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神泪 下》 第一章 大宋年间 流丽日光从蓊郁的林间筛落,在通往天竺山的山道上,落下点点光痕。 正值春暖花开,满山的纷红骇绿,犹如人间仙境,但吊诡的是,沿路上竟不见人烟。 「侯爷,你瞧,这个地方有座亭子,虽然看起来是简陋了点,但视野相当好,要是能在这里喝上一杯,肯定是一大乐事。」山道上,两匹马并行着,其中一名穿着月牙白交领长衫的男子笑问着另一人。 「听来不错,要是山贼来了,说不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淳于御似笑非笑地看自己的随侍一眼。「承欢,这么一来,我连棺材都不用为你买,倒是替我省了不少。」他长发束冠,面如冠玉,黑眸深邃邪魅,流转时噙着夺人傲气,敛笑时教人望之不寒而栗。 「说说而已,干么当真,更何况这里是佛家圣地,哪来的山贼?」曲承欢可怜兮兮地扁起嘴,硬生生地糟蹋了那张桃花脸。 「我倒不介意。」淳于御哼着。「少个随侍,本爵日子照过。」「好没良心的侯爷……」曲承欢皱起俊逸的桃花脸。「你这话可是不能胡说,你明知道自己总是出口成真,万一一语成谶,我该怎么办?」从小,他就跟在侯爷身边,看着他一步步越爬越高,到如今受到皇上重用,受封镇朝侯,奉旨南下,铲除海贼。 不过呢,他这个主子有点与众不同。 明明是个卓尔不群的美男子,但总是沉眸深敛,教一票本来倾心于他的官家干金,见着他便吓得打退堂鼓;他常怀疑主子是故意逼退那些仰慕者,只因他身怀异能。 其中,最令人愕然的是,出口成真的本事。 说起来也真神奇,主子说出口的事,无一不灵验,这也教他好怕哪天要是主子心情不好,随口赐他死,他真要死得不明不白。 「就算成真了,又关我什么事?」淳于御撇撇嘴,面无表情的俊脸教人难测心田心。 「侯爷,你也知道我没那意思,何必生我的气?」曲承欢咕哝着。 府里,有下人察觉侯爷的异于常人,总是对他惊惧闪避。 可他不同,他从小就知道却从没怕过,只是偶尔喜欢挂在嘴边说,那是提醒主子小心,更因为不在意才敢这样。 叹口气,他策马追上,却见主子突地停下,像正聚精会神在看什么。 「侯爷?」曲承欢一开口,淳于御随即摆手,示意他闭嘴。 他正感狐疑,却听见细微声响。那声音软嫩带哑,感觉上像是极细致的嗓子受到创伤般,仔细一听,曲风和润,就可惜那歌喉少了点黄莺出谷的清脆了亮。 引起淳于御注意的,便是这歌声。 那娓娓低吟的哑嗓,别具风味。 然而,这附近山峦叠嶂,歌声在山间回响,难以分辨到底是从何而来。 瞧他停下马,像是在寻找歌声,曲承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侯爷……你喜欢这歌喉吗?」为了不影响主子听歌,他努力把声音压缩成像风声一样。 「你说呢?」他仔细地聆听,还没找到歌声的来源,反倒先听到不远之客靠近的脚步声,他眉一扬轻勾起唇。 「我是在想,说不定杭州的清王爷已在等候侯爷,咱们要不要先到侯爷府,免得太失礼?」曲承欢小声提着,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突如其来的笑容。「侯爷……」有时,他真是摸不清主子在想什么。 明明说要走宫道进杭州城,可到了驿站之后,却让麾下一营兵马留在那里,迳自纵马往天竺山,说要参佛嘛,长这么大,他从没陪主子踏进寺庙过;但如果不是要参佛,特地上天竺山,又是为什么? 「有人来迎接我了,要是不好好会一会对方,可就辜负了对方的好意。」淳于御黑眸闪动着兴味。 曲承欢闻言,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有埋伏!」哎呀,都怪那道歌声掩去脚步声,害他就连有人逼近都没发觉。 山谷里,一片春染大地,急瀑从山崖激落,溅起阵阵水花,在底下形成弯流小溪,而溪旁长着各种药草。 一抹背着竹篓的纤瘦身影正穿梭其间,弯着腰,几乎贴在草面上,一双水灵大眼紧眯,仔细地分析着叶脉,毕竟很多药草都长得极相似,她曾经一时大意摘错,所以不能不小心。 那是个小姑娘,尽管着男服,就连长发也藏在四角软巾里,但巴掌脸上的五官十分精致,柳眉杏眸,桃腮菱唇,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可以想见她为何做男装打扮。 而此刻,她正哼唱着小曲,尽管嗓音如砂石磨过般的沙哑,却压根影响不了她喜爱唱曲的心。 只是……她唱呀唱的,隐约听见什么,忍不住站起身,朝左右探去,确定没有半个人,她挠挠脸,打算继续采药草时,突地听到有人不知道吼了什么,她疑惑地抬脸往上望去,有雨落在她脸上,她抹了抹,瞧见手上鲜红一片,惊觉那是血不是水。 没多久,便听到扑通一声,她不禁眯起眼,直往溪边而去,瞧见一个沉入溪水的男人。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有道刻意压低的粗哑声音叽叽喳喳着。 「像吧……」那嗓音像是在他耳边,他可以感觉到脸上有道视线,甚至嗅闻得到那人身上的草香。 「我不记得了。」「夕月姊姊,我记得咱们几年前还一起去看过的。」「我可没你胆子大,敢把眼睛张得那么大,看得那么清楚。」那笑声轻柔,更突显另一道嗓音的粗哑。「什善,你要不要退点?你不觉得自己贴太近了吗?」「这样看得才清楚啊。」「……男女授受不亲。」那副轻柔嗓音轻叹了声。 「可是……」她就是舍不得移开眼。 这个被她救回来的男人,五官棱角分明,宽额挺鼻,眼摺极深,可以想见当他张开眼时--她正想着,男人张开了眼,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勾魂摄魄的眸子,犹如子夜绽放的星芒。 君什善瞪大眼,眨也不眨地睇着他。 淳于御打量着眼前人。虽然她做男装打扮,不过那秀致五宫教他一眼看穿她的女儿身。 「什善?」「啊……喔……」堂姊的唤声让她狼狈地回过神,连退数步,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淳于御看了她一眼,转向四周打量。 屋内的摆设非常简陋,就连屋墙都已斑驳,床边的小几缺了边,椅子缺了脚,而床上躺了个姑娘,就和他正对着,再回头看向那名唤什善的姑娘,他才发现她其实是跪在地上,自己则是躺在地上,底下铺了块软布。 坐起身,腰间的刺痛,教他微皱起眉,而房里响起的尖叫声,则教他错愕。 「姊,眼睛闭上、闭上。」他看见那个名唤什善的姑娘身手矫健地跑到她姊姊面前,用双手遮她的眼,就连自己也紧紧闭上眼。 淳于御微扬起眉,垂眼瞅着滑落在腿间的破被子,再看向自己赤裸的上身,和已经上药绑上布巾的腰间。 难道这屋里还有其他人? 这两个小姑娘,也许能替他上药,但应该不可能将昏迷的他带来这里吧。 是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忖着,轻触着腰间的伤,每按压一下,便感觉到一股深入腹内的椎楚。 这感觉对他而言,相当新鲜。 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痛。 他从小就与众不同,不但脚下无影,连镜中和水面也无法照出他的身影,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发现这异状。 承欢早就发现却从不在意,但他就是感觉不对劲。 之后,他发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会成真,屡试不爽下,府里有些下人察觉,看他的眼神总是恐惧不已。 是故,他不爱与人亲近。 投身军旅发泄一身精力,却又发现自己竟有不死之身,再重的伤,最迟一天之内绝对会痊愈,这让他自觉自己根本不正常。 但,腰间这伤口,让他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只是他不致天真得以为自己不再异于常人,反倒是疑惑伤自己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如果你要想事情,可不可以麻烦你先拿被子遮一下?」君什善没好气道。 盘腿环胸的淳于御懒懒睨去,瞧她已经张开眼,但仍遮着另一个姑娘的眼。 「喂,你不冷啊?」「不冷。」「……我管你冷不冷,你要是再不把身子遮住,我就把你丢出去。」圣人也发火了。真是的,跟他客气还当福气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道他不知道要避嫌? 救他,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让她明知家里处境还是这么做了。 「就凭你?」他哼了声,但还是拿起被子往肩上一披,盖住完美的体魄。 「我有本事把你从山谷扛回,当然就有办法把你丢出屋外。」她说着,卷起袖管,一副很想表演给他看的表情。 淳于御压根不信。「谁救我回来的?」「我。」君什善叹口气,缓步晃回他身边。 屋子就这么大,她三两步就走到他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淳于御抬眼看她,再问:「谁帮我上药的?」「我。」她啐了声,像是他问了废话。 「如果是你帮我上药,你就已看过我的身体,那你刚才在鬼叫什么?」说到底他还是不信。 他高头大马,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把他从山谷扛回? 别说扛了,拖不拖得动,都还是个问题。 「我叫,是因为你吓到我姊姊了。」淳于御眯眼瞪她。「好,那你告诉我,我是被什么给伤的?」他问了那么多,只是想确定伤口是什么形状,继而推敲伤他的利器是什么。 「我不清楚,不过伤口呈圆状,还满深的,血流不止,小溪都快要被你的血给染红。」她索性蹲在他身旁,用手指比着伤口大小。 敢接近他,是因为她不认为一个伤患能做什么坏事,况且他要真想使坏,她也有把握把他打趴。 淳于御听着,有些错愕,一来是因为那古怪的伤口,二来是因为她说得很像一回事。「真的是你扛我来这里的?」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她看起来身形纤瘦,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废话,我刚刚不都说了?这里是下天竺寺的后山,只有我跟我姊姊在这里,昨天我到山谷采药,结果瞧见你掉下溪。」她不禁翻了翻眼。「你浑身湿透,衣袍要是再穿着,会染上风寒又不能替你上药,所以我就帮你脱了。」他还是难以置信,她到底是怎么将他给扛回来的? 「你的运气不错,刚好遇到我,否则要是在溪里昏迷过去,等你醒来,遇到的会是阎罗王。」「多谢。」就算不太愿意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信。 「你是该谢,不过你不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示?」她暗示着,伸出三根手指来回摩挲着。 她仔细瞧过了,他的衣袍质地非常好而且还有精绣的图纹,代表他肯定出身富贵,向他讨点赏,一点都不过份。 「……我身上没有带银两。」真教人不肯相信,一个娇俏的小姑娘,脸上竟出现类似地痞流氓的神情。 她该不是以为自己扮作男人,就得学地痞流氓的凶狠吧? 「我知道,我找过了。」他身上是没有银两,但家里总该有吧。「你家住在哪儿?」「你要去我府上拿赏?」对她的些许好感,瞬间消失殆尽。 「说那什么话?我看起来是那么市侩的人吗?我是打算去联络你的家人来接你回去,否则依你的伤势,没个十天、八天,肯定好不了。」她承认自己爱钱,可她取之有道,绝对不会漫天开价,而该拿的,她绝不会客气。 话说回来,这个男人还真不是普通的好看,明明脸部线条非常刚毅,但长发垂落在颊边,增添了几分阴柔,教她的心卜通卜通地跳。 「没有必要。」淳于御冷冷看她一眼。「我的衣袍在哪?」「你要干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是不妥。」他试着站起,却发现腰间的椎楚痛得他龇牙咧嘴。 怪了,为什么会这样? 「躺着吧,你的伤势真的满严重的。」她不禁叹口气,拉着他坐好。 「我得去找我的随侍。」「我去帮你找,你别乱动,要是影响到伤势,那就糟了。」瞧她担忧的神情并非作戏,他有些摸不着头绪。「你救我,不是为了钱?」「是啊。」她也很大方地承认。「但除此之外,好歹被我过上了,总不可能要我眼睁睁地看你死在溪底吧,我当时想要是救了你,或许可以得到一些赏银,那我就有盘缠离开杭州了。」这屋里只有她跟堂姊,如果不是他伤势极重,她真不想带他回来,天晓得他会不会在伤势好转之后对堂姊胡来……不过看他像是不愿久留,态度有点冷,应该是不至于吧。 她坦言不讳的态度教他意外。「你不是杭州人氏?」「我是啊,可这些年家族的人相继去世之后,只剩下我跟夕月姊姊相依为命,所以我就带着她南来北往地走。」「为什么?」「因为……」她正要回答,但像是意会到什么,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我还没问你身家,你倒是先盘问起我了?」「我是汴京人氏。」君什善闻言,微微皱鼻。「那你怎么会跑到杭州来?」这下可糟了,难不成她要好人做到底,把他送回汴京去? 「皇上派我南防除海贼。」他毫不隐瞒地道,等待她的反应。 岂料她竟放声大笑。「就凭你?」笑到最后,还忍不住拍着地,像是听到多大的笑话。 「什善……」君夕月唤了声,想叫她收敛一点。 「很好笑吗?」淳于御眯起眼。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质疑他的能力,这个小姑娘好样的。 「要除海贼的,都是将军,人家将军都长得虎背熊腰的,你的身体我看过了,根本就不像个将军。」她哈哈笑着。记得他胸膛是挺结实的,不过离虎背熊腰还很远很远。 「把我的身体看光了?」他眯起眼,难以置信她的大胆。 想起他的身体,君什善这才慢半拍地红了脸。「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我要治你的伤呀。」她说得义正词严,可表情有点心虚,不敢看他。 扮男人太久,有时就连她都快要以为自己是个男人了呢。 淳于御还是盯着她,盯到她浑身不自在,努了努嘴道:「先说好,我不是姑娘家,不接受以身相许,你千万别用这种方式报答,给我一些赏银就可以了。」「要赏银,得等找到我的随侍。」不是姑娘家?真是睁眼说瞎话。 「你的随侍?对了,倘若你真是个将军的话,为什么你还会被人给刺伤?你远从汴京而来,难道身边都没有兵马?」「那是因为我绕道上天竺山,没带着兵马。」她那瞧不起人的神情,教他很难得的不服气起来。 「你特地绕道上天竺山做什么?参拜吗?可也不对,我还特地到你摔下山谷的悬崖上,那里离山上的寺庙都满远的,而且我没瞧到任何人。」「是吗?」淳于御不禁沉吟着。 那么承欢呢?难道他被杀了?还是下山去求救了? 「反正不管怎样,你先待下就是,要是一出去,遇见要追杀你的人就不好。」君什善想了想,挠了挠脸。「可这里是佛家圣地,到底是谁这么不敬神佛,挑在这里伤人?」淳于御垂敛长睫,一时之间,心里也没个底,但他腰间的伤,让他意识到这回的埋伏极不寻常。 「不过,你也不要担心,这间小屋就在下天竺寺后山,我就不信谁敢跑到这里放肆,就算有,还有我罩着你。」她很豪气地往他肩头一拍,听到后头传来一声轻咳,她才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太逾矩,赶紧收回。 第二章 不用回头,她也猜想得到夕月姊姊肯定眯起眼,不认同地瞪着自己。 唉,有什么办法? 她总是扮男装,为了不让人识破,对于一些肢体碰触,她努力习惯,结果却造成她真的没有男女之防。 睇着她不经意流露的淘气神态,淳于御总算摸清她些许性子。 她豪情又古道热肠,懂得防人,可惜火候不够,说到底就是个直肠子,就连讨赏也不拐弯抹角。 是个可以相信的人,但想要罩他……她真的是想太多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抬眼对上她没心眼的笑,他淡声道:「淳于御。」「淳于御将军,你叫我什善就好,躺在床上养病的是我堂姊君夕月,他日要是伤愈,记得多给我一点赏银,免得让我笑你太小气。」她笑得豪气。「要是你做人够豪爽,咱们也可以兄弟相称。」「你不是姑娘家?哪来的兄弟相称?」他似笑非笑地点破。 真的不太想拆穿她,可这姊妹俩破绽百出,打他还没醒,就听她们叽叽喳喳个不停。 「咦?」君什善一愣。 「想扮男人,你太瘦小了。」「我是男人,只是太瘦小了,要不,你有听过哪个姑娘家的声音,像我这么沙哑的?」她打死不承认,故意把声音压得更低。 淳于御突地笑眯眼。「我想过了,等我伤好,没有赏银,就一个我,你等着我以身相许报恩。」如他所料,她瞬间脸色大变,惊恐不已。「我宁可什么都不要,等你伤好,就走吧。」怎会这样?她女扮男装行走大江南北,从来没人识穿的呀。 「我要留下来以身相许。」她越慌,他偏是坏心眼地逗得她手足无措。 「我干脆现在把你丢出去算了!」真不知道太平盛世里,哪来的妖孽!活该被人刺伤,她真不该救的,造孽。 「有本事你就丢丢看。」淳于御把肩上的破被子拉下,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等着。 「你……姊,快把眼睛闭上!」她喊着,却听到堂姊的笑声,回头只见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姊,我被人欺负,你笑得好开心啊……」君夕月笑得眉眼弯弯,只因她已经许久没瞧见堂妹显露真性情。 为了生活,什善被磨得越来越玲珑八面,双眼也被磨利了,看得穿人心,也懂得在人前藏起真性子,可眼下,她毫不掩饰,就代表救回来的这个男人,应该是无害的。 「姊……」她不由得扁起嘴,但看堂姊难得笑得那么开心,她跟着笑了。 被冷落一旁的淳于御,看着两人,不禁想,这对堂姊妹看似精明,实则过份大胆,才两个姑娘,在不知道他底细的情况下,竟敢救他回来……尤其是她。 他睇着君什善恬柔的笑,不知怎的,一时之间竟转不开眼。 翌日一早,君什善跑到下天竺寺向住持要了些素粥回来。 「收伤了耶,这代表药草的效果还不错。」吃过素粥之后,君什善解开他伤口上的布巾,要替他换药时,瞧他伤口愈合得极好,不免替他开心。 淳于御没回答,只是瞧着那片血肉模糊。 要是以往,这点伤口,早该愈合了,但这回却只是开始收伤,伤他的到底是什么利器?他突地联想到以前每每进入佛寺总教他浑身疼痛难当,而寺内的佛器他连碰也碰不得……难道与佛器有关? 但,对方又怎会知道他的弱点?他忖着,却找不到答案。 「好了,你继续休息吧,我要外出一会。」俐落地敷上药草,再绑上布巾,君什善忙进忙出地准备着东西。 「你把我丢在这里,不怕我对你堂姊胡来?」他盘腿坐着,凉凉地问道。 「你会吗?」她偏着头问。 「不会。」「那不就得了?」她啐了声。 这些年,她看的人多了,也大概懂得如何分辨好人坏人,知道他昨天不过是闹着她罢了。 「我说说你就信?」「我是信啊,你以为我的眼睛是装饰用的……」话未完,走得太急,她踢到缺脚的椅子,狗吃屎地跌趴在地,痛得她哀哀叫。 「……看起来是装饰用的。」他凉声道。 「我只是不小心。」她爬起来,没好气地反驳。 「什善,你要不要紧?」君夕月撑起身子问。 「姊,我没事,你赶快躺下休息。」她笑嘻嘻地说:「我待会回来,再替你熬一帖药。」「嗯。」君夕月笑睇着她。「路上要小心。」「我知道。」她点点头,拿起竹篮要走,却瞧见淳于御站起身,就连锦袍都已经穿戴整齐。「你要干么?」「出去走走。」「你伤还没好。」「继续躺着也不会比较好。」见他坚持,而且似乎行走无碍,她也就不阻止了,只是吩咐,「别走太远。」她怕要是那些坏人还在山上,再遇见,那可就糟了。 淳于御没回答,一迳跟着她身后走,一直来到一座古坟前,她不禁古怪地回头看他。 「这是什么?」「坟,看不出来吗?」她说着,将竹篮往坟前一摆,准备先将坟墓四周的落叶杂草除净,然脚下没注意,踢到突起的石块,整个人往前趴去--千钧一发之际,他拉住她,微使劲便将她扯回怀里。 「你到底有没有在看路?」其实昨天他就发现了,她很会踢到东西跌倒。 「有啊。」她在他怀里瞪大眼。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被人抱进怀里,感觉对方温热的胸膛,被强而有力的臂膀环抱住,令人感到安心,像是被保护着。 但一意识到他是个男人,她随即一把将他推开。 情急之下,她力道没有拿捏,而他没有防备,错愕地连退数步,奋力顿住,旋即惊诧地睇着她。 真是不可思议,一个小姑娘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所以,她说扛着他回来这里,一点都不假喽? 「对不起、对不起,你要不要紧,有没有扯到伤口?」她急声问着跑来,然途中又踢到盘结在地的树根,整个人往前一扑,跌进他的怀里,力道大得逼着他往后又退上两步。 「你是故意的吗?」他不禁问。 「我不是故意的啦……」她无奈地拖长尾音。 这一回,她轻轻地推开他,眯着眼看他。 见状,淳于御也微眯起眼,疑惑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眯起的水眸噙着妩媚,微启的小嘴像是邀人品尝,这神情……乍看之下,像是故意勾引人,可她穿着男服,头上扎着软巾,而且刚刚接连差点扑倒在地,这种情况下勾引人,她是哪根筋不对劲? 「你生气了?」「没有。」他想问的是,她到底在做什么? 「喔,那就好。」她垂下小脸。「其实,我的眼睛不太好。」「喔?」所以她眯眼,只是想把他看得更清楚? 「好比这样。」君什善退上两三步。「这样我就看不清楚你了,只能看到你的身形。」「视力这么差?」「嗯,天生的。」她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不过习惯就好,面对陌生人是比较糟,对方要是不出声,我也不知道人家在看我,但要是谈过一次话就没问题,因为我会马上把对方的声音记住。」说着,她开始往回走,小心翼翼的,蹲在坟前,拔除杂草。 「那你的声音也是天生如此?」他走到她身后,看着坟前模糊不清的墓碑。 「嗯。」「唱首曲子来听听。」他突道。 她一怔,回头看他。「我的声音这么难听,唱曲也很难听。」淳于御垂眼瞅她。「昨天我在山里听到你的歌声。」她瞪大眼。「……我有唱那么大声吗?」果真是她。淳于御不禁笑了。「还满大声的,就因为你唱得太大声,让我没听到埋伏的刺客接近,所以是你害我的,你救我只是刚好而已。」 「咦?」君什善的嘴角垮下。「你是说,我没有赏银了?」听她那可怜兮兮的口吻,淳于御忍不住扬笑。「我会好好考虑。」亏她有几分精明样,一开始还以为她世故老道得很,没想到还挺好拐的。 「唉。」她没力地垮下肩,心疼快到手的赏银就这么飞了。 「这是谁的坟?」他勾笑地看向墓碑。 「我太婆的坟。」说着,她唇角微微勾起。「我跟夕月姊姊就是为了祭祖才特地赶回来杭州的,而那间小屋,就是我们祖先当初为了守坟而盖的。」「喔?怎么你堂姊不需要拜?」「夕月姊姊生病了,当然是我来拜。」她啐了声。「我小的时候,爹娘就去世了,是伯父收养我的,所以我跟夕月姊姊跟亲姊妹没两样,可是前些年伯父也去世了。」「所以你要赏银,是要给你堂姊治病?」「嗯,不过也是需要盘缠啦。」她据实以告,毫不隐瞒。 「要去哪?」他随口问着。 「入冬了,所以打算往南。」淳于御不禁横眼看她。「你定居哪里?」听她的说法,她们像是无根的浮萍,到处飘泊。 「……没有固定居所,就走到哪落脚到哪,多逍遥自在。」她笑眯眼,把心事都藏在眸底,不想被他发现。 「你何以维生?」他不该再问,但没来由的,就是管不了自己。 「看相。」君什善抬眼,笑弯唇角。 那突来的笑脸,就像她刚刚差点跌倒,无预警地撞进他没防备的胸口,教他心里一顿。 「你是江湖术士?」他问得心不在焉。 「什么江湖术士?」没办法接受他的说法,她对他道出自己的家世背景。「我们君家在三百年前,可是赫赫有名的巫现家族,事实上,这座坟里的太婆就是三百年前,君家第十五代祭主君十三,就连当时的皇帝老子都要礼遇她三分的。」君家是历史悠久的巫族,从初代至今已传有千年,听说在三百年前的十五代祭主更是其中之最,却也是最后一个能够召唤守护龙神的祭主。 那之后,君家一蹶不振,尽管在钱塘江畔盖了龙神庙,却仿佛再也不受龙神眷顾,继任的祭主,龙力一代不如一代,逐渐没落。 原本的君家大宅,在百年前便已转手卖人,直到如今,君家就只剩她和夕月姊姊,眼看就要彻底凋零。 瞧她说得义愤填膺,他忍不住请教。「巫术跟看相有何关联?」「巫……唉,你是外行人,不懂,不知道巫术其实包含很多,包括风水看相测命都要学的。」她摆了摆手,掩饰心虚。 「说得这么了得,你要不要替我测个命?」「要收钱的。」她眯眼看他。 「好。」「你身上又没钱。」她很不客气地道。 「不能赊?」「有人看相测命赊帐的吗?」「其实,你根本就不会,对吧?」他微扬起眉,笑得挑衅。 「我、不、会?」真是太小看她了。她一把抓过他的手,研究着他的掌纹,再抬眼看他的脸,贴得极近,近到他可以嗅闻到她的呼息。 淳于御不甚自在地往后退。「你看相都是这样看的吗?」不管要看相的是男是女? 「你不要乱动。」她骂了声,眯起眼,仔细地看着他的五官。「宽额饱满,眉骨立体,浓眉入鬓,眼眸深邃,眼摺深,眼睫浓,挺鼻配上形状漂亮的唇……长得真是好看……欵,我刚刚说了什么?」她形容他的长相,说得很顺,好像一个不小心也说了什么…… 瞧她错愕地看着自己,淳于御扬眉,笑得坏心眼,道:「我长得真是好看?」 「我……」这这这……她这张嘴真是糟糕,每次说话都不经大脑,早八百年前就告诉自己要谨言慎行,可遇见他之后,脑袋就越来越不灵光,真是糟透了。 「你听错了。我是说,你额头饱满代表你天资聪颖,浓眉代表你重情,唇形厚薄适中代表你热情又讲求公平……其实,我的意思是说,你长得好。」 「是吗?」她往后退,他就往前逼。 他聪颖,他重感情,他热情又讲求公平?听起来像是在说另一个人。 「对啦,很多个性是潜在的,只是还没表露出来,有一天你就会相信我说的一点都没错,还有……你别靠我这么近,难道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她不断地往后闪,直到跌坐在地,还是死命地避。 「不近一点,你眼睛不好看得见?」「我已经记下你的面貌了,你可以不用再贴这么近。」她吼着,羞恼成怒地推开他。「就跟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了,你是听不懂喔?」