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妆记 卷五》 第1章 【正文开始】 言霄走回自己的屋子,已经有派出去的侍卫回来回话了。 「少爷,抓住一个。」 言霄点点头,「干得不错。」 「已经做了处理,不会让他死的。少爷现在要审吗?」 言霄说:「审?能审出些什么来。」 想知道该知道的,他心中都有数。 何况这些死士,都是宁死不肯多说一句的。 「好好看着,明天带回金陵。」 扔到谢邈面前去就是。 他真期待看见谢邈的神情。 第二天清晨,苏容意和言霄两人各自用好了早饭,就打算拜别梅大人。 梅大人一整个早上看言霄的眼神就透着几分诡异,好在言霄也算是处变不惊,并不在乎他的看法。 「言少爷,您是千金贵体,下官多有不放心,不如让下官的犬子送您一程如何?」 言霄挑眉,「随梅大人愿意。」 于是还是萎靡不振的梅承耀就被自家老爹提来上阵了。 「交代你的话,记没记住?」 梅承耀有气无力地点头,「明白了。」 他这下里正伤心呢,怎么父亲就要驱使他进金陵,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去啊…… 苏容意穿着梅家准备的衣裳,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的。 「走吧。」 言霄一声令下,一队人就这么离开了梅家。 「小姐,您让我去问的,已经没事了,庄子上一切都好,就是烧了几排屋子,杜庄头已经赶回去整顿,您不用担心。」 苏容意点点头,「二牛……」 「他也很平安。」 回到金陵,言霄毫不避讳地把苏容意送回了苏府。 他在花厅里小坐片刻,出来招待的是苏绍华和苏绍惟两兄弟。 言霄之前很少见到这位苏家大少爷,一向只有苏绍惟来接待他。 「多谢言少爷送舍妹回府。」 言霄笑笑,迎向他审视的目光。 「不客气。」 苏绍华微哂。 「我还有事,就不坐了。」 言霄笑了笑,很干脆地起身离开。 「大、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啊?」苏绍惟问道:「三妹妹怎么会被他送回来,要、要是传出去的话……」 苏绍华抬手打断他,「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祖母和母亲去了吗?」 苏绍惟点点头,「听了你的话,她们去三妹妹院子里了。」 ☆☆☆ 「意姐儿,你大伯母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你懂她的意思了吗?」 苏太夫人拉着苏容意的手。 苏容意浅浅地笑笑,「听明白了,让我进宫陪伴杨妃娘娘一阵。」 杨妃就是四皇子许清昀的生母,母族平平,虽然生下了皇帝唯一的子息,可是得到的宠爱却远远没有众人预期的那般。 苏太夫人点头,「你这般聪明,想必能够……」 「可是,为什么呢?」苏容意打断她,「为什么我要去?」 大太太知道她是故意的,却只能耐着性子劝她:「家族和你祖父的安排,你便不要再多问了。」 何况她知道这丫头是在装蒜。 可偏偏苏容锦和苏绍华都是一副千叮咛万嘱咐不能伤她半点的样子。 「大伯母,事情都有道理的,我在江宁住习惯了,突然要去宫里,到底有些不适应。」 苏大太太有些恼火,莫非她是在和自己记仇不成? 「意姐儿,先前送你离开也是事出有因,我们是为了你好……」 为了她好? 「那么如今亦是为了我好吗?」 她反问。 苏太夫人咳了一声,苏大太太立刻只能憋着气出去了。 苏太夫人放柔声音,「意姐儿,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宫里的宣旨,你……」 「祖母您知道的。要我给谢家大小姐治病啊。」 她答得云淡风轻。 苏太夫人蹙眉,「难道就是因为这一点,镇国公就千方百计地要把你弄到手?莫非,你真能轻易救人性命?」 苏容意笑了,「哪里有什么轻易,镇国公为何如此偏执,您该去问问二姐姐才是。」 第2章 苏太夫人叹了口气,她原先是本着让她远离纷扰的打算,可是没想到终究都逃不开。 苏家已经为了朝堂投进去一个小姐了,难道又要第二个了不成? 「你万事小心,进了宫,你也知道,苏家都不能再护你周全了。选择杨妃娘娘,是我们最后能做的事情了。」 苏容意点点头,「孙女明白。」 「治病的事情也不要勉强,」苏太夫人说着,「总之,看你造化吧。」 苏容意看着眼前这个老太太,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感受。 她并不喜欢苏家,苏老太爷,两位老爷太太,还有那几个少爷小姐,她在他们眼里,从前是苏家的毒瘤,如今更只是一个工具。但是苏太夫人对她,确实还有两分真情在,哪怕她若是在家族和自己间,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还有那个总是闷声不吭的小妹妹苏容筠,哪怕二太太总是拘她在屋里,生怕她再和苏容意亲近,她也总是悄悄地会让忍冬递个消息去江宁,用她微不足道的能力关心她。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般复杂。 苏容意叹口气,「我知道。」 她起身出门前,听见苏太夫人最后说了一句,「孩子,你……也不要怪我们……」 苏容意扭头,她想,她不是个大度的人,但是,也不是个处处以情绪自苦的人。 她总有更重要的事做。 「小姐,咱们进宫小住,带这些东西可够?」 鉴秋有个长处,就是总能很快调整好心态,又投入到欢天喜地的情绪中去了。 「我们并不是去享福的。」 苏容意看着她整理的大包小包的东西。 「何况娘娘那里什么东西没有。」 鉴秋努努嘴,「小姐,进宫小住这样的名头听着光彩,可是又没身份又没嘉奖的,还耽误您的亲事,依我看,可不是特别好的一桩事。」 忍冬也在帮着收拾,听了这话不由道:「鉴秋,你可别把这话往外说,被人听去要杀头的。」 她一个丫头都敢妄议皇室,岂不是连累主子。 鉴秋吐吐舌头,不敢再吱声。 苏容意微笑,兜兜转转,起码有了一个还不错的结果。 刘太后想把她弄进宫,谢邈也想把她弄进宫,最后她却通过苏家去到杨妃的身边。 这已经,是她很满意的结果了。 前路艰险,可是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进了披霞殿,行过大礼,苏容意终于见到了这位深居简出的杨妃娘娘。 这是个清秀温婉的女子,没有十分艳丽的容貌,眼角有些下垂,风姿不再,却给人一种平静祥和的感觉,只是面色带黄,似乎身体也不是太康健。 「这位就是苏家的三小姐啊,长得真标致。」 杨妃的声音也似清水般柔和,夸了她几句,就送上一对十分罕见的玉镯。 见过面,就有宫女带她去了偏殿。 这里收拾地很齐整,也没有宫廷里一贯的华丽奢靡。 被杨妃指派给苏容意的宫女名叫纹霜,因为进宫的缘故,苏容意只带了一个鉴秋,这还是在破例的情况下。 苏容意吩咐鉴秋送上一些见面礼,并要求她有空就跟着纹霜学学规矩。 稍作休息后,苏容意就重新来见杨妃。 杨妃说:「听闻你和太后娘娘有些缘分,你进宫来,自然也要去拜见她老人家的。」 苏容意福了福身退下。 便有几个宫女太监带着她去琼华殿。 再次踏入这里,苏容意心绪却有些不平。 刘太后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还备好了午膳。 言霄不在这里,他自然是有很多事情要去做的。 苏容意行过大礼,刘太后微笑道:「何必与哀家如此见外,摆饭吧。」 苏容意如何能觉得不见外? 太后杀了薛小姐,她永远不能忘记。与其说是憎恶太后,她更加厌恶什么都不能做的自己。 当天进金陵的时候,她就去拜祭过她。 她非常愧疚,甚至没有办法把她送回家乡。 陪刘太后用完饭,两人才开始正经说话,刘太后打量了她一番,道:「多日不见,你倒越发精神了。」 「多谢娘娘抬爱。」 刘太后叹口气,「我知道你心中对哀家也是颇有怨怼的,哀家终究没能保住那丫头,是哀家食言了。」 第3章 苏容意只能说:「娘娘也有您的苦衷。」 「天下谁没有苦衷呢?」刘太后勾勾唇角,「连你这么年轻的孩子,心里也背负了很多事吧。」 苏容意不知该如何回答。 「现在你还不肯告诉哀家,你究竟打算如何治病?」 苏容意说:「娘娘不是已经在怀疑了吗?」 刘太后脸色微变。 苏容意却觉得她的神情有几分奇怪,天下间能让这位太后娘娘色变的事情可不太多。 刘太后的神色又松了松。 「没有,用人不疑,既然霄儿他相信你,哀家也没有不信的道理,他的身体……」 「还不错,前日我已经看过。」 刘太后微哂,想到言霄当时急匆匆的身影,果真是天色暗了都要去找她。 不过看苏容意坦坦荡荡的样子,好似两个人又真的清清白白。 苏容意却不知刘太后心里所想,只说:「娘娘,我有一事相求,是关于四皇子的病……」 刘太后道:「哀家明白,这也是你进宫的目的所在。但是如今比哀家更适合出手的人,不就在你面前?」 「您是指杨妃娘娘?」 杨妃在宫中没有地位,从不招人注意,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亲近,更别论替什么人出面了。 刘太后点头,「找杨妃可不是你祖母能想出来的主意。杨妃虽然羸弱,但意志坚定,她从年轻时就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处境,家世不如陈贵妃,样貌不如后来的任嫔,比贤惠又有皇后在上头,她即便生下四皇子后,也依然是谨小慎微的样子,否则以皇上的心性,你觉得他会容她几时?」 苏容意明白了,皇帝必然也知道杨妃并不是个普通人物,大概拜刘太后所赐,他怕是极厌恶那等聪明有野心的女子,杨妃的激流勇退,才是能保全自己的最好办法。 哪怕她要对自己常年生病的儿子不闻不问。 不要说为了孩子拼尽一切,苏容意觉得杨妃恐怕不是那一类型的,天家骨肉,情分原就比常人淡薄,苏家尚且如此待她,皇家就更可想而知了。四皇子在是杨妃的儿子前,他首先是皇帝的儿子。 说到底,许多聪明女人,到了最后,想的也只剩自己了。 不争,有时也是为了争。 「哀家原以为你祖父是个纯臣,如今看来,苏家也已经动了别的心思。」 苏容意在心中道,皇帝几次三番试探,用谢邈和苏家互相钳制平衡,哪怕是再忠的心,恐怕也会慢慢变了味。或许苏老太爷没有变,两个老爷从小就听父亲的,也不敢多什么心思。 但是那位大少爷苏绍华,他可不是个没什么想法的人。 「所以这很可能是苏家和杨妃的互相借势,所以你不用担心,哪怕你不能治好四皇子,端看谢邈几次三番想拿捏你,冲着这一点,杨妃也一定会护你周全。」 这样的情势,也是刘太后所乐见的,坐山观虎,她也不损失什么。 苏容意有一种感觉,其实刘太后并不是很介意四皇子许清昀这个人,她忌惮的,仅仅是这个心机深似海的皇帝。 苏容意沉眉,「不知道宋承韬宋大夫有没有看过……」 刘太后说:「自然看过的,只是也没有什么说法。哀家也曾想让他替霄儿看看,只是霄儿执拗地很,说什么也不肯。说到这个,倒是如今住在熙宁宫的那个谢微,近来说是大不好,皇后面上不说,恐怕心里也……」 觉得晦气吧。 苏容意想到谢微,这些年,其实除了她自己的家人,她恐怕不受什么人待见。 可是她还能维持着温婉柔和的表相,确实不容易。 苏容意和刘太后谈完,就大致对这段时间宫里的事有了个基本的了解。 她刚出了琼华殿,就有内监等在门口,说是熙宁宫的人。 会因为什么事情,她心里也清楚。 鉴秋又忍不住凑在苏容意耳边道:「小姐,镇国公欺人太甚,前几天差点害死您,如今竟然又要您去给他姐姐看病,真是、真是……」 不要脸。 鉴秋知道自己还不够格骂谢邈,却不妨碍她在心里多骂几句。 苏容意倒是很安之若素,「皇后娘娘的吩咐,当然要领命。」 何况她本来就要去的。 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宋承韬,自己有几句话要问他。 苏容意并没有见到皇后,因为皇后身体一直不好,又喜欢安静,正好此时她歇午觉,苏容意便直接去见谢微。 第4章 被安排小住在正宫皇后的寝宫里,这是宫外的贵女们羡慕不来的天大荣耀,可是谢微的处境却显然不是如此。 她就好像一个破布玩偶,由着谢邈和镇国公府摆弄。 「苏三小姐……」 谢微的脸色却是如同刘太后说的一般,很不好看,已经是将死之人的死灰了。 苏容意其实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 哪怕此时用自己血再给她灌进去,也不会有初时的成效了。 但是谢邈却没有当日听闻谢微不得救时的疯狂,更是将她送进宫来,说明他一定是找到了方法。 宋承韬,他一定有办法。 「谢小姐,多日不见。」 谢微温柔的脸上拉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是啊,苏小姐别来无恙。」 苏容意坐到她榻边,「谢小姐的脸色不太好。」 谢微抚了抚鬓边,「是啊,我一向如此,其实当日若是你不救我,或许还是件好事,说到底,我都是要死的……」 「你不会死。」 苏容意说。 谢微愣了一愣,「你……」 「不是我一定要救你。」苏容意抬眼,「是镇国公一定会救你。」 谢微听她这么说,以为是在讲谢邈对她的付出。 她叹了口气,「他因为我,这些年也实在辛苦了……」 苏容意心里有些膈应,谢微的表情在她看来有点不正常。 果然说着话,谢微接着就提到了自己的弟妹苏容锦。 「我递了旨意给皇后娘娘,过两日请你姐姐进宫,哎……你也过来陪我们说说话可好?」 苏容意觉得她的语气很古怪。 「二姐姐是谢小姐的弟妹,你们是一家人,我虽然是她的娘家妹妹,但是恐怕你们姑嫂还有体己话要说。」 她回答地冷冰冰。 这两个女人,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三小姐,」谢微捧着心口,「你是不是不开心?我知道你们姐妹有些龃龉,但是到底是骨肉血亲,我没有姐妹,觉得很是羡慕你们这样的大家庭。」 「没有龃龉,二姐姐待人和善,这一点全金陵的人都知道,倒是相反的,我是个不着调的浑人。」 谢微停了一停。 「我倒不觉得如此,三小姐身上有一种旁人没有的气质,世人多的是睁眼瞎之辈。」 苏容意有点想笑。 她当然不会以为谢微会真的发自内心地欣赏她,苏容意觉得,她只是想把矛头指向苏容锦而已。 看来她们姑嫂相处地比自己以为的更不愉快。 原来圣人般完美的苏二小姐,却一样搞不定同样温柔贤淑的谢微。 莫非这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苏容意轻咳一声,掩饰自己这不着调的想法。 谢微还在说着:「我们姐弟从小没有父母亲,一直以来,他的事本应该都是我料理的,可是我身体不好,这些年也有愧于她,你姐姐当然也是好的,性子却不活泼,与猊哥儿两人,日子过得难免有些沉闷,我时常想,若是三小姐这样的性子就更……」 「谢小姐。」苏容意沉着脸打断她,「这样的话,我就当没听到,不然别人听去了,知道的是晓得我们关系亲近无话不谈,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这是处心积虑挑拨我们姐妹呢。」 谢微的脸色有点不好看,「这怎么会,我也是缠绵病榻久了,没人说话,一时和你多聊了几句有些没分寸。」 「谢小姐不用自责,我自然不会往心里去。」 苏容意说着,心里却再一次对这女人刮目相看。 她哪里是挑拨她们姐妹,她根本是希望自己介入苏容锦和谢邈夫妻之间,掺和到他们镇国公府的后院里去。如果不打断,她恐怕说着说着就要讲到谢邈对自己「不同寻常」的心意了。 真不愧是亲姐弟,一样的让人恶心。 谢邈对她,可是已经到「不同寻常」地要不顾一切抓住她的地步了。 谢微一直躺在病榻上,对于外界的了解甚少,可是心眼却一点不比外头的人少,实在是不消停。 自己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啊。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幸而在这时,有宫女禀告,太医院的马太医来替谢微请脉。 苏容意站在一旁,看见跟着马太医进来的宋承韬。 宋承韬也看见了她,愣了一愣,还是立刻回复到了正常,就真的像是跟在师父后面学医的太医院杂工一般低眉顺眼。 第5章 苏容意清了清嗓子,等马太医吩咐完谢微身边的侍女,便说:「我身上也不大好,太医可否替我也诊诊?」 马太医狐疑了一下,谢微说:「这位是苏太师府上的三小姐,如今住在杨妃娘娘宫里。」 马太医自然不敢得罪。 几人因此换到旁边的次间里,马太医细心地诊过脉,询问了一些情况后,不知怎么就十分乖觉地出去写方子了。 宋承韬却留下了。 但是这里是谢微的地方,两人也不能说太长的话。 「看来你在太医院过得不错。」苏容意说。 宋承韬点头,「还可以。」 几位太医都不敢拿他怎么样,毕竟是皇帝亲自交代过的。 苏容意没有空和他叙旧,直接问他,「谢微的病怎么治?」 宋承韬蹙了蹙眉,「不是病,不能治。」 「这一点我知道,但是,你有办法。」 宋承韬再一次讶异她的敏锐。 「我义父曾经给这种相似的情况定性为‘无血之症’,但这并不是病症,她的血十分淡,出生即是,而且随着年岁渐长,情况加重,她的身体,本就和常人不一样。换言之,其实她不该出世。或者说,在娘胎之中,她本该是同胞的‘食物’。」 苏容意大惊,「食物」这种说法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你的意思是说……」 宋承韬点点头,「这种情况十分诡异,我不是很了解镇国公的家族情况,但是就坊间传闻所言,他们祖上从未出过双生胎,甚至连一母生二子的情况都没有,一脉单传,这就进一步证明了这个推论,谢家的子嗣单薄不是没有原因,每代只有一个孩子,才能保证这个孩子的得天独厚。」 「这,这……算什么道理?太荒唐了!」苏容意不敢相信,「哪有这么玄乎的事,难道是上天默默操控的不成?」 宋承韬想了想,「原因不得而知,从结果上来看确实如此。」 苏容意当然知道他不会胡说,她也曾经看过谢微的血,当时就觉得很奇怪,与常人有很大的不同。 「还有什么叫做保证一个孩子的得天独厚,谢邈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 宋承韬道:「这个,恐怕要去问镇国公府的长辈。」 牵涉到人家族阴私,他怎么会晓得。 苏容意心里大骇,难道这就是镇国公府的秘密吗? 谢微谢邈两人之间的姐弟之情如此诡异,也与这个有关吗? 「你都告诉谢邈了?」 宋承韬微叹,「如何能尽说。」 他并不是认谢邈为主,自然有所保留。何况知道别人阴私的人,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 宋承韬没有那个好奇心。 苏容意稳了稳心神,「那你告诉他该怎么治?」 「换血。」 苏容意又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何换?」 「用活人的血,换给本应是‘死人’的谢微。」 天行有常。 她的存在本来就是不应当的,想要活命,自然要用别人的命来换。 再合理不过。 「那么恐怕他立刻能找来一堆活人给你试验。」苏容意冷笑道。 宋承韬微微蹙眉,他又不是妖怪,说得他需要找活人来试验吸血一般。 「又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只有血缘亲属才行。」 「可你自己不是都说了,镇国公府哪里有什么直系血亲。」 就那些五服外的亲眷,也不知有几个是真几个是假的。 宋承韬说,「因此,无解。」 「也不是,谢邈不就是她的唯一血亲,同胞弟弟,他二十年来活得如此康健,照你所说是建立在他姐姐的性命上,何不如将命还她就是。」 她略带嘲讽地说了这句话。 她当然知道谢邈不可能这么做。 他还要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怎么可能因为一个谢微而死。 这更荒唐。 宋承韬蹙眉,「不是……」 不是?苏容意心想,谢邈难不成还真愿意自己…… 宋承韬说:「看镇国公的反应,不像是走投无路的样子,或许,真的还有别的谢家人……」 别的谢家人,和他们姐弟血亲的只有镇国公老夫人姜氏一个了,这是断断不可能的。 还会有谁? 第6章 她心里觉得有一丝很奇怪的感觉缓缓升起。 可是眼下她还有别的事要说,没有时间细想。 「之前蛊的事情,我有一点进展了。」 宋承韬答应帮她治二牛,可是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就再也无法调查这件事。 他说:「我见到了四皇子,他的身体……」 「也是中了蛊吧。」 苏容意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宋承韬有些愕然,「不能肯定,但是我猜……」 「一定是的。」苏容意说:「或许找不出来蛊身,但是一定不会错。」 「你如何敢断定。」 宋承韬对于她连看都没看见四皇子就如此铁口直断表示出不信。 苏容意说:「之所以我能断定,是因为牵涉到二十多年前的一些旧事,说来话长,但是四皇子的病一定和言霄不一样,他是人为造成的。」 宋承韬没有问下去。 皇宫里的事情,果真没有一件简单的,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他都不想了解地清楚。 可是她,竟然在进宫前已经全都打听明白了。 苏容意却在琢磨,她还是要再见一次四皇子才是…… 虽然现在有宋承韬在这里,但是这个人的性子她也知道几分,除了他们姐弟和宋叔的事,他会介意,其实别的人,他经常是见死不救的。 她如今是苏容意,已经没有作为时薛姣才拥有的特权,宋承韬会不会真的继续帮她还未可知。 「苏小姐。」宋承韬主动说:「我如今无法离宫,薛栖的情况怎么样,能不能麻烦你代为打听一下……」 苏容意微不可查地眉尖一蹙,「宋大夫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薛栖的事情,也一直是梗在她心头的刺,原以为他已经顺利离开金陵,回到西北一片广阔天空,可是这没心眼的孩子转身又回到了这个大泥潭,谢邈是什么打算呢?他对栖哥儿不是一直都有几分真心吗,他这次还会再放过他吗…… 两人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马太医撩帘子进来,看了苏容意一眼,道:「方子已经为小姐准备妥当了,小姐这些日子注意调养,天气渐寒,养身方为上策。」 「多谢太医。」 几人出了次间,谢微看苏容意的样子明显多了几分打量。 「三小姐以前认得这位宋大夫?」 她倒是感觉敏锐。 苏容意坦荡地点点头,「在宫外的见过一面,宋大夫医术很好,如今他进宫为谢小姐治病,想来你的身体是很有起色的。」 谢微扯了扯唇角,「我哪里还有什么指望。」 宋承韬并没有给她开过什么药,用过什么法子。 「指望自然是要有的,镇国公如今也已经和我二姐姐成亲,他日后的世子出生,长大,娶亲,谢小姐作为亲姑姑,难道不想都一一参与吗?」 谢微的手渐渐在身侧握拢成拳。 谢微身侧的王嬷嬷立刻钻出来,她听出苏容意话里有话。 「苏三小姐,我们小姐要休息了。」 苏容意看着这个嚣张跋扈的老太婆,笑道:「嬷嬷别来无恙,咱们也很久没见了。」 王嬷嬷心里一怵,还记得当日自己和她的悍丫头动手的事。 「我是来给谢小姐送药的,您老人家也不知道客气点?」 王嬷嬷梗了梗脖子,「我们小姐没你的药会死不成?」 苏容意好笑,这刁奴也太嚣张了,「要不试试?」 王嬷嬷立刻说不出话来了,虽说国公爷如今看重那个宋大夫,可到底他怎么治也没拿出个章程来过,眼下还是要看这死丫头的脸色。 「嬷嬷,你失礼了。」谢微在后头道,「三小姐,真是对不住,她年纪大了,你别和她一般计较……」 苏容意说,「自然,我一般也只同‘人’计较。」 王嬷嬷气得白了脸。 谢家人的品行苏容意也不是今天才知道,所以她并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放在心上,和谢微说完话,她还要绕到正殿去见皇后娘娘。 皇后是个娇小的女人,有些年纪了,是皇帝的结发妻子,以前生过一个皇子,只是两个月就夭折了,好像从那以后,皇后在后宫就更加无声无息。 她是豫宗皇帝和刘太后做主为皇帝娶的妻子,皇帝本就不喜欢她,可是这么多年来,她却一直老实本分,以皇帝为尊,是以皇帝虽有时会冷落她,却也在后宫给了她极大的脸面。 第7章 苏容意叹口气,大周历代的后宫,恐怕这一代是最最复杂的。 可是她明明是一个生长在蛮夷之地的女子,竟然也会卷入其中。 皇后倒不像杨妃一样淡淡的,对苏容意表现地十分喜欢,不知是因为苏家的面子,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总之苏容意得到了不菲的赏赐。 回到披霞殿以后,苏容意一个人用了晚膳,如同在江宁县田庄上一样,看了会儿书就打算就寝。 「小姐别介怀,我们娘娘天生性子淡,并不是和您不亲近。」纹霜反而劝慰了苏容意几句。 大周因为从太祖时期起就子嗣不盛,因此后宫的高阶妃嫔都收养女儿的传统,大多从官宦人家挑些模样好的小姐,七八岁时开始养在身边,得贵人喜欢的,以后长大了能谋一份体面的嫁妆,许给有前途的后生,不讨喜欢的,到了年纪送回家中就是。 但是到了这一代,因为皇帝性子古怪多疑,后宫妃嫔便没有哪个敢提出这种要求的,后来因为子嗣凋零,皇帝自己收了两个养子,稍微得宠些的陈贵妃才也跟着收养过一个女儿。 所以按照祖制,苏容意这种情况,在披霞殿中就应该算做杨妃的养女来放俸例,谢微则是按照皇后养女的俸例。 只是她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自然也不能真的把自己当作那些七八岁就进宫的小姐。 「姑姑放心,我有分寸,若能为娘娘分忧我一定尽心,娘娘若喜欢静,正巧,我也很喜欢。」 纹霜心中暗叹,实在是个懂事的姑娘。 可是怎么听苏家的口吻,这孩子是个惹事麻烦的。 「只是姑姑,我多嘴问一句,四皇子是娘娘的子嗣,并不曾见他来看望娘娘,这是……」 纹霜叹口气,「要说见面,一年能有两三回倒是不错了。」 苏容意只听闻这对母子关系不好,可是不料竟然到这等地步,就算儿子不来,做母亲的也不去探望重病的儿子? 「这样恐怕皇上还放心些。」纹霜说着,立刻又觉得这说法不妥,忙岔开话题,「小姐歇息吧,明早还要陪娘娘用早膳呢。」 ☆☆☆ 言霄回到琼华殿给刘太后请安,刘太后气道:「跑出去两天也不知道说一声,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言霄笑嘻嘻地说:「是有些事情。」 「和她有关吗?」 刘太后挑眉。 这个她,自然是指苏容意。 言霄说:「是。谢邈要……杀她。」 刘太后确实是吃惊的,「他,他竟然到如此地步,他究竟是为什么……」 刘太后虽然也曾动过许多心思想让苏容意进宫来给言霄治病,可是远没有谢邈这般疯狂,已经到了全然不顾到这地步…… 想要杀她? 言霄想,即便不杀,也差不太远了。 「时至今日,您还单纯相信苏容意只是能帮我们治病吗?」 他问刘太后。 刘太后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呢……」言霄笑笑,「大有玄机啊,这个镇国公身上,或许有些我感兴趣的事情。」 「霄儿……你……」刘太后蹙眉,「哀家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你何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言霄从这一句话里听出了些端倪。 「难道我的话让外祖母想起了什么?您知道什么?」 刘太后立刻否认,「哀家什么都不知道。」 言霄像小时候一样努努嘴,「骗人。」 「现在苏容意进宫了,谢邈暂且动不得她,在杨妃宫里,又有哀家暗中的人盯着,定然是无虞的,等过几日,你的身体就让她去……」 言霄皱眉打断她的话,「外祖母想的为什么总是这个,帮我续命,就是一天一个月一年都是好的,为什么不能让我去找到这病的根因?天下有什么病会是太医多年都整治不出来的,这也太不像话了!」 天下的病,都是能够治的! 除非,根本就不是病! 刘太后脸色变了,「你胡说什么!不是病又能是什么,早有相师断言,太祖血脉是龙脉,受命于天,富贵无双却易折损……」 「外祖母以为这种骗坊间七岁小儿的话我还能信吗?」 言霄苦笑。 他认识苏容意之前,也是不甘却无奈地接受着自己的宿命,可是慢慢地,在她身上,他发现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身体。 第8章 苏容意和他提到的渭王府小王爷许清越近来的病情,还有同样不治之症的许清昀,她见都没见过就依旧断定可以治。 她不是神仙,哪里能有这样的本事? 她在江宁这些日子查过什么,做了什么,他以前是尊重她不去打听,如今她进宫,又是迈入龙潭虎穴,他不能再两眼一抹黑,让谢邈再做一次那样的事。 所以,他总是会知道一些事的。 金陵何晏闻受她之命接待过两个奇怪的病人,如今不幸死了一个,另一个活着的,也是没人能治;还有她亲自接到庄子上住着的牧童,也曾经莫名其妙跌下牛昏迷。 若是普通的病人,苏容意会如此紧张? 所以,天下间说不出病由的病,不止是围绕着他们皇家。 既然不是特殊的,不是唯一的,那就一定有迹可循。 苏容意和宋承韬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者谢邈,他是不是也知道? 可不是病,究竟又是什么…… 言霄有一种脚底发寒的感觉。 追本溯源,他这种情况,他母亲,他外祖父豫宗皇帝,到最早的先代太祖皇帝,难道说…… 从那时候开始,这种可怕的东西就注定会随着他们姓许的血脉无穷无尽地延续…… 这样可怕的猜测,他怎么敢全然告诉已经年迈的外祖母? 所以他要去管,要去猜,大周皇室几百年的秘密,或许就能通过眼前这几个人,全部揭开…… 苏容意由纹霜陪着,在御花园里散步,皇宫里并不热闹,甚至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只有御花园里的草木还长得十分茂盛。 「皇上不是很喜欢热闹,各宫娘娘之间的走动也不甚频繁,但是娘娘们关系都很不错……」 以这个皇帝的性格,恐怕话本里那些祸乱后宫的狐狸精是不可能出现了。 就连最受宠的陈贵妃,和她背后的陈家,也都是小心翼翼,不敢稍有在朝堂上太过出头。还有如今后宫最为貌美的任嫔,得到的帝宠也比外人想象的要少。 就外戚来说,还真的只有刘太后的娘家当得起这两个字了。 千百年来,后宫都是与前朝紧紧相连,后宫往往也是前朝的缩影。 如今后宫里是这般模样,前朝的情况也是可想而知。这位皇帝确实也有本事,短短二十年,豫宗皇帝在世时百家争鸣,文武世家竞相争权的场面荡然无存。 百官虽多有争权夺利,为功名利禄者,其中却也真的有很多敢于直谏,为国为民的人,豫宗或许不是什么开国明君,中兴之主,但是仅仅就史书记载,他起码广开言路,尊重谏臣,虽然民间对于他的评价并不高,认为这位皇帝的朝堂似乎有些乌烟瘴气,臣子们常常吵作一团,但是实际上,这却是比如今这般看似平静和谐,实则人人自危的局面好太多。 苏容意没有在御花园碰到什么宫嫔,却碰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这位是怀阳郡主。」 纹霜向她介绍。 苏容意自然是听过这位郡主的大名,随即便向她行了个半礼。 怀阳郡主听了左右的介绍,脸上立时沉了两分。 「原来是苏家的三小姐,上次倒是没机会见,这样看来,苏家的小姐可确实都是国色天香啊。」 苏容意摸摸脸。 这是给她的夸奖? 她并不认识这小姑娘,端看她的眼神,对自己颇有敌意,她说到苏家的小姐,莫非是与苏容锦有什么过结。 这可真有趣了,苏容锦竟会有得罪人的一天。何况这少女生得也很娇艳,家世更胜苏家姐妹,她对苏容锦还有什么嫉妒的? 「苏三小姐倒是好架子,我夸你几句你就没有回应?」 怀阳郡主显然是个急脾气。 苏容意笑笑,「是我惶恐,心里也很想赞美郡主几句,可是郡主这般身份体面,我再夸也不过是画蛇添足,一时竟想不出来用什么话回您。」 怀阳郡主脸色缓了缓,「算你还会说话。」 苏容意并不想刻意讨好这小女孩,虽然外表看来她或许比她大不了两三岁,可是内心来说,这般年纪的少女,对她而言就是个孩子,不过是个两句好话就能打发的孩子。 怀阳郡主竟有心情同苏容意一起走,「你们姐妹和言霄的关系都很好?」 苏容意说:「这话就不知道怎么说了,世家小姐,除了自己家中兄长,怎么能说和外男关系好呢?」 怀阳郡主咬了咬嘴唇,「可是他从前想娶你姐姐。」 第9章 苏容意笑了,「这就是言少爷的想法了,我也不是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想娶我姐姐。」 「难道……你就从来没看出来什么?」 「能看出来什么呢?郡主,现在我二姐姐是镇国公夫人,这不就是个结果了?」 她说话的语气平和,怀阳郡主这般的脾气竟也不冒火。 「可是……我就是不明白……」 她大概觉得委屈吧。 「郡主,如果您喜欢一个人,是因为讨厌另一个人,才去喜欢旁人的吗?」 「自然不是,我喜欢谁,喜欢什么,仅仅是因为我想!」 「所以,您的想法怎么会绕着我姐姐打转,甚至是苏家?一个人的喜恶又不是通过旁人影响的,您这样的天之骄女,又有什么好往死结里钻的。」 怀阳郡主突然眼睛一亮。 对啊,言霄又没说过不喜欢自己,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和苏容锦去比,苏容锦都已经嫁做人妇了。何况言霄又不是一般人,难道苏容锦不嫁给他,他就不情不愿地转而移情她妹妹吗?可见传言都是假的,自己认识他这么多年,竟连这点都忘了!她只要顾着自己和他两人之间的事就好了,管别人做什么。 突然间,一直以来的那些别扭情绪一扫而光,怀阳郡主笑了笑。 「你很不错。」 苏容意失笑,「多谢。」 怀阳郡主居高临下道:「或许下次你可以到渭王府来做客,你一个人。」 她还特意强调了一下。 苏容意只能受了,只是突然间想到她哥哥,许清越不是病了吗?极有可能是遭初雪原报复下了蛊,她难道是因为这个进宫的? 怀阳郡主已经转身,往琼华殿方向去了。 「小姐,」纹霜道:「小郡主从小和太后娘娘关系亲密,在宫里难免无所顾忌些,您别放在心上。」 「姑姑,」苏容意问:「那么王妃和小王爷也时常进宫吗?」 「小王爷打小就来得少些,王妃从前也时常会进宫陪太后娘娘,后来她患了腿疾,一到春冬便犯病,便来得少了,好在如今言少爷一直在金陵,陪着她老人家,太后娘娘也不至于太闷。」 「小郡主常来,小王爷不怎么来宫中吗?」 纹霜说:「也不是,皇上很喜欢小王爷,他小的时候还常常被留宿在宫中,皇上亲自授以笔墨,只是后来四皇子出世后,皇上也没有这份心思了。」 他一门心思就扑在自己儿子身上了。 其实这很好理解,当今皇帝是因为豫宗无子,而以嗣子的身份即位的,皇帝培养自己的侄儿,恐怕也是不得已之下的最坏打算,只是后来四皇子虽然病病弱弱,却总算长大了,侄子又哪里有亲儿子好。 只是渭王到底什么想法,这还不得而知。 「小姐?」 纹霜轻唤。 苏容意笑笑,「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传闻,说是小王爷和四皇子关系不太好。」 纹霜肃容,「小姐可听不得这些闲言,他们表兄弟是十分亲厚的,每回小王爷进宫,必然是要造访临华宫的。」 「她真向你打听这些事?」 杨妃靠在美人榻上,听跪在地上的纹霜向自己一点点回话。 「是啊,苏小姐对渭王府,还有四皇子殿下的事很感兴趣。」 杨妃微微蹙眉。 「娘娘,」纹霜道:「想不到这位,是个如此好打听的……」 先前还觉得十分懂事来着。 杨妃摇摇头,「她要打听,随便找宫里哪个小宫女不可,给些银子的事罢了,为何偏找你问。」 纹霜想了想说:「许是没料到这层。」 杨妃笑笑,若真是那等蠢物,如何会让苏家送进宫来。 她可能就是故意的,或者是根本不介意杨妃知道她在打听这些事。 「你回去伺候吧。」 杨妃不再多问。 这应该是个所谋甚大的女孩子。 她真的可以治病吗?治好她儿子的宿疾? 若她只是耍花腔,最后根本做不到,倒霉的不止是她一个,也不止苏家啊,自己这么多年来的韬光养晦,岂不是白功一场,皇帝是必然再也容不下她的。 天下间难道有不爱儿子的母亲吗? 只是为了他,也为了自己,生下这个儿子以后,他就不能再做自己的儿子了,因为这孩子是皇帝唯一的继承人。 第10章 而皇帝,他不需要儿子有一个母亲。 杨妃叹口气,手紧紧攥了攥,她有一种预感,这小姑娘就如一把双刃剑。 她给这个如一潭死水般的皇宫,带来的波澜,或许还会更大。 ☆☆☆ 言霄踏进琼华殿,迎接他的是少女尖声的呼唤。 怀阳郡主笑眯眯地要过来拉他的胳膊。 言霄躲开她,有些不可思议,「你不是最近都不想理我了?」 「说什么呀,我和言哥哥你能有什么隔夜仇?」 言霄太阳穴跳了跳,隔夜仇?恐怕不止隔了一夜。 女儿家的心思他也不会不明白,只是他没有这心思,也就随她去了。小时候自己来金陵的时候,怀阳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生得很可爱,经常跟在他身后,他从小就是一个人,也觉得很有趣,就时常和她一起玩。可是长大以后,她那脾气真是大过了自己的封号,更是要他像小时候一般哄着她。 言霄不愿意说些什么把她当作妹妹,只有青梅竹马的感情这种假话。 他就是,很烦她。 怀阳嘟了嘟嘴,「我哥哥生病了,你都不去看他……」 言霄打量着她这身花枝招展的衣服。 「我今日就打算去的,你哥哥请大夫没有?」 他这些天很忙,要去找那个戏子初雪原,还有谢邈那里,他把人提过去了,自然少不了要和那位镇国公斗智斗勇一番。 谢邈倒也是个厚脸皮,竟直接说让他把人拖去大理寺好了,总之就是不认。 扳不倒他,却能有法子恶心恶心他,恐怕这几天谢邈是没时间进宫了。 「请了,只是都瞧不好,宫里的太医也说看不出来……」 怀阳立时红了眼眶。 言霄却没有她料想中的软声安慰。 他确实在想许清越的病情。 「找过太医院的宋知事没有?」 怀阳嘟囔,「知事算什么医官?那也不过是个磨药抓药的杂工罢了……」 言霄却没有心情给她解释。 「你等等。」 找刘太后要个旨意,大概自己还能带走宋承韬一些时候。 怀阳郡主见他大步流星就走开了,气恼地跺跺脚。 「言哥哥……」 她又想去拉他。 言霄说:「你也满十五了吧?怀阳,王妃没好好教过你规矩?」 怀阳一哽,「你……」 言霄耸耸肩。 怀阳觉得他对自己态度越来越差了,顿时在御花园里下的决心又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忍不住酸道:「是,我堂堂郡主,还没有苏家的小姐懂规矩!」 言霄笑道:「苏家的小姐规矩怎么样我是不知道,郡主的规矩如何反正是一直见识的。」 怀阳气红了脸,如今大周没有公主,授封的郡主也只有她一个,她自当是受无上尊荣的,可他竟这般说话。 怀阳冷笑,「苏家的二小姐也好,三小姐也罢,可都是金陵数一数二的好人才,自然规矩是极好的。」 言霄听她这么说话,就知道他大概是今天见到了苏容意。 她从前只喜欢找苏容锦的麻烦而已。 「快别闹了,我们去看你哥哥要紧。」 言霄也只有面对她时,才会说出「你别闹」这种话啊,一般可都是人家这么劝自己的。 怀阳到底是小女儿心性,见他话音温柔,哼了一声,倒也不再紧盯着拈酸吃醋了。 刘太后知道他要去看许清越,准备了好些东西,还有很多是给渭王妃的。 「你母亲原先就心思重,如今恐怕更是了,让她不要太过操心,天下这么多医术出众的大夫,总归是有办法的。」 怀阳郡主红着眼眶,「多谢太后娘娘垂爱,我一定转告母亲。」 因为怀阳略微哭了哭,自然要花点时间整理仪容,言霄趁这空档就逮住了姚之安。 姚之安苦笑道:「少爷,护送您出宫的事已经交给小梁办了。」 「谁和你说这个。」 言霄撇撇嘴,「去给住在披霞殿中的苏三小姐递个话。」 姚之安更是害怕,「少爷,为什么是卑职?」 他直觉,但凡言霄特意吩咐他去做的事情,就一定是陷阱。 「人多耳杂的,你不是有很多相好的小宫女?随便找个不会让人怀疑的,去传句话,就说人,找不到了。」 第11章 姚之安不敢问他话中的「人」是指谁,只争辩道:「少爷,卑职没有很多相好啊。」 侍卫若与宫女私会是大罪,他可没有这个胆子。 姚之安人生得俊秀,时常有小姑娘偷瞧他,或者逮着就塞些手帕香囊的,他连话都没和她们说过几句,算不上私相授受,可怎么就成相好了? 言霄摆摆手,懒得理他,「你去不去?」 姚之安无言领命,却不知做这一行竟还有出卖色相的这天。 阿寿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上次薛小姐的事情过后,少爷拿你撒气,等过一阵就好了,他就是这个脾气。」 「这一阵是多久?」 阿寿想了想,「或许三五年,也或许七八年吧。」 姚之安立刻垂头丧气。 言霄去太医院领了宋承韬,就往渭王府而去。 宋承韬对于言霄,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在自己眼里,和寻常人并无二致。 他本来,就是个对别人没什么兴趣的人。 怀阳郡主对于宋承韬并不看好,也并没有把他当作太医看待,反而像是一个跑腿的药童。言霄倒是笑眯眯地非要和他钻到一个马车里,仔仔细细地,眼也不眨地盯着宋承韬。 宋承韬闭目养神,对于那直勾勾的眼神视若无睹。 「宋大夫,你的表情大可不必如此……视死如归吧?」 言霄一向是爱说笑的。 宋承韬蹙眉不语。 言霄继续:「想必以你的个性,是很不耐烦受这些约束的,给这些王公贵人看病,像戏台上的傀儡似的给人扯来出去,很憋屈吧?」 宋承韬投给他一眼。 「你到底能为薛栖做到哪一步呢?」言霄道:「我真是好奇。」 宋承韬终于开口: 「言少爷即便再如何说这种话,我也未必能保证治好小王爷。」 「治得好治不好,对我来说有什么大碍?」言霄说:「我难道看起来是个很重朋友情义的人吗?」 宋承韬就更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言霄却笑得很开怀,「宋大夫,你不用这么紧张,薛栖那小子,我帮你从镇国公府里带出来如何?」 宋承韬冷笑。 然后只是换一个人威胁他吗? 言霄看出他所想,摇了摇手指,「其实我还真是个很重朋友情义的人,我答应过别人,护薛栖周全,我就一定会做到,金陵,是个是非地,等事情了结,你们就回西北吧。」 了结? 宋承韬心中一动,他指的是什么了结? 「还有,」言霄的脸色沉了沉,「你义父也牵扯进谢邈的计划中了,如果你真的想为他好,做事最好不要太冒进。」 他知道宋承韬是不相信自己的,或者也不相信苏容意,但他还是要郑重警告他。 从假薛姣开始,事情就一直在往脱序的方向发展,他,苏容意,还有谢邈,谁都不能按照计划走,宋承韬和薛栖虽是无意,却也确实无意中改变了大局,甚至因此搭上了一条人命,这样的事,不应该再发生了啊。 他已经无限接近真相,不能再横生枝节了。 「我们,是不会害你们的。」 他们? 他和苏容意吗? 宋承韬也笑起来,表情十分不驯:「真是可笑啊……你们这些人,觉得自己真能掌握别人的生死?」 「别人的生死吗?明明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掌控的。」言霄沉眸,「正是因为不能,所以才要做那么多事,去争一线生机。」 他和苏容意做的,都是这样的事情。 宋承韬不语。 言霄没有抱着能够拉拢他为自己所用的想法,但是有些事,他应该知道。 他义父,不论是宋陵还是宋玄祯,如今看来只不过是二十年前故事的一个开端,不管怎么样,宋承韬都应该有一个清醒的态度,于人于己,才是最好。 「我竟有一天也会说出这般有道理的话。」言霄紧接着感慨了一声,弯了弯眼睛,「真当记录在册才是。」 说话间,渭王府到了。 宋承韬还是沉默着,渭王和渭王妃都没有出来,他们直接去见已经卧床不起的小王爷许清越。 言霄看见不久之前还是意气风发的他,如今竟是苍白瘦弱地脱了相。 「怎么成了这样?」 他确实有些吃惊。 第12章 怀阳郡主在旁红着眼眶道:「先是哥哥的一个侧妃患了怪病,没多少日子就去了,后来他便病倒了,定是那贱人传染的……」 「怀阳,你和死人过不去干嘛。」言霄退开一步,「让宋大夫看看吧,你先出去。」 「我,我不出去……」 「你不出去?这里都是男人,等下宽衣解带的,你想看?」 他故意这么说。 怀阳郡主也不是真的厚脸皮,只是想与他多接触一会儿罢了,跺跺脚,便出门去见王妃了。 房里退得不剩下几个人,言霄对伺候许清越的婢女道:「你们也站远些。」 婢女们相互看了一眼,稍稍退远了些。 原本昏迷的许清越终于张开眼,凹陷的眼眶里一对眼睛也没有什么神采,看见言霄,他微微张了张口。 「别说话。」言霄打断他,「先让宋大夫看看。」 其实他能猜到许清越会说什么。 我是不是快死了? 一般病重的人,往往都会这样问周围的人。 是绝望,也是害怕,更是不甘心。 言霄想到了自己,或许有一天,他也会这般胆怯地一遍遍问周围的人吧。 宋承韬上前,看了看许清越的脸色,就蹙紧了眉头。 言霄就在旁边看着他,给许清越诊脉,翻眼皮,甚至查看了头皮,四肢,最后到足底,指甲…… 他很仔细,屋里静地落针可闻,只有许清越偶尔沉着的喘息。 「果然……」 宋承韬额头上已经布上了一层薄汗。 言霄看着他手里拿着的一块绫布。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言霄不解。 旁边看着的婢女倒是替他说明,「小王爷患病以来时常盗汗,且到夜里就十分严重,因此我们便在床褥上垫上这般的绫布,隔两个时辰换一方,主子也能休息地好些。」 言霄立刻意识到不对,「从患病以来就一直这样?」 婢女不解地点点头,「是的。」 只是出汗很多,太医也没说出汗有什么大问题,不过开过些止汗清热的方子。 宋承韬以为自己找不到的,没想到…… 「的确不是病,也是蛊。」 他转向言霄道。 言霄完全有准备,「和那田庄上的牧童一样?」 宋承韬摇摇头,「不完全一样,这种蛊,更难发现。」 他现在可以断定,施蛊的一定是同一人,且极擅虫蛊。 二牛身上的蛊,还能够引出一些来,是肉眼能够细辨的小黑虫子,可是到了许清越这里,几乎全身都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所以太医也都无法诊断出来,但是好在这块绫布让他找到了一些发现。 原来,通过排出的汗液,依旧是能够发现作祟的蛊虫的。 他用了之前就调配过的药,只几滴,绫布上就泛出一种青色。 「二牛身上的毒虫,还是黑色,可是这种,却是极细小而无色了。」 也就是说,二牛应该只是那个施蛊者失败的作品,许清越身上的蛊,才是他想要的效果。 言霄沉眸,床上的许清越却早已在这一番折腾中又昏睡了过去,屋里只有两个端着水盆手巾的丫头吃惊地瞪着眼睛,透露出对于宋承韬话语的不解。 