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妆记 卷四》 第1章 【注】 作品已完结,豆豆网免费独家连载中,阅读中遇到任何问题,请咨询客服。 官方客服qq:3609867346 官方客服qq:375296448 【正文开始】 天色已经暗了,琼华殿四周稀稀落落亮起了灯。 这一天的故事很长。 可是还没有结束。 今天吹的是南风,凉爽地恰到好处。 苏容意和言霄并肩站在廊下,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靠近皇宫。 而另一个她,已经在这里躺了很久。 她悠悠地叹口气。 「你还真是胆子大。」 言霄努努嘴。 「我外祖母是什么人,我都不敢下断言,你就这样把自己的目的全说出来了。」 苏容意道:「不是我胆大,而是太后娘娘她,我说不说她都会知道的。」 在言霄看来,刘太后是疼爱他的外祖母,可是苏容意当然知道,她还是站在这个王朝权力顶峰的女人。 掌权者用人都是一样的。 忠心这个词,说来容易,真正做到,却很难。 不是谁都有背水一战,把性命交给别人的勇气。 她从前掌握着这么大的产业,太知道用人之道了。 或许有时候她会更器重那些有能力,有口才,有过人之处的管事,可是这些人,不是她的自己人。 但凡对她忠心的人,她都绝不会放弃。 所以,她做的事,很简单,也很难。 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诉刘太后,只为减少一些对方对她的猜疑。 「反正,谢邈这个人,你们早晚都会除掉的不是吗?」 苏容意淡淡地说。 言霄笑起来,「你又知道了。」 苏容意认真的看着他,「难道……你不想做皇帝?」 言霄也转回头,一双眼眸乌黑,「你觉得我适合做皇帝吗?」 苏容意说:「我又不知道。」 言霄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苏家那里,你就这般不管不顾了?」 苏容意反而神叨叨地说:「我都傍上太后娘娘这棵大树了,苏家能耐我何?」 言霄笑着指指自己,「你该感谢我这个病鬼,能给你筹码和太后娘娘谈条件。」 他本是开玩笑的一句话,没想到苏容意却很正经: 「言霄。」 「嗯?」 「你很不容易。」 她叹息般地说。 他这样的宿命,这样的身份地位,还能有这样的品行心态,立身正直。 真的很不容易。 「如果我是你,我做不到。」 言霄歪歪头,「这是你第一次夸我吧。」 他还计较这个。 「你又不用我来夸。」 「哎,」言霄作怪地长叹一声,「听来听去,别人夸我的,无非是貌比潘安,颜如宋玉之类的,我生得好看,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也用得着他们夸?倒是你夸得还有点新意。」 他又开始讲话颠三倒四起来。 「薛小姐应该准备地差不多了。」 苏容意道。 言霄点点头,「你都嘱咐过了?」 「她不笨,有人教的话,一学就会。」 也就是今天她那么蠢的样子确实是没有人教。 言霄撇撇唇。 「薛栖那小子,哪里能料想地这么长远。」 听他提到薛栖,苏容意不由道:「今天薛小姐听到的事,还是不要让他们晓得的好。」 「这个你不用担心,一时半会儿,她还是留在太后娘娘身边最安全。」 言霄突然感叹:「有时候,你还真像是薛栖的姐姐。」 却没注意苏容意身体一僵。 「什么都为他打算筹谋,可惜他却看不懂。」 苏容意说:「也算是我为他去世的姐姐尽一点心力吧。」 「你提过的让他尽快去西北之事,等朝廷批文下来,他不走也得走了。」 言霄说道,这件事,他不能直接参与,但是通过太后的势力给吏部通个气还是可以的。 左右薛栖现在领的也是闲差,刘太后曾答应过甄老太君不再让他上战场的。 「多谢。」 「你也不用谢我,你说要治我的病,我才应该感恩戴德。」 苏容意听出他的语气有点怪。 第2章 「你……」 言霄突然掏出自己怀里的一瓶药,递给她,「你拿去吧,」 这是他吃的新药。 「我和薛姣也没半点交情,这样就承人家的情,我可是做不到。」 他甩甩手臂。 「这也算是轻松了,我还真不习惯欠人家的。」 苏容意心想,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半点交情。 「还有。」言霄蹙眉,「你说要为我治病,不会又是放血吧?你听着,如果是这样的话,倒还不如……」 「不会。」苏容意对他道,「以前是救急,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金陵有宋承韬了。 言霄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到时候我写几味药给你,你去找来。」 如果能找到血竭,还有宋承韬的医术,她只需要用一点点血做药引子应该就能配出疗效不错的药了。 言霄看着他的眼神很古怪,「你们这种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吧?你和薛姣……」 苏容意点点头,「天赋异禀。」 「难怪。」言霄显然已经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即便哪个孩子出生就发现有此异能,家中大概也都是秘而不宣。小时候我就记得,大周宫廷内会豢养许多术士,恐怕就是专门搜罗你们这样的异人,放血做药,来医治我们皇族这种必死之症。谢邈是薛姣的表哥,自然知道她也是这种人,便用她来向皇帝邀功。」 苏容意觉得这个想法也算合理。 「所以,」他转头,「你千万要当心。」 他怕她成为下一个薛姣。 她淡淡地笑了,「我不是薛姣,而你,也不是谢邈。」 她不再是薛姣了啊…… 言霄的脸却突然有点红了。 她、她又在说什么啊…… 苏容意原意是说言霄不会像谢邈一样,用这个秘密到皇帝面前换取权位富贵。 言霄却再一次想到了别的方面。 谢邈和薛姣不是未婚夫妻的关系嘛…… 怎、怎么能用来比作他们呢? 她、她是不是在暗示自己啊? 他这边兀自胡思乱想,苏容意却望着已经入夜的皇宫出神。 远处隐隐传来奏乐的声音。 听闻今夜皇上宴请镇国公。 他们也在等吧,等一个结果。 也是该有个结果了。 她握了握拳头,她任人鱼肉的时间也够久了。 该给「她」一个解脱了。 言霄低着头支吾支吾地开口:「你、你再说一遍……」 半晌没人理她。 咦? 他眨眨眼,人呢? 怎么又不见了? 薛小姐看着前面一队穿着绿衫的年轻宫人提着羊角宫灯逶迤前行,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腕上羊脂玉的镯子叮叮咚咚地撞在一起,她吓了一跳,忙放下手来。 她这辈子第一次打扮地这么华丽,身上的料子是她见也没见过的名贵,摸在手里的触感让她直发愣。 关键是,她要这样,去见皇上啊! 她怎么也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影,一只温软的手搭上了自己冰凉的手。 同样宫女打扮的苏容意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照我们说的做,不会有问题的,再怎么样,还有言少爷。」 薛小姐才终于定了定神。 苏容意看着她苍白的侧脸,也觉得于心不忍。 她原本只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啊,却意外卷入了这场可怕的斗争中。 但是已经没有办法了。 这也是为了救她的命。 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送她到皇上面前去,是一招险棋。 苏容意吸了口气,她的棋艺一向不精,但愿这一次,能够下赢。 皇帝的私宴,只有镇国公谢邈一个人。 谢邈盯着杯中的酒水发呆。 人到了琼华殿,不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太后究竟在想什么? 「行远啊。」 高座上皇帝的声音传来,谢邈立刻回神。 「你心不在焉,可是歌舞不美?」 皇帝的声音倒是显出两分闲适来。 「歌舞甚美,只是微臣不通音律,难免扫了陛下雅兴。」 第3章 谢邈只得恭敬地回话。 高座上的皇帝「嗯」了一声。 只是这一声,谢邈就能看出皇帝的心情不悦来。 「听说你一直宿在城外大营中,鲜少回府?」 皇帝突然有兴致和他说起家常了。 当然不仅仅是家常。 谢邈答地很谨慎:「多谢皇上关爱,为朝廷出力,为皇上分忧,是微臣的本分。」 皇帝显然不想听他说这些:「你刚娶妻子,本该新婚燕尔,多为你们镇国公府开枝散叶才是。」 说罢,皇帝吩咐了身边的内侍一声。 那矮胖的太监名唤黄全贵,立刻笑着拍拍手,随即舞乐骤停,飘飘袅袅地上来了一队美人,环肥燕瘦,各个风姿卓绝。 「谢卿为国效力,如此勤谨,朕这里自然有赏,你下去瞧瞧吧,挑几个顺眼的。」 谢邈心中一惊,刚抬头想拒绝,却发现皇帝一双冷冷地眼睛盯在自己身上。 皇帝生了一张文士的脸,年轻时也是清俊秀雅,只是这眼睛,透露出他决计不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帝王。 「臣,领旨谢恩。」 谢邈别无选择,缓步走到了一众美女面前。 这些美人每一个都巧笑倩兮,粉面含春,哪一个拎出来都能叫外头的男人心荡神驰。 可谢邈不是一般的男人。 他在心中冷笑,皇上钦赐的女人,哪一个不是红粉骷髅。她们大多都是乐户出身,终生贱籍,一路能站到自己面前的,绝对都是手段非凡。 皇帝多疑,经常会赐歌舞妓给王公大臣,他原以为自己不会见识到了,没想到,皇帝终是对他不放心至此。 一对眼睛在自己面前闪了闪。 谢邈停了脚步,觉得有些熟悉。 一对不驯的、桀骜的眼睛。 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他指了指这个面貌在一众女子中不算出色的女孩子,「陛下,就她吧。」 皇帝看了一眼:「就一个?行远,朕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谢邈叹了口气,又随意指了一个穿红衣的女子。 皇帝点点头。 那两名女子都伏身跪下,黄全贵笑道:「恭喜镇国公得两位佳人,您可一定别辜负皇上的美意啊。」 谢邈却笑不出来。 这时候有宫婢来报,太后娘娘送上一支歌舞为皇上和镇国公助兴。 皇帝和谢邈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都下去吧。」 黄全贵袖子一挥,一队美人又鱼贯而出。 言霄正好看见这一幕,走到谢邈旁边时,他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镇国公艳福不浅啊。」 谢邈冷冷地横了他一眼,言霄却已经往前去向皇上行礼了。 皇帝看见言霄,又露出了长辈般和颜悦色的笑容,「是霄儿啊,用过晚膳没?让人摆席再用些吧。」 言霄笑道:「不忙,有一个人,想必皇上见了,才能放心用晚膳。」 皇帝看了黄全贵一眼,黄全贵立刻吩咐四下的宫人退下。 「这支舞,看来是可遇不可求啊。」 皇帝笑道。 言霄退开半步,身后的薛小姐上前,拢在袖底的双手微微发抖。 「民女薛姣,见过皇上。」 她跪伏在地上。 皇帝看了她一眼,转而问言霄,「这又是何人?」 言霄的笑意不减,比装蒜,他还没有输过。 「皇上,这就是令镇国公在坊间受尽唾骂的人,镇国公的表妹和曾经的未婚妻,已故薛寿将军的长女。」 「皇上。」言霄刚说完,谢邈就上前一步:「臣的表妹已经去世,这人假冒她,败坏臣的名声,求皇上为臣做主。」 皇帝眉心一皱。 他其实对这样的事情颇不耐烦,谢邈竟然到如今都搞不定,还使得言霄闹到自己跟前,这人是不是薛姣,言霄难道不清楚吗? 他原以为太后必然会清楚明白地交代这小子该如何做,没想到,他如此不知事。 「皇上。」地上的薛小姐抬起头,「真正的薛姣确实已经死了,民女,是薛姣的孪生妹妹。」 谢邈瞪大了眼。 皇帝也愣住了。 胡说八道也要有个分寸吧! 薛姣有没有妹妹难道有人会比他清楚?! 第4章 简直不知所谓。 他侧眼去看言霄,见对方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 他冷道:「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你知道‘欺君’可是不赦的大罪吗!」 地上的薛小姐颤了一颤。 「皇上,」言霄道:「这女子说话颠三倒四的,但是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便带了进来,更重要的是,这女子竟说,她身上有您想要的东西。」 皇帝不耐地用手点了点龙椅把手,但是言霄的样子,又确实有后招:「有话,就快说吧。」 冷冷的声音灌到薛小姐耳朵里。 说完,她也该死了。 薛小姐控制着自己不要发抖,她一遍遍想着苏小姐嘱咐自己的话。 她知道,一旦不成功,她会死。 那个像冰块一样的镇国公,看着她的眼神仿佛用一千把刀在剐自己。 再怎么样,也要试一次。 皇帝没见过薛姣,毕竟一个躺在冰窖里的死人,他并没有那个兴致去看她的容貌。 「果真长得一模一样?」 右侧身后的帘子微动,黄全贵往那里看了一眼,凑到皇帝身边轻道:「常老先生说,确然是一模一样。」 常风扬是照管薛姣尸身的人,也是传说中世间最后一个大巫。 皇帝从前根本不信这种鬼话,但是四皇子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药石已经无灵的情况下,他只能相信这些江湖术士。 但是大周律例,是不许巫祝在世间横行,更不许百姓以巫为医,难得有些自称巫者的婆子,也不过是沦为下九流的神婆。 因此常风扬在宫里,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被称作一声常老先生。 而他也确实把一年前已经命悬一线的四皇子救了回来。 哪怕真正救回他的人是薛姣的…… 尸体。 皇帝摸摸下巴,连常风扬都说一模一样,莫非真是这谢邈有意隐瞒,世上还有另外一个薛姣? 薛小姐又道: 「皇上,证明身份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是普天之下,只有我知道,我姐姐薛姣身上有一处胎记,无人见过。」 谢邈微微蹙眉。 薛小姐指指自己下腹,「我姐姐肚脐下三寸的地方,有一枚朱红色心形胎记,这个地方,除了她自己,和已经葬身江底的贴身丫头,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她的眼睛对上谢邈,他有一瞬间的晃神,仿佛真的在里面见到了薛姣的影子。 下腹肚脐下三寸,这种地方,除了有过肌肤相亲的丈夫和伺候沐浴的丫头,确实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皇上,」薛小姐开口,「民女指天发誓,所说之言,绝无谎话,若是您不信,可以派人查看我姐姐尸首,必然一清二楚。」 她依旧盯着谢邈的眼睛,花尽了这辈子的力气才迫使自己不转开视线:「我想镇国公,一定知道她在哪里吧。」 她完全地把皇帝这个罪魁祸首摘在外面,指着谢邈说话,皇帝也因此更加多了两分思虑。 「胡言乱语,你这女贼,几次三番入我宅邸,偷盗不成,竟反而胡诌一通,直该下大狱候审。」谢邈眯了眯眼,已经做好了喊人的准备。 「慢着。」皇帝突然摆手,「继续说。」 言霄笑看着谢邈,「镇国公可不要这么快做决定,一切,不都还得看皇上的意思?」 谢邈握紧了手心,心里一阵憋屈。 薛姣有没有姊妹谁会比他清楚,他告诉皇帝的,就是真相。 说到底皇帝已经不信他,因为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为自己儿子治病的机会,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宁肯相信言霄和假薛姣串通一气的鬼话! 所以哪怕这个什么证据都没有的人跳出来说自己是薛姣的妹妹,皇帝也一定会想法设法用她去试药。 他想张口,可他如今,说什么都是错。 言霄,好深的心计。 他恶狠狠地朝旁边看过去。 言霄却朝他无辜地耸耸肩。 他也确实无辜,这可都是苏容意想出来的计策。 他不由有点佩服她,她该是把这两人的心思摸得如何透彻啊! 她甚至都没有见过皇上一眼。 其实,苏容意清楚,而谢邈不知道的是,皇帝不信他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他没有成功解决掉这个假薛姣。 而是…… 近来,随着薛姣死去时间日久,她的血效力也一日不如一日。四皇子的病没有完全被治好,才使得谢邈当日信誓旦旦的承诺成了一堆空话。 第5章 这一点,之前在替谢微看病时,苏容意就已经确认了。那么到了四皇子身上,一定也是同样的情况。 所以皇帝的这些迁怒和发泄,都还到了谢邈身上,他怨不了别人。 这是她唯一有用的筹码。 皇帝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还差一点点,谢邈和他二人因为狼狈为奸建立起的这种,看似互相信任,却极其扭曲的主仆关系,很快就会崩溃。 只要有了新的替代品。 苏容意此时作为一个丫头,只能站在门外,嘴角微微地勾起。 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门里的薛小姐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今夜皇帝最想听到的话,「皇上,民女的姐姐身上有一样宝贝,相信不用我说,您也知道,可是这样宝贝,究竟有没有镇国公说的那样神奇,恐怕就没人能肯定了。」 她指指自己,微微一笑。 「起码,活着的时候才算宝贝,死了的,可就未必。」 皇帝的眼睛一亮。 但是皇帝也不是傻子,他不可能这么平白无故地轻信她的这番空口白话。 只听高座上的皇帝叹了一口,「薛家一门,虽说是贱籍出身,到底在西北绥远一带为朕戍卫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暂且不论你的身份,倒是说起薛氏一族,让朕无端感怀,行远啊,薛家大小姐到底曾是你的未婚妻,你对薛家也不可薄待才是。」 谢邈抿了抿唇,「微臣领旨。」 言霄突然开口,「皇上。这位薛小姐,说是很想见见姐姐,在宫里……」 他搔搔头,一副少年天真做派。 「我允了她,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的嘴角微微向下垂了垂。 这个昏头昏闹的臭小子。上次撞破了冰窖里的事,碍于太后,他愣是没处罚他,他到底和多少人说过了? 薛小姐适时地抽泣起来。 皇帝身后的帘子又动了动,黄全贵便向皇帝咬耳朵,「常老先生说,不如先探探她的底。」 放她去见见冰窖里的薛姣,也无不可。 皇帝挥挥手,「行远,这都是你的家事,你看吧。」 言下之意,仿佛冰窖里的人,和他无关,全是谢邈一人的主意罢了。 谢邈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杀意。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臣遵旨。」 言霄的嘴角微微挑了挑。 镇国公,这可不是你的机会。 上座的皇帝对黄全贵暗语:「盯着些,看看谢邈的举动,顺便找邱医婆验验看。」 自然是薛姣肚脐下三寸是否真的有胎记。 「老奴明白。」 座上座下,除了演完戏大大松了口气的薛小姐,其余几人心思全都转了好几圈。 可这依然不是结束。 薛小姐一踏出高高的门槛,差点就脚下一软,幸好苏容意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你做的很好。」 薛小姐点点头,「我……」 「去吧,好好休息。」 苏容意对她道。 琼华殿中,太后一定会给她最好的保护。 苏容意拿起她的斗篷披上,遮住头脸,灭了手里的灯。 暗处有个影子轻言道: 「放心,都准备好了。」 是言霄。 苏容意笑一笑,「我不害怕。」 谢邈踏出殿门的时候,脸上还有因为酒意未散带着的红晕,夜风一吹,他的眼眸更是亮地令人发怵。 门边的内侍笑着问他:「国公爷,那两位美人……」 谢邈忍住想一脚踢开他的冲动,「皇上还有差事,我还没办完,稍等等。」 内侍惊讶,这么晚了,皇上还有差事? 眼看着谢邈连披风也不带一件,快步就往西北方向走去。 真是怪事,适才言少爷一行人似乎也是往那里去。 内侍搔搔头。 到冰窖门口的时候,言霄正好看见伛偻着背的邱医婆出来。 言霄不由摸摸鼻子,上回让阿寿把人家打晕了,也不知她记没记得他们的脸。 邱医婆很少说话,向守门的侍卫点点头,往言霄那里也只看了一眼。 她转回头,提着灯一个人缓步远去了。 「你是怎么知道薛姣身上有这处极隐秘的胎记?」 第6章 言霄好奇地凑到苏容意身边问道。 鼻尖瞬间就染上了一股清新的女儿香。 他却没打算退开,反而偷偷地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她告诉我的。」苏容意随口道。 言霄不太知道这些女孩子的相处之道,关系再好也不至于要把身上隐秘的地方都告知对方吧? 他耸耸肩。 但也幸亏这一句。 让皇帝对这种根本经不起推敲的谎话信了一两分。 多疑之人,往往面对真话,总是会存两分疑,但是相对的,对于假话,也不会立刻否决。 所以,便有了邱医婆这一趟。 一切,都在他们的算计之内。 「如果谢邈不来怎么办?」 言霄觉得苏容意行事,每一步都很托大,他是个惯于将事情考虑到细微末节的人,喜欢做好万全的准备。相较于他,他不得不承认,她的胆子确实够大。 邱晴空那件事他就看出来了,胆大心细,从来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 「一定会来的。」苏容意轻道。 在皇帝已经对谢邈疑心渐重的情况下,其实他这时候抽身才是最保险的方法。 但这样也就不是谢邈了。 富贵险中求。她相信他必然是信奉这样的人生名言的。 比起皇帝暂时的疑心,谢邈太清楚,留着这个假薛姣才是对他长久的祸害。 所以,今晚,他一定会动手的。 既然是皇帝首肯的,守门的羽林卫自然亲自打开了门,冰窖里的冷气扑面而来。 苏容意呼了口气,她一路从苏家走到这里,花了多少力气啊。 她踏进去,回头看到言霄冲自己挥了挥手。 「言少爷。」羽林卫小队长如同防贼一般看着他,「您可没有皇上的口令。」 言霄翻了个白眼,「谁说我要进去的。」 他眯了眯眼打量眼前这个人。 「怎么还是你啊?除了守冰窖,你就没干过别的事?」 小队长差点被他气了个仰倒。 还不都是怪他!要不是他上次偷摸溜进来,还打晕了邱医婆,皇上太后迁怒,他至于一直都不能升迁吗! 言霄转过身,叹了一口气,「长夜漫漫,对着个冰窖有什么意思,还是回去看看美人的歌舞吧……」 守门的护卫仿佛看见头儿身上怒火腾腾,但又不得不憋着。 「看什么看,好好守着!」 小队长重重地「哼」了一声。 言霄没有走开几步远,就轻轻打了个响指,立刻蹿出一个侍卫,显然也是个大内高手。 至于他为什么躲在这黑漆漆的草丛中,侍卫自己也很想知道原因。 四周还有几个人,都是来自于太后身边的亲卫军金翎卫。 本来即便作为太后,也不能拥有亲卫,但是刘太后不同,这支队伍是先帝豫宗时最为倚仗的亲卫,后来他驾崩前夕,特嘱这队亲卫保卫太后,不由朝廷管辖,随太后派遣,显然也是对当今皇帝极不放心之举。 太后年轻时还不如如今稳重,嫌弃大内禁卫军不是叫做虎贲,便是千牛,太过阳刚,便做主给这支帝后亲信命名为「金翎卫」,豫宗竟也没有异议,金翎意指神鸟凤凰,竟加诸于男儿身,而恰逢几任金翎卫将军都生得俊秀貌美,世人因此皆唤金翎卫为「孔雀郎」,以凡鸟代神鸟,也是一桩趣闻。 此时站在言霄面前的就是一位「孔雀郎」,百骑姚之安。 这位也生得颇为体面的小将面目有些扭曲,「少爷,真要做……」 「是啊。」言霄瞪了他一眼,「几时与你们说笑过,火油都准备好了?」 姚之安点点头,「只等您发话。」 谁能想到,他们名声响当当的金翎卫,竟然奉了太后之名来替这位大少爷做放火的勾当,说出去真是污了名声啊。 言霄摩拳擦掌,他觉得冰窖这地方呢,注定会被他烧。 上回是因为要声东击西,已经小小地烧了一把,这次这把火,可就没那么容易熄了啊。 姚之安看着言霄笑得有些扭曲的脸,心下叹气,他们这拨人,每回最不愿的,就是跟着言霄办事了。 天知道这回还要捅多大的篓子出来。 苏容意一步一步地往冰窖深处走去,走到最底下,终于看见了一口敞开的冰棺。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 第7章 这里这么冷,她竟然,在这里躺了这么久啊。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她静静地看着「自己」。 世上能有几人有她这样的经历。 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滴下来,滴到了棺中人的脸上,慢慢消失在她的发鬓间。 苏容意看到她的指尖,只觉得一阵心惊。 她其实已经预料到了。 已经这么久了,尸身不腐,也该有个时间的。 何况她还是被人养着尸做药…… 薛姣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你最好不要碰她。」 身后冷冷的声音传来,就像这个室内的冰冷一样。 谢邈站在冰室的入口,眼睛微眯地看着眼前穿着黑斗篷的女人。 室内的灯晃了晃,依旧不明亮。 苏容意没有转头。 「你很快,就会去陪她了。」 谢邈的声音里带了两分笑意。 苏容意倏然转过身,拉开自己头上宽大的帽子。 她的脸容露出来,谢邈的神情滞了一滞。 「你……」 「镇国公,别来无恙。」苏容意对他笑。 「你怎么会在这儿?」谢邈蹙眉,「是言霄。」 他很快给自己找到了答案。 「你和薛姣,果真有关。」谢邈的下颔抽了抽,「你到底是谁?」 苏容意看了一眼冰棺中的自己,此刻反而冷静了,「我是苏家的三小姐啊……」 「我是问你,你要什么!」 谢邈的话音里带了几分自己都感觉不到的怒意。 他觉得自己在被这个女人耍着玩一样。 如果可以,他真想下手扭断她纤细的脖子。 但是他知道,苏容意活着的价值,远胜于她死去的时候。 就光光是因为谢微,他都不能杀了她。 苏容意很明显能够看到他眼中按捺的杀意。 「她呢?」 他冷冷地问。 苏容意微微挑起唇角,指指棺中,「谁?薛姣吗?她不是就在这里?」 「苏容意,你不用装傻。」谢邈回复到一贯的面无表情:「无论你在这件事里参与了多少,看在苏家的面子和你对谢微有恩的份上,我可以不和你计较,你以为把她藏起来,就能躲一世?」 他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你才是在害她。」 把她推到自己面前的,是他们这些人,难道当真以为他谢邈如此可欺,谁都能踩一脚不成! 苏容意垂下眸子,看着冰棺中依旧像睡着了一般的自己。 她悠悠地问:「镇国公,对着薛姣,你从来没有过半分后悔和歉疚是不是?」 谢邈嗤笑,「后悔?」 他踏近两步,看着棺中人,微微眯了眯眼。 「我告诉你,即便没有皇上,我也不会后悔。」 苏容意的瞳孔微微睁大,她终于可以确信,谢邈对自己,确实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恨意。 谢邈转头,「你和薛姣交情很好?那不错,若是你们梦中相见,可千万记得转告她这一句。」 他轻笑了两声。 他连做梦,都已经不会梦到她了。 疯子。 苏容意脑海里闪过这两个字。 她的脚无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不对劲,一定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谢邈看她的样子,倒是舒心了两分,「怕了?」 苏容意抬头直视他,「有什么好怕的。」 「闲话可以到此为止了。」谢邈抬起脸,不再看棺中的人,「你到了这里,意味着你们猜到了我想做什么,你们很天真,即把她藏到琼华殿里去又如何。」 谢邈的眼神在苏容意脸上闪了闪,「苏家三小姐,价值可比一个假薛姣来得高。」 苏容意很冷静:「恐怕您没有这么容易如愿。」 谢邈还没开口,上头就传来了阵阵仓促的脚步声和喊声。 苏容意挑眉,「瞧,事情总有例外。」 谢邈的眼神闪了闪,先一步踏上阶梯。 她会出现在这里,言霄一定还有后招。 苏容意也紧跟着他的脚步,她最后一次回头望了一眼冰室中间的冰棺。 其实她也有私心啊。 第8章 不想自己再躺在这冷冰冰的地方。 哪怕化作随风而去的一抔沙土,总是好过禁锢在此为人鱼肉。 她深吸一口气。 再见吧,薛姣。 再见吧,她的过去。 她也算是得到了一些自由啊。 「走水了……走水了……」 外头有人奔走大喊,这才发现冰窖这里确实着起了大火。 羽林卫小队长见到二人出来,边咳嗽边说:「二位终于出来了,碍于皇命属下不得入内,幸好二位已经出来了……」 他啰嗦的毛病依旧没改。 谢邈已经没空理会苏容意了,他立刻意识到言霄的意图,立刻闪身就要往冰窖里去。 不可以…… 薛姣的尸体决不能有何闪失…… 可是却有人动作比他更快,一个黑影趁乱向苏容意扑过去。 旁边的羽林卫小队长并未离开,见状只能抬手去阻,嘴里大喝:「大胆贼人,趁乱行刺,快来人!」 谢邈也有一瞬间的愣神,收住步伐想往苏容意处扑过去。 他摸向腰间却发现无刀可用。 清醒过来时他才发现此时不是做这些的时候。 但是转眼又有黑衣人向他扑来,这些人武艺虽高,却只是点到为止,意在阻拦他靠近冰窖。 谢邈咬牙,自己又无武器在手,只能将将躲过这些人的攻击。 苏容意这里由羽林卫一干人等护着,自然无事。 火光映衬下,她一张脸更显得雪白,却很沉静。 几个羽林卫也不由在心底暗自赞叹一声,真是颇有胆量的小姑娘。 蒙着黑布的刺客嘴里却说着:「我等只想娶薛小姐性命,让开!」 羽林卫诸人哪里肯让,边护着苏容意边退,冰窖那里的火却越烧越大。 谢邈渐渐地已被好几人包围,逐渐左右支绌,可这些人依旧不动他,只围着不让他有空去抢出薛姣的尸体。 谢邈额上沁汗,好好好,原来是布好了局让他钻! 他远远地看着苏容意,她微微地对着自己笑。 他开始觉得,刚才没有杀她,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不多时,言霄就带着金翎卫到了。 这些护卫都十分尴尬,毕竟这种「贼喊捉贼」的事他们也从来没有做过。 蒙面的几个黑衣人自然也很快被打退,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快去追!」 言霄下令。 金翎卫的姚之安只能意思意思地带着几人追了上去。 这一场闹剧在一向安静的西北角宫苑掀起了不小的热闹。 宫里各处都恨不能派上一两个小太监借着救火的名头出去打听打听。 这时候,想必皇帝也已经知道了。 言霄和谢邈遥遥而立,一个微笑洒脱,衣冠端正,另一个满眼狠色,略显狼狈。 安静的夜色下,只剩下一把熊熊大火烧得越来越旺。 很快,就什么都不会剩下了。 羽林卫小队长搔搔头,替宫里娘娘们抱怨一句:来年夏天也不知能用多少冰了。 皇帝一把甩下手上的杯子,「没用的东西。」 吓得旁边伺候的陈贵妃立刻噤声。 黄全贵匆匆地进来,朝秀丽无双的女子使了个眼色。 陈贵妃立刻懂事地退下。 「皇上息怒。」黄全贵又亲自奉了一杯茶上去。 「去查的人怎么报的?」 黄全贵道:「皇上心里明镜儿似的,言少爷和镇国公斗法,左不过他们两个……」 「混账!」 皇帝再次怒气冲冲地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他们敢拿这个胡闹!」 薛姣的尸体关系到谢邈的富贵权位,更关系到言霄的性命,他们怎么敢用这个来做意气之争! 「陛下,」黄全贵道:「恕老奴多嘴一句,若是他二人敢这般行事,那就说明……」 说明薛姣已经可以放弃。 适才的那个所谓薛姣的妹妹很可能是真的! 皇帝双眼一亮,「你的意思是?」 黄全贵说:「常老先生日前也禀告过陛下,尸身存放已久,恐怕药效也不尽如人意,若是真有办法再找一味灵药,这一味自然可有可无了。」 第9章 皇帝默然。 言霄和太后固然不可能用这件事来开玩笑,说明他们确实已经找到了另外的法子。 皇帝眉心跳了跳,莫非是言霄和太后所为? 不对,若是如此,他们不会将薛姣的妹妹送到自己跟前,更加不会直接纵火闹出这么大动静。 皇帝的目光沉了沉,「你怎么看?」 黄全贵到底是皇帝身边第一心腹,几十年来心思早就与皇帝一脉相通,他压低声音,「依老奴看,镇国公在此事中,疑点颇多。」 「哦?说说看。」皇帝摸了摸洁净的下巴。 黄全贵想了想,便道:「首先便是今日这位薛小姐的身份,若她是假的,太后娘娘那里必然不会如此。可若她是真的,那么镇国公必然是有意隐瞒,他当日为皇上献上灵药的意图就值得怀疑了。」 舍姐姐保妹妹,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皇帝点点头。 黄全贵继续:「再者就是这纵火烧冰窖一事,偏偏在此时,镇国公与薛小姐二人都在之时,实在是蹊跷。」 皇帝勾起嘴角:「难道就不会是言霄,此意是去朕的底牌,以便日后以昀儿性命相要挟?」 黄全贵自然没想到四皇子这一环,立刻自己伸手打嘴。 「奴才妄言,污了陛下耳朵,陛下圣聪,哪里轮得到奴才一个下人胡说。」 皇帝的手指在把手上点了点,「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黄全贵心里一松。 「谢邈必然是不想留下这个女人活口的,且不论她身份真假,她的存在,就是威胁谢邈在朕心中的地位,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朕给了他很多次选择的机会,他还是没有意会到。」 以前让他杀,他做不到;现在不让他杀,他依然没有听命。 皇帝要的,只是一把刀,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谢邈今日的表现,表现出的私心,确实令皇帝十分不满。 「到底是没有老子教,一滩烂泥。」 皇帝冷冷地扯扯嘴角,踢了踢脚下的脚踏。 黄全贵立刻跪下去踢皇帝擦了擦靴子,「皇上可别为了这些人着恼,在您面前,什么小心思那都是猴戏般滑稽可笑。」 皇帝冷笑一声,「纵火一事,倒是不排除他反其道而行,用此来减少朕对他的疑心。」 黄全贵跪在地上,「那么依皇上之见,这次的事情该如何?还有那些刺客,是否要查?」 「查?无论是言霄还是谢邈,这些人必然都是他们找来做戏的,他们手下的人,比之朕的亲卫军都出色,如何查地到线索。」 皇帝眼中一片寒冰。 「有一方想要迷惑朕,局布得真真假假,巧妙地很啊。」连他一时都看不透,皇帝冷道:「果真是长江后浪,不容小觑了。」 黄全贵见皇帝显然心情起伏,立刻见缝插针地道:「言少爷是太后娘娘和抚南王一手教养长大,心计颇深却行事纨绔,镇国公也不过是得了皇上您几年指点,这二人却哪里比得上四皇子,四皇子殿下才真真是心思细密……」 皇帝抬起一脚踢在黄全贵胸口,「需得你这奴才废话。」 黄全贵嘴里忙迭声告饶,抬眸却看见皇帝脸上的神色缓了缓。 心下一阵庆幸,好歹是能哄回来的。 他不由感叹,若是四皇子身体好些,这些事哪里用得着皇上亲自和这些小辈操心劳力啊…… 他太了解皇上了,他这不是因为这件事不开心。 而是伤了面子了。 言霄笑嘻嘻地陪着谢邈一起守在漪澜殿门口,皇帝歇在陈贵妃处,谢邈也只能往这里来。 「瞧吧,行远,皇上是不会见我们了。」 言霄笑着拍拍一脸阴悒的谢邈,「天大的事,不如明天再来。」 谢邈看着言霄,「你很得意吧?你以为你的局天衣无缝,言霄,你的胆子真够大的。」 言霄又在心里强调了一遍,可不是他胆子大。 「随你怎么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带人救火原来是我的错。」 「假的终究是假的。」谢邈看着他,话里有话,「你花了这么大的代价,皇上能信你几天?」 他不仅仅是指假薛小姐。 「一个人而已,重要吗?」言霄很无所谓。 此时的薛姣已经灰飞烟灭。 皇帝再也不会觉得承过谢邈什么情了。 第10章 他只在乎再有一味药,在乎他儿子的性命,而不是世间到底有几个薛姣。 当然,一把火,是完全值得的。 起码,还能够让死者,不再受这凡尘束缚。 一个内侍出来回话,还是请谢邈去清安殿偏殿歇息,以往他在宫中待得晚了,皇帝也会留他在那歇息。 那里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 恩宠可见一斑。 言霄还是坦然地笑笑,「看来是镇国公杞人忧天了。」 皇帝的心思太难测。谢邈没有这么快松一口气。 他没有再理会言霄,由内侍带着往清安殿方向去了。 言霄看着漪澜殿的宫门半晌,想要剪除谢邈,还需要下更大的功夫。 「走吧。」 与此同时,看着眼前终于成了一片废墟的地方,苏容意叹息,她最后的归宿,竟是如此。 「走吧。」 她也道,拢了拢身上漆黑的斗篷。 再也不回头。 往后,她就真的只是苏容意了。 温柔的宫女替苏容意收拾好了床铺,笑着向苏容意禀告:「苏小姐,收拾好了,您想就寝了吗?」 苏容意正瞧着桌上御用的上好白瓷茶具发呆。 宫女见她此状,立刻就要过来给她倒茶。 苏容意反应过来,忙道:「多谢这位姐姐。」 宫女道:「苏小姐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能被刘太后吩咐过来照料苏容意的宫女,自然是在琼华殿有些脸面的。 她打量了一眼苏容意,道:「小姐好似有心事。」 苏容意放下心里琢磨的事,说:「想多了也无用,还是明天再说罢。」 「可不是。」这宫女笑起来,「明日同咱们少爷一商量,小姐必然能解决心中的烦恼。」 苏容意微微勾勾嘴角,言霄与自己非亲非故,哪里能什么都和他说。 她对上宫女暧昧的眼神,觉得有些不对劲,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宫女掩上门出去,外头另有两个年纪大些的姑姑笑着问她:「怎么样?」 「性情是不错,就是嘴紧得很,也问不出什么来。」 两人有些遗憾,「咱们少爷都这么大年纪了,头一回为了女子和太后娘娘闹这么大动静,也不知能不能成……」 说着还往苏容意房中望了望。 伺候苏容意的宫女笑了笑,「你们怎么不觉得是另一位?」 对面的一位圆脸姑姑摇摇手,「不说模样,气度不行,今儿瞧着,整个人都吓懵了。哎,不过也难为她,这宫里头行走,还真得长点心。」 「就不知里头这位如何了。」 几人说着便又走远了。 第二天苏容意醒得很早,这里是太后的琼华殿,即便没有昨夜的事,她也不敢睡到天大亮。 她要去找如今仅剩的那位「薛小姐」谈一谈。 薛小姐也已经醒了,她的神色显示出昨夜明显的失眠来,眼圈下是淡淡的清影,整个人十分萎靡。 苏容意有些于心不忍,如今再看她这张脸,只觉得仿佛这是世间唯一存留的,自己的一点东西了。 「等下我就要回苏府了。」 苏容意淡淡地说。 薛小姐的手握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那我……」 「留在这里,你害怕吗?」 薛小姐摇摇头。 苏容意叹口气,「你愿意说说自己的事吗?」 她从哪里来,姓什么叫什么,他们都不知道。 薛小姐抬起头,眼神闪了闪。 她原来只是陇州清水县乡下一户普通农家的女儿,父母亲只唤她做宝儿,年纪到了十七,还舍不得她出嫁,后来遇上大旱,家中银钱米粮短缺,村里还发了瘟疫,十室九空,她一个人走了几里地去旁边村子请大夫,后来病发倒在半路上。 在这种情况下她遇到了宋承韬。 苏容意知道宋承韬经常会一个人奔着药箱,进深山,入荒林,沿路采药制药,钻研百草,一去就是半年几个月,那时候她和薛栖也经常找不到他。 宝儿遇到了宋承韬,自然不用死,可是她的父母就没这么好运了,宋承韬跟着她回到村子时,她父母已经去世多时。 这样的故事千百年来演过了不知凡几,落难的孤女,尚未婚配的公子,又是救命之恩,不过就是以身报恩,做牛做马的戏码。 第11章 而正人君子自然是不会乘人之危的。 但是宋承韬,倒是让苏容意确实意外了一回。 这个故事,开头是个普通的开头,结局却有些让人啼笑皆非。 小姑娘宝儿眼泪汪汪地这样对宋承韬一说,他竟立刻推也不推辞就同意了。 