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妆记 卷七》 第1章 【正文开始】 男宾的席面上,诡异,却也热闹。 诡异,是因为席面上的两位连襟,谢邈和言霄,竟然同桌而坐,且都气度悠闲。 热闹,也真的是很热闹。 两人并不是完全不言语,甚至言霄还表现出十足的热情来。 他对谁都是那个样子的,苏绍惟擦擦额头上的汗,想到了大哥苏绍华一早就躲到了昭文馆中去修史,硬是把这两个大麻烦丢给了他啊。 做这两位的小舅子,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 「镇国公,怎么不喝酒啊?」 言霄笑着帮谢邈斟酒,「如今说来,我岂不是也要称你一声‘姐夫’,这杯酒我敬你,你怎么也要赏个脸吧?」 这一声姐夫听在谢邈耳朵里真是万分刺耳,苏绍惟看了言霄一眼,他还真叫得出口。 谢邈唇角向下弯了弯,没跟着言霄胡侃,还是称他为言少爷。 「言少爷,今日之筵,恐怕不适宜我饮酒。」 言霄的眼中有幽光闪过,视线凝在谢邈的左肩上。 他道:「是不能喝,还是不想喝呢?」 他在怀疑谢邈身上的伤。 谢邈脸色微微变了变,薄唇更是抿成一条直线。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苏绍惟咳了一声,只好亲自暖场,一把接过言霄手里的酒杯:「我喝,我喝,言少爷,先干为敬了。」 言霄似笑非笑地看他呛了一口。 看来苏家家训对于男儿还颇严格,苏绍惟确实不大会喝酒。 谢邈撇撇唇,也拿起盘口壶给言霄斟了一杯酒,「言少爷敬了在下,这一杯,我自然也要回敬。」 言霄面色淡淡的。 「还是,言少爷的病情……」 言霄冷笑了一声,「镇国公行伍之人,看不起一介病夫也是应当的。」 场面顿时更冷了,苏绍惟只好又一把接过谢邈手里的酒杯,「我喝我喝,姐夫,我代言少爷喝。」 说罢又一饮而尽。 谢邈和言霄两人神态都恢复如常,可苏绍惟却是心惊胆战。 席面上两杯酒,真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啊。 到最后,筵席毕,谢邈和言霄倒是无大碍,只留下一个被酒泡晕的苏绍惟。 用过午膳,言霄就携着苏容意回家了。 入了家门,两人解了头发准备午憩。 言霄躺在美人榻上翻了几页书,就搁下了,向她抱怨,「谢邈这人,倒是比之先前稳妥些了。」 从前他不把谢邈放在眼里,如今倒是觉得要除掉他也非三两日功夫。 苏容意坐在桌边做女红,也道:「毕竟经过了逆王逼宫一事,他总归也是长进的。」 其实她心里觉得,是谢微的死才促成了今日的他。 毕竟谢微一直都是谢邈的牵绊,如今没了牵绊,他无甚可怕的,行事自然也少了顾及。 言霄挑眉,「倒是你那个二姐,跟着这样的人过日子,竟还过得不错。」 苏容意逮住机会揶揄他,「苏容锦的肚量和心性确实够大,毕竟是言少爷你曾经也瞧上过的人。」 他笑,「我瞧上她?我瞧上谁你不知道?」 他那会儿破坏苏容锦和谢邈亲事的时候,苏容意心里可从没想过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怎么知道这个,你倒来问我。」 言霄「啧」了一声,「那样的女人也是少见,我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俊彦放在她面前,她就不曾动心,还要去嫁那谢邈。」 苏容意知道他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她难得凑趣,「谁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呢,她藏得那样深,谁都看不出来,人家未必心里没对你留个念想。」 言霄笑着坐起身,「娘子这是在吃醋呢?还是因为我是你夫君,你便觉得我千好万好,谁都该对我留个念想?」 苏容意也笑起来,「没脸没皮。」 「不过啊,」他双臂往后脑上一枕,又闲适地翘起腿,「苏容锦嫁谁都好,她命不好,偏嫁了个谢邈,谢邈此人极心冷,对于妻儿恐怕是没什么担待的。不过苏容锦也委实虚伪了点,这世上的人活着,皆是为了自己,你不为了自己,是没人会来为了你的。」 这样的话,哪家公子都不会说,但是言霄对她是百无禁忌的。 苏容意放下手中的针线,觉得他难得见事也这么清楚,还是后宅女子之事。 「怎么了?瞧我做什么?」言霄问她。 「只是觉得你说得很对。」 他耸耸肩,「女子在世间过活本就艰难,若还弄一套圣人标准来折腾自己折腾旁人,还要不要过日子了?我们家便是最没规矩的,父亲从小就教导我,以世间大道为正,繁文缛节,皆是虚妄而已。」 第2章 所以他从来不觉得苏容意的性格有任何问题。 或许她自私,冷硬,不择手段,可是她的本心却善,对无辜之人绝不拖累半分,对助过她的人倾囊以报。 她活得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苏容意的心中有些暖意流过,第一次觉得嫁给他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他行事虽然不羁,甚至有些任性妄为,可他是从心底认同她的,不以世间标准为评判。 是啊,何为大道呢? 是气节,是尊严,是仁义,是明辨善恶,是问心无愧。 所以他永远不可能喜欢苏容锦那般的假人。 「九鸿。」 她第一次唤他的字。 言霄愣了一愣,「你……」 「怎么了?」她笑了一笑,看在他眼里是极温柔的一抹笑靥,「我觉得这称呼很好。」 言霄突然脸上有些发烫,「你喜欢就这般叫吧……」 虽然不如叫「夫君」来得婉转妩媚,却另有一股尊崇欣赏的意味在里面。 「九鸿,能嫁给你,这真是很好。」 她的眼睛水汪汪的,言霄更是一阵心跳加速。 怎么突然就这样呢?不是在聊谢邈和苏容锦吗? 她知道不知道她这样很犯规啊? 他平时没规矩惯了,可也不像她这样的! 可恶! 他红着耳朵一下跃起来,蹭到她身边,轻声道:「陪我午憩吧。」 苏容意拒绝:「父亲很快要上路,不是我们都说好了?我做一件暖实的斗篷送他,礼轻情意重,他在路上也用得着,你再胡闹,我要来不及了。」 言霄却不肯依,滚烫的身子贴过去,「不急在一时的。」 苏容意被他咬软了耳根,就也由得他拿开身上的笸箩。 两人便一下午也没出寝房。 苏容意和言霄成亲后,就迎来了新年,苏容意也忙着筹备家中事务,她做新妇的第一个年节,需要忙的事也不少。 