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吉食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赵安杰下学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寻姐姐,待看她在书房里画东西,便立刻安下心来,蹭蹭跑到姐姐身边,乖乖巧巧的替姐姐磨墨。 赵安然改了改新客栈的设计图,琢磨许久,现在的客栈酒楼装修风格都大同小异,而她不喜欢与别人一样。之前在荷香镇,手中的银钱不太多,不能玩出花样,现下要去湛州了,她可得大改一番。 风格简约为主,但不能简单,大齐可没有什么淳朴简朴的习性,她去的那些店铺,一个晒一个豪华。 而且这里的人多用铜色与金色,再不就是原木色调。若说是做不出其他颜色,赵安然是不信的,衣衫颜色繁复众多,比之现代看到的还要新奇些,且配色也是无与伦比的好看。大抵是这里的人对建筑物的审美没有对衣饰的审美那样多样。 赵安然一抬头,就看见赵安杰在她身边,小心翼翼的磨墨,见她抬头,还赶紧绽放一个讨好的笑容。 这孩子实在是没有安全感。 赵安然温柔一笑:「安杰回来了?今天学得怎么样?」 安杰懵懵的看了看姐姐,有些羞愧的低下头,这两天他心里事情多,已经连着被夫子训斥了几回了。 赵安然一看就明白,也没出口责备,自去净了手,方过来牵住安杰的手。安杰年纪小小,手上已经起了茧子,他刻苦,平日晨起练功,白日写字温书,又醉心武术,得了那位夫人的兵书,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安杰嗫嚅:「明日,我一定用功读书,不叫姐姐担心。」 赵安然摸摸他的头:「傻孩子,你是我弟弟,我自然是时刻操心你的。等我们去了湛州,你想去武馆学习,便只管去。但有一点,识字念书不可以丢。」 安杰用力点头:「我知道的,姐姐,读书可以知世事明事理,可以让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 赵安然见他放松下来,开门见山问:「那么,娘亲给你的玉珏,你弄到哪里去了?」 安杰神色慌张,抬眼看了看姐姐,又迅速的低下头,眼珠子不自觉转了转:「弄……丢了。」 赵安然本来也以为安杰是弄丢了,想若是能让安杰记起来一点,搜寻一番,不知可不可以寻到。可如今看安杰这副模样,她哪里不明白,安杰分明是故意弄丢的,说不准,拿去送人了。 送人? 赵安然心里打了个突,她自以为安杰聪明伶俐,又不是个迷糊的,但她不能低估原著的力量啊。原著里的宋安杰是何等自负之人,不也拜倒在朱流霞的石榴裙下?哪怕如今安杰不到八岁,朱流霞堪堪五岁,她也不该将他们当不懂事的幼童看待啊。 她强忍着心里的惧意,状似无意的说着:「原来是丢了,唉,那是我们亲外祖父母放在娘亲身上的,外祖母对这个很在意,你看看能不能想一想丢到哪里,把它找回来。」 安杰忙摇头说道:「找不回来了。」 说完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又低着头不敢作声。 赵安然若有所思,果真是朱流霞? 她又试探道:「哦……对了安杰,我们马上就要去湛州了,你高不高兴?」 安杰茫然的点头:「高兴,姐姐在哪里,我就要在哪里。」 「我嘛,当然是想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不仅湛州,将来我还想要去洛城……安杰你知道洛城吗?那是我们大齐的国都,是大齐最繁茂的地方,你想不想去。」 赵安杰的眼神里充满了憧憬,不再是姐姐在哪里,他就要在哪里,他喃喃道:「我们也可以去洛城吗?」 赵安然敏锐的问:「也?还有谁去了洛城吗?」 赵安杰低着头嘿嘿一笑:「我的朋友,姐姐你还记不记得霞儿?她去了洛城。」 果然是她。赵安然心里头一阵恐慌,严防死守,这二人还是勾搭在一处,朱流霞好本事,年纪小小就引得安杰如此失魂?天啊,原书也太强大了吧。 她很快冷静下来,是她太过毛躁了,原女主又怎么样?安杰又不是朱流霞的官配cp,她怕的是安杰感情受挫心性大变,成了原书里头那样的大魔王。 如今的安杰根正苗红——有那么个爹,好像根子不怎么正。但赵安然坚信,教养大于天生,不管安杰的爹是怎么样,安杰如今都是个乖巧活泼的小男孩,而不是原主里阴郁满是心理疾病的那个变态。 这么发展下去,哪怕无论如何,安杰也会是个心性坚定的好男儿。 这么想着,赵安然心下微松,唔了一声问:「所以那玉珏,你是给朱流霞了?」 安杰面色慌张,缩回手低着头,半晌嗫嚅着:「她……她要走了……我们怕是这辈子都再见不到了……她是我的好朋友……她……她送了我一只蚱蜢,我,我没什么好送她做纪念的,就……」 他从荷包里小心翼翼的拿出那只蚱蜢递给赵安然,将赵安然气个半死。一只草编的蚱蜢,换了安杰最要紧的东西,这朱流霞果真是女主光环强大啊。 第2章 安杰见姐姐怒色升起,害怕的往后躲了躲,又怕姐姐生气将他的蚱蜢毁了,急忙将手缩到背后,不给姐姐瞧见。 赵安然冷冷的看着他一番动作,忍了几十忍,孩子嘛,堵不如疏,你越是跟他说这个不行,他越是叛逆。 她深吸一口气:「你知不知道,姐姐为何生气?」 安杰愣了愣,想了一会儿答道:「我……不该把娘亲留给我们的玉珏送人。」 赵安然故作轻描淡写:「这是其一,但这不是让我最生气的,我最生气的是,你竟然对我们撒谎,你对外祖母,对翠珠,对我都撒谎,说玉珏弄丢了?」 安杰的眼泪一下子哗哗涌出来:「姐姐,我不是故意要撒谎的,我本来觉得与朋友互换礼物没什么,但是我看到外祖母那样紧张的模样,就不敢说实话了。姐姐,你不要生我的气,姐姐别丢下我啊。」 赵安然见他惊恐的模样,心下不忍,到底他不到八岁,正是糊涂爱玩的年纪。 「霞儿是我的好朋友,我很喜欢跟她玩,可是她那么不幸,爹娘都死了,孤身一人要去洛城投靠亲人。我还有姐姐,她却什么都没了。而且她比我坚强多了,她娘也死了,却能坚强的生活,还跟我说,伤心是没有用的,重要的眼前的生活……」 安杰抽抽搭搭,赵安然听得亦是惊心动魄,若作为旁观者,朱流霞五岁的年纪就有如此见识,她定然是欣赏的。 她伸手将安杰搂入怀中,细细安抚着:「好了好了,不哭了,送了就送了,但你往后一定要记住,有些东西是念想,是一辈子的怀念,不可以随意送人的。而且男子汉大丈夫,更不许骗人,尤其是亲人,绝不能欺骗,明白吗?」 赵安然与安杰认真的谈过一次之后,赵安杰果真正视自己的问题,不过赵安然看得出,弟弟对于将玉珏当做信物送给朱流霞,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电视剧里的男女主角大抵都是这样,幼时相识又分离,交换了信物长大好相认。 安杰与朱流霞不可能成为男女主角,赵安然心里清楚,并没再多说,一是怕安杰产生逆反的心理,二是她能做的已经都做到了,安杰这个弟弟将来的路,怎么样都得他自己走。 赵安然一门心思都在湛州的生意上,有了曹家的帮助,她是如虎添翼。其实金钱上的帮助是其次,她之所以久久不敢去湛州,最大的原因是人生地不熟,赵进不是个能左右逢源,与旁人打好关系的,她与赵竹林年纪太小。 原本是计划等几年长大了再说,如今倒是不必了。 一切收拾妥当,赵家拖家带口,要去湛州了。生意上的事情,是一应交给陶伯陶妈,还有陈姨妈与姨父。管理的人选也想好了,小红是最合适的,能干机灵,做事果决,如今也当得起大任了。 唯一难办的,是外祖父与外祖母,都不肯离开荷香镇,任安然说得口舌都干了,也毫无用处。 赵进看得开:「安然,你外祖父母这辈子除了苦役,就没出过荷香镇,这里是他们的根,人老了都是要落叶归根的。我们得了空,经常回来看他们就是了。」 一番话说得自己也伤感起来,他们去了湛州,回来得一天一夜,事情忙起来,哪里顾得上回家? 赵安然没有那种落叶归根的心思,单纯不想一家人分开而已。 说服不了老爷子,赵安然只能将素心素锦与银珠都留下。 老夫人不干,拉着赵安然说道:「银珠是我用惯的,留下我没意见,素心素锦该跟着你,等我去了,你身边总是要有丫鬟伺候。她两个是你买回来的,该跟着你们一起见见世面。」 赵老太爷也点头说道:「你们放心吧,有阿常两口子照顾我们,加上银珠,不会有问题的。」 倒是银珠翠珠姐妹两个要分开,赵安然于心不忍,打算将翠珠留下,但银珠坚决不让,说是翠珠伺候惯了小少爷,若是突然离开了,恐小少爷不适应。 还没等家里的事情理清楚,就见陶妈扭着双眼通红的小红走了进来。 「安然丫头,你们去湛州,把大军和小红给带上吧。」 赵安然有些诧异,大齐不同于现代,交通不便利,一家人能不分开,肯定是不分开的。陶伯陶妈又只有陶军一个儿子,怎么着也不至于将儿子儿媳往外推吧。 小红扑腾一声给赵安然跪下,吓得众人一跳,陈氏急忙去拉她:「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也不怕折了安然的寿?」 小红抱住陈氏哇哇大哭:「东家,小姐,求求你们带我走吧。实在不行,就让陶大哥休了我,小姐您买了我吧,我宁愿做丫鬟……不不不,不能在东家您这里做丫鬟,会害了您的,我走,不论去哪里,总之是越远越好,远到他们找不到我才好……」 不用问,赵安然就明白过来,小红娘家又起了幺蛾子。若论她以前的性子,是决计不愿意管这些破烂事儿,只陶妈一家是厚道人,宁可与儿子分开,也不要他们和离。而小红能干衷心就不提,也确实是个有良心的,对铺子对陶家都没得话说。 第3章 唯一让人烦心的,就是小红那好不容易甩脱的娘家。 赵安然问:「这都签了卖女儿的契,怎么你爹娘又找上来了?」 小红兜自哭得伤心,陶妈叹气说道:「小红做事儿认真,街坊邻里谁不夸她?这不有人不知是故意还是怎的,就跑去小溪村炫耀,说小红离了本家,日子越来越好……」 这事儿赵安然并不清楚,只皱眉问:「我之所以骗来那契书,就是防止这个事情,怎的是小红被你娘哄了两句,又与那边有了往来?」 陶妈这便不好意思摇头说道:「不是小红……是你陶伯,你陶伯总想着那是小红的亲人,是亲家,就……」 小红嚷起来:「他们哪里是我的亲人,我的亲人就只有你们呀!」 这话当着公爹的面,小红是不敢说也不会说的,这会儿实在是伤怀得厉害。说完又扑在陈氏怀中伤心绝望的哭起来。 陶妈索性也一屁股坐在地上默默抹起眼泪:「好不容易盼着他们好,哪里知道……」 陈氏忍不住:「陶哥也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即便当人是亲戚来往着,也不至于叫人缠住不放啊。」 陶妈点点头:「你们事儿忙,可能不知道小溪村的事儿,先前我那远房表妹丈病重最后走了,留下她带着女儿孤寡的过日子……许是世道艰苦,她过不下去了,竟想出轻松的主意,与……恰好是与小红她大哥……」 她碍着安然还是个孩子,不好明着说,只含含糊糊让赵进陈氏听明白,就略过继续道:「这事儿做得隐秘,本也无人知道,但许是她心里头过不去那个坎,又……许是不那么乐意,竟一天晚上,将小红他哥给砍了,又自尽身亡……」 陈氏一惊:「人都没了?」 陶妈踌躇片刻:「我表妹没了,小红他哥还在……」 小红咬牙切齿:「他还活着做什么?他不如去死,这些年这样的事儿,他做得少吗?」 赵安然怎么都想不到朱流霞的娘亲竟是这么死的,与人通奸?最后还自杀? 「那……你爹娘现下是要钱给你哥治伤?」 陶妈梗了梗,撇过脸:「他那个伤没得治……现下我表妹人都死了,流下霞儿一个人可怜得紧……村里报了官,他哥脱不了进去的命。」 陈氏冷哼一声:「做下这种事儿,你家人还想把你哥捞出来?」 小红摇头:「我哥都废了,我爹还怎么会管他?我二哥小弟还在呢。可朱家本家都没人了,偏偏早从前有个女儿嫁出去,夫家发了迹做了官,生了个女儿嫁到洛城高门里头。原早早的没了往来,不知怎的今年就来了,见了那小姑娘可怜,将小姑娘带走,还放了话,要我爹娘他们一家子偿命……」 赵安然听她说,又见其他人眼神闪躲,算是明白过来,小红大哥废了的意思是被朱流霞的娘给阉了。不过这个时间倒是合适,刚巧朱流霞那洛城的姑母要回来,她娘就自杀了,临死之前还摆了姘头一道,啧啧啧…… 会不会是朱流霞这个女主做的? 赵安然被自己冒出的想法下了一跳,又赶紧压下去。朱流霞这个女主心机深,妥妥的绿茶,为人果决是不错,但她做不出伤害亲人的事情。原书里头她那个表姑母待她并不好,她也一直是感恩,能帮就帮。 反倒是她那个亲娘,为了女儿的前程,倒像是做得出这种事。 陶妈唉声叹气许久:「小红爹娘日日来闹,说若我们不给想法子,他们绝不要小红过好日子。」 小红眼露绝望,几乎是咬牙切齿:「他们算什么亲人?算什么家人?我恨不能他们去死,只要他们不伤及我们家……若不是……若不是……」 她再说出下去,伏下身子继续呜呜哭泣。 陶妈小声说着:「小红有两个多月身孕了。」 陈氏闭着眼念了句菩萨保佑。陶家的艰难她看在眼里,为了陶军的病,两口子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原以为陶军这辈子娶不着什么合适的媳妇儿,好容易遇着小红——她心里头也明白,若小红家里不是这么个情况,也不会嫁给陶军了。 赵安然是恍然大悟,心里头有些好笑,陶大哥看着粗粗笨笨的,竟能让小红怀孕,啧啧啧,不简单啊。 不过这是喜事,当然不能被那些个糟心的事情给耽搁了。 小红抹了一把眼泪,冲着安然又磕起头来:「小姐,我没有其他所求的,只想您带我走,让我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到时候我一定不会留下拖累人的……这个孩子,让我婆母再替它寻个娘亲便是。」 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陶军从外头跑进来,一下子跪在地上哇哇哭起来:「不要不要啊,安然,我不想小红走呀。安然,你最聪明的,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啊。」 若是旁人这么说,赵安然只觉得是在道德绑架,但面前的是智力停留在十岁的陶军,此刻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委屈得不像话。 第4章 小红摸摸陶军的脸,小声安慰:「莫怕,爹娘会保护你的。」 陶军依旧委屈着:「我长大了,我想保护你们。」 赵安然呆呆的听着二人说话,眼神闪了闪,是啊,每个人都想保护最亲近的人,但无论是金钱还是权利,总得有一样才行。所以普通百姓才会那样努力奋进,为了自己,更为了家人。 她站起来说道:「既然是这样,陶妈,你觉得你们和陈姨妈他们,真的能管好荷香镇上所有的铺子吗?」 陶妈听了这话,却迟疑了,先前那样多的人,如今这人一走就是一大半,而且走了安然这根主心骨,他们未必顾得过来。 小红死死咬着嘴唇,低声问:「那……我还是与陶大哥和离的好……」 赵安然摇摇头:「我从前之所以放心把这里交给陶妈,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相信你,小红你的本事,这几年我也是看到的。你跟我走,与你一个人走,又有什么区别?现下要解决的问题是,我哪里去再安排一个让我放心,可以管理整个赵家商业的人呢?」 陶妈嘴巴微张,却是欣喜起来:「安然的意思是,你愿意带他们走了?」 赵安然反问:「若我带他们走了,陶妈你与陶伯,可以应对那些人吗?」 较之实诚的陶伯,陶妈总是有些心计的,立刻应道:「我能,他们不拿小红当亲人,我也没必要给好脸子,他们寻不到小红,若再敢闹,我敢报官,若还不行,大不了举着菜刀与他们拼命便是。」 诚然朱流霞的那位姑母说了要一家子偿命的话,但律法所在,真正处理这事儿的,还是官衙与村里,严惩也不会是偿命,最多小红大哥服苦役,家里头赔钱——朱流霞不在,这个钱还不知道怎么赔。 但因此,这一家的名声都没了,不仅如此,还连累了小红,小红留在荷香县也不合适,不如跟她一起走的好。 陈氏一脸心疼的看着地上哭得不行的陶军与小红,咬咬牙说道:「安然,不然我留下?」 赵安然诧异的看了舅母一眼。 陈氏说道:「店铺的一点一滴,哪一样我都经手过,我留下来是最合适不过的。而且公爹婆母留在这里无人照顾,我总有些不放心,安然我留下。」 舅母肯留下自是最合适不过的,但那边店铺初期,建房子装修等等,都需要舅父处理,一家子都去,单单留下舅母? 自从有了朱流霞母亲那次的事情,赵安然对赵进这个舅父对婚姻的忠诚度,已经在心里打了折扣。哪怕舅父说了是想到她娘,哪怕明知道朱流霞母亲是一朵奇葩,她也无法彻底释怀。 何况赵竹川还不到十岁,比起赵竹林这个懂事的哥哥,赵竹川年幼时被保护得太好了些,正是顽皮不知愁滋味的男孩。 赵进眉头打结,想了一会说道:「不然先让你舅母留下,待湛州那边顺利了,我也回来。」 即便赵安然不怎么乐意,但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最妥帖的法子。于是陈氏留下,赵进带着儿子外甥,又带上陶军与小红,跟着赵安然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赵竹林自觉长大了,虽有与娘亲分离的伤感,但每日看图纸,研究湛州的风土人情,已经叫他无力想其他的事情,倒也无事。 而赵竹川每日跟赵安杰混玩,若不是赵安然有次看他坐在院子的树下垂泪,还真要以为他是个没心没肺的混小子呢。 湛州好一点的地方,都是寸土寸金,等闲买不起。何况赵家虽然有些银钱,可生意上的事情,哪能一味的指望曹家出银钱?最后选来选去,赵安然不乐意几个孩子住得太小太憋屈,索性赁了个大院子。 赁好了宅院,竹川与安杰上午去书院,下午去武馆。安杰还好,本就喜好学武,现下更是如鱼得水。赵竹川则叫苦不迭,每日不是累死就是伤痛难忍,可弟弟都没叫嚷,他生怕被人说娇气,忍着也不肯叫嚷。 如此三四天,被武馆的师父摔得狠了,竟然发起高烧,也借着这个机会,钻进父亲的怀中好生哭了一场,总算说出他想祖父母想娘亲的话来。 赵竹林忙累一天回来见弟弟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就要发脾气,被赵安然给拉住了。 赵安然一路将他带到武馆里头,寻了教授两个孩子的老师,这老师姓史,长得文质彬彬,与武馆里其他肌肉发达的汉子完全不一样。 不过模样不代表脾气,史先生听了赵安然的来意,立刻沉了脸:「你是觉得我教授不得当?男儿郎不能吃苦,如何能学有所成?来之前我已经听东家说过赵小姐的事迹,原以为不是个宠溺孩子的,却没想到……」 赵安然想不到这人不止是个武夫,还能说会道得很,一张嘴叭叭叭,说得她脑仁疼得很。 赵竹林虽也嫌弟弟娇气,但他在外面护短得很,当下只皱眉说道:「史老师可否育有孩儿?家中可有年幼的弟妹?若老师看着家中孩儿身上整日的伤痛,又病恹恹躺在床上,还强忍着不哭,老师可能如现下这般狠心,觉得无论何时都该吃苦?」 第5章 说完,原以为史老师会生气,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想了许久,点点头说道:「我目前有一个女儿,堪堪两岁,若她哭一下,我都是不舍的。不过我以为,若他是儿子,我定然不会如此娇宠。」 嘿,是个女儿奴。 赵安然对他的好感大大的上升了,面上却只做平静状:「老师您错了,您娇宠孩儿,大抵是因为孩儿是自己亲生的,又乖巧听话懂事,即便偶尔调皮不懂事,那也是天真活泼,宠她都来不及,如何会苛责?」 她说一句,史老师就点头应一声。 「恐怕与性别无关,即便是个男儿,老师对他严厉些,心里头也只会爱他与女儿一般无二。现下我们也是一样的,竹川原是家中幼弟,深得长辈宠爱,他不似安杰,学过一点子兵法的知识。端看他身上比安杰多多了的伤痕便可知如此,我们先前都没有一丝意见,概因他是男儿的缘故,但他究竟年幼,又初初接触这些。 而且我们的来意,并非是质疑老师,只是希望能彼此多沟通,让您知道他们的优缺点,有时候因材施教,比一视同仁更合适。」 「因材施教?」史老师只是个教授武术的,脑子转了转,总算是理解过来,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从前教授孩子,都是一样的,吃苦肯定是要吃的,过两个月习惯了便好。不过,赵竹川的进度,却不是我故意为之,赵安杰聪明伶俐,是天生习武的好料子,竹川与他一起,处处担心落了下风,强度一天比一天大,他天赋差些,难免……」 赵安然这下明白过来,所以看似大大咧咧的竹川,实际上心思也是细腻的。之前在荷香镇,长辈总说他不如安杰刻苦,原以为他不在意,其实心里也是记着的。 史老师也不是不懂变通的人,当下挥挥手:「先让他好生养病,等他再来的时候,我与他好生谈谈。其实他刻苦肯学,天赋这东西,在我看来远不如刻苦要紧,若他肯踏踏实实按照自己的步骤来,不与赵安杰比着,假以时日,也不会差什么的。」 得了老师的话,赵安然与赵竹林二人便放下心来,回家后赵竹林寻了机会,好生与赵竹川谈了谈,待再去入学,赵竹川的情况果然好多了,精神状况也好了许多。 东郊的客栈建造情况都是赵进带着赵竹林与陶军日日监督着,而赵安然则与小红两个走遍了湛州大大小小的染坊,研究了各种各样的染料。 曹煜恒得了消息,诧异的找到赵安然问:「你这是打算做染坊的生意?」 他自己忙的不行,只安排两个人协助赵进,自己只偶尔抽空去东郊看看。 赵安然对这个年纪轻轻却做事果决的生意人总不能完全放心,当下只神秘一笑:「染坊的话,曹大哥觉得如何?」 曹煜恒看着眼前的少女,小丫头古灵精怪,点子多得是,但是—— 「我觉得现在不太合适,常言道一口吃不成胖子,而且对于湛州染坊的情况,你也不太熟悉。说实话,我家的生意虽然做得大,但也不是什么都能涉足的。酒楼的生意,我研究了近两年,直到知道你,才决定做。可是染坊……」 赵安然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就又带着小红出去别的染坊。 曹煜恒颇有些头疼,又想着赵家什么情况他还不了解吗?来了湛州又是做生意,又是赁房子,手里也不可能有余钱开染坊的。 他眼睛一转,开一家小的染坊不过千两银钱,若小丫头喜欢,就当是给她玩玩。等生意失败了,她若是愧疚,他便好生安慰一下…… 赵安然可不知道曹煜恒竟然想花千两银钱买她一笑,她一门心思都在如何将这种染料弄成墙面漆上。 大齐的工艺已经算是成熟的,建筑用的石料各式各样,也已经能烧制砖块建房子。但是这种砖块不能上色,一般需要上色的,都会用木料代替。 赵安然不想要木料,她开的是客栈和酒楼,遇着火可就麻烦了。 老师傅皱眉听着赵安然的话,说道:「你想让这种石料上色?如同瓷器一般?」 赵安然点头:「不止如此,这石料垒起来之后,我不要用木料做装饰,有没有别的材料,将整个墙壁抹平,遮掩住拼接的缝隙?」 老师傅应道:「这是可以的,直接用石灰就行了,但是石灰抹在上面难看……若是能在石灰上上色……」 赵安然听到这里,立刻示意小红将她们寻了这么久的染料师傅带进来。 染料师傅也不含糊,拿出一叠染料的颜色递过来:「这种染料是用于染布料的,但我试过,涂在木料或者石料上,也能上色,只是颜色斑驳且容易落色。落色的问题,我虽然没试过,但能想法子解决,这颜色斑驳,我实在是没法子。」 老师傅看他将大红色的颜料在石块上刷刷,果真变了色。他大喜过望:「这没什么要紧的,斑驳是因为不平整,安然,这事情交给我,你让他来帮我,我一定将客栈全都刷上颜色。不过安然,你是打算用什么颜色?不如就红色喜庆?」 第6章 赵安然摇摇头:「我想用湖蓝与天蓝色。」 老师傅没听过有人装修用湖蓝天蓝色,当下只去看赵进,心想赵进毕竟是一家之主,得听他的才是。 然而赵进抹抹额上的汗,问了一句是不是真的要用蓝色做基调,得到安然肯定的答复,便点头让老师傅按照安然说的做。 老师傅纠结许久,还是染料师傅劝他:「东家让怎么做,你怎么做便是。而且你怎么知道,无人做过的便不好呢?我看小姐是个有想法的,东家都听她的,可见这事儿能成,咱们只管放心大胆的去做,做好了,那个怎么说的,与有荣焉,做不好,也不是咱们的事儿不是?」 待湖蓝色的大宅子立起来,已经入了秋。与旁的客栈酒楼完全不一样,整个店铺外表看起来就新颖吸引人。 曹煜恒发动所有的人脉,在开张这日,将所有的亲朋好友喊过来捧场,自然也说明了,这家铺子他有入股。 新开张的店铺,还是一样的,全场菜品七成售卖。本来湛州每日来往的客商就多,金秋十月更是各地商人赶场的时候,恰好见这不一样的酒楼开业,不免也有些心动,纷纷进来想要试试。 酒楼名字,叫做赵家餐饮店,装潢的简单大方,大面积的几何色块看着简单明了,墙壁上挂着的画,都是颜色简明的食品类的画。 光是这些画,赵安然就花了不少力气收罗。 一楼大堂,二楼三楼雅间,每个包间都有自己的名字。菜系并没有弄特殊的噱头,但推出了一人食二人食多人食系列,这就很好的解决了外地人吃不完又没办法带走重新热,只能浪费的苦恼。 墙面做了架子,上面放着黄澄澄的油壶,以及一袋一袋的大米,挂上牌子,显示他们用的油和米,都是顶顶好的。 至于菜品,赵竹林依着他们在荷香镇的样子,专门做了精美的册子,上面都画了图样,菜品取好了名字。 不过如今的湛州,大型酒楼都学了这一点,花样层出不穷,并不算什么稀奇。 最要紧的是,酒楼后面的院子里,专门辟了一块地,设置一个儿童游乐区,里面放置了个木制的滑滑梯,铺上柔软的绒布毯子,也不担心孩子摔倒会疼。两名中年妇人,则是专门看守儿童游乐区的。 不过这开张的第一日,带年幼孩童前来的客人没有几个,游乐区只做个摆设。赵安然并不担心浪费,酒楼的后面更大的建筑是客栈,院子是共用的,这游乐场,她原也不是为了酒楼的客人而建。 客栈的装潢与酒楼如出一撤,外面是湖蓝,里面是天蓝。但也分了区域,一楼照例是做了宿舍式的。赵进实诚,设计宿舍的时候,总生怕一个屋挤那么多个人,会住得不舒坦,便执意要宿舍大些,更大些。结果一楼生生少了两成的屋舍。 赵竹林有些不乐意:「爹,人家住客栈而已,大一点小一点,也就一两个晚上的事儿,若真的长住,没几个人住客栈的呀。而且一般住宿舍式的,都不怎么富裕,小地儿住惯了,又岂会在意这个?」 赵进不赞同:「人家在不在意我不知道,但既然这是我的店,我就在意人家住得舒不舒服。人家是有事才会住客栈,晚上住得不舒坦,白日里干活办事都没精神,这怎么行?」 赵竹林说不过她,转身去寻赵安然。 然而赵安然并不在意,对舅父这般细心很是赞扬:「我们开酒楼客栈,做的就是服务行业,处处当以客人为先。舅父这一点做得好,我们都要向他学习。」 客栈的二楼,则是下等房与中等房。中等房的较之下等房,装潢程设大小都会更好一些。三楼是上等房,整个三楼分了两边,不同的楼梯上去,与其他地方完全隔开,适合整个包下的客人。 另外里客栈不远的地方,赵安然还设置了三个独立的小院,若客人有需求,想要独自居住,也是可以的。这小院,当然是给那些非富即贵的人准备的。 总之这么一来,赵家客栈与酒楼的招牌是打起来了,第一天入住上等中等房的客人就络绎不绝,安排不过来的勉强考虑一下下等房,惊喜的发现竟不是旁人家店铺那些落满灰尘,什么也不是的客栈。 东郊的酒楼客栈开办得如火如荼,赵进马不停蹄,又将湛州的第二家分店修建起来,同时赵安然忙着寻合适的掌柜帮她管理店铺,时间也过得飞快。 待到年底第二家分店落成,已近除夕,湛州家家户户都挂起红灯笼,大批在城里打工的人也长途跋涉,要回乡过年了。赵进一家,自然也是要回家的,故而第二家店开张,是要等到开了春。 