁能控制得住! 许昭鼻尖都渗出了汗水,紧张看他,柏炎却巍然不动。 许昭错愕看他,焦灼间,却见禁军中忽得失了动静,不知何故。 ☆☆☆ 而禁军当中,柏子涧果断手起刀落,身后之人也一并斩杀了先前带头闹事起哄,说许家反了,射杀平阳侯的之人。 柏子涧吼道,「侯爷有命在先,未得军令,不得擅动!军令如山,两军阵前造谣者,擅动者,军法处置!谁敢再来!」 柏子涧跟随柏炎久经沙场,什么样的阵仗没有见过! 两军阵前临阵倒戈,中埋伏时候军心溃散……每一回都是战场上用鲜血换来的教训。 这次随行的是禁军和饶城驻军,禁军和饶城驻军都非侯爷麾下所属,要杀鸡儆猴。 大军同行一路,大都耳濡目染过平阳侯治军严谨,全然不像早前在军中时的散漫,在平阳侯麾下,若是违背军令,是当真会被斩杀的! 连禁军右前卫统领都被斩杀在眼前,更何况旁人! 平阳侯才是这军中的主帅,不是旁人,禁军中和饶城驻军纷纷回过神来。 这一路在军中都听说平阳侯斩杀西南驻军头领一事,早前在军中还曾传得沸沸扬扬。 眼下,众将士面面相觑,又有柏子涧的威慑在,谁都不敢再妄动。 还有早前曾追随过柏炎,年关当日和柏炎喝酒,眼下身在禁军中的将领声援,「我等既追随侯爷,便自当听令,谁再造谣生事,枉顾侯爷军令,当即斩杀!」 禁军中不少人都面色铁青,忽得意识到军中已变天,遂都低头,再不敢出旁的动静。 这一番动静之中,柏子涧和柏炎的心腹斩杀了至少数百人,若非如此,禁军之中必定生乱,届时大战一触即发,根本无从收场。 看似容易,其实并非容易,柏子涧喉间咽了咽,一脸阴沉,暗自庆幸,鲜衣血染,继而转眸看向另一端。 ☆☆☆ 而柏炎和许昭这端,许昭见禁军当中的异动平定,军中似是再无人敢上前一步。 许昭眸间讶然。 柏炎不在,却尚能制得住禁军。 可这些禁军……根本都不是他柏炎云山郡的驻军! 许昭眼中的错愕和复杂难以形容。 柏炎此时才道,「有人能伪造你许家通敌叛国的证据,也自然能在你我军中安插旁人。射杀你,比射杀我更出乎意料,也更容易得逞。此时若在两军阵前将你射杀,无论是谁放的冷箭,都会有人趁乱生事,这场大战在所难免,只要你一死,死无对证,就名正言顺坐实你许家通体叛国在先,谋逆在后的罪名,你我皆有口难逃。」 许昭咬牙。 所以,方才柏炎是逼出殿上在军中安插的人,直接斩杀,眼下没有动弹的也不敢再动弹,禁军已被柏炎制住。 一石二鸟! 但是,他这里却让人放了冷箭。 许昭握紧拳头。 从一开始,柏炎就猜透了殿上的心思。他同柏炎比,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早前虽是禁军左前卫副使,但都是在京中当值,能有多少实战? 柏炎十一二岁起就在军中厮杀,见惯了战场上的讨伐谋略,尔虞我诈,才能有今日明知禁军中有眼线有殿上心腹,却应对自如。 许昭垂眸,柏炎说的不错,只有他反,许家和柏家才能都有活路。 许昭抬眸,轻声道,「好,我听你的。」 柏炎眉头微舒,似是心头的一块沉石放下。 许昭起身,大方伸手给柏炎。 柏炎亦伸手,他握了柏炎的手拉柏炎起身。 这一握手,在各自身后的将领看来,便意味着信赖与讲和。 「柏炎,你要怎么做?」许昭没有松手,目光死死看着他。 柏炎沉声道,「许家的罪名是通敌叛国,那就先洗刷嫌疑!我需要时间,两个月时间。」 他果真是有备而来,要不他怎么是柏炎,许昭笑了笑,抬眸道,「生辰快乐!」 柏炎嘴角勾了勾。 二月初春,尚且还是春寒料峭,等到二月十五一过,京中的日头便慢慢暖了起来。 虽说春捂秋冻,可苏锦热得不行,在屋中坐着都能好几层汗水,一会儿浸湿一件衣裳,陶妈妈也见夫人实在是怕热,寻问刘太医,太医只道个人体质不同,夫人原本就是怕热的,眼下身子越发重了,是越发热些的,不碍事。 苏锦的衣裳才宽了件下来。 即便如此,终日的画扇也摇到不停。 刘太医照旧半月诊脉一次,只是回回都捋了捋胡子,道夫人的底子好,大人孩子都健康,仍是叮嘱早前的话,再是贪嘴也紧着些,对大人孩子都好。 第3章 苏锦颔首。 临到刘太医收捡药箱,遂又想起问了声,「夫人,近来夜间睡得可好?」 苏锦叹了叹,「不如早前好了,时常醒,怎么睡都不舒服,要好些时候才能入睡。」 刘太医皱了皱眉头,一并道,「夫人,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锦莞尔,「刘太医请说,苏锦都听您的。」 这么多权贵女眷里,其实刘太医当真会多说的,只怕也是这位平阳侯夫人,亲力亲为的多,为人也和善,大凡他说的,她都听,少有阳奉阴违,也明事理,所以刘太医也才多说一句,「夫人这胎是双生子,双生子不好生,且月份越大孩子越大,也越危险,所以不少双生子都等不到怀足十月,多的八个月上下,少的七个月便出生的……」 七个月? 苏锦心头微微颤了颤,不由伸手摸了摸腹间。 刘太医宽慰道,「夫人不必惊慌,下官的意思是,双生子自然是有足月的,但亦有为数不少都是提前出生的,下官方才问过夫人,夫人已有六个半月生孕,若是夜间睡眠不是很好,怕是……提前在府中安置好稳婆,有备无患。」 若是放在旁的人家这般说,许是会得罪,刘太医确实不会,但这位平阳侯夫人是通透明理的,眼下平阳侯和老夫人都不在京中,刘太医需交待清楚。 刘太医见她是听进去了的,遂又道,「听闻老夫人当年也是刚满九个月便生了四爷和大小姐,那时候正值半夜,寻稳婆来花了好些时候,也实在让人后怕,夫人,眼下老夫人和侯爷都不在,府中主事的人是夫人,孩子虽未必会提前出生,但始终有备无患好些。」 刘太医的话正好说到了苏锦心坎上。如今府中上下的事都是他在拿主意,若是孩子忽然提早生,柏远和瑞盈毕竟还小,陶妈妈届时又要守在她身边,她也无暇顾及旁的,是应当提前寻了稳妥的稳婆先暂住在侯府中,即便遇事也不会慌乱。 苏锦朝刘太医福了福身,「多谢刘大人提醒,苏锦心中有数了。」 她如此说,刘太医颔首笑笑,知晓夫人心中有了主意,便也请辞。 青苗去送刘太医。 苏锦便让玉琢去唤陶妈妈来。 「夫人。」陶妈妈很快来了苑中,早前太医来复诊,陶妈妈便去料理府中旁的事情,太医一走,夫人便让玉琢来唤她,陶妈妈心中有些慌张。 苏锦牵了陶妈妈的手宽慰道,「不是什么大事,陶妈妈勿担心。」 陶妈妈的脸色才缓了几分,如今夫人的月份逐渐大了,陶妈妈只觉担子越来越重。 苏锦牵了她一道坐下,屋中并无旁人,苏锦轻声道,「陶妈妈,有些话也不便当着府中旁人说,私下与您商量。」 陶妈妈赶紧起身,「夫人,严重了,夫人有什么要吩咐的告诉老奴一声便是,老奴自当竭力。」 苏锦笑了笑,还是示意她坐下。 陶妈妈不推脱了。 苏锦将早前刘太医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遂又道,「眼下侯爷和母亲都不在京中,许家和朝阳郡一丝消息都没有传回来,刘太医的话倒让我多生了几分警戒心思。若是京中不太平,又逢着孩子提早生,若京中有人有旁的心思,许是连稳婆都来不及寻,我和孩子都会很危险,届时陶妈妈您肯定是要陪在我身边的,我是怕柏远和瑞盈两人手忙脚乱,与其如此,不如提早些时候寻两个信得过的稳婆悄悄安置在府中,也不让旁人知晓,」 陶妈妈一面听她,一面忍不住点头,「夫人顾虑得是。」 不怕旁的,就怕人使绊子。 置于悄悄安置,也是防人耳目,夫人的思量周全。 陶妈妈叹道,「是老奴早前未曾想到,当初老夫人也是双生子,是九个月左右生的,如今刘太医有特意提醒,这也是好事,只是夫人莫往心里去,顺气自然就是。」 苏锦笑笑,「有陶妈妈操办,我便放心。」 陶妈妈认真道,「这是大事,老奴一定办好,选信得过之人,不管能不能提前用上,至少心不慌。」 苏锦亦点头。 陶妈妈当即着手去办,只是夫人吩咐了要选信得过之人,此时也需谨慎小心了去,又需瞒着府中旁人,没想象中那般快。 ☆☆☆ 到二月下旬又过几日,陶妈妈来回话,说人寻到了,是两个可靠的稳婆,都已安排到府中,分了两处做粗使的活计。 苏锦心中遂也安稳了些。 只是算算年关前出征,抵达朝阳郡,再加上在路上的时间,柏炎那里也应当有消息传回京中才是。 苏锦微微垂眸。 她在京中尚且安稳,柏炎帅军在外,每一日都在博弈…… 她很想他,从未这般想他。 ☆☆☆ 四年一闰年,其余为平年。 今年是闰年,二月有二十九日。 这日罗晓约了瑞盈去京郊踏青,瑞盈又邀了苏锦和柏远同去。 苏锦倒不是不放心瑞盈同罗晓,只是孩子的月份渐渐大了,再往后出来踏青则更费劲些。 瑞盈同罗晓和柏远去放风筝,陶妈妈则扶了苏锦在暖亭中坐下。 京郊空气清新,草芽漫漫,似是一年中最好的时机,满眼的青翠似是才将染了些许,不似夏日时葳蕤,也不似秋日枯槁,将好去了一份在府中时候的燥热之意,远远看着瑞盈几人放风筝,舒适惬意。 第4章 陶妈妈给她置了褥垫,她坐得时候也不会寒凉。 将近七个月,连坐下的时候都需衬着腰。 七个月的双生子,母亲的辛苦程度不亚于八九个月的孕妇,苏锦走走便会喘气,夜间也越发睡得不好。 今日来京郊透气,似是精神头好了不少。 罗晓定下了三月初离京,他与瑞盈的事,罗晓会当面向父亲说清,再请父亲来平阳侯府提亲。 如今平阳侯府中她是家长,罗晓同她说起,便等同于提前给平阳侯府交待,也正式同苏锦说声,让苏锦暂勿替瑞盈做主婚嫁之事。 苏锦应好。 平阳侯府同南阳王府之间并非血海深仇,亦或是深仇大恨,若因这些巧合和猜忌阻断了二人的姻缘,才委实可惜。 这些时候同罗晓的相处,亦让苏锦安心。 他能勇于担下说服家中的担子,让南阳王来平阳侯府求亲,这最难的一步便算是迈过去了。 眼见两人放风筝时的神色,既有欢喜,又有不舍,苏锦隐隐想起初遇柏炎的时候,那时的柏炎似是同罗晓一般年纪,有着少时特有的阳光和开朗,如今,又已是沉稳持重,独自撑起一个侯门府邸。 这几年的时间如白驹过隙,她甚至都想不起来细节。 她多庆幸,再遇到他,他给的安稳与踏实,犹如早前,却又胜过早前。 她见过他偏偏少年郎,亦有他当下。 时光并未偏颇过任何人,她拥有最好的回忆。 随时忆起,都可以莞尔的回忆。 ☆☆☆ 再稍后,柏远折了回来,说是喝水,实则是不同他二人一处了,多留些说话的时间给他二人。 趁着间隙,柏远也问,「三嫂,二哥他……是不是同三哥不对付?」 其实近来他也在京中听到不少风声,二哥仗着英国公的照应,和宫中凭借,得了不少势,将平阳侯府不少利益得了去,早前柏远也是向着二哥的,但眼下,越觉三嫂这般待二哥不是没有原因。亏他早前还一心替他说话,想让他留在府中,眼下才后怕,幸亏当日没有引狼入室。 苏锦嘱咐道,「在你三哥回来之前,勿与他冲突,我们守好家即可,他若越界,也自然要掂量苦头。」 柏远点头,稍许又道,「三嫂放心,我近来都在读书,不给家中添乱。」 苏锦笑笑,他说的,她自然相信。 ☆☆☆ 晚些时候,从京郊回京。 等入了城门,马车分了两路走,回平阳侯府和回驿馆不是同一方向。 瑞盈眼中有些不舍。 苏锦宽慰,「罗晓回去做当做之事,是好事。」 瑞盈颔首。 柏远笑道,「四哥替你看了,罗晓这家伙不错,值得托付。」 瑞盈白了他一眼。 柏远朗声大笑。 苏锦亦摇头。 只是回府路上,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许久都未见走动,照说在京中也不应当。 从京郊回京,已坐了好些时候,苏锦有些坐不住了。 丰巳呈下了马车去打听,说前方貌似有处阁楼坍塌了,正好堵在了路上,马车都过不去,还不知疏通要多少时候。 苏锦叹了叹,「走回去吧。」 反正也快了。 柏远和瑞盈都应好。 丰巳呈下了马车扶她,稳妥起见,她动作放得稍慢些,等下了马车,瑞盈上来搀扶她。 只是由瑞盈扶着,她也走得慢,走一会儿就停下歇一歇。 这还不到七个月,等到八九个月还不知会如何。 好在柏远和瑞盈都边走边随着她歇会儿,这一路也不算太累。 行至街交口,苏锦同瑞盈等说笑着,正好迎面对上一道身影,对方愣了愣,苏锦也愣了愣。 早前她是听说柳致远与周穆清和离,当时京中也传得沸沸扬扬,她的名字也顺带被人津津乐道提起,只是,她未想到,今日同周穆清一处的人是庐阳郡王府世子。 苏锦微微敛眸。 庐阳郡王府世子,她走前见过,礼貌颔首算做招呼。 庐阳郡王世子亦回礼。 算是相安无事而过。 苏锦心中是有些意外的,她在柳家三年,耳根子都听腻的一句话便是周穆清是柳致远心中的白月光,但方才,分明亲密如同…… 周穆清也颇有些意外,苏锦的月份都这么大了…… 待得苏锦走远,周穆清朝庐阳郡王府世子道,「早前同你说,就是她欺负我,她扇过我耳光羞辱我……」 庐阳郡王府世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早前那道背影,略带警告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周穆清恼道,「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言罢,见庐阳郡王世子颜色微变,语气又缓了下来,「我只是问问……」 庐阳郡王世子遂才收了先前眸间的不满,轻声道,「着什么急!」 周穆清不敢再说话了。 ☆☆☆ 等回府中,侍从上前,「夫人,邱大人来了。」 邱遮? 第5章 苏锦倒不意外,柏炎离京这段时日,每隔一段,邱遮都会来府中看她,也问问她可有侯爷的消息。 苏锦自是没有,也瞒不了他,还盼着从他这里听到些柏炎的消息。 邱遮是柏炎的心腹,早前在云山郡苏锦便见过。 但柏炎临行前特意叮嘱过,京中能信任和托付的人只有丰巳呈和叶浙,苏锦知晓分寸。 今日邱遮来,苏锦也没多大意外,应是来问问家常,也顺带问问柏炎的消息。 只是邱遮今日脸色很有些不好看,苏锦心头微怔。 邱遮似是也不准备瞒她,「夫人,朝阳郡来消息了,侯爷帅军背上,本是要查清许家通敌叛国之事,但巴尔正好南下进犯渭城,两军在北关交锋上了……」 交战了?苏锦心头一凛。 邱遮见苏锦眸间错愕,神色有些意外,「夫人,照说侯爷不应当让夫人担心的,侯爷早前真没提前告知过夫人?」 苏锦眼下心中只有邱遮先前说的柏炎同巴尔交战之事,木讷摇了摇头。 巴尔一族是马背上的民族,各个骁勇善战,很早之前巴尔一族只要一到寒冬腊月,草原上被冰雪覆盖,粮食短缺之时,就会向周遭诸国进犯,周遭诸国苦不堪言。 这几十余年来,巴尔在位的可汗与邻近诸国通商贸,建互市,巴尔与苍月未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争,但与邻近其他国家之间仍有不少摩擦。如今老可汗年事已高,巴尔国中已是捞可汗的儿子掌事,便一改和睦之风…… 巴尔不同西戎,南蛮,东夷,巴尔是周遭诸国中最难对付的一个,也是最危险的一个。 柏炎此次出征,带的不是嫡系的云山郡驻军,而是禁军,尧城驻军,都不是自己的亲信…… 苏锦心头就似忽得揣了一只小鹿,在心中胡乱撞着,平静不下来。 邱遮见她不说话了,眸间微微眯了眯,遂又拱手,换了一番说话,「夫人,其实,侯爷同巴尔交战并非是坏事。」 苏锦回神看他。 邱遮道,「侯爷本是帅军北上彻查许家通敌叛国之事,如今巴尔进犯北关,侯爷同朝阳郡驻军一同迎战巴尔,那侯爷和许家至少眼下都安稳,也暂时洗清了许家通敌叛国嫌疑,两军都交战了,许家迎敌,还谈什么通敌卖国?谣言便不攻自破。」 邱遮的话倒是提醒了苏锦。 苏锦脸色明显可见的缓了缓。 邱遮继续试探,「夫人,方才的这也只是下官的猜测,要紧的是,这么大的事,侯爷都未提前同夫人说上一声,不怕夫人听到消息担心?」 邱遮凝眸看她,「若是侯爷早前给夫人传过消息,那便是侯爷早前谋划好的,夫人不需担心;若是侯爷未送过消息,朝阳郡的情况如何许是真说不好,夫人再仔细想想?」 邱遮循循善诱。 苏锦确实摇头,轻声笃定,「从柏炎出征到现在,我都未收到过他的消息,就连同巴尔交战,都是从你这里听来的,我很担心他……」 邱遮怔了怔,只得应景叹道,「还请夫人宽心,侯爷吉人自有天相。」 苏锦敛声。 ☆☆☆ 等邱遮离府,苏锦还在外阁间的小榻上想方才之事。 邱遮说的不错,早前柏炎大小事宜都会提前同她知会一声,不让她担心,譬如安阳侯世子下狱,许昭出事;但这次出征,一路上都没有半分传回家中。 她也担心,是真的军情紧急,还是在外遇到诸事,柏炎担心她才特意封锁了消息。 苏锦低眉,想起出征前柏炎特意叮嘱,听到任何消息,除非见到他本人,都不要相信。 想起今日邱遮同她反复确认柏炎的事情,莫非…… 苏锦握紧水杯的手怔了怔,莫非身边有眼线,柏炎不得不阻断到京中的消息? 思及此处,苏锦心头微微骇然。 早前柏炎在殿中处处受制与人,被时局逼得步步往前,可都是被旁人料得了先机? 苏锦放下水杯,喉间略微紧了紧。 若是如此,那京中,远不像她早前想得这般太平…… ☆☆☆ 笾城行宫内,容鉴烦躁扔了册子。 二月下旬开春,太后来笾城行宫小住,容鉴亦跟来笾城行宫作陪尽孝。 朝中休沐十日,三月五日再行恢复早朝,但凡要事,都有官员从京中亲赴笾城行宫商议。 但开春以来最大的事,便数巴尔忽然南下进犯北关,柏炎带去讨伐许家军队,竟直接同朝阳郡驻军一道北上迎战去了。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择军情紧急处行事,狗屁! 容鉴又在厅中摔了一本奏折! 特意调的禁军随行,他竟能制得住都是他安插心腹的禁军,柏炎比他想象中的更有本事,也更让他忌惮! 这还是禁军和尧城驻军,若是他嫡系的云山郡驻军又如何! 容鉴气急,「天下间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我让他帅军北上去查许家通敌叛国,他刚到朝阳郡,巴尔就南下进犯,两军当即交战,立即还许家清白!他这招真是好谋略,但就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容鉴脸色的怒意难消。 第6章 邱遮拱手,「请陛下息怒。」 容鉴哪里能息怒,本是逼他对付许家,在同许家照面时趁乱除掉他与许昭二人,结果整个禁军中安插了这么多人,竟如死人一般,连骚。乱都造不了! 容鉴是不知柏炎如何治军的,但这样的人留得越久,越让他这皇位坐不踏实,容鉴转眸看向邱遮,「从苏锦那里套出什么话了?」 邱遮拱手应道,「侯爷并未事前给过夫人消息,下官探过几回了,夫人的神色不似有假。她今日听到侯爷同巴尔在北关交战,当场怔住,那幅神色不像是演的……若是演,也未免入木三分了些。」 容鉴指尖轻敲桌沿,「苏锦都不知道柏炎同巴尔在北关交战的消息?那柏炎这回,要么是真的突然同巴尔冲突上的,措手不及;要么就是连苏锦都一并瞒在鼓里,他若是,连苏锦都一并瞒在鼓里……」 容鉴顿了顿,抬眸重新看向邱遮,「那你的身份在柏炎这里,恐怕暴露了……」 邱遮微微愣了愣。 短暂缄默,邱遮眸间淡淡,思量稍许后应道,「应当没有,若是侯爷对我起疑,不应再让我知悉云山郡旁的动作和消息,他如今让区廷和云山郡守军先按兵不动,等他在朝阳郡的消息传回再动作,都未瞒过我。前不久区廷还送信问过,说未得侯爷消息,问我可是侯爷这里有旁的安排,不像是特意安排的,而且……」 邱遮沉声道,「也未有端倪,让侯爷怀疑。」 邱遮在柏炎身边至少七八年,当初容鉴亦费了不少周折才让邱遮才得了柏炎信任。 如同当初晋王信任庐阳郡王一般。 如果中途未生事端,柏炎很难会怀疑到自己的心腹邱遮头上。就连早前范允之事,容鉴也是特意让邱遮去云山郡送消息,便是巩固邱遮在柏炎心中的位置。 许是,这次柏炎同巴尔在北关遭遇,真是事出突然? 容鉴心中拿捏,云山郡驻军还在按兵不动,柏炎便是要反,也不会带着禁军和尧城驻军反,容鉴平复了心虚,开口朝邱遮道,「再想旁的途径探探柏炎的消息。」 「是。」邱遮拱手。 待得邱遮离了厅中,容鉴嘴角勾了勾,「想借巴尔之手挽回许家一门性命?朕成全你。你以为朕让你带十万禁军和驻军北上,就没有留后路!既然你想洗清许家冤屈,朕就让你与许昭死在巴尔,正好了了朕的心腹大患,再追封许昭英烈侯,子孙福荫!」 ☆☆☆ 三月初春,北关乍暖还寒。 厮杀一日,冰原上重新下起了大雪。 前方仍在浴血奋战,已酣战了两个日夜,许昭累得瘫坐在地,仰首喝着水囊中的水,脑中不停回想这十余日的事情。 柏炎说将计就计,路上斥候探得巴尔一直南下的消息,正好率禁军和尧城驻军同朝阳郡驻军一道北关御敌,洗脱许家嫌疑,赢得时间。 这场仗若是打上两月,便可给云山郡驻军留足时间起事。 醉翁之意不在酒。 旁人便是猜得到柏炎用迎战之事为他许家洗刷冤屈,也断然想不到柏炎是在用这一两月战事的时间谋事。 许昭痛饮了几口,额间还是涔涔冒着汗水。 只是这巴尔一族太骁勇善战,他们在北关几日,守了几轮,死伤将士无数,眼见快要见到曙光,却突如其来一场倒春寒,整个北关都突降暴雪,将草原盖成了冰原! 巴尔人惯来熟悉在冰原作战,他们却处处受制。 眼下,又是一场恶战。 但即便恶战,战死沙场,也好过被污蔑而死。 许昭撑剑起身,他这里尚且还好,柏炎侧路救援,顶得压力更大,他也需去给柏炎那处松松土。 「走!」许昭跃身上马,身后之人也随即跟上。 只是还未调转马头,便有早前派出去的斥候脸色煞白回来,「小将军!出事了!」 斥候脸上惊魂未定,跃身下马,整个人都险些贪了,哆嗦道,「小将军,我们中埋伏了,周围都是巴尔的军队,没有退路了!」 「怎么会!」许昭拎起他,却是片刻,心底忽然涌起一抹寒颤! 他们是来驰援这里的朝阳郡驻军的,早两日正是这支朝阳郡驻军求援,说北关西翼黄龙关失手,他怎么没想过,朝阳郡驻军中出了内鬼…… 许昭脸色铁青,「平阳侯在哪里?」 许昭心中一慌,柏炎是来侧路支援他的,若是侧路来,又并未与巴尔军队遇上,那便是对方一直等着柏炎的! 「人在哪里!」许昭心底如落入深渊冰窖。 斥候尚未开口,另一骑从远处扬起尘嚣而来,「小将军,侯爷在黄龙关以西十五里同巴尔军中交战上了。」 「艹!」许昭骂了声,「走!点齐人马,现在去黄龙关!」 ☆☆☆ 黄龙关以西十五里,柏炎带兵与巴尔一部厮杀。 情况越渐不妙。 周围涌入的巴尔士兵越来越多,各个骁勇善战,刀锋见血,京中来的禁军多司守卫皇城之职,根本不是对手。 接到的消息是来驰援许昭,但眼下看来,早前的驰援应当是诱饵。 禁军越渐溃败,柏子涧脸色越加不好看,「侯爷,不对劲儿,我们应是中埋伏了。」 第7章 「地形图!」柏炎吩咐。 参军当即上前,柏炎目光飞快在地形图上扫过,三角之势,若是聚拢…… 柏炎脸色也难堪了几分。 柏子涧声音发涩,「朝阳郡驻军中出了内鬼?」 「不是内鬼。」柏炎沉声,「是殿上将我们出卖给了巴尔人,借巴尔之手杀我与许昭!」 柏子涧怔住,遂而心中通透。 除非受了皇命,不会明知会死还会将他们往这出引。 「侯爷,眼下怎么办?」柏子涧仿佛想起三年前那次,中了敌人埋伏,近乎全军覆没,是青木在死人堆里将侯爷拉了出来。 柏子涧心悸。 话音未落,只听马蹄声四起,许昭已率军赶来。 柏炎恼怒,「你回来做什么!!」 「柏炎,走!」许昭都未下马。 柏炎抬眸看他,双目猩红,吼道,「许昭,你也是一军统帅,看不清这里三面被围,是有人放你回来的吗!」 许昭喉间咽了咽,「我朝阳郡出了内鬼,做了诱饵诱你来的黄龙关,我不回来,等着看你送死?」 柏炎亦恼火,「不是你朝阳郡内鬼,是殿上想借巴尔之手杀你我。」 许昭僵住。 柏炎沉声,「你既知是圈套,回来还不是多一个人送死!」 许昭临到他跟前下马,「送什么死,你我拼死一搏!兴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 「三面被围,就剩了一条路等着你我突围。」柏炎心底澄澈。 许昭道,「那就杀出一条血路,不然谁都走不了!」 柏炎看他,「许昭,你当我傻吗?」 许昭眸间氤氲,不敢看他。 柏炎上前一拳将许昭揍倒在地,「你要拿自己去堵追兵是不是!」 柏子涧和青木都愣住。 许昭被揍倒在地,起身时重重咳了一声,嘴角都带着血迹,恼火看他,「是,虽然眼下是三角之势,但是三角之势的东侧明显薄弱,只要我带兵守住,你从东南侧突围,我们就不用都死在这里,难道要抱团死吗!」 「你犯什么诨!」柏炎又要上前揍人。 柏子涧眼疾手快,同青木一道死死拦住柏炎。 许昭吼道,「犯浑是你!」 从未见许昭如此,柏炎微怔! 柏子涧衣怔住。 只有青木目光清冷。 许昭眼中含泪,大声吼道,「柏炎,你来不来朝阳郡,我许昭都要一样死!若不是你来朝阳郡,我许昭连死在同巴尔的战场上的机会都没有,我是军人,我死在这里,有尊严!我没愧对列祖列宗,给他们扣上通敌叛国,谋逆的罪名,我死不死又何妨!但是你柏炎若不是为了许家,就不会来朝阳郡,就不会死在朝阳郡,就不用给我一道陪葬!」 柏炎咬紧牙关。 柏子涧亦皱眉。 许昭继续吼道,「你心中自己不清楚吗?你若死了,我许家也要死,我许昭也要死!但只有你活着,我许家还有一线生机,这朝中还有谁会舍命为我许家!」 柏炎瞥目,眸间氤氲似是也要藏不住。 许昭敛了声音,牵了他的马上前,「柏炎,从小到大,我都没求过你……」 他将缰绳递到柏炎手中,「……我将许家托付给你。」 柏炎没有接。 许昭上前拥他。 柏炎只觉眸间的氤氲再忍不住,许昭重重拍了拍他后背,「若我还活着,你登基之日,我必与你痛饮!若我死了,宫中正殿内,记得洒一碗热酒,走!」 许昭将缰绳递给柏子涧,「带侯爷走!」 柏子涧不知当不当接。 最后是青木接过。 前方的厮杀声更甚,已然快要挡不住,柏子涧拢眉,眸间都是紧张,「侯爷,再不走来不及了!」 「走啊!」许昭已拎刀上前。 震天的呐喊声和兵器厮杀声中,许昭没有停步,「柏炎,记得同我儿子说,他父亲亦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许昭身后的士兵纷纷上前。 「许昭!」柏炎大喊一声。 许昭应声回头,年轻俊朗的脸上依旧是早前灿烂不羁的笑容,伸出大拇指,狠狠擦了擦鼻尖处,亦如早前无数次柏炎在京中见他的时候…… 「走……」柏炎跃身上马,脸颊已是热泪盈眶,顺着脸颊流下。 柏子涧怔住。 「走!」青木亦上马。 分兵来驰援的四五千骑杀得只剩了身后三四百人,在黄龙关此处,血染成河。 马蹄飞溅,踏过得是冰原,皆被鲜血染成红色。 身后,短兵相见,兵器刺入血肉的声音模糊又清晰,好似剜心蚀骨。 混杂着身后的口哨声,追赶声,好似永不褪去的梦魇一般。 马蹄不停,拼命向东南方向关卡奔去。 关卡处,两百余巴尔士兵正守在此处,似是并未意料此处会有几百余骑奔来,顿时有些慌张。 「杀!」跑在最前的禁军将领拔刀,身后之人纷纷拔刀。 「侯爷,恕末将不相送!」为首的人大喊一声,周遭纷纷应声,「末将不相送!」 第8章 柏炎咬紧牙关,胸中热血沸腾,但脑海中的清醒与理智却告诉他,必须离开黄龙关,还有许家,还有平阳侯府,还有更多的人…… 两军交锋,当即有马匹被斩杀。 扑落在地的人被瞬间砍杀。 「就是现在,侯爷,走!」青木上前,趟处一条血路。 柏炎亦拔刀,手起刀落,一身戎装早已被鲜血浸得湿透,周遭的巴尔人一拥而上,柏子涧护在跟前。 青木拔出匕首狠狠刺向马匹,马匹发疯一样向对面撞去。 「侯爷走!」青木断后。 「青木!」柏炎猛然调转马头,青木是要一人拦下追杀的人。 不待他再开口,青木冷声道,「侯爷忘了在京中的夫人吗?」 柏炎如五雷轰顶。 青木依旧冷声,听不出半分语气,「夫人在等侯爷,侯爷岂能在此处折翼……」 言罢,伸手之人上前,青木头也未回,手中匕首向后,直接刺中巴尔人的心脏,顺势到底,一侧又有两人扑上前,青木挥剑斩杀一人,另一人死死抱住他,青木骤然向后腾空倒地,将那人重重压下!只是身侧,又有两个巴尔人冲上,青木只来得及斩杀一人,另一人的刀都临到脖颈见,那人口中忽得突出一口鲜血,应声倒地。 青木见他胸口被一把长刀刺穿。 青木抬眸看向柏炎,是柏炎手中的佩刀。 柏炎氤氲已退,只剩一片猩红,「处理完,跟上来。」 「是!」青木应声。 冲出重围的几十余骑护着柏炎向远方疾驰而去,青木幽幽抬眸,似是又一个黄昏,残阳如血。 身后是巴尔人涌上的脚步声,青木嘴角勾了勾,幽幽摘下面具,握紧手中的剑,轻嗤一声,「我还未见到侯爷的孩子出世呢,怎么会死,要死也是你们死!」 青木话音刚落,长剑割破一人喉咙,那人惶恐中捂着脖子倒地,似是骇然般看他。 青木斩向第二人,那人也没能避过。 周遭如看煞神一般看他,他脸上的刀疤清晰又分明,是不知多少次自鬼门关中爬出来的幽灵一般,带着令人战栗的恐惧。 旁人的错愕中,青木并未停步,周围一拥而上,青木斩杀第三人,背后却挨上两记重刀,哼都未哼一声,借着这力道斩杀第四人。 周围的巴尔人忽得都不敢上前,面面相觑着,眼见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 青木身上沾满的鲜血混在一处,已根本不知是自己的,还是眼前这群巴尔人的,只知道杀红了眼,杀得停不下来。 日薄西山,延绵几十余里的黄龙关的冰原上,鲜红一片,似是被夕阳的残影染红…… ☆☆☆ 渭城官邸中,柏炎伸手捂住额头。 喉间哽咽无声。 先前从朝阳郡中护着许昭的弟弟许朗,以及许昭的儿子许童逃出来的许昭心腹,颤着声道,「侯爷和小将军外出迎敌不久,有人说奉旨捉拿叛贼,要将许家一干人等全部抓走,是许老夫人拔刀守在府门口,才让末将有机会将二爷和小公子从暗道送了出来,许老夫人她……」 许昭心腹捂住嘴角,「末将在路上听说,许老夫人为了护住许家其他人,拔剑自刎了……」 柏炎掌心死死攥紧。 指甲掐进肉。中,鲜血流出,都浑然不觉。 「许老夫人是平阳侯府的老夫人,奉旨的人当即慌了,也不敢再进府拿人了。朝阳郡的驻军大都遂侯爷和小将军出征,只剩了驻守的队伍,等驻军赶来时,夏老夫人和杨夫人,还有府中的女眷都保住了……」许昭心腹泣不成声。 「人在哪里,见到圣旨了吗?」柏炎声音好似深渊冰窖中来。 许昭心腹摇头,「许老夫人一直说要见圣旨,但奉旨捉拿的人不交,到最后,末将护着二爷和小公子逃出时,也未见过圣旨上的字。」 柏炎红了双眼。 没有圣旨,这一抹帐便如同一出没有出处的冤帐。 殿上之人不会认,也没有人会认。 是料定了他与许昭在北关一定回不来,所以想趁着北关的混乱,将许家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这殿上之人何曾心慈手软过? 范侯一门,晋王一门,秦王一门,既而是许家…… 想起今日在黄龙关时,许昭最后朝他回头,脸上灿烂不羁的笑意,左手大拇指狠狠掠了掠鼻尖…… 柏炎朝柏子涧沉声道,「找禁军中最信得过的人,留在朝阳郡,再有圣旨来的人,无论真假,都以早前有人假传圣旨的名义杀了。」 「是!」柏子涧领命。 夜色漆黑如墨,柏子涧知晓这一日对侯爷来说犹如漫长永夜。 ☆☆☆ 临出府,柏子涧只见一袭黑衣,青面獠牙面具的青木牵马而来。 「青木……」柏子涧心中难以言喻。 似是这一日来,唯一的好消息。 「嗯。」青木沉声道,「我受伤了,需要大夫。」 柏子涧眸间微红,上前拥他,「老夫人过世了。」 青木眸间微微滞了滞,很快敛目。 这一夜,谁都不敢去屋中打扰柏炎。 第9章 许小将军死守黄龙关杀出的一条血路,朝阳郡老夫人为了护许家拔剑自刎,哪一件都足以让柏炎理智崩溃…… 早前在军中也中过埋伏,或身陷囹圄,或全军覆没,即便与死亡失之交臂,柏子涧和青木都未曾见柏炎哭过。 但今日,应是许昭和老夫人的接连重创下,失了理智…… ☆☆☆ 渭城的漫漫长夜,一丝星光都没有。 柏子涧守在青木房中,看军医给青木的伤口缝合,上药,缠上绷带。 但自始至终,青木一声未哼,好似军医折腾的是旁人一般。 漆黑清冷的夜,连蝉鸣声都没有,苑中寂静的似是连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到。 柏子涧环着双臂,倚在墙角一侧,也不出声得站了大半宿。 军医细致,青木身上的伤痕也多。 趁着空隙,柏子涧循着窗外望出去,只见早前侯爷那屋中的灯火未曾熄灭过…… 青木伤得极重,军医收拾好他的伤口都快至寅时。 军医才起药箱告退。 柏子涧相送。 阖上门,军医轻声叹道,「伤得这么重,竟然一声都未坑过,老夫军中多少年了,也是见的头一个。」言罢顿了顿,一面叹气一面摇头,「这一路,自己一人是如何回来……」 柏子涧想起早前见青木牵着马,在官邸门口同他说的那句受伤了需要大夫。 今日已是青木极致。 柏子涧道了声谢,折回屋中时,只见床榻上的青木已经趴着阖眸。 均匀的呼吸声响起,眉头却是一直都皱紧的。 在北关镇守的十余日,青木应是一夜都未安心合眼过。 柏子涧上前,熄了屋中的夜灯。 自外,悄悄将屋门阖上。 青木却微微睁眼。 ☆☆☆ 三月初春,这场倒春寒,似是将人心都凉透了。 柏子涧折回柏炎屋外,却没有入内,只是瘫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似是眼下,才稍得心中一丝安宁。 许小将军今日赴死,回眸那个笑意,怕是许久都将在侯爷心中挥散不去。 北关若失,朝阳郡会有十几万流民。 在权利面前,失一郡,死多少人,许是都不重要。 未曾见过前方将士的浴血奋战,便觉为除一人,军中跟着陪葬也都不重要。 何其寒心! 想起今日被鲜血染红的黄龙关冰原,满目疮痍,似是早前再悲壮苍凉的战役都不如今日的扭曲人心,柏子涧掌心死死攥紧…… 这一夜,对侯爷来说,应是最难熬过。 ☆☆☆ 屋内,柏炎一直坐在桌前,不曾动弹。 目光盯在桌上的清灯,久久没有移目。 他想起初见母亲的时候,只知道她是父亲的续玄,是朝阳郡许家的长女,身份显赫,亦是来府中取代他过世娘亲位置的。 见到父亲同她一处举案齐眉,他会心里不舒服。 父亲待她严苛,母亲却温和。 他摔倒的时候,父亲会苛责,母亲会扶起他,替他拭去身上的尘土和灰尘,亦会替他擦眼角的眼泪,轻声问一句,你都不哭的吗? 他也不应声。 母亲温柔抚上他的头顶,温声道,若是难过便哭出来,日后也是,憋在心中只会越来越难过。 ……若是难过便哭出来,憋在心中只会愈加难过……柏炎泪如泉涌。 那时的母亲也不过瑞盈大小,会牵着他的手,亦会抱他,带他在街市中买糖葫芦,捏泥人。 他生母过世得早,母亲来了府中,他仿佛才不是一个只有父亲的孩子,亦会有人嘘寒问暖,替他想今日当传什么颜色的衣服。 后来母亲怀孕,生柏远和瑞盈的时候,两天两夜,父亲未曾阖眼。 他也未曾阖眼,一直坐在苑中。 他希望她平安,他不想再失去一次母亲。 柏远和瑞盈平安出生的时候,父亲不让他抱,母亲却让他抱。 他那时还小,却满目欢喜,「他们好小。」 母亲温和笑笑,「他们会长大。」 他亦道,「也好丑……」 他是担心有了小柏远和小瑞盈,母亲便不是他一人的母亲了。 许氏伸手抚上他额头,「阿炎,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他们日后会以你为榜样……」 他看她。 许氏轻声道,「母亲也会以你为傲。」 ☆☆☆ 柏炎已泣不成声。 三月初,夜间的宁静犹若湖面的平静,被一丝风的涟漪轻易打破。 柏炎只觉心中如同钝器划过,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父兄过世时,他尚年幼,悲愤在少时来去都快。 而眼下,母亲的死却来得更加剜心蚀骨…… 父亲过世后,母亲不再对他宽厚温和。 逼他十一二岁上战场,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看弟弟妹妹在母亲呵护下犹如长在蜜糖罐子里的粉雕玉琢,他们才是母亲的亲生儿女,而他…… 第10章 他与母亲的矛盾日渐严重。 他开始叛逆,开始不信赖她。 她说的他都怀疑,她让做的,他也点到为止。 母亲也开始用府中的暗卫同他周旋。 一直一来,在平阳侯府的存亡与权力争夺中,他与母亲的关系越渐微妙,相互依存,相互制衡,又此消彼长。 甚至到后来,只要他在府中呆的时间一长,便会爆发口舌和争吵。 家中不成器的柏远,性子娇惯的瑞盈,母亲将早前所有的温柔都尽数给了他们二人。 他嫉妒,亦恨她。 直至苏锦之事,母子二人之间的敌对达到了顶峰。 他宁肯辗转征战三年不回府中,亦可在见到柏远四处闯祸时,挥鞭子便打。 柏远又怕他又敬他。 但他心中待柏远疏远。 柏远才是母亲的儿子,再不成器都是,而他在军中再如何出人头地,这府中的母慈子孝都再去不复返。 越往后,他的翅膀越硬,在京中,在军中,从早前人人口中的平阳侯世子,真正成为人人口中忌惮的平阳侯。 他终是接过了父亲的衣钵,撑起了家中,撑起了整个平阳侯府。 也更多了资本,同母亲对抗。 却忘了,是母亲一步一步逼他走到的今日,一步一步逼他成为父亲这样顶天立地的人,而不是活在她的羽翼保护之下。 平阳侯府有他一人便够了。 所以柏远自幼散漫,母亲也看得惯他散漫。 瑞盈自幼骄纵,她亦有骄纵的资本。 只有他,被母亲用一己之力,推到了今日京中权力的顶峰。 若没有母亲,他只是一个七八岁就失了父亲的人。 父亲对他寄予了厚望,但平阳侯府不是国中的百年世家,没有百年世家丰厚的底蕴做支撑,很快就会没落。父亲走后,母亲的每一步都走得艰辛。 也包括对他。 若非苏锦的祖母一番话,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初母亲是真心替他求娶过苏锦,是四哥不想苏锦嫁他。但母亲仍维护了他的体面,维护了平阳侯府的体面,维护了柏家与苏家的体面,才会有后来要苏锦的生辰八字是为了改辈分之说。 只是他不知,将矛头直指母亲三年。 这三年来,他与母亲之间的关系跌落深渊谷底。 一句话,一分争执,母子两人当场便可起冲突。 却全然忘了,她幼时对他的细致照拂,父亲过世后她对他的严苛相待,逼他成为今天的柏炎,都是他的母亲啊…… 他偏生年轻气盛,这般晚才悔悟。 柏炎重重阖上双眸,那一盏清灯却似烙印一般,深深印入了他心底,便是闭眼,仍旧在此处,如同一座灯塔,经久不灭。 ——寒冬腊月里,母亲同许昭一道离府,那时他在侯府门口拥她,「娘,早些回来,儿子想你……」 自幼时起,他便只唤过她这一声。 「娘……」柏炎缓缓抬眸。 ☆☆☆ 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柏子涧不放心,才上前扣门,「侯爷。」 屋内,清冷的声音,应了声,「进来。」 柏子涧脚下微顿,这么就快应声,应是一宿未阖眼。 柏子涧推门入内,却被眼前的情景怔住。 房间内,一连挂着三幅地形图,涵盖了北关同巴尔的各条道路和山川河流,包括冰原与树林,有不少,是巴尔国境中的。 作战图上画了密密麻麻的箭头和标注,还有标注点是在巴尔国中,继而是绕行回到北关。 柏子涧眸间满是诧异。 他以为……他以为侯爷在房中静坐了一晚……却是…… 柏子涧眼中掩不住的震撼。 柏炎半是自言自语,半是朝他道,「北关遭巴尔进犯绝非偶然,我想了一晚上,才想明白一件事,巴尔老可汗哈纳茶茶木是不战派,如今是茶茶木的长子哈纳平胡把持了军权。容鉴和哈纳平胡私下达成了协定,若有北关有战事,哈纳平胡便可凭借战事一说,将兵权握在手中,巩固自己的权势,容鉴也可借北关一战,除掉许昭和我,他们二人勾结到了一处,所以才会设下黄龙关的埋伏和骗局……」 柏子涧微楞,「殿上?同哈纳平胡?」 柏炎应道,「行军途中,我让鸿胪寺卿的人查过,因为主战和主和,哈纳茶茶木和哈纳平胡之间的意见分歧很大,哈纳茶茶木在国中威望很高,哈纳平胡若是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族人,他的继承权很可能被茶茶木剥夺,放给亲和一派的小儿子,所以,容鉴和哈纳平胡各取所需,条件就是让出朝阳郡。」 柏子涧倒吸一口凉气。 朝阳郡的位置极好,进可攻,退可守,是天然的屏障,所以朝阳郡驻军在,北关,黄龙关,甚至周围十余郡县的关卡得保。 若让出…… 柏炎道,「若让出,容鉴有足够的理由,在国中收回各路兵权,北上讨伐,收回朝阳郡。」 柏子涧恍然大悟。 这步步连环,犹如棋局一般,他们是棋子,也是弃子。 这苍月国中的权力收回,才是殿上手中的一盘大棋局。 第11章 柏炎叹道,「容鉴未带兵打过仗,这朝阳郡一旦失手,再想拿回来难于登天,届时巴尔会师南下,直捣黄龙,这国中不知多少将士和百姓丧身,国土以被鲸吞桑食。」 柏子涧脸色微变。 柏炎伸手指了指地形图中,被他标红的一处,沉声道,「容鉴和哈纳平胡越是心急,这场仗越是很快能结束,就在函源这里,大军直捣,取哈纳平胡首级,哈纳茶茶木不会插手。」 柏子涧愣住,这一招,是兵行险著,也是釜底抽薪…… 只是,柏子涧叹道,「军中谁去」 「我!」柏炎转眸看他。 柏子涧鲜有反对,「不行,侯爷!太危险,函源是哈纳平胡驻军大营的所在之地……」 柏炎打断,「只能我去,我要借此在巴尔失踪,脱离视线……」 柏子涧僵住,想起方才在地形图上看到的绕道巴尔,而后迂回朝阳郡的路线,心中忽得一惊。 柏炎继续道,「三月倒春寒,大雪封山,我带兵取哈纳平胡首级后在大雪中失踪,生死未卜,你带着禁军和尧城驻军,一遍一遍搜山,就说活要见人,死也要将我的尸首运回朝阳郡安葬。……」 柏子涧忽然会意。 柏炎目光微凛,手中撕碎那张标注了踪迹的地形,沉声道,「我会绕道回京,等五月云山郡驻军入京,我会亲自找容鉴讨回血债!」 大军拔冗四五日,主力与巴尔军队在函源对峙。 大战持续了三日,双方互有胜负,不乏伤亡。 黄龙关一役,朝阳郡损了一名主将,朝阳郡驻军既悲愤,又悲壮,禁军和尧城主帅在黄龙关的围追堵截中安然逃出,目睹黄龙关一役惨烈后,禁军和就不作战的尧城驻军竟多了几分血性,也同朝阳郡驻军一般越战越勇。连连将巴尔军队逼退到了函源以北五十余里处安营扎寨。若非带兵主帅平阳侯负伤,许是还会乘胜追击。 巴尔大帐中,哈纳平胡很有些愤怒。 来回在帐中踱着步,想起早前同父汗冲突时的告诫,汉人不是不能打,而是要不要和你打。苍月腹地广阔,一场战争休养生息很快就能恢复,巴尔逐水草而居,更多是靠天吃饭,虽在马背上长大,比汉人骁勇善战,但战争不是一时意气之争,拼得的是补给,资源。 有些仗能打,但不打比打更好。 汉人有汉人的智慧,不要轻易挑衅。 他彼时是听不进去的,尤其是近年来对长风和燕韩诸多挑衅,对方大都不堪一击。 哈纳平胡遂打起了苍月的主意。 黄龙关一役,苍月那个昏君竟然送自家的臣子和将士给他斩杀,哈纳平胡心中对苍月的不屑更进一步。 直至前几日平阳侯带兵直逼函源,他起初根本就没在意过,直至节节溃败,这群苍月汉人似是不要命一般,逼得大军后退五十余里,亏得他手下的人拉弓射中了平阳侯,才给大军喘息的机会,如今安营扎寨在此处,哈纳平胡需好好盘算,要怎么收拾平阳侯这根难啃的骨头。 ☆☆☆ 暮色降临,埋伏在山谷外的五千人马按兵不动,静待夜幕降临。 他们四五日前便埋伏与此,并巴尔大军来得还要早。 而后侯爷率军不计生死正面猛攻,将巴尔逼退至此处安营扎寨,按兵不动。 直至两日前,两军交战时哈纳平胡的手下「射中」了侯爷,大军未再猛攻,侯爷也在帐中‘养伤’并未露面,直至出现在此处。 眼下,埋伏的五千余人都是苍月军中的精锐,在朝阳郡驻军,禁军和尧城驻军中都是百里挑一的佼佼者,今日要趁夜幕斩杀哈纳平胡,取哈纳平胡首级,替黄龙关一役中死去的许小将军和一众将士报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从晌午到黄昏,从黄昏到入夜。 柏炎耐得住性子,也沉得住气。 哈纳平胡的主帐就在眼前,他们有且只有一次机会,打草惊蛇后,一旦哈纳平胡逃走便再抓不住。 柏炎在等柏子涧信号。 「侯爷,快到约定时辰了。」有旁的副将提醒。 柏炎颔首,没有出声。 函源以北五十里,气温寒凉,呵气成雾,夜间的时候气温更低,却没人抱怨一声。 要到了,柏炎握紧腰间佩刀,霎时,见一骑绝尘冲入巴尔营帐中,叽叽喳喳说得巴尔话,一侧的翻译官朝柏炎同步道,「苍月军队夜袭前方三十余里扎营处,人数不详,火速救援。」 是柏子涧动手了! 柏炎身侧,人人都在夜幕中打起了十几分的精神,目光如炬般盯紧了眼前。 少时,巴尔人整装待发,此处是后方,前方还有军队等待驰援。 副将粗略点了点,轻声道,「侯爷,走了差不多一万人。」 柏炎颔首,他看得清,只是,眼下还不急。 剩余守卫大帐的两万人,他的五千人撼动不了。 副将喉间咽了咽,稍许,果真见有一骑冲入营中,那走出大帐的魁梧之人应当就是哈纳平胡。 身侧的翻译官道,「传令官说又有一只苍月军队从侧翼袭击,大约有两三万人,似是要同我们在三十余里处决一死战……」 他就是要用着两三万人分走哈纳平胡身边的一万人。 第12章 而这次,哈纳平胡并未着急出兵,而是反复在大帐外踱步。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幕渐深,柏炎和一众将士头上都渗出了涔涔汗水,若是哈纳平胡这里不分士兵出去,那以五千人动两万人,难于登天。 副将紧张看向柏炎。 柏炎目光却死死盯在帐中。 多年征战在外,他赌得便是战场上主帅的脾气与个性,他特意与哈纳平胡交战三日,便是挑起他不服输的念头,如今后退五十余里已是他的极限,他若再节节退败,将面临族中致意,哈纳平胡不会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便是明知只留了一万人在主帐周围是冒险,这个险他也一定会冒。 柏炎攥紧掌心。 良久,哈纳平胡总算下令,副将点了出征人数,激动道,「侯爷,如你所料,此处就留了不到一万人。」 柏炎应声。 待得那一万余人行远,柏炎撑手起身,「取哈纳平胡首级者,赏金千两,封官进爵!我与诸君共生死!」 霎时间,五千人振臂齐呼! 兵贵神速,不等让哈纳平胡逃走,亦不能让早前分流的军中来得及驰援。 每一刻都是抢来的时间。 刀光四起,见血封红。 整个大营顿时陷入混乱厮杀之中,等哈纳平胡反应过来时,周围冲入的苍月士兵勇猛善战,又不顾及生死,让巴尔军队始料不及。 逐渐的,这一万余人慢慢倒下。 到处都是悲鸣声,和杀红眼的声音。 夜色中,哈纳平胡自己也身中一箭,也看出这群厮杀的苍月士兵怕是苍月军中的精锐。 「殿下,我们中苍月埋伏了,快走!」 哈纳平胡心腹拼死护他上马。 哈纳平胡口中大骂一句,跨上马便扬鞭而去。 父汗常说,留得青山在,命比旁的更重要! 「侯爷,哈纳平胡逃了!」副将焦急,柏炎正被困在另一处,仰首时,果真见哈纳平胡跃身上马逃离开来,马蹄飞溅,马背上,哈纳平胡转眸朝他一笑,柏炎额头冷汗冒出。 「侯爷!」一侧有人骑马而来,柏炎认出是早前在各处随征战过,在年关时同他饮酒的人。 「侯爷上马。」那人将缰绳递与他。 柏炎会意,一跃上马追了上去。 包含副将在内的人,纷纷夺了马匹往柏炎处追去。 不能让哈纳平胡逃走,否则此役损失重大,苍月军中已尽全力,不容任何闪失。 夜幕中,十几余骑护着哈纳平胡拼命逃亡。 柏炎和身后几骑穷追不舍。 眼看走远,柏炎心一横,随身的佩刀狠狠往前投掷而去,正中哈纳平胡马匹。 马匹一声倒地,哈纳平胡滚下马背。 周遭的护卫惊慌停下。 柏炎和身后的禁军侍从尚有一段距离,他手中没了佩刀,只得同哈纳平胡的护卫近身肉。搏在一处。 哈纳平胡见他只有一人,身后也不过几骑,他们有十几人,平阳侯又是对方主帅,若是将他摁死在此处,一劳永逸。 哈纳平胡撑手起身,重重啐了口口中的鲜血,直接挥刀上前。 哈纳平胡本就是军中一员猛将,身材又高大魁梧,柏炎不过二十六七模样,哪有他身经百战! 哈纳平胡咆哮而来,与柏炎厮打在一处,他手中有重刀,柏炎处处受制,但也因为处处受制,反倒哈纳平胡掉以轻心,被他夺了刀砍中了后背,霎时一条血痕,鲜血奔涌而出。 苍月的几骑赶到,这十余二十人厮杀惨烈。 哈纳平胡没想到柏炎竟如此勇猛,他连中几刀,险些死在他刀下,可最终凭借身边的人当肉盾,连连劈开了几处死穴,最后一刀砍在柏炎胸前。 柏炎吃痛倒下,哈纳平胡没有给他喘息机会,大吼一声,猛然手起刀落。 「侯爷!」身侧几骑惊呼。 却在对方刀落一瞬间,最是躲闪不及之处,柏炎一道捅入他腹间。 哈纳平胡诧异停住,看着自己腹间,难以置信得看向柏炎,竟然拿自己的命做诱饵,这人,究竟经历过多少惨烈的厮杀才会如此…… 哈纳平胡眼中的震惊再掩不住,但也不能让他就此好过。 趁着最后的意识,哈纳平胡怒吼一声,手中的佩刀直接戳入柏炎的肩胛,柏炎被他用佩刀直接摁倒在地,似是要穿骨而去。 就在绝望之时,一根箭矢破云而出,直接射穿了哈纳平胡的胸前。 哈纳平胡不甘得倒在一侧。 柏炎劫后余生,伸手拔出那把刺入肩胛的佩扔在一处,而周遭,十余个巴尔也全都制服,有将士上前架他起身。 柏炎才顺势朝方才那一箭的方向看去,是个个头并不太高,身材瘦弱的少年士兵射出的。 看模样,应是尧城驻军中人。 柏炎朝他笑笑。 他亦朝柏炎笑笑。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大的力道,却是这幅身躯,柏炎刮目相看。 副将见他肩胛血流不止,扯了衣衫给他包扎。 那少年士兵也才上前。 第13章 「叫什……」柏炎话音未落,柏炎率人骑马而来,今日青木不在,他是担心侯爷出事,而眼下,果真见他是恶战之后的模样,再看向柏炎目光之处,却是愣住,「二公子?」 柏炎也愣住。 柏子涧会叫谁二公子? 忽得,柏炎眼中微讶,「运良?」 阿锦的弟弟苏运良。 苏运良亦才笑笑,轻声唤道,「姐夫。」 柏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重重拥他,朗声笑道,「运良,我命不该绝!」 苏运良亦拥他。 这些日子遂他征战北关,亲眼见过他在军中有勇有谋,杀伐果断,身先士卒,尧城驻军从早前的不服,到惧怕,到心悦诚服,到最后跟他奋勇杀敌,他都一一见证,意义非凡。 这便是他的姐夫。 不是高高在上的平阳侯,而是一个值得军中信赖和肯以性命托付的平阳侯! 柏子涧也欣慰笑笑,老夫人过世,许小将军战死沙场,而偏偏此时二公子出现在眼前,在军中,对侯爷来说意义便大有不同。 果真,柏炎松手,「运良,同我一道回京,见你姐姐。」 苏运良眸间只微微怔了怔,却没有再问旁的,这一路所见所闻,皆是京中逼反,反不可怕,可怕的是将朝阳郡一众将士和北关数十万条性命卖给巴尔的殿上,前方征战沙场,死伤无数,整个黄龙关都被鲜血染红,血红经久不去,既然天家不仁,为何不能讨回公道! 「好!」苏运良斩钉截铁。 柏子涧笑了笑,牵马上前给他二人。 正好听柏炎问,「怕去巴尔吗?」 苏运良笃定,「不怕。」 柏炎遂而心情大好,跃身上马,苏运良也跟上,柏子涧身后的几十余骑是早前便准备好,护送柏炎一路回京的人。 「侯爷,二公子,一路珍重。」柏子涧尚要留在北关,继续佯装寻找失踪的平阳侯。 「京中见!」柏炎回眸看他。 柏子涧拱手,「侯爷保重!」 眼见几十余骑策马而去,消失在眼前尽头,柏子涧紧绷的神经才似松了下来,这一连几日,日日都在生死时速,也终于,熬到的柳暗花明的一刻。 云山郡驻军已过严州,正好途径江洲,江洲顾家不会阻拦,而后便是南阳王府地界,安阳侯驻地还有早前安置好的人马。 五月端阳,京中许是便要改换天地了。 边关战事如火,京中却似岁月安好。 三月十九,太后按传统在京郊紫薇苑操办了一场迎春会,由得新帝登基,并着才出了小国丧期,这场迎春会办得格外隆重。 京中世家子弟中的年轻一辈近乎都在邀请行列,紫薇苑里衣香鬓影,摩肩接踵。 柏远在京中的狐朋狗友最多,这一段时间又都听话窝在家中,一干狐朋狗友看了他,都又亲切又打趣,「柏远,你这是收心养性啦!酒也不喝了,蛐蛐也不斗啦!」 另一人笑道,「扯,能让柏四爷不斗蛐蛐的,恐怕是只有女人了!」 「嘿,柏远!快说说,哪家的姑娘!」一干人等围上。 柏远恼火,「都扯什么呢!我可在认真读书!