言奕和言霄父子自然不会管束她,但是到底金陵这么多文武百官,走动热络的也就是过年的时分了。 从前想要结交的人苦于无门,但是现在有了她这个新晋少夫人,自然来拜访她的女眷也日日络绎不绝。 有些是她不得不去应付的,你来我往的,苏容意也未免觉得乏味。 好在正月十五的时候,金陵有花灯会,言霄特地陪她出门逛了一晚上,两个人闹了个尽兴。 过了十五,言奕就准备离京了,他甚至等不到太子册封大典和许清昀与玉茹的婚事进行。 玉茹被接到了宫里,苏容意倒是时常能在太后的琼华殿中见到她。 每回见到她,她都要拉着苏容意的袖子大吐苦水,说宫里的规矩有多难学。 她如今时常侍奉在皇后身边,皇后亲自指派宫里的嬷嬷了教她礼仪。 她身为胡女,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言奕离京,筹备的东西自然也是苏容意来负责,她面面俱到,凡是他们父子能想到、想不到的,她都准备妥当。 言奕也不由私下和儿子感叹:「她这样小小年纪,做事就已经滴水不漏了,很不错。」 言霄十分骄傲,仿佛夸的是他自己: 「那当然,毕竟是我的媳妇。」 如此到了正月底,言奕就正式离京回云州了,言霄送他出城。 眼看事情总算忙得差不多了,这一个月苏容意也觉得十分疲惫,偏有人晚上也叫她不得空闲。 「嫁给你做媳妇,倒是白日黑夜的忙……」 她忍不住向言霄抱怨。 他总是会一挑眉,然后坏笑地瞧着她:「晚上忙什么?我们做的是正事。」 太后送来的那些补药根本也没派上什么用场,言霄神采奕奕的,甚至脸色精神比以往更好,与遇见她之前那副病秧子的模样更是千差万别。 就算她偶尔会亲自下厨,养一养他的馋虫,饮食方面也极为留意,可是调养也不可能把他身上的病调养回来的啊。 这一点他们两个都很清楚,何况他夜里又这么不知检点…… 倒是要她倒过来担心他纵欲伤身。 怎么会反而身体状况变好了呢? 「你是不是有好几日都没服药了?」她想起这一茬,问他。 言霄因为近来过得太滋润,也没想起这回事来。 第3章 他愣了一愣,「是啊,我竟许久不觉得难受了……」 从前都是阿寿提醒他吃药,但是自他成亲后,日日与苏容意同寝,即便她有不方便的时候,他也不会睡到书房去。 阿寿自然就不方便在他们眼前晃了。 何况阿寿也觉得少爷在成婚后,举止真的很不忍直视。 主仆两个相看两相厌了。 「有些奇怪……」苏容意蹙眉。 「有什么奇怪的……」她被言霄一把抱住,他又去啃她的耳垂,低语道:「许是阴阳相合,自然就好多了。你的血是宝贝,焉知其他的不是宝贝,只要你让我……哎哟!」 他跳起来,竟是不客气地被苏容意狠狠踩了一记脚尖。 她啐他:「又不正经,我这是在说正事。」 他很无辜,「我也说正事啊,你是我的药,既是医心的,也是医身上的,每天晚上你不是都给我治病来着……」 他这前半句还有几分情话的意味,到后半句又开始走调,显得无赖了。 苏容意扭过头去不理他,竟觉得他那不三不四的话里头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是啊,只有镇国公及其后人的血,才能治皇家祖传的宿疾,他们之间,本来就有先祖留下的某种联系。 她脸上红了红,但一定不是他说的那种联系。 哪里有多行房事就能治病的道理。 「总之,年前我和你说过的,要去见那位常老先生,我们这几天挑个日子就去吧。」 言霄还坐在椅子上揉脚趾。 「我早都安排好了,外祖母那里也拿了批文,他如今在京郊一处皇家的道观里,总是跑不了的,如今父亲也出发了,咱们也终于有了点时间,当然要去会会这老头,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 如此定下了,二月初,夫妻二人借着踏早春的名头就出了金陵。 因为相去路远,两人无法当日来回,因此准备在玄妙观中住一夜。 这处道观依山傍水而建,前朝一位皇帝极爱来此修道,当时观中皆是女冠,因此天下人都以为这位皇帝风流,偏爱出家之人。 这些猜测当然也只是猜测,大周建立以后,皇帝们都尊崇佛法,自然道家流派就有所衰弱,这处道观又距离金陵太远,因此鲜少有人问津,只是到底也算作皇家财物,养几个道士在此处修行还不算什么。 「只是不知皇上会不会起疑?」苏容意道。 言霄摇摇头,「皇上以前如此笃信传说,只因为他觉得许清昀身上的病与我相同,等得知他是中蛊之后,我究竟是什么情况他根本不在意。」 言霄这个人,对皇帝来说,就只有他背后的价值。 也只有他自己的亲人会关心他啊。 苏容意叹了口气,「只怕无功而返,太后娘娘便要失望一场了。」 言霄替她捋了捋额前的细发,语调很温柔,「别担心,她到了这个年纪,有向往总比没向往来的好。」 刘太后叱咤朝堂半生,到晚年来,求的不是江山社稷,不是千秋万代,只是想求外孙一条命而已。 到了玄妙观,两人由小道童引见了观主。 老道长倒是仙风道骨,得知二人的来意也有些不解。 「贵人们是特地来见永明的?」 「永明便是常先生之讳?」言霄问道。 老道长摇摇头,「他从前做俗家道士,本就是无名的,这道名是我与他取的。」 言霄笑笑,「他曾在宫中住过,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如今只是来拜访故人罢了。」 「难为你愿意到这僻野之处来见他。」老道长摸着胡子笑,让童子去通传常永明。 常永明出现在苏容意和言霄的面前。 这是一个十分干瘦的老头子,满脸褶子,面色蜡黄,身上穿的道袍也不甚合身,一点都不像观主那样,有得道高人的风雅气度。 就像时常在地里耕种的农夫。 苏容意从前是没见过他的,不由微微有些吃惊。 言霄倒是知道他,也没显得多意外。 「常先生……如今该唤您常道长了,近来可好?」言霄说着。 倒是对面的老头子向他行了行礼。 「托您的福,我很好。」 他显得有些局促。 这就是那个常老先生啊。 苏容意掩饰不住心底的失望。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人会被皇帝无所顾忌地用完丢到这里来,为什么言霄也从来没有重视过他…… 第4章 他和宫里太后娘娘手下的老医婆大概充任相同的差事,不过就是在宫里配药制药的。 差别在于,他替皇帝做事而已。 她竟会以为这人身上会有她想找的突破口! 她朝言霄望了一眼,可他还是陪着她来了…… 他一直支持着她所有的决定。 言霄没有注意她的神色,只招呼常永明坐下,问了他近来的情况。 