只道:「那以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吧。」 施恩不望报这种美德,原来他不具有。 苏容意叹气,她是第一次知道。 其实她没有想过,凭宋承韬的本事,这么多年在外行走,他若真是个热心之人,早已不知救回多少性命,早已受了不知多少人恩情了。 他救这个倒在路边,普普通通的农村丫头,不过就是因为,她生得有七八分像薛姣而已。 宋承韬得其养父真传,在改易容貌方面也有些手段,宝儿原本就生得很像薛姣,他再经过一番琢磨,竟是弄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薛姣」来。 恰逢当时薛栖的书信到了西北,宋承韬也立刻意识到,薛姣的死不简单。 他立刻就筹划,送这个假薛姣进京,原想叫幕后之人露出些马脚,却不知引出如今这般多事情,直把她送到了当朝太后的身边。 「你的言行举止,也都是他教你的?」 薛小姐点点头。 她知道,薛大小姐一定是对宋大夫最重要的人,她的每一句话,恐怕他都是记得的。 苏容意当然没有想过这些。 薛小姐笑笑,眼神只是有一瞬间的黯淡:「我这条命是他救的,我不会做什么非分之想,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即便如今要死了,我也很值得。」 她往四周看了一下,「您瞧,这些日子的经历,是我前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 她对苏容意道:「宋大夫说过,薛大小姐是个很坦白的人,我学了她这么久,又是对着您,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锦帛动人心,我确实被迷了眼,如果能活下去,我也多想留在金陵这富贵膏腴地。但是我终究是个西北乡下的丫头,若是我真要死了,有生之年,也无憾了。」 她没有掩饰自己这段时间来的开心,和害怕。 开心过上了一辈子都没想到过的贵族小姐生活。 害怕明天就要死在镇国公的手下。 她对着苏容意,终于能够把心底这些话全部都说出来,她一下子觉得很轻松。 苏容意也笑了,「你比许多人都要洒脱。」 这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贪念,欲望,每个人都有,她也一样。 「不用觉得这是丢人的事。」苏容意对她道:「你所求的,还不够多。」 薛小姐有点惊讶,她以为她这么说,苏容意必然看她不起。 「只是富贵生活,就是你的全部希望吗?」 薛小姐微微地沉默。 是啊,富贵让人向往,但是她求的,从来就不是富贵。 苏容意从前对于男女感情的事,一向都不太懂,但是近来,因为某些影响,她也会考虑起所谓的情,究竟是什么。 她知道,为了一个人去死,不会只是因为恩情。 丫头宝儿不是那些从小养大,随时准备送命的死士。 她却能做到这个份上。 女子虽柔弱,但是为情,却都又刚毅如铁。 苏容意笑笑,「我们都是女子,我又一向自诩不算太笨。」 她顿了顿,「所以,你还可以贪心一点,你所求所想,未必不能实现。」 「苏小姐……」 「别这么看着我。」苏容意道:「你不欠我什么,要怎么做是你的选择,前路艰险,如果你信我助我,我自然也想助你达成所愿。」 薛小姐抬头看她,双眸灿灿发光,「我真的,也可以,比肩站在宋大夫身边吗?」 苏容意温柔地笑看她,「一定可以的。」 苏容意去拜别刘太后。 刘太后对她道:「你放心,昨夜与你家里知会过,想必他们不会为难你,你可以放心归家。」 苏容意又拜了一拜,临了,太后还赐了一样物件,吩咐身边太监送回苏家。 苏容意眼皮一跳,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她前脚退下,言霄后脚就想跟,刘太后咳嗽了一声:「浑小子,做什么?」 言霄嘻嘻地笑,「送送,就送送。」 刘太后这才哼了一声算作默认。 第12章 言霄也确实只是送送,皇宫里昨夜烧了一把大火,现在还在闹着找纵火凶徒,还有几个刺客,金翎卫那些孔雀郎现在一个个都怨气冲天,他少不得要去安慰安慰他们。 当然,他觉得最好的安慰方式是输几个钱给他们。 言霄笑着朝苏容意比出五个手指。 「何意?」 苏容意觉得他又作怪了。 「不和我击掌?毕竟算是大获全胜。」 他说着,又改为比两个手指,继续道: 「这是我们第二次合作。」 苏容意叹口气,向扶着自己进软撵的宫女道了声谢,只对言霄道:「告辞。」 说罢就进了软撵。 言霄努努嘴,鼻头一扬,轻轻哼了声。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一直看着他俩笑眯眯的,也不说话。 「少爷,都瞧不见影子了,再瞧仔细眼睛疼。」 言霄回头,对他道:「何公公,一把年纪你眼神倒是好。」 何公公呵呵地笑,「老奴眼神不如当年啦,只够瞧见咱们少爷的。」 言霄不理他,有些恼羞成怒地转身往殿内去了。 苏容意坐着太后特地吩咐的软撵由几个太监抬着出宫,她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排场,但是心里也知道,这是太后给她留的情面,若是不够排场,苏家必然为难她。 昨天跟着言霄进宫是一时情急,苏家别的长辈倒是不说,太夫人那里,必然动了大气。 她觉得有一些头疼。 薛姣的事是她的事,苏容意的事自然更是她的事。 忽然在一个转角处,擦肩差点撞上一台软撵,明黄帷布,宫中能用这样颜色的也不过几人,苏容意不用猜也知道其中是谁。 皇帝只有这一个儿子。 而这唯一的儿子,他却是四皇子。 大周皇族子嗣衰弱人人皆知,因此从太祖时期就有收养养子的习惯,大多都是不算进排行的,也不能享受皇子待遇。 但是当朝皇帝,在初登大宝时,唯一的子嗣就迅速夭折,自然被视为大不祥,术士曾说是龙气太盛之故,皇帝便听了他的建议又收养了两个儿子想替亲子挡挡灾,破例也算了排行,到如今,这两个养子也已经相继夭折,只留四皇子一棵独苗。 这四皇子是宫中杨妃所出,真真是养得万般小心,一口气拖拖拉拉,到今日倒也没断。 帮苏容意抬轿的小太监见冲撞了四皇子,立刻吓得跪下来叩头。 对面轿中静悄悄的,其中之人仿佛也在打量这里。 苏容意没有动。 对面传来一声极为沙哑的少年嗓音:「让佳人先行吧。」 抬轿的小太监立刻麻溜地爬起来,抬起轿子就走了。 佳人? 苏容意笑笑,想到了爱作怪的言霄,莫非又是一个这般性子的。 这皇宫里,到处都是怪人。 回到苏府,苏容意看着下仆们平静的脸色就知道,自己没有料错。 苏家下人的态度,往往也都是跟着主子的吩咐变化。 以前三太太在府中,处处针对她的时候,下人们对她也会露出些尖酸刻薄样。 大太太吩咐过他们的话呢,则好一些,偶尔下人们会用斜眼看她,仿佛她又出去丢了苏家的脸一般。 而只有太夫人叮嘱过,他们对自己才会是如此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去上房候了半天,苏容意都没有见到太夫人,没有人让她坐,她只能一直站着。 倒是大少爷苏绍华从老太爷那里出来了,看见她还与她说了几句话:「三妹妹,你回来了。」 苏容意从前和他便没有什么交集,苏容锦的哥哥,与他妹妹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两兄妹都相当地冷静自持,修养甚高。 这样的人,一向也是看不起从前脾气暴躁、骄纵任性的苏容意的。 只不过如今,他要重新好好看看这位三妹妹了。 从意识到白旭不简单之后,苏绍华便无法理解不普通的白旭怎么会与苏容意定亲,那么这个三妹妹,一定也有些他不知道的地方。 果真,昨夜里满府寻不到她,大太太已经跪在上房门口找太夫人请罪时,宫里竟然来了旨意。 何时有过这样的事?一个未出嫁的女儿,不透过长辈,一声不响地被邀请到太后娘娘的琼华殿里,竟还要留宿。 第13章 就是渭王府里的郡主都没有这个待遇,每回也都是安安分分跟着渭王妃一道递牌子进宫的。 当苏家众人得知后都目瞪口呆时,苏太夫人只冷笑了一声说:「当真是有本事。」 苏绍华打量苏容意的目光瞬时凌厉了两分。 苏容意倒是颇为淡定,直问他:「可是大哥觉得我这身衣裳不妥?」 不妥的可不止是衣裳。 苏绍华冷道:「三妹妹倒是知道为苏家争光,在我们苏家,还没有过你这般出息的小姐。」 如今这个当口,因为谢邈的关系,皇帝对苏家也有几分猜疑。 苏老太爷正是拉着儿子小心筹谋的时候,倒是不妨出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孙女。 苏容意觉得没有必要和眼前这个人多费唇舌,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讨好任何人,何况本来就是对自己抱有极大偏见的人。 苏容意对着苏绍华笑笑,不再看他一眼。 苏绍华倒是做好准备听她的解释,没想到她是这个态度。 难怪连一向好脾气的苏大太太也被她气得牙疼。 当真不是个好想与的性子。 槅扇打开了,出来一个二十模样的丫头,向苏绍华点了点头,向苏容意道:「三小姐,太夫人请您进去。」 苏容意一副自己并不是犯错的模样,大方地笑笑:「有劳。」 说罢便踏进了苏太夫人所在的次间。 苏太夫人房里有一阵尚未散去的药味,显然刚服过药。 「祖母身体可是有恙?请过大夫了吗?」苏容意道。 苏太夫人冷冷地「嗯」了一声。 一室寂静。 苏太夫人到底忍不住了,「你就没有什么交代?」 苏容意很冷静:「没有。」 苏太夫人将手中的茶杯往矮几上重重一放。 「自你父亲走后,你一直不成器,我这个做祖母的,哪回不是替你兜着,原以为你近来终于懂事些了,没想到你反而变本加厉……」 苏太夫人脸上露出十分痛心的神色,「意姐儿,你知道近来镇国公府和苏家的关系不似以往,你祖父避世已久,也不得不小心揣摩皇上的意思,你二姐姐这个镇国公夫人更是每日殚精竭虑,处处错不得一点半点……」 她叹了口气,「我不指望你们其余的姐妹如何为家族付出……可是你……怎么又与言霄纠缠到了一起……」 前面的话她都听明白了。 可这最后半句,实在是让苏容意哭笑不得。 和言霄,还是纠缠在一起? 苏太夫人却自有一套想法,觉得太后召见苏容意这么遮遮掩掩的,多半只会是为了她那个宝贝外孙。 苏太夫人咬了咬牙,这个纨绔,上回差点耽误了苏容锦还不算,这次又瞧上了苏容意,也不知苏家欠了他什么! 苏容意平淡道:「祖母,我与他并没有什么首尾,何况,我已经定亲了,这一点,我想您比我清楚。」 她带着调笑的语气说这句话,提醒苏太夫人,白旭与自己的亲事是她首肯的。 苏太夫人的脸色变了变。 这次的事情,白旭硬生生和谢邈杠上了,苏太夫人自然想得远些,只觉得是朝堂斗法,白旭的意图她也懒得揣测,她只求苏家平平安安。 闹过这一次后,白旭也不太会出现在苏家了。 她看着眼前的苏容意,莫非她是在怨自己? 这么一想,苏太夫人的脸色也缓了缓,「意姐儿,言少爷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少年,又是如此好的出身,但是他身后的弊端,也无须我来跟你说,你听我说,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你想不想找个庄子去住一阵……」 原来是这个打算。 苏容意想了想,和苏太夫人解释什么也犯不着,若说住到庄子上,其实对她来说也无不可,宫中有言霄,薛小姐的安危应该不会有问题,治病的事不急在一时,她让言霄去找的药也需要一段时间。 她点点头,「权听祖母安排。」 苏太夫人见她这样乖顺,心里怒火也消了大半。 苏家正逢多事之秋,她没有心力来管教苏容意,将她送得远些,也是个好法子。 到时候正好再报个疾病难愈,把与白旭的亲事也取消了,便是一举两得的好法子。 苏太夫人显得有些疲累,「若是没有别的事,你下去吧。」 苏容意想了想,倒还真是有些别的事。 第14章 「出宫前,太后娘娘赏赐了孙女一样东西,只说回府后才能打开,还是交给祖母,我觉得更为妥当。」 苏太夫人狐疑。什么东西这样神秘? 让丫头捧了进来,揭开红绸布,竟然是一柄通体翠绿的玉如意,色泽柔润,形态甚美。 只是…… 白玉的如意常见,这青玉的却是很少。 苏容意觉得太后御赐此物定然有深意。 苏太夫人也瞧了半晌,将如意放在手中掂了掂,只说: 「果真是个精致物件,不愧是宫里出来的。」 苏容意瞧着她的神色,「祖母是不是觉得有哪里不妥。」 苏太夫人说:「没有。这东西你先留在我这里,过会儿再登入你私库。」 苏容意笑笑,「祖母帮我保管,我岂有不放心的道理。」 又不是人人都如三太太般张不开眼。 苏容意走后,苏太夫人瞧着玉如意发怔。 直到丫头来报:老太爷醒了。 苏太夫人命人捧了如意过去。 苏太夫人把东西给老太爷一瞧,忧心忡忡的。 「老爷,玉如意这件宝贝可不是随意送的,我听说,宫里常有这习惯,妃嫔用如意来压枕,多是婆婆赏给儿媳的物件,太后娘娘此意……」 莫非真是瞧上了苏容意? 苏老太爷往那如意上瞟了一眼,只冷道: 「祸水。」 他素来就不喜欢这些孙女。 苏太夫人摸了摸如意尾端的朱红色宫绦。 眉间带愁:「若是这样,老爷在皇上面前,岂不是更加难处。」 里外不是人啊。 朝局多变化,从谢邈与言霄交恶来看,皇上与太后这种表面上的和气也不会维持太久了。 这个时候,他们家一个女儿给谢邈做了妻子,另一个,却又被太后与言霄看中,岂不真是让人家以为苏家皆是投机取巧,玩弄权术之辈? 这无疑让苏老太爷一生的清名,陷入了晚节不保的境地。 苏老太爷眼睛微眯,「送到庄子上去待些日子,一旦宫中风向有变,了结她就是。」 苏太夫人一惊,没想到苏老太爷会如此果断。 「我已经吩咐她去田庄上避避风头,只是如今她与白旭的婚事尚未解决,倒也是个借口,暂且不用应承太后娘娘。」 苏老太爷「嗯」了一声。 苏太夫人将手中的如意放到丫头手中的托盘中,理了理宫绦尾端的流苏。 「去收好吧。」 她倒是觉得奇怪,寻常人家,哪里有在如意柄上坠宫绦的,还是朱红色的。 也不知有没有什么说法。 苏容意回府来,倒是第一件事想到了白旭。 「白少爷呢?」 一直等在府里的鉴秋时刻打听着府里的消息。 「小姐,您走后没多久,白少爷就出门了。」 出门? 「回来了吗?」 鉴秋一脸颓丧地摇摇头。 「府里也没有人听到什么消息?」 「是啊。」鉴秋拉着苏容意的袖子,哭丧着脸说:「好像突然之间,府里的下人就对白少爷讳莫如深了。我去找了嵋双姐姐,花匠小孟,还有管柴禾的张爷爷,他们也全都消失了。」 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一切都诡异地让人发怵。 「他大概……去请罪了吧。」 苏容意喃喃道。 「请罪?」 鉴秋不解。 苏容意笑着摸摸她的头。 「你以为白少爷他这么年轻,就可以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小姐……你是说,」鉴秋说:「为了救我和薛小姐,白少爷一意孤行了,所以,他需要去给‘别人’一个交代。」 苏容意点点头。 「这个‘别人’是谁呢?」 苏容意道:「大概是帝王……或者是,想做帝王之人吧……」 其他人,哪里有本事操作一个几代的世族,培养成千上万的线人和杀手。 鉴秋吓得忙要去捂她的嘴,「小姐,这话可不能说,是要砍头的。」 苏容意拉下她的手,「我妄言了。」 「小姐,」鉴秋一对眼睛水汪汪地望着她,「我知道您担心白少爷,但是您放心,白少爷这么有本事,他一定会没事的。」 第15章 苏容意摸摸她的脸,笑道:「对,都会没事的。」 ☆☆☆ 白旭素衣踏入这座依水而建的别院的时候,早就有人候在门口了。 他亲自递上拜帖,「年家眷弟江阴白氏桓朝拜顿首。」 这里的仆役极有教养,「白少爷,这里请。」 身后的护卫想跟,却又立刻被拦住了。 「且住,主子不喜欢习武之人,请见谅。」 白旭微微回首,「徐广,在外面等吧。」 一路引进了小院,曲院庭台,妖娆雅致,白旭一路跟着侍从到了一间十分精致的小楼前。 「白少爷,请。」 白旭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轻轻扣了扣门扉。 来领他的是一个极为貌美的婢女,一路带着他又进了小楼,进了一间对开着朝着半池湖水的客间,池子不大,假山亭台,却一应俱全,此时正席地坐着一个男子,背对着他。 白旭待侍女退下后,便跪下行礼,「见过王爷。」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渭王。 当今皇帝的亲弟弟。 渭王生得与皇帝有七八分相似,眉目却更为阴柔,大概是年轻时大受此苦,如今他便蓄着长长的美髯,瞧着倒是也有几分飘然的意味。 「来坐吧。」 渭王显然同白旭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白旭应声,撩开袍子坐到了渭王身边。 「桓朝啊,」渭王瞧着外头假山上淙淙流下的水,「你大伯父身体可还康健,我倒是许久没见过他了。」 白旭知道,若是寻常,渭王是不会亲自见他们的。 他大伯的身体如何,他也从不关心。 「他一切都好,多谢您挂怀。」 渭王说:「他年纪也大了,当年他在金陵的时候,也时常与我小叙,如今倒是换成你了。」 白旭自然知道这不是小叙。 「王爷……」 渭王抬手打断他,「先喝茶。」 白旭依言。 「此茶味道涩苦,我倒是极为中意。」 渭王道。 白旭不语。 「你还年轻,自然还不懂。」 「王爷,这次的事情……」 「你怎么做不用我来教你,桓朝,你应该要知道,不是我选择了你。而你身后,也不止是我,还有你大伯父,你们整个家族。」 白旭默然。 渭王摸着右手上的戒指,「年轻的时候,总是会有冲动,你可以冲动,因为别人会为你付出代价,这样的故事,不必我说,你可以回去问问你大伯父。」 白旭执杯的手一顿,大伯父年轻的时候…… 「地位,女人,金钱,这些明明在你面前唾手可得的东西,却都不属于你,这种感觉,不好受吧?」 渭王微笑。 白旭一直都知道,知道自己,是这样一个不能活在阳光底下的人。 所以,他要等。 白旭深吸了一口气,他这些年来,一直都控制地很好。 只有这一次而已。 「王爷,谢邈此人,心术已坏,皇上若继续重用……」 渭王冷道:「皇上的决意,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白旭道:「是我失言了。」 渭王那对细长的凤目盯着他,眸中闪着微光。 「桓朝,别让自己后悔。」 这是警告了。 因为白旭并没有把他先前的话听进去。 「你很想娶你舅舅家的表妹?」 渭王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白旭一惊,「此事我已向伯父禀告过,是外祖母当日抗婚绥靖之法。」 渭王笑了一声,「你大伯父自然有主张。」 白旭微微抿了抿唇。 脸上有一种少见的严肃。 「他会怎么处置你的表妹,你心里有数。」 渭王很快回复了初时的态度,温和道:「去吧,桓朝,你该去做你的事了。」 白旭用不着他来罚,自然有人来。 白旭不意外在别院外见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 穿着黑衣,冷漠的脸孔。 二人执鞭的手朝他拱了拱:「少爷,得罪了。」 白旭依然笑着,「有劳你们跑一趟了。」 第16章 他回金陵城中的时候,是趴着躺在马车中的。 「少爷,您这样……」 徐广看得触目惊心的。 狠狠的三鞭啊! 白旭背上一片血肉模糊。 他又是…… 没有武功在身的。 马车外有声音响起,是秦护卫。 苏容意派人过来探听他的情况。他竟知道守在城门口。 「你知道怎么说。」白旭轻声道。 徐广出去回复了秦护卫,白旭连面都没露。 徐广叹气,「少爷这个时候,还不想让苏三小姐担心。」 白旭趴着笑道,显得有气无力:「不是的,只是我这个样子,真的一点也不想让她的人看到而已。」 徐广看出他脸上的失落。 他不知道主子是因为什么失落。 白旭从来不会这样。 他不知道这是一种…… 面对自己的选择,无能为力承担的,那种…… 挫败。 谢邈在清安殿中一向都睡得不好。 他常常能够听到耳边宫里呼啸的野风。 他起得因此更早一些,由内监登记过,比苏容意还早一步出了宫。 镇国公府的大门像一张巨兽口,总让他回家的时候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近来的事情更让他觉得有些举步维艰。 「国公爷。」 一大早就有惯常伺候他的小厮等着,准备了热水干净衣服。 谢邈嗯了一声。 但是今天,小厮多说了一句:「薛小少爷……从昨夜,就一直在等您。」 谢邈脚步一转,「在我院子里?昨天?」 他蹙了蹙眉,决定先去见他。 薛栖的形容有些憔悴,一个人愣愣地盯着脚下发呆。 谢邈沉声问他,「去哪里的?也不知道收拾一下?」 薛栖回过神,抬头看了看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谢邈觉得他很不对劲,说起来,自己似乎两天没见到他了。 「小栖……」 「表哥。」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一夜都没有好好休息。 「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把自己收拾一下。」 谢邈冷声道,抬腿就要走。 「我这两天去成县见了一个人,我姐姐从前的侍女,莲心。」 薛栖突然在他身后出声。 谢邈顿住,眼中杀气毕现。 当日就不该留下她性命。 「她死了。」 薛栖勾勾嘴角,是他害死了她。 谢邈没有什么反应。 「你听她说了什么?」 薛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谢邈的背影提高声音,「说什么?她还需要说什么吗?她都宁肯自尽了,还不能说明什么吗!表哥,我不是一个傻子!」 谢邈转回身,冷淡地看着他,「你不傻?你以为自己知道了什么,薛栖,你就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表哥。」薛栖眉眼染上了急色,「我想亲口听你说一句,我姐姐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室内突然沉寂下来。 谢邈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他还只是个少年啊,他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该有个解释吗? 「没有。」 他冷冰冰地说。 薛栖的脚步挪了一挪,「你……你敢发誓,发誓说没有吗?」 「发誓?你能不能长大一点,薛栖。」 谢邈也提高了嗓音。 「你怀疑我什么?拐弯抹角难道是你的风格?」 他勾勾嘴角,「你不是认了那个冒牌货做自己的姐姐?」 薛栖突然语塞,他倒退了两步。 谢邈看着他,声音放柔了,「我多希望你还是个孩子。」 他叹息般说出这句话。 这样,他依然只是他的表哥而已。 薛栖握了握拳头,心中只是激愤难平,泪水已经不知何时漫上了眼眶。 他等了一个晚上,不是为了要等谢邈这样几句话的。 「不可能,不可能的,表哥,你……你很讨厌我们吗?」 谢邈突然笑了。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傻话,我把你,当作我的弟弟。」 第17章 他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话。 他的神情不似作伪。 「若不是这样,你觉得你做的那些事,我会容忍至今吗?」 谢邈在薛栖震惊的眼神中继续,「你做的那些小动作,我可以当作没看见,但是薛栖,你不能这样一直胡闹下去,你是该回西北去了。」 以前,他做的事还能说无伤大雅,但是往后,谢邈知道,自己和言霄必然势成水火,他不能放任薛栖再和他亲近。 「回西北,回西北!」薛栖忍不住了,「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这么说?你是这样,祖母也是这样!难道我就只能什么都不知道的活在你们的荫蔽下,难道我就不能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情?难道我就永远只能做一个没有肩膀的孩子?!」 他没有说,甚至苏容意和言霄,他们也要让他走! 「够了。」谢邈大喝。 薛栖没有见过他这样神情。 阴烈的暴怒,好像压抑了很久的情绪,却没有宣泄的途径。 他俊秀的五官扭一起,额边的青筋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印在薛栖眼里。 薛栖突然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满腔的义正辞严一下就消失了。 「你以为你是谁?你在这里任性什么?不要犯傻了,你以为这是哪里?这里是金陵,这里是皇城,你又知道什么!」 知道他每天面对的是什么人,知道皇帝交代他的是什么事,知道这个地方,行差踏错一步,瞬间就是万劫不复! 谢邈闭了闭眼睛。 薛栖这样的意外,他本来不该容忍的。 他为自己添了多少麻烦,他从来就不知道。 他就像一个拿着糖吃的孩子,还依旧任性地问他为什么糖的味道变了。 薛姣,薛姣,薛姣的事情,已经不单单是薛家和谢家的事情。 「我……」薛栖的肩膀突然跨下来了,「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知道我姐姐她……她走的时候,是什么样,难受不难受……」 他的眼泪滴下来,落在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在谢邈面前哭。 「表哥,我真的不敢相信,你难道真的……真的对我姐姐……」 「现在这样,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谢邈说。 薛栖红着眼抬起头,倔强地抹了抹脸,「不是!如果我的爵位,是用我姐姐的命换来的,我不稀罕!」 「薛栖。」谢邈冷笑,「你以为你是一个人吗?你没有亲人,没有家族吗?你就知道,你姐姐难道不是自愿?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来找我问罪,找你祖母问罪,那你有没有问过你,或许你也有责任!」 面对这样的误导,薛栖不至于尽信,可是他到底还是被谢邈说糊涂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喃喃说:「我真的不明白……」 谢邈见他眼神涣散,已然不清醒。 「小栖,你去好好休息,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你对得起你过世的父母亲吗?你不要忘了,你不止只有薛姣一个亲人,已死之人,你要为她落魄到何等地步,你最好想想清楚。」 薛栖颓丧地垂着脑袋,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祖母的抗拒,谢邈的态度,难道他真的错了? 姐姐,我到底该怎么做?你为什么不能托个梦告诉我一句呢?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离开了谢邈的院子。 谢邈的嘴角垂了垂,一拳打在放着茶杯的矮几上,沏着热茶的茶杯跳了跳,溅出几滴水珠,映着镇国公因怒意扭曲的脸来。 「砰——」地一声。 又一声肉体落地的声音。 正准备吃手里藕糖桂花糕的小姑娘苏容筠吓得把手里的糕颠了颠。 正端着一盘糕点的丫头小梅又吓了一跳。 为什么是……又…… 「怎么又是你?」 摸着后腰的薛栖站起来,一点都没有上回的矫捷。 他看了一眼这两个眼熟的小丫头,「你们怎么总躲在这里吃东西……」 他刚说完话,就有家丁匆匆跑过来。 经过上回几个杀手的事情,苏家的家丁近阶段来增加了许多,警觉性也提高了不少。 苏容筠和小梅吓了一跳,小梅望了苏容筠一眼,苏容筠忙道:「你、你快躲到这后面……」 「这后面?」 薛栖还要说什么,已经被小梅推了一把,他只能矮身钻到苏容意身后的绿叶丛中。 第18章 「九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领头的家丁拿着棍棒,虎视眈眈地睃视了一圈。 「没、没事。」 苏容筠小声地说。 家丁还是觉得不对劲,直往苏容筠身后看。 苏容筠只好局促地往边上挪挪,还是小梅一下挡在家丁眼前,「瞧什么瞧,眼睛往哪儿放呢,仔细我回了大太太,你对九小姐无礼。」 家丁撇撇嘴,这才回头领着几人悻悻然走了。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松了口气。 薛栖从矮树丛里钻出来,抖抖身上的树叶。 他也没走,只是哭丧着脸一下坐到了苏容筠的旁边。 「喂你……」 小梅想说什么,一想又怕引来了刚才的家丁,又捂住了嘴忙转过头望风。 苏容筠想了想,把手里一直没吃的藕糖桂花糕递了过去。 雪青色的罗帕中躺着一枚精致小巧的点心。 薛栖撇撇嘴看了一眼,还是拿来吃了,嘴里立刻就充满了桂花的馨香。 「还不错。」 苏容筠笑笑,「这是我三姐姐的小厨房里送给我吃的。」 听她提到苏容意,薛栖的眼神黯淡了两分。 苏容筠虽然平素为人胆小,又觉得自己不聪明,但是薛栖的来意,她还是能猜到的。 「你又是来见我三姐姐的?」 薛栖没有回答她,反而问:「她经常给你吃东西?」 苏容筠笑笑,「姐姐待我很好。」 「从以前就是?」 苏容筠歪了歪头,觉得非议姐姐又不太好,可是想到了以前的苏容意,不是对自己冷眼相看,就是嘲笑讽刺,怎么会有如今的软语关怀,在吃穿上还这般仔细…… 薛栖见她迟疑,问道:「难道以前不是?」 「也不是……」苏容筠道:「就是姐姐这一年来……变化很大……像换了个人儿似的。」 薛栖以前也听说过苏家三小姐在金陵的恶名,自己认识她以后,反而觉得是全金陵的人都睁眼瞎。 没想到苏容筠这个亲妹妹也这么说。 真是奇怪。 「因为那时候姐姐生了一场大病,去年四月的时候。」 苏容筠无意地说。 薛栖顿了一顿,去年四月? 「真巧……」 苏容筠眨眨眼睛,不明白他说巧什么。 薛栖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那个,」苏容筠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裙子,「你似乎很沮丧,所以……想找三姐姐说说?」 薛栖揪着地上的草叶子,随手又扔了。 「这两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她本来想找苏容意问一些事情。 经过昨天混乱地想了一天,薛栖依旧放不下,他觉得某些方面,苏容意就像自己的姐姐一样,见到她,或许自己心里就好受点了吧。 「那你去吧,三姐姐她,最近很忙,她忙着收拾行装。」 「收拾行装?她要去哪里吗?」 苏容筠点点头,替苏容意觉得委屈,「祖父和祖母说,要三姐姐去庄子上静静心,可是明明,三姐姐没有做错什么……」 薛栖低下头,他真的太任性了。 她不是他的姐姐,她的生活中也有自己这样那样的烦恼。 薛栖站起身,拍拍衣裳,「我走了。」 「你不去找三姐姐了?」 苏容筠眨眨眼。 「不了。」 他不应该再拿自己的事烦别人。 薛栖仰头看了看高高的墙头,打算原路返回,临走前,还继续拿了一块小梅端在手上的桂花糕。 「你……」 小丫头怒目而视。 薛栖手脚利落地爬上了旁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一下子就消失了影子。 小梅端着盘子,蹙眉:「小姐,奴婢觉得,这样不太好……是不是该和,二太太或者三小姐说一声?」 苏容筠低头看着手里空着的帕子。 摇摇头,「三姐姐如今也好多事情的……」 她喃喃说。 她不聪明,也不懂事,帮不了别人什么,如果这个人还来,要找三姐姐,她还是会带他去,如果不找,她一定不会用这个去烦扰三姐姐的。 ☆☆☆ 第19章 薛府里,一向很少人拜访的甄老太君今日却有一个客人。 「老太君,您这……」 「请他进来。」 苍老的声音响起。 王妈妈踌躇,「您不是说,不想再见他……」 甄老太君道:「若不是大事,他如何会再来?让他进来吧。」 就让他再最后折腾他这个老太婆一回吧。 一双黑缎面的织锦云履踏进了与这双鞋格格不入的佛堂。 穿着一品武官袍服的谢邈冷着脸坐下,佛堂里青烟袅袅,却没有人声,连个上茶的丫头都没有。 甄老太君习惯静,连日常遣派的仆人都很少。 王妈妈亲自出来给谢邈上了茶。 她对谢邈,一向和蔼的脸上竟也没有笑意。谢邈也不在乎,默默闭着眼,继续大马金刀地坐着。 「国公爷。」王妈妈的声音有着不如以往的几分冷硬,「老太君请您进去。」 谢邈睁开眼,没有说话,直接起身往内堂去了。 内室布置地更为素净,甄老太君一把年纪了,依然每天虔诚地跪在佛前。 谢邈进来的响动没有影响到老人家,王妈妈去扶她,甄老天君竟一把甩开了她,只道:「我还没有老得需要你来扶才能站起来,我要自己站起来,来看看如今我们这位深得帝宠的镇国公。」 她转过身来,已经老去的眼睛一如年轻时征战沙场的号角,一声令下,誓斩胡奴般的锐不可当。 谢邈看着眼前的老太太,挑了挑唇: 「怎么老太君看见我就如临大敌一般?」 甄老太君看了他一眼,「寒舍陋室,招待不起镇国公这等大人物。」 谢邈冷笑一声,自顾自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我不是来听您老人家说这个的。」 他的手指在檀木香几上点了点,「早前我成亲前,您就想把薛栖送回西北,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天了?」 甄老太君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老太婆只知念经,如今外头发生了什么事,要镇国公来找我兴师问罪,实在可笑。」 谢邈垂下细长的眼睛,王妈妈看在眼里只觉得那阴寒的感觉让人脊背发凉。 「老太君……」 王妈妈低唤了一声,生怕她的脾气还像年轻时一样不转圜。 甄老太君呼了一口气,「阿苗,你出去伺候吧。」 王妈妈应了一声,才不放心地合上槅扇出去了。 「留他在京的人是你。」 甄老太君缓缓地说。 谢邈冷冷地道:「此时您是在怪我了?如果不是你们背着我弄这么多花样,何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甄老太君微微启唇,却又停下了。 谢邈站起身,走到了老太君一直供奉的佛祖面前,他盯着眼前还在燃烧的香:「求佛恐怕不如求己。」 甄老太君说:「只为求心安。」 她顿了一顿,「你这样的人,恐怕是不会懂的。」 谢邈不理她话里有话的嘲讽,第一次提起了自己最不想提的人:「薛姣的事情,早就和您说明白了,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所以……」 他倏然转身,带起了袍服的一角轻扬。 「所以,我不希望小栖再在这件事上缠夹不清。」 甄老太君面对着他,看着他的脸出神。 王妈妈说他来的时候,她也曾期盼,他不只是来找麻烦的而已。 然而,他冷冰冰的神情,显示出他果真没有一点点的软化。 甄老太君突然间转开视线,觉得心里一阵悲哀。 他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啊…… 他怎么会?! 「他长大了,他也知道,人伦亲情!」 甄老太君痛心道。 他不像你…… 不像你这个…… 可怕的怪物。 谢邈对老太太突然陷入的情绪视若罔闻,甚至带着些厌恶地回过头。 「老太君,您应该知道,我好,镇国公府才好,小栖才能好,他才能平平安安,无知无觉地过好美满的一辈子。」 甄老太君握了握紧拳头,她知道他就是握着她这一点。 谢邈放柔声音:「我永永远远不会伤害他,这一点,我不用向您保证,因为,您知道的,我本来就会这么做。但是,不错,他长大了,假薛姣的事情,我不相信他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没背着我动手脚,这一点,您也清楚。您就这么看着他闹?和我置一时之气?」 第20章 甄老太君不说话。 「面对薛栖的事情上,您和我应该是同一种想法。所以,他确实该回西北去了,但是只是这样回去,他一定不愿意,他不得到一个结果,他不会走的……」 他话还没说完,甄老太君突然明白了。 她的头脑从来就没有老去过。 她的声音陡然转急: 「谢邈,皇帝疑心你了是不是?你在朝中必然遇到了大麻烦,你的地位岌岌可危。而小栖也开始怀疑你,你怕他猜到了原委,恨上你是不是?」 「所以……你这次来,是要我这个老太婆,帮你破一破这个局是不是!」 帮他破局,为他挡灾! 让他重回皇帝跟前第一红人。 也让他重新赢回薛栖的崇敬和尊崇。 「好,好,好啊……」 甄老太君突然笑起来: 「好一个镇国公,好一个栋梁之材啊!」 谢邈没有反应,只继续说:「您也,很久没有进宫去见见太后娘娘了吧。」 他要让她去太后面前! 他竟是打的这个主意。 甄老太君一时有些怔住了。 不知是因为他的想法,还是因为寒心。 他当然想要一举解决假薛姣的事情。 这个时候甄老太君哪里还能不懂,假薛姣必然落到了太后娘娘手里,成为了他日挟制皇帝和谢邈的一颗棋子。 这是一个信号,皇上和太后娘娘,同室操戈,已不远矣! 所以不解决这件事,皇帝对谢邈的隔阂就永不消弭,他之前的苦心经营就全部白费。皇帝不会杀谢邈,却可能再也不会重用,镇国公府再无崛起之日。 「您也,想要,薛栖,一辈子平平安安吧?」 谢邈微微勾唇。 甄老太君觉得体力有些不支,她一个人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谢邈却依然不动。 她心中凄苦,想到了过世的儿子和丈夫。 「你何必,处处以他来威胁我?若说是为你……」 「够了!」谢邈突然间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大不敬的话一样,眉目略微扭曲,「为我这个您老人家恨不得千刀万剐的罪人,您会愿意进宫?我和你们薛家没有半点关系!」 一室寂静。 甄老太君默然不语,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真是活够了。 谢邈冷道:「一天时间,希望您好好想想。」 他恢复了冷静,提步就要走。 「不用……」 甄老太君的声音在后头传来: 「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我可以为你解决这个大麻烦,此后,薛栖去往西北,你镇国公高居庙堂,天涯路远,你们也,不要再见了……」 谢邈接口,「我答应你。」 永不相见。 甄老太君叹息。这才是他们两个最合适的状态。 彼此分开些,才能离真相远一些。 栖哥儿,你不要怪祖母…… 「好。」 她的声音中透着满满的疲惫。 「愿镇国公得偿所愿。」 「会的。」谢邈举步,一把打开了槅扇,迈步而去。 甄老太君看着他离去的高大背影,哪怕一瞬间,他也没有停下来想要回头的意思。 甄老太君疲惫地想,就帮他,这最后一次吧。 用她这条命。 「老太君……」 王妈妈焦急的声音传来。 甄老太君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间突然失去了意识。 她好像看到了眼前一个同样高大的背影,像极了四十年前的亡夫…… 她卖力向那人奔过去,只觉得蹒跚的脚步也终于轻快了起来。 想来,她也很快能解脱了吧。 「您醒了……」 王妈妈担忧地守在床边。 甄老太君慢慢感受到自己所处之地,是在自己的床上。 「阿苗。」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 「我做了一个好梦,梦见了俨及,还有孩子们……」 俨及是早就过世几十年的薛老太爷的名讳,甄老太君其实不像一般的女子,她总是很强悍,从守寡开始,就不太喜欢常常把丈夫挂在嘴边。 因为王妈妈伺候她几十年,觉得她此番才不正常。 第21章 也不知镇国公和她说了什么,竟使得她如此反常。 「老太君……」 王妈妈觉得一阵苦涩。 「真是个好梦啊。」 甄老太君挣扎着让她把自己扶起来。 看着王妈妈的眼睛里也难得带了几分笑意,连脸上的皱纹也似乎抚平了几分。 「我梦到了年轻的时候,在绥远那个地方,我总是爱骑马到处跑,谁都拦不住,嫁给他以后,我都还是不能收心,每回却要他在家门口等我。