哪有功夫惦记什么姑娘的?」 周遭起哄,「咳咳,读书,谁信呢!」 其中一人点破,「老夫人和平阳侯都不在,谁管你!」 柏远哼道,「信不信由你,我三嫂管得严着呢!日日查功课呢,不可以吗!」 一群人都在笑他,还有吵着太阳从西边出来的。 肖玄正好路过,脚下微微滞了滞,柏远的声音他听得出,也从柏远口中听到了「三嫂管得严这一句」,目光遂不由朝柏远看去。 人群中,只有柏远一人,还有一群苍月京中的世家公子哥。 柏远也恰好看到他,热忱招呼,「肖世子!」 比起这群不信他在认真读书还非要套他话的狐朋狗友,柏远宁肯借肖玄脱身,当下便朝周遭道,「不说了不说了,我同肖世子许久不见了,晚些再来寻你们。」 柏远借机离开,原来那群围着他转的公子哥也一哄而散,没什么好聚的了。 「今日幸好见到你了,不然还不知道要被他们询问多久!」柏远朝他唏嘘。 早前一道喝过酒,打过火锅,又一路回京,柏远同肖玄算得上熟悉,柏远恍然大悟道,「肖世子,近来京中各处都未见到你,我还以为你离京了。」 肖玄淡淡笑了笑,避开话题,「自己一人?」 柏远摇头,笑着应声,「我妹妹也来了,不过同旁人一处呢。」 肖玄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柏远并未提起苏锦,肖玄也没多问。 他上次见她是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晚上,一处在宝胜楼顶层的露台饮酒赏热闹街景,而后他站在街道上的角落抬眸看了她许久。 再往后,他能避开时皆避开。 到眼下,已是三月十九迎春会了。 柏远都以为他离京。 「你三嫂近来还好?」他想,似是问起也不为过。 柏远果真未上心,他们早前一道回京,三嫂同肖世子也熟络,柏远叹道,「精神不似早前好了,听陶妈妈说夜间睡得不怎么踏实,白天便不怎么有精神……」 第14章 肖玄微顿。 他还想再听他多说两句,柏远笑道,「等三哥回京便好了。」 肖玄嘴角扯出一丝笑容,「也是。」 「肖世子,我去寻妹妹去了,日后见。」柏远拂袖拱手。 肖玄还礼,目送柏远的身影消失在苑中。 今日宫中盛情相邀,肖玄不得不来,其实也并非不得不,而是他已经向苍月殿上请辞,过几日便要离开苍月,再来便是经年。 他是想,许是日后再无机会见到苏锦,今日她或许在。 但依刚才柏远所说,苏锦应当没有来今日的迎春会。 「走吧。」肖玄忽得失了兴趣。 肖玄身后的心腹轻声道,「苍月不是在同巴尔打仗吗?国中怎么还有心思办这样的迎春会?」 今日人多,肖玄心腹看得头皮都发麻了,不免抱怨。 肖玄轻笑,「苍月自诩天朝上国习惯,何时将临近诸国放在眼中,你信不信,便是北关丢了,苍月这位殿上连眉头都不会皱一皱。」 心腹叹道,「怎么会?北关这么多驻军和百姓在……」 肖玄低声道,「这些,在苍月国君眼中,都不可与权利同日而语,你想想,自我们来苍月的这段时间,苍月朝中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权利收回了国君手中?」 还真是,心腹似是明白了些。 肖玄又道,「如今,平阳侯和许昭若是都死在北关,苍月的国君才可高枕无忧……」 心腹倒吸一口凉气。 「走吧,人多眼杂,没什么好赏的。」肖玄噤声。 马车停在大门外不远处,今日迎春会人山人海,不禁紫薇园里满是人,就连来紫薇苑的路都悉数被堵死,宫中特意给他留了位置,否则同旁人一样,马车都进不来,要走出很远到前方三个路口才能陆续见到马车影子。 肖玄掀起帘栊,刚上马车,马车还未来得及起驶出,就忽得停了下来。 肖玄抬眸,之前早前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折回,一脸惊慌。 「出什么事了?」肖玄示意他放下帘栊慢慢说。 那人单膝跪下,低头道,「世子,苍月北关出事了,朝阳郡驻军中了巴尔军中埋伏,其中一只全军覆没,率军之人是许昭,许昭与部下皆战死沙场……」 肖玄骇然,许昭不是同柏炎一处的吗? 遂问,「平阳侯呢?」 那人继续,「黄龙关一役后,平阳侯整合了禁军和朝阳郡驻军,尧城驻军快速反扑了巴尔军队,将巴尔军队逼退至北关以北五十余里的地方,而后又让军中分了两军佯攻,自己带了五千精锐偷袭了巴尔主帅哈纳平胡的大帐,取了哈纳平胡的首级。」 肖玄怔住,柏炎这是釜底抽薪。 那人也抬眸看他,低声道,「回撤的时候,遇上了北关的倒春寒,大雪封山,平阳侯和随行的侍卫没回得来……他的副将带兵一直在北关五十余里处搜寻,已经寻了十余日,仍无踪迹,据闻,应当是寻不回来了……」 大雪封山十余日…… 肖玄脸色微变。 巴尔的极端气候,便是巴尔族人遇到大雪封山,都未免能在山中坚持十余日,更何况恶战之后的柏炎一行。 肖玄心中迅速盘算着,是真有这么巧合的事,还是都是柏炎早前计量好的? 他在巴尔的地界上,还连哈纳平胡都能斩杀,他这么有本事,却深陷大雪封山中出不来? 肖玄一时也无法判断此事真假,眉头拢紧,「消息属实吗?」 那人低头,「千真万确,而且,还有一事……」 肖玄总有不好预感,那人抬头,「平阳侯的母亲许老夫人死了……小道消息是说,有人拿了圣旨,要带兵入府中逼死许家,最后许老夫人自刎在许府门口,才没有人再敢入内……」 许老夫人…… 肖玄低眉叹了叹,他在柏炎成亲当日见过,转眼才不到一年时间,苍月京中天翻地覆。 忽得,肖玄心头一僵,突然想到苏锦。苏锦已经七个多月身孕了,若是知晓柏炎死在北关,许老夫人也过世…… 肖玄心中有些不敢细想。 「去平阳侯府!」放下帘栊,肖玄吩咐一声。 听他的语气,驾车的人不敢马虎。 紫薇苑到平阳侯府大约半个时辰路程,肖玄一言未发。 等到平阳侯府,伸手撩起帘栊,刚想下马车,又忽然驻足,这么大的事,是否当由他来告诉她? 还是,应当多还她几日安宁? 许是,这几日就寻到柏炎踪迹? 「世子?到平阳侯府了。」心腹见他愣住,既不下马车,也没有要放下帘栊的意思。 肖玄转眸看了看他,心中飞快斗争着。 稍许,肖玄看了看平阳侯府那几个烫金的大字,轻声道,「走吧,不去了。」 心腹诧异。 肖玄放下帘栊,轻声朝马车中的先前那个探子道,「守在平阳侯府门口,若是平阳侯夫人出府,来告诉我一声。」 探子莫名应好。 他惯来探得都是国中和军中的大事,这回,怎的让他来守着平阳侯夫人? 第15章 ☆☆☆ 宫中,邱遮快步。 心中眼下定是出大事了,否则陛下不会如此明面传召他入宫,他是平阳侯心腹,陛下平日绝对不会如此失分寸。 当下,内侍官见了他,直接迎上前,「邱大人,陛下说您来了就直接入内,不必通报了。」 邱遮不敢怠慢。 远处,一怀中揣着拂尘的内侍官朝邱遮的方向看了看,待确定那人是邱遮,才转身。 既而在外苑遇见早前苏锦在宫中见过的那个宫女,轻而快得道,「想办法送信出去,邱遮是殿上的眼线。」 宫女也不敢耽误。 怀中揣了拂尘的内侍官这才折回了先前的当值处,他叫四平,是在御书房附近当值的内侍官,亦是侯爷放在宫中的眼线和心腹。 邱遮入内,应是还未出来。 邱遮早前可是侯爷的心腹,四平心中慌乱。 ☆☆☆ 御书房中,邱遮拱手。 容鉴已等不及他上前,自己从龙椅上起身,踱步到他跟前,「北关大雪封山,柏炎在斩杀了哈纳平胡之后在大雪封山中失踪,十余日都未走出来,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这个消息对他太过重要。 黄龙关一役,许昭身死,许家剩下的要不是老弱病残,要不就是那个不成气候的许朗,许家大势已去。 若是柏炎真死在巴尔,那他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 但此事太过蹊跷,他是没想到柏炎会兵行险著,偷袭哈纳平胡的大营,这样有胆有谋的柏炎,他更不敢留,只是取了哈纳平胡首级,柏炎人便失踪,要么,是厮杀一番后,确实没有出路了,要么,就是一早布好的局,那他需得好好对付。 容鉴朝邱遮道,「去查,你在平阳侯府所有能调用的资源都去查,朕要一个确切的答复。」 「是!」邱遮拱手。 「还有。」容鉴唤住他,「再去套苏锦的话,朕一定要知道柏炎生死。」 邱遮应是。 ☆☆☆ 叶府中,叶浙匆忙入苑中,脚下脚步不停。 老爷子急事唤他,必定是出了大事。 果真,见他入内,老爷子面上的神色都是紧张,「今日有消息传回朝中,北关出了事,你可有收到柏炎的消息?」 柏炎的消息? 叶浙摇头,早前柏炎出征前便说过他的人中有内鬼,他暂时判断不了是谁,所以不会轻易往京中传递消息,老爷子这话的意思是? 叶老爷子将手中的书信递给他,「柏炎出事了,他去追杀哈纳平胡,勿入大雪封山之中十余日,那边的禁军和驻军全都在寻他,就连柏子涧都一直未走,也不肯走,除非是他设得套,否则这人……怕是没了……」 叶浙脸色煞白,「爷爷,我没有收到过柏炎的消息。」 叶老爷子脸色铁青。 ☆☆☆ 顾府内,顾云筑刚从迎春会回府。 他早前养的蛐蛐放在书房那苑中了,顾云筑路过书房,见大哥书房的门并未关好,书房中的说话声传来。 他也不知道今日怎么的,平日里他是对朝中和军中的时一分兴趣都没有,眼下,却冷不丁凑上前去听了听,正好听到有人道,「那小将军,这么说,平阳侯是死在北关附近了?」 平阳侯死了?顾云筑心中一惊,手中的蛐蛐笼没有拿稳,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谁!」顾云峰警觉。 当家心腹出来抓人,却见是顾云筑。 顾云筑吓得心惊胆颤,「哥……」 顾云峰眉头拢紧,今日换作府中旁人,便不能留了。 顾云峰看了看顾云筑,怒道,「出去,今日的事敢说出去一个字,我就打断你的腿。」 顾云筑连忙起身,「知道了,大哥。」 顾云筑一面收拾蛐蛐笼子,一面心中叹道,柏远的三哥死了? 蛐蛐早已不知去了何处,顾云筑也浑然不觉。 天哪! 顾云筑心头皆是惊愕。柏远那小子若是知道,该…… ☆☆☆ 京中回南阳路上,马车已走了大约四五日。 由得朝中有事,殿上多留了他几日,直到四五日前,他才请辞离京。 路上驿馆落下,驿馆掌吏方才将他安置好,便有南阳王府的人匆匆来寻,「世子,出大事了!」 罗晓接过他手中的书信,快速扫了一眼,眼中霎时便僵住。 大雪封山,失踪十余日,柏炎当是在巴尔出事了…… 罗晓轻捏眉心,既而烦躁将手中的信笺揉成一团。 这个时候,柏炎出事! 京中会生乱,平阳侯府会生乱,罗晓心中犹若一团乱麻! 罗晓朝身侧的小厮道,「备马车,连夜赶回京中。」 小厮不敢耽误,撒腿跑开。 罗晓眉头拢紧,柏炎在北关的消息只要一传出,无论柏炎是死是活,京中必定暗潮涌动,而这暗潮涌动的重心,便是平阳侯府。 瑞盈和苏锦,柏远尚在京中。 苏锦已经七月多月的身孕,这个时候不能出乱子,大人和孩子都有危险。 第16章 柏远和瑞盈未经世事,光是苏锦出事,都他二人都必定手忙脚乱应付不过来,怎么应付得过来京中这些尔虞我诈! 平阳侯府这些年在京中威望甚高,压了不少牛鬼蛇神,但柏炎在,这些牛鬼蛇神就作不起来,但眼下柏炎失踪,生死未卜,光是平阳侯府对门的东湖别苑便有一个觊觎的。 这京中,明眼人谁会看不出来? 殿上是拿柏誉来制衡柏炎,甚至搬到柏炎的,眼下柏炎出事,头一个出来兴风作浪的恐怕就是柏炎这个二哥。 罗晓遂又唤了另一人入屋中,「不要备马车了,叫上侍从,连夜骑马回京。」 「是!」小厮应声。 ☆☆☆ 东湖别苑内,柏誉朝前来的内侍官拱手,「公公!」 柏誉自然认得这是殿上身边行走的内侍官,也就是早前初次领他入宫的内侍官。 入夜了,内侍官还来了府上,应是不寻常之事。 内侍官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虚礼,遂上前,凑到他跟前,轻声道,「侯爷哪,陛下有几句话让奴家转告侯爷,侯爷可得记清楚了,记清楚了便应猜得到该如何做了。」 柏誉应声。 内侍官附耳,柏誉眼中的神色由意外,到错愕,到震惊,直至内侍官说完,他眼中的诧异都未敛去。 内侍官轻咳两声。 柏誉才回过神来,「公公恕罪。」 内侍官又道,「陛下的话,奴家已经稍到了,至于侯爷要如何做,陛下说,全凭侯爷自己做主。」 柏誉拱手。 「奴家还要回宫中向陛下复命,侯爷勿送了。」内侍官离开。 柏誉果真没有再送。 柏炎死在北关了,这平阳侯府内,能和他一争的,只有柏远和苏锦腹中的孩子了。 柏誉喉间咽了咽。 「来人。」他轻唤一声。 有小厮入内,「侯爷有何吩咐。」自从有英国公照拂,这东湖别苑当中的奴仆都换了一茬。 柏誉朝他道,「备马车,我要去英国公府。」 小厮应是。 「还有……」柏誉朝小厮轻声道,「留意平阳侯府中的一举一动,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告诉我。」 小厮应好。 马车上,柏誉想起早前在盛家的时候,柏炎朝他说的那翻话。 ——你可知朝中,军中,临近诸国当中,每日想要杀我的人有多少?每天盼着我死的人又有多少? ——你认为平阳侯府高高在上,我再京中呼风唤雨,作威作福,但你可知平阳侯府每日都在风口浪尖的位置上,你认为平阳侯这么好做! ——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我二哥,这平阳侯的位置你若要,就凭本事来拿! 柏誉撩起车窗上的帘栊,夜色漆黑如墨,明月如钩,照在马车中,他脸上,似是渗人的惨白。 柏誉嘴角微微勾了勾,轻声道,你战功赫赫又如何?再厉害又如何? 如今,赢到最后的人是我。 ☆☆☆ 叶浙来了平阳侯府,偏厅中,柏远迎了上来,「叶大哥,这么晚来府中可有何事?」 叶浙起身看他,「嫂夫人呢?」 柏远笑道,「三嫂今日不怎么舒服,一早便歇下了,叶大哥有事就同我说吧。」 叶浙迟疑看他。 柏远又道,「如今三嫂身子越渐重了,府中要操心的事也多,娘和三哥都不在京中,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要帮三嫂分担些,叶大哥,你若有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柏远满眼期许。 叶浙欲言又止,遂又敛眸。 「叶大哥,可是出什么事了?」柏远心中愈发不安。 叶浙抬眸,当下,却不知如何开口。 柏远脸色都沉了几分,心中犹若跌落深渊冰窖。 三哥帅军出征,是讨伐朝阳郡去的,这段时日他与瑞盈在三嫂面前都尽量安心笃定,但其实娘亲的娘家就是许家,他心中不可能一丝担心都没有。 而眼见叶浙如此,柏远心中的担心就似梦魇一般,从心底深处浮出水面。 叶浙微微咬了咬唇,「柏远,我同你说,但你一定要忍住。」 柏远木讷颔首。 叶浙轻声叹道,「黄龙关一役,许昭中了巴尔人的埋伏,已经殉。国了。」 柏远脸色忽得青了,没有说话。 叶浙看了看他,不得不继续,「有人假传圣旨,许老夫人她……」 叶浙哽咽。 柏远眼中氤氲似是关不住一般,簌簌下落,语气中却是淡定,「娘亲怎么了?」 他心底心中最不愿,最不敢,也最不能接受的一幕,好似在叶浙的口中化为现实——「许老夫人为了护许家上下,拔剑自刎了。」 柏远眼圈和鼻尖一红,不停摇头,「不会的,娘亲不会的,娘亲怎么会……娘亲怎么会……」 柏远终究不过十七八岁的孩子,当下,一面摇头,一面就似走丢的孩童一般,话都说不清楚,只会反复重复一句话,「娘亲不会的。」 叶浙心底犹若刀割,「对不起,柏远……」 第17章 柏远哽咽得似是说不出话来,整个脸色从先前的铁青,煞白,到眼下好似窒息一般憋得通红。 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叶浙若剜心蚀骨。 叶浙只留意到了柏远这里,却不想,屏风后,脚步声传来。 叶浙震惊回眸。 苏锦撑着腰,从偏厅的屏风后慢慢踱步而来。 叶浙僵住。 她从偏厅的屏风外来,那先前的话,苏锦应当都听见了。 叶浙握紧拳头。 苏锦缓缓抬眸,语气轻且缓的问道,「柏炎呢?」 柏远亦止住了哭声,转眸看他。 叶浙忽然间只希望这一刻永远不会来,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嫂夫人……」 苏锦眼中氤氲,鼻尖微红,轻声道,「说吧,我受得住。」 叶浙眸间颤了颤,哽咽的声音道,「柏炎斩杀了哈纳平胡,但孤军深入,遇到了大雪封山,已经过去十余日了……」 「你是说三哥怎么了?」柏远不敢相信,这接连一串串的打击,似是要将他心底重重击碎。 叶浙低眉,「大雪封山十余日,若是寻不到人,柏炎……许是死在巴尔了……」 柏远伸手捂住嘴角,整个人似是都楞在原处。 叶浙转眸看向苏锦。 苏锦没有说话,喉间微微咽了咽,淡淡垂眸, 修长的羽睫倾覆,颤颤眨了眨,下一刻,呼吸声似是重了几分,一手撑着跟前的桌面一侧,一手撑着腰。 「嫂夫人……」叶浙的惊呼声中,苏锦慢慢滑落坐下。 「三嫂!」 「嫂夫人!」 耳边是柏远和叶浙的声音,还有青苗和白巧的惊呼人,但慢慢的,苏锦似是都听不到了,脑海中反复回想的只有一句话。 ——哥哥会平安回来的,你和孩子也要平安。 苏锦额头冒起冷汗,失去意识前,死死拽住不知谁的手,力尽沉稳道,「唤大夫来,快去,孩子,保住孩子……」 苏锦醒的时候,魏长君正守在一处。 见她微微睁眼,魏长君先前悬起的一颗心才似沉了下来,「阿锦……」 苏锦眨了眨眼,轻声唤了声,「长君。」 魏长君叹了叹,握着她的手,温声道,「放心吧,太医来看过了,你和孩子没事……」 苏锦修长的羽睫似是颤了颤,如释重负,也不开口问了,只是下意识伸手抚上腹间,才觉些许踏实安稳。 孩子平安…… 平安就好。 ——你和孩子也要平安。 她答应过柏炎的事,怎么能食言? 她想撑手坐起来。 魏长君伸手扶她,一面拿了引枕给她靠着,一面轻道,「太医说了,孩子心疼你,不想这么早出来,但是你也需好生休息,勿想旁事。」 分明是宽慰的人的话,但自魏长君口中说出,却温婉有力。 苏锦嘴角牵了牵。 待她坐起身,魏长君便又朝她道,「阿锦,你自己千万要放宽心,柏炎眼下只是失踪,又不是一定不会回来了,你不知道他命有多大。早前西戎来犯,他时任军中左前锋一路统帅,当时整个军中都中了西戎埋伏,他带领的左前锋这一支要拼死拖到最后,给军中主力撤退的时间,最后这一支全军覆没,才将军中主力给救了回来,当时都以为柏炎死了,军中连他尸骨都未寻到,到最后,你猜怎么着?」 魏长君微微道来,便是战场上这等血腥残酷之事,也被她轻描淡写化去。 苏锦摇头。 魏长君道,「战到最后一人,他不想死在对方手中,也不想挥剑自刎,便跳崖了。」 「跳崖?」苏锦拢眉。 魏长君叹了叹,轻笑道,「谁都没想到,他就这么在悬崖峭壁上的树上挂了好几日,最后自己爬了上来,你若问他,他便同你说,既然都是死,那他便要赌一码,他能活……」 苏锦眸间氤氲,亦知魏长君是宽慰之词,但这样的话,这样的事,柏炎做得出来。 早前他与她在林间遇到凶兽袭击,他便是如此将她推下了缓坡,自己引着凶兽去了林中深处,不计后果。 最后,他亦活了下来。 「所以……」魏长君仍旧握着她的手,莞尔,「军中一日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无论旁人怎么说,我便一日不信柏炎死了,他的命可大着,阎王都不收。」 明知魏长君是说辞,苏锦还是嘴角勾了勾。 ——除非亲眼见到我,什么都不要信,我会安稳回来的。 苏锦淡淡垂眸。 魏长君再叹道,「阿锦,为了柏炎也好,孩子也好,你都要好好的……」 苏锦轻轻点头。 见她应是被自己说通,魏长君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柏远和瑞盈呢?」苏锦声音很轻,似是仍没什么力气。 魏长君道,「和叶浙一道,在外阁间呢。」 「他俩还好?」苏锦担心他二人。 柏炎生死不明,母亲和许昭一个自刎,一个战死沙场,她是怕柏远和瑞盈受不了。 第18章 魏长君也不瞒她,「两个也还都是孩子,哭了大半日了,方才我进屋的时候,还哭着。」 苏锦心中如同钝器划过。 母亲不在了,柏炎也失了踪迹,如今柏远和瑞盈能依靠只有她。苏锦伸手掀起锦被,想要下地。 魏长君微微拢了拢眉头,「阿锦,你能下地吗?」 苏锦点了点头,温声应道,「我没事。」 这个时候,柏远和瑞盈最需要她。 她应当在他们身边。 魏长君扶她起身。 躺了半日,苏锦脚下微微有些发软,魏长君眸间担心。 下了床榻,魏长君扶她出了内屋。 柏远和瑞盈都愣住,两人的眼睛哭得肿得如同桃子一般,叶浙正为难着,见到魏长君扶了苏锦出来,目光担心看向苏锦。 柏远和瑞盈也都诧异唤了声,「三嫂……」 苏锦莞尔,「我没事。」 柏远和瑞盈的哭声似是才止住。 魏长君踱步向叶浙,「让阿锦和柏远,瑞盈待会儿吧,你我二人先回府。」 才失了母亲,兄长又失踪,眼下,能安慰柏远和瑞盈的人只有苏锦,他们二人在,反倒不如让他们一家人在一处。 叶浙会意。 「嫂夫人若是有事,让人来府中唤我和长君,我们随时到。」叶浙出声。 苏锦感激,「叶浙,长君,多谢你们二人。」 若不是他们二人,昨夜她晕倒,柏远和瑞盈,还有府中许是已乱成了一锅粥。 魏长君拥她,「柏炎会平安回来的。」 苏锦轻「嗯」了一声。 青苗去送叶浙和魏长君。 外阁间内,只剩了苏锦和柏远,瑞盈两人。 「三嫂……」两人是强压着眼泪,方才叶浙便是如此劝的,他们若是哭,三嫂见了会更难受,三嫂腹中还有孩子…… 苏锦却淡淡笑了笑,在小榻上落座,「过来吧。」 柏远和瑞盈微怔。 苏锦抬眸看向他二人,「难过就好好哭一场,憋在心中才最难受,母亲不在了,我亦想她,」 苏锦言罢,瑞盈先忍不住,早前一直咬紧的下唇,猛然颤了颤,扑向她怀中,跪坐在靠在她膝盖一侧,「三嫂,我想娘,我想娘亲,我早前不应当同她吵,只要娘亲还活着,我什么都听她的,我再不会同她顶嘴,不同她吵架,她说什么我都听,都照做,三嫂……」 苏锦伸手揽过她。 此时,最好的劝慰,便是同理,便是听她说完心中的话。 苏锦抚了抚她头顶,「我在,我都听着。」 瑞盈更泣不成声,「三嫂,我想娘亲,我好想娘亲……」 苏锦拥她。 她的怀抱温暖而踏实,瑞盈渐渐止了说话声,只剩抽泣声。 苏锦一直拥着她,良久,才从抽泣化作哽咽,「三嫂,我好怕,我怕三哥他也不回来……」 苏锦的声音温和而有力,「他会回来的,家中还有你们在,柏炎会平安回来的。他从未失信于我,眼下也不会,即便他不在京中,也一定在费尽周折回京的路上……」 苏锦轻声道,「我信他。」 瑞盈抬眸看她,苏锦轻轻将她耳发绾在耳后,「我们要在京中,好好等他。」 瑞盈颔首。 苏锦这才抬眸看向柏远。 自先前起,柏远便没有再哭过了。 从瑞盈扑到苏锦怀中起,柏远便噤了声,只是咬紧下唇看向她们二人。 瑞盈想说的话,都是他想说的。 瑞盈说出了他心底所有对娘亲的想念和愧疚。 但他和瑞盈不同。 瑞盈是姑娘家,三哥不在京中,他便是家中的顶梁柱。 方才三嫂的一袭话,一番宽慰,都越加让他想明白一件事情,他应当保护好三嫂和瑞盈。 柏远收起了眼中的泪意,再未让眼泪掉出来半分。 苏锦抬眸看他时,他亦凝眸看向苏锦,「三嫂,我会照顾好你和瑞盈的,一直等三哥回来。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 苏锦见他眸间尚有氤氲,淡淡开口,「阿远,我信。」 柏远微怔。 苏锦继续道,「同信你三哥一样信你。」 柏远咬紧牙关,先前分明都忍住的泪水,似是这一刻有些决堤,又不想苏锦和瑞盈看见,转身出了苑中去。 正好与丰巳呈撞见。 「四爷……」丰巳呈诧异。 柏远没有说话,径直出了苑中。柏远的性子冲动,又爱闯祸,丰巳呈怕他冲动出事,目光瞥向屋中的苏锦,见苏锦点头,丰巳呈遂跟了上去。 屋顶上,长翼仰首垂眸。 老夫人过世了…… 长翼轻轻摘下面具,露出那张和柏炎生得近乎一样的脸。 他是侯府的暗卫,从小训练,到如今已诸事都不会流泪。 他一直跟在老夫人身旁,看老夫人在京中斡旋的诸多手段,也看老夫人为了府中的委曲求全,老夫人的心思惯来细致,此番,应是早就料到的,多事之秋,这个时候许老将军又过世,许家难以太平……所以老夫人离京的时候,才会将平安令牌交托给夫人…… 第19章 长翼不会哭,但鼻尖微红。 老夫人是一早就知晓,许是回不来了…… 三月下旬,凉意却如寒冬腊月。 长翼阖眸。 ☆☆☆ 瑞盈哭累了,就在清然苑内屋的小榻上入睡了。 哭了一整日,眼睛肿得都快睁不开。 似是眼下,在苏锦这处才安然入睡。 白巧抱了被子来,苏锦轻手轻脚替她盖上,白日里哭累了,眼下被子盖在身上也没有醒过来,苏锦朝白巧吩咐道,照看好瑞盈。 白巧颔首。 苏锦撩起帘栊出了内屋,又从外阁间中出到苑中,透透气。 昨日听到老夫人过世消息,陶妈妈当场就伤心过度晕过去了,眼下白巧在屋中照看瑞盈,她不放心柏远,先是让丰巳呈跟着,晚些又让青苗去了趟柏远苑中,她今日一日未吃东西,腹中辘辘,玉琢去小厨房备吃食,眼下,便只有苏锦一人。 其实一人也好,她亦需时间好好消化这两日突如其来的事情。 许昭战死沙场,母亲拔剑自刎,柏炎在北关失踪,朝阳郡的事情一定不像表面上看去的这般简单。 柏炎一定要北上斩杀哈纳平胡一定有他背后的原因。 这京中,也一定有双手在背后推波助澜。 如今柏炎失踪,反倒让眼下的局面处于微妙的平衡,这双手也不会正面打破这道平衡。 这双手,会比她更着急确认柏炎的生死。 所以,也会频繁来此处试探她。 所以,大凡来此处问起柏炎是否有消息的,一定都不是柏炎的人,而担心柏炎生死的人,诸如叶浙和魏长君是绝对不会在她这里套话的。 苏锦心中更加清明了几分。 这往后几日,平阳侯府应当都不会清净,京中也会有诸多猜忌。 她应当寻一处暂避。 不知为何,她忽得想起了早前在容光寺遇见了安平。 苏锦脚下微滞,容光寺是处暂避的好地方。 长翼一直在屋顶看她,见她忽然停住,眉头皱了皱,以为她腹痛,当即跃身下了屋顶。 「夫人。」长翼上前。 苏锦缓缓转眸看向他,不知为何,眼中隐约有些湿润。 苑中并无旁人,苏锦喉间咽了咽,「长翼,摘下面具我看看。」 长翼微怔。 忽得,似是明白过来何意,遂缓缓伸手,摘下面具看她。 熟悉的脸映入眸间,苏锦良久没有移目。 长翼也未动弹。 许久之后,苏锦微微垂眸,淡淡笑了笑,「多谢了,长翼。」 长翼脱口而出,「夫人,侯爷会平安的。」 苏锦莞尔,「我知道,我只是有些想他了。」 长翼微微垂眸。 ☆☆☆ 过后的几日,苏锦带了柏远和瑞盈一道去了容光寺小住。 邱遮一连上门几日,侍从都道夫人和四爷,大小姐还会回复,到第四日上头,邱遮猜想苏锦是特意避开了。 邱遮寻了隐蔽的场合到京中复命,拱手道,「陛下,夫人翌日便带了家中去了容光寺小住,说是给老夫人做法事,眼下还未回府。若是此时追去容光寺打探,怕是会让夫人心中起疑,日后更不方便问旁的事情。」 容鉴伏案撑手,垂眸淡声,「朕倒是越发觉得她聪明,这个时候能撵到容光寺去打探消息的人,一定怀了旁的心思,她很好辨认。」 容鉴轻哂,「这个苏锦,倒是越发让朕有兴趣了。」 邱遮抬眸看他,「那陛下,侯爷的下落还需在夫人跟前打听吗?」 容鉴摆手,「眼下打不打听,已经不重要了,柏炎若在暗处,就将他从暗处逼出来。」 邱遮不解。 容鉴轻笑,「有人比朕急,他虽旁的大能耐没有,小聪明多的是,让他们柏家的人自己对付柏家的人,也不会留口舌。」 柏誉?邱遮猜到。 容鉴嗤了声,「有的事朕不方便做,他方便,出了事也是他们柏家的事,当好戏看吧。」 邱遮敛声。 ☆☆☆ 东湖别苑内,小厮上前,「侯爷,平阳侯夫人带了四爷和大小姐去容光寺,还未回京。」 柏誉心头有些急了。 去了这么久,是有意暂避,免得在京中生事端。 他越急,便越无的放矢。 这京中都在传柏炎身死的消息,她竟也在容光寺耐得住。 这苏锦究竟生了幅什么性子! 她耗得起,他却耗不起。 柏誉眸间黯沉,他只能明日去容光寺探探究竟。 ☆☆☆ 翌日,苏锦却回京了。 罗晓在回南阳的路上折返回京了,幸亏提前送了信来府中,府中侍卫收到信息便将消息送来了容光寺,苏锦当即便带了柏远和瑞盈回京。 眼下柏炎失踪,此时同平阳侯府走得近,都会被猜忌。 更何况,罗晓是离京后又折返的。 这个风口浪尖上,罗晓绝对不能出现在平阳侯府,届时平阳侯府和南阳王府都会有麻烦。 第20章 苏锦在京郊十五里处的十里亭等罗晓。 约的晌午,还有一刻钟。 空中忽得下起了暴雨,苏锦拢了拢眉头。 十里亭处路过的商旅很少,但暴雨一至,对面便有避雨的马车驶来,停在十里亭前。 平阳侯府的侍卫在前,对方不敢直闯。 那侍从上前,拱手道,「我们是庐阳郡王府的侍从,正好路过,马车有些漏雨,想在此处避雨,还请夫人融通。」 庐阳郡王府? 苏锦兀得想起周穆清来。 周穆清早前同柳致远和离,便同庐阳郡王世子走到了一处,且越发不怎么顾忌,就在京中顶着庐阳郡王世子外室的身份,高调行事,越发张扬。 苏锦瞥目看向对面的马车。 果真马车中的人似是等的不耐烦了,撩起帘栊来看。 映入眼帘的却是亭中端坐的苏锦。 丫鬟诧异,赶紧放下帘栊,支吾道,「夫人,亭中是平阳侯夫人。」 周穆清正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弄得烦躁不已,衣服都湿了,前面就是十里亭,她说是借个地方避雨,其实就是想将人赶出去,她在马车中,并未朝外看去,心中还在抱怨,怎么赶个人都花这么久,身侧的丫鬟却道是平阳侯夫人。 周穆清愣住,一时不知当拿出什么表情。 早前她是怕过苏锦的。 眼下也怕。 但转念一想,周穆清心中又忍不住冷笑,听说柏炎都死在边关了,一个空壳子的平阳侯夫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如此一想,周穆清心中的优越感又回来了。 正深吸一口气,等着侍从回来回话,那侍从却尴尬回来复命,「夫人,平阳侯夫人说……不方便……」 不方便?! 周穆清才将回来的优越感只觉忽得受到了挑衅,当下脸色就有些难看,「什么叫不方便,这十里亭是她平阳侯府的吗?先来后到也不是这样用的吧。」 马车外的侍从还在被雨淋着,周穆清如此说,侍从也为难。 十里亭就有平阳侯府的侍从和暗卫守着,他们亦不好入内。 婢女亦道,「夫人,要不我们先去前方吧。」 婢女不好说,她只是庐阳郡王世子的外室,就算近来在京中如何高调,对方可是平阳侯夫人,这么冲突,世子又不在…… 婢女是怕她吃亏。 侍从也不吱声了,觉得婢女说得是,周穆清却撩起帘栊,恨恨看了亭中坐着的人一眼。 她今日就还不信了,苏锦能不让她入内躲雨。 当下,「打伞,我要下车。」周穆清吩咐。 婢女和侍从都愣住。 「没长耳朵吗!」周穆清吼道。 婢女只得照做。 眼见婢女撑伞,周穆清在伞下朝十里亭方向来。 苏锦心中有些恼火。 当不当正不正在这里遇到周穆清,她方才是想打发了她走最好…… 罗晓还有一刻钟便到,她在这里见罗晓的事不能被旁人知晓。 但眼下,周穆清似是铁了心要在此处与她冲突。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苏锦皱眉看向周穆清。 天下着大雨,周穆清在伞下款款而来,婀娜的身姿,处处透着特意,尤其是盛气凌人的表情,当真是拿自己当成了正紧的庐阳郡王世子夫人。 苏锦垂眸,需尽早将周穆清打发了。 眼见婢女撑伞到了十里亭前,苏锦抬眸,见周穆清披着斗篷,在伞下朝她道,「平阳侯夫人不会如此小肚鸡肠吧,眼下的雨下这么大,我们府中的马车又露水了,想在十里亭中暂避些时候,等雨势小些便走,有什么会碍着平阳侯夫人的!」 这话的挑衅意味重了些,丰巳呈和长翼都循声上前。 周穆清愣了愣,身后的庐阳郡王府侍从也上前。 周穆清心中遂踏实了许多,「夫人,是不是要管好自己手下的人,就这么随随便便出来咬人,是不是丢平阳侯府的人?」 只有狗才是咬人,丰巳呈恼火。 苏锦端起水杯,看了看她,知晓让她自己走是不可能了。 「丰巳呈,掌嘴。」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看都未多看她一眼。 周穆清以为自己听错,丰巳呈却早就等一日等许久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果断‘啪’的一个大嘴巴。 周穆清被扇懵,直接愣愣看她。 周穆清身后的侍卫也愣住,赶紧上前。 周穆清是世子在京中的外室,周穆清人本就高调,亦在京中做了不少欺凌旁人的事,这些侍卫其实也并不喜欢,只是她是世子身边的人,他们是奉命来保护夫人安全的,眼下夫人被打,他们难辞其咎,就怕平阳侯夫人这里还有过激的行为。 「你!你敢打我!」周穆清难以置信。 这段时日在京中,谁不见了她都恭敬礼遇,她苏锦,一个就要过气的平阳侯夫人凭什么!柏炎一死,她真当自己是早前那个金贵的平阳侯夫人吗? 「打你怎么了?」苏锦淡声,「你一个京中的外室,在我面前嚷嚷,吓到我腹中的孩子,我打你一巴掌算轻了,丰巳呈,她再聒噪,再给我打,打到她不说话为止。」 第21章 「你!」周穆清脸都气红。 当即在身后的侍从面前抬不起头来,又恼羞成怒朝身后的侍卫道,「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哑巴了吗?」 身后的侍从看向她,又看向十里亭中,都不敢说话。 周穆清气急,遂朝十里亭中道,「苏锦,你就再横这一两日吧,平阳侯死了,你届时又变回一只山鸡!」 话音刚落,丰巳呈都未来得及扇巴掌,柏远恼得拔了身侧侍从的剑,大步上前,「你再说一句我就杀了你,我不管你是不是庐阳郡王世子的外室!」 「柏远!」苏锦出声唤住他。 柏远果真停下来。 丰巳呈还是赶紧抱住柏远,若不是丰巳呈抱住,柏远许是真会拎剑去砍了周穆清。 见柏远真拔剑上前,周穆清吓得后退。 身后的侍卫也围了上来,早前不过是一个耳光的事,眼下,拔剑了。 一瞬间,双方侍从都纷纷拔剑,气氛剑拔弩张。 周穆清又惊又怕,却还不收住嘴,「你!你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你们平阳侯府还有没有王法!」 柏远恼道,「你咒我三哥,辱我三嫂,我杀你怎么了!」 周穆清被他的气势吓倒。 柏远应是真在恼怒上,丰巳呈都险些抱不住他。 「夫人,走吧。」庐阳郡王府的侍从提醒周穆清,对方是平阳侯府,人多势众,他们这里确实寡不敌众。 周穆清也清楚,只是心中实在咽不下去这口闷气,遂一面走,一面回头,临近马车前,又忽得回头道,「苏锦,这一巴掌,连同早前在东宫的,我总有一日要找你讨回来!届时你就等着在我跟前摇尾乞怜!」 柏远怒从中来,「我今日不杀你,等回京中也取你性命!」 丰巳呈死死抱紧。 周穆清心中骇然,赶紧上了马车。 马车驶走,柏远才停止了挣扎。 「四哥……」瑞盈担心看他。 柏远愤恨扔了手中的剑,他才说了要护好三嫂和瑞盈,三嫂今日就被这不要。脸的外室给出言不逊了,他算什么护好三嫂。 柏远恼意。 苏锦正欲开口,正前方几骑披着斗篷前来,应是罗晓来了。 瑞盈扶苏锦起身,那几骑到十里亭前,罗晓摘下斗篷上的帽子,沉声道,「夫人,柏炎失踪,这京中怕有别有用心者,我怕你与柏远,瑞盈,在京中不安全。」 回到平阳侯府,已是黄昏前后。 今日借着暴雨,苏锦同罗晓在十里亭谈了许久。罗晓亦不大信柏炎会在北关失踪,若是失踪,应当也是柏炎有意的。 多好的金蝉脱壳的幌子,若是从北关绕行,许是就在四月底五月初便能回京。 罗晓说完,苏锦心中似是忽然通透了许多。 末了,罗晓亦悄声道,「我也是才听说,曾有人到家中当说客,让我南阳王府不插手柏炎起事之事,夫人,柏炎是有备而来的,不会这么容易出事。倒是夫人在京中要多加小心,我不信柏炎失踪,那有人也一定不信,不管柏炎是生是死,有人一定会想方设法,将柏炎从背后逼出来……」 临到回清然苑中,苏锦还在想罗晓这番话。 朝中之事,罗晓确实比她想得要透彻得多。 躺在床榻上,苏锦辗转反侧。 若是京中不安稳,是不是应当将柏远和瑞盈送出京中,送去云山郡? 眠兰也在云山郡,还能有个照应。 但如此,会不会草率,复打草惊蛇? 苏锦一时拿不定主意。 罗晓并未一道回京,就在京郊二十余里的村子落脚。 暂不方便露面,但若是有急事,能第一时间入京。 苏锦反复斟酌着柏远和瑞盈离京的事,何时入睡的也不知晓…… 将近子时,宝胜楼内,柏誉还在同英国公孙子赵泽政饮酒。 自从英国公主动示好起,柏誉同赵泽政便走得迫近。 赵泽政也给了柏誉不少助力。 柏炎不在,平阳侯府在京中的不少好处,英国公都在帮着柏誉鲸吞桑食,最主要操刀的人便是赵泽政。 眼下,柏誉虽不像初来京中时那般窘迫,但若不是平阳侯府有苏锦在,他今日许是已经拿了不少平阳侯府的好处在手中了。 酒过三巡,赵泽政朝柏誉道,「柏誉兄,我这般帮你,若是日后平阳侯府都交到了你手上,你可得照顾着兄弟些。」 柏誉笑道,「那是自然,国公府是我的恩人,泽政兄想要的,我柏誉必定倾囊。」 赵泽政狠狠拍了拍他肩膀,酒意熏熏道,「柏誉兄,我就知晓你最明事理,比你那个三弟好多了,不过,他眼下既然死在边关了,这平阳侯府迟早都是柏誉兄你的。」 柏誉嘴角勾了勾,「承你吉言。」 赵泽政笑了笑,又附耳道,「柏誉兄,你知晓的,我家中有人惯得严,今日约了我那相好的,只有借同柏誉兄你饮酒的机会,出来解解馋……」 柏誉目光滞了滞,还是应道,「我在楼下等你。」 他惯来知趣,这也是赵泽政愿意同他一处的缘由。 第22章 赵泽政尚了公主,其实好得是男风,但始终要给天家留些颜面,所以都是私底下鬼。混,也都找好了掩护。 眼见赵泽政搂了那小倌入内后,柏誉才轻蔑瞥了瞥。 赵泽政还要些时候,柏誉自然不愿意在屋外待着,踱步下了宝胜楼,正好路过一处阶梯时,门未掩好,恰好听到内里的侍卫说话,说得将好有‘平阳侯夫人’几个字。 柏誉驻足。 听了稍许,原来是庐阳郡王府的侍卫。 说的正是今日在十里亭遇见平阳侯夫人,平阳侯夫人在十里亭中避雨,庐阳郡王世子的外室不长眼,非要去挑衅平阳侯夫人,结果被平阳侯夫人的侍女张了嘴,打得脸都青了。可这外室偏生不知好歹,又出言不逊,说了些辱没平阳侯和夫人的话,惹得平阳侯府的柏四爷拔了剑,冲着她就来了。当时平阳侯府人多势众,若真是打起来,他们肯定小命不保。也不知这外室是哪里来得丧门星,临走前都还说了要平阳侯夫人好看的话,惹得柏四爷险些追上来砍人,连‘今日不杀你,等回京中也取你性命’的话都说出来了…… 几个庐阳郡王府的侍卫是今日憋屈坏了,遂忍不住聚在一处喝酒发泄。 柏誉淡淡垂眸,又听一人道,「这柏四爷当不会真杀了周穆清吧!」 柏誉嘴角勾了勾,慢悠悠下了阶梯。 ☆☆☆ 翌日清晨,柏远来了清然苑中陪苏锦一道吃早饭。 苏锦有身孕在,清晨很早就会饿。 所以每日都起得早,早早便会在苑中用饭。 自从年关前回京后,柏远每日都来清然苑中陪她一道用饭,说说话。 三哥不在,他想多寻些时候陪三嫂。 今日陶妈妈做了青菜粥。 这几日苏锦胃口很淡,旁的都不怎么吃得下,陶妈妈做的青菜粥却合她的胃口。 柏远也跟着吃了不少。 苏锦同他商议,让他和瑞盈离京去云山郡之事,柏远斩钉截铁,「我不走,三哥不在,我得在京中照顾三嫂,我同瑞盈若是都走了,就留三嫂你一人在京中,我不走!」 柏远坚决。 苏锦遂没有再提。 老夫人是早前过世的,但府中尽孝,便一直都是穿的孝衣。 柏远也不例外。 只是头七已过,只是追思,这孝服也都只在府中穿。 见柏远今日换了一身外出的衣裳,苏锦随意问起他要去何处。 柏远笑道,「三嫂可还记得顾云筑?」 顾云筑?这个名字倒是熟悉,顾云筑,顾云峰……苏锦笑了笑,想起是顾云峰的二弟,早前顾云筑同柏远两人斗蛐蛐起了争执,相互放了狗咬对方,实则都是半斤八两,顾云筑装被咬瘸,顾云峰就带着弟弟一路念着柏远到了云山郡讨回公道,结果最后一鞭子打到了她身上,柏炎回云山郡后将顾云峰狠狠揍了一顿,一月才下床…… 分明是去年七八月的事,却似隔了许久一般。 见她笑,便是记得了。 柏远道,「这家伙说寻到了‘满满(柏远的狗)’,让我去认,若是,就将满满领回来。」 苏锦讶然,如果没记错,早前就是满满咬的顾云筑…… 顾云筑竟然如此大肚? 柏远笑道,平静道,「其实,都是自小到大的玩伴,免不了有时候会磕磕绊绊,斗斗嘴,打打架,也都没想过真要放狗咬对方……」 苏锦亦笑笑,「去吧,陶妈妈昨日说晚上要你烧冬瓜。」 柏远笑着起身,「那我早些回来。」 苏锦颔首,临到他出外阁间,苏锦又莫名唤了声,「阿远。」 柏远回头,「三嫂,怎么了?」 苏锦笑了笑,还是嘱咐道,「近来行事多谨慎些,不要冲动。」 应是说他昨日拔剑之事。 柏远应道,「放心吧,三嫂。」 他应了的事,惯来有数,苏锦亦放下碗筷。 ☆☆☆ 马车已在侯府大门口备好。 见柏远从侯府大门口出来,东湖别苑门口候着的柏誉心腹小厮赶紧上前,「四爷!」 柏远见是东湖别苑的人,目光中闪过一丝厌恶。 早前他还当二哥是好人,但这些时日在京中的举动没有哪一件让他看得过去,若不是三嫂一而再再而三叮嘱,他许是已同二哥撕破脸。 如今三哥生死未卜,他一句关心没有,母亲过世,府中挂着孝,他半分都未过问。 哪里像柏家的人! 柏远眼中厌恶,不准备搭理,正准备径直上马车,小厮却跟上,拱手道,「四爷,侯爷说想您了,想请您过府一叙。」 二哥?想他?过府一叙? 呵,柏远话都懒得讲。 正与正马车,那小厮竟伸手扯了他衣裳,柏远顿时恼怒,「你做什么?!」 他吼了一声。 当即引来了侯府门口的侍卫。 那小厮赶紧握紧了手,收手,朝他赔礼道歉,「四爷,是小的无礼,四爷莫怪,实在是侯爷逼得紧,让小的一定要请到四爷,若是请不到四爷,小的可是回府要吃板子的!」 第23章 柏远轻哼,「那你吃你的板子去!」 言罢,掀起帘栊上了马车,也不再管他。 身侧有平阳侯府的侍卫在,小厮面色紧张,也不敢作声,遂回了东湖别苑中。 只是阖上大门,脸上却多是笑意。 柏誉就在大门后,轻声问道,「东西拿到了?」 小厮笑了笑,方才握紧的手中忽得松开,是一枚刻着‘柏’字的玉佩。 柏誉接过,这玉佩的反面还刻了一个‘远’字。 一看便是柏远随身之物。 柏誉又笑了笑,「做得好。」 而后又将玉佩还到小厮手中,轻声道,「知道怎么做了吧?」 小厮冷笑,「侯爷放心,小的定会办妥。」 柏誉唇瓣轻轻抿了抿,柏炎一死,再少一个柏远,能同他争平阳侯府的,就只剩苏锦腹中的孩子了。 也许是个女儿呢? 柏誉眸间瞥了瞥一侧的暖亭,嘴角莫名挑了挑,若是让苏锦给他生孩子,那平阳侯府的一切都会名正言顺到他手中。 柏誉喉结微微耸了耸,想起早前在盛家见过的一抹春色。 ☆☆☆ 晚些时候,瑞盈抱了胖丁来清然苑中陪苏锦一道。 苏锦在一侧翻书。 瑞盈知晓,但凡她心不静的时候便喜欢看书,侯府的书册,三嫂似是都已看过了。 白巧来奉茶。 给她的是红茶,给苏锦的是一杯白水。 苏锦一面看书,一面伸手去够时,胖丁在追苑中的蝴蝶,忽得就朝她手中水杯扑来,瑞盈吓了一跳,档在苏锦身前,而早前放水杯的地方,被胖丁扑到,摔在地上摔碎了。 瑞盈心中大骇,先前胖丁险些就扑到三嫂身上去了。 苏锦却是看着地上的水杯碎片怔了怔。 她从今日柏远离家开始,便有些心神不宁,就是看书也不怎么能静得下心来。 「三嫂,没事吧!」瑞盈心中愧疚,不应当再抱胖丁来的。 苏锦摇头,应了声‘没事’,心思不在此处。 瑞盈心有戚戚,遂抱了胖丁回自己苑中。 看着这地上摔成碎片的杯子,苏锦眸间滞了滞,唤了声,「丰巳呈。」 丰巳呈入内。 苏锦放下册子,「去顾府寻下四爷,若是他还没好,就在顾府门口等些时候,同他一道回来。」 「哦~」丰巳呈不知何故,四爷出门都是带了侍从的,早前夫人也没这般紧张过,可是草木皆兵了? 丰巳呈出了苑中。 长翼亦看向苏锦,只见苏锦眉头拢紧,应是心中在想着事情,没开口说话。 长翼觉得,夫人此刻像极了老夫人。 长翼微微敛眸。 稍许时候,丰巳呈还未折回,苏锦心中越发不安稳。 再晚些,忽然有暗卫回了府中,长翼拢了拢眉头,跃身下了房顶迎了上去。 等长翼折回清然苑时,半张面具下的脸都是苍白的,「夫人,四爷出事了。」 苏锦心中一僵,诧异看他。 她今日心生不宁了一日,而眼下这句话是从长翼口中出来。 苏锦尽量镇定,「出什么事了?」 长翼道,「四爷下狱了,杀人……」 苏锦全然未曾料到,一时眸间都是滞住的。 杀人?柏远怎么会?他不是去了顾家吗?不可能同顾云筑起冲突才是…… 苏锦深吸一口气,「杀了谁?」 长翼看了看她,低声道,「周穆清。」 周穆清? 苏锦脸色微变。 怎么会是周穆清? 苏锦凝下心神来,回想起昨日在十里亭时,柏远拔剑险些冲上前去刺周穆清,当时周穆清也确实是被吓倒了,此事不假。 但柏远当时是在气头上,今日不会特意绕这么大个弯子,说是去顾家京中的宅子见顾云筑接满满,实则跑去杀周穆清。今晨临出门前,她还特意叮嘱过他谨慎行事,他亦光明正大应声,柏远不是这样阳奉阴违的性子。 苏锦伸手捏了捏下巴。 罗晓昨日便提醒过她,有人会在京中寻事,逼柏炎现身。 她今日不当让柏远单独出门。 苏锦有些懊悔,眉头微拢,「是我疏忽了,今日应当让暗卫跟着阿远的……」 长翼看了看她,沉声道,「夫人,暗卫是可以护着四爷。但若是大理寺当街抓人,暗卫护着四爷便是拘捕,更坐实了拘捕和潜逃罪名。京中也好,朝中也好,能做此事的人,巴不得平阳侯府露出马脚,牵连更多的人在其中……」 苏锦抬眸看向长翼。 长翼继续道,「若真是四爷杀人,暗卫会拦着;若不是四爷杀的人,对方有心,跟去的暗卫也拦不住。我已让人去查案发之事,周穆清是庐阳郡王世子的外室,旁人想杀她也不是容易之事,这京中没几人。」 苏锦垂眸。 她怕的不是旁事,而是庐阳郡王府。 死的是周穆清,周穆清是庐阳郡王世子的外室,由得庐阳郡王纵容,周穆清在京中都越发高调,旁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庐阳郡王府在京中如日中天,此事闹起来,庐阳郡王世子若是一定要讨回公道,柏远的处境很危险…… 第24章 有人借庐阳郡王世子之手行事,其心狠毒。 要么是要柏远的命,要么就是用柏远的命逼柏炎现身。 前者,柏远会死。 后者,柏炎会身处险境,私自离军,绕行回京,是坐实的谋逆之心。 苏锦心中飞快计量着。 片刻,苏锦再抬眸看向长翼,「人关在哪里?」 长翼应道,「大理寺地牢。」 大理寺是关押重犯之地,入了大理寺地牢的,很少有再活着出来的…… 苏锦微微敛眸。 许昭死了,母亲过世,柏远不能再出事! 苏锦深吸一口气。 长翼眉头微拢,沉声道,「夫人,可要劫狱?」 苏锦看他。 长翼道,「若是要劫,人是能劫出来的。」 长翼笃定。 苏锦方才其实并非没有想过,但诚如长翼所说,旁人巴不得平阳侯府露出更多马脚,若是劫狱一事坐实,救不救的出来是一说,平阳侯府必受牵连,瑞盈还在京中…… 除非万不得已,又有万全之策,不能劫狱将柏远救出来。 苏锦心中再次权衡。 稍许,朝长翼道,「找可靠的人,送信去给罗晓,约今日黄昏前后,在十里亭见。」 「是。」长翼照做。 「丰巳呈。」苏锦唤了声,丰巳呈方才便已回来,「夫人……」 四爷出事,丰巳呈知晓眼下夫人定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大理寺中的手段诸多,即便因为平阳侯府的缘故,眼下不用刑,但死得的人是周穆清,若是庐阳郡王府世子施压,免不了便会用刑。 四爷自幼金贵,哪里抗得住。 人怕是要废的。 丰巳呈欲言又止,他能想到,夫人自然也能想到。 「陪我去趟叶府,寻叶浙。」苏锦撑手起身,眼下,等不了叶浙再来了。 丰巳呈有些担心,「夫人,你的身子……」 苏锦摇头,「我没事。」 柏炎的消息传回京中后,她反倒比早前更冷静,也不会轻易情绪大起大落动胎气。 眼下,柏远的事情迫在眉睫,没那么多时间关心旁的。 苏锦又朝长翼道,「让人继续查周穆清的事,再让人盯紧庐阳郡王世子的一举一动,另外,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要让暗卫做旁的事情给人留下把柄。」 「是。」长翼应声。 「还有,」苏锦看他,「黄昏前后,带上大小姐一道去十里亭。」 长翼和丰巳呈都微楞。 ☆☆☆ 出了平阳侯府,马车往叶府驶去。 眼下这个时辰,叶浙已经下了早朝,要么已经回府,要么就在回府路上。 她要去顾府,还有去趟大理寺,需要叶浙帮忙。 马车刚到叶府门口停下,正好也见叶浙下了马车,刚下早朝回来。 苏锦还未开口,叶浙应道,「我听说了。」 苏锦敛声。 这京中惯来没有藏得住的消息,今日发生的事,叶浙才下早朝便已听说。 叶浙道,「今日早朝,御史大夫提了此事,朝中哗然,殿上说平阳侯是肱股之臣,眼下才平定巴尔南下骚乱,生死未卜,让大理寺务必慎重审理此案。但此事闹得京中人尽皆知,若真是柏远所为,也不姑息放过。」 殿中的话,都要反着听。 慎重审理,重点在审理上,而不是慎重。 不姑息放过,是说给朝中大理寺的人听的。 怕是要动刑。 叶浙不必点透,苏锦心底澄澈。 苏锦开口,「叶浙,我想你陪我去趟顾家和大理寺,我想先去见见顾云筑,然后去大理寺见阿远。」 「好。」叶浙自然不推辞。 苏锦毕竟是女眷,她是怕中途有阻挠多有不便。 他在便不同。 ☆☆☆ 驿馆内,心腹匆匆入内,「世子,平阳侯夫人出府了,去了叶府,然后叶大人同平阳侯夫人一道去了顾家在京中的府邸。」 心腹一一告知肖玄。 肖玄本是今日要离京的,方才临到要出驿馆,听说了柏远杀人下狱的事。 此事绝非杀人下狱这般简单。 听说周穆清是庐阳郡王世子的人,有人是想借刀杀人。 前脚才有柏炎失踪的消息传回京中,苏锦尚还稳住得心思,带人去了容光寺暂避,眼下,又是柏远下狱,下的还是大理寺的死牢,是不准备将人放出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就是女流之辈,还怀着七八个月的身孕…… 怎么同京中这些肮脏的手段斗。 柏炎失踪,容鉴先是欢喜了一阵,而后想得越久越觉心中难安,不管柏远之事是谁做的,容鉴都会借此逼柏炎现身。 柏炎不现身,京中谁还能保得住柏远? 好一个一石二鸟,让旁人借刀杀人,他坐享渔翁之利。 苍月的这个国君心思太深。 第25章 肖玄只觉心中烦躁。 心腹抬眸看了眼他,「世子,我们还走吗?」 肖玄愣住。 心腹的话,犹若钝器一般划过他心底。 柏远之事,应当只是个开始…… 肖玄淡淡垂眸,「先不走了,等几日……也不急在这几日……」 心腹其实已经猜到,遂也不多问。 肖玄低头道,「继续让人盯着苏锦。」 肖玄强调。 心腹看他,他也抬眸,沉声道,「以她的性子,我怕她会劫狱,把自己都搭进去。」 心腹诧异。 平阳侯夫人平日看着温和亲近,劫狱? 肖玄恼火砸了手中茶盏。 这苍月京中,都他。妈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糟心事! 他一个长风人…… 心腹嘴角抽了抽。 ☆☆☆ 顾府内,顾云筑也一脸紧张,「夫人,我确实是约了柏远今日来顾府,因为我找到了满满。我虽同柏远会小打小闹……有时也闹得很厉害,但我们是自幼一道长大的玩伴,无论如何,这种事情,我不会构陷柏远。柏远在我这里接上满满,我想留他一道玩蛐蛐,他还说怕夫人你担心,要早些回府去,所以也没有久待……」 顾云筑说的都是实情。 前一阵平阳侯失踪的消息传来,他就有些担心柏远。 但今日一见,柏远似是比早前沉稳,也更知轻重,才觉平阳侯离京这段时日,柏远似是更有大气担当,跟早前那个终日惹事闯祸的柏远大有不同。 谁知,柏远刚离了顾府,就出了这样的事。 叶浙看向苏锦。 苏锦尚在想顾云筑方才的话。 这么短的时间,柏远是没有机会接近周穆清,再绕过庐阳郡王府的侍卫杀周穆清的。 但有人是知晓了柏远昨日同周穆清起了争执,又知晓了柏远今日出平阳侯府,所以这个时辰拿捏得刚刚好,也是在柏远离开顾府之后。 