蛊是什么东西? 原来苏容意真的没有料错,可是她却意指四皇子许清昀,与许清越相似…… 她凭什么断定许清昀身上也是中的蛊? 到底这中间还有什么隐情? 宋承韬见言霄不语,以为他只是一时太过讶异。 两个婢女都迅速回过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要往外跑。 「得、得去回过王妃才是……」 言霄没有拦她们,他抬眼望向宋承韬: 「不能治?」 宋承韬摇摇头。 二牛的情况对他来说就已经相当棘手,何况看许清越的样子,这蛊应该是更加猛烈,那人是抱着断然要将他杀死的念头。 言霄看了一眼许清越,只说:「希望他还能撑些日子。」 能够让他有时间找到初雪原。 那家伙到底躲到哪里去了?他动用大部分他父亲言奕留下的暗卫,也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两人出门,刚才匆匆跑出去的丫头就跑回来一个。 第13章 「言,言少爷……王妃请您过去一叙……」 言霄点点头,领着宋承韬到正房去见渭王妃。 渭王妃因前两日雨天,又犯了腿疾,因此并不能下床,否则不管怎么样,她总是会见一见替儿子治病的大夫的。 言霄刚进京的时候,不喜欢住在宫里,就一直住在渭王府中,他对于她是很熟悉的。 渭王妃是个和蔼慈善的女人,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只是这样乍一见面,言霄才发现她仿佛骤然老了十岁。 「九鸿,你也来了啊……」 渭王妃说话的语音也是很柔软的,带着独有的韵律。 她直接唤言霄的字,他倒不觉得很讨厌。 怀阳郡主站在她旁边,不住用轻视的眼神去打量正在出神的宋承韬。 渭王妃没有闲情与他们扯家常,对许清越的病情很着急:「这位宋……大夫,说的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您心中想的那种东西,」言霄道:「湘南一带曾一度猖獗的恶术,以邪物毒物为蛊身,用秘法炼制,施在人身上,比毒药更性猛,且刁钻难解,无病因可寻,除非找到施蛊之人,才有几分可能救命。」 渭王妃倒吸一口气,「岂、岂不是邪术……」 先祖皇帝痛恨巫蛊,多年来小一辈的人越来越不知其义,略微知道些的人也讳莫如深,全国人都避巫蛊如蛇蝎,无人敢提,宋承韬如今直接说许清越中了蛊,这种绝迹许久的东西,渭王妃一时自然难以接受。 怀阳郡主站在旁边劝她,「母亲先别慌神,太医院各位太医都判不出来的病症,又怎么能听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随便揣测……」 她向宋承韬那里横了一眼。 在她看来,宋承韬根本就是看不出来,随意胡诌的。 「女儿已经派人将宋大夫的‘诊断’告诉了父亲,父亲会拿主意的!」 她特意把诊断二字咬地极重,她就不信渭王也会信了这人的胡言乱语。 渭王妃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你哥哥确实病得蹊跷,说不定真如宋大夫所言……」 她看着宋承韬的眼光中充满了猜疑。 言霄在心中感叹,原来只当是讳疾忌医,却忘了这些皇室中人可都是七窍玲珑的心,渭王妃如今怀疑的,不是别的,只怕是宋承韬的身家背景。 怕有人借他算计渭王府吧。 怀阳郡主颐指气使道:「既然宋大夫来此,不妨也替我母亲看看膝腿,莫不要只同马太医开一样的方子罢?」 宋承韬直接回道:「在下跟着马太医数日,他也算在下的半师,既然他老人家已经替王妃看过,在下再班门弄斧,倒是大不敬了。」 「潇儿,别胡闹。」渭王妃喝止住女儿。 这孩子,见着谁无缘无故地就要迁怒一番,瞧她的样子,怕是今日心情又不好了。 这会儿,却有一人急急忙忙地跑进来,正是渭王的亲信。 「夫人,夫人……」那中年管家模样的人急道,「王爷有吩咐。」 渭王妃很少见他这般,也有些吃惊。 那人更是打发干净外头的下人,合上槅扇,「夫人,王爷吩咐,不可听信外人胡言,他已经命人去北地塞外请了神医,什么蛊术之说,不可传出去祸乱人心啊!」 言霄挑了挑眉。 「母亲,您看,连父亲都这么说了……」怀阳立刻帮腔。 言霄知道,渭王没有出现在这里,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渭王为人,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他崇尚清谈玄学,仰慕道家风骨,几十年来不问世事朝政,不理党派仕林,端的是俗世谪仙人风貌,平时更是很少在人前露脸。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就不是言霄想要了解的。 要知道,能够与皇帝和太后同时保持着良好关系的,大概也只渭王府一家了。这样一个人,到底是厚德载物,还是深谋远虑,言霄在渭王府里住了这些日子,尚不能摸清楚。 他听闻许清越中蛊一事,却是这般反应? 这个还是渭王夫妻看重的嫡长子啊。 渭王妃一向是听夫君的,她与那管事便交谈了几句,转而对言霄道:「九鸿,今日多谢你的一份心意了,只是越儿的病,不同一般,若是贸然下判断,我也……」 「我明白的。」言霄很干脆,「您还是要注意身体,原本这位宋大夫,就年轻识浅,到底几分确诊,他也不敢肯定,还是需得一个您二位信得过的名医断过脉才能作数。」 第14章 他竟这般容易就给了个台阶,渭王妃自然顺势而下。 言霄又把刘太后的话转述了一遍,这才带着宋承韬离开渭王府。 宋承韬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他不明白言霄这是在做什么。 人家摆明了也不想让他治。 言霄挑挑唇角,看着他道:「今日确实多谢宋大夫,多亏你,我才确认了一些事。」 比如…… 渭王或许早就知道,或者猜到,他儿子是身中恶蛊。 但是他秘而不发,不能让人揭穿,是因为这件事背后,会牵扯出更大的一件事。 比如…… 涉及到同样半死不活了十几年的四皇子。 苏容意收到了言霄的口信。 找不到。 言霄也找不到。 一个人怎么可能从人间蒸发呢? 她不相信一个初雪原凭自己之力就能够做到。 除非有人已经找到了他。 白旭……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她知道他也在找他。 若是白家介入,这个人当然就不可能被别人找到。 可如果真是他,留着这个祸害他又为什么不交给渭王府呢? 她心中早已有七八分笃定,白家背后是渭王,白旭不能为所欲为地做事,先前的事都可以印证这一点,他是时时为人掣肘的。 苏容意觉得,从上回他受家族处罚以后,他的行事就十分古怪,必然在筹谋什么事情。 她叹了口气,找不到初雪原,大概许清越就活不过多少日子了,接下来,就是轮到宫里的四皇子。 纹霜敲响了槅扇,苏容意知道是要去见杨妃了。 陪杨妃用膳并不是件辛苦差事,杨妃平素吃穿都很简朴,不是她素性这般,而是她吃不了很多东西。 对于这样的症状,苏容意也问过纹霜,太医只说是脾胃虚,这般已经很多年了,怪道她身体如此不康健。 皇后,杨妃,还不知有没有别人,这大周后宫里病病歪歪的妃嫔确实不少。 用完膳,杨妃却没有急着休息,而是把苏容意叫到身边。 「听说你精通医术?不若给我也看看。」 苏容意带着淡淡的笑意,「娘娘真是折煞我了,我一个深闺女儿,怎么能谈得上精通医术,不过闲来爱看几本医药方面的杂书罢了。」 杨妃心里念叨这小丫头油滑,「你给谢家大小姐看病的事,虽不是人尽皆知,可是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数,你在我面前也不用隐瞒。」 苏容意道:「娘娘明鉴,我确实没有给谢小姐开过任何一张方子,也没有在她身上行过针,推过穴,我不过是按照几个自己琢磨的法子帮她调理身子罢了。」 杨妃心里有些怒意,苏容意既然已经进宫,就不该如此左摇右摆,对自己语焉不详。 苏容意心中却冷笑。 自然不能指望和这般贵人真心换真心,但是杨妃竟在这种时候还要对自己多番试探,各种提防,这样是无法建立起同盟的。 她已经如履薄冰,只一点点猜疑就能把她推入水里。 而杨妃也应该清楚,拖不起的是她儿子,可不是她苏容意。她承认进宫是暂时避过谢邈最好的办法,但是这却不是她欠了杨妃人情,在互惠的条件下,她应该得到应该的尊重和平等。 杨妃舒了口气。她明白这意思。 其实对于她们这般身份和年纪的贵妇人,对待苏容意这样的小姑娘原本都是如此态度,苏家的三太太,甚至一向是很贤惠的大太太,也是一样,她们讨厌现在这个苏容意更甚从前那个,其实并不在于旁的,就是因为她这样表面平和,内里却不驯刚强的个性。 她身上有一种世间女子都曾向往过,却最终抛弃并认定为「离经叛道」的个性。 「你听着,孩子,这世上你可以不向任何人低头,但是抬着的脖子却远比低着的要累。」杨妃的眼神柔和了些,这样的个性,有点像年轻时的自己。 可是她自己,如今却已经说像枯木一样了。 「只能有一次,我安排你进临华宫,你去见他一面,你想知道的,想问的,都可以亲口得到答案。但是,只有一次,在那之后,你是有本事说服皇上让你名正言顺去为他治病,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最后成为苏家的弃子,我都不会再管。」 苏容意点点头,「多谢娘娘。」 杨妃的眼神有点哀伤,「你谢我什么呢,我这个做母亲的,除了决定孩子的生,他人生的其余任何部分,我都无法参与。」 第15章 他是病是死,都要避地远远的,连要派人接近自己的儿子,都是千难万难。 苏容意觉得杨妃的眼神里,愧疚的情绪里夹杂着一些古怪。 大概做母亲的人都是伟大的,苏容意想到自己的母亲,总是神情淡淡的,没有抱过她,没有哄过她,在薛栖出世后就死去的母亲,渐渐连一个淡淡的影子也在记忆中消失了…… 「你回去吧。」 杨妃和她说了这些话,显得神态格外疲惫,歪在美人榻上便要休息。 苏容意只能缓缓退出去,出门前微微一回头,仿佛见到杨妃已经熟睡。 一般体弱食欲不济的人,往往难以入睡,且伴有心惶或盗汗等症状,杨妃的情况却截然相反,她睡得很多。 她摇摇头,看过几本医术,还真把自己当作妙手回春的大夫不成,比起太医院的太医,和宋叔宋承韬,她真的是差得还远,杨妃的情况,轮不到她来管。 回到屋里,鉴秋有心情和苏容意开玩笑。 「小姐,您说这宫里的四皇子是不是像花轿上的大小姐,平时连面都不露。」 鉴秋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宫里的娘娘,去御花园散心的都见到了几位,还有上次那个盛气凌人的怀阳郡主,怎么偏就四皇子藏着不爱露脸?」 苏容意随手翻着书,「许是身体有恙,不方便出行吧。」 鉴秋说:「说不定是皇上太宝贝呢。」 苏容意对这个四皇子唯一的一点印象,就是那次她扮成宫女进宫,第一次面见太后,从琼华殿出来,两人擦肩而过,那时这位被鉴秋形容为花轿上的大姑娘的皇子殿下,还能由人抬着坐辇,在宫里走动,恐怕到了这会儿,已经不能够了。 还有一点印象,就是最早的时候,她费劲心思,才用薛婉算计了谢邈半步,却没想到当时这位四皇子主动出面,替谢邈化解了尴尬。 皇帝是个很有心机的人,他把谢邈当作手里的刀,可也让他跟着渭王府里的小王爷做事,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皇帝这是抬举许清越,或许真是有可能日后传位于侄儿,但是苏容意觉得,皇帝此举,完全就是杜绝了谢邈成为四皇子心腹的可能性,这是一步妙棋,她很阴暗地猜,待四皇子日后即位,以谢邈为借口,完全就能轻松端了许清越的势力。 所以,上次四皇子的所作所为,只能让她觉得,要么这人确实仁厚有德,要么他比自己的父亲还要有心计。 杨妃答应她的事,就必然安排地很妥当,虽然皇帝对于后宫的钳制比历代帝王都要紧,但是到底在深宫里熬了这么多年,又是在妃位,要说杨妃真的一点自己的势力都没有培养,苏容意是不信的。 临华宫是四皇子许清昀住的地方,离皇帝的寝宫很近,这里把守严密,也不敢有小宫女小太监在四周探头探脑的,苏容意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替她领路的宫女年纪不算很大,但是大概也在宫里待了许多年。 「姑姑,临华宫里,难不成没有侍妾伺候?」 若是有女主子,这里也不会显得这般冷清吧。 那宫女也有些不好意思,「有两个近身伺候的宫娥,只是四皇子也不大喜欢。」 只是宫女。 皇帝是动过这个心思的,没有合适的正妃人选,但是不影响侧妃和侍妾,许清昀已经十六七岁了,按理说已经到了有义务为皇家留后的年纪。 也不知这宫女是如何打得招呼,一番兜兜转转,确实把苏容意带进了临华宫里许清昀休息的寝殿。 屋宇豪华,可是内里却空荡荡的。 很安静,听不见一点声音。也很干净,完全没有久病之人屋里弥漫的药味。 所用器物家具也都是极简,看来这里的主人是个极有想法的少年。 榻上罩着帐幔,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 苏容意缓步上前,向他行了个礼。 「你是什么人……」 那少年的嗓音很低哑,是极度无力下的强行打起精神。 「我是杨妃娘娘派来的。」 帐幔里寂静无声,他其实也能猜到几分,能进来这里,自然多半是他母亲的人。而他身边最亲信的大太监元禄也不在,元禄是他父皇的人,必然是被支开了。 这么多年,他那个对自己不闻不问的母妃还是第一次动用这般资源,只为了送这么一个女孩子到自己跟前吗?她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时间不多,我还是先看看您的病情吧。」 第16章 许清昀还没回神,就看见一只雪白的手掀开了自己的床幔,眼前是一个衣着朴素,和宫女一般无二,可是生得却极为明艳娇柔的女子。 不过那女孩子只是挑了挑眉,就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推高了他的衣袖。 「你……」 他在愕然中脸上也有些怪异的红晕。 他其实是不习惯也不喜欢亲近女子的,伺候他的女人,从小到大,不是敬畏,就是敬畏中带着可惜、怜悯、遗憾……诸多他看一眼就心烦的情绪。 他尊贵,可他也很可怜。 苏容意想的却是,皇帝确实把唯一的儿子教得很好,处变不惊的。 苏容意在许清昀青白的皮肤下没有发现很多太显著的特征。 二牛中蛊时的症状她还记得很清楚。 手指尖和脚趾尖是蛊虫聚集的地方,但是许清昀除了气血比别人弱些,根本没有这种情况,连她也有些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稳了稳心神,她抬眼,许清昀也正看向她的眼睛。 苏容意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她想到了许清越,虽然只是远远地见过,但是眼前这张脸,和那位渭王府小王爷倒是有几分相似。 许清昀觉得鼻子里钻进一阵馥郁的香味,只是他还是不动如山,一副她要干什么就随她的样子。 「殿下,我现在要取您身上的一些东西,不这样的话,恐怕不能治您的病……」 许清昀听了这话身形一晃。 「我的病……」 有多少人曾说过会治好他身上的病,她难道可以吗? 苏容意点点头,「如果疼的话,您就……」 她看着眼前这苍白的少年,像以前哄薛栖喝药一样说话,可是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 「……也不能喊出来。」 那她可是要有大麻烦的。 许清昀有点想笑。 「你真是大胆。」 苏容意却没有心思再和他闲聊了。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瓷瓶和一把精细的小刀,直接选了他身上不易被发觉的脚趾,割破了放血。 许清昀倒不是觉得疼,只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握着自己的脚踝…… 这女孩子怎么这样奇怪…… 苏容意很少这么紧张,她额头上透着层层薄汗。 她不能不紧张,从小到大,如果她的眼睛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那么这个人多半只是生病而已,她相信宋承韬在太医院待了这么久,不是他不愿意治,而是他也确实不能像替二牛治病时那样,判断这个四皇子到底是不是中蛊,该用什么方法治。 难道一切她都猜错了…… 要找到他身上的蛊身,那么只剩这一个办法了,但是伤及许清昀的身体,她冒的风险确实很大。 苏容意替他简单处理好伤口,因为放了血,他原本青白的脸就更白了,仿佛随时就要昏厥过去一般。 苏容意拿出一颗药丸,用指尖抵着让他服下。 「吃了这个,起来以后大概您会舒服点。」 许清昀昏昏沉沉的就睡下了,不再有力气和她再说一句话。 明明他还想再和她说两句的,可是眼皮再也睁不开了…… 苏容意还是像来的时候一样,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 「小姐一切可好?」 带她来的宫女守在门口。 苏容意点点头,松了口气。 等到天色渐黑,许清昀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觉得刚才好像自己做了一个梦,但是是个美梦。 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来看他,还对他做了一些十分奇怪的举动,虽然很漂亮,却也很古怪。 他不自觉笑了一声。 在他床头打瞌睡的老太监元禄醒了,忙问道:「殿下想解手还是用膳?」 许清昀蹙了蹙眉,他很爱干净,睡一觉略微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准备水……」 他突然感觉脚上传来的丝丝痛楚,立刻明白,原来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啊,难怪她抵在自己嘴唇上指尖的温度都是十分真切…… 「不用了,今天不用了。」 他又急忙喝止元禄。 元禄虽觉得有些奇怪,却也只能随了他。 许清昀虽然病弱,可是比谁都要强,他从来不让这些人随意近身,元禄当然不可能发现他脚上的伤。 就让那伤口自己慢慢长好吧…… 第17章 鉴秋看见苏容意对着桌上的瓶子发呆。 「小姐,您这是?」 今天连膳都没有传,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还记得刚进宫的时候,是小姐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任性,可是现在任性的,不就是小姐自己吗? 苏容意仅仅蹙着眉头。 瓷瓶里,当然是许清昀身上的血。 「鉴秋,去和娘娘回一声,就说……我病了……」 鉴秋吓了一跳,「小姐,您怎么了?」 苏容意没有回答她,只说: 「我病了,需要请太医。」 「您哪里不舒服啊?」鉴秋一头雾水。 「快去吧。」 苏容意只吩咐。 因为避嫌,言霄当然不能随意和她见面,她要见宋承韬,也没有那么容易。 言霄这里却终于也有了一点新的进展。 「上个月十五的时候初雪原在东市出现过,属下派人多方打探,确认那确实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金陵。」 言霄听阿寿讲着。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渭王府的?」 从前初雪原有一段时间是作为渭王府的清客。 「王爷本就不看重他,许久没有让他唱戏了,偶尔别家大人家中有堂会,才会让他过去串场。」 言霄吸了一口气,「那就把那些人家一户户查。」 阿寿是明白他个性的,「少爷放心,都打听过了,好像也只有镇国公府的老夫人比较喜欢听他的戏,这姓初的去过两次。」 言霄突然想到,「我第一次听见初雪原的名头,就是在镇国公府的寿宴上。还真是有缘啊……」 有缘…… 他分明就是怀疑些什么。 「少爷觉得,初雪原到了镇国公手里?」阿寿蹙眉,「若是姓初的有意脱离渭王府,而王爷又不甚看重他,到了镇国公手里倒是极有可能的。可是少爷也说了,看上次王爷的态度,分明就是对小王爷的病情猜到一二的,既然如此,这么一个可疑的人物,他怎么不找镇国公要过来?」 言霄说:「那自然是有不能要过来的理由。」 他沉眸,「谢邈和渭王府的关系从前是很不错的,但是前段时间因为皇上对谢邈猜疑日深,他便稍稍与渭王府来往淡了些,但是于公于私,他是最不希望许清越死了的那个人,他跟着皇上只是因为不得已,跟对了日后的新君才有活路。」 对于谢邈这样朝中无势力,家族无背景的人,除了在权谋中摇摆,实在是没有别的更好的出路。 「也就是说,一旦渭王确认下初雪原的身份,提出要回初雪原,就必然会暴露一些事情让谢邈知道,而这件事,是绝对不能让谢邈知道的。」 阿寿疑惑:「会是什么事,能让王爷也忌惮镇国公……」 「他忌惮的,怎么都不可能是谢邈,只可能是皇上。」 言霄心里已经完全确认了来龙去脉,他素来就是敢于比别人去猜去想的,而事实证明,哪怕是再匪夷所思的情形,他也很少有料错的时候。 世界上的任何事都是有迹可循,不能因为常理和世俗,就无端地否决一切可能。 他对于苏容意的猜测,也是这样。 「苏三小姐没有料错,宫里四皇子应该也是中了蛊,而且这蛊,也是多年前渭王下的。」 阿寿吃惊不小,「少……少爷,这、这话……」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这可是谋害皇嗣、犯上谋逆的大罪! 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谁敢说这样的话,而且渭王素来在民间名声颇佳,几十年来不涉朝政,就算他不信那位王爷像白纸一样干净,可是起码,表面上他是没有把柄的。 言霄皱眉,「我之前曾怀疑白家做情报是皇上的授意,他们背后很可能是皇上,但是现在看来,皇上虽然多疑多心,却还没有这么多精力去豢养这样一个组织,否则找了这么多年,皇上怎么可能至今还不清楚自己唯一的儿子……不,不对,或许包括以前几个儿子,都是被人所害。而白家背后的人,也就是幕后主使,一定就是渭王。」 所以他当年才能找到那个什么虺家,找到一个几十年都无法叫太医拆穿的恶法来弄死几个皇子。 苏容意告诉他的,和他自己查到的事情一结合。 一切也都说得通了。 求仙问道,不理世俗的人,身体里竟是这样一颗心。 第18章 阿寿定了定神,「少爷,您是说,初雪原如果让镇国公查到家族因由,很可能就会引出渭王谋害皇子一事,所以……渭王宁愿先忍着。」 言霄不置可否,又说:「但是你不觉得这太巧了吗?」 阿寿不解:「如何太巧?」 「初雪原是一个无根如浮萍之人,他原本就是抱着报仇雪恨的心情而来,他精心研究虫蛊,应该是想研制出和四皇子身上一样的蛊来报复渭王,可是他还没完全成功,这当然可能是他被苏三小姐发现后的下策,但是他却那么正好在那个当口得了谢邈的庇护?连你们都一时查不到一点踪影,天下间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肯定有人布置过了。 阿寿不太明白言霄此时的想法,「可是少爷,若是初雪原再不出现,小王爷可就……」 言霄抬手,「我当然会想办法。」 他突然像想到了一件大事般,「不太妙,我竟忽略了这一点。渭王不会让人轻易往蛊这件事上查的,宋大夫……」 他自己,当然不可能有人敢动手的,而且他言霄说的话,皇帝也是一句都不会信的,但是如果宋承韬也对皇帝说,四皇子是身中恶蛊,那皇帝的情形是可想而知的,或许一时半会儿查不到渭王身上,但是前尘旧事,一点点往前翻,湘南虺家也许很快又会重现人间,那么到时候,一切也都藏不住了。 言霄倏然站起身来,「快,立刻让姚之安带一队人,去把宋大夫……」 「少爷!」阿寿忙道:「宋大夫是皇上下过令的人,他受镇国公的人保护,我们插不上手的!」 如今言霄和谢邈,就像太后和皇帝,相处早就已经水火不相容了。 言霄握紧了拳,「你们近不了他身,那渭王的人也近不了,但是宫里肯定很多他的眼线,立刻想办法传密信,让宋承韬防备一切接近他的宫女太监!」 「不行,我要亲自去。」 苏容意吩咐鉴秋给自己找了一身宫女衣裳,「一会儿你就躺在床上装作我,我出去一趟。」 鉴秋吓了一跳,「小、小姐……您、您要做什么,这是宫里啊……」 苏容意不能再等了,她要立刻见到宋承韬。 她知道这个时辰,宋承韬会给谢微诊完脉,经过御花园右侧的甬道出后宫。 她随手拿了一盏盛水的碗莲,合上槅扇就出去了。 幸好披霞殿离御花园很近,她没有候多久就看见了一队人,正是几个太监宫女领着宋承韬,她快步走过去,一个踉跄,手里的水便洒在了宋承韬和右侧小太监的大半幅袖子上。 「哎哟,」小太监跳起来,「你怎么长眼睛的!」 「对不住,对不住,我是披霞殿里的,今儿替娘娘领了这碗莲,走得快了些……」 那小太监见她貌美,立刻就没气了,反而笑道:「姐姐很面生,怎么称呼,我也经常到披霞殿走动的!」 领头太监咳嗽了一声,他立刻住嘴。 那领头太监也不是什么熙宁宫的得力人,但是到底资历深些,只瞥了苏容意一眼,「没见到宋大夫湿了袖子吗,就说些没用的废话!」 「对不住对不住。」苏容意赶忙道歉,「可别着凉了,不若请宋大夫移步收拾收拾,前头就是披霞殿的小后厢,几位公公也喝杯热茶再走吧。」 那太监嘀咕了一声,「喝茶倒不必了,你快些领宋大夫收拾干净些就是,人家还得到太医院复命的。」 「是是。」 苏容意意外这太监这么好说话。 「等等,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啊?」那太监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响起。 苏容意心里一跳,头又低垂了两分。 没想到那太监自己又接话:「算了,快去快回。」 苏容意只能就近把宋承韬领到一个拐角处,把身上的瓷瓶递给他。 宋承韬很讶异,他当然知道苏容意一定有急事才会出此下策。 「这是四皇子身上的血,我知道查蛊一定只能从这里查起,你看看。」 宋承韬略微整了整神色,从随身的药箱里掏出他从前给二牛用过的那种药,苏容意知道这是他甄别蛊虫的药。 「如何,有反应吗?」 宋承韬神色很奇怪,「有反应,但是反应……」 「是不是特征很微弱?」 苏容意猜测。 「对。」 宋承韬说:「我之前检查过渭王府小王爷身上的蛊,蛊虫的实体已经很小,几乎肉眼难辨,比之二牛身上的更难解,而这一种,就算说他是蛊,可是蛊身和蛊虫,全都看不出来……」 第19章 苏容意神情有些沉重。 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呢?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没有道理啊,皇上第一个儿子早夭,即便做不得准,但是他从一出生就是带着这病,一出生……」 她好像突然间脑中窜过了什么。 宋承韬的手上一晃,也同她想到一处去了。 「杨妃娘娘!」 两人同时说出来。 如果那人中蛊,可是身上却找不到十分明显的迹象,那么很可能他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蛊是下在母亲身上的话…… 自然从四皇子身上找不到蛊身…… 对啊,初雪原只是湘南虺家的遗子,得其祖辈真传不过十之一二,当时下蛊的人,不是他父辈就是祖父辈,定然是有极大本事的,难怪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 苏容意想到杨妃种种在饮食休息上的奇怪之处,她从前只觉得是个人生活习惯不同,现在想来,可能根本不是体虚气弱引起,或许是她身体里,还有蛊毒遗留。 「恐怕还要再进一步验证。」苏容意说着,「时间不多了……」 突然有人唤起了宋承韬。 苏容意只得说:「今日先如此吧。」 宋承韬点点头,「若是看过杨妃娘娘的情况,或许能想到法子给四皇子续命一二。」 对于他们,也有个喘息的时间。 苏容意点点头,后头声音渐响,她只得裹紧披风往反方向跑回去。 鉴秋见她平安回来,心才算是放下来。 「适才纹霜姑姑来扣门,我只得捏着嗓子学您说话据不开门,可是小姐,这也太不懂规矩了,您还是得找个机会同她说一声……」 小丫头显得有些委屈。 苏容意笑着捏捏她的脸,「辛苦我们鉴秋了,还要陪着小姐演大戏。」 鉴秋嘻嘻笑着,又去给她倒茶了。 苏容意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 事情往越来越诡异的方向发展。 如果猜测成立,那么当年可以给杨妃娘娘下蛊,只能是她身边亲信之人了。 她来来回回想了一遍在披霞殿中的人,都是杨妃用了十几年以上的心腹老人,难道是他们中有人下手? 端看这些日子杨妃的起居饮食来看,她是个极为妥帖谨慎的人,这大周后宫里,每个妃嫔都是十二万分留心的。 当年能在她有孕的情况下下手,也不知渭王通过什么手段竟然能算计到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苏容意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的时候,苏容意等到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你说……宋大夫……」 鉴秋点点头,一脸惊惶,「就是说,昨夜在太医院的衙署里就昏迷不醒了,皇上都惊动了,命人彻查,您也知道,宋大夫最近很受皇上青睐……」 「然后呢?」 这还不是最坏的消息。 鉴秋咽了口口水:「然后,有小太监说,昨天从熙宁宫出来后,路上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宫女,自称是披霞殿的,还与宋大夫单独相处了片刻,后来回去他就……」 鉴秋小心翼翼地看了苏容意一眼,忐忑问道:「小姐,那……应该……不是您吧?」 苏容意气笑了,昨天那领头太监如此古怪,二话不说就让宋承韬跟自己有机会说话,原来抱的是这个主意啊! 真是一个顺水推舟的好机会! 他到底是谁的人? 鉴秋倒吸一口气,「小姐,万一他们要找人……我们该怎么办啊?」 「宋大夫如今情况怎么样了?」 苏容意比较担心他。 鉴秋摇摇头,「还没有消息。」 「他会平安无事……」 苏容意眸光一闪,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向宋承韬下手,说明他已经查到或者快要查到些事情,也就是说,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做的,大致方向是没有错的。 言霄也知道了宋承韬受伤的消息,他背着手来回在自己的寝房里踱步。 「崇安殿什么消息?」 他问道。 阿寿一头雾水:「没有什么消息。皇上早前下过旨意要查,但是到底是后宫的事,怕是陈贵妃接手了,不过晌午时分,皇上倒是亲自去了熙宁宫一趟……」 「去了皇后那里?为何?」言霄蹙眉,「皇上不太去见皇后娘娘的。」 第20章 阿寿说:「确实很奇怪。」 言霄摸摸下巴,看来皇帝并没有完全指望着宋承韬替许清昀治病。 出事后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抓害宋承韬之人,而是直奔熙宁宫而去。 虽然这里头的细微差别旁人或许无法差别,但是言霄发觉了不同。 如果他最重视的人危在旦夕,最要紧的只有一件事,如何才能留住他的性命…… 阿寿见言霄突然陷入沉默不语。 「少爷……」 言霄的神情突然有几分怪异,「阿寿,你去熙宁宫偷偷探查一件事……」 他心里有底了。 他的神情很平静,阿寿却是懂他的,看来事情很复杂。 从前只是碎片般的一件件事,从现在开始,渐渐地在言霄心中成形…… ☆☆☆ 「公公,这实在是……您也瞧见了,这披霞殿的宫女可都在这了……」 杨妃身边的嬷嬷一脸为难。 但是崇安殿派来的太监却一脸高傲: 「嬷嬷,您也别指着咱说话,是皇上的吩咐,要揪出这个胆大包天的宫女来,可不能由着你们说了算!」 嬷嬷变了脸色:「言下之意,可是要搜宫?」 那太监睥睨着望了一圈:「嬷嬷也说得忒难听了,若是叫着这些宫女们都乖乖出来,自然也用不得搜宫,毕竟娘娘身份贵重,惊着碰着可就不好了。」 嬷嬷咬牙,「你也知道娘娘身份贵重,既然那人要害宋知事,自然也会扯谎说是披霞殿的人,这岂不是明摆的!」 那太监「哟」了一声,「这是真是假,我说了不算,您说了也不算,这得皇上怎么看。」 他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宫女们,叫身后的小太监出来,「仔细辨过了?确认是没有?」 那小太监就是前一日被苏容意打翻了水洒了袖子的那个,他是真真切切与苏容意打过照面的。 他点点头,「公公,确实是没有,那宫女比他们都好看。」 那太监不客气啐了他一口:「贼头贼脑的小混蛋,就盯着漂亮的瞧了!嬷嬷可听见了啊,别是披霞殿藏着个貌美的小宫娥,不让咱家看见啊。」 嬷嬷一想,要说漂亮的,披霞殿里也就贴身服侍杨妃的几个长得还齐整些,也都在这里了。 倒是跟着苏家小姐进宫的那个小丫头,生得是很标致…… 那太监见她脸色一变就知道有戏,「嬷嬷想到些什么了……」 「公公,要说丫头,我这里倒是还有一个。」 一道清亮的少女嗓音响起,众人都望过去。却是苏容意带着鉴秋站在不远处,落落大方地笑看着这里。 那太监也点点头,「原来是苏小姐。」 他背后的小太监立时瞪大了眼。 苏容意缓步走到他们面前,「请公公好好认认吧。」 她丝毫没有害怕,坦坦荡荡,迎向缩在领头太监身后那个小太监畏畏缩缩的目光。 「来,小崽子,给你爷爷瞧瞧去。」 那太监一把拎了小太监的领子。 小太监显然是吓到了,手足无措的,「公公,是她,是她……」 他指着苏容意声音抖起来。 众人也都惊住了。 那领头太监当先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别胡说八道,苏小姐什么身份,怎么可能扮成宫女鬼鬼祟祟!」 他话虽这么说,一双眼睛却狐疑地盯着苏容意。 苏容意反而不怕,笑道:「他指认是我,公公打算怎么处置?是要审,还是要关……」 「不敢不敢,」那太监忙道:「只怕是苏小姐得移步,去见见贵妃娘娘,这小崽子别是看差了,污了小姐清名,得还您个清白不是。」 披霞殿的嬷嬷看得也是心惊,她下意识拉了拉苏容意的袖子,「苏小姐……」 苏容意反而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嬷嬷,别担心。」 正说着话,突然外头响起了一道女声,「哟,这是干什么呢。」 众人忙让路,却原来是太后身边的玉姑姑。 这是太后面前最得力的心腹,这些人见了她又岂敢造次。 「哟,姑姑,您有空往这里来了……」 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太监立刻气势矮了三分。 「原来是小常子啊,你如今可威风了,你师傅时常还念叨你呢。」 被称作小常子的大太监脸色一变。他的师傅就是琼华殿里的老太监何公公。 第21章 玉姑姑懒得看他一眼,径自迎上了那嬷嬷,「许嬷嬷,真是叨扰,太后娘娘拖我来问一声,想请苏小姐去琼华殿用膳,这不是,渭王府的怀阳郡主来了,近来她郁郁寡欢,太后瞧着也心疼,听说在宫里结识了苏小姐,想找她说说话呢。」 许嬷嬷叹了口气,「这恐怕……」 常太监立刻插嘴,「姑姑,这是不妥的,贵妃娘娘受了皇上的旨意,正在查一桩事……」 玉姑姑听了他几句,「原道是什么,一个太医院里小小的知事罢了,竟查到把杨妃娘娘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这是什么规矩!苏小姐是苏太师府里嫡女,难不成还会去谋害个小太医?胡说八道也得有个分寸吧!」 常太监不乐意了,「姑姑,这可是皇上的吩咐,皇上那可是……」 「混账!」玉姑姑秀目微凛,「你拿皇上来压我!要审?可以,请贵妃娘娘到琼华殿一叙,请太后娘娘做个见证罢,不过……」 她冷冷一笑,「若是什么都查不出来,惊扰杨妃,罔顾太后,你主子这扰乱后宫的名声,可得小心担着了啊!」 常太监一时变了脸色,场面陷入尴尬。 苏容意开口,「姑姑,我……」 她刚开了个口,又有第三批人匆匆到了披霞殿。 这下不止常太监,连玉姑姑也愣住了。 感情今天所有宫里的主子都要找苏容意? 这却是熙宁宫皇后的人,报信的太监显然是疾步赶来,立刻道:「苏小姐,苏小姐,皇后娘娘有请……谢小姐她……不好了……」 这下,苏容意也吃了不小的一惊。 「少爷,有客来访。」 别庄里一直都是静静的,主家很是清雅,简洁雅致的茶室,屋里挂的画都是不名贵却是很有意趣。 白旭自离开苏府后,一直就住在这里。 离金陵城尚且还有二十多里路。 「请吧。」 他没有犹疑,也不问来人,只是很自然地仿佛迎客远来。 白旭亲自给红泥小炉煨上了茶。 他一直都是烹茶的好手,细白纤长的手指,比丫头们做起这样的活还要来得细致。 门边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少年,凌风而立,衣袂翻飞,俊眉秀目,气质卓然。 他抖了抖身上的狐裘,随身的仆从便从后头接过来,无言退下了。 白旭的下人也是极有分寸的,把言霄领到后,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两个各有风姿的男子,一立一坐,称着满院的落叶,倒是一副好画。 言霄笑道:「白家少爷倒是好清闲,在这样的地方偷得浮生。」 白旭倒了两杯清茶,应道:「言少爷也说是‘偷’得浮生了,麻烦,总归还是会找上门的。」 言霄缓步走进室内,在他面前坐下,盘膝而坐。 他没有想到,还会有和白旭这样对坐喝茶的一天。 但是白旭,显然是想到的。 「你想要什么?」言霄开口,「难道自己的未婚妻子,都这样不闻不问吗?」 白旭浅笑:「言少爷却一直替白某看顾着。」 言霄的脸拉下来,他真的从一开始就很不喜欢这个人,他仿佛永远是不染尘埃的样子,好似自己才是那个处处针对他,小心眼的孩子。 可是白旭自己做的事情呢,又能光风霁月到哪里去? 「白旭,我来找你,想必你也应该有数。该猜到的,我也已经都知道了,我来找你,就是不想把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推进,你收手吧。」 白旭羽睫微垂,出口的声音也冷了几分,「言少爷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这样的话?」 这个人确实很聪明,比自己想象的也更有本事。 言霄嗤笑一声,「初雪原的事情又能瞒到几时,你们白家二十多年前开始就做了渭王的刀,谋害皇嗣,好大的胆子!」 白旭很冷静,「言少爷,说话,是要有凭据的。」 「凭据?凭据都在你手里了我何必再费心去找。」言霄挑挑眉,一副无赖的样子,「但是初雪原不出现,许清越会死,假如渭王府真的倒台,你们白家,难道还有什么活路?」 白旭神色不变,「活路总是要去试的……」 「渭王给皇子下蛊,谋逆之心早已坐实,那来让我猜猜,」言霄继续说:「你不想背负这样家族的使命,所以兵行险招,你想扳倒渭王府。如今你把初雪原想办法由不知情的谢邈带走,恐怕也是抱着让渭王和他互相攀咬的念头……」 第22章 言霄笑起来,「你确实深谋远虑,不愧是白家新一代的当家人!光光取信谢邈你就用了不少功夫吧,宋承韬当日的藏身之所,是你透露给谢邈的吧?还有他义父宋玄祯,不,或许是神医宋陵的消息,也是你告诉谢邈的,这样谢邈才有把握得了皇上再一次的机会,让宋承韬安然进宫……」 「你一直躲在幕后,想筹谋一切,除了想摘清白家在二十年前那件事中的关系外,还有一点,就是为了苏容意吧……」 白旭眉心一蹙,手里的杯子险些握不住。 「我的人虽然不如你底下的组织庞大,可是有些事还是能查到些脉络的。苏家太夫人一直都不愿意将孙女嫁入白家,拖了这么长时间,你们两个也无法顺利成婚,白旭,你我都知道,她心中有一桩大事。谢邈,你想替她对付他是不是?替谢邈树立渭王府这么大的敌人,显然是最快的方法。而你一旦可以脱离渭王府的掌控,白家的大部分势力也完全能够由你接手,你不用再受长辈制约,也许能逼得苏太夫人点头,这才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白旭知道他肯定有备而来,却没想到尚且比自己小几岁的言霄竟能把这么长时间以来的事情猜地那么深。 他在暗处这么久,明面上不是不知道苏容意的难处,可是他没有出手,他暗中筹划着他能做的,他想要替她达成她的愿望,他也想给她一个安安稳稳的下半生。 可是那时候的自己,连动用一些暗卫,都会被挨一顿鞭子的自己,根本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更别提保护他。 所以他必须,先把头上的势力一步步瓦解,他才能够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她是自己的未婚妻子啊。 他也相信,她是能够等的。 但是眼前这个人,如今看来,却是最大的变数。 对面的言霄却冷笑,「白旭,我很佩服你,论智计,我不如你。」 能有本事和耐心布这样的大局,他言霄自认做不到。 牵扯到这么多势力,算计了那么多人,还能在暗处不叫人察觉,这样的本事,全天下也没有几个。 「但是,你还是,太冒进了。」 白旭抬眸,看着眼前双眸熠熠的少年,「言少爷有高见。」 「没有高见。」言霄耸耸肩。 但是他只是比白旭更了解这些人的事罢了。 「你不会成功的,你看轻了渭王,也看轻了皇上。渭王,他并不是皇上,他不会为了儿子豁出一切,所以,利用初雪原使谢邈和他两厢斗争,这原本就不可能。」 渭王喜爱仙术长生,其实这一点上来看,也就大抵能判断,他是个极重自我的人,许清越虽是他儿子,在他眼里大概也就是最要的一颗棋子。 但也只是棋子。 换句话说,渭王想要的,不是儿子做日后的皇帝,他要的是自己做皇帝。 所以很可能的,他宁愿牺牲儿子,也不会让二十多年前的蛊术事件被揭穿。 而且随着日子渐久,不能速战速决的情况,他应该能猜到有人想拿这个做文章,知道旧事的也就这么两个人,白旭极有可能会引火上身,最后反而拖累进白家。 布得越大的局,破绽就越多,总是不可避免地会遭遇险象环生。 言霄继续说: 「还有谢邈,渭王是不会去动他的,不是不敢,而是因为,四皇子许清昀活着一天,谢邈就会活一天。」 这一点,白旭是不会明白的。 他没有言霄那般,经历过薛姣那件事,他不知道许清昀身上的蛊,曾经是经由薛姣身上的血控制住的。 而且,不止是谢邈的表妹,还有那位如今住在熙宁宫的他的姐姐。 言霄其实早就怀疑了,皇帝对谢邈的一再容忍,和外祖母对自己的讳莫如深。 他吃的新药是薛姣的血做的?那以前十几年吃着的老药呢? 他让阿寿潜入熙宁宫调查的,就是谢微。 这是紧紧相扣的最后一环。 阿寿在她身上,果然发现了许多疤痕,且都很老旧。 至此,他终于能断定: 谢氏的血缘必然有什么神奇之处。 而苏容意,她所做的一切,其实不难猜,她一直在围绕着这个秘密调查。 白旭想帮苏容意,却只看到了她表面上的所求,没有理解过她真正的所想。 所以他做的事,并不是苏容意需要的。 为什么苏容意这么想要治好许清昀,要去找谢微身上的病因。 第23章 她就是想要找到这个秘密,也是想要将谢氏姐弟对于皇帝的价值,完全剥离开。 这样才能对付他们。 谢邈自己有没有那种神奇的血,言霄不确定。 但是他知道,哪怕没有初雪原,靠着谢微,许清昀或许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那么无论什么理由,皇帝都是不可能对谢邈下手的。 所以最好的情况,也就是之前那样,谢微成为了宫里的人质,皇帝对谢邈不信任不重用。 言霄始终是和苏容意一个想法,先将许清昀治好,证明他身上,并非像自己一样是祖传的病,谢邈对皇帝无用之后,才能对他下手。 而如今,事情却完全被引向了另一个极端。 「你觉得你帮了她吗?白旭,你也挺自私的啊。」 言霄凉凉地说:「你从头到尾,只是想帮你自己。」 这都是他的执念而已。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没有别人帮助就活不下去的女子。」 这也是言霄欣赏她,尊重她的原因。 他没有资格站在自己以为的立场,去做任何以为对她好的事情。 白旭冷静地放下茶杯,「言少爷说完了吗?」 言霄笑笑,「不爱听?我也不是来数落白兄的,只是如今她的境况确实不好,造成这一切的人,难道不该知道吗?」 白旭心中莫名的有一种郁气,言霄是什么身份,他凭什么能够替苏容意说这样的话,他比自己更了解她吗? 他不怕她知道这些,他相信,日后,日后…… 总是会有机会解释的。 门外突然有响动。 言霄和白旭的下人都收到过命令,不是紧急情况是不会打扰到他们的。 言霄望过去,阿寿很少见地露出这样沉重严肃的表情。 言霄道:「说吧,是宫里出什么事了?」 阿寿点头,「您出宫后没多久,熙宁宫的人就到披霞殿中带走了苏小姐,属下现在收到消息,具体情况我们的人打探不到,但是见太医院宣了太医,恐怕是……」 熙宁宫里住了皇后,若是皇后病重,必然不会叫到苏容意。 那肯定就是熙宁宫里的另一个人。 「谢邈的姐姐,她……」 阿寿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言霄对面的白旭也深锁了眉头。 言霄没有慌乱,仿佛早就猜到有这一天,「现在,你还觉得这是巧合吗?谢家大小姐死了,下一个会轮到谁,还用我说吗?」 谢邈之前之所以这么疯狂地要抓苏容意,言霄知道,一定是他猜到了她的秘密。 苏容意,和薛姣一样,是能够代替谢微成为许清昀灵药的不二选择。 白旭算计地都很好,只是他忽略了这件事中最重要的一点,皇上,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人,他只要自己儿子活命。 什么人什么药,他从不在乎。 宋承韬可以看出许清昀的症状来,但是他治不好病,所以他对皇帝的作用也不再那么重要,一旦许清昀再有状况,皇帝依然会转而向曾经的药人谢微下手。 但是谢微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否则也不会有薛姣代替她,一旦谢微死去,下一个,就是一样有这种血的苏容意。 白旭不动如山,他沉沉地思索着事情的走向,皇室中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是啊,就像伯父说过的,他想涉入这些事情,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但是他不相信。 到头来,他反而害了她吗? 