她的口气是不满的,但脸却是羞得通红。 怪了,这些年,她被世道磨得不拘小节,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只是针对夕月姊姊,她自己早已是大剌刺的没了分野,可这当头不知道为什么,和他靠得太近,让她呼吸有点困难,就连心都颤跳着,真是糟。 「刚刚不知道是谁老往我怀里扑。」「那、那是跌倒。」「都无所谓,倒是你到底会不会测命?」「我刚刚不是都已经说完了吗?」她气呼呼地道。 他贴得太近让她很不自在,尤其是胸口,说不出是闷还是喘,反正就是难受。 「你觉得我聪颖?」「大概吧。」虽然她觉得会被暗算的人,实在算不上多聪明。 「我重感情?」「那要问你家人。」她跟他不熟呀,大哥。 「我热情又讲求公平?」「……」她承认自己刚刚只是随便说说好不好。可是,他那眼神实在是教她吞不下这口气。「我可以确定的是,你是一个内心空荡荡的人。」「喔?」他笑得戏谵,一脸兴味地等着下文。 他笑得实在太狂妄,她一握拳,道:「我可以看见,你的前世是非凡之辈,但你遗失了很重要的东西,而令生就是为了寻找失物而来。」她的表情很严肃,说得很像一回事,教他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么,我丢了什么?我必须往哪去找?」他不信怪力乱神之事,更不信江湖术士的说法,认为那不过是些拐骗的勾当,但刚刚那一瞬间,她那席话直击他心房。 如她所言,从小他便一直觉得自己遗失了什么,心空荡荡的,但他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你不用急,万事皆有定数,上天会指引你去寻找,就好比你会出现在这里,必有其用意。」唉,说穿了,她看相只懂皮毛,会对他这么说,是因为他的眼神太空洞,是个心里没有牵挂的人。 没有牵挂,听似潇洒,但却是孤独,因为没有人进得了他的心。而这样的人,也许是前世失去什么,让他痛得今生不愿再牵挂。 淳于御懒懒扬起眉,睇着摇头晃脑的她。「那你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要问你啊,不然你来天竺山做什么?」他沉默不语。 上天竺山,没有任何原因,就是一种渴望,教他纵马而来。 然后,他遇见了她。 他不由得眯眼瞅她,看她皱起眉,像是有点恼,但仔细瞧,她就连耳廓都泛着红,清灵水眸像是泛着一层雾气。 说穿了,她根本就是佯怒掩饰羞涩罢了,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看来,被人暗算遇到她,好像也不算什么坏事。 被那双深邃的瞳眸盯着不放,君什善觉得自己像是遇到蛇的青蛙,很难动弹,但她告诉自己不可以轻易被收服,否则就白费了她行走江湖几年的功力了。 所以,她开始要凶狠。 「你看什么?」她蹲八字,眯眼撇嘴,声音粗哑,神情很凶。「我警告你,不要再看了。」「上哪学的?真丑。」他微皱起眉,往她的颊一掐。 「喂、喂……」有没有搞错,竟然掐她的脸……她要不要反击,狠狠掐回去? 第三章 正忖着,她听到了马蹄声,偏过头,却见他也往那个方向看去,不禁一怔。 难道,他也听得见? 「你先躲起来。」她急道。 淳于御猛地转头盯着她,低声问:「你也听到有马蹄声朝这里接近?」除了一些异能外,他的五感也比常人要强,可她……想起她的蛮力,他顿觉她也极不寻常。 「嗯,这里是下天竺寺的后山,会到这附近的百姓一般都是从香道步行而上,会骑马来的,还是防备一点比较好。」她刻意把声音压低。「你先躲到坟旁。」「……」她这是想要保护他? 他淳于御何时可悲到要躲在一个小姑娘身后? 「快点。」她催促着。 「没必要。」虽然伤口未愈,但这么点伤对他而言,不过是小事。 「你……」瞪着他,听到马蹄声已至,她想也没想地将他往坟边一推,那马蹄声打住的地方有道爽朗的声音传来--「请问这位小兄弟,有没有在这附近看见一个受伤的男人?」君什善言,心间咯瞪了下。没想到还真是来找他的……「这位兄台,我没瞧见。」她抬眼朝那坐在马上的男子笑道。 说着,她走向他,倒不是想要把他给打下马,而是想要看清他的长相,画下他的相貌,要是他日有需要,给官府当成捉人依据也好。 「那……你可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什么人家?」曲承欢哭丧着一张桃花脸。 怎么办?他都已经找了一夜,还是找不到侯爷的下落。 「这附近的人家不多,也许你到寺庙去找找,会有些收获。」她走到马前,想要把他看清楚,可惜这人坐在马上,距离太远,就算她踮高脚尖,眯紧眼,还是无法看清楚对方五官。 曲承欢本想说声谢便转往寺庙找人,但眼前的小兄弟靠得很近,让他发现他长得真俏,眼睛眯成那样,很像是在勾引人耶……「承欢,你贴那么近做什么?」他一愣,看向不远处,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登时眼底冒出两泡泪,但话还没喊出口,眼前的小兄弟已经先发制人。 「你是呆子啊,我叫你躲,偏要跑出来,是真的很想死是不是?!」君什善回头骂得很不客气。 「你才是呆子,没听到我唤他的名字,那就代表我识得他!」淳于御低咆着。 光是瞧她贴得那么近,他就知道她肯定又眯眼看人,那神情要是不知情的人瞧见,真会以为她有心勾引人。 「咦?」君什善看向坐在马上的男人。 就见他张着嘴,一脸错愕到下巴快掉了。 「那……你是要跟他走了?」「话说清楚一点,我本来就要去杭州城,既然他找来了,就一道走。」「可是,你的伤禁得起骑马的折腾吗?」「小事。」「喔……」君什善把尾音拖得长长的。 站在小屋前,目送着他离开,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觉得有些难受。 这念头一上心头,她忍不住敲了敲自己的头。又不是小孩子了,更何况她和他才相识一夜,哪来的情谊? 而且,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暗算他,他一直待在山里,感觉也不够安全,万一她和夕月姊姊受他牵连的话,那就糟了。 所以,他离开是件好事。她这么说服自己,可就是甩不开压在心底的郁闷。 「怎么,舍不得我?」走了两步,感觉到她的视线,淳于御忍不住回过头,笑得邪谑。 「我舍不得你?」君什善哈哈大笑,掩饰莫名的心虚。「对,我舍不得你没给我赏银。」他撇撇唇,朝随侍喊着,「承欢,银两。」回过神的曲承欢赶紧翻身下马,从怀里取出锦囊。 不能怪他一直在处于震惊中,实在是眼前的阵仗,饶是他回头说给喜鹊听,她也肯定不信。 那丫头是侯爷奶娘的女儿,他们三个可以说是一起长大,对于侯爷的事,除了候爷已过世的爹娘,就他和喜鹊最清楚。 向来不喜人亲近的侯爷,竟跟个小兄弟走得这么近,而且,还像在跟他调笑似的……难不成主子是有龙阳之好?所以以往才老是拒姑娘家于千里之外? 「全都给你。」他把锦囊递给她。 君什善一愣,抓着沉甸甸的锦囊,她赶忙推还给他。「不成,我没道理收这么多。」「拿去吧。」「我不要。」淳于御瞪着她,索性从锦囊里掏出一两银子交给她。「够不够?」真是的,明明就扮市侩要讨赏,真要给她赏,她又嫌多。 「够了。」她垂着长睫。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不该多问的,但他还是问了。 「就这几天吧,等夕月姊姊的身子好些再上路。」她还是垂着睫。 初时,觉得他冷,还有点坏,所以对他诸多防备,相处后,才知道他这个人其实并不恶,可以交朋友,没想到他就要离开了。 「路上要小心。」「你也是。」淳于御道着别,脚下却生根似的走不开。这状况可吊诡了,和她不过是萍水相逢,顶多是一夜的交情加上救命之恩,可这个没心眼却爱装世故的小姑娘,偏让他莫名牵挂着。 他看着垂敛长睫的她,一络乌丝从软巾边缘滑落香腮,有股冲动,想要伸手为她拢至耳后,却见她突地抬眼,笑得很哥儿们。 「好了,早点下山吧。」淳于御似笑非笑地瞅着她,眸色复杂,令人难以读透。 那神情让曲承欢头皮发麻。他从小就跟在侯爷身边,侯爷在想什么他通常可以摸个八九不离十,他看得出侯爷舍不得离开这位小兄弟……看来,只能由他充当慧剑,斩情丝了。 「侯爷,该走了。」他轻咳了声道。 淳于御哼了声,转头就走。 曲承欢见他那么干脆,不禁疑惑地搔着头,怀疑自己想太多,但见侯爷已走近马,他赶紧向君什善道谢。 「小兄弟,多谢你救了我家侯爷,改天必定……」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驾」的一声,马儿已疾驰而去,他忙回头,喊着,「侯爷,我还在这里耶……」有没有这么狠,竟然不等他? 眼见主子理都不理他,曲承欢说了句改日拜访,便拔腿狂奔起来。 君什善缓缓抬眼,然早已不见他的踪影,小脸一垂,视线落在掌心的一两银子久久。 曲承欢自认对主子的了解颇深,可他实在怀疑主子掉落山崖时,一并也把脑袋给撞出问题。否则他怎会狠心的把他丢在后头?甚至回到侯爷府后,还对特地上门的清王爷这般失礼。 此时此刻,坐在淳于御身旁的清王爷赵立,直话直说了好一会,见对方还是没反应,迳自闭目养神,倒也不以为意,反而打量起他来。 「多年不见,镇朝侯还是如我印象中那么俊美无俦。」说着,还伸出手,站在主子身后的曲承欢脸色大变,而淳于御冷冷抬眼,硬是让他的手转了个弯,轻拍着掌,便见几个美鬟从外头走入。 「今天本王特地挑了几名美鬟,就让她们留下来伺候镇朝侯。」淳于御看也不看一眼,淡道:「不需要,我府里的下人已经足够。」「有美鬟在身侧总是赏心悦目,这也是我家王爷一番美意。」站在赵立身后的男人开口道。 「不用。」淳于御懒懒地看向他,口吻不耐地回应。 「这……」男人看了赵立一眼。 「安生,镇朝侯都说不用了,那就退下吧。」「是。」易安生一记凌厉眼神,几个美鬟立刻退出厅外。 赵立看向淳于御,压低声音道,「本王府里有几个侍卫长得不差,是比不上你的随侍,但肯定能教你看上眼,要不本王的随侍安生,也有几分风采。」曲承欢闻言,神色不变,心里却是暗吃一惊。 难道清王爷也发现他家侯爷极可能有断袖之癖? 话说回来,就算侯爷喜欢的是男人,也没必要把他跟侯爷凑在一块吧,他已经有心上人了。 「……不需要。」淳于御勾笑的俊容,在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变得冰冷。 「那是本王想错了。」赵立耸肩笑着,笑声有点刺耳。 淳于御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对他有所防备。 赵立是当今圣上的侄子,是个世袭王爷,在多年前,契丹南下扰境,也曾授命支援北方,立有功劳,但却没得到任何赏封。 有人说,是因为他那张不讨喜的睑。 听说赵立一出生,脸形就歪斜不正,像是被人狠狠拧过,是以他并不受宠,直到他的兄弟因故去世,他才有机会继承王位。 他无法得知赵立那张脸扭曲得多厉害,事实上,见过的人恐怕也不多,这个面目丑到爹不疼娘不爱的赵立一直戴着面具示人,只露出双眼和下巴。 他此次南下,皇上要他多提防他。 「对了,不知道侯爷那一营兵马,何时进城?」赵立笑问着。 「明日。」「喔,那么明日本王就带你去船宫一趟,好让你方便部署兵力。」「多谢王爷。」「不用客气,这是本王该做的。」赵立笑着,像是想到什么,又问:「对了,侯爷预计昨天到杭州城,怎会迟至今日才进城?是上哪去了?」「我家侯爷--」「到天竺山上参佛。」淳于御冷冷打断自己随侍的话。 「参佛?」赵立听着,不禁又怪笑起来。「也对,你是个武将,杀业重,确实是该参佛,不过,要小心,杀业太重,就连佛也容不了你。」曲承欢不悦地皱起眉,却见他已站起身。 「好了,本王先走一步,明日再过来。」尽管不快,淳于御跟着站起身,但就在踏出大厅时,喜鹊捧着热茶走来。 「好标致的丫鬟,难怪你看不上本王带来的美人。」赵立盯着她,伸手要触她的睑,她反应也快,不慌不忙地往旁一闪,避开他的轻薄。 「奴婢喜鹊见过清王爷。」嗓音轻冷,一如她的神情。 赵立收回尴尬的手,甩袖离开侯爷府。 「这清王爷果然如外头说的好色。」曲承欢啐了声。 「他昨天就来了,不过我让川宁去打发他,听川宁说,他一直打探侯爷为何不回府。」喜鹊走进厅里,将热茶往桌面一搁,随即替淳于御倒上一杯。「不过,侯爷为何晚了一天才回府?」 「那是因为侯爷过到暗算。」曲承欢很自然地搭腔,跟着主子走回桌边,瞧桌上就只有一杯茶,不禁喳呼着,「喜鹊,你怎么没顺便倒一杯给我?」抱怨完,才认份的摸摸鼻子。算了,她对他态度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不倒,他自己倒也是可以。 「什么暗算?」喜鹊眯起狭长美目,纤手抓着杯子,一副他没说清楚,啥都别想喝的冷劲。 「就……」曲承欢欲言口又止地看着呷茶的主子,瞧他没阻止,便将昨天在天竺山上的事说过一遍。 「你这呆子,发生这么大的事,竟然没立刻回报?」喜鹊低骂着。 「你说这什么话?这事怎能闹大?在还没搞清楚状况前,我当然是留在山上找侯爷妥当,你又不是不知道侯爷根本……」正当他说着,视线往主子身上一扫,却惊见他腰间竟渗着血。「侯爷……」淳于御顺着他的视线往下一瞧。「八成是伤口裂了。」当时他气恼那丫头,纵马疾驰,一路颠簸下山,会撕裂伤口,他并不意外。 「伤口?」喜鹊惊呼着,「赶紧将衣袍解开下来瞧瞧。」她说着就要动手,却被曲承欢给挡开了。「脱也是我脱,你一个姑娘家羞还不羞?」「羞什么羞?我又不是没瞧过。」她没好气道。 她和侯爷是喝同一个奶水长大的,有一阵子还是他的贴身丫鬟,看得出侯爷的爹刻意要她当个通房丫鬟,可惜侯爷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说不准就是不准,闭上眼,不然就转过身去。」曲承欢边解主子衣袍的系绳,一边催促她。 喜鹊抽...动眼皮,只能没辙地转过身。 然才转过身,便听到他的鬼叫,当下她又回过头,惊诧瞪着主子腰间的伤。 「天呐,怎会如此?」曲承欢难以置信地瞧着铜板大的伤口,伤口上的痂已经裂开,汩汩淌着血。 他跟着侯爷征战沙场多回,侯爷就算是身受重伤,伤口最迟必在半天内消失不见,可这伤从昨天到今天,竟还有铜板大…… 「侯爷?」他想询问,却发现主子失神得严重。 淳于御蓦地回神。「怎么着?」心下暗恼自己会因为承欢要喜鹊闭上眼,便又想起君什善……「这伤……」「这是对方有备而来,我是轻敌了,但绝不会有下回。」他淡道,强迫自己把心思摆在正事上,不再去想那抹纤瘦的身影。 偏偏,她生动的神情在他脑海里不断翻飞着,直至想起她赶他时,那毫不恋栈的神情,恼意涌上,他竟捏碎一只茶杯。 曲承欢和喜鹊不由得面面相觑。 出了杭州城南,走约五里路,就可见建在钱塘江畔的船宫。 船宫不远即为渡口和商埠,于是附近形成小型市集,其中以卖吃的和古玩的摊子居多。 今日一早,赵立带领淳于御来到船宫。确认战船数量和南方的海线图后,淳于御便拿出虎符要曲承欢到驿站调动一营兵马。 「何必这么急?」见状,赵立不由得低笑着,「镇朝侯初到杭州,不先体会一下杭州的民俗风情,就急着点将?」「今日不点将,明日无法进行海上操演,后日就无法正式出海。」淳于御眼也不抬地道。 他行事皆有计划,而且务求确实迅速地完成,况且他打算手上的事忙完后,再走一趟天竺山,看看那丫头离开了没。 「有必要这么急?」「海贼扰乱商船,甚至上岸打劫,这事要再不赶紧处理,恐怕皇上降罪。」淳于御淡声道,研究着海线图,推测着在海上游走的海贼,到底是以何处为据点,怎能神出鬼没地打劫每艘入湾的商船。 「镇朝侯这话,像是拐着弯说本王的不是。」赵立走近,大手往海线图上一压。 淳于御缓缓抬眼看着他。「下官没有这个意思。」海贼扰乱沿海居民已有数年,但近年越演越猖獗,非但打劫沿海居民,就连进杭州湾的商船都不放过。 吊诡的是,进湾的海道有数条,但不管那些商船走哪一条,海贼就是有本事拦截,甚至进到闸口前,还能被劫,要说没人放行,那就有鬼了。 「要是没那个意思,倒不如先陪本王到外头走走。」说着,赵立抽走案上的海线图,态度霸道而不容置喙。 淳于御长指在桌上轻敲着,黑眸睇着他,冷沉得教人头皮发麻,但赵立也不甘示弱,两人暗自较劲着。 「王爷,既然侯爷没意愿,就别勉强他了。」赵立身后的易安生出声打破两人的对峙。 「镇朝侯怎会没意愿?今日有艘被打劫过的商船就停靠商埠,镇朝侯要是想多知道一些海贼细节,找船主问,不是正好?」半晌,淳于御垂眼淡道,「还请王爷带路。」他说的没错,与其从小细节抽丝剥茧,倒不如直接找过过海贼的船主,更能得到线索。 赵立没移开眼,微勾笑,吩咐着,「安生,不需要马车,不带随从,镇朝侯要陪本王走一段,你也一起来吧。」「是。」易安生立刻取来披风。 「走吧。」待随侍替他系好披风,赵立率先走在前头。 「侯爷,请。」易安生笑得温雅。 淳于御瞥他一眼,缓步跟在清王爷身后。 第四章 踏出船宫大门往西走,便是商埠,而商埠旁则有三、两个卖吃的摊贩,再往前走,摊贩更多,卖的东西更加五花八门,也更热闹。 「侯爷,你瞧,这市集规模虽然比不上京城,但卖的货色,就连京城都不见得有。」赵立说着,停在一个摊贩前,随手拿起一块少见的宝石。 「王爷不是说有商船要靠岸?」他不耐地问。 「急什么?船要进商埠总得在闸口前点算货物,迟点时间是家常便饭。」赵立瞧也不瞧他一眼,把玩着宝石。「你瞧,这是西域的金眼石,可惜雕工不够细致,否则宝石的光芒会更明显。」淳于御微扬起眉,看向摊上卖的原石和各式首饰,有的雕工精细,有的稍嫌粗糙,而教他一眼看中的,是支黑银制的钗,钗头穿洞系上白玉穗。黑银极为少见,衬得白玉如雪,可以想见要是戴在头上,随着慢步轻移,会是如何迷人的风情……「喔,原来镇朝侯有心上人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赵立玩味地问:「难不成就是贵府那位美鬟?」「她只是奶娘之女。」淳于御淡道,伸出手,拿的却不是那支黑银钗,而是摆在黑银钗上方的一只银制束环。 「镇朝侯戴这束环,不会太寒酸?不如本王赠--」「这是要送给我的随侍的。」略显不耐地打断他未竟的话。 「喔?」赵立怪笑着,看向身后的易安生。「你也挑一个吧,免得有人说本王一毛不拔,连个束环都不肯送给随侍。」易安生顿了下,还是从善如流,随意挑了个镶金眼石的束环。 但在赵立要随侍付钱之前,淳于御已经先付了钱。 只是一看到这锦囊,不知怎地,又教他想起君什善。 这是怎么着? 难不成那丫头会邪术,抑或者是她在伤药里添加了什么,要不,为何他不管瞧见什么都会想起她? 甚至,他觉得自己仿佛听到她的声音,极近,就在几步之外—— 「镇朝侯,你瞧瞧,这些佛器都是从西域来的,造型和咱们大宋极不相同,你既然上天竺山参佛,肯定对这些有兴趣,本王送你几样吧?」赵立的声音拉回他的心神,抬眼望去,瞥见对方又往前行,停在一个专卖各种佛器的摊子。 他眉头微皱,没打算再往前,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就在佛器摊子旁,简陋的桌椅两头,坐着两个人,而面向大街的……正是她。他忍不住缓步向前,听着她说--「真的,我可以看见,你的前世是非凡之辈,但你遗失了很重要的东西,今生就是为了寻找失物而来。」她身子往前与眼前的男人靠得很近,一下子看相,一下子摸手,说得天花乱坠的,简直把那人捧成人中龙凤,听得对方心甘情愿地掏出几文钱。 「贪财、贪财。」君什善喜孜孜地收下钱。 「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人虽然被哄得很开心,但还是忍不住再问一次。 「真的,往北就对了,尽管往北去。」她笑眯眼道,顿觉有道视线,不禁抬眼望去,然而距离太远,她看不清楚是谁,但那身形……很像他呀。 淳于御眯起眼,心头一股无明火来势汹汹,只因那一模一样的说法。 原来那不过是她行走江湖的话术,他竟傻得上当。 真以为她能瞧见他遗失什么……「镇朝侯认识他?」赵立没等到他的反应,回头就见他直瞪着旁边的算命摊,不由得好奇地问着。 淳于御抽紧下巴,面色逐渐平淡。 君什善直睇着他,还无法确定他到底是不是淳于御,便听他说:「没见过。」她愣住,一时之间五味杂陈极了。 刚从他的声音认出他,正感到开心,他却说没见过她……也对……他是该装作不认识她。 那人唤他镇朝侯耶,他居然是个侯爷……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不过是萍水相逢,适时拉他一把,连赏银都给了,当然是要船过水无痕,她还巴望着他记得她,简直是犯傻。 想是这么想:心就是微微疼着…… 「侯爷!」前方传来曲承欢的唤声,她忍不住眯眼望去。 远远便瞧见曲承欢策马而来,拉紧缰绳在他们身前几步跃下马,将虎符递上。 「侯爷,一营兵马已经准备入城。」「嗯,走。」淳于御收下虎符淡声道。 「是。」曲承欢疑惑着他的淡漠,抬眼要牵马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坐在旁边摆摊的君什善,勾起笑脸说:「这不是……」「走。」淳于御声音冷下。 瞥见主子森冷的神情,警告意味浓厚,曲承欢虽然有些摸不着头绪,但还是顺着他的意,对君什善视而不见,跟随离开。 而君什善低垂着脸,已经没了替人看相的心情。 他给的一两赏银她舍不得用,所以为了赚取盘缠,她才特地到江边摆摊,没想到遇到他了,他却那么淡漠……是意料中的事,但真的发生,还是教她觉得难受。 唉,不过就是一日夜的相处,她何必这么多愁善感? 死别都经历过,生离也算不了什么,更何况,他们说起来不过是陌生人罢了。 她这么劝着自己,可惜效果不怎么好,整个人颓丧极了。 突地,听见扑通一声,随即有人拔声喊着,「不好了,有人落水了!」那声音如此靠近自己,她回头就看到有人在江面上不断挣扎,拔腿跑到岸边,眯起眼盯着那抹模糊的身影,估计着距离,不假思索的,她跃入江中。 同一时刻,淳于御回头,就瞧见她跃入江中救人。 这丫头是以救人赚赏银为生不成?他暗骂着。 「侯爷?」曲承欢低声唤着,请示是否要他前去搭救。 淳于御没出声,只是一直瞪着那抹身影,她抓着人在江中载浮载沉,差点反被那溺水者抓得往下沉,庆幸的是她有一身蛮力、泅技不差,总算抓着落水的人游回岸边,岸上有不少人围观着,将她和落水者拉上岸边。 而她,竟趴在那溺水者的胸口上,他没来由的恼火,等到回神时,他已经走到她身旁。 赵立颇具兴味地看着,信步走向岸边。 曲承欢见状,快步跑到主子身旁,就怕赵立不安好心。 正忙着救人的君什善,拿捏着力道槌打已经失去意识的溺水者胸口,希望能把他梗在喉头的水给挤出。 「照你这种打法,他不死也被你打死。」熟悉的嗓音从头顶落下,她猛地抬眼,虽然看不清他的人,但她认得出他的声音,而他……不是走了吗?不是当作不认识她吗? 「走开。」他冷声道,蹲下身,大掌往溺水者胸口一压,低唤着,「醒来。」说来也神,他只是轻轻一压,溺水者连口水都没吐出,竟然已经转醒,万分虚弱地看着围观的人。 看见这一幕,赵立的眉头微扬,睐了易安生一眼,两人眸底有着同样微妙的惊异。 「侯爷……」曲承欢惊诧地唤着。 他没料到侯爷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使用言灵,虽然使用的方式颇为巧妙,一般人是看不出端倪的,但侯爷明明就极为厌恶使用言灵,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见他使用过,况且这一回还是用来救人,让他好意外。 淳于御看着从惊诧而转为满脸崇拜的君什善,不知为何胸口蓦地一痛,仿佛在很久之前,他也做过类似的事,也得到同等的赞赏眸色……他的心狠狠地颤着,像是在告诉他,他遗失之物就在眼前,但现在的他身不由己。 「镇朝侯好大的本事,不过轻压一下就把人给救活了呢。」赵立低笑着。 那溺水者,面色发紫,看起来只剩一口气,这么容易就被救回,教人想不意外都难呢。 赵立一开口,围观的人小声谈论着,直说这位镇朝侯真是了得。 紧握着手,淳于御要自己无须在意,随即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看也不看君什善一眼地走出人群,准备去找那个遭遇过海贼的船主问事情,曲承欢快步跟上,赵立主仆又看了一眼君什善也离开了。 她不解地看着淳于御离去的背影,心里惆怅着,但没时间让她消沉,因为众人正热情地拱着她到一旁歇息,有人取来干净布巾,还有人去通知溺水者的家属,等到忙乱过去,都快要黄昏了。 就在她准备要离开时,却看见有人贴出榜示,一群人一窝蜂地涌上前去看。 她本来意兴阑珊,但一想到自己已经不想再待在杭州城,却苦于盘缠不够,又停下离开的脚步,因为通常这附近要是贴出榜示,都是在招募一些临时工。 想了想,她靠了过去。 「这位大哥,那上头写了什么?」她站在后头,问着前头的人。 她的视力太差,榜示距离过远,实在是什么都看不见。 「你不识字是吧,老大哥我跟你说,上头是写有战船要出海,需要三十名年轻力壮的船工。」「有没有说薪俸多少?」「出海一趟,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君什善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傻子,那船是要去剿海贼的,你以为自己有命花到那十两?」说话的人回头仔细地打量她。「不过,依你这身形,想要上船,我看也很困难。」君什善扬起眉,笑道:「我的力气可是很大的。」虽然不知道战船出海一趟,要花费几天时间,但有十两银子的话……她就可以带着夕月姊姊找个地方定居,做点小生意,从此以后不用到处飘泊,像是无根的浮一浮。 况且,这一趟出海,到底会不会遇到海贼,还是未知数。 要是没过到,那岂不是赚到了? 淳于御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点将,记清所有海线图之后,翌日立刻操演,再过一天,整装便出发。 共三艘战船,每艘皆载了五百名士兵,当中不只有他麾下的兵马,还夹杂着赵立的兵马,自然的,赵立也参与了这趟海征,只是基于两主不同座,所以他是待在最后一艘船上。 战船从船宫进钱塘江,再出湾口,直通大海。 另外战船的外形和一般海船相比,船首尖,船身长而窄,吃水较深利于行进,船底的空间较大,在船尾设有舵楼,上方架有罗盘,确定方位,下头则有舵手掌舵。 船上有八桅,主桅系着三重篷,尾桅则系着单篷,二桅立在舱楼上方,悬挂上特殊的色旗,强劲的北风吹送,加上水手划着,三艘战船疾速南行。 入夜,水手皆回舱底休憩,甲板上唯有巡守的士兵和几个收拾杂物的船工。 用过膳后,淳于御离开舱楼,来到甲板,看着天地一片漆黑,唯有船上点上的灯火映在海面,烙下淡淡的红晕。 「侯爷,时间不早了,该去歇息了。」随侍在旁的曲承欢轻声道。 