周穆清死的时候,手中还攥着柏远身上的玉佩,是铁证。 但这玉佩是从何处得来了? 环环相扣,不会是不了解平阳侯府的人。 忽得,苏锦想到一个人,整个人都全然怔住。 叶浙见她神色有异,没有出声打断。 倒是一侧的顾云筑还在懊恼,「若是我今日没约柏远就好了,是我害了他!」 顾云筑揍自己的头。 叶浙劝阻。 顾云筑朝苏锦道,「夫人,若是需要去大理寺佐证,夫人随时唤我,我顾云筑刚做敢当,也敢为柏远对薄公堂。」 苏锦想起早前几月两人还在因为放狗咬人之事闹得不可开交,但真正遇到事端之时,顾云筑却义无反顾。 「多谢你。」苏锦应声。 顾云筑亲自送他们二人出府,眼中都是焦急之色。 上马车之前,苏锦朝一侧的暗卫道,「去查查,四爷今日出门之时,可有遇到东湖别苑的人。」 暗卫应声。 等上马车,叶浙才朝苏锦道,「周穆清死是柏远离开顾府之后的事,便是顾云筑能到大理寺审案时做证,也不一定能证明柏远清白……」 苏锦轻声道,「我担心的不是此事,叶浙,我是担心大理寺中的柏远。」 叶浙噤声。 苏锦垂眸,「柏远从小是被母亲和柏炎护大的,没受过什么罪,如今柏炎生死未卜,我是担心有人想借柏远之事逼一逼,看柏炎是否会现身。叶浙……」 苏锦抬眸看他,「我是担心柏远撑不到审案的时候……」 叶浙心知肚明。 多事之秋,他也不忍心看着苏锦带着七八月的身孕为柏远的事,劳心奔走。 「苏锦,我来想办法。」叶浙忽然开口。 苏锦看他。 叶浙沉声道,「我来想办法保全柏远,等从大理寺看过柏远回去,我便去找老爷子。许昭和许老夫人都已经没了,柏远不能再出事了。虽短时间内救不出柏远,但要保柏远安稳是有机会的。我会找老爷子给大理寺施压,至少,在动刑之前,会有人来通风报信,只要有人在,大理寺不好名正言顺动私刑。」 叶浙也知这是权宜之计。 但要救出柏远,不是易事。 此事拖得越久,柏远越不安全。 这本身就是博弈。 苏锦轻叹一声,眸间氤氲,「多谢你,叶浙。」 叶浙低声,「只是,嫂夫人,你务必保重好自己,如今柏远也出事,我怕矛头还会指向你和瑞盈。」 苏锦颔首。 ☆☆☆ 大理寺监牢守卫森严。 对方见是叶浙和平阳侯夫人,也知今日轰动京中之事,眼下平阳侯府的四爷就在大理寺牢狱中关着,平阳侯夫人来是情理之中的事。 上方并未墙顶规定柏四爷不能探监。 守卫的领叶浙和苏锦到了监牢最底部的死牢处。 死牢处阴森恐怖,又透着血腥和些许窒息,幸好叶浙和守卫陪同,苏锦脸色有些煞白,下意识镇定下来,伸手抚了抚腹间。 第26章 「嫂夫人……」叶浙见她脸色很不好。 「我没事。」苏锦应声。 叶浙驻足,「嫂夫人,这牢狱之中污秽之气太重,嫂夫人你有身孕子啊,我单独去见柏远吧。」 苏锦坚持,「叶浙,阿远见了我才会安心,我没事。」 叶浙噤声。 见她一手撑着腰,一手抚着腹间,似是在安抚孩子,也在安抚自己。 叶浙心中轻声叹道,柏炎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苏锦这幅模样,换了旁人,许是呆在家中吓得胆颤心惊,大步不敢外出一步,但苏锦还会为了柏家的事带着七八个月的身孕四处奔走,连大理寺牢狱底层的死牢都敢来,也不见慌乱。 见她的神色,分明也是害怕的。 却决口不提。 她要见柏远,是怕柏远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会害怕。 一害怕,就会失了准则。 更容易被人利用。 叶浙幽幽垂眸。 等来大理寺牢狱的时候,丰巳呈和长翼一直跟在苏锦身边。 这也是苏锦的用意。 苏锦走得慢,丰巳呈扶着她。 她有身孕在,旁人不敢催。 长翼则趁这时候将周遭的处处看得清清楚楚,亦确认各处的守卫。 等到死牢时候,周围阴暗晦涩,幽暗中还浸着水声,这样的环境最容易消磨人的心境,让人求生不得,乱了心智。 「三嫂!」柏远远远见到她。 他今日是吓懵了,大理寺抓人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住,等被带到大理寺牢狱底层的死牢,他忽得反应过来,此事不简单。 他早前在京中是草包了些,但这几月在京中,三嫂教他多是沉着稳重。 他到大理寺死牢后,周遭的环境确实怕人,但他没有如旁的的牢房中新带入的死刑犯一般,大哭大叫,而是警惕,没怎么吱声。 一路上,他终于弄清楚了发生了何事。 周穆清死了! 昨日里他才说了‘今日不杀你,等回京中也取你性命’,今日周穆清便横尸街头。 听抓他的大理寺衙役说,周穆清身上有他贴身的玉佩在。 他贴身的玉佩,他当时便下意识去摸腰间。 玉佩是不见了。 是路上掉在了何处,还是今日出门就未带? 是何人存了这么恶毒的心思,要栽赃嫁祸给他? 平阳侯府近来已然很难,他是又给家中闯祸了。 而这一次,闯祸的不轻。 周穆清是庐阳郡王世子的外室,庐阳郡王又是个锱铢必报的性子,他这次会将三嫂吓得不轻。 他心中正懊恼着这些事,却见死牢的大门打开,有守卫领着苏锦和叶浙入内,他当下便扑到了这一间牢房门口,唤了声,「三嫂!」 三嫂有身孕在,怎么能来这种阴暗污秽的地方。 听到柏远唤她,苏锦方才的镇定,心底也忍不住颤了颤,由丰巳呈扶着快步上前。 死牢中,别的牢房见有女子入内,发出些不雅言辞,守卫拿着鞭子便抽去。 叶浙让守卫开了牢房门,丰巳呈扶苏锦入内。 长翼留在牢房外,继续暗中打量死牢周围的情况,包括,这死牢中的人…… 苏锦入内,柏远上前,「三嫂!」 苏锦见他手上脚上都带着镣铐,一袭素衣也染得斑驳,苏锦拥他,「可是吓坏了。」 柏远早前的冷静也好,淡然也好,都在此刻崩溃,哽咽道,「三嫂,你不该来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苏锦牵了他至牢房内侧,轻声叮嘱,「时间不多,告诉我今日怎么回事?」 柏远掩了眸间氤氲,镇静回忆,「我从顾府出来,约莫小半个时辰左右,又有顾府小厮撵上我,说是顾云筑还有事找我,只是不方便在路上说,要我折回一趟顾家。」 苏锦拢眉。 顾云筑根本没有派过人来。 是有人设计,让柏远在外多待些时候,才够从顾府出来后,有足够杀周穆清的时间。 所以才会特意假冒顾家的人,让折回。 顾云筑才替柏远找回了满满,也确实是才从顾府中出来,这顾府的小厮这么多,他也不知道,更没想过这小厮是假冒的,只怪他早前的行踪便被人盯上了,旁人上了心思。 柏远继续道,「都等我折回顾家的路上,大理寺忽然来了人抓我,说我杀了人,要我去大理寺候审。我身边的侍从不让,双方便起了争执,争执之中,大理寺的人‘错手’杀了身边的侍卫,我发现事情不对,对方根本不是‘错手’杀了侯府的侍卫,而是特意。这几人今日是跟我一道出来的,他们死了,便死无对证,我今日从顾府出来后去了何处,没人能说得清,而后便听说了周穆清被杀之事。三嫂,此事是有预谋的,庐阳郡王世子同那个周穆清搅不清楚,你不要牵涉到其中来,否则平阳侯府也脱不了关系。三哥才平了北关之乱,朝中不会轻易动我,等待大理寺会审便是,三嫂,你日后千万别来了。」 他说得既小声又快,应是方才就在狱中深思熟虑过了,才能一气呵成。 第27章 他坐着,她站着,她伸手抚了抚柏远头顶,轻声道,「接下来,三嫂说的话,你要听清楚,也要记住。」 柏远愣住。 苏锦轻声道,「不会有会审,光是庐阳郡王世子就会置你于死地,殿上会借你的事试探你三哥是否还活着,逼你三哥现身,若你三哥还活着,回京保你,便是私离军中,伪造行迹回京,给旁人说他谋逆的把柄,阿远,大理寺背后的人为了逼你三哥就范,会对你动大刑,然后让你熬不住的消息传出去,母亲过世,许昭也死,若是你三哥活着,定然不会再看着你出事。」 柏远骇然,「这是逼三哥到绝路。」 苏锦细声,「所以,你要离开这里,你安稳,你三哥也才安稳……」 柏远大骇,「三嫂!你……」 他口中的‘要劫狱’三个字咽回在喉间,并未说出来,只是如此太冒险,三嫂腹中还怀着三哥的孩子,此事会将三嫂也牵连进去。 劫狱的罪名太大! 柏远激动,苏锦却伸手抚上他肩膀,将他神色上的激动生生按了回去。 苏锦轻声道,「平阳侯府不会劫狱,要劫狱的也不是平阳侯府……」 柏远诧异看她。 苏锦低声而笃定,「方才说的,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你都要听好,不能出错,三嫂可以信你吗?」 她凝眸看他,眼底盈盈碎芒。 柏远笃定颔首。 苏锦遂附耳,在柏远耳边快速而轻声得说了一袭话。 柏远眼中由错愕到骇然,再从骇然到未反应过来。 苏锦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日后,要照顾好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 柏远鼻尖微红,他是没想到…… 苏锦回眸看向长翼,长翼微微颔首,苏锦知晓他心中已有数。 「走吧,叶浙。」苏锦出声。 叶浙遂也上前,叮嘱柏远一声,「不用怕。」 柏远又点了点头。 苏锦和叶浙都出了牢门,柏远贴近牢门前,一直看着苏锦,目露不舍,但方才的轻重三嫂都已同他说清楚。 柏远轻咬着下唇,但听苏锦的话,眼下什么都不要说。 不舍也不能说。 ☆☆☆ 等出了大理寺牢狱,叶浙又朝守卫牢狱的人说了些话。 应是叶家早前的熟识,叶浙的话,都映衬着。 一侧,苏锦轻声问长翼,「怎么样?」 长翼亦应道,「能劫。」 苏锦颔首,叶浙和丰巳呈上前,苏锦也长翼都噤声。 叶浙拱手,「嫂夫人,我要先回府中寻老爷子说柏远的事,不送嫂夫人回府了。」 事出有因,苏锦福了福身,「叶浙,多谢今日陪我走一趟。」 若非叶浙,这大理寺牢狱她要入内怕是要花一番功夫。 叶浙叹道,「可惜能帮的不多,嫂夫人等我消息。」 苏锦应声。 ☆☆☆ 出了大理寺,马车径直往京郊十里亭去。 大理寺牢狱中呆得时日长了些,等到十里亭的时候,罗晓和瑞盈都已在十里亭等候。 罗晓身侧是早前跟随在身边的几骑,瑞盈这里,是先前长翼安排护送她来十里亭的十余个暗卫。 马车缓缓停下,苏锦身边没有带旁的侍从,只有丰巳呈和长翼两人。 丰巳呈扶她下了马车。 长翼也一同上前。 罗晓和瑞盈见了她,都迎了上来。 「夫人。」「三嫂。」两人都开口。 苏锦点了点头,上前朝罗晓道,「世子,柏炎出事你能折回京中,我和瑞盈都很感激,只是有一事,我可以信得过你吗?」 罗晓是南阳王世子,南阳王府不在京中,朝中诸多琐事都是罗晓替父在京中处理,罗晓年纪虽比柏炎小上不少,但浸淫官场已久,苏锦一开口,他近乎便猜到苏锦的意图。 「夫人,三思。」罗晓眉头拢紧。 苏锦看他。 就连叶浙都没有猜出来,罗晓竟猜出来了? 苏锦后面的话噎在喉间,娥眉微蹙。 瑞盈没听明白他们二人之间的哑语,但见两人眉头都半拢着,加上今日京中又有传闻,说四哥杀人下狱了,就关在大理寺的牢狱中,瑞盈心中本就担心,三嫂忽然说要来十里亭见罗晓,还让她一道来,瑞盈心中隐隐有几分不怎么好的预感。 罗晓沉声道,「要我帮夫人吗?」 苏锦迟疑看他。 罗晓低声道,「南阳王府在京中有人……」 罗晓已说的露。骨。 苏锦轻声道,「你昨日同我说的事,既有这层关系在,南阳王府的人不适宜在此事中在露面。」 苏锦一语道破。 罗晓也噤声。 苏锦一语中的。 南阳王府和平阳侯府早前有些过节,若是柏炎起事,朝中和殿上都很难想到南阳王府会支持柏炎,这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眼下,罗晓是可以动用南阳王府在京中的势力劫狱,但一旦出错被发现,南阳王府和平阳侯府走到一处的事情就会暴露,必然会引起殿上的警觉。届时南阳王府也好,平阳侯府也好,必定如同许家一样,遭到殿上的疯狂的反扑。 第28章 苏锦今日在思量劫狱之事时,便想过了罗晓和南阳王府。 也知晓,若是她开口,罗晓一定会帮忙。 但这其中的利益关系,她再三权衡,最终还是决定托付他旁的事情。 苏锦方才一句话,罗晓已知她深思熟虑过。 她能想到的利弊权衡,他自然也能想到。 罗晓开口道,「我明白夫人的意思,也尊重夫人的决定,只是,即便夫人不用我南阳王府的人,但我的人也可以替夫人扰乱视线,混淆视听……」 苏锦动心。 罗晓轻声道,「夫人放心,都是口风严实的人,即便出事也查不到身份和来路,只要不是利用南阳王府的势力劫狱,这些人不会被人发现。」 劫狱?瑞盈倒吸一口凉气。 心中的猜想这才真正坐实! 三嫂同罗晓说的真是劫狱之事! 娘亲过世,三哥生死未卜,眼下四哥又入了大理寺死牢…… 若非情况危急,三嫂断然不会想到劫狱。 而三嫂想到,罗晓也赞成,那四哥这趟下狱恐怕不是表面上这般简单。 家中出了这么多事,她一点忙都帮不上,全是三嫂一人在撑着家中,瑞盈氤氲。 她看向苏锦,也恰好苏锦转眸看向她。 苏锦伸手牵起她的手,轻声朝她道,「前几日在容光寺时候,我同你和柏远说的话,可还记得?」 瑞盈眸间微红,鼻尖一酸,应道,「记得。母亲和许家出事,三哥生死未卜,京中亦有人觊觎平阳侯府,近来京中许是都不太平,诸事都要小心谨慎,若是有必要,我和四哥要离京……」 说到此处,瑞盈喉间哽咽。 苏锦伸手绾过她的耳发,「是我早前疏漏了,当时就应当送你和阿远离开,许是今日就不会出事,瑞盈……」 瑞盈咬紧下唇,眸间和羽睫都颤了颤,红着眼眶看她。 苏锦沉声道,「瑞盈,你四哥已经出事,我不能再留你在京中冒险。便是这回能涉险将你四哥救出来,他也不能留在京中……」 「三嫂……」瑞盈扑在她怀中,喉间哽咽不止,「我们都离京了,三嫂你怎么办……」 其实她知道,即便她在,也帮不了三嫂,许是她的累赘,还需三嫂时时照拂着她。 瑞盈遂也噤声。 苏锦眸间也盈盈水汽,「我会照顾我自己。」 这一别,便不知再见是什么时候。 这些时日在京中,都是柏远和瑞盈陪着她,渡过在京中这段最难熬的时光。 他们亦是她的亲人。 而今日,她要接连同柏远和瑞盈两人道别。 苏锦眼底碎了一眸星光,「等回云山郡,也不能全然闲着,你需帮三嫂个忙。」 「三嫂你说。」瑞盈再次咬唇。 苏锦轻声道,「早前许昭和夫人离京前,曾将眠兰托给柏炎和我照顾,当时许家出事,我怕眠兰在京中受牵连,便让人送眠兰去了云山郡,让眠兰的乳母周妈妈在照顾着。如今许昭不在了,我答应过他和他夫人照顾眠兰的事却不能失约。等到云山郡,帮我好好照料眠兰,等日后京中安稳了,再亲自带眠兰回京。」 瑞盈拼命点头,「我一定照顾好眠兰,三嫂你放心。」 苏锦再紧紧拥了拥她。 瑞盈却也懂事的不再多问,也不多惹她落泪,一面哽咽着,一面松手。 苏锦深吸了一口,转眸看向罗晓,温声道,「方才问的,我可以放心将瑞盈托付给你吗?」 「可以。」罗晓笃定。 苏锦低眉,牵了瑞盈的手放在罗晓手中,「世子,我想请你帮忙送瑞盈到云山郡,路上护好她的安全,若是瑞盈再出事,我真有些愧对柏炎了。」 罗晓看了看手中,亦看了看瑞盈。 瑞盈整个眼睛和鼻尖都是通红的,抽泣却不大哭,是在抑制。 罗晓握紧她手心,朝苏锦道,「夫人放心,这一路送瑞盈回云山郡,我必恪守礼节,不逾越半分。待得京中安稳,若此时平阳侯府平安,我必当即来京中求娶提亲,若……平阳侯府出事,我会弃南阳王世子爵位,带瑞盈避世。」 瑞盈诧异看他。 苏锦却欣慰低眉。 罗晓目光一直看向苏锦,手中握紧,「夫人可信我?」 苏锦抬眸,眸间秋水潋滟,「我信。」 罗晓看了看她,松开牵住瑞盈的手,轻声道了句,「等等。」 罗晓言罢,从身旁的侍从腰间拔出佩剑。 苏锦和瑞盈都愣住,长翼和丰巳呈明知罗晓跟前没有危险,还是下意识护在苏锦面前,怕她吓倒。 罗晓又从袖中取出匕首。 这匕首一看便知削铁如泥,霎时,匕首砍向长剑。 长剑瞬间被劈成两半。 罗晓扔掉剩下的一半刀柄,轻声道,「我罗晓在此立誓,如违此誓,当如此刀!」 「罗晓……」瑞盈拥上他。 他亦扔了匕首,紧紧抱住她。 ☆☆☆ 身前几骑越骑越远,一直到消失在眼帘尽头,再也看不见,苏锦还未转身。 第29章 长翼和丰巳呈亦在左右两侧候着。 由得南阳王府和平阳侯府过节的缘故,丰巳呈早前便不怎么喜欢南阳王世子,但今日,心中却忽得对罗晓改观。 一个人的偏见往往最容易蒙蔽一个人的眼睛。 丰巳呈忽然在想,若不是夫人来了平阳侯府,南阳王府同平阳侯府的过节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解开,罗晓和大小姐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走到一处? 他早前也觉得他二人不应当走到一处,而眼下,却觉得如此般配。 丰巳呈看向苏锦,轻声道,「夫人,人都走远了,回府吧。」 从今日听说四爷下狱,到顾家,到大理寺死牢,再到十里亭,夫人一刻都未停下过。 如今,额头已是涔涔汗水。 苏锦颔首,丰巳呈去驾马车,长翼扶苏锦上了马车。 苏锦在马车中,马车不敢行驶太快。 如今苏锦的身子越渐大了,颠簸便觉不舒服。 十里亭回府尚有一段距离,苏锦依在马车一角,背后和身下都垫着靠背和引枕。 苏锦怕热,车中闷热,长翼将车窗上的帘栊撩起,凉风徐徐。 趁这凉风,苏锦问道,「出府时让你送的信,送去鸿胪寺少卿张旻那里了吗?」 长翼应道,「已经送到了。」 苏锦微微颔首,如此,便是等了…… 等一个在京中绝对不会被任何人怀疑会帮她的人,是否会答应帮她。 若是安平公主应了,此事无人会猜得到,便是闹得满城风雨,也不见得能查到平阳侯府头上。 若是安平公主拒绝,她也能兵行险著,有方才南阳王府的人混淆视听,祸水东引…… 柏远能救出,只是救出后需安全离开京中。 若是安平公主肯帮忙,柏远出京无忧。 若是安平公主不肯帮忙,只有府中的密道通往京中,那府中的暗卫就需要先将柏远带回侯府,这是最危险,也最容易露出马脚的环节…… 她需想好万全之策。 旁的都不难,难就难在此处。 苏锦将头靠在马车一侧,没有再说话。 她今日是累极,但容不得她松懈半分,母亲不在了,她要替柏炎守好柏远和瑞盈…… 马车慢慢,入城门时苏锦都未醒。 头靠在马车一侧,困极之时,鼻尖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长翼微微怔了怔,伸手取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苏锦未醒。 长翼看向车窗外,已近黄昏。 日薄西山,尚且还有一夜宁静。 等明日,许是就会天翻地覆,四爷和大小姐都离京,所有的漩涡和重担,都会扑向夫人这里…… 长翼微微低头,分明这么一个娇小的人,自己都需要旁人照顾,哪来勇气和信念? 长翼眸间黯沉,目光企及之处,暮色已落了山头,京中花灯初上,一片热闹与繁华…… ☆☆☆ 「夫人,我们回苑中了……」丰巳呈来唤她。 苏锦缓缓睁眼,似是眸间还有倦意。 她平日夜间睡得不好,大多白日要睡上两回,今日都在奔走,眼下还似未从睡意中挣脱出来。 「我再眯一会儿,晚些叫我。」苏锦不想动弹。 丰巳呈不知道当如何才好,只是,夫人就这么窝在马车中,定然不妥。 丰巳呈下了马车,奈何看了长翼一眼。 长翼上前,掀起帘栊。 苏锦未睁眼,却以为仍是丰巳呈,遂又轻声道,「我说了眯一会儿,晚些叫……」 话音未落,被人凌空抱起。 苏锦忽得醒了,诧异看向抱起她的长翼。 丰巳呈眼睛都直了,赶紧撵上。 长翼径直将人抱回外阁间中的小榻上,而后单膝跪下,一手撑地,一手搭在膝上,沉声道,「属下和丰巳呈受老夫人和侯爷之托,照顾夫人,还请夫人不要为难属下和丰巳呈。」 苏锦微怔,一时语塞。 「夫人若无旁的吩咐,属下告退。」几乎言罢之际,长翼起身出了苑中。 丰巳呈险些将下巴惊掉。 「你也出去吧。」苏锦轻声道。 丰巳呈赶紧出了屋中,从外将屋门阖上。 苏锦正撑手起身,想到内屋中去,长翼却突然推门而入。 苏锦恼火看他。 长翼沉声道,「安平公主答应了。」 答应了? 苏锦嘴角微微勾了勾,如释重负。 这一宿,苏锦近乎都没怎么睡好。 脑海中翻来覆去想的,全是明日劫狱之事。 今日大理寺的牢狱长翼已经看过,说过可以劫,安平公主也应了帮忙劫狱之事,还有罗晓留在京中给她混淆视听的人,救出柏远应当不是问题。 她心中还是忐忑。 劫狱不是小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平阳侯府从此再无退路。 所以她才要送走瑞盈。 ☆☆☆ 思及明日的事,苏锦实在睡不着,遂和衣起身。 第30章 三月末的天气,夜里只稍许有些寒凉,披一件外袍亦算不冷。 今日是白巧值夜,见她出屋,吓了一跳,遂问,「夫人?」 苏锦轻声道,「我有些睡不着,陪我去苑中走走吧。」 白巧应好。 长翼在准备明日劫狱之事,今日苑中是丰巳呈值夜,丰巳呈听外阁间的门‘嘎吱’一声推开,警觉睁眼,却见是白巧扶了夫人出苑中。 都过了子时许久了,丰巳呈意外。 但来人是白巧和夫人,又没有旁的危险,丰巳呈没有上前叨扰,只在屋顶上静静看着。 白巧扶着苏锦,步子迈得很慢。 近来,她很少有时间陪苏锦在苑中这般闲适散步。 自从来了京中,似是早前生活中的平静全然被打破,十一月初夫人和侯爷成亲,发现夫人有了身孕;十一月中许老将军过世,老夫人和许小将军带了四爷和大小姐离京;腊月宫中生辰宴,整个京中都变了天,而后国丧,秦王撞死在殿中;再是许家谋逆,侯爷奉旨率兵讨伐朝阳郡离京;期间算是过了一个夫人用心准备的平安年;而后边关起了战事,侯爷和许小将军领兵御敌,接连是许小将军和老夫人过世的消息传来,再是侯爷孤军深入,生死未卜…… 别说夫人,便是她心中都未得喘息时间,紧接着,四爷便下狱了。 侯爷离京,整个平阳侯府的担子都压在夫人身上,夫人今日还送走了大小姐,虽然夫人未说,但她自幼跟在夫人身边伺候,最知晓夫人的性子,便也猜得到以夫人的谨慎稳妥,大小姐应当已经不在京中了…… 夫人深夜睡不着,应是心中在合计四爷的事。 四爷在狱中,夫人合计的事,白巧不敢想。 「白巧,我有些想娘亲和祖母了。」苏锦忽然开口,眸光却看着地上,月光投下的清晖上。 白巧抬眸看她,不知当如何应声。 若非眼下多事之秋,接老夫人和宴夫人来京中一趟陪夫人倒是极好。只是眼下京中本就不太平,夫人一定不会劳动老夫人和宴夫人入京。 白巧宽慰,「老夫人和宴夫人定然也在挂念小姐。」 说到苏家的事,白巧换了称呼。 每年这个时候,似是都在盼着平城的龙舟会了,苏锦眸间淡淡笑意,「再隔一个多月便是端阳了。」 早前平城有端阳龙舟的传统,白巧猜她应是想到了此处。 白巧祈福,「夫人,端午会安康的。」 一语双关。 是啊,苏锦笑笑,端午会安康的。 ☆☆☆ 昨夜睡得晚,但翌日清晨很早苏锦便起。 今日要劫大理寺死牢,绝非轻易之事,她需打起一整日的精神来应对其中的突发情况。 没人能有十足的把握,最怕的,便是意外。 陶妈妈还是做得她爱吃的青菜粥。 这两日她胃口越加不好,似是晨间只能吃得下去一碗青菜粥。 陶妈妈有些担心。 但府中四爷出事,陶妈妈也不好拿这些事烦夫人的心。 听白巧说夫人昨夜将近寅时才睡,陶妈妈心中还是提醒她保重身体。 苏锦微微楞了楞,歉意道,让陶妈妈担心了。 陶妈妈心中忍不住轻轻叹了叹,旁人家的夫人有孕在家中是千娇百宠,享尽清福,但夫人的身孕似是都在不太平中度过的…… 又哪里有心情顾得了旁的那么多? 陶妈妈和玉琢收好碗筷,长翼来了外阁间中。 陶妈妈和玉琢自觉退了出去。 长翼已换上一身黑衣,脸上的青面獠牙摘下,换上了黑色的面巾。 长翼昨日便探过了大理寺的牢狱,今日劫狱,长翼会去,应是要走,特意来同她说一声的。 「有几成把握?」她问。 「九成。」他应。 「平安回来有几成把握?」她继续问。 他顿了顿,应道,「八成。」 苏锦恼火,「你日后还是别撒谎了。」 「那夫人重问。」长翼低声。 苏锦从善如流,「平安回来有几成把握?」 「……四成。」 苏锦噤声。 长翼亦噤声。 良久,苏锦先开口,「平安回来。」 长翼单膝跪下,「夫人保重,属下先行告退。」 言罢,也不待苏锦应声,长翼转身。 苏锦微微垂眸。 ☆☆☆ 长翼离开苑中之后,丰巳呈一直在外阁间中来回踱步。 「什么时候了?」隔不到小段时间便问,问得玉琢都有些恼火,「丰大人方才才问过,就过了半盏茶时间不到。」 半盏茶时间? 丰巳呈错愕,他分明已觉过去许久。 苏锦一直坐在外阁间的小榻上,看着书。 看书让人静心,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静下心来。 丰巳呈来回在屋中走着,凭添了几分焦躁,苏锦轻声道,「丰巳呈,你去屋顶呆着……」 嗯?丰巳呈诧异。 第31章 苏锦也未抬眸,「现在就去。」 丰巳呈嘴角抽了抽,只得去了屋顶上。 只是刚上屋顶,就见门口的侍卫一路快跑到了清然苑中,应是寻夫人的。 丰巳呈本就好奇心重,只是本就是夫人让他上来的,未得夫人许可,他又不敢下去。 遂唤住侍卫,「豆子!」 侍卫停住,「丰大人?」 丰巳呈小声问,「谁的信?」 侍卫道,「苏府二公子的。」 苏运良,丰巳呈倒是有印象,遂也没拦着侍从。 眼见侍从入了清然苑外阁间中,丰巳呈又双腿挂在屋檐下,倒挂着看向屋内。 苏锦无语看他。 他嬉皮笑脸笑了笑,见苏锦目光还盯着她,只得嘟了嘟嘴,重新翻回了屋顶上。 夫人嫌弃他了…… 等到丰巳呈离开了视线,侍卫上前将信笺递到苏锦手中,是二公子的信。 运良的消息?苏锦倒是意外,年关前曾收到过运良的信,洋洋洒洒写了两页,说是在军中历练,晒黑了,能跑十余里不停了,最后是想念姐姐和祖母,娘亲了…… 运良好强,没有告诉她在何处驻军,也不希望柏炎插手他在军中之事,所以苏锦对运良在军中的事知之甚少,也是尊重他自己的意思。 拆开信,仍在好奇,这个时候给她写信做什么,却见信封中只有一页折叠好的薄纸。 苏锦展开,纸上只有几个字——小阿锦姐姐,端午安康。 苏锦怔住。 是运良的字迹,但运良不会唤她小阿锦姐姐。 这世上,唤她小阿锦的只有一人。 苏锦眸间剧烈颤了颤,捏起纸笺的双手都忍不住抖了抖。 眸间氤氲瞬间在纸笺上渲染开来,融化了字迹上的「小阿锦」三个字。 苏锦赶紧伸手擦了擦,好似生怕这三个字被眼泪渲染开,便再见不到了,却还是不得不见这三个字在纸笺上模糊开来。 他还活着! 她就知道他还平安活着! 姐姐两个字,是因为他知晓信笺一定会被旁人看到,运良的语气便能掩人耳目。 端午安康,是说他会在端阳节前后回京。 柏炎要回来! 终于要回来了!! 苏锦伸手捂住嘴角,却忍不住眼泪似是断线的泪珠一般,漱漱下落。 一时间,心中的欢喜也好,激动也好,委屈也好,乃至多久以来心中的忐忑不安,并着想念,统统在此刻倾泻而出。 「夫人……」侍卫吓倒。 苏锦摆手,侍卫赶紧退了出去。 丰巳呈眼尖,「豆子!」 侍卫被他唤住。 屋顶上,丰巳呈比口型问,「夫人怎么了?」 豆子尴尬道,「哭了……」 丰巳呈没坐稳,从屋顶上直接摔了下来,豆子看得都疼。 丰巳呈却没心思顾忌旁的,直接冲进了外阁间中,「夫人!」 苏锦还是摆手,示意他没事。 丰巳呈咬了咬唇,只得灌了满肚子的气,又重回了屋顶上,心中腹诽道,都说孕妇情绪不稳定,他一直觉得夫人情绪太稳定了,可眼下,才觉夫人也是个孕妇。 老实说,还没过夫人这样。 也不知二公子写了些什么长篇大论感人肺腑的话,竟惹得夫人这幅模样…… 不过,丰巳呈眉头微微皱了皱,夫人也应当好好哭一场了。 总说旁人,她自己倒未有发泄过的时候。 丰巳呈皱眉头,瘪着嘴,目光却忽得锁定在侯府门口的街道上,愣住。 宫中的马车,往侯府来了? 丰巳呈深吸一口气,只盼着那马车从平阳侯府门口呲溜一声过去,却目光黯沉,见那马车稳稳停在侯府大门口。 宫中的内侍官下了马车,径直入了侯府中,往清然苑这边来。 丰巳呈当即跃身下了屋顶,「夫人!」 语气都变了。 苏锦抬眸看他,眸间都是红的。 丰巳呈沉声道,「宫中来人了。」 苏锦脸色微变,偏偏这个时候? 昨夜苏锦翻来覆去想过,今日诸事皆已计量好,只要不出错,按部就班,柏远便能平安出京。 她唯独怕的,是意外。 当下,宫中却来了内侍官。 苏锦掌心不觉攥紧,「来了多少人?」 丰巳呈微楞,应道,「就一个内侍官。」 苏锦攥紧的掌心似是松了松。 眼下这个时辰,长翼等人应当还未劫狱。若是已然东窗事发,来得就不应当只有一个内侍官了。 苏锦稳了稳心神,继续端坐在小榻上。伸手端起方才白巧送来的热水,平复心中情绪,不让旁人看出心思。 少时,内侍官入内。 丰巳呈扶了苏锦起身。 对方是平阳侯夫人,又有身孕在,内侍官不敢怠慢,赶紧上前,「夫人请坐,折煞老奴了。」 苏锦还是由丰巳呈扶着,微微朝内侍官福了福身。 第32章 越是这种时候,越应礼数俱全。 早前如何,当下也如何,不能让人看出府中和她今日有何不同。 内侍官见她福身行礼,也不多折腾阻止了,开口道,「夫人,娘娘说许久未见您了,想传您入宫说话……」 入宫说话? 现在? 苏锦喉间微微咽了咽,脸色若不是一早故作的淡然,此时一颗心许是紧张得要快跃出胸膛。 一侧的丰巳呈没忍住,一脸诧异。 眼下这个时候,邀夫人入宫? 千算万算,夫人与长翼应是都未算到今日宫中会来人。 还是中宫的人! 此时中宫邀夫人入宫说话,是要出岔子的! 丰巳程心中似是小鹿乱撞,却不敢出声。 侯爷离京前便再三叮嘱过,若非万不得已,夫人不能入宫。 因为一旦入宫,诸事皆不可控。 但偏偏今日这个节骨眼儿,中宫来人! 丰巳呈没出声,但心中已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苏锦眸间微微滞了滞。 很快,又轻轻咬了咬唇,略作为难状,淡淡叹道,「公公,我这两日有些不舒服,请了太医来府中把脉,可能稍晚些时候再入宫?」 内侍官微微顿了顿,聪明如斯,自然听得懂她是在婉拒。 若太医来了,诊过脉,若是说平阳侯夫人胎相不稳,要卧床将养不能出府,那平阳侯夫人便入不了宫了。 只是平阳侯夫人说得未完罢了。 内侍官轻轻笑了笑,「那也成。」 苏锦心中尚未宽松,内侍官又继续笑了笑,「那老奴便一道在府中候着,且等太医看过,老奴再回宫回话。」 内侍官如此应声,明显是猜出了她的意图。 苏锦微微拢了拢眉头,大理寺劫狱后,京中必定生乱,内侍官不能一直呆在平阳侯府中。她是怕中途生出波折,长翼或旁人回来府中,届时会留下马脚。 苏锦陷入两难境地。 入宫,她不知有什么在等着她。 不入宫,柏远怕是有危险。 她若多番推诿不进宫,以殿上和中宫的心思,必生怀疑。 一旦怀疑,便会警惕。 若警惕,那早前大费周折的安排就可能夭折…… 这次救不出柏远,打草惊蛇,柏远许是再没有机会救出来。 眼下才三月末,柏炎要五月端阳左右才能回京,中间差了一月有余,柏远在牢中熬不到端阳节前后…… 苏锦心中飞快掂量着,脸上神色却是温和而为难,轻声道,「怎么好让公公为难?」 内侍官见她心中其实通透,便道,「夫人若是不舒服,入宫宣太医来看也是一样的。」 言罢,又上前一步,悄声朝她道,「夫人,娘娘这是惦记着四爷的事,好心想要帮忙,这才寻夫人去宫中说话的……」 内侍官说完这句,只见苏锦整个怔住。 内侍官料得到,也不怎么意外。 却不知自己料错了。 可内侍官这一句,确实在苏锦心中激起波澜。 中宫是想借柏远的事套她的话,却不想凑巧竟在今日! 此时若是她不入宫,那大理寺劫狱一事,必生波折。柏远和长翼,还有安平公主的人许是会丧命大理寺牢狱。 苏锦面色苍白。 宫中这一趟,她不能不去。 还不能去得晚。 旁人的性命此刻皆攥在她手心。 苏锦唇边淡淡勾了勾,「多谢娘娘记挂,苏锦换身衣裳便随公公入宫。」 内侍官脸色微舒,这平阳侯夫人果真是个聪慧听得懂话的。 当下,便拱了拱手,退到了苑外等。 丰巳呈脸色铁青,「夫人,此时入宫怕是有危险。」 苏锦脸色更青,「我若不入宫,不仅柏远救不出来,日后也救不出来,柏远和长翼都会死在劫狱里,劫狱是大罪,平阳侯府亦受牵连……」 丰巳呈噤声,他明知夫人说的是对的,无法反驳。 「白巧,更衣。」苏锦唤了声。 她要赶在长翼等人动手之前入宫,不让旁人目光盯向大理寺牢狱,给长翼和柏远争取时间。 同时,也撇清干系平阳侯府的关系。 若是她今日心虚,是不会入宫的。 一旦大理寺被劫,她亦可光明正大,没有遮遮掩掩,躲躲闪闪。 苏锦又朝丰巳呈道,「让可靠的人去寻叶浙,告诉他,中宫今日宣了我入宫。」 丰巳呈会意,当即不做耽误。 ☆☆☆ 稍许,丰巳呈便同苏锦一道登上入宫的马车。 马车内闷热,丰巳呈撩起帘栊透风。 苏锦目光瞥向街道外,喉间下意识咽了咽,心中紧张,只是神色淡然罢了。 饶是心中有准备,劫狱之事许是会途胜波澜,只是未想到,宫中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一切似是都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苏锦摸了摸发间,发间别着那枚金翅蝴蝶簪子…… 第33章 ‘小阿锦,端午安康’,她隐在袖中的手心不觉攥紧。 柏炎会回京,但他回京之前,断然不能让旁人起疑…… ☆☆☆ 驿馆内,心腹脚下生风,近乎是推门而入。 肖玄正在看书,也只有看书才能让人静心。 但今日他实在静不下去。 有人昨日去了顾家一趟,又特意去了大理寺牢狱慢悠悠晃了一圈,最后还把柏瑞盈托付给了南阳王世子,柏瑞盈和罗晓当日便离京了。 她这是要劫狱! 肖玄心知肚明。 他知晓她性子素来沉稳,且胆大。 短刀两回架在脖子上都不曾慌乱,也未咿咿呀呀吱声。 但这次是劫死牢! 试问这苍月京中,除了她,哪个女眷会有胆子去打大理寺死牢的主意! 连柏炎都未必会去做劫狱之事,她敢! 恼火的是不仅敢,还知晓兵贵神速,在旁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劫狱。 旁人怎么能反应得过来? ——柏远昨日下狱,她今日劫狱! 便是最后大理寺真被劫了,平阳侯府的确嫌疑最大,但谁会信苏锦一个挺着七八个月身孕的女眷能谋划这么一出劫狱的大戏? 用脑子想想都不会。 她断定的就是旁人不会相信。 所以今日劫狱的人是她,他在这里如坐针毡! 肖玄恼火放下书册,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眼下,怕是还未到动手的时候,要劫狱,必定会等大理寺牢狱中途轮值换岗的时候…… 肖玄本就心中紧张,心腹却突然破门而入。 肖玄手一抖,当即茶杯都没拿稳摔碎在地上,衣裳也浸湿了大片。 他一脸恼羞成怒看向心腹。 心腹也未曾见他如此紧张过。 他却一眼看出心腹脸色苍白,惊慌失措。 劫狱失手了? 这么快就动手了?! 肖玄也忽得面色铁青。 若是失手……他早前便想好了后策,只是心腹却沉声道,「世子,宫中来人传召,平阳侯夫人应召入宫了。」 入宫?! 一瞬间,肖玄眸色一沉。 眼下大理寺牢狱都还未劫,不是劫狱的事。 以宫中的心机城府,断然不会无缘无故召苏锦入宫…… 忽得,肖玄面如死灰。 宫中是怕一个柏远的份量不够…… 「备马,入宫,快!」肖玄起身,慌乱中连身上失了大片的衣裳都未来得及换。 一路上,马车飞驰,但驿馆去到宫中至少要小半个时辰。 肖玄心中似被锥刺一遍遍扎过,宫中当年如何逼反的范侯,那手段和心性都如出一辙。 肖玄身侧的心腹已许久未见他如此神色紧张过。 从驿馆到宫中一路,一言不发。 临到外宫门前,却忽然朝他道,「让所有的人做好准备,今日离京。」 心腹傻眼儿。 肖玄凌目,「现在就去!」 心腹被他语气吓到,不敢耽误。 分道两路,心腹下了马车还不时回头,只见马车载了世子入了外宫门。 ☆☆☆ 凤鸣殿内,燃着熏香。 中宫不在,苏锦已坐了些许时候。 先前的内侍官只留了一句,夫人稍后,娘娘稍后就到,到眼下,两盏茶的时间有余…… 殿门合着,窗户似是也没怎么开,苏锦隐隐觉得有些闷热,透不过气来。 但殿中无人,又未有内侍官传召,她不好动弹。 再有一盏茶时间过去,只觉呼吸都有些急促,苏锦看了看殿中那染着熏香的香炉,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猜测。 苏锦撑手起身,眼下应是到了要下早朝的时候,早前让人给了叶浙捎信,叶浙应当会在外宫门处等,她不能再在殿中久留。 她刚起身,屏风后的大殿后,嘎吱一声推开,又嘎吱一声合上。 「夫人久侯了。」屏风后,是当日在殿中听过的容鉴的声音。 果真不是中宫。 苏锦心底微颤,死死更握紧了些掌中之物,才勉强保持着正常的呼吸,朝来人福了福身,「臣妇见过陛下。」 她语气正常,还能福身同他行礼,容鉴稍稍意外。 这催。情。香已燃了两盏茶时间有余,他倒是好奇…… 容鉴踱步到她跟前的作为处坐下,嘴角勾了勾,「抬起头来。」 他说话的声音很近,又似是有意凑近,苏锦依旧低头,「臣妇不敢冲撞天颜。」 容鉴轻嗤一声,也不避讳旁的了,伸手捏起她的下巴,让她抬头看他,「夫人,想不想让朕赦免了柏远?」 苏锦眸间的惊骇里参杂了诧异。 容鉴满意她眼中的复杂意味,叹了叹,「难怪平阳侯会去远洲抢人……」 他的手未松开,隐晦问道,「苏锦,柳致远和柏炎,哪个好?」 苏锦心中微凛。 容鉴笑了笑,「你不是伺候过他们二人吗?更喜欢伺候谁一些?柳致远,还是柏炎?」 第34章 话音未落,容鉴再次轻哂,「柳致远是书香门第之后,对你应当极尽温柔;柏炎常年在军中,身边少女人,性子又急躁,应当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可是回回被他消。磨得辛苦……」 苏锦眸间掠过一丝明显的厌恶,却未贸然应声。 隐在袖间的簪子再次紧紧握在掌心里。 指尖和掌心的痛处传来,额间才又恢复了几分清明。 仿佛借着痛意,尽量少受这厅中的熏香,和他言辞中的挑衅与蛊惑。 苏锦牢牢噤声。 不开口,也不看他。 他在等她出错。 她不吱声,不动作,他一时竟寻不到错处。 容鉴唇边笑意更浓,轻声道,「苏锦,我如今是越发好奇了,当初你究竟是同柳致远琴瑟和鸣,而后被柏炎强行霸占了去……还是一心就想踏着柳家,攀附平阳侯府的权贵,遂弃了柳致远的?」 苏锦垂眸,似是有意未听。 屋中浓烈的催。情。香下,他的气息恍惚贴近她的耳畔,好似在她耳畔轻轻撩拨,「苏锦,你早前若是被柏炎强行占去的,那今日,再被朕占一次,应当也无妨,可是?」 苏锦整个人僵住。 见她怔住,容鉴笑笑,她不是不怕,假装得再好也是会漏出破绽的。 容鉴捏紧她下巴的手,遂又紧了一份,「若不是柏炎强占的你,而是你自己攀附的权贵,那朕今日主动让你攀附,你可是轻车熟路?」 苏锦皱紧眉头。 容鉴轻叹,「可是有身孕在,所以对催。情。香不敏感?」 苏锦眉头拢得更紧。 容鉴轻笑,「慢慢来,反正柏炎不在,朕有的是耐性,等你主动同朕欢。好……」言罢,他凑到她近处,似笑非笑道,「你有身孕在,朕会怜悯的……不会像当日对范允夫人一样对你……」 似是听到范允夫人几个字,苏锦心头骇然,遂转过目光看他。 当日范侯被逼反,就是因为夫人被人…… 苏锦忽得明白了他今日的用意。 他是要逼柏炎露面,逼柏炎公然谋逆,她和柏远都是他手中逼柏炎的棋子! 看到她眼中的惊慌,正中容鉴下怀,容鉴抚上她侧颊,「朕问你,柏炎人在哪里?苏锦,你务必想清楚了再回答朕。朕爱惜美人,亦不会亏待你,等孩子生下来,朕召你入宫,你便入宫,不召你入宫,无论柏炎回不回得来,你都是平阳侯夫人,朕会宠爱你,这京中无人敢动你。但若是为了一个柏炎,你拿捏不清楚,可知道范允夫人的下场?」 似是这屋中的香薰有些浓烈了,容鉴亦松了松衣领,喉间轻轻咽了咽,「苏锦,不着急想,朕给你时间,就在这厅中慢慢想。」 苏锦身子微微颤了颤。 容鉴满意笑了笑,忽得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朕知道,你喜欢柏炎这样的……」 容鉴伸手到她衣领处抚了抚,「朕答应你,你今日在宫中伺候朕,朕就放了柏远,君无戏言。」 苏锦忍住胃中的翻滚,手中的簪子死死捏紧。 他笑了笑,清冽道,「想清楚了,你若弑君,整个平阳侯府便是灭门的大罪。」 容鉴一语戳破苏锦心底最后一根防线。 苏锦眸间通红,握紧簪子的手僵住。 容鉴笑笑,指尖顺着她衣领滑下,「朕再问你一次,柏炎在哪里?」 苏锦颤声道,「我夫君忠君爱国,在北关抗敌,如今生死未卜……」 容鉴轻哼,「苏锦,为了柏炎值得吗?可是真想让全京中都知晓,朕在宫中临幸了你!」 话音未落,殿外内侍官的声音尴尬又惶恐响起,「陛下,长风怀安郡王府世子到了,说有急事求见陛下。」 肖玄?苏锦微怔。 容鉴应道,「不见。」 内侍官实在有些为难,若是旁人就算了,但来得人是怀安郡王府世子,又说了先前那些话,内侍官只得硬着头皮,朝殿中道,「陛下,世子说了,今日便要离京,陛下不见也可,那就日后再谈!他也不确定何时再有时间。」 这一句似是威胁的意味浓了些。 容鉴的注意力似是被肖玄的话吸引,当下抬眸看向殿外,沉声问道,「他人在哪里?」 「陛下,我在殿外。」有人自己高声应声。 容鉴眉头拢紧。 苏锦不知此时肖玄为何要来,但似是肖玄的出现,容鉴的心思便逐渐不在她身上。 苏锦不敢出声。 容鉴轻笑,「世子,这里是后宫。」 肖玄打断道,「实在是,前朝寻不到陛下,着急。」 容鉴轻嗤。 肖玄拢紧眉头,一语道破,「既然是后宫,平阳侯夫人同陛下在一处,不合礼数吧。」 不待内侍官反应,肖玄推门而出。 内侍官大惊。 「啪」得一声,肖玄将门阖上,内侍官和身后的侍从都不敢入内。 容鉴见肖玄一脸阴沉表情,当下似是明白了几分,遂冷笑了几许。 而肖玄入内便闻到了这阵浓郁而强烈的催。情。香味,掩住怒目,看向被容鉴箍在怀中的人苏锦,隐隐攥紧了指尖,指尖陷入肉里也浑然不觉。 第35章 肖玄在厅中,容鉴松手,苏锦险些没站稳。 肖玄目光随着一动。 她安稳便好。 他心底似是松了一口气,他就怕来晚一步。 这一路,将能逼的人都逼了! 「柏炎承诺了你什么好处?」容鉴不傻,无利不起早,这个时候肖玄冒险入宫闯殿,先前字字句句都是冲着苏锦来的,若非柏炎同他结盟,他犯不上即将离开苍月时来这么一出。 肖玄低眉笑笑,「陛下误会了,我只是喜欢他夫人罢了。」 眸间似是已恢复早前风轻云淡,游刃有余的神色。 容鉴似是意外,轻声笑道,「原来世子是为了平阳侯夫人来的,朕倒是意外。」 肖玄看了看苏锦,又看向容鉴,自嘲道,「难过美人关……」 容鉴笑了笑,「那等日后,朕将她赏赐给你如何?」 肖玄挑眉,「陛下不如今日就赏赐给我,我怀安郡王府必定会承陛下一个人情。陛下知道的,长风五子夺嫡,谁最后坐上皇位都是未知数,但无论谁坐上皇位,这半壁江山都是我怀安郡王府的,陛下觉得呢?」 肖玄一面说话,一面笑着上前。 容鉴亦笑,他这是在给自己施压。 大凡这个人不是肖玄,他定然都不会犹豫。 但这个人是肖玄,他亟需长风怀安郡王府站在他这一处。 眼见肖玄牵起苏锦的手,朝他道了声,「多谢陛下,我今日便离京。」 容鉴轻笑,「世子,平阳侯夫人恐怕不见得会同你走。」 肖玄也笑,「要不要人是我的事,走不走是她的事,多谢陛下提醒。」 言罢牵了苏锦转身。 苏锦的步子有些慢,但厅中的催。情。香有些重,肖玄牵着她,未敢多在殿中停留。 等出了殿中,身后之人并未出声拦住,两人才走到稍远处。 肖玄悄声,「还走得动吗?」 「嗯。」苏锦挣脱他的手,「会被旁人看见……」 会被旁人看见,然后辱没柏炎的名声吗? 肖玄半气半恼,「你强撑什么!方才殿中有……」 言及此处,他是觉有异,这么重的催。情。香,她在殿中呆了不下半个时辰,她怎么会…… 忽得,肖玄似是想到什么一般,猛然,拽起她的右手。 她右手掌心和指尖被手中的锋利簪子刺得满是鲜血,她是用簪子扎入手中这股痛意分散旁的感触…… 她…… 若非这根簪子,怕是她早就在殿中失去理智了。 肖玄心中好似跌入深渊冰窖一般,心疼,酸处,后怕,恼意和愤怒似是在心底融为一处。 「苏锦,我早前真是小看你了!」他话中分明透着痛心。 苏锦唇色微微泛白,「叶浙会在内宫门处接应,先走。」 到此刻,她心中还留着清明。 十指连心该多痛! 眼见她面色煞白里透着莫名的红润,肖玄问道,「丰巳呈在哪里?」 她不让他扶,丰巳呈总该让。 苏锦轻声道,「前一道苑门。」 肖玄不再多话。 她不让他扶,他却不敢离多远,只是合适的距离,让她走不动时微微扶他一下。 等出了苑门口,丰巳呈果真在。 这道苑门口起码守了几十个禁军,丰巳呈若是硬闯,便是与禁军冲突,当下,见肖玄和苏锦出来,丰巳呈悬着的一颗心才似放下。 丰巳呈一眼看出苏锦不大好,临到跟前,肖玄沉声道,「扶好你家夫人。」 丰巳呈赶紧照做。 而苏锦扶着她,才觉似是腿都是软的,走不动路。 「夫人!」丰巳呈紧张。 「先出宫。」肖玄怕再有变故。 三人从苑门口一直走到内宫门,内宫门处,叶浙焦急踱步,眉头都似拢成一团,见得他们出了内宫门,便应了上来,「世子,嫂夫人。」 「叶大人,先出中宫门,路上再说。」肖玄不做耽误。 几人都从未觉得,从内宫门到中宫门的这段路程,竟然这般长…… 上马车后,肖玄看向叶浙,「叶大人,我有些话要单独同夫人说,可否行个方便?」 叶浙微怔。 只是今日苏锦入宫本就危险,先前,应是肖玄将苏锦从后宫带出来的。 叶浙心底不由信赖。 遂而出了马车。 马车驶离外宫门,往平阳侯府去。 马车内,肖玄低声道,「跟我去长风吧,不要再趟苍月这摊浑水了……」 他是真特么心疼她。 苏锦并未开口说话,未应声,也未拒绝。 肖玄看她。 她微微咬着下唇,靠在马车上垂眸,应是在克制方才厅中催。情。香的作祟。 一言不发。 他知晓她不会肯。 他却并非没有私心,「苏锦,真不同我走?」 这次,苏锦靠在马车上轻轻摇了摇头。 第36章 方才,不是不应他,而是他惯来知晓,她要么装作没听见,不想让他尴尬,要么不知道怎么应,要么,如同眼下一样,知晓中了催。情。香,此时出声不合适,只是他再问起,她再难受,也会摇头婉拒他,呼吸都重了几分。 他想起平城初见她的时候,晓城复遇见她的时候,想起晓城江上泛舟,她慵懒闲适得钓鱼和午睡,想起笾城柏炎来接她的时候,想起容光寺中她就坐在他身旁,他迷迷糊糊高烧着说的那些不敢说话的胡话,想起元宵节那晚,他在街角看了她许久…… 她知晓他太多秘密。 这些秘密许是会要了他性命。 但他最后却冒着丢了性命的危险去救她…… 理智告诉他,苏锦不应当留在苍月,他的秘密在她手中,日后会成他的把柄;情感亦告诉他,苏锦不应留在苍月,她的命是他闯宫救的,他喜欢她,他若掳她去长风也无可厚非。 但他始终清醒。 马车已快至平阳侯府,肖玄伸手揽她,让她靠在他怀中。 苏锦呼吸急促了些。 他亦转眸不去看她,沉声道,「苏锦,今时之事过后,我一定要离京,日后京中再出事,我不能再包你,也没有立场再救你。我最后问你一次,跟不跟我去长风……」 他明知不可为,心中还是抱了一丝残存的幻想,等着她应声。 苏锦似是意识都有些不清,在他怀中呢喃了一句。 他心中微滞,以为听错。 再低眉看她,却听得清清楚楚,她在迷迷糊糊中,反复唤的是一声,「炎哥哥……」 霎时间,肖玄面色铁青。 许是恍然大悟,许是如梦初醒,许是彻底认清。 他冷笑一声,托着她的下颌,吻了上去。 苏锦愣住。 他未松开,她挣扎,他拥紧,直至最后她温顺不动弹,他才松手,吻上她额间,沉声道,「苏锦,你我二人两清了,你照顾好自己……从今往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我会杀了柏炎!」 肖玄言罢,唤了声,「停车!」 丰巳呈方才见夫人的模样,本来这一路就心有旁骛,听到马车中肖玄唤了一声停车,丰巳呈当即停车,没有耽误。 其实马车已行到平阳侯府的街巷前。 马车稳稳停住,肖玄起身,头也不回下了马车。 马车内,苏锦清楚听见肖玄朝叶浙道,「叶大人,请送夫人回府,今日宫中出来我尚有事情需要善后,不送夫人回府了……」 叶浙拱手,「多谢世子!」 今日从内宫门出来,他便猜得到是肖玄去宫中救的人。 这京中,也只有肖玄一人赶去宫中救人,还能全身而退。 只是殿上的容忍也有限度,肖玄应是要离京了。 叶浙心知肚明。 肖玄看了眼马车,轻声道,「叶大人先行……」 叶浙应声。 马车缓缓驶向平阳侯府。 平阳侯府就在前方的街巷内,叶浙没有再入内。 肖玄一直站在原处,目送那辆马车往相反的方向去,也在等马车里的人撩起帘栊看他一眼,却直到马车停在远处的平阳侯府门口,也未见有人撩起帘栊。 肖玄垂眸。 方才那声‘炎哥哥’是特意唤给他听的。 她多玲珑的心思。 大凡她应与不应,难堪的都是他。 她迷迷糊糊应声,他才有台阶下…… 肖玄转身,身后的马车停下。 他与她渐行渐远。 他今日铤而走险,亦惹了容鉴怀疑,若柏炎没有回来,那他这一趟来苍月便白来了,还平白留了一身猜忌。 他自嘲。 临到最后,他还是走上了早前最不想走上的路…… 不知何时,心腹已撵了上来,就在街口处等他。 他抬眸看他。 心腹拱手,「世子,都准备好了,当下就可离京回长风了。」 肖玄淡声应好,目光里似是无神。 心腹又附耳,「世子方才得的消息,大理寺牢狱被劫,人安稳救出来了……」 肖玄漠声道,「知道了,日后……这些事不必关心了……」 他径直往前,心腹错愕。 ☆☆☆ 马车内,苏锦自先前肖玄在时起,就不怎么说话,动弹,只是靠在马车上。 她是没有力气应肖玄。 他却一直在说话。 先前在殿中有催。情。香,她紧张到心思都在应对殿中,等出了宫中,上了马车,她才回过神来,腹间在一阵一阵的抽痛,僵硬,且抽痛的频率越来越短,痛的时间越来越长,且痛意越渐明显…… 她额间涔涔汗水。 不是旁的,是因为要生了…… 许是因为今日殿中催。情。香的缘故,她亦用簪子扎向掌心和十指,动了胎气。 这次和早前都不同…… 却偏偏这个时候,尚未知晓柏远是否平安救出…… 怎么办? 她忍着腹间的抽痛,诸多事情在心中飞快计量和盘算着。 第37章 柏炎还未回京…… 她该怎么办…… 马车缓缓停下,丰巳呈上了马车,见她咬紧下唇,手抚在腹间,额头满是汗水。 丰巳呈惊道,「夫人!」 苏锦厉声,「不要出声让旁人知晓。」 她心中已有盘算和念头,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孩子安稳。 丰巳呈吓坏,果真不敢动弹。 「扶我下马车,去老夫人苑中,叫上陶妈妈和白巧,青苗,玉琢一道。」苏锦趁着宫缩的间隙,一口气嘱咐,又再次叮嘱道,「不要唤太医,不要唤旁的大夫,叫上韩成。」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似是怕说不完一般,丰巳呈愣愣听着,而后应声。 「等等。」她腹间宫缩又来,连起身都起不了。 疼痛席卷全身,她死死咬紧下唇,等待这越渐明显的疼痛感过去,才能走得动路。 「夫人……」丰巳呈面色苍白。 「丰巳呈,我走不动了。」苏锦实在无法,瞥目看向他,「等稍后入了府中,你抱我去老夫人苑中,然后去找陶妈妈,叫她带人来,她知道什么意思,除此之外,任何事情都不要同任何人说,听清楚了吗?」 丰巳呈也慌了,眸间氤氲。 苏锦点头,差不多这一阵疼痛过去,苏锦攥紧他的手,「扶我起来,下马车。」 她的嘴唇因得疼痛的缘故,煞白。 却又因方才死死咬紧,已有一条血红。 丰巳呈不敢耽误。 扶她下马车,叶浙正在马车下焦急等着,「嫂夫人……」 苏锦费力道,「叶浙,今日又多谢你。」 叶浙紧张看向她,「嫂夫人你没事吧。」 苏锦摇头,「叶浙,还需请你帮个忙。」 「嫂夫人你说。」叶浙眉头微皱,苏锦这幅模样他是担心,更担心的是,苏锦少有这么郑重其事请他帮忙过。 苏锦轻声道,「我有些不舒服,若是稍后有人闯平阳侯府,可否帮我拦些时候……」 她这般说,叶浙越加觉得不对,叶浙眉头拢紧,「嫂夫人,你……」 苏锦用尽力气朝他福了福身,「叶浙,大恩大德,我记心中了。」 叶浙遂知晓她不想他多问,只拱手道,「嫂夫人放心,叶浙就守在此处……」 苏锦笑笑。 