但除夕时也有人不得归家的要吃饭住店。 小红如今已有八个多月的身孕,眼看着孩子就要出生了,自然是不好回家的。她也不愿回家,有了孩子之后,她脸上满是温柔,现在日子这样红火,她是一丝一毫,也不想见那些狼心狗肺的人。 第7章 她看着赵安然苦恼思索的模样,好奇的问:「小姐,团年饭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头做,谁会跑出来吃啊。」 赵安然答道:「现下是没有,但不代表将来也没有,我最喜欢开创山河了。只可惜要回去,留在这里的人少,无人操持……」 小红一双眼闪闪的,崇拜的看着赵安然:「小姐若是想试试,只管试便是了,这不是还有我呢,您放心好了。」 又看安然紧张的盯着她的肚子,忙笑起来:「在老家村里,临盆的女人不也要下地干活?我不过是盯着些,累不着的,小姐放心好了。」 赵安然蠢蠢欲动,当下便着手制定团年饭的菜单,又捉来赵竹林一起将细节敲定,广告也都发了出去,这才全权交给小红,还对着陶军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务必要照顾好即将临盆的小红。 等快回荷香镇的时候,竟然真的有两家来定团年饭。一家是举子高中进士,老爷子欢喜想庆贺,索性也不在家里头做饭,跑到这新开的,人人都说很不错的铺子里,定了这头一份的团年饭。 另一个则是北边来的商人,带着两个妾和一个儿子,原本只想应付一顿,无意中看见赵家酒楼的广告,便琢磨着除夕没地儿吃饭,只能几个人在客栈里自己烧水应对,如今有现成的,岂不是更好。 虽然只有两户,小红也事事精心,后厨前堂,一点一滴都仔仔细细检视,所有的菜品她都一一看过,确保万无一失。 这一切赵安然都不知道,她沉浸在外祖母病重的悲伤里头。外祖母病重已经多时了,怕耽误他们的生意,硬是不让人通知他们。 等现下回来,外祖母已然是不行了。 赵安然哭得伤心,其实她本身与外祖母接触不算很多,只因外祖母年岁太大了,平日见着请安也还好,若是呆在一起久了,外祖母就泪眼朦胧,极是想念原身那个早亡的娘亲。 可她毕竟不是原身,对赵心洁这个母亲没什么感觉,是以时间长了,也就不愿意总待在外祖母身边。 赵老夫人这日的精神好起来,都道是因儿子孙儿外孙都回来的缘故,可陈氏心里头清楚,这分明是回光返照。 老夫人摸着赵安然的脸,笑得更慈祥:「心洁好好的,娘便放心了,心洁莫要担心家里头,你夫君有本事,将来你会有好日子的。」 这是把她当成娘亲了。 赵安然伏在外祖母膝间,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老夫人依旧笑着:「心洁啊,别怪娘多嘴,这女人呐,不能光靠着男人,也不是每个男人都与你爹似的有良心。你总说他好,可男人面皮好看些,嘴皮子利索些有什么用?心洁啊,娘就是后悔,将你教成这么个天真软绵的性子……」 这些话,原本不该在晚辈面前说,大家也都知道她是把安然当成了心洁,可谁也没有出声否认,只由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安然的头发,一点一滴絮絮叨叨,让她莫要太相信宋元曲那个人。 赵安杰年幼,抬头问:「外祖母为何说让姐姐不要相信那个男人?难道不该是让那个男人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吗?」 老夫人抬起头,疑惑的看着安杰,回头问道:「进儿,他是谁?」 赵进犹豫片刻,说道:「娘,这是姐姐的儿子,安杰呀。」 老夫人眼露迷茫,旋即大声嚷嚷:「什么安杰?我不是与心洁说了吗?她男人不是个东西,心洁还以为给他生个儿子就好了吗?老头子,都是你,都是你,给心洁选了这么个夫婿……」 她勃然大怒,哪怕手脚不便,也伸手往赵老太爷身上抡去。 赵安然原是趴在外祖母身上,这下一个不妨,跌倒在地,仰头哭喊:「外祖母……」 老夫人又愣怔的看着她,一把将她搂住:「我的心洁啊,你真是傻啊,我与你弟妹都说了,宋元曲不是什么好东西,端看宋家那一群人,便知他本性不行。你怎的就是不信我,非要与他一处?都是你爹不好,做什么要收他做学生?都是娘亲不好,做什么看他可怜,要把他引到家里头来啊!」 老夫人是除夕夜那夜没的,丧幡是陈氏早就准备好的,一应的丧仪也都提前安排好了。便是撑的这样久,也就只是为了见家人一面。 赵安然哭过了,心情恢复了一些,也能打起精神帮陈氏料理家务。 陈氏行动麻利,眼睛却是通红肿胀的,揉揉眼睛看着是安然,便问了声:「你舅父呢。」 「没见着人,可能有事去了。」 陈氏道:「他能有啥事,指不定去哪里伤心去了。你外祖母是个心善的,我年轻时性子急,她也从没与我红过脸……她待我,如同亲女儿没什么分别。你舅父那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有时候太过认真又执拗,从前我与他吵了不知道多少回,和离的话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你外祖母从没说过我一句,总是替我说话,帮我训他……」 第8章 说着说着,她忍不住又哭起来,絮絮叨叨说了好些事儿。 赵安然默默听着,跟着落了一回泪方劝道:「舅母,外祖父身子不好,舅父又那个样子,您若不打起精神来,外祖母走也走得不安生。」 陈氏抹了抹红肿的眼睛,点点头:「你们没回来之前,我伤心也伤心够了,原是说着,等婆母去了,定不能这般伤怀耽搁了正事……唉,你舅父面上不说,其实心里头难过着呢。」 赵进一直不见着人,赵竹林倒时不时出现,帮着家里头干活。两个小的也不似平日里爱闹腾,不是呆坐在院子里,就是依偎在赵老太爷身边。 这个年便凄凉的过了。 原本赵安然计划着初六便走,如今也走不得,只托人给曹煜恒与小红分别送了信,他们要留到正月十五。 初五的一早,就迎来了田叔一家子,他们不种田地盘菜园了,跟着赵家挣了银钱,过年买了一头猪杀了,回来给赵家送了两只腌好的大猪蹄子。 田叔摸摸安杰的头,笑得老实巴交:「安然,我想请你帮个忙。」 从前在西坡,都是田叔一家子帮她,她自然不会拒绝,忙问:「田叔您说。」 田叔忙道:「是听说你们在湛州日子过得不错,我……我这便厚着脸皮,想跟着你一道去湛州。」 之前安排去湛州的时候,赵安然不是没想过田叔田婶。但田家情况特殊,三个孩子,最大的虎子也才十岁,最小的才四岁,田叔田婶脱不开身。 田叔又说着:「是这样的,如今我爹娘的身子骨见好,能给我照顾虎子和三娃,但虎子这么大了,我不想荒废他,打算送他去认字,等读了点书,再看……看哪里去当个学徒。若你愿意,虎妞我就带着一起去,她能帮着做些简单的活计。」 听到这里,赵安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田叔哪里是想跟着多挣点钱,分明是见他们忙不过来,打算跟着帮他们忙的。 陈氏要管荷香镇的事情,一时半会去不了湛州。但如今外祖母不在了,家里头只有外祖父。这个时代讲究,翁媳是不好单独留在家里,会被人议论的,哪怕家里明明还有丫鬟和下人。 是以赵进也得留在家里头才好。 赵安然本就发愁,舅父留下,湛州那边没一个长辈在,总是不方便的。可见田叔田婶也是想到这一点,怕他们不好开口,这才寻了借口主动说想跟着去。 赵安然哪里不应,当下点头说道:「田叔肯去帮忙是最好的,不过我的想法是,虎子和三娃也都带着去。湛州也有读书的地儿,你们放心,我那儿有人照顾三娃,孩子们跟着大人在一起才好呢。」 孩子们跟着家人一起才好,但赵竹川还是得跟着赵安然一道去了湛州。湛州的学堂比之荷香镇不知道好了多少,还有武馆。依着赵安然观察,如今的赵竹川,对习武的兴趣已经不亚于安杰了。 有时候她还是会心惊肉跳,担心安杰从军走了那一步,有时候又觉得有赵竹川作伴,即便安杰从军了,也不会孤单。 纠结不是赵安然的性子,过了正月十五,她便收拾东西,带着大大小小两家人启程回湛州了。 赵进不放心,问了又问,是不是确定不需要他去。 赵安然哈哈笑着:「舅父莫要担心了,你还担心我搞不定吗?倒是你,在家里可得听舅母的话,拿不定注意的,就与舅母陶伯商量商量。」 田叔亦是说道:「赵大哥别担心,安然一向是有主意的,我虽然帮不上大忙,努力给撑撑面子也是好的。」 等回了湛州的宅子,还没卸下马车上的东西,就见着隔壁的王嫂子忙进忙出,指着自家五岁的小女儿嚷道:「快去快去,把小弟弟的片子给晾了,不然没得换。」 赵安然愣怔半晌,这王家虽然住在这里,却是个没落的,也就一间宅子好看,挤挤囔囔住了几代人,事事都得自己做。许是觉得与周围有钱的人格格不入,王家一向不与旁人往来。 今日这是什么意思?跑到他们家来洗尿片?小红也不管管。 等等,洗尿片?没听说这王家有喜事啊。 赵安然忙不迭迎上去喊着声:「王家嫂嫂。」 王嫂子抬起头见是他们,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哎呀你们可回来了?你家姐姐生啦,生了个小子。」 赵安然一滞,算算时日,该是还有半个月才对啊。 说话间王嫂子已经进去,将孩子抱到廊下,伸手招呼安然几个:「你们过来看看,天儿冷,孩子不好抱出去。」 赵安然忙跑过去一看,皱皱巴巴一个婴孩,嘴巴也瘪着。虽说陶军与小红模样都只是一般,但也不至于生这么丑的孩子吧。 王嫂子笑着继续说:「孩子像他爹,你看这个嘴巴跟他爹一模一样。刚出来的时候不大好看,你哥还嫌弃来着,你看养了几天,可不就好看了?」 第9章 赵安然眼神飘忽了一会儿,这叫好看? 她违心的点点头,顺势一看,素心跟在她后面勾头看着,素锦则麻利的从王嫂子的女儿手中接过盆,将尿片给晾上。 田婶是过来人,听他们说话,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过来问:「大妹子,小红生产有多日了?」 王嫂子应道:「有七八日了吧,动了胎气提前生产。唉,你家那小子是个糊涂的,只晓得抱着媳妇哭,大过年的,连个稳婆也没得,得亏小红坚强,我硬着头皮将这孩子给接生出来……」 话未说完,赵安然已经转身跑到里屋,去看小红去了。 田婶看了看安然,伸手接过孩子:「哎呀大妹子,这回可得多谢你了呀。这安然也是年纪小不经事儿,小红都要生了,啥准备也没……」 王嫂子说道:「这事儿小红与我说了,你们原本计划着初几就上来,是家里头有事儿耽搁。加上小红也没料着她娘家人会跑到湛州来闹腾,这才……」 小红的事情,田婶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当下皱眉问:「她娘家来人了?」 此刻小红正坐在床上喝鸡汤,见着安然就笑:「我原先还以为隔壁王家不是好相处的,没想到人挺好,日日过来帮我带孩子。小姐你也知道陶大哥那个人,只会闷头干活儿,让抱个孩子他也总说怕。」 赵安然问:「陶大哥这会儿人呢?你生了孩子,他也不照料你?」 小红忙解释:「店里事儿忙,掌柜伙计们都来了,差人寻了我几次,我不放心,让他去看看,好歹能处理点简单的事儿。小姐你别担心我……」 她脸儿一红:「别看他脑袋有问题,其实心细着呢,晚上孩子醒了都是他抱着哄,尿片也都是他换他洗……」 赵安然略微放心下来,又嗔怪道:「你也真是,孩子生了也不说一声,给家里头去个信,我们不能来,可以让你公公婆婆过来呀。」 小红说道:「你家里有事儿,我想着左不过几天的功夫不碍事。我公婆若是知道了,你还能不知道?到时候仓促起来,可要把你累坏了。小姐啊,不是我说你,你就总是爱操心,操心完这个操心那个,好好照顾你自己才是正经的。」 赵安然失笑起来,瞧见小红面色红润,比之前还胖了些,方放心下来:「怎么就提前生产了呢?大过年的若不是隔壁嫂子,你这可怎么好?」 小红敛容沉默片刻,答道:「我娘上湛州来了。」 赵安然吃了一惊,转念一想也是,他们在湛州的生意做起来了,消息自然传回老家。小红娘在荷香镇的铺子上寻不到人,就寻到这里来。怕是掐准了时间,特意选在他们都不在的时候。 小红见状忙安慰着:「小姐别担心了,我都处理好了。她现在想认我这个女儿,想把我那个不成器的侄子塞给我?做梦,我自己又不是不能生。小姐你不知道吧,我大嫂早早的回了娘家,我大哥自己没脸,自杀了。」 赵安然抬眼觑她脸色,见她说得咬牙切齿,眼里到底还是有一丝落寞,当下也不知如何开口,只伸手握住她的手。 小红笑起来:「我挺好的,有什么不好?我丈夫最听我的话,公婆良善待我好,现在又有个小家伙陪着我。还有你这么好的东家,我日子过得这么快活,其他人,关我什么事儿?」 月子里头的妇人精神头不大好,赵安然没说几句,便让她歇息,自己则取了空碗出去。 一碗鸡汤连肉带汤喝得干干净净,赵安然不自觉笑起来。 出来才知那日的经过,原来小红娘趁着陶军与小红回家的时候,堵在赵家门口打滚撒泼,言说小红多么没良心,放着家里头的孩儿不管,跑到外头与姘头生孩子云云。 小红却也不是从前那个任由亲爹娘污蔑,碍着一家人不敢说话的鹌鹑,当下只蹭蹭跑进屋,说自己要生产了,若她敢把这个没爹没娘的侄子塞给她,就干脆都不活了。 却说陶军虽呆笨了些,但他能哭,跪在地上苦嚷着不要,说自个儿没用,好不容易娶上这么个好媳妇,若小红去了,他便也不活了。一家子大大小小都在哭喊,都在嚷嚷着要死。 小红那侄子原本被祖父母教得见小红就喊娘,这会儿被刀搁脖子上吓唬,立时便现了原形,大喊着姑姑饶命。 待有热心的百姓将他们拉开,小红才小心翼翼,将那契书拓本拿出来,言说自己早就卖身还了他们的生恩,还是亲爹娘逼迫她签的卖身契,若非东家和善,她早就是奴籍,哪里可能家人生孩儿。 赵安然租赁的这地儿还算金贵,隔壁左右基本都是富贵人家,嫌小红娘不要脸,更嫌吵嚷着不耐烦,便让护院出来,将小红娘祖孙俩给赶走了,并威胁说再看到一次,就喊人将他们弄死。小红娘是个只敢对女儿横的,当下屁滚尿流,拉着孙儿就跑了。 不过小红一惊一怒,动了胎气,这便提前要生产了。大过年的没有提前约好,一时半会也不知哪里去找稳婆,陶军是个没用的,家里头只剩一个不足十岁的小丫头,全都乱了章法。 第10章 得亏隔壁王嫂子见状,拎着热水,带着小姑子和女儿就来了。总算是有惊无险,母子平安。 说话间,陶军已经回来了。 田叔拍拍他的肩,恭喜他做了爹,羞得陶军脸都红了,还做出个大人模样,努力说几句感谢的话。 「孩子可取了名?」 陶军摇摇头:「我不会,小红说不如留给我爹来娶。」 田叔点头笑着:「也好,你爹娘盼了这么久,得了这么个大胖孙子,可不得高兴坏了。」 虎妞偷偷窝在赵安然耳边:「安然姐姐,那孩子跟猴儿一样,怎么我爹还说是大胖孙子啊?」 得了儿媳提前生产的消息,陶妈立马收拾东西出发。陶伯没走,他手下带着的几个厨子虽然不错,但苗婶走了,他不放心,索性说等其他几个都能独挑大梁,他再走,至于对孙儿的想念,也只能暂时压下来。 陶妈带着大包小包过来,一张脸儿笑成一朵菊花。她自然是开心,年底得了女儿捎的信和钱,说是夫君中了举子,在他们县里做了主簿,是拿官粮的人。如今又得了孙儿,她如何不开怀? 放下东西与赵安然寒暄两句,陶妈也没急着看孩子,只道:「小红受苦了,我去瞧瞧她。」 她进去没一会儿,素心笑嘻嘻跑出来:「哎呀小姐,小红姐姐的婆母可真好,带了两大条财鱼,叮嘱小红不要喝多了鲫鱼汤,要多喝财鱼,对身体恢复有好处。」 怕赵安然听不懂,她还解释:「喝鲫鱼汤下奶,对孩子好,若是旁人婆婆,可巴不得儿媳妇顿顿喝鲫鱼汤呢。」 赵安然在桌前盯着各式的香粉研究,这东西她实在不擅长,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找曹煜恒帮忙,曹煜恒毫不犹豫拒绝,反而劝她莫要瞎折腾。 听了素心的话,她也只唔了声问:「今天小红的精神如何?孩子呢?」 素心嘟嘟嘴:「小姐对小红姐姐可真好,处处想着她。」 赵安然抬头看她一眼,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陶妈来了,小红那儿不需要那么多人,你回我这儿吧,素锦留在那儿就行。」 素心一愣,忙点点头:「是,小姐,我是您买的,自该服侍您才对。」 赵安然不可置否,看着翠珠活蹦乱跳的在院子里忙碌,忙站起来出去,招呼她过来:「翠珠,安杰他们下学了吗?」 翠珠脆生生应了:「下学了,二位少爷在后院玩,小姐要我去喊小少爷吗?」 赵安然摇摇头:「不必了。翠珠,这阵子我经常去店里,你跟着我吧。」 翠珠心道,小红姐生产,没个抵手的人跟着小姐的确是不行,但她没小红姐那个本事,何况少爷怎么办? 她犹豫片刻:「小姐不是说,我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少爷吗?我这跟着您去了,少爷怎么办?」 素心不知怎的,脸红了一圈。 「无妨,他们大了,有阿松阿木两个就够了,何况家里不是还有素心素锦吗?」 翠珠没想什么,点点头:「行,明日我跟着您,那今晚我是跟……」 「今晚你跟素锦交代一声吧。」 翠珠愣了愣,心道素锦照顾小孩呢,素心看着没什么事,怎么不让她交代给素心? 陶军的儿子小名定了宝儿,小红偷偷跟赵安然嚼耳根:「这选婆家也是有门道的,你看看我现在……公爹发了话,说我跟你学了几个字的,让我给他取名。我哪里会取名?这不见大家伙都喜欢他,取了个小名……小姐,你觉得宝儿这名字咋样?是不是太土气了?」 宝儿。 赵安然不知怎的,就想到原身的娘亲,赵心洁,想必外祖父母当初取名的时候,也是将她疼若珍宝,爱到心里头的吧。 小红继续说着:「小姐你这么厉害优秀,将来的婆家肯定不一般。但是小姐,旁的不看,一定要看看婆母是个什么样子的,知道吗?」 赵安然以前在论坛也经常看到讨论婆媳关系的帖子,这会儿听到只是麻木。面上却假做害羞:「小红你说什么呢,我还小……」 小红在她脸上拧了一把:「还小还小,这都十四了。我当初跟着你的时候,比你现在大不了一点儿,你看没过几年,我这孩子都出来了。」 赵安然不想讨论这个,只岔开话题:「唉说起这个,当初跟你一道的几个姐姐,其他的在湛州有家人也就罢了。银珠翠珠两个也大了,她们舅家待她们不好,还喜欢拿养恩来说话。我是想着亲事上,还是得咱们家关照着些才好。」 小红听她说咱们家,心里一激动,险些就要爬起来,忙不迭点着头:「成,小姐,这事儿交给我。我刚生产完,无聊的时候王嫂子陪我说说话,可就说了,别看她婆家一般,娘家更一般,她想给弟弟找个合适的事儿做,也想找个我这样的弟媳妇,我当时就想着银珠翠珠呢,就怕人舅父舅母不答应。」 第11章 赵安然噗嗤笑起来,给她掖掖被子:「你还说我操心,你自个儿不也是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好生做月子,她俩还小,不急。」 小红翻着眼睛:「还小?十七的大姑娘了,哪里还小,她们又不像我,我是没办法才蹉跎到二十的。」 赵安然心想着,二十岁最好,要不是这时代过了二十不嫁的姑娘是老姑娘,她都觉得二十五三十出嫁才好。最最起码,也得满十八岁成年吧。 想归想,她没当着小红的面说出来,只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出了门。 才出门,就见着素锦抱着新的被褥过来,见到安然,忙说道:「小姐要看宝儿吗?他睡着了,我嘱咐素心盯着呢。」 赵安然点点头:「你抱褥子做什么?」 素锦笑道:「陶妈说冬日被褥冷,不要听别人瞎说,什么不能盘床?褥子不晒,都积了水,回头小红姐受了凉骨头该疼了,我去给她换一换。」 赵安然反应过来,素锦听话,让她照顾宝儿,她一向是只顾着宝儿的,估摸着陶妈是嘱咐素心,但素心不肯做,素锦便趁宝儿睡着了把这活儿给干了。 她没做声,去宝儿房前看了看,见素心坐在窗前发呆,窗子开着,宝儿在摇篮里睡得香甜。 赵安然轻喊了声:「素心。」 素心见是她,忙不迭走过来,许是动静太大,摇篮里的宝儿动了一下,旋即又睡沉过去。 赵安然上前拍拍宝儿:「宝儿在睡觉,门敞着窗户怎能敞开?」 素心赶紧去将窗子关山,太过慌张不小心撞到桌子,发出刺耳的声音,吓得宝儿哇哇大哭起来。 陶妈原在外头收拾孩子的尿片,听得他哭,急忙跑进来,瞧见素心与赵安然都在,松了口气问:「孩子饿了?还是尿了?」 赵安然将孩子抱起来:「许是饿了,或者是想娘亲了。」 陶妈擦擦手,将孩子抱过来哄逗了一番,说道:「那我去送给他娘,孩子想娘那是天生的。」 赵安然看了素心一眼,什么也没说。 素心吐吐舌头,皱眉说道:「小姐,我是照料您的,这照料孩子的事儿,我不会。」 赵安然唔了声:「这几天你跟着我去店子上,觉得如何?」 素心想了想,带着些许委屈:「小姐,您去店子里头,总是带上翠珠,总不带着我,我一个人在大堂里也没啥事……」 赵安然反问:「你你觉得,你适合做什么事情?」 素心哑然:「我……我就伺候小姐您,我……」 「我不需要人伺候,若不是出门不方便,我连人都不想带着。」 素心着急道:「可是您买了我们回来,不就是让我们伺候您的吗?从前是伺候老夫人,现在是伺候您啊。」 赵安然笑了笑,转身便离开了。 转眼,小红出了月子,她出了屋第一时间就去安然的书房,瞧见桌上的账册,立时便坐了过去:「小姐这些可都看完了?」 赵安然起身将她要看的账册按住:「行了,店里难道缺了你就不行?快快去歇着,这些我都处理完了。」 小红兜自不放心:「店里缺了我没有不行,但我可不要混吃等死,这是我该干的活儿,哪能不干呢?一个月没去店里,我都生疏了,小姐让我看看。」 赵安然松了手:「你看可以,不过,这些往后,你也不必做了。」 小红一愣:「我一向是跟着你管店子的,不做这个,难道小姐有别的安排?我知道你想让我在家里好好照顾孩子,但如今店子里头缺人,我婆婆一个生脸的,去了也得好一阵子才能适应。至于宝儿,有素锦在,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赵安然点点头:「可是,我的素锦,又不是专门给你带孩子的。我是打算再买几个丫鬟,让素锦好生调教着,不然四处操心,也是麻烦。」 小红若有所思,不过安然做的决定,她从来也不反驳,当下只问:「小姐你真的让我就在家里头带孩子?」 她固然舍不得宝儿,可如今的店子当真不需要她管吗?新店马上开业,看着小姐这模样,分明是还想折腾点别的。铺子上的人,也没多少抵手的得用的啊。 赵安然说道:「铺子上,我也有安排,打算让银珠上来,与翠珠一道。她俩机灵,荷香镇的时候也时不时去店子上帮忙,回头你再好生教一教。至于你,我打算让你专门负责店铺的人事调动工作。」 「人事调动工作?」小红一脸茫然,「就是管人的意思吗?这个只用寻官牙人牙就行了呀。」 「不单单是找人,更要紧的是调动,整个湛州的店铺,包括我以后要开的铺子,人员储备配备都由你来管。」 以前的店铺人员都是零散的,主要是安然来决定,哪里需要多少人,然后陈氏与陶妈配合。 第12章 小红呆懵许久:「可我……不会啊。」 「学学就会了,小红,一开始我就没想让你只做个丫鬟,或者伙计,你有能力做更多更好的事情。」 小红咬咬牙,点头说道:「小姐,你是我的恩人,只要你觉得我能做,我就一定能做。」 她犹豫许久,往窗外看了看,迟疑着问:「小姐,你安排来安排去,我们这些早早跟着你的,你都安排好了,可是素心……你是生她的气了?」 赵安然见她明白,只笑了声:「你想替她说情?」 小红叹了口气:「她也不算小了,与银珠翠珠一般的年纪,还是自幼卖身的丫鬟,却也不知怎的,这般心高气傲,处处要与翠珠比着,的确是不够踏实。我之前想好生与她谈谈,她也总是不耐烦,我只能让素锦想法子劝劝她。」 赵安然低头笑着:「我点拨过两回,不知是她太蠢了,还是想不通,我是不打算留着她了,同样是丫鬟,她做多少事儿?素锦做多少事?就算素锦不介意,我也不能开这样的先河。」 小红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听了这话,还是一惊:「她与素锦两个到赵家的时候,赵家已经是顺风顺水,铺子的事情不用她们管,老夫人和善,万事又有银珠,她这……」 却也觉得烦闷得很,那丫头实在是不懂事,有银珠这个榜样在,素锦怎的就知道处处学着,她怎的就知道偷懒比较? 「我已经去了信,等银珠上来,就让人牙过来一趟,家里头的丫鬟你不用管,我让银珠和素锦管。新店马上开张,人员储配的情况,你去谈。正好那时候,将素心送走吧。」 小红忙摇头说着:「小姐,我虽然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但也知道,一旦被主子卖走的丫鬟,多数的犯了事的,再卖就卖不到好地方了。」 赵安然本也不是冷血之人,素心再不好,也跟了她这样久,若真的被卖去那种地方,她心里也不舒服。 小红试探着问:「不如,寻一寻旁人家,将她配出去?」 这是将素心嫁出去的意思,虽说一般人家都是自己家里头婚配,但也有没得合适,要出去寻的。赵安然点点头,表示这事儿放在心上了。 陶伯带着银珠上来的时候,赵安然正坐在书房,写写画画,研制她的胭脂膏。这些日子她走访了不少制这些东西的作坊,没什么特别大的收获,那些全都是劣质的东西。想去专门研制高档水粉的地方,她一个小丫头也去不了。 陶伯好奇的问:「安然丫头,这新店没几日就要开业了,你怎么还在琢磨这些东西?」 赵安然抬起头,惊喜的问:「陶伯,你怎么来啦?我还以为你不肯来帮我呢。」 陶伯哈哈大笑,原来是赵进与陈氏,老也不放心安然无人帮忙。加上陈姨妈有本事,短短几个月寻了几个掌柜管事,都是很给力的。 而陶伯一门心思做菜,这管铺子的事情他也不大会,索性就收拾东西来湛州帮忙,顺道看看他那还没见过面的孙儿。 赵安然见他风尘仆仆,显然是没去抱孙儿就来了她这里,忙说着:「陶伯还不去看看宝儿?不想他吗?」 陶伯笑得更开怀了:「如何不想?我可是日思夜想,都想得不行了。不过你陶妈说他在吃奶,我晚些时候再看。」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拨浪鼓:「你看,这是我自个儿做的,抽空还做了不少小东西……」 其实这些,赵安然怎么会不提前备着?不过面前这个拨浪鼓是陶伯作为祖父的一片心意。 陶伯将拨浪鼓收好,兴奋的搓搓手:「你陶妈说那孩子不认生,都会笑了,哎呦,孩子聪明,跟军军小时候啊,一模一样。」 想起陶军小时候的聪明与长大后的呆笨,陶伯有些伤感。 赵安然见状,拿起桌上的胭脂:「陶伯,你帮我看看,我按照他们说的法子试了,怎么试都不是很好,不是我心中的品质,唉……」 陶伯拿过胭脂盒看了看,闻了闻,摇摇头:「我年轻时在湛州做事的时候,有幸见过两位贵夫人,不过我不敢抬头,只闻得她们身上的香味很是特殊,当时有伙计与我说,她们涂了水粉。不是你的这个味道,你这个不大好闻。」 赵安然丧气说道:「是啊,我做了这么久,还没成功。」 「听说你想拿这个开店?」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陶伯摇摇头,「我觉得不太合适,我们之间没有一个懂这些的,若要开店,不是短时间能成功的。安然,你一向叮嘱我们,不要太急躁,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显然是急躁得不行了。」 赵安然一愣,不得不说,陶伯说得对,她一门心思钻进怎么制作水粉胭脂上头,店铺的管理全都扔给赵竹林和陶妈,是有些急功近利了。 主要是湛州的两家酒楼有曹家背书,当真是一帆风顺。又或许是,曹家分了一大杯羹走了,她总想做一点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第13章 陶伯见安然发呆,劝道:「安然若是想做点别的生意,不如还是做吃食类的,毕竟与现在相差不大,我们也都能帮一点忙。