「不,入夜后,向来是海贼进行袭击的最佳时机。」他站在船舷旁看着远方。 他的视力极佳,无障碍的视野里,他可以清楚看见几里之外,但他环视一周,并没有在海面上瞧见任何可疑灯火。 「唉,其实侯爷也犯不着急着海征,这些海贼也好一阵子没兴风作浪了,说不定听到侯爷的名号,早不知道躲到哪去了。」曲承欢眯着眼,享受着迎面而来的海风。 「别傻了,那些海贼要是听到我的名号,必定在讪笑皇上怎会派了一个不谙水性的将军前来。」「要是如此,那些海贼可是要倒大楣了。」他不禁低笑。「侯爷当初北征时,也打过水仗的,这点小事怎么可能难得倒侯爷?」主子不但谙水性,就连船只也了解透彻,否则皇帝老儿又怎会派他来剿海贼。 「是吗?」「可不是?」他哈哈笑着。 淳于御面无表情地看向海面,让兀自兴奋的曲承欢觉得有些尴尬。 唉,近来候爷也不知怎的,老是冷郁得吓人……「不过,这么急着出征,侯爷是不是为了要早点把黑银钗送人?」换个话题总行了吧。 淳于御一顿,横眼瞪他。 曲承欢被瞪得一头雾水。「侯爷总不是要自个儿用的吧。」那黑银钗,是那天侯爷特地要他去船宫附近的市集买的,不是要送人的,难不成是要自用? 淳于御沉默地看着他,看得他头皮发麻,赶紧再换话题。 「对了,那天在船宫外的市集,我瞧见了君什善呢。」听着,淳于御闭了闭眼,暗恼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也瞧见咱们了,后来要走时,我瞧他失望地垂下脸呢。」瞧他那神情,怎么都不像少年郎,反倒像个小姑娘。 是说,有哪个小姑娘有他那么粗哑的嗓子? 淳于御闻言,垂敛长睫,忍不住去想像她失望的神情。 曲承欢偷觎着他的表情,低声问:「侯爷,你是故意对他视而不见的?」不耐地横睨他。「你也真不会看场合,赵立就在旁边,你要是表现出认出她,岂不是害了她?」虽然当时他极恼她拐骗的行径,但假装不认识她,纯粹是为了保护她。 在他眼里,赵立是个必须严加防备的对象,所以他不愿意透露出任何讯息给赵立。 「……侯爷为什么要保护他?」曲承欢脱口问道。 真的有鬼,那日赵立要调戏喜鹊,侯爷瞧也不瞧,全靠喜鹊机智避开的,结果侯爷却特地保护君什善……这这这,真的是太不符合侯爷的个性。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想也不想地道。 「可我看不出侯爷很感谢他呀。」不是他要说,那天侯爷给了赏银之后,可是迫不及待地策马离去,头也不回的。「最怪的是,去船宫的那一天,侯爷还为他使用了……」「你问够了没?」不想再接受他的拷问,淳于御不耐地往前走。 「那,侯爷后来要我去买的黑银钗,是要……」曲承欢硬着头皮跟上再问。他不是故意找碴,实在是他现在很怀疑主子,根本就有断袖之癖,而眼前刚好遇见对的人,所以就一头栽进去了。 因为他家候爷实在不是个善良到随便出手救人的人,更何况还使用了言灵,要说不是为了君什善,他真的不相信。 「你……」「叩」的一声,教淳于御直觉看向舱楼上方。 那声音像是有人撞到什么。 「君什善,你没事吧,没事跑去撞二桅做什么?」一道嗓音询问着。 当「君什善」三个字传进耳里,淳于御蓦地瞪大眼。 「我没看见,我……呕……」那伴随呕声的粗哑嗓音一响起,他已经纵身跃上舱楼。 舱楼上方的平台上,就见一个约莫二十岁的青年不住地拍着君什善的背,后者则是满脸痛苦地捣着嘴。 真是她! 淳于御难以相信,她竟然混上战船。 战船上是不能有女人的! 「侯爷,你……」曲承欢也跟着跳上舱楼顶,话还没说,就先瞧见了君什善。 「君什善,你怎会在这里?」她闻声抬眼,顿时瞠目结舌。 不会吧,她的运气这么背,居然遇见他……这么说,他是这次海征的主帅喽? 啊……不对,她应该假装不认识他,而且,她好想吐……替她拍背的青年瞧见淳于御,早已跪趴在地,不敢动弹。 「你是怎么了?怎么额头红肿成这样?」曲承欢好笑地走上前,想要将君什善扶起。不管怎样,他总是主子的救命恩人,待他好也是应该的。 第五章 但就在他探出手的瞬间,君什善已经被人一把抱起。 曲承欢错愕地横眼看去。 真是太震撼了,那个向来不喜人亲近的主子,竟主动把一个少年给抱进怀里,事实胜于雄辩,看来他家候爷真的是……「呕……」他脑中的想像还没完,君什善已很不客气地吐了主子一身。 曲承欢一双桃花眼慢慢往上移,定在主子铁青的脸上,心想,这下可有趣了。 一桶桶的热水往舱楼里送,直到最后一桶热水倒满大浴桶之后,在淳于御的命令下,所有人退离,就连曲承欢也只能守在舱楼外。 「怪了,侯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养尊处优?以往不都是和咱们打赤膊,有水就随意洗的吗?怎么今儿个还特地要咱们烧热水送进房里?」跟随淳于御多年的副将张大良忍不住问着曲承欢。 「你误会了,这是为了房里那个少年君什善。」「啧,大伙都是男人,有水随便抹一抹不就好了?」「不,我怀疑待会侯爷可能对他一阵严刑峻罚。」曲承欢说得隐晦,话里的深意只有自个儿懂。 真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好复杂。 侯爷没有一个牵肠挂肚的人,活着总跟死了没两样,心里空虚得紧,结果一挑就挑个少年,真教他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喔,我听说了,就是他吐了侯爷一身嘛。」张大良说着,看着他的行径,不禁学他趴在舱房上。 「去去去,加紧守备,要是风吹草动就赶紧通报。」曲承欢摆着手,不许别人跟他抢第一手的消息。 张大良摇摇头,无奈地先离开。 曲承欢则是聚精会神地趴在舱房上,听着里头传出,「承欢,再贴上来,我就割下你的耳朵。」「吓!」他吓得赶紧连退数步,不敢再偷听。 而舱楼里--「快洗。」淳于御褪下外袍,只着中衣,背对着她。 眼前摆了一小桶热水,那是他要擦拭用的。 「不用吧,我擦一擦就好。」君什善缩在浴桶后,身上的衣袍还有她自己吐出的秽物。 「那股臭味擦不掉。」「那我去外面嘛……」「你走出去看看,瞧我会不会直接把你丢进海里。」他冷声警告着。 「那把窗户推开。」她皱着眉,扁着嘴,觉得自己好委屈。 这个人离开天竺山后,就算见面了也当作不认识,现在没避嫌,可是态度很恶劣……可恶,她突然觉得很想哭。 「好让大伙来瞧你沐浴?」他哼笑着。 「我回底下的舱房不就没事了?」这也嫌,那也嫌,干脆别理她不就好了?说到底,她会吐,还不是因为他扯她,害她忍不住。 「你一个姑娘家要跟一群男人挤舱房?」「又没人知道。」「要是被发现,你可知道后果?」「被知道就认错,不然咧?」「天真,战船上不得有女人,那是一大忌讳。」「咦?」「船上有女子,会玷污神圣的战船,这艘战船就不得上天眷顾,肯定吃败仗,你要是被人发现是女扮男装,就等着被丢进大海。」他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战船上确实有这禁忌。 君什善听得一愣一愣的。「不、不会吧……」「会,你肯定会被丢下海。」「不是,我是说,不会吃败仗吧,你看起来满厉害的,应该可以保护大家,旗开得胜吧……」淳于御闻言,不禁抽...动眼皮。「说,是谁让你上战船的。」「你要干么?」「严惩。」「又不关那人的事,是我没跟他说的。」她急了,真怕他会随便拿人开刀。 「要我不追究也成,你给我赶快洗!」他说着,褪下中衣,露出赤裸的上身。 「啊……」君什善缩进浴桶后方。 淳于御没好气地回头。「你不是都看光了?」况且距离这么远,依她的视力,根本看不见。 「你做什么?」她问着,不断地深呼吸,很怕他待会要是靠近她,不知道要怎么反击。 他没力地翻白眼。「我胃口很刁,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你赶紧给我洗。」他再三催促,是因为天候极冷,热水冷得快,她要是不赶紧洗,染上了风寒,问题更大。 「你一直要我洗,可这里这么亮。」淳于御无奈地弹熄案上的灯火,舱楼里瞬间漆黑一片,只余窗缝门缝倾落的些许光线。 「可以了吧,动作快一点。」听着他淡漠的口吻,君什善委屈得快掉泪,但她一没动作,他便沉声催促,逼得她不得不把衣袍褪下,就连贴身衣物都一并脱下,赶紧跳进浴桶里。 听到她进浴桶的声音,他才动手拧着布巾擦拭身子。 时间缓缓流逝,谁也没先开口,只有水花轻溅的声响。 也许是因为身在黑暗之中,听觉益发清晰,光从声音,他便能想像水滴从她身上滑落,而她的胴体……他蓦地张大眼,难以置信自己竟然对她产生欲...望……这简直是荒唐,他怎会有这种心思? 微恼地将布巾丢进水桶内,霎时,船身剧烈摇晃着--「啊!」君什善发出惊喊,因为她连桶带人在地板上滑着。 淳于御回头,长臂扣住桶缘,稳住之后,外头随即响起曲承欢的敲门声。 「侯爷,要不要紧?!」「发生什么事?」他问。 「没事,只是海浪变大了,外头也开始飘雨。」「吩咐下去,收篷定锚。」「是。」待曲承欢走远,他才哑声问:「你要不要紧?」「没事,只是吓到。」「洗好了?」他问,不敢张眼。 他的眼力太好,尽管身在黑暗中,也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 「嗯。」她点头如捣蒜。 「起来。」「可……我没有换穿的衣裳。」「先穿我的。」「咦?」不会吧…… 确定船身够稳之后,淳于御立刻起身,找出中衣和外袍,顺手抓出一条布巾,一并搁到她面前。 但君什善视力极差,压根没瞧见他递来的衣袍,让他只得握着她的手,把衣袍交给她。 这一瞬间,她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度和温柔。 他虽然在市集上装作不认识,可后来他还是挺身而出,救了那个溺水的人;尽管刚刚对她粗声粗气,可他的举措很贴心,就连刚刚,他也立刻稳住滑行的浴桶,保护她。 这人,到底是怎样的人?教她好迷惑。 「暂时先穿我的,等明儿个一早,我再让承欢去把你的换洗衣服都拿过来。」他说着,确定她已经将衣袍拿稳才放手,立刻又背过身去。 「为什么?」她不解地要站起身。 淳于御蓦地回头。「你还问为什么?」他太恼,忍不住回头低斥,结果不意瞧见--黑暗之中,她湿润的长发披垂在侧,却掩盖不了白皙如玉的胴体,那丰挺的胸和不盈一握的腰肢是致命的诱惑。瞬间一股欲...望如野火烧向下腹,教他狼狈地转过头。 而这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 正低着头的君什善,压根没发现自己已经被看光。 她慢慢地踏出浴桶,摸黑拿起布巾擦拭自己,七手八脚,用最快的速度套上衣袍,当整件衣袍松垮垮地挂在自己身上,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有多滑稽,只因两人的身材实在差太多。 「好了?」他问。 「嗯。」她回答的同时,舱楼亮了起来,瞧他上身依旧没穿衣服,她赶忙转开眼,问「那现在要怎么办?」「累了就睡。」他指向自己的床。 睡?她瞪着那张床,仿佛它是什么四脚怪兽。「那你呢?」「随便都可以。」他摆了摆手,沉声道:「站进去一点。」她疑惑地看着他,乖乖地往里头站去,旋即便见他提着靠近门的那水桶,开了门就出去。 想了下,她也端起浴桶,走向门口。 淳于御一回头,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不由得怔愣住。 「让让。」她喊着。 他回过神。「什么让让?我要你往里头去,进去!」他赶紧将浴桶接过手,回头就瞧见目瞪口呆的随侍。「接着,闭上你的嘴。」把浴桶递给他,也不管他拿不住而掉落地面,淳于御立刻关上门。 「……你的力气真的很大。」回头瞪向她,他实在无法想像她到底是从哪生出这么大的气力可以端起浴桶。 那实木浴桶里装了七分满的水,他估计约莫五十来斤,她怎能端得那么轻松? 「天生的。」她垂下眼。「就因为我力气大,那位负责找船工的工头才肯让我上船的,你千万别怪罪他。」「不想我怪罪他,你就早点歇着。」他叹气,往案前一坐。 案上还摆放着海线图,但这张海线图却与他那日在船宫瞧见的不大相同。 他的记忆力奇佳,一看就觉得图有出入,他怀疑后来赵立动过手脚,但毕竟他只是隐约瞄过,也无法确定具体是哪里不对。此刻,他应该拿着海线图询问船上的掌舵手才对,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 只不过,就怕他让她踏进舱房这消息极快就会传开,要是赵立盯上她,那就麻烦了。 都怪他心不够狠,一时心软,对她才是残忍。 「你呢?」她缓缓走到他身后,瞧见那张海线图,却是有看没有懂。 淳于御不耐地抬眼,那冷冷的注视教她不由得扁起嘴,感觉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道到底该待在哪。 离开嘛,问题是她身上穿着他的衣袍,只会显现她像个姑娘家。 「去睡。」他沉声道。 「霸道。」她咕哝着,甩着袖走向床。 淳于御横睨着她,却拿她没辙。 「头发擦乾点,你不冷吗?」「我不怕冷。」她往床板一坐,却没打算要睡。 「……你刚刚为什么吐了,是身子不舒服?」顿了下,他问着,视线却是落在海线图上。 「不知道,我以前没搭过船,不知道搭船这么难受。」就算是现在,还是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可为了十两银子,她咬牙忍了。 「是吗?」他沉吟着,猜想她只是不适应海上生活。 「你……」她欲言又止。 「什么?」「没事。」她垂下小脸,没勇气问出口。 她本来是想问他,为什么在市集要假装不认识她,更想问,为什么让她进入他的舱房,可后来又想,他这种大人物不论做什么,好像都没必要向她交代。 要上战船前,她就听船宫的人提起,是京城派来的官前来当主帅,只是她作梦也没想到,他真是个将军,还是个侯爷……这样的他,为什么会在天竺山上落难? 忖着,她轻「呀」了声,又站起来走向他。 「又怎么了?」他抬眼睇她,却见她贴得极近,几乎要把脸贴在他的腹部上,这动作暧昧诱人:心一跳,他抓紧她的肩头推开,微恼道:「你在做什么?」「我……我要看你的伤口呀,可是……我找不到……」是右侧啊,但那里的肌肤极为光滑,哪有什么伤疤? 「早就好了。」他别开眼。 要是她发现他的异于常人,是否还愿意像现在这般亲近他? 「真的?」她诧道,眨了眨大眼。 跟她一样耶……她还以为古怪的只有自己,原来她是有同伴的,又或许该说,这天底下无奇不有,只是这样的人不多罢了。 迎向她那不遮掩的惊诧,教他恼火直起,随意拿了话题作文章。「倒是你,对每个男人都贴得这么近,这是你的习惯不成?还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他是异于常人,怪胎一个,但这又如何,他并没有对不起她什么,犯不着拿那种眼神看他。 「你明知道我眼睛不好……」她委屈地扁起嘴。 更何况,她是扮男人,男人跟男人之间要是扭扭捏捏,那才奇怪好不好。 「眼睛不好还摆摊拐骗?说什么前世是不凡之辈,今生是来寻找遗失之物?!」不提还好,一提他几乎控制不了脾气。 君什善错愕,这才明白他为什么假装不认识她了,他在生气。 「那是胡诌的,可是对你……」她嗫嚅着,结巴结巴的。 光顾的客人总是喜欢听些好听的,为了多拿些赏银,她多少会有些吹捧,但她并没有恶意啊。 「对我如何?你还想骗我什么?」「我没骗你,我对你说的都是真的,只是我到市集摆摊,为了做生意,必须讨客人开心,你知道的,我需要盘缠离开杭州。」她不觉得难堪,就怕他不信。 「我不是给你一两银子?不够为什么不早说?」「那是……」他给的,她舍不得用,想留下来做纪念,但这话要她怎么说得出口?「算了,像你这种锦衣玉食的人哪会了解我们这些穷人的苦,我不想说了。」她小脸皱成一团,牛步地走回床边,像跟谁赌气似的,嘴抿得很紧。 淳于御也不想再谈下去,越谈只会让他越火大。 但,瞪着海线图,怎么也无法找出古怪之处。 「喂……要不要我帮你?」瞧他像是为什么而苦恼,她怯生生地问。 「帮我打仗吗?」他撇唇,看也不看她。 「你……」说话一定要从鼻孔出声吗? 「还是你打算用美色当饵,迷惑海贼?别傻了,就凭你那姿色。」他哼笑着,满嘴戏谵。 君什善气结,这回她决定闭上嘴,不要再跟他说话。等天一亮,她要赶快换回自己的衣服,绝对不再跟他碰头。 她盘腿坐起,双手环胸,表情气呼呼的决定暂时闭目养神,不跟他一般见识。 安静了好一会,没听到她的声音,淳于御不禁侧眼探去,惊见她竟盘腿抱胸,不断地左摇右晃。 一下子前点,一下子后顿,眼看她快要栽下床,他想也没想地快步冲过去,在她撞向地面前将她捞起,让她平躺在床上。 看着她就算入睡,还是气呼呼的脸,他忍不住淡掀笑意,再看向她身上过大的衣袍,简直就像个娃儿偷穿了大人衣袍,可爱得紧。 睇着她的睡脸,慢慢的,关于她,他似乎有些似懂非懂。 他不可能没察觉自己对她产生了吊诡的占有欲,只是不能理解她有什么本事,能教他心系着。 问题是,就算他想得到她,她又肯吗? 他没忘记刚刚抛脸上乍现的惊诧,丝毫不懂掩饰,刺伤了他。 这样的她,可以接受异类的他吗? 不愿再细想,他打算起身详研海线图,她却手脚并用地将他圈抱住。淳于御错愕地瞪着她。 想将她拉开,又怕惊醒她,但不拉开她,他的工作未完,而且他没穿衣服,这么亲昵的接触,会教他心猿意马……不过瞥见她唇角微微上勾的笑,莫名的,他忘了拉开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感觉内心遗失的一部份,在这瞬间嵌入体内,圆满起来。 她睡得极安稳,像是小时候睡在娘亲的怀里,让娘亲抱着她轻柔地摇晃着,忍不住勾弯了唇,她小脸直朝温暖的怀里蹭,像是撒娇一般,只是磨蹭还不够,还用双手圈抱着,紧紧的,想要再多偷得呵护,毕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这么温柔地抱着她。 好暖、好.舒.服,她笑眯了眼,但又莫名的想掉泪。 直到梦中的娘亲拿出鸡腿时,她又开心地咧嘴大笑,抓着鸡腿猛啃猛咬。 被充当「娘亲」的淳于御,直瞪着她的笑脸,应该要推开她的,他却舍不得摇醒她的美梦。 唉,天晓得,他已经充当「娘亲」一夜,这丫头从他肩上滚落到腿上,对他上下其手,又舔又咬,又蹭又磨,几乎要击溃他的理智。 就在这当下,曲承欢前来敲门。「侯爷,已经五更天了,醒了吗?」「等等。」他靠着墙,垂眼瞅着还在他腿上蹭来蹭去的小丫头。 第六章 交谈的声音,让君什善抓了抓头,翻了个身,拉起被子,企图往头上一盖。 淳于御见状,拉着被子。「该醒了。」「哎唷……」她奋力一拉,被子硬生生裂开,「啪」的一声教她蓦地张开眼,迷糊地看着眼前肉色的墙,不解地伸出手抚着……嗯,温温的,还满细滑的,这是什么墙…… 「你够了没?快起来!」君什善一怔,瞪大眼,火速往后退,下场就是摔到床底下,「砰」的一声,痛得她抱头哀哀叫。 淳于御冷眼看着她,大手轻抚她刚刚抚过的地方,五味杂陈,真不知道该恼还是该气。 「为什么你会抱着我睡?!」她翻坐起身,抱着头质问。 「……是你抱着我。」他沉声驳斥。 「我?」「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指着腹部、手臂和手指。「看仔细一点,有你咬过和舔过的痕迹。」这一夜,是他这一辈子截至目前为止,最难熬的一夜。 她就在他怀里,让他一夜不成眠;她就近在眼前,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被她折磨到天亮。 君什善小脸涨得通红,不相信自己睡梦中竟对他又咬又舔。「我……」「还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他嗤道,站起身,随意挑了件衣袍穿上。 「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是睡迷糊而已。」她小声辩解着,小手捣着发烫的睑。 天啊,她到底是怎么了?怎会荒唐地拿他的腿当枕头,又怎会把他当成娘亲撒娇……真是睡傻了她。 「承欢,到底下的舱房,把她的包袱拿过来。」穿戴整齐后,他开了条小缝,对着门外的随侍吩咐。 「是。」尽管内心有太多疑问,但他还是立刻执行主子的命令。 关上门,淳于御回头,瞧她像个小媳妇似的坐在地上,长发披散,身上还穿着过大的衣袍,裤管都不知道卷上几卷,看起来很瘦小,教他油生一股怜惜,想要环抱住她。 昨夜,她时而睡得香甜,便抓着他的手又啃又舔,时而睡得不安稳,便紧抓着他的手,不断地梦呓,像是害怕失去什么。 那样的她,教他心疼,想要不顾一切地拥住她。 「起来,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但化为行动,他却是用手轻点着她的额头。 她没抬头,反倒是垂得更沉。 「你在做什么?」他索性往她前方一坐,双肘靠在膝上,倾近她问着。 「忏悔。」垂落的长发遮掩不了她扁起嘴的可爱模样。「对不起,我不该对你乱来……」她那可怜兮兮的口吻配上万分愧疚的表情,让淳于御突地喷笑出声。 「你干么笑我?」她咬唇拾眼,看着他抿嘴强忍笑意。 睇着她哀怨的神情,他忍俊不住地笑出声。 「讨厌!我真的很有心在忏悔欵,你……」话未完,她无预警地被他一把搂进怀里。 君什善瞪大眼,贴着他的颊,感受他身上的热度,一双小手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该把他推开还是回抱住他。 就是这滋味呀……就像小时候,娘搂着她的滋味。 「君什善。」他笑声渐止,哑声喃着。 「……干么?」她傻愣愣地问。 「你……」「侯爷,我把……」门一开,曲承欢的大嗓门突地顿住,猛地再拉上门板,怀疑自己瞧见什么……但下一刻,门又打开来,露出淳于御冷沉的脸。 「侯爷……」他颤着声。糟,他刚刚是不是坏了侯爷的好事了? 「拿来。」他立刻把小小包袱交给主子,再见门板当着自己的面重重关上。 转身,淳于御将她的包袱丢给她,却见她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你比较喜欢我的衣袍?」他戏谵地道。 「你在这里,我怎么换?」她也想换,问题是舱楼亮得很,况且,他刚刚莫名其妙的抱着她,害得她现在脑袋一片空白,连带动作都迟钝起来。 淳于御看了她一眼,不耐地开门,走到舱楼外,就见自己的随侍还傻在外头。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他沉声问。 曲承欢无言以对。他能说,自己只是震愕过度,忘了跑远一点吗? 好一会,他才强迫自己动了动唇,「侯爷,今天的雾很浓,风很冷。」当作是等着报告例行公事,总行了吧。 淳于御闻言,环顾四周,发现雾确实浓得有些吊诡,抬眼看着天空,初晨的天空竟半点光线也无,阴霾得像是暴风雨即将接近。 「快下雨了。」他淡吟着。 闭上眼,他可以感觉到空气中的湿度,嗅到雨水将至的气味,而海浪也开始不安稳,一波波地推动着船身。 「那不就糟了?」曲承欢不禁皱起眉。 虽然船上的士兵都打过水仗,对于行船作战并不陌生,但他们并没有过过暴风雨,就怕会乱了分寸。 而,今天不过是出海的第二天,距离预计回航的时间尚有三天。 淳于御沉敛长睫,思忖着如何因应时,身后的门板被推了开来,他回头就见她已经换上自己的粗劣衣裳,软巾也将长发藏得好好的,露出她的精致小脸……要不是她的声音粗哑外加力大无穷,绝没有人会相信她是个男的。 「你拿着你的包袱做什么?」当他的视线落到她的手上时,浓眉微拧着。 「我晚上要回底下舱房。」她垂着脸道。 「你知道舱底有多少名士兵、船工和水手?」「很多。」这艘船够大,人真的很多,所以在舱底,什么气味都有,再加上海浪,真的让她很想吐,才自告奋勇到舱楼上收篷,谁知刚好遇见了他。 「士兵五百,手水一百,船工七名……你以为我会让你跟他们搅和在一块?」一晚相处,让他的心意已定。毕竟这事早晚会传到赵立的耳里,与其避嫌,倒不如将她带在身边,至少他不需要提心吊胆。 「什么搅和?我搅和了什么?」她不解地拾眼。 「横竖没有我的命令,你哪儿也别想去。」淳于御说着,拎起她的包袱往舱楼里一丢。 「喂,你很霸道耶。」君什善气得跺脚。 就算他是侯爷、是主帅,也不能这么对待她吧。 「承欢,准备早膳。」淳于御睬也不睬她,迳自发号施令,却见随侍那张嘴已经张得可以吞下一颗鸡蛋。「快去。」「是。」他领命而去,却边走边回头,一瞧那君什善又被押进舱楼,他惊诧得忍不住捏自己的脸,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进了舱房,君什善双手环胸,气呼呼地瞪着他。 「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准踏出房外。」「为什么?」「就因为你的女儿身,要是由于你而影响到整艘船上的人命,你背负得起?」君什善闻言,尽管不服也只能无言地垂下脸。「可是,我已经领了十两银子,那该怎么办?」她紧抱着怀里的包袱,一脸舍不得,因为那十两银子就在里面。为了赚这些钱,她还特地拜托下天竺寺里的师父,有空到小屋看探夕月姊姊的……「那十两银子是你的。」他哭笑不得地道。 许是他身边的人皆是名门闺秀和王孙贵胄,才教他无法理解区区十两,有什么好不舍的。 「真的?可我什么都没做耶……」说着,感觉地板一晃动,她踉跆了下,脑袋发昏。 「你什么都不用做,陪着我就好。」他将她搂进怀里,稳住她的身形,怕她受不住海浪拍打船身,待会又想吐。 君什善一愣,一把将他推开,把衣襟拉得很紧。「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算你是侯爷、是主帅,也不能趁这当头占我便宜。」淳于御闻言,微眯起眼。「昨天晚上,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欵?」瞧他指手又指腹部,她小脸羞得通红,忙申明,「我睡迷糊了嘛!」「一句睡迷糊了,就想一笔勾销,这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他瞪着她。「是你巴着我不放,你千万要记住。」她垮下肩,明知道他是硬拗,偏偏自己「作案」在前,无以反驳。「好吧,在船上这段时间,我会乖乖地待在这里。」「不只是船上这段时间,下船后,你必须搬进侯爷府。」一夜让他想得透彻,既然确定自己的心意,那么藉着保护她的名义,再引诱她慢慢爱上自己,又有何不可。 「咦?」不会吧……,见她一脸不愿意,淳于御委实哭笑不得。 罢了,等他先把海贼剿灭,再慢慢地料理她。 一会,曲承欢取来早膳,往桌上一摆,一双桃花眼忍不住飘啊飘的,瞧见主子将乾粮递给她,还夹了小菜。 「我想吐,吃不下。」船身只要晃一下,她就觉得头昏得难过,忍不住反胃。 「承欢,把窗子全部打开。」