丰巳呈扶她入府,她每一步其实都似走在刀尖上,等迈出侯府的门槛,腹中的疼痛似是将她整个人吞灭,「丰巳呈,快。」 她忍不住开口。 丰巳呈抱起她,拼命往老夫人苑中跑去,一脸惊慌,生怕她出事。 苏锦在她怀中一声未吭,此时她只能攒足力气。 这是早前陶妈妈告诉她的。 眼下,她越加分明地记得。 等到老夫人苑中,丰巳呈放下她,她在小榻上侧躺着。 丰巳呈紧张道,「夫人,我去找陶妈妈。」 苏锦颔首。 丰巳呈还是不放心,「夫人,我唤旁人来伺候?」 他是担心她一人出事。 苏锦摇头,「不要,快去。」 丰巳呈遂只得赶紧去,想着赶紧回来。 苏锦后背的衣裳已经被浸湿,这越渐拉长的疼痛感越加明显,应是快生了。 稍许,她眸间微滞。 羊水破了…… 苏锦阖眸。 似是越是在这个时刻,脑海中却越加清晰,差不多这个时候,柏远是否已经安全送出城外去了,长翼能否安然回来,似是都是心中的牵挂…… 又过了两轮疼痛,苏锦忍不住痛得低声呻。吟…… 也恰好,这时丰巳呈带了陶妈妈和白巧几人来了苑中,跟着的,还有早前陶妈妈说安排在府中的稳婆,苏锦心中似是松了口气。 陶妈妈双目微红,「夫人!」 上前攥紧她的手,「夫人,不怕,不怕,我们都在……」 苏锦费尽力气道,「陶妈妈,我要生了!」 陶妈妈忍不住颔首。 苏锦将方才指了指早前那个柜子,丰巳呈不解,但是依着苏锦所说,找到那个暗格。暗格按下,墙角处退出一间密室。 众人都怔住。 苏锦道,「丰巳呈,抱我进去。」 她破了羊水,不能起身,丰巳呈慌忙照做。 暗室里密不透光,白巧顾不得那么多,先入内,却伸手一片漆黑。苏锦眉头微拢,想出声解释密道内有火把,要用火星子,然后下阶梯,然后有平台,然后有间密室…… 只是疼痛突然涌起,她难受至极。 众人都慌了。 屋中的慌乱里,屋内帘栊撩起,只见是长翼入内。 「长翼!」丰巳呈见到他,原本无底气的心中似乎忽然踏实了许多。 长翼看向苏锦,亦看到那道暗门大开着。 应是夫人开的。 若不是事出紧急,夫人不会动用这条暗道。 长翼快步上前,一侧,丰巳呈着急道,「夫人要生了……」 长翼微怔,很快,也不迟疑,从袖袋中掏出火星子点燃密道内那根火把,道了声,「走!」 第38章 长翼回来,苏锦半悬着的心才放下。 有旁人在,苏锦绝口未提劫狱之事,长翼能安稳回来,必是柏远已经平安出城了。 今日的紧张周折中,似是心中的一缕踏实与希望。 苏锦轻叹一声。 眼下,就是将孩子平安生下来。 陶妈妈出声,「青苗,玉琢,你们留下来,我们要尽快准备些热水和孩子的东西。」 陶妈妈是过来人。 青苗和玉琢颔首,此事是应当听陶妈妈的。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乱。 这处还有稳婆在。 只要循序渐进,就不会乱。 三人快速出了屋中。 长翼知晓暗道的门打开,稍后无人便会阖上,长翼将火把递给白巧,「你拿着。」 白巧接过。 长翼又朝丰巳呈道,「我带夫人先去密道里,你守在门口,除了陶妈妈几人,不让旁人进来,等陶妈妈几人回来,你同陶妈妈一道入内,再将密道的门关上。」 比起丰巳呈早前的慌乱,长翼更沉稳冷静许多。 丰巳呈点头。 长翼抱起苏锦,朝白巧说了声,「走。」 白巧不敢耽误。 两个稳婆也不做耽误。 都是陶妈妈寻来稳妥的人,平阳侯府在京中多年,都不少守得住秘密,又稳妥的人在京中。 长翼抱着苏锦,平稳得下暗道的阶梯。 白巧举着火把走在前面。 两个稳婆走得慢,在长翼伸手稍远些,有稍许距离。 苏锦轻声问道,「出城了吗?」 长翼的声音温和有力,「夫人放心,事情都办妥了,四爷已经安稳送出京中了,是安平公主的人动得手,我们没有把柄在旁人手中。」 苏锦心中微松。 虽然先前就已想到,但从长翼口中说出,此事才算尘埃落定。 苏锦还想开口,长翼轻声,「夫人别说话了,你吩咐的事都办妥了。」 苏锦噤声。 走了些时候,苏锦又经历了两轮阵痛,长翼明显感到怀中的人痛得颤抖,下意识朝白巧道,「快些!」 白巧敛了心神,果真快步。 身后的稳婆也被他吓倒,加快了脚步。 很快到了平台处,平台内的长明灯亮着,光线和空气透过顶上的缝隙漏下来,并未全然密闭死。 白巧机灵,很快寻了放火把的地方。 「白巧。」苏锦将手中的平安令牌给她。 白巧接过。 长翼很快寻到机关花纹处,让白巧将平安令牌放上,恰好天。衣无缝镶嵌了进去,顿时,露出平台内的一间暗室来。 长翼抱了苏锦入内,白巧和稳婆相继入内。 长翼将她平稳放在内里的床榻上,她后背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湿透。 长翼喉间咽了咽,沉声道,「夫人安心,属下就守在外面……」 苏锦想颔首,却痛得呻。吟一声。 两个稳婆赶紧上前。 白巧亦上前帮忙。 长翼退出了暗室,暗室的门缓缓阖上,门阖上的时候,还能听到苏锦撕心裂肺的吃痛声。 因是先前一直忍住,到了暗室中,才痛得喊出声来。 稳婆的生意亦从暗室中传来,「天哪,都开十指了,夫人,你怎么忍得住!」 「热水还没来!」另一个稳婆的声音传来。 长翼低头垂眸。 「夫人,吸气……」 「夫人,能用力吗?」 「夫人,缓一缓……」 「给夫人擦汗。」 「夫人,再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长翼只觉比早前劫大理寺死牢时的惊心动魄更漫长而揪心,早前大理寺劫狱,他并非没有受伤,只是眼下,暗室中揪心的声音传来,长翼好似剜心。 稍许,丰巳呈终于带了陶妈妈和青苗,玉琢等人来。 「白巧,开暗室门。」长翼唤道。 白巧手脚利索。 陶妈妈快步带了青苗和玉琢等人入内。 其中一个稳婆急忙忙问道,「参片拿来了吗?」 「带了。」陶妈妈应声。 「赶紧给夫人含上。」稳婆也急了。 夫人腹中有两个孩子,若是没了力气,三人都很危险。 「夫人,快了,先含上参片歇一歇,稍后再阵痛的时候,用力。」稳婆不停宽慰。 苏锦只剩力气眨眼。 ☆☆☆ 暗室外,就剩了长翼和丰巳呈两人。 丰巳呈眼圈都是红的,环着双臂,颤声道,「长翼,夫人会不会有事……」 长翼沉声,「闭嘴……」 丰巳呈捂着脸,不争气流了两滴眼泪。 ☆☆☆ 暗室呃逆。 「胎位正吗?」陶妈妈担心。 稳婆欣慰道,「前面的是头尾,后面的是臀围,胎位正,能生!」 第39章 稳婆笃定。 这一句,好似给了屋中的人莫大的勇气。 苏锦鼻尖微红。 频频想起柏炎离京前那句你和孩子都要平安。 要平安…… 她轻声呼吸着,慢慢的腹间再一轮疼痛开始,苏锦轻声,「来了……」 两个稳婆和陶妈妈几人都如临大敌。 白巧一遍遍给她擦拭额头。 青苗和玉琢搭手。 稳婆欣喜道,「夫人,看到孩子的头了。」 这一句好似一针兴奋剂,屋中众人都似是看到了希翼,苏锦攥紧了身侧的被子。 「夫人,快了……」 苏锦咬紧口中的手帕,在用力尽头忽得一松,重重喘了口气。 「出了来,夫人,是小姐!」稳婆激动。 听到稳婆的声音,本是掏空力气的苏锦,嘴角微微勾了勾,眼泪亦顺着眼眶流了下来。 稍许,接连清澈而闹腾的哭声响起。 屋中都忍不住欢喜起来。 陶妈妈激动,「生得真像夫人,多漂亮的孩子,夫人……」 苏锦欣慰。 ☆☆☆ 而暗室外,长翼和丰巳呈亦听到这阵清澈而有力的哭声,两人怔了怔,似是都愣住,稍许才都反应过来,夫人生了…… 是生了。 丰巳呈又哭又笑挠了挠头,一脸不知应当是继续哭还是继续笑的表情。 长翼则是靠墙跌坐下去,丰巳呈才见他手臂上黑色衣裳都被刀上渗出的鲜血全然染湿。 「长翼……」丰巳呈担心。 长翼低声,「我没事。」 夫人怀得是双生子,第一个孩子出生,还有一个…… 丰巳呈亦噤声。 ☆☆☆ 暗室内,陶妈妈带了青苗和玉琢收拾孩子,很快,抱在抱被里送到苏锦跟前。 苏锦没有力气抱。 陶妈妈便抱在她跟前,微微掖了抱被,露出小姐的脸。 苏锦微微伸手,抚上她的眉毛,轻声叹道,「哪里像我,分明像柏炎……」 陶妈妈和众人都半噙着泪笑开。 苏锦又道,「嘴唇像我……」 只是话音刚落,宫缩继续。 「夫人……」稳婆继续,「夫人,还有力气吗?」 苏锦额头已浸满汗水,微微颔首。 其实也只是颔首,自己心中也未必清楚。 另一个稳婆惊慌道,「夫人留了好多血……」 陶妈妈等人听得心惊。 苏锦亦心底颤颤。 「要不要唤大夫?」稳婆有些慌乱。 陶妈妈忽然想起,「夫人,早前不是唤了韩大夫来?」 苏锦似是也想起此事。 「夫人,从军中来,差不多是时候了。」陶妈妈亦知这京中的大夫,能信任的莫过于韩成,韩成是侯爷的心腹,这个时候没有比韩成更稳妥的大夫,夫人先前就让丰巳呈找人去唤。 当下,应当差不多了。 陶妈妈出了暗室,朝丰巳呈道,「丰大人,快去看看韩大夫到了没!」 丰巳呈早前也将此事搁在了脑后,当下恍然大悟。 陶妈妈要守在夫人身边,他上去,陶妈妈将平安令牌交给他。 丰巳呈脚下生风。 长翼问,「夫人怎么了?」 陶妈妈怔了怔,眼眶有些红,轻声怕屋内听到,「夫人出了很多血,稳婆让唤大夫看看。」 丰巳呈惯来冒失,这些话,陶妈妈是不敢同他说的。 当下,长翼没有出声,目光亦不敢瞥向屋中。 「陶妈妈。」长翼沉声开口。 陶妈妈看他。 长翼道,「不管夫人怎么说,一旦有危险,当唤太医唤太医。」 陶妈妈连连点头。 陶妈妈回了屋中,长翼也撕下衣襟一角,狠狠扎上手臂还在流血的地方,他需要继续保持冷静,丰巳呈亦慌乱,靠不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暗室内先前还有声音传来。 再往后,就没了声音。 可是晕过去了……长翼掌心攥紧,伸手抚上额头,心中焦躁。 暗道长梯上,脚步声传来,丰巳呈带了韩成来,韩成刚到便遇上了丰巳呈,一路正好。 但韩成刚至,暗室内的又一道哭声传来。 三人都愣住。 两道哭声都是如此嘹亮而有力,好似冲散近来京中阴霾的一道光,照得心中微暖。 暗室门打开,陶妈妈见到韩成,哽咽道,「小姐和小世子都出生了,都平安,夫人昏过去了,韩大夫你来看看。」 韩成不敢迟疑。 暗室里空气沉闷,陶妈妈和青苗,玉琢抱了两个孩子出来。 都已洗得干干净净,抱在抱被里,咿咿呀呀的哭着,好似就怕旁人不知晓他们两人的到来。 丰巳呈嘟了嘟嘴,哇得一声也跟着哭了起来,「你就你们两个,折腾了夫人好久!总算舍得出来了!」 第40章 陶妈妈又气又恼。 长翼则看向襁褓中的两个孩子。 生得都同夫人更像些。 但脾气似是同侯爷像,都是急躁性子,一哭便闹个不停一般,性子很犟。 长翼都默默看向石门处。 夫人会在密道里生下小姐和小世子,应是想将他们安全送走,不让旁人知晓…… 只有这样,在侯爷回京前,小姐和小世子才会安全。 长翼眼眶微红。 夫人,你一定要平安。 过了不少时候,韩成从屋中出来。 陶妈妈快步迎上,「韩大夫。」 丰巳呈和长翼两人的目光也都瞥向韩成,目光里含着紧张,双唇都有些煞白。 韩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轻声道,「夫人接连生了小姐和小世子,身子有些撑不住,刚才是昏过去了。这月余两月都需好生将养着,我稍后会开些方子,让专人定时来侯府煎药给夫人,务必让夫人按时服用,另外夫人的饮食都需过我这里再用,若与药性相冲,怕落下病根……」 陶妈妈连连点头。 长翼亦认真听着。 只有丰巳呈是急性子,光听到「夫人身子有些撑不住」那句,他整个人就想出声打断了,最后硬是忍到「怕落下病根」,实在忍不住,恼火道,「韩成,夫人到底有事没有!」 韩成话未说话,眼波横掠看他。 丰巳呈也一脸要恼火不恼火的模样。 韩成直接没有搭理他,继续朝陶妈妈道,「屋中两个都是有经验的稳婆,夫人这处都处理妥当了,也细致,不必担心旁的。我方才施了针,掐了夫人人中,夫人刚醒过来,没什么精神,说是想看孩子,陶妈妈赶紧抱去给夫人看看吧。」 「好,夫人醒了就好,阿弥陀佛。」陶妈妈在胸口拜了拜,遂带了青苗,玉琢一道抱了襁褓中的孩子入内给苏锦看。 陶妈妈等人抱了孩子入内,长翼才出声,「夫人真没事?」 丰巳呈在一侧跟着拼命点头,也不介意早前韩成不搭理他的事了。 韩成先前未应丰巳呈,眼下却应了长翼,只是声音中有叹息,叹息里亦带了庆幸:「亏得夫人底子好,又心如明镜,方才若是再少一分力气,或多费神想些旁的念头分心,小世子怕是都生不出来,大人孩子都有危险。只是这次夫人生小姐和小世子,身子亏得太厉害,不比旁的妇人,在这此后的一两月里,诸事都不能再劳夫人费心神了……」 长翼和丰巳呈眸色都微微沉了沉。 ☆☆☆ 暗室屋内,陶妈妈和青苗抱了两个孩子上前。 苏锦方才只来得及看了女儿一眼。 眼下,身子还有些虚,也没有多少精神。 方才若不是韩成施针,她许是还醒不过来。 白巧替她擦拭额头和颈上的汗渍,苏锦看着陶妈妈和青苗抱上前来的两个孩子,眸间些许氤氲。 陶妈妈哄道,「夫人,月子里不能落泪,会眼疾的……」 苏锦听话笑了笑。 两个孩子都在跟前,她本就没多少精神,便一个孩子看上一眼,便又去看另一人,实在不知目光应当多在谁身上停留才好。 陶妈妈轻声道,「夫人,老奴方才都看过了,小姐和小世子都好,健健康康,哭得声音还响亮,这脾气性子啊,同侯爷小时候一样。」 陶妈妈这句话仿佛定心丸一般,又让苏锦忍不住笑了笑。 「给夫人擦擦身子,换身衣裳,去去晦气。」稳婆提醒。 白巧和玉琢便上前伺候她擦身和更衣。 陶妈妈和青苗则抱着孩子给她看。 苏锦轻声道,「怎么这么小?」 陶妈妈如实道,「双生子少有生出来个头壮的,小小姐和小世子同四爷和大小姐出生的个头差不多。」 苏锦又道,「皱皱巴巴的。」 陶妈妈笑开,「长大些就好了,才从娘亲肚子里出来都这样,小小姐和小世子生得太好看了。」 苏锦一面看着,一面目露不舍。 陶妈妈看在苑中,宽慰道,「平安出生好,这孩子一日一个模样,夫人,明日同今日都不一样。」 苏锦微怔,这一句一日一个模样,似是戳中了她心底柔软处,更加不舍,她亦多想看着孩子一天一天模样不同的变化…… 「夫人,方才才说了不哭的。」陶妈妈又劝。 苏锦微楞,又敛了眸间氤氲,轻「嗯」了一声。 陶妈妈继续道,「小小姐和小世子的头发生得真好。」 在陶妈妈眼中,似是全是优点。 而苏锦亦在陶妈妈的每句话里,寻到初为人母的欣喜,和眷恋…… 白巧和玉琢替她擦拭完身子,又简单换上了衣裳,苏锦眼中皆是期许,「我想抱抱他们……」 「夫人能行吗?」陶妈妈担心。 「能行。」苏锦笃定。 她只是想,趁他们都在的时候,抱在怀中仔细看看。 白巧扶她起身,她其实吃力,皱了皱眉头。 玉琢放了引枕在她身后。 陶妈妈先将女儿放在她怀中。 第41章 女儿奔生,先出生些时候,是姐姐。 「虎父无犬女,小小姐的性子才最是像侯爷。」陶妈妈感叹。 苏锦忍俊。 旁人也跟着笑起来。 苏锦搂在怀中,俯身亲了亲她额头,她是心灵感应一般,睁开一双小眼睛看她。 仿佛这一瞬,苏锦的心都融化。 「小小姐睁眼了!」白巧惊喜。 周遭都跟着叹了叹,苏锦莞尔,目光不舍从她身上挪开,她亦盯着苏锦不放。 其实小孩子出生,视线是不能聚焦在一处的。 只是在苏锦怀中,听到熟悉的心跳声,让她踏实安稳,目光便一直盯在苏锦身上,似是依恋一般。 苏锦深吸一口气,掩了鼻尖湿润,伸手抚上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小脸,轻声叹道,「原来你长这样,娘亲盼了好久……」 陶妈妈几人都是笑中含泪。 陶妈妈道,「小小姐和小世子生得都像夫人……」 苏锦便瞥目看向青苗怀中的孩子。 陶妈妈上前,小心翼翼接过苏锦怀中的女儿,青苗亦安稳将孩子递给苏锦。 弟弟晚些时候出生,没争过姐姐,眉眼却同姐姐一样清秀。 多好看的男孩子…… 先前应是哭闹累了,分明阖眸休息着,眼角眉梢里却都带着‘小柏炎’的影子,性子却是比姐姐要安静些。 「太像柏炎了。」苏锦叹了叹。 陶妈妈却道,「更像夫人。」 苏锦笑了笑,遂又仔细多看了几分,仍觉更像柏炎些。 但像谁都好,只要是他同她的孩子,像谁都无妨,只是,若是都像她,柏炎日后可是会吃醋…… 他惯来是醋坛子…… 许是想起他,心底微暖。 陶妈妈坐着床沿边,看着苏锦抱着孩子出神,陶妈妈微笑道,「夫人,还未给孩子取乳名……」 苏锦回过神来。 眉间微微拢了拢,是,孩子出生都需乳名。 柏苏和柏锦是大名,柏炎早前便想好的。 乳名这里,她似是想过,一直却未想出称心的。 当下,陶妈妈问起,苏锦看着怀中的孩子,忽得想起柏炎。 乳名需应景。 苏锦眸间微微滞了滞,稍许,唇畔勾起一抹温柔如水的笑意,看向陶妈妈怀中的孩子,轻声道,「明月,姐姐就叫明月。」 陶妈妈和众人都听着,目光亦看向她。 苏锦又看向怀中的孩子,柔声道,「弟弟叫阿照。」 明月照人来。 早前是他悠悠挂在嘴边的,她亦记得清清楚楚。 明月照人来,她和孩子都盼着他平安回来。 她只要他平安回来…… 「明月,阿照……」陶妈妈看向怀中的两个孩子,轻声感叹,「好啊,好名字,姑娘当如明月皎洁,公子当如皓月磊落,真是好名字……」 陶妈妈将怀中的小明月抱得离小阿照更近了些。 苏锦喉间咽了咽,眼眸里明显生出更多不舍,只是,再不舍,也需到了拿定主意的时候,眼下,大理寺牢狱被劫,旁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应当就是平阳侯府,她回府这些时间,都应是叶浙在府外拦着,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可耽搁。 「白巧,去唤丰巳呈和长翼来。」苏锦吩咐声。 白巧诧异照做。 ☆☆☆ 丰巳呈和长翼入内时,眸间都写着紧张。 仿佛在看到她的瞬间,心中的石头才似放下来一般,只片刻,又高高悬起。 苏锦虽莞尔,却明显嘴唇和脸色都煞白,是强打起的精神。 丰巳呈哇的一声扑在她床前,哭出来,「夫人,你吓死奴家了!┭┮﹏┭┮,奴家……呜呜呜……」 长翼上前,拎着他的衣领起身,直接将他扔至一处。 目光看向苏锦时,微微低了下去。 他早前便猜到她要做什么,眼下,却有几分不忍看,也不忍听。 「丰巳呈,你过来。」苏锦唤他。 他一面摸眼泪,一面上前,「夫人。」 「再过来些。」苏锦轻声。 丰巳呈诧异上前,都临近床前了。 苏锦温柔道,「过来抱抱阿照。」 阿照?丰巳呈瞪圆了眼,忽得会意,小世子的乳名叫阿照! 阿照!丰巳呈眼中早前的哀伤情绪顿时去了九霄云外,却意外,夫人真的信他,也敢让他抱小世子! 丰巳呈询问的目光看来,苏锦颔首,伸手,小心翼翼将阿照放到他怀中。 阿照还睡着,没醒,神色却极其安稳。 丰巳呈掩不住眸间笑意,笑道,「他没怕我!」 韩成听得好气好笑。 苏锦亦温和笑笑,众人同丰巳呈的一言一语中,苏锦又看向白巧,示意她扶自己起身。 白巧诧异上前,却还是照做。 眼前白巧扶苏锦起身,陶妈妈惊道,「夫人……」 「陶妈妈稍等。」苏锦平复。 第42章 白巧扶她起身,她动作很慢,亦很吃力,长翼看在眼里,瞥过头去。 在白巧的搀扶下,苏锦朝陶妈妈和丰巳呈福了福身。 陶妈妈和丰巳呈都懵住,赶紧起身,但怀中都有孩子,不能上前相扶,苏锦亦不为难,很快就起身。 「夫人?」丰巳呈隐隐觉得何处不对。 夫人先是让他抱阿照,眼下,又朝他和陶妈妈行礼,这不合常理和逻辑。 陶妈妈亦道,「夫人……」 白巧面有忧色,轻声道,「夫人可要坐下?」 白巧搀着她,知晓她吃力。 苏锦摇头,白巧怕她久站,便不出声再打断了。 苏锦果真朝着陶妈妈和丰巳呈道,「陶妈妈,巳呈,我将明月和阿照托付给你们二人了,请你们二人照顾他们,今日就带他们离京。」 此话一出,屋中都愕然。 除却长翼,人人眼中都是惊愕。 「夫人……这……」丰巳呈明显慌乱,眼中眼泪又开始打转。 陶妈妈亦不知她何故,只是眸间也开始氤氲,忽得想起方才她眼中看向孩子时候的不舍,陶妈妈似是忽然明白过来,夫人是方才就拿定了心思的。 只是,孩子才将出生啊。 苏锦深吸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出声哽咽,「眼下京中并不太平,许家和平阳侯府相继出事,若是让旁人知晓明月和阿照已经出生,那京中多少双眼睛都会盯在他们二人身上,日后也难免被有心人利用,成为对付侯爷的把柄。许昭战死,母亲过世,阿远下狱,京中想要对付柏炎的手段层出不断,不得不防,我亦不敢让明月和阿照冒险,他们是柏炎唯一的血脉,我要确认他们安好,柏炎和我才会安好。所以……」 苏锦抬眸看向陶妈妈和丰巳呈,「陶妈妈,巳呈,你们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会掏心肝对明月和阿照的人,我放心将他们姐弟二人交给你们,请务必照顾好他们,将他们安稳送去云山郡,他们是我和柏炎最重要的人,苏锦会谨记大恩。」 苏锦言罢,示意白巧搀她慢慢跪下。 「夫人!」 「夫人!」 丰巳呈和陶妈妈都已泪目。 只是怀中都抱着孩子,又不敢伸手扶她,而苏锦额头挂着涔涔汗水,因是吃力,微微皱了皱眉头。 陶妈妈看得心疼过不去,哽咽道,「夫人您起身,老奴都答应你,您快起来,才生了两个孩子,身子受不住……」 陶妈妈将孩子递给青苗,青苗接过,陶妈妈摸了摸眼泪上前,将苏锦扶起。 苏锦这才由得陶妈妈扶起身。 陶妈妈泪崩,「既然京中不太平……那夫人……您同小小姐和小世子跟我们一起走……怎能留您一人在京中?」 苏锦宽慰,「我若还在京中,旁人不知道明月和阿照已经出生,也只会盯紧平阳侯府,明月和阿照是安全的,平阳侯府内的人也是安全的,旁人便是怀疑,也不能奈侯爷如何。但我若是走了,便是带着侯爷的孩子离京了,等于昭告天下侯爷反了,宫中一旦坐实了起疑,侯爷许是真的回不来了。我需继续留在京中,好好演完这场戏,只要明月和阿照平安,我在京中就是平安的。」 「夫人!」陶妈妈已泣不成声。 身侧的青苗,玉琢和白巧几人也都泣不成声。 「陶妈妈,巳呈,明月和阿照交给你们了,他们还小,又早生了三两月,务必在路上寻个安稳些的乳娘……」苏锦叮嘱。 陶妈妈握住她的手,泪流满面,「老奴都知晓了,夫人放心,老奴一定照顾好小小姐和小世子,一定……」 似是得了陶妈妈的应声,苏锦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青苗,玉琢,你们二人同陶妈妈和丰巳呈一道,路上好有个照应。」苏锦亦朝她们二人道,光是陶妈妈和丰巳呈二人不行,但若多了旁人,她信不过,亦招人耳目。 青苗和玉琢都福了福身,不做托辞。 夫人都已如此,她们还有什么能托辞的。 苏锦最后看向丰巳呈,「丰巳呈,这一路安稳就靠你了。」 丰巳呈早就哭得眼睛都肿了,只是怀中抱着小阿照,不说话,也不应声,眼下,苏锦开口,他良久才哽咽开口,只是瞥目过去,没有看向苏锦,「奴家一定照顾好……小小姐和小世子……若是小小姐和小世子掉一根头发,奴家就提头来见夫人……」 最后几个字,近乎都出不了声。 苏锦亦喉间哽咽。 从早前平城到云山郡一路,后来又从平城一路入京,一直都是丰巳呈在照顾她的安稳,丰巳呈不仅是她身边的贴身侍卫,更是她最信赖的朋友。 苏锦眸间氤氲,再看向一侧的两个稳婆。 两个稳婆上前,直接在她面前下跪。 其中一个稳婆道,「夫人放心,我们两家早前受了老侯爷和老夫人不少恩惠,无以为报,否则如此重要之事,陶妈妈也不会寻上我们两人,今日之事,定会绝口不提。」 另一人也道,「夫人如此大义,今日能为夫人尽力,是我们两家的福气,夫人放心,此事永远不会从我们二人口中漏出去,也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陶妈妈也朝苏锦颔首。 第43章 早前寻的便是最稳妥的人,故而眼下,反倒放心。 苏锦亦朝她二人福了福身。 陶妈妈再度上前,「夫人再看看孩子吧。」 这一来一回,再母子母女想见都不知是何时? 苏锦羽睫轻轻颤了颤,分别抱起明月和阿照,看了又看。 只是越看,心中越是不舍。 遂攥紧了掌心,轻声道,「长翼,送他们去密道离京……」 长翼应声。 密道可以通往京郊安稳处,旁人并不知晓在何处,只有长翼知晓。 「夫人,我很快回来。」长翼有始有终。 苏锦目送陶妈妈等人的身影出了暗室,当下,就似失了支柱一般,脚下越渐发软。 长翼转身前,正好尽收眼底。 青苗和玉琢都随陶妈妈一道离府,她身边又只有白巧一人。 白巧扶她回榻上歇息,亦拿了引枕,装回衣裳中,扮作有身孕的模样。 她日日在苏锦身边伺候,便也装得惟妙惟肖。 趁着间隙,苏锦问韩成,「方才入府的时候,府外可有人要来搜府中?」 韩成是后来的,那韩成来的时候,大理寺劫狱一事已经事发,旁人应当会寻到平阳侯府来。 她是事前请了叶浙帮忙,但不知叶浙能撑多少时候。 苏锦正好问起此事,韩成也正好想同她说起,「夫人,我在侯府的路上,听闻了大理寺牢狱被劫的消息,听说……有大理寺的死刑犯暴动越狱,杀了不少大理寺守卫,亦逃了不少关押在大理寺牢狱,尤其是死牢中的死刑犯,其中……似是还有四爷……」 韩成眼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大理寺被劫狱,四爷获救,但光是四爷获救不够,还放了一干死牢中的人,扮作越狱,掩人耳目…… 韩成看向苏锦,换作方才来侯府的路上,他刚听到这消息,虽然平阳侯府最有嫌疑在其中浑水摸鱼,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等想法,眼下侯府中只有夫人在,夫人是有身孕的夫人,怎么可能谋划劫狱,又伪装成越狱之事。 不仅是他,应是这京中绝大多数的人都会是如此,先怀疑到平阳侯府上,但马上就会确认,苏锦一个妇人做不出来这等事。 要么是平阳侯府早前的心腹串通一气做的,要么就是旁人看不下去做的。 能劫大理寺牢狱的人不多,但此事若要深究,怕是要牵出京中不少世家来。 宫中真要在这个时候这么查下去,还是顺着死囚越狱的台阶下了去,还真是说不定的事。 但方才听了夫人要将小小姐和小世子送出京中去,自己留在京中继续假扮的打算,韩成才信了,而且笃定,大理寺牢狱就是夫人谋划去劫的。 妙就妙在,没有旁人会信。 韩成继续道,「我方才到侯府门口时,是见有禁军和大理寺护卫在,但似是……去往的是对面的东湖别苑搜人,似是怀疑四爷……是被东湖别苑的人救的……」韩成点到为止,诉说着这诡异的一幕,眼下还觉没怎么想明白,便看向苏锦。 苏锦心底澄澈,却没有多言及,只是问,「有人来平阳侯府过问吗?」 韩成点头,「有,不过似是被叶大人和顾小将军拦住了。」 「顾云峰?」苏锦诧异,很快,又心中猜想,因是顾云筑求了他哥哥的缘故。 韩成颔首,「是,是有禁军想来府中搜人,叶大人和顾小将军在,旁人又不敢上前,我是听顾小将军说,不是不让你们搜,是平阳侯夫人今日受了惊吓,动了胎气,在大夫来看过安稳之前,谁敢闯府,出了任何事情,你们谁担得起!而后,我正赶到,顾小将军便让我入内说,也同侯府外的禁军和大理寺守卫说,等大夫看过,确认平阳侯夫人安稳,你们想怎么搜怎么搜!」 苏锦心底唏嘘,她倒是想象得出顾云峰说这句话时候的气势。 军当中应是不少人会被他吓倒,也不敢轻易上前。 言辞之间,长翼已折回。 他并未送丰巳呈等人到密道外,而是送到密道中,确保安稳便折回。 眼下,夫人这里同样需要人。 今日京中出了这么大事端,府中诸事都需善后。 「先回苑中吧。」苏锦开口。 叶浙和顾云峰不能守太久,韩成来府中有些时候,正好可以掩人耳目。 回老夫人苑中的密道陡且长。 韩成先顺着密道上去,确保安全。 白巧撑着火把,走在稍远处,照亮更多层阶梯。 苏锦走不动,还是长翼抱她走的密道。 两人都没有说话。 密道里静得,只能听到脚步声。 忽得,苏锦缓缓伸手,揭下他脸上的面具看了看,半是迷离,半是迷迷糊糊道了声,「炎哥哥,我好想你……」 长翼微微愣住。 昏黄的灯火下,有人似是唤过这声,便将面具重新放回他脸上,不再说话了。 长翼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长翼会护好夫人,等侯爷回来。」 …… 有韩成在,说苏锦动了胎气,施了针,眼下在苑中静养,旁人也都未怀疑。 第44章 早前顾云峰便承诺过要来搜府的禁军和大理寺守卫,等平阳侯夫人处安稳了即可搜府,眼下,便也未拦着。 平阳侯府四处早已被禁军团团围住,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更不说趁这段时间放走人,早搜晚搜都一样,领了一支禁军前来搜府的袁迁亦心知肚明。平阳侯夫人有孕在身,府中又没有旁人可以谋划,劫狱之事根本不是一个平阳侯夫人就能做得了的。 再者,即便真是平阳侯府劫了大理寺牢狱,也断然不会将人藏在府中,定是一早便送走了,哪里会留在府中等他们慢慢来搜。 所以袁迁也稍安勿躁,不去触顾云峰的眉头,等这头韩成出了平阳侯府,顾云峰这处也首肯了,袁迁才带了禁军入内搜府。 搜府前,叶浙来了苑中,想同苏锦说一声。 白巧恰好在苑中相迎,说夫人歇下了,韩大夫方才施了针,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了,但嘱咐夫人多歇息些时候,眼下夫人还未醒,稍后等韩大夫捡了药来,还要再煎药服下。 叶浙缓缓颔首,「那无需打扰嫂夫人了,让他们搜别处吧,清然苑这里,我守着。」 白巧福了福身应好。 看着白巧背影入了外阁间,其实叶浙心中也曾有过怀疑,但诚然如韩成早前的想法一样,觉得劫狱之事不应当是苏锦做的。 只是,同旁人相比,叶浙心中尚多一分迟疑——那便是早前送苏锦回府的时候,苏锦嘱托他,说若是稍后有人闯平阳侯府,让他务必拦住。她当时才从宫中出来,他也未多想,但眼下,叶浙其实心中也拿捏不准,苏锦是因为宫中之事,还是因为大理寺劫狱之事,才托他帮衬的。 当下苏锦不在,他亦无从问。 叶浙心中总觉何处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但劫狱这样的大事,苏锦一人做不了,她有孕在身,今日还入了宫,若真是她安排的劫狱,应当不敢入宫的…… 叶浙一时有些看不明白今日京中这连串的事情。 棘手,又烧脑。 ☆☆☆ 内屋中,白巧折回,同苏锦说起方才苑中遇见叶浙之事。 苏锦轻「嗯」一声,刚阖眸躺下,却听苑中嘈杂声传来。 白巧轻声道,「我去看看。」 白巧踱步到窗户边,朝窗外扫了眼,又听了几许,回话道,「是禁军入了苑中,说要搜苑子里,叶大人说夫人在静养,不让禁军进来搜人,府中的侍卫正和禁军对峙着……」 苏锦微微睁眼,稍许思量,低声道,「扶我起来吧。」 白巧意外,「可是夫人?」 苏锦轻声,「都到这一步了,一劳永逸。」 如今柏远和瑞盈也好,明月和阿照也好,都已平安送走,她在京中也没什么旁的可再担心的,只是这月余时间不短,总不能回回都任由人来府中撒野,眼下,正好借此事杀鸡儆猴,权当一劳永逸了。 白巧似懂非懂,上前扶她起身。 ☆☆☆ 清然苑中,果真禁军同侯府的侍从正在对峙。 禁军早前在侯府外不敢入内,是因为有顾云峰在。顾家是封疆大吏,顾云峰在军中又有威望,禁军都是又敬又怕的。 但早前在侯府外已侯了这么久,旁的地方该搜的也都搜了,只剩这处清然苑中。 若不搜,人最后窝藏在此处,他们也无法交差。 「叶大人,请不要为难我等。」这支禁军首领的首领名唤袁迁,是军中的老人了。 叶浙正要开口,却听身后外阁间的帘栊被轻轻撩起。 众人都或抬眸,或转眸看向撩起帘栊出来的白巧和苏锦。 白巧扶着苏锦。 苏锦伸手撑着腰,脸色煞白似是没有血色一般。 就连唇色都是白的。 只要不瞎,都知晓方才叶浙说得不假,平阳侯夫人动了胎气,惊扰不得。 眼下这幅模样,是强撑着出苑中来的。 众人心头当下都有些愣住。 叶浙也怔住,他先前还见过苏锦,那时虽也没什么精神,额头上也都是汗水,衣襟后背也湿透,但远不如眼下…… 叶浙心头微凛。 她这幅模样要是被柏炎看到,柏炎怕是要…… 叶浙心底如钝器划过。 不知在府中的这几个时辰她…… 苏锦缓步上前几许,声音微微有些发哑,「我听说了,当搜便搜吧,反正我平阳侯府清白,不怕搜。只是诸位还请快些,大夫嘱咐我要多歇息,勿受惊扰,若是惊到孩子,早出生了,侯爷后来怕是要动怒的。」 她面色苍白,平静说完。 整个过程不带半分语气,却明显震慑。 禁军大都不敢上前,纷纷瞥目看向为首的袁迁。 袁迁也一时拿不定主意。 正好苏锦目光朝他撇来,他心中兀得一怔。 苏锦问,「这位将军怎么称呼?」 袁迁怔住,迟疑道,「末将……袁迁……」 苏锦言简意赅,「我记住你了。」 袁迁整个人僵住,脸色瞬时也变得煞白。 平阳侯夫人的话不怒自威。 第45章 她记住,便是平阳侯记住。 他如今只是公干,也大概率知晓此事不应是平阳侯夫人所为,即便真是平阳侯夫人所为,也断然不会这么傻,将人藏在自己苑中。 眼下,他若进一步,就是与整个平阳侯府为敌。 明知不是平阳侯府所为,却还要硬与平阳侯府为敌,此时挂他一人头上,他挂不起,也不敢。 来之前,他并未听说平阳侯夫人竟如此……厉害…… 当下,袁迁面色比苏锦还要难看上几分。 众目睽睽之下,苏锦是置他于骑虎难下的境地。 为了明知不可能藏人的地方去搜,结果得罪了平阳侯夫人,吃力不讨好的是他…… 袁迁额头浸出涔涔冷汗,却见苏锦目光又抬眸看他,「袁将军,搜吗?」 袁迁眸间咽了咽,缓缓拱手,「还请夫人好生将养,这苑中不过咫尺之地,不必搜了,免得扰夫人静养。」 他如此,身后的禁军更不敢上前。 叶浙诧异看向苏锦,仿佛,头一回重新认真认识苏锦。 苏锦亦轻声,「那有劳袁将军。」 袁迁朝她拱手行礼,脸色铁青着带人退了出去。 这平阳侯夫人很不好惹! 他来之前并未仔细问清楚,是他该折在此处。 而叶浙则转眸看向苏锦,「嫂夫人……」 苏锦先前强提起的精神头,也忽得敛了去,淡声道,「叶浙,屋中说话。」 她也实在站不动了。 叶浙上前。 屋顶处,长翼见一干禁军竟被夫人逼得退出府中去,微微垂眸。 夫人似是,比老夫人还要心如明镜些,言行也更利落。 袁迁此番回去,心中必定会再三掂量,也会吐槽给旁的禁军听。而即便侯爷不在,京中若非有心之人,谁也不会愿意挑这个时候得罪平阳侯府。 夫人这是杀鸡儆猴,一劳永逸。 是袁迁撞上了。 长翼微微低眉。 今日夫人所做的每一件事,许是老夫人也做不到。 老夫人当年将平安令牌给夫人,并未给错。 这平阳侯府,如今是夫人在撑起,所以四爷,大小姐,还有两个刚出生的孩子才都安然无恙。 这京中惯来暗波涌动,是夫人护住了平阳侯府…… 老夫人九泉之下,应当欣慰。 ☆☆☆ 内屋中,白巧扶了苏锦在小榻上靠坐着。 背后垫了引枕。 叶浙离得稍远,拱手道,「方才没拦住袁迁,劳动嫂夫人自己出了苑中……」 苏锦轻声道,「叶浙你在这里,他们未必敢搜,方才我只是吓唬他们,让他们日后不会再来。」 叶浙迟疑,「嫂夫人,你当真无事?」 叶浙是见她脸色很不好。 苏锦摆了摆手,示意白巧出屋,白巧照做。 屋内没有旁人,苏锦朝叶浙到,「叶浙,是我托人劫的大理寺牢狱,先前怕人来府中过问,才请你帮的忙,眼下,柏远已经安全送出城外,这京中应当没有旁的证据了……」 叶浙僵住,真是她安排劫狱的?! 却并未只会他们一声,她……她如何做到的? 大理寺牢狱不是想劫便能劫的,这前后的安排,谋划,都亟需心思,而柏远昨日才下狱,今日就已劫走,宫中根本来不及反应,这才有了可趁之机。 叶浙似是在心中忽然将事情都窜了起来,所以为了掩人耳目,今日传召,苏锦才会入宫,因为不入宫,许是劫狱之事就会暴露,也根本没有这么多时间将人周转走。 叶浙喉间咽了咽,有些难以置信看她。 她尚有身孕在,是如何做到的! 叶浙眼中说不骇然是假的。 苏锦又道,「叶浙,此事等柏炎回来,我再详细说与你听,今日劫狱之事,宫中和大理寺都查不到平阳侯府,只是,我在府中,许多事情不便打听,还需劳烦你和长君帮我探一探京中的消息。」 叶浙木讷点头。 ☆☆☆ 御书房内,容鉴恼怒将素有的奏折都一一砸在柏誉头上。 柏誉额间被砸得青一处紫一处,还参杂着血迹。 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跪在容鉴跟前,心头也是惊涛骇浪。 「朕还真是小看了你,柏誉,你最好不是同柏炎串通一气,特意唱阴阳脸,扮兄弟反目来骗朕信任,朕告诉你,你若是同柏炎一起的,朕会让你死得很难看!」容鉴怒从中来,一动不动看向眼前跪着的柏誉,今日所有的气都不顺都砸向了柏誉。 柏誉连忙应声,「陛下明鉴,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柏远下狱既是微臣设计的,又寻了英国公帮忙,怎么会自己设计柏远,又自己去救。」 容鉴阴沉道,「那你告诉朕,为什么大理寺幸存的守卫会说,柏远被劫的时候,惊喜得唤了一声二哥?」 柏誉眼中惊恐。 容鉴看在眼里。 柏誉支吾,「柏远……柏远同柏炎亲厚,他是特意陷害!」 容鉴嘴角勾了勾,继续道,「那你再同朕说说,为什么禁军追赶的时候,见劫狱的人中有人特意在京中饶了几圈,自以为洗脱了嫌疑,最后溜到了你府中?」 第46章 柏誉更是哑然,「微臣不知晓……这一定,一定是有人陷害微臣……」 容鉴脸上笑意更扭曲,「那你再告诉朕,怎么会有朕在大理寺护卫中的眼线,说远远看见了你,认定就是你!」 这一招仿佛戳中柏誉死穴。 柏誉眼中大骇,「不可能,不可能,微臣今日一直在府中……」 「谁证明?!」容鉴目光如炬。 柏誉被逼得慌乱,「府中……府中的下人。」 府中的下人……容鉴怒目,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容鉴顺手将茶盏也砸了过去。 轰得一声,内侍官都吓一跳。 柏誉瞬间头破血流,却怕得只能噤声。 「我告诉你柏誉,你要么就真是蠢的,你要么就继续在朕面前演戏,别露出破绽,朕剥了你的皮!」 柏誉灵机一动,「陛下!一定柏炎,一定是柏炎假扮微臣陷害。」 容鉴眼中最后压抑的一抹愤怒彻底爆发,「柏炎陷害你!要是柏炎在京中,知道你设计柏远下狱,他只会杀了你!还假扮你陷害你!你脑子被门挤了吗!」 柏誉赶紧应声,「陛下恕罪!」 容鉴越发觉得,早前连这些雕虫伎俩都是高看了他。 难怪这么多年,在柏家掀不起风浪。 根本脑子是个不好使的。 容鉴怒拍了桌子,「给朕听好,滚回府中去,好好给朕想个解释,别让朕撕了你!」 柏誉连连叩首。 「滚!」容鉴恼意。 柏誉连忙起身,只是刚转身,又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脚下踟蹰,转身,「陛下,是苏锦……是苏锦做的……」 柏誉忽得肯定,「平阳侯府中有暗卫,定然是暗卫中有人会易容术,是苏锦一早便想好要陷害微臣……」 容鉴眼中已彻底失了耐性,「她当日在朕这里,自身难保,她长三头六臂吗?她陷害你!!」 柏誉吓得再次噤声。 容鉴怒目而视,「若是她劫狱陷害你,她还敢堂而皇之入宫?!你是当她傻,还是当朕傻,你个废物!滚!!」 容鉴已不想见他。 柏誉慌乱退出御书房,刚退出,内侍官听见内里拔剑的声音。 刚才,陛下是真想杀了定阳侯,还是忍住了。 内侍官心惊。 片刻,袁迁来了御书房,「陛下,京中都搜过了,搜不到,也毫无线索,都已封城了,却一丝蛛丝马迹都没有,似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容鉴轻哂,「好啊,这京中又生出一个能耐的!」 袁迁不敢应声。 容鉴忽然道,「平阳侯府搜过了吗?」 袁迁心惊胆战,「搜过了,只是搜的时候,叶大人和顾小将军拦在府外,说平阳侯夫人动了胎气,大夫在看,不让入内惊扰。」 容鉴微怔,「然后呢?」 袁迁道,「末将见过平阳侯夫人,确实脸色煞白,大夫应当没有骗人,眼下,平阳侯夫人已在府中闭门将养。」 容鉴便没有说话了,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袁迁退出。 容鉴才凝眸看向先前摔碎的茶盏一处,心中道,只要柏炎未出生的孩子还在京中,还在他手里,柏炎即便真的回京了,也不会乱来。 若是柏炎敢反,他就亲手杀了他的孩子给他看。 苏锦在府中接连睡了三日。 韩成每日里有半日都守在侯府内,亲自照看苏锦。 平阳侯府这几日谢绝了所有拜访。 陶妈妈同青苗,玉琢都离了府中,苏锦身边安全起见,仅留了白巧一人。 照韩成的吩咐,白巧每日给苏锦按压腹部,亦会用姜水泡脚。到第三日上,白巧还用姜水替苏锦擦拭了一回身子,也用姜水在晌午热的时候替苏锦洗了头发丝,又迅速擦干。 权宜之计,苏锦不可能像旁人一样坐月子,掩人耳目,也只是平日里,不让旁的粗使丫鬟入屋内,只说是夫人还病着。 苏锦的贴身衣裳也都是白巧自己处理的。 等到了第四五日上,苏锦的精神似是才足些。 日头也转眼到了四月。 叶浙和魏长君来了趟府中看她。 她早前托叶浙打听京中之事,劫狱之事隐晦,不能在明面上问,亦不能在明面上说,更尤其是要撇清平阳侯府的关系,苏锦和平阳侯府都不能出面。 叶浙是说,听闻劫狱时,柏远唤了一句二哥。 这句话给柏誉带了不小麻烦。 当日殿上便唤柏誉入宫,大肆训斥了一顿,出宫的时候,柏誉额头都是伤口。 此事本就隐晦,殿上眼下应是不想再深究此事。 若深究下去,柏誉第一个受牵连,而京中尚不知还有多少人会被拖下水。 殿上许是在暗查,但明面上,此事权当做大理寺牢狱看押的犯人越狱处理了。 大理寺一干人等受了牵连,贬职了几人,获罪了几人,此事算不了了之了去…… 苏锦心中也有数了去。 临末了,叶浙又道,听闻宴书臣要回京了。 第47章 宴书臣? 苏锦倒是意外。 去年七八月里,柏炎同她去严州的时候,宴书臣正好才走马上任去严州做知府,眼下才四月初,宴书臣便回京了? 叶浙道,听闻是殿上要调宴书臣回京任户部官职。 户部掌管国库和财政,早前不少都是晋王的亲信。 晋王一党在朝中尽数摘除后,殿上费了不少心思,在朝中甄选户部的合适人选。 在户部一事上,殿上出奇得冷静。 掌管国库和财政的官吏,选拔得皆不是大的世家之人,应是为了便于把控,也应是怕被世家劫持。 叶浙也不知为何,会主动同苏锦提起这些朝中之事。 似是早前大理寺劫狱一事起,叶浙心中慢慢将苏锦的位置放在平阳侯府在京中主事的位置上。朝中大事,他皆过一段时日便会来侯府中同苏锦通气。而不是如早前一般,说的多是些宽慰之词,而是尽然将朝中和京中的动向说与她听。 从平阳侯府出来,叶浙自己都觉唏嘘。 魏长君也道,今日说了不少朝中之事。 叶浙愣愣道,柏炎不在,苏锦多知晓些在京中也多安稳些。 魏长君颔首。 叶浙心中却清楚,不知从何时起,苏锦手中亦掌握了能左右京中局势的能力。 ☆☆☆ 叶浙同魏长君离开,苏锦便想起早前离开严州的时候,柏炎曾单独寻宴书臣说了许久的话,宴书臣亦在他们离开严州时,送了许久,也同柏炎一处,一直在谈及朝中之事。 苏锦莫名觉得,此时宴书臣回京应是同柏炎有关。 早前运良来信说起的端阳节,也就是下月初的事情了。 苏锦隐隐觉得,今年的端阳节有大事要发生。 ☆☆☆ 虽然苏锦同魏长君走得亲近,但明月与阿照的事,苏锦仍守口如瓶。 此事不同旁的事情。 她的月份已经很大,旁人很容易见微知著,瞧了端倪去,此事当下是平阳侯府最大的秘密,除了早前的人,她一人都不准备告知。 明月和阿照还在回云山郡的路上,知晓的人越少,他们才越安全。 叶浙和魏长君还是照旧每隔几日会来看她,除此之外,她近乎谢绝了旁的客人。 安心在平阳侯府中将养。 韩成嘱咐月子里不能见风,所以屋内的窗户平日大都掩着,只留了些许缝隙。 也不能太过用眼,会伤眼睛。 苏锦每日里只看少许的书。 除了卧床,亦会小坐。 小坐便在案几前安静写一会儿字。 写得最多的便是明月照人来。 白巧知晓她是想念小小姐和小世子了,只是连名字都不能大方了写,怕被人瞧出端倪…… 小小姐和小世子的名字都藏在这一句里,旁人看了,也只会说是夫人想念侯爷了。 她午睡的时候,白巧替她整理这些字帖和写字的纸。 白巧心中其实酸楚。 旁人月子里能逗弄自己的孩子,虽然辛苦是辛苦,但乐在其中。 而夫人这里,似是除了在心中默默想念,再无旁的途径。 四爷和大小姐在时,府中尚且热闹,眼下,连白巧都份外想念早前聒噪到不行的丰巳呈。 夫人有时大段时间不怎么说话,就躺在小榻上望着一处出神。 白巧亦见她握着早前绣好的小老虎肚兜发呆。 夫人是想念明月和阿照了,且是很想念…… ☆☆☆ 京中日头在一如既往的平淡和暗潮涌动中流到了四月下旬。 四月下旬的时候,苏锦脸上似是才多了几分血色。 夜里,也能安稳多睡些时候。 白日里,胃口也似是恢复了不少,能吃下去比早前更多的东西。 韩成从早前的每日里有半日呆在平阳侯府内,到眼下,每隔一日才会来侯府中一次。 夫人的身子逐渐好转,只是自孩子出生,面容明显清瘦了许多。 不怎么出府,旁人也都不察。 ☆☆☆ 宫中,容鉴也觉苏锦近日太过安静了些。 说是早前动了胎气,一直在府中闭门谢客,安心调养,旁人一律不见,任何场合都不出席。 容鉴早前还当是入宫那日的时,苏锦吓破了胆,窝在府中不敢出门。 他也断定劫狱之事,同苏锦没有直接的关系。 苏锦不会胆子大到劫狱当日还敢入宫。 只是从三月底到四月中下旬,容鉴开始隐隐觉得何处不对,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平阳侯夫人近来唤过太医吗?」他灼人前来问话。 太医院负责主事的医官就在跟前查册,「从太医院出诊记录来看,平阳侯夫人应是自三月末起,便再未请过太医院的人过府,听闻似是有府中专门的大夫在照看着……」 容鉴看了看他,沉声道,「寻个太医院的医官前去平阳侯府替平阳侯夫人诊脉,就说她月份大了,皇后关心她身子,所以遣的太医前去,务必要确认平阳侯夫人近况。」 第48章 太医院主事拱手应声。 当日晚些时候,太医院主事折回宫中,面有惧意,说是,宫中派去的太医没入得苑中,被拦了下来,没替平阳侯夫人诊脉。 说是早前自宫中出来后,夫人便有些惧怕见外人。 太医院的人到刚屋中,平阳侯夫人便又哭又闹。 太医院的人只得退了出来。 容鉴有些越发拿捏不准,苏锦究竟是当日真的受了惊吓,躲在府中安心养胎,还是他心中的不安在逐渐被证实…… 太医院主事离了御书房中,容鉴唤了内侍官来,吩咐一声,「告诉柏誉,无论他想什么办法都好,我都要知道苏锦和她腹中的孩子如何了。」 说来,近日柏誉也实在太安静了些。 安静的似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但眼下,容鉴没有心思搭理柏誉这里。 内侍官去传话。 内侍官离了御书房,礼部官员觐见。 今年的端阳节,要在京郊汝河办龙舟赛。 端午安康,是举国祥瑞之意。 尤其新帝登基的第一个端阳节,必定要大肆操办龙舟赛,以昭告天下,风调雨顺,社稷安稳。 端阳节,是最出不得错的盛会。 若是出错,便有说道,天道不属意当今天子, 容鉴近日的精力都在端午的龙舟盛会上,便是不想端阳节上留人把柄。出入京中的关卡自四月初起便严格把控,应是一只多余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边关一直没有柏炎的消息传来,容鉴越加不能掉以轻心。 尤其是端阳节。 但即便是柏炎一人回京,也不可怕。 京城都无动静,他亦未听到风声,若手中无兵,柏炎一人在京中掀不起波浪。 眼下,他要提防的是晋王余孽,还有朝中那些对秦王一事颇有微词的老臣,怕他们借端阳生事。 等到晚些时候,柏誉的消息送入宫中,说并不异常。 容鉴才未曾多想。 柏誉早前才是被他吓懵了,不敢说谎。 更重要的是,后两日就是端阳节,苏锦是平阳侯夫人,即便身上不爽利也推辞不了,需在龙舟会当日露面,届时一看便知。 而端阳节后,苏锦也不必回平阳侯府了。 她和腹中的孩子都需扣在宫中,一直到孩子出生为止。 ☆☆☆ 容鉴对柏誉的消息并未怀疑,或者说早前本就只是些许猜测,既证实,几日后也能确认,便没怎么再放心上。 遂也没有安排太医再来确认。 苏锦这段,也知端阳节这日,一定避不过去。 只是柏炎说的端阳回京,眼下,似是离端阳也只有不到三日,却全然没有消息…… 等到端阳节,便是避不过去了。 苏锦也已在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 只是庆幸,早前将明月和阿照送出了京城去。 端阳节前夜,苏锦整宿都没怎么合眼,屋外的任何风吹草动,她都以为是柏炎回来了。 错觉几次,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最后是在外阁间的小榻上浅浅寐了一会儿。 白巧来了屋中唤她,「夫人,该去龙舟会了。」 苏锦淡淡垂眸。 她许是,真的见不上柏炎了…… ☆☆☆ 五月初四,端阳破晓。 宴书臣的马车缓缓驶入京中,京中各处盘查太严,旁人很难能混入京中。 宴书臣自严州入京,又是陛下亲召,城门值守的禁军没有为难。 入了京中,马车缓缓行着,并不着急。 马车内,宴书臣俯身,揭开马车底部加厚的一层,伸手搭了柏炎起身,「想捎带你入城,简直不易。」 柏炎笑笑,「他防我胜于防川,只是料不到,你会与我放行。」 宴书臣看他,「真不必送你回平阳侯府?」 柏炎摇头,「不必,我若以这身份露面,阿锦危险。」 宴书臣看他。 马车外,侍从道,「是定阳侯府的马车。」 柏炎和宴书臣对视一眼。 半路劫下柏誉马车,再扮作柏誉去端阳龙舟会,天衣无缝。 「你自己小心。」宴书臣叮嘱一声。 柏炎系上黑色面巾,应道,「放心,有青木接应我。」 宴书臣的马车驶走。 定阳侯府的马车行至巷子口,忽得一阵急刹。 马车内的人迅速反应抓紧了一侧把手,忽得抬眸,一柄长剑极快的速度临在胸前。 马车中的人躲过,柏炎诧异,怎么会! 只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方短刀忽得临在他跟前。 柏炎强势将他按死在马车上,长剑直逼他眉心。 却是在这一瞬,对方错愕唤了声,「侯爷?」 柏炎愣住。 马车外,已解决掉随行侍从和车夫的青木听马车内没有动静,怕出事,遂也掀起帘栊入内,却正好见柏炎扯下面巾,眉头拢紧看向身下的人道,「你不是柏誉?」 第49章 柏炎眉头拢紧,方才的声音,他似是认得,「长翼?」 剑已逼到对方眉心,稍一力道,当即可取对方性命。 长翼喉间咽了咽,微微颔首。 额间都渗出些许冷汗,先前侯爷是动了杀机的,动作之快,一看便是在战场上杀伐果断,轻易取对方首级者。 方才,他似是迟疑分毫,都会被侯爷斩杀。 长翼并未跟随过他去战场,也从未想过他伸手和动作如此敏捷。 应当与他和青木都不分伯仲。 长翼诧异看他。 见长翼颔首默认,又在确认他身份后自觉弃了手中短刀,柏炎更加确信了几分。 方才躲避的动作和力道一定不是柏誉,而是侯府的暗卫,长翼。 他从未见过长翼面具下的脸,眼下,犹是怔忪。 方才激烈打斗,柏炎尚喘着粗气,长翼亦是。 柏炎遂又打量了他几分,他早前是全然没有想过,长翼竟生了一张同他和柏誉一模一样的脸,他与柏誉本就相差不多两岁,差别不大,而长翼同他们年纪相仿,且身高都相仿,俨然就是…… ——他的替身。 柏炎其实已经反应过来。 偌大一个平阳侯府,母亲掌握着侯府的诸多暗卫,这些暗卫中会有他的替身,关键时候替他挡灾,让他保命,仔细想并不出奇。 他只是不曾想过,这个人会是长翼。 柏炎半拢着眉头,撑手起身,没有再用手肘将长翼死死扣在马车上,确保他无法动弹。 柏炎也忽然想明白。 原本作为他替身的长翼,扮作了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柏誉。 柏炎起身坐在一侧,目光瞥向青木,「清理干净,去汝河。」 青木不做迟疑。 东湖别苑中随行的侍从和车夫都被青木斩杀,侯爷原本想得便是借二爷的身份去汝河边,却没想到,马车中的人竟是长翼。 