「常道长是怎么进宫的呢?」 苏容意问道。 常永明老迈的眼神朝她望了一眼,「当时是韩大人找到了我。」 韩静山。 他必然是受了皇帝的命令搜罗奇人异事。 「为什么是你?」 常永明叹了口气,「因为年轻时也炼过丹,替渭……逆王也炼过。」 所以他是不是当年渭王安排的人呢? 或许不是,可能他只是一个饵,渭王引着皇帝找到他,以为他能够炼丹救许清昀。 其实也只是让皇帝有个安心罢了。 当然世上是没有仙丹的,他只能是用薛姣的血捣药配药,做成药丸而已。 这样的道士,大周不知有多少。 他也没什么奇特的。 苏容意十分灰心。 问了半天,常永明也都知无不尽,苏容意始终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她当时怎么就会觉得这人和几百年前的那女人有莫大的联系呢? 她失心疯了不成? 言霄看她这么丧气,拉着她的手好笑地道:「怎么了?这就打击到了?别想这么多,先去吃饭,嗯?」 苏容意点点头,心不在焉地被他拉着去吃斋饭。 一顿饭吃得没什么滋味,饭后她坐在侧间喝茶,听着隔壁常永明和言霄还在叙语。她喝完一碗清茶,准备出门透透气,因为心情沉重,竟不小心带了眼前的空瓷碗,瓷碗落在地上碎了一地,她又下意识弯腰去捡。 鉴秋都还没反应过来。 「夫人!」 苏容意听见鉴秋在自己耳边叫了一声,这才看见自己的手掌被划开了一道血痕。 这碎瓷竟这般利。 「夫人你没事吧?」鉴秋忙用帕子去裹她的手。 言霄听见动静也跑过来,「怎么了这是?」 「夫人划伤了手。」 鉴秋忙说。 好在常永明安抚言霄,「言少爷莫慌,我这里有药。」 道观里,这些东西是不少的,何况他本人也以倒弄药物为趣。 苏容意摊开手,看着手心里的血,再看进言霄担忧的眸子。 嗯……她不应该浪费啊,攒起来还能给他做药呢。 常永明走近,把药瓶递给鉴秋,谁知道他看了苏容意的手心一眼,竟脸色大变,忙磕磕巴巴道:「夫人,老朽能否……替您看看手相?」 「道长会看手相?」苏容意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奇怪,可是依然摊开了右手让他看。 常永明竟然浑身有些发抖,抬起满是皱纹的手颤抖着要去触碰苏容意的手,只是在距离三寸的地方就停下了,竟然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满头冷汗,面色煞白。 坐着的苏容意,连带站着替她左手上药的鉴秋都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 言霄捉住了妻子软软的右手,放在眼前翻过来又翻过去仔细看了一遍,只道:「你这什么手相,把人家吓成这样?」 苏容意抽回自己的手,也看了看,「谁没事注意这个,也没什么奇怪的啊……」 眼前的常永明跪坐在地上,似乎也没打算给几人一个交代,他形若癫狂,口里喃喃自语:「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言霄和苏容意还没开口问,就见老头一下子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鉴秋只好忙出门去叫道童来帮忙。 这老头搞什么名堂,这不是添乱吗? 苏容意和言霄两人面面相觑,皆不知他这是搞的什么鬼。 苏容意一直就觉得手相这东西很玄乎,却不知还能把人吓成这样。 比如她,她从前是薛姣,现在是苏容意,两个人两副身体,手相还能一样吗?那怎么能从手相看出命运来呢? 她把自己的手也举到眼前,觉得这说法当真可笑。 不对! 第5章 她突然头皮一麻。 她把两只手往眼前一摊,这双手从以前就是这样吗? 她刚醒过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吗? 双手大拇指各第二节手掌虎口处的横指节纹,呈眼状纹,双手掌心横着有三道极深的掌纹从左至右,竖着有一道浅浅的纹路由上至下贯通手掌。 「怎么了?」言霄觉得她的神情不太对。 仿佛见鬼一般。 他再把她的两只手拿来一看,与自己的比了比,确实掌纹生得奇怪些,但是也不至于让她这样的表情啊。 苏容意当然熟悉自己的手。 小时候的薛栖就会捉着自己的手看,「姐姐的手心生得好奇怪,像个十字呢。」 他软软糯糯地在她耳边道。 她当时看账册看得头疼,敷衍道:「说明姐姐这是有福气。」 是啊,这当然是她的手,她的掌纹。 是薛姣的。 可不是苏容意的! 是什么时候,她在没有注意过的时候,她这副苏容意的身体,手上竟然长出了和她做薛姣时一样的纹路?! 她觉得脊背发寒,胳膊上起了一层浅浅的鸡皮疙瘩。 「夫、夫人,你怎么了……」鉴秋也忐忑地喊她。 言霄更是收起了戏谑的神情,看来常永明的反应,确实能说明一些事。 「得好好问清楚这老儿的话。」 言霄蹙眉,提步就走,看来要去把常永明抓起来问话。 苏容意收住自己的震撼。 她身上总是有很多很多让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诡异之事。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鉴秋还在她耳边不断叫唤。 苏容意倏然站起身。 她没有办法向鉴秋解释自己震惊的缘由。 她的手,重新变回薛姣的手。 她又看了看自己十指纤纤的柔荑,玉雪白嫩,指甲盖都泛着莹润的粉色。 薛姣的手却比这个大,手心也因为拉弓握刀长着薄茧。 所以这又不是薛姣的手。 只有掌纹而已。 苏容意收紧拳头,「鉴秋,我们也过去。」 他一定知道。 常永明微微转醒,他还是颤着双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神情有些呆滞。 他发现自己床边坐着一个人,少年英俊的公子,脸上没有笑意。 他再看到靠门处的苏容意,身边没有丫头。 他微微张了张嘴,就要起身下床,踉跄着顾不得穿鞋,仿佛就要直往苏容意而去。 言霄挡住他,「你可以把话说清楚了,看手相到底看出了什么值得你如此大动静。」 「我、我……」 常永明结结巴巴地说着,一张脸上青白紫红交替。 苏容意站起来,饶过方桌,拉了拉言霄的袖子,「让我来问他吧。」 她自己站到了常永明的跟前,「常道长,你和我说说吧。」 常永明汗如瀑下,看着苏容意微张着嘴,一失神竟跌下了床,苏容意吓了一跳,往言霄身边退了两步。 