那一次,我刚怀了孩子,还是去外头骑马,回来见到他在门口等我,见我要下马,他置气反而头也不回地朝屋里去了,我当时急了,跳下马就朝他追过去……」 那个高大的背影,就是四十年前场景里的亡夫。 只是在四十年前,她的丈夫会回过头来抱她,故意板着脸训她。 可是在梦里,他越走越远了,怎么都追不上…… 不,不是的,他确实越走越远啊,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她四十多年了。 「阿苗,很快,我就会追上他了。」 甄老太君悠悠叹息,却带着两分欣慰。 王妈妈跪在床边已经泣不成声。 几十年来,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孩子,甄老太君从来不会说起这些,西北战场上的鼓点和风雪,她在丈夫倒下后,都一肩而挑…… 她活得太累太累了。 「好了。」甄老太君的眼神回到清明,「去把我樟木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吧。」 「那可是……」 王妈妈讶异。 那可是进宫时才会穿的诰命服饰。 她要进宫去见太后! 甄老太君和太后娘娘相识几十年,从年轻时就有些交情。 甄老太君也是将门之后,虎女之名传遍京城,后来随着父亲到了边境,反而不介意薛家家世单薄,低嫁给了薛俨及,后来丈夫出息,也立下了不小的战功,甄氏的父亲过世后,就由女婿继续守边,朝廷也几次加官,但是因为薛氏贱籍出身,依旧十分被人看不起,宫里也对其军功不甚看重,甄氏反而十分霸气地对丈夫说:京城有什么好,我们一家人守在西北,需要谁看得起! 后来胡奴进犯,几次交战,薛家父子相继战死沙场。 她反而打破了当日的誓言,先回到了金陵。 当时刚满十岁,还是个孩子的薛姣带着比他更小的薛栖,眼泪汪汪地拉着她的衣袖问她:祖母,您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住到金陵去? 她什么都没说,甩开了孩子们的手,把两个孩子托付到宋玄祯手上。 其实在薛姣七岁时,她第一次千里迢迢带着那孩子进宫,太后就已经和她暗示过,新帝有意裁撤薛家。 甄老太君隐隐觉得这和镇国公府有关。 哪怕当时的谢邈刚刚承爵。 哪怕当时皇帝赐了一块「满门忠烈」的匾运到绥远。 恩典是恩典,却不代表这是喜欢。 年轻时性格张扬的甄氏早已消失,她知道,她不喜欢的金陵,永远还是这个样子。 每个人底下,都藏着一颗与表面不一样的心。 哪怕太后不说,她也能看得出来,这对母子的关系,十分尴尬。 「不可以。」 她斩钉截铁地对太后道。 哪怕皇帝要慢慢地办镇国公府,哪怕皇帝早晚会废了镇国公府。 作为与镇国公府同气连枝的薛家,也不能够倒。 她的丈夫,留给了她一辈子的孤寂,留给了她数不尽的担子,但仅仅是那几年的温存,也值得她这辈子为了薛家和子孙付出一切。 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所以,她可以不要军功,可以不要权利,她甚至不要属于自己的诰命,甄老太君一辈子代夫出征,杀了的胡奴不可计数,这些,都可以不要。 她只要一个平平安安的薛家。 所以,三年后,再一次守住绥远后,她回到金陵,提醒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他们的忠诚不变,他们的权力都属于皇帝,可他们的存在,不能被磨灭。 后来等到谢邈长大,镇国公府与皇家,自然又是另一番故事。 王妈妈想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不免又是一番长叹。 这个清清静静的小佛堂里,一点人声也没有。 没有儿孙绕膝,没有嬉笑取闹,连早上请安的晚辈,都没有一个。 第22章 王妈妈看着甄老太君,只想问一句,值得吗? 「您已经很久没去见见太后娘娘了,想来她也该想您了。」 王妈妈道。 甄老太君却看着梳妆镜,只说:「阿苗,记得替我准备梳头用的桂花水,我许久不曾用过了。」 她礼佛,便早已与这些香料脂粉作别。 王妈妈口里应了一声,却没由来地觉得一阵心慌。 ☆☆☆ 苏容意在准备着去庄子上的东西。 「花月春风都交给曹掌柜,其他的产业,每旬的账簿送到忍冬手里核对,再统一送到我那里。」 「小姐……」 忍冬局促地搓搓手,觉得自己难堪大任。 苏容意笑笑,「别担心,你心细,学了这两个月,也够用了。」 她三个丫头,鉴秋灵活,一些打听用人的事常交给她办,本来苏容意想教她看账,日后大了也有一技之长傍身,可这丫头虽对做生意感兴趣,在账本前却是一刻坐不住,苏容意只好由得她了。 鉴秋会些武艺,跑腿护卫的责任交给她。 倒是忍冬,只道她绣艺厨艺很不错,那时候苏容意教鉴秋看账时她坐在旁边,耳濡目染地竟是一点就通。 她虽不是她亲自带出来的,但确实是个可造之材,苏容意自然也不吝用人。 「小姐小姐……」 鉴秋噔噔噔跑进来,「邱爷和宋……不,和邱夫人,下了拜帖请您过府呢。」 苏容意笑笑,「原先前头事忙,也该去看看他们的。」 宋窈娘和邱晴空成亲以后,没有住在原先的宅子里,到底蒯文浩死在其中,难免膈应,因此夫妻俩反而办了个小的宅子,倒是温馨多了。 苏容意先到了花月春风,和曹掌柜说了会儿话,后来由鉴秋陪着从后门走,才坐上了马车去邱宅拜访。 也难为她如今的处境,因为怕苏家的人多嘴多舌,去拜访邱晴空夫妻也只能遮遮掩掩的。 鉴秋从坐上马车就很兴奋,拍着手点着苏容意准备的礼物。 到了地方,她就像是自家人一般,脚步怎么都停不住。 宋窈娘亲自到门口来迎苏容意。 「苏小姐,我们这里寒门小户的,也没有这么多规矩。」 不像他们大户人家,一道门两道门的。 「不妨事,我觉得你们这里很好,到底还是宋姐姐有眼光。」 宋窈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处宅子南面靠着坊市,平日热热闹闹的,到了元宵中秋有灯会,这里怕是要挤得水泄不通,更好的是,北面靠着一个极大的园林,原是前朝某位大人的宅邸后院,到了他们这里,几家人家便将园子隔了几道,分作后院,树木葱郁,还有一道活水,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鉴秋扬扬鼻子,「小姐和我一样,还改不了口呢。」 「是啊,」苏容意笑道:「再不能叫宋姐姐了,该是邱嫂子。」 宋窈娘更不好意思了,忙道:「站着怪累的,苏小姐快些里面坐吧。」 苏容意见到这个小家被宋窈娘收拾地妥妥帖帖的。 没坐一会儿,就有一个婆子,两个丫头找宋窈娘请示家事,她安排地相当老道。这宅子里下人不多,倒是个个都本分能做事。 苏容意看着宋窈娘神采焕发的样子,笑说:「嫂子脸色比先前好多了,倒是人也丰腴了几分,更添风姿。」 苏容意原是发自内心地夸她,宋窈娘却红了脸,以为她拿自己打趣,话头一转:「三小姐和白家少爷定亲了,等您过门了,日子定然比我们过得更好。」 苏容意一时愣了愣。 鉴秋却迫不及待地插话,「夫人,白少爷对小姐可好了……」 那天在苏家惊心动魄的一天,鉴秋恨不得一股脑儿全倒出来给宋窈娘听。 苏容意咳了一声。 鉴秋立刻闭嘴。 宋窈娘以为苏容意是不好意思,直说:「你们郎才女貌的,最合适也没有了,能娶到您,当真是白少爷的福气。」 苏容意却在心底苦笑。 谁娶到她,才是没有福气的。 说了半晌话,下人来回报,邱晴空回来了。 「他今日一大早就出城去,非说你们爱吃野味,要去打些,铺子里都没看顾……」 宋窈娘一边抱怨着。 苏容意反而很抱歉,她还是不能常来,邱晴空夫妻每次这般盛情,她确实担待不起。 第23章 何况他们对自己感恩戴德的样子,她看了实在心里难受,原本,他们的劫难,就是因她而起。 邱晴空爽朗的笑声已经传了进来。 「妹子过来了,怎么我也要亲自下厨……」 苏容意忙站起身笑着和他打招呼,宋窈娘亲自帮他脱斗篷。 「这样风尘仆仆的,也不看苏小姐在这里……」 她嘴里柔声抱怨。 邱晴空听得只乐呵。 「是嫂子非要和我客气,我从前叫邱大哥一声大哥,叫你一声姐姐,怎么你们成亲了,倒是要和我生分了?」 宋窈娘说:「偏是他不懂规矩。」 说罢还投去了极娇嗔的一眼。 邱晴空在外人面前,竟是一点都舍不得生气,从前看起来还十分凶相的脸如今却是格外柔和。 鉴秋也忍不住在后头捂嘴偷笑。 「不生分不生分,你坐下吧,慢慢聊,我亲自下厨,鉴秋丫头喜欢我的手艺。」 鉴秋在后面拼命点头。 宋窈娘对他说:「厨房里的事,要不要我……」 邱晴空摆摆手,「你快陪妹子好好聊聊,厨房里有我。」 宋窈娘一双手白皙细腻,一看就是平时也不会下厨的。 苏容意觉得很有意思,就耐心听着他们夫妻说话。 柴米油盐,本来应该是繁琐枯燥的话题,可是苏容意第一次觉得这么有趣。 宋窈娘察觉到她的专注,便立刻催促邱晴空,「苏小姐都笑了,你快些去准备吧。」 邱晴空便笑着去厨房里做菜了。 宋窈娘瞧着苏容意,「苏小姐,你看这……」 苏容意笑着摇摇头,「我想到第一回,你去花月春风见我,那是邱大哥第一次下厨,说明嫂子你,一直都是有口福的。」 「做的是野兔子呢。」 鉴秋咽了口口水,补充道。 宋窈娘「这个,这个」了半天,也不知道拿什么话回应她。 苏容意看着鉴秋一副心有所思的样子,也知道她在琢磨什么,「我们鉴秋,最合适做厨娘了。」 鉴秋眨眨眼,罕见地有些脸红。 宋窈娘一向是爱训她的,可是这次却反常地说:「鉴秋,你去外头玩吧,想去厨房帮帮忙也是好的。」 鉴秋有点不解,却还是在苏容意的首肯下出去了。 苏容意自然知道宋窈娘的意思。 「嫂子想和我谈鉴秋的事?」 宋窈娘点点头,「苏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宋窈娘叹了口气,「鉴秋这丫头,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性子也不像一般丫头,到您身边后,也不知有没有给您添麻烦。如今我嫁人了,也算有了一个家,我也没了娘家人,就想……将她认做妹妹……」 苏容意说:「鉴秋本就是你的人,这原不用同我说。」 宋窈娘脸上也很挣扎。 苏容意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的担心,本来,我也没有把鉴秋当作一般的丫头,既然你想要她回到身边,我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她笑一笑,「跟着我,确实很多麻烦……」 「不是。」宋窈娘忙要澄清,「苏小姐,我不是怨您怪您什么……」 「我知道,我没有故意这样说,我也是想为鉴秋打算的。」 只是现在,还轮不到她打算而已。 宋窈娘叹口气,「她如今年纪还小,倒也不急。不如先听听这孩子的意见。」 苏容意道:「这样也好。」 午膳用起来,宾主尽欢,鉴秋也被允许同席而坐。 宋窈娘在席间似乎胃口不佳,苏容意不知她确实是因为没有胃口,还是因为适才说的话。 饭毕,丫头上了茶,苏容意对鉴秋微笑:「你许久不见到嫂子,去和她说说话吧。」 鉴秋天真烂漫,自然不疑有他,跟着宋窈娘进了房密语。 苏容意便和邱晴空谈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如今如橼货行虽不如往日,却也依旧能站住脚,你的苏合香,边境上也恢复了正常,但是经过上次的事,到底州县官衙开始插手,不比以往……」 「这个倒不急,铺子那里活少了,孙彪也乐得轻松。我有一事想问邱大哥,关于边境药材,通过如橼货行可否进项?」 邱晴空蹙眉,「只不知道是什么药材……」 第24章 「血竭,还有番红花。」 邱晴空苦笑,「这两样宝贝,妹子说笑了,何处来大量的进货,若不是京里顶尖的药房医馆,恐怕都是办不妥的。」 苏容意笑笑,「那便再等等吧。」 邱晴空看她这个时候还关心生意,忍不住道:「我说妹子,你已经定亲,这个时节,不关心些自己的事情,竟还要操心这个?」 苏容意手下的产业,即便不论花月春风,都已经足够她的开支了。 有了如橼货行在背后,苏容意从前整顿出来的产业,卖糖的一间铺子,还有卖香膏的一间,收入都十分可观。 苏容意也不便明说,「如今家中有些事情,只怕我自己的事,还要再缓一缓。这次来,也是和邱大哥你们暂且道个别,我暂且要去江宁县的庄子上住一阵。」 邱晴空一时噎住了。 苏家要赶她出去! 这样的事她就轻飘飘这么说一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一下子又回到了以前那个冷着脸,十分凶悍的邱晴空。 「苏家欺人太甚,从前待你就不好,还放任什么三太太占你产业,如今竟要将你送去庄子上!万万不可,这让你日后夫家如何看你!我邱晴空一个粗人,说不了太多场面话,但是只消你说一句,妹子,我自然带了手下的人二话不说砸开苏家的大门。」 苏容意见他少有这般冲动粗鲁的时候,心里也有些感动。 她笑道:「邱大哥,嫂子嫁给你,可倒是纵得你越发任性了。我的性子,你们也知道的,哪里能有人欺负我?这是我愿意的。」 她暂且离开金陵,也有好处。 「你愿意的?」邱晴空瞪大眼,「去江宁县的庄子上,你还愿意?」 苏容意如今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总之这段时间,铺子里的生意劳烦你照顾了。还有……若是邱大哥方便,可否隔三日递些京里的消息给我?」 邱晴空欣然答应,「本来也是应当的,乡下地方恐怕不妥帖,让窈娘常准备些东西一起捎去,还有我常去打野味,若是你喜欢……」 说着他又颇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嗳,想必你也不会缺这些的,是我闲操心了。」 难为他一个大男人,竟还想到了这些。 「缺的。」苏容意笑笑,「我很需要。」 邱晴空一愣,他大概渐渐也有些知道她的性子了,面对不亲近的人,她从来是泾渭分明的。 这个苏三小姐啊,是真的当他们哥哥嫂子,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二人说话间,突然内室有些响动,他们觉得有些不对。 鉴秋呼啦一声拉开槅扇,脸色焦急,「邱爷,小姐,夫、夫人她……她脸色有些不好……」 邱晴空一看,果然看见宋窈娘脸色苍白,斜靠在榻上,额上有汗,他立刻冲向前询问。 「快让叙夏去请大夫。」苏容意对一脸心虚的鉴秋道。 也不知她说了什么,竟气得宋窈娘如此。 叙夏认得路的,附近也只有保宁堂了。 于是最后请来的,便是何晏闻。 何晏闻急匆匆地赶来,不料竟在此处遇到了苏容意,他心中一荡,正要敛衽行礼,还没弯下腰就被邱晴空提住领子一把揪去给宋窈娘诊脉了。 苏容意也没空理会他,拉着鉴秋在角落问话。 「夫、夫人说让我叫她作姐姐……还要我离开苏府……搬到这里来,同他们住在一道,要给我请女红师傅,学理家算账,我不愿意,她便有些动气……」 宋窈娘待她确实真心。 「到这里来不是很好?」 鉴秋委屈地低下头:「我不想丢下小姐一个人……」 苏容意道:「嫂子对你是救命和抚养之恩,你与我虽投缘,到底相处时间不长,如何就为了我顶撞她?」 不是她冷心不感动,实在是这丫头的心思,她这些日子大概也能摸到了。 果真,鉴秋揪着苏容意的袖子期期艾艾地开口:「小姐,人家都说做小姐好,可是哪里好呢,成天关着学这学那的,还要操心那么多事,也不能玩。我、我不成的……跟着您,虽然也有难过的时候,上次还差点把命都丢了,可、可是我……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有趣味!而且小姐,你也一定会护着我的,所以……」 苏容意叹了口气,「说来说去,就是我管你管得少了。」 鉴秋又说,「况且我知道小姐这么多事,您再要调教出个新丫头,多费功夫啊。」 第25章 苏容意点点她的额头,「这事往后再说,你气得嫂子这样,可想好如何赔罪?」 「我、我对不起夫人……」 小丫头一下子又凄风苦雨起来。 没想到那边却传来了邱晴空的朗笑。 「何大夫,当真,当真?我是要做爹了?」 何晏闻被他提溜了好几圈,一时有些晕头转向。 等站稳脚步,何晏闻忙道:「在下虽然医术浅薄,也并非精通妇儿之术,但是喜脉,还是不会判错的。」 「好,好。」邱晴空感激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立刻坐到榻边,执着妻子的手,激动地说起话来。 「只是尊夫人体弱,还需得多进补……」 何晏闻有些尴尬,好像没人在听他说了。 宋窈娘看着也冲过来跪在榻边惊喜的鉴秋,微微有些撇开头。 何晏闻身边竟只剩苏容意了。 「何小大夫,你说,我让丫头记着。」 苏容意淡淡地笑。 何晏闻红了脸,低头开始嘱咐。 邱晴空得知了这个喜讯,一时坐立难安的,又是欢喜又是担心。 宋窈娘倒是很冷静,握了握他的手,直说:「我没事,你放轻松些。」 鉴秋倚在她身边,眨着一双大眼睛,不敢说话。 宋窈娘叹了口气。 苏容意进来,唤邱晴空,「邱大哥,何小大夫要开副方子……」 邱晴空一拍额头,「我竟将大夫忘了。」 说罢又火烧火燎地去与何晏闻说话。 苏容意过来,对宋窈娘道:「恭喜嫂子了。」 宋窈娘原以为自己少年时在秦楼楚馆里待过,已然伤了身子,大概无法生子,却不知老天竟还是给了她这个机会,让她能够一偿做母亲的宿愿,一时间心头也软了不少,适才对鉴秋的怨气也退了好几分。 她对眼前的女孩子说:「既然你不愿意跟着我,那就好好待在苏小姐身边吧……」 苏容意接口:「嫂嫂才怀了身孕,正是需要养的时候,鉴秋不听话,不能与她置一时之气,过两年她大了,自然就懂你这片苦心。」 宋窈娘见苏容意反而倒过来劝自己,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生气了。 她道:「苏小姐这般性情,只愿她跟着你,多学些才好。」 鉴秋不好意思地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只好低下头。 苏容意又和宋窈娘说了几句,见她面露疲色,忙叫了丫头进来服侍她休息,自己由鉴秋扶着去外间。 「你得空便可以为嫂子绣些孩子的东西,难为她这般为你。」 鉴秋自然知道,「小姐不说,我也会做的,真当我是那无情无义之人了。」 鉴秋小姑娘很不满地仰了仰头。 苏容意好笑地拍拍她。 「邱爷若是不放心,可去城东春和堂请杨老大夫,在下才疏学浅……」 何晏闻温声细语地在说话。 邱晴空虽对妻儿上心,却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 「何大夫谦虚了,请了大夫便没有不相信的道理。」 何晏闻笑笑。 鉴秋嘀咕:「何小大夫还真是一点儿没变,还荐别的大夫给邱爷……」 还不是自己家的,真是再没有比他更一根筋的人了。 何晏闻收拾了药箱,准备要走,他眼睛往苏容意这里瞟了一眼,又立刻像做贼般飞速收了视线,头垂地更沉了。 邱晴空要亲自送他,苏容意上前道:「邱大哥,我想与何小大夫说几句话。」 何晏闻立刻惊地差点肩上的药箱都掉到了地上。 鉴秋又捂着嘴在后头偷笑。 「何大夫,有一件事,我想要拜托给你……」 何晏闻听她这么说,立刻又有些手足无措,「小姐请讲,请讲,谈不上拜托。」 苏容意笑笑,「第一回麻烦何大夫和我一起去了镇国公府为谢大小姐诊脉,是这件事……又想拜托你了……」 何晏闻不解:「在,在下……确实是帮不上您的忙……」 「不是,」苏容意道:「我这段时间会离开金陵,给谢小姐治病的事,恐怕有些耽搁,只是劳烦你替我送些药过去。」 「苏小姐为何不直接遣人送到镇国公府?」 苏容意道:「我比较相信何大夫,谢小姐的情况,我需要熟知。」 第26章 何晏闻明白了,「医者本分,苏小姐所请,在下自然应允。」 「多谢了。」 何晏闻其实很需要这样的机会,苏容意第一次带他进镇国公府,就是给了他极大的体面,让他好几日在伯父的保宁堂中也不再处处受冷眼,只是他这人心直,又不会钻营,自觉帮不上忙后,就再也不肯去了。 「若是情况有变,请你直接去找一位叫做宋承韬的大夫,他住哪里等下让鉴秋写与你看。」 何晏闻很想问,那你为何不直接去找这位宋大夫,可是突然又住口了。 或许,苏小姐比较信任他呢。 这么想着,只觉得心中也暖了几分。何晏闻想到当日,苏容意和宋窈娘一同到保宁堂,请他鉴定一味药渣,不知道后来如何了…… 但是他没有资格问这个。 苏容意又转头笑道:「罢了,他那个人,恐怕去请也不肯动。」 宋承韬连自己都不想搭理。 何晏闻和镇国公府,想必他更没有兴致。 好在她先前的药还有一些。 何晏闻见她如此,倒也有几分好奇,这个宋承韬大夫,倒是没有听说过,若是有机会,却是可以讨教一二的。 说完几句话,邱家的丫头便送了何晏闻出门,苏容意也不再多做打扰,别过邱晴空和宋窈娘夫妻,带着鉴秋回花月春风去了。 ☆☆☆ 言霄一把挥开案几上的盘盏,扶着案几猛地喘着粗气,一遍一遍,指甲重重地抠进了梨花木的案几边缘,整张脸煞白没有人色,额上的汗滚滚而下。 「少爷!」 阿寿心急地去翻找他的衣服,却一无所获。 言霄只是继续重重地喘气,踹地厉害了一口气竟是喘不上来,这个人仿佛被扼住了脖子般,声音凄惶无力,整张脸痛苦地扭曲着,看上去悲惨万分,哪里有半点平时潇洒俊美的模样。 刘太后闻声忙由宫人扶着过来,看到此番情况,知道他又发病了。 「药呢!药呢!快!药啊……」 刘太后对着阿寿大喊,阿寿满头大汗,没有,没有啊…… 「太后娘娘,少爷他,没有药了……」 怎么会! 「快!快,我床头还有最后一瓶,快去拿,阿玉!」 刘太后顾不得其他,赶紧打发玉姑姑去取药。 明明言霄身边还有很多的啊! 刘太后急得要去扶言霄,他却已经仰面躺在榻上,继续重重地出气,仿佛整个人都被巨石压着一般。 竟是比以前发病都要厉害! 自从他服过用薛姣的血做成的新药,就是这般情况。 吃着便千好万好,一旦没有,便成了这副模样! 竟成了戒不掉的瘾! 他的拳头重重地扣在床边。 刘太后急得眼角沁泪,「霄儿,霄儿,你有没有事……」 玉姑姑把药匆匆拿来,阿寿忙服侍着要喂给言霄。 言霄却依旧有力气倔强地偏开头。 他不要这样,像个废人一样,一点尊严都没有…… 「阿寿!」 刘太后高声喊道。 阿寿立刻会意,下手立刻点住了言霄几个大穴,根本顾不得他意愿,兑了水就往他嘴里灌。 「到底怎么回事!」 刘太后只能质问阿寿,阿寿却无辜地很,少爷做事本来就是这样不三不四的…… 哦,是叫做出人意表。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 刘太后只觉得头疼欲裂,「上回那个苏家三小姐,是不是真的能治霄儿的病?你天天跟着他,你来和哀家说。」 阿寿有些犹豫,但是少爷吩咐过,他只好道:「这是真的,苏小姐似乎得过某位神医的真传,能制些常人不能得的药来。」 刘太后有些不相信,「一个半吊子……」 阿寿示意里头,言霄已经彻底无声无息了。 「太后娘娘,少爷的情况,就算是半吊子也……」 也得试试啊。 刘太后渐渐的也冷静下来,「既然这样,还不请人出宫去请!都愣着干什么!」 阿寿退到一边,这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玉姑姑上前,劝已经有些急躁的刘太后,「娘娘,苏小姐虽然没有母亲,但是长辈都在,苏太夫人尚且还在管事,这样单单请人家一个小姑娘进宫来,算什么道理?」 第27章 刘太后道:「你说的不错,本来我也想找个机会……」 玉姑姑咳嗽了一声。 刘太后立刻意识到,忙叫阿寿退下。 阿寿去门外的时候,还在想,太后娘娘和玉姑姑似乎有秘密啊。 他是从小跟着言霄的,这点眼力还有。 等到没有人了,刘太后才抱怨道:「阿玉,也不知你的法子有用没用,不然为何苏家竟是半点消息都没有?」 玉如意的暗示,恐怕太隐晦。 玉姑姑在心里感叹,原先看这苏三小姐是个通透人,还以为苏家上下皆是如此。 苏太夫人那等人精,竟是看不懂其中奥义吗? 「娘娘不如宣苏家大太太进宫小叙,也好探探如今苏家的风声。」 苏老太爷是皇帝的人,而如今在薛姣之事上,刘太后显然占了皇帝上风。在这种情况下,她邀请苏家女眷,其实不是一个妥当的举措。 仿佛明显地离间皇帝与苏家的关系一般,这种拙劣的办法,像刘太后这样的人,是根本不予考虑的。 相反,可能反而将苏家更加往皇帝身边推几寸。 因此才有玉如意投石问路之说。 刘太后想了想,「去通知陈贵妃,她娘家的侄女儿哀家想了,这几天带进来见见,还有任嫔的妹妹。」 玉姑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正好这个机会,也好叫那几个灵秀的女孩子们认识认识……」 刘太后道:「渭王府那个丫头也叫上……」 怀阳郡主? 刘太后其实一直都不太喜欢她。 「是,奴婢明白,这就叫内侍省安排下去。」 索性事情办得大些,倒是个极好的掩饰。 这里刚说完话,何公公就亲自急急忙忙地来回话,玉姑姑也很少见他老人家有什么事这么上心的。 何长顺是从前豫宗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对帝后夫妻尽忠一世,也是刘太后极少数信任的人之一。只是如今他年事已高,刘太后也不叫他做事了。 「娘娘,娘娘,您瞧,这是……薛家的那位……递的牌子!」 薛家…… 甄老太君。 「她?」 刘太后吃惊不小,「她要进宫见哀家?」 甄老太君已经好多年都不曾进宫了,刚到金陵的时候,偶尔还会来琼华殿坐坐,两人像少年时一般叙些闲话,可是自从那位薛小姐的事情后,她就…… 刘太后曾经请过她一次,甄老太君拒绝地相当干脆。 拖人带话,言下之意,刘太后也无需解释什么,彼此心知肚明,再也不见,才免得两厢尴尬。 刘太后叹气,「那可怜的孩子死前,我确实不知道她是谁……」 甚至更不记得,她曾经还在宫中见过小薛姣。 说到底,为了言霄,别人的孩子,在她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她从年轻时就是这么个性子,金陵这地方,确实不适合她。」 刘太后不强迫甄老太君,已做好了此生不再见面的打算。 可她也能体谅甄老太君的心意,从未怪罪过她。此后所有人都默认一般,薛姣这个人,就成了一个被抹去的记号,皇帝和谢邈不提,刘太后不提,甄老太君也不再提。 直到最近…… 这个记号被人用最激烈的方式公之于众。 她竟然肯放下身段,一辈子的气性,进宫来见自己,不会是一件小事! 刘太后太了解她了。 「去安排,不可稍有怠慢。」 玉姑姑请示,「那么苏家那里……」 刘太后顿了顿,「暂缓。」 玉姑姑应了。 「去和阿寿说,霄儿若是再闹,就用今天的法子,他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了,还这样那样不肯吃药,越活越回去了!」 玉姑姑陪同何公公出门,只道: 「这阵子娘娘怕是要忙些了。」 何公公叹气,「也不知外头那位,到底什么主意?」 玉姑姑指了指东偏殿,「许是为了那位。」 何公公感慨,「假的终究是假的,你知我知,谁人不知啊!」 「许是想得厉害了,老太太一个人过了这么些年,便是假冒货,瞧两眼,大约也觉得心里舒坦些。听说是长得一模一样啊。」 哪怕玉姑姑觉得甄老太君并不是一个这般性软的老太太。 第28章 何公公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腰,「都是不省心,还有咱们那位小祖宗,可真叫个摸不透。」 玉姑姑笑着去搀他,「咱们少爷是您从小就知道的,必然做事都是有他的道理的。」 「是啊……」何公公突然忆起了往昔,「小少爷那时候才五岁多点儿,长公主刚走,他到宫里来,乖地很,可就在这青砖的地上,瞧着前头的远远人影儿就追过去,怎么喊都不听,我跟在后面,怎么也追不上,直是追到了皇上的崇安殿……他对着咱们一阵拳打脚踢的,最后娘娘都动了气。哎,说起来,那是御医坊的傅姑娘,也放出宫好些年了,瞧那背影,真真是像咱们长公主……」 玉姑姑也觉得心酸,「您年纪大了,别总想这些,少爷也大了,过两年,自然又有小少爷在这青砖地上跑,您可得紧着些,别到时候磕着绊着闹个不痛快。」 何公公笑着露出没几颗的牙,「咱也等着那一天呢。」 苏容意的行装都收拾地差不多了。 苏家的人对她离开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大太太如今对她也冷淡了不少,只吩咐,东西不会少,缺什么只管要就是,只是一句也没提,什么时候她会回来。 这样也好。 只是,白旭也没有来送她。 「白少爷依旧没有消息?」 白旭搬出了苏府,苏家的人也没有多提过他一句。 鉴秋暗暗嘀咕过好几回,苏家真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这样对白旭,也这样对苏容意。 鉴秋以为她心里介怀,忙劝道:「小姐,您不要担心,白少爷他,一定有什么事情,他心里一定是关心您的。」 苏容意笑笑,「他或许,是……受罚吧。」 鉴秋不解:「为什么?」 就像白旭也很了解她的性子一样,苏容意也很清楚他。 一旦有什么他不能解决的事,或是他遇到麻烦了,他一定会选择避着自己。 他是一个习惯将担子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他不需要我们担心,他一定可以解决的。」 苏容意道。 「小姐……」 鉴秋不知道该怎么说,小姐对白少爷总是淡淡的。 她这样说,可以说是放心,却也有点像…… 不关心。 苏容意从来不喜欢勉强别人,也不喜欢自作主张去插手别人抗拒的事。 她一直很知趣。 哪怕这种知趣,或许对某些人而言,大概也是一种冷漠。 十分轻便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带着苏家三小姐出了金陵城。 这处庄子是苏太夫人名下的产业,在江宁县里也算是极好的一块地方。 庄头早带着下人远远地等着苏容意。 苏容意下车来,众人皆吃了一大惊。 这就是苏家的三小姐啊。 生得真是标致!难怪在金陵城都是出名的。 明明是如娇花一样明媚,穿得却素雅,压都压不住的浓墨重彩。可是在她身上,却有比美貌更吸引人的地方。她的气质十分特殊,明明嘴角还是微扬的,可是瞧着,却不好亲近,甚至带了两分凌厉,给人的感觉很疏远,仿佛对什么都有着防备。 这是一个,十分矛盾的女孩子。 有两个抱着孩子的大嫂子愣愣地盯着苏容意看,连孩子手里半块饼掉在了地上都没发觉,孩子闹着哭起来,肉肉的身体扭来扭去的。 苏容意往那边看了一眼,吩咐鉴秋抓一把糖果子去给那孩子。 那大嫂子忙感恩戴德的。 苏容意本就不是求她感激,下车便直接去见庄头。 庄头忙弯腰自我介绍。 「小的叫做杜大福,问三小姐安。」 苏容意道:「不知杜庄头做了多少年了?」 「小的已经替太夫人做了十多年庄头了。」 苏容意笑笑,不再说话,杜大福心里想,这也未免太好打发了。 下人们帮苏容意把行礼都搬进去。 「小姐,这地方也太……」 寒酸了吧。 鉴秋挥挥手,觉得空气里似乎还带着一股子霉味。 负责安顿她们的是杜大福的妻子,生了一张圆脸,鉴秋她们叫她一声杜妈妈,她直嚷着当不起,只好改口叫杜大婶。 「小姐,这里都是预备着给主子们的,您来之前刚里里外外打扫过。」杜大福家的一脸小心翼翼。 第29章 「杜大婶,可是,这也有些太破了吧……」 鉴秋指指已经有些腐蠹的桌脚。 杜大福家的有点尴尬,乡下地方,去哪里找那么多些名贵家具。 「还不错。」苏容意发话,「干净就好,鉴秋,别小家子气。」 鉴秋努努嘴,掏了赏钱给杜大福家的。 人家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苏容意真的觉得这里还不错,很清静。 「等会儿我们出去走走,鉴秋,你想不想钓鱼?」 「钓鱼?」 鉴秋眨眨眼睛,小姐不怕弄脏裙子啊! 「我看刚才马车路过一条小河,倒是不错,等下问杜庄头借两杆鱼竿,我们和叙夏一起去钓鱼。」 鉴秋立刻拍着手开心地跳起来,忙跑着出去找叙夏,差点还撞翻了来送点心茶水的杜大福家的。 杜大福家的吓了一跳,不过心里却笃定,这位三小姐还真是不受宠,身边竟连个稳重点的丫头都没有,这毛毛躁躁的也是一等大丫头了。 可是等到傍晚的时候,鉴秋已经悔地肠子都青了。 没想到,她家小姐竟然是这样的人! 说是钓鱼,可一直拿钓竿的人,竟然是她! 难为她生了个猴脾气,坐得腿都麻了,小姐却只背着手在河边踱步看风景,怎么可以这样?还不许她动。 苏容意瞧她嘟着嘴,也难得好心情地说:「上回的事情,邱大哥夫妻没罚你,我可没答应。」 鉴秋更加委屈了,眨眨大眼睛,小姐,你太坏了啊。 叙夏依旧板着一张脸,对鉴秋说:「小姐是在磨你的性子呢。」 苏容意回头对她们两个道:「晚上加菜,鱼汤。」 鉴秋不可思议地指指自己,「我?」 她现在才觉得有忍冬在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鉴秋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叙夏。 叙夏眉眼不动,「杀鱼,我可以。」 鉴秋脑海里已经浮现出叙夏手起刀落,开膛破肚的画面。 抬头望天,再也不去钓鱼了。 苏容意的散步却不只是散步,她与杜大福闲谈,「杜庄头,我们这庄子似乎地势很低,今日我和丫头们钓鱼,前头的小山墩上就能看见这里。」 杜大福倒不料她会注意这个,「三小姐,您说得不错,庄子建在这里,避暑挡风却是很好的,夏日凉爽,冬日也不冷,就是地势低些,下雨的时候,下水有些慢……」 苏容意点头,「确实挡风,西北方靠着一片小树林。」 她连这个都了解,杜大福诧异,这个女孩子,确实不简单。 苏容意继续:「杜庄头没有想过,沿着庄子外围挖一圈泄水沟渠?既可以在下雨的时候排水,若是一旦走水,也方便些。」 杜大福吓了一跳,「走水?」 谁会没事诅咒自己住的地方走水,他在这里这么久,可一直都好得很。 苏容意轻道:「有备无患罢了。」 她如今活得谨慎,习惯将一切有可能发生的危险都先想到。 庄子虽不错,却太过一览无遗,四邻八里,就属它显眼又毫无遮挡,若真是有个不慎,连着后头的树林,非得烧个精光不可。 苏容意的话并没有怎么被杜大福放在心上,毕竟她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不受宠爱被流放的小姐,而且还是父母双亡。 鉴秋反倒表现地忿忿不平,觉得杜大福不相信苏容意迟早会后悔。 苏容意劝她:「他已经很不错了,吃穿没有短我们的,也没有暗地里欺负过你。」 鉴秋小姑娘依然保留着嚣张的气势。 「可是也没对您多尊敬啊。」 鉴秋反驳。 别说是天天来向苏容意报到了,杜大福仿佛把她们当过路神仙,只是打发,根本没用心。 「这样已经不错了。」 苏容意知道苏太夫人是一个心慈能干的人,她手底下的人,好歹没有出过什么欺男霸女,剥削佃农的事情,虽然不说多能干,却很本分,在田庄上,每个人都很知足,很平和,虽然对她的态度冷了些,可是她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情感啊。 鉴秋在小小的天井里坐了两天就坐不住了,苏容意事先准备好了许多书,都是草药医术方面的,倒是还能打发时间。 鉴秋已经叹了今天第二十五次气,旁边的叙夏手里一顿。 第30章 鉴秋挤过去,「叙夏姐姐,你的手真巧啊。」 因为闲来无事,叙夏正拿着一把小刀削木头玩,昨天削了一只兔子,送给了杜大福的孙子,上午削了一个小人,被鉴秋玩了半晌。 「再削一个,好与我那个配成一对儿。」鉴秋笑着说。 叙夏道:「你还是真像个小孩子。」 鉴秋又叹了一次,「小孩儿倒好了,杜庄头的大胖孙子,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吃啥吃啥,多开心,今天吃过饭,还去县里玩了呢……」 她一顿,「叙夏姐姐,你想不想去县里玩?」 叙夏用一种「我还不懂你在想什么吗」的表情看了她一眼,「不是很想。」 鉴秋张张口,立刻话头一转,「说不定秦护卫想。」 秦护卫在院门口打了个喷嚏,吓得门前一棵歪脖子老树上的斑鸠扑棱一下飞出好远。 叙夏:「……」 「哎,大概小姐也想。」 鉴秋替苏容意做下决定,站起身拍拍裙子,很主动地要去给里屋的苏容意沏茶。 叙夏不由想,这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钓鱼钓地抬不起手的事忘了?亏得小姐是真疼她。 苏容意余光瞟见鉴秋含着笑的这种勤劳劲儿,就知道这丫头又有鬼主意。 她扔开了书,「别沏了,趁着日头好,不如你去晒晒被褥。」 鉴秋脸一僵,「小姐,今儿是十五,不作兴晒被褥的。」 苏容意好笑,「哪来这规矩的?」 「我、我也是听杜大婶说的,大概……是因为……十五,人们都应该去县里……赶集吧……」 苏容意弯弯唇角点点头。 「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难怪今儿这么清净。」 「是啊是啊,」鉴秋忙道:「大宝吃过饭就出门去了呢。」 「大宝是谁?」 「是杜大婶的孙子,刚两岁呢。」 苏容意倒是不料她来这里,竟是和一个两岁的小娃处得好。 「既然这样,我们也去瞧瞧好了,江宁县城里我倒是还没有去过。」 鉴秋立刻喜笑颜开。 她立刻蹭蹭地往外跑,要让喷嚏打不停的秦护卫去套车,苏容意这边厢,只好叙夏进来服侍。 苏容意难得开玩笑道:「难为大宝,要和我们鉴秋做朋友。」 叙夏也露出一个不能称之为笑的笑容,把手里的小人立在桌上。 到了县里,路不宽敞,苏容意索性和两个丫头走了一段,天气好,人也多,热热闹闹的,让人一下子就有了生气。 江宁县里的集市当然不如金陵,况且杂乱无章地很,不过倒是别有一番农趣。 有卖树苗果苗的,还有卖细细的丝瓜藤和葡萄藤,说是养两年就能爬满天井里的葡萄架。 「小姐小姐,这个真好,咱们种上,来年还能吃上葡萄。」鉴秋兴奋地双眼发亮。 苏容意点头,「这不错,太夫人还会允许你在院子里种瓜果蔬菜,再让你给他们施肥除虫,她必定不会生气。」 然后堂堂太师府就像个农家院似的,就差一两只葡萄架下的走地鸡了。 鉴秋突然很无言。 不过她很快又被别的吸引了注意,「小姐小姐,这儿还有兔子和小狗呢,您瞧,垂头垂脑的,真滑稽。」 苏容意看了一眼木笼子里的小狗,心里叹气,也不知这丫头什么眼神。 「这样的狗,是人家用来看果林树林的,你养几个月就很大了。」 杜大福就有一只,叫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真的?」鉴秋一脸不可置信,还以为和苏大太太房里的京巴狗一样养不大呢。 「何况你都有希言了,怎么又移情别恋?」 苏容意取笑她。 「原想着给希言搭个伴呢……」 希言也越长越大了,鉴秋突然很忧心,苏家可没有果园树林给它看,况且它在后院陪着一群姑娘长大,真是连猫冲它叫它都害怕,怎么去吓坏人? 原本就是图个热闹,鉴秋毕竟也见过世面,最后在集市里买了两包糖,她便喜滋滋地知足了。 赶车的是庄子上的人,见天色还早,对苏容意建议:「三小姐,今儿县里人多,是赶上了县太爷梅大人的生辰,在八仙楼搭了戏台子呢,您或者可以去看看。」 鉴秋奇怪:「堂会不都是摆在自家,怎么江宁县的县太爷搭在外头啦?」 第31章 车夫笑道:「梅大人喜欢与民同乐,戏台搭地高,谁都能去看。」 马车缓缓走动,离八仙楼倒是也不远了。 索性出来了,苏容意便也让鉴秋过够瘾。 戏台果真搭地大,里里外外许多人在看,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也不忌讳。 她们在八仙楼上点了茶,远远地看着戏台上人影攒动,台下纷纷喝彩不止。 鉴秋咋舌,有些不以为然:「小姐,不知这里的戏比起金陵禾丰楼来如何哦?」 她也是跟着小姐到处见过场面的呢。 苏容意的唇抵着茶杯笑,她原以为自己是最不懂戏的人了,没想到还有更不懂的人在跟前。 「你以为今日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看看清楚,台上就是禾丰楼那位初老板。」 鉴秋睁大了眼,就是和她们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初雪原啊。 「小姐,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鉴秋小心翼翼地问。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您的表情啊,每回有事情,您都是这个表情。」 高深莫测的。 苏容意道:「只是觉得奇怪。」 