他其实早知道苏容意不是从前的那个表妹了,他的那个表妹,又怎么会对自己那样笑,那样说话,有那样的心性,那样的决心…… 她是谁这一点,他从来不敢想,他不愿意去深挖,他的过去,他同样不愿意回想。他想的一直都是,如果等这件事了结,渭王不能再掣肘自己,谢邈倒台,他和她,是不是就能像寻常男女一样,结发同心,去过普通的日子…… 他一直都在等着那一天。 他一直都在为那一天努力,哪怕有几次,他怀疑过自己的做法是不是错了,但是那个念头绘构的未来太美好,让他愿意拼尽全力去试一试…… 他多想,把过去的不清不楚的故事,把两个人灰暗的过去,用一张喜帕,完完全全地揭过去…… 他不在乎她从前是谁,他认识的她,就是从那次堂中的一个对视,她挥手捶丸的那一刻开始的啊。 第24章 言霄见他不言语,心中怒火腾然,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起身一把抓住了白旭的衣领。 「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许清昀不能死,许清越也不能死!现在,要么你找到了二十年前的神医宋陵,要么把初雪原送进宫,一切才有挽救的余地!」 白旭闭了闭眼。 原来…… 那一刻,他所期待的新的人生,新的开始,终究还是等不到了。 他的身后,和眼前,都会是,一片黑暗…… 言霄飞快地歩上马车,狐裘大氅在身后翻飞,他的步子从没有那么快过。 「少爷,进宫吗?」 阿寿在旁策马问道。 「来不及了,派人立刻策马回京,通知他们,准备一队最精锐的人,去南湖庄拿人!」 阿寿一愣,「南湖庄?」 「对,京郊三十里,镇国公老夫人现在住在那里,初雪原就在那附近。」 言霄眉头深锁,又回探出半个身子来,白旭在门口迎风而立,比身上衣裳更白的,是脸色。 言霄抿抿唇,不再看他,扯下贴身一块腰牌: 「不行,调动父亲的人手太慢了,用这个!」 阿寿惊诧:「少爷,您这……啊!」 「你亲自去兵部,立刻让管云骢那老儿调一个营,直接将南湖庄附近围起来。」 兵部尚书管云骢是豫宗时代的老臣,言霄拿出来的东西也是豫宗皇帝留下的。 虽然他父亲言奕在云州手握重兵,但是在江南金陵,军队直接受皇帝亲信辖制,京中禁军更是编整严密,不说言奕,连刘太后想安排个把心腹都难,因此言霄之前调查线索用的人手,都只能是小部分言奕暗中豢养的护卫,但是这道令牌就不一样了,是他母亲静穆大长公主传给他的。 自己家人的安危,豫宗皇帝大概到死都不能完全放心。 留这个令牌,也是做这个用处,它便如半个虎符一般,能够直接去兵部调人手,虽然只能够用几次,但是到底师出有名。 当然,也是因为如今的兵部尚书还未致仕,待再过几年,豫宗时的老臣一个不剩,太后过世时,当今皇帝的势力鼎盛,恐怕这腰牌也就再也没有用了。 阿寿只是没想到言霄会在这种时候用。 这东西,可是在要紧时刻能够保命的啊,等这次用过,皇帝必然知晓动静,有了防范,以后,恐怕就不能用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言霄沉声。 阿寿立刻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言霄再次看向白旭,点点头,无言转身进了马车。 白旭身后的徐广站近了主子两步: 「少爷,如今……」 「我做错了吗?」 白旭温润的嗓音响起。 「人生除了热血,毕竟还有更多无奈吧。」 他注定,不是个能像言霄一样作为的人。 徐广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 谢邈飞马疾驰。 到了宫门口,太监还没招呼,就被他一脚踹翻在地。 「混账,让我去见皇上!」 一路便往崇安殿而去。 「镇国公……」黄全贵亲自守在殿门口,笑眯眯地说:「皇上不想见您,但是知道您要来,皇上说了,若是您想见令姐的话……」 谢邈心一紧。 却见那可恶的老太监不紧不慢地继续:「那也是不行的。毕竟在后宫,又是皇后寝殿,倒是可以等令姐出宫去……」 谢邈寒毛直竖,谢微已经不好了,再是等到她出宫的意思,岂不是…… 领着尸体出宫! 谢邈忙道:「公公,请您帮我再和皇上通传一声,我有话和皇上说。」 黄全贵厌恶地皱皱眉:「镇国公,您可瞧瞧清楚了,皇上给您的机会,不是一次,也不是两次,天家威严,岂是你可以一再戏弄的!」 谢邈额头上豆大的汗滚落,如果再不快点,谢微可能在须臾之间就断气了! 「皇上!」 谢邈撩袍,直接在崇安殿门口跪下,「臣有话要说,皇上!四皇子之症,可解,皇上,薛姣未死啊!」 黄全贵听了也是心惊,忙要捂他的嘴。 谢邈却管不了这么多,不这么说,皇帝是再不肯见他的啊!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开了,黄全贵朝里头的小太监的点点头:「镇国公,您请吧。」 第25章 小太监讨好地给黄全贵递帕子,黄全贵拿来擦了擦就撂倒了地上。 小太监宝贝地捡起来,谄媚道:「爷爷不进去伺候?」 黄全贵哼了声:「镇国公同皇上回话,是不需要咱们进去的。」 小太监立刻谨记在心,又多问了一句:「镇国公如此受皇上爱重?」 「爱重?」黄全贵睨了他一眼,随即啐道:「呸,学什么不好,学那些女人跪大门!」 他这般骂了一句,便走开去喝茶了,留下小太监目瞪口呆。 皇帝正半躺着看手上的书,见谢邈跪在下面也不叫起。 「谢卿不老实啊,和朕还甩什么心眼?」 谢邈咬了咬后槽牙,「皇上,这听来确实匪夷所思,可是如今后宫中的苏容意,确实与薛姣有相同之能,能够以血治百病,微臣……没有证据,但是皇上,求您一试!」 皇帝勾勾唇:「这是你最后一张底牌了?」 谢邈道:「臣对皇上不敢隐瞒,先前不说,是因为无法证实,毕竟,这……」 「你当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皇帝嘲讽道:「你姐姐一死,接下来就是你,镇国公谢邈……好一个镇国公啊,你是贪生怕死呢,还是另有隐情?」 谢邈仿佛被击中软肋一般说不出话来。 「三天两头换一个说法,朕是这么好愚弄的!」 皇帝将手中的线装书,当头就朝谢邈脸上甩去,谢邈也不敢躲,迎着就被砸了一道痕迹。 皇帝最忌讳什么,他也是知道的,他一再让苏容意逃脱了自己的掌心,如今再不能操控她,且皇帝疑心日重,他又无法治愈许清昀。 最后兜来绕去,还是只能望着她! 「你们谢家是什么东西?镇国公?镇国?」皇帝铁青着脸骂道:「祖祖辈辈上不得台面的渔民,也配得上镇国二字!若非皇室宿疾,要你们来做药容器,你也配享有如今权势,统帅三军?!」 皇帝很少流露出心里真正的想法,他现下说的话却是真心话。因为他自小长于市井,后来引为嗣子,才一朝成为天子,他内心对于低贱的庶民有一种很深的扭曲的厌恶。 所以他连后宫中的妃嫔,也更爱重百年清贵世家嫡女,如陈贵妃。 这不仅仅是政治策略。 谢邈也是知道这一点的。 他将额头磕在地上,不敢抬起:「皇上,臣的祖辈无法解释为何谢氏能治皇室宿疾,臣也同样无法解释苏容意的来路,但是臣的姐姐危在旦夕,四皇子同样命悬一线,只能就此一试了,请您再相信臣一次!」 皇帝沉默。 须臾,谢邈只觉得心跳都快停止了,才听见皇帝问出一句:「苏容意……难道,她也是你们谢家人?」 谢邈看见自己额头一滴汗落在眼前。 苏容意到熙宁宫里的时候,就知道情况确实不好,皇后很少见地没有躺着,但是脸色更显得煞白。 「娘娘……」 皇后忙叫起。 「本宫知道在宫里,你寻常照料她身子的时候多,你,你去看看吧……」 皇后的神色欲言又止的。 苏容意进了谢微住的寝殿,就察觉到了与往日些微的不同。 因为病人的缘故,谢微房中总是弥漫着淡淡的药味,且常年温度适宜,常人走进来会觉得稍有不适。 但是今天,屋里的味道却格外清新。 这当然意味着,屋里不久前刚刚打扫清洗过。 有什么气味浓重的东西,需要打扫干净。 马太医没有进内室,这也是很奇怪的,苏容意上前打了个招呼,马太医的脸色也算不上很好看,反而还有些惶惶。 苏容意看到躺在床上的谢微,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毫无生气,走近一看,更是面色惨白,宛若死人,只有微弱的胸膛起伏。 她床脚有个丫头在嘤嘤哭着。 是谢微的贴身丫头袖心。 袖心看见了苏容意,就流着眼泪爬着过来扯她的裙子下摆:「苏小姐,苏小姐,请您救救我们小姐,只有您,只有您能救她了……」 苏容意微一蹙眉,马上就有宫女从身后站出来要把她拖走。 「两位,等等,我有些话想问问她。」 两个宫女只好收手。 苏容意对她们道:「从前我救过谢小姐一命,但是我诊治的办法很隐私,不能被人看着,麻烦你们……」 第26章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却还是对她不太放心。 「苏小姐,我们就在门口守着。」 苏容意点点头,屋里瞬时就清净了。 她走到谢微床边,缓缓地拉开她的被子。 旁边的袖心惊呼了一声。 苏容意却手中不停。 掀开被子,已经快断气的谢微手上,正缠满了白色的布。 苏容意觉得眼前一晃,纷至沓来的思绪将她撞得头晕眼花。 她脚步踉跄地一把拉住地上的袖心,把她提到眼前: 「你,是谁……来过……」 「晌午……皇上……」 「你是不是看见了?你看见了对不对?」苏容意几乎是摇晃着她的肩膀。 袖心拼命摇头。 「那时候整个熙宁宫的人,都,都被……遣出去了……」 「皇上独自来的?」苏容意语气陡急。 「奴、奴婢不清楚……」 「仔细想!你家小姐就要死了!」苏容意只觉得浑身痉挛,她觉得所有的事情仿佛一点点的,正在她眼前揭开。 她觉得犹如置身冰窖般胆寒…… 袖心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有!有个人,常……对,姓常……皇、皇上相信他,吃、吃过他的丹药……」 苏容意觉得这个姓氏有点耳熟。 常老先生…… 她听过这个人。 好像她作为薛姣时的身体,就是这个人负责看护的,是这个人用她的血来配药。 果然,果然啊! 皇帝带着那个姓常的,来熙宁宫,没有别的原因,就是紧急之下,来取谢微身上的血。 难怪她当时第一次见到谢微的时候,她身上也有深深浅浅的刀痕…… 对啊,在薛姣之前,四皇子和言霄吃什么药呢? 她只是一直不敢往这方面想而已。 不敢去猜,为什么谢微也会有这种能力…… 袖心却急得扯着苏容意大哭:「苏小姐,你的药呢,你的药,你能救我们小姐的啊……」 苏容意微微转头,看着细微紧紧蹙着眉,那副苍白可怖的脸孔,僵硬地说:「宋大夫难道没有交代过吗?」 「什么……」 袖心不解。 「交代过,只要她再放一次血,她就必死无疑。」 袖心如遭雷击。 「你、你知道……」 苏容意仰头笑了一下,「人又不是泉眼,难道是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吗!」 谢微的血也能治病,但是她知道,她和自己,还是不一样的。 薛姣,她比谢微更像一个正常人,从小她就知道自己精力十足,她无病无灾,百毒不侵,她一直以为自己这份能力是得天独厚。 可谢微也是得天独厚吗? 不,不是的,如果说薛姣像是一颗能够改变湖面平静的石头,谢微就更像是因石头浮现的涟漪。 通过言霄的讲述,苏容意知道,他从前吃的药并不能很好地抑制他的病情,但是薛姣的血,和她重生后的血,却能够确实地让他减轻痛苦,效果胜于之前数倍。 也就是说,谢微的血入药,有作用,但是这作用,也仅仅够言霄和许清昀苟延残喘,且谢微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弱,寿命一天比一天短。 当日为谢微看病的时候,苏容意曾经割破过她的手指,她身上的血,颜色极淡,好像就是用水稀释过一般。 苏容意想到了不久前宋承韬对自己说的那番匪夷所思的话:谢微本不该出世…… 镇国公府从无双生胎…… 因为双子互噬,才能保证一个孩子的得天独厚…… 谢微想活命,除非她与手足至亲换血…… 得天独厚的原因,就是在这里啊! 一个孩子,他的血才是宝贵而珍惜的药,就像她一样。 而第二个孩子,就是这世上没用的废子,因为他已经把自己最有用的东西贡献给了自己的手足…… 苏容意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她不敢想象,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可怕。 她找了这么久,这么久,难道最后的答案是这个吗? 「小姐,小姐……」 一边的鉴秋吓了一大跳,连忙过去搀扶她。 苏容意在不自觉的情况,竟连站都再站不稳。 第27章 「鉴秋……」 她抬起一对无神的眼睛,「我究竟是……谁……」 「小姐!」 鉴秋急得流出眼泪来。 她心里想的是,这里头太邪乎了!一定是惹上邪祟了啊!谢家小姐要死,她家小姐也魔魇了! 这还怎么是她那个平时泰山崩于前依旧能冷静自若的小姐啊! 鉴秋抱着苏容意浑身发抖:「小姐,您别怕,没事的,没事的,咱们出去……不治了,不治了……」 可是苏容意什么都听不见,她耳边只听见嗡嗡的响声,仿佛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张面孔。 谢邈谢微姐弟,薛栖,甄老太君,到她的父亲,母亲,甚至镇国公老夫人,早逝的舅母…… 所有人都在她脑海中叙语,她只觉得那么累,累得睁不开眼睛。 突然间,她的天地陷入一片黑暗…… 她又开始做梦,一个长长的梦。 她是很少会梦见自己的母亲的。 薛姣对于自己的母亲印象不深,小时候,母亲就对她不亲近,在她极少数有关母亲的记忆中,她的母亲很少会抱她。 母亲身体不怎么好,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问身边的妈妈们:「京里今天来信了吗?」 她的母亲不喜欢西北吧。 她小时候一直这么想,大概她总是念着金陵的繁华。 小时候的薛姣不知道金陵是什么样的,但是她却是在金陵出生的,她那时候觉得有一分的骄傲,她是在母亲最喜欢的金陵,出生的。 后来生下薛栖,她的母亲就过世了,她其实没有很大的感受,她的弟弟还在襁褓里嘤嘤地哭,她怎么能也跟着哭呢? 她从小就不喜欢流眼泪,她跟着祖母最早学会的东西,大概就是坚强了。 父亲常年住在军营里,他对于和儿女相处总是笨拙的,等到薛姣渐大些,懂得父亲也是关怀他们的时候,她连父亲也失去了。 薛栖还在只会吃手指的年纪,看着年幼的弟弟,她学着大人的样子,教他读书,逼他习武,他生病的时候,不睡觉地看顾他。 她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弟弟没有父亲母亲,可他还有姐姐。 祖母对他们很好,但是老太太眼中,总是藏着几分疲惫,等到薛姣完全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她选择离开了西北,回到金陵。 薛姣这时候,已经很不喜欢金陵了,它好像夺走了她最后一个亲人。 再后来,就是她满了十七岁,一年之内,她要嫁给自己远在金陵的表兄,镇国公谢邈。 她小时候是见过他的,但是那太久远了,更多的时候,他就更像是活在别人口中一样。 熟识的婶子大娘们都说,这是一门绝对的好亲事,是她早逝的母亲为她铺好的最好的一条路。 薛姣有些迷惘。 母亲替她铺的路吗? 她只知道这么多年,自己的路,都是自己的双脚走出来的。 她管理手下的大笔产业,抚恤祖父父亲的旧将家属,协助当地官府筑城墙放粮…… 弟弟薛栖嘴边刚刚长出青色的绒毛,薛姣告诉祖母,再等一年,十八岁,她就嫁入镇国公府。 婶子大娘们都叹气,说她为了弟弟,付出了多少多少…… 却只有自己的先生宋叔点着头微笑。 薛姣告诉弟弟,我不是为了你付出什么,甚至不是为了薛家,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她喜欢做这些事,从小到大,她没有感受过太多的人情温暖,但是能够和弟弟相处,能够用自己的能力做好一些事,她觉得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希望她离开后,自己的弟弟,也能坚强而平和地一个人活下去。 她不喜欢去金陵,但是这没有办法,她一定要嫁人,她还是她父母亲的女儿,她还是薛家人。 再后来,她就死了,死在冰冷冷的江水中,等到再次睁眼,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来她的人生中,藏着这么多秘密…… 很巧合的机会,她知道自己的表兄谢邈和表姐谢微这对双生胎,只比自己大了两天,她的母亲很凑巧地和舅母在差不多的时候生产。 这当然只是巧合。 苏容意睁开眼。 世上是没有这么多巧合的,尤其在她的身边。 鉴秋见她醒了,立刻要扶她坐起来喝水。 苏容意打量了四周:「这是……」 第28章 「小姐,这是皇后娘娘的熙宁宫啊,您突然在谢小姐屋里晕倒了……」 苏容意终于回神了,「谢微如何了?」 鉴秋顿了顿,「袖心那里还有两颗从前您给谢小姐准备的药,我手里还有两颗,她全部给谢小姐灌下去了……马太医也用皇后娘娘宫里最老的人参吊了参汤,半晌钟就灌一点进去,好在现在还留着一口气……」 「我睡了多久?」 「不太久,半个多时辰。」鉴秋说着:「谢天谢地,马太医也说没法了,现在皇后娘娘派人去了太后娘娘那里,打算再找一株老参,但是马太医说,也就几个时辰的功夫了……」 几个时辰…… 谢微只能活几个时辰了…… 苏容意揉了揉太阳穴,她知道谢微是因为突然间被放了血,才会命悬一线,就是说明,四皇子许清昀突然之间病情加重。 她刚才没有细想这一点。 离她去看过许清昀还没有隔多久,他没有道理突然发病。 「四皇子的情况……」 她突然收住话头,许清昀的病情是皇帝讳莫如深的,鉴秋这个小丫头又怎么能打听得到。 如果宋承韬清醒过来就好了…… 起码她还有点主意…… 说到宋承韬,她突然想到那日两人说的最后几句话。 如果蛊是下在杨妃娘娘身上的话,要控制许清昀的病情其实只要从…… 「鉴秋!」苏容意突然道:「我们多久没见到杨妃娘娘了?」 鉴秋一头雾水:「小姐您怎么了,今日我们被常公公的人要带走,娘娘也没出面……」 她多少觉得有点委屈。 杨妃一定是有情况! 她一定要静下心来,她一定要冷静地想…… 每件事都会有迹象可循的,只要你足够细心。 那时候替邱晴空翻案,她不就是靠着这一点吗? 那天,和宋承韬短短的一叙,却飞快改变了这几天的事情格局…… 「……我之前检查过渭王府小王爷身上的蛊,蛊虫的实体已经很小,几乎肉眼难辨……」 宋承韬的每句话,都在她脑海中清晰闪过…… 他去过渭王府! 他已经去过了! 还有谁会带他去? 言霄。 宋承韬是不会想那么多的,他诊断出什么,就会说什么。 恐怕有些关节,言霄也没想到。 也就是说,渭王已经知道自己暴露了。 他终于打算,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小姐……」鉴秋不明白苏容意的意思,她已经越来越不懂小姐说的话了。 「你亲自去一趟披霞殿,」苏容意吩咐,着重道:「一定要亲自见到杨妃娘娘。」 鉴秋见她这样,也镇定下来,但是她依旧很不放心苏容意的状况。 「可是您在这里……」 「我没事。」苏容意道:「我去看看谢微。」 鉴秋领命匆匆离开了。 苏容意静静地坐着,她的头脑很乱,但是她知道,这不是该乱的时候。 她现在还来不及想自己的事。 杨妃如果真的有情况,那么只可能是渭王下的手,这一点她可以很肯定。 那么矛盾就是,既然渭王有能力对杨妃下手,他为什么要等那么多年? 是啊,这么多年…… 如果渭王谋逆之心从未变过,那么他有什么理由非要等到如今这个关口才动手? 他早就可以下手的! 杀了杨妃,杀了四皇子许清昀,他甚至不用牺牲自己的儿子…… 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是有不能动手的障碍,还是有不能动手的理由? 苏容意一点点思索,但是她对渭王府的了解太少了,如果言霄在这里,他必然知道些到什么,只是如今,也不可能与他通气。 这原本就不是她该去想的事情,可是从今天开始,她不得不去想,她的身世背后有可能埋藏的更大的秘密。 马太医正与另一个太医并肩站立着说话,两人频频摇头叹息,见到苏容意过来,马太医忙撇下同伴疾步过来,向苏容意拱了拱手。 「服侍谢小姐用的药可是出自苏小姐之手?不知苏小姐可否对药方阐述一二,因为实在是效果惊人啊,若不是有苏小姐的药……谢小姐恐怕……」 第29章 他顿了顿,叹口气,「老夫才疏学浅,对于苏小姐的药也不敢稍加评论,可若真是神药,说不定天下间也能因此少些苦痛死别……」 苏容意对他肃然起敬,原先以为这太医院中,汲汲营营,攀附权贵的人总是多些,没想到不仅是医术,包括医德,也是有人从未忘记过。 马太医见她神情,反而有些忐忑:「苏小姐,可是老夫说的有不妥之处?」 「不,不是。」苏容意微笑,「老大人是医者,我却不是。这东西……以后也没有了……」 马太医脸上露出可惜之色,却也不会不顾礼仪地追问,只点点头,便退开半步。 房里已经渐渐暗下来,熙宁整座院落都显得尤为静谧。 谢微还是安静地躺着,无声无息。 苏容意坐在她榻边,好像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这个人的相貌。 因为出于对谢邈的厌恶,她对于谢微也没有太多的好感,加上谢微的性格,总是有几分她说不上来的奇怪,她对于这个人,就更没有深入了解的癖好了。 一直以来,谢微就像是她对付谢邈的一样东西,只是谢邈在背后可以钳制他的一件武器。 谢微的眉眼鼻唇和谢邈长得并不像,谢邈长得很不错,眉目自有线条,谢微则普通很多…… 苏容意笑笑。 她自己,在苏三小姐这张脸之前,也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人。 苏容意见袖心在旁边一直盯着她,便道:「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出去看一看我的丫头回来了没有。」 袖心踌躇了一下,点点头应了。 苏容意揭开被子又看了一下谢微手上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好了,有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马太医不愧是常出入后宫,他心里对这般骇人听闻的事一定是充满惊奇的,只是在面上,竟一点都看不出来。 随着苏容意的动作,榻上的人有了反应,谢微极虚弱地睁开眼,见到床头坐着苏容意,动了动嘴唇,手便要往里收。 苏容意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谢微还是下意识地不想让人知道她被当作药一般对待。 「谢小姐,不用藏了。」苏容意道:「都到了这个份上……」 谢微脸色苍白,几乎是强撑着最后一点精力与她说话了。 「苏小姐,我要死了是不是……」 苏容意没有说话。 生老病死,本就是因果循环,谢微这般活着,若换了她的性子,不若死了干净。 谢微轻轻叹了一口气,苏容意只听到她说着:「死我是不怕的,只是也不知道他今后怎么办……」 她话里的他,苏容意也能猜到是谁。 「你想再见一眼镇国公吗?」苏容意问她。 谢微停顿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回避:「是啊……」 苏容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要说恨,她不恨谢微,甚至想到,她很有可能是自己的…… 这时候有人进来了,苏容意一看,不是久等的鉴秋,却是自己的姐姐苏容锦,由袖心领着,匆匆而来。 苏容锦由丫头收拾着脱下外氅,见到苏容意也毫不意外,只冲她淡淡点点头。 随着苏容锦的进门,带了一股冷风,苏容锦已经很有一品国公夫人的风范,边走边说着:「突然起了风,你们把窗缝都把严实了吗?大小姐受不得寒……」 她快速将手上的戒指和手镯都一一掳下来,递到身边丫鬟手中,快步走到谢微榻边,伸手摸了摸被褥,仔细掖好被角,嘴里说:「姐姐,你觉得怎么样了……」 苏容意退开些,这样的阵仗,看来整个镇国公府都知道谢微快死了。 苏容锦…… 她也变了很多。 这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一气呵成,是她作为镇国公夫人所学而致?还是心中早已走过一遍? 苏容意叹了口气,走到窗前,窗外的天色暗下来,她却觉得今日的空气中仿佛有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谢微又闭了眼,苏容锦却早已习惯她这般的态度,只蹙眉低语道:「姐姐,你先好好休息,今天晚了,祖母她明日一早会进宫来……」 谢微咳嗽了一声,立刻就有温茶端到嘴边。 她只觉得自己被人扶坐着,她咬牙不吞,用喑哑的声音说着:「苏容锦……你可,真是好呀……」 苏容锦不为所动,只温婉地笑笑,「做弟妹的,这都是本分,姐姐先喝口茶吧。」 第30章 嫁到镇国公府几个月,却让她与前面十几年的人生彻底做了个了断。 苏容锦从来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这般虚伪。 其实也没有什么难的。 她不会任由这辈子都被人践踏到泥里。 日子过不下去,总也要想办法过下去。 「后宫之中,国公爷是没有办法随意出入的,姐姐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苏容锦的眸光一闪。 她还想见她口中的猊哥儿吗? 谢微闭上眼睛,气息滞缓,苏容锦却很有耐心和她说话。 「我一直想知道一件事,如果当日嫁来镇国公府的,是薛姣,她今时今日会说什么话?」 谢微道:「表妹她,和苏家二小姐,是断……不能比的。」 苏容锦笑笑,「也就是此时,你还能记得她了。」 她心中却早已确信,谢微不是厌恶自己,从前也不是厌恶薛姣。 她厌恶的,是镇国公夫人,是她自己的弟媳,只是嫁给谢邈的那个人而已。 苏容锦也叹了口气。 可她也不过是个将死之人了,还计较什么呢。 那不堪的秘密,也只有她知道。日子还要过下去,她还要做几十年的镇国公夫人,这一个早逝短命的大姑子,对于以后的她,和她未来的孩子来说,都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苏容锦走到出神的苏容意身边: 「这次,三妹妹也治不好她了吗?」 苏容意微微偏过头打量她,却从苏容锦的脸上看到了一些不同的东西。 「二姐和以前倒是不太一样了。」 苏容锦笑道:「是啊,或许你是对的,从前只是我把这世上的事想的太美好罢了。」 苏容意没有意外,在国公府里生活了这么久,谢微谢邈姐弟间异样的情愫,她这个做妻子的人,是不可能没察觉的。 曾经的金陵明珠苏二小姐,这样的事,对她来说,恐怕心理上要熬过来,是花了不小的力气。 苏容锦道:「我知道曾经她的心思,甚至想让你介入我与国公爷……三妹妹,某些方面,我承认现在的你更令人省心。」 夸她知进退吗? 苏容意有些好笑,「所以呢?你现在想说,最好我永远也不要动那样的念头?镇国公夫人的担子是我永远承担不起的重?」 苏容锦微微蹙眉。 其实她心里的负担,远远比苏容锦能想象的更重百倍千倍啊! 可她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没有什么能够再让她觉得承受不住。经历过这么多事情,苏容意又岂会像苏容锦揣度的那般,囿于妇人闺帷,想的尽是自私算计。 苏容锦也肃容,「三妹妹,你要知道,你能够进宫,完全是苏家的筹谋,你以为只凭你自己能够做成什么事?」 她冷笑道:「薛姣留下一个弟弟薛栖,在国公府里住了这些日子,我已经安排人送出府去了。」 她知道苏容意很在乎那孩子,谢邈也将他看得极紧,因此费心费力,才能在这几日把他安排妥当。 苏容意其实并不担心薛栖,她反而讽刺道:「二姐姐所谓筹谋,难不成是为了我?你我都知道,局势瞬息万变,苏家想求得安稳,只能随波逐流,你和你哥哥都是聪明人,你护的是苏家?还是你们兄妹自己,你们父母,你们的地位,你们的荣誉,你们子孙祖祖辈辈的荫蔽?!」 她笑起来,「我要的又不是这些无用之物!」 「你!」苏容锦脸色煞白。 苏容意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要的是,善恶终有报!」 掷地有声,字字珠玑。 苏容锦一时竟无言以对,原以为抬出薛栖,便如握着她的命脉,却不想苏容意竟是完全没有丝毫退缩。 她疯了吗? 苏家,镇国公府,甚至得罪更多的人,她都能全然不顾!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苏容意转回头,窗外的夜色已经浓浓地落了下来。 苏容锦还想再说几句,却被苏容意抬手喝止。 她立刻叫人:「去看看皇后娘娘如何了?」 小宫女忙应了跑出去。 苏容锦俏脸冷凝,「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苏容意道:「镇国公夫人,躺在榻上的那位,你觉得她对镇国公来说有多重要呢?」 苏容锦不明白她为什么将话头转的如此之快。 第31章 她不知道,苏容意知道。 一旦找到症结,如碎片般的种种线索都能拼凑成完整的前因后果。 谢邈和谢微如果真的不是亲姐弟,那么谢邈对于谢微的感情,必然不用像谢微这般隐忍扭曲,充满罪恶。 他宁愿杀了薛姣也不能让谢微去死,可见除了爵位功名,谢微对他来说还是不一样的。 这二人之间的羁绊之深,深到让谢邈可以一再为了她不顾一切,深到谢微可以为了他付出生命。 所以那日谢邈会冒着这么大风险,漏夜派杀手到江宁县田庄掳她,所以谢微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也甘心做了十几年药人。 哪怕苏容锦觉得可以暂时放下心来,觉得终于可以摆脱谢微这个让她恶心,给她的婚姻带来无限不幸的存在,但是苏容意知道,谢邈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就是现在。 她回头望了一眼又无声无息地沉睡着的谢微。 最后一次机会,就是活生生的自己,重生后的薛姣。 小宫女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苏小姐,苏小姐……不太对劲啊……」 苏容锦蹙眉,「什么不对劲?」 「没、没有人啊……皇后娘娘,不在……」 小宫女神色惶惶。 正宫皇后,这个时候安安静静地离开了自己的寝宫,这太诡异了。 苏容意却已经猜到了。 因为鉴秋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赶过来报信。 是今晚吗…… 苏容意推开了窗,看着头上阴云密布,没有月亮,安静的花木在时来的秋风中颤抖。 苏容意想,她会踏上一条旧路,再次躺进冷冰冰的冰窖吗? 还是她那个血缘上的姐姐,踏上二十年前就该走上的宿命? 谢家双生子,二者活其一。 总是要一个了结的。 谢邈看着眼前迅速走动的一小队的黑衣侍卫,蹙着眉头紧紧攥了攥拳头,他刚脚步向前挪了一挪,一只手便横拦着出现在自己眼前。 「国公爷。」 伸手的人是皇帝的亲信,羽林军的头头韩静山。 因为皇帝吩咐过,谢邈虽然到了熙宁宫门外,但是他是绝对不能进去的。 「我知道,」谢邈冷声说:「韩大人不必如此紧张。」 韩静山已经统领羽林军二十年了,自然不怵这样的毛头小子,「国公爷明白就好,皇上正是对您看重才如此,熙宁宫乃皇后居所,自然容不得外臣擅闯。」 言霄知道,与其说是派人「请」苏容意,更不如说这些人可以钳制住自己更为妥当。 但是这阵仗…… 不对。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需要出动黑衣羽林军…… 这是皇帝身边最倚仗最信任的卫队啊。 熙宁宫在今夜显得格外暗,不仅仅是因为天上没有月亮,偌大的宫殿却也显得十分阴暗。 谢邈突然明白过来了。 皇后或许早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谢微一死,有些秘密,也该随着她,都从人间消失…… 皇帝抱着的是这个念头! 无论里面有没有苏容意,见到过谢微放血的丫头,整治过谢微的马太医…… 这些还没有离开熙宁宫的人,今天都不能活着踏出去了! 谢邈突然觉得冷汗湿透了背心,看韩静山的眼神也怪异起来。 韩静山却不为所动,这早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了。 他连说话看人都是阴仄仄的,仿佛长久以来都只习惯用这一种表情示人。 谢邈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这太疯狂了。 谢邈想要转身,事情的发展有点不对劲,连这风里的味道都…… 韩静山又一步挡在他面前。 「镇国公要去哪儿?」 谢邈冷眼睨他,「韩大人心中恐怕早已有筹谋,难道还需要在下在此加持?」 韩静山还是木然的一张脸,「镇国公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谢邈转回身,「既然如此,那就有劳韩大人了。」 韩静山点点头,随即准备妥当的黑衣侍卫便准备入殿门。 安静地似乎连风的声音都消失了。 韩静山带着可惜的眼神看着这座几百年的殿宇,可惜了,恐怕今后,皇后娘娘是不会再来住了。 第32章 正殿大门紧闭,韩静山挥手示意,黑衣侍卫立刻佩刀准备进入这座后宫最大的宫殿。 门却在这时开了。 一个少女提着灯,缓步而出,身后空无一人。 她披着大氅,显得格外纤弱,可是脊背却挺得笔直。她只一个人踽踽独行,安之若素,仿佛眼前肃杀的侍卫队们不存在一般,拾级而下,从容镇静。 熙宁宫的主殿并不常用,只有祭祀,帝后大婚等日子才会开门,熙宁宫中的宫女太监也不会从这里出入,她却从这里出来,分明就是知道他们会来。 韩静山是不认得这个小姑娘的,他不做他想,挥手示意身后的侍卫。 谢邈隐约听见了刀身碰到刀鞘的脆响。 「不可!」 谢邈立刻制止韩静山。 「她,就是苏容意。」 韩静山闻言,眯了眯眼,说了一句:「倒是好胆量。」 苏容意根本不在乎他们的任何举动,还是平视着他们,缓缓地从远处走来。 若是在一个烟雨朦胧的时节,这样一个窈窕秀雅的女子撑着油纸伞从雨中缓步而来,倒是一幅绝美的画。 只是在这个夜晚,面对着这么多刀剑的杀气,这样的女子,就不是画中所能描绘的了。 黑衣羽林卫都是极有胆量,受训严苛的皇帝心腹,对于这样的场面,即便讶异,却也不会失了分寸。 韩静山身后的侍卫将刀收回剑鞘。 苏容意已经走到了他们十步远的地方。 这是个眉目尚且稚嫩的小姑娘,可是神情却一点都不稚嫩。 能猜到这一步,难怪是个连谢邈都搞不定的人。 韩静山想。 「镇国公,你要的人来了,也省了在下一些力气。」 谢邈心里却有一种强烈不安的感觉,虽然隔着夜色,但是他依然能看见苏容意脸上挂着的冷淡笑意。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位就是韩大人吧?久闻大名了。」 温雅柔和的嗓音传来,没有丝毫慌乱,带着几分骄矜冷漠。 韩静山不会向一个这般年纪的小姑娘行礼,只点点头,便将余光扫向谢邈,等待他说话。 谢邈跨出一步,「苏容意,你该知道我找你做什么。事已至此……是你输了。」 苏容意笑起来,「输?输什么?我这条命吗?我不明白我犯了多大的罪,要镇国公亲自来拿我,还半点不顾皇后娘娘和杨妃娘娘的体面,立刻就要将我拿下,您倒是说说看啊……」 她没有错,她的罪,只是在于她这个人而已。 韩静山不是朝中的御史们,他不关心事情的前因后果,只知道皇帝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皇帝要谁的性命,他就取谁的性命。 何况这么一个小姑娘。 她打算和九五之尊的皇帝理论吗? 「天真!」谢邈冷哼一声。 不管她是不是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是薛姣的托身或转世,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上的血能够救人命,救四皇子,也能救谢微。 她就没有拒绝的权力。 「天真?」苏容意笑着从手中抵出一把匕首,朝自己的喉咙比了比,「也不过就是个死。」 这刚烈的性子都和薛姣一模一样! 谢邈心中怒起,「你以为我会怕你这般威胁?」 死人也能用,他难道会在乎她的死活? 苏容意挑唇一笑,「不知道镇国公听没听说过九腐散这种东西?生前无恙,死后立刻肠穿肚烂,尸骨无存,镇国公确定这样,我死了也没关系吗?」 谢邈也并非那蠢笨之人,「你用这种东西威胁我?简直可笑!」 苏容意却不慌,「行啊,那就赌赌看吧。我苏容意平生,最好和人家赌,且运气都还不错。」她的刀又往自己脖子上抵了两寸,刀锋上染了淡淡血痕。 她眉眼不动: 「看看是镇国公输得起,还是我输得起!」 好个果决刚强的小姑娘! 韩静山不由在心中感叹。 他自己是暗卫出身,即便他们这些自小效忠帝王家族,随时准备付出性命的亲卫,能够这样风轻云淡地置生死于度外,也需要很多年的适应和习惯。 世人谁不怕死,若是能活,谁会愿意去死? 这女孩子必然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事情,才有这般的心性。 第33章 谢邈盯着眼前的女孩子。 她笔直的脖颈,一如以往没有变过。 他觉得很厌恶,可是却也没有移开视线。 苏容意见他不语,只说:「镇国公,太过优柔寡断可不是你的本性啊。」 赌,她从前就说过,不过是比谁输得起罢了,她的命都是捡来的,还有什么不能输? 而谢邈,他要的东西太多了,他要镇国公府的兴起,要自己的权势,要谢微活下去,要身上的秘密永不昭然…… 要的多,就怕的多。 「好。」 谢邈说:「你想要活命,我想要你身上的一样东西,我允你不伤你性命。」 「镇国公错了,我并不想活命。」苏容意打断他,「我不怕死,只怕死了你还身居高位,欺君罔上……」 谢邈攥紧拳头,暴怒道:「闭嘴!」 欺君罔上四个字完全是戳中了他的命门。 「谢微死了,下一个轮到的可不是我,是你。」苏容意淡淡地说:「镇国公几日来恐怕连觉都睡不好吧,多年来的挡箭牌没了,该怎么向皇上解释呢?」 「你!」谢邈忍不住就要上去扼住她的喉咙,可是手腕却被一股巨力扣住,他一回眸,却是韩静山。 他一瞬间觉得凉意从脚底上窜。 韩静山是多少年的老人,哪里不能看出谢邈的企图,他还是阴恻恻地扯着嘴角:「事情涉及到陛下,镇国公可不能失手将人扼死了。」 谢邈一下便没了声。 苏容意心中冷笑,果然啊,她没有猜错。 谢邈一直都是知道自己身世的。 二十年前,她母亲不远万里回到金陵娘家待产,几乎与舅母同时生下孩子,当时的镇国公,就是她所以为的舅舅,已经去世,遗腹子是一对双生胎,稍早一步出世,彼时镇国公府正在举步维艰之日。 理由苏容意也能猜到,因为当时的皇帝登基不久,本就忌惮外戚世家的新帝对于镇国公府这般名望高,俸禄厚,却毫无建树,如同蠹虫般的人家自然厌恶,因此若谢家无后,便是个最好的机会夺爵。 因为新帝是小宗入继,并不是太祖血脉,太祖真正遗存下的血脉,只剩下言霄一个,所以皇室不再需要谢家作为「药」的存在。 当时谢家的境况,她今日都能想象的到。 一对双生女儿是不能给谢家带来任何帮助的,所以他们就把一个女儿,换成了儿子。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从小她就和这位「表兄」定下了亲事,因为只有他们成亲后,一切才能回到原点。 更解释了为什么母亲最期待的就是等着金陵的来信,而舅母却会拉着她的手流泪。 谢邈是什么时候知道呢? 恐怕是很早以前。 自己在七岁那年第一次进金陵,和年幼的谢邈见面,那时他刚刚承继爵位,成为了大周历史上最年轻的一品国公。 因缘巧合,新帝登基后由于渭王算计,死了两个亲儿子,而四皇子许清昀也重病,她觉得渭王千挑万选的那种蛊,必然不止因为太医无法判断,更因为它的症状可以很恰好地符合言霄身上的喘疾,来迎合皇室血脉宿疾这个说法。 皇帝也因此更能接受。是啊,真命天子,从太祖到豫宗,都有这个病,他的儿子也得了这种病,岂不就是天下之主的预告? 渭王不愧是皇帝的亲兄弟,他知道「正统血缘」这一点,对皇帝来说是一个难解的心结。 皇帝从此便不往可疑的人身上查,而是尽心为儿子寻医问药。 这时候,镇国公府谢家便又有了它存在的必要性,也因为谢邈这一个男丁,且还是十分健康聪慧,让几百年都衰败的镇国公府,有了无限的新可能。 但是他是不能够作为药人为皇室献血的,所以从小时候开始,都只有谢微一个人被割腕放血。 但是谢微本身就是双生胎中体质弱的那一个,恐怕童年时经历的痛苦太多了。 他二人「姐弟」之情如此深厚,自然也无可厚非,且这是一种外人无法介入的羁绊,苏容锦之流恐怕是永远不会懂了。 长此以往,谢邈又不是那笨人,他始终会发现端倪的。不是他祖母舍不得他去,而是他根本不能。 由此他恐怕渐渐能了解到,自己并非谢家亲生子。 他承受着不该属于他的人生,薛姣却在西北,享受属于他的自由。 设身处地得想,她如果作为谢邈,愿意娶这样一个名义上的「表妹」,实际上是和自己互换了身份的女子吗? 第34章 长久地压抑和委屈,定然也让谢邈对薛姣厌恶甚深。 他与谢微和镇国公老夫人姜氏相处十几年,所有的情绪自然只能转嫁到薛姣身上。 他的人生,是在一出生的时候就改变的。 他的存在,是因为要替镇国公府撑起门庭。 当时在冰窖里,苏容意尚且没有猜到这些因果,就察觉到了谢邈对于死去的自己那充满扭曲而强烈的恨意。 她那时想不明白,两个人这些年的交集,也只有七岁时那一次而已。 如今想来,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即便不是谢微病入膏肓,谢邈也是不会娶她的。 他将薛姣设计诱杀,弄进宫去,不仅解了谢微的困,也让身世之谜永远埋葬,更使得自己不用背负无比巨大的心理压力娶她。 这是一举三得的好计策。 但是这一切,都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皇帝对于谢家的血缘这件事是不清楚的,他并不知道谢邈和薛姣的渊源,若是谢微死去,自然就是轮到谢邈被放血做药。 多少年前的秘密,全部重现人间。伴随着谢家欺君的大罪,很可能许清昀也就因此无药可医。 这样的结局,那么谢家人,一个都活不了。 这是谢邈所能够想象的最坏的结果。 他直觉地认为,皇帝已经起了怀疑。 一直以来,只有谢微作为药人被放血,可以当作是他谢邈贪生怕死,可谢微死后,他就不能用任何的借口和理由了,皇帝是不会听你的解释的。 韩静山虽然不是很懂这二人话中意思,却也留了个心眼。他这时不急着动手了,只是静静立在一旁,看这二人还要如何对垒。 可这更是谢邈不希望见到的。 「韩大人。」 他不再与苏容意争口舌之快。 「天色不早了,皇命紧迫,我们还是……」 苏容意却截断他说:「熙宁宫中有今日进宫的镇国公夫人,韩大人动起手来可会顾及一二?」 韩静山看了一眼谢邈。 谢邈直言:「皇上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苏容锦对他来说,死和活,都没有什么大碍。 果真冷血啊。 苏容意笑笑,突然也有一刻为苏容锦觉得不值得。 「镇国公,世界上觉得辛苦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他谢邈以为自己很命苦?他便觉得辜负所有人他也是没有错的。 可世上的人千千万,辛苦的又何止他一个? 她也是被命运操控的人,她再活一世,苦苦寻找的,原来是让自己更痛苦的真相。 觉得伤心痛苦吗?这都是她的事情,可是将愤怒转嫁到无辜的人身上,这又算什么。 嫁给他做妻子的苏容锦,哪怕从前没有看出来,可是今天,苏容意还是能发现一二的,如果苏容锦像自己一样,那么对谢邈和谢微逾矩的姐弟情,便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对谢邈有多少感情她不想去猜,起码苏容锦没有置身事外的态度,她是真的把自己当作他的妻子,他家里的主母的。 但是在谢邈眼里,她也不过是随随便便就能牺牲的人罢了。 谢邈压抑的心火又被她这句话点燃。 「苏容意,无论你说什么,今天,你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苏容意道:「我从没有想过要全身而退。」 她很冷静,「我可以死,但是你,也别想活。」 如此决绝,却也平淡的,说着这样一句话。 韩静山这时候插道:「苏小姐,有什么话,或许你可以见到皇上以后再说。」 苏容意的衣裙在夜风中轻扬。 她很沉着地微笑着。 「韩大人,不可……」 谢邈早已没了分寸。 他怒而对苏容意道:「你忘了薛栖吗!」 苏容意云淡风轻:「他的事,该是您镇国公关心的才是。」 好像全然忘记了他一般。 谢邈被她一哽。 突然却也有别的声音传来,韩静山立刻提起警惕,手按到了佩刀上。 大内之中,今日只有他们可以如此走动,怎么还会有别的卫队? 「今夜很热闹啊……」 四周仿佛突然间明亮了起来。 言霄的声音毫无预警的出现了。 第35章 众人都回望过去。 少年素衣宽袍,磊落清贵,比身着官服的谢邈等人瞧着竟更有威慑。 言霄渐渐地,已经不再是无论何时,都以纨绔公子姿态示人的少年了。 十几个金翎卫站在他身后,他的姿态便如闲庭信步,仿佛对这里的所有事情都了然在胸。 他还是赶到了。 苏容意知道,他一定是找到了初雪原。 「言少爷,」韩静山向他拱了拱手,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阵仗,「金翎卫是太后亲卫,出现在这里恐怕有些不太妥当吧。」 言霄走近两步,似笑非笑地道:「那韩大人又是皇上的亲卫,这里是皇后娘娘的寝宫,又算怎么回事?」 韩静山蹙眉,「此乃皇上吩咐……」 「别废话了。」言霄突然神情一凛,「你从哪来回哪去,今夜熙宁宫里的人,一个都动不得。」 韩静山没料到他竟如此嚣张,只道:「言少爷要阻碍皇命……」 「我不是要抗命,」言霄说:「只怕皇上让有些人蒙蔽了,追究错了方向。」 他若有所指地看了谢邈一眼。 韩静山却没有反驳。 他想到了苏容意和谢邈二人的谈话,仿佛还有很多的事皇上确实不知道。 若是真照皇上的吩咐办了,日后恐怕自己也难逃罪责。 「行了,你们快把人搬进去。」 言霄突然让开一步,几个人身手很稳地抬出了一个人,定睛一看,谢邈和韩静山都愣住了。 竟然是已经瘦脱相了的渭王府小王爷许清越! 他们已经完全不能理解言霄的行为了。 言霄只道:「人命关天,韩大人,请回崇安殿去向皇上复命吧。」 韩静山没有回应,却也没有继续的动作。 谢邈没有来得及说话,就看见言霄的眼神冷冷地投向自己。 「镇国公,别来无恙啊,今日过后,请您千万保重。」 他的话轻轻飘来,听在谢邈耳朵里却如钢石般沉着。 