其实青木也未见过长翼的真面目。 他早前也好奇过,只是长翼从不在旁人面前揭面,亦将身份掩护得紧。 长翼替换掉了二爷,青木亦觉匪夷所思。 处理好后,青木驾了马车,朝马车内道了声,「侯爷,出发了。」 柏炎无需应声,青木已默契驾车。 马车缓缓驶离方才的地方,马车内,柏炎沉声问道,「柏誉呢?」 长翼亦撑手坐起。 两人方才交过手,都有些狼狈,长翼被他狠揍了一圈,嘴角都是血,当下亦沉声应道,「宫中让二爷来府中查夫人虚实,夫人怕小小姐和小世子的事情走漏,就将二爷扣在府中的密室里,让我扮作二爷在东湖别苑掩人耳目……」 柏炎却愣住,错愕转眸,「……你方才说什么?」 长翼看他,只见他眸间的错愕与紧张似是融为一处,似是连呼吸都忘了。 长翼低眉,「四爷被构陷,下了大理寺死牢,夫人当日劳累操心安排劫狱,又被逼入了宫中,从宫中回来的时候动了胎气,险些连自己都保不住,小小姐和小世子便提前出生了……」 柏炎面如死灰。 阿锦,早产了…… 柏炎的掌心死死攥紧。 心底深处忽如其来涌起的慌乱,好似将他吞没殆尽,眸间仿佛渐渐堕入深渊冰窖一般,似是连呼吸都滞住了,「……怎么没有消息传出来?」 他眸间黯沉,伸手撑住脸颊,掌心都在颤抖。 长翼沉声道,「侯爷不在京中,四爷又刚出事,夫人怕宫中的爪牙还会继续对准平阳侯府,怕小小姐和小世子在京中有生命危险,也怕有人会拿小小姐和小世子做把柄对付侯爷,所以连太医都没敢传唤,在府中密室里冒险生下了两个孩子,中途,还昏死过一会回,幸亏韩成及时来了府中……夫人将孩子秘密送出了京中,连叶大人和魏夫人也都瞒着,为的就是不让京中知晓,小小姐和小世子已经出生,以为夫人还有身孕在……」 柏炎眼底猩红,整个人遭如五雷轰顶一般,木讷且噤声着…… 他脸色煞白如纸,仰首靠在马车一侧,似是借着仰首,将眸间的氤氲隐了回去。 「夫人为什么不走……」他喉间哽咽,良久才问出一句。 长翼低声,「夫人说她若离京了,宫中便有把柄认定侯爷反了,侯爷尚未回京,途中会有危险……夫人太难了,若不是夫人,府中许是撑不到今日……」 阿锦…… 柏炎眸间紧紧阖上,心中的内疚与痛心,犹若剜心蚀骨一般。 灼得他心底生疼。 禁闭的眸间,两行眼泪滑落,又在脸颊处灼烧殆尽。 说好的爱她,护她,他却让她独自一人怀着身孕,在京中替他撑起这个家,在她分娩这样的生死关头还要遭受罹难…… 而他竟不在! 阿锦…… 若潮水般涌来的愧疚和心疼,如钢针扎入心底一般,针针穿心而过…… 良久过后,柏炎才睁眼,眼底猩红掩藏不去,淡声问道,「孩子呢?谁送出去的?」 长翼应道,「陶妈妈和丰巳呈,还有青苗和玉琢……」 第50章 柏炎才将止住的氤氲再次浮上眼眶,「那夫人身边还有谁照顾?」 长翼看他,「白巧一人……」 白巧一人,柏炎深吸一口气。 这一月余,她才生了孩子,他不在京中,孩子又被送走…… 她独自一人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为何不早些回来,他肠子都已悔青。 他早回一日,她便不必自己多撑一日…… 他眼下,只想见她。 只恨不得当下就见到她! 长翼见他指尖都掐入肉中,渗出涔涔血迹,却全然不觉。 长翼目光迟疑片刻,还是轻声道,「夫人给小小姐和小世子取了乳名……」 柏炎微顿,似是才从早前的情绪中脱离了稍许,转眸,有些期许看他,「叫什么?」 长翼道,「小小姐早出生些,是姐姐,乳名唤作明月,小世子晚出生些,是弟弟,乳名唤作阿照……」 明月,阿照…… 柏炎眸间的莹白似是在这一刻彻底撞碎在了一处,明月照人来…… 多少年前,他吻上她唇边,同她说的这句,她都还记得。 她是在盼着他回京。 她当时该有多想念和记挂他! 柏炎噤声不语,只觉马车中闷得近乎让人窒息,遂撩起马车上的帘栊,看向窗外,许久,才稍稍敛了情绪,「把夫人这几月在京中的事情统统说给我听,一件事情都不要落下……」 长翼照做。 ☆☆☆ 等到汝河河畔停放马车的地方,马车缓缓停下。 长翼自先前安稳处,便中途下了马车。 当下,青木将马车停下,撩起帘栊,朝内道,「侯爷,到汝河河畔了。」 今日是端阳节。 汝河河畔举行盛大的龙舟会,祈福端午安康,也昭显太平盛世。 柏炎抬眸,看向马车外衣香鬓影,摩肩接踵的人群。 他脸色阴冷,似与河畔上已是热闹震天的龙舟盛况全然另一处极端。 「侯爷……」青木担心。 其实方才马车上,长翼的话,他基本都能听到,也知晓当下侯爷心中的感受。先后经历了许小将军死在北关,老夫人过世,侯爷一直以为夫人在京中安稳,却不知如此大气而悲怆…… 夫人在侯爷心中惯来意义不同,侯爷眼下,只怕心中沟壑难平。 今日是端阳,今年的端阳注定不会太平,而在这不太平里,侯爷心底又依稀多了一抹对夫人的担忧和挂记。 「侯爷……」青木是想提醒。 「我知晓。」柏炎却打断,低声道,「按计划行事。」 见他心中有数,青木心中才松了口气。 都已谋划已久,胜败都在今日,他是怕侯爷因夫人的事分心,反倒陷夫人于危险当众。 柏誉身边不应当有青木这样人,定阳侯府没有暗卫,青木这一路都没有带面具,当下,在汝河河畔前趁机遁走。 柏炎下了马车,跟着人群一道踱步走向汝河岸边的看台。 期间有人招呼,他亦学柏誉应声。 都不是熟悉之人,他轻易蒙混过关。 临到看台处,忽然听到魏长君声音,柏炎脚步滞住。 她若今日来了龙舟会,应是同长君一处的…… 听到魏长君的声音,明知不应当,亦会冒着露出马脚,身份被揭穿的危险,还是眸间颤颤朝稍远处望去…… 只是一眼,便全然怔住。 她整个人清瘦了许多,面上似是没有多少血色,眸间虽带着笑意,却一眼难掩的疲惫,神色不怎么好…… 腹间拢起,亦小心护着不让旁人看出端倪。 眉间淡淡倦意,一手撑着腰间,一手下意识护在身前…… 他分明告诫自己只看一眼的。 却一眼就难以移目。 早前心中想过诸多与她久别重逢的惊喜,激动,喜悦…… 而眼下,似是只剩颤抖着眸间,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呆呆地,虔诚地看她…… 喉间稍许哽咽。 他多想上前,告诉她,他已经回来了…… 但眼下,他只能在这里默默看她。 忽得,他来不及收回目光,她似是觉察,转眸朝他看来。 他僵住,身后却有人猛得拍了一下他肩膀,上前搭手在他肩侧,吊儿郎当道,「柏誉兄,我可看到了,可是看在平阳侯夫人?」 柏炎转眸,见是英国公的孙子赵泽政。 赵泽政隐晦笑笑,「柏誉兄,放心吧,等柏炎一死,这苏锦就是个无主的美人,届时不需你开口,兄弟定替你弄来府中拘着,你想玩弄多久便玩弄多久,那可是柏炎的女人,一定别有滋味……」 赵泽政言罢,却见一侧寒光闪过,吓得一哆嗦,既而才反应过来,他只是同柏炎生得像罢了,唏嘘道,「吓死了,方才那表情还以为你是柏炎。」 柏炎看了看他,嘴角也隐晦勾了勾。 苏锦稍稍敛眸。 她先前是见长翼与英国公孙子赵泽政在一处。 第51章 柏誉同英国公府走得近,其中以英国公的孙子赵泽政为最,京中不少事情都是赵泽政出面替柏誉做的。 赵泽政也同柏誉交好,虽然长翼同柏誉长得像,不易被旁人觉察出来,但对方是赵泽政。 苏锦心中还是些许担心长翼这里。 只是担心归担心,身侧有人问候,她亦回过神来寒暄一二。等再回眸时,却见先前的地方已不见长翼和赵泽政的身影。 苏锦环顾四周,但似是目光企及之处都未见人。 苏锦心底隐隐生出些许不安。 方才她似是觉得有人一直在远远看她,她才缓缓回眸,却见是长翼同赵泽政在一处说话。 那先前,要么是长翼在看她,应是有事想寻机会同她说,又不好来女眷这一处;要么就是赵泽政在看她,长翼上前一探究竟的。 今日是端阳龙舟会,长翼不好上前。 她亦不好寻了长翼问去。 苏锦坐回位置上,心有旁骛饮了一口水,稍稍抬眸,正好见一群宫婢簇拥着一袭身影,从观礼台前走过。 苏锦目光微微怔了怔。 安平亦朝她这里打量了一眼。 四目相视,短暂一瞬,安平便敛了目光去,好似不认识一般,傲慢得寻了她身前一排的位置落座。 今日龙舟会殿上极为看重。 宫中今日皆有出席。 安平公主已出嫁,便落座在女眷这一处,未同太后和中宫,以及宫中的妃嫔坐在一处。 安平早前在宫中就张扬,出嫁之后仍是到何处,便是何处的焦点。 亦如当下,盛大的依仗,高傲不拘得坐在首排,有宫婢跪着给她撑伞。 苏锦知晓早前安平虽帮她救了柏远,眼下,却是不希望任何人看出端倪的。 苏锦坐在她正后方,也未主动吱声。 只是安平同身侧的宫婢说话,她都听的清清楚楚。 「赵泽政呢?不是方才还在吗」她惯来未唤过赵泽政做驸马,都是直呼其名。 宫婢应道,「驸马刚才还在此处,眼下……也不知去了何处。」 这里是女眷的看台,也只有赵泽政的驸马身份会在女眷看台陪同,所以这观礼台女眷看台的首排都是留给安平和赵泽政的。 不远处的汝河当中,已有司仪官吹起了号子,应是昭示着龙舟大赛即将开始,让看台上的众人,和对岸围观的百姓分明落座和噤声的意思。 安平轻嗤一声,「这时候都未来,莫不是死了,或是掉河里了吧。」 京中都晓安平同赵泽政关系不怎么融洽,只是这句话从安平口中漫不经心的说出,还是让身后女眷看台面面相觑,也私下议论的有。 安平反正不怎么在意,朝宫婢恼道,「那你还不快去找?让旁人看我笑话吗?母后是让你来盯着我,还是让你来给我闹笑话的?」 安平这一句牵涉了太后,女眷看台这里,忽得噤声了。 安平轻哂。 苏锦却是想起了早前在容光寺,安平同她说起宴书臣。 安平同宴书臣的关系若是一般,决然不会连劫大理寺牢狱之事都会应她。 安平同宴书臣的关系应当是…… 苏锦诧异中,目光瞥过,只见有人领着宴书臣朝最中间的观礼台去。 观礼看台分为五处。 最中间观礼台位置最好,坐的都是宫中观龙舟赛的人。 左右两侧是京中的高门邸户的女眷,左侧是年轻些的女眷,右侧是年长些的女眷。 在左右两侧的女眷观礼台的两侧,才是京中官员的观礼台,也按年轻和年长分列在年轻女眷和年长女眷观礼台的两侧。 但五个观礼台前的通道都是通的,眼下,应是宫中内侍官领了宴书臣去正中的观礼台觐见,所以众目睽睽之下,宴书臣从眼前走过。 苏锦诧异看向安平。 果真,早前还一脸烦躁之意,一直没什么好脸色,寻着由头就一顿抱怨的安平,当下,整个人都愣住,没出声,也没动作,只是目光跟着宴书臣的身影,从观礼台前的通道处一直目送至正中的观礼台处。 而宴书臣正一面同内侍官寒暄,一面余光瞥向女眷这处的看台上。 安平的位置显赫,他很难不看到她。 只是,却未看到一侧的驸马。 宴书臣依旧彬彬有礼,亦在人前留下良好印象。 安平和苏锦都听身后的女眷叹道,这人早前似是未曾在京中见过,是谁家的子弟,生得风度翩翩,好生俊朗。 亦或是,不是严州知府宴书臣吗,近来得了殿上器重,调回了京中任户部侍郎的。 这龙舟会,惯来看龙舟赛是一出。 在女眷这处,多是闲言碎语一道打发时间。 在这闲言碎语的掩护下,安平大方看向观礼台中间,见宴书臣朝着中间的观礼台循礼问候,亦如当年在她面前一般…… 久别重逢,竟会是在这样场合。 她眼巴巴看他,他却一眼未看她。 亦或是,根本不想看她。 安平眸间微微湿润,稍许,收回了目光,恼意瞥向一侧摇扇子的另一宫婢,恼道:「还愣着做什么?一道去寻驸马啊!本宫可丢不起这人!」 第52章 宫婢受了责骂,赶紧起身去寻。 苏锦微微敛了心神,先前,赵泽政应当是同长翼一处的。 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长翼素来稳妥,应当不会,苏锦深吸一口气,尽量不露出忧色。 ☆☆☆ 而汝河河畔僻静处,赵泽政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柏……柏炎……误会……误会……」 他断然没想到今日来这里的竟是柏炎! 天煞的柏炎入京了,竟然无人知晓,他竟然堂而皇之扮作柏誉入了龙舟会,怕是要生事端,也许是……有备而来…… 柏炎在京中素来护短,且记仇,先前,他将他当做柏誉,说了方才那一番话,眼下,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什么等他死后,掳劫他夫人拘在府中玩弄,赵泽政想死的心都有,而当下,柏炎怕是真会杀了他! 正好汝河河中的号子响起,应是要开启龙舟会了。 赵泽政面色铁青,「柏炎……有话好说……」 柏炎看他,「周穆清怎么死的?谁陷害的柏远?」 赵泽政愣住。 柏炎用他藏在袖间,准备随时趁机刺向他柏炎的匕首,反刺到他另一侧肩膀,赵泽政吃痛! 但这吃痛的喊叫声,正好被汝河中的号子声和震天的锣鼓声掩盖。 赵泽政真正开始惶恐。 柏炎是真可能会杀他的! 赵泽政忍着痛意,惶恐道,「是柏誉……柏誉说柏远同周穆清起了口舌之争,早前庐阳郡王府的侍卫是看见的,只要此时杀了周穆清,他提前取了柏远随身信物,就可以嫁祸给柏远,届时柏远必定下狱,即便大理寺不动私刑,庐阳郡王府也会施压,让大理寺动私刑,便是不杀柏远,也可废了柏远其人……」 赵泽政越说越心惊。 柏远是柏炎的亲弟弟,同柏炎的关系远比柏誉亲近。 赵泽政心头捏了一把汗。 构陷柏远的事,若是让柏炎知晓英国公府也有参与,许是当下就会杀了他。 赵泽政顾左右而言他,柏炎却将匕首刺得更深入。 赵泽政痛得瘫坐在地,「是我杀的,是我杀的,那也怪不得我英国公府,柏炎,是殿上要对付你柏家,这主意还是柏誉出的……」 从赵泽政口中确认柏誉二字,柏炎脸色蓦地沉了沉。 赵泽政心中忽道不好。 果真柏炎冷冷看他,「方才那一匕首是替柏远给的。」 赵泽政面如死灰。 柏炎拔出匕首,鲜血涌出,赵泽政应声往后退去,惊恐仓惶中一面摇头,一面惊呼,「柏炎……你不要乱来……我是英国公唯一的孙子,英国公是我爷爷,我日后是要继承英国公爵位的,你敢杀我……你……你难道要反了不成……」 话音未落,柏炎已上前,匕首没入他胸口,冷声道,「这一匕首是替我夫人给的。」 赵泽政诧异低头,缓缓看向自己胸口。 很快,胸前的剧痛被眸间的难以置信和逐渐丧失的感官淹没。 慢慢的失去知觉,亦扶着身后的扶手慢慢倒地。 只是倒地前还惊慌失措得看向柏炎。 柏炎敛了目光。 青木早前便提醒过他,但他对柏誉的妇人之仁,险些酿成大祸。 柏远也好,苏锦也好,这笔账,等今日之后,他会找柏誉,还有京中这些人一一算清。 容鉴在东宫时,英国公一派便是容鉴的走狗。 当时带着人凌。辱范允夫人,逼死范允夫人的,便是英国公的孙子赵泽政。 赵泽政死不足惜。 他亦算替范允,为他夫人报仇。 赵泽政先前那翻话,肮脏龌。龊手段娴熟,已是做好打算,他不敢想象,若是此番他在北关受阻,留阿锦一人在京中会如何…… 柏炎眸间黯沉。 一脚将赵泽政尸体踢入汝河的当中。 水流湍急。 尸首被很快被汝河水冲走。 柏炎没有转身。 「侯爷……」身后的声音响起,柏炎不回头亦知是四平。 四平是宫中的内侍官。 也是柏炎在宫中最重要,同时埋得最深的眼线。 早前他的确怀疑过邱遮是内鬼,但不敢轻易确认。 是四平的消息,让他坐实了邱遮是内鬼之事。 邱遮在他身边七八年,藏得之深。 平阳侯府的事情,邱遮悉数知晓,包括早前庐阳郡王府借道之事,原来一直都在容鉴的耳目监视之下而不自知…… 而此番,容鉴没有怀疑他调了云山郡驻军北上,也没有怀疑他与顾家和南阳王府结盟,因为这些消息悉数屏蔽掉了邱遮。 他也将计就计,让邱遮知晓他让区廷按兵不动的消息。 真三分,假七分。 有这些真消息透露去,容鉴和邱遮都未怀疑。 因得如此,他也不敢轻易送消息给阿锦,以邱遮的心思与计量,难免会从阿锦这里侧面打探消息。阿锦知晓得越多,越容易露出马脚,也越不安全。 他是没想到也因为如此,他让她全无消息,终日提心吊胆。 第53章 「出什么事了?」柏炎问。 今日侯爷回京,四平需里应外合,所以四平是知晓他今日在龙舟会的。 四平道,「侯爷,夫人月份大了,宫中想在端阳节时扣下夫人,稍后就会趁龙舟会开赛之时邀夫人说话,而后借让夫人歇息之命,将夫人扣下,待夫人将孩子生下,用孩子要挟侯爷……」 柏炎眉头死死拢紧。 是阿锦冒死护了他和孩子…… 若非深谙宫中行事之风,她不会猜得准之后的事…… 柏炎心底五味杂陈到了极致。 四平越到后面,越不敢怎么说。 以侯爷的性子,他是怕侯爷听到后会暴怒。 柏炎却只淡淡应了声,「我知晓了。」 四平诧异抬眸,却见柏炎转身看他,缓缓开口,「四平,夫人入宫那日出了什么事?」 四平僵住。 柏炎见他表情,掌心死死攥紧,一颗心也揪起。 四平低头道,「殿上借了中宫之命,邀了夫人入宫扣在凤鸣殿内,单独同夫人说了话,燃了……」 四平喉间咽了咽,微微阖眸。 「燃了什么……」柏炎凌目。 四平细声道,「燃了催情香……」 柏炎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到了极致,也恼意到了极致,「王。八。蛋!」 苏锦为何会突然早产!为何一定要送孩子出京! 因为见过了容鉴!! 四平怕他恼意上来,直接冲上观礼台去,眼下决然不是时候,四平解释,「侯爷息怒,当时怀安郡王府世子闯了凤鸣殿救了夫人,夫人没有……」 四平顿了顿,转念道,「侯爷,今日事关重要,牵连多少人性命在其中,侯爷不可妄动,前功尽弃……」 柏炎似是忽然被他点醒,逼迫自己冷静,「四平,帮我做件事。」 四平看他。 ☆☆☆ 柏炎折回观礼看台时,内侍官也正好了领了宴书臣回来。 左侧的观礼看台依次是朝中年轻的官员观礼台,和年轻女眷的观礼看台。 苏锦瞥目看来,正好见‘长翼’和宴书臣当不当巧不巧坐在一处。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没怎么说话,好似陌生。 但苏锦总觉得何处说不上的怪异。 宴书臣没有见过柏誉,在严州的时候,宴书臣到盛府拜访,柏炎不在。宴书臣见到‘长翼’应当会吃惊,他同柏炎长得一样才对…… 苏锦微微咬唇,满腹疑惑不尽。 恰逢司仪官喊了一声,「吉时到!」 众人,包括苏锦的目光也都被吸引了去。 整个观礼看台都是半圆拱型,苏锦所在之处也能正好看见司仪官在殿上手中请了裹好红绸锣鼓锤,而后一路乘小舟到河中央的司仪船上。 司仪官手中锣鼓锤,司仪船上吹起了拉长的号角。 这便是预备号角。 号角声响起,所有的参赛龙舟都需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司仪官手中的锣鼓敲响,便立即冲锋。 果真,号角声落,龙舟上的人各个目不转睛。 司仪官手中锣鼓敲响,汝河上八只龙舟队伍霎时间鱼贯而出,整齐的号子,统一的划桨,激烈的鼓点声,观礼台上和岸边都传来热烈的欢呼声,一时间气氛极其紧张。 国中自年前国丧起,便一直压抑着,直到这端午龙舟大会才似是将热情爆发了出来。 京中多少年没有举办过这么盛大的龙舟会了,龙舟比赛很是激烈,不少人都看呆了去。 苏锦还是瞥目看向‘长翼’同宴书臣处,先前心中的疑惑并未消停。 而眼下,却见‘长翼’目光瞥向不远处的顾云峰。 顾云峰竟眼神微妙得颔了颔首。 苏锦越发觉得何处不对。 而此时,顾云峰已经起身。 今日是龙舟会,宫中都在此处观礼,能持佩刀入内的人不多,顾云峰是其中之一。 周遭的注意力都在龙舟赛上,并无多少注意到顾云峰起身的。 观礼台是半圆拱型的,苏锦顺目瞥过,只见先前经过观礼台后的事庐阳郡王和庐阳郡王世子,顾云峰是尾随二人去的,苏锦心中紧张得砰砰跳着,当下意识到一定有事情不对。 而眸间诧异时,忽得被走到她跟前的侍女打断,「夫人。」 苏锦微微拢眉,她认得她。 早前在宫中两次都来寻过她的婢女,是柏炎的人。 苏锦心中似是被什么莫名蛊惑着,却又说不清。 宫婢道,「夫人,娘娘体恤夫人有身孕在,在此处观礼人多嘈杂,亦闷热,娘娘请夫人别处暂歇。」 听到身后宫女的声音,安平公主微微转身,警觉看了宫女一眼,亦看了苏锦一眼。 苏锦知晓是告诫。 但安平不能眼神同她交流太久,当即似是听到声音回头看了一下,又转回身去,好似不察。 苏锦却是不好同旁人说起这宫女的身份。 宫女又顺势将手中的水杯递给她,「夫人喝水。」 第54章 苏锦错愕接过,杯底贴了字条,透过杯中的水映了上来,只有她看的见,便是一侧的魏长君和旁的女眷都余光看不见,她眸间颤了颤,见到杯底写的是‘小阿锦’三个字。 苏锦伸手掩了掩嘴角,柏炎是说了今日回京的。 今日正好是端阳节。 苏锦淡淡垂眸,平息心头激动,修长的羽睫倾覆,掩了眸间情绪。 「夫人请随奴婢来。」宫女说完,便先下了观礼台。 苏锦起身,魏长君警惕,「苏锦。」 苏锦笃定,「无事。」 魏长君鲜有见她如此,路过首排时,安平恼火瞥了她一眼,怎么不听劝,但她亦不好追上,心中正烦闷着,正好瞥目,目光却与宴书臣对上。 两人应当都是看向苏锦的,却未想到当下,竟对上一处。 谁都避不过去。 安平怔住。 宴书臣亦怔住。 只是安平目光中很快浮上一抹氤氲,宴书臣却是顺势转眸,没有再看她。 安平僵在原处,好似整颗心跌落至谷底。 是啊,他不是旁人,他是宴书臣…… ☆☆☆ 宫婢领了苏锦到偏僻处,「夫人稍等。」 苏锦颔首。 周遭注意力都在龙舟赛上,此处离看台也有些距离,却仍能听到震天的呼喊声。 苏锦紧张得在树荫下来回踱着步,她想是柏炎,又怕不是柏炎失望。 心中两种声音激烈碰撞着,步子亦心不在焉,忽得身后脚步声传来,她来不及转身,被人从身后拥住,她下意识颤了颤,身后之人却环紧她,亦握紧她的手放在身前…… 掌心虎口处的薄茧,熟悉得让她不必回头,「阿炎……」 他本是不应该此时来见她的,有风险。 但他就想见她。 一定要见她! 尤其是长翼和四平一袭话,他想先给她一枚定心丸,不想留她一个人在观礼台上担心受怕。 端午的树荫下,阳光依旧强烈。 他将她抵在树干前亲吻。 他的亲吻浓烈而炽热,似是透着压抑过久的爱慕和思念,又带了久别重逢的欢喜和愉悦,从亲吻到深吻,好似没有想要停下来的念头。 远处的阳光刺目,苏锦睁不开眼。 他喉结微微耸了耸,松开双唇,唇畔还是抵在她唇畔前,声音低沉而饱含想念,「小心肝,哥哥回来了!」 他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唇畔熟悉的温度和着他的声音,她喉间微微哽咽,「炎哥哥……」 这一声似是穿过他的胸膛,直抵他心底深处。 他并未起身,看着她眼中的氤氲溢出眼角,他掌心亦抚上她的侧颊,双唇沾上她脸颊一侧的泪滴,轻声道,「乖,哥哥好想你……」 她抬眸看他。 刺眼的日光隐在一摸浮云后,她似是终于见到这张盼了多久的脸。 她眸间颤了颤,仍不住微微咬住下唇,分明不想,眼泪却似不听使唤一般下落,「柏炎……阿炎……炎哥哥……」 口中颤颤停不下来。 他微微拢眉,重新俯身沾上她的双唇,低沉而嘶哑的声音道,「乖,再哭,哥哥会心疼的……」 她缓缓,睁眼看他,眼前都是朦胧的。 他似是触到心底深处,他吻上她眉心,低声道,「小阿锦,哥哥是真心疼了……哥哥回来了,日后,不准再做傻事了……」 她清浅应好。 目光一直看向他,眼底碎盈芒芒,她在京中尚且如此,他在外一定九死一生,否则许昭不会死,他也不会被逼得釜底抽薪去偷袭巴尔帅营…… 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会如此。 她其实都心知肚明。 巴尔大雪封山,他这一趟不可能回来得这么容易。 他都只字未提。 她眸间潋滟,伸手抚上他的脸,颤声问道,「身上,又添了多少伤……」 他心底好似钝器划过。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让她莫名踏实与心安。 他低声道,「我愿再添多十倍,百倍,千倍,只换你和孩子在京中安稳,阿锦……我欠你和孩子的,余生必定慢慢偿还……」 苏锦拥他,「哥哥,我只要你平安……」 他微怔,亦俯身揽紧她,「哥哥答应你的,不会食言。」 苏锦哽咽,「我亦没有食言。」 她与孩子都平安。 他吻上她头顶,「等今日过后,尘埃落定,我们接明月和阿照回来,一家团聚……」 苏锦在他怀中颔首。 柏炎叮嘱道,「回去吧,今日同早前生辰宴一样,观礼看台上最安全,稍后无论谁叫你,都不要离开观礼看台,记住了?」 苏锦继续颔首。 柏炎同她都不能在此处呆的时间过长,只是她舍不得离开,揽着他不放。 「阿锦……」他其实满心欢喜。 她靠在他怀中,声音清浅,「哥哥,就一小会儿……」 他心底温暖。 第55章 阳光透过树荫,映出眼前的斑驳一片。 他亦在斑驳中拥紧她,轻声道,「阿锦,我不走,不怕……」 苏锦鼻尖还红着,眼底噙着泪,却又淡淡含着笑意。 柏炎看看时候,不能再耽误了,只得松开她,「你安安稳稳呆在观礼看台上,我才能安心做当做的事情。」 苏锦轻「嗯」一声,目光却未从他脸上离开。 柏炎奈何,只得再次俯身,轻轻咬了咬她唇畔,「回去吧,哥哥在这里,没人再敢欺负你。」 她还是轻「嗯」一声,看他。 他凑近她耳畔,叹道,「小心肝,别让哥哥分心了……」 苏锦怔了怔。 「四平。」柏炎不能再迟疑。 远远候着的四平上前,苏锦早前在宫中见过他。 柏炎道,「送夫人回去,稍后,若是有事端,护好夫人……」 四平应声。 「去吧。」柏炎莞尔。 苏锦近乎一步一回头,似是怕他忽然再走。 柏炎便笑着看她,一直到她离开前,都未转身,好让她安心。 直至目送她身影消失在看台处,柏炎估摸着差不多到时候了。 果真,有侍从上前,「顾小将军擒到人了。」 柏炎颔首,「东城门那边呢?」 侍从轻声道,「还没消息传来。」 柏炎点头,越是如此,越要沉得下心。 他有耐心等。 ☆☆☆ 顾云峰处。 周遭死了不少带刀巡逻的禁军侍卫,顾云峰和身边的侍卫也挂了彩。剩余的十余二十个侍从将地上跪坐的人围住,也翻不起花来。 柏炎上前,侍从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庐阳郡王和庐阳郡王世子见了他,皆愣住,都以为是柏誉,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今日是有人顶了柏誉的身份来的龙舟会! 柏炎!! 庐阳郡王和庐阳郡王世子父子二人都激动想起身,但身上皆被捆绑处,口中塞了布条,连声音都出不得,顶戴花翎都被打掉,脸上还挂着血丝,先前同顾云峰的人一番恶战,身边的侍从皆死,两人也被擒在此处跪着。 早前一直猜不透顾云峰这是做什么,等当下见到柏炎,父子二人才忽得明白过来。 顾云峰同柏炎是一伙的! 柏炎上前,朝顾云峰问道,「你没事吧?」 顾云峰摇头,「没事,小伤。」 他只是受了轻伤,庐阳郡王父子伤得更重些。 庐阳郡王父子在京中作威作福,实则离战场远了,外强中干。 顾云峰没废太大力气。 柏炎目光瞥过,一侧的侍卫会意,上前从庐阳郡王口中取出布条,庐阳郡王当即扯开嗓子吼道,「柏炎!你这是要反吗!你好大的胆子!你平阳侯府一门忠烈,到了你这里,竟做乱成贼子!!」 见庐阳郡王开始声讨,庐阳郡王世子猛地起身。 只是尚未闹出大的动静,柏炎已手起刀落,佩刀就径直插在庐阳郡王世子腿上,疼得他踉跄倒地! 庐阳郡王慌乱,「进儿!」 他是没想到柏炎手段如此果断。 早前在京中,都是庐阳郡王府和英国公府一道支持定阳侯,明里暗里挤兑平阳侯府,也欺负苏锦是个女子,又有孕在身,诸事不便出面。 想的都是柏炎怕是回不来,也不可能回来。 若是连半点风声都未有,柏炎是不可能如此顺利回京的。 而一旦有消息传回,柏炎擅自离守,还可就地诛杀! 但眼下,柏炎不仅回来了,还有顾家做帮衬! 庐阳郡王心头骇然,不知期间发生了何事,顾家怎么忽然就同平阳侯府牵扯上了。 这犯上作乱是多大的事情,若非顾老将军默许,顾云峰是不可能会如此的。 可是,顾老将军为何要帮柏炎! 庐阳郡王想不通,只是双目通红,眸间写满了不甘。 柏炎身侧的侍从上前,想将庐阳郡王的嘴重新堵上,柏炎却道,「不必了,他若是再喊,就将人杀了。」 庐阳郡王和庐阳郡王世子都噤声,僵住。 「你……你敢!」庐阳郡王恼羞成怒。 柏炎缓步上前,单膝跪下,与他齐平,但目光之中的深邃幽暗却似顷刻将他吞没一般,便是庐阳郡王这样早年带过兵的人打过仗,见过沙场残酷的人,都不觉背后一阵寒颤。 柏炎在他的寒颤中开口,「许昭死在北关,打扫战场的时候,连一幅尸骨都不全;我母亲为了保许家老小妇孺,挥剑自刎,死在朝阳郡——我如今有什么不敢反的?」 他语气平和,却不怒自威,似是带着天生的煞气和威压看他。 庐阳郡王被他看得心虚,真不敢出声了。 柏炎撑手起身,秀颀挺拔的身影临在他身前,让他莫名心慌。 他没想过不足短短几月,柏炎平了北关,收了朝阳郡,回了京中,还得了顾家倒戈相助,庐阳郡王喉间咽了咽,这京中……许是真要变天了…… 第56章 庐阳郡王没了动静,跌坐在地。 一侧,庐阳郡王世子还躺在一侧,腿间插着那把佩刀,拼命挣扎着。 今日负责端阳龙舟会守卫和安全的正是他们父子二人,柏炎和顾云峰拿下他们二人,便是要逼宫的意图。 但即便拿下龙舟会这里,京中尚有几万禁军在,却也不是这般容易就能得逞的。 庐阳郡王噤声看他。 正好,侍从上前拱手,因是见他们身陷囹圄,也不避讳,朝柏炎和顾云峰拱手道,「侯爷,顾小将军,东城门的守卫已经拿下了,没走漏风声!」 庐阳郡王诧异。 忽得「噹」得一声锣鼓声,庐阳郡王吓得一哆嗦。 既而是汝河两岸爆发出震天的呼喊声。 应是今日第三场龙舟赛比试的队伍也胜出了! 还有两场龙舟赛,既而是五场比赛的魁首再在一处比赛角逐,也就是,还有三场比赛,加上最后决赛中途休息的时间,但京城的城门分东南西北和东南、西南六道大门,眼下,还只夺了一处。 顾云峰看向柏炎,时间紧迫。 若是能安然夺下城门,死伤便可更少些。 今日是端阳节,都在汝河两岸,若是大军攻城,怕是不少无辜百姓,血流成河。 柏炎亦谨慎,「再继续等。」 不能轻举妄动。 这汝河两岸还有这么多人,他起兵造反,不是为了杀这些人。 顾云峰看向柏炎,「柏炎,你比我更清楚,若是真来不及,云山郡守军当攻城还需攻城!自古哪场兵变没有流血?自东宫上位,这京中的血还流得少吗……」 柏炎看他。 ☆☆☆ 苏锦折回的时候,魏长君已不在观礼看台上。 苏锦环顾,见叶浙魏长君在中间的观礼看台上,似是同太后和殿上,中宫说着话。 中宫正好道,「我看余音这孩子聪慧,太子身边的伴读洗马都同太子年岁差不多,我同陛下商量着,想挑些年幼的孩子入宫,正好看着余音有眼缘,太子也到了差不多要新选一批伴读洗马的时候了,陛下是想让余音这孩子入东宫,做太子的伴读洗马,你们意下如何?」 中宫笑容端庄大方,娓娓道来。 叶浙和魏长君赶紧行礼,「多谢陛下娘娘抬爱。」 容鉴道,「叶家也是国中的百年世家,向来是国之栋梁,也受父皇生前器重,余音这孩子,端阳过后便送来东宫吧。」 魏长君因在袖间手死死捂紧,却还是同叶浙一道拜谢。 说是做洗马伴读,实则是扣下东宫做人质。 自从叶浙早前在殿中力保秦王家眷,殿上便一直在寻机会敲打叶家。 早前有平阳侯府的事揣着,殿上无暇顾及。 而眼下,似是柏炎真的没有消息,许是死在巴尔了,殿上的矛头便指向了叶家。 柏炎之前说得不错,叶家想要全身而退,不是易事。 「太子呢?」中宫没瞧见人。 身后的女官道,「先前还在此处的,奴婢去寻。」 中宫颔首。 ☆☆☆ 观礼看台上,安平瞥目,见太子来了她这里。 「姑姑!」太子唤她。 「你怎么来这里了?」安平看他。 太子自觉在她一侧坐好,「我是太子,自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安平没有再想应声。 二哥一门被诛,她早前最爱的侄子和侄女一个都未留下,她的侄子,如今剩了太子一个。 「怎么不见姑父?」太子问。 安平语气不算和善,「你找他做什么?」 太子笑笑,「姑父说端阳龙舟会很是无趣,让我来寻他,他带我溜出去看有意的东西。」 安平拢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太子隐晦笑道,「平日里宫中看不到的,姑父不让告诉姑姑。」 安平沉声道,「你日后离他远些,他不是什么好人。」 太子不以为然笑笑,瞥目看向身后,正好见到苏锦,遂问安平,「后面的,是平阳侯夫人吗?」 安平古怪看他,「怎么了?」 太子轻声道,「我方才听父皇和母后说,要把她扣下来,不放回平阳侯府。」 安平微怔,对苏锦动了心思。 太子隐晦笑了笑,「姑姑你不知道,我听说,早前父皇险些临幸了平阳侯夫人。」 安平怒目,「胡说些什么!」 太子没好气,「不信算了。」 安平脸色微微变了,只是当下没有显露出来。 苏锦要尽早离开,要赶在宫中来人之前走。 她忽得想到宴书臣。 「侯爷,南城门拿下了……」 「西城门拿下了。」 「侯爷,东南城门拿下了……」 消息不断传来,看似都是好消息,柏炎的脸色却越发难看,龙舟赛只剩下了最后一场了,顾云峰早前说的不错,万无一失,只有攻城。 身后的侍从上前,「侯爷。」 第57章 柏炎轻声道,「让区廷最快速度攻城,主攻北城门,辅攻西南城门,让运良带兵,从西城门接应区廷,无论如何,龙舟赛结束前,要有人将禁军挡在汝河岸外。」 「是。」侍卫不敢耽误。 成败在此一举,而这一天,似是终于临近了。 方才侍卫离开不久,又有侍卫前来,「侯爷,西南城门开了。」 柏炎诧异,方才还说要辅攻,怎么会突然开了城门。 侍卫低声道,「听闻,是大理寺丞柳致远杀了守城士兵的头领,带人开的城门。」 柳致远?柏炎瞥目看向侍卫。 侍卫确定。 柳致远的举动,他是意外。 若是投名状,他又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 他忽然觉得,早前真有些看轻了柳致远这人。 能做得出来杀守城士兵首领之事,这个人的心思绝对不简单。 不得不说,是西南城门一开,汝河在靠南边,西南,东南和南城门的驻军便可早上不少时候汇合到汝河岸边,会抢在事发之后,京中禁军赶来之前,赢得了不少时间。 柳致远的事暂且先抛在脑后。 那眼下,差不多便是时候了,柏炎抬眸看向不远处的观礼看台。 ☆☆☆ 左侧翼的观礼看台上,宴书臣起身,往外去。 稍许,安平已起身跟上,身后的宫婢跟着起身,安平怒目,「没看到太子在这里吗?伺候太子才是你们本分。」 几个宫婢不敢出声。 太子笑笑,反正自己姑姑这个脾气不好又不是一两日了。 今日是端阳节,能出什么乱子。 太子叮嘱道,「过来捶腿。」 几个宫婢应是。 安平快步跟上,只是出了观礼看台后侧,却未见宴书臣身影。 她分明没有隔多长时间,安平继续往前,苏锦的事,他需尽快寻到宴书臣,她的立场不可能出马,否则大理寺劫狱之事许是还会同侯爷她扯上关系,苏锦是宴书臣的表妹,她仁至义尽。 安平心跳加速。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其实本也知晓,是借苏锦之事见宴书臣,宴书臣便没有再躲她的理由。 只是当下,寻了一圈也不见宴书臣人影,安平心中几分颓然。 失望至极,身后的脚步声传来,分明熟悉,却又许久不曾听闻的声音,在她身后道,「殿下在寻我?」 安平整个人僵住。 只是身后之人,在保持一定距离后,再未上前。 她许久未听过他的声音了…… 早前也想过,许是今后都听不见了,她是没想过容鉴会调他回京。 更没想到,宴书臣会愿意回京。 宴书臣早前是主动请出京城的。 在她大婚前夕。 安平宁了心神,缓缓转身,「我是有事寻你。」 宴书臣凝眸看她,眸间的深邃悠远,似是将她看穿。 她眼底潋滟不争气涌起,遂低下头去,轻声道,「苏锦有危险,宫中想扣她做人质,将她和腹中的孩子攥在手中,若是柏炎还活着,便威胁柏炎;若是柏炎死了,更可名正言顺将平阳侯府握在手中……」 宴书臣看她。 她微怔,忽得反应过来,这些事情,应当都与她无关。 与他才有关。 安平深吸一口气,换了幅语气,「你别误会,是我瞧苏锦一人在京中不易,若是落到殿上手中,难免受辱,许是连孩子都会保不住,你是他表哥,你若是想救便救,若是不想救,就当我多事!」 安平言罢转身。 只是一转身,双眸便浮上一抹氤氲,亦咬紧下唇。 她是未想过有一日会与宴书臣形同陌路。 更未想过形同陌路之后,还会与他照面。 还会,想尽千方百计,见他。 安平深吸一口气,既然宴书臣如此想撇清与她的干系,她亦有自己的骄傲,更不让他看到自己眼下这幅模样。 安平喉间哽咽,身后却是宴书臣的声音,「我应当误会什么?」 安平怔住,脚下踟蹰,却未敢回头。 「殿下不是说过吗?让我看清自己的身份,滚出京中。若是继续留在京中,要么做你府中内侍,要么做你府中面。首,殿下都忘了吗?」宴书臣的声音惯来好听,此刻听来却异常压抑。 安平垂眸,佯装恼意,「那你回来做什么!」 宴书臣噤声。 她亦噤声。 良久的缄默后,宴书臣开口,「殿下不必担心苏锦,她不会有事。」 安平诧异。 身后之人已经转身,脚步行出稍远。 她亦缓缓转身,看向宴书臣远去的背影。 他竟然可以对她如此狠心,早前的宴书臣去了哪里? 那个只会把她捧在手心,每日给她念书,陪她写字,带她读游记,复走游记之路的宴书臣去了哪里? 安平眼中逐渐模糊。 长久以来压抑心底的情绪,似是在一瞬间涌上心头,承受不住,胃中似翻滚一般,抽搐得疼,额头渗出些许冷汗,缓缓半蹲下,等这股痛意过去,额头的汗水似是涌入一般,片刻就浸湿了一层…… 第58章 等了片刻,这股抽痛总算过去,却不知宴书臣何时折回的跟前。 安平抬眸看他。 他亦皱眉看她,「太医不是让你养胃吗?怎么还是这样?」 安平恼道,「要你管!」 宴书臣沉声,「我是不当管。」 言罢转身,却有人伸手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宴书臣!你是呆子吗?你就不会哄哄我吗?」 「宴书臣!」她继续恼。 反正远处的观礼看台上,声震如天,根本没人会在意这里。 就像这整个京中,母妃和二哥去世,便根本不会有人再在意她。 原本她以为只是京中,而眼下,还有宴书臣! 心底深处好似最后的执念也轰然倾塌,她气得鼻尖渗出冷汗,脸色煞白。 宴书臣看在眼里。 她的手却一直都未松开,再疼都未松开。 「殿下要我哄吗?」他忽然开口。 原本低着眉头的安平,亦抬眸看他。 「我此生只会哄一人,就是我发妻,殿下给的起吗?」宴书臣面无表情看她。 「宴书臣……你走吧……」安平垂眸。 宴书臣果真转身。 安平伸手捂住脸颊,泪如雨下。 他永远不会知晓,她在宫中,在母妃殿前跪了两天两夜,跪晕了去,也没逃脱母妃拿他的性命威胁她的命运…… 她永远也不可能嫁他,他斗不过京中这些肮脏,也斗不过英国公府,甚至赵泽政。 她最不想见到的,是他从早前阳光开朗那个想要周游列国写尽各国山川游记的少年郎,一步一步变成同他们一样的,深谙朝中手段,心思城府皆身,最后身不由己的朝臣。 他是她心中的宴书臣。 却一步步走向今天的宴书臣。 是她害了他。 ☆☆☆ 宴书臣已走远,安平环臂抽泣,反正这京中,还有谁看她! 只是哭得天昏地暗,眼泪汪汪,却听闻身后似是短兵相见的厮杀声。 安平愣住,此处离观礼看台已远,已临近今日禁军值守的边界处。 安平缓缓起身,绕过这一处断壁残垣,才见这外面已经厮杀成一片,刀光剑影,鲜血渐满官道上,地上皆是尸体与人仰马翻。 安平惶恐,下意识伸手捂住嘴角。 有人要行刺,逼宫! 忽得前方激战中,一把短刀飞来,是身后的人影将她扑到在地,那柄短刀才越过她头顶飞了出去。 而扔短刀之人已被另一个士兵当街杀死。 安平吓蒙,愣愣转眸,才见扑到她的人是宴书臣。 「这里不安全,走!」宴书臣牵她起身,安平近乎是全然信任,没有多问一句。 宴书臣带着她躲避已经厮杀到中途的士兵,安平大气都不敢出,只跟着此时尚未沉着冷静的宴书臣,一路寻着时机往观礼看台上折回。 「宴书臣!」安平终是慌的。 却好在始终同他一处,终于逃出了方才双方交锋的区域。 「有人谋反!」安平心中大骇,想要去通风报信,宴书臣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迟疑回眸。 「不做公主好不好?」他眸间似是最后一份勇气,她微怔,他沉声道,「做我妻子!」 安平僵住。 ☆☆☆ 观礼看台中央,有侍从慌忙上前,附耳朝容鉴说了一句。 此时正值龙舟赛最精彩的部分,就差最后二十米的冲刺,最终获胜的队伍就将产生! 容鉴却慌乱起身,衣袖带的身前的酒壶和杯盏碎了一地,厉声到,「庐阳郡王和世子去了何处?!」 今日是庐阳郡王带兵值守。 由得容鉴这一声,周遭的气氛变得忽然紧张起来。 观礼看台的中间区域已全然噤声,而临中间观礼看台的左右两边的管理看台,也都瞧出了端倪。 「回陛下,到处寻不到庐阳郡王和世子!」侍卫不敢隐瞒。 「混账!」容鉴顺手踢了身前放着水果的案几。 顿时,观礼看台上都安静了。 汝河河面上,正值龙舟冲刺而过,响亮的锣鼓声似是穿过云霄。 也穿破了容鉴的耳膜! 云山郡驻军进攻北城门! 云山郡驻军,柏炎!容鉴恼怒,「谁告诉我,云山郡驻军怎么到的京城外!」 容鉴这一句似是在观礼看台上掀起轩然大波! 云山郡驻军攻城了,平阳侯府反了?! 众人下意识纷纷瞥目看向苏锦处,苏锦身边亦不知何时多出了许多侍卫。 容鉴懒得看她,只听身前的禁军侍卫道,「应是……借道的严州。」 严州!严州! 他才调回京中的宴书臣,容鉴恨不得直接杀人! 「宴书臣在哪,给我去找!!」容鉴吼道。禁军侍卫不敢耽误,当下连滚带爬出了观礼看台。 这个混账东西!容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即便云山郡驻军能从严州借道,绕道北上,邱遮怎么会一丝消息都没有! 第59章 容鉴眸间微僵。 忽得转眸看向邱遮,邱遮也全然僵住。 云山郡驻军北上,他怎么不知晓?! 但区廷早前还在同他抱怨,说侯爷隐忍太久,若是再隔一月没有侯爷消息,他要率军北上去寻侯爷踪迹…… 而柏子涧也一直在北关,说不寻到侯爷尸首,不回京! 一个区廷,一个柏子涧,所以他才断定侯爷这次是进退维谷,骑虎难下,也命在旦夕…… 邱遮此时似是也才反应过来。 ——演戏,区廷和柏子涧都是在做戏! 云山郡驻军要北上至少需要月余两月,再加上要绕行严州的时间,路上又要不引人怀疑,分批行进,起码要四五个月之久,那就是……四五个月前,侯爷便动了要起事之心?却一直隐忍?明面上被逼迫带兵讨伐朝阳郡,又在北关同巴尔殊死大战一场,实则,却在暗度陈仓,利用这四五个月的时间,调了云山郡驻军北上攻城!! 邱遮一脸惶恐! 那四五个月前,侯爷便知晓他是内线了,所以通过他,一直不断传递云山郡按兵不动和侯爷确实在北关失踪,将士悲痛欲绝的消息给殿上! 他…… 他的身份至少在四五个月前便暴露了! 邱遮脚下一软,跌坐回观礼看台的位置上。原来他一直被侯爷利用,混淆殿上和京中的视听,让京中都以为侯爷被迫讨伐许家,云山郡来不及做打算,而后又遇上了巴尔南下,侯爷被走投无路,兵行险著去取哈南平胡的首级,最后困在巴尔的大雪封山里…… 这些,都在侯爷的运筹帷幄中! 邱遮额头渗出涔涔冷汗,整个后背都僵硬住。 如此缜密的心思,蛰伏了这么久,以侯爷的性子必定是做好了十全的准备…… 许昭死在北关,许老夫人死在朝阳郡……邱遮喉间惊慌咽了咽,今日京中要出事,京中要变天了! 容鉴见他一脸呆若木鸡的模样,知晓邱遮已是个废棋。 柏炎竟然堂而皇之让一个废棋来他这里混淆视听! 容鉴愤恨。 他惯来谨慎,这回竟却大意在了柏炎这里。 他自以为用连环计将柏炎逼到绝路,再不济同巴尔联手,一定将柏炎逼死在出征路上,却没想到,柏炎竟反过来将他一军! 如今他在明,柏炎在暗。 眼下柏炎究竟在何处,他都不知晓,只知道战火烧到了北城门处。 他在明处,任柏炎狙击。 容鉴心中既愤恨,又飞快计量着,论用兵打仗,他决然不是柏炎这个久在沙场之人的对手。 柏炎要攻北城门,自有他要攻北城门的原因。 北城门怕是要失手。 若是云山郡驻军入京,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柏炎眼下在何处他都不知晓! 「陛下……」中宫有些担心,「可是要先回宫中暂避?」 容鉴看了看她,没有应声。 汝河在京中南端,宫中在城中心处。 一旦北门失守,他们再贸然回宫,便是迎着攻入城中的乱军,十有八九会和柏炎手下的云山郡驻军遇上。 若是当场擒住,必定死路一条! 「不能回宫!」容鉴死守着淡定,往南走便是行宫,行宫外也有旁的驻军在,柏炎的便是真的攻入京中,也是犯上作乱,他还可调别处的驻军反扑围剿。 他是君,柏炎是犯上作乱谋逆的臣子。 人人得而诛之。 他只要留得一条命在,柏炎在京中呆不安稳。 「袁迁!」容鉴唤向对面的禁军右前卫指挥使。 袁迁上前,「陛下!」 容鉴吩咐道,「你接替庐阳郡王负责当下的禁军,让人立即打探去南城门的路是否安全,准备起驾笾城行宫。」 「是!」袁迁心中也忐忑。 这个时候寻不到庐阳郡王父子,怕是凶多吉少,眼下周遭也不见的安稳,更还不知有多少人在周围潜伏着。 这处驻守的禁军说多不多,又有官员和百姓在,是最不好拿捏的。 容鉴心中亦清楚。 当下,汝河对岸还有围观的百姓,汝河河中央还在庆祝龙舟的获胜队伍,全然不知晓出了何事。 汝河对岸临近北城门,是天然的屏障。 容鉴湛眸一横,又朝袁迁吩咐道,「放火箭,射杀对岸之人!」 此话一出,近处之人皆是愣住。 就连袁迁都愣住,射杀百姓? 「陛下!」中宫迟疑。 太后却道,「杀,若是北城门失手,乱军攻入城中,唯有制造慌乱才能拖住平阳侯的人!」 太后是看明白了容鉴心思的。 只是,袁迁诧异,这是数万性命啊…… 若是放火箭,死伤无数,在如此拥挤的地方,一定会发生踩踏和推挤,死伤便不是千人,当数以万计了! 袁迁心中剧烈斗争着。 他深受皇恩,食君之禄,但眼下…… 袁迁迟迟未肯应声。 「不中用的废物!」容鉴恼火看他。 第60章 袁迁额头已冒出涔涔冷汗,「陛下恕罪……」 对岸百姓还在狂欢,全然不知大难临头上,观礼看台处却知京中已经生了事端,都不怎么敢动,也不怎么敢议论。 容鉴身边还有最精锐的禁军亲卫在,容鉴从一人腰间拔出佩刀,刀锋出鞘的声音惹得周遭都是一阵寒颤。 容鉴将佩刀扔在袁迁面前,「自己下去选,要么放箭,要么提头来见朕。」 袁迁叩首,咬牙道,「是!」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袁家不是高门邸户,步步走到今日不易,他若忤逆陛下,家中妻儿老小必定受牵连,他若当真放箭,死的便是对岸数以万计的人,这是数万条人命啊!! 他投奔禁军,就是为了拿箭射杀这群无辜百姓吗? 端午安康! 如何安康? 袁迁脑海中激烈斗争着。 「袁将军!」身后的禁军士兵提醒。 袁迁双眸含泪,鼻尖通红,沉声道,「上箭!」 身后的禁军侍卫或诧异,或难受,或惊慌,或平定,都统统点燃火箭拉弓。 拉得都是强弩,能越过汝河。 袁迁闭目,正准备挥手下令。 其中一人忽然崩溃哭道,「袁将军,我娘还在对岸,她说今日来龙舟会看我,我不能放箭射杀我娘啊……」 袁迁本就双目通红,眼下,咬紧牙关,转眸看向身后众人,「你们以为我想……今日平阳侯犯上作乱,带兵攻城,若不如此,如何护陛下安危?你我都是军中之人,知晓禁军的首要职责,保护皇城,保护陛下,你们先是一个军人,再是父母的儿子,妻子的郎君,儿女的父亲!」 袁迁说与旁人听,更是说与自己听! 禁军中,有人忍不住哭了出来。 今年新春,广开皇恩,征了一批新兵入禁军中,今日来值守的,有小半是新入禁军的人,年纪不大,尚且历练,心性也不坚韧。端阳龙舟会这样守卫工作本是轻便差事,军中是特意调了一批新的弓箭兵来历练,端阳节,谁会想到动真兵器,头一遭拉弓射箭,便是对准京中百姓。 「我不杀……」有人弃弓。 袁迁怒道,「不听号令者,军法处置!」 当即,有人将弃弓之人拿下。 亦有人不服,「平阳侯为何要犯上作乱,我哥就在禁军中,随平阳侯出征北关,若不是平阳侯带领禁军在北关厮杀御敌,北关将士尽数折翼,北关百姓也遭屠戮,平阳侯从未让人杀过京中百姓,为了让北关百姓来得及南下避难,自己带人守在黄龙关,这样的人不会让我等射杀百姓!!」 军中有一人响应,便有第二人响应,便有第三人…… 纷纷响应之时,袁迁亦呵斥不住。 眼见群起响应,袁迁拔出佩刀,正欲上前军法处置,握紧佩刀的手,却被一人牢牢握住。 袁迁愣住,「定阳侯?」 柏炎紧紧拢眉,忽得,袁迁忽得反应过来,定阳侯是不会有这等魄力,这个时候出现在眼前的,「平阳侯?」 袁迁亦僵住,如今这汝河岸边都是要杀他之人,他大可不必以身试险,坐阵后方即可,为何来这里。 而听闻平阳侯几个字,周遭部分禁军纷纷拔刀。 亦有人唤了声,「侯爷!」 不少人跟呼。 柏炎看了看袁迁,又看向眼前的禁军,「我柏炎自十一岁起,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早已做好马革裹尸,九死一生准备,但我杀的都是当杀之人,从未将箭矢对准过自己军中之人,自己国中的百姓。诸君入禁军从军,应都如当日之我,想为国尽忠,鞠躬尽瘁,便是战死沙场也无所畏惧,在所不惜。但今日,是诸君想要的吗!」 他义正言辞,所听之人无人敢应声。 袁迁亦未敢应声,眸间氤氲之气浮上,转眸看向柏炎。 「开弓并无回头箭,诸位若是将箭矢射出,往后余生,良心可会安宁?可亏愧对身上这身戎装!」他喝道。 有人当即扔了弓箭,「我入禁军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为了射杀百姓。」 亦有人响应,「不干了!窝囊!」 还有人道,「我愿追随侯爷,不枉一腔热血!」 「我愿追随侯爷!」 「我等愿追随侯爷!」 袁迁诧异看向柏炎,好似心中有某种东西被倏然点燃。 ☆☆☆ 顾云峰身边的近侍叹道,「平阳侯是兵行险著。」 顾云峰拢眉,「他不是。」 近侍诧异。 顾云峰沉声道,「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 身前的拥护声中,顾云峰瞥目看向袁迁,轻声道,「难怪跟去朝阳郡的禁军和尧城驻军都能被他收服,他是真正的久经沙场,心如明镜,容鉴斗不过他。」 ☆☆☆ 观礼台上,容鉴见火箭迟迟未射出,知晓袁迁妇人之仁。 当下,目光瞥过,身侧的心腹出了观礼看台去。 容鉴起身,朝周遭道,「诸位爱卿,今日本是祈祷风调雨顺,国泰平安之日,平阳侯起兵造反,率乱军攻城,眼下京城危在旦夕,百姓危在旦夕。诸位爱卿都是国之栋梁,切勿惊慌,随朕一道往笾城行宫暂避!」 第61章 此话一出,看台上纷纷哗然。 这是要挟众人逃出京中。 说的是为众人安危着想,但平阳侯若是逼宫,怎么会大肆斩杀臣子和家眷,殿上这是,拿他们做挡箭牌,亦做人质! 观礼看台上顿时没有了早前的安静,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容鉴看向苏锦处,「来人,给我拿下平阳侯夫人,用她的人头送给平阳侯做赠礼!」 苏锦身边的侍卫也纷纷拔刀。 只是容鉴唤完一声,除却自己身边的心腹侍卫,却无人上前。 更无禁军敢动。 容鉴眉头微拢,「怎么!你们都反了吗?!」 他是以为柏炎在攻城,却未想过眼下值守的禁军都被人控制! 容鉴眸间眼下才闪过一丝慌张,「去!」 身侧的心腹侍卫听令,只是刚行至观礼台前侧,却被叶浙和刚上前的顾云峰拦住。 「两位爱卿这是做什么?」容鉴看向顾云峰和叶浙两人,冷笑一声,「都是要随平阳侯逼宫吗?」 观礼台上的气氛本就异常紧张,更因为容鉴这一句话,忽得有了剑拔弩张之势。 这一幕转折得太快,观礼台上大多始料未及。 叶浙又惯来世故圆滑,「陛下,事情尚未弄清楚之前,就贸然杀平阳侯家眷,实在不妥。」 顾云峰双簧,「用火箭射杀对岸百姓,更不妥。」 叶浙说话一向中肯。 顾云峰平素在朝中更是寡言。 两人此时一人一句,看懵的是观礼台上的大多数。 方才说平阳侯起兵造反的,确实只是殿上一家之言,真假还难辨。