初雪原这人,除了请她,言霄,还有邱晴空喝过一次茶,和她自然是毫无交集,那也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但是有一点她知道,这个人十分不好请,金陵许多贵人想请他都很难,可是他怎么会跑到江宁县来为这么一个县令唱戏? 不是他有别的目的,便是这个梅大人有别的来历。 「喝茶吧,与我们无关。」 苏容意说。 正当几人要离开的时候,却有一队人敲锣打鼓地来到了八仙楼楼下,阵仗很大,引得不少百姓围观。 苏容意听见旁边有人在说:「这八成是给梅大人送礼来的。」 一时楼梯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鉴秋几人忙护着苏容意,「小姐小心啊。」 只能等外头送礼的人先进来。 戏台上的戏也暂时停了,苏容意远远地看见有一队人拥着几人从戏台前往门口去,大概就是江宁县的县令。 「看样子是金陵来的。」 有个人靠着柱子和别人闲话。 一个吃着瓜子的看热闹人回道:「那是渭王府里的人。」 「渭王府?」 众人面面相觑。 那人继续嚼着瓜子道:「这位梅大人的大舅子,可是渭王府小王爷的授业恩师。」 不明就里的人嘘声一片。 「这就难怪了。」 又是渭王府啊,苏容意微哂。 「小姐……」 「我们走吧。」 锣鼓声渐息,梅大人响亮的笑声穿过了重重人群,苏容意由鉴秋几人护着走过窄窄的楼梯。 门口挤得水泄不通,鉴秋忙着护着苏容意急得满头大汗。 「喂,你们挤什么挤!」 一个暴躁的年轻人回过头来。 「对、对不住……」 鉴秋对于自己踩了人家一脚,还是抱有一点愧疚的。 那年轻人回过头来,却忽然一转态度。 「哦,哦,没有事……」 鉴秋觉得不对,这油头粉面的小子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的身后。 她转过头。 苏容意挑了挑一双好看的眉毛。 「小姐!」 鉴秋懊恼地叫了一声,怎么把帷帽忘记了! 「走吧。」苏容意很冷静。 「这位小姐,」那小子突然一步挡在了几人面前,「不知小姐是哪家府里的?似乎从前没见过啊。」 他一边说一边还抚了抚鬓角。 搔首弄姿。 鉴秋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这位公子,请借过!」 「小丫头,本少爷可是……」 可是什么? 鉴秋挑挑眉,这种话怎么这么耳熟? 似乎某个人就经常喜欢以「本少爷」开头。 他连那位的身份都没害怕,眼前这小子还能是什么? 「承耀,你在干什么!」 后面突然出现了一道威严的嗓音,灿烂的笑脸立刻冻住了。 不知何时,刚刚还在远远笑着的梅大人已经到了跟前。 「爹,我这是……」 第32章 这年轻人原来是县令梅大人的儿子。 「别废话,来送刘先生出去!」 旁边一个戴着方巾,穿青衫,正在摸着胡子的中年文人显然就是渭王府派来的人。 不像是管事,大概是门客。 刘文昌笑着道:「公子少年活泼,梅大人应该理解才是。」 梅大人瞪了梅承耀一眼,他这混账儿子什么样子他还不知道吗? 「他不成器,还正想着过些日子送到京里,在刘先生门下读些文章,也不至于如今这般不晓事。」 梅承耀在旁摸摸鼻子,他这老爹出现的真不是时候,他还没和这位美人说几句话呢。 苏容意倒是不急着走了,她在一边打量着刘文昌。 刘文昌摆摆手,「梅大人,在下科举不第,实在当不起令公子的座师,您言重了。」 梅大人却有不同的看法,「锦绣文章未必彰显才华深浅,刘先生是有大才之人。」 刘文昌笑笑,似乎突然感受到一道不太寻常的目光。 他往苏容意的方向看过去,可是因为她身前站着许多人,他似乎看不真切,只隐约看出来是个极为秀美的轮廓。 梅承耀吓了一跳,以为刘文昌在盯着自己。 「刘先生,您、您这边请啊……」 他转转眼睛,知道渭王府的人不能得罪。 刘文昌背着手,跟着满心忐忑的梅承耀出去了。 梅大人远远看着,忍不住嘀咕一句,「真是不成才的东西。」 说着便往苏容意的方向看过去。 红颜祸水。 他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走吧。」 苏容意拍了拍还在发呆的鉴秋。 梅大人回到座位上,吩咐左右的人,戏可以继续唱了。 台上的人却楞了半晌。 「初老板?」 「啊,是……」 初雪原回过神。 虽然隔得很远,但是…… 适才在二楼的人也是她…… 他回过神,又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上了马车,鉴秋都还在想着适才苏容意被唐突的场景。 她对梅大人,刘文昌,还有渭王府倒是不甚在意。 「他竟然想学着戏文里一样,恶霸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苏容意倒是没放在心上,「还是个小孩子。」 鉴秋很不平,有一部分原因,还是怨怼苏家,若是苏容意在金陵,堂堂苏家的三小姐,怎么会被一个县令的儿子唐突? 苏容意笑道:「你担心什么?他的样子,叙夏都能对付。」 叙夏静静地点点头。 那孩子显然对于调戏女孩子还是不太习惯的,真正的登徒子可不是那样。 他有多大? 十五?十六? 苏容意并不觉得她会小气地和一个孩子计较。 若她还是薛姣,她与谢邈同岁,寻常这个年纪,早已经做母亲了。 「显然戏文里的故事没有这么容易上演。」苏容意说着。 她在意的是梅县令旁边的那个人。 「递个信儿给邱大哥,打听打听那个刘先生的底细。」 为什么他会觉得那个人的样子…… 有些眼熟? 不太可能的,她从来没有见过他。 这个人给她一种不安的感觉,她知道自己这方面的预感一向很准。 那个人不简单。 回到庄子上,杜大福已经在等苏容意了。 「三小姐,玩得可好?」 杜大福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苏容意点点头,「杜庄头,有什么就直接说罢。」 杜大福面对这么不留情面的戳穿有些尴尬,「三小姐,太夫人的意思,您想要玩,在咱们庄上也能……」 「什么意思!」鉴秋叫起来,「我们小姐不是被囚禁,还不能走动吗?」 杜大福张口结舌,只盯着苏容意看。 他也没有恶意,只是这是上头的吩咐,他也很为难。 苏容意十分冷静地点点头,「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一定不会让杜庄头难做。」 「多谢小姐体恤,多谢小姐体恤。」 杜大福松了口气。 第33章 「不过,」苏容意提出,「我也希望清净一点。」 她看着杜大福笑,「我不太喜欢在别人的监视下过日子,我答应过的事,也一定会做到。」 她带着一种慑人的气势。 杜大福脸上发燥,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的得罪这位小姐啊,听说如今已是收敛了,发起脾气来可不是好相与的,若是闹出点不好的事来,到时候难和太夫人交代的,还是他。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小姐……」鉴秋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苏容意对她笑笑,「你想种一株葡萄的心愿,或许在这里,还能够达成。」 ☆☆☆ 言霄背着手在屋里踱步。 「你们把我关起来?这种蠢事,是外祖母安排的?」 阿寿靠在门边打瞌睡,对于言霄的质问没什么反应。 「少爷,如果您不这么闹,太后娘娘也不至于做这种蠢……咳,这种事。」 言霄有些愤怒,「外头这么多事等着我,把我关起来就能解决?」 外头能有什么事?阿寿很不客气地想。 他觉得皇上都不敢有他们家少爷这么自信。 言霄来回又踱一遍步,「今天谁要来?」 阿寿不解,「少爷为什么这么问。」 言霄一副「你什么都瞒不过我」的表情,用手比了比,「前两天把我关起来,还留这么宽的门缝,今天呢,连只蚂蚁都爬不进来。生怕我去给外祖母捣乱?是什么人要来?是她吗?」 这个口中的她,自然是指苏容意。 阿寿咳了一声,靠回去打瞌睡。 少爷想的还挺美。 「去打听打听,苏家和谢邈,有什么动静。」 薛姣的事情,既然翻出来了,就不会轻易结束。 阿寿觉得他家少爷有点脑子不清楚,「少爷,您觉得,如果卑职是自由的,还会在屋里看守您吗?」 当然是因为太后娘娘也防着他啊。 言霄:「……我还以为你是特地进来陪我解闷。」 原来这小子并没有这么善解人意。 阿寿面无表情。 被言霄这么烦,他可不觉得值得他主动请缨。 西偏殿暖房里主仆两个大眼瞪小眼,琼华殿其他地方却俱已准备妥当。 刘太后亲自到殿门口迎接。 甄老太君由宫人扶着,向刘太后行毕了大礼。 「甄姐姐,你……」 「太后娘娘,」甄老太君脸上十分严肃,「万万不可如此唤老身,老身担待不起。」 刘太后叹口气,都是半只脚进棺材的人了,她的固执还是不肯稍改半分。 甄老太君由宫人扶着入座,琼华殿最好的茶招待着她,她却只是低垂眉眼。 「这是福建新贡的大红袍,你也尝尝吧。」 甄老太君微微抿了一口,「老身喝惯了粗茶,倒是不懂太后娘娘这里的好茶。」 玉姑姑也在旁边蹙眉。 这位既然进了宫,难不成还要特意来膈应太后娘娘不成,实在是太没分寸了! 甄老太君到底没有像玉姑姑想的这样,她突然跪到了刘太后面前:「娘娘,老身和您相识几十年,从来没有求过您什么事,行将就木了,还要厚下脸皮来求您这回!」 「快快起来,阿玉!」 刘太后也想不到她会这般。 甄老太君却任由旁边人扶也不肯起来。 刘太后挥手让身边的人都退下,只留下玉姑姑。 「老太君,您先起来,有什么,娘娘定然会为您做主的。」玉姑姑亲自去搀她。 刘太后叹了口气。 「甄姐姐,你与哀家是老姐妹了,你想什么,哀家多少还能猜到几分,那孩子已经……去了,你这样……」 甄老太君摇摇头,「娘娘,您是天下最聪慧之人,您也是最体恤我老婆子之人,我只想,再见见她……」 早已没有真的「她」,只能见见假的「她」了。 刘太后看了一眼玉姑姑,「去领过来吧。」 其实早在甄老太君过来前,薛小姐就已经忐忑地候在了内堂。 甄老太君此来,必定是为了她。可是刘太后也不笨,薛小姐在宫外这么久,若是甄老太君想见她,早就见到了,到自己面前来,无非就是想演一场戏,可是刘太后实在拿不准,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第34章 薛小姐十分不安,甄老太君是什么人她当然知道。 她向甄老太君行了礼。 甄老太君看她的眼神闪了闪。 刘太后注意到了。 甄老太君是第一次看见她。 确实很像吧。 「这是个好孩子,难为太后娘娘照顾她。」 刘太后道:「你是想……将她带回去?」 这是试探她。 甄老太君握着佛珠的手动了动,摇摇头:「她在这里,有您怜爱,很好,我只想看看她。我对不起那孩子……到现在,却是想通了……」 但愿她是真的想通。 刘太后心想。 「我也没有多长时间了,能放下的事自然想放下,娘娘,薛栖回西北去以后,满京城里,又只剩我这么一个老太婆了……」 刘太后觉得这话不对劲,「你这是……」 「人老了,就总爱想东想西的,」甄老太君笑笑,「老身这次进宫,也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能陪太后娘娘用次午膳。」 刘太后吩咐了玉姑姑下去传膳。 「留那孩子下来伺候吧。」 她指的是薛小姐。 「娘娘……」 「去吧……」 刘太后微笑着拍拍她的手。 如果这是甄老太君下的圈套,她也不会拆穿。 「小姐,小姐,咱们墙根儿长了好奇怪的东西啊!」 苏容意放下手里的书,叹了口气。 「鉴秋,你没有一天是能安静的吗?」 鉴秋笑笑,「小姐,咱们去看看呗。」 苏容意看看天色,正是黄昏的时候。 「我们去外头散散步。」 远远地可以听见牧童的短笛声,似乎从高高的草垛后面传来,在日落时分的村庄上显得格外柔和。 苏容意深深呼吸了一下,远离金陵,在这样充满草叶泥土味的地方,也很好。 以后,等一切都结束之后,就找一个这样的地方吧。 「还在想你的墙根?」 苏容意取笑鉴秋。 鉴秋有些不好意思,「小姐,我又不是……」 突然有答答的马蹄声传来。 这里很少有骑马的人。 马蹄声没有远去。 「少爷,少爷,还真是呢!」 苏容意回过头,见到马上坐了一个年轻人,模样还算端正,一对眼睛正放着光,就是前一日在江宁县里八仙楼门口的那个。 梅县令的儿子。 梅承耀呆呆地在马上坐了片刻,立刻就仓皇地下马来,连让人扶都忘了。 鉴秋警惕地上前一步。 这什么登徒子,连苏家的庄子也敢放肆?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方不成! 梅承耀清了清喉咙,正了正衣冠,向苏容意微微福了福身,「小姐安好,昨日一面之缘,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实在是老天垂怜。」 昨天才见了小美人一面,都被自己老爹搅和了,没想到今天到城外来还能见到她,真是多亏那个戏子了。 梅公子在心里激动地大喊。 梅成耀身边的小厮四下打量了一番,贼头贼脑地向他禀告,「少爷,这里好像是金陵苏太师家里的田庄,您、您收敛点啊……」 苏太师? 梅承耀努努嘴,会住到这里来的,一定也是什么不受宠的庶女,苏家…… 他突然有一丝庆幸,倒也不是什么落魄人家嘛。 这么想着,他又清了清嗓子,对苏容意眨眨眼,自觉极为风流,「苏小姐,在下尚未娶妻……」 苏容意忍不住「呵」地一声笑出来了。 鉴秋却是气得要命。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喂你!我们小姐都定亲了!」 「鉴秋。」 苏容意警告地喊了声。 她没有义务对这小子交代自己的私事。 梅承耀脸上立刻露出遗憾之色。 竟然定亲了啊,明明看她年纪也不大。 不过金陵城里的女孩子,多数都是早早定亲的,也没有什么奇怪,她又是长得这么好看。 但是一个好看,看起来性格也挺温和,又已经定亲了的小姐,怎么会被「发配」到这样的庄子上? 瞧瞧,她的绣鞋上都沾上了泥呢,连他妹妹都不喜欢来乡下的。 第35章 一定是她犯了错,会是什么错呢? 梅承耀脑子里突然天马行空地出现了各种问题。 鉴秋看着他逐渐迷离的眼神,再一次忍不住地捋捋袖子,这登徒子,都在想什么呢! 苏容意看见太阳又下垂了两分,便道:「回去吧。」 全程她都没有把梅承耀的「调戏」放在眼里。 「哎哎,苏小姐……」 他突然又喊道。 「不知道在下能不能有这个荣幸送你回家呢?」 他涎着脸笑。 苏容意脚步顿了顿,没有理他,自顾自在田埂上禹禹而行。 梅承耀对身边的小厮说:「你有没有觉得,这种冷冰冰的感觉,非常与众不同啊!」 小厮无言,少爷喜欢看美人,他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他还想再强调一遍。 苏太师家的小姐啊!还是定过亲的,咱能不能换一个?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说不定她只是苏家旁支的女儿,你说她是不是死了未婚夫,才被送到庄子上的?」 梅承耀突然觉得很有可能,立刻又脚步匆匆追上了苏容意几人。 苏容意觉得好笑,她作为薛姣的时候,完全是没有这样的际遇的。 哪怕西北民风开化,可是她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大献殷勤,可见原本的苏小姐,确实有任性骄傲的资本。 好出身,好相貌。 可是这些,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梅承耀在后头隐约瞧着她挺直纤细的脖颈线条,一时又如痴如醉。 昨天只觉得这个小美人生得令人惊艳,今日一看,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人的劲儿啊。 他不由又控制不住地遐思起来,和她定亲的未婚夫该是多有福气啊。 突然之间,苏容意看见前头有一个农人挥着手在对面的田埂上朝他们跑过来,样子很急切,正在朝他们喊着什么。 「去问问,什么事。」 还没等鉴秋等人有什么反应,一个梅家的下仆已经跳下了水田,确切地说,是被梅承耀一脚踢下去的。 「苏小姐发话呢,快去问问!」 他倒是很干脆。 对面的人也渐渐看清了面貌,是一个四五十岁憨厚老实的庄稼人。 「小姐,咱们刚来那天,他也在……」鉴秋对苏容意耳语。 苏容意点点头,那就是苏家的佃农了。 「少、少爷,他、他说……有个孩子快不行了……」下仆气喘吁吁地回报。 梅承耀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从牛上摔下来……」 苏容意蹙眉。 短笛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梅承耀挥挥手,「让他们去找大夫啊……」 他们这里又没大夫。 「带我去看看。」 引的他皮麻肉酥的声音又响起了。 「苏小姐,那点小事,根本就用不着你……」 苏容意早已不理会他,快步向前走去。 她朝对面的农人比了个手势,那人立刻明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一向怜香惜玉的梅承耀已经没有空再心疼苏小姐脚上精致的绣鞋了。 「快走啊!」 他不客气地呵斥着下仆,再一次跟上苏容意。 苏容意被那佃农引到了牧童身边。 十岁左右的牧童仰面躺在泥土地上,进气少呼气多。 「小姐……」 鉴秋瞧着他这样子有些瘆得慌。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 旁边的佃农哀声道:「小姐,这是崔大妈的孙子二牛,他家就这一个独苗了,我下工回家,就瞧着他躺在这儿动也不动的,小姐,您瞧,这可怎么办啊……」 苏容意当机立断,「抬他回我的院子里去。」 众人都吓了一跳。 「小姐!」鉴秋劝道,那毕竟也是个男孩子啊。 苏容意的表情十分冷肃。 声音更加沉静,「快点,他快死了。」 鉴秋知道苏容意从不在这件事上开玩笑。 她没想到梅承耀竟然瞪着一对眼睛还跟在后面,立时气道:「梅少爷,不知您的人有空没有抬人哦?」 梅承耀立刻点点头,「快快,你们快去帮苏小姐的忙。」 第36章 「不过啊……」他趁手下手忙脚乱的时候拉拉鉴秋的袖子,被鉴秋甩开了。 「你们小姐还是大夫?」 鉴秋扬扬鼻子,「我们小姐,可不是大夫。」 梅承耀努努嘴,就说嘛。 鉴秋摇摇手指,「我们小姐,是活神仙!」 庄子里灯火通明。 「梅少爷,谢谢您,有劳了,请吧!」 鉴秋一气呵成,立刻就要关门。 「诶。」 一只脚抵住了门。 梅承耀探头往里头看,「在下也很关心那牧童,很关心……」 鉴秋在心里默默呸了一声。色鬼! 「鉴秋,请梅少爷里头喝杯茶。」 苏容意还有空吩咐一句。 梅承耀挺了挺胸膛,把鉴秋挤到一边道:「我已经让人去县里请大夫了。」 言下之意,真该谢谢他。 苏容意却已经让人把牧童抬到了自己房里,叙夏用湿帕子稍微擦了擦她的头脸和手,小牧童脸色煞白,叙夏看得很心惊,忍不住动手要去掐他的人中。 「别动。」 苏容意很严肃,一把把叙夏拉开。 叙夏愣了愣,「小姐,我小时候,老人们都说,掐人中就能……」 苏容意蹙眉,或许在别人眼里,这牧童脸色煞白,可是在她眼里,却不一样。 这孩子脸上青黑的气息弥漫,连嘴唇,都和常人不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 苏容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有点像中蛇毒的人,可是中蛇毒…… 不会像他这样…… 她掏出怀里一块帕子,执起牧童的手。 连指甲,都是黑色的。 叙夏当然看不出来,只看到苏容意神色肃穆地盯着牧童的手看。 鉴秋噘着嘴进来了,叙夏向她比了比噤声的手势。 鉴秋轻轻地嘀咕给自己听,「说喝茶还真留下来喝茶,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走……」 「鉴秋!」 苏容意叫了一声。 「府里的药是不是没有带出来?」 药? 给谢微吃的那些吗? 鉴秋摇头,「小姐,您都交给何小大夫了……」 苏容意眉眼一沉,「准备东西。」 叙夏不解。 鉴秋失声道:「不可以啊,小姐!」 难、难道又要放血? 苏容意看着自己的手。 她真是对不起苏小姐的这副皮囊啊。这么美丽的女孩子,以后也会满身伤疤了。 「去吧。」 「小姐,大夫就要来了,我们再等等!」 苏容意摇摇头,「我不救他,一个时辰内,他就会死。」 她不是什么善心的人,她没有过悬壶济世的心,可是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她还是做不到的。 她叹了口气。 叙夏从来不会问为什么,她知道小姐必然有她做的事,她对鉴秋说:「我去外头。」 便把地方留给了她们。 鉴秋咬了咬唇,转身去准备东西了。 苏容意看着手里闪着银光的刀,想到了已经化为灰烬的「自己」。 其实,她也不是一个冷静的人。 「薛姣」不在了,她作为药的价值,只能由自己继续。 等梅承耀好不容易请来的大夫过来之后,牧童已经渐渐有了些意识。 大夫给他诊了脉,却怎么都说不出这是什么病。 苏容意包扎过手,出来见到老大夫正摸着胡子蹙眉。 苏容意道:「大夫,这孩子从牛上掉下来,大概是魇着了,我们用了祖传的安神汤,大概是好些了,您瞧着是不是只要开个宁神固气的方子就好?」 老大夫嗯嗯啊啊地回了几声,「小姐说的不错,老夫正要开方子。」 苏容意微微笑了笑。 鉴秋暗忖,不愧是那姓梅的请来的大夫。 给个台阶就知道下。 「鉴秋,我们明天去牧童放牛的地方看看。」 「小姐,难道真的有什么……奇怪的事?」 鉴秋搓了搓胳膊,觉得一阵恶寒。 她看了一眼那个榻上的小牧童,觉得好像很邪门。 「派人去金陵,让宋承韬过来。」苏容意吩咐。 第37章 「小姐,宋大夫那个样子,怕是不好请。」 「我知道,让邱大哥动手。」 他不来,就用硬的吧。这时候,不是纵他性子的时候。 苏容意走到了外间,梅承耀竟然还没走。 「苏小姐……」 他立刻站起来。 苏容意点点头,「今天多谢梅少爷了。」 「别客气别客气,苏小姐不用这么见外。」 梅承耀又故作潇洒地撩了撩鬓边。 灯火下,看美人更美了,就是不知道美人看他怎么样? 「苏小姐,」他急着想邀功,「这位司大夫可是江宁县最有名的,要不是我的名帖,这么晚他都不会出诊,是不是药到病除?」 司大夫却早就已经自觉闪到了门边。 「既然不早了,梅少爷请回吧。」 苏容意突然说。 梅承耀在下仆们诧异的眼光中第一次很好脾气地说:「好好,多谢苏小姐关心。」 哪个关心他了? 梅承耀出了门还很得意,看着门外的一片漆黑都想感叹月色很好。 「少爷,这么黑了,怕是路不好走啊……」 「不好走,就不好走吧……」 他还是一副五迷三道的样子。 小厮无奈,「那咱们去问苏家小姐借……」 「借什么借!」梅承耀呵斥他,「苏小姐不要睡觉吗?人家这么一个菩萨般心善的人。」 菩萨和睡觉的关系是? 小厮很想问问。 「那咱们去初老板那里借个火吧少爷?今儿也是为了送他您才会来城外……」 梅承耀立刻露出嫌弃的表情,「不去不去。」 娘里娘气的戏子那里,他才不去呢。 不过是个唱戏的,还这么多花腔,好好的县里不住,却要住到乡下来,岂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 不过…… 苏小姐在这里,那就不一样了,还得多亏初雪原啊。 小牧童眨眨眼醒过来,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了,又闭上眼,再睁开,这是哪儿啊? 「你醒了?」 是一个女孩子清澈的嗓音。 「我……」 「别动别动,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去拿。」 又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比先前的那个稚嫩些。 灯火通明下,牧童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两人。 这是主子的屋里啊! 他立刻吓得要从榻上滚下去,鉴秋忙动手把他摁回去。 「你叫二牛?」 苏容意问道。 小牧童诚惶诚恐地趴在榻边,「是,小姐……」 苏容意点点头,「你父母亲都不在了,只有一个腿不方便的祖母,我派人通知过她了,今夜你就歇在我这里吧,等下让鉴秋带你去你的房间。」 二牛惊得瞪大了眼,「这怎么行,小、小姐,我究竟是怎么啦?」 「正想问你,你怎会从牛上摔下来?仔细想想。」 二牛卖力地想了想,「小姐,我就和平时一样,骑在牛上吹笛,见天色晚了,便想往家里走,不知怎么的,就觉得眼前一亮,接着就迷迷瞪瞪地摔下去了……」 这算什么说法? 苏容意蹙眉,「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特殊的人?」 二牛又挠了挠自己的小脑袋,「好像,真没有啊……」 苏容意见他一副好像犯了多大的错的模样,正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不由好笑,「想不到就想不到吧,你先休息休息。鉴秋。」 「哎,小姐,厨房里吩咐下去了,给二牛煮点粥喝。」 「不用不用,姑娘,太麻烦了,我、我这就能回去了……」 鉴秋道:「这黑灯瞎火的,你能走去哪儿?瞧你这小不丁点的,不要逞强。」 二牛被她说得低下了头,扭了扭自己的衣角,「谢谢小姐和姑娘,我、我觉得自己已经没事了……」 鉴秋其实也这么觉得,要不是小姐嘱咐,她也觉得留他在同一个院子里住不妥当。 「别担心,明天就送你回去。」 苏容意说了一句,便起身出去了。 二牛愣愣地瞧着她的背影。 苏容意出了门,叹了口气。 表面上看起来什么病都没有。 第38章 可是她知道,离开她的血,这个孩子,依旧会死。 到底是什么问题? 第二天一早,苏容意就早早起身,带着两个丫头去昨天二牛放牛的地方查看。 但是就像他说的一样,没有什么发现。 「小姐,」叙夏半跪在地上,「这是牛蹄子的印子,大概就是二牛那头老牛留下的,是昨天的新印子,从西到东,二牛应该只是走了一趟。」 「去看看那头老牛。」 苏容意吩咐。 叙夏点点头。 「小姐,您是怀疑那头牛有什么问题?」鉴秋问道。 家畜有时候不受控制,发起病发起狂也是有的。 苏容意不置可否。 「这里附近,还住了谁?让秦护卫去查查看。」 几人一起缓步回到了庄子上,杜大福却来回话。 「您刚走没多久,那小子就回去了,说是家里祖母等得急,非得回去看看。」杜大福擦擦汗,「也是个不识抬举的。」 鉴秋气得脸发青,凭杜大福的人手,会管不住一个孩子,让崔二牛说走就走?现在还来这里装好人,分明就是不想插手小姐的事,又怕在小姐跟前担责任。 「这孩子挺孝顺的。」苏容意说着,「既然这样,把他和他祖母一起接过来住几日吧。」 杜大福惊了,「小姐说真的?」 苏容意笑笑,「难道我经常和杜庄头开玩笑?」 杜大福噎了噎,「毕竟是下等粗人,小姐若是觉着没趣儿,小的给您找两个丫头……」 说得简直是苏容意把那孩子当作个玩意儿。 苏容意打断他,「杜庄头,做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这道理我也知道,你观察了这么几天,是不是觉得我确实已被苏家放弃,可以不顾我的吩咐?」 她扬扬手,露出手上的布带,「你大概没有回金陵打听打听过,我是个极爱憎分明的人,做事往往也很不计后果,你瞧,我在这里弄伤了,你怎么和苏太夫人推脱?」 她抚了抚手上的结,「我还嫌弃这样的伤不够重……」 杜大福立刻跪到了地上,「小的疏忽,小的疏忽,竟连小姐伤了玉体都不知道,这就请人去请大夫……」 要命,哪家小姐会用自己来威胁个下人? 真是个破落户。 「我已经派人从金陵请大夫过来了。」苏容意道:「到底还是苏家的名帖好用,杜庄头,有没有什么,需要看看的?」 她的语气轻缓,可是杜大福已经满头大汗。 「不不,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一定尽心服侍好小姐,一定再也不随便插嘴,小姐请别和小的一般计较!」 「去吧,我吩咐过的事,不喜欢再说一遍。」 杜大福立刻弓着身退下了。 「呸!」鉴秋啐了一口,「什么东西,也敢对小姐吆五喝六的。」 「随着我们住在这里日久,这些人难免会有这样的变化。」苏容意说:「胆量都不大,吓吓就好。」 胆量大的,哪里还会留在江宁县里守庄子。 「不过小姐,真的要把崔家祖孙俩都接过来?」 苏容意点点头,「等下你亲自去。」 ☆☆☆ 白旭在金陵城外养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苏容意被送到江宁县的消息,他知道,却没有反应。 他身边的护卫徐广是知道他心思的。 「少爷,您不想……去江宁县看看?」 白旭翻了一页手里的书,「她在外头,比较安全。」 徐广嘿嘿一笑,「少爷,您是怕吧,宫里头那个……」 白旭看了他一眼,他立刻住嘴。 白旭现在不得自由,他身上和苏容意的亲事也摇摇欲坠,那位言少爷又对苏三小姐一副贼心不死的样子,少爷现在也挺难办吧? 「你来不是说这个的,有什么事?」 白家是做情报的,白旭身边每一个人,都是探消息的高手。徐广肃容:「如橼货行的大掌柜今儿一早派人去端了城西一处药庐,是个外地来的大夫,寻常就问诊布药赚几个零钱,不知为什么邱晴空却找上了他的麻烦……」 他言下之意白旭当然明白。苏容意和这位邱老板是极深厚的关系。 多半是她的吩咐。 「去查。」 「属下也觉得蹊跷。」 第39章 好好地对付大夫做什么。 白旭把书一合,「不,去查这个大夫。」 苏容意离开后的苏府,苏家仅有的几位小姐,除了苏容筠,都觉得连府里空气都新鲜了。 「真的,真的?」苏容迎提着裙摆赤着脚在地上往外跑,披头散发的,一看便是刚刚起。 「哎哟我的小姐,这可不成,您都多大了!」 后头的嬷嬷追着她。 苏容迎一把握住丫头的肩膀,「当真?上房里的消息,太后娘娘下懿旨,让我们进宫去?」 「是啊是啊,小姐,您快梳洗吧,一会儿上房里传话的嬷嬷就要来了。」 丫头立刻回道。 苏容迎开心地转了个身,对身后的丫头喊道:「玲珑,玲珑,快帮我更衣。」 有丫头立刻脆生生地应了,脚步匆匆的,房里立刻乱成了一团。 苏太夫人坐在上首喝茶,一对眼睛却越过茶杯边沿看向了几个孙女,不仅是怯生生的苏容筠,连堂房的两个小姐都到了。 这帮女孩子,倒个个是玲珑心思。 苏太夫人不由在心里冷笑。 苏容锦出嫁后,坐得离太夫人最近,最得脸的,就是苏容卉了。 「祖母,」她笑道:「今儿孙女一起身,就听窗外喜鹊叫呢,一想肯定是祖母这里有喜事了。」 苏太夫人笑了笑,「皮猴,哪里是什么喜鹊,是琼华殿里的天使来了。」 苏容卉脸上一喜,「太后娘娘这是要请祖母进宫喝茶呢。」 苏太夫人道:「我这般年纪了,太后娘娘岂会是为了见我。倒是你们这班嫩生生的小丫头片子,娘娘定当喜欢。」 苏容卉脸上笑意更盛了,「这是什么道理,娘娘又未曾见过我们。」 苏大太太在一旁蹙了蹙眉,「卉儿,你怎么这么多话。」 「无妨,」苏太夫人说:「本就是她们的事,我们这些长辈,也到了给她们做陪衬的时候。」 众人都在打量她的神色,见她确实没有生气的样子,才稍微松了口气。 苏容迎见不惯苏容卉这副上赶着的样子,插嘴说:「祖母,听说怀阳郡主也会去,我不如六妹妹,没见过渭王府小郡主的风采。」 苏容卉脸都黑了。 谁都能想起来当日言霄特地到苏家来请人,接了苏绍云和苏容卉兄妹去游湖,意在结交渭王府小王爷和小郡主,后来他半途消失,那次苏容卉到湖边的时候,怀阳郡主竟然说感染风寒,早已回府了,两人愣是扑了个空。 苏绍云倒是还好,苏容卉回府后简直被苏容迎明里暗里讽刺了好几回。 她因为姿态做作拒绝了言霄没去成,反而还来嘲笑自己!苏容卉由此便与苏容迎结下了仇。 「祖母,」苏容卉不理会她,又撒起娇来,「去见太后娘娘孙女都没有合适的衣裳,您箱底里有块好缎子,不如赏给孙女做衣裳吧?」 苏太夫人微微蹙了蹙眉,这些丫头,除了衣裳就是首饰。 但她依旧是极和蔼亲切的样子:「好,祖母的东西,你这小冤家看中了,我哪里有不给的道理。」 苏容卉立刻朝苏容迎投去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苏容迎细细的指甲紧紧攥到了手心里。 就她爱出风头! 谁都能看出太后的意图,邀请的几个女孩子,都是没有定亲的,多半太后娘娘是为了指婚。 因此几个姑娘都又欣喜又忐忑。 怀阳郡主,还有陈贵妃的侄女,任嫔娘娘的妹妹,陈家,任家,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人家啊。 况且琼华殿里还有个言霄呢,再进一步,四皇子也到娶正妃的年纪了。 这么一想,苏容卉脸上又是一红。 苏大太太看出苏太夫人的不豫,知道这几个丫头,怕是得不了她的心。 好在,她已经派人…… 「太夫人,大太太,姑奶奶……镇国公夫人来了。」 苏太夫人眼睛一亮,朝苏大太太投去了满意的一眼。 苏容卉也很开心,「是二姐姐回来了。」 苏容迎却觉得有些膈应,出嫁女了,听说太后娘娘传召,竟还要回来蹭光不成? 苏容锦成亲后就更显得气度沉稳,风姿卓华。 她规矩地向苏太夫人行礼。 「不可不可,你是一品的国公夫人,该是我们向你行礼才是。」 第40章 苏家小姐们一听她这么说,立刻就都要朝苏容锦行礼。 苏容锦笑着扶了一把太夫人,「祖母,都是自家人,顾什么虚礼,我是回来看看您的。」 「好好,」苏太夫人笑着拍她的手,让苏容锦坐到了自己身边。 苏容锦规矩地扶着苏太夫人,脸上带着淡笑。 苏容迎也笑道:「二姐怎么会回来,莫非是听说了什么事?」 这个不着调的! 苏大太太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苏容锦不理会她,扫视了一圈堂中几个苏家小姐。 「祖母,妹妹们也大了,听说太后娘娘想召几位妹妹进宫,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苏容迎努努嘴,她可没说错。 「国公爷向我提过一次,太后娘娘近来有些孤单,想找几个女孩子说说话。」 她一句话,就推到了谢邈身上。 苏太夫人执着她的手笑,「不错,这里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你就说罢。锦姐儿,这事儿你怎么看?」 苏容锦顿了顿,「祖母,可曾派人召三妹妹回来?」 苏太夫人和大太太脸上俱是一僵。 「二姐,」苏容卉不满道:「三姐都定亲了,她还进宫做什么!」 苏容锦眉眼一沉,「你这话说得没道理,太后娘娘可曾说过一个字,定亲的不能进宫?」 众人一想,确实啊!太后娘娘只说苏家的女孩,压根儿没说定亲的事。 以为太后此番是为了相看姑娘赐婚的,也是她们的猜测而已。 苏太夫人明白她的意思,「莫非,太后娘娘另有安排?锦姐儿,你可曾听镇国公说过什么?」 他哪里会与自己说这个。 苏容锦苦笑,谢邈对自己防备很深,不知道是针对她这个人,还是对整个苏家。 午夜独坐窗前的时候,她宁愿相信是第二种可能。 「既然没有,母亲和祖母还是该把三妹妹接回来的好。」 苏容锦道。 苏容迎和苏容卉都很不满,苏容筠在角落听着却脸上一喜。 苏大太太蹙眉,「锦姐儿,你倘或不知道,你三妹妹,可不用我们领着进宫,她是得了太后娘娘青眼的。」 苏容锦倒是不知道苏容意曾在琼华殿住过一晚的事,立刻神情严肃地问大太太是怎生情况。 苏大太太咳了一声,示意这话儿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苏容锦立刻领会,「祖母,该喝药了吧?我扶您进去。」 苏太夫人点点头,各位小姐也都明白此中意思了。 偏还有个苏容卉不甘受冷落,「祖母,孙女儿也跟您进去,那缎子……」 「卉姐儿!」大太太沉眉,为什么自己生的女儿,和苏容锦比就差这么多,「好好回屋里待着去!」 苏容卉委屈地抿抿唇,这事情还没讨论出个结果来呢,怎么就完了? 苏容迎冷笑,拉了堂房两个小姐离开了。 苏大太太和苏容卉一边一个扶着苏太夫人去了里间。 苏大太太寻常是个不爱说人闲话的,却也忍不住抱怨起苏容意来。 她话没有挑明说,却里里外外指摘苏容意是与言霄有些首尾。 「偏她从小顽劣,处处爱与你别苗头,如今你嫁了,她也定了亲,却不想依旧不收心,大约是言少爷从前求娶过你,意姐儿心里难免有些……」 苏太夫人蹙了蹙眉。 苏容锦软声接口,「母亲,许是有什么误会,三妹妹为人,我们也是知道的,何况她受祖母多年教养,不会做出那些不知分寸的事来。」 苏大太太一时语塞,差点忘了还有个苏太夫人。 苏太夫人最疼爱的孙女是苏容锦,可不知为什么,对苏容意也多番纵容。虽然她这次罚去庄子上思过是太夫人的意思,可到底她在面前说几句苏容意的是非太夫人心里还是不太开心。 苏大太太立刻话锋一转,「就是怕旁人如此猜测,我自然是相信意姐儿的品行,这孩子也很懂事,说去庄子上住几日也没有推脱的。」 苏太夫人的脸色果然缓了缓。 苏容锦细细听了当日经过,觉得始终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素来比寻常闺阁女孩心思通透些,比之大太太和苏太夫人甚至眼光也长远些,她们两个或许过多地考虑苏容意和言霄之间是男女之间的事,但她知道,这个妹妹已经不似以往了。 第41章 她很可能,介入到了言霄、谢邈,甚至皇家的斗争里面…… 虽然她根本分析不出原因,这几个贵人为什么为何会看重她那样一个女孩子…… 若说智谋,苏容锦不输她;若论身份,苏家嫡长女,显然更胜一筹。 而苏容锦,仅仅也只作为家族和皇室的一个工具,具有不可取代的地位,让满金陵的贵女中,言霄也能高看她一眼。 可是苏容意,为什么能直接参与到男人们的朝堂斗争里? 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情。 苏容锦沉吟了半晌,问大太太: 「当日太后娘娘送她回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吩咐和嘱托?」 苏大太太摇摇头,「没有,此后太后娘娘也没有再遣人来过。」 因此她们才敢断定,苏容意多半是与言霄有些关系,刘太后并不是很喜欢她。 苏太夫人却想起了一件事,「倒是那天回来的时候,赏赐了一柄如意。」 苏容锦觉得可能太后娘娘的意思就藏在这柄如意中,「祖母,快拿与我瞧瞧。」 苏太夫人遣人去取了,「我给你祖父也看过,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本来如意多是白玉,太后娘娘赐的却是青玉,也未必是多罕见的青玉,我与祖父都以为这是暗示你三妹妹与言少爷的事……」 苏容锦不语,执起了这柄如意来看。 她抬起素手摸了摸如意尾端的朱红色宫绦,深吸了一口气:「祖母,母亲,恐怕你们都猜错了。」 大太太不解:「难道这如意还有什么说法?」 苏容锦点点头,「母亲可曾听说一个女子,名唤沈焕。」 苏大太太一时有些怔忡,金陵可曾有这样的女子? 苏太夫人却比她反应快,「你是说太祖时超一品的女官沈夫人?」 苏容锦点点头。 苏太夫人一时也肃容,「锦姐儿,你可能断定这是沈夫人之物?」 苏容锦点点头,「古来如意都是不坠丝绦的,这一柄还坠着朱红色的宫绦,显然早就是宫廷之物,不是新贡的,且是有人使用过的,不知祖母可曾听闻,当年的沈夫人,就曾有个绰号‘如意夫人’,还是太祖皇帝亲口所赐。」 沈焕是一个奇女子,但是史书上却对她着墨不多,史官也对这个女人褒贬不一。本来女官制度,历朝历代便不甚严苛,许多时候权看当权者的态度,六宫二十四司局,多数有封邑的女官未必就比宫女好多少。可是这个沈焕,却是个例外,她不止能替皇帝代行笔墨,甚至具有君前奏对的资格,便是前朝的官员都少有这份荣耀。 而到了老年的时候,她甚至还被破例加封太傅衔,太祖皇帝显然已经将她与前朝丞相一视同仁了。 可是对于史官来说,这样一个女子依然是上不得台面的,更何况早有坊间传言,沈焕是太祖皇帝的红粉知己罢了。 这样的话自然后世不敢提,因此沈焕这个名噪一时的女官,渐渐也少有人知晓了。 若是苏容锦的话没有错,这是沈焕曾经手中的玉如意,那么太后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 她或许是想召苏容意进宫做琼华殿的女官! 「锦姐儿,这、这……太后娘娘的意思……」 苏太夫人也很惊讶。 苏容锦抬眼望了自己的祖母和继母一眼,祖父高风霁月,不清楚后宫女子之事有可原,可她们聪明一世,竟连太后娘娘这点小心思都没有看透。 苏容锦笃定道:「祖母,母亲,太后娘娘看中我们家三小姐的,可不单单是她的相貌。」 不只是为了她的宝贝外孙娶妻而已啊。 