常永明却直接跪在地上磕头。 不是朝言霄,而是朝苏容意。 出家之人很多时候在见皇帝的时候都可以被通融不施三跪九叩之礼,以他们的身份,也不值得他这样拼命磕头。 常永明嘴里却癫狂地叫着:「祖师奶奶,祖师奶奶您回来了……」 这下轮到苏容意白了脸。 这老头子疯魔了不成? 她几时成了祖师奶奶? 言霄也蹙眉对苏容意低语道:「他是不是犯什么病了……」 「别磕了,道长。」苏容意道,可常永明根本不听,磕地额头上一片红肿。 直到言霄亲自去拉他,他大声在他耳边道:「你祖师奶奶让你别磕了,没见过祖师奶奶发火不成?」 他可是经常见呢! 常永明终于安静了点下来,可是跪在地上,始终不敢抬眼看苏容意。 「到底这是怎么回事,你和我们说说吧,既然道长说我是祖师奶奶,可否把其中因果说出来?」 常永明人有些恍惚,坐在床沿轻声说:「这话不能叫外人听了去……」 言霄立刻意识到外人指的是他。 这老头子! 他都是他祖师奶奶的丈夫了,还算外人? 第6章 「他是我的夫君,不是外人,你有什么,就说吧……」 常永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十分沙哑,他愣愣地盯着窗户,顿了半晌,才开口说:「其实,我不是一个道士……」 他也根本不信仰三清,没修过什么道法,身上也没有道家中人的气息。 常永明开始缓缓地说自己的事。 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亲,他是跟着母亲长大的,而母亲,也是跟着外婆长大的。 他一直都知道他母亲和别人的不一样。 他家中有许多阴森森的坛子,也有奇怪的符咒,他母亲常常会一个人关在屋里做缝纫,却从来不给他看,当然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她在替人家下降头。 她从来不会把这些教给他。 「你母亲是巫者吧。」 苏容意说道。 大周禁行巫蛊,因此这些人只能苟延残喘地活在世间,不得光明,所以后来常永明以俗家道士身份入世。 比起蛊术来,巫术更加神秘难测,苏容意并不是很了解。 她心里,隐隐地仿佛有什么线索联结起来了。 常永明点点头,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母亲是最后一代了。」 「为什么你不行?」言霄问。 「因为我是男子。」他道:「巫者只传女儿。」 「那你母亲可以再生一个啊?」言霄追问。 苏容意朝他望了一眼,她觉得他的问题还真是…… 常永明张了张嘴,仿佛在考虑措辞,「因为她们一生只能生一个孩子,她们没有能力再生第二个孩子。」 没有能力……是什么意思呢? 女人生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 「我小时候在母亲房里见过的那些坛子,其中有一个,就是我父亲。」 苏容意和言霄都变了变脸色。 可想而知,他的外祖母,祖先,也都是如此…… 她们和男子成婚,受孕后就用秘术杀死丈夫封存在坛内,自己也从此失去生子的能力。而她们的孩子只会是女儿,一脉单传着繁衍下去,只除了常永明的母亲。 「母亲临死前和我说,巫术到我这一代,总算可以断绝了。」 他的话中只有疲惫。 世人都觉得巫术邪恶,可同时对于施术人来说,也未必不是惩罚吧。 「她让我去找祖师奶奶,她告诉我,祖师奶奶会在这一世,重新回到人世,终结这几百年来的宿命,我和我的祖先,才能得到解脱。」 「依据呢?你怎么知道她是祖师奶奶?」言霄问他。 常永明伸出手,「双掌有十字断纹,拇指处有佛眼纹的,就是了。母亲没有告诉我祖师奶奶何时会出现,她只说冥冥中上天会引领我……这样,我已经找了几十年了……」 这话说得太玄妙了。 苏容意不由和言霄对视了一眼。 她缓缓问道:「你们的祖师奶奶,是不是曾在大周初立时,帮助太祖皇帝夺天下的……」 她以为她会得到肯定的答案,但是常永明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个。」 他的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些。 她只是让他去找祖师奶奶,祖辈的前尘往事,只字也未提。 「那镇国公府呢?他们又是怎么回事?」苏容意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她指指言霄,「你知道的吧,他是太祖后人,他身上的病,只有镇国公谢氏的血能治,这又是为什么?」 面对苏容意的问话,常永明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我母亲并未传我巫术,少有的一些本事还是我偷看而来,您问的这事,我实在不清楚。」 苏容意仔细地打量常永明的脸色,见他都不敢抬头看自己,面色惶恐,不像是说谎。 言霄重新把话头领回适才常永明说的: 「你说你母亲让你找祖师奶奶,然后呢,找到了以后呢?」 常永明楞了一下,叹道:「请她老人家回到我的故乡……」 苏容意记得他刚才说,他的祖先们都要等着祖师奶奶解救。 「要如何助你们解脱?」她问道。 说实话,常永明认定她是祖师奶奶的转世,她自己都不太信。 她曾经还用这样的话骗过谢邈,说自己是巫者之后,但是那都是她从古籍上看来的。 她自己对于这些东西,当然是个门外汉。 可是她心中又有些信了他的话,不然如何解释她的死而复生,她手上的掌纹呢? 第7章 鸡皮疙瘩悄悄爬上了她的胳膊。 常永明却不肯细说,只对她道:「您去了自然就知道。」 「你的故乡是哪里?」 「延州。」 他说道。 这么巧? 这是言霄下意识的反应。 他瞬间又蹙紧了眉头,想到会不会是有人用常永明来做个局,诱苏容意去延州罢了。 只是又觉得没有必要,非要挑这么远的地方吗? 而且巧的是,他的人就是在延州地界找到了刘文昌。 而刘文昌出现在那里,更让言霄怀疑的,是他的同门师兄宋陵,或许也在那里…… 延州。 都是延州…… 「祖师奶奶。」常永明又跪到了地上,「请您救救我们吧……」 这样一个耄耋老人跪在自己面前哭得涕泗横流,是苏容意怎么也没有想到过的场景。 「常道长,你先起来,我还有几句话想问一问你……」苏容意说着:「你这么多年一直找那你祖师的转世,最后为什么会到宫里待了这么长时间,这不只是个凑巧吧……」 她原先把事情想简单了,以为他只是渭王随意安排的一个棋子。 