这不是祝愿,更像是诅咒一般。 这个人,为什么永远要和自己作对? 金翎卫的人已经迅速将许清越抬入熙宁宫中,言霄走到苏容意身边,侧头对她笑了笑:「苏小姐,恐怕还不到你自我牺牲的时候。」 苏容意问他:「你如何将小王爷弄进宫来的?」 言霄仿佛很仔细地想了想,「如何嘛……你该知道,我在金陵,也不是什么背景都没有的。」 话语中颇有两分熟悉的骄傲。 兵部尚书管云骢麾下的兵马直接围了渭王府,即便是渭王,也只有措手不及的份。 他做事,从来就没有人能够猜到路数。 「你不怕皇上和渭王治罪?」 言霄笑声轻柔,「渭王大概是愤怒的,只是他现在也没有办法,等这件事后,皇上恐怕还要感激我呢。」 初雪原或许没有办法治好许清昀,但是许清越身上的蛊却是他下的,审问人还不用言霄自己出手,就是眼前这个韩静山,又有什么人的什么话问不出来。 初雪原进宫,预示着事情有了进一步的改变。 下蛊一事揭露,皇帝与渭王岂能不离心。 而皇帝也会意识到,许清昀的病与言霄是不同的,谢家不是能够指望的唯一解药。 苏容意当前之困可解,谢邈却就此陷入绝境。 他到底花了多少力气,才做到这个地步? 要将整个渭王府都控制住啊。 言霄只是一个白身,即便有太后娘娘加持,他也不能去做这样的事。 这无疑是犯上的,明晃晃在打皇上的脸。 为了帮她这一下,可能他隐藏多年的实力,也就彻底不再能动用了。 那他以后,如何保命呢? 她没来由地心中一酸。 「韩大人,韩大人……」 远远地有人唤着韩静山,打断了苏容意的思绪。 是黄全贵的干儿子,「大人,大人,皇上传旨,请您回崇安殿复命……」 言霄耸耸肩,对着韩静山一副「我没说错吧」的表情。 韩静山不再废话,向他拱了拱手,就领着严阵以待了这么久,却只能站在这吹冷风的黑衣羽林卫离开了。 谢邈处境就十分尴尬。 他也去崇安殿,该和皇帝说什么呢? 第36章 言霄倒是一副亲切的样子,「镇国公进熙宁宫来坐坐啊?皇上这会儿可没功夫管你,没人阻止你进来啊。」 谢邈握紧拳头。 言霄带了这么多金翎卫,随便就能把自己看管地严严实实。 他手上,却连一把能用的刀剑都没有。 言霄和苏容意并肩往后苑走去。 「目前情况有些复杂……」 苏容意依旧显得心事忡忡的。 「谢微可能在须臾之间就断气了,四皇子我先前去看过,情况应该稳住了,可如今却严重到命悬一线,我怀疑,和杨妃娘娘有关,还有宋承韬,他也……」 「啊啊……」言霄抱头,很苦恼的样子。 苏容意不解。 言霄带了几分委屈道:「我们很久没见了,怎么你都说些别人的事?」 他这突然其来的一句话震得苏容意措手不及。 她刚刚面对着韩静山和谢邈时都没有这种感觉。 「那……应该说什么话……」 言霄「噗嗤」一声笑出来。 「怎么你还要倒过来问我?」言霄摸摸下巴,「比如说……‘有好好用膳吗’这样的话,所以,你今天有好好用膳吗?」 他的眼睛明亮,让她有些不敢直视。 其实没有。 言霄发现了她的清减。 他叹了口气,「过得也太辛苦了,下次带你去尝尝金满楼的大肘子。」 苏容意笑了笑,心情因为他的几句打岔也松快了些。 她的枷锁总是把自己桎梏地太紧。 言归正传,站在她身边的人,也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 「初雪原那厮我已经让人带去见皇上了,能问多少东西且先看着,许清越拖不得了,总之得先让他看过,实在不行,就杀了初雪原吧。」 苏容意说:「我曾在古书上看过,有的蛊不可解,与施蛊者生死相依,杀了他有用?」 「权且一试了。在渭王府中,也抓了曾经是一个游方郎中的清客,擅于制毒,因为盘问这老小子,又耽误了一点时间。」 不然他还能早些赶到,苏容意她也不用又用那招…… 脖子上的血痕是退不掉了。 她这么好看的脖子,以后留了疤岂不是可惜。 原来他都想到了…… 苏容意温言:「那宋承韬应该很快都能醒了……」 「这我倒是很意外。」言霄说:「那人明明说了,下的毒猛而剧,宋承韬却没死,算他命大。」 苏容意没有解释。 宋承韬不像以前的自己,但是他从小由宋叔捡回来,宋叔是个奇人,从小就用各式药材为他补身养气,多年下来,宋承韬原本就有一定的抵抗毒物的能耐。 何况,进宫来后,他应当是自己早有察觉不会太平,提前有所预备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初雪原,你究竟是从哪里找到的?」 苏容意问。 言霄抿了抿唇。 他想到了白旭和她的关系,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了,只说:「他藏得深,我也是到昨天才听到消息,立刻派了人围捕。」 苏容意知道他在撒谎,一定不是像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那你和谢邈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那个表情,你和他说了什么?」言霄也有很疑惑的地方。 苏容意扬了扬嘴角,「言少爷想知道?」 言霄举手投降,「算了算了,我怕又是个很长的故事,日后有机会再听吧。」 他没有猜错,确实是个很长的故事啊…… ☆☆☆ 谢微又醒了。 屋里安安静静的。 「袖……」 「小姐,您醒了。」袖心立刻从打盹中醒过来,半跪到谢微榻前,「您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谢微觉得还不错,身上轻快了很多,是吃了什么灵药吗? 她笑笑,摸了摸袖心的脸,「我很好。」 袖心抬手也覆上了谢微的手,竟是有了淡淡的温度。 谢微的手,常年都是冰的。 「今夜是不是有什么事?」 谢微问道。 袖心顿了顿,摇摇头。 虽然旁边住进了一个小王爷,说是让马太医瞧瞧。 马太医一头雾水,他并不是太医院里医术最好的太医,何时如此受器重了? 第37章 可这对袖心来说,不是什么大事。 她只关心她眼前的小姐。 她最后的时间不多了。 谢微自己也多少能够意识到。 「袖心,我们回家吧。」 「好啊,小姐,我们会回家的。」 袖心安慰她。 门外有些声响。 有人低语的声音传来。 「夫人,小姐睡着,您不用太担心,马上天亮了……」 「今夜总是睡得不踏实,皇后娘娘她也……」 回答她的女声压低了些:「夫人,这也是人之常情,皇后娘娘身体不好,到底是忌讳些的。」 忌讳什么,谁都听得明白。 谢微就要死了。 所有人都在盼着自己死。 谢微闭了闭眼。 「袖心,我不想看到她。」 袖心一愣,立刻跑到门边,想拦住苏容锦。 「夫人,小姐她睡了,您不用……」 苏容锦道:「那何故点起了灯?」 她身边的人推开了袖心。 「见一面就少一面,姐姐也不用和我置气了。」 苏容锦还是踏进了房间。 她心里就是放心不下,苏容意的反应,和莫名其妙出现的言霄。 外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且联系着他们镇国公府的女眷。 但是谢微,每次自己想与她说什么话,她对自己都是如此怨恨的神态,她又能说什么呢? 都是将死之人了,却还是如此执着。 初雪原被带到了熙宁宫中,此时天色已经微微透白。 他一点都没有狼狈的样子,穿着灰色的长袍,很朴素。 「皇上说,小王爷的情况比较紧急,这个人,就先由言少爷处置。」 韩静山再次来到熙宁宫,可是浑身的气势已经与前半夜时截然不同了。 「初老板,许久不见,你过得还不错吧。」 言霄微笑着和初雪原打招呼。 初雪原的眼神也没有闪避,反而挺直着背脊: 「言少爷,我有今天,都是命定劫数,我没有什么话好说,治他,是不可能的。」 「你所谓的大仇得报,就是报复在许清越身上?」言霄反问道:「二十多年前杀你全家的人是渭王,你却对无辜的人动手,这算什么道理?」 初雪原回:「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言霄挑眉:「初老板从小背负血海深仇,心心念念的都是为父亲报仇。这自然是父子情深,但是你就觉得天下间的父子都如你们?渭王死了儿子,就好比你死了父亲一般痛苦?」 他有些想笑,世上有这么多人,都是这么的自以为是。 「初老板,随便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只提醒你一句,渭王对于儿子,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看重,他在意的是,是别的东西。」 所谓复仇,难道不是把别人最重视的东西摧毁吗? 初雪原大概还觉得自己很有脸去见阴曹的父母亲人了,实际上呢,渭王或许会伤心,但是死了一个儿子,却不会对他有多少影响。 言霄是远比初雪原了解许清越的。 渭王和皇帝某些方面很像,他们的出身和目前的地位巨大的反差造就了两人如今的性格。 渭王哪怕表面上装得再不问世事,仙风道骨,其实他内心对于权力和皇位的渴望,一点都不会比皇帝少。 但是许清越,在这方面来说,并不像他的伯父祖父一般疯狂。 在宫中皇嗣不济的情况下,他有很多年是被作为皇位继承人培养的,许清昀眼看活不了多少日子,可以说,皇位落在他手里的可能性更大。 无论是皇帝死后传位,还是渭王谋反成功登基,最后他都能是那个成为皇帝的人。 何况许清越和言霄一样,从小锦衣玉食,花团锦簇地长大,本性里就有几分淡漠人世,轻视风尘的傲气。 对于天下,要争的人是渭王,而不是许清越。 大周讲究父死子继,渭王传位给儿子是可行的,但是许清越从伯父手里接过皇位后,自己的父亲还能再做皇帝吗? 所以,初雪原与白旭,甚至很多人一样,以为用伦理纲常,父子亲情,就能推断皇室中人。 他复仇根本就没有到点子上。 相反倒是还替渭王做了一个长久以来犹豫不断的决定。 第38章 初雪原却是不肯承认自己输了的,沉着脸说:「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我便立时死了也无甚遗憾。」 言霄好笑,这厮还觉得自己是家族的英雄呢吗? 「要是等外头的韩大人出手,就根本不用我来问你这几句话了,我也不过是看在初老板好歹请我喝过酒的份上,想指点你几句。」 言霄悠然道: 「初雪原,你们虺家灭族早,恐怕你那时连话都说不清楚,自小没有父亲教过你,这也不是你的错。」 初雪原面色陡变。 「你们虺家在二十多年前发挥的作用比你想象的要大,你只顾自己意气,有没有想过你父亲、祖父,家族的愿望。你如今可以倔,拖了一个许清越陪你死。」 「然后呢?你们家族还是无法平反,家族秘术永远被打为邪魔外道。我不认为行蛊有何不可,我查到的情况,你们祖辈,用蛊来救人比害人的时候多,在湘南一带很有影响力。二十多年前,你父亲是没有办法,成为了渭王的工具,后来遭灭口夷族。」 「那么你呢,你和他一样都是没有选择吗?为家人报仇,不是白白牺牲自己的性命,你现在死了,能改变什么?什么都改变不了。你只是断了,让湘南虺家的名声重现人间的一切可能!」 真是愚不可及。 自损一千,连敌人的八百都没有伤到,还自认为是同归于尽。初雪原的眼界,也仅限于此了。 初雪原脸色扭曲,刚才的大义凛然已经消失。 「言少爷是聪明人,是天之骄子,可是我混迹于市井下九流这么多年,从小就在垃圾堆中与狗争食,若不是师傅救我传艺,我连活都活不到今天,我还能够做什么?处心积虑,用戏子的身份进入渭王府,我难道还能像您一样瞻前顾后,费心布局?!」 言霄也不生气,他知道有些事,初雪原是不会明白的。 他们过的是两种生活,对于初雪原来说,或许活下去,能够杀了仇人,就是最大的成功。 而他,从小学习的成功,就是如何筹谋算计,如何躲过明枪暗箭,并悉数奉还,他不要求别人理解他,他也不会同情别人。 世上的人,本就自有活法。 「你能够做到,因为现在,我在你面前。」 言霄只掷地有声地说出这句话。 「现在,更希望你死的人,是渭王,不是皇上。」 初雪原微蹙眉头,他当然不是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 虽然初雪原如今进了宫,身陷囹圄,乍一看似乎是小命不保。但只要不是皇帝一定要他死,他就完全能够活下去。 「你要活着,作为湘南虺家的唯一后人,多年前的旧账,渭王对待你族人的罪恶,也不会永远地深埋地下,你可以恢复你的名姓,继承祖宗的香火,拥有自己的后人。这样的交易,你不动心?」 他许他初雪原一个多少年都不敢想象的未来。 但是这怎么可能! 对方是渭王啊,言霄的意思,分明就是指渭王完全倒台,且祖制在前,禁行巫蛊。 他们湘南蛊术第一的世家,还能够重新留存于世吗? 言霄背着手,微微地笑,神态一点都不像一个稚嫩的少年。 「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条命,那还怕输什么?」 初雪原终于醒悟过来,是啊,言霄如果想利用他,他也没有什么别的价值了。 他想到了外头的传闻。 这是个有能耐和许家子弟争天下的人。 他是拥有太祖正统血脉的唯一后人。 他所筹谋的目的,是对付渭王吗? 而自己的存在,还能够牵制渭王一二? 言霄说的没错,死了,那就是死了,活着,他还有能够成为棋子的可能。 他在言霄面前跪下: 「求言少爷指点。」 言霄笑道:「不用跪我,你起来吧,我不过是个白身,没有能耐帮你,只有你可以帮你自己。」 ☆☆☆ 许清越的情况如何,这不是苏容意该关心的,他知道言霄来了以后,必然有他自己主张。 很奇怪,按年纪来算,他比自己还要小几岁,却很意外做事这么沉着。 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想到最初认识的时候,她觉得这也不过是个调皮任性的孩子,后来慢慢了解到他的身世,这样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只是个调皮任性的孩子。 第39章 想她当初,虽然在西北的时候,理事管家都算很强干,但是对于人心世事,可以说尚且无知,才这么容易被谢邈算计。 再活一世,数不尽的麻烦,闯不完的难关,这才慢慢地成长。 只有变故,才会让人脱胎换骨,心智强大吧。 但是如果可以,谁不希望简单地活一辈子呢。 苏容意没有睡,静静地喝了一壶茶。天亮的时候,经过一夜,鉴秋终于见到了苏容意。 「小姐……」 苏容意见她满脸惊惶,忍不住安慰她道:「别怕,都没事了。」 鉴秋哭丧着脸,「熙宁宫附近,昨夜根本就近不了人,小姐……我,我真的很怕你出事……我不该走的……」 「傻丫头。」苏容意摸摸她的鬓发,「如果真出事,我也是希望你不在我身边的。」 昨天如果不是言霄赶来,她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情况。 起码她应该没有办法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喝茶。 鉴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低声嘤嘤哭了起来。 苏容意由着她扑在膝盖上哭了一会儿,有些无奈地替她用帕子抹了抹脸:「别哭了,都不好看了。来,说说看吧,昨天你去披霞殿中,杨妃娘娘的情况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鉴秋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这个……我觉得是有一点的。大概三天前,杨妃娘娘就睡得天昏地暗的,往常娘娘就比常人睡得多些,一天大概睡五六个时辰,但是三天前开始,娘娘清醒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许嬷嬷说,连晚膳都没功夫吃,一睡便是一个下午,到昨天的时候,大概只清醒一两个时辰了。」 苏容意静静听她说完,「那请太医了没有?」 鉴秋道:「杨妃娘娘多年来都是这个情况,就是睡得多些,醒来的时候精神也很好,没有什么异常,况且娘娘深居简出惯了,许嬷嬷说,寻常都是不叫太医的,是杨妃娘娘亲自吩咐过的。何况宫里这几日的事情也太多了……」 苏容意点点头。又是许清昀,又是谢微的,还有宋承韬…… 确实是一团乱。 「许嬷嬷见这样实在不行,昨天晌午终于请了太医院的张太医来瞧,也说没有什么问题,只熬了几副提神的药,娘娘喝了也没有大用,昨天我去的时候,娘娘还睡着,我盼了一夜您的消息,天一亮就赶来了,娘娘中间都没有醒过。」 这问题果然很大。 有谁会这样睡一整天的。 但是皇帝素来就忽略杨妃,从来没有上心过,而昨天鉴秋也没有机会亲自问几句话。 有点难办…… 难办在于,她的一切推断都只是猜测,她没有确实的证据可以证明许清昀的蛊是与杨妃两人母子共生的,更没有证据说明是渭王对杨妃动的手。 她如今身份敏感,若初雪原没有办法去解许清昀身上的蛊,皇帝恐怕还是会听谢邈的话用自己一试。 反正对于皇帝而言,什么薛姣,谢微,谢邈…… 都只是药而已,不能用就扔,换一个再试。 他是天下之主,他不需要付任何人责任。 可恶! 苏容意握紧了拳头。 她很清楚她的悲剧固然是因为谢邈此人扭曲的内心,可是也少不了这个残暴的皇帝推波助澜。 倒是不若这个时候让许清昀死了…… 她立刻停住这个想法,饶过自己的仇人,从别人身上下手,那她和谢邈还有什么区别。 何况许清昀的临华宫皇帝是下令严加看守的,最近这几日,恐怕更甚从前。 「小姐……」 鉴秋还是像兔子一样红着眼睛,「现在您要回披霞殿吗?」 苏容意苦笑,「我恐怕现在是不能离开熙宁宫的。」 外头的韩静山去而复返,谢邈和自己,现在恐怕都不能得自由身。 在皇帝了解到真相之前,她大概是不能够离开这里的。 另一边,初雪原被言霄说动,终于愿意替许清越解蛊。 但是解蛊的过程,却让人看着不寒而栗。 初雪原先是在许清越身上用锋利的匕首割了八个大口子,然后在一个类似鼎的容器中念念有词地烧了符纸,跟着竟是剁下了自己一根小指放在符纸灰中,在许清越榻边燃烧了近一盏茶的时间。 期间已经瘦得双颊凹陷的许清越不住在睡梦中发生痛苦地呻吟,那种痛苦,仿佛是有人在磨他的骨血般。 第40章 遣散了下人,却要独自留下「开眼界」的言霄摸摸鼻子,心里有点后悔。 初雪原握着鲜血淋漓的左手解释说:「此种蛊,是用我自己的身体做引,如果不是我身上的一部分,是不能让这些虫爬离他体内的。」 所以要下手剁掉自己一根手指啊。 言霄想,这样的东西,他若多用几次,十根手指都不够用吧。 言霄是见过当日宋承韬为许清越诊断的,许清越所中的虫蛊,是无数眼睛难辨的小虫,他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真不知是如何养出来的东西,竟是以人的血肉为食。 许清越见到言霄的表情,不由叹道:「我小时候见父亲用虫蛊,多是给边境伤兵治伤,有些人手脚溃烂,放虫噬咬,可免于直接断肢的痛苦。」 言霄好奇,「若是有虫子留在伤者身上如何?」 初雪原语焉不详,支吾了几句:「不用驱虫,伤着的血肉被啃噬光了,这些虫就会代替这些部位血肉……维持一二十年还是不成问题的……」 言霄只觉得颈后汗毛又立起来了。 他干干地笑了两声。 榻上的许清越渐渐没了声响。 「请太医调几副方子,喂些粥米即可。」 初雪原对言霄说着。 言霄留他继续照管着许清越,自己先出来,果然见到苏容意在等他。 「小王爷的蛊可解?」 言霄点点头,「他既然答应了,想来不会有诈。」 苏容意心道,还是他有办法,这样一个人也能说服了。 「那……江宁县的二牛……」 那个同样中蛊,被用来初雪原「试验」的牧童。 言霄道:「如今怕是我们都不能如此随意出入大内了,若此间事了,初雪原能得自由身,我必然请他救二牛性命。」 苏容意觉得一阵怅然,此间事了? 何时才能了? 大概都解决完后,二牛也已经死了。 苏容意不太想见初雪原,因为这个人在她心中确实可恶,他和谢邈是一类人,只看到了自己的痛苦,便把无辜的人也连累拖下水,这样的人,她是真的不喜欢。 「你有话和我说?」 言霄见她眉头郁结的样子就知道,她心中还有别的事。 苏容意说:「我觉得四皇子身上的蛊,要从杨妃娘娘身上查起。」 言霄的手指在杯沿上敲了敲,「杨妃娘娘有异?」 「这恐怕还要初雪原先看过再做定论。」 言霄「唔」了一声,皇帝派韩静山在这里盯着他们,其实也有试探之意,若是许清越能清醒过来,想必让初雪原见到许清昀和杨妃不是太难,只是怕还要等上几日。 「你发现这其中有何关节?」 苏容意沉吟,「想不通的只有一件事,杨妃娘娘三日前嗜睡情况加重,若是推测渭王对其下手,就说明渭王是有能力下手的。那为何要等到如今?」 言霄也蹙眉,他在渭王府中待了这么久,却不很了解渭王这个人。 对于渭王妃,许清越,还有那个小妹妹怀阳郡主,他和他们相处的时间都比渭王久。 他说道:「这个人不好捉摸。既然从他那方面无法查起,我还是先派人查查杨妃的情况。」 点点滴滴,就是再不张扬的人,总归还是有迹可循的。 苏容意点点头。 比如具体何时用何种方法下的蛊,以及动手的人到底是谁…… 言霄突然哀叹了一声,瘫手瘫脚地靠在椅子上:「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个觉了,这些事可真麻烦。」 原先以为许清越和自己的情况一样,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症,谁知道他只是中了蛊,由此牵扯出背后渭王的阴谋,那他自己的事呢,依旧还是毫无头绪。 苏容意看他这样子,就想到了薛栖以前,每次出去玩耍回来,总是这样,衣服不换,脸也不洗,就歪在椅子里等着自己骂他几句,踢他几脚,才肯动身。 想着想着,她心头又是一凉。 他不是自己的弟弟啊……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对于无辜的薛栖,她始终是不能硬下心肠。朝夕相处十几年,她作为他的长姐,参与了他的所有人生,暑夏严寒,他们的姐弟之情就像细水长流,恬淡温馨,不似谢微谢邈那般扭曲的生死相依,决绝猛烈,他是个好姐姐,他也是个好弟弟,这些感情,终究不是假的。 第41章 现在想来,苏容意还是想喟叹一声。在这之前,许多麻烦是因薛栖而起,他对于谢邈天生的亲近,莫名的信任,还有谢邈对他的相护,尽管他惹麻烦却始终没有伤害他…… 这样的血缘天性,终究无法磨灭啊。 她心里没由来地有些酸。 她的亲人,到底是谁呢? 是过世的祖母甄老太君吗? 她已经能够理解她了。 面对自己的死而复生,如何都不肯相认,面对谢邈的狼心狗肺,却百般容忍,甚至最后想以一死来完成谢邈的局。 只是最后被刘太后反将一军…… 祖母固然对她多年恩情十分深厚,可是自己永远也不是,她的亲孙女啊。 那么在镇国公府的那位老夫人呢? 苏容意想到了幼时她看自己的眼神,冷似寒冰。 对于她来说,孙子大概只有谢邈一个吧。谎话说久了,就连自己都信了。 她薛姣这个人,大概只是让老夫人心中添堵的,提醒她谎言永远是谎言的存在。 是早逝的母亲和舅妈吗? 她不知道别人的母亲都是如何的,她只知道,母亲这个词对于自己,大概是梦境里的海市蜃楼,她能看见,却永远不能够靠近了。 苏容意低头幽幽叹了口气。 言霄在旁看着她。 「你遇到了什么事?」 苏容意回神,「没有。」 言霄「啧」了一声,「你不愿意告诉我也没有什么,只是从前,你都是充满……怎么说呢,斗志的,现在,仿佛整个人都没有什么生气了。」 苏容意苦笑,「有这么明显?」 所以,她是找到答案了吗? 言霄说:「不好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了。」 他躺回椅背上,随手拿了一串葡萄叼着吃。 「实在忍不住要去想,就看看我,是不是觉得心情好些了?」 苏容意微微勾勾唇。 「你为什么……」 她的话被打断。 有人来敲门。 阿寿进来,看见两人独处,也愣了一愣。 言霄忍不住用手里的葡萄皮丢过去,「没眼色吗?谁教得你?」 阿寿无奈:「那属下再出去?」 「算了算了,」言霄很嫌弃地摆摆手,「你有什么要说?」 阿寿正色,「是太医院里的消息,宋大夫他……终于醒过来了。」 「当真?」言霄笑道:「还不错,命还挺大。」 他转头对苏容意道:「这样,你也可以放心了。」 苏容意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镇国公,怎么不用茶?」 谢邈对面坐着韩静山,一对鹰隼般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 谢邈沉着脸,不言语。 皇帝到底和韩静山说了什么,自己被看得这般紧…… 身后的帘子有响动。 苏容锦的身影出现了,她刚刚洗漱过,脸色和嘴唇还是浅浅地发白。 韩静山起身,向苏容锦拱了拱手,却没有离开将地方留给这夫妻二人的意思。 谢邈当先问苏容锦:「她怎么样了?」 苏容锦咬了咬嘴唇,经过了让她胆战心惊的一晚,在自己的丈夫眼里,她却没有看到丝毫的关怀和体贴。 他关心的,只有谢微一个人。 「姐姐又昏迷过去了,只怕是……」 谢邈微一蹙眉,他不喜欢听见这样的话。 苏容锦转了话头:「昨日祖母说今天会进宫来……不知此时……」 这话却不是由谢邈来回答的。 韩静山道:「夫人请放心,老夫人已经到了琼华殿和太后娘娘喝茶。」 苏容锦此刻是再明白不过了。 她看看窗外大亮的天色。 她,还有谢邈,恐怕是被…… 软禁。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这实在让人没有头绪。 「夫人,」韩静山还是阴仄仄地开口:「夫人还是陪伴在谢大小姐左右比较好。」 他不是劝告,而是警告。 苏容锦白了白脸,点点头便又转身进去了。 谢邈咬了咬牙,对韩静山道:「韩大人,在下的姐姐已经如此病重,难道还不能让在下去看一眼吗?」 第42章 韩静山缓缓地又坐下,给自己沏上茶,「适才尊夫人刚说过,令姐已经睡了……若是镇国公相见,就等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再见吧。」 这是对他的惩罚吗! 谢邈眼中杀意骤起,袖中暗拢着的拳头蓄势待发。 韩静山却仿佛背后长眼睛一般,继续吐出毫无声调起伏的声音:「劝镇国公还是不要轻易动怒,若是动起身手来,在下可不能保证能不伤您分毫。」 韩静山的武功深不可测,即便是一流的江湖高手,恐怕也即刻毙命于他掌下,毕竟当今皇帝多疑多心,他最仰仗的亲卫,必然是个绝顶的高手。 而谢邈,虽然也有些身手,但是他到底是个世家公子,虽然是领武职,可是学带兵打仗自然要比舞刀弄枪来得多,如何是韩静山的对手。 谢邈颓然垂下手掌,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 宋承韬再次醒过来,只觉得迷迷糊糊的,只对榻边的人说了句:「劳驾在我药箱的第三个暗格里娶一瓶青底描梅的瓷瓶……」 那人把东西递到他手上,宋承韬吃了瓷瓶里的药,神思才渐渐清明了。 他咳嗽了两声。 好在自己平时有配各式解药的习惯,否则这一次让人下毒,也实在没这么快熬过来。 他曾经有好几年独自走遍了云州湘州一带,研究各种毒物,也算颇有心得。 他抬眼,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生得很端正,不似太监们那般气质阴柔,也没有穿侍卫服饰。 阿寿朝他拱了拱手:「在下是言霄言少爷手下的贴身护卫……」 阿寿把目前的情况简单向宋承韬讲了一番。 宋承韬问:「我睡了几天?」 阿寿道:「已经第四天了。」 宋承韬点点头,「我知道了,麻烦尊驾等下就带我到熙宁宫去。」 阿寿觉得他这副样子不像是能下床的样子,「宋大夫刚醒,不若休息些时候,等明日……」 宋承韬打断他,「我是大夫,知道自己的情况。」 阿寿不说话了。 这人看着就挺奇怪,自己也不想和他多费口舌。 宋承韬稍微用了些清粥,脸色还是青白的,就随着阿寿到熙宁宫中去复命。 他一直是负责诊治谢微的。 「宋大夫……」 宋承韬见到了站在言霄身边的苏容意。 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对璧人般完美无暇,只是这场合却有点不对。 而苏容意的神情也太过憔悴。 他朝两个人点点头。 言霄依旧笑容灿烂,「宋大夫,没想到还挺得住啊?身体觉得还好吗?」 宋承韬面无表情,「多谢言少爷了……」 阿寿告诉他,是言霄抓到了给自己制毒的江湖术士,此人制的毒天下无双,对他来说倒不是多难解,只是对于擅专正统医术的太医们来说,有些费心,若他再一直昏迷下去,也一样无法自保。 「举手之劳罢了……」言霄摆摆手。 苏容意道:「那就请宋大夫去看看谢小姐吧。」 三人都往谢微的寝房而去,而在花厅喝茶的韩静山和谢邈也听到了些动静。 韩静山不用说,自然所有人的来往都是瞒不过他的。 他对谢邈勾勾唇角:「镇国公,宋大夫醒了,就是您极仰仗的那位,说不定令姐命不该绝啊……」 谢邈心里却冰凉一片,他知道,就算宋承韬醒了,也只有一个办法:把苏容意的血换到谢微身上。 或许这样还能有救,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韩静山打量着谢邈凄凉的脸色,继续不动声色地喝茶。 苏容意看着宋承韬为谢微诊治,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觉。 言霄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是真的不想让她死?」 苏容意自己都无法回答。 就算那个是她的姐姐,可也是毫无感情的姐姐。 换血之法,当然是不可能的。 天下间无论是谁,都不值得让她用性命相付。 可是想让她活吗? 苏容意苦笑,「明知道没有用的,却还是要这么做一次。」 说白了,她也是个很俗的人。 她只是想,减轻自己心中一点罪恶感吧。 毕竟谢微,也是二十年前长辈们私心私欲下的牺牲者罢了。 第43章 或许自己对她的仁慈,不是重生后用血硬是帮她续了这么久的命。本应该在更早,早在娘胎里的时候,她就该让这个同胞姐姐没有机会出世。 那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只在病痛和对谢邈的感情之中挣扎。 如果有健康的身体和心灵,能够有机会领略外界山川大河的壮丽秀美,体味世俗人间的烟火繁华,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在自己构造的天地里,捆缚于解不脱的姐弟情呢? 这一辈子,或许对谢微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好的恩赐。 死亡,有时候也是一个不错的解脱。 宋承韬自己还是惨白着脸,却撑着精力替谢微看过。 厚厚的布帛缠在她手腕上,谢微的脸色又已经回到了濒死之人才有的灰白。 她身上又加了一床厚厚的锦褥,可是收效甚微,她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凉下去。 宋承韬叹了口气,摇摇头,「不行了……」 他转回身,见到苏容意苏容锦两姐妹并肩站在屋内,言霄是外男,不方便进门来。 苏容锦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是吗……还有多长时间?」 宋承韬和马太医都这么说。 苏容锦微微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也就一两个时辰的工夫了。点香吧。」 宋承韬吩咐。 袖心在旁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嘤嘤地哭了起来。 大周风俗,将死之人,会点宁神香相送,谢微苟延残喘地拖了这几日,这些东西,其实早就一应准备好了。 「袖心。」 苏容锦沉眉低喝了声,袖心流着眼泪去点香了。 阳光照进室内。 一片安定祥和。 这是个很好的天气。 宋承韬到外间和马太医打了招呼,马太医这两天来显得苍老了不少,但是作为太医,他早就学会了不闻不问,因此两日来宿在熙宁宫中,除了脸色有些发黄外,也没有什么不适。 言霄倒是盘着腿坐在罗汉床上,正在吃盘子里放着的花生米,一个一个抛起来用嘴接住,如今这座宫殿里,也只有他最闲适了。 苏容锦突然走进来,对三人点了点头,道:「吩咐了一些清粥小菜,请三位不吝用些吧。」 言霄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苏容锦却转过脸不去看他。 这位镇国公夫人倒是好修养,这种时候也都收拾地井井有条的。 「那,国公夫人和我们一起用饭?」 言霄笑着开口,神情有几分浮浪轻佻。 正在喝茶的马太医差点打了杯子。 不闻不问,不闻不问…… 他在心中默念着。 苏容锦脸色一瞬间乱了,立刻又正色,「男女七岁不同席,言少爷请不要拿我打趣了。」 说罢转身走了。 言霄耸耸肩,朝那两个木头似的大夫们挤挤眼,「真没意思。」 宋承韬也有些无言,这姓言的,到底算怎么回事,莫非在男女之事上这般随意? 苏容意却没有他这般的心情。 谢微还是没有醒来。 苏容锦对她道:「三妹,你也去吃点东西吧。」 她们互相之间的态度,除了冰冷,也没有别的形容了。 但是好在苏容锦是个无论何时都顾及体面的人,在下人面前,她总不可能明着告诉大家,苏家姐妹之间关系不睦。 苏容意摇摇头,「多谢,我不是很饿。」 苏容锦道:「你与她相处没有多长时日,感情却甚好。」 从不口出恶言的苏二小姐,这大概是她最接近讽刺的一句话了。 苏容意正在削一颗梨子,纤长的手指翻动,梨皮薄薄的一层掀下来,很完美。 苏容锦神色有些异样。 她以前,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苏容意把削好的梨子放在白色的骨瓷小盏中,用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手,抬头对苏容锦微笑道:「二姐姐想多了,毕竟,你才是我的姐姐。」 不是床上的谢微。 苏容锦勾了勾唇角,她若真这么想才是见鬼了。 她转身离去,屋里只剩下了苏容意和还在流泪的丫头袖心。 「你这丫头,倒是很忠心。」 袖心的眼泪都快流干了,声音喑哑,「苏小姐,我从五岁就跟着我家小姐,小姐就像是我的亲姐姐一样,我没有家人,小姐走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第44章 不知如何是好? 事到临头的时候,人总是会有一万种方法调整自己的情绪,来适应眼前新的生活。 其实每个人都比自己想象的坚强。 谢微终于醒了。 她看见伏在自己脚边哭泣的袖心,和榻边站着的苏容意。 「袖心……」谢微道:「几时了?」 她这一夜竟睡了这么久。 谢微的精神看起来不错,脸上甚至有了些红晕。 苏容意微笑:「谢小姐,要吃梨子吗?」 谢微道:「多谢,可是我,不爱吃。」 真是可惜啊,苏容意想,她自己很喜欢吃。 「你哭什么呀?」谢微摸了摸袖心的头发,「今天天气很不错,一会儿你扶我出去坐坐,很久我都没晒太阳了。」 袖心只拼命地点头。 如果,她还有「一会儿」的话…… 「苏小姐,很谢谢你。」谢微抬头,眼神第一次,十分真诚。 不像以往那般躲躲闪闪,面对救她的苏容意,却还想通过这张脸,去捉摸算计另一个人。 苏容意问她:「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想做的事吗……」谢微露出神往的表情,「太多了……我还有那么多地方没有去过,很多东西没有吃过,很多人没有见识……」 「最想做的事呢?」 苏容意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心底。 谢微眸中的神色暗了暗。 她最想做的事,不是走得那么高,那么远,不是离开,而是留下。 留在他的身边,永远地陪伴着他…… 如果可以,她愿意见到他有两个孩子,调皮的可爱的,吱吱喳喳闹个不停,在家中充满生气…… 这是多美的画面啊! 只是她不愿意,看见他和他们身后,站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而已。 场景陡变,那个女人突然有了面貌,正是美丽清雅的苏容锦,她淡淡地笑着,目光充满柔和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们…… 而谢微自己,被迫地,一点点远离他们…… 这才是应该发生的一切。 「我想见一见他……」 她闭上眼睛,有几滴眼泪从眼角落下,流进鬓发中。 「小姐!」 袖心大喊。 可是原本半靠坐着的人却没有回答她…… 苏容意一个箭步扶住了谢微的身体,轻轻凑到她耳边道:「我没有骗你,其实,你们不是姐弟,你的感情,也不是罪恶……」 靠在她怀里的半截身子软了下去,苏容意将她在床上放妥。 探了探鼻息。彻底地,没有了气息。 她不知道谢微有没有听到最后的那句话,这是自己能给她的,最后一点怜悯了。 袖心扑到谢微身上嚎啕大哭。 苏容意看到日光下还闪着一层淡淡光辉的,新鲜的梨子…… 鼻端是宁神香的味道。 自己喜欢的东西,她不喜欢…… 到最后,两人之间,也就这样了。 听见袖心的大哭,苏容锦第一个进来了,身后跟着几个婆子丫头,都是早就准备好的。 他们如同整装待发的军队,只苏容锦一声令下,就上场试试早就训练多时的身手。 一个把袖心拖开,另一个上去就替谢微整理遗容,还有收拾东西的,出去报丧的…… 井然有序,乱而不慌。 没有人能想到,这是苏容锦准备的第一场丧事。 她仿佛已经千百遍的熟悉了。 苏容锦看到苏容意正在小口小口地剜梨肉吃,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自己出去须臾的功夫,谢微偏就在这时候断气了。 「她最后说什么了吗?」 苏容锦问苏容意。 「没有。」 苏容意回答,「袖心也在,二姐姐可以问她。」 苏容锦怀疑地看了苏容意几眼,也就不再理她了。 外间的谢邈同样地也听到了动静。 他的心脏仿佛骤然被人紧紧握了一把一样,再也控制不住,起身就往里冲。 韩静山也不再拦他,淡然在座位上继续用饭。 谢邈威势凛然,神态可怖,苏容锦带过来的手下和熙宁宫留下的一些宫女,都被他吓了一跳。 第45章 「滚开!」 他犹如愤怒的狮子,谁都拦不住他。 终于扑到谢微床前,他看清了谢微的脸。此时的她刚刚被人梳头净面,衣服还来不及换,两个婆子就被谢邈大力扯开了。 他双目怒瞠,不敢置信。 谢微安静地,很乖地睡着,眉眼清秀,脸色苍白,一如他熟悉的模样…… 她终究还是死了…… 谢邈觉得内心无尽的悲痛翻江倒海而来,自己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他和谢微两人相依为命着长大,那些过往还历历在目。 「为什么……母亲从来不对我笑?他不喜欢我吗?」 因练枪而磨出了满手伤的小谢邈蹲在门口的石阶上,哭丧着脸问旁边的人。 以为练好了枪母亲就会对自己笑一笑,可是缠绵病榻的母亲永远都是这么冷漠啊。 不比他高多少的同胞姐姐摸了摸他的头,「猊哥儿这么优秀,母亲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我就最喜欢你了。」 小谢邈有点不好意思,「才不要呢!」 他抬头看见了姐姐手上的白布,对上了她一张惨白没有人色的脸。 「你……你又怎么了?手又受伤了?为什么?」 小谢微惨白着脸抽回手,还对他强颜欢笑:「没事的,我没有事,你不要担心。」 她永远只会对自己说没事。 这句话,说了二十年。 他到了后来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没事。 「王嬷嬷,拜托你,不能……不能告诉猊哥儿……」 他刚刚在军营中的练兵场摘了魁首,要给谢微瞧瞧刚射箭比赛射下来的大雁。 却透过窗缝看到屋内日渐憔悴消瘦的她拉着贴身奶娘的袖子恳求。 「小姐……」王嬷嬷一把搂住她,流泪道:「你这又是何苦呢?谢家不只有你一个人,你为什么要对老夫人说,不让国公爷知道,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被……这怎么行啊……」 谢邈攥紧了拳头,他看见她又「受伤」了! 从小时候开始,总有些日子,他要见她,会被拦在门外,然后,她就会带着伤,像今日一样。 他渐渐大了,总不可能永远像小时候那般懵懂无知。 看着日渐被折磨地不成人样的胞姐,若是再忍下去,他还是男人吗?! 他愤而去质问祖母老夫人姜氏。 换来的却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你以为我不心疼她吗?你以为就你是我的孙子吗?去,好好地去跪祠堂,想想清楚,你该做的是什么事!作为镇国公府的顶梁柱,你就是这么报答列祖列宗的!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都喂到了狗肚子里去……」 跪在祠堂里的时候,谢邈就咬牙发誓,自己一定会更强,站在更高的巅峰,他们谢家不是只有孤儿寡妇,他的姐姐,也要永远风风光光地活着,不再受一点委屈和一点痛苦…… 他一定能做到的! 可是最后,他能做到什么呢? 他得到了皇帝的信任,争取到了统率三军的权力,世人都会高看他一眼。可是呢,原来这一切都是谢微用血肉去换来的! 他为了她,更快地往更高的地方攀爬;而她为了他,付出性命也要替他达成梦想。 等到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皇帝的眼前,再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绵延几百年的镇国公谢家,竟是这样的存在! 他有没有能力,会不会领兵,根本不是重要的,他们一出生的使命,就是作为「药」去续皇子皇孙的性命。 而更让他崩溃的,是自己,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能够代替谢微…… 他或许,根本不是谢家的儿子…… 「猊哥儿……」 她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要是我死了,你可以好好活下去吗?」 她叹着气,「我真不放心你,你这么要强,要是碰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钻牛角尖怎么办呢?总要有个人在你耳边劝你两句才是啊……」 「猊哥儿,我真不想离开……」 但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会死。 但是为了他而死,她是愿意的。 那就不要离开啊! 他记得只有那一次,他抱住了她已经如柴骨般的身体。 「你不会死的……」 她静静的,靠在他肩上叹气。 第46章 那是二十年来,两个人靠得最近的一次。 他在这个世上,还有谁真正在乎过自己这个人? 除了她啊,从小到大,永远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挡在自己面前的她。 薛姣…… 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 那么她就是能够代替谢微的不二人选。 只要谢微不死,其他任何人去死,又有什么关系。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做错过什么,因为这个世上,别人也都是这么对他的! 现在,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他这么挣扎,还是什么都抓不住啊…… 袖心见到谢微已经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上垂下了一行眼泪,正要吓得捂嘴尖叫。 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这是紧紧抱着她的谢邈流下的。 她一时怔然。 谢邈的脸埋在刚刚梳理过的黑发中。 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抱抱她了。 苏容意站在廊下,看枝丫上的鸟跳来跃去,吱吱喳喳个不停,把地上斑驳的树影都摇碎了。 「比想象中平静。」 言霄的声音出现在她耳边。 苏容意顿了一顿,以为他在说自己,反应过来才明白他在说屋内的谢邈。 「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说着。 谢微死了,可这远远不是结束。 活着的人还有很多,麻烦也总是有很多。 「言少爷……」 有一个小宫女怯怯地露出头来。 「小王爷……醒了……」 「果真?」 言霄神采一扬。 是啊,麻烦总是很多,但是总是会一点点解决的。 苏容意没有随着他动身。 言霄有些不放心,因为谢邈这个人,让他总觉得性格深处有几分疯狂,他若是迁怒于她…… 「我没事。」 她对他淡笑,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 也是,她一直都不是个要人保护的弱女子。 屋内的谢邈紧紧抱着谢微渐渐冰凉的身体不撒手,旁边等着给谢微更衣净身的丫头嬷嬷们面面相觑。 连声催促了他几次,谢邈还是不动如山。 直到苏容锦进来,看到此番情状,蹙眉,挥手示意无奈的下人站远些,自己站到了谢邈的身边。 「国公爷,姐姐已经走了,她要更衣了,这里毕竟是宫里……」 谢邈充耳不闻。 苏容锦更觉气闷,「国公……」 谢邈终于开口,嗓音是难以言述的低沉: 「苏容意呢?」 苏容锦脸色一变。 自己的丈夫,抱着已故的胞姐不撒手,开口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找她的妹妹…… 下人们不由都朝苏容锦投去怜悯的眼神。 这算什么镇国公夫人呢? 谢邈抬起头,眼中血丝凝聚,有着骇人的凶狠和决绝。 「我问你,她在哪?!」 他几乎咬牙切齿地又问了一遍。 苏容锦到底是见惯世面的大家闺秀,丝毫不被他的怒气所慑,立刻整了整神色,「国公爷要见她,自然有机会,只是此时外头还有一位韩大人需要您招呼,妾身乃一介妇人,恐不能独自招待他。」 她公事公办地把所有事情都想好了,连拉谢微回府的马车都准备妥当了。 她有这样一个丈夫,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谢邈却已经陷入半疯狂的状态,抬手就砸了手边谢微用过的药碗,年岁小点的丫头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退了好几步,有一个还惊惶地撞上了槅扇。 碎瓷片滑到苏容锦脚下,她却还是眉眼如初。 「国公爷如果觉得继续这样对着妾身和下人们发作有用的话,您可以继续。」 她可以容忍自己的丈夫心里没有她,甚至没有家…… 可是她不能容忍这样一个男人耍孩子脾气。 