淳于御眼也不抬地道。 「是。」舱楼有一门三面窗,往外推开,可以瞧见四面八方的风景,让空气流动。 曲承欢迅速打开三面窗之后,又回到主子身后,看他极尽温柔地对君什善嘘寒问暖……外头强劲海风冷得刮骨,他却觉得这舱楼里已是春暖花开。 「有人在上头。」君什善小口吃着馒头,听到舱楼上有声响。 「应该是要收锚启航,所以有船工在上头竖起篷子。」「喔……」她点点头,啃着馒头。「对了,那篷子上为什么系了好几种颜色的旗子?」她之所以问,是因为昨天她要收篷时,上头的色旗全都搅在一块,解得她快掉泪。 刚上船时,有人带着他们几个船工认识这船的构造,从船首到船尾的舵楼,还有底下的分层船舱和水手房,东西多得记不清楚,其中最令她好奇的就是旗帜。 「自有用处。」淳于御淡道。 在陆地上作战,可以凭藉鼓点排列阵形,但在船上,鼓声容易被海浪声给吞噬了,所以色旗在这个时候,就能发挥作用。 说着,突地豆大雨点落下,敲打着舱楼顶。 「侯爷,下雨了。」曲承欢看向窗外。 他看着窗外,浓雾渐散,瞥向后头跟随的船只,却发觉第二艘船后,并没有任何船影。 「承欢,交代下去,取下黄色和红色的旗子。」他眯起眼,想确认是被浓雾遮掩,还是状况有异。 曲承欢先是一怔,随即应了声离去。 「发生什么事了?」尽管她不懂作战,但看他神情有异,肯定哪里出了问题。 「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待在房里。」淳于御沉声道。 听他这么说,君什善跟着严肃起来,直盯着外头,可惜视野一片雾蒙蒙,她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不一会,曲承欢差人换好色旗,便又赶回覆命。 淳于御看着后头那艘船,确定甲板上有人,但却没有跟着更换色旗,当下勾出一抹噬血笑意,淡道:「吩咐下去,转舵向右到底。」「咦?」「把火蒺藜拿出来。」曲承欢听完,知道战事已起,立刻走到外头,喊着,「舵手转舵向右到底,全员戒备。」话落,便听到外头响起阵阵训练有素的脚步声,所有士兵全部土甲板,跳板也准备妥当,弓箭长剑在手,等着船首回转。 「难不成海贼出现了?」见淳于御站起身,君什善忙问。 「别出来。」淳于御看向外头,船首正缓缓掉头。 色旗的排列,代表各种阵型,是他特地为海战而设计的,只要船上有他麾下的兵,必定懂得色旗改变的含意,但第二艘船并没有动静,而且船首掉头,让他清楚看见,第三艘船消失了。 不,应该说,二、三艘船都消失了,后头这艘是海贼船。 三艘战船之间有大麻绳牵系,海贼能够不动声色地移花接木,赵立难脱罪,不过眼前还是要先将海贼拿下,杀他个措手不及。 当他走出舱楼时,第二艘船的甲板上,早已有弓箭手开始放箭。 弓箭朝他射来,他挥手拨开。 「侯爷。」曲承欢从舱底走来,手上拿着火蒺藜和超大拉弓。 淳于御接过火蒺藜,看向约莫百尺外的海贼船,稍稍动了右肩,点燃了火蒺藜下方的引信之后,随即振臂扔到海贼船上,一阵轰然巨响,火焰狂燃。 「弓箭手。」他沉厚的嗓音划破了海浪和雨声。 所有甲板上的士兵蹬地高喊,「杀!」这头系着火药的弓箭齐飞,尽管下着雨,但海贼船上火花四起,忙得海贼焦头烂额,不过海贼也不甘示弱,以船首撞击战船的侧边,船身随着翻浪往旁巨幅地倾斜,没有防备的士兵,在湿透的甲板上滚撞成一团。 「舵手!」淳于御撑在船舷上,朝后方的舵楼喊着。 淳于御回头望去,瞧见舵手早已中箭倒下,海贼甚至射出火箭头,让舵楼烧了起来。 「承欢,这里交给你!」他喊着,朝舵楼奔去。 舵楼上有罗盘,要是失去它,会无法回航,而且舵一旦烧起,就无法控制船的方向,海贼习于海上生活,自然知道一艘船的弱点就在于此。 「领命!」曲承欢一改懒散神情,神色清肃地重咆,「全员听令,三方散开,射篷、舵楼、舱楼!」回头又朝着舱房阶梯喊,「水手戒备,右边停止,左边全速摇橹!」「得令!」士兵站起,无惧向前,霎时飞箭随着疾雨狂落,哀嚎四起。 曲承欢跃上舱楼收篷,免得狂风打篷,让船身更加倾斜,又急着到船尾拉着云车,丢下重锚。 躲在舱楼里的君什善,尽管不清楚外头的战况,但光是听声音,就够她胆战心惊。 淳于御呢? 她没听到他的声音,总觉得万分不安,不由得走到窗旁,看着外头大雨滂沱,更加影响她的视线。 不过她隐约可以看见着火的舵楼,放眼四周皆不见他的身影,她不禁皱起眉,想问人,却又不知道该问谁。 就在这当头,突地响起曲承欢的声音,「保护侯爷!」她听到有人朝舵楼的方向跑,但才跑几步,便重摔在地。 「往舵楼,保护侯爷!」曲承欢再吼,那嗓音急得没有平时的从容。 君什善握紧了粉拳,顶着大雨冲出舱楼,直朝舵楼的方向奔去。 着火的舵楼里,淳于御右手强拉舵柄,控制着船首的方向,另一手往下拉动披水板,增加船舵的控制力。 海贼船从战船的右侧方撞击,随即调转船首向右而去,以船身逼着战船翻覆。 此刻,他已无暇再管其他,因为一旦舵柄损坏,无法再控制方向,船身便会因为撞击和风力而倒落,在这入冬的天候里,在离岸百里远的地方,士兵万一落水,就全都回不了家。 所以,他不能放手,必须聚精会神地感觉海浪,施放力道,抓准舵柄,就算火已经烧到他周围,他还是不放手,更无法多拨心神注意飞至脚边的箭。 「淳于御!」他猛地一震,侧眼望去,瞥见那抹纤瘦的身影朝自己奔来。「回去,谁要你离开舱楼的?」他恼火地咆着。 他的嗓音刚好成为她找到方向的凭据,更加确定他就在舵楼里,毫不犹豫地朝他跑去。 「你!」他骂道,眼角余光瞥见海贼船上射出的箭,从她侧面飞至--这一瞬间,他眼前的一切缓慢得不可思议,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心脏紧缩,他感觉浑身血液急速窜流。 只要他放开舵柄,他就可以救她,可一旦他放开,船上六百多条的人命都将赔上。 第七章 那些是他的弟兄,都是跟随在他身边多年的部下,家里皆有老少等着他们归去……他不该因为儿女私情而让他们回不了家,可是……这世间只有一个君什善,要是失去她……恍惚之间,他松开舵柄,欲起身时,他听到她喊着,「抓好舵柄!」松开的手瞬间抓紧,却见箭翎自她腰间穿刺而入--「不!」他吼着,目皆尽裂。 看着她被强劲的箭翎力道打落在地,他想拉她一把,却又听到她大吼着,「别过来,你要把船给稳住。」她双手抵着甲板,抬眼看着他,那水眸竟如此强悍而坚定,震慑着他,他死命地抓紧舵柄,顺着感觉操控它。 好一会,君什善踉跄站起,一拐一拐地来到他面前,就挡在舵楼前方,像是要为他挡去任何危险。 「淳于御……我才不信女子上战船,真的会累及战船……」像是万分吃痛,她说起话来有气无力。「你会带着我们平安回去,对不?」她没忘记他说的战船禁忌,当战况一面倒时,她真的害怕自己为了十两银子而累及船上所有人,更怕他因为自己而出事。 所以,她无视狂风骤雨,无视箭矢漫天,也要来到他身边,助他一臂之力! 淳于御睇着她,骤雨将她身上的血染上了甲板,她的脸色苍白异常,但她双手就撑在入口两边,铁了心要守护他。 「我会带你回家!」他承诺着。 「那就快一点……我好想吐……」海面上狂风巨浪,浪涛直上天,不断地打上甲板,几乎要将战船吞没,教她连站都站不住。 淳于御一咬牙,操纵着舵柄和披水板,直到海贼船的船首转向,压迫逐渐的减轻,费了一会工夫,总算是将船身给稳住。 「承欢,放下大锚,要水手停止摇橹。」他对着外头吼着。 「得令!」曲承欢在不远处回应。 淳于御站起身,君什善却已无力地跌落甲板,他赶紧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只见箭翎横刺而出,血水从腹部两侧不断冒出。 他下颚抽紧,一种即将失去的恐惧漫过心头。 这么重的伤……怎么治? 怎么治?!他怒不可遏地回头,瞪向那已经驶离两个船身的海贼船,吼道:「来人,取火球!」他要杀了他们,要他们全数陪葬! 不一会,曲承欢取来系着火球的强弓,蹲到他身旁,吼道「侯爷,雨太大,火球还没射过去,引信上的火就灭了。」淳于御不管,引信点上火,拉起强弓,满了后猛地松弦,系着火球的箭翎乘风破浪而去,他大掌往前,竟发出强横的气劲,让火球上的引信燃烧着火焰,直到落在海贼船上时,重击了舵楼,整个爆裂,发出轰然巨响,瞬间窜出火舌,船尾不断进水,整个船身逐渐变成直立往下沉。 曲承欢见状,赶紧回头,确定这一幕,并没有太多人看见,而且雨势太大,相信他们也没那眼力看清侯爷的动作处,他稍微宽心地垂下脸,却瞥见躺在甲板上的君什善。 「侯爷,他怎会在这里?」他惊喊着。 淳于御垂眼看着她,蹲下身轻抚着她冰冷的脸。 「什善……」他轻柔地将她搂进怀里。 「赢了没?」她问,费力地睁开眼。 「赢了。」他粗哑喃着。 「太好了。」她蓦地勾笑。 哪里好?淳于御悲愤地瞪着她。 他好不容易决定就算用拐的也要将她锁在身边,让她慢慢爱上自己,可刚许下的承诺,两刻后便已走样。 是老天笑他痴人说梦,笑这样的他,根本得不到爱,就连给他爱的机会都不肯吗? 「船医、船医,来人,把船医找来!」曲承欢吼着。 他看着甲板上,两名副将已经开始调度没受伤的人照顾伤患,有的赶去扑火,有的则在船弦旁,看着海贼船沉没时有多少人掉入海中。 一听到曲承欢的声音,君什善虚弱地喊道:「先看其他伤患。」要是船医发现她的女儿身,到时候就连淳于御都有事,毕竟他是主帅,船上的人都知道他和她共度一夜,她不想再害他被众人指责因女子而误大事。 「可是……」拾眼看着他,她相信他一定懂她的意思。 「先看其他人,我带她回舱楼。」淳于御闭了闭眼,终究顺从她的意思。 说完,他动作轻缓地抱起她,就怕一丁点动作都会扯痛她。 「那好……侯爷,君什善中的箭是倒钩箭头,已经穿出另一侧的腹部,这样反而好,至少不必担心抽出时伤及内腑,应该还有得救。」曲承欢边走边说,将随身携带的金创药交给他。 「我知道。」他哑声道。 要是平常,他会认为承欢判断无误,可他不知道什善是姑娘家……这伤要是在一般男子身上也够折腾的,一个姑娘家如何承受得了? 进了舱楼,他先将她搁在床上,随即取来布巾和被子将她包住,免得她失温。 然后,他看着箭翎,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个,你帮我拔吧,我拔不出来……」她紧闭着双眼,虚弱地说。 淳于御瞪着她。 握紧的拳头,松了又紧,好一会,才按在箭头上。 「啊……」听到她的痛呼,他赶忙缩回手,抚去她额上的冷汗。「很疼吗?」「好痛……」她扁着嘴。 「谁要你跑过来。」他骂着,其实骂的是自己。 这伤要是在自己身上,不消一个时辰就会恢复,他宁可被箭射穿的是自己而不是她。 「你有危险啊……」「你……担心我?」在她心里,是不是开始在乎他了? 「你要是出事,我要怎么回家?」她脱口道。 但事实上,并不全是如此,在那当下,她几乎无法思考。 意识到他有危险,她就心慌得不能自己,想也不想的就冲出舱楼。 这一冲动,付出的代价可大了,说不定往后……他会讨厌她。 一想到这,她就忍不住想掉泪。 淳于御闻言,啼笑皆非。 「好了,你动手吧。」她吸口气,整个人瑟缩得紧绷。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就来吧。 他看着她,在这种情况下,他真不知道要如何动手,只好再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怀里,把脸靠在他肩上。 「你要是疼,就咬着我的肩。」他说着,大手已经扣在箭头上,打算一鼓作气将箭头折下,再从箭尾处拔出。 只要他动作快,她就可以少疼一点。 「嗯。」她轻应了声,骇惧地抓着他的衣襟。 淳于御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发现自己竟紧张无比,比他初次上阵杀敌还要教他无所适从。 但这事不能拖延,一有迟滞,只会让她更痛。他抿紧唇,握住箭头的手微使劲,箭头立断的瞬间,他另一只手已经飞快地将箭尾拔出。 「啊!」她痛呼了声,像是气力被抽尽般地瘫在他怀里。 箭抽出的瞬间,血水喷溅而出,淳于御立刻扯开她衣袍,拿出金创药,撒在她腰部两侧的伤口上。 他撒上厚厚一层,就希望可以先止住血。 他不是大夫,不知道这箭穿过,是否伤及她的内腑。 「痛啊……」君什善不断地推着他。「不要抹药……」药渗入伤口,像在她体内爆开难以忍遏的椎楚,痛得她不断地发颤。 「不抹药怎么会好?」他知道药一撒下,必定教她疼痛难当,但要是连血都止不住,他要怎么带她回家? 「真的不用抹,自己会……」话未完,她已经痛得厥了过去。 「什善?君什善!」他轻拍着她,赶紧探她鼻息,按着她的颈脉,确定她脉象稳定,呼吸只是稍嫌急促,才安心了些。 撒完药,他直盯着伤口,确定不再流血,他搂着她倚墙靠着,掖了掖被子将她裹紧,还得小心避免碰到伤口,免得她痛醒。 不知过了多久,曲承欢敲着门道:「侯爷,张副将下海抓了两个海贼上船,要怎么处置?」「押入舱房,吩咐下去,待风浪转小再回航。」「是。」淳于御微闭上眼,忖着海贼这事,赵立绝对脱不了关系。 不过这些事不急,他知道该如何先发制人,反倒是怀里的人教他担忧不已。 所幸此时的她呼吸轻匀,身体温热,教他安心不少,想了下再张眼,想确定她的伤口是否不再流血,但他稍动了下,却见她睡姿奇差无比的往旁滚去,吓得他赶紧轻柔地将她托起,就怕她的动作扯开伤口,导致又出血。 然,将她抱回怀里时,他突觉不对劲。 她睡得极熟,没有转醒的迹象,问题是她刚才翻身的动作那么大,怎么可能不扯痛伤口?她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而且床上也没有血迹,只有金创药末,他不由得轻触她腰侧的伤口,抹去金创药,惊见半寸大的伤口,竟已收了大半。 「怎么可能?」他难以置信地低喃着。 当夕阳斜落海平面时,战船已缓缓驶入杭州湾口,可见两艘战船停靠在渡口。 瞧见那两艘战船,淳于御派了张大良先下船,纵马告知沿岸闸口,不准放任何船只通过。 之后,战船直接回钱塘江的船宫。 到了商埠时,已是黄昏时分,张大良早在商埠等候,告知事都办妥。 「承欢,先带什善回侯爷府。」「是。」「往小道,走后门,别让多余的人瞧见。」「是。」曲承欢将君什善混入船上的伤患里,将她运下船后,便坐着马车把她送回侯爷府。 正将一切打点妥当,便见赵立急忙从船宫奔来。 那神色惊诧极了,一如淳于御的预料。封锁闸口,赵立就得不到外来的消息,说不准还以为他已经死在海上,如今见到他,自然意外。 「这几日没有镇朝侯的消息,本王是寝食不安,如今见镇朝侯归来,本王那高悬的心总算得以放下。」赵立说着,收拾好慌乱地走向他。 淳于御似笑非笑地睇着他。「王爷为何已经回航?」「说来话长,就在出海首日那夜,侯爷配置在船上的副将告知本王,相系的大麻绳掉了,而前方已不见侯爷的船只,本王可急了,赶紧朝预定之地而去,结果却没见到你,只好赶紧下令回航,确定你是否归来,岂料你也没回来,可是急煞本王了。」「喔,这么说来,是这张海线图有误?」他从怀里取出海线图。 「怎会呢?本王交给你的海线图可是船宫绘制,要是有误的话,本王会彻查到底,绝不轻饶。」赵立说得义正词严,很像一回事。 可看在淳于御眼里,像是跳梁小丑玩的把戏。 「出航第二日,下宫发现后头的船只不对劲,所以先发制人,确定对方正是不知何时混入的海贼船,已将对方一举歼灭,还提回两名海贼,下官必定严加拷问,让那两名海贼供出内情。」赵立闻言,看了眼身后的易安生,随即扬笑道:「听见没有,安生,镇朝侯是何许人也,哪需要本王再派船救援?镇朝侯初次海征就痛宰海贼,立下大功一件,今晚本王设宴,还请镇朝侯赏脸。」「不,出海多日,风狂浪长,下官身子有些不适,只想回府休息。」他毫不考虑地拒绝。 「说的也是,这海象险恶,本王坐在战船上也觉得不适。」「可不是?」淳于御哼笑着,随即双手拱拳。「王爷,与海贼厮杀,下官有些兄弟折损,有的伤势颇重,必须先送回驻点医治,下官就不久留了。」「那是当然。」目送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后,赵立才走回船宫后方的暖阁里,待易安生一踏进,他立刻破口大骂,「这就是你的奇招?!这下子没让他死在海上,反而让他带回俘虏……你说,这事你要怎么收拾?」「王爷息怒,小的马上处置那两人。」易安生垂着脸回禀。 「没用的东西。」赵立恼火地拿起床边古玩丢他。 易安生闪也没闪,任由古玩丢中他的头,应声碎开,鲜血从头顶淌落,他眼也不眨。 「出去,要是这件事没处理好,你也别回来了。」「是。」他恭敬地退出门外,关上了门,缓缓抹去额上的鲜血,撇唇冷笑,这才缓步往外走。 入冬的天候暗得极快,淳于御一回到侯爷府,已是掌灯时分,而府里总管川宁随即迎上前来。 「侯爷,承欢已经把人带到北方大院,喜鹊也过去打理了。」川宁颊削目冷,一见他归来,笑意才爬上了眼。 「我知道了,这几天府里可有什么事?」「没有,清王爷没再上门拜访。」「今晚会有一队兵马入驻府里,你安排一下。」淳于御轻拍着他的肩。 「是。」没先回主屋,他反倒是顺着庭院小径来到北方大院。 因为他不喜人近身,所以府里下人向来不多,以喜鹊和川宁最得他的信任,其余人手皆由两人挑选,上上下下不超过十人。 但是如今状况非比寻常,他才会特地安插一队兵马入驻,以保护君什善。毕竟海贼一事逐渐明朗,赵立要出手,应该就在这几日,他非得小心防范不可。 侯爷府围墙高耸,北方大院更有白桦树和假山为屏障,将她安置在此,隐密性够,且离主屋和前厅远,赵立不易发现她的存在。 「她怎么可能是姑娘家?」淳于御转过长廊,便听到自己随侍的鬼叫声。 「废话,她不是姑娘家,难不成会是个男人?」「他是啊,要不然他怎么可能端得起五十斤重的浴桶?」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尽管他也曾对君什善有诸多疑惑,但当对方端起浴桶那一瞬间,他完完全全相信君什善是个男人没错。 「难道就没有力气大的姑娘家?」喜鹊哼了声,像是在嘲笑他见识少。懒得理他,正要往外走,就见主子从长廊一端走来。「侯爷。」「她醒了吗?」淳于御问。 「人已经醒了,不过喜鹊说他的衣袍太破旧,身上带着海味,所以就带他到后头的浴池沐浴,还说要回房拿一些她的旧衣裳给他……这像话吗?」曲承欢小声地说,打死不承认自己是打小报告。 是说,喜鹊实在是太不懂男人心了,先被侯爷带进房侍寝,再被当成姑娘家穿女装,这要君什善怎么面对自己? 淳于御微扬起眉,看向喜鹊的目光极为赞赏。「安排得很好。」喜鹊心细,不需要太多吩咐,她便会将事情打理妥当。 「咦?」曲承欢傻眼极了,反观喜鹊很骄傲地睨他一眼。 「侯爷,暂时让君姑娘委屈一下,穿我的旧衣裳,改明儿个再找个师傅到府里替她裁制几件新衣。」她说着。 「好。」喜鹊点点头,穿过长廊旁的小径而去。 淳于御打算绕到后头的温泉,却瞥见自己的随侍还大张着嘴。 「闭上你的嘴。」横睨他一眼,便快步往前走。 「侯爷,这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君什善中箭后,你跟我说,她身形太瘦,所以箭是穿衣而过,并没有穿过她的身体,人才没有大碍,我勉强信了,可现在你这话,是指她真的是姑娘家……但她明明端起五十斤重的浴桶,她怎么可能会是个姑娘家?!」她那么瘦小,是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说到底,不想承认自己输给一个姑娘家。五十斤,他当然也端得起,可他没办法像君什善端得那么轻松! 淳于御没睬他,迳自转进通往浴池的小径。 浴池位在北方院落后方,是座天然的温泉,所以之前的屋主挖开池,差工人打造出浴池,再盖成浴房。 第八章 远远的,他便听到她轻哑的歌声,一如天竺山上所听到的,唯一不同的是,她上回唱的小曲极为轻快,但这回的曲调极为哀恻,就连那词意也令人鼻酸。 「沉入海底,化为腐泥,葬在山脊,落叶覆迹……三生轮回得君惜……妾心哀戚,路不返兮,盼君寻觅,引路归兮……化为君影永不离。」那唱词教他的心头一颤,没来由地痛着。 她娓娓吟唱,声声凄人肝脾、揪人心神,助,他忍不住脱口道:「君什善。」一遍遍重复唱着,让人感到绝望而无瞬地安静无声。 君什善僵在浴池内,双手捧着的水缓缓滴落,直到听见脚步声音停在门外,她想也没想地缩起身子,急喊道:「不准进来。」她东看西看,瞧见喜鹊留了块布巾给她,赶紧手脚并用地爬上岸,七手八脚地把自己包起来。 站在门外的淳于御微扬起眉,正要动手推开门时,喜鹊却走到他身后,急声阻止,「姑娘家沐浴,侯爷岂能进入?」说着,已经闪身挡在他面前。 「我跟她……」「未论及婚嫁,饶是有海誓山盟,侯爷还是不得逾矩。」喜鹊态度强硬。「请侯爷回院落等候。」淳于御眯眼瞪着她,和她从小一道长大,他熟知她的个性绝不会退让,只能气恼地先行离去。 待他离去,喜鹊才踏进浴房,瞧见君什善裹着布巾躲在角落,不禁微愕。 她听承欢说得绘声绘影,好像两人早已生米煮成熟饭,然照眼前的样子,君什善似乎怕着侯爷,难不成侯爷……用强的? 忖着,她回头看去,决定晚一点再找主子问清楚。而眼前--「君姑娘,我带来一些我的旧衣物,请你将就点穿。」她软声着说,脸上扬着温柔的笑。 君什善怯生生地看着她。从刚才她和淳于御的对话,感觉得出他似乎颇敬重这位叫喜鹊的姑娘,她到底是淳于御的谁呢? 当她来到侯爷府时,还没对这座恢弘的宅邸发出惊叹,就先被喜鹊的当家主母气势给震慑得心中一凛。 那感觉很难形容,总觉得喜鹊的出现,好像抹灭了她心底模糊的渴望,让她无端端地惆怅,才会唱起太婆之歌。 「不用了,我穿我的旧衣裳就好,明天我就要回山上了。」她闷声道。喜鹊应该是他很重要的人,甚至是他的妾吧……这想法让她觉得不舒服,但又忍不住暗骂自己得寸进尺,人家待她有礼,她却这么失礼。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你今天既然在侯爷府里,就是主子的客人……啊,这样说来,要你穿我的旧衣裳,确实是太失礼了,难怪你不要……」说着,喜鹊难过地垂下脸,甚至默默地往回走。 「等等,不是这样的,而是我习惯了自己的衣裳,总之谢谢你。」君什善心急的起身阻止她。 背对她的喜鹊勾起得逞的笑,回头已经换上另一张脸,抱歉地看着她。「真的很抱歉,竟要你穿我的旧衣裳……」「不不不,一点都不需要抱歉,这衣裳比我的好上太多,我很喜欢。」君什善赶忙拿起她的衣裳,发现这衣料轻飘飘的,直教她不知道要怎么穿。 「来,我帮你着衣。」喜鹊笑吟吟地接过衣裳,取出包在衣裳里的贴身衣物。 「咱们身形差不多,尺寸应该合的,这抹胸和底裤是新的,我还没穿过,我……」她话还没说完,君什善已经小脸微红地接过手。「这个我自己穿。」她还没有富贵得连贴身衣物都要假手他人。 喜鹊笑睇着她,却见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立刻意会地背过身去,整理着手上的衣裳,故意说着话,让她保持轻松。 「对了,你比较喜欢桃红色,还是湖水绿?」「都好。」君什善趁这当头赶紧穿上贴身衣物。 「你喜欢什么颜色呢?」「我喜欢深一点的颜色。」「为什么?」「因为比较不会弄脏。」她可以穿得比较久,而且也比较看不出来破旧。 「喔。」喜鹊轻点着头,猜想她已穿妥贴身衣物便回头,替她套上了衣裳和长裙。「等明天睡醒时,我再帮你挽发。」君什善垂着脸,由着她在身前替她系衣绳,其间,她可以闻到喜鹊身上好闻的气味,带着些许甜香,就像她以往在街上摆摊时,从那些姑娘家身上嗅到的气味。 是姑娘家,就该像这样吧? 「好了,明天我再找裁缝师傅到府里替你裁制新衣。」喜鹊往后迟一步,颇为满意地看着她一身桃红,衬得她更显娇媚。 她猛地回神。「不用了,我明天就离开。」她应该也不乐见一个莫名其妙的姑娘出现在这府里才是。 喜鹊闻言,笑意还在唇角,但眸色有些严肃。「君姑娘,别怕,虽然侯爷对你用强的,但我看得出他极为喜欢你,往后我会警告侯爷,要他待你温柔点。」君什善傻愣地看着她,总觉得有听没有懂。「我……你误会了吧,什么强的? 而且侯爷怎么会喜欢我?他不是已经有你了吗?」喜鹊听完,扬起柳眉,表面上噙着笑,暗地里已经将曲承欢狠狠地骂过几回。 「君姑娘,你误会了,我是侯爷的丫鬟,我娘亲是侯爷的奶娘,所以我和侯爷是一道长大的,他待我像妹妹,才由得我在府里作主,倒是你……侯爷要是不喜欢你,早把你丢进海里了。」「咦?」是这样吗?好奇怪,她突然觉得胸口发闷的感觉不见了。为什么?她不解地捣着胸口。 「暂时安心在这里待下吧,走。」喜鹊伸出手,轻握着她的。 君什善怔怔的睇向两人握着的手。她的手软而暖,握着自己,像是把暖流一并传送到她心里。 这滋味教她想起独自留在天竺山上的堂姊。 也不知道夕月姊姊现在怎么样了? 回到北方大院的寝房里,一开门便见淳于御双手环胸地等候着,而守在他身后的曲承欢一双眼差点瞪突。 君什善长发披肩,鲜艳的桃红色束腰襦裙勾勒出她玲珑的体态,罗裙随她的步伐摇摆如浪。 她略抬眼,对上淳于御深沉的眸,立即羞涩地垂下眼。 「什善留下,你们都出去。」淳于御哑声道。 不过是换上了适合她的衣裳,那姑娘家的娇态,便教他起心动念,但他并不急于将她拥入怀中,毕竟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置。 君什善闻言,眸色羞涩,菱唇微抿,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侯爷,你不许在这里过夜。」喜鹊向前一步,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谁跟你说我要在这里过夜?」他没好气地道。 「是吗?」喜鹊微扬起眉。 既然如此,她倒不介意先离开,让他们单独相处一会,而眼前……她看向曲承欢,笑眯的眼往外一瞟。 看心上人主动找自己,不知死活的曲承欢以为有什么好事降临了,乖乖地跟她出去。 待两人离去掩上门,淳于御沉声喃着,「过来。」君什善认命地扁起嘴,她知道有些事是逃不过的,于是勇敢向前,心一横,解开腰间系带将衣摆撩起,让他看清楚她的腰。 打从她中箭之后,他每天都要检查她的伤口,可伤口早就不见了,他还是很坚持每日一查。 淳于御直睇着她光滑的腰线,但占去他心思的却不是她的伤势,而是她异常诱人的玲珑身段,忍不住的探手要触摸,可是她已经羞红脸地放下衣摆。 「就跟你说,我异于常人嘛。」她噘起嘴,压根不了解他的心思。 他不着痕迹地缩回手,捧着额,暗恼自己的自制力竟如此薄弱。 然,看在君什善眼里,以为他是不能接受这样的她,她不由得扁起嘴。「明天我就回天竺山,不会再麻烦你。」她知道这样的自己并不正常,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学做菜,不小心切伤手,看到伤口瞬间消失,伯父和伯母吓得直拿她当怪物,唯有夕月姊姊从没畏惧过她,总说她这个能力,是老天为了弥补她天生眼睛不好和那副破锣嗓子的。 不过夕月姊姊也叮咛她,有些人就是喜欢大惊小怪,要她千万不可以往心上搁去,她知道夕月姊姊是在安慰她,怕她受到伤害,瞧他现在的表情,就知道他和伯父伯母一样被她吓到了,所以说,他怎么可能喜欢她? 