苏太夫人沉眸,「去把她立刻叫回来。」 「祖母,不可。」苏容锦又道。 「锦姐儿,既然太后娘娘是这个心思,岂不是将意姐儿带进宫里最妥当。」 苏大太太急急忙忙道。 她此时全然没有什么嫉妒、不安的心思,只盼那个冤孽不要再拖累苏家才好,管她是落魄也好,飞黄腾达也罢,这个苏三小姐,可真是让人摸不透! 苏容锦肃容,神色十分凝重。 「祖母,母亲,你们仔细想想,太后娘娘要让三妹妹进宫做女官,为什么要如此拐弯抹角地暗示我们,而不是直接一道旨意?」 苏太夫人说:「莫非娘娘她……有所顾及?」 苏容锦点点头,「不错。这次宫中宴会,我相信太后娘娘邀请了这么多家的贵女,表面上似乎是要相看各家小姐,以便赐婚,实际上,恐怕目的,是你们。」 第42章 「我们?」 苏大太太和苏太夫人面面相觑。 苏容锦微微偏了偏头,理了理这围绕在眼前的千丝万缕。 「准确地说,是我们苏家。」 苏容意缓声说:「祖父是直臣,我们家与太后娘娘关系素来不密切,这一点,无须孙女来说。」 苏老太爷是极其忌讳刘太后干政的,从豫宗时期,他就是极不赞成皇后理政的那一派,为此豫宗皇帝也不器重他,但是苏老太爷这一方面很固执,坚决不低头,后来新皇即位,他才被委以重任,一朝熬出了头。 「而太后娘娘这么隐晦地暗示我们家,无非就是想要我们亲自把三妹妹送进宫去。她这张旨,不是不想下,而是,不能下。」 苏太夫人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表面上是苏容意的事,可是说到底,还是刘太后对苏家的态度。 「不能下旨?这话怎么说?」苏大太太道:「难道太后娘娘忌讳老太爷……」 苏容锦在心中笑了笑,苏家还没有这么重要,被太后放在眼里。 「不能下,自然只有一个原因。」她顿了顿,「皇上。」 刘太后不能明着下旨传召苏容意进宫,只可能是因为怕被皇帝察觉。 「可是为什么……」 苏容锦摇摇头,「三妹妹是个关键人物,太后娘娘想要她,却又在不能被皇上察觉的情况下。所以,才有了玉如意的暗示,希望祖母你,主动解一解她的困扰。」 一柄如意,竟然隐藏了这么多东西。苏大太太感叹: 「锦姐儿,幸好府里还有你。」 苏太夫人也沉着脸思索,「你三妹妹身上,究竟有什么太后娘娘非要不可的东西?甚至,皇上也……」 刘太后这么遮遮掩掩,无非是要避着皇帝。 那就是说,皇帝要是知道了,很可能也要苏容意! 苏容锦也想不通,她只得微微苦笑,「或许,是才华吧……」 大太太道:「就如同沈焕沈夫人一般?」 苏太夫人叹了口气,「锦姐儿,我明白你的意思。意姐儿现在还是我们苏家的未嫁女,不论宫里那两位是什么意图,她总归还是我们家的人,如此一来,主动便握在我们手里。」 苏容锦点点头,「太后娘娘此次设宴,恐怕也是想探探您和母亲的底。」 苏大太太不由一头冷汗,听苏容锦这么分析,苏容意必然是牵扯到宫里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她们若还是一头雾水懵着进宫,还不知会给苏家带来什么麻烦。 说到底,那丫头真是来苏家讨债的! 苏大太太不由拧了拧手里的帕子。 苏太夫人却有不一样的看法,「锦姐儿,过几日进宫,你随我们一起去。」 分析利弊,若苏容意真那么不可多得,这是很值得苏家好好利用的一件事。 比嫁一个女儿远远有用地多。 不过这事,她还得去和苏老太爷好好商量商量。 苏容锦愣了一愣,「既然是祖母的嘱托,我自然……」 「好孩子,」苏太夫人和蔼地拍拍她的手,「这么多女孩子里,还是只有你最懂事,最聪明,我们苏家,有你是一桩大福气。」 苏容锦却笑不出来。 苏太夫人看出她的脸色不太对,「他对你不好?」 「倒也没有。」苏容锦立刻否认,「国公爷比较忙些罢了。」 苏大太太因为不是亲生母亲,对苏容锦的关注难免少些,只道:「母亲多虑了,媳妇都去打听过了,锦姐儿在府里说一不二,镇国公是极信任她的,何况房里一个姨娘小妾也没有,镇国公洁身自好地很。」 苏太夫人蹙蹙眉,她到底活了大半辈子,看得出苏容锦这模样,不像是夫妻生活幸福的样子,眼底下的青影粉都遮不去,眼里更是清寡一片,比之婚前更木然了两分。 这哪里像刚刚成亲的样子。 她立刻就想到了症结,「是不是镇国公府里那位尚未出嫁的大姑奶奶?」 苏容锦一愣。 苏太夫人立刻明白了,脸色沉了沉,「倒是不知道病秧子也会折腾人。」 苏大太太也接口,「谢大小姐当真不好想与?」 苏容锦立刻否认,「祖母,母亲,我一切都好,姐姐她也未曾为难过我,你们不要担心。如今苏家和谢家都不好过,父亲上个月还被皇上斥责,这个时候,我们更不能因为一点猜疑就破坏了两家的关系。」 第43章 苏太夫人叹气:「难为你这孩子这么懂事。」 苏容锦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呢? 祖母疼她是真,可真是疼入骨子里吗?母亲待她好也是真,可是真能好过亲骨肉吗? 他们苏家的女人,其实都一样,没有什么比丈夫儿子,比苏家,比名誉地位,更重要。 她能做的,就是适时给长辈一个台阶下。 这样,她还是苏家最懂事最受宠爱的苏二小姐啊。 「大太太,太夫人,六小姐来了……」 三人在屋里说了许久话,倒不知已到了用午膳的时刻。 「这孩子啊……」苏太夫人叹了口气。 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记争宠,大概以为她们拉着苏容锦,便忘记了她。 苏大太太也恨铁不成钢,「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学得和锦姐儿一样懂事。」 苏太夫人挥挥手,「罢了,摆饭吧,记得让小厨房再添两个我们锦姐儿爱吃的菜。」 苏容锦笑道:「还是祖母最疼爱我。」 苏太夫人眉眼柔和,「你是我从小看大的,还有,老大家的,三丫头那里,送些府里的吃食过去,她在乡下地方怕是吃得不习惯。」 大太太也恢复到以往和蔼温柔的模样,「母亲您有心,媳妇送个厨娘过去吧。」 苏太夫人点点头。 苏家突然送了很多东西过来,倒是让杜大福和鉴秋都吃了一惊。 「这么些东西知道送来,怎么不召小姐回去?」 鉴秋不满地咕哝。 苏容意笑笑,「他们来召,我就要回去?」 鉴秋一个激灵,「小姐,咱们还真要在这住下去啊?」 「住这儿有什么不好的。」 鉴秋努努嘴,「小姐,听小泉儿说,宫里太后奶娘仿佛要宴请府里各位小姐进宫呢,这独独没有咱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苏容意笑着合拢了书,「你想进宫?上回这样大的事,你怎么不跟着薛小姐进宫去瞧瞧?」 鉴秋有些不好意思,当时吓都吓傻了,刚刚捡回一条命,鉴秋只想去佛前烧高香,哪里想着什么进宫不进宫的事。 「哎哟,小姐,那怎么一样,这次太后娘娘宴请了苏家全部的小姐呢,说不定压根儿只是想请您的,可是府里倒好,却只拿这些东西来安慰安慰您。」 鉴秋觉得好像被人占去了天大的便宜。 苏容意微微蹙眉,这丫头一句话却说到了点子上。 太后此意,八成是为自己而来。 苏家…… 肯定是看出来了,不然就不会有这么多东西送来。 可是苏家的态度,似是而非的,想必是吃不准太后和皇帝的意思,所以保险起见,倒是让她继续待在庄子上。 同样都是待在庄子上,初时和现下的动机,却截然不同了。 但是有一点她可以肯定。 「他们,早晚都会来请的。」 因为她知道,自己如今和以后,对于皇家的价值,是无可取代的。 「小姐,有客来。」 叙夏进来禀报。 是邱晴空带着宋承韬来了吗? 苏容意立刻站起身,「小姐,是一位姓初的年轻公子。」 苏容意停下脚步。姓初? 这个姓氏十分少见,她知道的,也仅仅只有那个唱戏的初雪原。 鉴秋在后头跺了跺脚,「那个杜大福是怎么回事,什么人都不问就往里请,到底小姐是个女儿家……」 苏容意道:「他现在,怕是更不敢管我的事了。」 杜大福虽然人不够灵活变通,胆子又小,却对主子的吩咐唯命是从,今天苏家的东西和厨娘一并送到了江宁,他自然也能看出来,并非是苏家怠慢这位三小姐,他都依着她,总归出不了错的。 堂中果然是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初雪原,苏容意并非看不起他戏子的身份,而是不觉得,自己和他的交情,有到能让他登门拜访的地步。 「苏小姐,果真是你。」初雪原笑了笑,向苏容意行了个礼。 他人生得高而瘦,骨架十分纤细,大概从小便是唱女旦,举止不由多了几分阴柔气息,却也不至于令人不耐。 苏容意点点头,「初老板别来无恙。」 初雪原笑道:「在下已经不开戏楼了。」 第44章 苏容意也只好表示遗憾,「金陵百姓少了耳福。」 他摇摇头,「操这等贱业的,也是身不由己……不提也罢,那日在八仙楼,远远见到一人,倒是形似苏小姐,竟不想真的是你,因此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苏容意道:「初老板是住在附近?」 初雪原点点头,「早年间曾置与一小庄园在西山脚下,有时常来小住,种花耕地,倒是别有一番野趣。」 苏容意觉得他此来应该是有什么目的,但是凭他东拉西扯,也依旧没有说到重点。 鉴秋在后头又提起防备的神情,看谁都是一副看登徒子的眼光。 「这么说来,初老板和梅县令家中关系还密切些。」 初雪原笑道:「小姐抬举在下了,此番来江宁,原是渭王殿下吩咐,在下特蒙贵人不弃,为梅县令唱了三天的戏,聊表些心意。」 他果真是攀上了渭王府的路子。 苏容意想了想,「那日来送贺礼之人,似乎也是王府中人,倒是不像管事。」 初雪原明白她在说谁,「小姐所指,必是刘先生了。」 「刘先生?」苏容意故作好奇,「莫非是什么不世出的高人,我在金陵,倒是不闻大名。」 初雪原似乎对他也不甚了解,「在下不过是个唱戏的,不清楚王爷府中内情,只听闻刘先生曾为小王爷讲经,是位极有想法,极敦厚的先生,只是在仕途上未免不如意。」 苏容意点点头,「不知这位刘先生是何方人士。」 「这却是不清楚了。」初雪原好奇,「苏小姐想结识刘先生?」 苏容意只好说:「我一深闺女子,哪里敢有此等想法,只觉得那位先生气度磊落,必然不是庸才。」 初雪原微微讶异,「苏小姐慧眼,这位刘先生,在渭王府,确实不似一般清客篾片。」 虽说看着没什么,但是能让小王爷心甘情愿以师礼待之,就是极少见的了。 两人说了没几句,外头又吵吵嚷嚷起来。 叙夏进来与苏容意耳语。 「来了?」 邱晴空终于把宋承韬带来了。 苏容意便对初雪原道:「初老板见谅,我有一些事情要办,不能久陪。」 初雪原又向她行礼,「本就是在下唐突,这便告辞了,若有机会,还请小姐去在下家中做客。」 鉴秋忍不住在后头轻嗤一声。 他什么身份,也敢单独邀请他们小姐。 那时候在他的戏楼出了些意外,起了矛盾冲突,苏容意未曾暴露身份,又有邱晴空和言霄在侧,这才去了这姓初的后院喝了杯茶,他还真当是看得起他了? 如今既然知道了苏容意就是苏三小姐,还敢上门来拜访,可见是个寡廉鲜耻的。 苏容意皱了皱眉,「鉴秋,不得无礼。」 初雪原却还是依然挂着淡笑,对苏容意很是温和有礼,「在下告辞了。」 「小姐,何必要见这么一个人。」鉴秋不满地嘟囔。 「吩咐秦护卫,去查查这个人的底细。」 苏容意只道。 「这人也有猫腻?」鉴秋不解。 不是仰慕她家小姐而已吗? 「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殷勤,他到底代表着渭王府,还是他自己,我也看不穿。」 但凡遇上这样看不透的人,苏容意总不会往好的方面去想。 重活一次,她的戒心比从前更重了。 怎么没有无缘无故的殷勤?鉴秋想说小姐你真不懂男人,那个县令公子梅承耀不就是眼前的例子? 还吩咐送江宁县里的小吃糕点来,都被鉴秋做主送进了大宝的肚子。 苏容意步履匆匆地往声音来源地走过去。 小小的天井里秦护卫正拉着邱晴空,手里端了茶。 苏容意示意两个丫头,这事儿可不该让人家做。 邱晴空看见苏容意,便露齿笑了笑。 「邱大哥,嫂子身上可好?」 见她第一句话就是问宋窈娘,邱晴空心里也一暖,「好得很,待你回京去,大概肚子都老大了。」 说完又觉得这话似乎是暗指苏容意回不了金陵,又改口道:「她念着你们主仆,还让我捎了些东西过来。」 苏容意笑笑,「有劳你们了。」 地上被绑的横七竖八的宋承韬觉得这是自己今生最狼狈的一次,竟然罪魁祸首还是这个苏三小姐。 可恨他塞着嘴巴,有话难言。 苏容意其实见他这副样子倒是不觉得奇怪。 第45章 或许在那位假的薛小姐眼里,宋大夫沉默寡言,还有几分高人隐士的风骨。 其实他小时候,被她欺负的,比这样的时候厉害地多了。 鉴秋帮宋承韬拿开了嘴里的布。 苏容意道:「有劳宋大夫舟车劳顿,实在这里有人病情紧急,耽误不得。」 宋承韬只偏开头不看她。 这倔样子她也很熟悉,过一阵儿就好了。 她吩咐鉴秋带着几个家丁领宋承韬去吃饭,这一路过来,怕是什么都没吃。 她还特地吩咐不要松绑,吃不吃不由他,作风简直比邱晴空还霸道。 邱晴空却不理解苏容意非要点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他蹙眉,「妹子,金陵的名医这么多,你怎么会说要这小子救命?」 苏容意道:「他可不一般。」 邱晴空也不追问她,他已经习惯了帮苏容意办事办得一头雾水的情况,「这小子架子摆的足得很,我拿出了当年在道上做马匪的气概,才把他绑来。」 剩下的人听他这么说都笑起来,苏容意也微笑,「陈大人没有找你麻烦?」 邱晴空挥挥手,「陈大人如今待我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概怕一时弄得我进大牢,你又要去打场难缠的官司了。」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苏容意让叙夏带着邱晴空和他的弟兄去用饭,自己稍微收拾了下,便去见宋承韬。 宋承韬依旧一言不发,看来十分冷傲清高的模样,苏容意却是知道他的底细的,宋叔一直不肯教他功夫,哪怕他根骨不错,成年后却还是能被薛栖或薛姣轻易制住。 这家伙,根本就没有在自己面前横的资本。 苏容意坐下,问道:「薛栖没有出面帮你?」 宋承韬冷笑,「苏小姐,你请人过来聊天就是用这种方式?」 苏容意说:「请人聊天自然不是这个方式,我不是说了,是请你来治病的。」 宋承韬嘲讽道,「治不治由我。」 「那可不一定。」苏容意比他更笃定。 她顿了顿,又问了一遍,「薛栖呢?」 宋承韬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回了她:「收拾行囊。」 虽然依旧言简意赅。 他马上就要回西北了。 真可惜啊。 苏容意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来,自己怕是不能送他了。 「小姐,二牛来了。」 苏容意点点头,「宋大夫,就是这个孩子,请你看看吧。」 小牧童战战兢兢地站在堂中,一对眼睛根本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觉得自己都好透了,可不知为什么,这位天仙似的主子这么不依不饶的,硬要给他看病。 明明没有病啊。 出门前祖母交代了,主子是贵人,万不能冲撞,只让他听吩咐。 崔二牛只好恭恭敬敬地等候主子发落。 宋承韬却依旧故我,开始闭目养神,完全不理周遭言语。 连叙夏都忍不住蹙眉,这什么臭脾气,比石头还硬。 苏容意却有应对的法子,她温柔地朝二牛招招手,二牛走到了她跟前。 她举着他的手在宋承韬面前甩了甩,「真不看?」 宋承韬微微蹙眉,好歹睁开了一条缝。 「忍忍啊,或许有点痛。」苏容意对二牛说道。 立刻抽出一把小匕首,在他的手指上划了细细地一道,二牛一下子往回缩了缩,却被苏容意握住手腕。 「别怕。」 二牛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带着血的指尖在宋承韬鼻端晃了晃,他陡然睁大了眼。 「怎么会这样?」 他一把握住二牛的手腕。 看着他手指上的一点血迹。 二牛已经被眼前的情况惊得一愣一愣的,根本顾不得反应。 宋承韬立刻替他把了把脉,眉头越蹙越紧,又替他翻了翻眼睑,随即查看了他的五官七窍,周身几大穴位。 苏容意已经远远地站开了。 「小姐……」 苏容意向她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边宋承韬越看越心惊,把二牛安置到椅子上坐好,立刻脱下了他的鞋子。 二牛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脚上沾着泥巴,羞于示人。 第46章 宋承韬却不管这些。 二牛的脚趾甲边缘竟然已经有了黑黑的一圈,若是不仔细看,寻常乡下人皆会以为是污垢罢了。 「拿我的药箱来。」 他朝一边伸手,已经有人很快递了东西上来。 他抬眼一看,果真是苏容意。 宋承韬立刻有一种中了圈套的感觉,可是眼下,管不了这么多了。 他抽出最长的金针,对二牛点点头,「忍一忍。」 二牛也开始心慌起来,头顶却多了一只手。 苏容意摸了摸他剃了一大半头发的脑袋,乡下农户因为怕长虱子,常常在冬春时节给孩子剃这样的头型。 宋承韬将一根细长的金针插进二牛的大脚趾缝里,二牛疼得想叫,脚下却被紧紧钳制住。 「没事的,二牛。」温柔的嗓音又在耳边响起,二牛咬了咬牙,闷声哼了哼。 他是男孩子,这点痛算什么。 宋承韬沉着眉抽出金针,针上却有寸许都是黑的。 叙夏和鉴秋两人也看着,只觉得不可思议。 鉴秋对叙夏耳语,「叙夏姐姐,我只听闻过银针能试毒,这、这难道也是……」 脚趾甲里的毒?多恶心啊! 宋承韬却捏着金针对她二人道:「拿一只碟子来。」 鉴秋应了一声,立刻去找东西。 苏容意的脸色和他一般无二。 她应该没有猜错,果真是那种东西。 二牛胆战心惊地把视线在自己的脚丫子和宋承韬的脸之间来回切换,等到宋承韬终于放手,他捧着自己的脚丫子忙急着愧疚。 早知道出门前就多洗几次脚了。 鉴秋拿来了盛干果的青花小瓷碟子,宋承韬从药箱里掏出一瓶药倒在了手中的金针上,确切地说,是金针上的黑色部分。 鉴秋还没有走远,随即,令她这辈子梦里都无法忘怀的可怕一幕出现了。 金针上的黑色竟然一点点地往碟子中「流」下去了…… 鉴秋捣着嘴,怕自己叫出声来。 那东西,像是活的一样。 或者,根本就是活的! 「虫,虫……」 二牛也被吓了一大跳,指着碟子踉跄着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金针上一层黑色都流到了碟子中,那点点蠕动的黑色,仔细看下,确实都像是交头接耳的虫子!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看得人头皮发麻。 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虫子…… 小的比绣花针的针眼还难以辨认。 「是蛊。」 苏容意沉声道。 只有她与宋承韬两人面色如常。 宋承韬蹙眉,「世上竟有如此恶蛊。」 旁边的二牛早就已经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蛊,蛊……蛊?」 鉴秋满脸惊惶,有些不太懂这个。 苏容意道:「湘西边境的苗人女子多擅用蛊,在汉人中却无人涉猎,这种东西,非毒非病,除了施蛊之人,寻常医者,就是诊断出来都极难,更别说医治了。」 「小姐,这东西,很可怕?」鉴秋又忍不住好奇。 苏容意点点头,面色沉重。 鉴秋这才明白到,为什么苏容意会说二牛必死。 宋承韬兀自从药箱里又掏出一瓶药,倒在了碟子中,立刻碟子里那些细小蠕动的黑虫仿佛被火烧灼一般,发出「滋滋」的毛骨悚然的声音,立刻就化成了真正的一滩黑水。 鉴秋一阵恶心,要伸手去端碟子,却被宋承韬喝止:「不可。」 苏容意示意鉴秋照看一下二牛,她知道这东西宋承韬自有处置,他不需要外人插手。 宋承韬突然沉默下来,他似乎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苏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容意点点头。 两人到了次间。 宋承韬倏然转回头来,用一种极复杂的眼光盯着苏容意。 「怎么?」 「苏小姐,在此之前你给这牧童用了什么药?」 竟然连如此恶毒的虫蛊都能遏制。 世上不会有这种灵药的…… 除非…… 苏容意笑笑,「明人不说暗话,宋大夫何必绕圈子。我早说过,我是认得薛姣的,你似乎从来不曾相信过。」 第47章 宋承韬的眸光闪了闪,「你知道,她的……」 「对,我知道,我知道薛姣的血是世上无比的灵药,」她突然笑了一笑,「就是你想的那样。」 宋承韬冷道:「请苏小姐拿出来。」 「哦?」苏容意微笑,「拿什么?」 「她的血拿去制药了对不对,给我。」 苏容意倒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做了强盗的潜质,「凭什么宋大夫觉得我有这个义务?」 宋承韬挑挑唇角,「凭我答应你,我能治好那个孩子。」 「莫非宋大夫以为我是开善堂的,以此和我谈条件?」苏容意挑挑眉。 他什么时候这么天真了。 她不是为了这个孩子? 宋承韬一时有些迷惑。 苏容意虽然一大部分原因是不忍二牛送命,可是眼下,她不能这么说。 宋承韬不喜欢她,不喜欢苏三小姐,这一点她很有自知之明地看得出来。 她没有时间和兴趣培养宋承韬对她的欣赏了。 「我怀疑,这孩子不是唯一的一个。」 宋承韬那一对仿佛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的眼睛突然间有亮光闪了闪。 「看来宋大夫也有同感。」 苏容意定了定神。 她左思右想,二牛不会得罪什么人,害他之人绝不是想寻仇或报复,那就只可能是偶然。 她曾听湘西边境的老人说过,有些人炼蛊会用活人做试验,如果二牛中的确实是蛊毒,那就极有可能,江宁,甚至金陵,就不止出现过他这一个…… 宋承韬虽然缩在城西的草庐里不问世事,可到底也是个大夫,他曾见过几个病人,可是因为没有确切诊断,他无法判断那几个人是否中了恶蛊。 现在想来,确实是极有可能的。 到底会是什么人…… 「让我来猜猜看,宋大夫,你应对虫蛊的手法如此娴熟,应该是……对此多有研究吧,或者说,你有很大的兴趣。」 宋承韬微微讶异。 她竟然如此聪慧,这都能看出来…… 他不知道的是,苏容意能够知道这么多蛊毒的事,还是拜宋承韬书房里的那许多书所赐。 他很早以前就似乎在研究这方面的事,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所以,宋大夫,这不是你能拿来威胁我的一件事吧?」 苏容意笑得有几分乖巧。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捉弄他的时候。 她知道他不喜欢那样,可是他永远没有办法。 宋承韬觉得自己好像被她绕进去了。 苏容意突然肃容,「如果真的有人在拿活人试蛊,这人一定有些背景和本事,而他最后要针对的目标,也一定不是普通人。」 宋承韬微微转过身子,对于这场谈话被她掌握去了主动权很不满。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死什么人,难道是我的过错?」 他悠悠地说着。 苏容意知道他不是一个冷心的人,当然也不很热心,他现在这么说,多少有些和自己置气的意味。 苏容意笑道:「好啊,薛姣的血做成的药我还有不少,都拿去治那些中蛊的人好了。」 「你!」 宋承韬回过头来,对她怒目而视。 宋承韬从她的反应看来,知道她即便不很懂医术,对蛊也是稍有了解的,薛姣的血能解百毒抑邪祟,可是蛊不尽除,病人就像是无底洞,黑色的虫子会用宿主的鲜血无尽地滋养出来。那即便活着的薛姣,也无法长久救治那个牧童。 她用这一点来威胁自己。 宋承韬真是气笑了。 原以为把他绑来已是最荒唐的一件事了,却没有想到,还有更甚者在后头。 二牛醒了过来,还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自己的脚趾里长了很多黑色的小虫子,还有个大夫用金针帮他挑了出来…… 密密麻麻的一片。 二牛抖了抖身子,觉得太恶心了。 「你醒了?」 耳边突然有一道明快的声音响起。 二牛抬了抬头,发现正是主家苏三小姐的丫头鉴秋姑娘。 二牛一阵头晕目眩,「哎哟」叫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脚丫子正被白布包得像粽子一样,隐隐的痛楚从脚趾传了上来。 「这……这不是梦?」 第48章 二牛声音打颤。 鉴秋同情地摸摸他的小脑袋。 不远处宋承韬正和苏容意商量着治二牛的法子。 「五日后,他的手指甲也会渐渐发黑,介时……」 「介时表示蛊虫已经蔓延到上半身了。」、 就如当日她接手从牛上摔下来的二牛一样。 苏容意接口。 宋承韬点头,「这种虫子很古怪,它们专往人经脉里钻,以人血为食,可是寻常诊断,奇经八脉又都完好,厉害些的大夫也最多只能诊断出血脉不畅,开些活血化瘀的方子。」 世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非到必要关头,不会轻易减损,因此大夫治病,望闻问切,必然是不可能割开二牛的经络血脉来看的。 苏容意却知道,若是真的割开,恐怕那些可怕的虫子会从他的经脉里爬出来。 「能施用蛊者少之又少,况且这种虫子根本无人见过,到底是何等人有如此本事?」 苏容意蹙眉。 宋承韬道:「蛊术原是苗疆恶术,本就传人极少,如今更不多见,本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便大肆搜捕此类异人,苗疆云州等地,更是一度巫蛊尽绝。」 苏容意也是在书上看过,其实巫与蛊原是不同之术,只是汉人却多有混淆,认为都是龌龊不洁的邪术,太祖皇帝对这尤其深恶痛绝,因此巫蛊在大周早已绝迹数百年。 当日苏容意唬谢邈,便说自己是大巫传人,能治绝症,其实说出去,到底有点心虚的,她其实不过是比常人多看了几本宋叔和宋承韬的书罢了。 但是这回的事着实诡异,苏容意不由想到,皇家奇怪的必死之症,太祖皇帝对巫蛊的痛恨,莫非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那么这次的事件,难道会是冲着皇家而去? 这个猜想令她吓了一跳。 可是眼下全无头绪,蛊不似毒,连源头都无法查起,只能靠背后之人一点点露出马脚。 宋承韬却没有她想得这么多。 「我暂时用了一些药给他,每日引虫蛊一次,可稍缓症状,另外多让他食用补血补气之物,还能多拖几日。」 苏容意苦笑,蛊,便似一个不竭的泉眼,堵不住,只靠引,始终不是长久之计。重要的,还是要去找施蛊者。 「所以,」宋承韬转过身,很郑重地看着苏容意,「我会尽力。她的药,你留着。」 苏容意笑笑,「自然。」 她突然也有些窝心。 对现在的宋承韬而言,她只是一个陌生人,可是为了早已死去的薛姣,他心甘情愿受着自己的威胁。 她叹口气,其实他一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 苏家却有一副截然不同的面貌,一早几个小姐就打扮地神采奕奕的,跟着苏太夫人焚了香,等着进宫赴宴。 苏容筠前日感了风寒,只好在家休养。二太太陶氏坐在她床边抹泪,只哀叹错过了这么一个大好机会。 苏容筠却见事比她清楚,「母亲,女儿胆子小,见了贵人害怕,左右家里有那么多位姐姐呢。女儿不懂规矩,若是在宫里丢了丑,反而惹祖母不喜欢。」 陶氏叹口气,「是母亲不中用,咱们孤儿寡母的……」 苏容筠笑露出一口小小的白牙,「咱们不是孤儿寡母,咱们还有三姐姐啊……」 陶氏心里五味杂陈的,「你三姐不知何时能回来呢。」 「三姐不会犯错的,」苏容筠很笃定,「母亲,咱们一定能过好日子的。」 在她眼里,苏容意就是如父兄一般遮风挡雨的存在,她从来没有怀疑过。 陶氏耳朵里听着,心里却叹气这孩子不懂事,只好岔开话题和女儿说些闲话。 苏太夫人带着儿媳,几个孙女,还有一早便从镇国公府过来的苏容锦,浩浩荡荡进了中辕门,一路由内侍接引着到了琼华殿。 到了内殿行足大礼,这才见到高座着的刘太后,她身边已经坐了两个中年妇人,见到苏太夫人来了,便忙着要让坐。 苏大太太眼尖地认出她们是陈家和任家的夫人,旁边几个女孩子,分别是陈贵妃的侄女儿和外甥女儿,还有任嫔娘娘的亲妹和堂妹。 最华贵显耀的一个女孩子,大概十五六岁,骄矜自持,便是怀阳郡主了。今日除了她们几个女孩子,陈夫人任夫人都是上品的贵妇,渭王妃素来身体不好,没有入宫,可怀阳郡主却一点儿都不怯场,反而大大方方地打量着苏家的几个女孩子。 第49章 在刘太后的示意下,几家人互相认识了一番,殿中气氛和融,十分开怀。 可是众人心里都清楚地打着小算盘。 陈贵妃是皇上爱重的人,可是苦于无子,他们陈家原就是江左望族,簪缨世家,在朝中十分有影响力,可是如今的皇帝宠爱陈妃,于陈家而言却不是一件好事,清贵世家沦为外戚之家,陈家想必是十分无奈的,他们对新王朝的妥协十分窝囊,刘太后自然想把握住这样的人家,可是皇帝的爱重又有些让如今的陈家不敢冒险,因此便成了如今这样奇怪的和谐场面。 陈家的事,无疑是新旧朝廷,皇帝和太后,侧面反映出的一种妥协。 但是这种妥协,却是极不稳固的。 而任家,就简单多了,从一开始,就是刘太后明面上的势力,若说太后多倚重他们,那也未必,聪明人都知道,不过是个过场。 任嫔是个容貌姿色冠绝后宫的女子,可是依旧不温不火地在宫里熬着,可这也能够给满朝文武一个信号了,皇帝确实是一个毅力十足的人,也足够聪明狡猾,即便刘太后,也很难用女人试出他的深浅。 渭王府和苏家,显而易见,都是皇帝绝对的拥护者。 因此,这一团和乐融融的气氛下,却是女眷们你来我往无尽的谨慎和猜疑。 怀阳郡主自顾自打量着苏家女眷,等人都落座了,才笑着问道:「哪位是苏家二小姐?」 苏容卉却急着插嘴,她其实很想介绍自己,当日毕竟两人「差点」就认识了。 「郡主,我二姐已经出嫁了,如今是镇国公府的夫人。」 她笑着往苏容锦身上偎了些过去,想显示出自己与苏容锦尤其的亲密来。 怀阳郡主只是长长地「哦——」了一声,一双掉稍的眼睛更往上挑了挑,显得格外娇俏却也难以亲近。 这反应十分奇怪。 苏容锦倒是安之若素,安坐如初,身形不动。 刘太后微一蹙眉。 这个据说水晶心肝的苏容锦出现在这里。 那就是,她应该猜出了什么。 倒也确实有两分小聪明。 刘太后笑着问了几句陈家、任家和苏家的几位姑娘的年纪,都夸赞了几句,赏了些东西。 一视同仁地很公平。 苏容卉和苏容迎难免有些心有不甘。 和别人都一样,还有什么意思? 苏太夫人也十分敦厚端庄,与刘太后说笑着,仿佛是多年的姐妹,直比甄老太君那般的闺中姐妹交情还亲密。 刘太后拉了她的手,还笑言:「差一点,就与你成了亲家呢。」 苏太夫人脸上一僵,立刻道:「是太后娘娘看得起我们。」 刘太后依旧是笑,那神情,旁人看着都替苏容锦觉得尴尬。 怀阳郡主也在一边嗤笑了一声,任家和陈家的姑娘都不由用帕子挡了挡嘴。 渭王府与苏家,虽说一直没有什么交往,毕竟皇上多疑,不喜欢勋贵结交文臣,可是按照派系,陈家与任家或可站得近些,渭王府与苏家更该是一条战线的,可怎么怀阳郡主,却一直拿着一对吊梢眼看人。 苏容锦心中也是一悚。 太后不喜欢她,甚至,或许带了些厌恶。 她嘴里微微发苦,因为什么事,她左右也有点数。 刘太后拉了苏太夫人的手,「让他们小辈先开席吧,我与你说几句话。」 苏太夫人自然是诚惶诚恐,忙应了。 苏容锦向祖母投了个眼神,苏太夫人自然知晓。 女眷们便移步去用饭。 苏大太太和陈任两家夫人携手。 怀阳郡主不知何时走到了苏容锦的身边,抚了抚鬓边:「镇国公夫人倒是奇怪,未曾听说太后娘娘近今日宴客有你啊?」 苏容锦道:「妾也是回过了国公爷的。」 意思即是,过了明路,不用你来操心。 怀阳郡主扬了扬鼻子,直接问道:「你认得言霄?」 苏容锦想到了她成婚时那个挡在她身前的影子,明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她却还是感激他的。 「不过略见过几面,没说过话。」 「胡说!」怀阳郡主显然从小受惯了宠爱,脾气说来就来,「没说过话他怎么会想要娶你?」 苏容锦迎上了怀阳郡主凌厉的美眸,「这一点,郡主应该去问他,而非是我,如今我已为人妻,郡主拉着我大论男子是非,是何道理?」 第50章 她说完这句,便快步走上前,再不理会她,留下怀阳郡主一个人在原地跺脚。 苏容锦很少有生气的情况,可她现下却不知该气谁了,所有人,一个两个,总是拿她当挡箭牌,拿她当出气筒,难道她真的看上去这么坚强好涵养吗! 她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女孩子而已。 刘太后拉着苏太夫人,又重新沏上了新茶,苏太夫人早做好了准备,从善如流地品起茶来。 刘太后道:「今日怎么不见贵府上三小姐?」 苏太夫人很平静:「前些日子那孩子身上不好,送到江宁县庄子上住两日去去病气,难为娘娘操心了。」 「那孩子我见过一次,倒是很喜欢,只是年岁也大了,怕是马上要成亲了吧。」 这一句话却又叫苏太夫人在心里转了好几个弯儿。 太后问询一个女孩子的亲事,多半是对其有所安排,或是入了她慧眼要给恩典。 但是这刘太后真真假假的,苏太夫人也看不穿。 她到底是像苏容锦说的一样,不过使使障眼法,对苏容意令有安排?还是只是想为宝贝外孙聘一门妻室才多番试探苏家? 苏太夫人索性搪塞回去,「这孩子从小孤苦,姻缘不顺,臣妇正打算去庙里为她求个福报,待身上好了,再做旁的打算,只盼这孩子下半辈子顺当些……」 这样的话,说与没说都一样。 苏家一个老夫人尚且如此,家中老太爷怕更是顽固。 刘太后反倒话头一转:「原是如此,听说你家三小姐是六月里生人,属火旺木之人?」 苏太夫人一愣,「禀太后娘娘,确实是六月生……」 「这便很好,」刘太后突然笑道:「皇后近日不思饮食,她本就体弱气虚,钦天监说需得一位属火旺木之人伺候榻前,才是最好。」 苏太夫人自然想要推脱:「只是三丫头……」 刘太后却自顾自说下去:「皇帝和哀家寻了多日,倒是也有难处,偏这人最好父母双亲不在,却祖父祖母俱在,缘因此命格旺却带煞,父母挡势,如此要求,未免太难,偶然间倒是得知你们三小姐……」 苏太夫人听刘太后讲得头头是道,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对来。 难道苏容意无可取代的作用,就是这个? 「太后娘娘,」苏太夫人为难道:「臣妇愚鲁,实是做不得主……」 这借口不高明,可是刘太后却给足了面子: 「也好,本来皇帝也有这个意思,哀家与你都是妇人家,自然能开口些,如此闲话两句,你们也好心里有个底。」 苏太夫人确实是吃惊的。 「这……臣妇多谢娘娘抬爱。」 说罢又要行礼。 刘太后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 苏太夫人却着实有些头晕。 按照苏容锦的推断,刘太后即便对苏容意另有安排,也绝对是想避着皇帝。 可是刘太后却…… 把自己的想法敞敞亮亮地揭示在她眼前,还说皇上也有此意,这实在是让苏太夫人始料未及。 难道,她们都猜错了? 刘太后看她这般,反而又笑道:「我们也去赴宴吧,怕是她们等急了。」 刘太后待人一向算是和蔼的,除了苏家的女眷,其余的姑娘说说笑笑倒是也不见在大内禁中惯有的胆怯来。苏容卉心有不甘,想着也学陈家和任家的小姐和太后说上几句话,每每想开口却被自己的母亲一眼瞪回来。 苏容迎倒是比她稍微高明些,拉了一个任家的小姐说话,一副好姐妹相见恨晚的样子。 苏容卉努努嘴,她那个脾性,就不信这任家姑娘真能把她当知交。 苏容锦蹙眉,看样子刘太后已经和祖母说了些什么,但是端看苏太夫人和刘太后两人的反应,苏容锦不免忧心忡忡,难道不是她所料想的这样? 刘太后是个厉害的女子,即便苏容意真是她势在必得的人,她也断断不会想让苏家占取先机。 她不由朝苏太夫人看过去,但愿祖母能心志坚定些,千万顶住了这位太后娘娘。 此时琼华殿里与女眷宴饮处的热闹截然不同的,是已经快被关到发霉的言少爷。 他最近已经放弃了做困兽之斗。 他发现事情有点不对。 按照他那个外祖母的性子,知道了苏容意能替他治病,必然千方百计会把她弄进宫来,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除了皇帝那里三不五时来试探那个假薛姣的事情,刘太后根本没有动作。 第51章 一定不是她不想把苏容意弄进来,肯定是被绊住了手脚。 皇帝应该还没有那么快发现,难道是谢邈?是苏家? 莫非被他们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苏容意早就被送到了其他地方? 言霄摸着下巴,仔仔细细地把这摊烂事好好地理了理头绪。 想到自己已经被关在这里好些日子,言大少爷不由又有些气闷,比牢头看得还紧的阿寿一直虎视眈眈的注目更是令他不快。 「你别盯着我了,阿寿,你去跟外祖母说,我想通了,放我出去。」 他要赶紧出去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 阿寿却又当他的话是耳边风,很柔顺地回:「好的,少爷,属下等会就去。」 「你能不能敷衍地再明显一点?」言霄气死了,「这回是真的。」 「属下说的也是真的。」 阿寿依然很正经。 言霄摩拳擦掌,准备来个硬闯。 不过这会儿,玉姑姑竟然亲自来带人了。 「少爷,太后娘娘传您去呢。」 言霄喜笑颜开,「有劳姑姑传话。」 玉姑姑是见惯他这副讨喜模样的,知道他这样必然是心底有小算盘,一点都不上当。 「少爷,您可警醒些,外头都是些小姐们,还有那怀阳郡主直嚷着见您……」 「她进宫了?」 言霄收了笑容,露出有些头疼的表情。 他自打入京起,因为懒散,嫌宫里规矩大,便三不五时住到渭王府去,渭王府自然奉他为座上宾,小王爷许清越倒还算是个不错的人,也勉强能让言少爷觉得不是蠢物,但是这个怀阳郡主,就让他有些不敢恭维了,好在她见自己父兄还有些怕,十次里吵着要见他,八次里被她哥哥挡了回去,即便这样,言霄也还是着实被她烦了一烦,甚至想过些坏主意,叫阿寿捉了各式各样的虫去吓吓这位大小姐。 「她要见我,就让我去陪客?」 言霄不敢相信,这还是最疼他的外祖母吗? 陪客…… 玉姑姑脸黑了一半,「少爷您怎么说话的。」 言霄一时脚步有些踉跄,「这便是对我无上残忍的惩罚啊。」 怀阳郡主却与他凄风苦雨的表情大相径庭,见了他直从高座上花蝴蝶似的飞下来,若不是玉姑姑挡着,恐怕她就自来熟地扒上言霄的手臂了。 立时好几位小姐的眼光如电光般射到了怀阳郡主身上。 「言哥哥,你怎么许久不来我家玩了?」 一副娇俏女儿家小意可人的模样,不复适才逼问苏容锦时盛气凌人的郡主架子。 言霄脸也黑了一半,有一半原因还不是你闹的。 她兄长许清越尚且不太敢叫言霄的字,怀阳郡主倒是胆子颇大,言霄这辈子也算只听得她一个哥哥长哥哥短的叫个不停了。 看他一脸无奈的样子,刘太后微微挑了挑眉。 「霄儿,来见过几位夫人。」 言霄立刻警觉,迅速扫了一眼在座几位夫人。 苏家…… 一脸红晕盯着自己的两个小姐似是苏容意的妹妹,如幽兰般端坐着,脸色苍白的女子是已经出嫁的镇国公夫人苏容锦。 果真没有苏容意。 言霄觉得自己大概没有猜错,苏容意身边有些麻烦,而他的外祖母,大概觉得也很麻烦。 怀阳郡主见他似乎「盯着」苏容锦目不转睛,深沉无奈的模样,好似真的「旧情难忘」,一时无名醋意滔天直上,竟一步挡住了言霄的视线。 「言哥哥,你近日不去我家里,我哥哥都没人一同玩耍了,等会求求太后娘娘,你去我家里住几日可好?」 言霄眨眨眼,他这会儿很想说个「好」。 刘太后咳了一声,「霄儿,别只顾着与怀阳说话,你也来见见这几位小姐……」 怀阳郡主立刻像鼓了气的蛤蟆一样。 众小姐却心里一突,小鹿乱撞起来,其中也包括苏容迎和苏容卉。 苏太夫人婆媳俩倒是安之若素的。 太后娘娘和他们家可不是能倾心相待的关系,言霄再娶苏氏女的可能性,极小。 不过两个小的却不知道,尤其是苏容卉,要说多喜欢却也不至于,如此华美少年,怀春少女见了多数难以把持,况且言霄的身份比谢邈更高,她若嫁了言霄,那便比苏容锦都要…… 怀阳郡主还杵在言霄身边,刘太后笑道:「怀阳,坐到哀家身边来,你这皮猴儿半刻也坐不住。」 第52章 早年间刘太后也不是没动过她的心思,以言霄如今的境况,娶渭王的女儿,当今皇帝的侄女儿,未尝不是很棒的一招缓兵之计,但是言霄生性固执,加上他那个不着调的老爹,素来便有些高傲,瞧不上皇帝一家人,怀阳这孩子渐渐大了性子也略显跋扈,刘太后便也收了心思。 