常永明说:「就像您说的一样,我确实怀疑皇室和巫术有关,但是这么些年,我也没有查到什么……」 言霄和苏容意互看了一眼。 常永明断断续续地又说了一些和巫术有关的东西,比方说他也曾学着他母亲给人下降,只是他从未真正学习过,年轻时做过最厉害的降头,也就是帮着地主老财,折腾过一两个佃农使他们致残,远远没有到能够使人丧命的地步,更不要说言霄这样,从祖辈开始生生世世印在子孙血液里的巫术,他更是一无所知。 他自母亲死,其后的人生,从延州开始,一直是流浪,从西域到东海,大周西梁蒙古,一路以俗家道士的身份探访祖师奶奶的踪迹。 苏容意在心底叹了口气。 「常道长,你说的话我会认真考虑的,你先歇着吧。」 常永明却神色激动,枯黄的脸上竟染上一层红光,「祖师奶奶,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他殷切地问。 言霄觉得他已经神智有些不正常了,他嘱咐道童好好照顾常永明,出门就唤阿寿调几个护卫来,牢牢把守住这里,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向他禀报。 夫妻二人携手回房,两人脸色都很凝重。 言霄倒了杯茶给苏容意,在她面前坐下:「你先说吧。」 苏容意望了他一眼,「你信吗?」 他说:「只是觉得匪夷所思,可是再匪夷所思的事,我知道也是发生过的。」 他的眼神锁在苏容意脸上,她心里一跳。 她啜了一口清茶,「或许事情就像我说的那样,几百年前,太祖招惹了那位会巫术的祖师奶奶,并且功成名就后将她抛弃,那位巫女破釜沉舟,将恶咒下在太祖子子孙孙的身上,让他们不得好死,她怨念很深,而常道长一系,说不定就是她的后人……」 言霄歪了歪嘴角打断她:「她都被太祖抛弃了,哪里来的子孙?难不成是太祖的?」 他怎么看都不觉得常永明和自己系出同宗啊。 苏容意嗔了他一眼:「我还没说完,后人是不大可能了,家奴或者徒弟倒是有可能,听常道长适才的话,他们祖祖辈辈也饱受巫术煎熬,无比期待着祖师奶奶转世来解脱他们于苦海,倒是像家奴祈盼主子的恩德一样。」 言霄点点头,「从他交代的话来看,确实这个因果关系是最合理的。」 「可是镇国公谢氏,到底为什么能够以血救皇室,这依旧不得而知,谢家先祖应当是与这祖师也有关联……」 她深深蹙着眉。 若是常永明的母亲或祖辈在这里,或许还能知道些什么。 现在的他们,都只能靠猜。 毕竟常永明自己都说了,自他以后,世上巫术尽绝,再也不会有这门秘术的流传了。 「若真要找到答案,看来我们确实得去一趟延州。」 言霄说道。 苏容意问他:「你不觉得这很怪力乱神?」 「怪吗?」他撇撇嘴角,「你是说他硬要认你做祖师是怪?还是他说的那些邪乎的事情怪?」 苏容意在他脸上看不到一点害怕或是厌恶,他只是很云淡风轻地仿佛在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第8章 可是毕竟每一个丈夫,大概被人说自己的妻子,是个死了几百年的巫女的转世,都会觉得心中膈应的啊。 「苏容意……」他叹了口气,又再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话音温柔却带着无奈:「我在你眼里,就是仅此而已吗?」 他握住了她的手,苏容意抬头就看进他深深的眼眸,波澜不惊,印出其中自己深刻的轮廓。 她感觉到由他指尖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好像立刻,她一颗悬着的心就落地了。 「你已经嫁给我了,你是我的妻子,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不用独自去面对,我会永远和你一起分担,你只要任性地去做想做的事就好了,你对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心甘情愿地打开心扉,接受我做你最亲密的人就好了啊。」 他对她的要求,就只是这样而已。 听言霄说了这番话,苏容意只觉得喉头有些哽咽,她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可是此刻,却真的觉得无比安心。 「好。」她说着。 言霄起身去抱她,她听见头顶他的声音又响起,「好啦,我和你说这个,可不是要引得你这样,你可别哭呀,这里是道家清净地,你要是被我感动地哭出来,我可控制不了我接下来会做的事啊……」 这人…… 苏容意的情绪突然就被他这一句话打住了,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却迎住了他顺势落下的一个轻吻。 他很快离开她的嘴唇,轻声说:「我永远不会觉得你是怪物,更不会觉得你可怕,我只知道我很喜欢你,喜欢地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把你绑在身边,直到这辈子过完才算。」 这是属于他的,像赌咒一样的情话。 「谢谢……」 她的手指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子,把他的袖口都捏皱了。 言霄无奈,「这种时候,你说‘我也是’才对吧,怎么能是‘谢谢’?」 她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我不习惯说这样的话。」 「那就慢慢学呀,我来教你。」 他嘻嘻笑着,又亲了亲她的头顶。 苏容意叹了一口气,也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肢:「在说常永明这事之前,我有些话,早就想对你坦白了。」 到了今天,她已经不想再瞒下去了。 「你说吧,我听着。」他道。 苏容意低了低头,不知道该从什么时候说起。 「在我身上发生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我知道,你一直在怀疑的,不,或者说你已经确定了,可是我还是亲口告诉你一次。对,我死过一次,我不是苏容意,我是薛姣,是那个早就死了的薛姣……」 言霄的手微微又把她抱紧了些。 