喜鹊姊想错了……叹口气,她的胸口又闷了起来。 「谁准你回天竺山?」淳于御沉声道。 「咦?可是我本来就要回天竺山,我得回去看看夕月姊姊,况且,盘缠也凑够了,我想要往南……」话未完,她已经被一把力道扯进他温热的怀里。 她怔住,却没有抗拒。战船回航的途中,一旦入夜,他总是搂着她入睡,对她百般呵护,让她感到安心。 虽然她并不排斥,但男女授受不亲,他为什么老是要搂着她? 「不许走。」他哑声喃着。 这天地之间,究竟有几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人?又有几个能够左右自己意志的人?出生于世,他常感到孤寂,可有她在旁,像是填补了他内心的残缺,他拾不得放她走。 君什善心头鼓噪着。「为什么不让我走?」他真如喜鹊说的,喜欢她吗? 淳于御把脸埋在她纤细的肩头上,问道:「你早知道自己的体质,所以在战船上,才会奋不顾身地保护我?」「……嗯。」她没什么心眼的回答。 她的确有想到这一点,毕竟她可以好得很快,但他就不一定了……思及此,她突地想到,他的伤口也好得极快。 她的回答,让他感觉自己在她心中毫无份量,好像她救他是经过算计而不是发自内心,不禁微恼地再问:「那么你在战船上,发现我的伤口已好,又是为什么惊诧--」「啊……对啕,你该不是跟我一样吧?夕月姊姊说过,有这种特殊体质的,肯定不是只有我,可是我一直觉得姊姊是在安慰我,所以当我看到你的伤口时……」她顿了顿,忍不住问:「原来你跟我一样。」「不怕我?」他再问。 君什善皱起眉反问「你怕我吗?」「你有什么好怕的?」他缓缓抬眼。 她容貌娇俏,为人正直坦率,扮市侩全只是为了活下去的手段,甚至危急时,就算不是因为喜欢而救他,但那瞬间确实是感动了他。为此,他要留下她,不计一切代价。 唯有将她留在身边保护,他才能真正的安心。 「那就对啦,你有什么好怕的?咱们都是一样,谁也不需要怕谁。」她不禁勾笑,期盼的问:「你为什么不让我走?」她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淳于御睇着她,旋即面上浮现一层可疑的红晕。「你……时候不早了,你早点歇息。」话落,他松开她,近乎狼狈地离开。 「喂,我要回山上探视我姊姊。」她追上去,瞧他打开门,外头的曲承欢和喜鹊立刻从门边退开,垂首各站一头。 「明天一早,我让承欢去探视她。」淳于御瞪了随侍一眼,之后,大步离开。 「可是……」她冲着他的背影喊。 「别可是了,早点歇息,明早我再来为你挽髻。」喜鹊笑咪咪地帮她关上门。 君什善见状,乏力地坐在桌边。 她没心情打量房里的摆设,垂眼看向搁在桌面的包袱,叹口气,拎起它,走往床边的紫檀衣橱,门板一拉开,将包袱往里一丢,却传出「啪」的一声,正疑惑,却见衣橱的底座整个塌陷,她的包袱掉了下去。 「不会吧……」她有这么用力吗? 这衣橱怎么外观精美,里头却破烂得不堪一击?她心里咕嘀着,探进衣橱里往下看,乌漆抹黑一片,教她不由得皱起眉。 怪了,这底座会不会太深了一点? 想了下,她取来桌上的烛火往下一照,惊见底座边有道阶梯通往下面,而底下似乎还有一间房。 奇了,一般暗室怎会将入口设在衣橱里? 但这不是重点,重要是她的十两银子就在包袱里……想着,她用力地叹口气,拿着烛火踏进衣橱里的阶梯,缓慢地拾阶而下。 暗室里有股说不出的阴冷,空气透着一股霉味,她忍不住屏住气息,伸手往地面胡乱摸着,只想找回自己的包袱。 摸索之中,不知道碰到什么,像是一股疾雷窜过指尖,吓得她缩回手,拿烛火一照,发现是个泥娃娃,而她的包袱就在那个被她弄坏的泥娃娃旁,她赶紧拎起包袱,对着泥娃娃不断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说着,她拎着包袱拾阶而上。 爬出衣橱底座,将烛火和包袱往桌面一搁,回头瞪着衣橱,她看了看,将床上的被毯扯下摺齐,往衣橱里平整放着,掩住那方形的缺口。 快手关上衣橱,吹熄烛火,拎着包袱上床,入睡之前,她忖着明天要不要跟淳于御说,她把他的衣橱给弄坏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要她赔钱……渐渐的,倦意侵袭,她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衣橱缝隙透出了微弱的金光,慢慢地渗入房间,在床边凝成人形。 那个人形有些透明,金光极淡,他看着床上的人,哑声道:「十三,你又转世了?」有着和淳于御一模一样的五官,就连身形也一般,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颈间有一圈红。 他垂眼,近乎贪婪地瞅着她的睡脸,直到外头细微的交谈声,引起他的注意。 回头,他穿门而过,在月光下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直至来到主屋书房,他停在梅树后,睇着那头的淳于御和曲承欢。 「接下来,盯着赵立的一举一动。」「侯爷是想拿那两个海贼当诱饵,所以才将他们移送官衙地牢?」曲承欢立刻意会他的意思。 「这只是想确定赵立是否涉入,至于海贼的巢穴,改日还是得出海一趟,非要剿灭不可。」「要是真的与清王爷有关……」淳于御欲开口之际,察觉到有股视线,他不动声色地起身,迅速奔到外头,但却半个人影也没瞧见。 「侯爷?」曲承欢不解地追了出来。 「没事。」他的眼力极佳,外头要真有细作监视,绝对逃不过他的眼,然而除了感受到视线,他什么也没发现,难道是他的错觉?「好了,已经很晚了,早点回去歇着。」「是。」淳于御走进书房里,继续翻看帐册,确认进口的货物明细。梅树后那抹半透明的身影悲痛地闭上眼。 他错了,因为他的自私、他的失控,竟累得无咎和湛朵都被贬入凡间……而在这一世,上天让他们几个在这座昔日的君家大宅里重逢,到底是要他做什么? 是要他从中作梗,造成无咎和十三的转世有缘无份地别离,好让无咎得以在寿终之后返回天界,抑或者是要他推波助澜,成就他们的三世情缘? 这一次,他到底要怎么做才对? 翌日,曲承欢奉命前去天竺山采视君夕月。 在淳于御陪君什善用过早膳之后,有名衙役前来通报消息,他便急忙外出,直到入夜,她都没再看到他,只能闷闷不乐地待在房里。 「什善,别生侯爷的气,这次围剿海贼而归,候爷总有不少琐事要处理。」喜鹊温声劝着,希望她以大局为重。 君什善一愣,赶忙摇头。「不是,我是怕承欢不在他身边,他只有一个人,不知道危不危险……」她闷闷不乐是因为他要是离她太远,一旦出事的话,她根本帮不了他。 第九章 喜鹊闻言,对她的好感又增加不少。「原来是这样呀,我误会你了,真是对不住。」「是我没说。」她压根不以为意,直睇着喜鹊道:「你待我很好,就像姊姊一样,会让我更想念我堂姊。」「放心,承欢一定是先去跟侯爷会合,才还没回府告知你堂姊的情形,一切都会没事的。」「嗯。」「我在想,倒不如把你堂姊也给接来,这么一来,也互相有个照应。」「可是……这样不会很怪吗?我和堂姊充其量也只是救过候爷。」「喔?」喜鹊扬起眉,观察她的反应,断定主子根本什么都没表示,忖着回头非跟主子提起这事不可。「不管怎样,你就先待下吧,已经很晚了,早点歇息。」「嗯。」她点点头,躺上了床。 喜鹊替她盖妥被子之后,才离开房间。 君什善躺在床上,却没有半点睡意。她担心着他这么晚还没回来,该不是遇到什么意外吧?毕竟他在天竺山上也曾经遭到暗算…… 「什善。」熟悉的唤声,教她立刻张开眼,瞥见床边有抹影子,抬眼望去,果真见到他就站在床边,她一骨碌爬了起来。 「你回来了。」她娇笑着,因为这是他头一次没连名带姓地唤她。 「是啊。」他笑得很温柔,探手轻抚她的发。 「别碰,会乱的,这是今天喜鹊帮我挽的髻……」顿了下,觉得今天的他格外温柔,她忍不住问:「好看吗?」她的发丝很细,喜鹊忙了很久才梳好,她一直想让他瞧瞧的,庆幸的是,她没把发解开,总算让她等到他了。 「很美。」他由衷道。 「真的?」她害臊地垂下长睫,面对他毫不犹豫的赞美,竟然教她一时难以适「我看上的女人,当然美。」她一怔。「看上的女人?」这话好像意谓着她是他的女人? 他真的是淳于御吗?为什么她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要不,为何我要将你留下?」他喃着,轻柔将她拥入怀里。 君什善心跳加速着,却突觉他身上冰冷得可怕,忙用力环抱住他,想用体温煨暖他。「外头很冷吗?怎么你冻成这样?」他一怔,动容地闭上眼,哑声道:「是啊……真的很冷……」他待在冰冷的暗室不知道经过几百年,孤独得快要发狂。 「没事、没事,一会就暖了。」她更加用力地抱着他。 瞥见外头有抹影子接近,她想将他推开,他却勾笑在她耳边低喃着,「别让他们发现。」君什善耳廓发热着,听到外头喜鹊扬声问着,「什善,你房里有人吗?」「没、没人呀,我正要睡呢。」她赶忙回答,「喜鹊姊,你也早点歇息吧。」「好。」喜鹊偏着头,缓步离去,却频频回首。 待她走远,君什善才问:「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发现?」「他们会坏事。」他低笑着,轻抚她的背。 「你……是不是喝酒了?为什么今晚的你总觉得不大一样?」她印象中的淳于御是霸道而独裁的,可是今晚的他好温柔,让她有点不太习惯。 「喜欢一个人,不都是这样子?」他贪求着她的温暖,将她抱得极紧。 「轰」的一声,她的脑袋一片空白,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什么,但她的心已经发出共鸣,鼓噪得她胸口发痛着。 「什善,你喜欢我吗?」他略松开她,深情地睇着她。 「我……」被那双眸给摄了魂,她无法抗拒他眸底的浓情蜜意,娇羞地垂下长睫。「嗯……」是了,这肯定是喜欢了。 她也才会因他而患得患失,对不? 想着,感觉阴影逼近,教她下意识的抬眼,他俯近,吻上她的唇,瞬间她瞪大了眼。 他亲她……她在他的眸底瞧见自己……迷乱之际,她只觉他的唇冰冷得不可思议,甚至有股海风的咸涩……难道他又出海去了? 正疑惑间,感觉他的舌轻撬开她的唇,吓得她赶忙将他推开。 「什善?」他粗哑喃着,欲再亲近她。 君什善退缩着,不解地瞪着他。明明是他,但为什么她总觉得…… 「君姑娘。」门外是曲承欢的嗓音,她忙以眼神询问他,该如何是好,就见他坐上床,解下床幔。 明白他的意思,她转身去开门,没让曲承欢进房,守在门口问:「曲大哥,是不是有我堂姊的消息?」曲承欢看着她,忍不住采向房内,她一急,赶紧挡住,再问:「曲大哥,真是辛苦你了,让你奔波劳累,不知道你探望过后,我堂姊的状况如何?」「她的身子骨还好,只是很想你。」他陈遖着所见,一双桃花眼直往里头瞟。 怪了,他刚刚明明听到里头有男人的声音……侯爷还未归来,到底是谁闯进她的房里? 「是喔……」想起堂姊,她咬了咬唇,暗恼自己竟沉迷儿女私情,把堂姊给丢在山上。 「嗯……就这样,你早点歇息吧,我还有事得出去。」他想进房查探,但这时分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说都不方便,他决定待会回头找喜鹊过来确定。 「辛苦了。」君什善目送他离去,立刻关上门,回头掀开床幔,却见床上空空如也。 看向墙衡的窗,怀疑他该不是从那儿溜走的,可是有必要避成这样吗? 另一方面--曲承欢走向西边,踏进喜鹊的小院落里,就见她坐在偏厅若有所思。 「喜鹊。」「你回来了。」她站起身,询问他道:「出了什么事吗?侯爷怎会至今还未归来?」「关押进官衙地牢的两个海贼被灭口了,侯爷调派人手打算全面宵禁封城,非要抓出凶手不可。」说着,他拿起她桌面的茶杯喝了一大口。「不过这不重要,侯爷不过是在作戏罢了,重要的是,我刚刚去君姑娘那里,隐约听到她房里有男人的声音--」「你也听到了?」喜鹊讶异的打断他未竟的话。 曲承欢攒眉。「不会吧,你也听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过值班的侍卫,他们都说没异状,到底是谁有本事溜进她的房里,可……也不对呀,她怎会让其他男人进她的房?」「我去看看。」「咱们一道去。」当他们来到君什善房外时,里头鸦雀无声,兢连烛火都已熄灭。 两人互看一眼,决定留守一晚。 天色欲亮之际,淳于御归来,很自然地往北方大院走。 当瞥见曲承欢和喜鹊守在她房门外时,他加快脚步走到他们面前。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侯爷……」曲承欢抬头,枕在他肩上睡觉的喜鹊立刻清醒了过来,羞赧地退开,收拢发丝。 「说。」「就……」犹豫了下,他还是据实以告。「昨晚侯爷要我先回来告知君姑娘她堂姊的状况,结果靠近这房间时,听到里头有男人的声音,而且喜鹊之前也听到,所以我们便一道来探究,结果却什么都没听到。」淳于御闻言,重拧起眉。 就在这当头,君什善推门走出,瞧见他们三个就站在门外,不禁偏着螓首问: 「发生什么事了?」淳于御看着她,瞧见她挽起的发髻微乱,仿佛与人偷欢般后,不禁怒眯起眼。 「我问你,昨晚谁在你房里?」她直觉的看向曲承欢和喜鹊,不解地问他,「你真要我说?」他不是说别让他们发现吗?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你说别让他们发现啊。」她羞涩的垂下脸,搞不懂他为什么言行前后不一致。 「我说的?」他纳闷道,乍燃的怒火灭了大半。 「对呀,昨晚你到我房里,身上冷得很。」淳于御瞪大眼,就连曲承欢和喜鹊也面面相觎。 「你到底是在发梦还是怎么着?」「哪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扁嘴看着他。「昨晚,你到我房里,很温柔,还说你喜欢我的。」「谁说的?」「你呀,你昨晚对我说的,而且……你还亲我……」她说着,垂下眼。 他瞪着她,说不出半句话。 「可是--」喜鹊一头雾水,开口欲言,却被淳于御打断。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昨晚我根本没进你的房间。」依她所言,他只能推测她发了梦,但承欢和喜鹊却又听到她房里有男人的声音,这点很难交代过去。 「明明就是你自己说的,你却不认帐……问你是不是有喝酒,你……」君什善说着,语调越来越轻,只因她低垂的眼,瞧见他脚下无影。「你没有影子……」她话一出口,三人皆错愕。 没料到她会在这当头注意到他没有影子,也没料到她竟直率得脱口而出。 「我没有影子又如何!你怕我了?还是把我当成鬼怪了?!」他恼道。 「不是,是昨晚的你有影子啊!」淳于御闻言,和曲承欢对视一眼,怀疑有人易容混入府里。 「什善,侯爷才刚回府。」喜鹊轻声道。 「嘎?」君什善一时错愕得说不出话。 那……昨晚的「他」是谁?难怪她老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古怪,结果她还傻傻地被那人给骗了,要不是曲大哥刚好到来,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那人后来跑去哪了?」「后来曲大哥来了,他躲上床,我开门和曲大哥说话,回头他就不见了……那……我……」她捣着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淳于御,却被他一把搂进怀里。 他低喝道:「承欢,加强戒备,再调一队兵马入驻府里。」「是。」曲承欢领命,对着喜鹊使眼色,要她跟着一道走,让他俩单独好好交谈。 「对不起……」两人走后,君什善低泣着。 「你跟我对不起什么?」淳于御问。 君什善抬眼,豆大的泪珠不断地滚落。「你好可恶,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之间什么都不是,就算我跟别的男人怎么了,你都觉得无所谓?所以这一切全都是我自作多情?」她气自己怎会上了当,可是昨晚的「他」气息和他是那么相近……「先进房。」他叹口气。 「不要,我要回天竺山。」她将他推开,他反将她打横抱起进房。 「别误会我的意思,我那么问,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对不起,是因为你心里有我,觉得对不起我?」他口吻急切,抱着她舍不得放下。 「不然咧?」她用力地抹着泪水。「我气自己怎么会搞错人。」「你眼睛向来不好。」「我贴得这么近,怎么会认错?」她捧着他的脸。 「你没事跟那人贴这么近做什么?」他恼道。 「是你……是他贴近……他还亲我……」她说着,感觉他用力地扳起她的下巴,含...住她的唇。他行事霸道,就连亲吻也霸道,唇舌舔吮着,撬开她的唇,与她缠绵,吻得又重又浓,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他还对你做什么?」他哑声问着。 「没有……他说,他喜欢我……」「他该死地喜欢你,我才是最爱你的人!」他吼着,再度张口封住她的唇,将她压上床,大手不安份地抚上她纤柔的腰,滑入衣摆底下。 「等等、等等,你真的是淳于御吧。」她忙确定。 他眯眼瞪她。「看清楚我的脸,永远都不准再认错。」他低咆着,张口咬着她粉嫩的唇,吞咽着她的呼吸。 她无法回答,呼吸之间只有他的气息,身子因为他的抚弄而发热,无力地软在他的怀里,直到曲承欢的声音传来。 「侯爷,清王爷带着太守大人来了。」淳于御气息紊乱,粗嗄低咆,「要他在大厅等候。」带着太守来?哼,正中他的下怀! 淳于御铁青着脸来到大厅,瞧见赵立正惬意呷着热茶,而一旁的杭州太守则是一脸诚惶诚恐。 「下官见过侯爷。」杭州太守忙起身作揖。 「发生什么事了?」他淡声问着。 「是……」「说呀,吞吞吐吐的做什么,你尽管说,天塌下来,还有本王在。」赵立怪笑着,刺耳极了。 杭州太守闻言,豁出去道:「侯爷,杀海贼的凶手已经找到了。」「找到了?」他面无惊诧,就连声音都平淡无波。「在本爵的扎营处找着的,八成已经死了吧。」杭州太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侯爷怎会……」他哼了声,看向笑意依旧的赵立。「王爷特地...带着太守前来,是要他押本爵前往大牢?」当锁定赵立与海贼有勾结时,他便开始布局。活捉的海贼没有囚在侯爷府,反而交给杭州太守,就是故意要制造机会给幕后藏镜人咬下饵。 海贼被杀,只要杭州太守肯彻查,定能揪出被利诱威逼而放行凶手进大牢的衙役,而凶手能够在封城的杭州不被发现,那就代表其躲在杭州太守无法追查之处。 除了清王府,还能有哪里? 如今,随便杀了个人丢到他麾下兵马的扎营处,就想栽赃他……简直是异想天开。 「总得做个样子,服众人之口。」赵立眼露抱歉地道。 「哪来的众人之口?」淳于御笑眯了清冷的眸,缓步走向他。「难道就没有其他可能?好比有人蓄意栽赃本爵。」「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栽赃镇朝侯?又有谁闯得进镇朝侯的兵马扎营处,将人弃尸在那里?」「那么,又是谁发现凶手的?为什么会发现?要是没走入里头,如何发现?扎营处,没有本爵的虎符,谁都别想靠近一步。」淳于御笑睇着他微变的脸色。「太守,是谁发现的?」「是--」杭州太守面有难色地看向易安生。 「镇朝侯以为这么说就能撇清关系?」赵立冷声打断杭州太守未竟的话。 淳于御不以为然地哼了声。「其实,这事要处理也不难,只要本爵再次领兵海征,铲除海贼,就能找出幕后黑手。」后头几个字刻意说得极轻。 「如今风浪如此大,要如何海征?」「总有风平浪静时。」「等到那当头,说不定海贼早已移防,你要上哪围剿?」赵立好笑道。 像是想起什么,淳于御轻笑着。「本爵忘了告诉王爷,这回海征回航时,幸运的发现了海贼藏匿之处,是在杭州湾外,十四岛屿其中之一,以十四岛屿为中心,方圆一百里内,费时共二十天,只要出动三艘战船就可以彻底剿灭。」「镇朝侯好大的自信。」赵立敛笑瞅着他。 「这要感谢那天王爷带着本爵去船宫,让本爵瞧见了一张特别的海线图,上头有绘出十四岛屿,所以在回航时,本爵才能藉此判断方向回航。」他低吟着,声嗓一沉,「对了,本爵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希望王爷能够解答。」 「镇朝侯说了这么多,是想要转移话题?」「不,本爵只是疑惑,为何能够绘出十四岛屿?」 「为何不能?船宫里有一流的画师跟着船只出海,沿岸描绘的,不只是十四岛屿,就连整条海岸附近的岛屿全都画得一清二楚。这是本王接管海线后,完成的任务。」淳于御听完,笑眯了眼。 「这事本爵似乎有听说过,但……要是能够看得这么清楚,描绘得如此详细,何以能不被海贼发现?本爵要是没记错,王爷接管海线,正是因为海贼肆虐,在海贼肆虐的情况之下,可以出海描绘而未遭逢海贼袭击……真教人佩服。」 杭州太守闻言,脸色愀变,只能垂着脸,不敢让赵立瞧见。 赵立敛笑,眸色森冷得可怕。 「况且本爵也查到了,海贼每回行抢的商船,皆以粮货和铁砂为主,这意谓着对方想要累积实力,说不准有一天会举兵谋反。」淳于御瞅着他,眸色逐冷。 第十章 铁砂能用来制造兵器,粮食是行军不可或缺的必备品,备齐这两样,对方想干么,不难推敲? 赵立蓦地起身,将茶杯往地面一砸。「镇朝侯,你这话分明是恶意中伤本王,近来钱塘江泛滥,别说要出船,就连沿岸百姓都受到波及! 「既然出不了船,你说再多都是白搭,听在本王耳里,不过是推词!」「王爷这不是在跟本爵赌气吗?天候变化,下官无法操控,也只能等到风平浪静。」淳于御气定神闲地拿起茶杯浅啜着,压根没将他耍威风的行径放在眼里。 「难不成以往镇朝侯征战四方时,一过狂风暴雨便要求停战?你要停战,对方可愿意?」「王爷也出征过,该当知道,遇到恶劣气候,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交战对方通常都会停战。」「本王带兵,通常会挑在这当头出征,出奇制胜。」「那何不由王爷带领战船剿灭海贼?」淳于御四两拨千斤,笑睇着他。 「你!」「王爷,息怒。」易安生赶紧劝说着。 「住口,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回头就是一巴掌。 易安生吃痛,只能闭眼承受。 淳于御冷觎着,低笑问:「易侍卫的额上怎么肿了块?」「多谢侯爷关心,不过是不小心撞上墙。」他淡笑回道。 「喔?」赵立哼了声,坐回原位。「反正,你现在得做的是,洗清自己的冤屈并还本王一个公道,本王要你想法子让钱塘江不泛滥,且立刻出征。」 「王爷岂不是强人所难?」 「说要海征的人是你,本王不过是成全你,所以本王给你三天期限,要是你无法如期出征,本王就拿你治罪。罪名就是你和海贼交相勾结!」 淳于御微眯起眼,还未开口,便听到厅外有声响,像是曲承欢正阻止着谁,心下一个咯嶝,正要开口阻止时,外头已有人喊着,「我可以在三天内,让钱塘江不再泛滥。」他抬眼望去,暗骂她多事,更恼承欢为何没将她拦住。 赵立看着她,直朝她走去,淳于御赶忙起身护在她身前。 「好个美人胚子,本王就等着看你怎么平息江水,要是你胆敢诓骗本王,本王会让人把你五马分尸。」说完,他哈哈大笑离去。 「等着看我怎么让江水平息吧。」君什善朝他的背影扮鬼脸。 光听声音,她就认出他是谁,做人那么可恶嚣张,真应该跟他打个赌,狠狠赢他一把才对。 「谁准你跑到这里的?」头顶那陡沉的嗓音吓得她头皮发麻,呵呵干笑地抬眼。「我担心你嘛……」「所以,你故意找麻烦?」「哪有,我是在帮你。」「你!你到底是在帮什么?!」淳于御气得连话都不想说。 「我真的可以嘛……」干么不相信她? 为了完成赵立的要求,君什善特地将堂姊从天竺山上接进侯爷府,只因要让钱塘江的江水平息,必须举办龙神祭。 原本病恹恹的君夕月因此而精神抖擞,将几样压箱宝全拿了出来。 「这是羯鼓?」北方大院里,传来喜鹊的声音。 「是啊,这些都是君家的传家宝,已经百年不见天日,这次可以办龙神祭……我死都瞑目了。」君夕月说着,水眸泛红。 「夕月姊姊……」君什善皱起眉。「这么开心的时候,别说那么晦气的话。」「对不起,想到爹爹临死前的愿望就快要实现,我忍不住多愁善感。」她轻柔地牵起她的手。「什善,爹爹的愿望能够实现,全都是你的功劳。」看着她青白交替的脸色,君什善紧握着她冰冷的手。「这是什么话?龙神祭光靠我一个人是办不到的。」「没问题的,我们小的时候在江边玩过那么多回,我怎会不知道你的能耐?」君夕月笑柔了水眸,疲惫地将脸往她肩上一枕。「爹爹误解你了,他不知道你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才会一再冷落你,可我知道,你是特别的,君家有能耐的人只剩下你,也唯有你可以洗刷君家是神棍的污名。」喜鹊在旁听着,微扬起眉,但并未插话。 「姊,到时候杭州城的百姓不知道会不会认出咱们……」君家没落之后,为了生存,君家人开始诈拐诱骗,时间一久,自然被人识破,被杭州城百姓称为神棍,甚至被赶出杭州城。 也正因如此,她俩东南西北地飘泊,就是不敢落根杭州,尽管每年回来祭祖,总是偷偷摸摸不敢进城,就怕被认出。 「咱们是做好事,不怕的,而且如此一来,就可以洗刷君家的污名,那么待我死后,我就有脸去见爹爹了。」「姊……」听到她又说这种话,君什善不悦地瞪着她。 「你可以找到归属,姊姊很替你开心,终于放心了……你可以不用再陪我到处流浪了。」「姊……」她皱紧眉,总觉得今日的堂姊像在透露什么讯息,教她很不安。 「什善,侯爷来了。」喜鹊突地出声打岔。 君什善闻言,果真瞧见淳于御沉着脸站在门外。 不由得叹口气,安抚了堂姊,把她交给喜鹊照顾,她才起身,露出笑脸,问: 「你怎么来了?」「有人吩咐本爵派人整理钱塘江畔的龙神庙,如今已整理得差不多,所以本爵特来请示,是否要前往巡视?」他皮笑肉不笑地道。 君什善无奈地干笑着。这人打从昨天她说要举行龙神祭之后,就对她臭着一张脸,说起话来冷嘲热讽。 「侯爷方便带我外出?」她爱娇地挽着他的手,笑问。 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努力的用笑意融化他的不悦,就盼他别这么拐弯抹角地嘲讽她。 「有何不可?本爵还打算充当车夫。」他撇唇,倒是没甩开她的手。 「干么这样……我也是为了帮你嘛。」昨日她在厅外,瞧那清王爷,横看竖看都不像个好人,嚣张跋扈得不得了,还企图把罪名安到他头上,教她怎么吞得下这口气? 要让那家伙闭嘴的最佳法子,就是平息江浪,好让侯爷可以带兵出征,剿灭海贼。 「是啊,本爵该好生感谢你。」他哼笑着,带着她坐上马车,由曲承欢驾马。 车厢内,他双手环胸地瞪着坐在对面的她。 「你骂吧。」瞧他半点软化的迹象都没有,她知道,他已经气到极限,与其让他闷在心里难受,倒不如大声吼出。 