但要射杀对岸百姓,又要取平阳侯夫人首级,这些都清清楚楚出自殿上口中。 观礼台上顿时议论纷纷。 亦有胆子大的悄声道,当不是逼反吧……毕竟有范侯先例在,这平阳侯可是要赴范侯后尘? 随着范侯的死被旧事重提,整个端阳龙舟会似是笼罩上了一层阴影,越看越像是宫中早前便谋划好的一出阴谋,用来端阳龙舟会这一幕,逼平阳侯造反,同当年逼反范侯如出一辙。 眼下说平阳侯反的人,是陛下,但平阳侯究竟是反了还是未反,除了殿上心中清楚之外,谁还知晓? 当日平阳侯大婚,大半个京中的官员都去恭贺了,都晓平阳侯与夫人伉俪情深,今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平阳侯夫人若是在龙舟会上被当众砍了头,腹中还有平阳侯未出世的孩子在,大凡平阳侯有半分血性,不反也得反! 更何况平阳侯平素在京中这性子! 平阳侯这回怕是吃了哑巴亏,跳进汝河都洗不清…… 随着叶浙和顾云峰两人模棱两可的一句话道出,观礼台上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今日就是宫中逼反平阳侯。 叶家和顾家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面想要保下平阳侯夫人。 京中这些大的世家,唇亡齿寒。 昨日是范侯和许家,今日是平阳侯,再如此下去,保不准后日就是叶家和顾家,而后是张家,王家,李家,那整个京中岂不都是人人自危? 周遭议论声不断。 太后和中宫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容鉴看了看叶浙和顾云峰二人,亦听得到观礼台上不时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忽得,容鉴轻嗤一声,「朕怎么险些忘了,就算云山郡驻军能从严州借道北上,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行至京中逼宫!这一路,还会途径你叶家的势力,顾家的江洲,南阳王府的封地!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一早就背着朕串通一气,柏炎造反,你们都是共犯!」 容鉴是恍然大悟过来,这一切,都是柏炎和这几家事前就商议好的! 他早前是怀疑过叶家,但叶老爷子深谙朝中之事,行事滴水不漏,柏家没有足够的筹码,让叶家同他一道反! 南阳王府同平阳侯府惯来不和,没有南阳王府会支持平阳侯府的道理! 顾阅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也知晓国中他动谁都不会动顾家,犯不上搭上柏家行叛逆之事! 没想到啊! 容鉴气得胸前起伏不定,他算来算去,却唯独算错了这三家竟然都会在背后支持柏炎! 当下已经不是一个柏炎的事,是这群人伙同谋逆! 容鉴反应过来,已气得脸色煞白。 顾云峰只看了一眼,便刚正不阿拱手,「陛下不可血口喷人……」 叶浙亦拱手,「望陛下明鉴,还我叶家清白。」 他二人一人一句,言辞与陛下口中截然不同。 其实观礼台上相信顾云峰和叶浙的是大多数,也相信,眼下陛下是动了要杀平阳侯夫人的心思,却被叶浙和顾云峰拦下,恼羞成怒了,才倒打一耙,结果被顾云峰和叶浙二人义正言辞戳破。 当下这场面确实有些难堪了。 容鉴盛怒,「好啊,你们二人!朕当真小瞧了你们二人,小瞧了柏炎,才让你们二人在这里混淆是非!」 容鉴气急败坏,却忘了当初他如何逼得晋王有口难辩,当下便被人逼得如何有口难辩! 进退维谷! 叶浙和顾云峰两人都拱手低头,不再应声。 第62章 终于,在利益危机面前,容鉴撕破颜面,「这天下还是朕的天下,你叶家也好,顾家也好,他柏炎也好,满朝文武哪个不是朕的奴仆臣子!君要臣死,朕要杀便杀谁,你们便是拦着,今日也要取柏炎夫人的性命给他送祭!来人!」 容鉴大喊一声,观礼台下的禁军全都没人应声,唯有容鉴身后的心腹侍卫纷纷拔刀,这「嗖嗖」的拔刀声都足以让人胆寒。 「取平阳侯夫人人头者,赏金万两,加官进爵!」容鉴不信重赏之下没有勇夫。 言罢,身后侍从果真应声。 叶浙和顾云峰两人却未应声,亦不动弹,就立在原地。 看台上的侍卫拔刀冲下,苏锦身侧的侍卫亦拔刀,女眷看台上顿时慌乱成一团。 若是要杀平阳侯夫人,双方侍卫必定会血溅当场。 女眷看台上全是惊呼声,慌乱声。 魏长君其实双手也打着颤,却将苏锦护在身后,前方自有侍卫来挡着,但身后,她是怕苏锦被身后的女眷误伤到。 魏长君神色紧张,余光瞥向苏锦,却见苏锦目光淡然得看向观礼看台中。央,丝毫未见慌乱和惊恐。 魏长君诧异,顺着她的目光撇去。 在观礼台下,见到‘柏誉’身影。 魏长君怔住。 却在怔住的时候,见观礼台上的侍卫中有第一人带刀冲下了看台,却就在此时,‘柏誉’上前一手精准握住那人的手,应是手中力道极大,当即将那人的手腕折断,手中的佩刀叮咣落地,痛得侍卫喊出声来。 看台上所有人都愣住,「定……定阳侯……」 便是冲下来的侍卫也都全然愣住,没再上前。 方才冲在首位的,是这群人的首领,竟一瞬间便被折断了手腕…… 这局势顿时扭转。 侍卫都纷纷转眸看了看容鉴,又转眸看向‘柏誉’。 ‘柏誉’拽着还在痛喊的那人上前,侍卫们便莫名退后。 ‘柏誉’上前多少,侍卫们便退后多少。 直至临到天颜脚下,‘柏誉’才将那人扔在容鉴面前,沉声问道,「陛下是要当着臣的面,取臣妻子的性命吗?」 妻子?! 柏炎言罢,当场哗然! 是平阳侯!!! 这一幕扭转得太快,不少人都僵在原处,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眼前,定是平阳侯不假。 柏炎步步上前,侍卫步步退后,知晓是柏炎后,额头上的汗水都纷纷渗了出来。军中之人都知晓平阳侯就是一尊煞神,便是禁军中也都少有人会敢直面平阳侯。 当下,分明是龙潭虎穴,他亦敢只身一人上前,这气势和威压,逼得一众侍卫不敢前行一步,不断退后中,亦咽了咽喉间,面面相觑,不知再当如何才好。 「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柏炎一面上前,一面凌目看向容鉴,义正言辞道,「范侯忠肝义胆,京中说他谋逆时,他正在西关抵御西戎,救数万百姓于水火之中,却救不了范家一门被扣上谋逆的帽子,满门抄斩,发妻视若官。妓,接连遭人凌。辱,最后含冤而死,范侯被迫在西边逼反。范侯一死,西戎进犯,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如难民涌入平洲,平洲旱灾,收纳不下这些难民,殿上为保西边安宁,埋了多少白骨?」 柏炎脚步不停,继续上前,容鉴脸色越渐难堪,「许家世代镇守北关,朝阳郡驻军声名在外,北御巴尔不得南下,才有了京中今日高枕无忧。但许老将军一死,京中便诬赖许家后人通敌叛国,陛下让臣率禁军和绕城驻军北上讨伐朝阳郡,恰逢巴尔铁骑南下,许家在大义面前未曾多言一字,背着通敌叛国的帽子率兵北上御敌,让北关的百姓有时间逃回朝阳郡!但等来的不是救兵,却是陛下与巴尔国中的一纸交易,要里应外合取臣与许昭的性命,陛下可知那一役死了多少边关将士?多少忠烈英魂长埋黄龙关?他们哪一个不是一腔热血,忠勇报国的好男儿,却死在自己国君与巴尔利益熏心的交易里,要拱手将朝阳郡数十万百姓交到巴尔人手中!通敌叛国,至数万将士生死于不顾,数十万百姓颠沛流离,被铁骑追杀,你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昏君!」 柏炎一气呵成,任凭傻子都听得出句句属实。 观礼看台上哗然一片,容鉴亦面色铁青。 柏炎已临到容鉴身前的台阶上,逆光而来,将容鉴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你逼死范侯,逼死晋王和秦王,逼死先帝,逼死许昭,逼死边关数万英魂……你逼死了我母亲,今日还要逼死我妻子和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我今日凭何不反!!」 容鉴大骇。 观礼看台上,平阳侯府的心腹相继起身,「昏君误国,臣愿追随侯爷!」 「微臣愿追随平阳侯!」 「臣愿追随!」 「臣追随!」 ☆☆☆ 观礼台上纷纷响应,大有众叛亲离之势,直至李相亦起身,拱手道,「老臣要追随平阳侯……」 观礼台上除却殿上心腹,众人近乎皆已起身。 容鉴见朝中文武百官都以柏炎马首是瞻,如今这龙舟会上纷纷倒戈,容鉴大笑出声,「你们都要反吗?!啊!都忘了这江山姓容,你们是我容家的家臣吗?!谁给了你们权力富贵,是我容家,好啊,你们今日翅膀硬了,要随乱臣贼子一道造反可是?好,朕成全你们!」 第63章 「来人!」容鉴怒吼一声。 柏炎微微皱眉。 霎时间,身后的汝河之中数以千计的禁军死士自汝河中浮起,扔掉口中呼吸的芦苇杆,攀上观礼台上,各个持刀,带着煞气。 观礼台上顿时倒吸声一片。 容鉴冷声道,「杀无赦,一个都不要留!」 柏炎看向容鉴,容鉴唇边微微勾了勾,「朕怎么可能不留后手?」 柏炎脸色微变,顿时转眸看向临侧看台处的苏锦。 苏锦身边霎时多了十余二十个死士。 容鉴低声笑道,「你杀了朕,朕便杀了苏锦和腹中的孩子,你要怎么选?」 柏炎噤声。 容鉴轻嗤,「和朕斗,柏炎,你还太嫩了。」 柏炎看他。 容鉴上前一步,轻声道,「你就不好奇,当年你父兄怎么会战死沙场的?」 柏炎看他。 容鉴笑笑,忽得有种棒打落水狗的快感在其中,「他们就是太急功近利,太过自信,看不清形势,自以为掌控了全局,最后,死在自己背后捅的刀子里,这些都是父皇告诉我的。柏炎,你今日还是赴了你父兄后尘。」 柏炎亦笑笑,「是吗?」 容鉴看着他,脸上微微敛了笑意。 柏炎轻笑,「这些禁军死士在水下憋了这么久,应当有些脱力吧,动作不快,反应也迟钝……」 容鉴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柏炎继续道,「兵家有云,以逸待劳,陛下这是以劳待逸,顶多出奇兵,杀旁人于措手不及,但旁人若是并非措手不及呢?」 容鉴脸色微凛。 柏炎低声道,「你在我身边放了内鬼,我在你身边也有眼线,我知道你藏了上千死士在观礼看台附近,只是不知道在哪里,你以为,我只身走到你面前,只为了大义凛然说一番话给旁人听,而后激你?」 容鉴眸间闪过一丝犹疑。 柏炎轻笑,「兵不厌诈,你先将底牌亮出来,便没有底牌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殿上,黄雀可不止一只……」 容鉴忽得警觉,只见刚刚从水中攀上的禁军死士才将翻上看台上,忽得,被看台后的强弩射杀。 这些禁军死士都身着铁甲,若非这些强弩,根本射不穿。 哪来的强弩?! 容鉴皱眉,这京中的强弩只在禁军中有,柏炎的驻军尚未攻入京中,不可能有这样的强弩。 忽得,容鉴想到方才,他让袁迁用火箭射杀对岸的百姓制造混乱,拦住北方攻入城门的云山郡驻军,想要射到对岸这么远的距离,只有用强弩! 禁军中有强弩在,拉弓的是禁军中的人? 容鉴大吃一惊,袁迁带着禁军叛了?! 怎么会! 见禁军死士一个接一个的被射杀,或掉入水中,或死在看台上,即便侥幸逃脱的几个,也寡不敌众,死在观礼台前的平阳侯府侍卫手下。 容鉴眼中终于慌乱。 顾云峰喉间亦咽了口气,难怪……难怪方才,柏炎一定要亲自拿下禁军队伍中有强弩的一只。 知己知彼,这帮禁军死士只能被强弩射杀。 兵行险著,柏炎应是等不及云山郡驻军来,又怕出事,才未雨绸缪,他不去沙场带兵简直都可惜了。 身侧有死士翻上,顾云峰也未回头,猛然拔刀,将身后之人斩杀。 身侧的叶浙心惊。 顾云峰却沉声念叨,「有时候,我真想同柏炎在战场上好好打一仗!」 叶浙心头骇然,目光却看向苏锦和魏长君处。 容鉴眼见他寄予众望的死士一个个倒下,脸色已无好转迹象,只是面向柏炎,轻哂笑道,「朕竟低估了你,朕以为你视苏锦安危高于一切,所以想着拿她当诱饵,可眼下看,她的死活与你并不上心,朕方才拿她威胁你也并不管用。你是早早立好了一个软肋,让朕相信,实则根本是漠不关心,可是?」 柏炎缓步上前,沉声道,「你总是如此怀疑这人,怀疑他人,怀疑身边所有人,你的疑心太重,才逼你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殿上,我视苏锦的命重于我的命,我怎么可能拿她当诱饵。我让她留在看台,是因为不知道你将那一千死士藏在何处,你疑心重,你所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对我的威胁不管用,不是因为我不上心,而是因为我信任我放在她身边的人,他们会替我守好苏锦,这是我和你的不同。」 容鉴恼怒转眸,见那十余二十个死士已被斩杀殆尽。 柏炎将最稳妥的侍卫都放在了苏锦身边,宁肯置他自己于险境。而守在苏锦身边,为首的那个人,亦朝柏炎转眸看来,重新带上了那枚青面獠牙面具。 柏炎朝青木颔首。 容鉴冷笑,「朕当初在宫中,就应当杀了苏锦!」 「没有当初。」柏炎上前,袖中的匕首直接捅入了容鉴腹间,容鉴诧异看他,这一幕来得太快,身侧的侍卫都始料不及。 「陛下!」中宫和太后惊呼。 柏炎将匕首插得更深入些,沉声道,「这是许昭身前一直带在身边的匕首,他的尸骨在战场上未曾齐全,却留了这一把匕首在,这一刀,是我替他还给你的,你应当受得起。」 第64章 容鉴伸手捂住腹间。 渗人的血色溢了出来,瞬间染红了双手,容鉴吓懵,「你……你……你胆敢弑君?」 容鉴半是吓懵,半是心有不甘。 柏炎看向他道,冷冷道,「还看不明白吗?你已经不是君了……」 这一句似是戳中了容鉴的软肋,容鉴捂住腹间,脚下一软,朝他跪坐而去。 柏炎缓缓松手,任由匕首留在他腹间,「放心吧,避过了要害,你死不了。」 容鉴惊慌看他。 他的身影在端阳正午的阳光下,显得高大而刺眼。 容鉴心中终于不安承认,他的命已握在柏炎手中,生杀都有他! 「父皇!」太子冲上前去。 旁的侍卫都没有阻拦,柏炎亦未阻拦。 容鉴大势已去,已无筹码,朝中已尽数背叛于他,他活着,亦生不如死。 他有的是时间同他慢慢清算。 但不是今日。 汝河上的风,从江边挂上,柏炎缓缓转身。 今日已尘埃落定,从此之后,这天下易帜。 苍月改姓为柏。 柏炎眸间氤氲,喉间轻咽,记忆中的一幕幕,如同浮光掠影,他每踩着阶梯下一步,便有若干张面容映入他脑海之中。经历过这么多风雨波折,死了数不清再不能复生的人,范允,许昭,母亲,还有他叫的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同他一道在北关出生入死,最后用性命保他离开黄龙关的禁军和尧城驻军…… 是他们用生命,终于换来了今日这一刻。 柏炎心底若钝器划过。 只是今日这一刻,却换不回死去的许昭,范允和母亲…… 这一场逼宫中,没有赢家。 他失了他最重要的亲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真正等到这一切都尘埃落定,他心中却并未如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亦永远不会如释重负。 阿锦…… 他看向她,她亦看向他。 仿佛周遭的颜色都忽得黯淡了去,失了色彩,只留了一抹明艳动人…… 尘埃落定,他最想的,是回到她身边,同她相拥…… 阿锦,他眸间温柔,羽睫颤颤,却见苏锦眼中忽如起来的紧张和惊慌。 「柏炎!」她大喊一声。 柏炎皱眉,转身,身后容鉴的儿子,太子持着一枚短刀冲上前,因得太子年幼,一时竟无人反应过来,柏炎伸手,恰好握住那短刀刀锋上,鲜血顿时渗了出来。 「我要杀了你!」太子满目仇恨。 不杀妇孺孩童,他眉间皱了皱。 太子的力道更重了些。 他的掌心似是都被这把锋利的短刀割开,鲜血瞬间浸湿了衣袍。 对方是想置他于死地! 柏炎掌心吃痛,这短刀锋利无比,险些将他掌心割断,他虽制住他,却见他唇边一抹隐晦笑意。 柏炎尚且来不及反应,只见这短刀本是子母短刀。 目刀死死割入他掌心,而太子拔出子刀。 子刀锋利程度更甚目刀,在阳光的照射下刺目而耀眼,应是见血封喉。 「侯爷!」远水近火,青木已来不及上前。 太子只有他腰间高,子刀正好对准他腹间而去,这一刀刺入他腹间,一定见血封喉。 「柏炎!」顾云峰和叶浙大骇。 就连周遭的侍卫都根本来不及上前拦住。 柏炎眉头拢紧,太子持刀捅入他腹间,腹间霎时被刀剑划破,柏炎吃痛,但知晓这一刀下去一定远不及如此。 「去死吧!柏炎!!」太子尖叫着。 柏炎来不及推开他,只得向后避开,但根本避不开。 两人应声倒地,想象中的剧痛却并未袭来。 柏炎诧异睁眼,不知何故,却见太子手中握着那枚子刀,在临到他跟前时,不甘得回头,而后,应声倒地。 背后插着一枚箭矢。 若千钧一发,再晚一分,亦或是这箭矢再偏一分,死的人便是柏炎…… 旁人皆不知这箭矢从何处而来。 柏炎却喉间咽了咽,劫后余生,瞥目望向苏锦处,见苏锦手中还握着从身旁侍卫处夺来的弓箭,双目氤氲,鼻尖猩红,似是就差那么一刻,便赶不上。 柏炎重重阖眸,心底轻叹了声。 亦想起许多年前,他在树林深处,她将他头按下,一箭射中的那条倒挂在他身后树上的毒蛇。 又是他的,小阿锦…… 观礼台上的官员和家眷疏散的时候,云山郡驻军已然入城。 云山郡驻军只在北城门处同禁军激烈冲突,但自南城门,东南城门和西南城门入京的云山郡驻军很快在汝河一带汇合。 恰好容鉴被擒,剩下的禁军也放弃抵抗。 离开观礼看台不远处,才见方才外围的厮杀已算激烈,死伤无数,横尸遍野。 太子被射杀,中宫逼近疯狂,但还有身边的女儿在,中宫并未冲动。 容鉴被拖走关押,太后扶了头顶的凤冠撞了看台上的石柱自尽。 第65章 宫中女眷啼哭成一团。 侍卫看守着,不敢动弹,也没有人敢近前。 方才一幕过后,苏锦与柏炎都似是劫后余生。只是两处看台隔得虽不远,却需绕行到前方的观礼台才能到另一侧。柏炎见苏锦朝他这处来,身侧的韩成却上前,一脸郑重,「侯爷,微臣看看。」 柏炎驻足未再上前。 早前那道锋利的匕首透着寒光,韩成吓得近乎魂飞魄散。 等韩成确认伤口,周遭的顾云峰和叶浙等人才宽心。 苏锦一路朝观礼台中央走来,沿路的官吏和女眷纷纷朝她让道,行礼。 平阳侯手握重兵,登上国中最尊贵的位置。 如今已是另一重天地。 而平阳侯夫人,已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苏锦起初尚有些错愕,看着朝她行来,又行礼的官吏和女眷还礼。 旁人为了避让她,都挤到了一处,将整个观礼台前的通道都堵塞了。 苏锦看了看柏炎,见韩成在替他看伤口,苏锦遂也静下心。 只等眼前的人潮过去,再往柏炎那里去。 她鼻尖尚还微红,眸间的氤氲似是也才下去。 两人分明隔得不远,却因为各自身边上前行礼和问候的人群,寸步难移上前。 苏锦还礼中,余光瞥见不断有朝中要臣人上前,朝柏炎拱手下跪。 柏炎亲自扶起,亦以礼相待。 也有人朝柏炎唾弃,而后被身后的侍卫收押。 等观礼台前通道的人群似是散开的差不多,苏锦终于可以上前。 她一路向他走来,柏炎在原处等她。 同身侧的人说着话,余光不时瞥向她,打量她行至何处。 她绕过观礼台前方的通道,出现在他身前。 亦如许早之前在远洲驿馆,他坐在暖亭中,凝眸看她缓步朝自己走来,每走一步,鬓间的步摇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叫人移不开目。 而眼前,像极了早前,同早前不同的是,她抬眸时,双眸还染着氤氲,鼻尖微红着,从阶梯下快步朝他扑来。 直接扑进了他怀中。 柏炎悠悠阖眸,没有出声,没有睁眼,只是用尽力气与她相拥。 汝河上波光粼粼,端午的阳光耀眼而刺目,两道交织的身影,宛若一对璧人。 亦不知过了多久,柏炎才在她耳畔轻声道,「都结束了,小阿锦……」 噩梦都结束,剩余的便是雨过天晴。 苏锦颔首,只觉这一日极长,长得似是经历了几翻天地,并着跌宕起伏。 又觉这一日极端,仿佛从他出现起,就紧张到呼吸似是都屏住…… 「柏炎。」顾云峰和叶浙上前。 柏炎松手。 苏锦亦松手,今日京中变天,柏炎处尚有棘手之事堆积如山,亦有诸事都需善后。 她心中都清楚。 「嫂夫人。」顾云峰和叶浙拱手。 苏锦亦福了福身。 柏炎朝她道,「让青木先送你回府,等我处理好这些事情,才回府中寻你。」 她微微点头。 片刻功夫,柏炎已同顾云峰和叶浙两人一处,遂又有军中的将领上前。 苏锦缓缓下了阶梯。 「夫人。」青木已在一侧等候。 苏锦回眸看向柏炎,正好听柏炎朝一侧的侍卫道,「去寻宴书臣。」 他是有太多事情要善后。 苏锦转眸,目光却与一侧的傅瑶(中宫)遇上。 苏锦脚下踟蹰,傅瑶的目光,应是看了她许久,「苏锦,成王败寇,今日柏炎赢了,日后这中宫的位置就是你的,我知道你心善,亦懂为人母亲之心。殿上大势已去,我必殉葬,我儿也死,我女儿尚且年幼,不知世事,可否请你饶她一命,看在一个母亲的份上!」 傅瑶言罢,带了身边的女儿一道朝她跪下,重重磕头。 傅瑶这头磕得极重,柏炎几人转眸看过来。 「将人拖走。」顾云峰吩咐。 苏锦眼见傅瑶磕得头破血流,还是被身侧的两个侍卫驾走,口中还唤着她的名字。 柏炎亦看向她,微微皱着眉头。 她亦看向他。 柏炎朝她道,「回府吧,好好歇着,这些事我来处理,等我回来。」 苏锦再次点头。 「青木。」柏炎唤了一声。 青木会意。 「夫人。」青木上前,应是随着一处,不再让她见这些糟心的人和事。 马车早已备好,青木撩起帘栊,扶她上了马车。 侍卫驾着马车,青木在马车中与她共乘。 马车缓缓驶离观礼台外,透过马车窗上的帘栊,才见外围早前应是发生过不小的激战,沿路都是禁军和驻军的尸体。 这一次逼宫,应是伤亡最少。 但映入眼帘的尸体和血迹,还是让人触目惊心。 苏锦放下帘栊,不再去看窗外。 青木极少有主动说话的时候,眼下,却忽得开口,「夫人可是在想方才中宫央求之事?」 第66章 他一语中的,苏锦默认。 她亲手射杀了傅瑶的儿子,而傅瑶却朝她重重叩首,求她留下女儿的性命。 这是傅瑶作为母亲的悲壮,却亦懂揣摩人心。 青木猜得不差。 她是在想傅瑶之事。 青木沉声道,「夫人可会同情?」 苏锦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不同情,却能同理,但我心中也清楚,今日柏炎险些命丧太子之手,有时往往看似没有危险的,才是最大的危险,柏炎已走上这条路,容不得再心慈手软,再有旁的差池,否则今日是太子,明日便是旁人……」 青木目光微滞。 苏锦倚靠在马车一角,轻声道,「容鉴逼死了许昭,逼死了母亲,若不是母亲自刎,许家一门上下,连妇孺都活不下来,成王败寇,柏炎没有旁的选择,旁人也不会给他旁的选择……」 青木眸间微讶,他是未想过夫人心中如此通透。 苏锦言罢,转眸看他,温声道,「回府还有些时候,青木,你这一路都跟着他,可否给我说说阿炎在外面的事?」 她其实一直关心。 青木看她,欲言又止,「夫人,侯爷交待过……」 苏锦情绪已平复,莞尔道,「青木,我想听。」 青木微微怔住,遂从腊月里,大军拔冗开始说起,说到年关时候的饺子宴,侯爷与军中同饮,说到在尧城时候见了顾老将军,顾老将军与侯爷的交易,说到途中整治禁军要尧城驻军,拔了不少奸细…… 起初的时候,虽是暗潮涌动,险象环生,可其中隐隐透着有趣,苏锦尚还环臂。 后又说到在朝阳郡同许小将军见面时,有人放冷箭,险些要了许小将军性命,还有人借此生事,说是许家射杀侯爷,亏得侯爷早前便做了准备,在军中斩杀了百余人,才肃清了宫中在禁军和尧城中的奸细,而后边关告急,侯爷和许小将军联手御敌,巴尔人骁勇善战,这一仗打得极其吃力,而后侯爷险些被人里应外合杀死在黄龙关,还是许小将军拼死掩护的侯爷突围,只是这一役过后,又听闻老夫人自刎消息,侯爷整个人都陷入极端的燥意…… 似是越听到后面,苏锦的眉头便皱得越紧。 柏炎在边关步步惊心,每一步都是刀尖舔血,处处被人置于死地。 相比之下,她在京中已算是安然无恙…… 再往后,青木口中,柏炎被逼得偷袭巴尔主帅大营,釜底抽薪,是为了尽快结束北关的战事,借由巴尔绕道回京中。 苏锦听得整颗心揪起。 这其中多少次,稍微差池,柏炎许是都回不来京中。 但自巴尔绕行,平白增加了这么多路,为了能尽快回京,不让她在京中的险境多呆一日,这一路,有人近乎都少有合过眼,只想抢一日,便早一日回来…… 苏锦眸间氤氲又起,瞥目看向窗外。 他这一路趟离京,九死一生,能赶在今日回京,都是拿命换来的…… 青木见状,顿了顿,还是朝她沉声道起,「夫人,其实晨间时,长翼已将京中这几月之事都说与侯爷听了。」 苏锦眸间微滞。 青木继续沉声道,「夫人,侯爷心中很内疚,一人在马车中哽咽了许久,侯爷不怕在外九死一生,只怕夫人一人在京中受委屈……夫人,侯爷这一趟出征,已先后送走了许小将军和老夫人,侯爷身边只有夫人您了,侯爷做出的何事,哪怕灭容家一门,永绝后患,夫人,您可会站在侯爷这边?」 苏锦深吸一口气,瞥目看向马车窗外,云山郡驻军正接管京中,纷乱之后的京中一切如旧,却又百废待兴。 苏锦柔声却笃定,「会。」 ☆☆☆ 回到府中,侯府门口有不少驻军和侍卫皆在。 青木掀起帘栊,扶苏锦下马车,苏锦刚抬眸,便见熟悉的身影在侯府门口,朝她笑了笑,「姐……」 「运良!」苏锦语气带了惊喜。 苏运良快步上前,想拥她,却又迟疑看了看她身孕。 苏锦才想起今日慌乱中,却连这处伪装都一直带着。 苏运良笑笑,「姐夫让我先来侯府看姐姐,稍后,还要去军中。」 去年七八月的时候,他还与她同高,眼下,她似是要垫脚才有他这般高了,苏锦叹道,「似是又高了一头了,比我还高了。」 苏运良忍俊,上前扶她,「姐,先回侯府吧。」 苏锦应好。 ☆☆☆ 许是见到苏运良的原因,早前心中的阴霾,似是在运良的声音了去了多半。 白巧见到二公子,竟都有些认不出来。 人高了一头不说,早前白皙的肌肤也黑了不少。整个人似是比早前精神,又结实了许多。 在军中这大半年,整个人似是脱胎换骨。 只是脱胎换骨哪得这么容易,苏锦知晓他吃了不少苦,只是挑着不说。 又在清然苑中坐了些时候,苏运良便起身,「姐,我还要去军中报道,等这几日过去,我再来看你。」 他如今从军,军中自有严明纪律。 柏炎让他来看她,但他心中自有准则。 第67章 「去吧。」苏锦也不多留。 这京中已见晴日,等这一段过去,他们姐弟二人想要见面的时间很多。 「白巧,照顾好姐姐。」苏运良叮嘱。 白巧福了福身,「二公子放心。」 苏运良拥她,「姐,我先走了。」 苏锦目送他出了苑中。 白巧在一侧叹道,「二公子真的变了许多。」 苏锦欣慰笑笑,「长大了,有些许像父亲早前了。」 白巧恍然大悟,她早前就在想这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从何处来,却被苏锦一语道破。 「是有些像老爷了。」白巧欢喜笑笑。 苏锦想起今日青木同她说的,当日在偷袭巴尔主帅大营时,是运良跟去,一箭取了哈纳平胡性命,救下柏炎;今日,亦是运良带了云山郡驻军的一只,从西城门入京,往北城门处接应区廷。 不过短短半年多的时间…… 苏锦想起平城时,那个偷偷背着祖母和母亲去投从军书的运良,仿佛都是许久之前。 「夫人,今日辛苦了,回屋歇着吧。」白巧扶她。 今日京中出这么大的事,刚听说的时候,白巧都未反应过来。直至驻军入守,连翻的将领进入平阳侯府,白巧才知是侯爷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这京中还跟着变天了。 白巧早前悉数目睹了夫人在京中的不易,眼下,总算是雨过天晴了。 苏锦其实也累了。 今日自见过柏炎起,神色一直都高度紧张着,观礼看台上的每一幕,都让人心中高高悬着,观礼看台上局势不停得翻转,直至最后惊险的一幕,她其实用尽了力气和注意力,但这一幕太快,她怕来不及。 那一根箭矢射出,她其实脚下都是软的。 眼下,躺在小榻,苏锦从衣裳里取下那枚引枕和着棉絮,终于不必再佯装了。 似是身上和心底都是一松。 白巧笑笑,「夫人歇息吧,我看着。」 苏锦微微阖眸阖眸。 她今日是真累了,也许久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眼下,许是终于可以安稳得打个小盹儿。 端阳节闷热,白巧上前推开窗户,让风透了几许入内,又隔着稍远处给她扇风。 很快,均匀的呼吸声在耳旁响起,白巧既欣慰,又心疼笑了笑。 ☆☆☆ 苏锦是未想到,她这一觉睡到翌日天明。 醒的时候,都过了巳时许久。 「白巧。」她轻唤一声,白巧入内,「夫人可算醒了。」 苏锦叹道,「怎么睡了这么久?」 白巧叹道,「侯爷回京,诸事尘埃落定,夫人是许久心中没这般安定过了,多睡些也无妨……」 倒是提醒了苏锦,「柏炎回来过了吗?」 白巧知晓她要问,「侯爷还未回来,只是遣人回了府中,说要处理的急事太多,暂时走不开,许是这几日都只能插空回来,又怕夫人担心,特意让人回府来说一声。」 苏锦点了点头。 白巧又道,「只是夫人,这几日在府中恐怕是也不能闲着了……」 苏锦抬眸看她。 白巧笑道,「礼部的官员来了,在苑中侯了些时候了,奴婢说要来唤夫人,对方非说不肯,说千万不要惊扰了夫人歇息,他们在外等候便是。」 苏锦眸间稍许不解,「礼部官员?有说来做什么吗?」 白巧掩袖笑了笑,忍俊道,「夫人可是糊涂了?侯爷要登基了,日后需唤称呼了,登基大典上,百官朝拜,礼服要提前做,礼部还有诸多的事情要同夫人交待,可不这几日都搭进去了?」 苏锦似是忽然回过神来。 她想的都是柏炎在平息京中骚乱和宫变之后的善后,却忘了朝中之事不可一日空缺。 眼下诸事都是权宜。 可朝事亦不会荒废太久,柏炎登基应当就在不日。 白巧扶她起身,一面扶她洗漱,一面叹道,「夫人,再等几日,奴婢也需改称呼了……」 温和的水拂过脸颊,苏锦怔了怔。 想起许久之前,他抱她坐于双膝之上,伸手挑起她的下颚,沉声道,「阿锦,若适逢乱世,或问鼎朝堂,或马革裹尸,可愿陪我一路披荆斩棘?」 她眸间微颤,伸手揽上他后颈,「只要是你……」 只要是你…… 苏锦只觉有些恍若隔世。 白巧伺候她梳头更衣,遂才撩起帘栊,出了屋中,往外阁间去。 礼部的官员见她到了外阁间中,纷纷上前,掀起衣摆行跪拜之礼,「见过娘娘!」 苏锦在府中倒还不觉,一夜之间,这宫中和朝中其实都已换了称呼。 苏锦蛾眉微微蹙了蹙,又牵了牵,见他二人脸上着急的神色,苏锦没有扯开话题。 大抵便也如同白巧先前说的,登基大典在七日之后,时间紧迫,皇后的凤袍和头冠要花最长的时间,这期间都需赶制,今日稍后就会有宫中的女官来替娘娘量体裁衣,这两日礼部的官员也会来府中,同娘娘说起登基大典上的流程与礼仪,再有便是宫中的礼节。按惯例,登基大典前三日,帝后就需入主宫中。 第68章 眼下只有四日时间,娘娘就需迁入宫中去,稍后还会有日后在宫中伺候的内侍官来见娘娘,这宫中的喜好陈设都需按娘娘的意思提前准备了,这四日也勉强来得及…… 苏锦听他二人滔滔不绝说了许久,整个核心就是急急急! 大凡登基大典这样的时候,最难做的便是礼部官员…… 好容易礼部官员这茬过去,宫中果然来了女官量体裁衣,除了登基大典当日的华服,三四日后入主宫中的衣裳和首饰都需做好。 女官中有负责衣裳的,有负责首饰的,还有负责日常寝食的。 除却在苏锦跟前伺候着,便是寻了白巧问娘娘的喜好和平日里的习惯。 翌日,宫中的内侍官又来了一茬。 苏锦认得为首的内侍官,唤作四平,昨日她见过他与柏炎一处。 四平见了她,恭敬执礼,「四平见过娘娘。」 只是他是柏炎的心腹,苏锦眸间多了一份亲切。 四平亦笑道,「娘娘,陛下让奴家日后在身边伺候娘娘,娘娘若是事,尽管吩咐奴家便是。这几日,奴家也都在侯府,陛下在宫中诸多琐事,实在走不开,让奴家同娘娘说一声,请娘娘务必好生歇上几日,这后几日,怕是得连轴转,会辛苦,陛下会心疼的……」 苏锦脸上笑容微敛,轻声道,「从昨日起,他是不是还未合过眼?」 四平未想过她竟如此一语中的,遂轻咳,「奴家出宫的时候,陛下是未来得及合眼。」 苏锦看向他,「四平,可否请你帮个忙?」 四平慌忙道,「娘娘折煞奴家,娘娘吩咐便是。」 苏锦莞尔。 ☆☆☆ 丰和殿内,柏炎微微伸手,轻轻按了按额头,亦轻捏眉心。 百密一疏,还是险些放过了漏网之鱼。 又是一日过去,朝中的旧臣没少在京中使绊子,亦有人在宫中生事。 这些,都并非是驻军入京能解决的。 这钉子需得一枚一枚拔。 在宫中未彻底清查安宁前,平阳侯府在京中是最安全的。 「陛下,四平公公回来了。」丰和殿外,是内侍官的声音。 「进来。」他出声,他已让四平去了平阳侯府,他此时回来,应是替阿锦捎话,他早前吩咐过,眼下宫中不安稳,不要带阿锦入宫,四平跟了他许久,心中应当有数。 「陛下。」四平入内,柏炎抬眸看他。 四平手中拎着食盒,眼眸微微眯起,笑道,「陛下,娘娘亲手给陛下做了马蹄糕,让奴家给陛下捎来,说陛下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睡上一两个时辰也好,娘娘在府中安好,陛下不必挂记,只是陛下亦需照顾好自己,娘娘才放心。」 柏炎低眉笑笑,唇畔缓缓牵开。 四平上前,将食盒放在他跟前,又悄声道,「还有一句,娘娘吩咐,要小声些说——小阿锦想你了。」 四平回府时,苏锦还未歇下。 入宫的日期越渐临近,似是要看的东西还不少。 四平回苑中时,苏锦在外阁间看女官送的册子。 「娘娘~」四平入内。 苏锦抬眸看他。 四平不卖关子,笑着上前,「娘娘做的马蹄糕,陛下都用了,奴家离宫的时候,陛下也歇着了。」 苏锦放下手中的册子,启颜,「他说什么了?」 四平低头道,「陛下说,娘娘下回自己送来,马蹄糕他要,人也要。」 苏锦微楞。 四平掩了掩衣袖,笑了笑,继续道,「娘娘,陛下说了,小心肝说的话,他都听……」 苏锦脸色都彻底涨红。 他是越发的……口无遮拦了…… 四平又道,「还有一事,陛下让告诉娘娘一声。」 苏锦回眸看他。 四平拱手道,「陛下已让人快马加鞭去云山郡,接两位小殿下回京,一家团聚……」 苏锦眸间微怔。 四平的话里,似是一股暖意注入她心底。 ☆☆☆ 这一晚,苏锦睡得出奇得好。 好到梦见明月和阿照,睁着眼睛朝她笑,伸手要她抱抱。 她的心都融化了。 而后是柏炎,皱着眉头,又喜欢,又醋意横生,「怎么都这么像娘亲……」 梦里,苏锦似是都笑醒。 雨过天晴,梦里似是都如蜜糖一般,透着甜蜜。 ☆☆☆ 翌日醒来,魏长君来了府中。 如今的平阳侯府,进进出出都是宫中和军中的人,却守卫森严。 京中和宫中都有余孽在,柏炎是再怕苏锦会出事,像捂鸽子蛋一般,将平阳侯府捂得严严实实。 魏长君来府中都费了不少功夫。 听说魏长君来,苏锦撩起帘栊,亲自来迎。 魏长君却笑,「你倒是连我们都瞒了,瞒得当真辛苦。」 她自是说的孩子出生的事。 端阳节当日险象环生,真难想象,若是两个孩子握在废帝手中,当日的情形会是如何?但魏长君心中清楚,会比早前难上千倍万倍,许是,两个孩子都会搭进去。 第69章 魏长君总算是明白,早前叶浙为何将朝中诸事都说与苏锦听。 她平日温婉平和,大事面前,却有魄力,亦有城府做柏炎的后盾。 至少,在京中,平阳侯府每个人到最后都安稳。 苏锦眼中却是歉意,「长君莫怪,并非有意瞒你和叶浙,只是怕露了蛛丝马迹,孩子在路上不安稳。」 魏长君却笑,「不必道歉,我与叶浙都佩服你,若换作是我,当日皆是慌乱了,只是你……」魏长君轻叹,「又念着柏炎,又念着孩子,还要抽心思对付这京中之事,你这月子里也未好好歇着,身子可还吃得消?」 都是过来人,旁人哪个不是生完孩子时,都在府中将养着…… 她哪里将养得好? 眼下刚出月,端阳节又是惊心动魄的一幕。 魏长君是真心觉得她不易。 苏锦宽慰笑笑,「韩成都在府中,诸事都有他照看着,我歇得很好,没怎么吹风,没着凉,也都有好生将养。」 魏长君知晓她是宽慰,遂也笑笑,「雨过天晴了,旁的事情就留于柏炎去做吧。」 苏锦莞尔。 魏长君叹道,「这几日也有得他们忙的,叶浙都是寅时回府,卯时便离府,朝中的事惯来牵一发而动全身,需平衡的利益,善后的事情太多,柏炎眼下也定是焦头烂额,听闻前两日宫中出了事,他可有告诉你?」 苏锦倒是怔住,愣愣摇头。 魏长君叹道,「他应是怕你担心,才瞒着你,也就这几日,刺杀了三两回,投毒了一回……」 苏锦听得心中揪起,「怎么会?」 魏长君道,「废帝废后在宫中多年,总有些心腹和死士在宫中,不稀奇。倒是柏炎这里,是怕隔两日你入宫有危险,想尽快将宫中肃清,安稳迎你。」 苏锦微微敛了目光。 这些事,他都未同她说过,他让四平告捎的话,都是报喜不报忧。 魏长君宽慰道,「不过貌似这两日已经清净了,顺藤摸瓜也不是什么难事,废太子已死,废帝没有旁的子嗣,这些刺杀和谋逆都是昙花一现的事,只是处处都需谨慎小心了,等过段时日便安稳了。」 苏锦颔首,心中想的都是柏炎。 不是早前不合眼,而是时时都需警醒着…… 他在宫中,未必有她在府中安稳。 他惯来为她考虑得多。 ☆☆☆ 等到翌日晌午,凤撵来了平阳侯府外,接苏锦入宫。 依照习俗,皇后入宫,是要乘凤撵的。 但乘凤撵,便比马车要危险上许多。 沿路围观的人群自是拥堵,有禁军值守,亦会参杂着危险和冲突。这一路从平阳侯府入宫,需途径几处最主要的主干道和街市,围观人群诸多,沿路虽然都有禁军和侍卫护送,但仍不容掉以轻心。 这几日长翼都不在侯府,应是早前柏炎交待了事情与他。 今日凤撵入宫,长翼才回,就跟在凤撵一侧。 青木亦在。 足见柏炎的担心。 凤撵不似马车有屏障,四围都是垂下的轻纱,若是被人伏击,很难避开,亦怕弓箭和强弩。 长翼和青木都未吱声,注意力都在四围。 虽然早前已有人排查过,仍怕有人放冷箭。 今日容不得出错,二人比旁人都更谨慎。 中途果真出了些小骚乱,但很快平复,亦未影响入宫的行程。 等到临到外宫门,长翼眸间才似松了口气,苏锦悬着的心也才稍稍放下。 凤撵不似马车,马车行到中宫门处就需折返,凤撵一路从外宫门抬到内宫门。 凤撵到,内宫门打开,周遭的内侍官和宫婢跪了一地,叩首唤着,「恭迎娘娘。」 苏锦想起前一次入宫,正是大理寺劫狱当日,她心中忐忑不安,眼下,似是恍若隔世。 只是皇后的正殿,惯来都是凤鸣殿,早前在凤鸣殿…… 苏锦微微皱了皱眉头,她心中是有些忌讳凤鸣殿的,但亦知柏炎今日的不易,需顾全大局。 苏锦没有作声。 凤撵一路入了内宫门,又往宫中去。 苏锦认得去凤鸣殿的路,只是,这条路似是不是去凤鸣殿的…… 「四平……」苏锦轻唤了声。 四平上前,「娘娘。」 苏锦撩起凤撵一侧的轻纱,低声道,「去何处?」 四平低眉应道,「去丰和殿,陛下在丰和殿等娘娘。」 丰和殿是殿上寝宫…… 四平低声笑道,「陛下说凤鸣殿风水不好,让人弃了,而后推平做花苑。」 凤鸣殿……拆了? 苏锦微楞,很快会意,他是知晓了早前宫中之事,也惯来喜欢拆房子…… 早前云山郡府邸,丰巳呈便说过,每隔一阵子就想将府邸各处拆了,后来的平阳侯府,她入京前,他亦拆了清然苑,建做了后来模样,眼下……又将凤鸣殿拆了,只是这回拆了不准备重建了,直接做了花苑。 苏锦心头唏嘘。 可转念一想,如今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不过在宫中拆一处殿宇,九牛一毛都谈不上,旁人更不会多言。 第70章 眼下是去丰和殿先见柏炎,苏锦顿了顿,又问,「而后去何处?」 她是问凤鸣殿要拆,她的寝宫安置在哪里? 四平笑道,「怕是要委屈娘娘暂时同陛下一道,宿在丰和殿内了。」 苏锦微讶。 四平道,「陛下说,旁的寝殿离丰和殿都隔得太远,娘娘先在丰和殿暂住着,等他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说。」 苏锦娥眉微蹙。 四平悄声道,「娘娘,这些事您就别问奴家了,古来帝王专宠又不是未有过的事。陛下是想留娘娘在丰和殿中,只要陛下不开口,娘娘也去不了何处,陛下的性子,娘娘该是最清楚的,陛下是不想让娘娘走……」 苏锦放下轻纱幔帐,脸色微红,想起早前在平城的时候,他拥她在怀中,「阿锦你信我?我只要你一人。」 她俯身,额头轻轻碰上他的额头,清宁而慵懒,「我信……」 当下,却是应景。 他是想留她在丰和殿中,但于理不合,所以拆了凤鸣殿,说缓缓替她寻寝宫,是想堵住悠悠众口…… 胡乱思绪中,凤撵在丰和殿外停下。 白巧搭手扶她下了凤撵。 殿外的侍卫,内侍官和宫婢的低头避讳。 「陛下,娘娘到了。」四平入内通传,白巧扶了她入丰和殿中。 柏炎抬眸。 今日入宫,她已换上锦袍华服,比之早前更多了几分端庄持重,粉黛淡施,不似端阳那日脸色苍白,身影清瘦,而是,端庄持重里蕴了几分温婉和妩媚,明艳动人。如墨般的青丝绾起,鬓间的簪子和步摇衬着阳光,若有若无般撩人心思。 青丝微绾下,隐隐露出玉颈白皙与精致的锁骨。 他目光移不开去。 她上前见礼,每一步似是都踏在他心尖,绽出心花几许。 盈盈福身,口中的「陛下」二字若银铃迎风,窸窸窣窣在他心底漾起道道涟漪。 「嗯。」柏炎轻嗯一声,瞥目看了看别处,没敢再看她。 四平拽了白巧衣袖处了殿中。 殿门自外「咯吱」一声合上,苏锦来不及反应,听他唤道,「阿锦,过来。」 她缓步上到他跟前。 循着女官昨日的交待,今日初次入宫,要行奉君礼。 苏锦双手举过头顶,循礼照做,只是抬眸起身时,被人径直抱起,放在临近的案几上。 他未说话,只是带着浓郁爱慕与思念的气息,灼热得吻上她双唇。 …… 第71章 …… ☆☆☆ 晚间时,沐浴更衣。 两人一道在丰和殿外殿用晚膳。 四平布膳。 苏锦已换了一件平常衣裳,刚好遮住方才露出来的若隐若现的痕迹。 早前一幕,两人似是都不大好意思看向对方。 只是各自低着眉,各自笑着。 仿佛已经许久,两人未坐在一起一道用饭。 苏锦觉得眼下的平静安宁,似是有些像梦里。 他与她夹菜。 她听话照单全收。 她盛的汤,他亦一口不剩喝掉。 整个晚膳期间并无太多话,却都默契而愉悦着。 他看她的眼神足以。 稍许,丰和殿外四平入内,朝柏炎请示,「陛下,人带来了,在御书房内候着了。」 柏炎其实已经用完,听完四平的话,顺手放下碗筷。 四平提醒过一遍便是,陛下心中有数,他也不再多话,退至一侧。 「朝中有些事,我去去就回。」他起身,吻上她额头,轻声道,「你今日累了,多歇一歇。」 苏锦脸色涨红,口中的汤险些一口未咽下,呛到。 连咳了两声。 又怕被他听到,看到。 柏炎偷偷笑了笑,装作不察,出了殿外,同旁的内侍官一道往御书房去。 苏锦心中唏嘘。 她其实亦用得差不多,遂也放下碗筷。 四平上前,「娘娘还用吗?」 苏锦笑着摇了摇头。 四平遂上前,让人将用过的晚上撤走。 四平又道,「娘娘,晚些时候,宫中会有位老嬷嬷来。」 苏锦看他。 四平笑道,「娘娘是万金之躯,身边自然需要人伺候,陛下特意寻了宫中一位老嬷嬷来娘娘身边照顾,宫中诸事,也可替娘娘分忧。」 四平言罢,丰和殿外有脚步声传来,正好有旁的内侍官入内,「娘娘,古嬷嬷来了。」 古嬷嬷?苏锦恍然想起。 早前柏炎与她大婚,母亲从宫中请来的教习嬷嬷,便是古嬷嬷。 柏炎请来她身边的,应当就是这位古嬷嬷。 四平也好,古嬷嬷也好,甚至旁的伺候的婢女,要么是她在府中见过,亦或是熟悉之人,他是怕她在这宫墙中不习惯,才处处上心。 古嬷嬷入内,苏锦起身相迎。 古嬷嬷行礼,「老奴见过娘娘。」 苏锦上前扶她,「嬷嬷不必多礼。」 古嬷嬷早前便喜欢她,只是没想到今日还有缘分在宫中侍奉她,古嬷嬷笑道,「老奴的福气,还能服侍娘娘,自当竭心尽力。」 许久未见,这宫中的礼仪规矩又多,马上就是登基大典,古嬷嬷在,苏锦早前心中的紧张似是都去了七八分。 同古嬷嬷一处说话,时间倒是很快便过去了。 ☆☆☆ 御书房内,内侍官推门,柏炎入内。 殿中的傅瑶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是你……」 柏炎瞥目看了看她,如今去掉了中宫的行头,只有一身素衣,全然没有了早前中宫的气势,却依然在他面前做出盛气凌人之姿。 第72章 柏炎入内,看守的内侍官和侍卫才拱手离开。 只是已入夜,柏炎亦让留开了殿门。 他与她并无猫腻,如此反倒自在。 柏炎在月牙桌前掀衣落座,口中平淡道,「听说,你在四处遣人打点,想见苏锦?」 他瞥目看她。 傅瑶心中怔了怔,他知晓了她的目的,还让人带她来御书房。 傅瑶心中猜到,她许是见不上苏锦了。 柏炎亦淡声道,「你见她,同见我都是一样的,此事她做不了主,你也无需央求她,或是死马当活马医,即便求不到她,也给她心中添堵……」 他言罢,凌目看她。 似是心思被柏炎戳穿,傅瑶喉间紧张咽了咽。 可毕竟是早前的中宫,这些慌乱不会轻易浮于面上,很快,镇定下来。 「说吧,朕听着。」柏炎似是慢慢失了耐性。 既知见不到苏锦,傅瑶放手一搏,「成王败寇,如今已成定局,陛下已被你扣押,我亦会陪葬。我儿子已死在你们手中,只是女儿尚且年幼,根本不知朝中之事,她没有错,没了母家支持,她日后也不会威胁到你柏家的江山,留她一条性命,就当为你和苏锦行善积德。」 柏炎缓缓放下茶盏,「我为何要帮你,行善积德?」 傅瑶眸间氤氲。 柏炎沉声道,「容鉴当日召苏锦入宫,用的是你的名义,你不会不知晓……」 傅瑶怔住。 柏炎沉声里带了怒意,「你们将她胁迫入宫,险些要了她和孩子的命,那时怎么没想过,苏锦还有身孕在,她腹中亦有我的孩子?」 傅瑶全然语塞。 柏炎垂眸,「你的女儿没有错,旁人的儿女可有错?」 傅瑶鼻尖微红。 柏炎低声道,「她没有错,她只是选错了父母。」 傅瑶只得咬唇,「柏炎,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柏炎轻嗤,「我遭报应?傅瑶,范允夫人遭人轮番凌。辱,你同容鉴不怕遭报应,范允一门一百余口,晋王一门两百余口,秦王一门三百余口,连一丝血脉都没留,许昭死得不冤吗?我母亲死得不冤吗?他们有什么错?你同容鉴都不怕遭报应,我柏炎应当遭什么报应?」 傅瑶僵住。 「来人。」柏炎言罢,唤了一声。 早前候着的内侍官入内,手中的托盘里放着杯盏,白绫和匕首。 傅瑶会意。 柏炎道,「本是登基大典之后,再行过问容鉴和你之事,但苏锦这里,朕不想你再扰她安宁,你选一样吧。」 柏炎言罢起身,头也不回出了御书房中。 身后,是傅瑶笑容,和着声嘶力竭的尖叫声,「柏炎,我们今日有报应,你日后也会有报应!」 柏炎微微敛眸。 ☆☆☆ 回丰和殿时,古嬷嬷已经离开。 苏锦正在丰和殿内殿的小榻上看书,内殿中有陈书格和多宝格数个,陈书格中有不少是她早前想看,但未曾寻到的孤本。 是他特意寻来,放到内殿中的。 苏锦心中微暖。 听见脚步声,苏锦抬眸看他,「回来了?」 「嗯。」他轻声应她,而后上前吻了吻她额头,「明日老师和钱老回京,我怕是要忙上一整日,阿锦,你同我一道见见老师和钱老吧。」 她轻声应好。 他似是眸间有倦意,她不知晓他方才做何事去了,但他不想说,她亦不多问。 ☆☆☆ 再晚些时候,她又看了些许书,先歇下。 他亦在外殿忙碌到夜深时候。 床榻上,她侧身而卧,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安稳和平和,竟是这许久以来,他最安心的一幕。 他轻声,怕吵醒她。 阖眸前,埋首在她发间,轻轻蹭了蹭,才伸手环在她身前,和她十指相扣。 她在何处,他的心便在何处。 翌日晨间,柏炎便携了苏锦低调出宫。 身边只有青木和长翼,再有便是早前军中的几个副将和侍从。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柏炎今日还要赶去见沐老和钱老两人,苏锦知晓柏炎对二老尊敬有佳。 眼下柏炎虽未正式登基,宫中和朝中都已换了称呼,柏炎特意到宫外见二老,便是不想让二老宫中觐见,他自己则以晚辈身份见两老的意思。柏炎虽未特意说起,但苏锦猜得到此番柏炎逼宫,若没有二老帮忙,许是不会如此顺利…… 「去何处见两位老人家?」马车上,苏锦轻声问他。 自入宫以来,有人像膏药一样粘着她。 便是乘马车也要将她揽在怀中,美其名曰安心些。 当下,她问起,柏炎遂笑,「小阿锦猜猜?」 他的气息就在她头顶,她慵懒靠在他怀中,轻声道,「我哪里猜得到啊……」 这偌大的京中,他要去何处见二老,让她猜是为难她了。苏锦悠悠笑了笑,伸手撩起帘栊,望着马车外的安宁祥和。端阳节已过去六七日,云山郡驻军入城时带来的骚乱其实都已平息。 第73章 听闻早前其实仅在北城门处激烈冲突过,而后运良率了两千余骑里应外合,北城门处很快攻破,伤亡不重。 再者云山郡驻军约束有佳,入城后,纪律严明,不像早前庐阳郡王带兵出城,烧杀抢掠,京中怨气深重。此次云山郡驻军秋毫无犯,在京中百姓中传开,听闻早前的平阳侯,也就是如今的陛下治军严谨,麾下的军队惯来是攻城不屠城,就连禁军中都如何说,口口相传,京中百姓似是也不怎么畏惧云山郡驻军。 加之柏炎雷厉风行,三日内就将云山郡驻军与军中禁军整合。 云山郡驻军并入禁军,京中便不似早前恐慌,禁军所有将领又趁此机会换成了柏炎的人。 柏炎一石二鸟。 柏炎深谙治军之道,此次变天,军中和朝中的影响都甚小,所以苍月的根基并不未动摇,不像旁的国中,一旦兵变,一连好几年都不得安宁。 眼下,苏锦目光虽看着窗外,心中却隐隐钦佩她身后的人。 柏炎却将好低头吻上她耳畔,轻声道,「认不得回哪里的路?」 经他提醒,苏锦眸间微颚,「回府了」 柏炎惩罚似得咬了咬她耳朵,苏锦微微吃痛,伸手捂耳,柏炎笑了笑,下颚重新抵上她头顶,「嗯,今日在侯府见老师和钱老。」 苏锦些许诧异,「阿炎,侯府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他特意挑在此处,便不应当是一时兴起。 柏炎似是心虚道,「唉,不是我挑的地方,是钱老挑的,躲也躲不过……」 「……」苏锦是没明白钱老为何挑到平阳侯府,只是柏炎的语气中,肉眼可见的担心,苏锦似是许久没有听到他这幅语气,悻悻里带着几分恼火,遂回眸看他,「你可是做了什么事,眼下心虚了?」 柏炎轻咳两声,「我拆了他的房子……」 「……」苏锦诧异看他。 柏炎又咳了两声,温和道,「其实平阳侯府早前不叫平阳侯府,是过世的宁国公府邸,宁国公只有一个孙女,这国公府便是留给她的。国公爷的孙女是白老夫人,也就是钱老的夫人。当年我大姑姑在白老夫人身边伺候,同白老夫人感情很好,后来大姑姑出了意外,老白夫人念着大姑姑旧情,就将我爹从苏家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国公爷膝下没有旁的孩子,那时钱老和白老夫人回燕韩的时候,我爹等于是跟在国公爷身边的,国公爷晚年在府中无事,便教我爹行军打仗,我爹年纪虽小,却是国公爷的闭门弟子。国公爷早前还有个学生,沐老,也就是我老师。国公爷过世后,我爹便跟在老师身边,也仰仗国公爷和老师的教导,我爹便一路做到了平阳侯……那时爹爹一直在国公府中长大,国公爷过世后,白老夫人随钱老去了燕韩,便将这座国公府连同国公府对面的东湖别苑一道送给了我爹,我爹不肯收,白老夫人善解人意,便说让我爹借住,后来就将匾额变成了平阳侯府,这便是平阳侯府的由来……」 苏锦悠悠颔首。 早前她是曾听祖母说起过些许,但始终不是侯府的人,也不如柏炎清楚。 柏炎的爹爹幼时在接来国公府前,是一直在苏家长大的,因为柏炎的爹爹是她曾祖父收养的,所以照理,她应当唤柏炎一声小叔叔…… 苏锦心底微顿,脸色也跟着愣了愣。 