镇国公老夫人姜氏还扣在太后娘娘的琼华殿中,韩静山在外头虎视眈眈,谢邈是一定要去见皇帝回话的,还有言霄,那样喜欢和谢邈作对…… 她不是苏容意,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决心,也没有耐心和毅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个贤惠的好妻子,做一个荣耀家门的宗妇,拥有一个人人称羡的家庭。 这并不比他谢邈所做的事容易半点! 第47章 谢邈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块碎瓷片,它划伤了他的手,可是他却不放开。 苏容锦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腕,摊开他的手掌,把碎瓷片掷在地上,用帕子替他揩了揩手里的血痕。 「你不只是谢邈,不只是别人的弟弟,不只是我的丈夫,多少年坚持忍耐,到头来,却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吗?」 她温言在耳,谢邈却神奇地平静了心绪。 他当然可以发怒,可以咆哮,不顾一切地去发泄自己的恨意。 见死不救的苏容意,多番坏他打算的言霄,狠心阻拦他的韩静山,甚至是始作俑者当今皇帝…… 他可以与所有人都撕破脸,换来的会是什么呢? 什么都不会有的。 苏容锦看他的神色终于有些平静下来了,才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你还有我。」 谢邈的肩膀终于垂下来,整个人如同放松一般,抬手圈住了她的腰,将脸埋在她怀中。 苏容锦像摸着一个孩子般摸着他的黑发,很温柔很细腻。 这是谢邈从未有过的感觉。 苏容锦嘴上挂着淡淡的笑。 她从小时候开始,琴棋书画,品茶论诗,学得都比别人快。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的。 从新婚时的懵懂,到如今能够捉摸他的心思,她一样都是学过来的。 谢邈的情绪都藏得很深,但是苏容锦知道,他对于像母亲一般的关怀和爱护,是与生俱来就渴望的。 她以前不能给他,谢微能给他的,就是这个。 但是,她很聪明,她会学。 所以,没有谢微,又能怎么样呢? 下人们更是不知道这发展了,这突然是又好了? 谢微过世,同样收到消息的还有宫里的其他人。 刘太后的琼华殿中,正在喂鸟食的刘太后只「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玉姑姑在旁笑道:「原也就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死在熙宁宫中……难免有些晦气……」 刘太后说:「皇帝这几年的心思是越发难猜了,哀家老了,也管不得这些闲事。」 玉姑姑接口:「咱少爷操心着呢,您就不用管了。」 「这孩子……」刘太后叹着摇摇头:「也是和他爹一样的鬼灵精。」 玉姑姑捂着嘴笑:「当年言将军来京里求娶公主的时候,您还瞧不上人家呢,和先帝说,瞧着就是个不省心的聪明鬼……哎,没想到,也这么多年了……」 「是啊,」刘太后叹道:「为了娆娆,他守了这么多年……」 静穆大长公主过世的时候,言奕还是个英姿勃发的青年人。 玉姑姑看明白了刘太后的无奈,「咱们少爷,怕也是像了他父亲……」 是个死心眼的孩子。 刘太后不由地一阵心疼,「但愿这些乌七八糟的破事能快些结束,哀家出把力气,但愿能遂了他的心愿。」 言霄从来不会说他喜欢哪个女孩子的,他从小到大,都一直做好了一个人坦然赴死的准备。 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啊。 刘太后问玉姑姑:「镇国公府那位……如何了?」 玉姑姑知道刘太后指的是老夫人姜氏。 「报了信,也没多大反应,这老太太也是……挺奇怪的……」 玉姑姑只能给出这样一个评价。 姜氏其实并不比刘太后老很多,只是看着却早已衰败地如枯槁老树。 一辈子,送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离开,刘太后有些能理解她的感受。 「不过皇上这回,也确实太……」玉姑姑想说「过分」,可是到底忍下来了。 生生阻碍人家骨肉见最后一面,也不知图的究竟是哪点爽快。 刘太后叹道: 「这回镇国公府,怕是有些大麻烦了……」 虽然言霄没有说过,但是刘太后毕竟眼色还在,这点道理,她不会看不穿的。 没过多久,言霄就给她递来了消息,这回是小王爷许清越的病情。 总算有起色了。 刘太后也跟着高兴起来。 「不太对呀,」玉姑姑疑惑:「娘娘,宫里这几日都这么乱了,少爷为何把小王爷送进宫里来诊治。」 刘太后觉得自己当真是糊涂了,立刻吩咐:「立刻派人去渭王府看看!」 第48章 言霄这边,许清越既然已经转好,他便吩咐阿寿: 「行了,围着渭王府的兵马,让管云骢撤了吧。」 阿寿无奈:「少爷,不是我说,这回您也闹得太过了吧……」 带兵围了渭王府,这是什么人才做得出来啊! 言霄笑笑,「太嚣张?」 对着阿寿一副不敢苟同的表情,他很自得:「要的就是那么嚣张。你以为皇上怎么会这么安静,他分明也是疑心渭王了,若是渭王要进宫告状,行啊,我还怕他不来呢,看看要给他摆鸿门宴的究竟是谁。」 和两个父亲一辈的老狐狸玩心机,阿寿怎么就觉得这么不放心呢? 不是他不相信言霄的能耐,实在是连太后都不敢轻易和皇帝或者渭王正面为敌,言霄怎么就敢? 他想到了苏容意…… 言霄一眼就看出他又在想些有的没的,立刻抬脚要踹,阿寿本能闪过:「少爷,我这就去。」 言霄自己捏了捏脖子,最近可真累啊…… 苏容意稍微休整了一下,就不意外地看到了韩静山。 「苏小姐,」他拱了拱手。 苏容意点点头,也向他行礼。 韩静山说:「苏小姐几日来照顾谢小姐辛劳了,皇上感念您的辛劳,您可以回披霞殿休息了。」 苏容意微微惊讶,却也立刻收住了表情,向韩静山行礼道谢。 她的禁令,算是解了。 但是这很奇怪,皇帝难道不想问罪谢邈吗?不想盘问她个中疑点吗? 「因为皇上现在还没有空来管你。」 言霄又好整以暇地冒出来。 苏容意回头:「你还做了什么?」 言霄抬头,看着空中适才晴空万里的天气此时却多了层阴云:「不是我要做什么,是有些事,早晚也都会发生。」 苏容意心里突然有些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可是转眼,言霄又扬起了他那张如三月春花般灿烂的脸:「别害怕,我一直在这里。」 他这说的什么话? 苏容意觉得愕然,可是却也有些害臊。 她想,她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吧,哪怕很多时候,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了。 言霄却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只看了一眼天边,道:「走吧,该去看看杨妃娘娘了,宋承韬已经在等你了。」 麻烦,总是要一个一个去解决的。 有想不明白的疑点,也是要亲自去一个个解密。 苏容意再次回到披霞殿,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当她站在熙宁宫的石阶上,仰着脖子和谢邈韩静山对峙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永远也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了。 「苏小姐……」 许嬷嬷拉着她的手。 当时她被带走的时候,许嬷嬷就很不放心。 苏容意点点头,「嬷嬷,娘娘她怎么样了?醒过来了吗?」 许嬷嬷惆怅地摇摇头,「今天一次都没有醒过。」 苏容意连衣服也顾不得换,就匆匆先去探望了杨妃。 言霄被拦在门口大呼小叫的。 许嬷嬷觉得自己耳朵都快聋了。 言霄这个人,哪怕后宫嫔妃们没见过,也都听说过。 但是他到底身份特殊,又是年少貌美,是不适合在后宫行走的,寻常,他进宫也只会出现在琼华殿。 如今,竟然这般不管不顾,闯到披霞殿来了。 许嬷嬷直想呼一声无法无天。 「嬷嬷,您这是要去告状的表情啊?」言霄倒是一脚蹬着门槛,好心情地和人家聊起来了,「您要不去找皇上告告去?看看他现在有没有功夫见您?」 许嬷嬷心中叫苦,「言少爷啊,这不方便,于礼不合啊……」 「啧啧,」言霄很嫌弃地感叹了两声,「当真是‘心不正则言不正’,我就比四皇子大一岁,杨妃娘娘都可以当我娘了,我还能怎么……」 许嬷嬷一把捂住他的嘴,「哎哟,好少爷,您跟嬷嬷进来吃点糕点好不好?」 言霄呜呜了两声表示同意。 内室里杨妃静静地睡着,神态安详,就如常人无异。 苏容意问伺候的宫女,「娘娘可有梦呓,夜游等症状?」 宫女答:「寻常睡得很安稳,就是叫水解手也是没有的。」 苏容意「嗯」了一声,打量着穿着中衣的杨妃。 第49章 不施脂粉,不戴钗环的杨妃,还能隐约看出年轻时的貌美清丽。 苏容意见她穿着中衣,便道:「太医院的宋知事要来替娘娘诊脉,你先替娘娘穿件衣服吧。」 宫女有些犹豫,「苏小姐,便是诊断,不该是等娘娘醒了以后……」 哪有嫔妃睡觉时让个男子进来看病的,传出去一向重名声的杨妃还怎么做人。 苏容意道:「非常时刻,娘娘这般已属不正常,为了娘娘的安危,拖不得了,皇上若要怪罪起来,也有我……」 她想到自己也没什么分量,又加了一句: 「也有言少爷和太后娘娘交代。」 宫女便无话可说了。 她和另一个贴身宫女扶着杨妃坐起来更衣,苏容意却注意到杨妃脖子中有一根线。 不习惯戴首饰的杨妃竟连睡觉也不摘下的东西。 她好奇道:「娘娘这是挂着什么?」 宫女正扶着杨妃的肩膀,杨妃依旧是沉沉睡着,丝毫没有转醒的意思。 她听见苏容意问,便低头往杨妃胸前看了一眼,说道: 「娘娘戴着一块玉佩,好些年了,寻常都是贴身带着,只有沐浴时会取下,连我们都是碰不得的。」 说着她已经帮杨妃整理妥当衣服,依然把她放在床上躺好。 苏容意觉得很疑惑。 杨妃是个性子寡淡的人,她连对儿子也可以做到十几年不闻不问,还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如此执着? 「娘娘戴了有少年?」 那宫女偏头想了想,她自己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苏小姐,我伺候娘娘的时候就是这般,您若想知道,恐怕等会儿得问问许嬷嬷了。」 「不必了。我就是随口一问。」 苏容意收回视线。 自己或许有些小题大做了,或许杨妃是觉得时刻戴着玉佩能心安,或者是这块玉佩被高人开过光,未必就是对她来说特殊的一个物件。 收拾妥当以后,宫女打起了帷帐,宋承韬才提着药箱进来了。 苏容意见他脸色不太好,还是劝道:「你自己的状况还是要注意……」 宋承韬的脸色白惨惨的,「苏小姐,等一会儿,我有些话想要问你……」 苏容意点点头。 宋承韬已经见识过了许清越和二牛等人身上的蛊,若杨妃真是中蛊,想必很快就能判断出些线索。 她松了口气,纹霜一直在外候着等她。 「小姐这几日休息得不太好,趁现在这个功夫去歇歇吧。」 苏容意笑了笑,「多谢姑姑,我不是很累。」 「那您用些燕窝粥吧。」 纹霜倒是很细心。 苏容意随意吃了点东西,觉得胃里有些暖了,才想起来:「言少爷他……」 纹霜道:「言少爷一直在,许嬷嬷伺候着。」 苏容意有了些定心的感觉。 「小姐……」 鉴秋过来通报:「宋大夫出来了。」 苏容意忙搁下手里的调羹。 宋承韬眉宇间的神色十分凝重。 两人一起到了言霄所在的花厅。 「如何?」 言霄问道。 宋承韬点点头。 言霄「哦」了一声。 「意料之中……」 「也是虫蛊?」 苏容意问道。 没想到宋承韬却没有一口承认。 「或许并不是。」 言霄反倒见怪不怪:「上回你给许清越治的时候,起初也说找不到源头,最后不是一样找到了?或许杨妃娘娘身上……」 「不一样。」 苏容意说: 「初雪原擅长用虫蛊,他的长辈也必然善于此道,但是当年他父亲制的蛊,他未必就会。」 言霄摸摸下巴,「我们在这里猜也没有意义,还是要让初雪原来看过。」 「可是这要皇上先松口。」 言霄已经把后宫弄得乌烟瘴气的,皇帝到底会不会愿意继续追查下去,他们心里也没有准数。 「再等等吧,皇上马上就会松口了。」 言霄举杯饮茶,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天气渐渐阴下来,苏容意和宋承韬并肩立在廊下。 「苏小姐,我想问一句,她……我是指薛姣,你是不是还见过她……」 第50章 他指的是,薛姣死后。 苏容意点点头,答非所问:「如今,她是真的解脱了。」 她以另一种身份站在你身边,可她,早就不是过去的她了。 现在的自己,到底是苏容意多一些,还是薛姣多一些,她自己有时也不能分辨。 宋承韬叹了一声:「那就好。其实这次进京,我总有个想法,能够带她回去,不过现在,想来也是不可能了……」 薛姣已经灰飞烟灭,就在这寂寂深宫里。 当日那场大火,宋承韬应该从这里推断出了什么。 苏容意觉得他话中的语气沉重,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若她还在,必然也不希望你们回到这泥潭里的。」 他,和薛栖。 宋承韬点点头,「是,等这几日风波过去,我便想回西北去了,带着小栖。」 苏容意心头一松,觉得这样是最好。 他又转回头,盯着苏容意道:「好几次,苏小姐,我也真的以为你就是她了。难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小栖说,你就像他的姐姐一样。」 那时候,他心中还很不平,对她很反感。 薛姣是独一无二的,不是什么人都和她相比的。 可是现在,他与她不长时间的相处,也竟让他有一种,她还在自己身边的错觉。 苏容意心中一惊,只说:「我与她见不过几面,结为莫逆,大概也是因为性情相投的缘故。」 「是啊,无论如何,她在我心里,只有一个。」 他一声长叹。 且已经死了。 苏容意虽然有时候不会很自然地联想到男女情事,但是她和宋承韬相处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表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 他一直是个很淡漠,很沉静的人。 原来,她作为薛姣的时候,他对自己有这样一份心。 她到如今才领会到。 她自嘲地笑笑。 可是她若一直活着,宋承韬的这些话,她大概也是永远听不到的。 没有什么遗憾,因为她本来就不能再做回薛姣,她作为薛姣的生命,早就已经结束在寒冷的江水中。 所以,就这样吧。 「宋大夫,她会明白的。」 宋承韬深深看了她一眼,「希望如此吧。」 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宋承韬先告辞了,他自己擎着伞,背着药箱的身影挺拔独立,缓缓远去。 苏容意有些失神。 「真是奇怪啊,如果他真的知道薛小姐是被谢邈害死的,怎么不想着报仇就先放下了?」 言霄正靠在门边,嘴里嚼着果子。 苏容意有些无奈,回头道:「你不觉得,这样听人家说话有些失礼吗?」 言霄耸耸肩,「君子不欺暗室,他既然这么堂而皇之地开着门说话,就说明是人人能听的话。」 他总是善于诡辩的。 「所以,您听得可满意?」 言霄看着她似乎微微有些生气的表情,心中怔了怔。 「你是个很好的女人,苏容意。」 没头没脑的一句夸奖。 她顿感不解。 言霄笑笑,看着她的目光更柔和了。 面对别人的,哪怕永远不能回应半点的心意,她都是抱着尊重和保护的态度。 她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 天空开始飘下小雨的时候,渭王终于进宫了。 这次接待他的,不是笑脸迎人的黄全贵,而是浑身肃杀的韩静山。 渭王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他的脸色沉沉地垂下,保养得宜的脸上很少露出这样严肃的表情。 熟悉渭王的人知道他总是温和而高高在上的。 皇帝好像刚歇了午觉出来,坐在龙椅上随意翻看了几本折子。 两人都寂静无声。 其实皇帝兄弟两个长得不太像,皇帝生得有几分凶相,尤其一对眼睛,似老鹰般敏锐。渭王相较而言则俊朗温和许多,为人气度也显得疏朗阔达。 「承之,黔州水患,户部请的赈灾款项,你帮朕来看看有无纰漏?」 渭王一凛,「国家大事,自然是皇兄亲断,哪里有臣弟插手的份。」 皇帝「哦」了一声,甩开折子,「好,你就没有对朕说的话?」 渭王向皇帝拱拱手,「言霄私自带兵围了臣弟的府邸,带走臣弟的儿子,还搜了臣弟府中的一个清客,请皇兄做主。」 第51章 他太了解皇帝的性子。 皇帝那般说,就是等着他这番告状。 「带兵?谁给他的权力?」 皇帝冷冷地道。 「臣弟不知。」 皇帝又「哦」了一声,「如果朕说,这是朕的意思,你怎么看?」 「皇兄如何与臣弟开此般玩笑?」 渭王脸上反而露出淡淡的笑意,仿佛还似少年时与兄长叙话一般。 皇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你就好好说说,怎么拦着不让人带走清越呢?刚才朕收到消息,他已经醒了。」 「果真?还是皇兄有办法,这孩子还算命大……」 他话音中尽是慈父对儿子的一片爱护。 「啪——」地一声,适才还在皇帝手边的奏折立刻甩到了渭王面前。 「许承之!别给朕装糊涂,说清楚!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根本就知道清越中蛊一事?」 渭王肃容,「皇兄,若是臣弟真的知道,为何不派人救治?清越是臣弟唯一的嫡子,更是我与皇兄都寄予厚望的人,有什么理由臣弟会置自己儿子的死活于不顾?同样是为人父,皇兄难道不更能体味这样的痛楚吗?」 皇帝只是冷冷的,带着几分讥诮地看着他。 他以前,也是一直很相信这个弟弟的,就算没有推心置腹,却也不会像猜疑旁人那样猜疑他。 毕竟,他自己很有可能无嗣,那么继承皇位的多半就是许清越。 面对刘太后和言霄的背景势力,毫无疑问他们两兄弟是同一阵线的。 皇帝回忆起了遥远的时光,在他们兄弟二人还是少年时,家中境况并不很好,作为几乎已经难以考证的皇亲,他们在金陵这个地方,活得还不如一个三品大员的儿子来得风光,直到先帝豫宗愿意寻找嗣子,他和两个差不多出声的男孩子挑选入宫,最后只有他被认作了皇帝的儿子。 这是莫大的荣耀,无上的光荣,他的父母弟弟,因此可以摆脱拮据的生活,甚至成为这个皇朝最尊贵的家族,所有人都要匍匐在他脚下,听他的驱使,他是天下唯一的主人。 他为了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豫宗拖拖拉拉的,却还是多活了很多年,登基为帝后,他才发现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他是皇帝,但是处处受老臣和刘太后的掣肘。 他是嗣子即位,没有权势,没有人脉,只有靠着算计和筹谋,一点点稳固自己的地位,不至于沦落为一个傀儡。 这些努力,又花了二十年。 皇帝年轻时也自然不像如今这般多疑多心,他也是个极有想法和韬略的少年,只是多年来小心翼翼,身居高位的压力,使他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了。 渭王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他和皇帝还有多少兄弟情呢? 若是没有许清越这个现成的、极好的,皇位后继人的第二选择,皇帝还会站在这里和他说这些话吗? 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还是要努力扮演小时候那个处处仰望着兄长的弟弟。 「皇兄……」渭王神色十分落寞,充满痛苦,「您难道相信外人,都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亲弟弟吗……大哥……」 皇帝面上也是一变。 多少年没有听到他叫自己大哥了。 这种感受,竟是让他觉得陌生。 皇帝闭了闭眼,叹口气道:「今夜,你就宿在宫中吧,咱们兄弟也有好多年没有亲近了。」 渭王心头亦是一松,终究,在人伦亲情中,皇帝还是有所踌躇的。 「皇兄,清越他……」 「你放心,他才是刚刚保住了性命,正在调养身子,等明日你再过去看看他吧,朕让人抬他去了琼华殿,太后多年来对他照拂有加,吃穿自然不会短缺的。」 渭王叩谢过皇帝,正要退下,远远地听见高座上的人又传来一声:「朕,只相信真相。」 皇帝已经又开始看奏折了,面庞隐在阴影中,显得晦暗难言。 渭王出了殿门,外头的雨下得愈来愈大。 「王爷。」立刻有小太监过来替他打伞。 渭王「嗯」了一声,负手看着雨珠成串从头顶的廊檐落下,半晌才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细心揩了揩手,递给了身边的小太监。 「王爷嫌手脏,不如跟奴才去净净手。」小太监很谄媚。 「不必了。」 渭王眉眼柔和,整个人早就没有殿内的情态,看起来清雅而温和。 第52章 他不止嫌手脏,自己的这身衣裳,甚至在崇安殿中跪了半晌的自己,他都觉得脏。 渭王扯起微笑,笑容却冷冰冰充满讥诮。 表情却是与适才的皇帝极为相似。 殿内的皇帝一样沉默不语。 「皇上,」黄全贵在旁轻唤:「言少爷带进宫的那个戏子,要请韩大人审吗?」 皇帝沉默了半晌:「先放着吧。」 他不见,就代表心中又起了动摇。 他疑心渭王,可是更疑心旁人。皇帝的性子,黄全贵太清楚了。 「去把谢邈给朕带过来。」 这口气,黄全贵知道,怕是还有要用他的地方。 「这算怎么回事……」刘太后头疼,「一个两个都往哀家这里送,把琼华殿当成什么了!」 玉姑姑刚刚派人去张罗好许清越下榻的房间,只见刘太后又手一拍案几:「那混账呢?!跑到哪里去了,回宫也见不到人!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好好的又让管云骢围了渭王的府邸,谁给他的胆子!真是气死哀家了……」 玉姑姑忙见缝插针地端上了一杯参茶给她润润喉。 「娘娘息怒,少爷现在在披霞殿中,好像传话用了晚膳就会回来,您别担心……他一定有很要紧的事做……」 刘太后一气儿把参茶喝光了,杯子重重地拍在案几上: 「他好好的跑去披霞殿干什么?仗着这两天宫中事多,看准了皇上不会罚他吗,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玉姑姑也觉得尴尬,「这不是那一位回到了披霞殿嘛……」 刘太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儿啊……」 但是这回言霄却真的无辜,他也真的是很坦荡荡的,他死乞白赖地要留在披霞殿中不为别的,就是想等杨妃醒过来。 晚膳时分,算算时间,杨妃也会有一个时辰左右的清醒时间。 苏容意也和他一样企盼着杨妃的清醒。 天色渐渐黑了,鉴秋正替苏容意捏肩捶背。 「我倒是不累。」苏容意拉过她的手,「你去看看言少爷吧。」 鉴秋努了努嘴,「奴婢才不想去。」 苏容意微笑,「要是没有他,我可能不能这么轻易坐在这里。」 她知道鉴秋年纪还小,心里对言霄一直有些偏见。 「小姐,不是因为这个……」鉴秋低头扭了扭自己的手指。 「那是什么?」 「就是……您的态度,您没有发现,您现在对言少爷越来越亲近温和了吗?不像从前那么冷淡……」 她觉得这不应该。 苏容意倒是怔了一怔,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自己的改变很明显吗? 她没有察觉过,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和言霄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生生死死,说起来竟然也不可思议地走过了许多次。 她的心上划过一丝涟漪。 她一直都不是个矫情的女儿家。人本来就是会有情绪和情感的,面对患难与共过的人,她从来不会吝啬自己的善意。 「白少爷怎么办?」鉴秋蹙着小小的眉头,「您还要嫁给他的呀……」 原来这是她一直想着的事。 苏容意笑着拉过鉴秋的手,像看着妹妹一样看着她。 「鉴秋,你虽然还小,但是很聪慧,远胜过了叙夏望春,甚至宋姐姐。你跟着我经历了这么多事,难道你真的以为,我还能嫁给白旭吗?」 鉴秋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 她只是想到了,明明还在不久前,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璧人一样,白少爷温和体贴,小姐也从容镇静,她觉得这真是最温馨的画面了,她觉得她可以永远地看着这两个人幸福下去…… 那不过才是一年前啊…… 但是苏容意知道,白旭也知道,平淡温馨下面是波涛汹涌,他们两个,都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 「这太可惜了啊……如果那时候,顺利地就办下亲事就好了……」 在那个「薛小姐」还没出现的之前,在苏府遇刺之前,在很多很多事情发生之前,他们就能够成亲的话。 苏容意捏了捏她的手,「鉴秋,不可能的,从以前,到现在,我都没有可能会嫁给他。」 她从一开始,在这一点上,就比白旭清醒。 白家和苏家各为其主,白旭的母亲苏氏是两家最后的联结,而白旭又是下一代的家主,他是绝对不可能娶苏家嫡女的。 第53章 这是现实,谁都不能否认。 而苏太夫人对白旭的态度也很明显,在他是自己的外孙之前,他首先是一个危险的,冷酷冷血的怪物。 她和他的定亲,本来就是为了当日解苏容锦的困局。 鉴秋显得比她更沮丧,她问苏容意: 「小姐,那你对言少爷呢?」 苏容意摇摇头,「鉴秋,命,总是比人快一步的。」 她以前就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有目前这样的人生。 所以,她不习惯去想一些大概不可能会发生的事。 鉴秋似懂非懂的。 纹霜来通知两人,杨妃醒来正在用晚膳。 苏容意见到言霄,想到了鉴秋适才问的话,不由也顿了顿。 言霄却一如往常,对她笑得很灿烂。 许嬷嬷招呼两人:「娘娘不习惯用饭时不习惯有人打扰,两位再等等吧。」 等到杨妃用完膳,两人就陪她喝茶。 杨妃的胃口不错,人也很精神,看起来真是像无病无灾一般。 「你们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杨妃首先开口。 苏容意道:「娘娘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何异样?」 杨妃用眼角扫了言霄一眼,似乎十分不满他为何出现在这里。 杨妃知道苏容意懂些医理,只说: 「就是睡得多些,也没有旁的。」 「这情况大概有十几年了吧。」 言霄突然在旁出声。 杨妃蹙眉,她不觉得自己有必要接这样一个后辈的话。 言霄却完全不顾自己是不是招人嫌,「娘娘,我们不是大夫,大夫刚刚已经为您看过了,我们是想听听看……您有没有故事,关于十几年前的……」 杨妃一愣,看进言霄悠悠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好像纯粹的黑曜石般闪烁,冷静又执着。 杨妃道:「这和我的身体又有什么关系?」 言霄一笑,「谁知道呢,但是倘或在您这里,能够看到四皇子身上的转机也未可知啊。」 杨妃的神色暗了暗,她已经听许嬷嬷说了,许清昀,恐怕已经不行了…… 那孩子,她的孩子啊…… 她抬眸看着苏容意,带了两分绝望的期盼,「他真的还有救?」 苏容意微微蹙眉,眼神又落到了杨妃脖子里。 「当然。」 言霄替她回答。 「他若死了,谁做未来的皇帝。」 杨妃叫他这句话惊得目瞪口呆。 他是言霄吧? 言奕和静穆大长公主的独子,豫宗的外孙,传闻中要夺皇位的人…… 「怎么了……」 苏容意没站稳步子,就被言霄扯着袖子到了中庭。 因为刚刚下过雨,没有月亮,外头有湿湿的凉意。 苏容意扯回自己的袖子。 言霄也不再像个登徒子一般。 他张头看了看有没有人偷听。 「有什么话不能在屋里说……」 言霄道:「毕竟隔墙有耳。」 杨妃又睡下了,言霄也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 「你发没发现杨妃娘娘刚才说的话里有些奇怪?」 苏容意蹙眉点点头:「杨妃娘娘面对我们的询问时,她显然有片刻的迟疑,我与她相处的日子虽不久,可是知道她是个极果断的人,能够为了儿子压抑自己到如此地步的女人,不该仅仅是面对两个后辈,就有这样不适当的迟疑。那就说明,她脑中的想法太多,一时无法理清头绪。你的怀疑果然有道理。」 言霄笑看着她,「分析得很对。」 但是还不够全面,这当然不是她的错,有些事,她这个小女孩如何知道。 言霄道:「杨妃是元化三年进宫的,她是柳州人,大周境内二十四州,每次选秀,便有两个固定名额,选当地三品至六品官家中嫡女……」 苏容意明白过来,「杨妃娘娘就是当时……」 「对。适才杨妃娘娘也说过了,她父亲是长史,参选亦在情理之内。」 苏容意觉得这部分没有什么不妥,家境清白,世代书香,何况杨妃年轻时姿容秀美,入选是意料中事。 「但是,」言霄道:「元化三年,皇上刚刚登基不到三年,帝位尚且不稳,且不论皇上的性格,第一次选秀,皇后又素来胆怯体弱,操办人自然只有我外祖母。但是元化三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柳州及附近州县发了一次极大的洪灾,死伤官兵民众甚多,所以西南八州选秀名额锐减。」 第54章 苏容意是个聪明人,她自然立刻就想通了:「这是太后娘娘钳制皇上势力的一个借口,西南八州多有雄兵盘踞,领命驻守的将军多不是太后娘娘心腹。」 因为刘太后的势力在北方。 「所以太后娘娘自然不乐见皇上趁此机会拉拢当地武将文官。」 言霄点头,「那么以杨妃一个小小长史之女的身份,如何得到皇上青眼,避过我外祖母的眼线,顺利参选入宫呢?」 当年选进宫的妃子不多,但是深究起来,个个背后都有数不清的家族势力牵绊。 年轻刚登基的皇帝地位未稳,极于寻求有力的依托。 而等到皇帝能够顺利掌握军队,这些嫔妃的存在,自然也只成了忌讳。 倒是杨妃,一直顺顺利利地活着。 苏容意额头一跳,「也许,是某个人,某只手,暗中帮了杨妃一把……」 这个人,不会是刘太后,也不会是皇帝。 言霄摸了摸下巴,「线索太少,杨妃是个谨慎人,她说的东西都是真的,但是实际上,这些很容易就能查到。」 苏容意却道:「也不是完全没有方向。」 她想了想,「如果杨妃娘娘不想说,可以不说,但是她选择了告诉我们,就说明她不希望我们查下去,而不是骗我们。人说谎,总是七分真,三分假,才最叫旁人信服。」 何况言霄又是个脑子灵活的人,谎话很难骗住他。 「但是杨妃娘娘连一分真都不想叫我们知道,说明当年发生过的事,是她心中的隐痛,更是心虚……」 言霄说:「你却是有些不同了,以往的苏容意苏三小姐,可不能从女人性格方面入手分析。」 苏容意无视他的调侃,「我也不过是随意揣测。」 言霄却很佩服她在这方面的细心。 「作为诗礼传家的大家闺秀长大,她心中最爱重的,大概也只是家人孩子……或许……」他头一偏,「还会是情郎。」 苏容意猛然一抬头,撞进他黑黝黝的眼睛里,只觉得他的眼睛有话要说。 可是言霄很快转过头。 苏容意这才发现,从认识他到现在,他好像又长高了些。 「毕竟对方是杨妃娘娘,这样的推断还是太过武断了。」言霄拍拍自己的脑门,感叹道。 他们两个人,对于「猜」这件事上来说,胆子都是出奇地大。 苏容意没有怪他胡说八道,反而说:「有可能。」 言霄略带惊讶。 苏容意想到了杨妃常年不离身的,挂在身上的玉佩。 「杨妃娘娘有一块挂在身上不离的玉佩,连睡觉也不解下。」 「那东西有异处?」言霄问。 「不,」苏容意否认,「我只是觉得,它佩戴在杨妃娘娘身上,十分地不协调……」 言霄沉眉,「如果一个人身上有极不协调之处,多数不会是偶然。」 宫妃贵妇,最重仪表形象,就是寻常衣裙,颜色也都是舒适和谐的,胡乱穿着是大忌,也是礼教疏失。 对于女子来说,仪容仪表,从来就不是小事。 苏容意低眸,低头想着什么。言霄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没有佩戴很多首饰,却很好看。 苏容意抬起起脸,眼神熠熠发光,一时间这眼神灼得对面的人有些手足无措,好似刚才他在想什么被人抓了个现行似的。 他只能握拳轻咳了一声。 「我想到了,宫女说那是玉佩,但是挂在娘娘脖子里的,却是一根金线。」 所以她第一眼看过去,就看到了,还觉得十分奇怪。 与杨妃整个人温润朴素的气质截然相反。 言霄也正经起来:「玉性温和,本不该配金线用,这里头确实有猫腻。」 什么东西能让她几十年不离身,还是这样一件很突兀的饰品。 那么极有可能,就是言霄口中所谓的那个「情郎」送给她的。 两人都舒了口气。 言霄突然笑了一下,「一个人时常有想不明白的东西,两个人果然就容易多了。」 苏容意却没有他语气中的闲适自得,「只是有了方向,求证起来恐怕……」 言霄摆摆手,「证据不是最重要的,我们又不是审案的老爷,这件事,或许会让接下来的事更明确……」 苏容意心中,已经大致有了脉络,她知道,言霄,也是一样。 第55章 这不会只是杨妃一个人的过去,和她一个人的故事…… 天空中一道惊雷闪过,言霄踏着薄薄的夜色回到琼华殿,被告知刘太后已经等了他许久。 言霄头皮一麻,直觉脚步想向后退。 「少爷。」玉姑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娘娘等着和您说话呢。」 言霄呵呵了两声,只好不情不愿地去见自己的外祖母。 刘太后瞪着他,这样的表情在言霄到金陵的这一年多里时常看见。 「你个小混账,说,背地里又瞒着哀家搞什么花样?前两天是镇国公老夫人,今儿又是许清越,到底怎么回事?哀家的琼华殿都成了招待外人的客栈了!」 言霄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知道刘太后对自己是极放心的,自从假薛姣那件事后,外祖母始终心里有些愧疚,两人的关系也不如从前亲密了,渐渐地这些事刘太后也有意无意地撂开手来,由他自己去做,端看近日来驱使姚之安的多是自己就能看出来,刘太后已经不复当年朝廷后宫一把抓的盛势和气度了。 言霄道:「话一句一句问,外祖母问我这么多问题,我该从哪里开始答?」 刘太后啐了他一口,「平时你要怎么玩哀家也不会过问,只是今次……」 她蹙了蹙眉,「和皇帝、渭王扯上关系,霄儿,这可是不能胡来的啊。」 言霄说:「外祖母几时见我玩过?我有自己的分寸。何况,正面杠上的,也未必是我。」 皇帝和渭王兄弟阋墙,不过是早晚的事,他也不过是借此机会添把柴罢了。 「霄儿……」刘太后道:「哀家心里,总是有些不放心。」 她看着言霄的眼神很复杂。 「若是你有什么闪失,哀家怎么去见你母亲和外祖父……」 言霄叹了一口气,大概人老了以来,对于所有的物欲和追求也都看淡了。 言霄蹲下身子,握住了身前刘太后的手,「我不会有事的。」 和刘太后简单地交代了几句,言霄就吩咐姚之安: 「今夜排轮休的也都叫上,把琼华殿看严实一点。」 姚之安蹙眉,「少爷是说今晚,会有事发生?」 言霄望着远处没有月亮的沉沉天幕,「总之,还是以防万一吧。」 他其实也没有多少把握。 「那……披霞殿那边……」姚之安多嘴问了句。 言霄转头,用一种极不友善的眼神盯着他:「披霞殿和我有什么关系?」 姚之安立刻说:「没关系,当然没关系。」 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言霄看他向兔子一样一蹦几步远,有些无奈。 披霞殿…… 他相信苏容意有足够的能力应对可能发生的状况。 雨停停下下,渭王负手看着窗外。 门上响起了轻叩声。 「王爷……您要歇息了吗?」 小太监奸细的嗓音响起。 渭王「嗯」了一声,又问道:「什么时辰了?」 「戌正了,王爷。」 小太监回了一声,有些纳闷。 渭王不再做言语,他也只好退下。 「戌正……」 渭王默默呢喃了一声,手指在窗沿上敲了敲。 可以开始了。 无月之夜,最好不过。 ☆☆☆ 「小姐,歇息吧。」 鉴秋给苏容意揣来了一床崭新的被褥。 「天气又冷了,怕您晚上睡着不踏实。」 她利落地替苏容意铺好床,回头却发现苏容意根本没在听。 「小姐,你在想什么?」 「在想……四皇子。」 这倒是个意外的人。 鉴秋说:「这两日来,四皇子似乎情况稍有稳定,小姐还在担心什么?」 许清昀最后一次喝下了谢微的血。 但是能支撑多久呢,苏容意说不好,长则半月,短则…… 或许就是这两三日吧。 突然间,「咚咚」的鼓声传来,吓了鉴秋一跳。 「怎么这时候擂鼓?太奇怪了,宫中是禁止如此喧哗的呀。」 苏容意脸色一变,「宫中的鼓不是随便能擂的!」 鉴秋还是迷糊的样子,「难道……有哪里走水了?」 第56章 苏容意立刻转身,向杨妃所在的主殿跑去。 那边许嬷嬷也叫小太监们候在大门口听动静。 「苏小姐……」 一看到苏容意,她就好像有了主心骨。 「以前宫里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许嬷嬷摇摇头,「老身好歹也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第、第一次听到这么响的鼓声……」 「嬷嬷派人去问皇后娘娘了吗?」 许嬷嬷点点头,「早已去了,只是还没回音罢了。」 苏容意蹙眉,「恐怕,要乱了。」 许嬷嬷瞠目结舌,「小姐、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鼓声突然息了,许嬷嬷松了口气。 可是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响起。 苏容意一惊,「不对,这不是鼓声!是有人在撞宫门!」 许嬷嬷已经彻底面无人色了,「什、什么宫门……哪座宫门……」 苏容意却出奇地冷静,「嬷嬷,有人谋反了。」 几个旁边的小宫女一听立马双眼一番,吓得昏死过去。 谋反?这简直是不能想象的一件事。 反贼攻入皇城,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过,在这样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夜晚,这样的事就这么发生了! 苏容意还在喃喃自语,「不会是正门奉天门,应该是东侧的广成门……大概拿下了外城的禁军统领……」 「快快!」许嬷嬷立刻回神,「给娘娘穿妥衣裳,背上娘娘,咱们出去……」 「不可!」 苏容意立刻喝止许嬷嬷。 许嬷嬷朝她看过去,脸上慌张神色未退。 「去哪里都没有这里安全……」 谋逆的人不做二想,一定是渭王。 如果真是渭王的话…… 或许留下来,才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 「可、可是……我们披霞殿到底不如皇后娘娘处有守备亲军啊……」 禁军乱做一团了,就只能仰仗皇帝太后身边的亲卫军了啊。 许嬷嬷结巴道。 皇后自从谢微过世,便一直住在荣安宫中,所有人都直接认为那里才是后宫最安全的所在。 「若真是后宫都破,躲在哪里都是无用的。」 苏容意道。 她这么说着,语气里有十分的平和从容,竟让一时慌乱的人们安定下来了。 没过半晌,铜锣的声音也响起来了,嘈杂地敲在每一个人心上。 「终于动手了……」 言霄坐在琼华殿的屋顶上,望着不远处有火光闪动。 这里看不到宫外,而他也看不到叛军。 他身边是觉得很冷的阿寿。 「少爷,刚下过雨,这上面有点滑。」 他也仿佛根本没有在乎外头到底是发生了多大的状况。 言霄有点看不过去,指了指不远处喧闹的人群: 「阿寿,你看到没有,那里,今夜,有人造反了,你就是这个表情吗?」 阿寿反而有些疑惑:「不然呢?」 他知道,少爷的这个表现,就说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言霄是真的不太知道阿寿内心对自己的信任之情。 他转回视线,「希望,今天能让一些事情,得到答案。」 皇帝从睡梦中惊醒,才看见黄全贵瑟瑟发抖地跪在自己面前。 「皇上,渭王殿下……反了……」 皇帝沉沉的脸色,是黄全贵几十年来见过的,最难看的一次。 「他这是……要逼朕的宫?」 他抬手就挥掉了床边的茶盅:「谁给他的狗胆!」 「皇、皇上……」黄全贵整个人声音打颤:「渭王殿下联合了兵部左侍郎柳中,押下调兵的兵符,策反了禁军副统领孙元为,正在撞击广成门……」 皇帝闭了闭眼睛:「他人呢?」 渭王被强制留在宫中,也是说明皇帝早有打算。 其实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事到如今,已经不会有好结果了。 兄弟两人,注定背道而驰。 最好的结局,也就是皇帝褫夺了渭王所有的权力,软禁起来。 他本来还顾念着一片兄弟之情,没想到,逼他做出选择的是自己的亲弟弟…… 第57章 「他自己身陷囹圄,却还敢筹谋逼宫,说吧,是谁和他里应外合……」 黄全贵偷眼觑了皇帝一眼,「皇上……目前看来,恐怕是……镇国公……」 皇帝一声冷笑。 「皇上,镇国公领巡防营多日,但是日前皇上召其进宫,便有意指派新将领,旨意几日悬而未决,倒是让他钻了空子。巡防营官兵多有疑虑躁动,恰逢前两日城外三军操练,金陵边防松散了些,如今金陵外围,怕是已被谢邈手下的人所制了啊……」 「混账!乱臣贼子!」皇帝勃然大怒,起身一脚就踹翻了身边的红木案几。 「都是没用的废物,废物!」 他大喊:「韩静山呢!羽林卫何在!」 「皇上,皇上……」黄全贵在地上猛磕头,「皇上,韩大人已经部署妥当,崇安殿四周都是羽林卫亲卫,贼人没有这么容易攻入,临时又调遣了内城禁军,现在由副统领张大人接手调遣。」 而韩静山,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内城禁军比不得外城之数众。而副统领张跃又是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子,一年中有半年都不在职守上,对于禁军的号召力可想而知。 「太后的琼华殿如何?」 皇帝问。 黄全贵虽然慌,但是到底是皇帝第一仰仗信任的大太监,早已把情况都摸索汇总好了。 「太后娘娘只用金翎卫亲信,贼人目标在您和皇后,一时也不会过去,皇上……要不要向太后娘娘借人啊?」 皇帝仰头哈哈笑了几声:「借人?她等这一天等多久了,她会借人?坐山观虎斗罢了!渭王也不是蠢物,难道会去动她?」 皇帝来回走动,气得又抬手砸了一个花瓶。 「连言霄都能调动管云骢一个营的人围了渭王府,太后的势力岂止如此?好好好,八成也是通过气的!来看朕的好看!」 黄全贵嘴里泛苦。 他知道皇帝老毛病又犯了。 见谁都不信任,见谁都充满疑心。 这个时候,很显然联合太后,先把渭王抓住了才是正经道理啊! 皇帝一对眼睛又恶狠狠地朝黄全贵剜过去:「韩静山,朕让他看管渭王,他做什么吃的!」 黄全贵急道:「皇上,皇上,这会儿可不能疑了韩大人啊,皇上……」 「废物!」 皇帝一脚就踹在黄全贵心口上,直踹地他直不起腰来。 黄全贵捂着心口,还是拉着皇帝的袍服下摆,忍痛把该说的话说完:「皇上,还有皇后娘娘的荣安宫,四皇子殿下的临华宫……」 皇帝心中大惊。 「不好……」 皇后的死活他可以不管。 但是许清昀他不能不管! 渭王是自己的亲弟弟,他太了解自己了。 他一定会第一个就拿下临华宫,把许清越先挟持了! 「快,快去!让韩静山赶紧去临华宫!」 黄全贵看着皇帝一副狂乱暴躁的样子,心中凄苦。 这哪里还是平日冷静决绝的皇上啊! 遭逢大乱,竟是皇上第一个乱了分寸。 「皇上……韩大人已经赶去了,您放心……韩大人说了,必提谢邈首级回来见您!」 韩静山沉着脸,提着钢刀,赶到临华宫门口。 耳边还传来声声撞击广成门的声音。 贼子的气势越来越高涨。 而渭王,早已经被禁军拱卫,大概只等着宫门一破,血溅逼宫了! 韩静山看见眼前出现的人影,当即啐了一口,骂了一句粗口:「真是狗娘养的杂种!」 谢邈背着手,身上还是进宫时穿的那件旧衣,可是气度却完全不复当时在韩静山面前的孬样了。 「镇国公,好筹谋啊!跟着逆贼叛乱犯上,你有几个胆子敢犯这样畜生不如的大事!」 韩静山吼道。 谢邈很气定神闲,「韩大人不了解我的处境,你也知道的,皇上待我早不同往昔,我不如你这般,能得皇上信任。既然如此,我自然要另谋出路。」 「呸!」韩静山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就凭你身后这班看门狗,还能是我这些人的对手?」 「我身后的这些禁军,领俸禄不如你的黑衣羽林军,受皇上器重,更不如他们,但是,他们可也不见得有韩大人想的这么不堪吧,你们说是不是?」 身后的几十人立刻振臂高呼,男儿豪情倒似是要上沙场与人血肉相博一般,直传到不远处各宫娘娘耳朵里。 第58章 「混账东西!」韩静山大怒,他最后悔的,就是没在前两天就解决了谢邈! 披霞殿的大门紧闭,屋内人心惶惶地挤了几乎全部的宫女太监。 「苏小姐……」 不知何时,满屋子的人都像盯着救命稻草一样盯着她。 苏容意很沉默地喝着自己的茶。 「别慌,去把娘娘醒来要吃的燕窝炖上。」 她这么平静地吩咐。 宫女点点头,却依然煞白着脸。 外头的声音穿过厚厚的宫墙敲打在每一个人心上。 喊杀声震天,宫里的女人,哪里见到过这个阵仗,手里的东西都拿不稳了。 苏容意却知道,广成门还没破,若是破了,动静还不止如此。 她微微蹙着娟秀的眉毛。 她是一个不太相信偶然和巧合的人,太多事情,发展到最后,总是大势所趋,是不得不如此的必然结果。 所以,这个看似普通的夜晚,或许早就已经在很久以前注定好了。 渭王注定会谋反,皇宫上下,注定会有此一遭血洗。 既然如此,感到意外的,或许不会有太多人。 比如言霄。 可是他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反应,这其中定然还有玄机。 她叹了口气,又再一次对身边的宫女们道:「别害怕。」 她这样说了好几次,宫女们每听她说一遍,心里就会安定几分。 临华宫外,却是此时最叫人却步的场所。 韩静山没有料到过,前两天还在自己面前抬不起头来的谢邈,此时竟然敢这么嚣张。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渭王会事败,他对皇帝,有着万死不回头的忠诚。 韩静山抽出身侧的长刀。 这口刀跟了他很多年,死在刀下的奸臣贪宦不知凡几,提到他韩静山,人们都会自然地,不寒而栗地想到这把刀。 