比如蜜饯之类的,那东西简单,陶妈小红都行。或者是糕点类的,我以前也做过糕点点心。」 赵安然脑中灵光一闪,是啊,奶茶店西饼店,专门做下午茶的,还有零食店,这些湛州都没有,她为啥不能做,非要去做什么自己不会的化妆品? 不过化妆品,她迟早也是要做的。 说干就干,正好今天没什么事儿。赵安然抡起袖子,先去厨房用材料做了几个拿手的甜点与茶饮,招呼陶伯陶妈来试试。 陶妈是个吃惯了苦的,觉得味道什么的无所谓,倒是陶伯,细心品尝了,还指出一些可以改进的地方。当下又与安然一道进了厨房,帮她做点不同的东西。 赵安然高兴坏了,心道有陶伯这样的手艺,还愁他们的点心店做不起来?不过陶伯做的点心都是中式的,湛州中式点心店不少,若能改良加上西式的,再加上各种奶茶,那些夫人小姐,一定喜欢。 至于店面的选址,不能是闹市,也不能偏僻,需得闹中取静,最好是二楼,毕竟真正会喝下午茶的多是时间闲得慌,出门逛街的女人。大齐的贵人讲究,出门都要帷帽遮面,用膳非得雅间,她自然也不能让她们坐在一楼一眼就叫人瞧见。 至于饮茶的男人,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男人多是喝中式茶,而她既然要开店,就想更专注一点,种类不要弄得太过复杂。 等第二家酒楼客栈开张了,下午茶的店铺地址,赵安然也已经敲定了。是在城中最热闹的场所,刚好有一家书行老板要回老家,这店子一楼窄小得很,二楼是仓库,旁的生意也瞧不上这样的铺子,却刚刚好,正合赵安然的意。 湛州如今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赵家客栈了,层出不穷的吃食,地方宽敞舒适,哪怕一个人都能去食用。万一家里头有事来不及做饭,妇人还能带着孩子去应付一顿……不能说是应付,那饭食多样,还有专门的孩童餐食,孩子们可喜欢吃呢。 莫说普通百姓,便是有钱的夫人听了这些消息,也忍不住约上三五个好友,提前订了雅间,各自带上自家的皮猴子去赵家餐食店试一试。 不过再怎么称呼自家孩子是皮猴子,也是不舍得放到外头与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起做耍的。 这么多主子下人呼啦啦下了马车,便立时有几名丫头迎上来,笑语相迎,请大家上楼,直接去二楼的雅间。 有伙计恭恭敬敬递上美轮美奂的画册供夫人们挑选。 「啧啧,早就听说,这赵家餐食与旁人家不一般,你看着画册上的食物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咦,你之前没见过啊?城中的香楼就是这样的,画册可比这个还精美,但做出来的东西,完全不是那个样子,还不如家里的好吃。」 又有夫人用帕子捂着嘴:「在外头用膳,还想着好不好吃?只是吃个趣儿,回头还不是得再用一顿。」 「你要用去用,我可不要,不好吃,大不了饿着,身上的肉还能减上一减。」 说话的是个爽朗的夫人,当下招呼:「你过来,听闻你们家有那种什么瘦身餐食?莫不是都是素的?」 银珠得了消息,生怕店里的丫头们伺候不好,早早的候在这里,听夫人传唤,立刻上前说道:「夫人请看,这册子里头的吃食,全都是瘦身餐食。并不全都是素的,若长期吃素,营养不充分,实在不适合像夫人们这样需得管家理事,还得照料一家子老少的人。这瘦身餐食,主要是以豆制品与鸡鸭肉为主,这样的肉食脂肪含量低,吃了不容易发胖,营养还均衡充分呢。」 爽朗的夫人听了这话,赶紧刷刷刷点了一排,笑嘻嘻问:「我去别家吃过瘦身餐,量少不说,味道还不好,你们家如何?」 银珠笑着应了:「夫人,量少确实不能说是店家不好,这瘦身餐食既然主打瘦身,自然是量少的。不过,我们这只是餐食店,真正要瘦身,得靠客人自身坚持。至于味道,我自己是尝过的,总是觉得那么一小碟,似乎不怎么够吃。」 爽朗的夫人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银珠对其他夫人说道:「这丫头伶俐得很,这家店的店主不错,花样多,人也选得机灵。」 另一个夫人翻了白眼:「这你都不知道?这是曹家的店,曹家是什么人?能进就不出的商人,自然是想尽法子挣钱。」 银珠笑容浅了浅,依旧端着微笑看着众人,商人地位低,何况这些都是客人,小姐交代过,哪怕再不乐意,人前一定要笑,除非是指到脸上,语气可以严肃之外,其他能忍就忍住。 倒是有夫人不赞同她:「曹家就是个弄银子的,不过听说这赵家是荷香镇过来的,据说有名得很。」 那夫人继续翻了个白眼:「有名?就是找了个噱头而已,得了个什么大善的称号,啧啧啧……」 第14章 爽朗的夫人不乐意了:「唉,芙蓉,你这话可就不好听了,行行业业都有能人,这店子不错,咱们有个消遣的地儿,如何不好?再说了,你出去哪里,不都是那些奸恶商人开的?若照你这么说,我们都不要出门啦?」 那夫人被怼了两怼,也不气,伸手往爽朗夫人脸上拧了一把:「也就你,处处下我的面儿。」 说罢叹了口气,问:「丫头你过来,我问问你们,你们下午招待客人不?」 银珠露出标准的笑容:「夫人,我们店随时招待客人,您下午来,也是有人的,只不过可能吃食没有现在这么全面。」 夫人点点头,给孩子们点了几份吃食,回头一看,只见几个孩子都挤在窗前,往窗外看去。 「唉,你们看什么呢?」 她的小儿子回头说道:「娘亲,我想去那里玩。」 几位夫人起身一看,发现原来这个雅间,正对着的,就是那儿童游玩的地方,滑滑梯秋千,木马小车,还有沙土铲子,已经有两三个孩子在那里跑来跑去。 银珠适时说道:「这块游乐场,是我家主子最看中的地方,地垫每日清洗,所有的玩具每日都消毒,最大程度的保证卫生安全,而且我们有专门的人看管孩童,也尽量避免孩子受伤一类的事情。我瞧见几位小公子小小姐都有嬷嬷陪着,去那里玩一玩,恐怕是最合适不过了。」 她这些话,自然是赵安然教的,其实连她自己也糊里糊涂,那些个夫人更是糊里糊涂,只含含糊糊,觉得她说得有理,又觉得若是放孩子们去和那几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玩耍似乎不好。 爽朗妇人最先松口:「行了,难得出来一趟,让他们好生玩一玩,只当是去了庄子上的。不过就一样,得好生吃饭,若是不好好吃的,就不许去。」 几个孩子欢喜的蹦起来。便有夫人不乐意,也不好再说不许去的话。 待餐食上上来,诸位夫人又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赵家餐食店的菜品与画册上一般无二,不,明明是更好看些,瞧一眼便叫人食指大动。 吃上一口,更觉惊叹,不知这食物是怎么做出来的。 尤其是几个孩子,哪里像家里头那样逼着追着喂食,都不用嬷嬷喂,自己取了勺子筷子,三口两口的往嘴里塞,吓得嬷嬷们不停喊着慢些,再慢些。 一位夫人忍不住上前去尝了一口孩子的吃食,发现简简单单的食物,做出来软糯香甜,菜品还有酸甜和奶香味儿。 她忍不住问:「这……这是如何做出来的?」 银珠回头示意丫头取单子过来,递给那夫人:「我家小姐说了,少爷小姐们出来一趟不容易,特意让我备了儿童菜品的制作单子。」 那夫人接过来一看,发现这单子上林林总总写了近三十种孩童餐食,从原料配料,到烧制方法,写得仔细详尽,一丝细节都没放过。 几个夫人围过来看了好久,不由得问银珠:「你连这个都给我们?不怕我们知道了,再也不来了吗?」 银珠还是标准的笑容:「小姐说了,这些没什么的,我们店铺也没什么特别的机密。其实饮食这种东西,只有是有心,多尝试总能试出来如何做,没必要隐瞒。夫人们事情多,不能常带少爷小姐出来,在家里头也是一样给孩子们做。」 爽朗夫人便笑起来:「你家小姐,是个会做生意的。」 一顿饭,吃得每个人都满意。孩子们去游乐场玩得兴奋极了,有嬷嬷们守着,几位夫人移步到窗前,也能时不时看着孩子,倒也放心。 爽朗夫人叹了口气说道:「这天儿当真是热起来了,我都闷得不行了。下午去看戏,还是听书?」 另一位夫人摇摇头:「没意思得紧,不如去逛街吧。」 爽朗夫人说道:「逛街也好,就是芙蓉她们,逛没一会儿又嫌累。」 「去嘛去嘛,过阵子天儿彻底热起来,逛起来都没个歇脚的地儿,那才叫麻烦呢。」 银珠命人收拾东西,一壁插口问道:「夫人们平日逛的可是城中的吉祥街?」 吉祥街是卖各式东西的地儿,又不似贵人真正要买东西才去的广源街。 广源东西精贵,但等闲无人去,整个两条街道寂静无声,人呢?都在家里头等着铺子上的人将东西送上府挑选。 偶尔有人进铺子里去看,那也是府上的管家嬷嬷,来给自家主子先过个眼的。 吉祥街才是真正适合逛街的地方,热闹繁华,各式各样的店子大大小小一个挨着一个。夫人们逛街不为了买什么东西,只逛个兴趣。 美中不足的是吉祥街小吃店倒是多,没什么可是堂食的,就算有,夫人们也不乐意大庭广众之下进食歇息。 几位夫人对银珠印象不错,当即点头:「逛街自然要去吉祥街,怎么,丫头你也去过?」 第15章 银珠羞涩一笑:「瞧夫人们说的,我平日店子的活计都忙不完,哪有空逛街……即便有空,也是逛逛水荡那边,吉祥街可去不起。」 水荡街是最接地气的,赶集的时候分外热闹,都是普通百姓才会去的地方,这些个金贵的夫人自是不会去的。 银珠又道:「吉祥街我没逛过,倒是去过,我家小姐要在那儿开个下午茶歇的店子,夫人们若是感兴趣,等店子开起来,逛累了,去我家小姐的铺子上歇息吃点茶点,是最好不过的。」 爽朗夫人一愣:「你家主子要在吉祥街开店?」 银珠点点头:「是呢,名儿都取好了,叫吉祥冰室,主要是半下午的时候,卖点特别的点心,还有各式的奶茶。」 爽朗夫人看看手中的奶茶:「像这样的奶茶?」 吉祥冰室选在七夕当日开张,大齐的七夕是乞巧节,这一日所有的少女都可以在兄长的陪伴下出来玩耍,白日里划船,晚上放灯,很是热闹。若是已经定了亲的小情侣,平日不可见面,这一日却是可以放心大胆的相会了。 赵安然既然开的是下午茶歇店,生意也只做女人的生意,晚上是不打算开张的。不过七夕嘛,女人们都跑出来玩,冰室自然也是要开道很晚的。 冰室并不大,包间大大小小的也只有五间。赵安然提前让人送了帖子,询问那些夫人们有没有想要预定的,倒是很快就订满了。 最先收到帖子的,就是那位在东郊酒楼吃饭的爽朗夫人,她夫家姓史,大伯子一家在洛城做官,夫君是节度使,史夫人在湛州的贵夫人里头,自然是头一个。 她也爽快,毫不犹豫点了头,定了个最大的雅间。还替家中女孩儿们也定了个雅间。 待到七夕的晚上,史夫人带着几个好朋友一道,又来了这冰室,接待她们的照例是银珠。 史夫人惊讶:「哎呀银珠,你不用在酒楼里忙活吗?」 银珠眯眼笑:「诸位夫人,我家小姐见您定了雅间,特意将我调过来,嘱咐我务必伺候好夫人们。」 待进了雅间,赵安然拿着画册过去与诸位夫人打了招呼。 史夫人有些惊讶的看着她:「你是这家店的老板?你看着好小啊,最多才及笄吧?」 赵安然笑起来:「还没有及笄,店子是我舅父的,我不过是出出主意帮帮忙而已。」 那位瘦身的芙蓉夫人便笑起来:「哎呀呀,难怪人家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们瞧瞧这丫头这般小,竟有这样的能耐。」 旁边的夫人噗嗤一声:「芙蓉,这样的话你也敢说?人家生意做得大着呢,哪里是穷人的孩子?」 她们兜自玩笑着,赵安然也不生气,淡笑着说道:「学着做了些不一样的点心,夫人们且尝尝。」 替她解围的夫人问:「听说你从前在荷香镇就挺有名的,什么奶茶瘦身餐食,都是你做的?还有冰粉,如今家家户户都会做,听闻也是你发明出来的?」 「我哪里来的那样的本事?不过是偶尔看了些东西学着罢了。从前娘亲过世,没了亲人,若不想些法子挣钱,我与弟弟岂不是要活活饿死?也得亏后来去了外祖家,有舅父相护,不然我们如今还不知是什么样儿呢。」 到底是夫人们,听赵安然语气轻描淡写,话语里却是惊心动魄,不免都有些心疼。 赵安然见状,忙又笑着:「如今可不就是苦尽甘来?还请夫人们今日帮我好生尝尝,多多提意见,我也好尽快改进。」 夫人们自是纷纷答应,丫头们送吃食进来,门一开,刚好听到隔壁的小姑娘们惊叹的声音。 「这个好好吃,这叫什么?奶油,奶油是什么?」 「哇,这也太美味了吧,而且好好看,你看到没?我回去也要嬷嬷做这样的。」 ☆☆☆ 赵安然微微笑着:「天儿热,今天的饮品都是消暑的,夫人们尝尝?」 一抬头,正看见史夫人盯着她皱着眉。 「史夫人?可是我今日不太妥当?」 史夫人回过神,摇摇头讷讷:「我觉得好似哪里见过你……确定是哪里见过你,但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芙蓉夫人大笑着:「这哪里是见过?你分明是看见这小丫头模样好看,非说自己见过。」 赵安然眼神闪闪,笑起来:「夫人说笑了,我是粗陋之人,哪里称得上好看?大抵是长得比较大众化,夫人便觉得我眼熟吧。」 要帮着制作点心,赵安然自是不能多待,与夫人们道别。而史夫人依旧盯着她的背影,叹了声:「我想起来了,她是像一个我见过的贵人。当真是……好像啊,我也只是得了机缘见过那么一眼,怎的……」 芙蓉夫人嗔她一眼:「见过一眼的贵人?你可莫要乱说了,这小丫头再不错,也只是个商户女,何况你只看了一眼,又怎的看得分明?」 第16章 史夫人张张嘴,又闭上什么也没说,应当是巧合,那贵人可从不曾离开洛城,这小丫头乡野里头长大…… 七夕过后,倒也有商家模仿赵家铺子开了各式的冰室。不过赵安然有头脑,自然是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赵家店铺的生意蒸蒸日上,很快就在湛州开了不少分店。 一转眼又过了两年,赵安然已经是亭亭玉立,而赵家也全都搬来湛州。荷香镇的生意交给陈姨妈了,至于陶伯陶妈,赵安然在湛州其他镇开了分店,是让陶伯陶妈与田叔田婶管理。 赵安杰已经十岁,眼见着长高长壮了,不再是那个处处依赖赵安然的小家伙,常常下了学也没见着影子。 赵安然无奈的摇头对素锦说:「我这操不完的心,全都在安杰身上了。」 素锦笑起来,将瓶瓶罐罐收整好:「不止是在少爷身上,还在这胭脂膏子上面。小姐,这一次您做的胭脂膏味道很好,我觉得啊,一定是可行了。」 赵安然说道:「不行,这味道过于浓郁了,若涂抹在脸上,起码要很久才能不那么冲人。」 素锦不理解:「这个味道很好闻啊,怎么就冲人了呢?」 「初闻自然是好闻的,但闻多了难免头晕。这个还得再试,香味绝不可以这么浓郁。」 素锦又道:「小姐,我瞧见你拿回来的这些样本,都很是合适,怎的小姐怎么不照着那些来弄?」 赵安然说道:「洛城过来的这些样本里面,都含有麝香,麝香味淡好闻,的确不错。但是这东西用多了,对女人和孩子不好。我做的东西,不能含有这些东西。」 她抬起头:「明日去一趟曹家。」 ☆☆☆ 听了赵安然的话,曹煜恒在湛州开了钱庄。有钱人家交一点点保管费,就能将大量的银钱放入曹家钱庄里头,不必担心有人偷走抢走。 而且曹家钱庄在湛州各个镇上,都有分店,大齐很多大的州县城镇,也有分店。每月百两以下的银钱,是可以各个店铺通存通兑的,百两以上,则需得提前半个月以上预约。 曹煜恒心里很高兴,当初他没看错,赵安然这个人果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他对她很满意,唯一的缺点是,这个丫头太有主意了,小事情他能让一让,大事不能老是由着她。 娘亲说得也对,女人嘛,都应该以夫为天,从前他们赵家是无人,她不得不抛头露面自己做生意。等嫁给他之后,必得在家里头相夫教子侍奉公婆,至于生意上的事情,只需背后给他出出主意便行。 大丫鬟画眉端着汤走进来:「大少爷,这是夫人让奴婢给您送的汤。」 曹煜恒头也不抬:「放那儿,我等会儿再喝。」 画眉勾头瞧着他手中的画,眉眼弯弯:「是画的赵家小姐?大少爷痴心一片,赵家小姐可真是有福气呀。」 曹煜恒想了想,抬头问道:「画眉,我表妹呢?」 画眉脸色僵了僵:「大少爷,表小姐一直在夫人跟前伺候,夫人……」 曹煜恒冷笑一声:「以为入了我娘的眼,就能让我娶她?我怎么会看得上那般愚蠢的女人。」 画眉娇笑一声,轻轻替他抚了抚背:「大少爷莫要生气了,这是夫人的主意。不过依奴婢看,还是赵小姐最适合大少爷,赵小姐长得又美,又聪明……只是夫人似乎不大喜欢赵小姐。」 曹煜恒心里头郁闷,他娘是个霸道的,总想着娶个柔顺的儿媳妇,偏偏安然不是个柔顺的……这也怪不得安然,若安然过于柔顺,赵家生意也做不起来,他们也不会遇到。 回头慢慢教便是,首先还是得说服娘,让他能将安然娶进门。要知道,安然十六了,若非是放了话暂时不考虑婚事,只怕提亲的人,都要踏破赵家的门槛。 而且就他知道的,知州夫人竟然也对赵安然感兴趣,想让她嫁给知州夫人的娘家侄子。 「少爷,赵家小姐求见。」 曹煜恒眼睛一亮,安然来了。 他略略收拾了下,也顾不得没喝的汤,转身就去了待客的厅里。 赵安然开门见山:「我研制胭脂还有些问题,这几日,打算回一趟荷香镇。」 曹煜恒皱眉说道:「可是,店子就要开张了,你这个时候还要重新研制?时间上来不及且不说,若原料一改,工人那边的流程也全都要改……」 赵安然打断他的话:「那就改,全都改,让工人先停下来。店子等等再开张,左右目前人少,这点人工费我付得起。」 曹煜恒气结,半晌才温声劝道:「安然,你可知道这些东西洛城那边已经兴起了,若我们不赶早,便赶不上第一批了……」 赵安然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看得他心虚。是,制胭脂水粉的事情,赵安然这两年寻过他不晓得多少次,他统统都拒绝了,全都是安然一个人在折腾。他着实也没想到,怎的洛城一夜之间,竟然兴起了这个。 第17章 等他再赶忙将样本送到安然这里,才发现安然早就已经有了,且做出的东西压根不比洛城的差。他赶紧将店铺与工厂给安顿好,只等着安然这里弄好了,就能安排制作售卖。可……这个节骨眼…… 「你知道我的,我一向只做精品,我说不合格,那就是不合格,一直要做到合格,我才肯拿出来发售。曹大哥,店铺是我的,厂子也是我的,我知道你是入股了,但……若你这个时候撤资,我没什么意见。」 曹煜恒瞪大了眼睛,撤资?别以为她总说些莫名其妙的,他就不懂了,他懂她的意思,说是让他撤资,分明是她过河拆桥。他心里头一股郁气,他为了她都打算与母亲抗争了,她这女人竟如此……绝情? 赵安然饮了口茶,许是觉得自己态度太过尖锐,缓了口气笑道:「曹大哥的茶如今在湛州是赫赫有名了,曹家的名声享誉大齐,银钱的事情,原也不需要曹大哥发愁。我知曹大哥是替我着想,但我这个人一向执拗,若是不合心意的东西,宁愿不做。」 曹煜恒听她语气温柔,心中微微叹口气,伸手揉了揉眉间,别扭又固执的小家伙,若非是这样,他也不会这般喜欢她。 「你想重做自去便是了,但往后莫要提撤资不撤资的事情,我们合伙三年了,曹赵两家,哪里是说散伙就散伙的?总要一辈子……」 赵安然心里头打了个突,总觉得曹煜恒这是话里有话啊。 她起了身含糊应下:「若非曹大哥鼎力相助,我赵家何能做到如今这地步。曹大哥的恩情,安然此生难忘。今日叨扰曹大哥已久,便先行回去了。」 曹煜恒听她语气客气又疏离,心中着急,上前一步拦在她面前,急切的说道:「安然,你听我说,如今你想怎么折腾,我都由着你。可是你也得替我考虑考虑,我已经二十四了,家里头催了无数次,若非是等你,我……」 赵安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惊掉了下巴:「你成不成婚与我有什么干系?怎么倒变成了我的错?」 曹煜恒平日不是个语无伦次的,今日也是因为紧张才会鲁莽,见赵安然紧张,明显是误会了,当下忙解释:「安然,我不是怪你的意思,这是我心甘情愿等你的,若你还没玩够,多等你两年我也是愿意的。只是不如先……」 赵安然忙道:「打住,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曹大哥,我们合作伊始就说得清楚明白,为钱为利,可不为别的。近三年来的账,我与你也是分得清楚明白,除了商人之间的利益关系,我们之间没有别的牵扯。」 曹煜恒轻笑一声:「安然你说什么呢,难道你觉得我们之间没有默契吗?」 「默契?我结识了这么多商人,都有默契得很,莫非我与他们都有些什么牵扯不清才对?」 外面响起一声呼喊:「唉,表小姐,大少爷在谈生意,您不能进去……不是奴阻拦,是真的不能进去。」 赵安然看了曹煜恒一眼,见他面色苍白,带着些许不耐烦,便明白这个表小姐是谁了,当下只匆匆拱了拱手,起身告辞离去。 出了门倒是遇到那柔情似水的表小姐,还一脸不满的瞪着她。 等上了马车,素锦才茫然的问了声:「曹家大少这意思……」 赵安然心思纷乱,许是穿越过来的年岁太小,她从没把自己当成该婚嫁的女儿家,哪怕如今已经十六岁——在她从前那里,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呢,谈个恋爱都能让家人严防死守,早恋是不被允许的。 更何况她在那里虽然大学毕业了,也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结婚?还早吧。 之前曹煜恒是说他不想过早成亲,她也不以为然,所以这人是一早就看上她了?我滴个妈呀,这人是洛丽塔的忠实粉丝不成? 她及笄的时候就让舅父放了话出去,说是家中娇女,不乐意早早的许出去,总要等满了十八再考虑婚嫁。这事儿曹煜恒一早就知道,今日还来说这么一番话,想来是家里催得狠了。 是她大意了,若不是今日这一遭,她还真以为曹煜恒拿她当懂事能干的小女娃呢! 素锦问:「小姐,家里的生意多多少少与曹家有些联系,一时半会撕破脸不太好,这……该如何是好?」 赵安然心道,即便生意与曹家没有牵扯,曹家如今的声望,她也不预备轻易与之撕破脸皮。硬的不行,来软的呗。曹家那位夫人,管不住老公,就将几个儿子拿捏得死死的,有曹夫人在,她总有法子让曹煜恒死心。 一会儿功夫,天上淅淅沥沥下着雨。素锦见赵安然心情不好,着意哄她开心:「春雨贵如油,也不知这冬天的雨好是不好。不过,不管好不好,我今日记得带伞,是淋不着小姐的。」 素锦沉稳,甚少玩笑,偶尔这样俏皮一番,反而让赵安然心里头的郁气散了些。 到家下了车,素锦撑着伞,赵安然立在伞下,抬头看了看天。即便下雨,天上也没有灰蒙蒙一片,而是湛蓝湛蓝的,透着鲜活的光。 第18章 穿越过来已有六年了,她的生活忙碌而充实,偶尔会想一想从前的生活,更多的,则是对未来的憧憬,仿佛她真的成了这个世界的人。 路过前厅,厅内传来嘈杂的声响,是舅父与人争吵的声音。 赵安然站住脚,舅父温和,素日里几乎是不曾与人大声争辩过,今日这是谁? 赵进的声音尖锐:「你既然有了好前程,自去便是了,明知我父亲不愿你去洛城,偏偏要来气他一遭?他说了不想再见你,便是不见,你走吧!」 似有人轻言细语,但赵安然并没有听清。 「我们三个一起长大,当初情同亲兄弟。他做出那等恶事,我恨之入骨却无可奈何,但是你,马长生啊马长生,既然你心向往之,之前有何必做出不嫌弃我赵家落魄的模样?既然你说心系恩师,今日又何必……又何必……」 原来是马长生。赵进这人虽不甚聪明,但向来听话,学起来也认真,只是过了这些年的穷苦日子,从前学的东西想都不敢想。今日被马长生逼得竟也能说出一番话来。 不知那马长生又说了什么,赵进情绪更是激动:「你不是他?你有良心?你有良心怎会要去洛城上任?不就是洛城那边许了你八品芝麻官嘛,马长生,今日一别我们就不用再见了,念着从前的情分,我愿你今生今世步步高升,只希望你……人在做天在看,宋元曲那人迟早会遭报应的,你也……好自为之吧。」 「阿常,送客!」 说是送客,但马长生是被他推出门的,厅堂的门「啪」的一声被关上了。马长生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堪堪被常叔给扶住了。 马长生抬起头,正好看见赵安然沉浸的眼睛,他不由得尴尬的笑了笑,拱拱手要走。 赵安然喊了声:「马叔叔且慢,天儿下雨,让常叔给您拿把伞。」 马长生摆手说不用了,然而常叔去取伞去了。 赵安然陪着马长生沿着长廊往门房处走,一壁问:「马叔叔要去洛城做官了?」 马长生点点头,似想解释什么,犹豫片刻,只叹了口气:「若我说我不是为了高官厚禄升官发财,你相信吗?」 赵安然笑起来:「马叔叔说笑了,人生在世,哪有什么相信不相信。我这么用心开店,若我说不是为了挣钱,马叔叔您信吗?」 马长生怅然片刻:「大齐国将不国,我也不过是想尽一片心力。」 「三年一试的科考,多少人的想法与马叔叔一样,可最后呢?不是我不相信叔叔,而是,我不相信这个世道。我生父当年走的时候,大概也是想为大齐为百姓做点实事。可是世道如此,官官相护为富不仁,说得一丝不假。这样的世道,想做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叔叔,恕我不能相信。」 马长生笑起来:「安然丫头,你的话我记住了。但水至清则无鱼,我不想做一朵白莲,只求问心无愧。」 赵安然忍不住问道:「其实湛州一样需要叔叔这样的人。」 马长生摇头道:「我原本也这么想,只是在官场待久了,越是发现,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家国都是一样的。」 「可是难道马叔叔觉得凭你一己之力,就能扭转乾坤?」 马长生哈哈大笑起来:「安然丫头,烛尽泪干,一己之力不能扭转乾坤,但若人人都不尽一己之力,大齐百姓索性关起门来混吃等死好了。」 这时常叔赶了上来,将伞递给马长生。马长生谢过,冲安然招招手:「安然丫头,说不准等你生意做得更大,将来,我们也会在洛城相遇。」 待得他出了门,走了老远。赵安然看着他的背影,发现原来一个人,不管模样形态如何,当他有梦想的时候,一定是意气风发的。 她扬声喊道:「马叔叔,我是绝不会去洛城的。」 风雨里,马长生扬起手表示他听到了,但他并没有回头。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攀比,而且,哪里都会有鄙视链。大齐是封建王朝,士农工商等级严明,不过,鄙视链并不因这个来划分,说到底,这个世道,还是个笑贫不笑娼的世道。 为官者如此,做商人的也是这样。而此刻坐在这美轮美奂的园子里赏雪景的诸位夫人,哪一位心里头没有小九九?一片祥和的,那只是面上看起来罢了。 以知州夫人,就是芙蓉夫人为首的诸位官家夫人聚在上首说说笑笑。下首坐着的是以曹夫人为首的诸位大商号的夫人们,陈氏与赵安然也坐在这里头。 曹夫人眼高于顶,自以为曹家如今的声望,可不是身边这些人能比的。尤其是赵家,破落户靠着她家才发的财,更是不值一提。 多少代传下来的老商户,都是看不起赵家这样初来乍到才发家几年的,也是情有可原。关键是这赵家的赵安然,还甚是得诸位官夫人的眼。 第19章 瞧瞧芙蓉夫人此刻正拉着安然轻言细语说着话呢。 诸位夫人眼里,或多或少有些不屑。不为别的,只为这赵家的靠山,走了。 赵家的靠山是谁?一是声名在外的曹家,且不说从前的曹家是如何,这几年光是那新开的钱庄,大齐谁人不知,银钱放哪里最安全?当然是曹家钱庄啊。 二则是原本已经做了湛州丞令的马大人。但这位马丞令,放着七品的丞令不做,跑去洛城做了个八品的什么文书,啧啧啧,据说还是个清水衙门的文书,这不是傻是什么? 且不说马大人被降了职,就说洛城离得湛州山高水远,乘坐马车也得半月才能到的,即便马大人有心照拂,也照拂不到湛州的赵家啊。 