「想什么……」他适时问起。 苏锦笑了笑,想敷衍过去,没什么…… 他非要咬着她耳朵追问,苏锦奈何道,「柏炎,我应当唤你一声小叔叔……」 似是听到这个称呼,柏炎怔了怔,当即恼道,「什么小叔叔!!」 苏锦笑道,「就是小叔叔啊……」 马车行径中,他恼羞成怒,直接抱起她压在身下,怒道,「苏锦,你又吃熊心豹子胆了是不是?再叫一声试试!」 她果真咯咯笑了两声,正要开口,他眉头皱了皱。 她伸手揽上他后颈,温声唤道,「炎哥哥……」 他正准备迸发怒意的脸,似是忽然如沐春风,遂一幅要笑不笑,要怒不怒的脸,看着她,哄道,「乖,再叫一次……」 「小叔叔……」 「……」 「……」 「苏锦你!」柏炎简直恼火。 她笑不可抑,他似是拿她无法,想了想,却又捏起她下巴,幽幽道,「夫人,我寻太医问过了,再隔两三月,利息是要一并讨回来的,你到时候再叫一声小叔叔试试,看哥哥心不心疼你……」 苏锦倒似是目光真滞了滞。 他满意笑笑。 笾城时候,他闹得有些过了,她哭着求着,连好哥哥和卿卿哥哥都轮番叫了个遍,那还是好些的,再露骨些的,他亦摁着她的手哄她叫过,眼下,她应是都想起来了,脸色都有怔忪…… 后来她有身孕,母亲又特意叮嘱,两人不怎么敢再闹腾。 当下,他是顾惜她还未恢复好。 苏锦似是忘了,他惯来闹腾人,且是很闹腾人的那种…… 两人都想到笾城时候,苏锦脸色微红,转眸回了早前话题,「方才还未说完,怎么心虚拆了房子,怕钱老责备的?」 他明知她是有意唤了话题,他也不戳穿,继续压着她,叹道,「早前白老夫人住的,就是清然苑……」 第74章 苏锦倏然会意。 接她来府中的时候,有人将整个清然苑都拆了,仿着她在平城的苑子,和他在云山郡的苑子,将整个清然苑都彻底抹平了…… 这房子还是钱老的。 钱老不长来苍月,这回,应当是来故地重游,睹物思人的…… 这下倒好,他都给拆了。 苏锦叹道,「钱老会不会生气?」 柏炎皱了皱眉头,应道,「换作是我,我会打死那臭小子!」 苏锦忍不住笑开。 ☆☆☆ 马车缓缓在平阳侯府停下,侍从已置好脚蹬。 青木撩起帘栊,柏炎却是径直抱了苏锦下马车,没让她再踏着脚蹬下来。 侯府门口值守的侍卫上前,「侯爷,沐老和钱老先到了。」 苏锦果真见柏炎喉间咽了咽,「在何处?」 侍卫应道,「清然苑。」 柏炎轻咳两声,一面牵了她入内,一面朝侍卫问道,「钱老……心情如何?」 他又不好明了问去。 苏锦一直在强忍着笑意,果然见侍卫一脸尴尬模样,「钱老似是在生气。」 柏炎瞥目看向苏锦,似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忽得被发现了一般。 连侍卫都能肉眼见得的生气,便必定是很恼了。 柏炎伸手捏了捏眉心,牵了她入府。 侯府大门口,长翼牵着马,一直看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 许久,目光才淡了淡。 ☆☆☆ 柏炎牵苏锦行至清然苑外,应是沐老和钱老二人在说话,求清净,便打发了苑中旁人。 柏炎和苏锦到的时候,正好听苑中声音传来,「柏炎这小子,整个清然苑都拆得个面目全非,连早前一块砖都没留下,撇的干干净净,他是哪根筋不对?」 柏炎认得钱老的声音。 另一侧,沐老劝导,「他是比他爹混些!莫说你这府中的清然苑,他自己的云山郡府邸,每回去一次,就要全推一次……」 钱老轻呵,「如今搬到宫里了,总不能折腾了。」 沐老摆手,笑得有些岔气,「这小子,你是不知道,他前日里才将宫中的凤鸣殿给推了……」 凤鸣殿是中宫的宫殿,钱老楞了楞,遂即轻笑出声,「喜欢拆房子,什么怪毛病!」 沐老跟着笑起来。 在钱老心中,早前的有毛病总共只有两人,一人是燕韩国中的盛明远,因为洞房花烛时睡过去了,隔了几年越想越想不通,非要重新再成一次亲,折腾了一大圈人陪他闹腾,这是一个有毛病的;还有一个是现任巴尔国中老可汗,哈纳茶茶木,总归,这个周身和脑子都有毛病就是了。 如今再添一个,小字辈的柏炎,没事就喜欢拆房子的,这国公府中哪一处他拆不好,非拆这清然苑! 他是应了多多,要带她来苍月看看她祖母幼时住的地方,多多兴致勃勃,如今倒好,看个鬼…… 恰好柏炎牵了苏锦入内,「柏炎见过老师,钱老。」 苏锦亦朝二人福了福身,「苏锦见过沐老,钱老。」 两人转眸,柏炎和苏锦也抬眸。 苏锦眸光位置,沐老是坐在轮椅上的,而钱老,身姿挺拔,一双眸间深邃悠远,年轻时候,应是极英俊的…… 钱老瞥目看向柏炎,柏炎诚恳上前,「给钱老认错,柏炎不该拆房子。」 ☆☆☆ 屋顶上,青木正笑出声来,侯爷也有今日…… 当初拆清然苑时,侯爷满脑子只有如何讨夫人欢心,柏子涧是如何苦口婆心劝都劝不住。 眼下,青木还未笑完,便乐极生悲。 「青木哥哥~」 青木愣了愣,只是一瞬间,没坐稳,阴沟里翻船,轰得一声从屋顶上一路摔下去,最后直接摔下来,砸破了清然苑中储水的缸子。 「哗」的一声,水流了苑中一地…… 柏炎脸都绿了。 钱老看他,「还没拆够啊……」 苏锦低眉笑笑。 屋顶上,钱多多托腮望着苑中众人笑笑,又唤了声,「爷爷,别生气了,生气可会长皱纹的,多多可不要爷爷长皱纹~」 钱老先前的恼意,似是被这若银铃般,又机灵古怪的声音平复,顿时有了笑意,连口中的嘱咐都是平和的,「下来……」 钱多多笑眯眯应好,余光瞥了瞥才从半截水缸里爬出来的,浑身湿漉漉的青木,笑岑岑得借着屋后的树木爬了下来。 苏锦唇角勾了勾。 这个叫钱多多的姑娘生得未免有些太好看了,性子也讨喜,苏锦只是见平日里镇的住牛鬼蛇神的青木这回似是像见了鬼一般,趁着有人没来,匆匆忙便离了苑中。 等钱多多下来,果真没见青木身影,顾目四下寻了寻,知晓青木走了,却也不恼。 双手背在身后,上前朝钱老和沐老道,「爷爷,沐爷爷。」 比起早前看柏炎时候的严肃与恼火模样,两个老人家眼下看钱多多的目光里都能溢出亲厚来。 苏锦是看出柏炎有些恼火的。 第75章 钱老看向多多,「还有呢?」 多多咯咯笑了笑,转向柏炎,亲切唤了声,「炎哥哥!」 苏锦心底顿了顿。 这声炎哥哥,唤得可就真亲厚了。 柏炎心头忽得骇然。 遭了,之前忘了同某人说…… 余光瞥木看向某人,某人正亲和笑着,「多多,我是柏炎的夫人。」 多多却意外,「小阿锦姐姐?」 这回轮到苏锦意外了。 他连这些都同人说起过了,真的是,亲厚啊…… 她眸含笑意,瞥目看她。 柏炎很有些头疼。 ☆☆☆ 从平阳侯府回宫的马车上,苏锦靠着马车一角入寐。 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今日见过了钱老和沐老,两人还要赶回宫中去。 晌午过后,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都会在宫中候着,为明日的登基大典做准备。 柏炎还有诸多琐碎的事宜要出面,随意在平阳侯府只呆了半日左右,既是家常小聚,主要是同老人家在一处说话,又吃了顿饭,很快便过了晌午。 遂乘马车折回宫中。 苏锦这几日都起得早,她晌午惯来有午歇的习惯,眼下回宫的马车中,正窝在一处打盹儿。 柏炎看着她,心中很有几分忐忑,又有几分后悔。 早知,今日就不带她一道出来见二老了,只是她是他妻子,长辈面前总需要合适时候露脸,今日就是极好的机会。他心中忐忑的是,眼下这情况颇有些难同她解释清楚,而且,看模样,他的解释她也未必肯听。 譬如当下,「阿锦……」 他唤她。 她偎在马车一角,眼皮子都未眨一下,「我困,先睡会儿。」 他都不好猜她是真困,还是不想同他说话。 她鲜有同他置气的时候,便是他在恼人的时候,也大都是她在哄他,少有让他先低头。 他的小阿锦最善解人意。 当下,他不安心上前,「阿锦,多多是小时候唤习惯了,有些改不了口……」 她微微睁眼看他,眼神中稍许迷离。 柏炎心中微舒一口气,她应当是真困了,而不是先前醋了,才特意不搭理他的…… 柏炎心中似是雨过天晴。 只是刚雨过天晴,睡意朦胧的人轻声念了句,「嗯,青梅竹马……」 他晴天霹雳,这回应是真要哄了。他上前拥上她,认真道,「夫人,你对青梅竹马怕是误解了?我长多多十岁,我同她怎么青梅竹马?夫人这醋吃得有些没由来……」 她终于睁眼了,他趁机先下嘴啃为强。 苏锦被他啃得瞌睡全无,有些恼火,「柏炎……」 连炎哥哥都不愿意唤了,柏炎觉得事态很严重。 「小阿锦,叫炎哥哥……」他非要听到才安心。 她酸酸应道,「炎哥哥,那是你多多妹妹叫的呀……」 果真是醋的,柏炎懊恼,「她就是个小孩子,爱闹腾……」 她阖眸,「……你也闹腾。」 是真置气了,柏炎干脆抱起她坐在怀中,不让她靠着马车一角睡了,苏锦有些奈何,「柏炎……」 他认真道,「真要气我?」 苏锦顿了顿,他仿佛真当真了,「阿锦,如何才不气了?」 他是怕她头他置气。 见他眉头皱着,苏锦轻叹一声,附上他耳畔,「哥哥,你愿意听旁人唤我小阿锦吗?」 柏炎微怔。 苏锦又道,「我是醋了,我不想听旁人唤你炎哥哥……」 她咬上他耳垂,娇嗔道,「尤其是生得好看的。」 她咬得他心都乱了。 「那换一个……」他心底似是被她撩拨,她在他耳畔呵气幽兰,「换哪个?」 她吻上他耳后,他闷声道,「唤哪个都可以……」 「好哥哥……」 「卿卿哥哥……」 「哥哥……」 他眉头越皱越紧,似是再忍不住,指尖颤了颤,将她摁在马车上,声音嘶哑道,「小阿锦,你特意的是不是?」 苏锦眸间更醋,「你连小阿锦都能同旁人说,还说不是青梅竹马?」 他恼火,「我那时让她给我看簪子!」 苏锦愣住。 他继续道,「钱老家中是经商的,各处都有首饰坊的声音,当时许多家都说做不出来,我废了多少心思到处寻人,最后寻到了钱家,我那时年轻,诸事都挂在嘴上,恨不得昭告天下我喜欢你苏锦,我放心尖上的姑娘,我唤她作小阿锦,谁没年轻时脑抽过,但谁知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这小丫头记得!」 苏锦美目含韵,「那枚步摇吗?」 他不应声了,也干脆瞥目。 苏锦笑了笑,伸手扯上他衣领,「哥哥……」 她终于不唤他柏炎了,他眉目间似是气顺了些。 「哥哥你脾气真大……」她下一句话风就变了。 柏炎的脾气也似是「嗖」得一声上来。 第76章 马车一路从平阳侯府驶到外宫门,再入到内宫门处。下马车换轿撵的时候,苏锦左手摸了摸唇角,下唇都被他咬肿了,明日就是登基大典,还不知能不能好,有哪个中宫是肿着下唇去登基大典的她心中后悔不已,当时就不当惹他。 另一只手,已酸到不行。 轿撵上,柏炎却明显精神爽利,怀中揽着她,轻声道,「阿锦,多多喜欢青木,她唤我一声炎哥哥,才好唤青木一声青木哥哥,她可机灵着……」 苏锦倒是愣住,片刻似是忽得反应过来,「你……那你先前……怎么不早说?」 骗得她在马车上‘哄’他。 柏炎笑笑,吻上她嘴角,轻声道,「方才唤得什么?哥哥改主意了,日后不做炎哥哥了,做小心肝的卿卿哥哥。」 「……」 五月十一,诸事皆宜。 寅时起,宫中各处便纷纷起了灯。 今日新帝行登基大典,新后册封礼,整个宫中上下各处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礼部四司从大前日起便已悉数守在宫中,准备今日登基大典和新后册封的诸事。 礼部下设钦天监测算今日吉时为巳时三刻,登基大典需在巳时三刻进行。 寅时起,丰和殿外内外便忙碌了起来。 帝后沐浴更衣。 新帝着龙袍中最隆重的日月星辰十二图案九条金龙龙袍,头戴十二玉藻冕旒。整套典礼礼服极其繁琐,七八个宫娥伺候了不短时间。 等礼服加身,冕旒安戴,帝王的气势与威严俱在。 尤其是柏炎本就在军中多年,一身英气,秀颀挺拔,将龙袍的庄严与气势衬托到极致,举手投足,瞥目之间,都让人不觉心生臣服。 宫中伺候的宫娥和内侍官都有些看呆。 这比宫中早前那位,多了不知多少威仪与气度在…… 卯时初,新帝需在太庙由礼部官员陪同祭祖,并跪拜天地。 眼下便要乘龙撵离开丰和殿。 苏锦福身相送,他单手扶她的手起身,今日口中皆需正式,「梓潼,正殿见。」 他声线低沉却富磁性,口中这声正式的梓潼便唤得别样郑重却撩人心扉。 苏锦低头。 他本是要离殿,还伸手挑起她下巴,仔细看了眼,「梓潼,今日很美。」 她亦着凤袍中最隆重的祭祀典礼袍。 锦服华袍镶着金丝绣线,一身的佩戴珠光宝气,也只有这样明艳的宫妆并着这等姿色容颜,才真正撑起了这身母仪天下的凤袍行头。 得他一句话,苏锦眸间不觉潋滟。 身后的宫娥和内侍都纷纷低头。 他指尖未松开,唇畔却勾起一抹笑意,「朕的皇后,衬得起这身凤袍。」 苏锦被他挑着下巴,逼着她看他,她低头福身不得,只得朝着他,温声道,「谢陛下抬爱。」 柏炎笑笑。 时辰到,要出丰和殿。 今日每一处时间都需卡得刚好,礼部官吏紧张不已,预留了时间,便请大监在丰和殿中催促。 不待大监来催,柏炎已出丰和殿。 龙撵下落,柏炎一步跨上龙撵。 龙撵往太庙去。 柏家三代排位已请至太庙供奉,礼部官吏悉数到场。 龙撵至太庙的时间皆已算好。 每一步卡点都极其精准,到太庙正好是祭祀时辰。 在礼部敬文下,柏炎对祖宗牌位和天地,及诸神奉香叩拜。 礼部官员在太庙两侧观礼。 等太庙祭祀和叩拜完成。 又上了龙撵,龙撵此番便需折回正殿之外。 此时,太庙至正殿外,宫人跪了一路。 每隔三米一禁军值守,龙撵过时,皆行瞩目之礼。 从太庙到正殿外,恰好是巳时二刻。 京中文武百官,皆在正殿外两侧恭敬等候。 龙撵落地,柏炎下撵,文武百官自两侧,皆跪拜于脚下。 柏炎行至殿外中心处,礼部官员呈上行文卷。 柏炎接过。 自中心处台阶,步步踏上,直至正殿外最高一级阶梯之上。 礼部官员高呼一声,「起身。」 百官皆奉礼起身,遂转向正殿方向,再随着礼部司仪一声,「跪!」 百官皆朝柏炎方向下跪。 正好巳时三刻,吉时到。 殿外钟鼓齐鸣,声势震天。 庄严地象征九五之尊的九长五短钟鼓相间之声后,柏炎行书卷,念祷告之文。 苏锦便在远处遥遥望着。 早前的朗朗少年,如何手握重兵,一步步登上天子阶梯。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如今的天子,是在刀锋剑影,血泪交织中一步步走上的皇位。 正殿外的每一步阶梯,都沉重而庄严。 冕旒加冠,龙袍加身,这阶梯上的人,承受得住风雨,亦撑得起这天下的朗朗乾坤。 她远远看着他,好似从少时的浮光掠影到眼下的威严气度,君临天下。 第77章 他一直都是她心底深处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亦是他心中皎洁明亮的一轮清晖满照。 祷告词完,礼部官员从他手中接过行文。 他目光扫视天子阶梯下匍匐百官,最终目光定格在远处,他知晓他的阿锦一定在那里看他,目光长久停留。 苏锦心底微暖。 只见那道身影缓缓转身,入了庄严巍峨的正殿之中。 苏锦目光才微微敛去。 心中旧时的少年模样,与闭目前的天子转身背影缓缓融为一体,仿若烙印一般,深深刻在她心底。耳旁,是他今日凝眸看她,悠悠唤的那一声「梓潼」。 再睁眼,文武百官已自天子阶梯两侧入殿中。 身后的古嬷嬷上前,「娘娘,登基大典完毕后,稍后便是册封礼了。」 苏锦深吸一口气,微微颔首。 ☆☆☆ 正殿中,百官其列。 殿上,翰林院宣读早前的奏请即位诏书,礼部官员自阶梯而上,呈上新朝的玉玺。 新帝授印,至于一侧,落座于龙椅。 礼部司仪高声,「新帝登基,文武百官叩拜。」 此时殿中整齐的衣裳窸窣声,殿中官员皆行叩拜大礼,高呼,「吾皇万岁!」 一侧翰林院首宣读新帝登基册封诏书,待诏书宣读完毕。 柏炎开口,「众卿平生。」 登基大典便算礼成。 众臣起身抬眸,殿上的天子头戴冕旒,威严而庄重,隔着冕旒的玉藻,既不敢窥探,也看不清殿上神色。 登基大典成,而后便是新后册封之礼。 礼部酌请册封。 柏炎开口道了声,「宣。」 大监高声,「宣威德将军之女,苏氏入殿。」 古来授后位着,父兄祖辈加官封侯,以衬中宫之位。方才的诏书册封中,除却柏炎过世的生母盛氏,继母许氏请封太后,亦有苏锦的父亲加封威德将军。 百官瞩目中,苏锦着凤袍,行天子阶梯入正殿。 自正殿处,微微低头颔首,至殿前。 身后跟宫娥与内侍各二十人,行皇后仪仗。 殿前抬眸,看一眼天颜,而后行跪拜礼,至翰林院首在殿中宣读册封圣旨,而后领旨谢恩,起身缓步踏上殿前阶梯,至礼部处授皇后册与金印。 再至君前,行见君礼。 柏炎伸手扶起,以示恩爱敬重。 苏锦遂在落座于一侧加置的皇后侧位,正襟危坐,凤颜端庄而显赫,不苟言笑。 礼部带头,百官再度朝凤位行礼,「吾后千岁。」 苏锦深吸一口气,端庄道,「众卿平生。」 至此,登基大典与册封之礼皆成。 文武百官皆抬眸,望于殿上帝后二人。 而后,翰林院宣旨,对殿中有功之人行逐一册封,譬如叶浙,顾云峰,还有尚未回京的许朗(许昭弟弟),也为范允一门平反,下旨接回范侯子嗣,留于中宫暂行抚养,成年后承袭爵位…… 范侯一事曾在京中是隐晦之事,如今沉冤得雪,子嗣由皇后亲自抚养,朝中心中对新帝品性更为敬重。 柏炎早前便与叶浙商议过,叶浙觉得好。 顾云峰早前并不知晓,而诏书一出,抬眸望于柏炎处,终于有几分明白,爷爷为何要举顾家之力,挺柏炎上位。 柏炎军中出身,镇得住这四方的封疆大吏。 废帝早前在朝中倒行逆施,残害朝中和军中忠良,尤其是逼死秦王的时候,百官心中愤怒到了极致,柏炎是朝中百官心中众望所归,只要他开口,百官附议。 柏炎性情豁然,重情义。 有该有的担当,亦有谨慎与理智。 这京中,只有柏炎登基,京中不会乱,朝中不会乱,苍月亦不会乱,日后也不会轻易生出早前废帝动辄诛杀良臣之事。 柏炎久在军中,看多了征战的杀戮,将士不易,更见多了边关的流离失所,不会轻易挑起战争。 柏炎是这普天之下,皇位最好的人选。 没有之一。 宣诏之后,顾云峰在一众封赏功臣之中,齐齐向天子叩拜谢恩。 新帝即位,至此往后,君君臣臣,又是另一番日月。 今日登基大典,新后册封,朝中封赏皆近结束,群臣在朝中再行叩拜大礼。 柳致远亦遂人。流,挥袖下跪。 朝着殿中高高在上的凤位,重重叩首,垂眸再唤了声,「娘娘千岁。」 再抬眸时,殿上之人业已起身,行至一侧凤位前,尊重伸手扶起凤位前的耀眼身影,她起身时,一袭端庄明艳,似夜空星辰,又似夏日骄阳,映得周遭黯然无光,仅剩了殿中这道绰约身姿,风华绝伦…… 柳致远阖眸。 ☆☆☆ 正殿出来。 百官相互道贺,恭喜最多的便是叶浙和顾云峰。 拥戴新帝此事中,获益最多的便是叶家和顾家,南阳王府眼下并无人在京中,当下,周遭都是朝两人道贺之人。 叶家和顾家都是高门邸户,并不意外。 第78章 但有一人,在此次封赏中似是分外引人注目,便是宴书臣。 早前的严州知府宴书臣,在京中变天前,宴书臣被废帝调回京中,准备升任户部员外郎。 端阳龙舟会当日,才晓宴书臣是新帝的人, 宴书臣替新帝掩了云山郡驻军调动耳目,新帝回京之事也是宴书臣一手操办,更有小道消息,当时废帝在新帝身边有耳目,所以不少消息是通过宴书臣中转的,极其隐瞒。 所以,宴书臣才是极得新帝信任之人! 宴书臣是新帝搬到废帝的一枚重中之重的棋子,朝中知晓的人近乎没有,可见在新帝心中举足轻重的位置。 眼下,虽册封仅为吏部侍郎,但兼任翰林院修撰。 翰林院修撰掌文书,修正式,起文诏,议政事,这是为宴书臣日后的宰相之位铺路。 一时间,这位严州知府,一跃成新帝跟前的香饽饽。 群臣道贺走动,却见登基大典和新后册封仪式后,宴书臣却早早离了宫中,不见踪迹,就是连道贺都寻不到人。 一时都不知道这宴书臣什么心性脾气,想投其所好都难。 ☆☆☆ 公主府外,禁军把守。 如今废帝家眷早已下狱关押,早前英国公一门也受牵连于狱中苟且,待新帝登基大典后听候处理,唯安平公主摘除事外,在公主府暂行幽禁,坊间有传言,早前安平公主曾助平阳侯府行事,此次新帝登基,安平公主能暂时置身事外。 只是事关废帝,公主府的事情也不敢妄议。安平公主的处置定论前,谁议论都是惹祸上身。 宴书臣沉着眉头,踱步到苑中。 「宴大人……」侍婢问候。 宴书臣尚未应声,「啪」得一声茶盏摔来,直接砸到他身前,滚烫的茶水溅湿了衣裳,溅起的茶盏碎片,亦割伤他的指尖。 侍婢吓得赶紧跪地。 「出去吧……」宴书臣淡声。 侍婢照做。 屋内,只有安平与宴书臣二人。 宴书臣沉声,「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泄恨?」 安平轻嗤,「你不是如今平步青云了,殿中封赏,是柏炎那个乱臣贼子眼前的大红人吗?哪有时间在我这个前朝公主的公主府中闲晃?宴大人睡也睡过了,是还没睡够吗?」 他眼底猩红,「安平……」 「别叫我!」安平怒道,「宴书臣,我姓容!」 「是容鉴在殿上逼死你二哥,诸杀了你二哥阖府三百余人……」宴书臣看她。 安平轻哂,「然后呢?柏炎登基,会留容家一条血脉吗?」 宴书臣噤声。 安平轻笑,「难道我还要感谢柏炎,感谢他起兵造反,杀了我大哥,灭了他一门,杀了容家所有子嗣,就因为我二哥的死?」 宴书臣脸色越渐难看。 安平讥诮,「宴书臣,我是前朝公主,我是容家血统之后,是苍月皇室,我难道要感谢一个灭我容家江山,杀尽我容家后人,置我容家于万劫不复之地的乱臣贼子?!朝他跪拜,给他叩首,称他陛下,对他感恩戴德,和助他造反的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那我有何面目去见我的父皇母妃?有何面目面对容家的列祖列宗?」 宴书臣已面色苍白。 安平轻笑,「我不会让容家蒙羞的,你赶紧让柏炎杀了我,我是容家血脉,也威胁他的江山社稷,只要我活着,他的寝榻就一日不能安稳,他就一日不能安身。」 宴书臣喉间哽咽出一句,「你已经……不是容家的人了。」 安平更笑,「原来宴大人是说英国公府?」 他惯来知晓他的死穴。 她一开口,宴书臣便知又是对他剜心刺骨。 果真,安平上前,就在他跟前,清浅笑道,「宴大人想得果然周全,我都这么厌恶英国公一门,宴大人却还想着用英国公府儿媳的身份将我和容家撇清关系……只是宴大人,英国公府本就是容鉴的爪牙,容鉴倒台,英国公府的人一个也留不下。」 宴书臣瞥目避开她,她哪能让他如愿! 她伸手揽上他后颈,轻哂道,「宴大人,你是想英国公府一门获罪,好让柏炎名正言顺将罪臣之妻赏赐给你,可是?」 宴书臣没有应声。 她本就揽上他后颈,他避不开,她冷笑道,「我这具身子伺候了赵泽政四年,日日在他榻上安寝,宴大人,你不嫌恶心吗?」 宴书臣恼意看他,双目猩红,眸间皆是怒意。 她似是得意般笑笑,伤敌八百,自损三千,「我嫌恶心……」 她松开他,「滚吧,宴书臣,日后别再来我府中!」 他看她。 她从袖间掏出那枚刻了臣字的玉佩,在他跟前摔得稀碎。 安平转身,撩起帘栊往内屋去。 身后,有人却倏然伸手,死死握紧她的手。 安平不敢回头。 她惯来觉得身后之人的声音好听,此时却听来尤其揪心,「这是第几次了,让我滚?」 安平心底微滞。 身后之人沉声道,「你就这么厌恶我吗?」 第79章 安平眼角已满是氤氲,却未应声。 宴书臣沉声道,「不是问我嫌不嫌恶心吗?」 他攥紧她的手,哽咽道,「不嫌!从你嫁人起,我就没有一日能合眼,我一闭眼,就想起笾城行宫时,你非要去偷禁。书,结果我们二人被锁在暗室里,一整夜只有一个暗格的月光清透,安安……」他缓步上前,从身后揽紧她,「我记得月华清辉,映在你身上的每一处影子;我记得你每一个亲吻,落在我心间的位置;你的每一声叹息,每一处皱眉,我都记得;你的温柔、蛮狠我记得,你咬上我肩头忍痛,我记得,你胡言乱语说日后我们若是生个女儿就叫锦诺,若是生个儿子……」 「宴书臣!」安平打断。 宴书臣恼道,「我他。妈都记得!你还要怎么样!」 安平忽得噤声,只剩抽泣。 他揽着她,良久缄默,许久才道,「能不能改一改性子,就依我一回……」 安平泣不成声。 他揽紧她,「安安……不闹了,行不行?」 他埋首在她绾起的青丝间,吻上她的修颈,而后是脸颊,额间,双唇…… 「宴书臣……」 「安安,不想说话,就不说……」他总是猜得透她心思。 五月初夏,苑中渐渐生出的鸣蝉声聒噪不已。 他与她十指相扣,守得一轮轮清明。 ☆☆☆ 疲惫至极,她昏昏沉沉睡去。 他伸手绾过她耳边青丝,吻上她额头,低声道,「就这一次,为我考量一次,不管什么容家皇室公主列祖列宗行不行?」 她迷迷糊糊应声。 他欢喜吻她,「安安……」 她脸上绯红尚未褪去,忽得睁了睁眼眸,眸含春水,「宴书臣……」 他本就与她一处。 他深入浅出,在她耳边低声道,「安安,信我。」 他还是那个掌握她喜怒哀乐的宴书臣,她不出声,不应声,直至精疲力尽睡去。 ☆☆☆ 安平醒的时候,身侧已经无人了。 侍婢入内伺候,见得屋中狼藉,都心知肚明。 安平看她,厉声道,「今日之事,你若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侍婢连忙下跪。 安平从鬓间取下一枚簪子,扔到她跟前,「拿去给外面的侍卫,就说我要见苏锦。」 侍婢诧异。 安平恼道,「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侍婢吓得赶紧捡起簪子出了屋中。 安平撑手起身,身上的酸痛遍遍提醒她,她和宴书臣方才如何沉沦。 她骗了他,赵泽政根本就不会碰她,他好得是南风。 自始至终,她取悦过的只有他一人。 从年少时起,她心中就只有他一人,也只装得下他一人。 她每回同他一处都舍不得合眼,怕天明就是一场梦,这样的梦,她一连做了好几年,才一直让自己记得他的脸…… 他还是早前的宴书臣,为了她不计后果的宴书臣。 早前是,现在还是…… 他怎么会想不通透,若是她在,他终有一日会遭猜忌。 便是今日的江山是他助柏炎一道拿下的,但时过境迁,她便如一根芒刺,让旁人忌惮。 也会要了他的命。 她忍住身上的酸痛,撑手起身,早前的衣裳零散落了一地,他同她做了三次。 小榻上,案几上,最后才是床榻。 但许是,她最后一次同他亲近…… 她半蹲下,拾起地上那枚碎玉,应是被婢女打扫过,早起残缺不全,她只拾得落在案几下的几片碎片,湿了眸间。 ☆☆☆ 御书房内,大监将轮椅推至跟前,而后退了出去,从外阖门。 「老师。」柏炎上前。 沐敬亭伸手制止,「你如今已是殿上,不应再同我行礼……」 沐敬亭言罢,忍不住握拳轻咳了两声。 柏炎上前,「可是早前风大?」 沐敬亭双腿很早就断了,惯来畏寒,腿上也常年覆了一条薄毯,当下只是摆手,「不是受了风,是我的时候快到了……」 柏炎微怔,蹲下身来于他同高,「老师……」 沐敬亭不以为然,「人都有这个时候,我能活到现在,能亲眼看你登上这个位置,我已经知足了。人活得再久,没有牵挂都是可怕的,能安然走,我心中已做平常,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这里。」 柏炎眸间氤氲,淡声道,「那您就一直挂心着,就在京中不走了,让学生尽孝。」 沐敬亭没有儿女,柏炎是他唯一的学生。 情同半个父子,他才为他奔走。 柏炎亦知晓,他心中拿定的事情就没有旁的转机,鼻尖微微红了红。 沐敬亭拍拍他的手,「你有你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妻儿,我是风烛残年了,只想找一处清净之地,好好回忆早前的人和事,看看是否有漏掉的。阿炎,你从高峰跌落过低谷,亦从低谷爬起来过,应当更明白老师说的……这些都是付出血的代价才换来的你妻儿安好,国中安宁,切不可因一丝恻隐之心,留藏祸端。」 第80章 柏炎听着。 沐敬亭沉声道,「容家的人,一个都不能留,容鉴的女儿不可以,安平也不可以……」 柏炎抬眸看他,「安平救过柏远,而且宴书臣……」 沐敬亭一针见血,「那是因为她不知道你要反。」 柏炎噤声。 沐敬亭继续道,「宴书臣是个难得的人才,你若要用他,更不能留安平。安平在,前朝的人心便不死,随时会死灰复燃,宴书臣再执掌大权,你在位时即便可控,你若不在,你的儿孙危矣。上位者,有所为,有所不为,但绝不能明知危险还立于高墙之下……」 柏炎微微垂眸。 沐敬亭的目光好似将他看穿一般,「阿炎,帝王之心,要坚定,否则你走上这个位置,只会让自己登得越高,跌得越惨,你的妻儿亦会跟着你,荣辱与共。你若不在这个位置上,昨日的傅瑶,便是明日的苏锦,昨日的太子,便是你的孩子……」 柏炎掌心死死攥紧。 ☆☆☆ 许久之后,沐敬亭早已从御书房离开。 柏炎坐在地上,伸手握住额头,不说话,良久也未抬头睁眼。 大监在外问候,「见过娘娘,娘娘怎么来了?」 「陛下还在吗?」苏锦的声音在外响起。 大监应道,「在呢,方才见过沐老,便一直没出来过。」 柏炎收手,微微抬眸,尚且来不及起身,便与苏锦目光对上。 他眸间微微滞了滞。 苏锦一眼看出他目光中的两难,「阿炎……」 他脸色并不好,苏锦缓步上前,没有劝慰,也没有扶他起身,只在他临近一旁落座。 又唤了大监不要关门。 大监应声退开。 已是入夜,大门敞开,月华铺满了地上。 「有烦心事了?」苏锦转眸看他。 「嗯。」他应声。 苏锦摊开掌心,他见是一枚小小的酸梅糖。 柏炎笑开。 她替他剥开,放到他口中,他轻轻笑了笑。 她轻声道,「我那时在府中,才送走明月和阿照,你亦不在,吃了不少酸梅糖。」 他亦转眸看她,口中的酸梅汤酸酸涩涩,却又带了几分隐隐的甜意,似是顺着四肢百骸流进他心底。 她轻声道,「哥哥,我有一事同你商量。」 她鲜有如此正式,他伸手揽上她肩膀,「说吧,哥哥吃了你的糖,说什么都应你。」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朝中休沐三日。 第三日,容鉴终是在大理寺最底层的暗牢里等来了柏炎。 暗牢在死牢之下,周遭皆是水汽和阴气,不见天日,唯一透进来的光,是值守的人按动机关,从不知何处透进来的星星点点的光,但若不是手持火把,许是连眼前的人都看不清。 这星星点点的光,只是让空气透进来,火把不灭的。 周遭和侍卫和值守都已屏退,仅余了青木一人。 青木上前,将火把置在一侧的木架上,幽暗的暗牢里映着昏黄色的光。 青木在不远处候着柏炎,脸上的青面獠牙面具,同这阴森恐怖的暗牢似是融为一体,叫人不敢出声。 暗牢内只有三个牢房,彼此分开,隔绝了视野和声音。 容鉴这处只有他一人。 值守先前便将牢门打开。 柏炎身披玄色龙袍,踱步而出,映得容鉴满眼刺目。 青木并未上前,这里只有废帝一人,柏炎并无危险。 青木在不远处候着。 容鉴抬眸看着柏炎,轻哂道,「我忽然在想,若不是我灭了晋王一门,灭了秦王一门,今日坐在龙椅上的怎么可能是你柏炎!呵呵,天道好轮回,我本是一心要杀你,结果反倒让你登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天意弄人!」 容鉴言罢,放声大笑。 笑声越往后,越尖锐。 有些渗人。 柏炎却未应他,只是安静看着他。 容鉴笑过,见他没有反应,似是也缓缓失了笑的兴致,也不说话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如今已是废帝。 除了言辞,激怒不了柏炎。 柏炎看了他许久。 容鉴也从起初的装模作样,到后来的不自在,再在到眼下的恼意。 到最后,先被对方激怒的竟是他自己! 柏炎淡声开口,「你不逼死范允,不逼死许昭,不逼死我母亲,你怎么知晓我会反?你们容家谁做皇帝,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他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情绪,似是在说一件成年旧事一般。 容鉴奚落,「你若无反意,我就是再逼死苏锦一个,你也不会反!」 柏炎眉头肉眼可见的微微皱了皱。 见他面上情绪终于有了波澜,容鉴心中似是了受了鼓舞一般,变本加厉,「可惜啊,当日在凤鸣殿中,朕就应该临幸苏锦,你是未见到她当日的可怜模样,殿中染着催情香,她手中一直攥着那枚簪子刺着自己的掌心和指尖,鲜血就滴在殿中,不敢开口,开口时声音都在打颤。可惜了,她生得一幅好颜色,朕是想等她生完孩子,囚在宫中日日消遣,等消遣够了……」 第81章 柏炎将他揍倒在地。 容鉴口中吐了一口鲜血,不怒反喜,「才听到两句就动怒,柏炎,你这种心思城府,皇位如何坐得稳?」他撑手坐起身,阴声笑道,「你以为皇位真是这么好做的?呵呵,等你坐上这个皇位,才知道什么叫众叛亲离,才知道什么叫每日对着你恭敬行礼,实则需你处处提防,你一日都勿想在龙塌上安稳,若想安稳,只有一个个除掉这些每日对你磕头阿谀,实则谋划着将你推翻的人!」 柏炎看他,已近丧心病狂。 「范允会反吗?他早前是你东宫的伴读洗马,明知你对他生了忌惮之心,他还是听你的话,去打西戎,你怎么待他的?」柏炎俯眼看他。 「伴读洗马,呵呵呵呵。」容鉴轻啐了一声,「柏炎啊柏炎,你真以为他心思这般单纯?」 柏炎微微皱眉。 容鉴轻嗤,「晋王是我一个父皇所生的弟弟,不是都在想我为何要杀秦王,柏炎,你知道什么!!我父皇的皇位本就来路不正,是秦王他父亲的,当年先祖是要废了太子传位给老二,诏书都已拟好,是我父皇逼死了先祖,这才保住了皇位。他的手干净吗?他能逼宫,我为何不能?他想先效仿先祖废了太子,我岂能让他这么容易如愿?晋王就是个贱婢所生,他凭什么和我争?!他脑子都不如他母亲好使,他母亲也是个蠢的,还一心想将安平送到我母后手中,让我母后给她谋个前程,我母后恨她母亲都来不及,便给她挑了赵家,让她给赵家做遮羞布,她母亲还感恩戴德。柏炎,这天家之事,惯来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你口中的范允,我的伴读洗马,早就和秦王私下走到了一处!范家早前就是秦王父亲的心腹,只是天变得太快,来不及反应,范允本就是想反的……」 柏炎看他,「是他真想反,还是你觉得范家早前是秦王心腹,所以范允会反?」 容鉴愣住,遂不说话了。 柏炎字字诛心,「从小时候起,你同晋王什么都争,哪回不是范允那个耿直的傻子挡在你前面,替你身先士卒,替你挡灾,替你做见得人见不得人的事!他就是傻子才会死心塌地信你!最后得来什么!你明知他同梅清多难才在一处,你怎么让人对梅清的!他拿你当君主,便是后来知晓你猜忌他,他还是带兵去打西戎,而你做了什么!你做了让他最心寒的事,他死都想不到你会这么逼死梅清,你如此逼他反,你还有人性吗!若不是范允,你还能活到今日!」 柏炎再是一拳揍上。 容鉴双目猩红,已无力起身。 柏炎沉声道,「还有,我和你不一样,我良心未泯!」 柏炎起身,容鉴大笑,「良心不会让你坐稳皇位……」 柏炎微顿。 容鉴敛了笑意,低声叹道,「柏炎,那是你没尝过皇权的滋味……等你尝过,便知日日活在两难中,比早前更不如……」 柏炎瞥目看向青木。 青木上前,将匕首抵于柏炎手中。 容鉴认得那是许昭的那枚匕首,容鉴饶是有心理准备,此时面色还是煞白,恐惧。 柏炎上前,他退后,直至暗牢身后阴暗的墙面,退无可退。 腹间猛然剧痛。 柏炎轻声,「这一刀是范允的。」 他伸手想抓住墙面。 腹间再是一刀捅来,柏炎沉声,「这一刀是梅清的。」 他终于知晓柏炎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要一刀取他性命,而是刀刀捅在他身上,直至还完为止。 容鉴额头满是汗水,痛得没有力气还手。 柏炎双目猩红,拔出的匕首再次捅入他腹中,「这一刀是许昭的。」 脑海全是黄龙关时,震天的呐喊声中兵器厮杀声中,许昭口中那句,「柏炎,记得同我儿子说,他父亲亦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他唤他,许昭应声回头,年轻俊朗的脸上依旧是早前灿烂不羁的笑容,伸出大拇指,狠狠擦了擦鼻尖处,亦如早前无数次柏炎在京中见他的时候…… 柏炎眸间氤氲。 再次拔出匕首,鲜血喷在玄色的龙袍上,触目惊心,柏炎喉间哽咽,「这一刀是我娘的。」 容鉴吃痛,已站不住,恐惧着,靠着墙面慢慢下滑。 他亦握住匕首,跟着往下。 ——「娘,早些回来,儿子想你……」当日母亲离京,他若是没说出这句,许是会后悔终身,但至此经年,他也只来得及唤了她一日娘亲。 他记得揽紧她时,母亲一生轻叹。 他依稀记起小时候,他跌到,一道温柔的身影将她扶起,「阿炎……」 只是,他又再一次没有娘亲了。 她拔剑自刎在许家大门口,鲜血洒满一地,吓得旁人不敢上前,以最悲壮的方式,挽回了许家所有人的性命,这是他娘亲…… 柏炎咬牙,再拔出匕首,这一次深深捅入他腹间。 容鉴瞳孔微张,又微缩。 柏炎怒道,「这一刀,是给死在黄龙关的忠魂的。你将他们的命卖给了巴尔,他们到死都在为你尽忠,保家卫国,你的人性呢!你的君王气度呢!!那是多少个母亲的孩子,多少个孩子的父亲!那不是一张白纸!」 青木微怔,缓缓低头。 第82章 人已经死了。 柏炎还沉浸在痛苦的情绪中,再次拔出匕首,狠狠刺入他腹中,只是身前的人除了鲜血如注,已再无反应,他还是继续,「这一刀是给阿锦的。」 容鉴若不说,他许是永远不知道,他送她那枚金翅蝴蝶步摇簪子去了何处…… 那是她的心爱之物。 最后却用它一次次扎入自己掌心和十指之中,求得眸间一丝清明。 那是他捧在心尖上的女人! 他只觉剜心蚀骨。 眼中愤恨不止,手中再次手起刀落,「这是给阿锦腹中孩子的,不足月便出生,一出生便同母亲分开,怕他们没有活路。这股内疚,阿锦和我心中一辈子都洗不清,我连他们模样都未曾见过……」 柏炎已杀红了眼。 再要拔出匕首,青木已上前,淡声道,「陛下,人已经死了……」 柏炎垂眸。 一双手上都沾染了鲜血,往后跌坐在地。 容鉴是死了,他心中一股快意和欢喜都没有。 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他只是徒劳无功。 「陛下……」青木心中有些担心。 他跟随他多年,战场上多凶险的场景都见过,却没有一日如同今日。 在这按不见光的暗牢里…… 柏炎沉声道,「杀了容家的人,一个都不留。」 青木应是。 只是,青木淡淡垂眸,「那安平公主……」 柏炎没有应声。 青木便不再问了。 良久,柏炎的声音在这暗牢中幽幽响起,「不要告诉阿锦。」 暗牢里,水滴穿石的「滴答」一声。 青木眸间微微滞了滞,应是。 ☆☆☆ 晌午过后,原本晴朗的天忽得阴沉下来。 一大片乌云飘过头顶,连带着引得遮天蔽日,苏锦握着手中书册,透过丰和殿内殿的窗户抬头看了看天色,怕是稍后要下一场大雨。 登基大典后,京中的女眷陆续觐见,她每日中有不少时间都耗在上面。 每人的性子都有不同,写在脸上的表情和心底的猜测都有不同,苏锦看了三日,也看出了些许端倪。这前朝和后宫密不可分。前朝探不出柏炎意思的,亦或是柏炎态度模棱两可的,便会有女眷按耐不住,来她这里察言观色。 她今日都推了,在丰和殿内殿的小榻上看书。 看书可让人静心。 柏炎今日去了大理寺,她猜得到端倪。 心中亦有忐忑。 「娘娘,长翼来了。」四平入了内殿。 苏锦遂不看乌云了,她一直在等长翼。 「让他进来。」苏锦缓缓放下手中书册,一袭玄衣自外殿入内,仍是带着青面獠牙面具,朝她单膝跪下,一手撑地,一手搭在膝盖上,低头道,「夫人。」 「四平,我同长翼说会儿话。」苏锦吩咐。 四平连忙应声。 四平出了殿中,却未走远,就在殿外候着。殿中声音传来,四平眼中眨了眨,似是到如今,还称呼娘娘作夫人的,也只有长翼一个…… 四平微微低眸。 丰和殿内殿,长翼没有起身,依旧这般单膝跪着,低沉的声音道,「侯爷还在大理寺暗牢,但让青木去了公主府……」 苏锦缓缓垂眸,良久都未说话。 长翼亦未起身。 窗外,阴天变作了小雨,淅淅沥沥落在宫中的琉璃砖瓦上,也落在五月间的草木葳蕤里。 ——「阿炎,容家都没了,英国公府也没了,安平同容鉴本就不是一处的人,她的心思在宴书臣身上,你成全他们,放安平离京吧……」 ——「她来寻过你了?」 ——「她是来寻我帮忙,将宴书臣关起来,不让他入宫见你,不是来求我保全她性命的……她救过柏远的命,也护过我和孩子……炎哥哥,法外尚且开恩,是我们欠安平的,你对宴书臣的所有封赏,都比不过留安平一条性命。」 ——「容家的后人也是无辜的……」 ——「炎哥哥,安平会不会生乱,你心中其实知晓,若非如此,你何必犹豫?」 ——「……阿锦,哥哥听你的。」 耳畔的细雨声敛去,苏锦眸色黯沉,低声朝长翼道,「我知晓了。」 长翼抬眸看她,「夫人问吧。」 他似是猜出她的心思。 苏锦再次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青木手下救人,能救吗?」 长翼应道,「能。」 她抬眸看他,「你是柏家的暗卫。」 长翼沉声道,「长翼只听令于夫人……」 苏锦缄默良久,长翼一直看她,待得她要开口,长翼才出声打断,「夫人,真要与侯爷冲突吗?」 他提醒。 苏锦轻声道,「阿炎想未必想杀安平,是不得不杀;安平未必想乱,是旁人怕她会乱,他既做他该做的事,他想做不能做的事,我来……」 长翼眸间复杂意味,起身时,忽得问道,「夫人,若有一日,侯爷终是生了帝王之心,夫人还会与侯爷冲突吗?」 第83章 苏锦看他。 长翼不待她开口,拱手低头,「长翼告退。」 转身离了殿中。 苏锦低眉,目光空望着香炉处,脑海中,皆是昨日见安平的时候。 「我若同宴书臣一处,柏炎会杀了宴书臣。」安平沉声。 她笃定,「阿炎不会。」 安平低声道,「今日不会,明日会;即便他不会,他在朝中的心腹幕僚也会;他日日听,听得多了,久之久之,一定会。苏锦你信我,我自小长在帝王家,见多了兄弟反目,君臣猜忌,越是信任过的人,才越容不下对方背叛,觉得对方背叛才会下越重的手。宁肯错杀一个或许会造反的人,也不会心存侥幸留下这个人,柏炎也不例外。」 她噤声。 安平上前,诛心问,「苏锦,若柏炎日后同容鉴一样醉心权势,你可会同傅瑶一样?」 苏锦斩钉截铁,「不会。」 安平饶有兴致看她,眸间笑意。 苏锦轻声道,「他若蒙蔽了双眼,我会做他的眼睛,替他看;他若铤而走险,我会挡在他跟前,替他拦下自己,只要我在他左右。」 安平缓缓敛了笑意,「苏锦,他眼下肯听你的,但这后宫之中未必永远只有你一人,他若是有一日不肯听你的,你要怎么办?」 苏锦低眉笑笑,朝她莞尔,「若有这一日,我会离开。」 安平轻叹,「阿锦,柏炎应当珍惜你。」 苏锦亦看她,「安平,你同宴书臣一道离京吧,他会愿意的……」 安平笑笑,「我不愿意!苏锦你信吗?宴书臣是我在世上,最不愿拿来冒险的人……我们在不在一处,又有何重要呢?如果在一处,要每日赌上他的性命,那我宁肯他每日见到的是清晨阳光,微风和煦,我愿意……」 苏锦收回思绪,眸间淡淡氤氲。 柏炎分明答应了她,留安平性命的。 她不信,他会骗她…… 「娘娘……」四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锦敛了眸间氤氲,「怎么了?」 四平恭敬道,「娘娘,二公子来了。」 运良?苏锦鼻尖微红,嘴角却微微扬了扬。 「末将见过娘娘。」苏运良入了殿中,步步巡礼。 苏锦错愕,「这是做什么?」 苏运良继续拱手低头,「娘娘,君臣有别,末将是娘娘的弟弟,旁人更是多少双眼睛看着,末将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能给娘娘添乱。」 苏锦轻笑,「好了,四平不是外人。」 苏运良这才抬眸,四平亦低眉笑笑,这才道,「娘娘同二公子说话,奴家守在外面。」 苏运良这才看清她眸间水汽,「姐,谁惹你生气了?」 苏锦伸手敲敲他的头,「没有,刚睡醒,打了呵欠。」 苏运良才咧嘴笑笑。 「近来都在做什么,现在才看你姐姐。」苏锦一脸‘责备’。 苏运良挠了挠头,「姐,姐夫让我留在京中禁军……」 应当不怎么情愿。 苏锦问,「京中禁军不好吗?可以随时见你姐姐,就这么不想见你姐姐啊?」 苏运良轻咳,「哪能,我自然是日日都想见到我姐,只是我不想呆在京中禁军里,好男儿志在四方,早前在朝阳郡,见到多少人一腔赤诚,保家卫国,姐……」苏运良郑重道,「我想去北关。」 「北关危险。」苏锦语重心长。 她亦能想到柏炎为何要留运良在京中,京中禁军是最安稳的,又在身边,她时常可以看到,不必记挂。 这分明是柏炎的意思。 苏运良不假思索,「危险又如何?军中之人,自当精忠报国,便是战死沙场,也是我辈荣幸,姐,你没看到在北关战场上,我也想有一日,能同姐夫一样,做一个顶天地里,能带威武之师的人!姐,你帮我同姐夫说声好不好?他只听你的……」 苏锦忽然觉得,运良真的长大了,亦有自己的想法,不会轻易被旁人左右。 「过来。」她唤了声。 苏运良上前,她同小时候一样摸了摸他的头。 他笑笑,小麦色的肌肤不似早前白皙,却壮实高大了许多,颈间还有伤痕在,应是吃了不少苦。 苏锦轻声叹道,「怎么突然就长大了?」 苏运良笑笑,「我都是舅舅了啊!」 兀得,苏锦笑开。 苏运良亦笑开。 稍许,苏锦才敛了笑意,轻声道,「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柏炎那里我会帮你说,但是同样的,你要征得祖母和娘亲的同意才能去。」 她松口,苏运良欢呼,「自然!姐,今日晨间姐夫吩咐我回趟平城,说眼下京中差不多动乱平定,安稳了,让我去接祖母和娘亲来京。我这做舅舅的,怎么也要看到外甥和外甥女之后再去北关吧。」 苏锦却怔住。 苏运良笑道,「姐,姐夫是真心待你的,他事事都想到你,这一路从北关回京,途中一刻都不耽误,怕留你一人在京中多呆一日。你没见到,每一道从京中送回来的消息到他手中,他有多紧张。姐夫说的最多的,便是要赶回京中,陪在你身边,看孩子出生,怕你自己一人害怕,他在,你就不怕了……」 第84章 苏锦鼻尖微红,眼角的氤氲溢了出来。 ☆☆☆ 小雨转成中雨,中雨转成大雨,大雨又至骤雨。 内宫门处,主事太监和禁军守卫都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么大的雨,又闪电,又打雷,娘娘非要在这里等陛下,怎么哄都哄不走。 这眼下要是淋湿了,染了风寒什么的,陛下不可得将他们抽筋扒皮了去。 遂各个愁眉苦脸着,只有长翼在一旁淡然候着。 苏锦来回踱着步,不时望着中宫门的方向来的马车,好几辆过去了,都不是。 等眼前终于一辆马车驶来,主事太监道,「是陛下的马车!」 苏锦从白巧手中接过伞,朝着马车迎上去。 「娘娘……」白巧知晓她惯来怕寒,脚沾水就透心凉的,眼下,白巧也知唤不住。 侍卫惊呆了,也吓住,连忙将马车停下。 柏炎睁眼,「怎么了?」 侍卫道,「陛下,娘娘来了。」 苏锦?柏炎眉头拢紧,撩起帘栊,果真见她撑着伞上前。 「胡闹!」柏炎恼火。 当下便让侍从递了伞,自己撑伞快步上前,侍卫也不敢跟上。 似是怕她多走,他步履很快。 暴风骤雨,他脚下都已湿透,何况她! 见他跑,苏锦也跑。 脑海中,全是长翼方才的那翻话——撵上青木了,青木说,侯爷让他悄悄送安平公主出城,不要再让旁人知晓,亦不要让夫人知晓,若是风声不小心走露,人就出不了京中了…… 大雨滂沱,苏锦脸上却全是笑意。 她的炎哥哥,没有骗她,亦有自己的准则! 他就是柏炎,早前如何,眼下也如何,没有变过。 ——姐夫是真心待你的,他事事都想到你……姐夫说的最多便是要赶回京中,陪在你身边,看孩子出生,他在,你就不怕了…… 越走越近,终于要临到近处,她扔了伞,扑到他怀中。 他口中都要训她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咽了回去。 他环紧她,不说话,只是环紧他。 他恼火,「闹腾什么!这么大的雨,不知道自己畏寒还是吃豹子胆了到处惹事。」 最终还是训了出来。 「卿卿哥哥……」一张嘴跟摸了蜜一般。 他愣住。 「哥哥,卿卿哥哥,好哥哥……」她今日肯定是有些毛病,平日怎么哄都不开口,眼下莫名跑到大雨里闹腾上一通,柏炎正欲开口,她抬眸看他,「夫君……」 他微怔,眸间微微滞了滞。 「非要闹腾吗?」他轻声。 「要。」 她话音刚落,他忽得扔了手中的伞,伸手抱起她,抵在宫墙一角旁若无人般亲吻。 主事太监和侍卫都惊呆了眼,赶紧躬身低头避讳。 主事太监怕长翼不知避讳,想提醒一声,却不知他何时离开的。 「还闹吗?」宫墙边,柏炎松开双唇。 「我没闹。」她主动咬上。 他吃痛,她这是真咬。 她笑开。 他真恼了,「你自找的!」 他再次将她抵在宫墙边亲吻,雨势如何都不松开。 翌日,苏锦躺在龙塌上咳嗽得昏昏沉沉。 太医来问诊,眉头皱起。 四平悄声道,昨日陛下和娘娘淋了有一‘小’段时间的暴雨…… 太医遂想起昨日的电闪雷鸣,神色略微古怪得看向四平。 四平也奈何,大人您看诊就是了,旁的别问了。 太医也知晓不好多问,这要多问,许是就触到陛下霉头上去了。 今日晨间起,娘娘便开始咳嗽,迷迷糊糊躺在榻上,陛下一直阴沉着脸。 去早朝前,特意让人唤了太医来。 等太医来了丰和殿,娘娘便一直烧着。 太医看过,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娘娘身子畏寒,昨日又淋了这么久的雨,是染了风寒,这风寒还不轻,可得仔细着……」 四平心中咯噔一下,自古风寒有大有小…… 四平紧张,「陆大人……」 太医道,「下官先去开方子,让宫中煎几副药,让娘娘按时喝了,这些时日都需好好养着,照顾仔细了,最怕这季节风寒反复。」 四平连连点头。 下了早朝,柏炎回了丰和殿,苏锦还浑浑噩噩睡着,脸色绯红。 柏炎伸手,额头烫得怕人。 柏炎心中一惊,烧了…… 「四平!」柏炎出声唤人。 四平上前,将太医的话复述一遍,又道娘娘方才喝过药,睡过去了。 柏炎眉头微拢,都是他,昨日胡闹过了头。 她烧成这幅模样,脸色烧得发红,睡着时亦蹙着眉头,不时咳嗽两声,应是难受至极。 他心底仿佛揪起。 她在他身边近乎没有病过,她这一病,他措手不及,也忽然意识到,他是任着性子胡来惯了,她也都惯来由着他,少有说不字。 第85章 她再如何,都是自幼养在深闺中的女儿,怎么能同他这样常年在外的人一道折腾。 是他平日里对她的关心太少。 她的心思却都在他这里。 柏炎掌心攥紧,俯身吻上她睡梦中紧蹙的眉头,轻声道,「小阿锦,都是哥哥的错,不闹腾了,你快些好……」 四平一听,浑身抖了抖,遂踮着脚尖,轻轻悄悄退出了殿外去。 ☆☆☆ 等苏锦醒的时候,有人在塌边守了许久。 「阿炎……」因烧着,她唇色干涩。 「喝水吗?」他轻声。 她颔首。 柏炎起身,苏锦又用一侧的帕子捂着嘴重重咳了两声。 柏炎折回时,她一口气喝了一杯。 柏炎又去拿,她又喝掉。 她喝水的时候,柏炎伸手摸她的额头,「怎么还烧着……」 声音里透着忧色。 苏锦笑笑,「哪能那么快好?」 柏炎脸色微微沉了沉。 苏锦看了看他,轻声笃定,「过两日便好了。」 柏炎亦看她。 苏锦心底顿了顿,伸手去握他的手,半是撒娇半是哄他,「哥哥……」 他伸手抚上她脸颊,她脸颊上滚烫的热意传到掌心,他心底似是揪起,喉间咽了咽,沉声道,「是哥哥不好……」 她打断,「哥哥最好了!」 他怔忪看她。 她靠上他肩膀,呢喃道,「小阿锦的卿卿哥哥最好了,是世上最好的人,最好的夫君,最好的哥哥,最好的心上人……」 他想她是烧得有些糊涂了,才会说这些话。 她身上比她脸颊还烫。 他抱紧她,她愿意在他身上靠着便靠着,他伸手牵了被子给她盖上。 她说着话说着话,果真便睡了去。 过了稍许,等她睡安稳了,他才将她放下。 太医吩咐要卧床,她多睡才能多恢复得好。 ☆☆☆ 黄昏时候,太医再来,苏锦似是烧得更凶了些。 太医开了些更狠的方子,又嘱咐白巧若是再烧,可以用凉水给娘娘擦擦手脚,关键是多饮水。 白巧连连应声。 