「岂敢?」他哼了声看向车窗外。 「反正你就是觉得我自以为在帮你,其实反倒是成了绊脚石,对吧?」他不用说,她也猜得到。 淳于御勾弯唇角睇着她。「还颇有自知之明的嘛。」笑意未达眸底,冷得教人头皮发麻。 「可是我话已经说出去,清王爷狠话也撂下了,眼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是江水不平息,到时候被五马分尸的人是她。 「所以我不是派人照你的吩咐去做了?」他敛去笑意,黑眸冰冷如霜。「不然你以为我会忍许那些怪力乱神的事?你最好真能够平息江水,要不我的全盘计划因你一句话非得搞砸不可。」君什善原是抱持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想法,但一听到他说的话,忍不住抗议起来。 「等等,什么叫怪力乱神的事?龙神是真实存在的,依照君家的古册记载,龙神--」「眼见为凭。」淳于御冷声打断。 「……你不信佛?」她眯眼问。 「是不信。」「那你还去天竺山,那里是佛门圣地,你去那里不参佛,干么去?」「如你说的,只是去寻找遗失的东西罢了。」他哼道。 事实上,他根本进不了寺庙。 他像是被诅咒一般,每每踏进佛寺,浑身便如遭电击般,痛得他根本无法再踏进去一步。 所以,不是他不信佛,而是佛不肯接纳他。 「找到了吗?」她没好气地问。 「找到了……有点后悔。」「那我走了。」她作势要跳车。 淳于御压根没打算阻止。「你会不会太自作多情?我有说了是你吗?」几乎快要气炸,君什善发狠地瞪着他。「如果不是我,你干么抱着我又亲又摸的?!」她嗓门之大,让前头驾马车的曲承欢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君姑娘好样的,敢情是豁出去了。 「那你又为什么让我又亲又摸的而不反抗?」他哼着。 君什善瞪大眼,气不过地扑向前,朝他又啃又咬。「你到底要气多久?都跟你说了,我是担心你,我想帮你,我又不是要扯你后腿,你有必要这么火大地一再伤我的心吗?」「那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话丢出去,会让我多恐惧担忧?我可以处理的事情,为什么非得你用生命当赌注?你简直是可恶透顶,非得让我慌,你才觉得甘愿?」他低吼着,将她死紧地拥入怀里。 她闻言,不禁笑眯了眼。原来他生气,是因为担忧……「放心,我绝对不会有事的,瞧我中了箭还不是一点事都没有?更何况,龙神祭一定会成功,这是君家千余年来,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祭典。」「要这么神奇,君家又怎会没落?」他没好气地这。 他当然知道他们的存在说明了世间无奇不有,但事关己则乱,他没办法平心静气,只怕有个万一。 「唉,那是因为太婆之后,就再没有出色的巫女了……」她想着,叹了口气。 「可是太婆真的很厉害,史册记载着她可以让死者复生,更可以召唤龙神,平息大雨,还记得那天我在浴池里不是唱了首曲吗?那词是写在龙神画像后,是太婆亲自写的,而龙神画像还是太婆绘的呢。」她说着,脸上浮现骄傲,仿佛多以君家人为荣。 「一首悲伤的词有什么好说的?」他压根不在乎那些几百年前的往事,只想确定她可以安好。 「嗯,词的意境很悲伤,不过画像……对了,打从头一次看见你,我就觉得你跟画里的龙神极像。」她猛地记起,捧起他的脸,双眼发亮地打量着他。 「是吗?」他懒懒地注视着她俏媚的眉眼。 「很好看,很俊、很……唉,我不会说啦,就是好看就对了。」她说得心花怒放,淳于御的眸色却沉了起来。 「你说的好看,到底是我还是那张画?」他不悦地眯起眼。 「都一样,反正你很像画上的龙神,而那张画一直挂在龙神庙里,待会去你就知道了。」她说着,估算着差不多快到钱塘江畔,不由得看向车窗外,惊见竟有不少百姓就等在龙神庙外。 「就算看了又如何?」他哼道。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长相如何,就算瞧见画像,又怎么知道他和画里的龙神到底有多像? 等了一会,她没有反应,而马车已经停住,曲承欢在前座喊着,「侯爷,已经到了。」「你怎么了?」淳于御瞧她半点雀跃神情皆无,甚至神色仓皇,忍不住问道。 君什善抬眼,干笑着。「没、没事。」「到了。」「喔……」她拖长了音,缓慢地移动步子,旋即一咬牙,豁出去地先行走下马车。龙神庙外聚集了不少百姓,一个个瞧见她都张大眼,像是认出她是谁。 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对她指指点点,教她慌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淳于御要下马车,却发现她停挡在车门口。 「没,我……」话未完,她的额际一阵刺痛,她怔愣地睐目看去,瞧见落在地上的石子,突地有人喊着--「骗子,君家的骗子又回来了!」「把我儿子的命还来!」有人高声骂着,还不断地对她掷着石子,而她动也不能动的,任由石子打在身上,血水缓缓从额角滑落。 「放肆,全给本爵退开!」淳于御一把将她抱回马车内,怒瞪着外头的百姓。 「侯爷,她是骗子,君家全都是骗子,说可以医治我儿子的病,却收了钱害死我儿子。」「对,我爹爹喝了君家给的符水,当晚就去世了,君家是杀人凶手!」「君家还养出她这个不死的怪物,君家说不定被这个怪物给控制了!」那一声声含血带泪的指控,让君什善无法动弹,更无法反驳。 「承欢,走!」看着她额上滑落的血,淳于御以指轻压着伤口,恼声吼道。 「是。」马车缓缓地驶动,百姓被守在龙神庙附近的士兵驱离,但他们的控诉还在君什善耳边嗡嗡作响。 「疼不疼?」他问。 缓缓抬眼,失焦的目光慢慢凝聚在他噙满担忧的脸上,她笑得苦涩。「他们当中有人瞧过我受伤又立刻恢复,所以都说我是怪物……」「胡扯!」他不舍地将她搂进怀里。 「那事我倒不是很在意,可是,君家没落,为了活下去,无所不用其极,成了神棍……为了盘缠,我摆摊看相,很多话只是为了哄人开心,好多赚一点钱,但至少我没有害人……」说着,她不禁笑得自嘲,「说再多,我还是骗了人……」她真的没有办法,为了活下去,她只能这么做。 「那么,你对我说的,也都是骗人的?」他哑声喃着。 外头的阵仗,让他明白为何她不在城里摆摊,反倒选在商埠外。他可以想见她的处境有多艰难,为了存活、为了医治君夕月,她必须强迫自己昧着良心市侩,必须假装凶狠保护家人,可她学得不伦不类,教他心疼。 「不,请你相信我,我对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看得见你遗失了某样东西,我说的都是真的。」她急声道,就怕他不信。 「……如果我遗失的是你,你会答应永远待在我身边吗?」「嗯。」她用力地点着头。 「好,从今以后,你要永远跟着我。」他喃着,亲吻着她的发顶。 从此以后,就由他来保护她,在他眼皮底下,谁也别想再伤她半根寒毛! 龙神祭在翌日正式举行,而钱塘江的江水早已吞噬了沿岸的堤防,逼近到龙神庙外,至于围观的百姓全都被官兵给驱赶到一里之外。 来到龙神庙外,君什善抬头看着阴霾的天候,强劲的风不断地拍打着她身上纯白的深衣。 「冷不冷?」淳于御从她身后走来,拉起身上的披风往她身上一罩。 她回头,轻轻将他推开。「祭典要开始了,你不可以靠近我。」「为什么?」他眯眼。 「因为祭典之前,本来就该净身的,而且……不可以和男人太靠近。」那是祖训,她只能依遁行事。 淳于御微扬起眉,还未开口,后头传来赵立令人可憎的嗓音。 「大费周章地举行祭典,到底有没有用呀,姑娘?」君什善横眼看去,礼貌性地欠了欠身。「民女见过王爷。」她讨厌这个人,可是她不能把厌恶表现在脸上,累及淳于御。 「本王听说了,君家的巫术是用歌声吸引龙神前来,但你这把粗哑嗓音,要怎么吸引得了龙种?难不成真以为本王是傻子,诓骗了杭州城的百姓不够,就连本王也想欺蒙?」赵立怪笑着。「本王从没见过五马分尸的好戏码,这下子可教本王期待了。」她握紧粉拳,强迫自己别开口。 「什善,准备。」同样穿着纯白深衣的君夕月在前头唤着。 「是,姊姊。」她应着,垂眼道:「王爷,民女先告退。」话落,要走,却不慎踩到裙摆,往前扑去时,左右两边都有人及时拉她一把,让她免于扑倒在地。 她抬眼望去,拉着她右手的是淳于御,而拉着她左手的是--「小心。」那男人长相斯文俊雅,口吻亲切,可不知为何,她背脊瞬间爆起恶寒,赶忙缩回手。 「安生,别多事,人家当你是毒蛇猛兽。」赵立哼笑着。 「是。」易安生恭顺地后退一步。 君什善惊魂未定地看着他,难以理解刚才那一瞬间的滋味。 「什善?」淳于御紧握着她的手。 那温热的掌心源源不绝地传递着热能,安稳了她的心,微勾起笑,她放开他的手,直往前走。 第十一章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受到老天眷顾,可小的时候,每每在江边唱起琅琅上口的君家祈歌时,江水总会平静如镜,所以今天她一定也可以办到的。 她跟着堂姊焚香朝天祭拜,口中念念有词好一会,堂姊走到一旁,坐在八音鼓旁。她则面向江水而立,深衣在风中摇摆着不止。 当第一个鼓声响起,君什善双手合十,深吸口气,低哑的嗓音发出洪亮轻鸣,那气息绵长,而那嗓音,不像人声,更不像乐器,反而像是风呼啸吹过洞口,像海水拍岸发出激鸣。 淳于御霎时瞪大眼,看着她不卑不亢地袅婷欠身,那神色虔诚,那姿态柔软,歌声抑扬顿挫,舞动的身形如絮,祈求的清嗓如丝,缠绕如网将所有的人感官密密捕捉。 深衣在舞动之间飘动,形似飞天,教他莫名不安着。 刹那之间,眼前的一切极不真实,她的身影如梦似幻,空灵的歌声撼动天地,充满能量,如甘霖般从天而降,抚慰不安的民心,抹去暴戾的气息,仿佛净化大气中负面黑暗的能量。 突然,他瞧见阴霾的天空破开一角,一道微弱金光缓缓降落,将她包围笼罩。 金光之中,隐约有抹人影与她相拥。 「你……」这一刻,君什善看见了和淳于御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这气息、这气味,分明就是那晚冒充淳于御的人,而他不是人,竟是龙神吗? 那人轻勾笑意,与她共舞,直到江水退潮,平静无波。 淳于御眯紧眼:心头莫名狂颤。 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想不起在何时见过,可是他的身体仿佛还载录着这份记忆,有股凶猛的能量在体内暴动着,震得他几乎站不住。 体内有股声音告诉他,与她共舞的人,应该是他! 突地--「下雨了……」易安生看向天空,豆大的雨水即刻倾落。「王爷,先进马车避雨。」淳于御回神,飞步来到君什善的身边,而她身前的男人与他直视,笑得挑衅,随即消失无踪。 她无力地往后踉跄,刚好跌进他的怀里。「欵,你怎么在这里?」「下雨了,先避雨。」无暇追问那男人到底是谁,他将她打横抱起,打算将她抱入龙神庙避雨。 「可是夕月姊姊……」她忍不住地回头张望。 「有人照顾。」他淡道。 果然,不用他吩咐,曲承欢已经奔向君夕月。 抱着她走到庙前,看着庙门上的横扁,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这座龙神庙是否愿意接受他。 深吸口气,他缓缓踏进庙内,每踏一步,都觉得脚步像是深陷泥淖里,抽不开身,耳边像是承受着无形的压力,不断地压缩,不痛,不像入佛寺时的电击感,但那股力道像是要压碎他体内的某种东西,强迫着他清醒,拉扯着他的视线--他抬眼看向正殿,没有瞧见神像,只有一张画,画的是头戴龙形箍的龙神,底下写着--龙君无咎。 顿时,他脑袋轰轰作响,在一片刺耳的嘈杂中,他听到有人对他说:「从今以后,为你赐名为无咎,为君家世代的守护龙神……」一片迷雾中,他看见那声音的主人,那脸蛋、那神情…… 龙神祭后,大雨不停。雨水敲打在侯爷府的黑瓦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然而坐在屏榻上的淳于御,面色冷肃。 房里,不着烛火。 黑暗之中,他的瞳眸异样闪亮。 千年记忆,在他脑海里翻搅着,忆起的贪嗔痴化为利刃,狠狠地刺入肺腑,痛到极限,竟令他想笑。 总算明白,为何他会如此的异于常人,只因他是龙神转世。 千年前,他和君拾扇相遇,被她赐名,从此成了君家的守护龙神,她离世后,他守了君家整整七百年,直到和十三相遇相爱,以为终于得偿所愿,岂料在爱情的背后是不堪的利用,终究,她还是辜负了他。 那时,他重返天界,因为滥杀无辜,被天尊拘禁在云池里三百年,洗涤一身肃杀气息,等候裁罚。三百年后,数罪并罚的下场,他被贬下凡,忘却前尘往事,然而就算拘禁在云池里,依旧洗不去他的贪嗔痴;尽管下凡,他还是对她眷恋依旧。 多可怕的因果,竟教他如此心不由己。 「拾扇……十三……什善……」他哑笑低喃着。 原来,就算是他,也逃不过三世轮回的宿命。 如拾扇所说,他们有三生情缘,就算他说了不再相见,尽管他被贬下凡,命运依旧将他们牵引在一块。 但是,如今再相遇,意义在哪? 前世她的辜负,今生他的爱恋……不,也许该说,他的爱恋根本没停止过,尽管忘却一切,他依旧被她独有的特质给吸引;就算重新来过,还是将她爱入心坎。 还要如何折磨他? 要他如何面对现在的她?她一再轮回,很自然地将他遗忘,然而想起那些不堪记忆的他,要如何再爱? 她的辜负伤他太深,她不爱他,从没爱过,却以爱为名引诱他,不管是十三还是拾扇,她们都选择利用他! 而什善呢? 她爱他吗? 「曲大哥,为什么侯爷不见我?」外头,她细哑的嗓音几乎被雨声给吞没,但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君姑娘,你误会了,侯爷不是不见你,他只是身子有点不适,所以早点歇息罢了,你瞧,烛火都灭了。」曲承欢……那讨喜性子依旧未变,他曾是他最好的朋友,天界的花神将,却受他牵累而被贬下凡。 淳于御看向窗外,纸窗上,模糊的身影晃动,心一横,他转开眼不再看。 他不该再对她留恋,因为她,他甘心受缚,七百年的等待,倾尽所有去爱,换来的是她的辜负,是连累好友……这样的爱情,代价太大,大到他不想承载。 「可是,侯爷既然身子不舒服,为什么不叫大夫过来诊治?」「唉,君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侯爷的身子异于常人,叫大夫过来诊治总是不妥,只要让侯爷歇息个几天就好。」「我真的不能进去看看他?」「让侯爷歇息吧,有我在,你不用担心,何不先去瞧瞧夕月姑娘,她今儿个也淋了雨,不知道要不要紧?」「……那,我先回去了。」「喜鹊,还不赶紧送君姑娘回房歇着,长廊上有水渍,走路要小心一点。」「我知道,什善,咱们回去吧。」「嗯。」突地,四周静默得只余雨声,淳于御忍不住又再回头,看向窗外,同一时间曲承欢推门走了进来。 「侯爷,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他笑得无奈。 龙神祭之前,主子百般呵护着君姑娘,谁知龙神祭之后,主子突然大转变,竟然吩咐他别让君姑娘踏进他房内。 「你不需要管。」他沉声道。面对好友,他有说不出的愧疚。 「说真的,我也不太想管,可君姑娘看起来好可怜。」曲承欢就站在门边,直睇着门外。「她从下午就一直问我你怎么了,到现在,都已经三更天,她根本睡不着,听喜鹊说,她晚膳也没吃。」淳于御紧抿着唇,默不吭声。 他的思绪太乱,一时之间无法理清,他需要再多一点时间决定未来。 「侯爷,还是在龙神庙时发生了什么事?」面对他的沉默,曲承欢试着旁敲侧击。 龙神庙? 现在想来,与什善共舞的根本就是左近!他被贬下凡,而他竟顺理成章地成了守护龙神?甚至当着他的面和什善共舞! 「承欢,去毁了龙神庙。」他怒道。 他不能忍受所爱的女人和其他龙神共舞,就算是他的亲兄弟也不成! 「侯爷?」曲承欢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两人从小一块长大,对于主子的性情,他自认摸清七、八分,但如此毫无道理的作为,真教他摸不着头绪。 「还不去?」淳于御冷睨着他。 「侯爷,这么做,一点道理都没有。」「不需要道理。」「可……」「你想要违抗我的命令?」「不是,但……」「你不做,难道我还找不到人去做?」那阴骛的面容陌生得令曲承欢心惊,半晌之后,他握了握拳,哑声道:「我知道了,侯爷。」看着他离去,淳于御托着额,不让自己改变心意。 君家欺人太甚,竟在他被贬下凡后,再找其他龙种替代……贪婪自私的天性作祟,也难怪君家会没落成了神棍,毁了龙神庙,从此以后,龙神与君家再无关系。 至于什善,他到底要怎么面对她? 在她眸底,有着不曾掩饰的眷恋,今生的她,真的会愿意为他而改变? 她是否又会背叛他? 「无咎。」门外传来的唤声,教他蓦地拾眼,看向门板,哑声喃着,「左近?」 一抹金光缓缓穿门而入,在他面前幻化成人形。 「无咎,好久不见。」看他头戴金冠,身穿蟠龙锦袍,意气风发地笑着,淳于御心头滞闷得像被什么给掐住。 「你来,是要笑我当年不听你的劝告,落得如今被贬下凡?」他哼笑着。 「是呀。」左近在他面前落坐,笑得挑衅。 「结果你自己倒是成了君家的守护龙神?」看着他,他确定在今日龙神祭上瞧见的,是他。 「有时候,想法总是会变的。」左近笑眯眼。 淳于御不禁撇唇。「算了,随便你,反正我已经不受君家的束缚,往后和君家再无关系。」他不要的东西,他若是要,就拿去吧。 「那么,什善我就收下了。」他说得理所当然。 「你说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先前我在外头瞧见你并不想再见什善,甚至还要湛朵去毁了龙神庙。」左近笑得狂妄。「既然你都已经舍弃她,那么就给我吧,待你过完这一世,你就能重返天界,也算是可喜可贺。」「你作梦!」左近微扬起眉。「怎么,你不要,也不许别人得到?」 淳于御睇着他,瞬间像是意会什么,恼道:「你……难道说,你打一开始就喜欢十三?」「是又如何?」他迎视他的目光。 实际上,教他动心的是拾扇,所以遇见十三时,他拚命地劝阻自己,可惜爱情由心不由人。 「你……可是你却要我离开十三……难道,你故意眼睁睁看着我铸下大错,等着我被贬入凡间,你好逮到机会遂其所愿?」前世,左近对十三并不亲近,但那时他进不去十三布下的结界时,还是他鼎力相助。 「答案是什么还重要吗?既然你已经决定不要君什善,那么,从此以后,她与你毫无瓜葛。」话落,他起身要走。 「站住。」淳于御起身阻止,但摇晃的光影下,他竟瞥见左近脚边有抹影子。 「为什么你会有影子?难道,那日假扮我,潜入什善房里的人就是你?」「是。」左近坦承不讳。 「龙神无影……你不可能有影子,一个有影子的龙神,代表被恶灵入侵,这样的你凭什么成为君家的守护龙神?」淳于御难以置信,突地想起--「要是这三百年来,你一直守护着君家,君家人又怎会沦落为神棍?」这当中疑点重重,他却直到现在才发觉。 左近凝睇着他,突地笑了。「我本来想,如果你陷入前世的仇恨中,我就顺从上天的旨意拆散你们,但如果你对她还有爱……我可以帮你。」他今晚前来,是为了试探无咎。要是他还放不下什善,那么他会用仅剩的能力成全他。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是怎么了?」「如你所见,我有影子,代表我被恶灵入侵。」左近笑得自嘲。「你还记得十三曾被拘魂入地府吧?」「那又如何?」「身为龙神竟被恶灵入侵而无法驱离,那是因为我心中有妒,恶灵挖掘出我内心的妒意,让我失控的再三挑拨你和十三,甚至还布下局,在试探十三的那场水患中,明知道五皇子要对十三不利,但我仍故意在她站出屋外时降雨,让五皇子更有藉口杀她,然后再通知你赶往……这么做,只是要逼你大开杀戒,害你被贬下凡,我才有机会顶替你。」淳于御皱起眉,坐回椅上,眯眼瞪他。「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那是你不知道十三确实利用我,她想要藉由我产下龙子,得到更多的龙神泪,以换取权势。」这一点,他无法容忍。 拾扇利用他,但至少她没有用爱情欺骗他,可是十三假装爱他,结果要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身后的利益。 左近闻言,缓缓地垂下长睫。「我当然知道……就在你离去之后,我目送你离开,打算回房安慰她时,上天却打下诛雷……」他扯开衣襟,让淳于御清楚瞧见他颈项上的一圈红。 「这是……」淳于御诧异不已。 「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认为我已经万恶不赦,不配再为龙神,就连什善跳祈舞时,我的出现,只是为了要与她共舞,我已经没有能力让钱塘江平息,使江水平息的是她。」「她怎会有那种能力?」「也许是因为她天生的灵力吧,因为如你猜想,她是神界灵石转世,只求与你结缘。」他陪伴在十三身边,从她身上得知关于她的一切,才知道她傻得多可怜。 「是吗?」「可她再有能力也没用,钱塘江平息了,大雨却落了下来,这意谓着天尊要降灾,派了其他龙神降雨,谁也阻止不了。」「那已经与我无关了。」百姓如何,那是他们各自的命,他没兴趣阻止也没有能力。 「那倒是,不过先让我把话给说完吧。」左近轻笑着,似乎不怎么在意他的淡漠。「那时我遭诛雷后,十三把我误认成你,她将我的元神封进泥娃娃里,用她的血绣住,可是上天不断地破坏,最终她怒极地吟唱咒歌,企图毁天灭地。」淳于御难以置信那样善良的君十三,竟会做出这种事。 「君家咒歌,是拾扇所创,那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是属于大地的愤怒之音,但十三却用咒歌要向上天讨你。」他启了口,却吐不出话语。 「后来,为了不让十三继续唱咒歌,十二将她给毒哑,而那时的十三已经哭瞎了眼。」淳于御一怔,胸口像被刀给狠狠绞着,痛意直冲眸底。 他想起今生的什善眼力极差,还有她的粗哑嗓音……「十三被送回暗室,而十二在牺牲自己保全族人之前,命人盖了龙神庙,并在龙神画像施咒,封住薄弱的龙神能量,认为后人可以转借那微薄的能力守护君家、守护十三,可是十二死后,君家人口凋零,无人再顾全十三,十三在无食无水的情况之下彻底疯狂,直到九十岁才寿终正寝……当她知道自己天寿将尽时,她哑声大笑着……双眼如窟窿,早已哭不出一滴泪。」他一直在十三身边,当然知道所有的事情,包括她内心的秘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子?」淳于御哑声问着,惊慑不已。「不对,什善说,十三的墓就在下天竺寺的后面。」「那是十二为了让十三避险,让族人立的衣冠塚,她的尸骨是在暗室里。」左近淡声道。 淳于御赤红的眸直瞪着他,仿佛他说出的话有多令人骇惧。 「真的?都是真的……」无水无食的状态……她到底被他折磨成什么样子? 他知道君家主祭的寿命又远比其他人要来得长……可是九十岁……天啊……他没有办法想像那情况。 「你忘了你临走之前,在她眸底落下一滴泪?那一滴泪,让她就算只剩骨骸,她还是活着,甚至到了令生依旧影响着她。」「……是我?」他抽紧下颚,泪水缓缓滑落。 第十二章 是他累得她今生被人视为怪物,是他累得她如此艰辛? 「毕竟你是直接滴入她的眼中,那可是比泪水化珠要来得可怕。」淳于御痛缩着眼。 他没有想到那些……他自私,总是想着要如何得到她,那时,他等了七百年,几乎快被思念磨到发狂,面对她的背叛,他完全崩溃。 「就算她辜负我,我也不愿意她落得这样的下场……」「十三没有辜负你,你当时所听到的那些话,只是为了要欺瞒君十一。」「可是她明明封印我,她打算擒住我!」「那是因为她预见未来,以为是你铸下大错被诛雷斩杀,为了保护你,才将你封印起来。」左近喃着,吐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将一切看在眼里,却卑劣得什么都不说,难怪连上天都看不下去,说穿了,造成两人前世分离的人,根本就是他。 「她……」淳于御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得紧抓着扶手,才能撑住自己不断往下坠。怎么会是这样? 他以为所见便是事实,然而真相到底是什么? 三百年前,他心碎得不愿听她解释,岂料她从未辜负他,她甚至把他摆在君家之上,所以她当初对君十一说的……全是假的?全是假的! 「该死,我到底做了什么;:」淳于御恼声咆着。 到底在做什么;: 「无咎,今世错过她,你就再也不会与她相逢,因为……这三世情缘是她用己身求来的,只为了与你结缘……」左近把一切道出,是因为十三留在他身上的力量已经开始消失,他的时间不多了。 君夕月发着高烧,君什善请喜鹊去帮她找来大夫,但喜鹊跑了一趟,发现城里因为大雨积水成患,大夫根本过不来。 「那怎么办?可不可以麻烦曲大哥跑一趟,把大夫背来?」眼看堂姊不断地发出细碎梦呓,让她担心不已。 「可是……承欢不在府里。」喜鹊吞吞吐吐地道。 「外头雨这么大,曲大哥上哪了?可以联络他吗?」「他……」她面有难色。 君什善不解地皱起眉。「为什么不能说?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他……」「什善,着火了、着火了!」君夕月蓦地从床上坐起。 「姊,没事,你只是作梦而已,没有着火。」君什善赶紧回头安抚她。 「不,龙神庙着火了,有人要毁了龙神庙……我们要赶快去阻止,快……」君夕月不知从哪生出的气力,竟将她推开,挣扎着要下床。 「姊,不行,你还发着高烧……」君什善放轻力道,就怕伤着她,回头想向喜鹊求救,却见她惊诧地瞪大眼。「喜鹊姊,为什么你会这么惊讶?」「我……」喜鹊难得的慌了手脚,闪避着她询问的目光。 「难道曲大哥外出,是去烧了龙神庙?」她的反应让君什善将两件事联想在一起,再看她没有否认,当下便笃定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是他的意思,是侯爷……」「侯爷要毁了龙神庙?」君什善怔住。「为什么?」「我、我也不清楚,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你……」未等喜鹊说完,君夕月已经撑着床柱站起,君什善赶紧搀扶。「姊,你不要激动,我先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不,龙神庙是君家的根本,绝不能让龙神庙毁在我们这一代的手中。」君夕月情绪激动着。 「可是……」君什善面有难色。她当然知道龙神庙的重要,尽管这些年龙神庙也已经形同废置,但只要庙还在,就是君家人的责任。 「夕月,你还是先休息吧。」喜鹊跟着劝说。 「不,我爹临死前一再叮嘱我,必须让龙神庙重现往日鼎盛……我没有能力重振,但也绝不能让香火断送在我手里。」