世人就是这么现实,若不是芙蓉夫人下帖子请的赵家,只怕是那些个刻薄的夫人,早就拉着陈氏讥讽起来了。 而且没瞧见曹夫人如今是几乎不看陈氏的么? 曹夫人身边的朱夫人则轻笑着:「哎呀,曹夫人莫怪我多话,我知你家老爷少爷觉得这赵小姐本事大,但依我看啊,这经商的本事再大,也大不过她那张脸儿。听闻知州夫人那位娘家侄子,就是一眼看中了她那张……」 即便陈氏涵养再好,也无法忍受旁人这样污蔑安然,当即冷哼一声:「朱夫人慎言,芙蓉夫人娘家远在邾城,等闲也不曾往来,又哪里见过我家安然?若夫人不过玩笑两句,我只当夫人是夸赞安然模样不俗,但若再有闲言碎语,我赵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 曹夫人瞪了朱夫人一眼,压着心里头的不满,调和道:「她一向玩笑惯了,赵夫人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她对安然原本没什么意见,只自家长子竟然为了这么个商户女,竟要拒绝她的柔儿,而夫君竟还觉得儿子是对的? 对个头,若不是曹家鼎力支持,赵家能有如今的成就?赵安然只是个丫头片子,聪明?有想法?只要有钱,什么样的能人寻不到?想法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给曹家出了几个主意罢了。 女孩子就该乖巧柔顺,哪里能整日里抛头露面的?像她的柔儿,自幼养在身边,柔儿的父母从前可都是书香世家,若不是家道中落…… 想到这里,曹夫人头有点大,恒儿嫌柔儿太过没主见,而夫君也觉得柔儿不适合做曹家的长媳。哪里就不适合了?现下只是年轻了些,等嫁进来,她再好好教,不也是一样的。 再说了,柔儿没有母族,那赵安然的母族不等同于无吗?连生父是谁都不知的女娃娃,入了赵家的族谱又如何,赵家连个族人都没有,整个家里头,还要她这个女娃娃来撑。 赵安然与芙蓉夫人说了会子客气话,又低头轻言细语,说要单独教授几位夫人练习瑜伽,听得几位官夫人惊讶不已,得知这竟然可以瘦身,更是激动得很。 待回到座位上,正巧看见曹夫人眼神不虞的盯着她,而膝前的那位表小姐,眼中含泪,好不可怜的模样。 赵安然无力的叹了口气,这事儿不解决,也是个麻烦。所以她就不爱和内宅妇人多打交道,愉快的合作挣银钱它不香吗?非要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吗? 她起身端着乳茶送到曹夫人跟前,无比乖巧的说道:「曹伯娘,今日宴席上的饮品,都是我供应的,这是还未上市的新品乳茶,曹伯娘见识多,帮我试试味道?」 曹夫人缓了缓神情,勉强喝了口,她爱面子,即便不喜欢安然,也不会在人前下安然的脸,何况两家还合伙做生意呢? 「还不错。」 赵安然微微笑起来:「伯娘也觉得不错?那年后我就推出去了。唉,伯娘也知道,我身为赵家长女,上无兄,下头弟弟皆年幼,得亏是伯父与大哥提携……」 曹夫人虽一根筋,曹老爷发现她不善交际之后,索性也不管她,只让她好生做个贵夫人。但这么多年下来,多少也学了点东西,听安然这么说,知她是话里有话,便将头转过来,想要认真听她的意思。 赵安然又道:「唉,我舅母虽视我为亲生,但这湛州都是人生地不熟,很多东西,不得不仰仗伯娘您。譬如芙蓉夫人那边,我是不好明着拒绝,但我……不乐意啊。」 曹夫人心里头咯噔一下,芙蓉夫人娘家不是什么大户,赵安然不乐意她能理解,但赵安然让她帮忙,莫不是也看上她的恒儿了? 赵安然继续装可怜,声音小小,偏偏又让曹夫人与柔儿小姐听的一清二楚。 「赵家这个情况,我哪里愿意嫁得那般远?如今我也长大了,有些事不替自己想,也得替我弟弟想一想。我那弟弟是个糊涂的,一味贪玩,将来总得我处处提点着。亲事上,总还是想找个……肯入我家门的才算……」 柔儿小姐忍不住轻呼一声,发觉自己失态,连忙捂住嘴羞涩的看了看周围。心道这赵家小姐好大的胆子,竟自个儿讨论亲事。 第20章 赵安然做为难状:「伯娘也莫要笑话我没脸皮,我也是没得法子,这话一提,家里头都不乐意,可我……怎么放心安杰一个人……」 曹夫人眼睛转了转,心里头便有想法。赵安然这丫头也是可怜,虽说那赵夫人看着面善,指不定心里头如何呢,赵老爷又是个不细致的,也难怪她担心嫁出去了弟弟的日子不好过。 「安然这是什么话,你赵家与我曹家是一体的,我膝下没有正经的女儿,可拿你当亲女儿待呢,这事儿我不替你看着,还能有谁?不过……」 赵安然接口说道:「不急不急,伯娘,我年岁还小,家里的生意不稳当,若当真成亲,好多东西也得归置,现在可不行。」 怎么说,赵安然与赵安杰两个是寄居在舅父家里头的,即便招个肯入赘的,这些产业怎么分也是叫人头疼的。曹夫人自觉摸准了赵安然的心思,当下心里头那些不快也都烟消云散,亲热的拍拍赵安然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 赵安然与曹夫人说笑几句,对上柔儿小姐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儿,突然说了句:「柔儿姐姐,冬天风儿大,我看你脸上都起了红疹子了。」 柔儿脸一红,急忙用手遮面,不大好意思:「前阵子用了表兄给的雪花膏,不知怎的……」 其实并不是表哥给她的,是她自己软磨硬泡要的,但这会儿,她怎么也不能说出来不是? 赵安然状似无奈的摇摇头:「曹大哥给你的?哎呀他也是好心办了错事。这些个东西一向是我在操持,男人嘛,只懂得挣银钱,个中细节还是不晓得。这雪花膏有好多种,适合伯娘的适合柔儿姐姐的都不一样,而且我瞧见你肤质应该是偏干性的,估摸着曹大哥给你的是油皮用的,不适合你。回头你上我那儿去,我慢慢给你试,再给你做个脸。」 柔儿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做脸?」 赵安然点点头:「是啊,我学了一套手法,配上合适的雪花膏子,能让皮肤更嫩滑。伯娘也一起去,我来给你们做,我给我舅母试过了,伯娘你看看,我舅母皮肤是不是好了很多?」 曹夫人立时看向陈氏,心道果然如此,赵家开店用的雪花膏子,这赵夫人有的,不可能她没有。同样都是用雪花膏,为什么赵夫人看起来有用得多?估摸着就是安然这丫头贴心,给赵夫人选了合适的,又用了特殊的手法。 她认真的看了看赵安然,心中感叹,这样聪明的丫头,若不是这么个家庭,娶进门做媳妇也是很好的…… 赵安然见曹夫人的眼神意味不明,立刻又道:「就这么说定了,三日后我有空,到时候差人去接你们。」 曹夫人心里头那点子念想立刻消失无踪,不行不行,这丫头好归好,太过强势了,做女儿行,做儿媳妇,还是柔儿这般乖顺的才好。 说笑间,只听一阵爽利的笑容传入众人耳中:「好啊芙蓉,趁我不在,私下里办宴会?若我不及时赶回来,岂不是生生错过了?」 史夫人风风火火带着自家幼女过来,拍拍幼女的脑袋:「快去见过你芙蓉姨。」 小丫头早就认识,立刻爬到芙蓉夫人的膝盖上扭捏的撒娇,得了颗金珠子,这才欢喜的捧了去玩。 芙蓉夫人瞪了史夫人一眼:「一来就想着让娇娇儿向我讨好东西?」 史夫人「切」了声:「我让娇儿还给你?」 芙蓉夫人捂着嘴哈哈笑起来,嗔了史夫人一眼:「我给娇娇儿的,你可不许让她送回来。」 待史夫人坐在椅上闲聊几句,眼睛就往下面瞟,一眼就看见端正坐在陈氏身边的赵安然。 「安然丫头,过来。」 赵安然起了身,在一众商户女儿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之中走到上首,去史夫人跟前行了礼,坐在她膝前的矮凳上。 史夫人前阵子跟着夫君回了洛城夫家,在洛城住了总有近半年的时辰。而别看她一回来,就与芙蓉夫人打机锋,其实这场赏梅宴,芙蓉夫人是特意为了迎接她而设的。 「许久不见,安然丫头越发好看了,这模样气度,还是赵夫人教养得当。」 是客套话,但陈氏不敢怠慢,赶紧起身谢过,又说她只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妇,安然能有造化,大抵还是一众夫人提携的缘故。 这话不止讨好了史夫人芙蓉夫人,毕竟在场的诸位夫人里头,她二位是最捧赵安然的场。曹夫人也深以为然,她自认为曹家是赵家的再生父母,赵安然能有如今的气度,可不就是她曹家的功劳? 史夫人抿唇一笑,伸手在赵安然鬓边理了理她的碎发,方道:「可巧在洛城遇到你马家叔婶,才知你马叔叔调至洛城了。这回你马婶婶托我带了不少洛城的好东西与你,一会儿你回去,便能看到。」 赵安然摸不准她这话的意思,只忐忑谢过了:「承蒙马叔叔与马婶婶惦念,这才刚去洛城不久,就给我带东西回来,我可真是……」 第21章 史夫人「唔」了声,却并不接话,只冲着一旁其他的夫人说道:「洛城像样的酒楼也有不少赵家的花样,可惜我吃来吃去都不对味,糕点什么的,更不合胃口,倒是想得紧。」 芙蓉夫人立时笑起来:「知你想得紧,你们还不给节度使夫人将糕点送上来。」 一壁解释:「这次的宴席,安然特意让她店子里几个糕点师傅与乳茶师傅过来,据说这几种,是新品,你且试试?」 湛州妇人之间宴席上的吃食饮品,几乎都被赵家酒楼与冰室承包了,只有赵家没空的,没有人家不乐意请的。这一回特殊的就是,赵安然加了不少的新品。 一般店家的新品,不可能拿到这样的场合来试味,这也说明了赵安然对这几种新品的自信。 史夫人喝了一口乳茶,立时做出享受状:「还是安然调制的乳茶最合我的胃口,你们是不知道,洛城那些个店铺的奶茶乳茶,都跟不要命似的放足了奶和糖,能把人给腻死去。」 这话有炫耀的嫌疑,毕竟在座的除了夫人们几乎都没去过洛城。哪怕是曹夫人那样,家里头的男人走南闯北,时不时往洛城跑,那也是男人,女人都是不去的。 是以夫人们随意说了几句表示艳羡的话,无人想再就这个话题聊下去。 史夫人见好就收,又状似无意的拉着赵安然说道:「唉,安然你知不知道,从前与你家有旧的那位宋大人?」 宋大人?自然是说的宋元曲。 赵安然眉眼弯弯:「幼时是知道的,现下嘛,早就连模样都不知道了。」 史夫人试探的意思,她如何不明白?只是,史夫人是个爽快人,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今日倒是稀奇得很。 史夫人「唔」了声又道:「宋大人如今官职二品乃吏部尚书,且深得皇上喜爱,不日将为内阁辅臣,前途不可估量啊。」 她一壁说,一壁打量着赵安然的神色。 赵安然仿佛在听旁人的故事,跟着感叹了句:「那可真是……」 史夫人见状,似有些迷惑,咬咬牙继续道:「不过,听闻宋大人从前的先生如今做了商人,这于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现象,毕竟他们那些人,看中的是知根知底的清白。」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的。赵安然不屑的撇撇嘴,这个宋元曲还真是自私自利得很,大齐哪里有老师改换了门庭,学生跟着被人瞧不上的道理?根本不是怕赵家辱了他的名誉,而是怕她这个女儿,如今她赵安然的名声大燥,宋家生怕她是宋元曲亲生女儿的事情传得太厉害了吧。 赵安然冷静,陈氏却冷静不下来,一双手死死的抓着餐布,宋元曲,害死了姑姐还不够,现在这是什么意思?想要她赵家一门全都不好过吗? 曹夫人颇有些诧异,问道:「赵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许是太过用力,陈氏松神的一瞬,手指不小心勾了一下,瓷杯装的乳茶整个跌在铺着石子的地面上,摔了个粉碎,发出清脆的声音。 众人都循声望去,看着失态的陈氏,有些莫名其妙。 赵安然掸掸裙摆上莫须有的灰尘,脸上浮出一丝笑:「那位宋大人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无处知道,但他若当真这么以为,可真不算个心胸宽阔之人。我祖父赵潜从前书香门第,听闻教书育人,对那位宋大人比对我舅父还要贴心,可如今,赵家落魄,改换门庭行了商,竟被从前的学生瞧不上了……」 她状似委屈用帕子按按眼角,回头对陈氏说道:「舅母也不必替祖父委屈,这事儿,咱们可莫要让祖父给知晓了。」 陈氏已然冷静下来,低头不语算是答应。 众人也恍然大悟起来,原来这赵家与那位马上要做首辅的宋大人,还有这么个渊源关系在里头啊,那宋大人的老师竟是赵家的老太爷。不过这样想起来,那宋大人却是不是什么好的,自己飞黄腾达了,没看着拉扯教导他的先生,反而嫌弃起来。 原本仕人嫌弃商人是理所应当,只偏偏这里头还有个马长生,赵家在湛州的这两年,马长生待赵家老太爷的恭敬,多少人看在眼里。两相对比,就觉得宋元曲的良心不怎么样了。 但即便心里这么想,面上也无人说出来。 史夫人缓缓点头,有些好奇的看了看陈氏,又看了看赵安然,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简单的。而且她得了那位贵人的令,说是想要赵家不那么风光,也似乎,不能就这般放过才对。 宴席结束了,夫人们按着秩序带上自家丫头们往外走。赵安然没跟着陈氏,因为曹夫人将她拉得紧紧的。 「你莫要担心,首辅大人哪会这样多管闲事?多半是他底下的人自作主张,咱们商户怎么了?商户就不是人啊?还管人家日子不好过,能不能经商?你也不用担心,有我们曹家在呢!」 曹夫人语气无比的骄傲,不过到底是来安慰人的,赵安然面上只做惶恐的样子,点点头又恍恍惚惚上了自家的马车。 第22章 陈氏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结,小心的看着安然没有担忧的模样,便也略过不提,只问:「我觉得曹夫人今日对你,是格外不一般些。」 赵安然苦笑一声,将事情的经过大概说了一回:「不过舅母,曹夫人对您的误会,怕是一时半会儿解不开了。」 陈氏不介意虚名,当下拍拍安然的手说道:「豆.豆.网。别说拿我出去说事,就是拿你舅父,我也毫无意见。不过,我竟不知那曹家少爷对你有意思,但安然,不论如何,哪怕曹夫人转了口,我也是不乐意你嫁入曹家的。 不说旁的,你看看曹家后院里头,曹老爷那么多个妾室,可见家风就是这样。这世道女人艰难,可再艰难,也得给自己寻好一点的路子走。你舅父人是糊涂了点,不怎么细致体贴,但算得上正直,待我也着实不差,安然,将来你最起码,也得找个你舅父这样的啊。」 赵安然眼眶一红,许是今日应付那些贵夫人太过辛苦,忍不住往陈氏怀里一钻,哇哇哭起来。 她为了自己,在曹夫人面前撒谎,暗示陈氏待她不如表面那么好。可舅母不仅不怪她,还处处替她着想,她来这里,没有享受过一丝父爱母爱,可缺失的,赵家全家都补给她了。 她何德何能,遇到这样良善的一家人? 回家后,素锦烧了水,让赵安然好生洗了个澡,才低声问:「小姐,我总觉得,那史夫人今日似乎话里有话。」 素锦不知赵安然的真实身世,只是一颗玲珑心窍,怕自家小姐着了旁人的道。 赵安然躺在浴盆里眯着眼,史夫人这人久居湛州,爽直惯了性子,哪怕去洛城半年,也变不了根本,今日来分明是故意试探她,却未必知道内情。 但洛城宋家,很显然是听说到她这个人了。不管是打压也好,旁的也好,她总不能叫他们如愿才是。 小丫鬟立在门口:「小姐,大少爷有事找您。」 赵安然诧异的睁开眼,赵竹林找她做什么?如今赵竹林的心思更多是在酒楼客栈上,而她主要是在冰室与美容室里,平素忙得连面都难得见。 赵竹林刚刚从父母亲那儿出来,心里头憋了一股子火气,等走到赵安然的院子,火气已经散了大半。再等了赵安然足足有一刻钟,他心里头的思绪千回万转,火气完全消失不见了。 赵安然头发未全干,不曾束起,披散在身后,有发丝微微凌乱落在肩上。不止头发,她整张脸似乎都散发着湿气,仿佛一团雾绕在她周围。 赵竹林瞧呆了,也瞧傻了。 安然嫣然一笑:「竹林,你这样急着寻我,是有何事?是不是铺子里出了什么事情?」 赵竹林兜自发呆,待小丫鬟唤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摇头说道:「不是铺子上的事……是……」 赵安然见他这样子,心道是有要事相商。素锦乖觉的让小丫头出去,自己则守在门口,不让人进出。不过两位主子年岁大了,她是不好将门关上的。 赵竹林咬咬牙说道:「我刚刚,听见母亲与父亲说,那曹家……曹煜恒那厮竟对你……」 赵安然这下明白了,估摸着是舅母回来与舅父说这事儿,被竹林听了去。竹林也十六了,将来赵家家主是他,因此不论什么事情,长辈也都不再避着他。大抵,是家中兄弟,对姐妹被旁人觊觎,总有种不乐意的感觉的。 她微微一笑,安抚道:「竹林莫要担心,这事儿我会处理。」 赵竹林突然就丧了气,却也不肯走,将茶水饮尽,又自去倒了,接着饮,忽又放下茶杯:「安然,这茶是曹家的吧?我们家也不是买不起,往后不要他们家的东西。」 「这是孩子气的话,曹家与赵家如今是什么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何况这茶我可没白拿,我家的什么好东西没往他们家送?」 赵竹林倔强的低着头,声音里头带着委屈:「安然……因为曹家的缘故,你打算招婿?」 「亲事上面,我暂时没有想过,招婿不过是托词罢了。待曹煜恒娶妻生子,这些个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自然就没了意思,我的将来,可不要因为旁人而冲动做决定。」 赵竹林微微松了口气,只这心里头又不大高兴起来。 赵安然见他许久,也不说话,也不动,又道:「不过竹林,虽这事我有法子解决,但也明白,万事不能依靠旁人的道理。我心里头坦坦荡荡,不代表旁人也觉得我坦坦荡荡。」 曹老爷日渐年迈,长年累月的风餐露宿,他的身体已经是大不如前。膝下几个儿子,最得志的就是长子曹煜恒,做事干脆果断有有头脑,将来的家主是他无疑了。但他与赵安然有这么一段,待曹家新夫人嫁进去,曹赵两家就不可能再像如今这样毫无芥蒂了。 赵竹林也懂这个道理,他此刻深恨自己太过无用,家里的一切都依赖安然,曹家下任家主一看就知能让曹家蒸蒸日上,而他…… 第23章 一旦安然嫁出去,离开了赵家,以他的能力,如何支撑得起这偌大的门庭? 赵安然等了许久,还不见他言语,便又笑着:「陈姨妈昨日稍人带话,说是想吧婉儿表妹送来跟着我学东西。婉儿那孩子自幼机灵得很,这两年年岁大了,听得荷香镇过来的那些老人,都夸赞不已,说她有我当年的风范呢。」 赵竹林「嗯」了一声,对这个话题不怎么感兴趣,似乎欲言又止,最后也只告辞出去。 赵安然不明所以,好奇的看着赵竹林走出去,侧头问素锦:「他怎么怪怪的?」 素锦比安然大两岁,平日又格外关注自家小姐,此刻见少爷的模样,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他们可是姐弟啊,即便血脉不相通,那也是同一个族谱上的姐弟啊。 赵安然趴在床上,素锦则心事重重的拿着小锤替她捶腰。今日在那些夫人面前,小姐吃了苦头,又葵水将至,可不累得腰酸背痛? 「你怎的也不说话了?安杰可好?」 素锦心不在焉应了,回过神又道:「阿松说少爷这几日总是心事重重的,不知是不是武学先生打得很了。」 安杰一向心事重。 赵安然抬起头看向素锦:「你想说什么直接与我说,藏着掖着可不像你的性子。」 素锦这才开口说道:「小姐,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了,我总觉得少爷看您的眼神……就跟曹家少爷一样……」 赵安然心里头咯噔一下,伸手揉揉自己的脸。不是吧,这会儿没到春天呢,而且她分明还是个小孩,天葵也才是上几个月才至,怎么就…… 招蜂引蝶?逃不过原书的魔咒了是吧。 原书里的宋安然被卖去那种地方,凭借一副好皮囊,倒是没吃格外的苦头,遇着贵人奇货可居,将她带去邾城。不过大齐的青楼艺伎,靠的是艺。宋安然没有才艺,单纯靠一张脸和小心思爬上花魁的位置,也着实不太容易。 这就扯远了,反正书里的宋安然十六岁时是名声大燥,在邾城赫赫有名,多少才子贵公子一掷千金,只为博她红颜一笑。若不是二十四岁那年,被送去洛城,或许那一生,她也不会那样惨吧。 素锦见小姐脸上满是愤慨之色,忙换了话题:「少爷一向是有分寸的,怎会有这种想法,定是我近日思虑太多,小姐可莫要听我胡说。倒是今日史夫人的话,小姐需得好生想想,我总觉得不太一般。」 「你觉得的没错。」 素锦的话将赵安然的思绪拉回来。史夫人这人不是个会隐藏的,性子直来直去。书里的史家是忠臣,诸子夺嫡的时候,史家也是难得不曾站队的家族之一,当然也正是因为不曾站队,太子继位后,也没有给予史家任何好处。 史家如何,赵安然不想过多的去想,但史夫人这次回来,很显然是带着任务的。 赵安然轻轻一笑,她不喜欢等人家上门,与其被动化解,不如主动出击:「给史家递给帖子,明日去拜访史夫人。」 素锦一滞:「小姐,明日是双日,需得给美容室的那些小姑娘培训呢。」 赵安然说道:「银珠学得很好了,让她去就行。史夫人这里,是越快越好。」 湛州冬日里阳光明媚的日子并不多,今日天气就甚好。院子里丫鬟嬷嬷围着小娇儿做耍,娇儿玉雪可爱,正咯咯的笑着,还让丫鬟折了支梅花欢欢喜喜的送到花厅里头。 「娘亲,送给您。」 史夫人笑成一朵花,示意丫鬟将梅花插好,一把搂住娇儿:「我的娇娇儿可真乖,好了好了,去玩吧,娘一会儿有客人。」 娇儿抬起头:「是那个顶顶好看的姐姐吗?」 「是,就是那个顶顶好看的姐姐,可惜呀……」 可惜有人嫌她这般能干丢了脸。 赵安然来的时候,送了不少的糕饼过来,乐得娇儿直扯着她的衣裙喊姐姐。不过娇儿懂事,知道娘亲与美丽的姐姐有事,她便一蹦一跳自己去玩了。 进了花厅,里头热烘烘的,窗户敞着透气,一壁是刚好可以看到外头娇儿做耍。 赵安然笑起来:「史夫人最疼的就是娇儿小姐了。」 史夫人眉宇微微一丝惆怅:「长女跟着婆母长大,三岁去了洛城,一年到头,还不如几位侄女见得多。两个儿子都是男孩,男儿不能娇惯,算来算去,也叫娇儿是我自个儿的。」 赵安然伸手拨弄了会子桌上瓷瓶里的红梅:「大小姐三岁就离开夫人,一定很辛苦吧?」 听她问起长女,史夫人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那时候每逢去洛城,总要抱着她好生亲热,可她渐渐长大,反而不爱与人亲近,又不是养在跟前的,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这一回住了半年,我们母女倒是好生在一处。她十四了,在洛城贵女里头,也算有些名气,琴棋书画,什么都好……」 第24章 赵安然点点头:「听话懂事,什么都好,想来史家大夫人待她也很是不错,是以大小姐能养得如此优秀。」 史夫人眉眼更是欢喜:「是啊,洛城到底还是将就些。若是在我身边,哪里能如此呢。」 窗外娇儿跌了一跤,也不要人扶,站起来双手插腰,对着地面嘟囔了些什么,换个方向接着奔跑,若不看样貌,简直就是个顽皮的小子。 赵安然低眉浅笑:「那若让夫人叫娇儿送去,夫人可乐意?」 史夫人连连摇头,却是连自己都愣住了,看着赵安然许久:「你说得是,比起娇儿,嫦儿自幼听话懂事什么都好,可……可她从没有像娇儿这样天真的笑过。」 她眼眶红红,一颗心都揪起来,恨不能回到年轻的时候,将她的嫦儿从老夫人那里夺回来。 赵安然说道:「夫人不必伤怀,大小姐虽不在您与大人身边,但有祖父母,伯父母的疼宠,衣食无忧吃穿不愁,日子也不会艰难。」 史夫人微微愕然,诧异的看了眼赵安然,见她脸色平静。可明明,她说的衣食无忧吃穿不愁,不可能是说嫦儿啊。 赵安然看着她的眼睛:「史夫人可知,我回赵家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史夫人眼中好奇的神色,让赵安然更确信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是宋元曲,还是林秋萱,让她这个夫人出马,并不是要赶尽杀绝,只是不想让赵安然显露人前罢了。 赵安然嘴角微微勾起,讥诮的神色无不在说她的不屑。 「幼时日子不算艰难,毕竟外祖赵家有些名声,等闲无人敢欺负。只是后来,娘亲被那人生生抛弃,拖着我与安杰二人辛苦过活,赵家没落后,是阿猫阿狗也敢踩我们两脚。」 史夫人微张着嘴,她是知道,赵安然的生父不详,十岁那年带着弟弟归入赵家家谱。而赵家从前门楣尚可,却因犯事举家受牵连,也是赵安然回了赵家之后,才改而行商的。但赵安然十岁之前是什么情况,她的确是知之甚少。 「娘亲大抵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得知心爱之人另娶他人,与旁人生儿育女,她苦苦支撑也不过是为了我与安杰……也没支撑多久,就抛下我们姐弟去了。可笑我从前也是个软弱的,还以为总归是那家的子孙,不论娘亲如何,他们不会不认我与安杰的吧。」 她说得没头没尾,史夫人听得没头没尾,忍不住问:「是哪一家?」 赵安然抬起头:「荷香镇西坡宋家,我原姓宋,我父原是宋元曲。」 史夫人大惊失色,一张脸煞白煞白,却是不敢相信的模样。 赵安然一脸淡定,又无比诚恳的看着她:「赵家没落,我们母子三人受尽艰苦,宋家又是如何容不下我们的,我统统记在心里头。这些年,多少人问我,赵家已经如此了,为何还要拼命……史夫人,被抛弃过得人,哪里敢不拼命?哪里敢不好好活着?」 史夫人看着眼前少女,只不过比自己的长女大几岁罢了,她听说安然幼时过得不好,却没想到竟是如此不好。她原以为安然父族都没了,才会回到母族这边,却没想竟有这么个曲折在里头。 这样想着她心里头怒火腾升,即便为了攀高枝停妻再娶,也没有不要子孙的道理啊,那宋家……宋家。 再一想却是茅塞顿开,贵人与她说得含糊,她只道是宋大人嫌弃自己的老师从商,现下想想哪里是宋大人,明明是那贵人不乐意。贵人介意安然显露人前,介意的不是安然行商的身份,而是怕安然真实身世被人知晓了。 这可不是什么秘密,估摸着去荷香镇,去他们那个什么西坡问一问,怕是无人不知吧?但在洛城,可没听说贵人的夫婿从前是有过妻儿的呢。 赵安然眼仁漆黑闪着光,并没有自伤身世,这副模样反而更叫人心疼。 「其实我过得很好。」 赵安然轻言细语,「外祖母真心疼爱娘亲,待我与弟弟亦是好得不得了。舅父舅母都是和善之人,拿我们当亲生无异。这些年,我从未想过那个人,若不是昨日夫人那些话,我都要想不起来那个人了。」 史夫人更觉心疼她,哪里是想不起?分明是恨极了不乐意去想,抛妻弃子,为了攀上贵人,连亲儿女都不要,这还是人吗?而且很显然贵人也知道这件事,只是不知贵人的家人是否知道。 她眼睛一亮:「安然,你想不想去洛城?」 赵安然微微愕然,史夫人昨日的意思,分明是让她让赵家的生意不要再扩大了,怎的又说要她去洛城? 史夫人握住赵安然的手:「安然丫头,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这几年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你放心,从前你们是求告无门,但只要你乐意,我史家有些家底,总能让你如愿的。」 赵安然哑然失笑,算是明白过来,时下不论如何,总觉得官家小姐比商户小姐好得多。哪怕那宋元曲不是人,但她若是能回去宋家,便是宋家的嫡长女,是首辅夫人的长女。 第25章 这事儿非常好解决,史家甚至不用多出面,让史大夫人往公主府递个话,长公主如何想不要紧,为了女儿的名声女婿的官途,她压也会压着林秋萱接受安然安杰姐弟二人的。 