苏容意叹了口气: 「我当时不知道是谢邈杀我,我只记得自己死在冷冰冰的江水里,醒来的时候就成了苏家三小姐,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我的祖母,过世的甄老太君,可是她的态度让我疑惑,后来渐渐的,我发现镇国公府和我的死因脱不开关系,便多番费心调查,过程中遇到了你。再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我这么努力地保护薛栖,这么拼命地要让自己尸身得到安息,我想报仇,想杀了谢邈,可是做了这么多事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我的死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言霄皱了皱眉。 「有最重要的一点,或许你也怀疑过,或许没有。我的血能够治你的病,这一点就足够站住脚了,因为我不是薛家的女儿,而是镇国公府谢家的女儿,谢微,是我的亲姐姐……」 言霄脸上的神色难辨,他立即想到的是,她在刚得知一切的时候,该有多么痛苦啊。 她继续说着:「薛姣的母亲并不是先代镇国公的嫡亲妹妹,所以薛姣,和薛栖,都不会有这样的能力,但是我有,甚至比谢微更强。只是因为我不是男儿,他们当年就做了这么一场偷天换日的戏,把我和谢邈两个人,交换了身份,将我们从此推上了两条不同的绝路……」 「所以谢邈千方百计地要杀我,既为了谢微,也为了他自己,更为了镇国公府,而我的死,则是祖母甄老太君和他们妥协的结果……」 她闭上眼睛,感觉眼泪从眼角滚落。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和人说起的身世。 也是第一次在人前流泪。 但是这是她的夫君,她不再想要顶着坚强的外衣,却一个人独自狼狈地舔伤口。 她愿意相信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过去都告诉他。 因为他是那个值得她相信的人啊。 第9章 「你……太辛苦了。」言霄的唇贴在她的额头上,心疼地轻吻着,她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手有点颤抖。 她摇摇头,「我和你说过,我是个心冷情淡的人,我甚至那时候都没有想过嫁人,因为我不适合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你知道吗,九鸿,在皇后娘娘寝宫里,我是亲眼送谢微走的,在知道她是我的胞姐以后……但是她死了,我竟觉得快慰,我根本没有想过要救她,哪怕我能……」 言霄道:「你没有做错,人的命运不是靠你一而再再而三力挽狂澜就能改变的,他们都只是走向了该有的宿命。」 她的泪流地更凶了,「可我的宿命是什么呢?注定去死吗?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 从出生到死,她没有受到过半点期待。 「你有我了。」他温柔地吻去她的眼泪,「你的宿命,就是遇到我啊。」 他在她唇上叹息,碾转轻吻,比往日的吻,更多了怜惜和安抚。 她第一次主动勾住他的脖子回吻,第一次这么想洗涤掉心里晦暗的阴影。 他放开她,说道:「你听着,生你出来的是谢家,养你长大的是薛家,可是你已经把命还给他们了,你不欠他们什么,你是苏容意。我言霄娶的妻子,爱的女人,就是眼前的你,如今的苏容意,而不是你的过去,不是薛姣,这些人这些事不值得你压在心头郁郁不乐,他们的死活更和你无关。」 「等以后我们一起回云州,生十个八个孩子,那里山清水秀,美不胜收,一年四季,我们可以带着孩子们去领略不同的风光,踏遍不同的风景,享用不同的美食,我们会是你的全部,爱你也被你爱着,这才是你的生活,你明白了吗?」 不是只有那些痛苦的,永远无法对人说起的回忆。 她点点头,他描绘的场景太美好,让人无限神往,她甚至都能听见孩子们银铃一样清脆愉快的笑声。 「是啊,能嫁给你,这真好。」她笑了笑。 她还有能够得到幸福的可能。 言霄侧坐着把她抱在怀里,双手交叠在她身前,气氛一时便温馨缱绻起来。 苏容意靠在他肩头,曾经她只觉得这副肩膀瘦弱,如今却觉得让人十分安心。仿佛心头沉甸甸的大石终于被人移开了,她对他,也终于能做到坦诚以待。 苏容意的眼睛因为流过泪还显得水汪汪的,言霄怜惜地吻了吻它们。 可她还有话没有和他说完。 她抬起自己莹润的手放在眼前,说道:「我成了苏容意,可是手心的掌纹,还有身上血的能力,都跟随我而来,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事。」 也就是说,如果人是有魂魄的话,薛姣的魂魄定然是极强大的,强大到附身后都能够影响到原主的肉身。 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苏容意叹了口气。 所以她对于常永明说的,她就是那个祖师奶奶的转世之言,她心中确实有些在意。 言霄握住她的右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不要想这些,只要你现在是活生生的,这就好了。」 他从来是不信鬼神的,可是现在,他不得不信。 他真怕有朝一日,她就这样消失了,什么薛姣苏容意,曾经是她,可又都不再是她。 他只要一想到,就觉得十分害怕。 苏容意点点头,「是啊,无论如何,我活下来,就该感谢上苍了。」 两人静静地脸贴着贴,庆幸有眼下这样的日子。 突然,苏容意半转过身,想起什么似地盯着他的眼睛,言霄笑了笑:「为什么这样瞧着我呢?」 苏容意直视他道:「我们去延州吧。」 言霄刚要张口,就叫她用软软嫩嫩的掌心封住了唇。 苏容意肃容,也以大名称呼他:「言霄,你要做一个守信的人。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十个八个孩子,去云州过神仙眷侣的日子,你打算何时兑现呢?十年,还是二十年?你能一直活到那时候吗?」 他的眼神突然黯了黯。 苏容意继续:「你既然允诺了我,就要做到,你看,我其实也是个俗人,你如果死了,指望我替你守节吗?我会改嫁的。」 言霄的脸突然像包子一样皱在一起,一把拉下她的手:「真的?你要嫁谁?」 他周身散发出浓浓的醋意。 可恶,光是想想他就无法忍受! 