苏锦困着,又咳嗽着,不怎么想喝水。 不喝水,烧退不下来,只要一发抖,体温又会再高些。 一整夜,柏炎守着她都未合过眼。 临到天明时,她又开始发抖,柏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嘴对嘴喂了进去,她迷迷糊糊睁眼看他,他对着嘴喂了她整整一碗水。 ☆☆☆ 早朝回来,白巧说娘娘早些时候自己喝了不少水。 应是怕他再折腾。 恰逢四平端了药来,柏炎去喂。 白日里,苏锦还是要比夜里清醒得多,他喂她,她一勺一勺得喝。 药汁溢出,他给她擦嘴角。 趁旁人不注意,温柔,轻轻的碰上她嘴角。 「阿炎……」苏锦怕他亦会染上。 他竟淡淡撒娇,「就一次,我尝尝药苦不苦……」 苏锦脑子里还有些沉,只是唇边挂着笑意,还是照旧往他肩膀上靠。 这次不说乱七八糟的胡话了。 他亦安静抱着她,她很快入睡。 ☆☆☆ 如此烧了两三日,终于退烧,只是咳嗽和风寒还未好利索。 苏锦整个脸似是都小了一圈。 只是不烧了,精神头好了许多,却也遵医嘱,多静养。 一日里还是会去殿外苑中,透透气,不怎么走太远,回来的时候,案几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酸梅糖,她剥了一枚放口中。 她知晓是长翼。 在宫中,长翼似是很少露面。 除了她有事唤他,便是往这丰和殿中放酸梅糖。 再往后,苏锦虽退烧了,风寒也好得不怎么快,一直从五月中下旬病到六月中旬。 整个人又清瘦了些。 这月余里,京中生了不少事情,她有些知晓,有些不知晓。 如今暗卫一直在,长翼照旧还会每隔一段时日就同她说起暗卫传来的消息。 柏炎似是也不准备将暗卫遣散了,还是放在苏锦手中。 苏锦也是听长翼说,当日所幸是青木亲自送的安平离京,沐老应是知晓侯爷下不了手,亦安排了后手,要替侯爷做这个恶人。 等安平出城,沐老在京中训斥了侯爷一顿,而后怒气匆匆出了宫中。沐老是柏炎心中举足轻重的长辈,苏锦猜得到早前柏炎顶了多少压力。 听闻此事过后,沐老再未入过宫。柏炎过府,也闭门拦在府外,长翼复述侍者原话,如今陛下主事,自有主见,亦无需老臣再辅之…… ‘老臣’两个字都说出来了,定然是气到一定程度了。 沐老浸淫官场几十余年,安平的事有自己的判断。 只是沐老惯来待柏炎极好,此次安平的事是真将沐老触怒了。 那一阵她病着,一直在丰和殿养病,柏炎什么都未同她说起,今日长翼说起时,声音有些低沉,「沐老弥留了,侯爷赶去沐府了。」 第86章 苏锦微微愣住。 那柏炎…… ☆☆☆ 沐府内,大夫朝钱誉道,沐老已是回光返照,多说些话吧。 沐敬亭膝下并无儿女,早前沐家子弟被沐目镜送出了京中,如今,陪在身边的反倒是钱誉。 钱誉知晓他时候已不多。 「钱誉,我要先你一步去见媚媚了。」沐敬亭坐起身看他,唇畔勾了勾。 钱誉也笑,「见到媚媚,替我告诉她一声,我舍不得多多,要多照顾多多些时候,等到多多成亲生子,我心中安稳了,再去见她……」 沐敬亭打趣,「那你要小心了,我这回捷足先登。」 钱誉莞尔,「你不也早认识她吗?」 沐敬亭叹道,「是啊,谁让她喜欢你,我有什么办法。」 钱誉噤声,眸间氤氲,「沐敬亭……」 沐敬亭轻笑,「人终有这一日,我双腿断了这么久,能活到今日已经挣足了。」 钱誉沉声,「你还是不见柏炎吗?」 沐敬亭敛了笑意。 钱誉道,「他是忤逆了你的意思,亦知你是为他好,但他有他初衷和心思,未必就是坏事,沐敬亭,你未免对他严苛了些,谁说帝王都需一幅模样,我看柏炎很好……」 沐敬亭重重咳嗽几声。 钱誉替他缓背。 沐敬亭叹道,「我没有子女,替他计量半生,看他从蹒跚学步的婴童,一直到十一二岁就去军中……」 钱誉出声打断,「就像看到那时候的你……」 沐敬亭看他。 钱誉笑,「沐敬亭,他是他,你是你,你一手扶他登上皇位,已经做了够多了,他有权选择自己日后做何种样的帝王,也清楚自己要承担何种样的后果。他不是小孩子了,他在军中的时间比你久,打过得仗比你多,经过的生死起伏也胜过你。你我只是比他年长,却未必比他知晓得更多,更未必清楚他要什么,知晓他日后会如何,何不宽心……他日后要走的帝王之路未必同你我想的一样,那是他的帝王之路……」 沐敬亭愣住。 钱誉轻嗤,「一看就是没孩子的人!事事都要做主,实则他们想要的,并非你想让他们要的,沐敬亭,我比你懂!」 沐敬亭恼火。 只是恼火过后,两人都相视而笑。 钱誉知晓他已宽心。 「我让柏炎进来?他在府外侯了许久了,你不让他见你,他会抱憾终身。」钱誉不遗余力。 沐敬亭摇头,「钱誉,我不会见他。他要知道一件事,便是做帝王之后,要清楚知晓诸事的后果,要知晓取舍,我不见他,他心中才会一直记得,这才是我给他的最后一课……」 钱誉轻叹,「你啊,做人太毒……」 沐敬亭自嘲,「因为我最清楚,从顶峰跌到低谷的挣扎滋味,我不想看他付后尘。」 沐敬亭言罢,又重重咳了两声,钱誉眉头微皱,再度上前替他缓背,「你啊,还有什么话要我帮你交待给他?」 沐敬亭摆手,「我有些累了,眯一会儿,眯醒了,再同你下棋……」 钱誉眸间氤氲。 沐敬亭要躺下,钱誉上前扶他。 沐敬亭安详阖眸。 钱誉深吸一口气,片刻,出声唤了唤,「沐敬亭……」 已无人应声。 ☆☆☆ 府外,侍者开门。 柏炎眼眶都是红的,心中似是料到,侍者低声道,「陛下,沐老去了……」 柏炎心底好似重器划过。 沐老过世的消息传到宫中,柏炎一宿未回,苏锦知晓他守在沐府。 没有沐老,便没有今日的柏炎。 沐老对柏炎意义重大,亦一步一步支持他走到今日。 沐老的去世,自此往后柏炎身边再无师长。 苏锦知晓此事对柏炎的打击。 ☆☆☆ 翌日,早朝休沐。 沐老并无子女,沐家后人均不在京中,柏炎着礼部安顿后事。 柏炎在沐府待了整日整夜,替逝者更换衣裳,整理遗容,亲力亲为。 钱誉看在眼中。 「回宫吧,一个昼夜未合眼了,早朝可以休沐一日,再休沐第二日既是不妥,你老师不会愿意看到你如此。」钱誉开口。 柏炎颓丧起身,「钱老……」 钱誉轻声道,「你勿怪你老师狠心,他对他自己更狠。这些年他心思悉数都在你身上,你勿愧对他。」 柏炎眼底微红。 ☆☆☆ 柏炎不知马车如何回的宫中,马车经过外宫门入内往内宫门时,柏炎撩起帘栊,看着幼时初次入宫时,觉得高大巍峨的宫墙,父亲驻足,朝一人行礼,他亦跟随行礼,那时的沐老便坐在轮椅上,他好奇打量他,父亲呵斥,沐老却笑着唤他上前,「听说你天资聪颖,你叫什么名字?」 他应声…… 一晃,便是二十余年前事。 柏炎放下帘栊,只觉渗人的窒息…… 不过一日,御书房奏本堆叠如山,若不是知晓今日沐府丧事,他在沐府,还会有各部的官员在御书房外轮流候着。 第87章 「陛下……」大监见他眼中全是疲惫之色,听说了沐老过世之事,猜想他应是一宿未合眼。 「大监,让我一人静静。」他开口。 大监遂拱手噤声,他是想告诉他,娘娘在。 大监轻叹,待他入内,自外阖上殿门。 柏炎抬眸,才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应是早前便在殿中等他。 「阿锦……」他眸间卸下戒备,兀得氤氲。 她上前,轻声道,「我听说了。」 他俯身拥她,喉间颤抖,「老师走了……」 而后似是再说不出话来。 她亦伸手揽紧他。 似是这些时日来,压抑在心中的情绪在这一刻骤然爆发,许昭的死,母亲的过世,到眼下沐老…… 她知晓他走到今日有多不易。 亦知每一个人的离开,于他而言,都是何等的打击。 她记得年少时,即便困在山林中,他脸上的笑容灿烂如花,每日绞尽脑汁,亦有少年模样。到今日,岁月与时间已将少年洗礼,亦带走了他生命最重要的亲人,师长和挚友…… 她没有开口说多余的话,他的眼泪默默滴在她衣襟上。 他未开口说的话,她都知晓。 他拥她良久,她才轻声道,「阿炎,你还有我,有明月,阿照,还有阿远,瑞盈……」 她的话似是触到心底,他拥她更紧。 她亦垂眸,「炎哥哥,你还有我们……」 他没有开口说话,似是方才良久的平静,让他眼下平和安静得亲吻她双唇。 她亦回应。 他似是从未如此温文亲她,若细水流长。 她亦在他的细水流长里沉沦。 御书房后殿的小榻上,他宽去她衣裳,轻声道,「可以吗?」 她眸间潋滟,轻轻「嗯」了一声。 他喉间亦咽了咽,十指相扣,俯身吻她。 整个过程都安静而温柔,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他和她。 他将她捧在掌心,与她春丽日里,也与她温柔交替。 她脸色绯红,香。汗淋漓,额间的汗珠似绽放的腊梅…… 事后,他温和吻上她眼眸。 她缓缓闭眼。 他应是累了,如此拥着她,靠在她怀中入睡。 已是六月下旬,窗外阳光明媚。 稍许,苏锦想撑手起身,他在她怀中呢喃,「阿锦不走,别留我一人……」 一句话,似是探得她心底柔软处。 短短几月,与他来说已是天翻地覆,他分明值得时光温柔以待。 她揽紧他,同他一道相拥而眠。 大监守在殿外,也无人叨扰。 ☆☆☆ 窗外的日色渐渐西沉,落霞已在轻尘中轻舞。 她的手有些麻透了,想轻轻将手臂从他头下取出来,又怕吵醒他。 折腾了许久,他还是醒了。 她歉意,「我的手麻了……」 他只是看她,唇畔莞尔。 她亦莞尔,眸间若清泉柔和,「好些了吗?」 「嗯。」他轻声应了句,而后撑手起身,见窗外已是黄昏,宫中各殿陆续开始掌灯。 他在此处,此处苑落外,便最早开始上灯。 她吻上他额前,「去沐浴吧,我让大监布饭。」 他应好。 只是她和衣起身,他忽得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她回眸看他。 他忽然郑重道,「阿锦,你要一直在我身边。」 苏锦笑笑,俯身再吻上他额头,「我看看,是不是睡糊涂了?」 她发间都是海棠的清淡香味,让人平和。 他笑笑。 她伸手牵他下榻,他往殿后沐浴处去。 听殿中,苏锦吩咐大监传膳。 她的声音清和而温厚,似是带着天生的温婉与宽慰。 等她折回,他已在殿后的浴池中洗。身。 她缓步上前,拿了一侧的皂角替他擦拭身后,没有开口,目光却盯在他背上。 去了一趟北关,又添了不少新伤。 新伤旧伤混在一处,触目惊心。 她没有出声,只是安静替他擦身,殿后水汽袅袅,流水的声音似是安抚人心。 待得沐浴出来,她替他擦拭头发。 他抱她坐在膝上,凝眸看她,她似是认真替他擦着头发,却又不时亲下他的额头,他亦轻笑。 待得头发擦干,衣裳换好,苏锦朝他道,「你先去,我稍后来。」 他应好。 大监传膳需要些时候,他是在殿中还有些事。 先前回宫根本没有心思,眼下,似是才恢复了心性。 苏锦在浴池洗去方才一身疲惫。 似是良久以来,初次欢好。 他温柔小心,怕出错。 她亦感受他与从前的不同。 一个人的经历会让人蜕变,柏炎已不是早前的莽撞少年…… 她洗好,擦头,换了衣裳出了后殿。 第88章 大监已在前殿布好了饭菜。 柏炎习惯了军中从简,不似早前宫中的挥霍浪费,御膳房用了好些时候,才将每日的菜式做得精致而合适,宫中也少铺张浪费。 柏炎吃饭时很少出声,只有忽然吃到好吃的菜式,才会笑着夹一筷子在她碗中,轻声道,「尝尝这个。」 有时,苏锦会觉得,在宫中与在平阳侯府,与在云山郡府邸似是并不同。 他与她每日都在一处,用膳,就寝,只是他比早前更忙。 大监唤人收拾筷碗。 他牵她起身,相邀,「似是入宫,还未在宫中好好走走,饭后消食?」 苏锦应好。 御书房离后花园其实不远。 身后的宫婢和内侍都隔得很远,他牵着她的手走在后花园的小径中,四下掌了灯,与白日全然不同的景致。 如今后宫中只有她一人,比起早前的妃嫔众多,确实冷清了些。 行至宽敞处,柏炎忽然停下,憧憬道,「等明月和阿照回来,就在这处空地追逐打闹,一定很自在。」 她轻笑,「他们才三个月……」 等能追逐打闹,起码都是一两岁时候的事情了。 他看她,「不都说孩子长得快吗?」 她竟不好反驳。 「阿锦,来。」他忽然在她跟前单膝蹲下。 「做什么?」她眸间错愕。 「背你。」他转眸看她,「上次背你是什么时候?」 她眸间秋水潋滟,是在山林中的时候,她扭到脚,他没少打着背她的旗号,说些死皮赖脸的话。 许是这一瞬,将他与她带回早前。 她眸间微潋,听话趴上他背心。 他果真背起她。 他与她都长大了,不似早前。 但庆幸得是,他们都还在一处。 他的后背依旧结实而温暖,趴在上面,能听到他踏实有力的心跳声。 她也依旧如早前,揽上他,呼吸声就在他耳畔。 只是早前两人一直拌嘴,能走多远,就拌多远的嘴;而当下,似是都已心意相通,无需说只字片语,就知对方心意。 清风晚照,月色亦宁静。 他忽得想起早前那句‘明月照人来’,他轻声道,「阿锦,明月和阿照,像你多些还是像我多些?」 她似是想了想,认真道,「都像。」 他轻笑,「总多像一个人些。」 她下巴搭在他肩头,低声道,「不是夫妻二人在一起久了,会越长越像吗?都像。」 她强词夺理。 他恼火,「我同你在一处才多久。」 只是说完,他微怔,她也微怔。 似是很短。 又似是许久…… 他求生欲强烈,「我是说不够,往后余生都要在一处。」 她轻「嗯」一声。 他低眉笑笑,「去年生辰,我在西南边关未同你一处,今年生辰,好好补过。」 她微楞,她以为他不知晓…… 他低声道,「早前我不是合格的夫君,不知道你生辰,不知道你喜欢吃的东西,少有陪你一处,你生明月和阿照的时候留你一人在京中……从今往后,我开始学做一个好夫君,好不好?」 她拥紧他脖颈,「你明明很好。」 月色下,他淡淡垂眸,「我哪里会好……」 她吻上他耳后,「我说好就是好,不接受反驳……」 他轻哂。 她笑笑,「炎哥哥,我听到你心跳声了……」 他微顿,似是掩了眸间害羞,轻声温和道,「收好了,它都是你的。」 她亦笑,「那先暂放在你这里。」 他再次轻笑出声。 终是见到他脸上笑意,她心底微暖,「对了,运良想去北关,你让他去朝阳郡吧。」 他微微拢了拢眉头,「北关眼下还不安稳,我想让他留在京中,你也好时常见到他……」 苏锦叹道,「他说在北关时候,同你并肩作战,以你为耀,想有一天成为你一样,征战四方,铁骨铮铮的好男儿……」 他眸间微滞,「你真舍得?」 她应道,「他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方向,我支持他。」 他莞尔,「阿锦,你日后会是个好母亲……」 她佯装微恼,「什么叫日后?我现在就是。」 他轻声笑开。 笑声在夜色中柔和而动人。 ☆☆☆ 沐老的丧事,礼部着专人操办。 灵堂设在沐府,京中陆续祭拜,沐家的人从京城之外赶来。 七日后下葬,柏炎和苏锦也来亲自送行。 沐老的葬礼一过,便是七月。 柏炎登基将近两月,国中时局稳定,早前一直观望的近邻诸国,也纷纷遣使送了贺礼前来拜见,并恭贺新帝登基。各国遣使,私下也是来苍月国中探底,各怀心思。 鸿胪寺负责接待。 晚些时候,将各国送来的礼品清单单独呈上。 第89章 柏炎瞥了眼,只是长风的礼单前,停了目光。 马一匹…… 肖玄送了他一匹马…… 想起早前在笾城时候,他说他是马奴。 柏炎恼火扔了礼单。 这人惯来有心平气和,却气死人的本事。 鸿胪寺卿不知这贺礼单如何惹到了他,但陛下早前在京中便惯来脾气大了些,鸿胪寺卿不敢吱声…… 只是,有一事鸿胪寺卿不得不吱声,旁的礼物尚且还好说,只是,鸿胪寺卿喉间咽了咽,「陛下,羌亚送了美人来,要如何安置……」 羌亚美人? 柏炎眉间淡淡,却又忽得拢紧,哪里的美人不好? 偏偏是羌亚美人。 早前在云山郡府邸时,阿锦闲来无事翻他的书,那些都是他少时看的书,那本羌亚记事他是觉得新颖有趣,看得时候也圈圈点点了些。都说羌亚出美人,年少时谁没个好奇,就在羌亚美人几个字上做了个符号,也活该他当时手欠,多画了两圈,苏锦便问,为何羌亚美人上要画这么多圈圈…… 他尬笑,其实他也不记得小时候看到这里为什么要多画一个圈…… 像早前的什么葡萄,杏仁之类的特产,画一个圈不就诸事大吉了吗? 多余的画蛇添足! 就因为这个圈,有人一连醋了好几日,他心有戚戚。 羌亚过往就未少往苍月国中送过美人,不是稀罕事,但轮到他头上,就是醋坛子要翻的事! 柏炎瞥目看向鸿胪寺卿,「你自己寻个机会处置就是了……」 鸿胪寺卿会意,早前羌亚送来的美人充入后宫的有,也有一部分是赏赐给了朝中和军中,陛下的意思,应是让他挑个年纪得当的,知会他一声即可。 鸿胪寺卿何尝不知,只是,鸿胪寺卿眼巴巴道,「陛下,这次送来的美人有些特殊……」 柏炎恼火看他,「多特殊?三只眼睛还是三头六臂?」 鸿胪寺卿憋的,又不好做气,只道,「陛下勿乱说话,只是有些年幼罢了……」 柏炎批阅奏折的笔折了折,莫名看他。年幼,还罢了…… 鸿胪寺卿尬笑,「刚满了十一岁……」 柏炎手中的笔尖都折了。 难不成还当孩子养着!供者! 柏炎看向鸿胪寺卿,鸿胪寺卿也只得奈何看他。 君臣二人干瞪眼。 一个送马的,一个送美人的,这两个国中都是脑子不正常的人。 都是给他添堵的。 忽得,柏炎愣了愣,「羌亚国中近来是不是生事了?这孩子是什么来历?」 方才恼火归恼火,柏炎眼下心底澄澈。羌亚一个临近西域的国家,不会贸然来这么一出。 鸿胪寺卿拱手道,「不瞒陛下,很早之前国中同羌亚的走动尚且还频繁些,但到废帝的时候,觉得羌亚离国中尚远,与其放诸多心思维护,不如多放精力在周遭长风,南顺,西秦,燕韩等国。如今燕韩打通了从巴尔去往西域的路,每年都有大量同西域的贸易往来,这十余年来燕韩吞并了早前的北舆,如今越渐强盛,羌亚在周遭诸国中的地位便越渐尴尬,但羌亚的地理位置,却是咽喉要塞,这也是羌亚得以立足的根本。近来羌亚的消息有些密不透风,微臣想,这孩子是特意送出来的……」 柏炎扔了手中奏本,「那就是烫手山芋一个,可以送回去吗?」 鸿胪寺卿尬笑,「不可以。」 身份特殊,又不能送回去,也不能送出去,留在宫中又恼火,柏炎忽得抬眸,「同梓潼知会一声,让她处置就是。」 鸿胪寺卿尴尬看他,是不是有些不好啊…… 柏炎瞪眼。 鸿胪寺卿只得照做。 柏炎心中轻叹,这叫坦白从宽,求生欲…… ☆☆☆ 鸿胪寺卿也不傻,早前同柏炎说的一番话,也依葫芦画瓢同苏锦说了一翻,最后落脚点是陛下的意思。 苏锦笑了笑,「领来我看看吧。」 她猜得到柏炎心思。 鸿胪寺卿应好,出丰和殿的时候一脸惊愕,这帝后真是同旁的帝后大相径庭。 「你叫什么名字?」苏锦问。 乌娜苏眨了眨眼睛看她,睫毛又长又翘,一双眼睛水灵似是会说话一般,和汉人的长相决然不同,「凉凉,我叫乌娜苏……」 苏锦轻笑,「你懂汉文?」 她原以为要鸿胪寺官员在一侧做译文。 乌娜苏点头,「我有汉文老石,老石教的……」 苏锦莞尔,老石应当就是老师的意思。 乌娜苏的身份应当特殊,柏炎让鸿胪寺卿送到她这里来,是要留下的意思,却要先知会她一声,苏锦笑道,「乌娜苏,你会什么?」 乌娜苏动了动脖子,「我会唱歌跳舞骑马打猎还会玩……」 这一句倒是清楚。 苏锦轻声道,「留在我身边做侍婢吧,我喜欢看书,你可以同我说羌亚的事,也可以教我羌亚语。」 乌娜苏眼前一亮,「真的吗!我可以不用服侍你们的王吗?」 第90章 如临大赦。 苏锦莞尔,「嗯。」 乌娜苏想上前拥抱她,结果长翼挡在苏锦身前,低声道,「东西先拿出来。」 乌娜苏愣了愣,而后连忙欢喜得从衣裳里丢了一堆匕首,小刀,弹夹之类的,看得苏锦瞪圆了眼睛。 乌娜苏朝长翼道,「真的没有了。」 长翼还是未动。 乌娜苏奈何道,又从身前的项链吊坠里再拔了一把小刀出来,「折回,真的没有了……」 乌娜苏没好气得看向长翼,长翼没看她。 苏锦低眉笑了笑。 长翼看向她,淡淡垂眸。 ☆☆☆ 整个七月似是过得都很快。 七月初五是苏锦的生日,柏炎难得抽出一整日时间陪她。 苍月国中幅员辽阔,一到汛期,就洪水泛滥,早前容鉴的心思都在坐稳东宫和殿上的位置上,工部根本不敢将这些事上奏。 今年南边各处都发了洪灾,不少地方的百姓流离失所,一时间多了不少流民。 又是洪灾,又是流民,南方各处都不敢大意。 朝中折子一道接一道,应接不暇,柏炎正是头疼时候,七月中,宴书臣回京。 早朝上,柏炎微怔看他。 朝中官员都在奏各地的灾情和流民涌入之事,柏炎心有旁骛。 也听了十余日,来来回回都是这些事。 他是在想宴书臣的事。 从五月底知晓安平离京,就一直在寻安平,从五月寻到六月,又从六月寻到当下。 柏炎知晓以安平的性子,她若是要避开宴书臣。 宴书臣一定寻不到。 至于宴书臣何时不寻了,只是时间长短问题。 柏炎看向殿下的宴书臣,一直安静无话。 临末了,大监道无本退朝,宴书臣却踱步到了殿中。 柏炎看他。 宴书臣郑重,「如今南边洪灾泛滥,水利失修,多地百姓流离失所,臣奏请陛下恩准,微臣愿南下治理水患,安抚流民,解君忧。」 朝中哗然,南下治水,安抚流民,这当是眼下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宴书臣是陛下信任的人,此时让他去…… 柏炎沉声,「准奏。」 「臣谢恩。」宴书臣叩首。 七月下旬,翰林院拟诏,擢原吏部侍郎宴书臣兼任工部侍郎一职,全权负责南下治水,安抚流民职责,可根据当地灾情酌情对当地吏治整顿,即日出发。 拟诏发出,朝中还是轩然大波。 吏部侍郎,兼工部侍郎之职,酌情任免当地官吏,本身还是翰林院编纂,这趟水患治理若是得当,怕是要一路升迁,前途不可限量。 ☆☆☆ 七月下旬还有一事,苏锦迁出了丰和殿,去了朝华殿。 起初柏炎不怎么乐意,也生过干脆将朝华殿推了的念头,苏锦平和道,「每日京中都有女眷入宫拜谒,我总在丰和殿多有不便,你若回了殿中,亦或是朝中和宫中临时有事出入,总是要避讳的。」 他心知肚明,遂轻声,「阿锦,我只是不想同你分开两处。」 她吻上他额头,温声道,「不分开两处,夜里你不来朝华殿,我去丰和殿寻你。」 他看她,「当真?」 她笑笑,主动吻上他嘴角,「今晚,陛下要不要宿在朝华殿?」 他摁下她,暧昧道,「皇后在何处,朕就在宿在何处。朕对睡何处不敢兴趣,只对睡皇后有兴趣。反正这后宫中空置的殿宇诸多,皇后若是有兴致,朕陪你每日睡一处都可以……」 夏日里,鸣蝉不已。 她的声音隐在喉间,好似夜空中一枚不显眼的星辰。 却在他心间,映出一轮皎洁。 许是换了一处,陌生又矜持,她很快被他送至云端,再从云端处被他拽入火海之中…… 后殿浴池里,他鲜有没再闹腾了,安安静静替她擦拭身子。 「阿锦,明月和照儿要回来了。」他明显见她眸间颤了颤,似是呼吸都起伏了几分。 「不是八月吗?」她似是不敢相信。 他绾了绾她耳发,「南边发了洪灾,不少地方流民滋事,路上不敢走太慢,所以一路都往快了赶路,应当是后日便到了……」 「那路上可安全?」她紧张。 柏炎笑,「有罗晓和丰巳呈在,还有云山郡驻军,不会有事。」 「后日?」苏锦惊喜揽住他后颈,眼中盈盈水汽,「炎哥哥,你是说明月和阿照后日就回来了?」 每快上一日,都似是莫大的惊喜。 而原本八月中的行程,七月末就到了,苏锦鼻尖微红,满眼期许看他。 柏炎伸手抹掉她眼角氤氲,温和道,「所以你这两日要好好歇歇,明月和阿照很快就要见到他们娘亲了。」 苏锦忍不住亲上他额头,似是眼中喜悦抑不住,「阿炎,我们的明月和阿照就要回来了。」 「嗯,回来了。」柏炎拥她。 ☆☆☆ 他早前不敢提早太多告诉她,就是怕她兴奋得难以入睡。 第91章 果真,只是这一夜,她近乎没有合过眼。 他知晓她多想明月和阿照,只是又不忍心当日再告诉她。 七月最后一日,苏锦乘了马车前往北城门外等候,柏炎早朝,她卯时就到了,一直坐立不安。 三个月的孩子应当这么大,还是这么大?她前一日还在找魏长君问,魏长君耐心道,「三个月孩子,应当有这么大了,已经可以稍稍竖着抱一抱了。」 苏锦怔了怔,出生的时候明明才这么小,眼下都这么大了。 ☆☆☆ 苏锦心中内疚多于欣喜,马车中坐不住,下了马车翘首盼着。 卯时的风大,长翼递上披风于她,「夫人,风大。」 她接过,朝他道了声谢。 长翼目光瞥向前方,是云山郡的驻军护送了几辆马车前来,「夫人,到了。」 苏锦迎声望去,刚披好的披风在晨间的清风里衣襟连诀。 扬尘自远处来,到近处。 苏锦只觉有些迷眼。 驾马车的都是云山郡的驻军,远远便见到北城门口,整理列队的禁军,禁军前一道娇小身影候着,目光朝她们来时的方向眺望着。 柏远和瑞盈掀起帘栊,远远便唤了声,「三嫂!」 苏锦瞧着马车窗两边探出来的两道身影,似是恨不得当即跳下马车冲到她身边一般,苏锦鼻尖微红,朝长翼道,「是阿远和瑞盈!」 长翼低眸看她,知晓她心底激动。 除了侯爷回京,今日,应是夫人最高兴的一日…… 长翼还记得她送走柏远、瑞盈和明月、阿照时的场景,都似是仍历历在目,她送走每一人时候的不易,送走每一人时候的坚定,都似一枚钢针扎在他心底。 如今,这枚钢针似是在近处的扬尘中缓缓消融殆尽…… 心中某处却未见减缓。 长翼淡淡垂眸。 ☆☆☆ 马车停下,最先冲出来的人是柏远,「三嫂!」 是径直扑向她的。 苏锦笑意未敛,柏远激动,紧紧上前将她揽紧。 早前尚且不觉,眼下,才见柏远都已经高出他许多了,苏锦眸间氤氲,叹道,「怎么都这么高了……」 柏远也眸间氤氲,沉声道,「三嫂怎么还觉我是小孩子!我都十七了!」 苏锦鼻尖微红,是啊,柏远都十七了,这一年经历的事情足已让他长大。 换作早前,他定是朝她扑过来,嘻嘻哈哈闹个不停,眼下,似是真的沉稳内敛了许多,也同柏炎越加像了些…… 苏锦心中欣慰。 柏远松开她,目光看向长翼,「长翼……」 当初劫狱是长翼,若不是长翼,他许是都死在狱中。 柏远对长翼不像早前那般怕,这份亲厚,同府中旁的暗卫全然不同。 「四爷。」长翼依旧不苟言笑。 却是这份不苟言笑,在厮杀出京时让柏远安心。 「三嫂!」这回扑过来的是瑞盈。 瑞盈不似柏远,女儿家想哭就哭,当下扑到苏锦怀中,只唤了一句「三嫂」旁的话都来不及说,就呜咽住了,只是揽紧她,一直揽紧她,什么话都不说…… 苏锦在她后背拍了拍,「阿盈,回来就好,」 瑞盈拼命点头,反正眼泪都在眼眶中抱不住,噼里啪啦往下坠,喉间也似哽咽一般说不出话来。 苏锦目光看向她身后的罗晓。 罗晓恭敬行礼,「罗晓未负夫人所托。」 苏锦眼底微红,一面颔首,「罗晓,多谢你。」若不是他,她不会放心瑞盈一路,若不是他,她也不会放心明月和阿照这一路回京,是罗晓一路随行。 罗晓亦难得笑笑,「这一路都不敢马虎。」 苏锦眸间含韵,笑容处挂着晶莹。 瑞盈却还不愿松手。 罗晓开口,「阿盈,夫人挂着明月和阿照。」 许是一句话点醒瑞盈,是了,怎么忘了,明月和阿照还在,三嫂见他们的时间还没有她和柏远这一路一道回京,见明月和阿照的时间长。 瑞盈赶紧松手,让到一侧,罗晓替她擦眼泪,「谁早前说的,今日一定不哭的。」 瑞盈懊恼,「早前没见到三嫂,眼下见到了嘛。」 罗晓轻笑,「哭包。」 瑞盈睁圆了眼,罗晓改口,「好看的哭包。」 瑞盈又噗嗤笑出声来。 不远处,「夫人!」陶妈妈两眼汪汪,她怀中抱着的孩子,让苏锦瞬间怔住。 陶妈妈身侧的侍卫,手中也抱了一个。 苏锦迎上前,早前的眸间氤氲尽数化作了两行眼泪,直噗噗往下落,「陶妈妈……辛苦你了……」 她当时将两个孩子托付给她,便是托付了对自己而言最珍贵之人。 陶妈妈连连颔首,喉间也是哽咽,「不辛苦,是夫人辛苦了……」 哪有母亲不想孩子的。 刚出生,就送走,陶妈妈知晓夫人藏了思念多少在心中…… 陶妈妈也泪目,「夫人,小小姐和小世子都好,一路都很听话,路上寻了奶娘,没饿着,也没折腾着,长得都好……」 第92章 苏锦连连颔首,「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夫人抱抱明月吧……」陶妈妈将怀中孩子抱到她跟前。 她激动伸手,喉间咽了咽,似是又怕将她抱得不好,惊扰了她。 陶妈妈宽慰道,「不怕的夫人,小小姐很听话。」 苏锦屏住鼻尖呼吸,从陶妈妈手中接过那一团柔软的糯米丸子,糯米丸子般的小明月就这般眼睁睁看着她。 她声音都有些哑,激动道,「长大了这么多?」 仿佛那时候的记忆还历历在目,绉绉的,小小的,眼下,却见怀中的粉雕玉琢,似是恍若隔世一般。 「小孩子都长得快,等加了辅食,会长得更快。」陶妈妈宽慰。 苏锦知晓,陶妈妈是宽慰她,还有更多并未错过。 苏锦望着怀中的小明月,爱不释手,小明月应是对她陌生大过熟悉,却好奇盯着她不放。 一双乌黑似珍珠玛瑙般的眸子,好似牵动着她的心。 苏锦侧颊贴上她的侧颊,感受她脸颊上传来的温度,好似这一刻,心中才真正踏实安稳过,「小明月,终于回到娘亲身边了,爹爹和娘亲都想你了……」 周遭都看得要么红了眼眶,要么红了鼻尖。 陶妈妈提醒道,「还有小世子……」 只是说完,似是又反应过来,如今应当不是小世子了。 只是这一路习惯了,谁都没有在意。 苏锦回神,看了看一侧的侍卫,似是觉得眼熟,又未曾想起,于是伸手缓缓从他怀中接过小阿照。 小阿照似是不如小明月那般活波好动,却是个斯文内敛的。 性子像她,要多过像柏炎的。 苏锦轻笑,「阿照,我是娘亲……」 小阿照目光盯在她脸上,片刻,忽然笑了笑。 这一瞬,苏锦仿佛心都融化了。 「他朝我笑了。」苏锦眸间晶莹两行眼泪。 「哎呀,夫人,小世子可是不常笑。」陶妈妈惊喜,「莫非是认出母亲来了?」 苏锦喉间再次哽咽,又唤了声,「阿照。」 小阿照顿了顿,果真又朝她笑笑。 这笑意,似是融化了早前的悲伤情绪,温暖了她和周遭的心。 苏锦依旧脸颊贴上他脸颊,「小阿照,欢迎回来,爹爹和娘亲都在等你。」 陶妈妈笑道,「夫人,这一路,小世子都粘着丰大人,是丰大人带大的。」 苏锦这才想起,「丰巳呈呢?」 青苗和玉琢都在陶妈妈身后跟着摸眼泪,却唯独不见丰巳呈。 「他去了何处?」苏锦还好奇。 陶妈妈和身后的青苗,玉琢都忍不住笑了笑。 一侧,方才的侍卫恼火道,「夫人。」 苏锦愣住,缓缓转眸。 一身侍卫装束的丰巳呈单膝着地,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搭在膝上,恭敬道,「丰巳呈见过夫人。」 饶是苏锦惯来淡然的性子,都一时诧异没有反应过来。 丰巳呈?! 丰巳呈却抬头,眸间半是氤氲,半是笑意,「丰巳呈不在,夫人可安好?」 苏锦捂住嘴角,看着眼前判若两人的丰巳呈,忽得想明白,方才为何青苗和玉琢都在,阿照却是抱在侍卫怀中的…… 原来是丰巳呈! 「你……」苏锦又惊又喜。 丰巳呈嘴角抽了抽,「在路上时候,小世子一见我就哭,有一次换了男装,他就不哭了,后来属下就一直这样了……」 苏锦不知当哭当笑才好。 恰逢此时,另一个小小身影上前,轻声唤了声,「表婶……」 苏锦微怔,才见一旁小小的眠兰抬眸看着她。 丰巳呈起身,从她怀中接过小阿照。 苏锦上前,眸间些许内疚,先前都顾着明月与阿照去了,却漏了她。 苏锦蹲下,似是与她齐高,「眠兰。」 眠兰上前拥她,「表婶,眠兰想你了。」 苏锦亦拥她,想到那个时辰匆匆送她离京,怕许家的事会让眠兰受牵连,不敢留她在京中,怕危险,却未想过,她再回来,已是一个失了父亲的孩子。 苏锦心中微痛,「在云山郡还习惯吗?」 眠兰懂事,「还习惯,就是好想爹爹和娘亲,还有哥哥。」 苏锦心底微怔,抬眸看向她身后的管事妈妈和婢女。 管事妈妈眼底微红,却摇头。 意思应是,还未同小姐说起过小将军战死之事。 苏锦护短,亦不忍让她伤心,轻声道,「同表婶一道回家,晚些时候,你娘亲就来接你了,可好?」 眠兰欢喜笑开,「嗯,眠兰会乖乖等娘亲的。」 苏锦拥紧她,越懂事的孩子才越让人心疼。 长翼上前,「夫人,回宫吧。」 苏锦才反应过来,这浩浩荡荡一行人已在北城门处侯了许久,应当早些回宫,柏炎还在盼着,眼下许是已坐立不安了。 ☆☆☆ 早朝上,柏炎是有些坐立不安。 第93章 今日明月和阿照回京,柏远和瑞盈也会回来,早前的纷乱之后,今日终于能一家团聚。 眼下,阿锦应当接到他们了。 早朝上,继续奏本,内侍官从一侧的小门入内,上前到他耳边轻声道,「陛下,娘娘接到两位小殿下,刚至内宫门了……」 柏炎心砰砰跳着,似是要跃出胸膛。 大监轻笑,在殿中唤了声无事退朝。都晓今日小殿下回京,朝中无人会去触柏炎霉头。 当下,出了殿中,柏炎脚下生风。 大监跟不上,气喘吁吁,也干脆由着他。 柏炎似是少时心性一般,盼着就按捺不住。 「阿锦!」朝华殿外,他推门而出。 内殿都能听到他声音,苏锦和陶妈妈正好将明月和阿照放到摇篮中,有人便冲了进来,目光看向苏锦,又看向苏锦身前的两个小摇篮。 柏炎似是呼吸都怔住。 放缓了脚步,怕吵醒摇篮中的小小身影,慢慢临到跟前。 他抓紧苏锦的手,似是怕只他一人承受不住这惊喜,苏锦亲厚挽上他胳膊,「炎哥哥,他们没睡呢……」 柏炎俯身,见摇篮中的阿照睁圆了眼睛仔细他,一侧,小明月忽得甜甜笑了笑。 柏炎鼻尖微红。 云山郡一行人归来,昔日似是稍显冷清的皇宫忽得热闹了起来。 朝华殿中,柏炎小心翼翼抱着明月。 柏远凑到跟前,「啧啧,小棉袄就是小棉袄,就没见三哥这么温柔看谁过……不对不对,看三嫂时候也一样……」 柏远自是打趣,也以为柏炎要同早前一般瞪他。 柏炎看了眼身侧,陶妈妈会意上前,从他怀中抱了小明月去。 柏远纳闷。 柏炎却上前拥他。 柏远愣住,「三哥……」 柏炎沉声道,「我不在京中的这段时间,你做得很好,你三嫂都同我说了,你帮她扛起整个平阳侯府,我以你为傲……」 柏远由早前的愣住,忽得,鼻尖一酸,嘴都耷拉下来,「三哥,你还是别说软话,我听不大习惯。」 柏炎却揽紧他,笑了笑,「是我早前太凶了……」 柏远鼻尖一酸变成眸间一酸,「是我早前不争气,总给娘亲和你惹乱子,我若早些争气些,就不用三哥你一人在北关和京中冒着生死一搏,我当是你的助力,却总给你添乱……」 他轻笑,「眼下也不晚。」 柏远深吸一口气,又哭又笑起来。 柏炎松手,刚好见苏锦看过来。 苏锦朝他笑笑。 他们兄弟二人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话了,他应是想同柏远一处,苏锦不待他开口,朝他颔首。 他轻嗤,他似是在她跟前全然秘密。 而苏锦亦笑,瑞盈上前来逗她怀中的小阿照,小阿照是不如明月好动,却总喜欢看着苏锦笑。 是笑,且是眨一只眼的笑。 瑞盈只觉心都软化了。 苏锦轻声道,「早些成亲,自己生一个。」 瑞盈僵住。 罗晓握拳轻咳,正紧道,「是好可爱……」 苏锦忍俊。 ☆☆☆ 御花园内,柏炎同柏远并肩踱步。 朝华殿内人多喧闹,不似眼下宁静。 「三哥,其实劫狱之后一路回云山郡,我都在想,你当年一人在军中是如何摸爬滚打到今日的?」柏远沉声开口。 早前他是京中的世家公子哥,也是有名的纨绔子弟,自然见到的都是京中繁华,四处都可以惹是生非。可京中一朝变天,在去朝阳郡的途中被三哥派人追回,又在京中下了大理寺死牢,再被劫狱,一路送回云山郡,他似是看到的和想到的都同早前全然不同。 早前一叶障目,总觉得家中有三哥一个便够,到如今,才觉他若是能抗得下事情的人,三哥在北关也好,三嫂在京中也好,都不至于早前那边艰辛。 柏炎转眸看他,「怎么了?」 柏远轻笑,「三哥,我不想留在宫中。」 柏炎脚下略微迟疑。 柏远看他,「宫中是好,有你,也有三嫂,但我想回平阳侯府,我亦是父亲的儿子,也该有平阳侯儿子的担当。三哥,你一直是我榜样,我会望其项背,却不想活在你的羽翼下,我要自己立起来,方才不会给你,给父亲和母亲丢人。」 柏炎看他。 他亦看他。 忽得一瞬间,柏炎觉得,似是这大半年时间,柏远忽然长大。 柏远眼中期许。 柏炎低眉笑笑,「好,那你明日就回平阳侯府,只是要多来宫中走动,你三嫂挂念你。」 柏远咧嘴笑开。 柏炎继续一面走,一面问,「那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柏远郑重道,「我在路上听说了,你让宴书臣南下治水,安抚流民,今年的水患严重,这一路要确保安稳,你是让早前并入京中禁军的云山郡旧部跟去的,只有水患得知,年关前国中才安定。三哥,你让我去吧,宴书臣和区廷都是你身边最得力的人,我跟在他们身边,能学到不少东西,三哥,你就让我帮帮你吧。」 第94章 柏炎垂眸,唇畔淡淡勾了勾。 未置可否。 柏远紧张,「三哥……」 他是怕他不许。 柏炎却笑,「这一路南下治水,路途艰辛,随时有洪水,流民,山贼还有废帝的余党,你不怕?」 柏远轻嗤,「都下过死牢的人了,怕什么?」 言罢,兄弟二人都会意笑笑。 「治水回来呢?」许久未见,柏炎似是想同他说得更多些。 柏远道,「我也未想太多,只是三哥……我日后想去北关……」 又是一个想去北关的…… 柏炎看他,「北关凶险,巴尔不似周遭旁的国家,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柏远道,「三哥,如今许家只有许朗了,许童还年幼……娘亲已经不在了,我想去陪陪外祖母,就在外祖父驻守的朝阳郡,好好待上一段时间。」 柏炎心中便明了。 「懂事了……」柏炎笑。 柏远亦低眉笑笑,「我若早些懂事,娘亲在世时许是就不用那么操心我了,我好想她……」 柏炎垂眸,「我也想她。」 柏炎伸手,揽上一侧柏远肩膀,「娘亲会看见的。」 柏远颔首。 已在苑中踱步些时候,临近晌午,今日会在朝华殿中布饭,两人折回。 折回时,柏远又问,「三哥,二哥呢?」 柏炎眸间微微滞了滞,应道,「呆在他该呆的地方……」 柏远看了看他,没有立即出声。 柏炎似是也不出声。 良久,柏远才道,「三哥,我想去见见二哥……」 柏炎淡淡道,「好。」 柏远遂不再言旁的。 ☆☆☆ 回到朝华殿,大监果然已经安排好午膳。 宫中也好,朝华殿也好,似是许久都未曾如此热闹过了。 柏炎在人群中一眼见到苏锦。 似是孩子尿了,她有些手足无措,陶妈妈正领了她一道往内殿去,她眼中既紧张又欢喜…… 柏炎笑笑。 明月与阿照回来,她脸上许久未曾有过的如此笑意,让他心底踏实而温暖。 「三哥!」一侧,瑞盈上前。 柏炎转眸,她身侧还跟着罗晓。 罗晓上前,拱手朝他行礼,「见过陛下。」 柏炎伸手抬起他,「我们早前有偏见,如今可是解了?」 罗晓笑笑,「陛下还看不出来吗?早前时候?」 柏炎亦笑。 第一次是国丧时,秦王撞死在灵堂,废帝要灭秦王满门,他在殿中说完,第一个出来支持他的是罗晓。 后来许家出事,第一个出来支持他的也是罗晓。 正是因为早前平阳侯府和南阳王府的关系,罗晓的支持才额外掷地有声。 瑞盈见他二人似是说着哑语,她似是也插不进去话,正好见眠兰在一侧同刚回殿中的柏远说着话,便上前牵着眠兰玩耍去了。 柏炎则继续道,「其实……」 罗晓接话,「其实早前都是撞在一处的意外,只是父辈都不愿意释怀,你我若都心怀坦荡,又何必在意?」 柏炎轻笑,他是敢讲。 罗晓又道,「并非因为瑞盈的缘故,是秦王和许家之事让我对你改观,你我既都磊落,也自然能将诸事说开……」 柏炎双手背在身后,嘴角勾了勾,「你我二人,许是早就应当在一处痛饮几杯。」 罗晓亦笑,「陛下,今日也不迟啊。」 柏炎笑着,转向大监,「换大碗,朕今日与南阳王世子痛饮。」 大监领旨。 ☆☆☆ 晌午时候,两个孩子午睡。 苏锦在屋中守着,伸手轻轻晃着摇篮,看他二人熟睡。 白巧来换她,她摇头,「我想多陪她们一会儿。」 白巧遂会意。 晚些,乌娜苏来了殿中,便是去了那身羌亚衣裳,换上汉服,眉目间还是一眼可见的不同,「是小殿下吗?」 她声音很轻。 苏锦温婉颔首。 乌娜苏的汉文本就不差,这口音在来了宫中月余,接似是差不多纯正流利了许多,再开口也不是凉凉,是娘娘了,「娘娘,我哼首歌我们羌亚的摇篮曲吧,哄小孩儿的时候他们能睡很好。」 她兴致勃勃,苏锦应好。乌娜苏果真轻轻哼起了小调,她声音特意不大,却悠扬婉转。 苏锦看她,唇角勾了勾。 等她唱完,苏锦轻声道,「希望明月也有一幅银铃般的嗓子,似你一般。」 乌娜苏笑笑,「娘娘这是夸我唱得好!」 苏锦唤她上前,她跪坐在苏锦一侧,抬眸看她。 苏锦摸摸她的头,轻声问道,「乌娜,想家吗?」 乌娜苏双手靠在她膝上,轻声道,「有些想,不过也不是很想,娘娘待我很好,比家中待我好。」 苏锦愣了愣。 乌娜苏似是也收了口,不说了。 第95章 苏锦也不多问。 稍晚,眠兰也来了屋中,「表婶。」 苏锦知晓她有午睡的习惯,正好摇篮就在小榻边,苏锦唤眠兰上前。 摇篮中的两个孩子都睡着了,苏锦哄眠兰入睡。乌娜苏就在一侧看着她,看她轻轻拍着眠兰,温婉又柔和,眠兰很快眯了眼,在小榻上入睡。 乌娜苏托腮看着,若是家中也像娘娘这般好…… 她骗了她,其实她一点都不想家。 她想留在这里。 只是,稍后,柏炎回了内殿,应是外殿的午膳结束了。 他一身酒气,不敢离得太近。 远远看了眼明月和阿照,朝苏锦道,「我先去沐浴。」 苏锦颔首。 她知道他念着孩子,洗了酒气,换身衣裳会好些。柏炎回了内殿,乌娜苏起身,朝苏锦福了福,「娘娘,乌娜苏先去出去了。」 苏锦应好。 稍许,柏炎已从殿后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沐浴过后,身上的酒气似是去了多半,他半蹲下,仔仔细细看着摇篮中熟睡的明月和阿照,温和道,「阿锦,他们像你……」 苏锦想起早前胡乱猜的一通,还道他会浑身上下都是醋意,结果眼下眉目间都是喜色,似是像她,比像他,更让他欣喜。 「你不吃醋?」她问。 他淡声道,「不吃,像你更好……」 他顿了顿,抬眸看她,「好看。」 苏锦也抬眸。 两人相视而笑,忽得,阿照脸色肉眼可见得红了,既而脸似是都皱成一团一般,哭了。 阿照一哭,明月也醒了。 果真是龙凤胎,两人哭得模样都一样。 柏炎和苏锦两人既欢喜,又都有些手足无措。 苏锦伸手,学着早前陶妈妈教她的,轻轻揉着两个小家伙的肚子,两个小家伙似是缓缓平静。 柏炎笑笑。 等两个小祖宗又彻底睡去,见她似是松了一口大气一般,眸间还写着兴奋之色。 她看他。 他亦看她,轻轻吻上她额头。 大理寺牢狱,柏远并不陌生。 柏远深吸一口气,心底还是略微有些发怵。若不是三嫂,早前他许是从大理寺死牢中走不出来,永远成为大理寺牢狱中一缕冤魂。如今重新站在大理寺牢狱门口,分明触目惊心,又似劫后余生。 大理寺守卫在前方带路,身后亦有禁军跟着,柏远还是同长翼走得近些。 当时就是长翼来劫狱将他救了出来,再来大理寺,他找三嫂借了长翼,似是心中踏实。 「四爷,小心脚下。」长翼惯来没有旁的语气。 柏远回神,幸得长翼提醒,他险些踩空。 「暗牢在何处?」他问。 侍卫道,「在死牢下方,是大理寺牢狱最深的一层。」 柏誉关在暗牢里。 柏远喉间咽了咽。 这地方还是能带给他恐惧,但他想他应当能战胜自己,至少,他还想亲口问一声二哥,为何当初要如此。 下了不短的阶梯,终于在牢狱最深处停下。 侍卫转动牢门的门阀,沉重的一声响起。 牢门里的人似是忽得一愣,都没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就猛然朝这处有光的地方想扑过来,却被链子锁住。 暗牢里都是阴暗的水汽,混着一股常年不见天日的味道。 柏远心有戚戚。 长翼接过侍卫手中的火把,低声道,「给我吧。」 侍卫照做。 都知晓这暗牢里关押的人是谁,既是天家的家事,旁人最好勿听勿闻。 长翼拿着火把,先入内。 柏远跟在他身后。 侍卫扭开了开关,稍许天光从顶处透下来,也透下些许空气,火把才未熄灭。 借着火把的光,柏远才看清楚人。 微微怔住,眼中氤氲,亦百感交集。 而柏誉也看清楚来人是长翼和柏远,看到长翼时,先是下意识退了退,等看到他身后之人是柏远时,又份外不甘,「怎么来的是你!柏炎呢!」 他想见的人是柏炎! 也日日盼着来的人是柏炎,这暗牢里没有天日,分不清白天黑夜,不知晓过了多长时间,日日如行尸走肉一般苟且着,盼得他以为没有希望时,方才的牢门忽然转动,他以为是柏炎来了! 但是来的人是长翼和柏远。 柏远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二哥见到我很失望?」 长翼没有离他太远。 柏远临到近处,才看清,他两只手都被铁链锁住,双腿应是折了,披头散发,模样很是狼狈。 「柏炎呢!柏炎怎么不来?」柏誉关心的只有柏炎。 柏远沉声道,「三哥不会来的,是我求了他,要来见你。」 柏誉面如死灰,「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柏远看他,「二哥你心中不清楚吗?」 柏誉愣住。 柏远再上前一步,眸间氤氲,「三哥不想见你,也永远都不会见你,我今日是来问你一句,二哥,当初为什么要陷害我?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一直在心中待你是二哥,你刚回京中,我还四处替你奔走,你为什么一定要陷害我,置我于死地?」 第96章 柏誉轻嗤,「这平阳侯的位置本就是我的,先是被柏炎拿了去,你有许家做靠山,即便柏炎死了,这爵位也是你的,你不死,我如何做稳这个位置!」 柏远皱眉,鼻尖微红,「你不已经受封定阳侯了吗?」 柏誉轻哂,「定阳侯就是一个虚名,同平阳侯天差地别!我才是平阳侯府的嫡长子,我才应该是平阳侯。」 柏远眉头拢得更紧,「这平阳侯的位置就这么重要吗?」 柏誉恼羞成怒,「你终日锦衣玉食,你怎么知道我在严州日日过得是什么日子!」 柏远也怒,「盛家老太夫人分明对你偏心,又怎么会薄待你!她分明有偏见的人是三哥!」 柏誉也怒道,「我要她偏心吗!我要的是堂堂正正侯府嫡子的身份,严州是什么破地方,我多待一日都恶心,还要终日对付周氏,让周家的人帮我奔走,你呢!你从小尝过被父亲抛弃,丢在偏远的地方滋味吗?」 柏远应道,「父亲派人接过你,是盛家太老夫人说你身子骨不好,怕在路上扛不住……」 柏誉嗤笑,「这你都信,你知道我给你母亲写了多少信,告诉她我想回府,你母亲有答应过吗?」 柏远语塞。 柏誉似是占了上风,心头舒坦。 长翼却开口,「老夫人不肯接你回来,是因为你在盛家的所有事,老夫人都清楚,包括你为了让周家替你卖命,害死了盛家太老夫人的孙子,包括你在老太夫人跟前,跟侯爷使得绊子,老夫人从一开始就清楚,不接你回来,是怕你在京中生事。老夫人念你是老侯爷的血脉,你在严州诸事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怕侯爷性子冲动会杀了你,所以连侯爷都瞒着。但一旦你回了京中,再行其事,老夫人未必会留你。二爷,你还怪夫人不接你回京吗?」 柏誉和柏远都怔住。 柏誉是脸色煞白。 柏远是震惊,「太老夫人的孙子是你杀的?!」 瞬间,柏远反应过来,若是不杀太老夫人的孙子,盛家怎么会握在手中,周家又怎么会握在手中! 原来……不是他为何会如此对自己!而是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的人! 手中肮脏,沾满了鲜血的人!! 忽得,柏远心中似是豁然了。 是他傻。 柏远转身,朝长翼道,「走吧。」 柏誉见他要走,顿时慌了,「回来,柏远,让柏炎来见我,告诉他我要见他!」 见柏远似是没有停下的意思,柏誉彻底慌了,「柏远,你告诉柏炎一声,我知道错了,我不同他争平阳侯了,平阳侯的位置是他的,永远都是他的,我不争了,你让他放我出去,我不要被关死在这里,我不要活再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柏远,你是心善的人,你告诉柏炎一声。」 柏远果真驻足,柏誉似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脸庆幸看他。 柏家就这个儿子是个拎不清的,傻的,他一定会被他说动的。 柏远皱着眉头,轻笑道,「二哥,没人会再和你争平阳侯的位置,三哥也不会……三哥已经登基了,这天下都改了国姓为柏,三哥早就不是什么平阳侯了……」 登基了?柏誉似是僵住,早前所有的神色都似是在一瞬间凝住。 登基,国姓,柏炎做了帝王? 柏誉眼中除了震惊,便是全然的打击,不敢置信,难以释怀…… 柏远轻叹,「二哥,你若不是如此,今日的位置又何止一个平阳侯?以三哥早前对你的愧疚,忍让,恭敬,你今日当是一府之王,许是亲王,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是你一步步将你自己逼到了这条路上,三哥如今日理万机,是不会有时间来这里看你的,你慢慢在此了此残生吧……」 柏远再不回头。 柏誉这回连唤都未唤他,披头散发似是魔怔一般,自顾念着:登基了?改国姓了?柏炎称帝了? 不会,不可能! 怎么可能! 柏誉笑笑,还想骗他,这个就是柏炎和柏远商量好的阴谋,就是怕他出大理寺牢狱,还会威胁他们平阳侯府的爵位。 一定是! 柏誉嘴角疯狂勾了勾。 眼见长翼也要出牢门,忽得,柏誉喊住,「长翼,他们是骗我的是不是?」 长翼转身,淡声道,「二爷,侯爷已经登基了,如今是苍顺元年,侯爷是顺帝……」 顺帝,柏誉心中的信念似是轰然倒塌…… 长翼看了眼他,再度转身。 忽得,柏誉沉声开口,「旁人不知晓,你一定知晓,一辈子活在一个人的阴影下是什么滋味,长翼,你甘心吗?」 长翼回眸,正好见他嘴角勾起,隐晦一笑。 那眸间的黯沉似是随时准备将人拖入深渊炼狱,并着阴暗的声音道,「长翼,你不会甘心的,你同我一样,不会甘愿一辈子做一个人的替身,永世不见天日,就为了必要的时候替他去死……」 长翼眸间淡淡垂了垂,没有应声,直接转身。 身后,柏誉的尖叫声和笑声,「你会的!长翼!你不会甘心的,你就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牢门再次重重阖上,似是永世隔绝,也隔绝了尘嚣…… 第97章 长翼微微敛眸。 他和他不同,他永远不会…… 他只有想守候的,没有想拿走的…… ☆☆☆ 御书房内,柏炎放下手中折子,瞥了眼前的人一眼,又拿起旁的折子,一面看折子,一面问,「吏部今日同朕说,你要辞官?」 柏炎没看他,柳致远拱手应声,「是。」 柏炎笔尖未曾停顿,问道,「如何想的?」 柳致远未抬头,继续道,「微臣早前一直想的都是科举入仕,可真正入朝为官,才觉得和自己早前想的大相径庭,世界很大,趁父母尚未年迈,想带二老想到处去看看。」 「想去哪里?」柏炎淡声问。 柳致远微怔,不曾想过他会追问,抬眸时,他还在落笔,柳致远应道,「羌亚,巴尔,燕韩,南顺,长风……」 柏炎沉声道,「那不必辞官了,鸿胪寺卿前几日同我说缺人手,你既想去这些地方,便去鸿胪寺做鸿胪寺少卿,隔两日便离京,先去羌压……」 柳致远诧异看他,良久没有应声。 他良久未应,柏炎抬眸看他,「柳大人何意?」 「为什么?」柳致远皱眉。 柏炎继续淡声,「新朝初建,百废待兴,处处都要人才,李相同我举荐过你。」 柳致远眸间错愕。 柏炎看他,「考虑两日?我尊重你决定,出去吧。」 柳致远未动。 柏炎再抬眸,「柳大人还有事?」 柳致远脸色微沉,「柏炎……」 柏炎威视,「你不必问朕是否介怀,亦如朕不问你为何要开西南城门,看透不说透,你我就是君臣,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朕亦得宽德之名,柳致远,意下如何?」 鸿胪寺卿主诸国邦交,常在京中,鸿胪寺少卿常年出使,近乎不在京中,这提议看似清明。 柳致远轻笑,「陛下身边良臣诸多,不缺我一个。」 柏炎亦笑。 出了御书房,柳致远心知肚明,君君臣臣,柏炎并非留他,是委婉逼他离京,他不傻就能听出来。 他若留京,柏炎会杀他。 【卷四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锦上逢春》卷一 作者:西柚 02、《锦上逢春》卷二 作者:西柚 03、《锦上逢春》卷三 作者:西柚 04、《锦上逢春》卷四 作者:西柚 05、《锦上逢春》卷五 作者:西柚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