渭王府想必也是同样想法,与言霄结亲固然是争取到了刘太后泰半势力,可无疑直接得罪了皇帝,兄弟必然隔阂,渭王也肯定不会轻易冒险的。 所以这两人,虽然身份相当,可别说是有缘无分,那是丁点儿缘和份都没有的。 怀阳郡主见刘太后不帮自己,心下也不欢愉,便又迁怒到苏容锦身上:「言哥哥如今也不知在瞧谁,别是那成过亲的才好。」 此话一出,刘太后,苏太夫人俱是脸色一变。 如此不守规矩的女子,竟是渭王府的怀阳郡主。 苏容卉也惊了。 言霄叹气,这丫头搅局的本事倒是一流。 「怀阳!你又在胡说什么!」刘太后脸孔一板。 「本来就是嘛……」 怀阳丝毫不怵刘太后,她几乎也算是从小宫里大的,言霄养在云州,山高水长的,宫里就没有几个孩子,幼时刘太后也是相当宠爱她的,因此哪怕父亲母亲明示暗示她不可与琼华殿走得太近,可刘太后到底还念着与她幼时的几分情,她也以此为恃。 她拉着刘太后的袖子撒娇,「太后娘娘,成了亲的女子,本来便是与我们没有什么话说的啊。」 只差明晃晃打苏容锦的脸了。 苏容锦本就白皙的脸色更是煞白。 苏容卉替姐姐着急,到底她们姐妹感情很不错,她拿一对眼睛去看言霄,却见他依然如松柏挺拔,风度卓然,浅笑盈盈,却一点想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她心下一片凉,连她都终于看明白了,言霄,对她二姐,其实从来没有过意。 怀阳郡主不止跋扈任性,却也这点眼力劲都没有。 言霄深知这是自己带给苏容锦的无妄之灾,可他知道,一旦他开口,怀阳郡主便更不肯罢休,他只能用眼神示意陈夫人。 陈夫人倒是个通透人,大约估摸出这祖孙俩有点问题,他们这帮看戏的也不能白捞个眼福。 只听她笑道: 「郡主是未嫁的姑娘,如今自然是不稀罕和我们这帮成过亲的鱼眼珠子说话,到时候您嫁了个美郎君,有些甜的酸的,可别没人说,不对着成了亲的,难不成对着大姑娘们说?到时就是您自个儿要怨起来了!」 众人听了这话直笑。 苏大太太立刻接过陈夫人的话头,恰到好处地捧了怀阳郡主几句。 怀阳郡主脸上也有些躁,她再怎么胆子大,也不敢去拿长辈调笑,何况是陈家的当家夫人,陈夫人说到美郎君时,那若有似无的暗示,倒也叫她舒了心,一时心里也顺了气,不再找苏容锦麻烦。 言霄看进自己外祖母眼里,满眼无奈。 这老太太,对着自己,从无半点心计,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外祖母,年轻时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对外指点江山,对内钳制宫妃,她若想要让人不痛快,根本不需要用到她的威势,随便抬抬手指就是。 也不知道这苏容锦怎么让她不痛快了。 刘太后对着自己这宝贝外孙微微翻了翻眼皮,倒是数他怜香惜玉。 苏容锦如坐针毡,她自然也看出来了。 她不过是看穿了太后的心思,用了些小计策想要探探刘太后的意思,竟然受到了如此不客气的对待。 刘太后用怀阳郡主的嘴告诉了自己,没有人可以在她的面前自作聪明。 这场诡谲的宫宴在女孩子们的吱吱喳喳中结束了。 怀阳郡主临出门前还要闹幺蛾子,非要言霄送送她。 言霄举手投降:「行行,待我去和太后娘娘说一声。」 刘太后席间喝了些酒,正由宫人扶着要去歇息。 言霄笑眯眯地过来,刘太后蹙眉:「倒是放了你这泼猴出来。」 言霄道:「怎么就要给人家不痛快?」 刘太后喝了些酒,倒也不顾着了:「哀家实是不怎么喜欢苏家。」 长辈的不明事理,小辈的又惯常自作聪明。 旁边的老何公公也在心里叹气,他们言少爷的任性可真是由来已久,瞧瞧这位…… 言霄挑挑眉,「今儿这宴会就没别的意思了?」 第53章 刘太后说:「也是想叫你瞧瞧,真没看中的?」 言霄无言。 他挥挥手,「外祖母,孩儿去送送怀阳,顺便出宫探探消息。」 苏家这头有个太后娘娘盯着,他觉得镇国公谢邈,不可能会消停这么久,毕竟为四皇子找药的热情他从没减弱过。 「你……」 刘太后怕他又犯老毛病。 玉姑姑端了解酒茶给刘太后,顺便帮她顺气,「娘娘,少爷都这么大了,况且他做事,瞧着无章法,实是有条理的,病的事,不急在一时……」 ☆☆☆ 这会儿谢邈府里,却收到了一封等待已久的信。 他看了信,展眉冷笑。 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串字,交给柳昶。 「去这个地方找这个人。」 柳昶领命,提步要走时,又被谢邈在后喊住。 「去备份礼谢谢白少爷的……帮忙。」 谢邈的声音带着几分冷意。 柳昶领命。 没过多久,就有小厮来禀告:夫人回来了。 这是谢邈第一次命人守门,等着苏容锦回府。 但凡和琼华殿沾边的事,半点都不能马虎。 「今日如何?」 谢邈大马金刀,坐在妻子的房中。 苏容锦凄凄一笑,把今日的事三言两语交代了,只是怀阳郡主欺辱她之事略微带过了些。 苏容锦也是谨慎之人,她从未提起过苏容意。 谢邈直觉刘太后意指苏家,一定有些需得掩人耳目的理由。 他突然想到了苏容意。 曾经信誓旦旦说自己治命不治病的女孩子。 她曾在自己面前赌誓,他必然还会因四皇子的病找他。 难道说…… 刘太后是要请苏容意进宫治病,如此小心只是想避过皇帝耳目? 他眼睛突然一亮。 他看向自己的妻子,苏容锦惊觉他这种目光中充满了算计。 「你娘家三妹妹可好?」 苏容锦心中警铃大作,所有人都在找苏容意…… 苏容锦嘴中发苦,只好道:「三妹妹最近染疾,送往庄子上养病,待过些日子再回京。」 此言一出,言霄就知道自己没有料错。 自己时时担忧琼华殿有后招,难道他们的底牌竟只是一个苏容意? 言霄有疾,谢邈不能确信,但是端看太后对于冰窖之事装聋作哑的程度来看,很可能言霄与四皇子情况一样。 他心里一动,倏然起身,转头对苏容锦一字一顿地说:「她,在,哪?」 神情肃穆,隐藏住焦急。不容反驳,甚至带了微微的冷意。 苏容锦更觉心苦。 苏容意知道宋承韬的个性,既然他答应下来了,就一定会做到。 二牛身上的蛊,大概还能缓几日。 二牛的祖母也并不知道孙子的具体情形,只知道是孩子身上有疾,主子请了金陵的大夫来治,杜大福亲自去和老太太说明,也终于稳住了祖孙俩。 宋承韬要回金陵,他的草庐虽然不比西北时的药房,到底东西也比这里齐备些。 「这本是应当的,叫两个得用的护卫,送宋大夫回去。」 鉴秋目光灼灼,「小姐,懂您的意思。邱爷留了几个人手,他跑不了!」 苏容意无言。 她现在真有点像打家劫舍的土匪了。 「对了,何小大夫那里,记得问候一句。」 问候自然是假,镇国公府里有些什么动静,她还是需要紧密留意。 宋承韬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批人。 苏容意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谢家的人。 她似笑非笑地睨着来报信的人:「镇国公是我的姐夫,我一个未嫁的小姐在此养病,如何去见他?」 鉴秋更是如同爆仗一般:「什么没规矩的奴才,也敢随意来禀报,瞧我们小姐名声太好偏要去惹身羊膻不成!」 这传话的小厮是杜大福的亲侄儿,平素也很有几分机灵劲儿。 他苦着一张脸,他可没那个胆子骂外头的镇国公是「羊膻。」 「小姐,奴才也只是个传话的,主子是您……这您瞧……」 「去回了就是!小姐染病,身体有恙,这理由还推脱不得了?」鉴秋怒道:「倒不信什么人敢往里头闯。」 第54章 小厮垂眉搭眼地出去了。 鉴秋也气闷,「小姐,这些人都不老实,处处瞧轻了您,把您当什么了。」 苏容意道:「也不怪他们,杜大福都胆小如此,何况这些底下人。」 谢邈找她什么事,多半不是为了谢微,就是为了四皇子,难道这二者其中之一病情加重,实在逼得他不得不来向请自己? 可她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恐怕不是。 苏容意觉得有点不妥,立刻吩咐鉴秋,「一定把紧了门,咬死我在养病,受不得惊吓,断不能见人。」 鉴秋讶异,莫非小姐是怕镇国公硬闯不成…… 应该不至于吧…… 堂堂一个国公爷。 门口有砰砰砰的敲门声。 小厮又一溜烟儿跑进来,急得嚷嚷,「鉴秋姑娘,鉴秋姑娘,外头说什么都不听,可劲儿敲门呢……」 鉴秋也有些慌了神,这会儿邱晴空留下的几个人都不在,就庄子上这几个壮丁,怎么挡得住谢邈的人! 苏容意蹙眉,他究竟要干什么? 「鉴秋,」苏容意说:「叫人开了厨房采买的偏门,去江宁县县衙报案。」 鉴秋一惊,「小姐,这如何使得?您是女孩子,可闹不起……」 苏容意冷笑:「闹不起?他们可曾顾及我半点名声。去告了衙门,有贼人不轨,光天化日欲强闯民宅,官差一来,才能将我甩脱干净了!」 名声可以不要,但她绝不允许它和谢邈扯上半点关系。 鉴秋肃容,「奴婢领命。」 门外谢邈负手而立,只由着侍卫在门口敲门叫喝,也算不得硬闯,只高声引来了四邻八里的乡亲。 敲门的人却似乎还嫌声音不够大,又提了两分嗓子: 「镇国公请苏三小姐开门,有要事相商!」 乡下人即便再不通世情,也知道庄子里住进了一位漂亮的不似凡人的苏三小姐,只是这镇国公,名头听来很大,也不知是什么人,与苏三小姐什么关系? 有一两个闲汉老实不客气地调笑起来:「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离了家的小姐门前是非也不少啊……」 有个稍微消息灵通些的婆子一眼瞪过去,「镇国公是苏三小姐的姐夫,没得瞎说浑话。」 没想到那两个闲汉却不以为杵,反而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姐夫小姨子那点子事啊!」 渐渐地,窸窸窣窣的流言就在人群中传开了。 谢邈还是置若罔闻,只顾让下人继续拍门,自己毫不为所动。 门呼啦一下开了,出来一个看着很机灵娇俏的丫头。 众人有些失望。 还以为能有一场抵抗,不然就是里头的小姐服了软,肯放「情郎」进门了。 却只叫派出一个丫头,能顶什么事? 那丫头却抬起眼,丝毫不惧地迎往门前众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这等无耻贼子假冒国公爷,还得村进尺欺侮我们女儿家可人可靠,实是可恶!现下我们小姐业已报官,尔等贼人,尽等伏法,皆听衙门发落!」 鉴秋心里却一遍遍地在壮胆气,有朝一日,她竟然会指着镇国公骂啊!真是说出去都没有人信。 立刻便有人站出来道:「小丫头,你瞧清楚了,这可确实是镇国公啊!」 别说谢邈的气势,穿的服饰,手下的人,递给门房看过的令牌,就是人群中,也有些晓得镇国公谢邈大致模样的。 鉴秋却冷笑着反问那人:「若真是镇国公,为何会来硬闯我们这宅子!」 那人立刻哑了。 看热闹的乡人立刻又想象力丰富起来,这摆明了一个想见,一个不想见,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也拉来做借口,还说两人是清白的! 怕别是欲盖弥彰吧。 鉴秋手心冒汗,可是想到苏容意的吩咐,陡然又多了几分勇气:「我是小姐的贴身丫头,小姐染病在身,本就不能见人,何况是如此不禀不告,擅闯民宅的贼人!一切皆由县令大人做主,我必拼上这条性命,也不叫小姐清名被污去半分!」 谢邈冷笑:「报官?」 他就不信,江宁县县令有这个胆子敢来管他的事! 说着众人只见那丫头手一翻,一把剪刀就抵上了自己的喉咙。 看热闹的人都惊住了,这算是哪一出? 鉴秋眼睛骇然凶狠,大有前头有人进一步,她就立刻血渐当场的觉悟。 第55章 「贼人今日仗着人多势众,我等妇孺抵挡不住,只盼以死保全自己和主家清白!只叫去了地府投胎,叫那阎王爷断断,是谁害了我们性命!」 一时一双眼扫过人群,竟也怔住了这些「帮凶」。 鉴秋厉声言辞,神态骇人,随时随地要以死明志的样子,确实不似假的。 人群中一个大娘叹道:「倒是一个烈性的丫头……」 立刻便有一个妇人应承:「有这等刚烈的丫头,小姐想必也是个立身正直的。」 「是啊,别是这位什么国公爷一厢情愿罢……」 人群中立刻就有不赞同的声音响起。 鉴秋松了一口气,看来还是苦肉计有用些。 小姐说的不错,反而正大光明的,倒能博取舆论几分怜惜。 这世间女子何其难过,稍有半点不慎,名声便洗刷不去。 她想到这里,不由怒目而视不远处的谢邈。 这等卑劣小人! 谢邈却极阴寒地朝她微微笑了笑,鉴秋立刻如置身冰窖。 「怎么了,怎么了,谁在苏小姐门前吵呀……」 人群中钻出一个毛头小子来,就是有事没事爱在苏容意门前闲晃的梅承耀。 身后小厮一把拉住他,「祖宗诶,瞧瞧那位是谁……您可别……」 梅承耀一把甩开他,「有人来找苏小姐麻烦,你长没长眼啊!」 正瞪着一双大眼的鉴秋见到他,第一次有点开心的感觉。 谢邈的人却根本不理他,鉴秋对着穿青衣的护卫急道:「这是县令的公子,你们这起子贼人休得再放肆!」 谢邈只是挥挥手,又有几人逼近鉴秋,鉴秋吓得立刻又把剪刀朝自己的喉咙逼近两分。 「区区一个丫头的性命,我还不放在眼里。」 谢邈冷声,鉴秋快急得飙眼泪了。 小姐啊,她可不想真死呀。 鉴秋一对眼睛狠厉地望向还在发呆的梅承耀。 梅承耀突然收到这般凄厉的讯息,立刻清醒过来,噔噔噔就跑到了鉴秋小姑娘的面前,很有义气地张开手,一起对抗「贼人。」 「你、你们,你们休得侮辱良家女子!」 梅承耀的小厮们吓呆了,他们少爷平时不欺男霸女就算乖了,今儿居然还见义勇为起来了? 不过…… 对着镇国公见义勇为? 小厮们知道不论如何,回府又少不得一顿打了。 谢邈看着眼前粉头白面的小子,觉得有些好笑。 「你是梅朔的儿子?胆子倒不小。」 梅承耀一仰头,「承蒙夸奖。」 鉴秋在他背后咳了一声。 人家现在可是「贼人」啊! 谢邈倒是不料是个这么少根筋的,「就凭你这么个玩意儿,也配来给别人出头。」 梅承耀蹙眉,觉得很有点委屈。 虽然他老爹也经常这么骂他,可是不代表他就真的是个玩意儿! 「那凭我,够不够和镇国公谈谈啊?」 突然有道极令人熟悉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言霄一身袍子上脏兮兮的,气度却卓然,风流俊俏,看得人群中几个小媳妇大婶子一阵目不转睛。 他施施然走过去,正是风华无限的时候,却又一把被后头一个小孩子揪住了衣裳下摆。 还拖着鼻涕的垂髫小儿皱着一张脸,「哥哥,你还没给钱……」 言霄一阵尴尬。 他出宫以后就到苏家门口晃了一圈,接着到花月春风晃了一圈,最后到镇国公府门口晃了一圈。 正觉得人生寂寞,无人可诉之时,却看见谢邈的护卫领着一队人气势汹汹地杀了出来。 阿寿便随了这队人去看看情况。 言霄在镇国公府附近一处茶摊子略坐坐,不料却又看见了镇国公府里出来的卫队,还是谢邈领着。 这下他言大少爷只能屈尊,自己跟着了。 谢邈亲自出马,定然有好戏。 跟着谢邈来了这处庄子,他在路边见到一个牵着牛的孩子,言少爷嫌弃乡下路泥泞,他又嫌临时准备的马车颠簸,便一时兴起骑了会儿老牛。 言霄咳了一声,可那孩子去不依地拽着他的衣服下摆摇晃。 言霄无奈,只好对还在绷紧神经对敌的鉴秋大声道:「小丫头,先借我几两银!」 第56章 鉴秋简直鼻子都要气歪了。 她承认看到言霄的那一刻,自己心中已经充满了希望,区区一个县令之子梅承耀怎么能挡住谢邈,但是言霄就不一样了啊。 虽然瞧他要手下没手下,要计谋…… 似乎也不太灵光。 但是好歹身份比谢邈高些吧。 不过竟然在这个时候问她借钱? 鉴秋心道,我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好不好。 「梅少爷,能不能拜托你……」 鉴秋全身上下只有一把剪刀能借给言霄,自然只能拜托眼前的梅承耀。 梅承耀虽然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是谁,但是眼下苏小姐主仆有难,他自觉应该出些绵力,回头便吩咐下人递给了那缠着言霄的孩童几两银子。 言霄解决了一个「大麻烦」,稍微松了口气。 不过这个尖嘴猴腮的小子是谁? 暂且不管罢。 他笑看着冷脸的谢邈: 「镇国公倒是好兴致,到这乡村野外来,莫不是想食些野味,试试乡野生活?」 谢邈知道这人一出现,就必然和自己别苗头。 他对言霄的忍耐,早就在上次喜堂上就消磨光了。 「言少爷,管得似乎有些多了。」 「我一向这样,你也不是不知道。」 他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谢邈冷道:「请言少爷让开。」 「那可不行。」言霄一下挡在了庄子门口,顺便推开了梅承耀。 「天下事天下人管,镇国公这么不管不顾的,可是与苏三小姐有什么仇怨?且说说罢,我来帮你们化化。」 谢邈可以对所有人用强,可是对言霄,他始终有所顾及。 谢邈突然缓了缓脸色,「苏三小姐与在下,确实没有什么仇怨,相反,在下只是想请她帮个忙,不过,言少爷似乎有更大的忙需要她帮。」 这话什么意思,言霄陡然眯了眯眼睛。 「琼华殿的主子,想必为这苏三小姐,花了不少心思罢。」 谢邈扬扬嘴角。 言霄会如此为苏容意出头,谢邈自然相信一部分原因来自淑女之思,却绝不会是全部。 言霄大概也能理解到谢邈的意思,他却只是笑笑:「镇国公还真是武将,做事真是简单干脆。但是我告诉你,我和宫里那位不一样,我,一点都不怕死。」 他笑得十分坦然。 谢邈一阵愕然。 这会儿,却有一队人来了,本来就拥挤的庄子门口更是水泄不通,来人并不是鉴秋翘首以盼的县衙差役。 人群被驱赶,看热闹的人有不满,这队人却凶神恶煞的,不容人置喙半句。 这些人有些是佃农,有些却也是自己有薄地的农人,民不与官斗,苏家身份贵重,到底不容他们多造次,因此渐渐地也都散了。 「言少爷倒是有后招。」 谢邈冷冷地道。 言霄笑眯眯的,「镇国公可想错了,怕是你家后院着火吧。」 谢邈蹙眉。 只见那拨人却直往宅门而去,领头一人出示了腰牌,鉴秋竟一下软了腰。 她也不用再寻死觅活了。 这竟是苏家的人。 谢邈领会了言霄的意思。苏家的人能这么快赶来,必然在他出门后不久就得到了消息。 谁通知了苏家,可想而知。 他倒是娶了一门好妻子。 仿佛洞察出谢邈所思,言霄道:「镇国公夫人实乃巾帼英雄,胸有韬略啊,行远你往后行事,不妨多问问尊夫人意见。」 苏容锦是个极聪慧的女子,言霄很能肯定这一点,她不似谢邈这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谢邈如今为了博回皇帝的爱重,可以豁出一切来,而这位英明的皇帝陛下,却是极喜欢这样的,谢邈从前也算有几分油滑,如今这么不管不顾的,无疑是切断了自己的后路给皇帝看。 让皇帝看看,他不惜得罪岳家。 但是他的妻子可未必会纵容这点,言霄原以为苏容锦不过是苏家一颗棋子,现在看来,这颗棋子恐怕远比谢邈想的能绊住他的手脚。 谢邈听着言霄的嘲弄,心中也有气,可是转念一想,倒是自己的那位妻子,他轻看了几分。 平日里德言容功,内里却是深不可测。 好得很啊,他们苏家的女儿,真真都是出色。 第57章 苏家领头的人是个一把胡子的中年汉子,若谢邈平日多看重苏家些,就能发现这是太夫人手下的亲信,姓何。 何护卫向谢邈拱了拱拳,低声说了几句话,却见谢邈不理会他,一甩衣摆,竟是走了。 这就走了? 雷声大雨点小的…… 鉴秋满脸愕然。 何护卫显然也没想到这一茬,一时也愣住了。 「这、这怎么办?」 一直缩在不知何处的杜大福冒了出来,问何护卫的意思。 何护卫既然是太夫人亲自指派的人,自然就能拿出一半主意。 他想了想,「我先派人回府报一声,小姐那里……」 其实他也想不好。 言霄见他这样子,也忍不住想摇摇头。 真不知该说这苏家什么好,苏容锦和苏容意都是这般厉害,苏老太爷也十分狡猾,偏其他主子又常犯糊涂,教下人的本事更是远远不如他外祖母。 他清了清嗓子。 何护卫意识到眼下还有这一位,再加上那位县令公子…… 这是该请进去呢,还是不该? 「请诸位都内堂坐吧。」 叙夏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 「小姐有请。」 杜大福惊道:「可小姐的病……」 叙夏直言:「小姐说,病不病已不重要,打发走该打发的人最重要。」 众人便一道进了内堂。 绣着荷塘的屏风后坐着一个纤瘦的身影。 梅承耀盯着屏风又是一阵心荡神驰。 言霄真是看不惯他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恨不得给上一脚。 何护卫先向苏容意禀告了几句外头的事。 苏容意只道:「多谢祖母挂怀,还有……镇国公夫人。」 何护卫一拱手,就想要退下。 「且住。」 苏容意唤住她,声音从屏风后悠悠传来,十分淡泊从容。 「何护卫无需离开,我不过与这二位少爷说几句感谢的话。」 何护卫垂手立到一旁。 苏容意果真只淡淡说了几句感激的话,旁的连多请他们一碗茶都没有,一副未出阁小姐规规矩矩的做派。 梅承耀满心欢喜,只觉得苏小姐对自己的那几声谢也够他回味几天了,喜滋滋地便出门回家去了。 何护卫跟着言霄,「言少爷,乡下晚来路不好走,属下还要回府复命,若您不弃,可同行一程,若再晚些,怕是城门要关了。」 一副生怕言霄要留下的样子。 言霄笑笑,「天热难耐,我去茶房里喝碗水歇歇脚,你家小姐好生小气。」 何护卫摸摸鼻子,只好再稍等言霄片刻。 绕到茶水房,果真只有叙夏一个守着。 进去一瞧,苏容意靠在一把带背的椅子上,盯着一柄铜壶发呆。 「不知何时茶房里也换了这么水灵的丫头。」 旁边端着杯子的鉴秋差点打了手里的东西,又对言霄怒目而视。 苏容意转头看向他,「长话短说,言少爷有什么发现?」 言霄笑笑,「我发现的大概你也发现了。」 苏容意蹙眉,「太后娘娘玉体可好?」 言霄失笑,「还不错,就是缺个近身伺候的。」 苏容意无言,「那这个位置,可还从缺?」 「大概在等有缘人。」 两人打太极一般,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鉴秋听得一阵糊涂。 苏容意摆弄着桌上的茶盏:「我能治病,从来就不是个秘密。」 言霄点点头,「不错,所以我外祖母所为,不过是加深了你苏三小姐的价值。」 「并且要避开苏家这个大麻烦。」 苏容意笑笑。 苏家始终是一个绕不开的槛,无论是对刘太后和言霄来说,还是对皇帝和谢邈。 言霄和刘太后自然要避免苏家拿捏住一个苏容意做把柄,对谢邈来说,他与这个岳家本就是看似合作,实则竞争的关系,他也不能让苏家太过得势。 「但是绕不开一个苏容锦。」 她又接口。 言霄挑眉。 确实有些意外。 难怪刘太后在宫宴上要如此为难一个苏容锦。 言霄往另一把椅子上一瘫,「苏三小姐冰雪聪明,不要说你没猜透谢邈今日的来意。」 第58章 「确实意外。」苏容意道:「打草惊蛇也有意外效果。」 言霄看着她,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你没有往自己身上想过?」 往她自己身上想…… 「特地来坏妻妹名声,不像是他惯常的做法。苏三小姐,谢邈对你……」 苏容意只当他胡说。 「谢邈必然不会无功而返,恐怕……」 「过一日算一日吧。」言霄伸了个懒腰,「苏小姐到了庄子上,还天天要想这么多,也太累了。」 苏容意转开话题: 「不知薛栖……」 「两日前已走。」 苏容意一阵默然,只愿这孩子莫再回头。 金陵就像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她已在巨兽口中挣扎不得。 叙夏细声提醒,时间差不多了。 言霄起身要走。 「言少爷,你的病……」 言霄笑道:「恐怕接下去一段时间,是谢邈夫妻占上风,被人压着打可不是我言霄的作风,不必要给自己置气,药还有一些,等着你再来替我治病。」 苏容意稍微有些放心了。 言霄这人,做事往往有几分呆气。 其实时至今日,她早已不介意他服用薛姣之血配制的药。 谢邈回到金陵,立刻便回到了主院。 周身带起一阵冰寒之气。 四周下人仆役见了皆闪出几丈远。 苏容锦坐在房中绣花,见到丈夫回来,似早已预料到一般。 「国公爷可要喝茶,妾身这里新得了一些古丈毛尖……」 谢邈却也不对她厉声,只道: 「倒是不知夫人乃那胸有沟壑的一等一奇女子。」 「奇女子不敢当,」苏容锦道:「只愿此生在后宅相夫教子,尽女子本分就好。」 「本分?」谢邈冷笑。 「自然是本分。」苏容锦不怵,「莫非,国公爷真想以妻妹为妾?」 谢邈张了张口。 「瞧我,」苏容锦笑了,「国公爷自然有长远的打算,必然不是这等见不得的念头。」 她说话间眼梢仿佛带了两分嘲弄。 「三妹妹珠玉在前,自不同妾身蒲柳之姿,只是国公爷,再怎么喜欢也是不成的。苏家的嫡女,断不能与人做妾。」 谢邈突然怒起,「哪个和你说这些!」 苏容锦心下更是一冷,他连适才都没有生气,现在却憋不住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的婚事,果然就成了笑话。 「你和你娘家说了什么?」 谢邈显然不想再纠缠于适才的话题。 「镇国公怕我和娘家说什么?」苏容锦一对眼睛沉静有神,乍一看倒是与苏容意有几分相似。 「国公爷到底是为何如此防备苏家?」 苏容锦点出了问题关键。 「莫非此乃皇上制衡之术,苏家与谢家,只能留一个不成!」 「胡说八道!」谢邈喝止她,「区区妇人,休得妄议朝政!」 「妾身何曾敢妄议,」苏容锦冷笑,「只是国公爷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实在不得不叫妾身多思多想,苏家世代清流,绝没有本事挡您国公爷升官握权之路!」 谢邈面目微微狰狞,一把捏住苏容锦的手腕,咬牙切齿地道:「你又懂什么!」 苏容锦没有做任何挣扎,「国公爷放心,妾身不懂,也不会再说什么。」 谢邈甩开她的手,大步离开,便往书房去了。 王妈妈急得忙进来劝,「夫人,国公爷这般怒气腾腾地出去怎么是好?全府的下人都看见了!你们新婚才多久,怎么好如此!」 苏容锦眼中已再无半点自怜:「妈妈,不要再劝了。」 王妈妈却如过来人一般,「夫人,夫妻不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苏容锦反而嗤笑了一声,王妈妈一愣。 如政敌般互相猜疑的夫妻,若谢邈不对她打开心扉,是永远不会有那一天的。 ☆☆☆ 苏容意这夜睡得极不踏实,谢邈的脸来来回回地在她梦里出现,直到天明,她才觉得自己一夜出了好几遭冷汗。 昨日言霄也说,恐怕谢邈会有动作。 从前她在暗处,自然好算计对付他。 可是现在,为了真假薛小姐那回事,她已经将自己推向了风口浪尖。 第59章 虽然在太后面前挣了一席脸,皇帝也对谢邈起了疑心。 但是二人情况急转,谢邈再要算计,她就无法捉摸到了。 因此避来庄子上韬光养晦,也是出于暂避风头的考量。 谢邈来庄子上闹事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又会是什么呢…… 苏容意唤了两个丫头服侍沐浴更衣。 鉴秋看出她脸色不好,同样苏容意也看她满脸疲惫。 大约昨天吓坏了。 「跟着我,一直胆战心惊的,委屈你了。」 鉴秋一下又有了气势:「小姐,昨日那般情况,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不是我去,还有谁?不是都叫小姐料到了,镇国公果然没有难为我。」 凭谢邈的本事,硬闯也不过须臾的事,苏容意觉得他到底还是抱着试探的成分多些。 「备份礼给梅公子送去。」 苏容意吩咐。 比起他老子来,梅承耀还算是颇有担当。 梅县令是个极会见风转舵的人,昨日县衙的人也不是没来,只是到一切都解决完了才出现而已。 对两家皆有交代,却又片叶不沾身。 苏容意才用过早膳,不好的消息便来了。 「小姐,宋大夫他……」 「如何?」 秦护卫来禀告:「被带走了,似乎是,镇国公府的人。」 邱晴空的人懊悔地只想捶自己。 苏容意道:「那是镇国公,你们又如何拦得住。」 她不意外。 谢邈不会坐以待毙的。 但是他能查到宋承韬的话…… 希望不是她想的那样。 可是这却不是唯一的一个坏消息。 「小姐。」 这次来的是忍冬。 她亲自到了庄子上,风尘仆仆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小姐,何小大夫找奴婢请罪,说是小姐给他的药……用尽了!」 鉴秋比苏容意还急,「怎会如此!那些药够谢小姐两个月的!」 她是知道这些药的来历的!怎好如此浪费! 忍冬也知道苏容意很重视这药,因此便亲自跑一趟,「何小大夫想来亲自请罪,但他是男子,您又说是来庄上养病,奴婢便推脱了,只是谢家那边,恐怕就……」 苏容意脸色沉沉,「他素来不是这样胡闹的人,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 忍冬道:「何小大夫只说,救了两位垂死的病人……」 鉴秋怒道:「难不成全天下就缺这几颗药,他倒真会慷他人之慨!」 苏容意眼皮一跳,「他有没有说,那几人是何情况?」 忍冬摇摇头,「何小大夫未曾说明。」 苏容意沉眸。 她的药不能治寻常的病。 难道…… 又是蛊。 她深吸一口气。 她早就猜到,二牛必然不会是唯一的一个。 「用就用了吧,何小大夫也是本着悬壶济世的心。」 「可是他却不应该私自用小姐的药!」 鉴秋忿忿不平,对于何晏闻「一贯老实厚道」的评价完全推翻。 这时候怎么怪怨他都是于事无补的,而宋承韬又到了谢邈手里,一时半会儿恐怕无法解决这件事。 苏容意觉得此时陷入的麻烦,已经让她无暇去顾及这蛊术一事,但是她又做不到甩开手,因为隐隐约约的,她觉得这件事既然开始了,恐怕不掀起什么风浪,是不会结束的。 苏容意吩咐忍冬回金陵城中,何晏闻那里请他不要愧疚,但是也要请他到此为止,并且对于病人的病因不要再做任何深究。 她原本想将宋承韬的药方,施针方法让忍冬转告给何晏闻。但是一想到何晏闻的医术和宋承韬恐怕还是有些差距,便决定不做此冒险的尝试了。 「小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忍冬走后,鉴秋不免忧心忡忡。 谢邈拿住了宋承韬,必然是查到了薛小姐与他之间的联系,他应该不会直接把宋承韬带到皇帝面前去揭穿薛小姐的身份。 因为从那时候太后护下薛小姐,皇帝猜疑谢邈开始,这件事就不单纯是她一个的事,而是成为了皇帝和太后母子间的斗法。 皇帝可以不在乎这个假薛姣,但是他确信刘太后为了治言霄,必然留下后招,他关心的,就是这个「后招」。 第60章 苏容意眼中亮光闪过。 谢邈八成已经断定她就是这个后招,但是他还没有证据证明她对刘太后的重要性。 可谢邈这人,是个做事只论结果,不究过程的人。 手段狠辣,不计代价。 也是因为这样,他虽然很容易得到了皇帝的重用,却也很快被皇帝猜疑。 经过上次的事,他似乎也有意改变了自己的行事。 何况要把她像当初拿薛姣时一样掳进宫去,显然是不可能的。 苏容意的利益,如今连着偌大的苏家,她还顶着白旭未婚妻的名头,苏家对她虽然未是真心,但是她这般重要的价值,苏家是绝不可能将她相让。 「先去请言少爷帮忙,寻一寻宋大夫的下落。」 她能做的,就是等。 不出两日,恐怕苏家就会来人了。 其实在秦护卫的人进金陵给言霄报信之前,言霄就知道了宋承韬的事。 阿寿被他派去跟着柳昶一队人。 这伙人后来便围了宋承韬的草庐。 言霄琢磨了一圈:「镇国公今日可真是一再冲动啊。」 「少爷有何打算?」 阿寿问他。 其实凭他们的本事,并非没有把握把宋承韬救下。 但是言霄没有吩咐。 「他掳宋大夫能有什么用?揭穿薛小姐的身份?」言霄道:「谢邈若真是一再纠缠于此,就太蠢了。」 「那如果是少爷……会怎么做?」 阿寿问道。 言霄想了想,「让我不开心的人,我也不会让他开心。」 何况谢邈某些程度来说,比他更甚。 「杀了了事。」言霄吐出四个字:「宋大夫,可以作为……面对皇上时的一个说法。」 这样才是合适的、符合谢邈性格的安排。 「可是薛小姐如今在宫里,不可能……」 言霄道:「所以我也只是猜测,他或有后招也说不定。」 因此才不插手谢邈带走了宋承韬。 他这么说着,突然就抱住头嚷道:「想东想西的,每天都好辛苦。想得脑袋疼,阿寿,晚上我要吃猪脑补补!」 阿寿诚恳劝道:「少爷恐怕得吃猴脑才补得回来了。」 猪脑怎么够补他的。 ☆☆☆ 这天夜里,是薛栖离京的第四天 月上中天。一轮满月。 原来正巧是十五。 薛府里平日就不太多屋宇亮着灯,今天更显得稀稀落落的。 王妈妈向往日一样端着一碗宁神汤进来,甄老太君竟穿戴齐整,梳着圆髻,坐在床畔,显得神采奕奕的。 「阿苗,」甄老太君精神很好,带了些笑意,「你瞧,窗外头一轮月亮,倒像似挂在了窗檐一般。」 王妈妈走过去瞧了一眼,白色的大月亮洒着清辉,圆满地叫人心醉。 她一下合上了窗户。 「老太君,夜里风大,不兴把窗户开得这般大的。」 甄老太君笑笑,「阿苗,你还是像以前一样。」 她抚着床头的雕花梨木茶几。 「一轮月亮而已,又能怎么样。」 王妈妈叹了一口气,想到几日前离去的薛栖,一下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跪在甄老太君脚边:「老太君,再怎么样,您也不该这几日赶少爷回去啊……您、您……您又要怎么办呢……」 甄老太君却仿佛听不见她的话,自顾自摸着自己这张雕花拔步床上的刻纹。 「这张床,我怎么样也要从西北搬来,躺着究竟安心。这是我的嫁妆,阿苗,它从新婚的时候就陪着我,后来那两个孩子,还总是皮猴似的在这张床上跳。」 「是啊,」王妈妈似乎也想到了薛姣姐弟小时候的样子,「老太君总是追着大小姐和少爷要捶,两个孩子就这么嘻嘻哈哈地挤在床尾……」 皮得让人管不住。 可如今,那里早已空空荡荡了。 「都这么长时间了啊。」甄老太君笑道,仿佛孩童清脆的声音还围绕在耳边。 明明都已经成了妄念。 「阿苗,我累了,该歇了。」 王妈妈心头一震,口中泛苦,「老太君!」 「不早了,阿苗。」 王妈妈起身,一步步走到桌前,端起了瓷碗,颤抖着手把宁神茶递了过去。 第61章 甄老太君笑她,「瞧你,还像第一回侍候我一样,战战兢兢的。」 王妈妈泪盈于睫,「奴婢愿意永远像第一回那样侍候您。」 甄老太君仰头喝了茶,摸了摸身下的褥子,笑着躺下了。 「褥子都旧了,明日换床新的罢。」 王妈妈「嗳」了一声,缓缓地吹熄灯合上门出去了。 一转身却蹲在槅扇边捂着嘴,不敢出声。 更夫敲过了梆子,就着明亮的月色伸了个懒腰,「今夜也无事啊。」 一个时辰后,薛府门前便敲响了云板。 尚且昏暗的天色下,只有薛家陆陆续续亮起了灯…… 第二日天光大亮的时候,附近邻里便都知道了薛家那位老太君过世的消息。 薛家传出阵阵哀嚎,不闻伤心之意,令走过听见的人一阵蹙眉。 薛四老爷一家,只吓得胆战心惊,根本顾不得为她伤心半分,只怕从此谢邈再不看重他。 哭灵的也不过是几个仆妇,李氏在旁抹眼泪也是抹不出什么湿的来。 一早晨,当家老爷想的是仕途,李氏盘算的是老太君的嫁妆,薛婉领着弟弟妹妹站在旁边,却在思考自己的婚事会不会受影响。 府里没有多少人在意,而府外,更没有什么在意的人。 偶尔有一两个知道的,便道甄老太君不失为巾帼英雄,代夫守边,斩杀胡奴无数。 却也有那等贵妇人笑语,女人家重要的是相夫教子,杀胡奴守边的将领这么多,朝廷也不指望她一个女人,反而弄得晚景凄凉,人家都是儿孙绕膝,她死时,却还要隔房的堂侄儿送葬,算得了什么福气。 众人也觉得很有道理,何况老太太年纪大了,早晚是要死的。 因此甄老太君的死讯,给素来事多的金陵城,只是添上了不重不轻的一笔罢了。 早在城门甫开之时,薛家就派人递了信。 薛栖上路已有四五日,只怕收到信再快马加鞭,也赶不及停灵三日后的送葬。 众人确实要叹一句,的确可怜。 薛家这一家人,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寡亲缘。 不仅仅是男丁多战死沙场,女眷竟是也没有一个能数出个美满结局的。 当然说到女眷…… 金陵人当然就想到了前段时间闹出那么多风风雨雨的薛大小姐。 死而复生的那位。 怎么近端时间就鲜有消息了? 有号称知情的小幺儿在茶楼里大言不惭地说明,说是叫皇家护着了。 众人嗤之以鼻,皇家要是想给薛家这么大的体面,何需等到今日? 不过是一个被先帝都尚且在遗忘在角落的小家族罢了,何况今上。 风言风语传着传着便走了味,人们更喜欢听些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故事。 于是关于薛小姐相貌的猜测,便又甚嚣尘上。 有人说她容貌倾城,将镇国公夫人原配京师明珠苏容锦都比下去一截,才引得当日喜堂上新欢旧爱大发醋意,恨不能大打出手。 当然这个新欢,当仁不让就由言霄言少爷暂时出任。 也有人说她相貌平平,确实一位无盐女,也怪不得镇国公另觅佳人。 还有人说她相貌清丽,中上之姿,但是机敏灵巧,且执念甚深,势必要将镇国公府掀起一阵风浪。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可这会儿顶着薛小姐大名的女孩子,在琼华殿中却坐立不安。 在太后娘娘宫中这些日子,好吃好喝,虽然心里偶有忐忑,但是到底安全无虞,让她午夜梦回时回忆起镇国公那双仿佛能杀人的眼睛,心里凄惶时也能有个安心的寄托。 但是这一回,她却实打实要出宫了。 她不能不去为自己的「祖母」送丧啊! 别的事,她猜不透,没有宋承韬和苏容意在一旁教她。 凭着她自己一个人,她真的感到手足无措。 打定主意,薛小姐打算去听听言霄的想法。 只是言霄这两日不在宫中,她又没有贴身的丫头可传消息,只能继续心急如焚。 而另一边刘太后得知了甄老太君的死讯,也是实打实哭了一回。 哭过一回后,她也很快镇定地理出了思绪。 「原道她为何要急着进宫……没想到,她是利用我至此地步!」 她捶着身边的大迎枕。 第62章 刘太后素来恩怨分明。 为老友伤心是真,为其寒心气怒也是真。 原来,从一开始,甄老太君就是抱着这个念头而进宫来的啊。 她多傲的脾性,哪里能说转圜就转圜?突然放下身段,进宫叙话,都是为了今日。 死得好啊! 玉姑姑陪伴她多年,多少也能猜出来其中原委。 「老太君这一走……岂不是将您架在火上烤了!」 皇帝那里会怎么想…… 他是早知道薛家是…… 而刘太后又与甄老太君如此亲厚,恐怕皇帝会断定,刘太后这是命甄氏自戕做局啊。 出了一个假薛姣的事情,皇帝拿不准,顶多对刘太后将信将疑。 可是甄老太君自戕,并且留下口信要亲孙女送丧。 是啊,她已经膝下无靠,孙儿又刚离京,可不就是只有一个「亲孙女」了。 等于在全天下人面前承认薛小姐的身份。 薛姣这件事,原本当作宫廷秘闻掩下就是,即便又出了这么一个人,别人顶多也想到镇国公府头上去。 说来议去的也不过是陈世美之流的故事。 可是甄老太君日前频繁入宫,京里多少眼明手亮的官员勋贵,他们会信吗?会信她两个只是寻常叙话,过不几日甄氏就悄无声息死了? 必然有人会猜到这个来历不明的薛小姐身上去。 加之早有传言刘太后护其甚笃。 会有多少人开始揣测其中原委,多少人相信她是刘太后安排的人。 而皇帝那里,虽不至于如此想,却也会认为她再次拿薛小姐做筏! 如今苏容意还没有从苏家手里弄出来,若皇帝为儿子撕破脸,刘太后根本没有相应的筹码可以谈条件。 好毒的计啊…… 刘太后并非是无防人之心,她是怎么样都没有想到甄老太君会用这么惨烈的方法! 玉姑姑问道:「她如何会愿意……难道会是镇国公……」 她时至今日都无法相信。 「她难道会以一死来解谢邈的困局?」 刘太后反问。 心里却一突,可除了这样,甄老太君一生已无所欲求,她又能是为了别的什么呢? 刘太后想不通这一节。 琼华殿里愁云惨淡,不过一两日后,果真就有甄老太君实际上并非病重而死的消息传出。 从一些诸如「替薛家做道场的道士」、「替薛家开药方的大夫的学徒」、「薛家大厨房里替老太君煎药的丫头」这类人口里,金陵民众听到了关于甄老太君之死的各种风言风语。 五花八门的揣测,盖过了他们原本对于甄老太君的兴趣。 「薛氏本事平平,闹出的故事却是不少。」 有人如此嬉笑。 甄老太君的死讯传到苏容意的庄子上,已是第三日的傍晚,苏容意原本正心事重重地捧着一本草药集录,却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一日前,苏家果真像她料想的一样,派了人要来接她回去。 她有时也觉得苏家可笑。 既然有七八分猜到了镇国公和宫里都要自己,竟还能拿出这副高高在上的做派。 开口闺训,闭口女诫。 不消说,一定是太太太的人。 她与三太太相比,还算是一个比较聪明的女人,只是眼界囿于内宅,并不放得很长远。 她大概思来想去,翻来覆去猜测的,也不过是些男女之事。 生怕谢邈真对她有了别的意思,威胁到苏容锦和大房的利益,也怕言霄真说动了刘太后,一个不巧求来张指婚的圣旨。 她还意识不到,自己在办一件怎样和三太太做过的,不相上下的一件蠢事。 最令苏容意奇怪的是,她的二姐,苏容锦的态度。 