她神色激动,泛红的眼睇向堂妹。「什善带我去。」她想说不,可是堂姊期盼的目光,让她无法拒绝,转而求助喜鹊。「喜鹊姊可以帮我们准备一辆马车吗?」她无奈点头。「我去准备。」「多谢喜鹊姊。」君什善再三感谢,见喜鹊离去,赶紧拿起一件披风给堂姊披上。「姊,我扶着你,咱们慢慢走。」「嗯。」当她们来到前院,喜鹊已将马车备妥,顶着大雨撑着油伞,正要上马车之际,君什善瞥见一辆马车就停在侯爷府大门附近。 在微弱的灯火下,她瞧见驾马车的人是那个教她莫名发出恶寒的男人。 君什善前脚离开,淳于御随即踏进北方大院,却扑了个空,于是又跑到院落外询问值班侍卫。 「侯爷,方才属下看见喜鹊和两位君姑娘往前院而去。」侍卫如此回应。「但属下不知道她们去前院做什么。」「是吗?」他摆了摆手,踅身回屋。 雨这么大,她们应该不会出府去,不如在这里稍等一会。他打定主意,目光不经意落在床边的衣橱。 走向前,打开了衣橱,拿开铺在底座的被毯,看着通往底下暗室的入口。 左近说,什善不小心弄坏被人刻意封起的入口,走进暗室里头,弄坏泥娃娃,才让他得以挣脱封印而出。 淳于御跃入暗室里,空气冰冷而透着霉味。 他环顾四周,瞧见化为枯骨的君十三,心头猛地一窒,缓步走去。 左近说,那时的十三虽已双眼失明,但在双手能及之处,她不断地写着一些东西,要他亲自走一趟。 走近,枯骨旁有几块被揉平的泥板,上头以指刻着文字……不只是泥板上,就连枯骨附近的地面上,全都是发黑的血书。 一致的写着--沉入海底,化为腐泥,葬在山脊,落叶覆迹,三生轮回得君惜……妾心哀戚,路不返兮,盼君寻觅,引路归兮……化为君影永不离。 看着那凌乱的字迹,淳于御的心狠狠地痛着。 尽管到了最后,她依旧没有控诉他的无情,只是一再哀求可以重逢,她甚至想成为他的影子永不离,但他却……为什么在那当下,他可以狠心至此? 他怎能如此残忍? 左近说,和十三在暗室相处的那段时日,因为十三不断地渡血修补他的元神,让他得以窥见十三的内心,因而得知十三原是天界云池边的一颗灵石,因为爱上云池里的龙神,于是向天祈愿,以十世轮回求得三世情缘。 但上天给的三世,却是相隔数百年,存心要痴情人等待。第一世是君拾扇,第二世是君十三,眼前,是她的最后一世,得不到情爱……她就会消失。 他以为等待相遇的,只有自己,茫然而没有止境的等,但真正期盼的人,其实是她,在一次次的轮回中,等待与他相遇。 「十三……当你离开时,心里可怨过我?」他轻抚着枯骨,却发现她的双手紧握着额箍和他前世赠与她的一片三生石。他喉头紧缩着,一口气狠狠地梗住。「十三……」即使到了最后,她还是没有怨……他轻轻挪开她的指,取出额箍和三生石片,握在手中,像要藉此窃得她残留的些许气息。 环顾四周,冰冷而黑暗的暗室,是十三成长之地,却也是她终老之处,在君十三这一世,她始终孤独,最后还瞎了、哑了……疯了! 害她落得这种境地的人,竟是最爱她的人。 捣着脸,他无法接受自己居然让她独自在黑暗中离世,让她抱着愧疚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的一滴泪里,究竟承载着多少贪嗔痴? 竟将她束缚在这里,度过漫长而无止境的一生……突地--「侯爷!不好了,清王爷要强行带走两位君姑娘。」淳于御一顿,抹去眼角的泪,抓紧额箍和三生石片跃上了衣橱的底部,一奔出屋,便抓住正要离去的侍卫。「他们人在哪里?」那侍卫吓了一跳,尽管搞不清楚侯爷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还是照实道:「就在门口。」他微眯起眼,疾如星火而去。 大雨滂沱得像是要吞淹大地,打在身上教人发痛,也冻入骨子里。 「走开!」眼见那男人下了马车,君什善想也没想地护着堂姊。 易安生打起油伞,伺候着赵立下马车,一前一后地靠近她。 门口的侍卫见状,立刻向前。 赵立懒懒扬眉,笑得极冷。「放肆,谁允许你们挡在本王面前?」站在君什善身前的喜鹊往前一步。「侯爷有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君姑娘。」「本王是闲杂人等?」他哼笑着,突地敛笑低咆,「掌嘴!」易安生淋着大雨,大步向前,抬手就赏了喜鹊两记耳光。 「你!」眼见喜鹊被打得唇角溢血,君什善恼火地瞪向他。 「镇朝侯本王还没放在眼里。」赵立大步走到她面前,就着屋檐下的微弱灯火注视着她。「大雨不断,结果江水居然没有泛滥,教本王好奇极了,你告诉本王,你使的到底是什么幻术?」龙神祭上,江水退潮至今,依旧风平浪静,像是被什么力量给制住,这个小姑娘不简单呐,如果将她带在身边,或许对他的千秋大业有所助益。 「那不是幻术,是君家的祈歌。」君什善垂着眼,制止喜鹊再开口。 她想要赶紧上马车,以免堂姊被雨水溅湿衣裳,加重了病情,但基于赵立的身份,为了不增加淳于御的麻烦,她只能勉强自己温顺应对。 「喔?」在杭州多年,关于君家的传说,他知道的不多,只听谗君家守护着龙神庙,在杭州城里诓骗百姓。「要是你那些把戏是因为龙神庙才能显现,那么现在龙神庙已经付之一炬,该当如何?」他试探的问。 「已经动手烧了?」「对,已经烧得精空,而且还是淳于御下的令。」赵立一脸幸灾乐祸。 君什善皱紧眉,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后头的君夕月已无力地软倒在地。 「姊。」她猛地回身将她抱起。 「你们要是不信,本王可以带你们去。」赵立动手拉人,拉的不是君什善,而是君夕月。 「你做什么?」她恼火极了,一把扯回堂姊。 赵立一愣,像是意外她的力气竟这般大。 「什善……龙神庙……」君夕月倒在她怀里低泣。 「姊……」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淳于御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不知所措间,赵立已经悄悄地回到马车,示意易安生驾马。 「为什么?为什么……」君夕月紧抓着她,泪眼逼问着。 「姊,我会问他,你不要难过,雨下得太大了,我们先回房好不好?」瞧堂姊哭得柔肠寸断,她整个人都慌了。 「不要,我……」君夕月抬眼,瞥见堂妹背后有辆马车正加速朝这头撞来--千钧一发之际,她一把推开堂妹。 被推开的君什善还搞不清楚状况,耳边只听到喜鹊的惊叫声、马儿的嘶叫,她怔愣地回头望去,就见堂姊被踩在马蹄下,侍卫正急着将她救出。 她瞪大眼,不断地抽喘着气,突地一把冲向前,将马狠狠推开,力道大得整辆马车歪斜得撞上对面的屋舍。 「姊!」君什善跪在堂姊身边,却不敢动她。 君夕月失焦的目光缓缓凝聚在她脸上,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鲜血直往唇角溢出。君什善不断地抹,大雨不断地下,却让那鲜血更显触目惊心。 「我……终于……轮到我保护你了……」她笑着,眸色很温柔。 「夕月姊姊……喜鹊姊,快找大夫,快!」她吼着。 喜鹊观察着君夕月的伤势,明知是救不活了,还是叫侍卫赶紧去找大夫,淳于御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发生什么事了?」他抓着喜鹊问。 「清王爷的马车……」她指着地上。 他抬眼望去,瞧见拉起车帘观看的赵立。 两人四目交接,赵立懒懒笑着,「安生,自己掌嘴,谁要你这般驾马车的?本王明明就说,要撞的是君什善。」那嗓音几乎被吞没着在大雨中,但君什善和淳于御却听得一清二楚。 「混帐!你眼里还有王法吗;:」她怒红了眼,起身要奔向马车,却被淳于御拉住。「放开我,我要杀了他!」「赵立,给我去死!」他低咆着。 这是他第一次愤怒到失控,脱口要一个人去死,然而—— 「在杭州,本王就是王法,想要本王死,难得很!」赵立怪笑着。 淳于御错愕不已,意外他居然还安好无缺地坐在马车里。 怎么可能? 「不过,本王今晚心情很好,就特地走一趟下天竺寺,请老住持替她诵段经文吧。安生,走。」他放下车帘。 「混帐!」君什善骂道。 「什善!」喜鹊的唤声,让她回神,赶紧奔回堂姊身边。「姊,没事的,大夫就快来了,你再撑一下。」君夕月抹着恬柔的笑。「我的妹妹……我要保护你……我呀,这辈子有你这个妹妹……很欢喜……」「嗯嗯,我也很开心可以当姊姊的妹妹,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姊妹,姊,你可千万别丢下我,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做的,龙神庙没了,咱们可以再搭建的,君家的责任……」她说着,瞧堂姊的唇颤了两下,缓缓停住,长睫掩下。 心下一紧,她轻拍着她冰冷的脸。 「姊,你别吓我……咱们说好了,祭祖后要往南,我还打算顶家小铺子,你最擅长家务了,只要我一个眼神,你就知道我要什么,所以店铺交给你打理,我就负责打杂就好……姊,不要走……咱们说好要照顾彼此一辈子的,姊……别走……」她趴在堂姊身上,哭得像个孩子。 那哭声教喜鹊鼻酸落泪,更让淳于御手足无措。 突地,她抬起眼,伸手抓住他,泣声哀求着,「救夕月姊姊,我求你……就像你在江边救了那个溺水者一样。」淳于御蹲下身,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君夕月的魂魄已经离身,就算他的言灵再厉害,也无法将魂魄重拉回躯体里。 「你可以,我知道你可以……你救那个溺水者时,那个人已经没气了,你可以救他,为什么不能救夕月姊姊;:」她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因为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这天地之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对不起……」他只能一再道歉,将她搂得更紧,让她在怀里痛哭发泄。 他仰天看着绵延不绝的雨势,看着已经香消玉殡的君夕月,看向喜鹊,他不禁想,君十二和八云都在这里,就连李成威和君十一也一起出现在这栋昔日的君家大宅,这样的组合和因果,上天到底是要告诉他什么? 大雨仿佛是君什善的泪,不断地流,没有尽头。 将君夕月的尸体暂时搁置在北方大院的偏厅里,君什善陪伴在旁,不住地对着她的尸体说话,那情景令人鼻酸。 「唉,侯爷何必硬要毁了龙神庙,结果……」奉命毁庙的曲承欢,回到侯爷府得知了事情始末,不禁叹声连连。「不过,清王爷也太荒唐,居然目无法纪到这种地步!」想起心爱的喜鹊被赏了巴掌,他这口气就吞不下去。 「我会处理。」淳于御淡声道,黑眸直睇着曲承欢从龙神庙带回的龙神画像。 第十三章 背后娟秀的字迹,写下那三世期盼,化为利刃刚向他心间。 到底是谁辜负了谁? 似乎一直以来都是他负了她……「侯爷,这画像实在与你太相似,相似到我实在下不了手给烧了,而且吊诡的是,整间庙都烧了,就唯独这画像烧不掉……我想,就算侯爷不信鬼神,但有时候还是要稍敬较妥。」瞧他看得专注,曲承欢又叹气了。「君姑娘要怎么办?她那么伤心……」「承欢,帮我把这画像交给她。」「侯爷何不亲自交给她?」「我还有事。」「什么事?是打算不找罪证,直接除去清王爷?」曲承欢压低声音,爱笑的桃花眼流露淡淡杀气。 「你先出去吧。」他闭上眼,状似沉思。 曲承欢无奈,撇了撇唇,拿了画像往外走。 确定他走得够远了,淳于御从百宝格里取出一支黑银钗,搁入怀里才站起身,推门离去。 他已经无法等待,今晚就要做个了断。 曲承欢拿着画像前往北方大院,在偏厅找不到人,于是转往寝房,果真瞧见喜鹊正哄着她入睡。 一见他来,喜鹊微拧起眉,像是恼他来得不是时候。 「那是……」尚未入睡的君什善瞅着他手中的画像,猛地坐起身。 他看了喜鹊一眼,知道她是在生他的气,但他是奉命前来,也是身不由己呀。 「这个是龙神庙内的画像。」他走到床边,硬着头皮把画像交给她。 君什善一接过手,泪水又滑出眼睛。 喜鹊见状,狠狠往曲承欢腰间掐了一把,他吃痛仍不敢反抗。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别主张举行龙神祭,夕月姊姊就不会下山,就不会发生后面一连串的事,更不会让龙神庙毁在我的手中……」她愧疚自责,悔恨不已。 「不关你的事,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都是赵立那个混蛋造成的,如果不是他再三刁难侯爷,甚至想要诬陷王爷,又怎会发生这些事?你没有错,所以别哭了,好吗?」喜鹊环抱住她。「再哭下去,你会哭瞎眼的。」「可是……」「没有可是,至少承欢帮你把这张画像给取回来了,想要重新建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要把庙重建起来,夕月地下有知,也会含笑九泉的?」喜鹊不断地劝说。 君什善抬起泪眼,喜鹊立刻替她抹去泪水。「从此以后,我当你的姊姊,由我来保护你,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你。」「喜鹊姊姊……」她喊着,泪水还是掉个不停。 「别哭了,天大的事有我顶着,快睡吧,天都快亮了。」抱着她躺下,喜鹊轻拍着她,一手抽过她手中的龙神画像往床边一搁,却感觉这画像好像藏了什么似的烫过她的手。 「还有我,我一起顶。」曲承欢忙道。 「你顶什么呀?待在侯爷身边就好。」喜鹊毫不客气地啐了声。 「这时候我当然要陪在你身边,否则我会忍不住冲动,跑去狠狠地刮那赵立两记耳光,帮你讨回公道。」看着她微肿的脸,他就心疼得要命。 喜鹊嗔道:「真有本事再说。」「我什么本事没有,但替心上人讨公道的本事绝对有。」「谁是你心上人?」她羞红了脸,狠踩他的脚。 曲承欢像没感觉似的,一双眼荡漾着哀怨道:「海征之前,咱们都一道睡了,你现在打算船过水无痕,对我始乱终弃?」他夸张地揪着衣襟,扮演着被人抛弃的下堂妻。 「你!」喜鹊迁下子羞得连耳垂都烧红了。「瞧瞧你这疯德行,现在是什么时候,由得你这般胡来?」她瞥向怀中人,就见君什善双眼瞠圆,像是惊讶极了,羞得她直跺脚。 「原来……」她轻点着头,恍然大悟这两人是对佳偶。 「不是!」喜鹊大声否认,没了平常的从容淡定。 「可是,我们明明……」曲承欢话未完,已被喜鹊用力地捣住嘴。 瞧她又气又羞,他不由得放声大笑。「承认有什么关系?咱们为人一世能有多长的时间?当然要及时行乐,千万别等到失去才徒留惆怅。」君什善瞧他不断地逗着喜鹊,逗得喜鹊又好气又好笑,就连她自己也不禁被逗笑了。 在喜鹊坚持要她早点入睡后,他们两人便在隔壁厢房休息。 经过曲大哥那一闹,她的心情平复了些,说实在,她到现在仍不能理解淳于御为什么要派人去烧了龙神庙? 但她舍不得怪他,她相信他做任何事必定都有他的理由。 疲惫地叹口气,闭上双眼,淳于御的身影在她眼前翻飞着,仿佛扯着她飞跃,来到熟悉的天竺山上——站在下天竺寺外,淳于御咬了咬牙,跨进门槛,每走一步,便如万针椎心,如万刀刚骨,他忍得浑身青筋迸现,咬牙踏进佛殿,直睇着慈悲的佛像。 如今,他明白为何自己进不了寺庙,一切皆因他是待罪之身,佛并不愿见他。 可是现在,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踏入。 因为,他要大开杀戒! 就算从此以后,他只能堕入无间地狱,他也无所谓了。 「侯爷。」淳于御微移视线,瞧见易安生从一旁的长廊走来。 瞧他神色没有半丝惊诧,甚至是一切如他预料,淳于御勾唇笑了。 「王爷在厢房里,人已经就寝。」易安生笑道。 「带路。」他沉声命令。 「是。」易安生微欠身,领着他往前走。 沿着长廊,走到底,往右一拐,长廊两侧皆是供香客休憩的厢房。 厢房外有侍卫看守,但他听到在寺庙后院里,隐藏至少百人的压抑呼吸声,他不禁勾唇。 大雨已停,天色微泛光,他甚至可以察觉更外围也布上重兵,勾唇的弧度微微加大。他不轻易杀人,就怕自己会杀得失去理性,所以每每上战场,总要承欢随侍在旁阻止他,可是今晚,凡是阻挡在他面前的,一律杀无赦。 易安生推开厢房的门,里头的摆设相当朴素,只有一张床和矮几。 赵立正躺在床上,床边摆上数样佛器,床尾的矮几旁则铺了块圆形竹垫,供人打坐用,而矮几上有一只香炉,正袅袅冒着烟,吸入那气味之后,淳于御惊觉力气丧失。 暗道不妙,正要退出时,一把铁器突地刺入体内,仿佛火焚电窜的滋味,令他想起在天竺山上遭人暗算那一次。 「是你……」他回头,瞪着笑得阴冷的易安生。 「对,是本王派他去的,只是没想到原来这东西拿来对付你这种妖怪……效果这么好。」赵立笑着从床上坐起,一记眼神,让易安生将刺入他体内的铁器微微扭转着。「就连除魔用的楠木香,也很好用。」淳于御受不住地倚在墙边,仿佛全身气力都被那铁器给抽光,高大的身形倚着墙滑落。 「安生。」赵立笑唤着。 「是。」他立刻将淳于御撑起,拖往圆形竹垫。 「长夜漫漫,本王把所有和尚都赶出去了,可以陪你慢慢玩。」赵立下了床,笑得黑眸眯紧。 淳于御浑身爆出冷汗,不能理解他手中的武器到底是什么,想要推开他,却是连指头都动不了--「不!」君什善突地从床上翻坐起身,她冷汗涔涔,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只因梦境太逼近真实,仿佛正同时上演着。 可能吗? 她抬眼看向外头微亮的天色,大雨已经停了,可是她却心乱如麻,烦躁不安。 「你担心他吗?」一道熟悉的嗓音回荡在房里,她愣了下,瞧见床边一抹极淡的金光缓慢凝出一道人形。 「你……」她瞠目结舌。这不是龙神祭上出现的龙神? 「我可以帮你。」左近虚弱地说着。 他留着最后的气力,就是要让他们今生圆满,然后再接受上天的惩罚。 「你……」为什么龙神会出现在她房里,而且……在上下打量之后,她瞧见他脚边的影子,猛地闪进床侧。「你是那天调戏我的人?」本来只是怀疑,这下子她可以肯定了。 「那日……我不过是想替无咎试探你罢了。」他苦笑。 说是试探,不如说,纯粹是他的渴望? 就如以往,他总是用钦羡的目光看着无咎和十三共舞,才教他忘神地在龙神祭上与她共舞。 一生只求一次美梦成真,不为过吧。 「我不认识无咎,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赶快走开,要不然,我要叫人了。」她退到床的内墙,水眸直瞪着他。 「我再问你一遍,淳于御如今正面临生死关头,你想不想救他?」她的骇惧让他感到受伤,但这一切是他咎由自取,怪不了任何人。而且,眼前最重要的是,必须将无咎救回。 「你怎么会知道?」「那人拿的是佛祖护卫的千年金刚杵,当然伤得了他,再不救他,说不定他真的会死。」下凡的龙神还拥有部份神力,神不神,妖不妖,人不人,最惧怕的就是佛祖圣器。 君什善听他连那铁器的名称都说出来,不禁脱口问:「难道我的梦境,是你让我看见的?」「是。」她戒备地看着他,又担心淳于御,不敢多做细想,就怕延误救他的时机。「那……要怎么救?」「借你的能力移形。」他已经虚弱得连自由移形都做不到。 「怎么借?」「结印,脑海观想厢房所在。」君什善有些犹豫,却突地听到门外传来了曲承欢的声音。 「君姑娘,你房里有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时,门已经被推开。 一瞧见左近,曲承欢惊诧地瞪大眼,随即抽出腰间长剑。「退开,否则休怪刀剑无眼。」虽说这人长得跟侯爷极为相似,但他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两人的不同,再加上前阵子有人潜入君姑娘房里轻薄她,不用说,肯定就是这家伙。 左近见状,不禁笑得无奈。三百年不见,他连他是谁都忘了。 「曲大哥,他不是坏人,他是要带我去下天竺寺救侯爷。」君什善忙道。 「嗄?」「走吧。」她闭上双眼,双手结印,如左近说的观想那间厢房,瞬地在曲承欢面前消失不见。 半晌,他才拔声喊着,「来人啊,整军前往天竺山!」下天竺寺的厢房里,淳于御被压制在圆垫上,身上的锦袍被利刃划开,不过一尺长的金刚杵就插在他的腰上,血流不止。 赵立坐在他身旁,把玩着手中的匕首。 「镇朝侯,你可知道本王向来最讨厌的就是长相俊美的男人……」他笑喃着,手中匕首倏地往淳于御脸上划开。 登时,颊上皮开肉绽,但不一会,从浅处开始愈合。 「安生,你瞧见了没?真的开始愈合了。」赵立怪笑着。 站在另一头的易安生眯起眼,像是对这一幕感到匪夷所思。 「不过,这个宝贝却能够压制他,你瞧,伤口非但好不了,还不断地冒出黑血来……」赵立放声笑着。「淳于御,你一定在想,为何本王会知道你金刚不坏的体质吧?」淳于御眯眼瞪着他,腰间的痛楚如电如火,直往深处而去,痛得他连说话都不能。 「你忘了,咱们曾经一起行军过,有回你受了伤,被本王撞见,可是回营时,你却一点事都没有,令本王起了疑,后来你几次逃过死劫,本王越来越肯定你有古怪。」赵立笑眯妖诡的眸。「从那时起,本王就对你起了莫大的兴趣,所以还在京城时,我曾经收买你府上的下人,得知你进不了寺庙,似乎还能够出口成真,本王半信半疑,直到亲眼目睹江边那一幕……真是吓到本王了。」淳于御紧闭着眼,试着凝聚气力。 「那你可知道为何你咒本王死,本王却死不了?」像是说到兴奋处,他笑得开怀极了。「因为本王不是赵立呀,本王是海贼,早在十年前,本王就杀了赵立,戴上他的面具,又有谁会知道本王是谁?」淳于御冷笑着。 他是不是赵立,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想杀他,不需要用到言灵。 瞧他哼也不哼一声,赵立的大手按上金刚杵,微微使力。「你知道这宝贝是从何得来的吗?」淳于御脸色惨白,冷汗布满额际。 「两年前,有艘从天竺来的船,船上载了不少千年前的佛家圣器,本王劫来之后,便一直留着,心想说不定哪天可以派上用场,没想到……非但用上了,还非常好用!」他说着,握着金刚杵猛地一转。 淳于御痛得发出嘶吟,无力地瘫在地上。 「疼吗?」赵立一脸抱歉地拍着他冰冷的颊。「真是对不住,可这要怪谁?谁要你一直拂逆本王?」他虚弱地闭上眼,仿佛身与魂快要分离。 赵立趴在他身边,凑近他耳畔。「你以为皇上是派你来剿灭海贼的?本王告诉你,在你到杭州之前,本王就收到皇上派人送来的密函,要本王除去你。」长睫微颤着,淳于御想张开眼,但却虚弱得连眼都张不开。 「你可知道为什么?」赵立一把揪起他的发拉近自己。「应该是你功高震主,让皇上寝食难安,想借本王的手除去你,但也想借你的手除去本王。说穿了,皇上不过是个想坐享渔翁之利,压根不管底下人的死活,你说……这种皇上,要本王怎能不造反?」淳于御才不在乎自己是否是弃棋,他想杀赵立,纯粹是因为他该死。 「你瞧,给本王睁开双眼瞧,未来的皇帝就是长这个样子!」被扯得发疼,淳于御微颤的张开眼,瞧见赵立取下面具,他蓦地放声大笑着,尽管虚弱,却嘲讽至极。 没错,就是这张差点被他捏爆的脸。 这因果可有趣了,赵立的前世吞下一颗龙神泪,竟然让他带着这张脸转世,也难怪他可以扮演赵立,因为他也必须戴着面具才能见人。 「你笑本王?」赵立瞪着他,也跟着低低笑开,然后无预警的拔出金刚杵,再狠狠地刺入他心窝。 淳于御痛楚难捱,像是万蚁咬曙,又像是电流窜骨,但他还是笑着。 「你还笑?本王要杀了你!」就在赵立再度拔出金刚杵的瞬间--「住手!」那低哑的嗓音令淳于御奋力张开眼,果真瞧见君什善被一抹金光带至面前,朝赵立飞踢而去,再见左近出现在他身侧。 一旁易安生震愕地连退数步。 「你还好吧?」君什善蹲在他的身旁,看不清楚他的脸,却清楚瞧见他身上的血,怒不可遏的,她抬眼瞪向被踢到角落的赵立。「混帐,你真的是太过份!」「什……」淳于御想抓她,可惜双手无力。 他乏力地看向近乎透明的左近,以眼神问他,为何要带她前来? 左近用尽气力地颓坐在他身旁。「为了救你……」要救他,怎会是带什善前来?他想骂他思虑欠周详,奈何说不出话。 左近无言以对,只因他已经没有力量带其他人来,不过他想,也许晚一点湛朵的转世就会带兵前来。 「臭娘子,就让本王来试试金刚杵是否也对你有用!」赵立恼火起身,拿起金刚杵刺向她。 君什善见状,抓起矮几,奋力掷向他。 赵立狼狈地闪过。「安生!」易安生试着接近君什善,却被她的蛮力吓得退避三舍。 她看到什么就抓起什么,凭着蛮力对付两个大男人,但身边的物品,总有被她拿光的时候。 就在她弯腰要搬起床时,易安生得隙,从她背后扑倒她。赵立勾着得逞的笑,高高举起金刚杵--「什……」淳于御惊喊着。 第十四章 左近用尽最后气力站起身,却见金刚杵并非是对准君什善,而是淳于御,义无反顾的,他扑到淳于御身上,背上狠狠地承受金刚杵一击,他禁不住发出哀鸣,微弱金光忽明忽暗,从指尖和脚尖开始退散,身形变得透明。 淳于御瞪大眼。 「无咎……我曾经对不起你……你能原谅我吗?」左近问着。 淳于御用力地摇着头,像是在告诉他,要他撑下去,否则他绝不会原谅他。 「包括……我偷吻了她?」左近突地勾笑。 他知道,他的兄弟原谅他了。 他了无憾恨了。 淳于御双手动了动,却无法拥抱他,直到左近在面前消失无踪,愤恨霎时充盈胸臆。 「那好,现在就拿她来试。」赵立根本没瞧见左近,还以为金刚杵就是插在淳于御身上,猛地拔起,看向扑倒在地的君什善。 淳于御眯眼瞪去,用力地挣扎,甚至向天祈求,给他力量,给他一点力量! 「臭娘子,去死吧!」赵立挥起金刚杵,朝她心窝插...入--金刚杵的尖端刺入的瞬间,仿佛地狱业火烧得她放声哀嚎。 黑暗铺天盖地落下,她隐约看见,向天祈愿的自己……灵石轮回十世,换三世情缘。 流光般的记忆,从君拾扇到君十三……,淳于御赤红了双眼,重喝一声,像是要挣开庙寺套在他身上的枷锁,一个箭步上前,他扣住赵立的脸,只手抓起。 赵立惊诧不己,丢开金刚杵,不断地挥舞着双手。 易安生呆住。 「愉悦吗?本爵愉悦了你,那么,你是不是也该愉悦本爵!」他低喝着,大手缓缓使劲,他不躁进,因为他要慢慢将他折磨到死! 「啊……」赵立发出哀嚎,脸骨头被缓慢的力道压出碎裂声,碎骨刺出颜面,淌下鲜血。 房外的侍卫听到后,立刻推开门,瞧见这状况,呆愣了下赶忙喊着,「保护王爷!」伴随杂遝的脚步声,大批侍卫冲进厢房内,有的持长剑,有的拉着弓。 易安生回神,偷偷将掉落在地的金刚杵拾起,退到君什善身边静观其变。 淳于御笑眯殷红的眼,缓慢使劲,像是掐死一只虫般的凌迟着赵立,让他发出细碎而痛苦的哀叫声。 「放箭!」带头的一名侍卫喊着。 霎时,箭翎如雨疾飞,淳于御不慌不忙,抓起赵立当盾牌,让箭全数插在他的背上。 有的箭翎,力道强劲,从后背穿刺到胸口,教赵立呕出大口的血。 淳于御勾弯唇角。「一路好走。」话落,他五指收紧,瞬间折断赵立的颈项,像丢掷个破布娃娃般的将他扔到床上。 这一幕,刚张开眼的君什善看得一清二楚。 此情此景交叠着前世他为了救她而大开杀戒,她的心狠颤着。 为什么? 为什么她总是累得他为她犯下杀业;: 她必须阻止!