「谁知道呢……」她说着:「摸摸自己的脸,我总归长得也是不错的,何况你下聘的时候给了这么金玉珠宝,我再把它们做嫁妆,想来行情应当还是蛮好的……」 第10章 知道她这话信不得,可言霄还是忍不住嘟起嘴想吃醋,「我不许……」 他脑子里克制不住地闪现白旭、梅承耀等人的脸,甚至是许清昀。 苏容意侧头在他白皙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笑道:「所以,你要好好地和我一起活下去。」 言霄心中一软,抱住她,轻轻允诺:「好。」 为了兑现对她的誓言,他一定不会这么容易死,更不会残忍地让她生下孩子后就丢下他们,光这样想,他就觉得心痛如刀割。 「所以,我们要去延州。」苏容意抓起他的手,把自己的手叠在他手心里,「虽然常永明不清楚,却不意味着他的祖辈不知道,但是如果延州真的是巫术发源地的话,再渺茫的希望,我们也要去找,那巫女或许留下了什么线索,能够让你身上流传的恶咒消除,既然他现在视我为‘祖师奶奶’,不管真假,这总是有好处的,他到底想要我做什么,我们应该去看一看……」 她想去延州,是为了自己啊…… 言霄手掌一翻,将五指扣住她的手指,也啄了一下她的脸颊,道:「好,我们去延州。」 苏容意勾了勾唇。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他在努力,在付出,如果可以,她也想为他做点什么。 不再像是以前那样,第一次见面出于同情而救他,后来因为合作的关系而救他,她现在为了他,生出了一种叫做心甘情愿的心情啊。 或许是谢微为了谢邈,愿意无休止地被人放血,宁可日日缠绵病榻的那种心甘情愿。 但是她不是谢微,她相信着,总有另外的方法,能让他们两全其美地活下去,能让她和他的孩子,也摆脱这样的宿命,无忧无虑地长大。 她现在真的希望常永明没有骗她,她如果真是那什么祖师奶奶转世就好了,治好他的把握便又大了好几分。 言霄却在她耳边轻笑:「你又何必拿改嫁威胁我,本来我就是要去延州的。」 他惩罚似地咬了咬她的耳垂。 苏容意倒不知道他几时有了这样的打算。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刘文昌在延州,我没有叫人把他押回来,本来我是打算自己去一趟的,只是现在你也要去罢了。刘文昌和宋陵是同门关系,我如今已有七八分把握,宋陵也在延州。」 「当真?」她微微侧过头。 「不止他。」言霄说着,「薛栖并没有回绥远,你说,他去了哪?」 原来宋陵果真就是她叫了十几年的宋叔吗? 苏容意想着。 薛栖和宋承韬离京的时候,苏容意就觉得他们很奇怪,怀疑他们接到了宋叔的消息去汇合,只是她那时也分不出心来管这个而已。 所以言霄的意思,他们几个就一直待在延州吗? 「本来没把握的事也不算告诉你的。」他叹了一口气,「但是你都用改嫁来威胁我了,我当然怕了。」 他笑着揶揄她,话音却很严肃: 「宋陵躲了那么久,我之所以这么费力要找他,甚至连谢邈和白旭都放弃了寻他的希望,我还一直在找,不只是他是天下第一神医,更是因为他二十年前出现在你身边的原因。」 他指的是出现在薛姣身边。 「我怀疑,他是受了谁的命令去保护你的,不远万里,从江南到西北,一待就是几十年。」 苏容意微微讶异地张了张口:「会是……谁……」 谢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上一代镇国公谢桓。」 是她的生父! 苏容意震住了。 突然有些迷糊。 言霄早就怀疑她的身世,她并不因此感到镇静。 可是她的生父,难道会提前知道两个孩子会被交换,而委托宋叔不远万里去找她吗? 苏容意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小时候看过的,宋叔房里的那幅画,三个年轻公子,一个是宋叔,一个是刘文昌,还有一个俊秀瘦弱,眼角都留着淡淡笑意的人…… 那就是她的父亲吗? 「为什么……」苏容意很不解。 言霄也摇摇头,「要找到宋陵,才能知道谢桓死前发生过什么,或许……」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眼神里带了几分暖意:「你的生父,他曾经有话想要留给你啊。」 可是围绕着谢家的谜团太多了,只能耐心地一层层去抽丝剥茧,如今唯一和二十年前有联系的人,除了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就是宋陵了。 第11章 老夫人是一手主导交换谢邈和薛姣的人,去问她,她只会咬死不认。 宋陵那里,或许才有上代镇国公留下的遗志。 毕竟他竟然求了天下第一神医宋陵,去做薛姣一个女孩子的老师,还是二十年。 这里头一定有故事。 言霄是这么认为的。 苏容意垂下头,「原来是这样啊……」 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上代镇国公夫人,被她叫做舅母的女人,曾经温柔地牵过她的手…… 她尚且还在年幼时见过一面,可是对于素未谋面的生父,她真的没有一点感情。 宋叔竟是他安排去的人吗? 她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和惆帐。 言霄抬起她的下巴:「我做这事,惹你不高兴了吗?」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讨好。 苏容意摇摇头。 她知道他只是想要帮她解开身边的谜团而已。 他从来没有主动要求她,逼问她,他更多时候,只是想引导她,所以之前还主动把宋陵的消息透露给自己。 她想去延州,是为了他;而他想去延州,却是为了她。 两个人的命运,彼此纠缠。 苏容意投入他的怀抱:「我们去延州,把你和我身上的事,全部都弄清楚。」 言霄抱着她笑了,「好。」 ☆☆☆ 第二天,两人就留下了几个护卫,因为常永明还不能马上带走,言霄需要进宫去找太后才能妥善安排。 他显得十分失落,生怕言霄和苏容意一去不复返。 「若不是事出有因,看他对你这样子,我可就要吃醋了。」 言霄还凑在苏容意耳边打趣,又被她狠狠拧了一把。 两人回府之后各自分工,苏容意忙着打点上路的行装,言霄则匆匆进宫。 去一趟西北并不容易,何况他们还有打算要绕到云州去,这么一趟,怕是没有半年功夫回不来的。 几个丫头,忍冬是不可能再陪同上路了。 