史夫人疑惑的看着她,以为她是担心史家没办法与她父亲抗衡,便只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公爹与大伯子都是刚正不阿之人,宋元曲抛弃你们,是他德行有亏。」 赵安然摇摇头:「他德行有亏是他的事情,我如今有祖父有舅父舅母,还有自己的店铺,我做什么要去管他家的事情?史夫人,当我娘被宋家从族谱上划去的那一刻,我与宋家便不再有任何瓜葛。」 史夫人万不曾想到,赵安然会如此决绝,同时也更佩服她了。 赵安然说道:「不过,不管是宋元曲还是他夫人,我只有一句话,井水不犯河水,此生我不打算去洛城,希望他们也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最后这句话才是她真正想说的,能给宋元曲或者林秋萱带话的她认识的人,也只有面前的史夫人了。 从回去荷香镇找公孙居士研究新的胭脂膏,又回来湛州开店,一直到如今,已然过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来,赵安然都没能休息好,待处理完史夫人这件事儿,她是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问,只想到头好好睡上一觉。 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回了家洗漱完毕便上了床,嚷着让素锦谁也别放进来。 这一睡,就是一下午,待她再醒来,天已经全黑了,屋里头点了一盏小灯,小丫鬟坐在桌前打盹。门外是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过来轻轻扣了三下门,就推门进来。 是素锦,她走到安然床边,一脸惊惶:「小姐……」 素锦的衣裳还未穿整齐,与她平日一丝不苟的模样很是不同。刚刚睡前,赵安然记得,似乎喊着让素锦也去歇会儿。 赵安然一个跟头翻起来:「安杰呢?」 素锦「腾」的一下跪下来,小丫鬟愣怔片刻,跟着也跪了下来。 赵安然虽采买了奴仆,但并不爱胡乱使唤人,动不动就喊人下跪。素锦也是知道小姐的习惯,这会儿实在是慌了神。 未等素锦开口,赵安然已经披了衣裳趿拉着鞋子往外跑。素锦一把扯下披风奔出去给她裹上。 「傍晚的时候,阿松回来说是两位少爷下午射箭学得不好,要多练一会儿。寻常偶尔也会如此,老爷夫人都没有太在意,等到用了晚膳,还没等着少爷们回来,夫人差人去问,又说是二位少爷去同窗屋里头玩去了……」 赵安然吸了口气,平日他俩就是这样,偶尔去同窗家里玩,倒也没谁会格外在意。 「现下什么时辰?」 寒风呼呼的吹,赵府宅子里所有的灯都亮起,家里两位少爷丢了,下人们全都慌了神,是大气都不敢出。 素锦一口气没提上来,声音嘶了下,方道:「戌时三刻……但,徐少爷家里头来人,问他家少爷是不是到咱们家来玩……」 说话间,赵安然已经奔到正厅,大家都在,除了老爷子闭着眼坐在椅上,之外,剩下的三个人显然都是热锅上的蚂蚁。 陈氏最先看到赵安然进来,立时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泪水就下来了:「安然,这可如何是好……安然……你怎的也不穿个衣裳就跑来,仔细受了凉。」 赵安然顾不得她语无伦次,也顾不得她注意力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只焦急问:「出去寻了没有?阿松和阿木呢?」 赵竹林最冷静:「阿松跪在院子里,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下了学安杰便让他回来了,阿木……没有回来。」 陈氏结结巴巴:「要叫阿松进来吗?你问问他?」 赵安然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轻轻摇了摇头。她只一味沉默,倒叫赵进反过来想要安慰她,只是那安慰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待常叔赶过来,抖抖索索的问:「老太爷,徐家又差人来问……」 赵安然才陡然睁大眼睛说道:「竹林,你跟我去一趟刘家。」 ☆☆☆ 赵安然生意做大了,可与刘家的往来仅限于刘晓峰。不因旁的,只因刘老爷是个古怪的人,许是刘家从前从武,武学夫子可不比现在的教书先生差。只可惜世事无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习武的竟变得与商家无异。 若是新起的镖局武馆,自也不比讲究那些个虚名,又即便是多少代流传的武馆世家,子孙们大抵早已认命。而刘家许是家训如此,各个都不是认命的人,哪怕刘家镖局开遍大齐,依旧是大门一关,除了押镖就不与外人多交流。 刘晓峰,只是家里头的一个异类。 接待赵安然的是刘家的大夫人,并不是刘晓峰的生母,只是继母。 刘夫人与刘老爷一般无二,古板的脸上连个笑意都没有,看赵安然的目光,也甚是公事公办。 第26章 赵安然不是没往刘家送过礼,但很快刘晓峰就递了话,不必送那样多,全都堆在他院子里,麻烦得很。 今日这一闹腾,赵安然实在是笑不出来,只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模样,表示一下客气。 「想寻一下刘大少爷。」 其实平日若赵安然过来,一向也是刘晓峰接待的,只不晓得今日,是不是天色太晚,刘家顾忌她是女儿家的缘故,出来的是这位严肃的刘夫人。 刘夫人并不多话,扬扬手,便有丫鬟递了封信给赵安然。 信封叠得整齐,里头厚厚的一封信,没有封口,是被拆过看过的。赵安然急不可耐的拆开来,好几页纸,刘晓峰的字迹干净清晰,又似故意写话得乱七八糟。 而且长篇累牍,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堆废话,大抵是说他幼年失恃——恃字写成了怙,给划了一道重新写,但那怙写得太过用力,墨汁都要透过纸面,而划掉的一笔则轻轻的,不细看甚至都看不出来。 赵安然下意识抬头看刘夫人,见她面色丝毫不变,不知道是没看过这封信,还是看了也不介意。 来不及想别的,赵安然耐下性子将那封信走马观花的看完,到了末尾,总算是有了重点。 说得冠冕堂皇,什么男儿志在四方不能只留在家里守着一隅之地云云,又说什么他们四员大将出马,将要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 后面还有几句话,赵安然一看,就认出安杰与竹林的字,是几个小崽子结义金兰的话。 赵安然抚了抚额头,小心翼翼的问:「夫人,三个都是孩子,刘少爷这……」 只有刘晓峰一个成年男子,这事儿怎么看,都是刘晓峰忽悠三个孩子的。 刘夫人神色依旧淡淡,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押了口茶方道:「三天后,少爷们一定会回来,赵小姐不必担心。另外,我瞧那书信上有三个孩子的字,却不知除了赵家少爷,还有哪两位。」 赵安然迟疑片刻,方道:「我家两位弟弟都跟着刘少爷走了,还有一位是徐家的小公子。」 刘夫人点点头回头示意丫鬟备了礼送去刘家。赵安然心想着,原来这刘夫人并不是不通礼数啊,但是怎么总是觉得有些奇怪。 正想着,刘夫人回过头:「我清点过,武馆学艺的一共六个孩子,另外那几家,明日我会派人一一道歉,往后武馆不再受学生,改成镖局。」 赵安然心想着第一次见刘晓峰时的情况,不由得有些唏嘘,但家中孩儿突然被拐跑了,任谁也遭不住啊。见刘夫人这模样,她甚至怀疑刘晓峰是不是有拐卖儿童的前科。 刘夫人像是看穿赵安然的心思,竟开始解释起来:「他一年要跑好几回,但带着孩子一起跑,还是头一回。小时候,他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只可惜……你放心吧,三天之内,一定会回来。」 哪怕是说刘晓峰小时候乖巧,刘夫人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不是说自家的事情,更仿佛她并不认得刘晓峰,脸上有的只是冷漠。 不过她说错了,刘晓峰不是三天才回来,第二天他就跑回来了,一起带回来的,还有徐家公子以及小厮,安杰与竹川却没有跟着回来。 赵家得到的,只有两个孩子歪歪扭扭写的一封信。陈氏哭成了泪人儿,赵进气急败坏,言说要找刘家拼命。 赵安然摩挲着那封信,只觉得心灰意冷,她的弟弟赵安杰,跟在她身边六年,如同小狗儿一样依赖她的赵安杰,一声不吭的跑了,偷偷摸摸跟那个男人跑了。 这些年她的提心吊胆,她的严防死守,就好像是个笑话。 安杰十岁跟着陆玄序,书里是因为他日子过不下去了,是因为他心里的扭曲与仇恨,这样的仇恨跟了他一辈子,直到长大后朱流霞的出现…… 可是现在,他对她并没有恨,对宋家别说恨了,连感觉都没有多少。她自问就算弟弟没有长成一朵欣欣向荣的小红花,也绝不会是一朵布满黑丝的曼陀罗。 可安杰,还是毫不犹豫的跟着陆玄序走了。信里的什么宏图大志,什么一腔热血,赵安然不太懂,也不太想懂。 她脸上落下两行泪,赵进狂暴的声音立刻停了下来。这个外甥女从不曾在人前哭,上回陈氏说她哭,也大抵是委屈,不像今日,哪怕是他也能看懂她脸上的伤心与孤独。 赵进握紧了拳,深恨两个小子不懂事,更气安杰这孩子才十岁,竟有这样大的主意。连他都知道,哪怕竹川大了安杰三岁,这俩孩子在一起,安杰的主意远比竹川大得多。 赵安然落了一回泪,起身向陈氏交代了些许店铺的事宜,说是要出去一趟。赵竹林担心不已,言说要跟她一起去,却被赵安然拒绝了。 马车里,赵安然撑着头疲惫不堪,素锦倒了茶,她也不接,闭着眼睛不知是太久没休息而眯着了,还是在想事情。素锦不敢打扰,兜自将那茶水泼入角落的桶里。 第27章 赵家一家子都没什么头脑,一味的听从。书里赵家帮着宋安杰作恶,从来都是宋安杰吩咐,赵进赵竹林父子俩听从。比起这样的父兄,自幼穷苦懒惰,突然得势的赵竹川,是格外不一样些。 他毫无头脑,又不比兄长好歹正经的读过两年书,他一身蛮力,被表弟宋安杰拉去做了一支野军的统领,可不得威风凌凌一番。甚至都没翻起什么波浪,就因带着手底下的人抢劫村落,将一名少女活活折磨死,而被陆玄序军法处置了。 唯一翻起的波浪,就是在宋安杰与陆玄序之间埋下一根刺。宋安杰认为陆玄序小题大做,而陆玄序认为宋安杰枉顾百姓性命,二人渐行渐远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赵安然闭着眼睛,努力想着书里的赵竹川的情节。一个普通的小配角,出场都没怎么出场,作者对于他根本不舍得浪费笔墨。 不管书里头的,至少现在的赵竹川自幼读书,顽皮了些,是因他是个正常活泼的男孩子。不会视人命如草芥,目前还小,看不出对女人有没有格外的态度。但就夫子与武学夫子的反馈看来,他还算得上守礼知礼。 没有那些嚼草根的苦日子,这孩子应当没有养歪,也没有恃强凌弱的坏毛病。 到了刘家门前,赵安然的心思已经定下来。她阻止不了安杰,只能由着他去,做不了什么事儿,不如安静的接受。 但有些话,她不得不说清楚,偷偷摸摸的走,这算什么事儿? 刘晓峰顶着一口大缸,两手各拎着一大桶水,扎着马步立在院子里。冬日里的寒风呼啸,于他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只觉得今日格外的热,日头格外的毒,晒得他头晕脑胀。 刘老爷满面愠色,手里拎着长鞭站在一旁,无人敢上前,也无人劝阻。 刘夫人领着赵安然过来,简单的做了介绍,又看了眼刘晓峰,无声的叹了口气:「老爷,既然赵小姐寻过来,且让她好生问问吧。」 刘老爷也不答话,冷冷的看了刘晓峰一眼,又瞥了赵安然一下,甩了下鞭子转身走了。 刘夫人淡淡的,若是不细看,都看不出她眼中流露出的一丝心疼。她扬扬手,示意下人赶紧将刘晓峰放下来。 「且先去收拾一番。」 ☆☆☆ 素锦心中有些不快,这刘家直接让小姐来一旁的亭子里坐着等,可天儿冷,这亭子连个帷幔都没挂,四通八达,四面八方的冷风呼呼的吹得人耳朵疼。 她的耳朵疼,但她更担心自家小姐,毕竟小姐一天一夜都没合过眼——车上那小半时辰的合眼不算的话。 刘夫人的情绪有些不太稳定,急促的说了句:「他胡闹惯了,从前也没这样……」 赵安然无心去挖掘人家的家事,更无意去探究这件事情究竟是刘晓峰错得多,还是赵安杰错得多,抑或根本就是陆玄序的错。 刘晓峰出现的时候,长发还湿漉漉的没干。 刘夫人一下子站起来,训斥的话还没说出口,又生生咽下去,转而面无表情说道:「你们谈,我还有事。」 没等她走远,刘晓峰的鼻子里就发出一丝不屑的冷哼。回头见赵安然冷冷的盯着他,忙不迭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投降似的举起双手。 「不是我,真不是我。赵姐姐,别看你弟弟年纪小,其实他才是哥。」 赵安然不觉得他这哥儿姐儿的玩笑好笑,一双没神的双眼只继续冷冰冰看着他:「我想见他。」 刘晓峰尴尬一笑:「嘿嘿,这……我也劝过他,他不肯回,他跟他哥都不肯回,我是没办法才……」 赵安然打断他的话:「我不是说安杰,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刘晓峰原本嬉皮笑脸的模样,渐渐冷了下来,平日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也沉静下来,一眨也不眨的看着赵安然。 素锦没来由的心里打鼓,他们说的「他」是谁?怎么她好像没有听说过啊。 赵安然一字一句:「在哪里,你说,我去找他。」 刘晓峰低着头沉默许久,才道:「你先回去,我……安排好了自会通知你。」 赵安然手指往桌上敲了敲,细细想了一圈:「你告诉他,如果他就这样拐跑了我弟弟,我怎么都不会放过他的。」 这样的威胁,称不上威胁,但赵安然笃定的是,陆玄序不会放任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少女因为他的作恶而放弃一生。 没过几天,素锦捧着那封千斤重的信,小心翼翼避开众人,送到赵安然跟前,心中如同打鼓一般。她从前在大户人家家里头伺候过,虽说只是个低等的洒扫丫鬟,却也懂得,这样的事情等同于私相授受,被人发现了,小姐的名声可就没了。 只是她心里头的不安没有影响赵安然分毫,赵安然的脸色平静无波,几天来的千思万想,她已经接受了安杰跑了这个消息。 第28章 拿起信的时候,她以为是刘晓峰写的,打开一看,才发现并不是,那人的字体自成一派,遒劲有力,光是看字,便能觉出,这是个魄力十足的人。 马车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城,素锦心里头忐忑不安,时不时轻轻拨开车帘往外看一看,外头早已是漆黑一片,今夜连星辰都没有。 马车七拐八拐,拐到灵山脚下,才堪堪停下,前面的山路窄小,马车是过不去的。 山路入口立着两个大汉,看得素锦心惊胆战,又不得不努力端正了态度,跟在自家小姐身后,寒风呼啸的声音,这会儿她已经听不到,只竖起耳朵,远处仿佛有狼嚎,更多的是不知道什么声音。 眼前的大汉,让素锦多了些安心,又多了些糟心。 车夫不是赵家人,长得人高马大,素锦已经脑补了无数可怕的事情,就这样的大汉带着她们两个小姑娘,一只手似乎都能将她们的腰给拧断了。 灯笼里的火苗忽明忽暗,在漆黑一片的山路上显露出几丝恐怖。 赵安然牵着素锦,抿着唇紧紧跟着车夫。车夫走得慢,路上若有荆棘杂草,他也拎着刀刷刷砍了,倒是不知这砍草的姿势让后头那个小丫鬟看得更是心惊肉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隐隐见着前头有一丝亮光,是一个茅草棚子里头亮着灯。 赵安然其实有些好奇,陆玄序安顿得不错,有人来接,也有人守护,但让她一个女儿家三更半夜跑这么远,似乎不像是那个绅士的他的作风。 不过书里头陆玄序出现的时候,已经功成身就,是威风凌凌的大将军了。而这回儿,没有家族势力的支撑,他只是一支野军队的统领罢了。 大概是想绅士,也没那个绅士的条件吧。 赵安然心里头这么想着。 车夫一路带着赵安然进了房间,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退下,许是顾忌赵安然是个女孩子,便也放素锦一起进去,又带上门,立在门外守着。 赵安然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个车夫,就是当年那个跟在陆玄序身边处理事务的随从,几年不见,他也变了。 陆玄序也变了,与之前文弱的气息不一样,虽说还是不像个习武的大汉,但眉眼的颓废与唇边的胡渣,无不在说明他这几年的辛苦压抑。 赵安然没与他客气,只冷笑一声开门见山:「处心积虑?你是手头上无人用了,非得拉上那么两个十岁的孩子?」 陆玄序脸色未变,甚至坐姿都未变,示意她坐下,伸手给她倒了杯苦茶:「没什么招待的,赵小姐且将就些。」 赵安然没接,并不是嫌弃那茶不入口,而是发现眼前这个男人的手,竟然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 他受伤了,所以,他那般忙碌,还抽出时间来面对她的质问。 陆玄序声音里头有些嘶哑,让他一如既往的清冷里添加了些许感情。 「赵安杰不是个被人左右的人,我若靠骗,能骗走你另外那个弟弟,却骗不走他。」 即便赵安然带着怒气,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安杰从小心思多,哪怕平日她说什么,安杰都听,但其实他要做的事情,从没人能阻拦。 比如他想从军,一步一步的,妥协的那个人,一直都是她。 陆玄序轻轻靠在椅背上:「赵家商行,这两年听得很多,我以前都没想过,你竟然有如此本事,将生意做得这样大。」 赵安然心情浮躁,哪怕他语气平静没有一丝讥讽的意思,赵安然都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 「我从不缺挣钱的本事,我缺的是那个自幼无依的弟弟回到我身边。」 陆玄序不可置否:「自幼无依?我可不这么觉得,这几天他时常与我说到你。」 赵安然撇撇嘴:「他会想我,就是不肯回来,可他不回来,我这样努力,又有什么意思?」 陆玄序微微侧头,有些诧异的看着她:「我以为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为了他人而努力的人。」 「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是?」 陆玄序想了想:「你我是一类人,知道自己的目标目的,也知道该怎么去行动。」 「一类人?」赵安然盯着陆玄序看了许久,笑着点点头,「那么你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你在乎的人?陆夫人?不,如今不能称她陆夫人了。我之前总也想不通她是谁,直到今天见了你……」 陆玄序下意识的抬起手在自己满是胡渣的下巴上抹了一把,手顿了顿,头侧向一边,似是不想让赵安然看到他现下颓废的模样。 「我与我娘,并不像。」 「模样不像,但你们的神态很像,或者说,现在你的神态很像她。」 傍晚时落了点小雪,这会儿雪化成了水,沿着屋檐一滴一滴往下滴,屋檐下有一只破了的水桶,积了雪水,水滴下来,就有一种荡漾的水波声,砸在人的心口。 第29章 陆玄序嘴唇有点干,无意识的舔一舔,许久才问:「她……好不好。」 赵安然收回目光,也收起攻击似的语气,轻轻摇头:「我不知道,离开荷香镇后我就没有见过她。公主关闭庵堂,听说,连一应的采买,都是尼姑庵里的尼姑处理。」 陆玄序一双眼原是如同古井一般毫无波澜,可这会儿闪着微弱的光,赵安然看不出来,那究竟是绝望难过,还是带着希冀的光。 「她……怎么会好,她的人生天翻地覆。」 陆玄序握紧拳头,旋即松开,平静了一会儿:「那时候事情匆忙,我赶回去的时候,她自苦得只剩一口气,若非是等我,若非是……还好我赶上了。」 陆玄序的声音,有些幽深,仿佛不是在旁边,而是在很远的地方,慢慢的传过来。他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捂着脸,手上青筋迸发,是许久的苦闷无处发泄。 「赵安然……谢谢你。」 赵安然想了想,问道:「其实,我不明白,既然已经救出了你娘,为何你还是要离开陆家?」 还? 陆玄序埋在手上的眉微微皱起,想要问,却没问出口。 「离开陆家,不等于是将现有的一切拱手让人吗?那是你亲人你兄长打下的江山,里面还有你大哥,你甘心吗?」 陆玄序抬起头看着赵安然,甘心吗?怎么可能甘心?他的亲哥哥,他那个什么都会,骁勇善战的亲哥哥,与堂兄一起在沙场上万箭穿心而死。 连尸首他也没看到,下葬之日万人空巷,多少人哀悼,哀悼的是他陆家满门,而不是他的哥哥。 圣上称赞陆家,赐侯爵,那都是兄长们用命换的侯爵。若没有那场战役,依着陆家的功绩,迟早这忠勇侯还是陆家的,而他哥哥将是忠勇侯世子。 陆玄序抬起头苦笑一声:「拱手让人?不用我拱手让人,那已经是别人的东西。他将族谱都改了,把那个人的名字都改了,排在我前面,行三。」 赵安然一肚子的疑惑,排在他前面如何,行三又如何?只要陆玄序在陆家一天,还怕他翻了天不成?陆玄序根正苗红的陆家嫡子,不论是父族母族,还是自身的本事,哪一样比不过外头的那个外室子? 「我娘之所以打算自杀,是因他入宫,替陆玄正请封忠勇侯世子。」 赵安然瞪大了眼,茫然之中也明白过来,为何那日刘晓峰会说不论嫡长,都是那位新的陆三爷陆玄正的。原来根本不是陆玄序将一切拱手相让,而是那人来势汹汹,陆将军偏心至斯所致。 陆玄序松了手,又靠在椅背上,除了眼睛有些发红之外,没有一丝一毫伤心的模样。他看向赵安然,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知道这些事情的人,大多是充满怜悯的看着他。而眼前这个少女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的怜悯,他心里却有些奇怪,却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二人相对无言坐了许久,素锦觉得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他们说的话,她一半听得懂,一半听不懂,想猜也猜不透。这个男人是谁,似乎是小姐的旧友,可小姐对面他的样子,别说比一般朋友,就是比熟识一点的客人,都要疏离许多。 赵安然开了口:「我……其实也不知道找你做什么,也许是不甘心,不甘心你就这样拐走我弟弟。」 陆玄序的笑温和了些,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嗯,我明白。」 赵安然叹了口气,上下打量陆玄序:「你受伤了?可要紧?」 素锦这便抬起头来看眼前的男人,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因微微靠着椅背,不是完全正襟危坐,显出一丝颓废模样,但更多像是赶路的疲惫。至少她没有看出来,这个男人哪里受伤了。 「若是要紧的伤,我也不会这样赶路过来。」 赵安然听了这话,略略有些愧疚:「你去看你娘了吗?」 陆玄序摇摇头:「没有,当初她说了,若我离开陆家,她不会见我的。」 这是一笔烂账,儿子认为不靠陆家,他也能成就一番事业,母亲却不舍长子的牺牲,全给便宜了外人。 陆玄序也没等赵安然说话,抬起头来:「我的家事说完了,该说一说你的家事了。」 赵安然挑了挑眉,反问:「我家的事?陆将军莫非还想听听这些年,我是如何将赵家做成这个程度的?依我对陆将军的了解,似乎对生意上的事情,也不太感兴趣。」 陆玄序听她语气里头带着揶揄讥讽,心里头苦笑一声,时下对商人多有不屑,他从前不也是这样的吗?可现在想想,哪里有资格心高气傲,看不起别人,离开陆家之后,他什么也不是。而她离开了宋家,却越过越好。 他摇摇头,只问:「你有没有想过回宋家。」 许是他语气太过温和,赵安然手按在桌上,目光冰冷,如同炸了毛的猫一样,防备又不可思议的看向他。 第30章 陆玄序被她这样的目光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忙安抚:「我并非是劝你回去,只是问一问你的意思……不过,看你的样子,并不打算回宋家。」 赵安然敛下眉眼,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在外人面前轻而易举隐藏的情绪,为什么在陆玄序面前,瞬间就土崩瓦解。 她端起冷掉的茶水饮了一口,让自己冷静下来,方道:「陆大人说错了,我姓赵,我娘姓赵,我没有爹爹,我的户籍上写得清清楚楚,生父不详,哪里来的父族?」 陆玄序若有所思:「你这么想,可有的人不这么想,赵安然,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一无所有,带着弟弟连日子也过不下去的孤女,而是一个手握重金,在湛州乃至整个大齐都为人知晓的赵家女。」 赵安然猛地抬头看他,见他缓缓点头,她终于明白这里头的意思。难怪史夫人会说那样的话,她原本以为是宋元曲或者林秋萱怕她显露人前,被人知道宋家的那些破烂事儿。可现下看来,并不是这样。 宋元曲这人,书里头且不提,就现在她了解的信息,是个自私自利,为了前途利益可以不要原配妻儿的男人。若说他对林秋萱多么痴情,她可不信,对权利金钱的痴情倒是真的。 而如今他有了权利,却没什么金钱——林秋萱作为公主的女儿,自是会有大笔的嫁妆,但那嫁妆是林秋萱的,可以给他用,却未必肯给宋家用,否则为何他们离开宋家的时候,宋元曲已经娶了林秋萱,生了一对儿女,宋家却依旧一贫如洗? 当宋元曲听说当初他不要的那个长女如今已经长大,且开了这样多的店铺,有了足以供养整个宋家的金钱,他自然会有想法。 宋元曲这么想,林秋萱却未必。一对威胁她儿女地位的姐弟,一个会让她成为洛城笑话的商户女,她怎么肯接受? 所以史夫人并不是替宋元曲传话,而是替林秋萱,这时候传话只是要她收敛点,莫要行商,老老实实当个小老百姓,日子紧巴巴过着就行。若她不听话…… 赵安然心内冷笑,一对自私的夫妻,她凭什么要他们如愿? 陆玄序平日是冷情的,从不多话。可此刻见面前少女的脸色阴沉的可怕,他没来由一阵慌乱,压低声音又道:「你生父……」 赵安然毫不犹豫打断他的话:「我生父不详。」 陆玄序哽了哽,话语在喉头之中转了又转,就是出不了口。 赵安然闭着眼睛,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桌面,是她心情浮躁的时候,惯有的姿势。而这敲击声,一下一下砸在陆玄序心口,砸得他难受。 敲了一会儿,赵安然似乎想通了,睁开眼认认真真看着陆玄序:「陆将军,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拼命挣回来的家产,是我的,是赵家的,与宋家没有丝毫关系。