这么长时间来,她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对苏容锦的作为不屑一顾,到如今确实很佩服。 苏容锦的贤惠贞淑,不是假的。或者是,假的,也被她刻进了骨子。 她是真的可以为家族,为家人,奉献自己。 她甚至能够忍受谢邈这般的脾气和野心。 苏容意知道,她的压力一点都不比现在的自己小。 可是显然,比苏家人高一个段位的苏容锦,既然猜到了些事情的脉络,更应该千方百计将自己请回苏家才是。 第63章 苏容意可不相信什么苏容锦为了谢邈才这般。 敌不动我不动。 莫非贞静的苏二小姐喜欢这一套? 想到昨日她拒绝回府后,那位管事从鼻子里哼出气来,那对眼睛睨着她,仿佛传递着「再不规矩就拉你去浸猪笼」的讯息。 她突然笑了一声,旁边鉴秋一阵狐疑。 她当然不该笑。 宋承韬还在谢邈手里,蛊的事情没有查出头绪,她困在这里不得施展手脚。 还有白旭…… 自从自己来了这里,他就一点消息都听不到了。 她如今正是举步维艰的时候。 叙夏进门来,斟酌了半晌才吐出了甄老太君过世的消息。 苏容意手上一顿,草药集录掉到了桌上。 她垂首道:「我大概是听错了……」 叙夏和鉴秋第一次见她这个样子。 苏容意睁着一对大大的眼睛,仿佛无神地盯着前方。 「小姐,您……没有听错。」 叙夏还是很尽职。 「她……去了……」 苏容意突然有些不能自已。 哪怕她不认自己,赶自己走,哪怕她知道,自己是被薛家牺牲的那一个。 她也从来想过,她会就这么死了…… 死得这么干脆。 到死,都和自己毫无关系啊。 她的祖母,真的已经不是她的祖母了。 「小姐!」 鉴秋叫了一声,「你别哭……」 苏容意抬手挥开她,「我有什么好哭的。」 她只是…… 她只是觉得,她又失去了一个亲人而已。 反正磕磕碰碰,她活的这些年,早就已经习惯了。 「小姐你……」 鉴秋很担心。 这样子,很不对劲啊。 苏容意叹了一口气,童年时的记忆在自己眼前纷飞而过。 可究竟,也都是记忆了。 「我们要偷回一次金陵城了。」 她对丫头们道。 最后一次,还是应该去见见她的,哪怕是作为陌生人。 ☆☆☆ 琼华殿里,知道了甄老太君逝世消息的言霄也少有地陷入沉静。 阿寿心感甚慰。 他家少爷,何时有过这么静如处子的状态啊。 刘太后之忧,自然也是言霄之忧。 他还有一点极不放心的,就是宋承韬。 宋承韬是可以证明薛小姐身份的人。 把他带到皇帝面前,是下策。 如果是自己,他就把宋承韬带到天下人面前去。 把柄之所以是把柄,是因为要拿它去威胁别人。如果捏着秘而不发,才叫人无从下手。 近来谢邈行事有些凌厉,先前的颓势大有挽回之象。 言霄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他大概是有人相助。 这会儿,薛小姐已经在门外等了他许久。 言霄对女孩子一向言辞温柔些。 他猜薛小姐知道后日就要出宫去替甄老太君送葬,大概心中害怕。 他反而笑得光风霁月,「你不要怕,我会派人保护好你的。」 薛小姐踌躇了一下,「我是不是给您,还有苏小姐,带来了许多麻烦。」 言霄道:「这怎么会,本不干你的事。」 薛小姐虽然心思不算剔透,为人却还有几分聪明。 其实她早就知道,自己作为棋子的作用,已经早就完成了。 苏容意和言霄一再想要护着她,反倒会再引出些麻烦。 「言少爷,我想……回乡去。」 言霄点点头,「这是好的,你若有这个意思,我立刻安排。」 「不是,我是说,办完后天的事以后。」 言霄一愣,她难道不以自己的安危为第一考量吗? 很可能过了后天,皇帝要迁怒于她,极有可能直接把她送回薛家,或者寻个守孝守灵的借口谴她出宫,总之,琼华殿她是不能待了。 「宋大夫还好吗?」她突然问道。 言霄顿了一顿,「很好。」 薛小姐却笑了,「言少爷,您骗我做什么,我知道的,宋大夫在镇国公手里。」 第64章 言霄顿时心头怒起。 哪个人告诉她的? 如今竟连琼华殿里都出了内贼不成。 「言少爷,」薛小姐突然双目亮晶晶的,「我不会临阵脱逃的,也请您,一定要救回他啊。」 言霄哪里还能不知道少女心思。 当下也笑道:「你这样信任我,我怎么好辜负你。」 这女孩子还不知危险,其实后天最麻烦的,不是她,是他外祖母。 她大概还以为谢邈会派人来杀她,一副英勇就义视死如归的模样。 罢了,言霄叹口气。 事有转圜也说不定,他们到底是皇家,外祖母又朝堂征伐数年,根底深厚,没这么容易被个小小的谢邈捏着动弹不得。 待后日过了,送她去与那位宋大夫团聚吧,没得叫人家女孩子一片芳心莫名其妙耗在琼华殿里。 三月十八,宜出殡,送丧。 甄老太君的葬礼办得还算风光,道场法事一样不少,薛家门口熙熙攘攘挤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没办法,薛家的故事近日已经在金陵演化出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个顶个精彩无比。 可是门里的宾客却不多。 仅有的这些宾客,多数还是看在镇国公府的面子上。 因为镇国公府送来了不菲的丧仪。 也是冲着这一点,素来胆小怕事的薛四老爷才敢这般举办丧礼,哭得仿佛甄老太君是自己亲娘一样。 其实若没有谢邈的示下,他原先只想把这件事应付过去就好。 毕竟不管在哪一个薛家故事里,主角都不是他,他们一家还偶尔充当恶毒的丑角。 其实这一点怨不了别人,从他自己,到他的夫人,他的女儿,他的儿子,但凡有传闻,便都是不好的,以至于薛婉眼看又拖过了一年还没有定下亲事。 谢邈近来韬光养晦,去镇国公府送礼的人都比之以前少了很多,更别说他这种仰人鼻息的虚职了。 薛四老爷一遍遍地抹着泪,一边急着催促身边的管家去看,镇国公府的人来了没有。 管家已经跑了三趟,他也实在心中无奈,这样的事,总不好上门去催人家吧。 薛四老爷却只想着今日来访的宾客,自己都已经夸口镇国公必会到场的! 谢邈坐在书房里,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关于薛家葬礼的事。 丧仪贵重,给足了面子,下人的禀告他也都一一听了,可是却没有说一句要去。 他这般做法,倒是让后院的女眷犯了难。 苏容锦身边已经有两个妈妈来请示过,可是苏容锦却毫无动静。 自那次两人争吵过后,这对夫妻最后一点看似和谐的局面也消失殆尽了。 她身边的妈妈抓耳挠腮地想帮她挣回在谢邈面前的脸面。 苏容锦却笑道:「几位妈妈都不了解国公爷的性子。」 王妈妈道:「夫人,话不是这么说,国公爷看重薛家,替他走一趟是理所应当的,大小姐不是也说……」 也说谢邈光明磊落,绝不会迁怒薛家,毕竟有亲,以后还会多加照拂。 谢微吗? 那一位病得这般要死不活的,可是心里怕是敞亮得很。 刚嫁过来的时候,苏容锦吃了许多亏,但是好在她比一般女人更坚强些,她一直在看,在学。 谢邈不是一个喜欢女人插手他私事的人。 和薛家有关的,就是被划入他的「私事」。 他送丧仪过去,不代表他想去;他提拔薛四老爷,也不代表他看重他;他把薛栖赶回西北,更不代表他讨厌薛栖。 哪怕所有人都认为,他一定讨厌害他声名有损的那个女人的弟弟。 谢邈的心思,仿佛有一种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别扭。 所以,此时的苏容锦,再也不会去捋他的虎须。 只要他没有威胁到自己,没有威胁到苏家,这位镇国公的事,她全都可以不管。 甚至在两日前,她还派人通知了自己的兄长苏绍华,备一份不轻不重的丧仪送去薛家。 和苏大太太说,她必然不理解,但是苏绍华,或许会明白一二。 总之不要再让谢邈觉得,苏家在和他做对。 等到甄老太君出出殡,镇国公府也没有人来。 看热闹的人不免一阵唏嘘,不过他们终于见到了走在送葬队伍前面,一身白衣素服的薛小姐。 第65章 当日在府衙门口见到她的人还不多,那时候的薛小姐也不是那么出名,可不比如今,皇家卫队护送,金翎卫的孔雀郎开道,何等风光。 果真是入了太后娘娘的青眼。 苏容意带着大大的草帽,挤在人群里。 「小姐,咱们怎么不到茶楼上看……」 鉴秋挡着右边的人群,有些不满道。 叙夏推了她一下,「又不是看杂耍来的。」 鉴秋扁扁嘴,对哦,她还提着香烛黄纸,她们是来送行的。 苏容意苦笑了一下,她连一场路祭都不能为祖母办起来。 当她听到人群中有人议论起薛小姐时,她心里也一个激灵。 但是听到有人说金翎卫亲自护送,她就稍微放心了些。 有她替自己送祖母,也算是全了这辈子的祖孙情吧。 「倒是多谢那位梅少爷了,不然咱们还出不来呢。」 鉴秋是个话篓子,经常停不下来。 梅承耀隔三差五就要来庄子上转几圈,杜大福赶也不敢赶,毕竟人家还有个县令老爹。 五次里有两次只能请他进来喝杯茶,他也不介意见不到苏容意,改天继续来喝茶,还喝出习惯来了。 鉴秋倒是生气的时候就跑去瞪他几眼,两人拌几句嘴。 这次苏容意便是托了他,跟着他的人混出去的。 梅承耀能帮上她的忙,高兴地什么似的,一点都不在乎她要出来干什么。 「嘘。」叙夏示意鉴秋噤声,「小心被人听去。」 鉴秋无奈,谁会有空来听她说话呀。 四周都是议论薛家故事的人。 「这个薛小姐都是太后娘娘派人护送的,肯定是真的了吧。」 「是啊,前头一直真真假假的传个不停,如今都替老太太执牌位送葬了,肯定是真的。」 「那可真是一朝飞上枝头了,如今有了太后娘娘庇护,她何需再嫁什么镇国公……」 「这你便不懂了,到底许过人,又这些年纪了,太后娘娘就是再恩典,能去指给谁做正房太太?顶多也是续弦继室的命,要我看,此女聪慧,倒不如巴着太后娘娘做个女官,受人尊敬,老来还有奉养,岂不比出宫嫁人,却无家世倚靠的好?」 众人都想到了薛家的境况,他们这样的人家,从前连入选宫中的资格都没有的,能近身去伺候太后,对于过了年龄的薛小姐来说,也是很好的路。 有人浑笑道:「你们没嫁过人岂知道嫁人的妙处?说不定人家就想嫁人呢……」 周围笑起来。 「嫁谁都好,只怕对方怕得罪镇国公,哪个敢娶。」 一人反驳:「照她如此受太后庇护,三天两头往太后耳朵里灌些前未婚夫的坏话,谁倒霉还不一定呢。」 众人又笑起来,「到底是女子与小人难养啊!」 苏容意不觉得生气,只冷笑了几声。 「来了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传来几声高喝,仿佛是像围堵着看戏般兴高采烈。 是护灵的队伍缓缓地过来了,随着漫天飘飞的纸钱和人们一浪盖过一浪的碎语。 一个模模糊糊的纤弱身影出现在苏容意的视线里。 替她执灵送葬的薛小姐。 她身边策马的几个高大男子,便是声名享誉的金翎卫。 还有一个姿态畏缩,獐头鼠目的少年,混在几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便是薛四老爷的儿子薛林。 为了让儿子也出出「风头」,薛四老爷也把他赶到了前头。 苏容意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可是一时却说不上来。 身边几个女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金翎卫的护卫大都生得容貌俊俏,身段匀称,且出身也都不错,自然备受大姑娘小媳妇的青睐。 若不是今日的场面不合适,怕是四面八方都要掷下香囊荷包来了。 薛小姐脸色很白,整个人显得精神不济,外人看起来倒确实似是祖母过世,不甚伤心所致。 突然之间上空出现了一声长哨,立时便从人群里屋顶后飞出几个身手矫健的蒙面黑衣人来。 四下看热闹的百姓立刻做鸟兽散,撒了一地的东西。 黑衣人身手很快,立刻便与几名金翎卫的卫士打斗在一起。 薛林也吓得哭爹喊娘,往队伍后方奔去,嘴里不住喊着爹爹,步子竟似和黑衣人一般快。 第66章 苏容意气得发抖。 第二次! 他要杀她第二次吗?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朝着惨白着脸,呆愣着的薛小姐大喊:「跑!」 往人堆里钻,他们必然不敢下狠手! 薛小姐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往她这个方向看过来。 可是满街皆是慌乱的百姓,都是嘈杂的声音,苏容意眼前立刻被人挡住了。 她咬了咬,回头想让叙夏前去搭把手,可是四周哪里还有人。 八成是被人群冲散了。 苏容意一咬牙,带上头上的兜帽,便往薛小姐的方向疾步走过去。 薛小姐仿佛被吓傻了一般,钉在原地动也不动。 耳边尽是刀剑碰撞发出的铮声,眼前只有一片混沌不堪。 她仿佛在人群的终点看到了已经阔别几月的宋承韬。 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背着药箱,负手而立,身姿挺拔。 她微微向前挪了一步。 可是立刻,一阵剧痛把她拉回了现实。 眼前的人影烟消云散。 依旧只是四散的百姓,和缠斗的人影。 薛小姐微微转头,原来是一个黑衣人半蹲在棺材上,从背后不留余地地贯穿了她的前胸后背。 在一退再退之间,她已经不知不觉靠到了甄老太君的棺椁上。 这却是方便了后头的黑衣人。 薛小姐低头,看到了自己胸口一段银光闪闪的剑尖,上头滴下来的红色液体染透了她身上的白衣。 半蹲着的黑衣人冷冷地抽出长剑。 又是一声长哨,黑衣人退得极快,又纷纷往原路夺路而逃,金翎卫几位护卫像是受了大耻一般,立刻分了大半追过去。 「戒严!京师巡防营速速盘查!」 金翎卫的一位年轻小将举起长刀,誓将贼人捉拿。 可是还有什么用呢? 薛小姐靠着棺木软软地坐下来,她觉得心脏仿佛快跳出了喉咙,整个人恍恍惚惚般,倒也不觉得有多么痛了。 这样也好吧,她想着。 这条命本来就是要还给他的。 她微微转过头,逐渐涣散的眼神想要找一对熟悉的眼睛。 这短短的片刻,饶是苏容意也无法预料。 她立刻向薛小姐的地方跑过去,可是脚刚挪动,手腕却被人从后头扣住了,力道之刚猛强硬,令人无力反抗。 「苏小姐,得罪了。」 那人一把沙哑的嗓音,是个嗓子坏了的女子,生得大约挺高大,微微低下头凑到了苏容意耳边说话。 苏容意浑身一凛。 她的丫头们虽不说有什么大本事,警觉却很高。 如今看来,是被人刻意处理掉了。 她顺间心如擂鼓。 那人却顺手一顶大竹笠扣到了她头上,不容拒绝地微拖着她的脑后。 「请。」 苏容意只得守制于人。 「宝儿……」 她突然道。 「宝儿!」 声音微微提高了些。 「苏小姐!」 后头的人有几分急躁,手上一块布立刻蒙住了她的嘴,却依旧不敢多用力。 苏容意趁她防备松了,脚往后一踏,立刻想转身给她一肘,却被她轻松隔开。 两下连腿都被制住了。 整个人再也动弹不得。 竟是个如此的高手! 苏容意如今武艺不行,但是身手还很敏捷,可这人,本事远远高出她太多! 难怪能够一声不响藏到她背后,她都无所察觉。 她不会硬着挣扎,那人只道:「请您跟我走。」 便带着她转身往后,她视线里,再也看不到奄奄一息的薛小姐。 她第一次,想怒吼,想哭,想失控地流泪! 她…… 又害死了一个人吗? 那原本只是乡下一个普普通通的丫头,因为她,她被培养成自己的替代品,因为她,她被卷入了自己和谢邈的斗争,更因为她,她把命都送在了这里! 宝儿…… 她不是薛小姐,她有自己的名字啊。 捂着她嘴的那人似乎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立刻松开手,苏容意也不再叫了,由着她带自己走。 第67章 是谁的人,她大概也有数了。 薛小姐在迷迷糊糊中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她嘴里在叫着「宝儿」…… 大概听错了吧,她真的要死了啊。 在金陵,她是薛小姐,她怎么会是宝儿呢? 她咳了一声,血又不自主地流满了整个衣襟,这件孝服,她也算是为自己而穿了。 突然间,她被人提起了肩膀。 「薛小姐,薛小姐,你还好吗?还好吗?」 大概是薛家的人,踌躇了半晌,终于有人敢来碰她了。 他们不怕被连累了吗? 「我……」 薛小姐再没有力气说出完整的句子。 她渐渐地闭上了眼。 「死了,死了,薛小姐死了……」 耳边又似炸开锅一般。 没有人再来推她。 我不是薛小姐,我叫宝儿啊。 她始终没机会说出这句话了。 身后乌沉沉的棺木,一头还是柔和的木色,另一头,却浸透了鲜血,另有一种诡异。 棺中棺外,两个女人的死,彻底扰乱了今日的金陵。 自然还会有,金陵城内的人。 在薛小姐倒在棺椁上的那一刻,楼一边原本遮得密密实实的帘子就被人一把甩开了。 俊秀无比的少年一脚踩在栏杆上,整张脸上是不可思议的扭曲。 「好,好,好得很啊!」 在他的眼皮底下还能发生这样的事。 他言霄这辈子也算是第一次被狠狠地打了脸了! 「少爷!」阿寿在后头很忐忑,生怕他一个怒起把手里的杯子扔下去了。 那里好歹也躺着甄老太君的灵柩啊。 「金翎卫他们是干什么吃的……姚之安呢……」 他说着突然一停。 是啊,姚之安在哪? 言霄脸上的神色又变了一变,眸中闪过一道厉光,「阿寿,进宫!」 他立刻收回脚,转身便走,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阿寿跟了他这么多年,知道言霄适才的反应,是尚且还停留在他能承受范围内的急怒,可是这副样子…… 却是大事了。 他离开不久,没有留意到隔壁也有人的动静。 谢邈铁青着脸,负手站在窗边。 桌上有些狼藉,碎了的碗盏被人刚收拾出去。 他身边,坐着被人架着手压着的宋承韬。 宋承韬的发丝微微有些乱,眼中难得的有一瞬间的迷惘。 他亲眼目睹了刚才的那一幕。 虽然那只是一个他救过的女孩子,顶着薛姣的脸的女孩子…… 可到底,她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啊! 「镇国公,你果真是天下第一冷硬心肠之人!」 事已至此,宋承韬早就相信薛姣之死八成是拜他所赐,而他,也是唯一一个有动机杀了薛小姐之人。 他带些异色的眼光中第一次出现了腾腾的怒气。 明显地灼烧着。 「你也以为是我做的?」 谢邈冷冷地转过头。 宋承韬冷笑一声,并不接话。 谢邈微微眯了下眼,心中的不快渐渐积累。 「我若要杀她,还特地引你来看,岂不是太蠢。」 他微微转过身,他知道言霄和刘太后可能会有些动作,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干脆。 若不如此,他本来打算丢出这个宋承韬来…… 给琼华殿那位添添堵也是好的,假薛姣不断受世人猜疑,他并不损失什么。 不过那一头,倒是果决。 他笑笑,也罢。 死就死了,反正本来也是个累赘。 不死,他虽然有些膈应,却能给太后和言霄在皇帝面前制造些麻烦。 死了,也不错,他也不用再看见那张脸。 只要甄老太君死了,他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谢邈的视线落在被血染透一半棺材板的棺木上,薛小姐已经让人抬开。 四周有人指挥着重新移开棺木去下葬。 只是场面一片混乱,再不比刚才那般有序。 他微微抿了抿唇。 一阵沉默后,他转头看了一眼宋承韬,仿佛情绪没有任何变化,谢邈吩咐左右:「捆好他,进宫。」 第68章 也是入宫。 只是他与言霄的方向,却是截然相反了。 ☆☆☆ 苏容意被那高壮的女子半掳半请地七拐八弯进了一条小弄堂里的宅子。 此处僻静,竟是无半个人。 院门打开,庭中种着一颗枇杷树,郁郁葱葱地撒下一大片阴影。 树下站着一个人,素衣宽袖,风姿卓华,仿佛与静谧的庭院融为一体,让人不忍打搅。 苏容意缓步过去。 那人转过头来。 若是有妙龄的豆蔻少女在,必然会感慨一声,这人转过身来的相貌,比远看时的风姿相比较,确实有些普通了。 白旭对苏容意笑了一下,仿佛一点都不是多日不见,而是昨日才分别过。 「三表妹。」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这么轻声唤她。 苏容意走近了两步。 在这个小天地里,他好像与世无争一般,外头的事,和他一点都没有关系,大街上的喧哗和热闹,也都不近其身。 多么避世清高的隐士啊。 苏容意却知道,根本不是如此。 「表哥的伤都好了?」 白旭愣了一下。 「已好了。」 她都猜到了…… 「薛小姐死了。」 苏容意低头道。 白旭愣了一下。 「就在外头程阳大街上。」 「这……真是遗憾。」 白旭道。 苏容意看着他的脸色。 白旭说:「表妹,我们之间,何至于至此?」 他苦笑。 她是在试探他的反应,观察他的表情。 苏容意不是懵懂的少女了,她在目睹薛小姐死的那一刻确实六神无主,心绪惶惶。 可是她这个人,总算在危急关头还能保持两分冷静。 细细一想,今日的事情便不对劲。 不,是所有的事都不对劲。 从她祖母逝世…… 谢邈抓走了宋承韬…… 太后大张旗鼓护卫薛小姐送灵…… 到她被人一剑贯胸而死。 金翎卫的精英战力何至于此! 竟是半点都拿不住刺客,让刺客顺利一剑结果了薛小姐! 当日苏府后院遇刺,谢邈手下最精锐的暗卫也与白旭私养的眼线站成平手。 他手下如何再有能如此一面倒碾压金翎卫的人?那可是保护太后的卫队啊。 谢邈在此时动手不是明智之举,留着她才能更好地隔阂太后与皇帝母子。 所以一定不会是谢邈。 这事起因于甄老太君的死,多有传言她是自戕,到底怎么样,苏容意依然没有想出其中关节。 可适才那个节骨眼上,白旭却有能力支开她的丫头,将她带来这里。 说明他这段时间根本对局势洞若观火,甚至自己的行踪也…… 「杜大福是不是你的人?」 苏容意突然问。 白旭点点头。 他没有任何想瞒她的意思。 苏容意喉头一哽,突然问不出口来。 是他吗?是他的人杀了薛小姐吗? 白旭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温言道:「我自认有时做事并不光明磊落,可是三表妹,我到底还有这点计量,宫里的那两位的事,绝不沾手。」 仿佛像是承诺般的一句话。 苏容意也觉得揣度他有些过了。 她根本无暇白旭的言语用意,立时眉尖一蹙。 不是他,那就只可能是…… 她突然之间觉得心下一片冰冷。 是啊,能将金翎卫压得抬不起头的。 也只能是金翎卫了。 是刘太后…… 是她杀了薛小姐! 因为她还不能和皇帝撕破脸。 因为投鼠忌器。 因为她不能让薛小姐的存在,成为谢邈挑拨他们母子关系的突破口。 因为不能让薛小姐和甄老太君,成为随时插在她心口的一根刺。 果真是有魄力有手段的一代权后! 苏容意突然煞白了脸。 与虎谋皮。 皇帝固然可怕,可刘太后也决计不是一个让人踩到头上来的人。 第69章 对于她来说,死了一个薛小姐,又有什么关系。 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死几个人又怎么样呢? 她自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她能死,甄老太君能死。 那位假的薛小姐,就更能死了。 苏容意笑了一下,抬眼看着自己跟前的白旭。 「表哥掳我来此处,到底意欲何为?」 白旭道:「街上太乱,这里安全。」 只有这样八个字。 「还有什么是你料不到的吗?」 白旭蹙眉,他觉得她这话里似乎带了两分怨气。 「表妹,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想到过薛小姐会死。 苏容意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 她只是突然之间,身上的防备陡然又加厚了两寸。 她当然知道这不能怪白旭。 哪怕他事先查到些什么,他也没有义务告诉自己。 他们做线报的,从来都是如此,哪怕知道一些事,都不能去干涉。 他也只是不放心自己吧。 苏容意叹了口气。 有丫头端来了茶,在树下的石几两边,他亲自给她倒了茶。 「喝点茶吧,一会儿我派人送你回去。」 白旭轻柔道。 苏容意品出这是她寻常在府里喝的。 一时心也定了两分。 「人死不能复生,你总要向前看的,有时间怎么不想想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 苏容意揣摩他这句话中的意思。 难道是指他们两个的婚事…… 苏太夫人可是跺脚赌咒不会让这件婚事顺利进行下去的。 苏容意看着白旭,他却一副淡然的样子。 他在这段时间去做了什么? 竟然有这般的自信。 苏容意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我该回去了。」 反正白旭这人,做什么素来都是谨慎又谨慎,她也不再追问他,免得他再难做。 他在江阴有个极厉害的大伯父。 「你最近不是在查一件事情?」 他突然道。 苏容意转头:「你……知道……」 话说出口,她便知道多此一句。 杜大福也是他的人,她在庄子上,又有什么举动能瞒过他呢? 白旭只说:「也不是查到多少,只是那恶蛊……」 他知道二牛身上的蛊。 他停顿地极为巧妙: 「恐怕是朝着渭王府而去。」 苏容意怎么也没料到他会吐出这样一句话。 渭王府?! 白旭沉眸,「金陵中恶蛊之人并不算很多,但是最近的一位……是小王爷房里的侧妃。」 这样的消息苏容意自然不知道。 宋承韬也不会知道。 渭王府里的女眷即便得了什么病,也轮不到外头的大夫照看。 但是白旭他在金陵有多少眼线,若他想知道,必然能查出些蛛丝马迹。 苏容意额边一跳。 也有了七八分笃定。 他就算眼线众多,也不会刻意留意他人内宅,何况是渭王府邸。 难道说……他背后的势力,就是渭王,这是渭王委托给他的事。 「表哥恐怕不仅仅是为我查这件事吧。」 她略带嘲讽地勾勾唇角。 白旭一愣,苦笑道: 「不论我是何动机,对于表妹来说,查清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苏容意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尖刻了些。 白旭对自己,一向是没有恶意的。 「抱歉,我只是……」 「我知道。」白旭打断她,「你只是背负地太多,心中气苦罢了。」 薛小姐的死,她也责怪在了自己身上。 她如今看谁,仿佛都带着深深一层猜疑。 白旭心中忍不住感叹,明明前一阵,有些软化的迹象了啊。 苏容意继续问:「表哥如何就肯定是与渭王府有关?就凭小王爷的侧妃吗?」 许清越有正妃,也有好几位入了玉牒的侧妃,暗理说发现情况不对,一个不轻不重的女子,死了便死了,渭王父子一定也不愿意家丑外扬。 第70章 白旭一定还查到了些别的才敢这么肯定。 白旭说:「中蛊那几个人,有两个宋大夫也诊治过,只是寻常百姓,若一定说有什么不妥。就是一个是走街串巷的货郎,一个是专叛西北皮货的行脚商。」 苏容意沉吟:「这两人都处于鱼龙混杂的市井,见过接触过的人很多,要查下蛊之人也非易事。」 「不错,我原先以为是这人特意为之,有意掩藏自己的行迹,可是小王爷的侧妃,不过只是上月二十五上了一趟街,买了一些脂粉首饰。」 苏容意有些明白了,「仅仅一次出门,便叫人下了手。说明……那人并非有意找些市井之徒试蛊,很可能,他本就是处在那等环境里。」 所以才会偶然遇到了小王爷侧妃,便一时心意难平,忍不住下手了。 白旭点点头,「此人一定不是什么身份高贵之人,而且还有一点,他轻易认得出小王爷侧妃,很有可能,他从前是见过的。」 渭王府的女眷出门并不铺张,除了许清越的女眷,还有渭王爷的妻妾,还有怀阳郡主和她的闺中姐妹,都有可能坐着不显眼的小马车出门。 那人必然不敢拿王府里几位正头主子和得宠女眷下蛊,他知道挑这位也不怎么受宠爱的小王爷侧妃试试刀,解一解心中愤懑。 看来果真是渭王府的仇家。 白旭继续,「还有一点,我回到江阴祖宅去过一趟,查了一些封存多年的卷宗。得知了一件事,二十二年前,渭王府曾纳了一位清客,是湘南人,一时极受渭王殿下爱重,此人相貌身家,竟是连我们都无案底,但是隐隐约约,我觉得与十九年前湘南一大族灭门有关,此后,这人也消失在世间。」 二十三年前,元化元年,皇帝刚刚登基没多久。 三年后,这清客家人被夷了全族。 白旭道:「这家人姓虺。」 「虺?」 苏容意重复了一遍,低头沉思。 虺乃古书记载毒蛇,这是个恶姓,从来不是汉人常用姓,甚至连知道的人都很少。 苏容意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湘南第一药材世家……」 她喃喃道,陡然双目一亮: 「莫非……实际上这家人,是以行蛊术发家的!」 「不错。」白旭点头,查到这一点,就大约可以与如今的事联系到一起了。 太祖时期,苗人在极大的一次灭巫蛊的诏令下死了很多,有些逃难的往西逃,也成了如今的西胡人。 因此一度盛行湘州之地的蛊术灭绝,直到几十年后,才有了这个虺家出现。 彼时太祖已逝,在位皇帝显宗性子仁厚,也不会对这些蛮荒之地的化外之民多加追究。 何况虺家又没有害过什么人,只不过赚些银子,大概还给了许多丧家的蛊术师一个栖身之所,因此在湘南一地倒渐渐也成了大族,当然和江南及中原的百年望族是不能比的,在太平盛世里,也算是还能体面地活下去。 苏容意毕竟较寻常闺阁女子见多识广些,以前她派人在云湘一带收药材的时候,就听说过曾经辉煌的虺家是多么邪乎。 当然二十三年前,她还没出生。 虺家被夷族的时候,她也才刚出生没多久。 他们家的事,只能是听说。 他们的虫草当世无双,千金难求,并且挖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株一样的。 他祖父手下有一个老副将,是湘南人,一把年纪还曾经非要跋山涉水去找虺家求药。 这当然是小时候祖母抱她在膝头玩耍时随意说的。 她记得那位老副将在绥远已被两个大夫回绝过了,只叫他准备身后事。谁知他回到湘南后,反倒多活了几年,还曾写过信到西北。 但是他死后,却是火化的,尸骨无存。 这个,是祖母身边的王妈妈当作床头故事说给她听的。 在大周,土葬是规矩,是礼仪,若不是尸体有什么说不出来的毛病,不会有人选择火化的。 现在想想,那位老副将吃的虺家的药,大概都是他们制出来的良蛊所化。 生前是药,死后,那就不一定了。 因此白旭一说,苏容意就能猜出个大概来了。 虺家行蛊一事,必然被当时的渭王拿住做了把柄,以便他达成什么目的。 事毕,也就是十九年前,元化四年,狡兔死走狗烹,渭王借口将虺家夷族。 第71章 他做过的事,便烟消云散,无迹可寻。 但是虺家一定还留了一个后人。 十九年后,他必定是回来报复的。 但是她猜测,这个人必然还很年轻,否则也不会意气用事到直接给小王爷侧妃下蛊。 且他的功夫肯定不如祖辈到家,否则他也不会用活人一试再试。 想必出事时他也还是个孩子,也未习得什么家族真传。 苏容意蹙眉,「但是二牛他……莫非只是凑巧?」 二牛与市井,与渭王府,与湘西虺家,确实没有半点关系。 这些,苏容意早已查过。 白旭说:「恐怕是,我猜测,他也想用孩子试试看,挑中了那牧童,可能是他那一段时间正好在江宁县。」 果真是恶毒! 试过了大人,便找孩童。 「他到底想要炼出什么蛊呢?」 苏容意沉思。 白旭摇摇头。 二牛身上的虫蛊已经是歹毒万分,但是可能这个人的目的,不是杀人,他肯定还要做别的事。 苏容意原先以为这事与宫里有关,现在看来,可能只是渭王同别人的个人恩怨,那么她还要不要管呢? 白旭只淡声道:「无论是什么蛊,总之眼下大约能判出些此人的情况来。祖籍湘西,虺家后人,身份低贱,一个月前去过江宁,且与渭王府有联系,或许尚且年轻。」 苏容意不得不说,白旭确实十分谨慎聪敏,他弟弟白晟与他想去甚远。 他竟能把常人看来毫无头绪的一件事一步步整理出这么多讯息来。 难怪他会成为白家的主事者。 苏容意只道:「既然你都查到了,凭借表哥的能耐,想必揪出此人也不用很久。」 白旭说:「可是我却没有表妹的本事,可以救他们。」 苏容意反问:「你想救他们?」 白旭苦笑,她以为他是个什么人呢? 他没有那么伟大,但是也没有那么卑鄙。 相反地,他并不是像她以为的那样受了渭王的命令。 原先因为苏容意,白旭对此事留了心。出了小王爷侧妃之事后,渭王却叮嘱他无需查实,这便太过反常。白旭立刻回了江阴,在他伯父的密室里翻阅卷宗。 但是他伯父白衢事后却又将他打了一顿鞭子。 白旭哪里又还会不懂。 二十多年前,虺家的事,必然与他们白家也有关。 伯父必然知情,且参与了。 他不想让自己知情,是不想再让他步入自己的后尘。 也说明这件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他隐隐觉得,二十年前埋藏的秘密,一定关系到今时今日的局势。 世上的事多有无奈,可是亦有因果报应。 找到施蛊之人是必然,能为白家和自己的伯父赎些罪,也是应当。 「难道表妹不是这样的初衷?」 他负手,反而问她。 苏容意微微偏过头。 「我一直是个很自私的人啊。」 没想到白旭却说:「这很好。无缘由的大发慈悲岂不是菩萨在世,初衷何为并不紧要,我只知表妹你,做了的事,便不会放弃,亦不会问心有愧。」 苏容意微微讶异,心中大动。 他确实很了解她。 她突然心头有些松快了。 「表哥竟编排起佛家菩萨来。」 白旭道:「若表妹得些宽解,想必菩萨亦会宽恕我口业罢。」 苏容意心里一叹。 她如何当得起这般呢。 她是个自身难保,且处处带累别人的人啊。 「起风了。」 白旭抬头看了看簌簌的芭蕉叶。 「我派人送你回去。」 一直隐去气息的高大女仆现身,朝苏容意福了福。 「这是我的亲信,姓杨,以后,你再要出门或者办事,交给她吧。」 他顿了一顿,「无需再麻烦别人了。」 这个别人,自然是指梅承耀。 苏容意眉尖一动。 对这个适才将自己半掳而来的阔耳方面的女子并没有太多的好感。 白旭继续:「安排她做粗役即可,放心,以后,她便再不是我的人,你不想要她知道的事,她也绝不会打听。」 第72章 他所求,只是给自己一个心安罢了。 她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可是她做事一旦认定,便是破釜沉舟,便是一意孤行,便是万死不回头。 他不能时时在她身边,他只想在她不顾一切的时候,能够力所能及地,多保护她一点。 他或许阻止不了她,或许也帮不了她,他能做的,只有这个。 苏容意想了想,点点头。 言霄踏着疾步进了琼华殿。 刘太后却仿佛已经等了他许久。 言霄白皙俊秀的脸上很少出现这样的神色,他总是看什么都带着几分调笑的神情,很少有这般认真的时候。 「外祖母,是你!」 他一手掀开珠帘。 这不是问句。 刘太后蹙了蹙眉: 「是哀家平时太放纵你了。」 玉姑姑在旁道:「少爷怎么忘了先向娘娘行礼?」 言霄犟着身子朝刘太后行了个礼,嘴里却依然不驯。 「外祖母必然知道我要来找您的,你我祖孙,还有什么需要卖关子的?」 「霄儿。」刘太后沉眉,「你就是这么来对哀家兴师问罪的?」 言霄只道:「姚之安呢?那小子在哪里,今天为什么不是他护卫薛小姐?」 玉姑姑接口:「他有别的差事要办。」 言霄冷笑,「别的差事?是啊,他要忙着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刘太后依然面色不动,承认地十分果断:「你从小就很聪明,哀家知道这瞒不过你,所以呢,你现在是要为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女子对你的外祖母这样大喊大叫吗?」 玉姑姑看情况不对,立刻去掩了槅扇,低声对言霄劝了一句:「少爷,娘娘也有她的苦衷,您也谅解一些吧。」 说罢走得远些,将地方留给祖孙两人。 刘太后缓了缓气,道:「霄儿,你也知道,从前那个孩子,是为了牵绊住皇帝的脚步,可是现在,局势既便,这便已经不能够了,哀家顾不得别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他是能够让你和哀家愚弄一次又一次的人吗?他不是你外祖父在世时忍气吞声的嗣子了!他如今是九五之尊!你知道,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哀家和你,都经不起一点点折腾了。无论苏家三小姐会不会进宫,能不能给你和四皇子治病,这个薛家小姐,已经成了过去的一个累赘,薛家……」 她顿了顿。 「已经结束了。」 远走的远走,去世的去世。 不论是真的,还是假的,薛姣,已经彻底消失。薛家,伴随着皇家的秘密,全都随风而去了。 这件事,本来就应该如此结束。 谁都不再提及。 言霄脸色有点白。 他甚至无法否认外祖母在判断大事上的准确性。 他凭着胸中一口热气,只觉得心中不甘。可是他不能断定,自己到了刘太后这个年纪,是否也会这般思量。 刘太后叹了口气,「你以为那孩子……不知情吗?」 言霄有些吃惊:「她……知道?」 知道自己会死? 刘太后点点头,「那孩子虽然经义不通,疏于教化,但是却十分聪慧懂事。谢邈手里的那个大夫,便是这孩子唯一的想望,也是她最后的心愿。」 她很通透,生于荒野的薛小姐很懂得虎狼生存之道。 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同刘太后谈条件,她也没有妄想她和宋承韬两个人都能全身而退。 既然入局,便不可能毫发不伤。 她跪在这堂前,只求了这一件事。 刘太后允诺她,宋承韬必然安稳无事,离开金陵,依旧飘然江湖。 「哀家既然答应了她,就一定会做到。」 薛小姐没有问过一句刘太后的具体安排。 其实她也怕死吧,谁不怕呢,她把自己交给了刘太后,换取刘太后的承诺,庇佑宋承韬。 若是保下她,谢邈必然不可能放过宋承韬。 她果真很聪明。 言霄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话来。 他觉得自己,也不外如是。 他哪里是什么皇孙贵胄,天之骄子。他也一样,受这世俗束缚,为自己的人生一步步踏着别人的肩骨。 刘太后见他这模样,话锋陡然转厉,「言霄,你这是什么样子?莫非你与她还生出些感情来不成?你父亲就是这般教你的?教得你畏首畏尾!你该知道如今是什么境况,你身上背负的难道只是哀家这个老太婆吗,你若不顶用,日后大军踏平云州,你父母亲一辈子的心血,全部毁于一旦!」 第73章 「江山易主事小,生灵涂炭事大!这些年难道哀家是非要你去争那高位吗?哀家撑着不死,尚且能牵制皇帝几分,可是哀家一死呢?依照皇帝的性子,你们父子,还有你外祖父留下的老臣心腹,你们又怎么活?朝廷内外势必血洗,而你,你拿什么脸面见我大周朝列祖列宗!」 言霄长舒一口气。 他知道活着不容易,尤其生于皇家。 他从五岁起就知道,哪怕他是个外姓,就凭着他是太祖皇帝唯一血脉,他就不可能过平安无虞的日子。 皇帝是绝对不可能放过他的。 刘太后说着竟淌下泪来:「都是年轻时哀家没有用,不能为先帝生得一个皇子,你若有个亲舅舅,又何至于此……」 言霄无奈,「好好地怎么又哭起来?您刚才还说要多活几年,瞧瞧,这样怎么多活几年?」 刘太后捶了他两把,「混账!能不能说些好话?」 「句句都是好话。」 踏出琼华殿,看着碧澄如洗的天空,言霄叹了口气。 苏容意会怎么想他们呢? 果真是毫无血性的皇家啊。 他吩咐了身边的人,好好安葬薛小姐。 他眯了眯眼,眼中厉光闪过。 「阿寿,谢邈在做什么?」 阿寿回道:「适才有宫人回报,镇国公带着一人进了宫。」 言霄冷笑,「他倒懂得物尽其用。」 他把宋承韬带进宫来,说不定是知道他就是帮薛小姐易容改面之人,或者是,他知道宋承韬是个很厉害的大夫。 连苏容意都十分仰仗的大夫…… 他有点懊丧,他可答应过要把人完完整整带出来的。 「阿寿,你说要是现在本少爷去崇安殿抢人,胜算有几分?」 阿寿无奈,「少爷的前提是金翎卫死几个人呢?」 身后站着的几个金翎卫侍卫不由自主晃了晃身形。 言霄摸了摸下巴,不怀好意,「要是姚之安也死了算完。」 行,阿寿也知道了,他这是迁怒。 「那您胜算还是很大的。」 言霄勾了勾唇,心中有了计量。 金翎卫将军姚之安正躲躲藏藏地不敢见人。 要说出了宫他也是响当当一号人物,金陵多少大人想把闺女嫁给他姚将军啊。 就是进宫当值的时候,有时也有胆大的宫女朝他抛两个媚眼。 哪里有这么藏头露尾的窝囊时候? 他躺在草丛里叹口气。 其实对今日发生的事情他也相当膈应。 他们金翎卫虽然有时也充作暗卫,替主子打听些秘事,抓两个人,可到底不是那等专做杀手情报的组织。 最主要的还是护卫主子安全。 他今日却受命去杀了一个无力反抗的女孩子。 还是一个无辜无罪的女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这么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 姚将军又叹了一口气。 还没叹完,就被人一把揪了起来。 「少、少爷……」 清俊的脸立刻黑了一半。 躲来躲去,也躲不开这个魔王。 言霄笑意森然,露出白牙,「姚将军好兴致啊,还记得前天是怎么跟我拍胸脯保证的?」 