她的婚期也近了。 苏容意叹气,「你成亲,我不能在金陵,实在遗憾。」 忍冬却道:「是我对不起夫人,您要远行,身边却只有鉴秋几个,我不放心,夫人,要不我的事再缓缓……」 苏容意摆摆手,定下的婚期怎么能改? 「你心细,替我顾着些铺子就是,你身子弱,自己当心着些。」 忍冬听了这话又红了眼眶。 在茶房里的时候,忍不住对鉴秋叙夏松枝几个感叹:「夫人待我们是真的好。」 叙夏点点头,松枝不知所措。 只有鉴秋不以为意,「夫人对我们就是好啊,将心比心,反正我什么都愿意为她做的。」 言霄这里,有刘太后出面也不太难办,常永明这样一个人,或许放在往日里会引来皇帝的猜疑,可是现在却不会了,皇帝恐怕没这心神来操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你是说皇上近来身体不大好?」苏容意手上边折着衣服边问道。 言霄点点头,「去年入了冬,一直就在咳嗽,没有好过。」 他叹了口气,「这么些年,皇上一颗心就悬着从来也没放下来过,身体其实早就大不如前了,所以如今这么急着立太子,怕是再有什么闪失吧。」 苏容意若有所思地听着。 言霄走过来把她手里的衣裳拿开,「你急着理这些东西做什么,我们总是要出发的,如今天气还冻着,到延州又这般路远,等下个月江河里冰化开了,我们就能走一段水路,会快很多,所以你别着急。」 苏容意蹙着眉,「只是觉得心里头怪烦闷的。」 好似觉得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言霄一挑眉,「别担心了,延州就在那里,又跑不掉。」 如此又准备了半个月,点齐了人手,言霄也先给延州各府县去了信,并且给云州的言奕也发了信,预告自己预计到达的时间。 从前他自己出门,自然是能省事就省事些,只求行进速度快些,如今娶了妻子,他得顾及到女眷,车队就多配了许多辆马车,护卫也都是精挑细选的。 金翎卫许中那几个,后来刘太后就再也没收回来过,虽然领的是宫中俸禄,可依然只是半个月进宫应个卯,多半时间就像言霄的护卫一样,守在槐花巷。 许中觉得,他们四人仿佛是苏容意嫁给言霄,太后娘娘给的陪嫁了。 第12章 不免有些长吁短叹。 梁一荣因为先前昌州遇刺的事,明里暗里不知道叫言霄挤兑了多少回,直到言霄成亲后心情大好,才算对他们网开一面,不再计较。 他拍拍许中的肩膀,「莫要先想着逃离苦海,把这趟差事办妥了,才能保命啊。」 许中竟惊觉他言之有理。 二月二十的时候,一行人便从金陵出发,一路往西而去,行程倒是不快,过了数十州府县,一路上也都平平安安,甚至不像是赶路,而是游山玩水。 苏容意当然知道是言霄用了心的。 鉴秋尤其开心,一路上吃吃喝喝,半点没有水土不服,直到换了水路,这丫头才扒着船沿吐了个天昏地暗。 常永明倒是有异常的兴奋,每日天刚蒙蒙亮,就会极殷切地问身边的小厮:「言少夫人在何处?」 小厮总会翻着白眼告诉他:「这个时辰,少夫人和少爷还没起呢!」 心里嘀咕,一个糟老头子,整天惦记着少夫人在哪,岂不是找抽! 常永明却只有在知道苏容意确实在车队里时,才会十二万分的放心。 如此到了三月底,一行人进了延州地界,歇在了府城新安,此处离常永明的家乡尚且还有几十里地。 言霄早派了人去通知他,一路舟车劳顿,先休整几日再做安排。 常永明只好自己在屋里团团转圈,他是真的半刻也不想等了。 苏容意趴在窗沿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路人货贩,觉得有一种久违的熟悉。 延州离绥远很近了,她以前也是来过这里的,西北四州,属这里最偏远,胡人也很多,胡服胡食满街可见,形成一种独特的风貌。 「在看什么?」 突然她感觉到头顶有一个下巴压了上来。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怀念。」 「来过这?」言霄调皮地把她的头发揉了揉。 苏容意点点头。 「等以后我们有时间了,把你以前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吧。」 这句话他说得格外动听,苏容意弯了弯嘴角:「好。」 「好就行,延州这里冷,你别冻风寒了。」言霄抬手把窗关好,把熙熙攘攘的人声都关在窗外。 「我可没有这么柔弱。」她笑道。 「你在我眼里就是这么柔弱。」言霄搂了搂她的腰,不满道:「是不是这段时间赶路太辛苦了,为什么更瘦了?」 苏容意倒是没觉得,「你想多了吧,我一直这样啊。」 「想不想出去走走?」他又把下巴凑到她肩膀上,「或许街上有你想吃的东西?」 他觉得她从小在西北长大,会比较偏爱这里的食物。 没想到苏容意却摇摇头,「我不大想吃,如果可以,你倒是放鉴秋那丫头出去吧,我看她都快憋坏了。」 言霄捏捏她没有什么肉的手臂,嘟囔道:「倒是会关心别人。」 她最近的胃口也太小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事重的缘故。 他叹息着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那你休息吧,我出去了。」 苏容意点点头。 言霄轻轻掩上门,转身见到梁一荣已经准备好向他汇报事务。 「都办妥了?」 梁一荣拱了拱手,「是,人会在四天后压到新安来,暂时收押在官府,孙大人那里已经打好招呼了。」 孙大人是新安的父母官。 「好。」言霄点点头,「不忙着审他,我先带着夫人去黄溪村走一趟。」 黄溪村就是常永明的家乡。 再不出发,这老头子快把地板都跺穿了。 「是。」梁一荣领命,「这里就交给江虎几个人,请少爷放心。」 言霄「嗯」了一声,又上下扫了一遍梁一荣,对方立马出了一身冷汗。 「夫人这两日来胃口不佳,大概是坐船不舒适,你去想办法寻些开胃的小点心吃食来。」 「……我?」 梁一荣指指自己。 「有意见?」言霄眯了眯眼反问。 「当然没有。」他迅速接话,「属下一定完成任务。」 开玩笑,对他们少爷来说,收押和审问刘文昌的事都不算大事,少夫人的胃口可是天大的一件事啊! 他怎么敢不办好? 鉴秋欢欢喜喜地跟着阿寿出门买了好些东西回来,要给苏容意献宝。阿寿痛苦地直向言霄抱怨:「少爷,我是您的贴身护卫,以后能别再让我做这种事了吗?」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