将来假如我出了事,这些是会留给赵安杰,若有人心怀不轨,想把这些我拼了命挣来的东西交给别人……」 她磨了磨牙齿,话锋一转:「我自然知道赵家不会贪图分毫,但他们守不住,我若是死了,这些全都会被那狼心狗肺的一家子给拿走。所以,我怎么能死?我死也死得无法安心啊。」 素锦心下大吓,她着实不明白,这说着说着,自家小姐怎么说到死头上?谁要她死了?这是什么意思? 陆玄序一眨不眨的看着赵安然的眼睛,那里面有坚强又坚持又浓浓的恨。是啊,她做事不可能没有后顾之忧,因为她若倒下了,赵家连家产都守不住,宋元曲那老贼会尽数拿走,拿去给宋家人,拿去给宋家那个小儿子宋安辰。 他的哥哥知不知道,拼命挣来的东西,不是他这个不听话最叫哥哥头疼的家伙得到了,而是被另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小子拿去。若是哥哥知道,他真的能安心,能瞑目吗? 更深露重,只这一间屋子早早燃了炭,虽说不够暖和,到底也能熬下去。两个人坐在椅子上,相对无言坐了一夜,清晨的时候,炭火已经燃尽了,冻得人脚指头都没了知觉。 陆玄序站起来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而扶住桌角堪堪站稳了。这时外面那个装作车夫的随从轻声推门进来,将他扶了出去。 朦胧的晨光之中,素锦瞧见这男人的背上有已经凝固的血渍,她下意识的将小姐搂紧了些,小姐微凉的手伸出来,握住她的手。 陆玄序听得这细小的动静,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轻声说着:「吵醒你们了?」 赵安然轻声说着:「天儿冷,也只迷迷糊糊眯了下,没睡着醒得早,与将军无关。将军这样早就要走了?」 陆玄序点点头,沉默下来,一直走到门口才又开了口:「赵安然,谢谢你昨夜的话。」 赵安然疑惑的抬头:「我昨夜说了什么?」 「我的东西,绝不会拱手让人。」 陆玄序走了,还将随从留下,让他趁着清晨人少,赶紧送赵安然回去。索性南郊也有赵家的商铺,倒也方便。 第31章 银珠是早早的候在客栈门前,见了赵安然回来,立刻迎上去,关切的四下打量,没瞧见赵安杰,脸上露出些失望神色,很快又按下心思,低声说着:「小姐可冻着了?我让翠珠烧好了水,小姐快去洗洗。素锦,你也快去。」 赵安然窝在澡盆里,银珠给她洗一头长发。古代这一点最不好,不作兴理发,她现在养得好,一头头发沉甸甸的,洗头都是个麻烦事儿。 其实她私下抱怨过,左右她没有爹,娘也没了,剪个头发不算什么。陈氏被她的话吓到了,头一回斥责她,说什么如今到了赵家,就是赵家女儿,不许胡闹。 不胡闹就不胡闹吧,好在这里的污染不严重,十天半个月不洗头,头发也不油。 头油?赵安然眼睛一亮。 这里的人可能嫌头发太多太蓬松,都喜欢把头发弄得服服帖帖贴在头皮上。但是没有专门的头油,有钱一点的夫人嬷嬷丫鬟们,都是用普通的油,老百姓们就喜欢在买猪肉的时候多摸一把抹在头上。 因此靠的近了,各个都是一股子猪肉味。 赵安然摩挲着浴桶边上的花纹,各种香味的头油也能安排一下,这东西肯定能火。 银珠翠珠忙了半个时辰,总算将赵安然的头发绞干了,银珠喂了姜汤给她,服侍她睡了,才轻手轻脚出去,喊了小厮过来,给家里头递了话。 回头一上楼,还没推门就听见翠珠小声问:「没带回少爷?你们昨日见的不是少爷?那是谁?你说呀,旁人不能说,难道我也不可以吗?我从前可是……」 素锦打断她的话:「我困了,翠珠你陪着银珠去美容室吧,那边忙碌,小姐多少日没去了,你们多留心些。」 翠珠不依不饶:「你告诉我了我就去。」 银珠推开门,狠狠的瞪了翠珠一眼:「让你干活,你怎么那么多话?素锦也没休息好,你还在这里缠着她。」 翠珠立刻如同鹌鹑样儿,立在一旁不敢做声。 赵安然的睡梦里全是梦,死死缠绕着她。 梦里的安杰是渐渐长大,乖乖巧巧的手握长枪——书里头宋安杰的武器,就是一把银环枪,那枪头赤红,隐隐似有血迹,与容貌昳丽的安杰着实不大相配。 安杰立在那里:「姐姐你为何要做妓子?姐姐……」 赵安然张嘴说没有,我没有,然而她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反而有另一种奇怪的声音,娇媚之中带着诱惑的语气。 「我何尝是自愿的,若不是为了你,我宁愿去死。」 安杰脸色大变,握枪的手青筋直冒,他怒声喝道:「为了我?所有人都是为了我!他们说,我娘死是为了我,你说你做这种事是为了我。可是,我好过吗?我不稀罕,我统统都不稀罕。你们都去死,你们为什么不去死?」 赵安然感觉心中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她张大嘴巴,睁大了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安杰抡起那把银枪,对着她刺了过来。 赵安然不知那柄枪有没有刺进她的胸膛,她只感觉腹痛难忍,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再睁眼,已经换了个地方,铺天盖地都是红色,红色的帷幔,红色的床幔,连她身上的衣裳都是鲜红鲜红的。 她虚弱的躺在安杰的怀中,她看见安杰再哭,她伸出手,抚摸安杰的脸,她听到自己喃喃:「安杰别怕,姐姐在……」 她看见自己的手缓缓指向房间角落里的妆台,那里搁着一只小小的箱子。 然而安杰并没有看她的手势,只哭得更厉害,他一双手握得死紧:「你怎么能死?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赵安然又看见安杰将她轻轻放下,在她额上印了个吻,再起身时,脸上的怒容与伤心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冷漠,比冰比铁还要让人难受的冷漠。 她想喊他,却怎么,也没办法喊出声。 赵安然心下着急,安杰,你姐姐给你留了个箱子,你倒是去拿呀,你拿呀! 可一直到安杰消失没有影子,那箱子也没有被取走。 她急得满头大汗,更急自己为何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她拼命叫喊,安杰安杰,我这是死的吗?我给你挣了钱,你拿了没有,你拿了没有啊? 这么一着急,赵安然一下子挣扎醒了,呆呆的看着四周。她是在南郊的铺子上,她没有死,也没有那么一间华丽红通通的屋子,更没有那么一个珠光宝气的箱子。 只是,为什么她会做这样的梦?梦里的安杰,根本不是如今的样子,大抵安杰长大后会长成那副模样,但绝不会像梦里那样,周身满是戾气。 所以,那是书里的宋安杰? 赵安然觉得很有可能,书里头宋安然做了妓女,可是她一个柔弱的小丫头,没什么本事没什么头脑,更没有任何才艺。书里写的是她为了存活,才黑化学了许多勾引男人的本事,欲擒故纵玩得厉害极了。 第32章 姐弟两个一个做了妓女,一个做了将领,生活上没有交集,但并不代表他们一定没有见面。宋安然那一生活着,没了娘爹不认,外祖一家自顾不暇,她惨遭折磨,活着还不如死了,但就那样的情况下,她都没想过要去死,而是努力存活。 为什么努力存活?估计还是因为记挂着她弟弟宋安杰。 梦里第一个场景,一看就是荒野之中,一个城市中心生活的高端妓女,无缘无故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大抵是挂念不住,忍不住去看她弟弟去了。 第二个场景就是宋元曲知道她是他女儿,还是个名声丑陋恶事做尽的妓。女,他不得不「忍痛」将她毒死。 宋元曲痛不痛的,赵安然不知道,但宋安杰肯定是痛彻心扉。而宋安然临死前记挂的还是弟弟,她当了那么多年花魁,即便不年轻——书里她死也不过二十六岁,明明是年轻的。也肯定挣了不少的银钱,这些银钱,她一定是想留给弟弟的。 想到这里,赵安然的手抓紧了锦被,那些钱,最后去了哪里?书里头说宋元曲大义灭亲,痛不欲生,又将女儿的尸骨收殓,虽没记在族谱上,还是寻了块地好生安葬。 好生安葬?最后还不是安杰将她尸骨移走,才能好好的立了碑,才知道这尸骨到底是谁的。 所以那钱,根本没有落在安杰手中,都被宋元曲那老贼拿去了。 赵安然气得手抖,仿佛书里的宋安然就是她一样。不怪她手抖,昨夜陆玄序那番话,明晃晃的告诉她了,宋元曲一定在打她的主意,只不过碍于名声,碍于林秋萱,才迟迟没有行动。 所以宋元曲那老贼好不要脸,书里和这里,都在打他不愿意认的女儿的主意,凭什么? 翠珠急匆匆的推门进来,看见赵安然坐在床上,显然是一愣,茫然片刻才问:「小姐醒了?咦,你出汗了?」 赵安然胡乱接过帕子擦擦汗问:「发生了什么事儿?」 翠珠斟酌片刻说道:「夫人让我来喊你回家,说是宋家来人了……」 赵安然突然听得这话,下意识凌厉的扫了翠珠一眼,翠珠吓了一跳,嗫嚅道:「我们本来在美容室……夫人似乎很生气……」 赵安然冷笑一声:「自然生气,他们还有脸来?」 倒是比她想得更快,她倒要看看,宋家是谁过来了。 回了家,赵竹林也堪堪赶回来,身后还跟着个姑娘。 那姑娘见了赵安然就扬起小脸:「安然姐姐。」 赵竹林脸色有些尴尬,伸手拉了姑娘一把,带着歉意冲赵安然解释:「她非要跟着回来。」 这是陈姨妈家里的幼女,叫朱玉婉,年方十三,很是活泼,见表哥说她,也不生气伤心,只立刻上前挽住安然的胳膊:「安然姐姐,我都知道的。哼,你不必担心,我陪你进去,若他们欺负你,我要叫他们知道我们朱家……呃,赵家可不是好惹的。」 赵竹林扯了扯她的辫子:「什么赵家,你是赵家人么?你说不捣乱我才带你回来的,一会儿你姐姐有要事,可不许胡来。」 婉儿嘴巴瘪了瘪,嗔他一眼,小声说着:「我给姐姐壮胆……」 赵安然原是不太懂,这么个闹腾的小丫头,怎么人人都说性子像她从前。现下倒是有些明白,这丫头活泼了些,但机灵敏锐,万事多思,胆大又心细,确实有几分像荷香镇时的她,还多了些真正少女才有的天真与娇憨。 这是穿越过来,根本不止十多岁的她没有的东西。 她示意赵竹林不要再说,牵着婉儿往里走,仿佛里面的事情与她无关,而她回来,只是要与这小丫头说话一般。 「婉儿来了有几日了,可还习惯?」 婉儿点点头:「习惯的,这里的一切与镇上差不多,比镇上要严格一些。不过因地适宜,我觉得镇上的管理模式,已经很不错了。」 赵安然听着小丫头说起来头头是道,心下想着,看样子陈姨妈她们教得不错。 婉儿又嘟起嘴:「不过,安然姐姐,冰室在荷香镇开得很好,但这些糖果屋啊,蜜饯铺子什么的,怎么不在镇上开啊?」 赵安然给她讲了一些容积率的问题,又说其他几家都做得不错,赵家不如抓大放小。荷香镇不比湛州地广人多,这样的店铺在湛州不愁没有客人,在荷香镇可未必。 婉儿茫然的点点头,深觉娘亲送她来是对的,姐姐这么聪明,她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她连忙又问:「那美容室呢?我还没去过美容室,听闻姐姐的美容室,甚是火爆呢。」 宋家父子俩在赵家如坐针毡,寒冬腊月本就凉,可赵家连给杯热茶的意思都没有。上首坐着的是赵家的主母陈氏,面如寒霜坐着,只说了一句,说是老太爷身子不适,老爷忙没空,就撂下二人不再吭声。 第33章 宋老太爷有心发火,被儿子死死拉住,示意他今日的目标是宋安然,不是赵家人。 只是待看到宋安然进来的模样,宋老太爷简直要气坏了。她哪里像是赶着见长辈的?只顾着与旁边不知哪里的野丫头说说笑笑,仿佛他们不存在一样。 当然他现下还没气坏。 赵安然只是瞥了他们一眼,牵着婉儿给陈氏行了礼,坐在上首与陈氏说笑:「舅母,婉儿表妹聪明伶俐,我很是喜欢。」 陈氏没有赵安然的定力,皮笑肉不笑扯了下嘴角:「你喜欢就好,多带带她,你自个儿也轻松些。」 宋三叔重重的咳嗽一声,开口打断她们的闲聊:「安然丫头怎么这么没礼貌?见了我们连个招呼都不打。」 赵安然这才像刚看到他们,上下打量片刻,转头对上陈氏更难看的脸色:「舅母,这两个人是谁啊?又是哪一家过来打秋风的吗?」 这话一说,陈氏的脸皮撑不住笑开了,只当没看到宋家二人尴尬气恼的神情,轻描淡写说着:「哦,他们啊,是宋家人,西坡上来的。西坡安然你知不知道?荷香镇那边的西坡。」 赵安然点点头:「知道,田叔他们就是西坡出来的嘛。不过这两位宋家人跟我们家有关系吗?看着也不像是能干活的,舅母,你是知道我的,用人方面是绝不会徇私的。」 宋三叔再忍不住,站起来喝道:「宋安然,你生在西坡长在西坡,你身上流着我宋家的血,竟如此忘本,说出这样……」 宋老太爷想要拉扯他,已经是来不及了,宋三叔还当安然是从前那个唯唯诺诺,被人骂了也不敢还口的小丫头呢。 赵安然目光骤然放冷,似笑非笑凝视着宋三叔:「我姓赵,可不姓宋,我身上流的是谁的血?自然是我娘赵心洁的血。忘本?我心中时刻记着祖父赵潜,生母赵心洁与舅父赵进,如何就说我忘本了?至于西坡么,不愉快的地方,记着做什么?你倒是提醒了我,那些欺辱我的人和事,可不能忘。」 宋三叔看着她的眼睛,她更像她娘,但眉眼之间,略有两分他爹的模样。可许是这几年打理偌大一个家,她身上的气场,都叫人不能小觑。 宋老太爷拉拉这个三儿子,努力做出温和的笑模样:「安然这些年过得不错,亲家将你照料得很好,看看都成大姑娘了,跟你爹年轻的时候可真像呢。」 赵安然干笑一声:「我的户籍上可是写得清楚明白,生父不详,生父不详你们懂吗?就是没爹,我是个没爹的孩子,估摸着我爹早八百年就死了,怎么,你见过我爹?」 她的语气阴阳怪气,刺激得宋老太爷血液飙升,这丫头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她根本不念亲情。 宋三叔见着亲爹这个样儿,急忙扶他坐好,又不得不主动开口看向陈氏:「我们一路赶路过来,连口水都没喝,你们赵家这待客之道,也实在是太寒碜了些。」 陈氏冷笑一声:「这话可说错了,待客之道,那是给贵客的,也不是什么人都配得上的。我赵家的茶水,从茶叶到水,那可都是金贵得很。」 宋三叔气得七窍生烟,又被噎得喘不过气来,他们今日是死乞白赖才进得这赵家的大宅院的,实在不算什么主人专门迎进来的贵客。 他一股气无处发,转头又冲着赵安然怒喝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不孝,你大大的不孝,改了姓就不认得亲爹亲祖宗了!」 赵安然挑眉还未说话,一旁的婉儿坐不住了,站起来怒道:「你们一把年岁了,睁着眼睛说瞎话?丑不丑?要脸不要?当初不认我姐姐,现下看我姐姐有钱了,就想着认回去?我呸,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们这样不要脸的人。」 许是陈氏与安然说话虽难听,到底只会旁敲侧击指桑骂槐,宋家父子装聋作哑,即便暴跳如雷,也能好死不死的待下去。可这小丫头,张口就不要脸,闭口就我呸。骂得二人皆是一愣。 宋三叔张口便骂:「你个小娘养的,骂谁呢!」 赵安然蹙起眉头,喝道:「哪儿来的疯狗,竟来我赵家咬人?还不给我清出去!」 门口的素锦乖觉,立时喊了护院过来,将宋家二人连推带搡赶了出去。 眼见着两人被赶了出去,赵安然心下狐疑,这么简单?似乎宋家连来意都没有明说,就这么被她赶走了? 陈氏却来不及想那么多,只起了身:「安然还要休息吗?好几位夫人约了做美容,美容室忙不开,我也不敢让那几个小丫头上手……」 赵安然那套按摩的技术,其实不复杂,小丫头们一学就会。但人往往就是这样,自觉金贵,来做个脸,也要店里最金贵的人来做。因此各个都要求陈氏亲自上手,偶有几个不那么讲究的,退而求其次,也只接受银珠翠珠两个从来都跟着赵安然做事的丫头。 今日陈氏与翠珠都出来了,一个银珠,怎么顶也顶不住。陈氏一门心思钻进生意里头,生怕惹恼了那几个显贵夫人,自是急不可耐要去忙活。 第34章 赵安然也休息不成,一壁走,一壁与陈氏讨论,如何将手底下那七八个小丫头推销出去,毕竟花得起钱做美容的,都是有钱人,总不能一直都是她们四个忙碌不堪吧。 陈氏疑惑着:「你说的这个法子可行吗?给她们分等级?」 赵安然点点头:「对,分了金银铜牌,每个月做考核,将她们的形象做成画框挂在墙上,来人一眼就能看到,也可以选择。至于我们,则当断就断,留银珠坐镇一阵子就行,毕竟分店也得开起来。」 陈氏还是犹豫:「我怕那些贵人们不肯。」 赵安然笑起来:「会肯的,给她们做的时候,舅母似有若无的告诉她们,说现在年轻的小丫头聪明得很,各个都有自个儿的巧劲。再说其实每个人都有气场,做脸这个东西,主要看的气场合不合,然后让几个金牌的轮番上去给她试,总能试到她喜欢的。」 「另外,美容室那些个小丫头的工钱,也重新分配,按照服务的客户来分,而且,若能拉到长期固定客户,则给予奖金。但要注意,一定不能有恶性竞争拉客户的情况发生。」 这样的事情,陈氏已经轻车熟路,立时应下,只侧过头看了看外甥女,伸手将她耳朵边的鬓发理了理:「我们安然长大了,越来越能干了。」 出了门,却见门口乌压压聚集了一堆人,管家焦头烂额,见了陈氏几人如同见了救星一般扑过来。 赵竹林忙问:「这是发生了何事?」 寒冬腊月,管家额上一层细密密的汗:「大少爷,是宋家一群人,正在撒泼,说……说……」 他觑了觑赵安然,不小心咬到舌头,疼得他一个激灵,忙不迭又冷静下来:「说大小姐不孝……」 赵安然未见怒容,一旁的朱玉婉已经勃然大怒:「这些人好不要脸,不孝?父不慈,子如何孝?」 说罢,她抡起袖子就要上前,陈氏一把扯住她:「婉儿胡闹,怎么,你一个女孩儿家家的,还上去跟人家打架不成?」 朱玉婉委委屈屈应了,又委委屈屈看着赵安然。 赵安然心下好笑,在她额上弹了弹:「遇到这样的事情,更应该冷静沉着,先看看他们做什么,再想如何应对。现下他们明显是想要激怒我们,你这样冲上去,岂不是中计了?」 朱玉婉呆愣半晌,问道:「难道,就由着他们污蔑你吗?我好气哦。」 陈氏疑惑问:「难道,宋家真的是看你有钱了,想把你认回去?」 赵竹林摇摇头:「不像,宋元曲那人爱面子,如今我们赵家是商户的身份,他都要做首辅了,怎么看得上?若说他良心发现,我可更不相信。」 赵安然冷笑连连:「你们都猜对了,想要我的钱,是真的,不接受我这个人,也是真的。」 外面的喧闹声更大了,赵安然听出来,那是宋家老夫人的声音。 此刻宋家老夫人正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喊。喊的是什么?是赵家如何心狠手辣,将她一双孙儿孙女夺走,不仅不让他们与孩子们见面,还在孩子们面前说宋家的坏话,闹得两个孩子压根就不亲近宋家云云。 一旁的赵进涨红的脸,斥她胡说,斥她当初是如何抛弃一双孩子的。 宋家哪里是省油的灯,又是一阵嚎哭,说当初儿媳就是如何看不上宋家人,见天儿吵架。 反正就是把宋元曲的抛妻弃子,说成了是赵心洁强势霸道不依不饶,才让宋元曲与她离了心。 哭诉完毕,宋老夫人抬头看见赵安然立在不远处,爬起来蹒跚往她面前走:「安然,我的安然丫头啊,这些年可把祖母给想得心肝儿都疼了啊。」 她上前要拉安然,赵竹林立刻紧张的挡在前头,不让她接触安然。 赵安然冷眼看着,她以为宋家那些人,只会胡搅蛮缠,没想到竟然还有有头脑的。 时下百姓对官员敬畏,对商户则多有不屑。而且,对男人的宽容度简直令人发指,男人出轨?不存在的,那一定是女人不好,若女人好,怎么如此善妒?抛妻弃子,孩子们不是活得好好的吗?看那宋家衣着普通的模样,再看看赵家是如何的锦衣玉食,不,不用看,他们想就能想到。 这会儿可没人会觉得赵家从前是如何艰难,只会觉得,两个孩子天生就嫌贫爱富,亲近富有的外祖,而外祖一家也不是好东西,千方百计抢夺人家的孙儿孙女。 他们可不会仔细去想,赵家自己不是没有孩子,为啥要去抢人家的孩子。 而赵竹林这冷冷的一档,可不就正好说明了他们的猜测? 赵安然轻轻推了推赵竹林,上前一把握住宋老夫人:「祖母,你……是我祖母?」 她语气娇憨,天真里头带着些许茫然,更多的似乎是失而复得的开心。这样的表现,不仅赵家人,便是宋家人都愣住了。 第35章 宋老夫人顺势说着:「唉,是,安然,我就是你嫡亲的祖母。」 赵安然的眼泪滑落下来:「祖母……爹爹他……爹爹他肯认我了?」 宋老夫人脸上一僵,胡乱点了点头:「傻丫头,他是你爹,他怎会不认你?」 论演技,到底是赵安然略胜一筹,她将脸埋在老夫人手中,压抑的哭声,反而更感染一旁的人,这简直就是万分感人啊。宋家思念孙女儿,孙女仰慕父族,至于里头的过错,当然是万恶的奸商赵家了。 赵安然哭了会儿方抬头,带着欢喜的笑意抹了一把泪:「祖母,爹爹肯认我了,那我什么时候改户籍?」 宋老夫人脸上一阵慌乱,宋三叔忙上前说着:「安然,这个事情,又不是马上就能……你放心,这事儿等你回去了,三叔给你办。」 赵安然也不在意,点点头继续说着:「那,爹爹是要接我去洛城吗?什么时候走?我……我……我往后可以一直呆在父亲身边吗?我好想他,我有十年未曾见他了吧?我好思念他,旁人都有爹爹,我也……」 她似乎语无伦次,却句句点名重点,她的爹可一直不想见她呢。 「祖母,你放心,我很听话,我一定不会惹夫人生气,也会照顾好另外那一双弟妹。他们比安杰小不了多少,如今也快十岁了吧?我记得,娘亲刚刚有身孕,就传来爹爹……啊,新夫人虽然不是我亲娘,但我一定会对她恭恭敬敬的……」 宋老夫人一口牙都要咬碎了,僵着脸说道:「好……好,这事儿往后再说……」 赵安然听得这话,微微一愣:「往后再说?爹爹不是要接我回洛城的吗?」 宋三叔咳嗽一声:「安然,你也知道,洛城人多,你爹爹他也不容易,他……不过你放心,他会时常回来看你的。」 宋元曲回来看她?做梦吧,洛城到湛州半个月的路程,除非死了爹娘,不然他哪有时间回来? 赵安然还是欢喜的问:「真的吗?爹爹会回来?那……我现在呢?」 宋三叔忙说道:「现下,你与我们回去吧。」 赵安然点点头:「好,好……不过,我还得交代下,生意是赵家的,但好多事儿我再管,我得与舅母交代下。」 一壁说,一壁给陈氏使眼色。 然而陈氏几个呆愣着,被赵安然这一出弄得摸不着头脑,赵竹林倒是猜出来赵安然是故意的,但他也不知赵安然这眼色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朱玉婉最先反应过来,她嚷嚷着:「哎呀表姐糊涂了,你爹爹是大官呢,你若还想着生意不放,岂不是丢了他的脸?你快快去吧,生意上的事情莫急,我姨父姨母会操持的。不过姨父姨母,表姐的爹爹做了大官,你们这沾亲带故的,不好弄得太大,没得辱了表姐爹爹的名声呢。」 赵竹林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点点头说道:「对对对,这事儿不能不提安然考虑,安然你放心去,回头赵家的铺子,我慢慢盘出去。你也别担心我们,我带着祖父爹娘回荷香镇,置办点土地,老老实实过日子就好。」 宋三叔一听要将铺子都盘出去,立时着急了,问:「那……安然你这些年的辛苦,岂不是……」 赵竹林摆摆手:「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姑父既然肯认安然,我们一家子都心满意足了,至于生意嘛,放心,我们不在意的,左右盘了铺子的银钱,也够我们一家老小过活。」 宋三叔脑子里头嗡嗡的,他今年二十有六了,还没讨着媳妇。为什么?宋家出了个宋元曲,他是宋元曲的亲弟弟,等闲人家怎么配得?可一般有官身的,谁人看得上他?光是大笔的彩礼银钱,宋家就付不起啊。 宋元曲在洛城立足,上下打点都是要钱,每年送回来的银钱堪堪够一家子生活。其实若一家子勤劳肯干,倒也差不到哪里去。但自从宋元曲中了进士,一家老小便眼高于顶,别说干活了,连那点子田地,都荒芜了,日日指望着大儿子。 偏生宋元曲是个冷心冷肺的,发现家里头那个样子,他立刻止了损,多的银钱是一分不肯往家里头递。 至于安然与安杰两个,他初初却有几分在意,只新妇是长公主独女,好不容易攀上了,他怎敢让她知道家里头还有个妻子与一双儿女?待到瞒不住了,他匆匆写了封信,让家里头想法子,把安然姐弟记在别处,反正就是不认家里头的妻儿。 是以他听说赵心洁死了,安然与安杰不肯留在家里,换了姓去了赵家。他心里没有一丝难过,反而是庆幸,这么好打发,他到不用另外浪费心神去处置了。 如今朝堂之上瞬息万变,太子母族势微,三皇子与四皇子牟足了劲儿都是冲那个位置而去,他犹犹豫豫不敢轻易站位,算好,他的夫人是长公主的女儿,他左右逢源,也勉强做了个纯臣,机缘巧合之下,还入了皇上的眼。 第36章 只越是如此,他的处境反而越是艰难,人人都盯着他这个新上任的首辅大人,老家父母弟弟们除了写信来要银子之外,一点帮助都不给他。 这时候,宋元曲遇见同窗马长生,马长生不屑之余,也透露出对安然的欣赏,他方知赵家如今不容小觑,领头的却不是他那个愚笨的小舅子赵进,而是他的亲生女儿宋安然。 安然的身份难登大雅之堂,但她的钱却能解他燃眉之急,是以他要她的钱,却不能让她把姓改回来。 因此,宋元曲给家里头写了一封信,还特意选了个幕僚回去处理这事儿。他并不知当年的安然与安杰是怎样活下来,当然,知道他也不会在意。他只以为血脉天成,勾勾手指说个软和话,安然是他的女儿,自会回到他身边。 这里头,他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安杰。 宋三叔就是听了那幕僚的话,说只要安然回来,他就有钱了,什么样的媳妇娶不到?现下赵家这小子的意思,是这些钱与安然无关?那怎么行。 「安然,你来赵家做牛做马,这些钱,你拱手让给了赵家?」 赵安然脸上神色不变:「外祖家对我很好,这生意姓赵,商行的名字也是赵家,自然归赵家?赵家养育我们姐弟六年,我怎么好意思从赵家分钱出去?」 她说得有理有据,宋老夫人与宋三叔却急得跳脚,这怎么行?别说是分钱了,他们的意思是,这些生意都是安然的,安然自然是全都带走,商行可以姓赵,但生意实际上,必须他们宋家的。 宋三叔眼里露出厉色:「那可不行,安然,赵家从前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这什么赵家商行,全都是你一手操办起来的,你怎能将他们拱手让人?」 这话一出,那宋元曲的幕僚便心道糟糕,他安排得再好,也架不住一群猪队友啊。 果不其然,朱玉婉已经冷笑起来:「原来你也知道,从前的赵家是一贫如洗啊?当初我姐姐是什么样的情况下来的赵家,你们心知肚明。现下我姐姐苦尽甘来,你们就想分一杯羹了?」 赵安然依旧是一副柔弱模样,送了宋老夫人的手,惶惶相问:「你……祖母你不是想认我?你是想要我的钱?」 宋老夫人眼神往那幕僚身上瞟,得了他的示意,忙不迭回头说道:「安然,我怎会如此?你是我的孙女,我想的自然是将你认回来啊。」 赵安然松了口气,又做欢喜状:「那就好,那就好,银钱乃身外之物,何况我都要回宋家了,这些阿堵物只会辱了爹爹名声,我怎能要它?不仅不能要,我将来一定不会再碰生意上的事儿。祖母,这些我们就不管了,外祖家里头自会处理的,我们走吧。」 须臾间,赵竹林已经看懂了,连忙说道:「慢着。」 赵安然顿住脚:「竹林,可还有事?」 赵竹林摇头说道:「安然,你从前来我赵家时,是拿着宋家不认你与安杰的契书来的,这会儿要走了,总不能这平白无故的走吧?虽说朗朗乾坤,但你从来教我,万事都得小心,能以契书做结,便要写下契书。」 赵安然恍然点头:「原是如此,这样吧,我写一封契书与你,说明我自愿跟我祖父母回家,赵家还是我外祖家,可好?」 赵竹林答道:「不行,当初的契书,是宋家不要你们的契书,契书上还有宋家老太爷的手印。」 常叔早得了赵老太爷的令,将那契书碰出来。 