韩静山笑起来,脸上的笑容更显得嗜血残忍: 「镇国公的血喂我的刀,也值了。」 他说的不是刀值了,而是谢邈这奸贼,值了。 谢邈直接接过身边禁军手里的一杆长枪,脸上不再有惧意。 「早就想领教韩大人高招了。」 他身边的无数人影也同时和韩静山手下的黑衣羽林军缠斗起来。 虽然禁军人数众多,但韩静山的人到底是高手,负责护卫皇帝周全的亲卫,以一当十不成问题。 因此局面虽然混乱,却能隐隐看出是韩静山的人手下占上风。 韩静山自己也提刀砍了几个人,却感觉到明显的不对。 禁军的实力他很清楚,不过是守门站岗的小卒,尚且不如城外大营里的士兵,禁军中稍有优异的或许会选为亲卫,成为他的下属,每年羽林军、金翎卫选人,从内外城禁军中选拔的人,千中无一。 这是完全天和地的差别,禁军是兵,亲卫军却是官,到他这地位,便是领将军俸禄。 可是这些人,战斗力却远远比他想象地高。 他抬手又一刀砍断了一个人的臂膀,眼前却有一柄长枪刺入。 「韩大人,有兴趣过几招吗?」 谢邈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冷静。 韩静山大怒:「混账!你早就安排了人进禁军,这些是你的亲信!」 谢邈没有否认,直接动手与韩静山比划起来。 韩静山的武艺对付谢邈绰绰有余,他讥讽道:「这些人放在外头,也是能为镇国公抛头颅洒热血的死士,只是死在这里,你觉得值当不值当!」 黑衣羽林军的实力,完全能做到把这几十人全歼。 谢邈手上的长枪不断朝韩静山招呼:「韩大人今日的话真多。」 手下们不断在他耳边哀嚎,他可以充耳不闻。点点热血洒在他身上脸上,他也可以视而不见,心智竟完全不被周围影响。 韩静山知道,谢邈也知道,谢邈想赢韩静山,太难。 所以,他不能稍有一点分心。 韩静山擅长用刀快攻,谢邈选了长枪应对,便可随时脱身几尺外,便于防守。 韩静山看出他的意图,如此拖延,不时广成门破,禁军统领孙元为带大批人涌入,就是万箭齐发,他即便武艺再高,也难保自身安全。 何况如今,皇帝身边无人可用,副统领张老大人年事已高,他被谢邈这厮在此缠住,实在得不偿失。 第59章 韩静山大吼一声,就怒扬起刀锋,朝长枪枪杆上砍下去。 这枪头是百炼精钢,自然砍不断,但是枪杆,由多年老椆木所制,且经过特殊处置,坚硬无比,却被韩静山一刀砍地几欲折断。 谢邈只微微蹙了蹙眉。 这人却是有一把好力气。 谢邈向前几步,一把握住半截枪身,稳稳地朝韩静山刺去。 韩静山等得就是他近身的机会,扬起刀就不客气地朝他左臂砍去。 谢邈急忙闪躲,却终究快不过对方的刀锋,硬生生两截手指被他削下来。 血淋淋的两截东西滚落在地,谢邈竟是连吭都没有吭一声,与此同时,枪头刺进了韩静山的肩膀,韩静山退开几步,抖抖肩膀,这点小伤,他身上少说有几百个,算得了什么。 他啐了一口:「镇国公,下一次,可不止两根手指了。」 谢邈的左手轻轻垂下,五官痛苦地扭曲着,神色狰狞着盯着他。 可他却没有就此停歇,竟是自己折断了半截枪杆,把长枪当作刀使,很快又出手向韩静山攻去,韩静山此时心里对他一直以来的不屑,倒是被两分敬佩取代了,年纪轻轻,倒也是有两分骨气,这样也不认输。 「镇国公,你可赢不了。」 韩静山又是一刀,削下谢邈半绺头发。 「输的人,是你!」 谢邈冷冷地说。 韩静山立刻觉得耳后不对,想要闪避,却被谢邈一把擒住了右腕,韩静山功夫练得到家,一扭身,刀就换了只手,朝谢邈砍过去,可这时,他想要闪避的东西,已经「嗖——」地一声射进了他的后背。 广成门,破了! 韩静山「哇」地张口吐出一口血,却还是提着一股子劲要砍杀了眼前人。 为了要制住他不让他脱身,谢邈手中已无武器,韩静山的刀锋避闪不急,他的左手只能抬起去挡。 好在韩静山中箭,那箭头又淬了药,力气已经去了七八分,可饶是这样,谢邈刚断了两指的左手还是叫他划开了手腕,硬是断了一条手筋。 韩静山气喘吁吁地用刀抵着地,坚持着不肯倒下,可立刻又是几声箭声,他此时再不复从前的灵敏,箭箭入肉。 只听「砰——」地一声,这位皇帝身边第一高手再也支撑不住地脸朝地倒下去。 潮水一样的叛军涌入,火光冲天,声震云霄。 韩静山的下属一看头领倒地,也乱了分寸,瞬间被箭雨都射成了刺猬。破入宫门的禁军气势高涨,提着刀就把这些人都砍成了七八段。 谢邈矮身蹲在韩静山身边,轻声道:「我就说,是韩大人输了。」 说罢,提起适才自己撂下的半截枪头,从韩静山的后颈狠狠刺入。 韩静山瞪着眼睛,腿蹬了两下,立刻就没有了声息。 谢邈甩开枪头,看着地上再也无法动弹的人,扯出了一抹微笑。 到场的人,包括禁军统领孙元为看到这阵仗,也不由头皮发麻。 尸横遍野,断手残肢到处都是,还有躺在血泊中哀嚎的人,简直触目惊心。 他看见谢邈也是身上带伤,立刻要旁边人上去替他包扎。 「孙大人。」谢邈拧着浓黑的眉毛,「请立刻派一队人给我。」 他望着眼前高高的临华宫。 孙元为明白:「自然。」 他要带兵包围崇安殿和各妃嫔院落,临华宫这里自然交给谢邈是最妥当的。 「可是你手上的伤……」 「无碍。」 孙元为吞下了嘴里的话。 点了五十人,谢邈带着他们立刻杀入了临华宫。 孙元为正准备发号施令,可是人群却一阵攒动,竟是渭王出现了。 「王爷!」孙元为道:「此处纷乱,剿贼一事还是交给臣下吧,您……」 渭王看了他一眼:「清剿皇兄身边的阉贼固然重要,可也不能没了分寸。」 他看着眼前血腥的场面,嫌恶地蹙了蹙眉。 他穿着一身素衣,纤尘不染,风度颇佳。 孙元为摸摸鼻子,有些摸不清楚这位的来意,身边竟也没半个人拦着。 素来这等大事,都是他们这些武将冲在第一个,哪里有正主随时出面的。何况韩静山已死,皇帝身旁最大的威胁已去,即便再有后手,也是群龙无首,难成气候。 等到明天一早,就是日月换新天了。 第60章 他们已经完全胜券在握。 孙元为吩咐属下割了韩静山的头。 渭王突然说道:「我有个地方要去。」 孙元为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在这个牵一发动全身的关键时刻,渭王说这样的话,有些…… 任性。 「王爷要去见太后娘娘?」 新君拜太后,这是最后一步过明路,如今还没有将整个宫廷辖制住,是不是这举动有些太早了。 渭王不再言语,孙元为无法,只好派出一队亲信保护渭王,自己带着人往崇安殿去「剿贼」。 谢邈穿着浑身染血的衣袍,面目肃杀,像个修罗一般,连走动时带起的风仿佛都带着一股子血腥味,临华宫中的小太监和宫女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有两个还尿了裤子。 外城的禁军都是粗人,有些还是市井流氓出身,见到这些个油头粉面,不男不女的东西还敢尿裤子给他看,实在是心中冒火。一个副将一口啐在那小太监头上,提着刀就说:「大人,杀了这起子小杂种吧,小娘们倒是漂亮,稍后留给兄弟几个快活快活……」 地上的小太监宫女一听这话,都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谢邈捂着断指的左手,回头怒骂:「混账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撒野!」 立刻身后的人都消停了,谢邈快步走进内殿,空空荡荡的房间,华丽却冷清。 四皇子许清昀靠坐在床头,黑发披下,穿着松软的寝衣,身边只有一个老太监元禄伺候着。 谢邈身后的一班子兵痞啧啧称赞着殿内的装饰,遗憾没几件好东西能带走。 许清昀抬起脸,一张少年莹白如玉的脸。 谢邈咬了咬牙。 为了让他活命,谢微就这样死了啊! 就为了这个人…… 他恨恨地摸上了身侧,可此时身边早已无刀。 身后的副将递上了一把刀,戏谑道:「大人,这位四皇子生得可真体面,小的看,不若先在他脸上划几道,不知道这金枝玉叶破了相是个什么模样……」 身后有人吹起口哨来应和。 「滚。」 谢邈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大人?」 「我说,滚出去!」 谢邈额边青筋直跳,比什么时候都可怖。 身后的人立刻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快快,大人让你们退下……」 「这算什么,东西没得拿,女人不让碰,还以为是个肥差呢……」 不断有抱怨的声音响起。 谢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暴怒已退,眼中一片清明。 床上的许清昀淡淡地说: 「成王败寇,这是世人不得不承认的真理。」他的嗓音微微沙哑,可是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很清晰,「我是父皇的儿子,富贵享过,此等灾厄,也活该遭受。我只求镇国公一件事,我的命可以拿去,请放过我宫中之人,他们,都没有做错事,太平的时候,他们是我的奴才,死后,我不希望他们还要来陪葬……」 「殿下!」元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显然对于许清昀这样视死如归更加不能接受。 谢邈向两人走近,元禄紧张地一步挡在谢邈面前,「贼子,你要做什么!皇天后土在上,你们做出这等谋逆大事来,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老太监倒是慷慨陈词,直接将口水唾在谢邈面上,毫无惧意。 谢邈抹抹脸面,冷道:「你有资格和我这般说话?」 「元禄!」许清昀急切地唤道,仿佛被人扼住脖子般紧张,「你快退下……」 「殿下……」元禄留着泪道:「奴才从小看着您长大,什么富贵太平,您又几时享过了?如今却要受这般屈辱轻贱,这又凭什么!老奴不忍,又无颜面对陛下,老奴……先走一步罢!」 说罢竟一头碰死在旁边木柱上。 大批禁军涌入后宫,一路上见到畏缩的小太监和宫女二话不说就砍过去,许多紧闭的宫门上血溅了几尺高。 有将领在不断大喊:「孙统领下令,不许难为各宫娘娘!」 辱劫宫妃是最下流的做法,禁军们虽然不至于明摆着闯宫,却不妨碍他们杀几个太监宫女泄泄愤。 宫里乱成一片。 披霞殿中,听着外头鬼哭狼嚎的声音,屋里的人更是都哭做一团。 苏容意忍不住冷声道:「哭什么!娘娘平时是怎么对你们的,遭逢大难,却都只顾自己安危,披霞殿尚且未破,此时嚎哭,岂不是惹娘娘晦气?」 第61章 许嬷嬷见状也道:「你们太不成体统,主子都没发话,一个个都贪生怕死,像什么样子!」 苏容意心中虽有几分把握,披霞殿与众不同,但到底这一切归根于自己的猜测,事态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她也难以预料。 突然有人拍击宫门的声音,一时间,披霞殿中众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苏容意静听了半晌,道:「去开门。」 总管太监抖着双腿跪下,「开不得开不得啊,苏小姐……不成的啊……」 苏容意见平日里嚣张地不可一世的大太监此时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由有些好笑:「刚才的动静你们也听到了,叛军人数众多,他们连广成门都能破开,何况我们一座小小的宫门,他们既然选择拍门叫开,就是想留了体面给我们。」 谁都知道她说的对,历来叛军攻入皇城,哪里不是血肉横飞,只是临到头了,他们也都知道是垂死挣扎,可是就是没有人愿意早一步受死。 比这里的人更不耐烦的是外头的人,只几下,就闯入了披霞殿,百年来都相安无事的朱红宫门上道道斧斫刀砍的痕迹,倒是隐没在人群里的渭王有些心疼地蹙了眉毛。 「来了,来了……」跪在地上的大太监尖声叫道,嗓音刺耳,一咕噜爬起来要溜,却快不过一脚踹开殿门的叛军,当先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见到这老小子如跳蚤般上蹿下跳,二话不说就一刀刺进了他的心口。 宫里的大小宫女更是一声接一声地尖叫起来,只是门被堵,她们无处可逃,只好越缩越往后,苏容意倒是一步未退,依然保持着适才的站姿,与眼前众贼无惧直视。 「谁准你杀人的?」 渭王的声音悠悠地扬起,那杀了人的大汉只好躬身退下。 「哪个营下的?记一笔,明日去领军棍。」 那人讪讪地又往后退了些。 渭王一眼就见到了肃立堂中的小姑娘,倒是有两分胆识,不愧是她宫里的人…… 苏容意察觉到渭王的眼神不对,心里立刻又笃定了几分。 渭王还是风度极佳,翩翩潇洒,能看出年轻时的无双气度,他微微抬手掩了掩鼻端萦绕的血腥气,环视了一圈众人,却吐出了令人胆寒的几个字:「都杀了吧。」 刚才还因为渭王斥责了杀人的大汉而心生希望的众宫女,这一下又忍不住尖叫起来,凄厉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渭王不堪忍受这种嘈杂,蹙眉道:「提到外头去杀。」 他不喜欢闻到这么浓重的血腥味。 苏容意这时候却向前跨出了一步,依然是素白的一张脸,可是神情却沉稳而决绝。 两边的人见她动作,立刻抽出明晃晃的钢刀,她却毫无退却。 「渭王殿下,人,不能杀,有几句话,您可以听听,这是娘娘交代过的。」 渭王盯着她,不做声响,似乎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苏容意捏紧拳头,赌一把吧。 「柳州旧事,难道王爷都忘了吗?」 一句话,渭王彻底震住了。 旁边的人都不明所以,柳州旧事,是什么事? 渭王抿了抿唇道:「你们都出去。」 左右的人皆不敢置信,「王爷……」 「把那些人也都提出去。」渭王淡淡吩咐。 苏容意松了一口气。 「要……杀了吗?」左右问道。 渭王沉下脸没说话,立刻不敢再有人问了。 没说,就是先不杀,先不杀。倒是这小姑娘有本事,一句话,叫王爷改变了想法。 左右的人退出去的时候,不由都扭头朝苏容意看了一眼。 年纪尚轻,娟秀漂亮的小姑娘,胆子却恁大…… 渭王只留了两个亲信站在门边,其余奴仆都被撵了出去,包括处于半昏厥状态的许嬷嬷。 「你不怕本王杀了你?」 苏容意浅笑道:「您不会的,因为您,没有别人想象中那般薄情。」 今夜他如果不来披霞殿,苏容意不会做这样的推断,可他来了,她就能笃定,渭王必然念着与杨妃的旧情。 他可以为了皇位放弃自己的儿子,也可以对自己一母同胞的长兄刀剑相向,但是对于一个早就成为别人附属品的女人,竟还不能完全放下。 这样的人,到底算不算得上绝情,她也说不清楚。 这其中关节并不难想通。 困扰苏容意多时的一个问题: 第62章 杨妃既然能够轻易被人下手,为什么拖了二十年,才有今日这般昏迷不醒的情况? 因为,渭王舍不得。 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不想让杨妃死去,他对杨妃下蛊,恐怕也是因为当年再没有别的机会,但是他私心里,依然保有对她的一分怜爱,他想先熬死了许清昀,杨妃能够继续活着,可是没想到,拖拖拉拉的,许清昀却半死不活地拖了这么多年。 前些日子渭王的事情即将败露,他别无选择,只能派人向杨妃动手,因为子母蛊的关系,杨妃死,许清昀就死,他朝皇帝爱子下蛊之事也能隐瞒住。 后来事情风头骤变,许清越和初雪原被送进宫来,渭王陷入绝境,他只能选择最具有风险的一招,直接逼宫谋逆。 而这样一来,杨妃母子是死是活,就显得不重要了。 苏容意常听人家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她心底里是极厌恶渭王这个人的,也不认为他是个英雄,但是不得不说,儿女情长有时很能左右一个男人的判断。 渭王来披霞殿,是在这个紧张的夜晚中,很不明智的一个决定。 渭王看了苏容意半晌,直接越过她进了内室,屋内还燃着香,飘着袅袅青烟。 杨妃还安静地睡着,丝毫不被外界所干扰。 渭王看着床上之人的表情很难言。 「王爷一生之中,有过多少后悔的事?」 苏容意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渭王却只道:「你还年轻。」 只有年轻人,才会想这个。 不自觉,渭王的话音却柔软了好几分。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是在柳州游学时认识杨妃的,彼时少年男女,情窦初开,便觉世间千万人,亦不能稍微理解自己心中的快乐半分。 只是快乐短暂,痛苦长久。 后来他的兄长登基为帝,他也从名不见经传的落魄王孙成为了超一品的亲王,娶了兄长定下的妻子。 渭王一直都是个很有野心抱负的人,随着年纪越长,越觉自己能力超过自己兄长许多,然而做皇帝,不是看能力,甚至也不用看血缘。 他就是输给了自己的兄长。 他看着皇帝多疑多心,处理了一批又一批老臣,包括自己的授业老师,包括自己的岳丈,一个个全都不得善终。年轻时的渭王,确实是抱着为天下苍生的想法。 然后年岁渐长,当今皇帝对于处理政事也驾轻就熟,甚至有足够的能力和刘太后分庭抗礼,这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可渭王自己也发现,他还是对兄长不满意,什么天下苍生,这也不过只是包裹他野心的一个借口。 他就是想要做皇帝。 有什么办法能够兵不血刃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想到了先祖身上的传闻。 皇室血脉,素来短折。 他的皇兄既然做了皇帝,也该尝尝这丧子之痛罢。 但是这件事,却要办得漂亮而不动声色。 杨妃的父亲不过是柳州的一个长史,可是杨妃人却体面温柔,小意可人,而且背后势力干净,是皇兄最为愿意亲近的一种女人。 当年因为受刘太后钳制,后宫也如朝堂般纷乱,时有宫妃自戕中毒的传闻传出,皇帝对家族背景庞大的女人,也不放心让他们生下皇子。 杨妃,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渭王知道,她对自己的痴心,万死不回头。 由她诞下皇帝唯一的子嗣,这是最好的结果。 于是,渭王从中斡旋,让杨妃摆脱刘太后的人,从选秀中脱颖而出,得伴圣驾。 渭王因为早年喜爱游学,踏遍青山绿水,走访边境塞外,认识很多奇人异士,他要弄到几副药使杨妃致孕,是很简单的事,同样的,他找到了一种绝对让人查不出病因的蛊,能够让杨妃的孩儿一辈子病病歪歪,命悬一线。 这正好符合了皇室的传闻,这个孩子一定会成为日后的储君。而他要让皇兄的心血,都费在这个孩子身上,可是到头来,最后成为一场空。 他曾经为这个计谋,沾沾自喜了很多年。 杨妃当然不知道,她胸口那块陪伴了她多年的玉,其实是他费心布置的蛊。 湘南第一蛊术世家虺家,也是在金陵一带很少有人知道的存在。 杨妃身上的蛊,并不是初雪原惯用的虫蛊,而是一种蛇蛊,更歹毒万分。 一条通体血红的小蛇盘踞在玉石中,寻常人看来,那不过是玉中美丽的纹路,可是谁会想到,那竟是一条活物,且一活几十年,一直在夜晚啃噬杨妃心口的血气。 第63章 杨妃或许自己也不太注意,偶尔胸口会出现的朱红色小点。 此物之毒,难以言喻,当年杨妃怀孕带着这块玉,蛊蛇之毒便入腹中胎儿身中,从此以后,母子二人,都与这条蛇分割不开。 如此邪毒之术,世间早已无踪影,渭王有信心,谁都不会知道,更别提,他把整个湘南虺家,都从世间抹去了。 渭王看着沉睡着的杨妃,轻轻叹了口气。 这也是最后一面了。 他是来见她最后一面的,也算全了自己和她当年的情意。 他不希望自己的这段过去,还有人记得,曾经年少轻狂的故事,也应该永远消失。 因为从明天开始,他就要成为这个王朝新的皇帝了。 他嘴角微微勾起笑容。 儿女情长,他确实有,但是他这样的人,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有壮士断腕般的决心,把这没用的东西从胸中完全剜掉。 苏容意察觉到渭王的眼神骤变,冷嗖嗖地射向自己。 「很聪明的女孩子,但是,你一样要死。」 知道这些事,她更不能活。 苏容意后槽牙咬紧,「王爷,你可以杀了我,你也可以杀了杨妃娘娘,反正她现在这般情况,也活不多久了,但是我还是要问您一句,这辈子,您做过会后悔的事吗?」 渭王的眼睛幽深深的,只看得到一片阴晦。 她就这么执着于这个问题吗? 既然她要死了,他也不吝啬于回答:「本王这一辈子,都不会后悔。」 苏容意勾起唇角,微微笑了:「也一样不会后悔,杀了自己爱过的女人……」 她的眼睛朝床上的杨妃看去。 「……和她千辛万苦生下的你的孩子吗?」 一室寂静。 只有远处宫外喊打喊杀的叛军声音遥遥传来。 渭王保养得宜的脸略微扭曲,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苏容意毫不在意他狠厉的眼神,盯着他道:「你心心念念十几年,千方百计要弄死的四皇子许清昀,是你的亲生儿子!」 「胡说八道!」渭王暴怒,直将杨妃床头一只描青花素胚的花瓶砸在地上。 「王爷就没有一天怀疑过吗?」 苏容意笑他太自大。 「不可能!」渭王神色狂乱,「自她进宫后,本王从来就没有……」 「十七年前,腊月十八,渭王殿下没有进宫吗?风雪大作,你留宿宫中,许嬷嬷亲自替你温的酒,不记得了吗?」 时间太久远,渭王真的不能确定。 他早年经常留宿宫中,因为彼时皇帝对他还尚且「手足情深。」 而杨妃这里,他通过买通太监宫女,也来过两次,但也只是略坐坐就走,到后来,皇帝疑心病渐重,他便再也不敢有半分冒险。 渭王心中大骇,他盯着苏容意,似在揣摩她话中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苏容意其实对于这件事的猜测,其实没有很大的把握,但是更没有把握的人,是渭王。 为了调查杨妃旧事,她查遍了宫中近二十年来渭王进宫的记录,她也知道这样做很可能等同于大海捞针,但是她是个心里有疑窦,就会想方设法去证实的人。 她也不能说是个不知世事的少女,在西北时和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花月春风里孙彪的荤话都不知听了多少。有些事,她还是知道的。 查到十九年前腊月十八的记录,她立刻就发现了些微的不同,渭王在腊月十九的早晨晚了一个时辰出宫。 对于旁人或许没什么,但是对于渭王来说,这一个时辰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许清昀的出生虽然能和他当日进宫的记录对应起来,但是到底他是谁的骨肉,苏容意也无法证实,可是她有一点可以断定,在杨妃入宫后,她和渭王两人也不是清清白白的。 这个时候,半点也不能表现出心虚来。 苏容意平静地看着渭王,眼中丝毫不露怯。她随时记着心中秉持的原则,和这些惯用心机伎俩的人斗,不可有半分差池。 比的就是谁胆子大,谁撑到最后。 渭王果真眉头一蹙,立刻唤来身边一个亲信,低声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 苏容意猜测,这是唤人去临华宫。 苏容意道:「王爷既然心中存疑,何不等娘娘醒来后亲自问清楚,王爷固然有孩子,只是总打算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免太过罪孽了吧。」 第64章 他先前一直抱着许清越必死的打算,而如今许清越到底情况如何,他其实还不清楚。 难道又一个亲生儿子要…… 渭王终究也只是个普通人,这打击来得太快太猛,他也一时无法承受。 他的步履显得有些不稳,他兀自走到门边,只低声道:「看管好这里。」 亲信一愣:「您是说,整个披霞殿?」 渭王不再言语,本来这一遭,就是不该来的。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他所心心念念的龙椅,毕竟还没有到手。 苏容意一直握紧的拳头终于松开了,她轻轻呼了口气。 渭王再不回头看这里一眼,出门走了。 披霞殿中的宫女太监也都被赶进来,适才都以为自己没命的他们,这次的涕泗横流显然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庆幸。 「小姐,您是怎么一个劝服渭王的……」 纹霜想到了那时候苏容意刚进宫的时候,她觉得这女孩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杨妃当时就和她说,苏容意这个人不简单。 真的不简单啊! 她一个人,就救了他们全部人的命! 苏容意淡淡地笑笑,脸上也是没有血色,没有喜悦,没有惊吓,只淡淡道:「给娘娘温在炉子上的燕窝去看好,等会儿娘娘醒了要喝。」 还是同样这句话,仿佛刚才惊心动魄的一段事情都没有发生。 两个宫女「哎」了两声,立刻领她的吩咐去看炉子了。 许嬷嬷年纪大了,经过这般吓,也显得羸弱不堪,苏容意朝互相擦眼泪的纹霜和鉴秋望过去,还是鉴秋先回过神,「我去沏壶热茶来。」 渭王带来的人还是围着披霞殿,可是这一次,他们心里真的安定了很多。 ☆☆☆ 被策反的禁军首领孙元为已经带人围住了崇安殿四周,高举的火把和众人的怒吼交织在一起,兴奋高亢。 殿内的皇帝却沉着脸。 门外的副统领张老大人率领的为数不多的禁军,还有羽林军余部,是最后一道防线。 怎么看,叛军胜利都只是时间问题了。 几个嗓门大的士兵不断叫嚣着,要让黄全贵出来受死,直指他导致了阉宦之祸。 殿内的黄全贵流着泪在皇帝身边泣道: 「皇上,贼子直指老奴之名,不若让奴才去了吧,也全了奴才对您的一片忠心。」 皇帝冷哼一声:「这个时候,你死了他们就肯罢手吗?」 素来谋反,都要有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所谓「清君侧」,牺牲的不是后宫妖妃,就是奸臣佞宦。 眼前的黄全贵正是他们如今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借口。 而事实上,皇帝并不相信太监,黄全贵顶多也只能在皇帝批阅奏章时在旁边看两眼,做过最影响朝纲的事大概也就是提醒某些大人皇上批复过了弹劾他们的奏章。 他根本无法像前朝权监一样做到把持朝政,甚至左右皇位的继承。 皇帝看了眼哭得满脸眼泪的黄全贵,真是再丑陋也没有了,可是很少的,皇帝却没有露出厌恶的神色。 他反而说了句:「也算你有心,肯为了朕去死。」 黄全贵猛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表忠心道:「奴才不怕死,就怕不能为了皇上而死!」 皇帝「嗯」了一声,不再做言语。 黄全贵伏在地上,老迈的眼睛里却闪过一线放心下来的精光。 谢邈带着一队人赶过来,左手已经简单地包扎过,右手用青布提了一个包袱皮。 孙元为朝他点点头。两人在这里会和,说明大致情况也都稳住了,只差最后一步。 孙元为看了谢邈手里的包袱一眼,道:「镇国公都办妥了?」 谢邈点点头,扬开手里的包袱,赫然是个人头。 黑发凌乱,脸上血痕道道,似乎死时极为狰狞,让人不敢再投去第二眼。 孙元为却大笑着拍了拍谢邈的肩膀:「有你的!果真长江后浪推前浪,少年多英才啊,不止一个韩静山,连四皇子的头颅都取了来!王爷登基后,大功首先记我们年轻的镇国公一笔!」 孙元为一对小眼睛显得极为玲珑,来回在谢邈的脸上和手上打量。 谢邈轻描淡写地说道:「孙大人出力最多,我也不过是仰仗了您,若不是您手下的神箭手,韩静山没这么容易死。」 第65章 孙元为继续大声笑起来,这一次,却是发自内心的。 孙元为身后的禁军看这阵势,士气更加高昂,不住有人轮番拍着孙元为马屁,夸他如何能干有胆识。 孙元为是个爱听吹捧的小人,当即大度地让他们也赞扬赞扬谢邈。 「我们镇国公可是今夜连拿下了两颗人头啊,你们快夸夸他!」 谢邈蹙眉,对于此人的做法很不齿。 还没有完全打赢这场仗,他倒是知道先沾沾自喜。 「不过小谢啊,好歹四皇子也是皇子,怎么弄得这般难看……」 孙元为已经嚣张地直呼谢邈为小谢,本来称呼比自己年轻很多,品级却在他之上的谢邈为镇国公,就让他十分不悦。 等到事成,论功行赏之后,谁的官位高还不一定呢。 谢邈却不介意:「他临死前对我不敬,便给了点教训。」 孙元为「啧」了一声,也向那颗头颅唾了一口:「还当自己是储君呢!」 说罢吩咐手下把许清昀的头挑在长枪上,和韩静山的一起,对着还死守不肯放弃的皇帝余部们示威。 和叛军不同的是,皇帝的亲军此时士气大泄,毕竟目前看来,他们也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可张老大人此时倒是显出几分军人的骨气来了,老大人一直不受重用,在军营里混了这么多年,到老,还一直在孙元为这等小人手下做个副统领。 他原本就是北地人,操着一口金陵人都听不太懂的方言。他从年轻时的小兵卒熬起,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也经历过不少战事,只是他一来不会像孙元为一样逢迎上级,溜须拍马,二来他是先帝豫宗手下的老人,一直就不得皇帝器重。 其实要说他是豫宗老臣也高估了他,他在豫宗时期,也和如今差不多的境况而已。 老大人年纪一把,说话也常底气不足,可依然坚守在最外围:「贼人胆大,竟敢犯上谋逆,其罪当诛,我等受皇上恩佑,必血战到底,誓死保卫皇上安全!」 旁边有人劝他几句,他还生了气。 「大人,您这把年纪了,此处多有流矢,您还是进去吧。」 「混账话!」老大人义愤填膺,「我死了又如何,我死了,我还有儿子,还有孙子!在我活着的时候,谁都不能踏进这里半步。」 言下之意,定当死守了! 士兵们却被这气氛所感染,也都挺起脊背:「誓与皇上和大人共存亡!」 「再熬一个时辰!」老大人喊道:「天明之时,就是援军入皇城之时,乌合之众,乱臣贼子,必当伏诛受死!」 四周响应声冲天,都仿佛是从心底怒嚎出的誓言。 可是很多人心里都清楚,或许,永远都不会有援兵了。 远处琼华殿的屋顶上,言霄还是迎风站立着。 琼华殿四周在今夜纷乱的后宫里显得格外平静。 渭王也有自觉,他不会来惹刘太后,他也有自信,刘太后必然会选择坐山观虎斗。 金翎卫虽强悍,到底不及皇帝身边的羽林军,堪堪只够保护琼华殿安危罢了。 远处士兵的怒吼传来,言霄肃容,今夜当此一役,却苦了好些热血男儿,洒的热血只为成全渭王一个人的私心。 他叹了口气。 阿寿来禀告:「少爷,渭王适才似乎去了披霞殿,然后又出来,往崇安殿去了,苏小姐应该安全。」 言霄「嗯」了一声,「派出去的人没有回复,她就没有事。」 他说到底,还是怕苏容意遇到上次的事情,差点遭谢邈虏劫,因此在万不得已的时分,会有人保护她周全,只是一旦如此,他自己行迹毕露,恐怕渭王就会起疑心了。 「少爷……太后娘娘她……」 「给外祖母下的安神茶足够让她睡到天明。」他顿了顿,「她年纪大了,没得白操这份心。」 反正很快,一切都会有个结果的。 「少爷,您几时传令?」 「差不多了,去办吧。」 他低声吩咐。 阿寿点点头,随即很快隐没在夜色里。 渭王在簇拥下快步走到崇安殿前,孙元为忙上前禀告: 「王爷,殿前兵士箭即将用尽,不出半个时辰,就可攻入……」 崇安殿因为地势问题,易守难攻,孙元为若是下令强攻,如今身边这么多人可能死伤甚重,而皇帝亲军所用弓弩威力极大,百丈可射穿肩膀,因此他便几番佯攻,想先耗尽他们的箭。 第66章 渭王的神色有些慌乱,似乎没有在听孙元为的战略部署,而是一心望着前方。 「王爷?」孙元为甚感疑惑。 「那是什么?」 渭王指着不远处两个士兵高高举着晃动的东西。 「那是韩静山和四皇子许清昀的头颅……」 话没说完,他就发现渭王脸色丕变。 「你们……杀了……」 孙元为更觉奇怪,适才他砍下韩静山头颅时渭王也在场,而谢邈领命去临华宫更是他默认的,怎么此时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渭王脚步有些踉跄,立刻叫孙元为扶住了。 「罢了,罢了……」 渭王突然喃喃自语。 即便许清昀真是他儿子,他也不是对他有多少父子恩情,只是一而再再而三,他在谋害手足,算计亲子的路上走得太远。 一时之间,他只是难以过这个心里的关口,他在今天之前也不是个笃信因果报应之人,可是此刻,他不由觉得脊背发寒,生怕佛经中阿鼻地狱里的种种刑灾最后也落到自己身上。 「王爷,是不是这里太挤,您不若去歇息歇息吧。」 孙元为以为渭王脸色煞白是因为这里气氛太过压抑,便如此提议。 渭王却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投给他,整个人显得有几分出离。 「那边着火了!」 突然有人喊道,众人都抬头望去,原来是皇宫御苑里万寿山上的藏经楼着火了。 豫宗的曾祖父神宗皇帝深谙佛法,极爱佛道佛经,便在皇宫后苑的万寿山搭了一处藏经楼,晚年时,五日里有三日会躲在藏经楼里读经论法,那里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地方,虽然空置多年,可依然能够醒目矗立在那。 此时,那藏经楼正着了大火,熊熊燃烧着。 藏经楼无端走水,这不是个好预兆,叛军中立刻有窸窸窣窣的闲言碎语传出。 孙元为大喝:「火,即兴旺之意,这是上天警示,我们今日必得成功!」 也有人跟着他应和,可是就连渭王,都深深蹙着眉头。 无端烧起来的藏经楼,一定有古怪。 「或许是有人故意纵火。」 渭王身边的谢邈说道。 「小谢你!」 孙元为咬牙,他好不容易才把人心安定下来,再说,好好地跑到万寿山上去纵火干什么? 可是似乎渭王也这般想。 「不妥。」 孙元为道:「王爷觉得何处不妥?」 渭王抬起脸,又回到了没有表情的冷肃之中:「速战速决。」 他不觉得再拖下去会对自己有利。 虽然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外城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传来,说明一切都在掌握中,但是尽管如此,他皇兄的最后一道防线,还是尽快击溃的好,不能给他留一丝反击的余地! 他知道,自己和皇帝其实是一样的,两个人都是不会给对手留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既然已经不死不休,渭王立誓,怎么样,死的也不能是自己! 就算死后有报应因果,但在生前,他无论如何也要坐上那把龙椅! 何况,它就在自己眼前,能够伸手触摸的地方了! 「还有,把人头都放下来……」 他补了一句,孙元为立刻照办。 渭王看着被黑布蒙上的头颅,第一次,有隐痛划过眼中。 孙元为指导手下发起强攻,可就像他适才说的一样,正面迎击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内城禁军的配备本就比外城禁军高,而羽林军的配备又高一级,孙元为虽然是禁军统领,但是军械库的钥匙是由几个副统领分管,没有皇命和兵部的指令,他一人之力是无法打开军械库的,因此皇帝亲军此时都换上了宫中常备的一弩多发的连弩,还有装有数把弩弓的床弩,可孙元为率领的叛军还是只能用直拉弓抵抗,被一个亲军接连射杀好几人是普遍的情况。 由此一来,强攻之计必然受阻,而叛军本就规整不如亲军,加上受挫严重,步伐也自然而然也就减缓了,毕竟谁都不愿用自己的血肉去硬抗坚硬的箭头,孙元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也不能回头对渭王说要退后。 素来士气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何况是犯上谋逆的大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断断是没有退路的。 而与之相反的是,听了张老大人排兵布阵的亲军虽然人数不多,却个个是好手,加上兵器制胜,一下子杀了这么多叛贼,反倒士气高涨起来。 第67章 「好!做得好!继续!」 张老大人同样亲自督战。 「杀光这些龟孙子!」 渭王也感到情势急转,为何这少少的人数竟有如此大的抵抗能力,竟是崇安殿四周久克不下。 他下意识猜测皇帝早有防范,可是立刻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整个后宫,他的人都如入无人之境,以他皇兄的性格,不可能铤而走险到这一步来以身试险。 惜命,这一点上,他们兄弟二人也很像。 忽然间,听到一声哨响,四周却突然亮起了火把,不远处原本暗沉沉的宫墙,此时竟然都亮了起来,且在火把的映照下,还有一把把弓弩,全部都是皇帝亲军配备同样标准的连弩! 渭王脸色一变,怎么会毫无动静,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王爷!」 孙元为急得大喊,却听见重甲逼近的声音,不知何时,他们却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有人策马而来,禁中禁止骑马,可是此时,早已经没有这规矩了。 马上的老将军精神矍铄,身姿磊落,一身银甲熠熠闪光,渭王认得,孙元为也认得,所有人都认得,这是大周第一勇武将军,当年的不败战神,如今的兵部尚书管云骢。 他高执着皇帝御用虎符,大喊道:「臣奉皇命,护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这当然不是给崇安殿内的皇帝听的,而是喊给此时此刻的叛军听的。 渭王不可置信。 为何他们能轻易入宫,为何自己的人却毫无消息? 「王爷是不是在想,这些人怎么做到无声无息的?」 一道声音突然出现在渭王颈后,让人听着一阵汗毛倒竖。 渭王微微转回头,却被一把冰凉锋利的刀抵上了脖子。 「谢邈,你真是好样的。」 渭王冷冷地道。 谢邈也不惧怕四周突然刀剑相向的士兵,只说:「还是要感谢您给了在下这个机会,建功立业!」 「谢邈!」孙元为大喊,「你这小人!」 「小人?」谢邈冷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直呼我的名字?」 孙元为竟一时无言,他怒而拔刀相向,谢邈立刻把冰凉的匕首抵近渭王两寸,渭王的脖子上立刻就出现一道血痕。 孙元为自然不敢妄动。 这把匕首锋利无比,削铁如泥,也不知谢邈随身藏了有多久。 渭王冷笑:「你不若此时杀了本王吧,也算本王记你恩情。」 人生是豪赌一场,他输了,就是死。 死在现在,还光彩点。 谢邈轻道:「您还不能死,死可抵不了您的罪。」 他倒是要多谢渭王,这样纷乱的场合,也敢前来,若是一直躲在披霞殿岂不更好? 他没有这么善良,赏他个痛快。自己在绝境中挣扎,唯一生存的希望,不是跟着渭王谋反,而是以血明志,挣回皇帝跟前的荣耀。 这一点,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开宫门的人是他,虽然他能够安插进禁军的人不多,但是也可以做很多事,叛军主力集中围攻崇安殿后,他就更能够借着在后宫放火杀人的由头与外面早已准备妥当的兵马里应外合。 而此时,城外早已得令的三大营,包括谢邈原本的部署,早就已经反扑,恐怕早就解决了包围金陵城的叛军,而兵部左侍郎柳中,也早已被管云骢亲自带领人马捉拿。 自然,这些消息,都不会传到渭王耳朵里。 宫里宫外,仿佛隔绝一般。 管云骢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也同样是个领兵的好手,他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地大喊:「杀光这些狗厮鸟,天亮请你们去喝羊肉汤咯!」 身旁的副将不由笑了,可兵士们却大声怒吼着「好!」 再没有什么比寒夜里这样一句话更让人热血沸腾了,好似那热腾腾的羊肉汤已经喝进了嘴里。 随着这一声令下,军心本就已经溃散的叛军,哪里禁得住管云骢麾下的精兵全力冲击,没多久就如丧家之犬般被打得无力还手,首领孙元为等人尽数被捉拿,被砍杀兵卒无数,而谢邈一人,也足够擒住渭王,即便他整只左手几乎使不上力。 管云骢铿锵踏着战靴走近,看到了谢邈的状况,看他的眼神也不由带了几分欣赏:「倒是有血性。」 谢邈倒是不失时机地朝管云骢行了个礼:「蒙老将军夸奖。」 第68章 管云骢突然又觉索然无味起来。 说起来,论离经叛道,超脱世俗,倒是没人及得上言家那小子。 也不知他和皇上达成了怎样的计划,能够让渭王按照注定好的路线,一步步谋反逼宫,最后败于他手。 管云骢和张老大人会面,两个老头看起来截然不同,管云骢依旧英姿勃发,器宇轩昂,头发在砍杀中也一丝不乱,而张老大人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老态龙钟了,可是经过今夜一役,两人在众将士眼中,恐怕都是一样,都将成为年轻一代此后几十年朝之努力的目标了。 管云骢跪在崇安殿门口,朗声道:「贼乱已平,老臣请圣上安!」 剩余将领也跟着跪在他身后,向皇帝叩首。 崇安殿殿门终于缓缓打开,皇帝一夜未睡,可是毫无疲惫之意,他沉着一张脸,看着跪了一地的臣子们。 经过血洗的一晚,谁奸谁忠,都在眼前了。 天色已经放亮,殿前白玉阶上的血迹更显触目惊心。 皇帝转眼看见自己的亲弟弟,此时略显狼狈地被人反扣着手,一对眼睛盯着自己,却毫无波澜。 「混账东西!」 皇帝怒骂,心中第一次急怒涌上。 这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弟弟,他不能想象有朝一日,他会亲自把他打为反贼。 谋逆大罪,诛九族。 这是历朝历代,最重不过的刑罚了。 渭王却笑道:「皇兄何必如此假惺惺,在昨天您预备留宿我在宫中时,其实就已经不打算放过我了不是吗?此时又何必怪臣弟犯上作乱?」 皇帝眼中埋着深深的阴霾,「自己做下这等畜生不如的事,还来怪朕,朕看你用什么脸面去见天上的父亲母亲!」 渭王眼中闪过一丝讥诮:「皇兄,明人不说暗话,您也不必要仿若自己完全不知情一般。」 他用下巴轻点地上的管云骢:「这老儿昨日已被您下旨领了罪,原因是私自听信言霄命令动兵,其实呢?皇兄,你何时沦落至此,要仰仗一个十几岁乳臭未干的小子!」 管云骢受罚是假,他手里的虎符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根本早就接受到皇帝的指令,只等着今日这一出了。 到这个时候,他早就已经清楚,其实皇帝和言霄早就布好了局,认定他是会谋反的逆贼。 「哈哈哈哈,皇兄,有朝一日,你竟联合外人算计自己的亲弟弟,到底是谁对不起父母?!」渭王的神色显得有几分狂乱,他现在已经不必压抑,闷在心中几十年的话也都能尽数吐出了。 他面目狰狞,原本清俊的脸显得极不协调。 薄薄的晨雾中,皇帝负手而立,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说:「承之,朕提醒过你的……」 昨天白天见面时,渭王告状管云骢领兵包围渭王府,皇帝曾半真半假地说过一句「如果说,这是朕的意思呢?」 渭王自认为这是皇帝的警告,却不知也是对他的试探和提醒。 如果今日一切平安,皇帝是愿意既往不咎的。 言霄的话,他可以一句不信,所有的部署,可以是无用之功。甚至送入琼华殿的许清越,他也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从此以后,渭王做个闲散宗室,再无权力。 只是渭王自己,太不知足。 他也,没有半点信任过自己这个兄长。 「皇兄!」渭王怒喝:「你心里清楚,现在说这种话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无论如何,你都是不可能放过我的!」 皇帝觉得渭王强词夺理,而渭王觉得皇帝惺惺作态。 其实,他二人心中皆是同一个想法:对方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个借口罢了。 权力腐毒人心,天家尤甚! 皇帝闭了闭眼,再不想理会他:「朕不想再看到他,把他压进天牢等候发落。」 渭王被带下去前,没有理旁人,只盯着谢邈,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既然镇国公择主是假,那么恐怕砍四皇子的头颅也是假的了。」 谢邈不料这个时候,他问自己的是这个,只还是点点头。 早在今夜之前,禁军里他就安排了一个长得和许清昀有七八分相似之人,在临华宫中,许清昀已经打扮成兵卒躲藏,而那位替死鬼,却被划花了脸砍下了头颅。 即便是熟悉许清昀的下人,乍然看到,也会先吓一跳,却不容易分辨出来这是替死鬼。 这也是皇帝让他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第69章 谢邈看见渭王脸上,竟微微露出轻松的神情,又觉得自己仿佛看错了。 「众位爱卿辛苦了。」 皇帝的声音终于有些疲惫,这之后,他还要亲手下判决,如何处置自己的亲弟弟。 管云骢道:「皇上今夜殚精竭虑,正该好好休养生息,余下的事情,臣愿意替皇上分担。」 皇帝点点头,「宫外的叛军,还要由管爱卿接管,至于宫内……」 皇帝转向谢邈,「就由谢卿暂领禁军,清点余部,张爱卿协理。」 谢邈领命跪下,皇帝微微点了点头,看见他断了两指的左手,道:「谢卿为朕,确实尽心。」 「臣为皇上效命,死而后已!」 皇帝看着他,眼神却似乎更有深意。 言霄坐在琼华殿屋顶上,望着东边缓缓升起的旭日把经过一夜地狱的皇宫照亮,碧瓦红墙,露出原本漂亮的颜色,只是墙下却到处是人在冲洗着昨夜留下的大片血迹。 言霄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底下的姚之安喊道:「少爷,下来用早膳吧。」 他深深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 言霄却说:「把早膳给我端上来,我就要在这里吃。」 姚之安无奈:「一会儿娘娘就要醒了,您还是先看着怎么和她交代吧。」 言霄笑道:「告状你倒是跑的比谁都快。」 大概如今,只有琼华殿里还照常能拾掇出精致的清粥小菜,而刘太后许清越等人也是好眠至天亮。 「哀家总觉得头疼,昨天夜里睡得不踏实。」刘太后对着身旁的人道。 她一向浅眠,可昨夜却仿佛像做了个噩梦,怎么都醒不过来一般。 刚穿戴妥当,刘太后就觉得今日宫中的气氛不太对,姚之安提心吊胆地把昨夜的事情经过都和刘太后简略复述了一遍,刘太后终于黑着脸道:「去把那混账叫来!」 言霄本来想一直躲在屋顶上不下来的,可是到底架不住外祖母差点叫人在底下用杆子捅他,只好讪讪又爬下来了。 太后孙俩祖要说说悄悄话,自然屏退了左右。 因为一夜没睡,言霄也显得没有平时那么细皮嫩肉,下巴上还有青青的胡髭,刘太后虽然看着心疼,可是口气依旧没有软下来:「你太胡闹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说都不和哀家说一声?」 