保证薛小姐毫发无伤,全须全尾地回来。 姚之安冷汗涟涟,一向冷静的脸上也有点尴尬,「少爷,这是太后娘娘的命令,请别为难属下。」 言霄一把放开他,姚之安跌回草丛里。 真是要命,他总不能对这位大少爷出手,只能盼着他赶紧撒些气赶紧放过自己就是。 「阿寿,你去提着他。」 言霄不客气地吩咐。 阿寿只能无奈地和姚之安交换个眼神,伸手把他提起来一些,姚之安也不反抗。 反抗也没有用。 言霄凑到姚之安耳边。 「你十五岁以后有几年不在金陵是不是?听说是前任金翎卫将军亲自提拔你的?想必一些暗卫秘杀的功夫学得确实到家。」 「呃……」 姚之安不知作何答复。 「那么应该听墙角的本事也不错。」言霄笃定,「现在你去将功折罪,镇国公还没出宫,你去听听,他和皇上说什么。」 第74章 姚之安瞠目结舌。 他要让自己去听皇帝的壁脚? 「少爷,您就不要开玩笑了,皇上身边有多少人您也不是不清楚……」 要是有那么容易,刘太后还忌惮皇帝干什么,直接插一拨人天天听着皇帝的动向,那不是运筹帷幄了吗? 他当初去学这套功夫,当然也是为了防卫琼华殿绝无半个人踏进半步。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言霄说:「就这一次,日后我定不找你麻烦。若姚将军连试都不试的话……那么,就莫怪我来找你‘闲聊’了。」 闲聊两个格外沉重。 姚之安心里一沉。 看着眼前这个芝兰玉树,生得无双俊美的少年。 他最有资格说一句,他闹起来简直堪比一千只乌鸦。 他还要领俸禄做事的,哪里敢和这位大少爷比耐心。 「那……属下,勉力一试。」 他硬着头皮说了一句。 言霄拍拍他的肩膀,「不错。」 姚之安颓丧道:「请容属下准备一下。」 「快一点,」言霄不满,「万一谢邈出宫了怎么办?」 他还和阿寿嘀咕,「他还要准备什么,又不是去私会……」 阿寿冷静道:「乔装打扮不可少。」 姚之安忍住心情纷乱,位高而责任大,金翎卫一众孔雀郎中,总有一个要牺牲的。 ☆☆☆ 皇帝和谢邈在崇安殿的偏殿说话,偌大的厅堂里微有回响,鲜有人影。 宋承韬不在此处。 皇帝大概听谢邈讲了半晌的话,也有些不耐烦了。 「他便真是替那薛姣改头换面之人又如何?」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朕已经不想再听到这个薛家了。」 皇帝的眼睛盯在谢邈身上。 他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谢邈当然知道这一点。 「太后已经给朕展示了诚意,既然已无药……爱卿你家中……」 谢邈浑身一悚,立刻跪到地上。 「皇上恕罪,微臣并非纠结于真假薛姣一事,只是从这宋承韬入手,微臣查到了一些事,定然对四皇子的病情有所帮助。」 皇帝冷笑一声,「谢卿,你确实对朕的事情上心。」 谢邈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职责。」 皇帝冷冷地吐出一个字:「说。」 谢邈整了整脸色,「这宋承韬原为西北边陲一个籍籍无名的大夫,但是臣得到线报,他恐怕……与曾经名扬江南的宋陵公子有关。」 皇帝一蹙眉:「宋陵?神医宋陵?」 皇帝果然立刻显露出了兴趣。 这宋陵要算是大周一个传奇人物,琴棋书画,天文地理,算术武艺,八卦周易,无一不通,无一不会,更有一身能叫鬼神让路的医术,传闻此人十岁便得尽天山老人真传,二十岁名满江湖,是一个俊秀无双,绝代风华的人物。 甚至当年一度在江南掀起不小的风波,皇帝召见而不入,权贵送财皆不纳,终日在妓坊饮酒放歌,快意人生。 人言这宋陵有如半仙,已不沾凡尘半点烟火。 且经他治病的人都能痊愈,还分文不收,只是这人给人看病也没有规矩,就凭两个字,机缘。 但是这等谪仙人,又岂会有寻常人的寿数,传言他不满三十就过世,如今已在江湖绝迹十几年了。 「他不是死了?」 皇帝显然不信谢邈之言。 他当年为儿子寻遍天下名医,这宋陵便是头一个,但几乎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这个人,想来确实是死了。 「皇上,您有一事恐怕不知,宋承韬此等技艺,怕就是那宋陵传授,这人在改易容貌方面十分有能耐,并非人尽皆知的易容术,而是说……完全把容貌换成另一个人。」 「你是说,宋陵早就已经对自己做了手脚。」 谢邈点点头,「天下再无宋陵此人。」 宋陵的相貌,再也不会出现于世。 所以皇帝找宋陵,又怎么会找得到呢。 而死去的假薛姣就是对谢邈之言最好的证明,她永远只能顶着薛姣的脸,一张真真实实的脸。 皇帝哂然:「有何证据?」 谢邈拱手:「宋承韬此人,分明为胡儿血脉,他与薛家关系甚笃,在西北绥远被一人收养为子,属下经过多方打听,得知此人名唤宋玄祯,微臣猜测,他就是失踪多年的神医宋陵!」 第75章 皇帝握着龙椅把手的手一紧,「果真?」 皇帝的声音有微微的拔高。 谢邈心中一定,「宋玄祯此人微臣还在调查,但是宋承韬,确实深藏不露,有几分能耐。」 高座的皇帝摩挲着手上的青玉戒指。 「谢卿,朕给你的机会,可不是无穷无尽的。」 皇帝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冷淡。 谢邈明白,对于他来说,自己只是一把刀,一样工具,若不再有用处,甚至还给他添了烦扰,皇帝立刻会选择折断他。 谢邈咬咬牙。 他却也没有这么容易让人随意折断。 一旦与皇帝的君臣关系出现裂痕,想尽心修补的是忠臣,却也是胆小之徒。 譬如苏家。 当今皇上根本不稀罕臣子的赤胆忠心。 聪明人要知道给自己找一条退路。 「何况人心隔肚皮,」皇帝道:「朕又如何敢轻易相信这个乡野草民?」 用自己唯一的儿子做赌注。 谢邈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他也没有打算因为这几句空口白话,就让皇帝答应让宋承韬去治四皇子。 他也确实没有这个信心,宋承韬能够任他驱使。 但是皇帝不敢赌,他敢! 他心中已有对策,又向皇帝磕头道:「微臣有一胞姐,自幼体弱多病,听闻皇后娘娘有方可医,只求皇上恩典。」 皇帝立刻了然,笑笑,「皇后如何有方?不过是她的熙宁宫乃正宫主位,聚天地灵气,素有福佑。倒不如让你姐姐进宫陪皇后住几日,想必身上大好。」 谢邈叩谢,「臣姐姐乃有恙之躯,能受皇后娘娘和陛下如此恩泽,实乃八辈之福。」 他也不推辞几句。 皇帝勾勾唇,轻言:「爱卿乃成大事之人,当舍则舍。」 不惜用亲姐姐来做筹码。 他倒确实相信了这个宋承韬有几分能耐。 皇帝太知道谢微对于谢邈的意义,这是谢邈用他最大的赌注来向皇帝做保证。 「臣,受之有愧。」 谢邈心中再起伏,脸上依旧不动神色。 「也罢,」皇帝舒口气,「那草民宋承韬,便拟个旨意,送进太医院吧,他如何为谢卿所用,朕自不过问。」 谢邈心中总算大定。 ☆☆☆ 「说吧,都听到了什么?」 言霄翘着二郎腿坐在桌前,睨着眼前的青年。 姚之安脸色不太好。 当然主要不是因为见到了言霄,而是任谁在崇安殿屋檐顶上倒吊这么长时间,都会脸色惨白。 「隔得太远,臣实在听不真切。」 他觑了言霄一眼。 言霄重重地放下杯子,「金翎卫的将军就这点能耐?」 姚之安暗自叫苦,他素来耳力比常人好些,可是也不能尽实把皇帝和谢邈的对话句句还原,若是说错了一点,被言霄责骂戏弄还是小事,领了这大少爷走上岔路可怎么好? 「你尽实说,难道我还没你有脑子不成?」 言霄看出他的顾及,不客气地说。 姚之安仔细地组织了语言。 「仿佛在谈论一个姓宋之人,皇上还有一阵声音高了些,想必有些吃惊。」 言霄细细一想,便知道不可能是宋承韬,他算几斤几两,值得皇上为他高声说话。 那就应该是皇帝知道的人,那这个人也当是个名人,或宫中之人。 「阿寿,叫人去查,近十几年来帝后身边宋姓宫人……」言霄立刻又推翻:「不,不对,只去查外头,这人定当十分有名,且应该是……神医之类的!」 他突然想到,皇帝这辈子两件大事,一是皇位与天下,二就是儿子的病,能让他有所失态,肯定是和许清昀的病有关,那就肯定是个能治他病的人。 姚之安目瞪口呆,他才说了一句话,言霄就能推断出这么多? 「你继续,每一个你所知道的细节都要说。」 他蹙眉沉声道。 再多,姚之安也说不出来了,那个宋字还是他费了姥姥劲才听清楚的,他只好说些没用的充数:「后来皇上的声音便小了些,属下隐约看见镇国公的身影,仿佛跪下了,只是实在隔得太远,属下的目力和耳力实在跟不上,况且崇安殿防卫极严,属下弄晕了茶水房的小太监不过一盏茶,就立刻听到有人来,属下便退了。」 第76章 言霄道:「今儿茶水房里伺候的人很少?」 姚之安说:「本来也是无从下手,这茶水房中大约是黄全贵的亲信,所以安排不多。」 言霄额际一跳,「不太对,茶水房人少,就说明里头不叫茶,但是黄全贵为人素来周道,若是他在里头,皇上身边的茶水也是不会断的,一盏茶,太久了。」 那就说明,黄全贵不在里头。 宋承韬,也不在里头。 皇帝和谢邈说的话,是连黄全贵都听不得。 姚之安还自顾自在冷汗涟涟,他竟然还说一盏茶太久了,这少爷到底想怎么样? 他又不是天生属壁虎的,难不成真从窗户缝里钻进去? 言霄托着下巴,黄全贵都听不得的话啊…… 那就多半是关于薛姣这个「药」的,且大概这是谢邈唯一能够和皇帝谈条件的筹码,结合前面的话一猜,言霄几乎能肯定:谢邈通过宋承韬,找到了一位姓宋的神医,能够治许清昀。 言霄笑了一笑,是啊,谁都不是天生天养。 苏容意和薛姣有此等本事已是世间少有,他虽未见过宋承韬治病的身手,但看苏容意对他的仰仗,和薛栖寻他帮忙的态度,此人也是很有本事的。 他们背后,肯定有个高人。 他突然豁然开朗了。 难怪谢邈对苏容意也不逼在一时,他素来是个有筹谋的人。 双管齐下,两手准备啊。 姚之安看他露出这种可怕的笑容,顿时身上一颤,以为言霄要对付自己。 「少爷,属下无能……实在是,愧对少爷。」 「不,你做得很好。」言霄笑眯眯地,「下去吧,我说话算话,以后断不会找你麻烦,今后我身边的事,还要多仰仗姚将军呢。」 仰仗? 姚之安瞪着地上,他没听错吧。 他偷觑了旁边的阿寿一眼,见他确实眉目舒展,没有向他递消息,才知道自己确实过关了。 出了门,年轻的金翎卫将军擦擦额头。 他都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言霄又着重吩咐了阿寿一遍,并且以十分严肃的态度:「立刻着手去查,马上飞鸽传书给父亲,让他从云州递消息出去,用多少人都别算计,绥远周边府衙州县,定要找到这位姓宋的大人物。」 苏容意回到江宁县,带着人高马大的杨氏,原先身手还算不错的叙夏立刻就不够看了。 她也不必要再走后门,直接从大门进去。 杜大福还是畏畏缩缩地站在门边,苏容意冷眼看他: 「杜庄头若是闲着没事,不妨写个信去金陵,说说我的事。」 杜大福忙道:「不敢,不敢。」 苏容意也不想去猜测他的胆小怕事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 「我说,你应该写。」 苏容意加重了语气。 杜大福一愣,立刻摸摸鼻子低下头。 「小姐,您要闹到府里都知道?」 鉴秋不解。 「是,我要闹。」 她语气中仿佛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 忍气吞声,韬光养晦又能如何? 她仅有的资本就只有这个了,她又要怕什么! 祖母也去了,薛栖回到了西北,她回到了一个人的日子,她根本不需要顾及。 「谢微的病拖不下去,他想什么法子也没有用。」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这个他,自然是指谢邈。 她连名字都不想称呼那个人。 「他可以逼我,我又为何不能逼他。」 她轻声道。 让苏家对她更加不满,谢邈又该用什么姿态请她回去。 她倒拭目以待。 连夜里,二牛又被带到了苏容意面前。 他战战兢兢地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容意从白旭那里听来了一些事后,也仔细地想过。 她柔声对二牛道:「对不住,姐姐一直问你……」 「不不,」二牛忙急道:「苏小姐是主子,您问就是,您问!」 苏容意笑笑,摸摸他的头。 笑中带苦。 这孩子的脸色已经比前两日更差了些。 旁人看不出来,可是她的眼睛,素来比旁人敏锐。 第77章 一定要尽快找到幕后之人。 「这次不是问你当日之事,从牛上摔下来的前几天,你做了什么,你一点点都告诉我。」 这一次二牛的祖母也来了。 老太太是个淳朴憨厚的农村老太,见了苏容意一双手都不知往哪儿放。 她见二牛想破了头也想不通的样子,不由劝道:「小姐,咱们附近的童儿都是这般,都是一道出门,我也能放心,胆子又小,啥偷鸡摸狗的事也不敢干,实在是没啥特别之处……」 不,不对。 苏容意知道一定不对。 与别的村童,二牛一定有不一样的地方,他一定做了什么别人没有做的事。 二牛眼睛亮了亮,终于想到了一件事:「有一日,我……我们几个摘了人家的枇杷吃。」 前一阵正好是枇杷熟的季节。 许多村户不设院子,有些门前的果树长了果子也由得这些孩子摘了吃,算不得偷。 二牛祖母喊道:「就你一人吃了?」 二牛摇摇头,「隔壁大虎,还有双喜,六子……大家都吃了。」 他回答地很谨慎,一双眼睁得大大的。 「然后呢?」 「然后就回家了……」 二牛很老实。 苏容意循循善诱,「吃了以后回家有什么事吗?肚子疼吗?」 二牛又摇摇头,「没啥特别的,就是吃挺撑的。」 他祖母跺跺脚,恨铁不成钢,「这傻孩子。」 苏容意还是不放弃,「后来呢?第二天?你们又去了吗?」 二牛点头,「不过我们都不想再吃枇杷了……哦,那天栽枇杷的院子里有好听的笛声,可好听了!」 二牛的脸上红通通的,仿佛想起了什么美妙的事情一般。 苏容意心中一怔,忍不住追问:「笛声,你们都听了吗?」 二牛道:「大虎双喜他们不喜欢听,我骑在老牛上,一直听了好久……」 苏容意脸色一白。 她曾看书上说,有人能以乐声施蛊催蛊。 二牛祖母解释道:「小姐,这伢儿小时候,他爹就削了竹笛吹给他听,他听了就高兴地手舞足蹈的,喜欢得紧,他长大点了就爱拿着竹笛摆弄,可是咱们又不是那等富裕人家,哪里有闲钱学这些,他爹过世后,这孩子只要一听到笛子声音就挪不动步……哎……」 二牛祖母怜爱地摸摸孩子的头,很心疼小孙子。 鉴秋和叙夏在旁边看得也心里泛酸。 二牛却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这是个很喜欢音律的孩子啊! 问题竟然出在这里! 苏容意握着二牛瘦弱的肩膀,手微微有些发颤,「那棵枇杷树,究竟是……谁家的?」 二牛指了指东边,「就在那里,小西山脚下,一处可新的庄子……」 小西山…… 西山…… 「早年间曾置与一小庄园在西山脚下,有时常来小住,种花耕地,倒是别有一番野趣……」 …… 有人曾经这么对自己说过。 苏容意突然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那姓初的为何会在当日突然拜访,他根本不是因为在八仙楼见到了自己所以上门叙旧,也根本不是鉴秋以为的对自己有非分之想。 而是他知道,二牛被抬进了她的庄子,且还保住了性命! 他根本就是抱着试探之意。 可恨她当日只忧心二牛之病,虽对他起疑,可是根本毫无头绪。 她派秦护卫去打听这个人,可是秦护卫到底只是一个寻常护卫,他能打听到的事,又会是什么? 什么唱昆曲十分出色,苏州口音,大约是苏州人氏…… 他分明就是湘南虺家的后人! 她想起与白旭的谈话。 身份低贱,年轻,市井之人,在江宁现身,与渭王府有联系…… 每一条他都应验。 鉴秋和二牛祖孙看着苏容意突然失神的样子,都吓了一跳,鉴秋连唤了她两声都没有人回应。 苏容意甚至想到了更远的时候,她和谢邈在初雪原的戏楼里遭遇意外,是渭王府的护卫替他解决了麻烦,他再请言霄入内…… 她那时便怀疑过这个初雪原想攀上渭王府。 如今想来,她一点都没有猜错。 第78章 只是旁人的事,她从来不会真正上心而已。 苏容意抚着额头,真恨自己为什么不再爱多管闲事一点,让这姓初的兜兜转转到自己身边来了! 她心里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当日她当着他的面,出去相迎宋承韬,庄子上下也并无隐瞒,都知道是请了大夫来给二牛看病,初雪原必然知情,此后他就没上过门。 而二牛,还健健康康地活着,活到了今天。 苏容意心惊。 若这人真是有心来报复渭王府,那么他根本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察觉他秘密的人。 第一个是宋承韬,第二个,就是自己。 她眉目间陡然杀气毕露,吓得想伸手晃醒她的鉴秋退了一步。 「将二牛和老太太好好护在庄内,立刻摆纸笔,我要写信。」 甄老太君出殡后的第二天傍晚,守城门的戍卫打着呵欠要准备关城门时,骑着枣红色大马的一人飞驰而来。 戍卫愣了一下,忙大喊:「内城中禁止走马!」 可是那影子却已远去。 戍卫嘀咕一声:「什么时候传加急的成了这样?」 他心中却知道八成是有些身份的世家公子。 摇摇头,管不得啊管不得。 那人到了薛府门口,翻身下马,急着就往里冲。 门边的小厮也吓了一大跳。 「少、少爷……」 薛栖满面风尘,神情憔悴,根本顾不得旁人,直往内院冲去。 设在正房的灵堂还没撤掉。 有薛四太太的心腹管事正指挥着下人撤下「奠」字白灯笼和招魂幡。 那婆子嘴里还嘀咕着:「死了也不安生,合着全府还得守孝,大门口的白灯笼都不能撤,真是麻烦……」 薛栖听见了这句话,当即就气红了眼,顾不得其他,手里马鞭一鞭抽在那婆子肥壮的身上。 那婆子哀嚎着转过身,看见身后的薛栖,吓得立刻软了腿。 薛栖大骂:「你这老畜生,竟敢诋毁我祖母!若不是她,你们也不过是些丧家之犬!」 他仿佛还不解恨,又往那婆子脸上抽了一鞭子。 立刻便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那婆子当即昏死过去,廊下解灯笼的小厮也吓得掉了下来。 这下子立刻乱成了一片。 薛栖马上意识到有人从后面钳制住了自己,马鞭也被人夺去。 他暴睁着一双眼睛,眼中血雾弥漫,奋力挣扎着:「放开!放开我!」 他原本骑马连骑了三昼夜,已是精力耗尽,这会儿如何还能挣开家丁们。 薛四太太李氏听到动静立刻扶了丫头的手出来,一看是薛栖,脸色也变了变。 「这是闹什么?栖少爷,按辈分你也该唤我一声叔母,可是以前你就从来没将我放在眼里,这倒也没什么,只是这家里还是有家里的规矩,现在还是你祖母的孝期,栖少爷当初连住都不想住在此处,如今倒会来耍威风了?」 薛栖对这个吊着眼角的恶毒妇人恨之入骨,大骂道:「你们!还有脸提祖母,都是你们害的,你们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与祖母相见!你安得什么心!」 李氏脸色变了,「停灵三日下葬是规矩,难道是我让栖少爷出京,是我让你不能见老太君最后一面的不成!」 她身边的仆妇也皆以不赞同的目光盯着薛栖。 薛林和薛婉两姐弟听说薛栖突然回来大闹,也都出来了,见薛栖骂自己的母亲,立刻站出来说话。 薛林虽然在外头是个缩头缩脑的样子,可在家里还是惯摆少爷威风的。 「这不是修武郎大人吗?仗着自己有官职在身,不分青红皂白就来骂我母亲,算什么道理!我母亲为了操劳你祖母的事,几日夜都未睡好,薛大人,你有没有良心?」 薛栖指着那昏厥过去的婆子,「一个下人都敢在背后诋毁我祖母,你们这些当家的又何曾将她放在眼里!活着的时候,她是薛家的护身符,她是老太君,死后呢,她就是‘我祖母’,她和你们没半点关系了是不是!」 薛婉拉了拉弟弟的袖子。 她见着这个薛栖就想到了讨人厌的薛姣,也黑着脸道:「薛栖,你现在虽有爵在身,但是到底还是薛家族人,如今我父亲才是薛家掌事人,你不尊不敬也罢了,却还上门来羞辱我母亲,实乃不肖子孙,便是立刻除了籍也是应该。」 薛栖惨然一笑。 第79章 「除籍?」 他还会在乎吗? 他看着这家人站在一起,义正言辞地指责自己,更是心寒万分。 这座老宅,是他的曾祖父挣下的,传到了祖父祖母手里,视它为家。 可是现在,都是些什么人霸占着它? 这天下,他哪里还有家?哪里还有家人? 李氏母子三人互看了一眼,不解他这是疯了还是怎么样。 这会儿,一早便出门的薛四老爷终于回来,却一副焦急万分的样子。 薛婉姐弟还没来得及告状。 他看到了被架着的薛栖,立刻眼前一亮,立刻去拉他的胳膊。 「你回来了?栖哥儿,你回来了,太好了!」 「老爷!」李氏不满,「他刚才对妾身……」 薛四老爷根本懒得理她,一把挽着薛栖就往内堂走。 「栖哥儿,这回你可得救救薛家,救救叔父啊……」 薛栖没有发怒,反而带着嘲讽的笑听完了薛四老爷的话。 李氏站在一边气得攥手绢。 原想下下这小子的威风,她的林哥儿也能长长面子,谁知道自己的丈夫又来了这出。 薛四老爷却是急得满头大汗。 他打听到消息,太后和皇上仿佛对薛家颇有微词,原本今年考绩,他仗着谢邈的荫蔽或许能升个半品,即便不升,也能换个有实权的差事,不用这样浑浑噩噩,逢年过节连个巴结的人都没有,每个月的禄米和俸例不短少都是好的了。 可是他吏部的老友却说,听宫里皇上身边伺候笔墨的内监说,昨日不过是殿前大学士提了一个姓薛的翰林,皇帝就冷笑了一声。 这人原是贫寒举子跃龙门,和他们家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可仅仅是因为姓薛,就换来了皇帝一声冷笑。 可见皇帝是对他们家,十分厌恶。 薛四老爷当即吓得肝胆碎裂。 吏部那位还颇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劝告他此时万不可出头,叫皇上忘记了才是好的。 而更加可怕的是,原先甄老太君活着时,因为和太后娘娘的关系,每个时节宫里赏赐的东西就不知凡几,薛婉和李氏甚至常能用上御用的珍品。 可是如今,也不知那老太婆死前如何得罪了太后,当日琼华殿里一个没有眼色的内侍献上了春季赏赐官宦女眷物品的册子,却换来刘太后一句:「薛氏何等官位,其妻又无诰命,当得起哀家一匹褔菱纱?」 得,这下整个琼华殿都知道,太后娘娘再也不会关照薛家了,从此以后的薛家,就是比那等让太后皇帝想不起来的人家都要再低一等。 薛四老爷如何能不急。 薛栖听完了来龙去脉,反而心中怒意渐平。 他看着这些人。 这些人是什么东西,他不是很早就知道了吗? 李氏听了丈夫的话,更是急得差点流出眼泪。 她不顾礼节揪着薛四老爷的袖子,「什么……怎么会这样,那林哥儿的差事怎么办?老爷说能给他在军中谋个差事的啊!」 薛四老爷不耐烦地一把甩开她。 「我有什么本事去弄差事!」 他瞪了一眼旁边的薛林。 自从上回被言霄搅和地见到了儿子的乌糟事,薛四老爷心里就膈应地厉害,现在看见他又是一副油头粉面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看看你养的好儿子,还敷粉!什么东西,这样子什么营里肯要他!你倒好意思,那时候还想让老太君把他弄进金翎卫,不要笑煞人!」 薛林被他骂地缩头缩脑的。 李氏也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这回事情严重了,薛四老爷平时窝囊地厉害,家里都是李氏说了算,可是如今,他显然是气坏了,当着外人的面这样对薛林破口大骂。 甄老太君活着时还不觉得,她一死,他们一家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薛四老爷又涎着脸去求薛栖,「栖哥儿,你帮帮叔父,你去求求镇国公,他一定能帮我们!」 李氏也帮腔,「是啊是啊,你帮帮我们,也是帮你啊。」 薛栖睨着这对夫妻,冷笑一声,「你们这等厚颜无耻之人,别来丢薛家的脸了!求我?怎么不自己去求镇国公,我听说叔父你,可是很得他青眼啊!」 他随即又把目光转向薛婉,「我这位好堂姐,不也曾经仗着镇国公府庇佑,敢做出走私铜器的大事!」 第80章 薛婉立刻怒道:「你!」 薛四老爷回头朝她吼道:「下去!男人说话,一个女儿家随随便便出来抛头露面,丢人不丢人!」 薛婉红着眼睛下去了。 薛四老爷心里也苦,他怎么会没去找过谢邈呢,人家这时候哪里还肯见他。 他忍不住又开始埋怨李氏:「你教出来的好儿女!」 以前镇国公可是很看重他的,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全都变了样? 薛栖经历过这么多事,虽然不能做到完全和谢邈决裂,可是疑窦的种子在心里越长越深,他与谢邈早就不能如同当初刚入京时那般亲密了。 他往太师椅上一座。 「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这里是我家,我不走了。」 「你!」 李氏又扭曲着脸。 好不容易她可以名正言顺做这座大宅子的女主人了,这小子又跑来闹哪出戏! 「好好好,」薛四老爷却一口应承,「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他突然一顿,脸上有点抽搐,「不过栖哥儿,你也算是武职,你回京……得到了传召吗?」 武官非召不得入京啊。 薛栖只怒道:「祖母过世,回来丁忧又能如何,朝廷还能罔顾人伦不成!」 薛四老爷脸色一变,立刻朝李氏看了一眼。 他虽然胆小懦弱,可是到底也比薛栖大了几十岁,懂得些人情世故。 朝廷自然会向在外的官员发讣告,然后停职回乡,即便不能擅离职守的,也会给个说法,给予抚恤。 但是薛栖,他从头到尾只收到了薛家给他的报丧信。 也就是说,有人拦下了朝廷讣告,不想让他回京。 谁能有这个权力。 想来先去,也只有镇国公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一般,在薛栖回来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镇国公府的人来了。 薛四老爷自然不敢难为这帮老爷。 为首的青衣护卫朝薛栖拱拱手,「薛少爷,请吧。」 薛栖自然认得他,「这里是我家,我为何要走!」 对方也不跟他啰嗦,随便几个人便制住了薛栖。 揪着他就回镇国公府去了。 「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李氏不解。 薛四老爷也猜不透,明明不想管薛家了,可是对薛栖却又格外上心…… 他浑身一悚,「不管怎么样,你们对这小子客气点!」 李氏不满,「也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 「他没爹没娘我们管不着!你还看不出来吗,不管镇国公是讨厌他还是看重他,肯理他就是好的,咱们全家可都指望他了!」 李氏是个头脑经常不清楚的女人,立刻又气道:「没教养的小崽子,和我的林哥儿比差远了!都是老爷没抓紧时机,若是早让林哥儿得了镇国公的青眼,哪里还轮的到他……」 薛四老爷气得手都抖了,觉得和她说不通。 只得骂一句:「无知!无知妇人!」 说罢甩手走了。 ☆☆☆ 言霄这里,他眯着眼听完了面前一个小太监的回话。 摸摸下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进了太医院?」 谢邈把宋承韬弄进了太医院,看来果真是要让他去治许清昀。 只是宋承韬竟会愿意,他倒有些意外。 不知谢邈和他谈了些什么。 阿寿那边也有了消息。 「宋玄祯?」 阿寿回道:「是这宋承韬的养父,也是薛姣和薛栖姐弟的西席,他们三人,从小便由这位宋先生带着。」 言霄「哦」了一声。 「金陵这里呢?」 阿寿说:「确实二十多年前曾经出现过一位姓宋的神医,名叫宋陵,不过少爷……凭一个‘宋’字,若是要把这两人强行联系在一起的话,未免有些牵强了。」 一般如果高人要归隐,那他也会完全改名换姓,哪有这么容易让人找到。 反正就手头查到的线索来看,两人是没有任何联系。 天下姓宋之人何其多,会医之人又何其多。 「不牵强,」言霄笑道:「我不需要任何证据来证明,也不必要花费无端的人力物力。因为谢邈的行为已经告诉了我,他二人一定就是同一人。」 第81章 阿寿无言,「镇国公也许并不是做此猜想。」 他觉得少爷的推测完全就是天马行空,没有根据,建立在不知有没有听错的姚之安的耳力,和他自诩为十分聪明的头脑上。 一般人都会当作是胡闹。 言霄却正色,「你还没发现吗,谢邈,是一个输不起的人。」 所以,他肯赌的,一定就是确认过的。 否则,若只是随便找一个大夫,他早在当日苏容意为谢微治病之时,就把她送进宫了。 言霄撇撇唇。 谢邈谨慎,是因为他不像自己一样,什么都敢输啊…… 何晏闻背着药箱,如同这两个月常做的一般,去镇国公府为谢微请脉。 他眉间郁色浓浓,想着的是那几个生了怪病的人,虽然用苏小姐的药救回了性命,但是他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妥。 那些人,好像完全没有被根治…… 可是他却无能为力。 苏小姐没有责怪他,甚至依旧送来了两颗药丸,是用来给谢微服用的。 他也知道这药珍贵,得来不易,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再相信这是自己父亲留下的方子,苏小姐拿去配的药了。 大概是她假拖父亲之名,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吧。 他叹了口气。 可是今天,镇国公府的小厮却客气地同他说,往后不用再来请脉了。 因为,谢大小姐进宫小住了。 何晏闻有些微微的吃惊。 以谢微的身体,不要说出门,竟还是进宫…… 他转头回了保宁堂,思量一下还是写了个信,传人带去如橼货行。 但愿苏小姐不会觉得他婆婆妈妈。 谢微进宫,很快接到信的竟然是苏家。 传信的人是苏容锦。 苏太夫人蹙眉,这本是与他们家毫无关系的事啊。 可是苏容锦的只言片语,也确实让她心中不安。 她还是去见了苏老太爷。 「……锦姐儿的意思,送谢大小姐进宫不管是皇上的意思,还是镇国公的意思,有一件事需得咱们注意。就是原先意姐儿曾给她治过病,最近意姐儿去了庄子上,好久便不去镇国公府了……」 苏老太爷从前一向不觉得苏容意有什么真本事,或许比起旁人,更能讨些谢微的欢心罢了。 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你想要说什么?」 苏太夫人有些不安,「老爷有没有觉得,几次三番,或许真的像锦姐儿说的那样,宫里……非意姐儿不可啊。」 从太后莫名召见苏家女眷开始,到她直言想让苏容意进熙宁宫伴皇后凤驾,再到这次谢微入宫,如果接下来真的让苏容意进宫继续为谢微疗养,这么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可是就像苏容锦说的一样,目的还是在苏容意啊! 那么,是不是他们一开始把苏容意送到庄子上去,就是做了一件错事呢? 苏老太爷撇撇唇,「你的意思是,宫里千方百计大费周章的,瞒过你我,就是想把我们的孙女弄进宫去?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苏老太爷显然不肯相信这样的事。 苏太夫人顿了顿,「若是想瞒过你我的人,是镇国公呢?」 苏老太爷也陷入了沉默。 苏太夫人看出他有一瞬间的动摇。 随即便见他摆摆手,「锦姐儿从小心思细密,难免如今疑神疑鬼,后宅女眷,却做这些无谓揣测。」 他心里,其实一直都是不喜欢女人掺和到男人事情里来的。 他这一辈子,最厌烦牝鸡司晨之事。 因此年轻时,他哪怕冒着大不韪,也要劝诫先帝不可让后宫一再干政。 在他眼里,女人便是在家相夫教子的好,大是大非上,她们只会犯糊涂。 苏太夫人知道这是他因为苏容锦多番插手娘家事务不高兴了。 果然就听苏老太爷下一句道: 「锦姐儿既已嫁做人妇,便应安心在家执掌家务,镇国公府子嗣单薄,她想的应该是如何开枝散叶才是。她年轻不懂事,你派两个得体的嬷嬷去好好教教她吧。」 苏太夫人只能应下。 苏老太爷身体不好,日常不大见人,因此苏太夫人在府中是绝对的权威,可是在丈夫面前,她从年轻时到现在,都没有拒绝的权力。 苏容意在庄子上,写了信给白旭,以他的能耐,想必能立刻查清楚初雪原此时在何处。但是她也很不放心,毕竟从事发到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第82章 一个从小背负血海深仇的人,不可能如此简单,在知道自己的秘密有可能被人察觉的情况下,还什么都不做。 他一定会有些什么动作。 隔天一早,何晏闻的信就到了她手里。 自然只会有何晏闻来告诉她。 谢微进宫了。 自从上回她这么不客气地回绝苏家的管事后,苏家人只觉得她不可理喻,尤其是大太太,苏容卉,苏容迎等人,真恨不能她永远待在庄子上才好。 其实苏太夫人也是这般打算的,她虽比苏家其他人对自己好些,可是最后,她考虑的苏家,是丈夫儿子,况且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苏太夫人还没有完全推脱掉与白家的婚事,她是不可能欢迎自己回去的。 只是上回,是苏容锦略微劝动了她们吧。 苏容意笑笑,这个二姐姐,还真是个女中豪杰啊。 她配给谢邈做妻子,真不知是他的福还是祸。 在何晏闻的信后,来的竟然是宫里的圣旨。 鉴秋连舌头都不利索了,宫里竟然会传旨传到了这个地方?! 直接越过了苏家,来给她家小姐传旨? 「哪里的旨?」苏容意问道。 鉴秋也是吓傻了,「宫里……自然是太后娘娘,还能有别人吗?」 刘太后若是能直接下这道旨意,何必等到今日。 「是熙宁宫,皇后娘娘的人。」 沉沉的声音响起。 一直站在暗处守卫的高大妇人开口,便是白旭的人,杨氏。 苏容意站起身笑笑,「果真如此。还傻站着干什么,鉴秋,抬香案,迎旨。」 熙宁宫的内监是个胖嘟嘟的宦官,一对细细的眉毛往上吊着。 他见到苏容意如此素净的打扮,难免蹙眉。 「苏三小姐,你这未免也太不庄重了。」 苏容意苦笑。 没有华美的衣裳是其一,其二,她尚且重孝在身啊。 「接旨吧。」 内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苏容意依然是跪在地上,动也不动。 「臣女,不敢接皇后娘娘懿旨。」 内监大怒,「你敢抗旨!」 「不敢。」苏容意冷静地道。 「不敢就乖乖上前领旨!」内监大声道:「皇后娘娘传召,你岂敢不见?皇后娘娘仁心恩德,听闻苏小姐负责谢家大小姐调养身子已久,这才下旨让您风风光光进宫,这是好事,这是恩典,苏小姐您如今在这田庄上住着,莫不成觉着宫里还不如此处了?」 听着内监夹枪带棍的话,苏容意依旧很平静。 谢邈不会放过自己的,这一点她一直都很清楚。 宫里仅有一个宋承韬是不够的。 谢邈要把她和宋承韬一起捏在手里。 解决不了苏家和太后,他就直接跳过这两者。 利用皇后娘娘的旨意,以为谢微调养为借口,把她弄进宫去。 因为是后宫,寻常大夫无法出入,她既是女子,又是身份相当的苏家小姐,与谢家有亲,让她进宫料理谢微,既合情又合理。 苏容意笑笑。 她怎么可能让谢邈这么轻易就如意呢? 「大人折煞臣女了,实在是臣女身份低微,不配进宫,何况臣女虽然高堂不在,但是祖父祖母尚且安泰,苏家也是金陵百年望族,要接皇后娘娘的旨,断断轮不到我这样一个女子。」 内监眉毛倒竖。 「大胆!天地君亲师,如今是皇后娘娘的旨意,你要顾孝道也不该是现在!速速随我入内才是正经。」 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难缠的主,她把天家威严放在何处了? 苏容意伏身,「臣女患疾,在庄上将养数日,敢问大人,病躯如何侍主?」 内监已经不耐烦与她说话,冷笑一声,「苏三小姐,您就自己看着办罢。」 说着竟一拂袖而去。 身后的众仆还爬在地上,不太明白事情的进展。 鉴秋战战兢兢地确认了一遍,「小姐您这是……抗旨了?」 「是。」 鉴秋倒吸一口凉气。 「您、您……就不怕宫里派人给您拿下了?」 「不会。」 苏容意很确定。 虽然刚才那内监的神情急促,但是他确实应该是熙宁宫的人。他们这些太监出宫宣旨,遇到抗旨的,不会强行拿下,这实在有损天家颜面,回头去主子面前回禀一声,自然上头会有处置,一条抗旨不遵的大罪就够砍头的,谁还耐烦抓你? 第83章 刚才那太监这么急切,还与她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几次三番言语威胁,她能够肯定,他应该只是受了谢邈所托,想三言两语吓住自己这个半大的女孩子。 进了熙宁宫,不仅是琼华殿,还有苏家,谁都照管不到她了。 她怎么可能会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 她抗旨又怎么样,天塌下来还有苏家顶着。 宣旨的仪仗远去了,庄子里从杜大福为首的众人,还是愣愣地反应不过来。 苏容意吩咐了一句,「今日的事,该向府里回一句。」 鉴秋又吓了一跳,「小姐,要是被府里知道,您可就要遭大罪了啊。」 这么不肖的子孙,说不定直接拉去家庙永不见天日也是有的。 「不会的。」 苏容意笑笑。 苏家可不能永远躲在后头装孙子。 她的价值,既然他们意识不到。就让谢邈和宫里替他们认认清楚吧。 ☆☆☆ 回宫发了好大一顿脾气的刘公公朝谢邈足足抱怨了半个时辰。 「镇国公,不是咱家不帮您,也不知老太师是怎么教出那样油盐不进的孙女,硬是不肯进宫,回了皇后娘娘,她又是好性子,只说让苏家看着办,您这银子啊,咱家可受不起……」 谢邈道:「公公哪里话,这是应当的,原先也只是想给我姐姐行个方便罢了……」 刘公公道:「镇国公与令姐真是姐弟情深。不过,既然这苏三小姐会医,您何不求皇上直接下旨给苏家,既过了明路又圆了情理,何况皇后娘娘身子也弱,有个能医会药的在身边照管一二也是不错,莫非是苏家不肯?」 谢邈见他一对狐疑的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看,「不是这样,公公多心了。」 刘公公见他不说,也只好走开了。 谢邈站在原地,他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劲,想把苏容意握在自己手里呢。 因为她身上的谜团太多了。 从前她说自己是大巫传人,他只是半信半疑。 她给谢微治病吃的药…… 十分古怪,他早就找大夫鉴定过,虽不能肯定,但是大夫们却怀疑,其中掺了人血,虽然分量极少,难以察觉。 他觉得自己浑身血液奔走。 世上竟然还有人,还有人能够用血…… 宋承韬见到那药的时候的反应也值得令人回味。 他不敢想下去,她到底是什么人。 这样的话,他永远不能和别人说起,他要自己弄清楚,他要她亲自来说清楚。 可是苏容意很狡猾,她太懂得伪装。 他是她的姐夫,有什么本事能让她就范呢? 何况他与苏家,是这样尴尬的关系,是皇帝用来相互制衡的棋子。 她是苏家三小姐,是白旭的未婚妻,是能够治谢微的大夫,甚至还有可能能治好四皇子。 她好像清楚地抓住了自己的软肋,谢邈却始终没有办法能够抓住她的把柄。 这种憋屈他已经受够了。 如今苏容锦也意识到了他对于苏容意非同一般的执着,哪怕她的猜想是建立在一个女人莫名其妙的嫉妒上。 他没有时间再陪她们玩下去了。 出了宫门,他对柳昶沉着地点点头,「行动吧。」 柳昶有些不可思议,「爷,今晚吗……」 这太冒险了! 派出死士去江宁县掳自己的妻妹,人家还是堂堂正正的苏三小姐。 很快就会有人猜到谢邈身上的啊。 「何况还有琼华殿里那位……」 言霄难道会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谢邈有些烦躁,「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管不了这么多,他的耐心已经用尽了。 宋承韬的话还围绕在自己耳边。 「这药,哪怕再服下去,也挡不住谢小姐的死期将至……」 「有何破解之法?」 对方一阵沉默。 谢邈冷笑着:「宋大夫,想想你的养父,还有小栖吧……」 「有。换血。全部……换成别人的血!」 换血啊……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的……至亲,或可一试……」 不管怎么样,为了谢微,他都会试一试的。 谢微躺着奄奄一息的样子始终缠绕在他的脑海里,她是因为自己,才受了这么多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