周围百姓看到这里,心里便有了计较,原来不是这小姑娘嫌贫爱富,原来是那宋家将一双姐弟给赶出来的。啧啧啧,男人停妻再娶也就罢了,连孩子都不要? 赵竹林举起契书说道:「当初他们抛弃你,现下想要接你回去,自然也得写明契书,向我死去的祖母与姑母说清楚,说今生今世,绝不会再弃你。」 赵安然泪水涟涟感动不已,又带着无尽的委屈与欢喜看向宋家几人。 这会儿无论幕僚如何使眼色,宋老太爷都不敢应下,安然明显是故意的,她压根不在意宋家,若真的回到宋家,她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 宋老太爷脑子混乱,一下子血涌了上来,不用装,就仰头倒下。 他一倒,宋家人皆慌了神,哪里还顾得上应对,各个低着头,抬人的抬人,呼喊的呼喊,便都脚底摸了油要走。 朱玉婉眼疾手快,一下子拉住宋三叔:「唉,那我姐姐呢?你们不要她了吗?」 宋三叔涨得满脸通红,这小丫头力气甚大,他一时没有躲开,被她紧紧抓着手臂,他着急,用力一甩,整个人都慌了,不敢看周围百姓的目光,灰溜溜的跑了。 赵安然做戏做全套,依旧泪眼汪汪,看着宋家众人的背影,寒风吹起她的发丝,显得格外孤寂。 陈氏上前扶住她,轻喊了声:「安然。」 赵安然的眼泪「刷」的落下来,倚在陈氏身上,哑声问:「舅母,当年他们丢下我不顾,如今……如今怎么能又……我爹爹他,真的是不要我了吗?」 第37章 朱玉婉只以为她当真情伤,高声喊着:「姐姐,你真的相信那狼心狗肺的一家人?当初他们将年幼的你们丢下的时候,赵家是个什么情况?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他们可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什么东西都没给你置办呢。现下一句话,哪里是想要你回去,分明是要赵家如今的家业。姐姐,他们来了这么久,可问过安杰一声?可想过要把安杰也带走?」 这么一说,便有略略知情的人在百姓里头科普,那些个百姓议论纷纷,赵安然不再是为富不仁的商户女,而是被人抛弃后自强不息,带着一家可怜的老小奋力拼搏,挣下家业来的小丫头。 也有人议论:「一个女娃娃,这么大的本事?」 另外马上就有人解释:「所以这种事情,靠努力也靠运气。当时的事儿我知道,他们赵家起早摸黑,赵夫人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做了饭,送到山上去买。啧啧啧,不顾刮风下雪,为了几个铜板,一个妇人与几个小孩子,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后来得亏是遇上陆家在鹤山监工的大人,怜悯她们老弱,又见他们踏实勤奋不投机,就将鹤山工地上的饭食都包给他们家了。」 「唉,这么听下来,果真是这样。那宋家好不要脸,抛妻弃子就算了,如今也有脸找过来?」 「不过,人家都是大官爷了,还来扯这么一桩官司做什么?」 「谁知道呢,许是眼馋呗,那宋家没什么根基,洛城大官里头谁没个底蕴的?他们家想要立足,不就打起这有钱女儿的主意来了?」 「呸,好不要脸。」 赵安然是被陈氏半抱着进去的,进去之后,赵安然立刻抹干脸上的泪:「我得去一趟曹家。」 陈氏茫然片刻,问道:「你要不要休息下?现下去曹家做什么?」 赵安然说道:「舅母,趁这个机会,赵家的生意,与曹家得断开。曹家这会儿,估摸着也是同样的计划,前有史夫人敲打,再是我弟弟丢了,然后是宋家寻上门来闹这么一出。民不与官斗,曹家可没有厉害到想与洛城大官抗衡。」 赵竹林心中一紧:「我与你一同去,曹家那些人面上和善,可真要到这一步,不咬下我们赵家一块肉,他们绝不会甘心的。」 赵安然摇摇头:「你别去,我一个人去,一块肉而已,让他们咬,曹家这些年给我们的帮助,也值得我们送块肉给他们咬。」 赵竹林沉默下来,许久才问:「那往后,我们该如何?」 马车缓缓驶向曹家,这回接待她的是曹老爷与曹夫人两位。 曹夫人神色有些不自然,微笑着问:「安然,你弟弟找着了吗?」 赵安然坦然的点点头:「没回来,但我已经知道他去哪里了,有人照料,不用担心。」 她坦然,曹夫人却不坦然,总觉得她这个意思,是压根没找到,说一番话粉饰太平罢了。看她的眼色,便多带了两分同情。 客套了几句,曹老爷切入正题:「我们曹家一向是走南闯北,这两年邾城那边的生意扩大得太多,湛州的生意是经年的,也不怎么需要我们操心……」 赵安然低眉顺眼,接口说道:「我知道,这几年湛州,曹伯父与曹大哥,多半是为了帮我们赵家,这样的恩情,我们赵家感之不尽。」 曹老爷想不到她竟主动这样说,忙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继续说道:「也不全是,曹家也仰仗了赵家不少,原本我们只做一门的生意,如今可广开门户,越做越大,也是安然你的功劳啊。」 赵安然苦笑一声:「曹伯父夸赞,安然心中感激,但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分寸的,我给的那点子帮助,于曹家给我赵家的帮助来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曹老爷原想说,我们是签了契约,拿了钱办事,算不得什么帮忙。可圆滑的话到了嘴边,他还是咽下去,有些担忧的看着赵安然:「安然,你这是怎么了?」 他原本是不打算提宋家的事情,宋元曲做了大官,赵安然不顺他的意,将来未必会好过,曹家更不能淌这趟浑水。 可瞧见赵安然憔悴的眉眼,他到底是心有不忍。 赵安然摇摇头:「曹伯父,我打算将生意归置一番,交给陶家来操持。往后这曹家与赵家分股的事儿,恐怕不好办,我是想将曹家的股份买过来。当然,曹家是吃了亏,我……能补偿,就给补偿一点,实在不行,曹伯父,我赵安然以性命担保,将来一定还上……」 说罢,她便要下跪,曹老爷赶紧起身架住她:「傻丫头,你说什么呐?这些年你行事作为我都看在眼里,要分开就分开,我们也要走,也是想要分开的。银钱分开就行了,说什么吃亏不吃亏的?倒是你,若有难处,只管开口,何必跟我见外?」 赵安然眼泪扑簌而下:「我没什么难处,只是不甘心罢了。曹伯父,我已经决定带着赵家,一起去洛城。」 第38章 曹老爷心里头咯噔一下,看着眼前少女的目光,有些不寒而栗,这丫头,是因怨生恨,与她生父杠上了?他有心相劝,可商人的敏感让他明白,这时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曹家必须与赵家彻彻底底的分开,他不应该多管才对。 而他也懂了,为什么安然刚刚说曹家吃亏了。若安然去了洛城,曹家不管淌不淌这趟水,洛城的生意也是会受影响,被当做是赵家的同盟。他现下唯一能做的,是将洛城的生意归拢,尽量低调不引人瞩目,万不得已,还得将洛城的生意弃之。 若依着他平日的性子,是怎么样都要让赵家出点血补偿一下,可如今看着面前腹背受敌的少女,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女孩不到十三岁来湛州,他原本只当是儿子一时兴起,也想着给儿子锻炼的机会,由得他胡闹。可是真正接触了,他才发现这女孩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她对商业有天生的敏感度,而且精益求精,有时候连他都觉得可以将就的事情,她却要仔仔细细去完善,一定要做到最好。 儿子的心思曹老爷是知道的,也乐见其成,可这会儿他一丝一毫也不敢再打算,赵安然有这么个纷乱的家庭,他可不认为曹家能与官家抗衡。 想到这里,他心里略略有些愧疚,仿佛是曹家对不住赵家一般。 曹夫人到底是妇人,之前对赵安然的强势多不满,这会儿就多心疼,忙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你这傻孩子,你这是做什么?依你的本事,哪里不能生存,何必去洛城找不痛快?大不了……大不了你也去邾城,那里远得很,等闲如何管得了你?」 赵安然无奈的笑了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今日他能为了钱财找到这里,明日焉知不会寻去邾城?让我避其锋芒,除非我甘愿一辈子碌碌无为。曹伯父伯娘,你们认得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知道我是个什么性子的,我又无错,为何要躲?是他宋元曲对不起我。如今我姓赵,我有自己的抱负,若他看得清事实,我们便井水不犯河水。如若他那般狠心,想要挖取我的血肉供养那一家子,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曹老爷听得心惊肉跳,自古民不与官斗,安然这根本是拿鸡蛋碰石头。若那首辅大人有点良心,记挂着父女情谊尚好,可他怎么看,都不觉得一个抛妻弃子这么多年不闻不问的人,会是个有良心的。 赵安然带着一双哭肿的眼睛往外走,才出了厅堂没多远,一旁冲出来的曹煜恒上前拦住她,身后奔过来抽泣的正是那位表小姐柔儿。 曹煜恒此刻形象不算好,但长得帅这点好,哪怕有些胡渣,哪怕形容略憔悴,也不掩风姿。 他气喘吁吁,显然是刚刚挣脱开旁人的禁锢跑过来的:「安然,安然你无事吧?我听说,你弟弟丢了?」 赵安然不动声色在他与柔儿身上转了一圈,又听着后面曹夫人急匆匆的脚步声,便抬头笑了会儿:「我弟弟?他闹着玩呢。」 曹煜恒哪里肯信,上前要抓赵安然的手,柔儿眼疾手快拉住他:「表哥,表哥不能这样,赵小姐还有事情呢。」 曹煜恒一时心急,手用力一甩,将表妹一下子甩在地上。其实他也没有格外用力,但柔儿可能是也慌了神没站稳,一下子跌到在地上,又不巧她的手磕在石子上面,柔嫩的皮肤顿时殷红一片。 赵安然淡淡的看着这一切,做出着急状推了曹煜恒一把,嘴里扬声喊着:「柔儿姐姐,你要不要紧啊,哎呀,你流了好多血,这可……莫要留疤了才好。」 曹煜恒后知后觉,回头看着地上的柔儿,急忙上前扶住她:「柔儿,你无事吧。」 柔儿眼中含泪,脸上带着坚强的笑:「无事,表哥不用管我,只是,你好好说,莫要莽撞。」 曹夫人当机立断,让管家送赵安然出去,又催促儿子:「你看你把表妹弄成什么样儿了?还不送她回去,请大夫来瞧瞧?」 曹煜恒茫然片刻,伸手将柔儿抱起,犹自不甘的回头看着赵安然的背影,怀中的人儿嘤了一声,他忙回过头,小声安抚着。 ☆☆☆ 素锦给安然揉额头,一壁轻声问:「其实,曹家老爷待小姐您挺好的,曹家少爷……」 她原想说,曹少爷本来也挺好,只是今日看着那位表小姐,不太妥当。 赵安然眼睛都没睁开,躺在素锦腿上,轻声说着:「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你看曹少爷今日的模样,就没看出什么?」 素锦想了想:「估摸着是曹夫人将他关起来,而他知道您来了,想法子跑出来,为了与您见一面。」 赵安然勾起唇角:「从前他纠缠的时候,可没见着曹夫人能关住他。曹家的事情,从来不是曹夫人能做主的,今日之所以曹夫人将他关住了,还是曹老爷授意的。」 素锦顿了顿:「不过,曹少爷对那位表小姐的态度,似乎比以前好了许多。」 第39章 赵安然换了个姿势:「那位表小姐是个聪明的,今日若不是她,曹煜恒可见不着我。可惜了,她用了这么大的力气,却不能如愿,曹家是不可能让她做当家夫人的。」 素锦思索一圈,想不通里头的道理,又见小姐不想再说,便止了话头:「那小姐,我们真的要去洛城吗?」 赵安然睁开眼睛,正对上素锦一双杏眼。家里头适龄的丫鬟,她能配的都给配了,包括不是卖身的银珠,也都给安排。独独留下素锦与翠珠,她俩都是十九岁,改是成婚的年纪。 翠珠,是因性子太天真的缘故,勤快麻利也聪明,偏偏有时候太执拗,不晓得转弯,在赵家有她与银珠压着,翠珠一切都好。可这性子若不磨一磨,在这个世道嫁出去,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赵安然是个宁缺毋滥的性子,何况翠珠大大咧咧的性子,压根对男儿没意思,她便压着暂且不提。 至于素锦,赵安然有她的思量,素锦是她第一次去人牙那里采买丫鬟的时候买的,这些年看得清清楚楚,素锦踏实谨慎,她最满意。唯一让她头疼的问题是,素锦是奴籍,大齐奴籍只能与奴籍婚配,而她不愿意给素锦配普通的小厮奴仆,这才拖了下来。 赵安然问:「你想不想去?」 素锦毫不犹豫答:「小姐您去哪里,我自然是去哪里的。何况洛城危险重重,小姐身边怎么可以没有知根底的人。」 赵安然坐起来,想了半晌才道:「我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也不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素锦,即便去了洛城,我也有法子扭转乾坤。」 对于赵安然的决定,全家没有一个人反对,除了赵进发脾气,要求她必须带上他们以及赵竹林之外。 陶妈与田婶在家里帮着收拾东西,一壁小声劝慰着陈氏,怕她觉得颠沛,怕她不舍得湛州的安稳。 陈氏叹了口气:「公爹年纪大了出行不便,如今也只能麻烦你们了。」 陶妈摆手说着:「你且放心吧,家里有丫鬟有管家的,再有我们时不时过来看,没事的。倒是你,去了洛城可得万事小心。」 田婶跟着点头:「说是洛城那地方好,躺着也能挣银子,但越是好地方越是难捱,安然有时候太执拗了,自小没了娘,你就等于是她娘,可得多劝着些……」 这才不过几半个月,丢了儿子的陈氏已经憔悴得不像样,又在一家子面前强自忍着,这会儿总算是痛痛快快落了一回泪:「安然那孩子,现下心里头有自己的主意,什么都不告诉我们。我们是长辈也就罢了,竹林她也瞒着。这不,这回去洛城,若不是当家的发了一通脾气,她是真打算一个人去的。」 陶妈拍拍她的肩:「好了好了,安然就是那个样儿,她也没说一个人去,她都说了,舅父与她同去,只是你与竹林不去,这也是为了你们着想。现下你们都去了,你也少一点担忧。其实啊,竹川安杰两个不听话,竹林本就是长子,就我想的,还不如竹林留下呢。」 陈氏抹了抹泪:「我知道她是为我们想,唉,说来说去,都是她那狠心的爹,这么些年了,孩子都忘了他,他倒是惦记起孩子的钱财来了。」 三人又在嘴上把宋元曲骂了一通,人家现在是大人物,她们除了过过嘴瘾也别无他法。待东西都收拾好了,陈氏有把手头的事务一点一点交给她们。再去看安然与小红,显然也是交接得差不多的模样。 小红当了娘亲之后整个人圆润了许多,衬得她整个人喜气又精神,这么久的人事调配以及大小事务的处理,她比之从前雷厉风行多了。 「安然放心吧,湛州的事情交到我手上,一定没问题的,与曹家的账目,我也会一一核算清掉,我懂你的意思,吃点亏就吃点亏,不会与曹家计较的。」 赵安然揉着眉心,心里头事情多,一时半会都没想好自己是不是漏了什么。 小红点算几间铺子的账目,从前她也会带着手底下几个小丫头,时不时去核算各个店铺的账目,此刻又正是年关,该清点了,何况今日之事粗略检查,盘算着里头的东西。 伸手按在新开的美容室的册子上面,小红的手顿住。 「安然,美容室真的不开了?厂子也关掉?」 赵安然点点头:「不开了,曹家要撤离,赵家来弄,需要十分的精力。我没时间,若是交给你们做,虽说也不是不能,到底是落了下乘,跟东施效颦没什么两样。」 小红很是惋惜,但她行事一向爽利,立时不再纠结:「我们的配方招牌什么的,都很好,那是别人模仿不来的。不做了我就全面清盘,不让一点货流出去,安然若是在洛城弄好了,可一定得将美容室再开起来呀。」 赵安然笑起来:「他们都觉得我是从容赴死,怎的你不一样,觉得我是去开店的?」 「还几天就过年了你还瞎说!」小红对她说的死字很不满意,「我跟着你这么久,可没见过你会轻易放弃,当时做这个护肤品的,搁置了几年,不也还做起来了?我绝望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不努力怎知不行?小姐,我从来都相信,你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这仗难打,但……你一定行。」 第40章 赵安然行不行,暂时他们也都不知道。 只是跟在小红身边的小丫头手脚麻利的算好了这一册的账,若有所思的想了想,抬头问:「小红姐,真要将美容室的货品都收缴销毁了?那可是好东西啊,库存有不少,怎么不继续卖掉?」 小红头也不抬:「小姐说过,一定要记住抓大放小,一丝不能错。若是外头有人做假货出去卖,说是美容室关门后没卖掉的货品,出了事可不是一个两个客户的问题,是我们赵家商铺整体的信誉问题。」 小丫头恍然大悟,她也习惯了跟着小红迅速的步伐:「我懂了,我一定处理好这件事情,立刻让人广而告之,务必要让人知道,我家的货不卖啦。」 小红看着手头项目册子的眼睛有些发花,她眼圈不自觉的红了。六年前她被赵安然雇到家里头干活,这么多年,她做得多看的更多,赵安然不仅仅是个商人,不仅仅是她的东家,更是她崇拜喜欢的对象——哪怕她比她小好几岁。 她扫了一眼一旁跟着的两个小姑娘,这两个丫头跟她不一样,她们都是好人家的孩子,也认得几个字——自从赵家商行喜欢招姑娘做活,尤其是会认字的姑娘,给的工钱还不少之后,整个洛城平头百姓里头,都开始让自家女儿跟着读书认字。 到如今,女儿家读书认字,已经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了。 赵安然就是这样,她不说,甚至做得也不明显,但她一步一步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潜移默化,润物细如声的改变周遭的一切。 小红有些唏嘘,她初初认字的时候,很是吃力,毕竟她年纪大了,平日事情又忙。现下想想,若不是自己拼了命的努力,哪怕再忙,每天也要认好几个字,哪里有如今这一切的境遇? 小姐说得都对,努力了才能知道行不行。那些百姓简单一句,说小姐是幸运得了陆大人的青眼,才能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可他们不知道,幸运这东西从来都是一飘就过,若没有十二分的努力,根本就抓不住。 赵家是正月初九启程去往洛城的,曹家说是不管,却还是偷偷让人送了不少的东西——尤其是好几张通兑的银票。 出了湛州,有大概七八天的路程,都是在水上,要坐船。 赵安然从来也不知道,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的她,也会有怕的一天。话说在现代,天上的飞机地上的汽车,她一点点事情都没有,偶尔去江边坐一坐景观轮船,也很是惬意。 怎么适应了古代生活,竟然不适应这古代的船? 不算押镖的,赵家的船一共三艘,第一艘住人,后面两艘放行囊。带的人不多,粗使的奴仆住在第二艘船上,第三艘船上则是一家四口,专门照看行礼的。 赵安然在船上晕得头晕目眩,吐得胆汁都要给吐没了。陈氏在第三日忍不住,要求船只靠岸,一家子上了岸去边上的小镇上休息一天。 赵进一向听安然的,安然病了就听夫人的,当下指挥好了,带着大大小小一家子人上了岸,至于行礼货品,则是那一房人家带着几个粗使的看守,另有刘家镖局的人手轮班值守。 赵安然在小丫鬟们的簇拥下去了客栈,总算是安安稳稳睡了个不晃悠的觉。再醒来已近黄昏,睁开眼一瞧,正好看见窗帘外头的那株红梅,隐隐绰绰,隔着窗子与床幔,似乎还能闻到它隐隐的香气。 这时候的红梅已是要谢未谢,而味道又正浓。赵安然坐起身,才发觉自己闻到的并不是窗外的梅花香,而是房里一张小桌上插着的几株梅花,估计是素锦趁她睡着,特意摘了放进来的。 赵安然起身披了衣裳,坐在桌前欣赏了一会红梅,又抬头看向窗外。陈氏选的客栈不错,这间屋子也不错,正对着院子,幽静又怡然,很是舒适。 窗外草地上还留着昨日下的雪,白白的与红梅相得益彰,极是养眼。 一恍惚,从院子另一头跑过一个大红衣裳的半大孩子,活泼的身影,让赵安然忍不住盯着她瞧。 那孩子跑到一旁刚好被窗户挡住,赵安然只能看见她的背影,瞧见她手头的花枝,是腊梅含苞待放。不知是院子里看不见的地方还有腊梅,还是她在外头采摘的。 赵安然起了身,慢慢走到窗前,看见孩子面前另有一个人,只能瞧见一块蓝色袖口,是男儿常穿的款式。她忍不住偷笑,这是哪家的少男少女,在这儿一同赏雪景? 笑了几秒,赵安然笑不出来了,依着陈氏的细心,住客栈会安排一个小院一家子住,而不会与旁人家合住。可赵家的主子只有赵进夫妻以及她与赵竹林,赵家的丫鬟在素锦的调教下,可没有这般跳脱的,那是谁? 便听男声似压着怒意低吼:「朱玉婉,你胆子不小啊!」 那惶惶的女孩儿往后退了一步,许是被什么跘了下,下意识回头,刚好对上窗户里头赵安然的目光。 第41章 不是朱玉婉是谁? 赵安然临走的时候,是打算带上翠珠,但翠珠不乐意,她从前照顾安杰那么多年,对少爷的离家出走耿耿于怀,她想要留在湛州等少爷回来。 而赵家这一去,虽然赵安然有把握,到底风险不小,她也不想强求。被逼着带上陈氏与赵竹林,她也无暇顾及其他,安排朱玉婉跟着陶妈与小红之后,便启程了。 偏偏朱玉婉不是个安静的性子,知道明着说不成,索性装成小丫鬟,跟那一房人的小女儿挤在一处偷偷上了船。也得亏两个女孩儿差不多大,穿一样的衣裳,躲藏一会儿,叫人只以为是一个人。 或许朱玉婉没想到赵安然晕船反应这么大,船只会停靠岸边,恰恰好她自己也不习惯乘坐这样的船,尤其是放着行礼货品的船舱拥挤不堪,她还得跟那个小姑娘挤在一起休息。 所以船只一靠岸,她就偷偷下了船。 也是赵竹林时刻小心,清点之时一眼就看见这个所有人都夸赞不已,但他从来都觉得不靠谱的表妹,当下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将她给抓回来,若非陈氏护着,他当时就要将朱玉婉给送上船让她回去了。 朱玉婉对着赵竹林的时候,是嬉皮笑脸一点儿都不怕,左右有姨母护着。可是对上赵安然那张脸,她欢喜之余,总有些惧意,或许是对于从小崇拜的人,那种不敢亲近的惧意吧。 赵安然招招手,示意二人进屋。 她一张脸儿素白,船上不敢吃东西,靠一点点水和粥勉强支撑,下了船睡到现在,也什么都没吃,现下倒是有些饿了。 赵竹林瞪了朱玉婉一眼,关切的问安然:「要不要先弄点东西吃?」 赵安然摇摇头:「素锦知道的,你不必担心。」 她又看向朱玉婉,眼神里头带着嗔怪:「你怎么回事?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说了,让你跟着陶妈,跟着小红姐学东西吗?」 朱玉婉拘谨的坐在椅子上,也不敢摇头晃脑,乖乖的低着头:「我想跟着表姐……」 赵安然失笑:「跟着我?我去洛城做什么,你不知道吗?跟着我什么都学不到,你将来要不要管铺子?荷香镇的那些你都不要了?」 朱玉婉嘟囔一声:「我娘说了,那些都是我两个哥哥的,我最多只能是帮着他们干活。表姐,我不乐意,我想像你一样,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时下风气如此,哪怕赵家产业泰半都是赵安然的功劳,在赵进陈氏眼里,这些东西都得留给赵安杰才对。女孩儿嘛,将来嫁了人是夫家的,哪怕在娘家做事儿,那也是帮着兄弟做事,东西不是自己的。 赵竹林下意识的像要揍竹川一样举起手,想要在她头上一巴掌拍过去,堪堪在她头上时发觉这是表妹,不是竹川,他的手停下来。 「胡说八道,你一个孩子家家的,乖乖听话就行!」 朱玉婉不满的抗议:「我已经十三了,不是小孩子了,安然姐姐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从荷香镇去了湛州,开了客栈酒楼,还做了那么多……」 赵安然有些虚弱,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心中竟然胡思乱想起来。就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们两个有些像高中时,那对懵懂的少男少女。 女孩子眼睛亮闪闪的,带着俏皮的微笑,男孩则微皱着眉,似乎对她的调皮有些不满,只或许他自己都没发觉,他的唇角向上拉着,明明是宠溺的微笑。 素锦果真端着饭食进来,见赵竹林与朱玉婉在房内,有些踌躇:「不知少爷与表小姐在,我只弄了小姐的饭食……」 赵竹林起身帮她一起将清粥与小菜搁在桌上:「一会儿要用晚膳,无妨的。」 朱玉婉在四碟小菜上来来回回扫了两回,抬头问道:「素锦,听说我姐姐在船上三日吃什么都吐了,好不容易有劲儿吃东西,你就给她吃这个啊?这家店……虽说肯定不如咱们家的东西好,但鸡鸭肉总是有的吧?」 赵竹林伸手在她额上轻轻一弹:「你姐姐身子虚弱,不能吃太油腻,这些东西养胃,是我娘特意叮嘱的。你什么都不懂,就知道胡说。」 朱玉婉立刻又嘟起嘴:「我是不懂,这不懂了就要问嘛。而且她是我表姐,不也是你姐姐吗?我听你总是直呼表姐的名字,难道是不肯承认她是姐姐?」 赵竹林原是逗她玩儿,听到这一句,不知怎的就浑身不自在,含含糊糊让安然好生吃,又说自己要去看看货品还好不好,便起身告辞了。 朱玉婉摸不着头脑,看着赵竹林仿佛逃离似的背影问:「咦,表姐,他这是怎么了?天都要黑了,他这个时辰看什么货品?而且有押镖的人在,哪里用得上他?」 赵安然端起碗喝了一口,想起素锦当日明里暗里的意思。赵竹林于她大抵不是男女喜爱的那种,而是苦闷没有出路的生活里面,突然出现她这样一个相互依扶的姐妹,自觉相知相随罢了。 第42章 这少年十六岁了,朦朦胧胧的感情让他分不太清,如今是迷茫,或者更多的是对自己举棋不定的恼怒。 她瞥了一眼天真的朱玉婉,心中感叹着韶华易逝,她十几岁遇到的那个男孩,都没见过两次面,就各奔东西再没有联系了。 「唔,他细心。」 朱玉婉认真的点点头:「是的,表哥是最细心的,他总说自己不太聪明,所以就要更仔细,勤能补拙。我要想做得更好,也应该这样努力才对。表姐你慢慢吃,我也去看看。」 素锦对他二人的动静有些摸不着头脑,索性不想那么多,见小姐精神头不错,索性坐下来帮她布菜,一边小心翼翼的问:「小姐,我们去洛城,你是怎么打算的啊?」 赵安然笑起来:「能怎么打算,自然是开我的店做我的生意。豆.豆.网。」 素锦愣了愣:「我知道小姐是要做生意的,但你这次去,不是为了……」 赵安然摇摇头:「素锦,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从前我不去洛城,是因为不想变天的时候受到影响,还有一部分,是我自己过自己的,有些事也不想去争去抢。但这些并不是说,我就会任人欺负,素锦,我是去做生意的,也是去正面相对,他们想得通不起幺蛾子,我们自然相安无事,若偏要当面对刚,我也不是吃素的。」 素锦迟疑的问:「可是,那个人毕竟是首辅大人,我们……平头百姓,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啊。」 说罢,她不自觉的往小姐的妆台处瞟了瞟。 妆台的抽屉里放着一封信,那是临行之前,史夫人特意派人送给赵安然的。有这封信,似乎赵家有了后台,可是那史家,真的能与首辅大人以及长公主抗衡吗?即便可以,若真到了那一步,史家又当真愿意为了赵家出头吗? 赵安然知道她的心思。史夫人送来那封信的时候,她就细细想过。她与史夫人的私交的确不错,若是有什么小问题,想必史夫人也乐意动用一点关系帮她。