言霄把头一偏:「要和您说什么?也不是我叫渭王谋反的啊。」 他也并不能够把事事都设想好,他能做的,就是用最好的准备,迎接最坏的打算。 他不认为把一些没把握的坏打算告诉老人,是一件很孝顺的事。 刘太后冷道:「你倒是好筹谋,能够说动皇上。」 言霄看着刘太后,说:「不告诉祖母,有一部分考量是不想将事情扩大,让更多的人知道,免得走漏风声,确实也有一部分考量,是因为您对渭王府的态度。」 刘太后知道孩子长大了,这已经不是个要她护在羽翼下的雏鸟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道:「霄儿,你要知道,皇帝已经登基二十余年,哀家也已经老迈,护不动你多久了,渭王虽然有反心,但他到底忌惮我们,如今你帮着皇帝这么彻底地把他连根拔除,皇帝难道会记你几分情吗?」 她做皇帝的养母这么多年,和渭王一样清楚他的秉性,皇帝是个绝对眼里不揉沙的人。 何况这次的事情说明什么? 说明言霄有过人的眼力和执行能力,他能够发现和推翻一桩谋逆的大案。这样一个人,难道皇帝会看重他和放过他吗? 渭王接下来,就是他了啊! 言霄笑道:「我知道您的意思,借力打力,互相弹压,是一贯制衡的手段。但是外祖母,时局万变,一直承担这样的角色您不累吗?」 他摊摊手,「反正我觉得很累。」 即便以后刘太后过世后,他不想继承她的传统,继续和皇帝、渭王三方压制,互为牵绊。 他要做的,就是打破这个局面。 刘太后瞪着眼听他说下去。 「皇上和渭王,一个是虎豹,另一个就是豺狼,其实是没有太大差别的,他们热衷于权力斗争和皇位争夺,可是外祖母您呢?难道我和您,也是这样的人吗?」 刘太后微微动容,只听他继续道: 「我有什么必要,因为他们的野心,而继续参与进这些斗争里,无休止地利用别人和被人利用,我又不喜欢!保全自己的方法有很多种,却不必要牺牲自己的本心。」 第70章 只为了一句「我又不喜欢」。 多么任性,可是却也是一种刘太后这几十年都没有的魄力。 刘太后看着这个孩子,微微叹口气。 她的确是老了。 这孩子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洒脱和冷静,他做的事,往往看似没有章法,不符合世人标准,实际上,他却是努力地活着他自己。 一直以来,刘太后就知道言霄没有争皇位的意思,本来以他外姓身份,争皇位就等同于谋反,素来皇家,血缘上的亲疏算不得准,宗法上的亲疏才是关键。 他不是不敢夺皇位,而是不喜欢,他很聪敏也很豁达,可这样的人,却并不适合做帝王。 连刘太后也不得不承认,当今皇帝虽然性格恶劣,手段毒辣,可他钳制权臣,制衡四方的手段是很高明的,不能说是德政,可也远远算不上是暴政。 她的夫君豫宗是个明君,可是豫宗一朝,文官相互口诛笔伐,武官兵权长期难以收回,这几十年,对百姓来说,不知算福还是算祸。 「你长大了,在这些事情上的处理,比哀家更为妥帖。」 刘太后终于认可了言霄的行为。 言霄知道渭王谋逆之心永远存在,他的势力部分倚仗着刘太后,将他拔除,也是还自己的外祖母一个清净,今后皇帝再要有如何动作,也是他和皇帝之间的事了。 「霄儿……」 刘太后神色松动了些,似乎心里有些事情已经打算放开。 「苏家那个行三的丫头,你若真喜欢,就娶了吧。」 言霄一愣,前一刻还在谈论朝堂局势,话头怎么突然一转就到了她身上? 他似笑非笑的,「外祖母,我也……」 刘太后打断他,「哀家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想拖累旁人。但是霄儿,那个女孩子,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未必会觉得这是拖累。」 言霄会心一笑,这倒是,在她看来,恐怕没有什么人和事是能拖累她的。 「所以,你何不亲自问问呢?」 他也应该有一个,可以得到幸福的机会。 言霄突然有点不好意思。 刘太后心中其实也有些愧疚,早前因为渭王之故,她也想过把怀阳郡主配给言霄,可这孩子一直抵死不从。 如今确信他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心疼外孙的刘太后更加不想成为他的牵绊,只盼他能在娶亲这件事上,遂了自己的心愿。 皇宫里的大清洗一直进行了三天,各宫门前的石阶冲刷了一遍又一遍,才总算把叛军的痕迹完全抹去。 苏容意在披霞殿中三天没有出门,杨妃娘娘第一次醒来的那个时候,她就把事情经过都告诉她了。 「娘娘,渭王谋逆,如今已经下了大狱。」 杨妃整个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像整个人被抽离了灵魂一般失神怔住了。 「他来过披霞殿,看您。」 苏容意这一句话却又把杨妃震地回到了人间。 「当真……」杨妃没有血色的嘴唇动了动,脸上表情是一种极难言的矛盾。 她其实很不应该问这句话。 苏容意点点头,手上端起了一碗给杨妃的药,可是对面的人却完全没有要吃药的意思。 苏容意没有说,渭王原意是想要来见她最后一面的。 他是想要她死的。 看着杨妃眼中闪动的光芒,苏容意说不出口。 一直以来,她认识的杨妃,都是冷淡疏离的,她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这样……哪怕是在病中,双目也熠熠生光的神情。 杨妃对渭王的情,比渭王对她,更是深上许多。 苏容意叹口气。 「娘娘,您节哀吧。」 她说这句话,杨妃就醒悟过来。 「你都……知道……」 苏容意不做回应,只说:「娘娘,您现在的神色骗不了人的。」 皇帝之所以会绿云罩顶却不自知,是因为他从来也没在乎和关心过杨妃吧。 苏容意和杨妃相处没有几天,却从她身上挖到了太多东西。 她把渭王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 杨妃垂下头,看着自己紧紧放在褥子上的手。 「娘娘,这个时候,您想的不会是,要除掉我吧?」苏容意好笑地看着她的举动。 杨妃的手倏然攥得更紧。 第71章 她果然知道,她都知道了! 宫妃不贞,这是多大的罪名,哪个人该担!杨妃自己不怕死,可她还有父兄,还有儿子…… 苏容意依旧端着药碗,神情无波,在外头的宫女看来,她和杨妃两人好像极为亲近。 可是她们不知道的是,杨妃心里,早已经转过千百个念头了。 「渭王殿下伏诛,娘娘觉得,这个时候我有什么必要揭露你们过去的旧事呢?」苏容意原本没打算说这些话,可是看杨妃的样子,就知道她平时看着虽冷静,但在扯上渭王的事上,就会犯糊涂。 苏容意搅了搅汤勺,觉得汤药已经有些凉了,终于放下来。 「我和娘娘是一条船上的人,可是娘娘却不知为何,总也不相信我。」 而且太相信昔日的情郎。 杨妃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被自己情感左右的女人。 渭王和她年少时一段岁月,就让她记了这么多年,在不知不觉中害得自己儿子病苦一生。 苏容意告诉她这话并不是劝她或者同情她,她只是想到杨妃身上的蛊,杨妃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许清昀也会跟着殒命。 虽然时已至此,谢微也死了,她和谢邈也基本都清楚对方的秘密,许清昀不再能成为他们相互抗衡的一个媒介,他的死活对自己来说已经无所谓。 但是苏容意直觉认为,这个人对言霄来说意义不同,他费心地救许清昀和许清越两人,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而他帮过自己这么多忙,他想做的事情,她也想帮他去完成。 杨妃沉默了半晌,手终于松开被褥,「苏小姐,你比我想象的要厉害……」 杨妃自认当日回答苏容意和言霄的话毫无破绽,没想到她却依然能够识破自己的旧事。 「有心要去猜去想,没有什么是难的。」苏容意说:「有些人永远蒙在鼓里,只是不敢去想而已。」 就像杨妃,画地为牢。 用二十多年前的旧情,打造自己以为的海枯石烂。 杨妃的手上突然湿了一片,原来竟是落下了滚滚的泪珠。 「你是个难得的通透人,苏小姐,不必受我等俗人之苦。」 杨妃抬起脸来,对苏容意道:「我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年轻时对不起父母家族,入宫后对不起皇上,生了孩子后又对不起他……我该去死的,但是苏小姐,我可以去死,有些秘密,能够随着我的死永远消失,不连累活着的人。可是我还想见他一面,以我今时今日的能力是做不到……但是你,或者是言少爷,你们可以帮我的对吧……」 她要见的人,是渭王。 苏容意微微蹙起眉头,杨妃的意思以为是自己让她去死。 她在考虑自己何时竟也凶神恶煞到这个地步了。 杨妃半跪在床上,姿态委曲求全,哪里有当日两人初见面时冷淡高贵的模样。 「……有些话,我一定要亲口对他说的。」 她的眼神里的光芒很坚定。 那个可是下天牢大狱的逆贼啊! 苏容意觉得自己再如何也做不到让一个宫妃去见他。 她叹了口气,「娘娘,我帮您问问看吧。」 或许言霄对于杨妃还有别的安排也未可知吧。 杨妃流着眼泪谢了她几声,喘息就渐渐重了起来,外头候着的许嬷嬷和宫女忙赶着进来伺候,没过多久,杨妃就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苏容意望着披霞殿外碧澄如洗的天空,不由微微出神。 难道渭王也给杨妃下过蛊不成? 能让一个女人这么多年来,一碰到他的事情,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尊严和性格。 鉴秋悄悄地摸索过来,给苏容意悄悄耳语。 苏容意蹙眉,「皇上要分封各位大人?」 鉴秋努着嘴点点头,打量着苏容意脸色,「小姐,镇国公在这次平乱里出了大力,听说一条左手都废了,还被砍了两根手指,但是这样一来,皇上恐怕更加会体恤他了……」 她越说越小声。 苏容意却很平静,「知道了。」 谢邈本来就没有那么容易倒下的,他也不至于愚蠢地跟着渭王真的谋反。 她叹口气,往后的日子,总还长着。 崇安殿中,黄全贵亲自宣读了皇帝嘉奖平乱有功臣子的旨意,管云骢加封了太傅衔,张老大人执掌禁军,加了县侯爵衔,老大人推辞,想让皇帝给子孙个封荫,皇帝便很又很大度地赏了其习文不爱武的次子一个承奉郎的虚衔。凡参与平乱的官兵将士皆有赏赐。 第72章 而对于谢邈的器重,显然是更不一般的。 皇帝直接把羽林卫都交给他编整,并且城外军务照旧,也就是说,如今称呼谢邈为镇国公显然不大恰当了,国公封号只是祖荫,要称呼一句「谢将军」,才配得上其身份。 前段时间还被人所不看好的谢邈,立刻又成了新贵。 赏赐众人,是件大好的事,两位老大人都红光满面的,皇帝在让黄全贵宣读完圣旨后却只留下了谢邈一个人。 黄全贵很识趣,领着人就退下了,没想到皇帝却在他身后念了句:「你这两天受惊吓了,回去好好养养,朕的赏赐,一样也少不了你。」 黄全贵立刻又跪下感恩戴德地磕了几个响头。 转身出了殿门,身后的小徒弟就围上来溜须拍马了。 「爷爷,这回皇上这么抬举您,可真是太好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黄全贵呸了他们一声。 「不懂事的小崽子,你们心里是不是在想,爷爷我都没上前头打仗去,怎么皇上还给颁这么重的奖赏?」 黄全贵吊了吊眉毛。 「求爷爷指点。」小徒弟们都眨巴着眼睛。 黄全贵沉吟,想到了皇帝种种言行。 其实他早就发觉皇帝的行为有异,虽然暴怒、生气…… 可是却丝毫不慌乱和惊恐…… 这说明皇上对于这场发生的叛乱是心中早已有准备的,他气的是渭王,可却不是怕渭王。 黄全贵也是个机灵人,倒不是说真的有多忠心,跪在皇帝跟前非要出去送死。 他只是需要这个机会来表忠心。 于是就有了当时主动请缨送死的那一幕,皇帝果然也阻止了他。 生死关头,才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气节。 他拍拍胸口,幸好当时,自己能有如此之快的反应。 这老太监为人油滑,善于察言观色,和他差不多辈分的,甚至还要早两年进宫的,便如临华宫里的掌事太监元禄,也是受皇帝倚重才会派到四皇子身边,他就没有自己这般智谋,死了,那就是白死。 黄全贵这么想着不由有些飘飘然。 小太监们还等着他指点一二,他却板起脸一人给了一脚。 「快滚去做事!」 殿中的谢邈身上还带着伤,手上的伤口被仔细地包扎过了。 皇帝步下龙椅。 「谢卿,手可还好?」 谢邈回道:「多谢皇上,微臣无恙。」 皇帝「嗯」了一声。 谁都不能说谢邈这一定是苦肉计,可是这么多人都看到了,谢邈确实是在这场平乱中伤了一臂,断了两指。 这是为皇帝伤的、断的。 在这场变乱中,谁都没有他的牺牲大。 「谢卿。」皇帝的声音却突然又冷了两分。 谢邈下意识背脊一僵,果真听到皇帝缓缓说: 「朕从来没有吩咐要杀韩静山。」 谢邈定了定心神,「臣当时也是无奈之举,皇上若有疑问,尽可查询。」 不杀韩静山,他是不可能得到渭王的信任,和孙元为手下的兵的。 皇帝沉默了半晌,「安抚他家人的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谢邈领旨。 「韩静山的死没人会再提及,但是朕希望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既往不咎。 「臣领旨!」 谢邈朗声道,转头退出了崇安殿。 谢邈领了巨大的封赏,宫中的宫女太监看他的眼神又回到了最早的时候,充满仰慕和崇拜。 他勾了勾唇,扬起一抹极阴寒的笑。 不杀韩静山吗? 不杀韩静山轮得到他谢邈掌握羽林军吗? 不杀韩静山皇帝会真正视他为心腹吗? 不错,皇帝没有怀疑错,他就是故意的。 与韩静山正面交锋,没有必要真刀真枪,就像对四皇子许清昀偷天换日一样,他可以不杀他。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之前皇帝对他的猜疑是真,韩静山对自己的轻视也是真。 作为被安插在暗处的棋子,皇帝的初衷并不是要让他做奸细在这次大乱中反扑渭王的,他被当作一颗无用的棋子,差一点就被废弃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 第73章 如果渭王不谋反,他谢邈就永无出头之日。 幸好,他反了。 如今,谢邈所代表的意义,不再是皇室的药,而是真正意义上皇帝的忠臣,毕竟皇帝身边,再也没有第二个韩静山了。 对于皇帝来说,渭王倒台,可琼华殿那边依旧虎视眈眈,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培养心腹了。而渭王死后,他之前所做的很多事都会被翻出来,许清昀是中蛊之事也将得到证实,那么谢邈作为「药」的价值也将烟消云散。 这场大乱,对宫里的大部分人而言都是一场浩劫,可是对谢邈而言,无异于天降的一场甘霖。 回到镇国公府,府外已经有很多人在探头探脑,谢邈想到先前很长一段日子,这里门可罗雀,可是现在,谢微的灵幡挂着,已经有很多人打听着要来奔丧了。 这金陵的人,永远都是这样。 因为城内当夜也发生了不小的暴乱,因此几天后整个城里都还人心惶惶的。 谢微的尸体好在是在事情发生前和镇国公老夫人姜氏一起由苏容锦带了回来。 府里冷清,却都井井有条的。 谢邈见到一身素服的苏容锦,白着一张脸,人虽然瘦弱,却雷霆万钧地主持着一切事宜,沉着自若。 她的侧影,竟然很像苏容意。 谢邈皱皱眉,苏容锦从谢微即将不行的那夜被召进宫,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见到他安然无恙地回来,一时竟也湿了眼眶。 「国公爷……」 等到看见他包扎的左手,她更是捂着嘴猛烈地流起泪来。 可是苏容锦到底是苏容锦,她很快平静下来,立刻吩咐左右去找大夫和药。 谢邈看着灵堂正中谢微的灵位,叹了口气,其实这个妻子,也很不错了。 趁着天气好,苏容意让鉴秋抱着棋盘在御花园的凉亭中摆好。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出来了。 御花园中也受损颇重,有许多珍贵的草木被叛军践踏焚毁,如今虽然都收拾起来了,却还显得有些冷清。 毕竟在宫里,连人都照管不过来,别说花草了。 当夜大劫,各宫娘娘虽然实际没有受什么损失,贼兵也没时间挨个去搜宫去抓她们,但是惊吓也是受了不少的。等到情况控制住,便都一个个开始嚷着叫太医。 皇帝的这班后宫嫔妃,其实不算娇气,可是到底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妇人,受惊也不全是假的,因此整个太医院上下,都忙的不可开交,连宋承韬,也几日都跟着值夜。 「小姐不是不喜欢下棋吗?」鉴秋看着苏容意自己摆好了黑白两色棋子。 「学着动动脑筋而已。」 苏容意说着。 她想起了很早以前,在苏家的藏里,有一个人问过她,为什么不喜欢下棋。 突然面前出现了一道影子,自己坐在了她对面,微扬起一道轻快的声音:「这招真是臭棋。」 说罢自己执黑,修长的手指落在苏容意眼前。 苏容意抬头,看见言霄如暖阳般的一张脸,黑色的瞳仁闪闪发光。 她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了?」言霄看她这样,反而有些担心,蹙着眉,「你不是在这里等我的?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苏容意低了低头: 「是在等你。」 两人的话就这么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却让听的人觉得有些不适。阿寿立刻警觉地再往外站开两步,鉴秋也不如以往地盯着苏容意,反而欲盖弥彰地背过身去。 「只是如今大白天的,你我在此见面,略有不妥。」 「你担心这个?」言霄笑嘻嘻地说:「那不怕,恐怕是没有人会来的,皇上自己都没功夫来管,他审那些叛贼和渭王都来不及。」 以及抄检渭王府。 苏容意想到了在这花园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小女孩,不可一世地仰着脖子问她苏容锦和言霄的关系。 「渭王妃,小王爷,还有怀阳郡主会怎么判?」 言霄也是一愣,声音低了几分:「大概难免一死。」 这是犯上作乱的大罪,岂会有宽恕的余地。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言霄突然问她:「刚进京的时候,我住在渭王府,渭王妃把我当作儿子一样照料,还有许清越,带着我到处玩,怀阳虽然烦了点,可本性却不坏……」 他喃喃地说着: 「渭王虽然有罪,但他们都是无辜的……」 第74章 苏容意没有见过他还有这一面,他总是洒脱不羁,做事精明干练,却还会有这种…… 对自己的所为愧疚的时候。 他认为是他导致了渭王妃和其子女的不幸。 苏容意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世界上,很多人付出代价,并不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事,这是他们的命,不是你改变的,你也改变不了。」 就像她一样,她没有做错过事,可是却已经用死来付出过代价了。 做人本来就是有这么多无奈,她如今已经能够很平静地面对。 言霄的神色淡淡的,「我也不是个好人,对你,我很抱歉。」 苏容意讶然,他对自己有什么好抱歉的呢? 是因为当夜他没有派人过来,害自己险些被渭王杀害吗? 她淡淡地笑:「你不用对我抱歉,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不,不是。」言霄否认:「是谢邈,这次之后,他恐怕就翻身了,我知道你……」 是一定要与他斗到至死方休的。 苏容意纤细的指尖轻轻拈了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神色波澜不惊:「他能出头翻身,就也能再次跌下云端。」 只要她没有死,就一定会促成这一天。 一次次地,不厌其烦地。 她有的是耐心。 言霄被她这句话逗笑了,「你真的很固执。」 他回了一子。 「你也是一样。」 棋盘上杀气大盛。 言霄没有否认,「其实有时候换条弯路或许不会那么累。」 不知在说棋,还是在说她。 她和他一样,都是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那种性格啊。 「初雪原明天就能去看许清昀的情况了。」 初雪原因为替许清越解蛊,也在琼华殿中住着,言霄也给了他充分的尊重,让他如同一个大夫般替许清越解蛊。 只是许清越知道真相后恨极了他,根本不肯见他,以言霄的推断,按照他的个性,身体好了以后会亲手砍了初雪原也不一定,可是如今,他因为自己的父亲,一朝获罪,恐怕是再也不能够了。 想到这里,言霄心中还是泛起了淡淡的惆怅。 苏容意说:「还有杨妃娘娘……」 言霄点点头,「我明白。我已经让人重新翻起二十年前湘南虺家的案子,等到过两天大朝会,御史台也会呈上奏折,作为渭王的暴行证据之一,初雪原也可以过明路恢复身份,到时候杨妃母子的情况自然由他诊断最为合适……说起来,也要庆幸皇上不像太祖皇帝一般,对巫蛊如此厌恶……」 相反的,还有几分仰仗。 听他这么说,苏容意突然想起皇帝很信重的常老先生,「那位常老先生,莫非也是这方面的能人异士?」 言霄笑道:「你怎么关心起这人来了?」 他和许清昀的药,就是这老头和一个老医婆配的。 「不,」苏容意锁着眉头,「我总觉得,你身上的病症,或许也与巫蛊之术有关……」 亲眼见识过蛊术,苏容意才知道这东西的玄妙,言霄身上血脉相承的宿疾,或许也能找到源头…… 她知道他一直在找自己的病因。 言霄笑看着她,眼中尽是暖融融的情意,不自觉地适才略带苦闷的情绪一扫而光,「你在想这个?」 苏容意却没意识到他的变化,还沉浸在自己的各种猜测里。 「还有……」她抬起头道:「杨妃娘娘说,她想见一面渭王……」 她话没说完,却被对面的人有些骇到了。 很陌生的样子,她觉得心慌。 言霄笑着又下一子,露出闪亮的白牙,棋盘上不知何时已分出了胜负。 「你输了。」 他说。 看着自己的白子被言霄团团围住,苏容意微微有些失神。 对面的言霄却又回复到嘻嘻哈哈的笑模样了。 「这不怪你,原本我下棋就蛮厉害的。」 他对于自夸这件事上,一向也没有什么人能超过他。 「你说,杨妃想要见渭王一面?」 他重新把话头拾起。 苏容意点点头,看着他老神在在地摸着下巴思索。 「你也已经猜到了不是吗?」苏容意道。 她素来就认为言霄是个聪明人,远胜自己,她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第75章 渭王和杨妃的秘密,只要抓到一点头绪,抽丝剥茧,很难不让人想到那方面去。 「她要见渭王……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他说?」 「这倒未必。」苏容意道:「杨妃娘娘并不是一个热爱朝堂权势的人。」 和杨妃相处的这些日子,比起言霄,她总是更了解杨妃一点的。 在她看来,渭王对杨妃来说,本身就是无与伦比的一个存在,超过她自己,也超过她的儿子,所以她想要去见渭王,未必就有什么别的考量,或许仅仅是想见他最后一面。 「唔……」言霄眯了眯眼,不知道在考虑什么,「也不是不行。」 他竟然能一口就这么应承下来。 如此这件事交给他去办,苏容意是肯定放心的。 言霄修长的手指还在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 「要不要再下一局?」 苏容意摇摇头,「我下不过你。」 她有的时候很好胜,但是对于有些方面,也不喜欢去争。 「真没意思。」言霄道:「本来还想不着痕迹地让你赢一把呢。」 苏容意也微微笑。 凉亭中的两人,少年张扬恣意,少女沉静温和,看似有些不搭调却又很和谐。 抱着棋盘,鉴秋跟着苏容意回到披霞殿,许嬷嬷遭逢大难,却又立刻提起精神,指挥着宫女们燃烧着一些不知什么东西,弄得满屋子烟火缭绕,说是驱邪。 看到苏容意回来,她立刻道:「苏小姐。」 经过这次之后,披霞殿上下,竟不由自主地以苏容意为中心,这两天竟然连披霞殿的支出用度都要来问她。 苏容意有些无奈,「原先你们怎么做的,如今也都怎么做啊,我只是一个外姓女,实在当不起披霞殿的主子。」 可是宫人们依然故我,今天一早又用午膳菜色的选择来叨扰她。 以至于如今许嬷嬷一旦如此唤她,苏容意便有些头疼。 可这次许嬷嬷倒是不是因为这些琐事,而是和她道:「是你家里有消息递进来了。」 苏家…… 终于想起了还有她这个人吗? 大乱后三天,整个金陵人心惶惶,她孤身一人在宫中,也没有人顾及过自己的安危,苏家一直以来对她都是这种态度,苏容意也说不上什么伤心。 但是他们还会递消息来,报平安大概不是最重要的,肯定还有别的事。 展开信纸,苏容意才明白过来。 「小姐,是什么事呢?」 鉴秋把热好的燕窝端上来给她吃。 苏容意知道她一向好奇心重。 「是白家来退婚了……」 轻描淡写。 「哦,是白家……」鉴秋接口,突然又转为尖叫,「白家?!是您和白少爷吗?!」 声音之尖利,把在槅扇外头的纹霜都吓了一跳,她还轻轻扣了扣,「小姐,没事吧?」 苏容意嗔怪地望了鉴秋一眼。 「没事。」 鉴秋一副如遭雷击的模样。 「不然是哪个白家呢?除了我,和白家有婚事的还有谁?」 「这、这信……是太夫人写的?」鉴秋问道。 苏容意摇头,「是大伯母写的。」 大太太写的,那别有企图的意思就更明显了。 「退婚……」鉴秋反复喃喃着这两个字,仿佛比苏容意还痛心。 苏容意道:「也没有什么好讶异的。」 只是白旭会就此放手,其中应该还有些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吧。 毕竟拖了这么久,要说他没有后手是不可能的。所以,应该是他觉得自己做不到了吧。 苏容意放下信纸,想到了自己和他相处的点滴。 她当然觉得白旭是个很好的人,如果她还是薛姣的时候,这样一个男子,她也会欣赏的吧,能够嫁他为妇,想来也不是一件那么让人难以忍受的事。 但是她是苏容意了,她是一个为了报仇而活着的人,她复杂的背景,心中的执念,都不可能让自己随着他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以他的家族背景来说,他们永远只能是背道而驰。 这一点上,苏容意一直都很清醒,没有过半分迷惘。 所以,她也能够很平静地接受这样的结果。 「小、小姐,信中还说了别的吗?」 第76章 苏容意的手指点了点桌子,似笑非笑地说:「是啊,府中有好事,四妹妹亲事基本快定下来了,六妹妹也在着手说亲。」 渭王倒台,掀起的风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许多和他有过牵扯的家族都人心惶惶,生怕皇帝疑心病又犯,把他们都株连了。因此为自家寻一门说得上话的亲家也是个避祸很好的办法。 苏家就是很合适的人家。 一直以来,苏家和渭王府都没有太多的接触,最重要的是,这可是镇国公谢邈的岳家,那可是风头正劲,鲜花着锦的谢邈啊!能和谢邈做连襟,谁会有不满意。 所以苏家两位小姐,自然是不愁嫁的。 鉴秋听见了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四小姐苏容迎泼辣无脑,六小姐苏容卉愚蠢却还爱摆大架子,在她看来,这两人有哪里及得上苏容意半点。 可是她的小姐遭遇退婚,那边厢却都热热闹闹地要备嫁了。 苏容意却没这种感受,她只觉得这封信来得可笑。 「大伯母的意思,是让我多在杨妃娘娘和皇后娘娘面前露露脸,能够有机会求个恩典……」 嗯,意思再明确不过了。 她已经拖了姐妹们的后腿,她的亲事定不下来,苏容迎和苏容卉就不能顺利出嫁,但是她又被退婚,恐怕没有合适的婆家会要她,自然只能求宫里贵人们的「恩典」了。 这些人啊…… 苏容意笑起来。 如今倒过来求她的,可是杨妃娘娘啊。 「小姐,大太太真的这么觉得吗?」 鉴秋气鼓鼓的。 「天下间的女儿,婚姻大事就是长辈操持,怎么、怎么如今倒好似小姐的事和他们无关了一样……」 鉴秋不是苏府的丫头,所以对于苏家的几个主子都没有太多的好感。 她只替苏容意觉得委屈。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苏容意道。 和苏家人若真是感情深厚,对她来说倒真不是件好事。好在原主的时候,她就是一直被人嫌弃的。 「或许很快,我们就能回府了吧。」 因为她知道,渭王谋逆大案后,可能皇帝对谢邈最大的恩典,不是升官,也不是赏赐,而是将谢邈最害怕的那件事,牵涉到谢邈身世问题的那件事揭过去。 到底是不是欺君,只要君不去证实,就不成立。 其实按照皇帝的性格,这不是故意对谢邈的仁慈。 四皇子既然是受渭王加害而中蛊,那么谢家的事没有必要深究,何况本来就涉及到皇室秘辛,先前这么多代皇帝都没有公开的事,当今皇帝也不便公开,这是其一。 其二,这件把柄既是皇帝对谢邈的恩典,也是皇帝钳制他的枷锁,只有不公开,它才能是一个把柄,让谢邈切切实实地为皇帝卖命。 他已经有了如今的大功在身,这是无可厚非的,皇帝身边也没有如韩静山般跟随多年的心腹了,他不得不用谢邈。 所以,谢家当年是不是真的换过孩子,这件事情,对皇帝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因此,不再被提及,或许是这件事最后唯一的归宿。 苏容意长叹一口气。 这件事,本来是她唯一拥有能够打败谢邈的武器。 但是世上,总是会有许许多多的意外发生。 渭王的谋逆,这么多人的牺牲,成全了谢邈的一线生机。 从此往后,她只能令寻他法了。 鉴秋听见苏容意叹气,以为她还在为退婚之事苦恼,便劝她:「小姐,没有白少爷,或许,或许还有言……」 她话头突然又止住了。 她是苏容意的贴身丫头,从一开始就知道言霄的身体状况,便立刻住了嘴:「或许还有别的更好的!」 虽然她觉得,大概比白旭更好的人不会再有了。 苏容意微微笑,「鉴秋,女孩子都要嫁人吗?」 「当然了小姐。」 鉴秋眨着眼睛,「不嫁人能干嘛?」 是啊,所有的女孩子,闺阁生涯中盼的,大概都是一个如意郎君,不像她这样,想的都是身世和仇怨。 ☆☆☆ 言霄答应让杨妃去见渭王,苏容意觉得他一定有什么别的意图,他的安排自然是很好的,但是不管怎么样的安排,以杨妃现在的身体状况都是无法实现的,而渭王给杨妃下过什么药什么毒这都无关紧要,当务之急要先将杨妃和许清昀母子身上的蛊解了。 第77章 初雪原能够在大乱中平平安安地躲过一劫,还能恢复家族名誉,他对言霄几乎已经感恩戴德了,而许清昀经过当夜的暴乱,情况也十分不妙,解蛊的事刻不容缓。 因为杨妃一醒来就要找苏容意,像是半步也离不得她了,因此关于替杨妃解蛊的事,少不得要她和初雪原交涉。 她是很不愿意见到这个人的,因此也都一直冷着脸。 为了方便诊断,皇帝也破例让许清昀暂时搬到了披霞殿,这大概也是这么多年来这对母子接触的距离最近的一次了。 初雪原问了杨妃贴身宫女们的一些情况。 苏容意已经吩咐人把杨妃脖子里的玉取了下来交给他。 「这是……」 初雪原犹豫了一下。 「我觉得这东西有些问题,若是我杯弓蛇影,也请别介意。」 苏容意知道了杨妃和渭王的旧事,那这块杨妃视若珍宝的玉是谁送的,也不用再猜测了。 「不,不是,苏小姐说得没错,这东西确实有些古怪……」 初雪原面对她时倒是有一丝不自然的尴尬。 苏容意也不管他。 初雪原把手里的玉稍微掂了掂,放在鼻尖嗅了嗅,脸色就变得很难言。 他立刻像被烫到手似地把玉放在旁边敞开的茶碗的茶盖上。 身旁的宫女想要伸手去接,却被他极严厉地呵断了。 「别碰。」 苏容意这下能够确定了,这东西大概就是源头所在了。 「我需要一些东西,可否麻烦两位姑娘去准备一下?」 他神情严肃,两个一头雾水的宫女点点头,按他的吩咐去找了。 苏容意没有见过如何解蛊,心里也有些好奇。 初雪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那玉放在一个鼎中,用了一些调配的药汁,再滴了两滴自己的血进去。 两个宫女也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看。 有一个人惊叫了一声,立刻捂住了嘴。 另一个伸着手指,一脸惊恐地道:「有、有东西在动……」 苏容意也看见了,那玉中仿佛有个活物在不停扭动一般。 「这是……阴蛇蛊的一种。」 初雪原脸色有些发白。 父亲当年竟然用了这个! 苏容意冷道:「令尊好本事,这东西想必厉害非常。」 初雪原道:「我从小就没有见过族中长辈使过这种蛊,这东西阴毒无比,需要先用百蛇蛊炼出一条吞食无数同类的蛇王,一定要是母蛇,剖开它的肚子取蛇卵,再经过秘法培养,这蛇卵便孵化出这样一条赤红的小蛇,这东西永远长不大,此般放在玉中,更是无人能察觉。」 此时那蛇好似被什么东西灼伤了一样,不停扭动,他们才能看清。 苏容意没想到渭王真舍得对昔日旧情人下如此毒手。 「如何解?」 初雪原摇摇头,「此蛊与宿主同生同灭。」 竟是没有半点破解之法。 屋里落针可闻。 「也就是说,即便此时弄死了它,杨妃娘娘也不能活?」 初雪原点点头,「且这小阴蛇算不得活物,它自己的母胎也是恶蛊,对于血肉相连的母子,那就……」 就和先前猜的一样。 杨妃死,许清昀则死,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初雪原的脸色也很不好看,这种恶蛊,就是他的父亲和祖父再世也是解不了的,更何况他! 披霞殿的偏殿中,四皇子许清昀悠悠转醒。 看着陌生的环境,他悠悠叹了口气。 「殿下,您醒了。」 许清昀的身边换了一个年轻的太监小泉子,因为老太监元禄已经死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死在所有人之前的。 「殿下要起吗?」 小太监有些忐忑,摸不准许清昀的心思。 许清昀自己靠坐起半个身子,咳嗽了两声,「给我倒杯水。」 小泉子立刻诚惶诚恐地去了。 许清昀打量着这间房,这是他生母杨妃的地方啊。 可是他却觉得这么陌生。 对这地方,和对那个人。 他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在说话,是一男一女的声音。 女孩子的声音温柔沉静,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第78章 「皇上让你先关照着四皇子的身体,毕竟那东西……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 男人回道:「这本来就是医者分内之事。」 两人说着话,齐齐踏进门来。 果真是她。 许清昀一眼就见到了苏容意。 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却好像有几分沉重。 宋承韬站在她旁边,朝许清昀行了个礼。 「这是苏小姐,太医院的宋知事。」小泉子替许清昀介绍。 苏容意察觉到自己身上有一道打量的目光,抬头望进了许清昀的眼睛里。 她对他笑了笑。 宋承韬替许清昀诊脉,问了些情况,也用了银针。 他毕竟医术出众,初雪原虽然出身蛊术世家,可毕竟不是医者,因此许清昀,由他们同时照管,当然也少不得太医院的各位太医们,总之对于许清昀来说,每天见到最多的,就是大夫。 宋承韬到次间去写药方,苏容意也打算转身离去,毕竟照顾许清昀,不是她职责所在。 「苏小姐……」 她突然听见有人喊自己,声音很沙哑。 她回过头,「四皇子有交代?」 许清昀愣了愣,「想请问你一件事。」 他话只说了一半,旁边的小泉子见了,呆呆的,半晌才反应过来,忙退开了几步。 苏容意说:「四皇子是要问我上次的事?」 她潜入临华宫,偷偷取了一点他身上的血。 许清昀倒说:「也不是因为这个,苏小姐是我母妃的人,定然是不会害我的,只是对于我的身体,我有分寸,此次会不会太过劳师动众了……」 苏容意看着他眼底下的青黑,和整个人毫无生气的样子,明白了他这话由来。 「四皇子是不是觉得自己拖累了很多人,还让整个太医院和披霞殿忙得人仰马翻的。」她一笑:「这担心大可不必,我知道久病之人,心中总是郁结难抒,您只是想多了,您很快就会好了。」 她没有像别人一样说些「这都是应当的」废话,反而是在安慰他。 很快就会好了…… 许清昀不记得这是他这辈子第几次听到这句话了。 从以前的满怀希望,到现在的麻木绝望,他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但是不知道是苏容意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太肯定,还是她的笑容太明媚,让他觉得他真是一个有希望的人。 苏容意转头看着窗外,说道:「这几天天气都不错,从明天开始,四皇子去外头晒一个时辰太阳如何?」 这虽是问句,可她的语气却不容置疑。 这是个性格坚定的女孩子。 鬼使神差的,许清昀应下来,「好。」 苏容意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形销骨立,他大概连吃东西都觉得痛苦。 其实许清昀和言霄,都是从小身体就不好的人,但是两个人的性格和对人对事的态度却千差万别。 虽然皇帝对于许清昀,总是不惜一切寻医问药,可是他十几年都被困在深宫里,甚至连走动的时候都很少,皇帝和杨妃给不了他寻常父母亲的爱,永远只有老仆陪着孤单的他。 相比较而言,言霄犯病的情形她也不是没见过,他的痛苦未必会比许清昀少,他也从小没有母亲,但是他却依然养成了一个潇洒热闹的个性,更有勇气和胆量去寻找自己的病因和家族的秘密。 这大概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长环境造成的吧。 也都是命啊。 许清昀还在想着那张充满温馨的脸,小泉子已经端上了早膳让他用。 许清昀觉得没什么胃口,只说:「拿下去吧,我不想吃。」 却听见小泉子又说: 「苏小姐派人送了些粽子糖过来,殿下要不要尝尝?苏小姐说,好吃的东西,会让心情变得更好些。」 许清昀笑了,她把自己当作孩子吗? 这么想着,话却脱口而出:「把早膳端过来。」 小泉子愣了,这一忽儿吃一忽儿不吃的,也太难捉摸了吧? 初雪原那里,却真的被杨妃的情况难住了,宋承韬和太医院里的各位太医也都跟着商量对策。 只是术业有专攻,太医们根本懂也不懂这蛊术奥秘。 宋承韬却在杨妃娘娘床前道:「也未必不是没有法子吧。」 初雪原说:「宋大夫有高招?」 第79章 他话虽这么问,可眼神却带着轻鄙,自己都没有法子,宋承韬这个门外汉又怎么可能有办法呢? 宋承韬到底也曾看过许多关于蛊术的书。 他抿抿唇,看着床上的杨妃道: 「只救一个的话,是可以的吧。」 初雪原讶然:「你是说,放弃杨妃娘娘……」 「就这么办吧。」 突然一道声音传入。 是苏容意站在他们身后。 宋承韬依旧平静无波,可初雪原显然吓了个够呛。 「什、什么……」 他讶异的不是说牺牲杨妃救四皇子性命,而是苏容意一个小小的世家女,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她难道能决定一个宫妃的生死? 苏容意蹙眉看着依旧沉睡的杨妃。 「这是杨妃娘娘的决定。」 初雪原更是诧异,「那皇上……」 「皇上那里不需要你管。」苏容意打断他的话。 皇帝若是知道许清昀能活命,牺牲一个杨妃又如何,怕是牺牲了发妻皇后也无所谓。 毕竟女人他有很多,可是继承人,就只有这一个了。 初雪原大骇,第一次觉得这深宫之中,真是再诡异也没有了。 杨妃醒过来后,初雪原还是再次想问问她的意思。 杨妃的神情很平静,甚至带了点木然。 「是,如果我死能够救我的孩子,请不要有所顾及。」 初雪原面上有点不忍,「但是方法或许很残忍很痛苦……」 杨妃咬了咬下唇,「没关系。」 这蛊如此歹毒,要解蛊的法子,想必也是无比残酷。 但是杨妃都能够接受。 「我只有一个要求。」她继续说:「能够让我清醒哪怕一天。」 初雪原也知道自己不应该问理由,只道: 「如果只有一天的话,可以。」 初雪原擅用虫蛊,虽然他做的虫蛊比不得杨妃身上他父亲做的阴蛇蛊,但是一天时间,还能够维持。 「三天后,在下可以为娘娘……」 「不,不行。」杨妃立刻打断他:「两天,只能两天,第三天早晨,我必须是清醒的!三天,三天不行……」 杨妃突然激动起来,有些语无伦次,苏容意一直站在一旁,见状忙过去安抚她:「娘娘,您别慌。」 初雪原已经怀疑杨妃这个女人略微有些不正常了,他却还是道:「请娘娘就给在下两天时间吧。」 苏容意送初雪原出披霞殿,对他道:「娘娘她,只是还有心愿未了,第三天过后,你想用什么法子解蛊,她都不会有怨言的。」 杨妃的这种执着,有时连苏容意也觉得心惊。 因为皇帝对于渭王的处置,已经发落下来了。 三天后,问斩。 初雪原有些理解,「曾经我们家族用蛊,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帮助人们摆脱痛苦。我小时候,常有一些人来找我祖父,求祖父给他们下蛊,那时候我不懂为什么,直到后来才渐渐明白,世上活得痛苦的人太多了,他们宁愿选择愉快地死,我们湘南虺家就有这样的蛊,能够使人致幻,然后在幻觉中死去。」 他笑了一下,「虽然是杀人,可是有时也是种慈悲吧。」 苏容意抿嘴,是啊,杨妃大概也是那种人吧。 「但愿,娘娘走的时候不会太痛苦。」 初雪原明白这是杨妃的私人要求,只说:「苏小姐,我不会告诉皇上的。毕竟,我这几年来,用蛊杀过很多人,却已经忘了,祖辈的初衷,是救人。」 他如果能帮上杨妃一点,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也会去做。 苏容意眉头一蹙。 初雪原知道她还是很厌恶自己,苦笑道:「不过苏小姐大概是不会原谅我了,江宁县田庄上的那个牧童,终究是因为我……」 彼时他为复仇丧心病狂,确实犯下了那些人命。 苏容意打断他,「二牛只有一个老祖母,你可曾想过那位老人家的余生?」 初雪原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苏容意也没有和他道别,径自转身入内。 ☆☆☆ 两日后,初雪原履行承诺替杨妃下了他的虫蛊,能够略微遏制下渭王找人下的毒,所催动的蛇蛊引起的昏睡之症。 只有六个时辰,甚至不到一天。 第80章 从杨妃睁眼开始,她只有六个时辰,这六个时辰过后,她在迎接朝阳的时候,就要坦然地迎接属于自己的结局了。 杨妃微微笑着对苏容意道: 「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觉得这么清醒了。」 「娘娘精神很好。」 苏容意回她。 杨妃突然问她:「你梳头的手艺怎么样?」 苏容意一愣,「不是太好。」 「没关系,」杨妃仿佛今天很爱笑,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你帮我篦篦头发吧。」 苏容意帮她梳了头,按照小时候给甄老太君梳头的方式,梳了个中规中矩的圆髻,但是却显得杨妃整个人神采焕发的。 杨妃自己动手描了眉,擦了胭脂,更显得十分娇艳,虽然头上已经有白发,眼角和嘴角的皱纹遮不去,却还是与她往日那样清清淡淡的样子很不同。 女人大概都是很希望最后能像昙花一样,再鲜艳美丽一回,哪怕只有一夜,只给一个人看。 「娘娘,走吧。」 苏容意扶着她,自己早就已经装扮成提灯丫头的模样。 言霄都已经安排好了从他们一路出了披霞殿,到天牢门口,一路上几乎都是走了碰不到人的路。 一直到天牢门口,他们也没有从正门进入。 幽幽暗暗的牢房里散发着浓重阴晦的气息,没有人说话。 「到了。」 领路的兵卒面无表情地说着,利落地打开锁,便目不斜视地原路走了。 这里不似适才走过的地方那般阴暗,牢房中甚至有一扇窗,能够让月光洒下来。 渭王正负手望着窗出神。 「娘娘,我在外头等您。」 苏容意转身往外走,回头时却隐隐看见杨妃颤抖的手,好似再也控制不住一般。 她心里想着事,没走多远,发现就看不到刚才那兵卒的身影了,长长的道路阴森森黑黝黝的,让人毛骨悚然。 如今大周宗室少,皇宫后院妃嫔也少,天牢已经不太用了,不似刑部的大牢常常满员,这里,还真是没有什么人。 苏容意忍不住搓搓手臂,想着摸索个方向,突然之间,却从后头伸出一只手来,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刚呜呜了两声,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别叫。」 言霄…… 苏容意放松下来,后头的人放开捂着她嘴巴的手,却没放过她,热热的鼻息喷在她雪白的颈子上:「不是让你别来吗?」 苏容意突然有些生气,大半夜躲在天牢暗处吓人,这算什么癖好? 「放开我。」 言霄仗着身高的优势,就是不放,反而有些反常地轻薄起来,他凑着鼻子在她肩窝处狠狠吸了两下。 「你这是什么香?怪好闻的。槐花香对不对?」 闻起来叫人觉得春意融融的。 苏容意气结。 她是从不擦香的,但是杨妃喜欢槐花,大概是替杨妃梳妆时染上的。 「放开。」她话音冷了两分。 身后的人终于听话了,苏容意回身,刚抬头准备说话,却被他用温热的手掌捂住了眼睛。 「你真是……」 他今天晚上还真是爱作怪! 「现在别看我。」 他声音里仿佛透着一丝激动,一丝狼狈。 「我不想让你看不起我。」 他的声音又热热地出现在她耳边,竟也传染得她狼狈起来。 苏容意能够感觉到言霄掌心传来的温度,在她还没来得及斥责他的时候,他自己先放开了。 言霄不太想让她看到自己此时的脸色。 反正就是…… 他自己都觉得脸烫。 苏容意蹙着眉问他: 「你来这儿干什么?」 言霄压低声音,「来偷听他们说话啊。」 苏容意叹口气,「你答应帮杨妃来见渭王,就是要听他们的谈话吧。」 言霄笑道:「也不是一定要听,该知道的事很多都知道了。」他顿了一顿,「偶尔也想做做好事吧。」 杨妃就要死了,这是她死前最后一个愿望。 苏容意却有点不信他。 她知道言霄某些方面和自己一样,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她对于杨妃最大的仁慈,就是答应她,给言霄传个话。 第81章 但是言霄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安排杨妃来见渭王,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恻隐之心。 但是他这么说,自然有他不想说的理由。 「什么声音?」 苏容意突然转头道。 「哪里有声音?」言霄反而把她又往自己拉近些。 「我觉得……似乎有人……」 苏容意不知道是自己真的太疑神疑鬼,还是这里真不止他们两个。 