咬了咬牙,无视身体的痛楚,她挣扎着爬起身,胸口却如有火焚烧一般,直烫进骨子里。 她怔住,不能理解。 往下看去,瞧见胸口还不断地渗出血,伤口没有收愈的迹象,痛一点一滴地累积着。 怎会如此?上回在船上中箭,拔出箭后,不到半个时辰,伤便已收得差不多,但现在她却痛得连动都不能,她忍不住想起在天竺山救他时,他那奇异的伤口。 她之所以如此,难不成是体内的龙神泪作祟,一如他被金刚杵所伤,伤口也难以愈口? 为什么? 金刚杵是佛家法器,是拿来斩妖除魔的,难道……老天视被贬下凡的龙神是妖是魔;: 下凡的龙神,依旧拥有良知,怎么可能--「妖怪!」有人吼着,她抬眼望去,瞧淳于御恼火地抢过侍卫的长剑,横剑厉扫如电,霎时残肢断骸乱飞,血流成河。 君什善怔愣不已,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 这一瞬间,她明白了。 眼前的他一如前世的无咎,在大开杀戒之后,等同堕魔了,尽管拥有良知,但却无法抹灭他染上杀气后的罪孽。 一个神只,居然因为她而沦为旁人口中的妖怪……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存在害了这么多人? 竟让他在佛门圣地大开杀戒,这么重的杀业要怎么消除? 「有什么好哭的?」易安生轻哼着。 君什善愣愣地抬眼,好一会沉痛地闭上眼。 到底是什么样的因果?前世十一哥恨她怨她,直到现在还是不放过她。 「跟我走。」他轻易地抱起她,打算要从窗口逃出。 「无咎!」她尖声喊着。 杀得正狂的淳于御蓦地一顿,缓缓回头,看向被易安生抱在怀中的君什善。 「你……」她唤他什么?她想起一切了? 「放火球!」易安生喊着,立刻跃出窗外。 厢房内,发出轰然巨响,火花迸现, 「无咎!」君什善想要挣脱易安生的箝制,却虚弱得指头都动不了。 「就不信炸不死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恼声问。 「为什么?」易安生低笑,往下揪扯她的发逼她抬头。「这还要问吗?当然是为了权势财富,否则我为何要跟在赵立身边,忍受他的一污辱和欺凌?不过,所有的忍耐都是值得的,在他们都消失之后,我就可以独占整片海洋!」他和赵立,不,应该说是假扮赵立的男人,早在十年前聚众占领海线行抢,后来过到赵立海征讨伐,他俩合力杀了赵立,甚至大胆地假冒顶替赵立。 而他的野心压根不输给假的赵立,他一直在等他和淳于御斗得两败俱伤,再出手,如今正是大好时机。 她痛眯着眼,泪水不停地流。 一样的利益薰心,为何前世今生依旧不变,如此执着? 易安生抱着她,正欲往后院与其他人会合,却突地听到马蹄声,走出山道,瞧见淳于御的麾下副将正带领一支兵马上山。 见状,他撮指吹出哨音。 不一会,后院竟然出现百余人,一个个横眉竖目。 君什善无力地半眯着眼。 看来这人是铁了心要造反,早已安排自己人马在这里等待,准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挡下那票兵马。」易安生指着已来到下天竺寺前的兵马。 「是。」「其余的进屋查采。」「是。」百余人手持长剑,兵分两路而去。 君什善惴惴不安,直朝厢房看去。他的伤再重,都能够复元,那是因为他是龙神再世,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死不灭,尤其已经过了这么久,他都没出现…… 「祈求有什么用?你真以为老天会成全你?」看她垂眼专注的祈祷着,易安生不禁哼笑。 君什善不想理他,忽地听到,「老天不成全,就得靠自己。」「喜鹊姊姊!」喜鹊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手中的剑抵着他背心。 「……好大胆的丫头,竟敢单枪匹马。」易安生逞着口头上的威风,不敢轻举妄动。 「放开她,否则我立刻杀了你。」喜鹊冷声道。 她央求承欢带她上山,两人兵分两路,她从另一头山道而上,负责保护什善,没想到才绕过山头,便让她瞧见这一幕。 「这有什么问题?」易安生双手一松,君什善立刻跌趴在地。 「你!」喜鹊恼道,警告性的将长剑往前微递,垂眼看着她。「什善,你不要紧吧?」问的同时,她瞧见她胸口淌着血,脸色惨自如纸。 「喜鹊姊姊……侯爷在里头……」喜鹊没看向厢房,反倒直盯着她那汩汩淌血的伤口。「你的伤……」那么重的伤,还能活吗? 一个分神,立刻让易安生逮到机会,一个反手肘击,没有防备的喜鹊被打退了数步。 「喜鹊姊姊!」君什善奋力想动,奈何身体就是无法动弹。 易安生抽出腰间佩剑,回头冷睇着她。「别说我不怜香惜玉,我会一气呵成,给你一个痛快。」喜鹊恼火地握紧长剑,比他快一步,气势如虹的刺去,让他连退数步。 她从小就跟着候爷和承欢习武,承欢也是因为这样才放心让她跟来。 易安生被打得节节败退,一旁围观的侍卫和山贼,无人敢介入。 就在他经过君什善身边时,灵机一动,转了个方向,作势要伤害她,然后在喜鹊赶过来解围的当下,长剑横劈而上。 「喜鹊!」一声惊天怒吼传来。 千钧一发之际,曲承欢赶到,将喜鹊拉起,但还没来得及反应,易安生手中的长剑朝他背部贯...穿,直入喜鹊的胸膛。 「啊!不要……不要!」君什善尖锐喊着,胸口像遭利刃刺入般痛楚。 她宁可痛的是自己,也不要他们受伤,可是老天不肯成全她,不肯……瞧见两人的身形倒下,她不禁放声大哭。 不要……她不要十二再为她而死……为什么;:他们做错什么?有罪的是她,是她一个人呀! 「轰」的一声,厢房爆裂,整面墙倒塌了,只见被易安生派往房里的人全数倒下,一抹高大身影立在破损的厢房之中。 蓦地,他身形如电,单手擒住还立在他面前的人,像是要铲除所有阻碍似的,他已经失去理智,一个都不放过。 「真是怪物!」易安生低咒了声,走回她身旁,将她一把拉起,取出金刚杵抵在她胸口。「淳于御,给我听着,你要是再轻举妄动,就别怪我痛下杀手。」淳于御缓缓调转视线,沉冷肃杀的眸,教人不寒而栗。 他眨也不眨地瞅着他,看向他身后,倒卧在血泊中的喜鹊和曲承欢,愤怒排山倒海而来,让他快要控制不了自己。 「易安生……」他沉嗓粗哑噙怒。 「没用的,没有一个海贼会使用真正的名字。」他哈哈大笑着。 淳于御眯起殷红的眸,暴戾杀意凝在眸底。 他缓步向前,易安生立刻将金刚杵往她心窝再插...入。 君什善痛得弓起身,却紧咬着牙不喊出声。 淳于御猛地顿下脚步,双拳紧握,青筋债张。金刚杵刺入体内的椎楚,他比谁都清楚,他怎能让她也承受这钻进魂魄的痛? 他得忍,只要易安生有一瞬间的松懈,他会将他凌迟至死! 见他果真停下脚步,易安生使唤着伤势较轻的几个人。 「过去,给我砍下他的人头。」那几个人战战兢兢地靠过去,将长剑抵在他颈项上。 君什善泣不成声。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痴心妄想,累得他犯下杀业……如今更要累得他因她而死,与其如此、与其如此…… 见他无意反抗,易安生笑得狂妄。 「给我杀了他!我要瞧瞧他人头落地还能不能活!」就在那人长剑扬起的瞬间,君什善使尽力气启口,发出尖锐如刀的嗓音,仿佛可以破开静止的空间,大地不安的震动,就连山林间的鸟儿也振翅离去。 咒歌,是她所创,但,目的并非是要毁天灭地,而是要在破坏中,从空气中得到能量。 而眼前,正是时候。 她将己身化为大地,发出共鸣,不在乎自己最终落得什么下场,只求阻止眼前的血腥杀戮,保住他! 那嗓音让淳于御痛楚地捣起双耳,眯紧眸睇着她。 架住他颈项的人,因为震动而跌坐在地。 「你在做什么?」易安生恐惧地看着她,手死揪着她不放,直到最后一刻,还是要抓着她当保命符。 瞬间,世界像是静止了,乍亮的天空被黑暗占据。 像是末日的前奏曲,随着她益发高亢的嗓音,眼前的一切开始碎裂,大地裂缝吞噬着屋舍。放眼所及,山上碎石滚落,砸在淳于御身边的人,甚至连她身旁的易安生也无法幸免地被压在大树下。 「什善,不要唱了。」淳于御奔到她身边,大手捣着她的嘴。 君什善抬眼对上那张焦急骇惧的俊颜,看着他试图勾笑,大手温柔地轻抚着她的睑。 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容颜,远在千年之前,便让她倾心。 没想到还能再相逢……可却也即将分离。 「无咎……」她泣声唤着,想抱紧他,却已无法移动。 淳于御一震,将她紧拥入怀。「什善……」当她唤出他的名,他便知道她已经想起了一切。 君什善紧拥着他,泪眼婆娑。 「无咎……对不起、对不起……」是她种的因,是她的错,她甘愿承担,只求老天赦免他。 他动容地看着她,以为她想起前世记忆。 「没事,我就在这里。」他吻着她的额、她的颊,轻声安抚着。「我答应你,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没有人能将我们分离。」「不……我要你……忘了我。」她说。 每个种只都有必须历经的劫数,如今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他的劫数,如果没有遇见她,他还是天界的龙神,还是意气风发的龙神……看向天际,她无言问天,只想知道,她拿自己赎罪,是否可以赦免他的罪。 泪水滚落的瞬间,化为细砂,掉落在他掌心。 她垂眼瞅着,一抹、一抹,不断堆积。 感觉掌心触碰到的是冰凉细砂,他胆颤心惊地移开,瞧见她勾笑,然后碎裂。 「不--」他嗓音破碎地吼着。「不……什善……你答应我,待在我身边……我命令你,马上恢复原状,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去!」他不愿对她使用言灵,因为他要她的心甘情愿,可此刻,他只求她回复,只求她永远待在他身边。 然而,她依旧破碎。 像是破损的石雕像,永远失去生命。 他颓然地跪在她身旁,殷红的眸掉下一滴泪,落在她身上,瞬地消失不见。 他无能为力,他根本救不了她……左近说,她没有来世了,一旦化为石,就是打回原形。 谁能帮他? 还有谁能帮他?还有谁? 他突地将她一把抱起,穿过后院,奔至下天竺寺的殿堂,却见她粉碎得更快,立刻退出殿外,双膝跪在黄土上。 拾眼望着里头的佛像,再仰望着天,他启口求着,「可以救她吗?」湛蓝的天隐隐闪动五彩,他听见——现在让她走,她还有机会重入轮回。 「她还能入轮回?」他眯紧黑眸,不敢轻易相信。 可以。 「真的?」他欣喜问着。 但是,你必须将她遗忘,许诺永不相见。 「不!」狂乱的发飞舞着,他无法接受,眸中藏着教人为之发颤的寒芒。 那么,你是想看着她彻底消失?那语调极轻极淡。 「不!」黑眸沉痛地紧缩着。 不公平!她向天祈愿,分明已经得到情爱,为何最终还是化为原形! ……选择吧。 要他怎么选择? 第十五章 迸射妖诡金光的眸子瞅着君什善,他想着她还有机会再世为人,只要他选择把她给遗忘,那么一切就可以重新来过……要是他不愿意,他们最终还是一样再也见不了面。 抽紧下颚,他下定决心。 忘了,把一切都忘了! 无咎垂敛绽着金芒的长睫,浑身不受控制的颤抖,他微启毫无血色的唇。 「我,无咎……」他顿了顿,喉头干涩得仿佛被碎石磨过,深吸口气之后,他忍着椎心之痛,说出最违背心意的誓言。「发誓将把什善遗忘。我……会忘尽千年纠缠,从此,与她……永生永世……再不相见。」他舍不得闭上眼,定定地看着她石雕般的美颜,感觉她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在这空间中,而下一刻,连她岩石般的躯体都被它给大手一拂,埋进黄土里。 爱恨贪痴到最后,竟只剩一扦土。 他恍惚着,魂魄正与言灵强烈拉扯着。 他不要忘,不准忘,绝不忘! 没道理,他会输给自己的言灵! 话,不过是说给它听的,他根本没打算要忘,他宁可没了神格,失去曾经有过的道行也不要将她遗忘,可是,体内,仿佛有什么在躁动着,有什么气息不断地从体内抽离。 缠绕千年的情,如丝,被斩;眷恋不舍的爱,如线,剪断;八风不动的心,如雾,吹散……情爱湮灭,记忆风逝,嗔痴焚毁,贪恋殛坠,风火雷电轮番上阵,彻底剥除不该残留在他体内的点点滴滴,他奋力抗衡,却如离枝落叶,任由蹂躏践踏他用尽生命守护的爱恋。 他像个空壳子,爱恨缱绻被言灵刮散,镂刻得再深刻,用尽气力抓在手心,到最后,依旧什么都不留。 不。 有痛。 深刻得仿佛镌镂在魂魄上的痛,似箭雨、如刀阵,疼得他无法控制地剧烈抽颤着。 为什么会这么痛?他疑问着。 痛楚如刃,从心间刚向魂,碎成段,粉成末,他明明还存在着,却感觉似乎失去魂魄,化作烟,向四面八方寻找着她的身影。 她? 她是谁? 他又是谁? 他顿住,有抹倩影似溅瀑般破碎,从他的记忆、从他的脑袋,不断地流失,痛楚铺天盖地而来,像要将他毁灭,但他睁大金红血眸,却找不到痛苦的理由。 他要寻找什么? 他为何而痛? 瞪向天空,血般的眼仿佛倒映在透明天际,艳阳被吞没,湛蓝顿失,灰暗随之而来,泼墨似的浓云被狂风吹送到正上方,赤红色闪电在云间飘窜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含腥带涩的气味,浓重得任风吹不散。 「我为什么这么痛;:」他张口,从喉间挤出雷霆万钧的怒吼,「为什么--」瞬间,大地为之震动,天空万息紊乱,风斜狂狷,雨骤暴虐,整个世界陷入一种疯狂而危险的状态中。 只有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的世界,只剩阕暗。 他听不见、看不见,五感尽失,心神濒临崩溃。 雨飘至,大手一展将他收至掌心。「从此而后,你就跟在本座身旁修行吧。」泛光的身影远扬,大地依旧笼罩着拂不去的黯然,大雨滂沱,急雨成灾,七七四十九天的狂雨,淹没了江南四府三十二县。 他的心已归于平静,但雨依旧不停。 分离的椎心疼楚,他忘了,立誓的艰难痛苦,他忘了……关于她的一切,他都忘了就在他遗忘一切的当下,君什善的心神却被哀鸣紧扣着。大雨滂沱,冲刷着大地,在大雨中褪去石头的外形,现出她原本的躯体。 大雨中,她张眼,望天。 她不解自己为何还存在。 灵石,你可以回返了。暗黑的天空破开一道金色光束。 「为何?」你们曾经相爱,你自然不会落得形在神毁的下场,如今三世缘断,你当然得回返天界修炼。 「他呢?」她问。 无咎杀业太重,已回佛前重新修炼,从今以后,与人世再无关联。那抹嗓音顿了顿,金光朝她凝聚。回归吧。 但她却不动地待在地面,不解地仰望天,而后意会地笑了。「他对我许下言灵,永不分离……那么,我等他。」怎会如此?他已经忘了你。 「我们之间的命运相连,就算忘了我也无妨,只要他在,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他已回到佛前,哪里也去不了。 「那么就赌吧。」……你说什么? 「我在人间等着他。」她笑了笑。「他等待我七百年,他能等,为何我不能等?」让她尝尝等待的滋味,那是她该为他尝的。 就算永远不相逢? 「那就让我在人间造福,为他洗涤杀业,让他早日重返天界,直到我形体散去吧。」她不知道自己的躯体能撑到什么时候,但她会等待,直到她形神俱灭为止。 哪怕你再也无法重返天界也无妨? 「这是我的报应,不是吗?千年以前,我以君拾扇的身份,以名立约将他困在杭州,千年以后,他以言灵将我困在人间,很公平的。」那么,在人间流浪到生命尽头,也是她该承受的苦。 这就是为何当初我不愿答允你三世情缘。当你下凡,投入轮回,太多人事物是你不能左右的……说着,幽然叹气。况且,你为土,他为水,你们之间共存,只会摧毁彼此……「原来如此……」她苦笑着。 原来不是她的错觉,是他们之间真的无法共存,一旦太过靠近,不是伤了自己就是毁了他,还因此连累了其他人。 如今无咎回到佛前,就算是本尊,也无法让他重回人间,你要如何与他相遇,解开他的言灵? 「我们之间有牵绊,只要同处一世,必能相逢,我等……等那么一天,他为我解开言灵。」然后呢? 「……离开他。」那抹金光闪动了下,仿佛看出她谎言底下的祈求。 去吧,如果有那么一天,本尊一定会成全你。 「多谢天尊。」只是这一回,要如何相过? 夜色降临。 今晚的筑梦命理馆份外安静,只因老板无心营业。 办公室里,男人开了落地窗,瞧着外头的庭院,神色有些恍惚。 他最初的记忆,依稀便是在佛前修炼。 后来,因缘际会,他不小心在一个人身上落下一滴泪,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何流泪,但袍说,那滴泪里蕴藏着他所有的贪嗔痴,所以他必须取回。 于是历经千年,来到现代,他终于取回自己的泪。 如今,正是他必须回返佛前的时刻。 然而,一张龙神画像,在他脑海中掀起滔天巨浪,那影像模糊不清,他无法看得真切,但他的心却不断鼓噪着。 不管他如何循着那画像残影追寻,就是找不到遗失的记忆。 他的好友齐子胤已经先行离去,独留他久久不能释怀心底的悸动。 直到--「老板,外头有位小姐找你,没有预约,要让她进来吗?」无咎回头看向助理,摆了摆手。 「请她进来吧。」他抹了抹脸,想要甩开那抹吊诡的心悸。 「好。」一会,助理带来一位女孩,穿着素白洋装,长发扎成一条辫子,缓步踏进。 无咎睇着她,不禁一怔。 「无咎,还记得我吗?」那女孩朝他展露羞涩甜笑,手上拿着一个龙形箍。 他张口,却说不出话,只觉得她似曾相识。 女孩有着一张绝世的容颜,爱笑,且……令人眷恋。 他的心颤跳着,瞥见她系在腕上的灰色石片,再缓缓对上那双爱笑的眼。 如此熟悉,但他却想不起来,胸口痛得厉害,像是快要被硬生生扯裂,痛得他眼眶发烫。 「喏,你蹲下来一点。」她走上前,将龙形箍往他的额间一戴。 「忘了我也无妨,但这额箍是我为你打造的,并不是为了要束缚你,而是要你记得我……」 他怔愣,眼前的她和另一个面貌相同的女孩重叠,将龙形箍戴在他的额前,在浓绿林间,他送了那女孩一程,如今他才明白,女孩在最终时选择待在他身边,是她最隐晦的告白。 为她等待七百年,再相逢,他却因为误解转身离去,放任她入魔发狂,直到死前还紧握着他的额箍……三百年后再相逢,他找回额箍,想起她,而她…… 「什善。」女子一怔,笑落一滴泪。 「无咎,你想起我了。」 「我的什善……」他双臂收拢,将她拥入怀里,如此真实的存在,她竟就在他的面前。 他终于想起自己是谁。 他记得自己的名,却始终记不起在佛之前,他到底是如何出现在这世上;他以为自己清心寡欲,如今才知道自己是爱得最狂的傻子。 总觉得,自己像是缺少了什么,直到现在才知道,他是等着她来完整他。 那么,是不是从这一刻起,他们可以不再分离? 不过,她当初不是消逝了? 他有很多疑问,但此刻他只想拥她入怀。 「无咎,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她哽着声。 「什么事?」他略推开她,泪水在眸底激动着。 「让我解脱,不再流浪人间。」她笑睇着他,泪水在眸底打转。 「我的身体已经破损不堪,撑不下去了……」她流浪千年,走过繁华和荒凉,踏过盛世与乱世,如今她疲倦不已,神形都已濒临极限。 她不认为上天会眷顾她,怕自己又牵累他。 「为什么?」他哑声问着,瞧见自己身上沾满细砂,感觉恶梦再次降临。 「因为……」话未尽,天空突地迸现紫色冷电,发出轰然巨响。 君什善猛然回头,瞧见诛雷从遥远的天际疾驰而来。 为什么?她不解,但是并未因此而停顿。 她恼火地冲到庭院,关上落地窗。 「你在做什么?」无咎走到落地窗前,抬眼瞧着紫色冷电乍至。 「要灭就灭我好了……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给她力量,至少让她保全他。 「……诛雷?」无咎猛地意会,身形穿透落地窗,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拥入怀里。「要走一起走,这一次……我们同在同灭!」噬骨的电流穿过,椎心火焰烧入血脉里,他们凝睇彼此,直到黑暗降临。 紫色冷电重回天界,回到一抹纯自身影的手里。 在它的身前,有个男子坐在云池边,垂眼睇着如镜云池,突地眼也不抬地问: 「这么一来,他们的命运即将重新洗牌了?」那张脸竟和无咎一模一样。 「这是本尊答应给的成全。」那抹纯白的身影道。 「从这一刻开始,君什善的人生重来,这样……还算是她的第三世?」左近笑问。 「她还是君什善,自然依旧是她和无咎之间的第三世。」「但这么做,不会影响其他人?」「不过是调整了记忆,让他们真正为人罢了。」「那么无咎也变成了人?」「这是本尊答允给的成全。」他们之间必须以人类的形式共存,才能破解本质上的刑克。 「所以,在这一世,他们将和寻常人类一样白头到老,最终再回返天界?」左近问到最后,笑得戏谵,像是在挑战袍的耐性。 「你想要再尝一次诛雷?」「再来一次也无妨,反正诛雷并非灭神,而是在净灵和修复呀。」这是他形销神灭回到天界时才发觉的。 而现在。他只想知道,无咎和什善能否平顺地再爱一场。 无咎缓缓张开眼,如往常一样起身沐浴,打开莲蓬头,赤裸的身躯是毫无赘肉的完美,镜中的他,浓眉入鬓,深邃瞳眸如星,俊美得犹如神只。 走出浴室,吹乾一头长发,简单束在脑后,打开衣橱,取出黑色的贴身衬衫,完美的衬托出他倒三角的体魄,银灰色西装裤包裹着他伟健的长腿,再搭件同色系的西装,走到镜前,犹如耀眼男模。 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出门之际,瞥见搁在镜台前的龙形箍,想了下,戴在额间,立刻出门。 「老板,这是今天要来应征的命理师履历。」他是筑梦命理馆的老板,就住在命理馆的楼上,上下班只需要两分钟的时间。 一走进办公室,助理小梁立刻将一叠资料往他桌面一摆。 「多乐今天开始放假吗?」他翻看着资料,随口问道。 多乐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也是命理馆的首席命理师,然而嫁给他的好友齐子胤之后,开始不务正业,甚至打算退休,让他头痛不已,只好开始招募新人。 「是啊,齐大哥昨天是这么说的。」小梁推门离去之前,不忘嘱咐道:「面试从十点开始。」无咎无奈地摆了摆手,开始翻看资料,突地目光停留在一张履历表上。 君什善,二十七岁,家有一姊,专长看相和预测未来。 「没有照片。」他哑声喃着,对这个名字很有兴趣。 因为她,让他对今天的面试有了些许的干劲。 但十点开始的面试,一直到十二点,依旧不见她的到来。整理桌面准备去吃午餐时,小梁突地推门而入。 「老板,最后一个应征者到了,要让她进来吗?」「君什善?」「是。」「请她进来。」无咎坐在办公椅,双手环胸等着。 当门打开的瞬间,四目交接的瞬间,他的心狠狠撞击了下。 她有张巴掌脸,嵌着细致的五官,水眸润亮像是会说话,秀眉弯弯增添妩媚,菱唇上扬,是个教人移不开眼的美人胚子,最特别的是,她的长发盘起插了支黑银钗,钗头缀着白玉穗,随她走动而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穿着荷叶边的紧身衬衫,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尤其是贴身的高杈窄裙,完美地圈点出最迷人的曲线。 而白嫩颈间的圆石项链相当别致。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她笑容可掬道,嗓音娇柔,走姿端庄带着妩媚,增添无限风情。 「坐。」他往面前的位置一比。 她款步轻移着来到他面前,从容入座。 无咎托腮打量着她,问:「你有什么专长?」「看相。」「那么,你不如先看看我的相。」说着,他内心莫名悸动着。 「好的。」她倾前一些,好将他看个仔细,勾笑道:「你的宽额饱满,眉骨立体,浓眉入鬓,眼眸深邃,眼摺深,眼睫浓,俊鼻配上弧形漂亮的唇……长得真是好看。」他缓缓扬眉,唇角勾起笑纹。「这算是看相吗?」「我要说的是,你的额头饱满代表你天资聪颖,浓眉代表你重感情,唇型厚薄适中代表你热情又讲求公平,而且你为人亲切,大人不记小人过,绝不在意我今天迟到的事。」她勾弯唇角,笑得有点狗腿。 「是吗?」「而且我还看得见,你的前世是非凡之辈,但你遗失了很重要的东西,今生就是为了寻找失物而来。」「那么,我是遗失了什么,又要如何寻回失物?」「你遗失了心爱的女人,只要你好好对待我,保证你马上找回。」她说得煞有介事,眸底闪着慧点的光。 无咎笑得饶富兴味。「除了看相之外,你还会什么?」「预测未来。」「那么,你何不预测我的未来?」她闻言,微眯起眼将他看得更仔细了。「无咎,我看见你……即将爱上我。」他低低笑开,突地站起身。「吃饭了没?」「还没。」「有荣幸邀请你一道用餐吗?」他伸出手。 她笑眯眼,握住他的手。「我可以给你机会追求。」无咎不禁摇头低笑,紧紧地牵住她的手,看着落地窗映照出的是--身穿纯白深衣的她和身穿玄色锦袍的他。 她偎近他道:「无咎,瞧,咱们的身影。」「嘘,小声一点,别让他发现咱们记得一切。」他哑声喃着。 他不知道为何命运出现大转弯,仿佛替他俩重置了身世和人生,让他得以从这一刻重新开始。 「那……吃饭吧,我好饿。」「走吧。」他忍不住地往她额上落下吻,爱恋地瞅着她。 走出筑梦命理馆,阳光灿烂,一如他的心情。 她拾眼瞅着他,笑得幸福恬柔。 因为她……终于得到所爱。 *想知道淳于御(无答)和君什善(君十三)缠绵纠结的前世情缘,请看花园系列三生石之《龙神泪,上》 *想知道齐子胤和幸多乐的爱情如何纠缠多世,请看花园系列昭《三生石上之一代将军》 、花园系列以《三生石下之三世娇妻》 梦想成真 绿光 看完了,感觉如何呢? 虽然修了很多次的大纲,但我想要呈现的感觉,基本上都在。 不纯粹是一块石头爱上龙神的爱情故事,里头带着些许因果,但真正想表现的是言口灵。 话说当年写「三生石」时,无咎一语成谶,注定了宇文幸的逢九大厄,而他到了最后才发现,他以为是为对方好,但实则却是揭开宇文幸和宇文欢不幸的开始。 但是他却不记得,自己为何能够一语成谶。 而答案,就在《龙神泪》里。 而其实当初陈大哥邀稿时,一开始其实我是想写《龙神泪》的,可是如果没有那套[三生石」,就带不出里头的前因后果,所以先开稿的是「三生石」。 历经四年,终于让成套的「三生石」系列完成,对我而言,是梦想成真,比完成成套的「金雀皇朝」的时候,心情更加激动。 因为这是我最偏爱的题材,有点神话带点聊斋,再加前世令生。 我个人是写得挺愉悦的,就不知道看倌们的想法如何了。 不知道会不会跟编一样,一直跟我抱怨太悲惨呢? 我修过了,应该没那么虐了才是。 不管有任何意见,都欢迎到我的blog:http://.crescent.tw/blog/index.php?blogld=3留下您的宝贵意见。 不管怎样,我心情很好呢。 就像初次投稿,告诉我过稿时,我快要飞上天一样的快乐。^ ^非常谢谢阿编容忍我的小小任性,谢谢~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