「没有人啊。」 言霄也望了两眼。 「也许是我听错了。」 言霄又凑在她耳边说:「走吧,我们做贼去。」 说话何必要凑得这么近? 苏容意扭着脖子离他远些。 言霄说着便拉着苏容意蹑手蹑脚地走回渭王牢房去了。 因为站着的地方不能离渭王太近,他们二人无法看清渭王和杨妃两人,只能浅浅地看见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看不真切。 渭王和杨妃叙叙着说话,说是说话,其实是杨妃一个人在啜泣着,声音压抑而痛苦。 「你来这里做什么……明天,我就要问斩了……」 是渭王的声音。 「承之……」 渭王叹口气,「你竟还肯来见我。」 「最后一面,总是,不能少的……」 杨妃的声音很沙哑。 其实这最后一面,既是她的,也是渭王的。 她没有告诉渭王,天亮之后,不仅是渭王,她自己,也要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了。 「丽华。」 原来杨妃的闺名唤作丽华。 「我这一生,做过很多的错事,对你……」 「不……」杨妃留着眼泪摇头,「我没有后悔过。」 渭王反而一愣,原来她还不知道,那夜宫中大乱的时候,他去披霞殿的目的,原本是想亲手送她去死的…… 原来那个小姑娘没说啊…… 渭王反而嘲讽地笑了。 在杨妃心中,在那等时刻,渭王还来能排除万难来见她一面,那么无论怎么样,她自己今次漏夜前来,也要还他这一次! 可渭王面对着眼前眼泪流满了半张泪的妇人,真相却说不出口了。 言霄不由轻啧了一声,对苏容意发表收听感言: 「原来杨妃娘娘这般痴情啊……倒是我低估她了……」 渭王长声叹气,终于在一阵沉默后,问出了压抑在他心口最重的一个问题:「四皇子……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苏容意能感受到身边的人身体微微一僵。 她想这也是他最想听的事吧。 杨妃也是长长的沉默,最后才缓缓说:「是。」 渭王心里一直如同翻江倒海般日夜折磨着他的情绪却反而平静了。 「哈,哈。」 他干干地笑了两声,听来有些诡异。 「原来啊……」 仿佛有拳头打在墙上的声音。 「原来啊!」 他慨然长叹,不知是喜是悲。 「你怨过我吗?」他哑声问杨妃。 杨妃依然摇头,「那孩子,会健康地活下去的,承之,你放心吧!」 十几年来,她一直是个不合格的母亲,但是明天,她能够救回自己的儿子,她能用自己的死救回他。 渭王脸上的神色复杂,他还不知道杨妃心中的决定,只说着:「丽华,苦了你了。」 这么多年,他从来就没有对她说过这句话。 杨妃笑道:「承之,你知道的,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她想起两人年少时的时光,青葱美好,他又是见多识广,不仅能和他谈天说地,还能随手用草叶子给她吹江南小调。 「我知道。」渭王抬手抚了抚她的鬓边,凑到她耳边轻语了几句,杨妃红着脸细声说:「你还记得……」 外头的两位年轻人反倒同时觉得酸倒了牙。 苏容意想说,别再听下去了吧,那边厢却传来了衣服摩擦声,动静还不小,听着有些奇怪…… 她一时愣住了。 言霄倒是飞快反应过来,立刻拉着她快步往回走,急匆匆的。 好在是背对着她,苏容意也没看见他的大红脸。 两人走到略微宽敞些的地方,言霄才松了手。 第82章 「你、你没事吧……」 苏容意好笑:「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 「嗯,你一个女孩子,刚才听到的,还是忘了吧。」 他别别扭扭地吐出一句。 苏容意倒是认真地想了想,也极认真地回复他:「男女之事,阴阳相合,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虽然他们这般年纪,又是这个时候,不太妥当……」 言霄彻底被她惊人的话给震住了,立刻又生气起来,「谁和你说这些混账话的?」 苏容意从小在西北长大,又没有母亲,对于这些事更没有专门的嬷嬷告诉她,但是从小就由宋叔带着,跟着商队出行的时候多少也会耳闻目睹一些。 有时走得远些,在胡人边境,常有一些女子对沿路的过路人兜售些皮肉生意,她到后来也见怪不怪了。 「我不是说他们一定在……只是你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她还很冷静地指责言霄。 言霄的脸彻底涨成了个大茄子。 荒唐! 她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怎么好像比他都懂似的? 谁教她的?难道是白旭? 他们都退婚了,他敢教她这个?简直是混账!太混账了! 他现在的面目有些可怕的扭曲。 「好了!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他几乎是低低地咆哮。 他不指望从她的身上看见一些类似于「害羞」、「不好意思」的表现,但是也不应该这样惊世骇俗吧! 苏容意「哦」了一声,也觉得纠缠于这种话题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言霄花了好半晌功夫才顺好了气,见她正在出神。 他不由又有些心痒,咳了一声,人家没有反应。 「你在想什么?」 只能凑过去没话找话。 「在想……我回府以后的事……」 言霄心底悠悠叹气,也是,早该猜到的。 她算是个比较冷漠的人。 她很少会有担心别人的一天,什么杨妃,许清昀,初雪原,甚至自己,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目前来说,他所知道的她感兴趣的两件事,一是薛栖安然无恙,二是谢邈不得善终。 他摸摸下巴,问道:「回府以后能怎样,你的姐妹们会欺负你吗?」 苏容意笑露出整齐小巧的贝齿:「她们还没有这个本事。」 言霄自觉话题不算转得十分生硬,「大概你家长辈也会给你再安排婚事的。」 他眼睛看似平视着前方,实际上却一直偷偷瞧着她的脸色,心里有自己都说不清的几分忐忑。 苏容意倒是没注意,只就事论事道:「大概被退亲的女孩子在金陵都比较难再说亲事吧。」 她很诚实地这么说着,没有自怨自艾,更没有庆幸欢喜。 好像对她来说就是很普通很平淡的一件事,有定亲没定亲,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不重要。 嫁什么人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吗? 言霄突然有点生气,不知道是气自己,还是气她。 别人都可以,那他也…… 「怎么了?」苏容意看他扭着五官,跟一对眉毛好像有仇似的扭地死紧,「也不是你被退亲啊。」 言霄看她这样,心里却又突然软了。 她太要强了。 她已经尽她最大的努力做到以她这个身份的女孩子能做的事情了,她只差一点,就真的把当朝一品国公踹进万劫不复了。 只是有时候命运,也很爱开玩笑。 「哎……」他叹气,突然刘太后那句话又蹿进他脑子里。 「那个女孩子,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未必会觉得这是拖累……所以,你何不亲自问问呢?」 他可以吗,他真的可以问吗? 她会怎么回复自己呢? 言霄觉得自己有点疯狂,顿时又紧张起来,用手掌根敲着额头,来回走动着,步子急匆匆的,仿佛有很大的烦恼。 苏容意见他今晚失常也不是第一次了。 「那个……」 言霄猛然回头。 「怎么?」 苏容意奇怪地看着他。 「就……」 苏容意却道:「时辰差不多了,该让杨妃回去了。」 她这么说着,就先转身走了。 第83章 言霄干瞪着眼。 就这样? 苏容意只觉得他今晚举动反常,倒是也不会怪罪他。 杨妃的眼眶红着,鬓发微微有些乱。 苏容意扶着她,从原路回到了披霞殿。 杨妃坐在床上,长吁短叹了半天。 苏容意让许嬷嬷给她准备了一些清粥小菜,都按照着杨妃喜欢的口味来。 杨妃说:「我不吃了,我想去见见四皇子。」 很快就要天亮了。 苏容意道:「现在恐怕四皇子还睡着,不如把人叫醒。」 杨妃摇摇头,「我能看看他就好了。」 苏容意没有陪她一起去,反而自己望着满桌的吃食发呆。 一夜之间,去见过了情人和儿子,然后安然赴死…… 也没有什么好同情的,这都是杨妃自己的事。 她静静地坐下来,自己开始用这顿早膳。 杨妃回到寝房的时候眼睛就更肿了。 天空渐渐露出鱼肚白,很快初雪原就会照约定的一样,出现在披霞殿前。 杨妃渐渐觉得疲累席上心头。 苏容意还是坐在杨妃的床头,手里在绣着一朵牡丹。 「谢谢你,苏小姐。」 「不用谢我,娘娘。」 事情,是言霄帮她办妥的,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苏小姐,女人这一辈子,如果有一个男人让你刻骨铭心,这也是很值得的一件事。」 她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个? 苏容意有些疑惑。 刻骨铭心? 她忍住冷笑,只有谢邈这个人,让她恶心地刻骨铭心。 「看见言少爷和你,我就想到了自己的当年……」 杨妃或许是将要死了,说的话也很多,且让苏容意听来极不舒服。 「娘娘,我可不像你。」 而言霄,也一点不像渭王。 「我知道,苏小姐,你不像我,我是个输给命的女人,你这么坚强,一定会把人生过得很好的。」 「但愿吧。」 她不咸不淡地说。 杨妃看着床顶的承尘。 「我也不是个好母亲,我对不起我的孩子……」 她说完了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没有断气,重新陷入了叫不醒的昏睡。 苏容意还是静静地绣着手里的牡丹,绣完最后一片花瓣,初雪原也就到了。 ☆☆☆ 天空放亮,宫门大开,今天没有早朝,一辆囚车被大队士兵围着推出了皇宫。 一路上早已围了许多百姓指指点点。 毕竟这是个不多见的日子。 当朝皇帝,要砍了他的亲弟弟。 是那个渭王殿下啊…… 曾经一度在百姓心中仰慕和威望甚至高过了皇帝,竟然要被问斩了! 那一夜住在城中的人家几乎都有耳闻,而宫中传来的火光也不是假的。 竟然敢谋反啊! 那个渭王,总是一副不染尘埃,仙风道骨的模样,每逢大日子,渭王府还总是第一个行善事,积善德的,广布米面。 竟是那个渭王府。 「呸!」有人啐了一口,「狼子野心的畜生。」 立刻有人跟着叫嚣起来,骂什么的都有,还有往囚车上丢东西的。 渭王却依然挺着脊背,丝毫不理外界言语,脸上是木然的冷漠。 旁边策马的人却英姿飒爽,风采出众,正是如今圣眷正隆的镇国公谢邈。 谢邈蹙眉,看着四周嘈杂的人群,吩咐左右: 「维持好秩序。」 兵士领命,立刻动手驱赶百姓。 「走走,这不是你们能扔东西的人!都收回手!」 百姓们立刻就收敛了情绪,「官爷,知道了知道了,不扔就是……」 毕竟还是皇帝的亲弟弟,代表着天家颜面呢。 「走吧。」 谢邈再次出声。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渭王的囚车,握紧了缰绳。 终于,百姓们崇拜敬畏的目光再次投到了自己身上。 渭王一直要拉到南门的刑场行刑,且不允许百姓围观。 这算是皇帝给他留的最后的颜面了。 第84章 「皇上也算是有心,本来宗室获罪,都是一杯鸩酒了事,自己的亲弟弟,却连全尸也留不住啦。」 言霄坐在酒楼里,对着阿寿道。 阿寿说:「少爷,又看不到斩首,为什么您还要来?」 「不能是因为这里的酒菜好吃吗?」言霄白了他一眼,「迂腐!」 阿寿也不去回嘴,知道他今天恐怕是心情不好,只是大少爷为什么心情不好,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就他猜测,多半为了那位苏小姐,至于苏小姐怎么让他不高兴了,还是不得而知。 队伍到了言霄楼下,他果真还是兴致勃勃地看着。 「少爷,逆王在喊什么?还不老实呢……」 阿寿道。 距离自己受死的地方越来越近,渭王也终于神情有了变化,他大喊着:「皇兄,是你输了!」 旁边的谢邈听了直蹙眉,「逆贼,休得胡言。」 渭王朝着他的眼神凉凉的。 「谢邈,你以为你能得意到几时?早晚会轮到你的!」 谢邈心中一惊,身下的马也在这时候嘶鸣了一声,他忙去控制马头。 渭王又癫狂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皇兄!你以为你赢了吗?!你输了,你才输了……」 他一直来来回回重复着这几句话。 「我赢了,是我赢的!」 谢邈怒喝身边几个手下,「都干什么吃的!堵住他的嘴!」 车队渐渐远去了。 阿寿在言霄身边听得直摇头: 「竟是疯了。」 言霄却搓着下巴,他知道渭王的意思。 不过谁输谁赢,可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 言霄一甩扇子,「走吧。」 「少爷想去哪?」阿寿知道,言霄这几天来第一次出宫,肯定没那么容易就回去的。 「就……去苏家转转吧,好久没去了。」 「……」 阿寿还能说什么? 苏容意苏三小姐此时此刻不是正在宫里吗?他还要去苏家干什么? 那脸上,分明就是一副「我心里不爽就是要去找麻烦」的表情啊。 而同时,在披霞殿中,初雪原已经准备好了,但是他还没有动手。 苏容意吩咐两个宫女,「你们出去吧,东西放下。」 两个宫女看了对方一眼,有些踌躇。 「去门口拦着,谁都不能进来。」 屋里只剩她和许嬷嬷。 她这么吩咐,两个宫女照办了,初雪原才算松了口气。 「现在你要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打扰了。」 苏容意说着。 初雪原自己也做了极大的心理准备。 苏容意和许嬷嬷帮杨妃更衣,然后把脖子里的玉取下来。 这块玉因为长年与杨妃血脉相关,因此不能离开她身边太久,因此上回初雪原确认过后,就把玉重新还给了杨妃。 「解这蛊很残忍,我要把杨妃娘娘的整颗心剖出来。」 苏容意饶是胆大,也被他这话下了一跳。 整颗心…… 许嬷嬷惊叫了一声,便捂着嘴无声流起泪来。 初雪原继续说:「这阴蛇蛊建立于母子两人的血脉相连,仅仅杨妃娘娘死去是不够的,为了让四皇子从此以后摆脱蛊的影响,要首先让这蛊相信他们不再是母子。」 生生将血脉相连的母子剥离开,这怎么可能呢? 苏容意觉得自己对于蛊术的所知实在太有限了。 初雪原掏出了一件东西。 「这里面是我培养的虫蛊,与小王爷身上的类似,它们会完完全全侵入杨妃娘娘的身体的血脉之中……」 这就是让血脉剥离吗,太残忍了。 「当然,之后尸体必须焚烧。」 「那为何要剖心?」 初雪原叹了口气,「剖心祭蛊,古而有之。」 解蛊,本来就是要祭品的,许清越身上的蛊用了他自己一根手指,而杨妃身上的阴蛇蛊,恐怕不是几根手指能解决的。 所以,只能救一个啊。 不然,就是两个都得死。 「而且,」初雪原看了一眼躺着的杨妃,「剖心也只是痛一瞬间,叫虫爬进血脉,更痛苦百倍,没有人能受得了。」 都是死,他只能捡一个让杨妃受苦少些的法子。 第85章 苏容意脸上很快恢复了平静,「那就开始吧……」 「还是要请苏小姐帮忙,捂住杨妃娘娘的嘴。」 杨妃此刻还没死,她的神智或许醒不过来,但是巨大的痛楚还是切身能感受到的,凄厉的哀嚎也必然不会少。 苏容意点点头,「可以。」 「不,让老奴来吧。」许嬷嬷流着泪拉住苏容意。 「好。」苏容意退开半步。 初雪原下刀的手法快狠准,杨妃的身子抽搐了两下,但是要把整颗心都剖出来,不能太快。 许嬷嬷根本没空去管他到底手法准不准,她拼尽了全力捂着杨妃的嘴。直到杨妃完全不动弹了,她的手也麻了。 初雪原已经把鲜血淋漓的人心放在早已置办好的容器中。 苏容意光在一旁看着就白了脸。 原来,一条人命在自己眼前流逝是这样的感觉。 许嬷嬷终于哭出声来,双手捧着自己的脸无法自抑。 让一个忠心的老奴做这样的事同样很残忍,苏容意也知道。她想她还是冷血的吧,宁愿就这样看着一个老人受这样的折磨,也没有在刚才替她去完成这件事。 许嬷嬷今后的人生,或许都不会忘记这血腥的一刻了。 屋里浓重的血腥气弥漫,许嬷嬷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起身扑到一个脸盆前吐起来。 「嬷嬷,我送你出去吧……」 许嬷嬷却很倔强,「不,不行。」 本来解蛊的现场他们就不应该留下,如果不是许嬷嬷强烈要求的话。 想那时,初雪原替许清越解蛊,言霄都看不下去。 初雪原却再没有空理会他们了,他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做。 苏容意也不去看他在做什么,只端了茶让许嬷嬷喝,只一口,许嬷嬷却又吐了。 可想而知,如果刚才两个小宫女不出去,会吓成什么样子。 初雪原将玉佩与杨妃的心一起放在容器中,自己滴了几滴血,再倒入药酒,点燃了符纸,整个气味十分令人作呕。 等到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才流着汗道: 「应该可以了。」 苏容意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杨妃已经从头到脚被裹在锦被之中。 她突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手上脚上似乎也被虫子嗫咬般难受。 她控制不住要去想锦被底下杨妃的尸体会是什么样子的…… 会不会满是密密麻麻的恶心的虫子…… 许嬷嬷扑倒在包裹着杨妃的锦被上嚎啕大哭,不过她终究也没有勇气揭开。 苏容意看着那个盛放着杨妃的心的容器,此时已经盖上了盖子,正冒着屡屡青烟。 初雪原整个人似乎有些脱力般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他见苏容意盯着那东西看,便道: 「这……这是我们家族惯用的解蛊的器皿,只是我家族覆灭后,很多东西都找不到了,我又不得真传,这东西做的有些四不像……」 苏容意看到这个类似于盆,又类似于鼎的东西侧面,都有一排排铭文,是看不懂的文字,有些像咒语,大概只是虺家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初雪原继续喘着气说着:「杨妃娘娘的尸体不可久存,必须立刻烧掉,这东西要埋在她坟中,不可轻易移动。」 阴蛇蛊与宿主同生同死,但是那蛇真的是否死透了不会再作怪,他也不能确定,让它伴着杨妃永远葬在土中,是最保险的做法。 苏容意点点头,这些都不是问题,宫中都会有一应人手安排的,毕竟这件事,是经过皇帝皇后默认的。 如若不是时间紧迫,大概他们也不会同意杨妃留在披霞殿中解蛊吧。 这地方毕竟…… 或许以后很多年,这里都不会有嫔妃来住了。 「我、我再去看看四皇子……」 初雪原撑着力气站起身来,身形有些不稳。 苏容意只好说:「也不急在一时半刻,四皇子那里有宋大夫和太医院里各位太医看顾着,有情况一定会有消息传来。」 初雪原惨白着脸点点头。 门打开的瞬间,门口一直守着的两个宫女险些也被屋里浓重的血腥气呛到。 苏容意对她们说:「你们别进去,唤两个胆子大的粗使嬷嬷来做清洗。」 两个宫女点点头,没有异议。 许清昀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了床边一抹明黄色。 第86章 「父皇……」 皇帝坐在他床边,正翻阅着一本书。 皇帝转过来的脸上还是十分威严,只是目光看着却少了在外头的几分精锐。 许清昀立刻感到自己又换了环境。 「这里是……」 「这是你的临华宫。」 皇帝道。 他睡着的时候是在母妃的披霞殿,怎么又回到了临华宫呢? 皇帝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你觉得身体怎么样?」 许清昀自己靠坐起来,第一次觉得浑身上下通体舒畅,心口一直存在的,如同时时被巨石压覆的感觉消失无踪。 他略有些惊喜地握了握自己的拳,感觉到身上的力气涌来。 「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父皇,我吃了什么药?」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孩子,你不是吃了药,而是,解了蛊。 被你的叔父,朕的弟弟! 皇帝一想到这事,浑身上下便覆满了阴霾。 「你觉得好就好。」 许清昀默了默,「父皇,皇叔他……问斩了吗?」 皇帝「嗯」了一声,「就在今天早上。」 许清昀沉默了,眼中的神色掠过一丝复杂。 他知道他身边的人瞒着他很多事,比如,他的病,和渭王有关。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昀儿,你母妃她……今早过世了。」 「什么……」许清昀手一颤。 「所以你还在睡梦中,就移出了披霞殿。」皇帝似乎感到疲累般抬手捏了捏鼻梁,「她已经连续昏昏沉沉睡了好多天,离开也是意料中事。」 许清昀知道一定没有这么凑巧的。 他手中的拳头紧紧握住,「是吗……父皇请别伤心,一定要保重身体。」 皇帝满意地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到大保护起来的儿子。 他的眼里只有自己这个父亲。 他点点头,「父皇会的。」 皇帝捋着龙袍站起身来,「昀儿,你会越来越好的,等到你身体完全康复了,父皇就立你为太子,大周等你这个储君等地太久了。」 皇帝心情很好,许清昀脸色的转变他也看在眼里,他的儿子,终于能成为一个健康人了! 至于其他的人,随便怎么样都无所谓。 「还有立妃的事情,朕也会提上议程,你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 许清昀的眼睛下意识地望向床头一盘粽子糖。 皇帝立刻看过去,「你从来不吃这个,哪里来的?」 皇帝对他的管控几乎到了生活中每一个地方,多年来的习惯让他不会放过儿子身边每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 尤其是这个当口,许清昀身体刚刚有起色,什么人要害他是断断容不得的! 皇帝眼神立刻晦暗起来,「小泉子,你来说!」 小泉子吓得屁滚尿流,忙跪下道:「这、这是……披霞殿中的苏小姐……」 那日之后,许清昀并没有吃这碟子糖,反而吩咐小泉子,时时放在床头他能看见的地方。 仿佛就这么看着,她那日说过的话就能回响在自己耳边。 「父皇!」许清昀立刻打断他,「儿臣住在披霞殿中时,有赖苏小姐时时照管,饮食起居十分细致,她绝没有害儿臣之心!」 他语气急促,生怕皇帝为难于她。 「饮食起居?披霞殿中没有宫女太监吗?朕没有派给你人吗?」 许清昀愕然,只吐出一句,「她只来过一次……」 他知道这个时候,万万不能给她招猜疑的。 皇帝看着他急切的样子冷笑。 只看过一次,送了一碟子糖,他就这样每天看着望着,连和自己说话时都会分神? 皇帝悠悠道:「你中意这个苏家的小姐?」 皇帝其实对她有印象。 原因是谢邈,不止一次地提过这个人,是谢邈的妻妹,也会些医术,她是谢邈千方百计要抓住却怎么也无法成功的人,不仅和琼华殿有联系,似乎还牵涉到谢氏血缘的秘密。 但是谢氏血缘这件事皇帝暂时搁置了。 因为眼下谢邈这个人,比什么谢氏血缘有用多了。 许清昀看着皇帝的脸色转阴,瞪大了眼睛道:「父皇,儿臣并没有。」 皇帝冷哼一声。 第87章 了不得的小姑娘,果真本事大,连他的儿子也能勾引! 「行了。」皇帝摆摆手,「你先把身体养好吧,女人的事,什么时候说都不迟。」 说罢转身离开了。 小泉子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殿、殿下……」 没有人回应他,他又哆哆嗦嗦地倒了杯茶给许清昀端上去。 「您喝口水吧。」 没想到许清昀却一把把茶碗甩开。 「滚出去!」 他冷着嗓音道。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对一个奴才发这么大的火。 他一直都是一个温和好脾气的人。 小泉子哪里还敢多待,忙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他心中叫苦,以为自己是说出了苏容意,引得主子不开心。 许清昀坐在床头,狠狠地捶了捶床沿。 小泉子以为的,只是一个原因。 他因为一时大意,让皇帝留意到了苏容意,以为她别有居心来接近自己,这是他的错,是他对不起她。 还有一件事,就是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就是昨夜,不,其实是今早还没天亮的时候…… 他知道有人来看过自己。 他知道母妃来看过自己! 可是他没有做声,他装睡了。 她坐在自己床头,悠悠叹着气,只说着: 「孩子,你要好好活着,好好做人,以后做个好皇帝……」 可是他没有回答她,他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他心中波澜万丈,他觉得厌恶,自己怎么会有这个母亲…… 他甚至不想睁开眼睛看她一眼。 自己搬到披霞殿几天,杨妃是第二次来看他。 因为她自己清醒的时候,就没有多长时间。 第一次相处,他并没有对这个母亲有多少关怀,两个人的交流少得可怜。 她看着自己的样子,是诚惶诚恐的。 然后,就是今早。 没想到,却是最后一面啊。 他想到她临走前摸了摸他的额头,那是这十几年来他唯一有印象的,和母亲的亲密接触。 他浑身都紧绷了。 可是就是这样,他都没有睁开眼看她一眼。 他就这样错过了最后一眼啊…… 他不知道她当时有没有发现,可她如果发现了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应该会悲伤到绝望吧。 他那时还庆幸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就只是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想起自己当时对她的触摸的排斥。 可是现在,他却只有满满的后悔。 因为她死了……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他永远也不能再对她说话,再叫她一句,或许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可她终究是自己的母亲啊! 世界上所有的爱恨情仇,大概都比不上死亡的重量吧。 许清昀颤抖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母妃……」 他抱着膝盖,蜷缩在被子中。 就哭一次吧,只有这一次。 从明天开始,他还是那个只有父皇的皇子,他唯一的儿子,这个国家未来的储君。 属于他的命运,才正开始。 ☆☆☆ 言霄再去苏家的时候,受到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待遇。 以前只有四少爷苏绍云接待他,而如今,却是苏家下一代掌事者苏绍华了。 他知道,那是因为从前他在苏家长辈眼里,虽然身份尊贵,却只是个靠祖荫的纨绔,只能和苏绍云这样同类的少爷交往,而苏绍华这样已经出仕,且精明强干的未来国家栋梁,骨子里的清高是不会让他来结交尚且比自己还小,功名和学问上又无半点建树的言霄的。 言霄笑眯眯地道:「从前倒是不见大少爷出来待客,大概是昭文馆的差事太忙。」 苏绍华在昭文馆校书,虽然是个清贫的差事,前途却不可限量,不过两三年,到学士是必然的,要知道大周的首相,素来就出自昭文馆大学士。 「言少爷客气,或许明年会调任吏部也未可知。」 言霄「哦」了一声,「你有个好妹婿,想必官职一事上也无须太过操心。」 「到底文武殊途,这些事镇国公恐怕插不上话。」苏绍华说着:「倒是言少爷,以白衣之身参与政事,令我辈倒是望尘莫及。」 第88章 这酸话。 言霄冷笑,果真啊,骨子里还真把自己当清高的读书人了。 他斜眼看着苏绍华,对方倒真是磊落光华的做派。 苏家什么样子,言霄大致也了解,说难听了,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歹竹还能出得了什么好笋不成?端看他们对待苏容意的态度就知道了,谢邈即将获罪,他们选择把苏容意送进宫,不是为自己寻后路吗?如今谢邈翻身,他们倒出来一副不沾人富贵,也不嫌人落魄的高姿态,表面功夫好得真够可以的。 言霄又怎么会被这样的人的假仁假义打败,「苏大少爷错了,我可不是参与政事。」 他露齿一笑: 「我是专擅军权。」 苏绍华愣住了。 他往椅背上一躺,「哎,能怎么办呢?我老子在西南一带手握重兵,没想到我在金陵也有本事啊,能够让管云骢老尚书派兵带人围了渭王府,嗯,皇上还不知情,你说事后皇上怎么都不罚我?啧啧,我这等无法无天的狂徒,真该绳之以法才对啊。」 苏绍华彻底青了脸,「言少爷,这世上,不是权势能做到任何事的。」 「不错,」言霄说:「你们这样的人,就是有我这样的地位,也做不到任何事,因为有些事,只有我言霄才做得到!」 他眯了眯眼睛,收起了一贯嘻嘻哈哈的温和模样,整个人气势凛然:「所以,苏大少爷,别以为你比我多吃了几年饭,就能用你那套假仁假义的道德标准来评判我,先去向你昭文馆里的老师学几年什么叫大义吧!」 「你!」苏绍华也第一次受人这样侮辱,他作为金陵有名的谦谦公子,儒生典范,几时被人指着鼻子说成是「假仁假义」! 这混账! 言霄脸如寒冰,「渭王府我都能围,你们苏家算什么东西。你家里几个妹妹的亲事,也最好放小心点。」 苏家人敢用婚事给苏容意施压,他就也有办法让那几个一个都嫁不出去。 几个妹妹的亲事…… 苏绍华听在耳朵里「嗡」地一声。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出了此中缘由。 言霄是为这个来的! 言霄冷道:「看来苏家也不是很欢迎我留下用饭,那我就不讨人嫌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苏大少爷也不用送了。」 说罢他便甩袖而去。 苏绍华面目微微纠结,脸色很不好看,旁边的下人都不敢和他说话。 他起身,疾步就往后院而去。 苏大太太正在和苏容卉选两匹新料子。 「这个颜色很好,你二姐有心,亲自选了给你送过来,穿了这新裁的衣裳去见司夫人,很是妥当。」 大太太笑着说。 苏容卉也开心地红了脸。 司夫人不是旁人,就是正二品上柱国大将军司家的夫人,司老太爷已经九十高龄,当然早已不能参与政事,只是几个儿子都已成羽翼,司夫人是任光禄大夫司家大老爷的嫡妻,而她中意苏容卉,想说亲的就是她的三子。 虽然只是三子,年纪尚轻,但是司家也算是多年来在各方斗争中四平八稳没有受到波及的人家了,司家虽然不是老牌世家,又显得后劲有些不足,但是胜在人口不多,妯娌和睦,而苏大太太清楚苏容卉的个性,从小便有些被她娇惯坏了,又没有苏容锦的聪慧和能耐,因此选一个这样的女婿各方面算是相当合适。 论如今苏家的地位,还有谢邈这样一个女婿,苏容卉嫁到司家想来也不会受什么大委屈。 而苏容迎也基本定了太常寺少卿家中嫡次子,未来姑爷是个书卷气极重的文人,虽然还未有功名在身,但是隔着帘子偷偷望过几眼的苏容迎对他品貌相当满意。 苏容迎的母亲不在府中,自然她的婚事都只好由大太太和太夫人一起操办。 本来苏大太太为人就喜欢专擅独揽府中事务,这对她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 还有那个棘手的苏容意可怎么办? 苏容卉倒是尚且能等两年,可苏容迎哪里等得起? 都是这个祸害!想起来苏大太太就绞紧了手里的帕子。 苏绍华这时候却来了。 「大哥……」 苏容卉先朗声喊道。 寻常白天无事,苏绍华是不会进后院来的。 「大少爷有事?」 大太太也被他这突如其来吓了一跳。 第89章 苏绍华看了一眼正兴致勃勃看料子的苏容卉道:「六妹妹,你先去里边,我有几句话要和母亲说。」 因为是继母和继子,出于避嫌,一年中两人单独说话的机会也没三次。 这是出什么事了? 苏绍华沉着脸看着桌子上的料子,「母亲给六妹妹准备新衣裳,那三妹妹的呢?」 大太太脸上一僵,「你这是……」 「还是母亲以为三妹妹在宫中,一切有杨妃娘娘照看,就当苏家扔了这个女儿不成?」 大太太脸色铁青,苏容意一直是个麻烦,她知道的。 苏家上下谁不这么认为。 当初送苏容意就进宫原本就是苏绍华苏容锦兄妹的意思,好,当时她这个做母亲的管不了,怎么现在危机过去了,就让她去拾回这个麻烦吗? 苏绍华叹了口气,坐下来。 「母亲,苏家从前没有沾谢邈的光,如今也不会去沾,但是外人不知道,因为谢邈得到皇上如今这般爱重,连带着苏家都水涨船高,人家眼中,我们是同气连枝,可事实如何我们难道不清楚吗?二妹妹在镇国公府早已经举步维艰。」 「三妹妹这个人,她有什么能耐搭上太后这条线,惹得谢邈非要抓住他不可,这些都可以姑且不论,她只要还是作为苏家未嫁女的一天,就代表着苏家,谁得到她,谁就能拿我们大作文章,这道理,难道您不懂吗?」 大太太咬着嘴唇,她竟然被一个晚辈这么说,还有什么脸当这个当家主母! 她也气道:「大少爷以为我是置一时之气,可要说置气也是三房看她不过,我们大房从来也未欠过她什么,也不图她什么。只是你两个妹妹都在说亲事,她又被白家退婚,哪个好人家还肯要她?她嫁不出去,丢脸的不一样是苏家,不一样是你几个妹妹?」 她所做的,难道仅仅是为了苏容卉吗,不一样也为了苏容迎和苏容锦吗? 苏绍华吸了口气,「所以母亲的主意呢,您是怎么打算的?」 大太太说:「我写了封信去宫里,让她自己看着筹谋着些,若能得杨妃娘娘和皇后娘娘赐婚,自然就不用我们来替她烦心婚事了。」 「您让她自己去谋婚事?」 苏绍华想到了言霄刚才的怒气。 「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去做这种事!何况您不记得还有个言少爷吗?」 大太太知道是苏绍华误会了,叹口气说:「大少爷,我当家这么些年,却还不至于如此蠢笨。言霄何等身份,若是招他做苏家的女婿,难道我就这么见不到意姐儿好吗?实在是……他也不可能娶她的啊!」 苏绍华蹙紧了眉头。 虽然他心里一直在疑惑,谢邈和言霄同时这么看重苏容意的原因,肯定不会只因为她的美貌,要说漂亮,苏容锦根本不输她,还不是见谢邈对她冷冷淡淡的。 但是今日言霄对自己发这一顿脾气,他仿佛又确实对苏容意是怀有爱慕之心的。 「我之所以写信去催她,不过是因为陈贵妃娘娘拖人给我带了话,言霄的父亲,要进金陵述职了!」 陈贵妃的娘家陈家如今风雨飘摇,急于寻求援助,之前大太太和她也在宫中相识,因此陈贵妃便有意与她交好一二。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连苏绍华都没听说。 「抚南王拥兵自重,十几年没有回京,偏在这时候,贵妃娘娘说,不是因为旁的,是因为抚南王带了一个女子一同前来,就是云州黔州东胡人敬重的西南土司王的女儿。」 西南一带以胡制胡是一项普遍的政策,言奕能镇压住曾经凶狠成性的胡人,很大原因也是与胡人贵族关系良好。 大周灭了西南一带胡人的国家,便分封了一些王侯给他们,这个西南土司王,可以说是西南一带最得胡人信重的了,虽然没有实权,却号召力极大。 苏大太太继续说:「贵妃娘娘说,这胡女身份高贵,她的母亲就是西梁皇帝的女儿。」 说到这里,苏绍华基本上已经听明白了。 「皇上最近有意修复与西梁的关系,周人与胡人素来有血缘上的隔阂,因此这个胡人郡主的价值很大。」 苏大太太点头说:「朝堂上的事情我一介妇人是不懂的,但是贵妃娘娘说了,这次抚南王带着这胡女进京授封是一回事,让她在金陵与言少爷成婚才是真。」 那这样,这场联姻的意义就大不相同了,涉及到两个国家,两位君王,几方不同势力,和民族矛盾。 第90章 这样的联姻,往往比打一场胜仗还意义重大。 一个小小的苏容意,怎么可能有与之相匹敌的地位? 苏大太太叹了口气:「我也与你祖母商量过了,等再过两天,宫里能够正常出入了,便递了牌子进去,她的婚事,是真的有些难了……大少爷,苏家的嫡女也不能做妾不是!」 不能给言霄做妾,也不能去给谢邈做妾。 不论他们怎么争破头,都是不行的,这只会给苏家带来无尽的麻烦。 苏绍华蹙着眉,为什么一碰到他这个三妹妹,事情就都变得这般复杂。 「母亲,这件事你别管了,我去和父亲谈谈。」 他起身告辞。 一个隔房堂妹的婚事,竟也有好比国家大事一般,要进父亲书房谈的地步。 实在是棘手。 苏绍华叹气。 苏容锦对他说的话还言犹在耳,谢邈对苏容意有一种很疯狂的执着,却又不是爱慕。 即便把苏容意远嫁了,怕是也逃不脱谢邈的势力,更何况还有一个言霄。 如今在宫里,她自然安全,回府来关在府中也可,但是她那个脾性,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那剩下几个妹妹还怎么出嫁? 他在想着,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直以为的那个愚蠢无脑的三妹妹,却也成了这么一个刚烈又难捉摸的女子。 ☆☆☆ 渭王在这一天问斩,却只有他一人,因为最终,皇帝还是对他的家人网开了一面。 虽然王府被抄检,但是好在许清越和他母亲渭王妃,妹妹怀阳郡主都是不用死了。 只是贬为庶人,除名宗室,被判流放至几千里外的北地,终身不得回朝。 对于这个结局,刘太后也有些唏嘘: 「渭王妃确实是个好女人,那一年哀家梦魇了,她听说以后诚心去檀山寺跪了一天,求了一个平安符给哀家……还有那一天,哀家膝腿疼,她又亲自去找药,学着给哀家按摩……还有……」 「行了吧,外祖母!」言霄听得头疼,「您这是成心让孙儿心里过不去呢?」 刘太后笑道:「这人年纪大了,就是喜欢怀念一下过去,我也常常想到你小时候的样子,白白嫩嫩的……」 「难道我现在不白白嫩嫩?」言霄扯了扯自己的俊脸。 刘太后失笑,「皮猴,你这样子,哪个姑娘会喜欢?没个正形的,过了年你也十八岁了,还像八岁似的。」 言霄竟立刻放下了手。 他心里不由冒出一个问题,难不成天下间所有姑娘们都喜欢成熟稳重的男子? 他想到了自己身边的人。 许清越,他确实是,谢邈这败类,嗯,不知道他底细的人似乎也觉得他是。 还有很受宫中小宫女欢迎的「孔雀郎」姚之安,甚至自己身边经常板着脸的阿寿…… 言霄好看的眉毛纠结在一起。 世间对男人的标准难道就那一条? 他又很快想到了白旭,说话经常平缓有礼,举止也很进退得当的样子…… 虚伪! 他举起手边的茶碗仰头就干了。 下一瞬立刻就被呛得眼泪花花。 「这什么东西啊……」他吐着舌头。 「你……」刘太后瞪大了眼睛,「你好好地喝哀家的药酒做什么!」 刘太后因为关节一到阴雨天就疼的老毛病,由太医亲自配制了药酒,用毒蛇人参等珍稀补药浸泡了,每天喝两小杯,既暖身又通血脉。 言霄这才意识到嘴里的酒味,他因为身上的病,是从来不饮酒的。 他猛烈地咳了一阵。 刘太后身边的玉姑姑担心道:「怕是喝了对身体不好,少年人火气本就大……」 刘太后看着他红彤彤的脸,「应该没事吧,反正也就一杯。」 要怪也怪他自己心不在焉的。 刘太后忘了她刚才是说了句话,竟然让这孩子反应大成这样。 等言霄终于缓过来了,刘太后才说: 「言归正传,霄儿,到那天,你替哀家去送送渭王妃母子三人吧,尤其是清越,他身上才刚刚好,长途跋涉怕是吃不消。」 言霄点点头,「我会看着办的。」 「尤其是怀阳,她应该期待着能和你再见一面的……」 言霄心中也是一痛。 第91章 想起当年幼时,像个不倒翁似的,走陆路摇摇晃晃的怀阳跟在自己身后叫着哥哥,他还会转头坏心地把她推到,看着她站也站不起来,红着脸在地上翻好几个滚还要哭着伸出短短的手臂让人抱。 那样一个女孩子,从此以后就只能去吃苦了。 「我知道了。」 他闷闷地说。 刘太后见他情绪又不太好,便岔开话题,「苏三小姐的事你打算怎么安排?」 言霄没觉得刘太后问他怎么安排有什么奇怪的,只想到了白天去苏家的一趟,叹气说:「她回家以后,怕也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刘太后笑道:「那小姑娘就一直活得挺辛苦的。」 对苏容意来说,田庄上的日子难道就是好日子吗?皇宫里的日子又是好日子吗? 只是她在哪里,都不会过得太可怜而已。 这道理,言霄从前也是懂的,只是最近吧,他觉得自己是有些不正常,好像时不时就会替她觉得惋惜一下,替她伤感一下,替她心疼一下。 他自己都搞不清是不是有病了,说不定得让初雪原替他看看,是不是也中蛊了。 杨妃过世的消息渐渐传出宫外,披霞殿中人人戴素,但是因为是宫妃,灵幡是不能挂的,烧纸钱也不允许,尚且还不如外头富贵人家的主母死去来得体面,而杨妃的尸首又是火化的,连棺椁都没有。 披霞殿中请了高僧来念经,念足三日三夜,便算超度了杨妃的亡魂。 苏容意这几天也留在披霞殿中,许嬷嬷伤心过了一阵,大概很快也要出宫养老了,她想大概自己也就要出宫了吧,毕竟连披霞殿这个地方,杨妃的痕迹很快都会抹掉了。 四皇子许清昀并没有看过自己的母妃,这对众人来说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本来宫妃就没有资格让皇子来替你哭灵,何况那两人母子缘分本来就浅。 苏容意闲来无事就四处逛逛园子,欣赏这宫中本来就孤芳自赏的园林艺术。 刚过杨妃的头七,她就收到了一个小太监递给她的一封长信。 竟是初雪原给他的。 初雪原已经得了皇帝的恩旨,放归原籍,大概马上就能出宫了。 也算是得偿所愿。 虽然苏容意有些奇怪皇帝竟然会松口,毕竟许清昀还没有完全康复。 杨妃既死,他再要见苏容意也没有什么正当理由,苏容意觉得这个人是走是留,和自己也没多大关系,更不觉得和他会有什么话好说的。 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封信确实给了她某些启发。 初雪原的信中一部分自然是辞行的话,还言道这几日与宋承韬有了些交情,会邀请他日后到湘南游玩,向他学习医术,他自己更是立志要重建家园,接过祖辈遗训,为救治百姓而使用蛊术,同时也是为了弥补自己所造成过的罪孽,请苏容意原谅他曾经的作为。 话语中满是小心翼翼,他似乎很在乎苏容意对他的厌恶。 苏容意勾唇笑笑,其实这点倒是他想多了。 要原谅他,也轮不到自己啊。 信中后半部分的内容倒是正题。 他提到,曾经看过言霄的身体情况,他也曾考虑过是否皇室遗传的病症会是蛊术所致,但是最后的答案,很遗憾不是。但是他同时又说到,世上的病,很多不是什么偶然,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其中细节罢了,而人们又惯于将自己解释不通的事情说成是命中注定,或者是上天旨意。 这一点倒是和苏容意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言道,这是太祖传下来的病,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遍查史料,寻找根源。太祖是草莽出身,先代不可考,那很可能根源就出在他身上,只是史书又过于美化帝王,野史中或许会有记载,还有宫中老人口中多年前的传说,也许都会是线索。 最后他说,蛊术只是失传秘术的一种,既然能有一种,那就可能会有第二种,第三种,无数种…… 只是如今的人不知道而已。 毕竟太祖是几百年前的人,几百年过去,沧海桑田,很多东西消失,或者掩埋很深,难以发现罢了。 苏容意合上信。 他那几句话确实没说错,而寻找一个几百年前的源头或许很难,但是就像人诞育后代,一代一代的,总会有东西传下来,有迹可循的。 打定主意,她先没有派人去通知言霄,而是自己去找些史料来看看。 而恰好那夜烧了的藏经楼中,很多古籍被焚毁,剩下的许多书籍便被搬出来等待登记入册,因此她买通了一个小太监,便能潜入暂放这些古书的屋室。 第92章 好在除了佛经,那位神宗皇帝搜罗了很多五花八门的书,其中的史料也是以神宗朝以前的为主,毕竟最近几朝的资料,有用的都在昭文馆中了。 苏容意就着不亮的油灯一本本书去找,书页上积着厚厚的灰,让她一不小心就会打喷嚏。 找到皇室的秘密,不仅仅是为了救言霄的性命。 还有谢家,和皇室有着如此紧密联系的谢家,她一定要知道这其中的真相。 因为她是谢家的女儿。 她一想到这,心中就被针扎了一般难受。 他们不要她,可是谢家的宿命却还是跟着她啊。 苏容意看着自己的手,想到了自己的天赋异禀,她的后代是不是也会如此呢? 可这异能给自己带来了多少麻烦和痛苦啊! 或许她也会成亲,也会成为一个母亲,所以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她呼了一口气,低头仔仔细细地阅读有关太祖的一切史料。 太祖,仓田人氏,姓许,名攸,家贫而弃学,年十二投军,少有大志,龙章凤姿…… 她忍着耐心看完一长串关于太祖的溢美之词,和许许多多神乎其神的「顺天命,诛暴虐」的事迹,却半点也没有提到他生病的事情。 苏容意蹙了蹙眉,这样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太祖在少年之时是很健康,甚至上阵杀敌勇武过人的? 改朝换代都是暴力取胜,很少有一个文弱无用的皇帝建立一个新王朝。 她放弃在正史中寻找线索的希望,转而去翻一些野史。 有一本书叫做《建元野话》,太祖改元,第一个年号就叫做建元。 这大概是一本不入流的杂书,苏容意连听都没听说过。 打开一看,才叫这其中的淫词艳曲吓了一跳。 素来天下大乱的时候,精怪神仙的传说便兴盛些,这本书就是着重于讲一些前朝末期,建元初期,一些知名人物的风流韵事和奇异见闻,多与山野精怪有关,美貌的狐仙,或者挖人肚肠报复的山猫等等。 苏容意原想放下,可是想到这本书出现在这里,说明其中必然有被史官重视的东西,一遍翻找,果真见到几个熟悉的人名,却都做了变化,囊括前朝太后,开国功臣等等…… 而有一个故事不得不让人注意,这故事的主角便叫做言午夂,苏容意觉得有些好笑,这名字在影射谁也都能够一眼看出来。 看来虽然这本书叫做《建元野话》,却是后来有人搜罗编成的,这个故事写出来的时候许攸估计还没有登基为帝,否则写这故事的人便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了。 【卷五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伪妆记》卷一 作者:小沙包 02、《伪妆记》卷二 作者:小沙包 03、《伪妆记》卷三 作者:小沙包 04、《伪妆记》卷四 作者:小沙包 05、《伪妆记》卷五 作者:小沙包 06、《伪妆记》卷六 作者:小沙包 07、《伪妆记》卷七 作者:小沙包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