可与首辅对着干这事儿,着实不算是小事情,何况,湛州的史家史夫人可以说了算,洛城有史家老夫人与大夫人呢,更遑论这样的事情,史家女人可插不上手。 史夫人这样的示好,背后若没有史家授意,她是不相信的。这样轻而易举的写了推荐信,不止有史大夫人,还有洛城诸多贵夫人的。洛城的局面,恐怕比她想的严峻,而史家几位当官的大人,也不是她以为那种真的清流。 至于宋元曲,说实话她没有太放在眼里,比起他,更想对付她的恐怕是林秋萱。不过他们投鼠忌器,她在湛州与宋家那么一闹腾,风声不小,洛城有心人既然知道她的身世,宋元曲夫妻,可不敢轻易动了她。 赵安然微微合上双眼,投鼠忌器,她的器已经不在身边了,她可以放手一搏。 吃了粥,素锦将碗碟撤下去,赵安然坐在妆台前摩挲着那封信。妆台的一边放着一只铜镜,素锦将它擦得亮亮的,照得人影很是清晰。 赵安然伸手抚了抚自己那张脸,十六岁,正是青春年少最美丽的年华,即便不保养,都是嫩得掐出水来,哪怕铜镜里头看不出肤质,黄黄的只有脸型五官。 她知道自己好看,也知道自己像谁。 书里的宋安然小有名气,长得美艳倾城,最要紧的是,她与她的亲生外祖母有五分的相似。既然是花魁,自是浓妆艳抹,刚好外祖母久居内宅,等闲也不见人,这相似自是无人知无人晓。 直到她那个亲生的舅父被人邀去花满楼,见了她大惊失色,又多起了一点心思,这便着人调查了一番…… 书里的阴差阳错,人为天意,那复杂的人物情绪不过寥寥数语,都是为了宋安杰黑化做足了准备,只是可惜了宋安然那个无辜的女人。 她不是宋安然,又得了先机知晓来龙去脉,自然是不会放任自己,走到那一步的。 朱玉婉软磨硬泡,算是让赵安然答应留下她。赵竹林只得写了两封信,一封递到荷香镇,一封寄往湛州说明了情况。还得好生跟姨妈细说,说一定会好生照料表妹,让姨妈一家不必担心。 船只继续前行,陈氏担心赵安然的身体,让船只行得慢,足足又行了十三日,才在洛城靠了岸。 来迎接的是去年年底就安排过来的韩管事,已经替一家子寻好了落脚的地儿。除了他们,还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马长生夫妻。 赵安然下来冲二人行礼,马长生只是背着手含笑着看着她,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当初他一语成谶,赵安然这么快,就来了洛城。 赵进那时将马长生赶出赵家,这会儿再见,总有些不好意思。索性陈氏是个伶俐人,很快与马夫人的手交握一起,说起途中的艰辛。 马夫人客气相问:「倒春寒最冷,你们怎的也不缓一缓再出来?我家老爷得了你们要来的信,可真是担心了这么些天儿。」 信自然是赵安然让赵竹林发的,来到洛城可不是单打独斗,史家人她没见过,不能全然信任,能想到的最信任的人,当然是马叔叔了。 第43章 赵进脸色尴尬,勉强说道:「店铺择址装修寻工人以及进货渠道,都得着手安排,若不赶早,今年都未必能开起来,做生意嘛,赶早不赶晚。」 生意上的事情,马长生也不懂,也不在意,只应了声,一起往前走。倒是赵安然扬声喊住他,示意有话与他说。 她让赵竹林写信给马长生,可不是为了继续联系这层关系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她疑惑当年还在荷香镇的时候,马长生怎么会那样诱惑安杰,让她最终选择了湛州。 马长生这人淡泊名利,又有一腔抱负,为什么会去诱拐一个七岁男童学武?她当初简单的以为,他是见安杰喜欢,又天生适合,才会想要督促他走这样一条合适的路。 马长生成婚晚,也不知夫妻二人是谁的问题,总之十多年也没有子嗣。据说马家长辈也不是没有说过,都被马长生挡了回去,夫妻二人真正的琴瑟和谐,并不曾因没有孩子受一点影响。 故而赵安然以为,马长生亲近督促安杰,是拿他当自己的孩儿。 现下细细一想,当初改姓的时候,马长生这个迂腐的人就对安杰的薄情很是不满,即便过后多有改观,也没道理拿安杰当自个儿的孩子。赵竹林赵竹川,都比安杰更贴近他一些。 而且,他突然不管不顾要来洛城,然后两个月,安杰就被陆玄序带走。这里头除了刘晓峰,赵安然就不信没有马长生的功劳。 马长生也不含糊,不等赵安然仔细问,就一口承认了:「是,我认为玄序此人胸有万千,又心系百姓,可惜陆将军似乎不是识人之人。」 赵安然不可置否:「他带安杰走的事情,你也知道?」 马长生犹豫许久,摇摇头:「若说完全不知道,你也不会信,但我真的没想到这么快。安杰只有十岁,我本以为起码要到十二三岁成熟一些,他才会……」 赵安然磨了磨牙,冷笑一声:「十岁还小么?你可知安杰七岁时,他就想带他走。那时候……那时候……马叔叔,他是不是手中无人可用,才……」 才想要赶紧将安杰带走,他有没有想过安杰这样小,他这样做,等于带着安杰去送死——赵安然只敢想,并没有问出口。她也明知道,书里的陆玄序是怎样谨慎又胆大心细,绝不会让安杰陷入危机,可她就是忍不住去担心。 马长生说道:「不会,安然,玄序不是这种人。」 赵安然冷笑一声:「不是这种人?马叔叔与他很熟悉吗?」 马长生一愣,并没有答话,他与陆玄序当然不熟悉,甚至都没怎么见过面。可是就那几面,他认定了,这个人非同一般,这个人若在,大齐至少十年之内不用愁外患。 陆家不重视他不要紧,他一个人也行。那么自己,想要成为他的眼,或者他的左膀右臂。 「还是说,马叔叔识人之术甚明?可是马叔叔当初识得视为手足的兄弟,时过境迁,还是兄弟吗?马叔叔又怎知,人心不会变。」 赵安然的眼睛里似乎波澜不惊,哪怕提到生父宋元曲。 马长生下意识停住脚步,他自然知道湛州发生的事情,不用细想,便能明白那是宋元曲所做。他心中也很是不满,宋元曲如今身高位重,何须再去寻个小女儿的不是?他为官时日不短,自然知道若安然回去宋家,会遭遇什么样的待遇。 是,人心会变,一如当初的宋元曲, ☆☆☆ 洛城不愧为大齐的皇都,比之湛州要恢宏巍峨得多。韩管家是个能干的,在洛城北偏城中的地方赁了宅院,赵家一家子住进去,是恰恰好的。 洛城城区分了五个区域,皇城在城东,等闲百姓可不敢去,皇城外住的都是达官显贵,不仅贵气,更富有。城南四通八达,是外地来洛城最主要的干道。城西则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至于城北城中,则是历经多少代的洛城最中心地带,洛城本地人基本都住在这两个地方,无论怎么看,都是最合适居住,去哪里都较为方便的。当然,相较于城中,城西不论是经济还是什么,都稍稍次一等。 赵安然没急着开店,也没急着去拜访史夫人给她联系的那些个妇人,只是每日与赵竹林朱玉婉一起四处逛逛,看看洛城的风土人情,以及各行各业的情况。 朱玉婉家中兄弟姐妹多,自懂事起就帮着干活做事,很是辛苦,好日子还是从娘亲跟着赵家做事开始。自此最喜欢的,就是那夜夜带回来的,多余食材做出来,被赵安然分配好每家每户带回去的吃食。 虽说分到她已经只有一点点,但是对于七八岁的孩子,那已经是无尽的美味了。 而后店铺开得大了,她也跟着那些姐姐们一起干活,给厨房打下手,捡柴扎草,擦桌子擦地。那是她的根,只有在根基里头,她才安稳踏实。 现下只要看到酒楼小食店,她就一双眼张望着,将人家的店铺,与赵家的店铺比较。若遇着人家好的地方,她就暗自记着,想抽空了让表哥写信回家改善,若遇着比不过赵家店铺的,她就得意的挺起胸脯,极是骄傲。 第44章 只是她连着十多天,只见着表姐带他们出门玩儿,也没见着要好生选址开店什么的。 朱玉婉心中急啊,她一向认为,长时间的好逸恶劳,人是会变的。赵家如今是有钱,但洛城寸土寸金,浪费一天的光阴,不算开销,还有他们可能挣的银钱啊。 「表姐,都这么多天了,洛城不说所有的地方,至少一半的地儿表姐都看过了,还没选好第一家的地方吗?」 赵竹林与朱玉婉的想法一致,此刻也略微有些着急:「安然,我们也打探过许多地方的赁钱。这东面都是贵人住的,即便有街也不是我们去的起的,不如暂时放弃。西边太过杂乱,暂且还是不去的好,南面地理位置最合适,四通八达,也适合开店,店面的租金不算高。不过我觉得,北面的话,相较而言档次高一点,我是建议我们第一家店可以尝试在北面。」 赵安然简单的问:「那么你们觉得,我们开什么店合适呢?」 赵竹林一愣,问道:「我们湛州荷香镇都是开酒楼与客栈的起家的,客栈需求比较高,酒楼相对简单,不如先开酒楼?」 赵安然又问:「酒楼?我们看了十多天,你们觉得我们赵家酒楼在这里,能开出特点来?」 赵竹林与朱玉婉都闭了嘴,他们也都看出来了,赵家客栈酒楼的那些新花样,洛城这边已经学了个遍。即便安然还能想出别的点子,在这个拥挤庞大的城里,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有什么大的出路可言。 更大的可能是,还没等赵家的酒楼做出成绩,就已经因为业绩不好,不得不关门大吉了。 朱玉婉踌躇片刻,问道:「那……那表姐,不然我们开美容室吧。虽然洛城已经有护肤用品的店铺,但是像您那样的美容室还没有呢,这个我们一定可以开出先机来。」 赵安然依旧摇头:「护肤品化妆品一出,可以说是全城火爆,而且那些高端护肤品已经打入市场了,我们错过了最佳时机。至于美容室,恐怕只有开在东边皇城那边的街道才合适,我们没有人脉与根基,做不起来。」 赵竹林总算懂了,在湛州安然开了那么多家店铺,家家都让曹家分了一杯羹。原来这世上钱当真不是万能的,譬如现在,他们如同飘萍一般,茫然又不知所措。 茫然不知所措的赵竹林将目光投向赵安然,一直以来,赵安然都是家里的领头羊,她说什么,所有人就做什么。 客栈酒楼早有了复刻的模板,其他的零食茶点铺子也是满大街都是,也不是不做,只是暂时不打算而已。 赵安然琢磨了半个月,渐渐也有了想法。 从前一些买菜小商贩,有男也有女,不稀奇。但那些抛头露面做工的,几乎都是男人,没什么女人。一则是这里的人觉得女人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二则是男人出去干活挣钱,家里的老老小小总的要人照顾,大大小小的家务,总得要人收拾。 这会儿不流行计划生育,全都是多子多孙有福气,养儿才能防老。 真的有没有福气,养不养得了老,赵安然也不清楚,她只知道不论是在哪里,什么天气,小孩子们都光着屁股自个儿玩耍。若是村里头,总有大一点的孩子带着,城里面则不然,各个摸爬打滚,最多与猫儿狗儿待在一处。 待到岁数大一些,有钱一点的人家会把男孩儿送去读书,女孩儿则继续在家里头帮着做做家务,大多数还是摸爬打滚玩耍。 而受了赵家商行的影响,洛城现如今酒楼客栈以及各个小店里头,更乐意要女人,干活麻利手脚勤快,还比男孩儿细心得多。 是以女人也成了家里的半边天,可是一整片天都走了,家里的老人孩子就无人操持。若不走,家里可少了很大一部分的收入。 陈氏听赵安然解说的话,许久才讷讷:「开办幼儿园?托幼所?」 赵安然点点头:「对,从两岁开始,一直到五六岁要开蒙的孩子,都可以送来。我们按照年龄分班,照顾孩子加上些许寓教于乐,并且男孩女孩都收。」 赵进也不多话,只问:「那,明日我去选合适的地方,安然你跟你舅母说说,需要找什么样儿的人,后续怎么安排。」 赵安然摇摇头:「舅父不必麻烦了,地方我都选好了。忠义路北巷的那个废弃的私塾,有好几间合适的屋舍,还有院子围栏,修整一番就可以。至于人手,我今日去前巷汤大娘那里问了问,洛城官牙那儿,就管招工找事的事情,直接去那儿登记就行。」 赵进与陈氏一向听她的,当下没有任何异议,各自心里头算盘着后续该如何做的事情。 倒是朱玉婉茫然片刻,问道:「可是表姐,这个什么托幼所幼儿园,我都没有听说过,真的能做起来吗?人家真的乐意将孩子送给我们养育吗?」 赵安然拍拍她的头:「什么事儿都要有第一次,一个国家想要国富家安,兴教兴学是第一步。但不管是官学还是私塾,都要经过官府审核,我们没有资质人手,做不成。我这样做,仅仅只是想解决一下双职工家庭育儿的苦恼,启蒙教育嘛,有聊胜于无而已。」 第45章 朱玉婉对什么国富家安、兴学兴教、双职工以及启蒙教育之类的,理都不能理解,但见表姐眼中带着笑意,她也不自觉开怀起来,心中暗暗想着,以后她也要多看多思,不能把这些全都交给表姐一个人。 赵安然继续解释:「之所以先把地址选在这里,是因为我看过了,这里的百姓多半家境尚可,很多人家还雇了亲戚帮着照料老人孩子,但是多有不细心。若有这样一个家庭,需要交的银钱不多,孩子有个地方玩耍,甚至还能略略学一点东西,想来他们都是乐意的。」 赵竹林摩挲着下巴思虑片刻方问:「我听安然你的意思,似乎不止想做什么托幼,还想做托老所?」 赵安然点点头:「你说得不错,我打探过洛城如今的老人,其实过得并不好。大齐开国是以仁孝治国,到如今了却像个笑话一样,多少无依无靠的老人,子孙不孝,老无所依,一辈子辛辛苦苦,最后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有时候是人心不足,有时候是当真心有余而力不足。当初赵老太爷觉得家里过不下去,几次三番想要寻短见,不也是想减轻儿子的负担么?有更多的老人,还没来得及思考死活,儿子们已经巴望着送他们上路了。 不过古人的思想大多比较古板,孩子可以放给别人养,老人却不行,老人送到别处教养,那是不孝——尽管他们真的不孝,却宁愿老人死在家里,也不肯让他们活在外头,毕竟比起这些困难,名声于他们才是最要紧的。 「不过我觉得,先把托幼弄好了,养老院这样的目前是想想,以后再看。」 一锤定音,赵家这场小会就散了,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 朱玉婉一蹦一跳跟在赵竹林后头,小声儿问:「姨父姨母还有你,都好听表姐的话呀。」 赵竹林看也不看她:「她聪明,什么事儿都会做,想法也多,自然是听她的。」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温柔,朱玉婉不自觉停下脚步看着他,然而他丝毫没有觉察,一直往前走转过垂花门,就往前院去了。 朱玉婉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头竟有一丝难怪,她往前走了走,见表哥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立时觉得索然无味,想回头寻表姐,又觉得似乎表姐整日在忙碌,她不好打扰的样子。 赵竹林就要转弯去前院自己屋子的时候,才堪堪想起来,表妹还在呢。 他回头一看,见表妹立在那株桃花树下发呆,花瓣落在她的发上,与发间插着的一支珠钗相映成趣。 「婉儿,你在做什么,还不跟上?」 朱玉婉莞尔一笑,欢欢喜喜的跟上去:「表哥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先去巷口那家废弃的私塾看看,我爹应该会带人去丈量尺寸画图,从前在湛州画图的师傅不在,我得去盯着些。婉儿,你若是无事,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朱玉婉忙不迭点头:「要要要,自然是要的。」 待去到那私塾,朱玉婉却是大失所望,地段是不错,但整个忠义路巷子北部,都比较陈旧,包括那私塾。年久失修,而且整个西面和北面的院墙都已经坍塌了,屋里头空旷得都长了不少杂草青苔。 表哥说得不错,舅父已经带着两个人在那儿丈量尺寸,还找了个干净的石凳,趴在那儿细细的刻图。 朱玉婉眼瞧着舅父与表哥神情不变,不由得插口问道:「表哥,这样破败的屋舍,真的合适吗?」 赵竹林温和的笑起来:「只是陈旧了些罢了,回头这里都清理了,那边院墙重新修整,还是很好的。安然的眼光不错,这地方足以。」 朱玉婉哑然:「那得……花费多大的精力啊,若是有现成的……」 哪怕是现成的私塾,完好无损的,修整起来,也比这个方便得多吧。 赵竹林拿起手中的稿纸,往她头上一敲,噗嗤笑起来:「哪来那么多现成的,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们在鹤山脚下的那个店铺破破烂烂,都是安然冒着风雨,一点一点丈量,一点一点画图的。当初紧急,她甚至不能去等天气好一点,还安慰我们说天气晴好的时候,正好可以修整房屋。」 他侧过头,认真的看着朱玉婉:「婉儿,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还是个讲究人,落魄得连饭都吃不起,祖父常年病着,隔三差五的寻死,就那样,我还讲究仪表仪容……可是安然她趴在那儿,泥水滚在她头上,一路流到脸上,脏兮兮的,她一点也不介意,小心翼翼的护着纸笔。就那一刻,我才发现以前的我,有多么可笑。」 朱玉婉目光闪闪,她那时候一味顾着家里生病的祖母与幼弟,待祖母过世之后,她跟着娘亲去到赵家酒楼的时候,安然表姐已经去了湛州。 她确切知道安然这个人的时候,赵家已经很有钱了,连带着她们朱家日子也红火起来。娘亲对表姐无比的夸赞欢喜,每当有人夸她像表姐,娘亲仿佛屁股后面长了一条尾巴,翘得高高的。 第46章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安然表姐比她想的还要努力。 朱玉婉抬起头问:「表哥,你能教我画图吗?」 赵竹林微微愕然,旋即笑起来:「我那时候跟你一样,也觉得仿佛会画图了,就能跟安然一样有本事了。不过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安然说的那种三维立体图是什么意思,我今日来,主要是丈量尺寸的,走,我们一起去?」 此刻赵安然窝在书房做设计图,既然打算开办幼儿园,就得认认真真的对待,照顾孩子是其一,更要紧的是教育。 她大学时期的梦想,是做一名老师,不过专业不对口,加上莫名其妙穿越到这里,当老师的想法是完全没有了。 而现在,她既然来到这里,既然选择了上来洛城,自然不是简单的只为了开店或者对付宋元曲。 马长生说得有道理,大齐已经是风雨飘摇,但若人人都只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衰败没落便是迟早的事情了。 赵安然抬头看向院子,院子里的柳树抽了枝,嫩嫩的枝条随风一阵阵飘起,从前的满目疮痍,早已不见了踪影。 原本赵安然担心,他们毕竟是外地新搬过来的,会不会有人不放心,担心他们会做出拐卖儿童之类的事情。 因此还特意将房契租契等物件拓印了,挂在托幼所接待大堂里面,还将马长生拉过来背书,好让来咨询的人能相信他们。 不过赵家上下是万万没有想到,托幼所开办伊始,竟有这么多人来问。 虽然是早早的将广告打出去,安心幼儿所的招牌充满童趣,很是吸引人。可来的街坊们甚至都不多说,只问包吃吗,晚上最晚几点来接孩子,多少钱?便都纷纷递了定金,说是要赶紧把孩子送进来。 毕竟托幼所修整装修足足花了三个月的时辰,如今已经入了夏,是正热的时候。而越是热,外头的活儿越是缺人,给的工钱也高。 大人们盘算着将孩子送出来省事得多,不必整日想着要回来给孩子们做饭食换洗裤子,更不必担心孩子们跑去河边树上出了事儿,或是去旁人家里头撵鸡抓狗惹了嫌。 赵竹林一壁忙得不可开交,一壁抬头看了看收钱的父母,见他二人都是喜气洋洋,而一旁的马叔叔与安然两个,则都有些兴致缺缺的样子。 马长生正试图拉着一个怀中抱娃的男子,说孩童的启蒙不可忽视。 那男子却不大耐烦,甩开他冲着赵进喊:「一岁的孩子,收不收?」 朱玉婉伶俐的答:「叔叔,一岁的孩童太小了,还是得与亲人在一起才是。」 男子撇撇嘴,压根不理会她,伸手拨了她一把,往赵进跟前凑:「东家,东家,你们这儿既然是托幼所,没道理一岁的孩子不收吧?我没婆娘,带着这个娃,连事儿都干不了,你们行行好,收下这孩子吧。」 朱玉婉好说歹说,那男子气急败坏:「你们要不收,我就把孩子扔掉。」 朱玉婉傻眼了,求助的目光立刻看向赵安然。 赵安然也不含糊,往后喊了一声:「素梅,今日我们只接受报名,若有人将孩子放在这里,立刻送去积善堂。」 积善堂是官府办的福利院,专门收养被遗弃的老人与孩子。不过不能自理的孩子与老人太多,里面的环境可想而知了。而且福利院管理松散,多少孩子死了伤了,他们只是填个表往上一交,报个夭折便算数了。 那男人原也只是想威胁一下,听到赵安然如此说,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梗着脑袋说道:「我又没说错,你不就是为了挣钱吗?大不了我多给一点就是了,我又不是真的不要孩子。」 赵安然见他态度还是不好,但语气明显有了松动,便也软下语气,好生说道:「我们这里开的是托幼所,不是民间的福利院。这位大哥,你可以看看我们这里的宗旨,是为了让每一个孩子快乐的成长,孩子的童年不仅仅是吃喝,更要紧的是玩与学习。一岁的孩童,属于认知初期的婴孩,需要家长付出极大的耐心与细心照料,外人是无法替代的。」 男人原本也不是故意要吵闹的,见着面前这个貌美的少女说话头头是道,不由得心虚了几分,往周围那群妇人身上扫了扫。 赵安然立马明白了,这男人不过是被那群妇人撺掇的,而真正想要打破规则的,是那些抱着几个月婴儿的女人。 赵安然快走两步,走到最后头那位胖胖的三十来岁的妇人面前。她今日是带着她两个大一点的儿子过来报名的,手中还抱着一个眼睛骨碌碌直转,嘴角流着口水犹不知道的小娃娃。 「婶子,男娃还是女娃?」 这位妇人虽然胖,但看着就是个勤快能干的。听得安然问她,一双眼笑眯起来:「女孩,八个月了,这不要出牙了,光流涎。」 赵安然伸手接过孩子抱了抱,这娃跟她娘一样,胖乎乎的沉得很,不过小孩子肉嘟嘟就是可爱招人疼。 第47章 「哇,又漂亮又聪明,婶子会生,孩子一个比一个可人疼。这小娃一看啊,就知道将来不得了,你看她眼睛亮得很,又会笑,还不认生。」 妇人听得她夸赞孩子,更是高兴极了,话匣子也打开了:「是啊,我生了四个儿子,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小女儿,幺儿一看就聪明。唉,家里头没人带啊,我要干活,不然这日子也不大好过。」 赵安然「唔」了声:「你家里头没有老人?」 妇人的脸垮下来:「几个大的他们还乐意拉拨一下,看到这个不是个带把的,他们就……啧啧啧,女儿怎么了?我有个女儿我还欢喜呢,我就要宠着她,怎么地?」 赵安然明白了,这个妇人原本估摸着寻着好工作了,两个大的应当是开蒙上学去了,两个小儿子公婆乐意带,但不知为啥不带小女儿,这妇人一气之下就都领回来自己养。 可养孩子费时间也费钱,这个世道不太平,挣银钱是顶顶要紧的事情。 妇人加了句:「要是三个孩子都能送来,我就送,要是不行,就算了,我还不如在家里头自己带呢。」 赵安然噗嗤一声笑起来:「瞧婶子这话说得,我们一个月孩子的学费是一两银二钱,两个孩子就是二两四钱。婶子若是出去干活,估摸着也是二三两吧,这加起来的银钱,还不够孩子的学费呢,依我看,婶子还是把孩子领回去吧。」 学费定价,赵安然也是计算过的。洛城不同于荷香镇与湛州,洛城北住的百姓多数都是小康以上的家庭,一个月月银五到十两是普通男人正常的收入。 但女人不一样,之前这里的女人都是老老实实相夫教子,不怎么出门。是这几年受赵家商行的影响,才纷纷出门找工作,但工钱也就二三两。 这还是洛城的行情,湛州那边那边,基本都是一二两。 妇人听得赵安然让她把孩子领回去,一心以为赵安然是故意讥讽的,但抬头一看,见赵安然兜自逗弄幺儿,明明是很喜欢的模样。 她疑惑着试探:「我这不是……东家,我这不是不想在家里头带孩子嘛,你是不知道,我那婆婆刻薄得很,见天儿说我只顾着花钱。可如今这年头,干啥不要花钱的?就说我那大儿子在洛城学院,每年的束脩四十两,加上吃穿,哎呀呀,可不得了。」 赵安然心下诧异,这妇人开始还是诉苦的语气,怎的到后来竟然语气高亢,像是很得意的样子?而且周围好几个妇人都对她投来羡慕的目光? 马长生一看,就只赵安然不知道,立刻低声与她解释:「洛城书院不是一般人能上的,多少钱都无用,多半是那些达官显贵的孩子才能进去。至于这人的儿子能上,那一定非常优秀,很得夫子赏识,将来举子是跑不了的。」 赵安然哑然,这不就是现代那种普通人家一飞冲天的角色? 心里想着,嘴上也不空着:「哇,婶子可真厉害,想必是他幼时,您费了不少精力的吧?」 这话一说,妇人脸色却有些讪讪,她长子次子岁数隔得近,年轻时候又不懂得照料孩子,精力总是多放在次子身上,而长子几乎都是在她公爹跟前长大的。公爹,嗯,公爹严肃归严肃,教养上面,可很是上心呢。 赵安然状似无异:「其实吧,我们开办这个托幼所,并不单单是照看孩子,更重要是启蒙。这个启蒙与开蒙不一样,启蒙,不是单纯的认字背书,而是因材施教,发现每个孩子特殊的地方,去开发他们的大脑智力。」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但在他们看来,听不懂的都是厉害的。虽然他们送孩子进来的初衷是想出去干活挣钱,但一切为了孩子,简直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孩子的一切都能牢牢占据一个家庭的c位。 赵安然笑着对妇人说道:「婶子你现下明白了吧,我们这里不是简单照看孩子的。像这可爱的小家伙,还没到时候,我们这里弄不了。但是吧,我是建议你出去做事儿,如今女人也是半边天,做得时日越长,店家给的工钱越多呢,女人也有自己的价值。」 妇人忙不迭点点头,当下觉得这位赵家小东家说到她的心坎里,是一路人啊。而且这位小东家聪明得很,说不准有别的法子:「可是,我这幺儿可怎么办?到底只有八个月,晚上还吃奶呢。」 赵安然说道:「送去祖母家里啊,听你刚刚说话的意思,你公婆有空给你领娃娃,你不如送过去,晚上下工了再去接。」 这里的人都是几世同堂,即便分家,也就是隔壁院子罢了。 妇人脸上露出不快的模样:「他们嫌幺儿是个女娃娃,我可舍不得。」 家里头男娃娃多,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娃,即便这孩子还要旁的堂姐们,赵安然也太相信症结是在幺儿身上。大抵还是这人与婆婆关系不好,积怨已久,二人索性都不来往了。 第48章 「婶子,不是我说您呐,常言道家和万事兴,老人家嘛,多多少少有些坏毛病,您还与他们计较不成?再说了,幺儿是他们亲生的孙女,还能真的不疼?多半是与您置气呢,您现在什么都自己扛,何必呢?将来还不是得养他们?」 赵安然说起这样违心的话,舌头都不打结,仿佛诚心诚意这么想一般。 三天的招生活动下来,赵安然疲惫不堪,原本只想招收附近几条街道的孩子,结果方圆几公里以内的人家,来了不知道多少。 安心托幼所之前的计划,是天天班,嫩芽班,幼苗班与碧枝班,各个年龄一个班。每个班三个老师,天天班控制在二十个孩子以内,其他班控制在二十五个孩子以内。 可如今孩童的数量都不止两百个了,这可是赵家上下压根没想过的。除去年龄不合适的,以及并不是真心报名的,算下来也有一百三四十个,四个班肯定是装不下。 赵安然当机立断,多开一个天天班——这家私塾是够大,但她准备的老师不够啊,临时再招人,培训考察的时间都不够。剩下的孩子,则重新查看,优先那些家里头没有老人亲人带的双职工家庭。 自也有人不满,不过赵安然带着赵竹林一家一家的拜访,坦诚说明了缘由,并表示是第一届,难免有所疏漏,等明年的时候,一定调整好,届时将给这些今年不能入学的孩子,一定的优惠。 这里的百姓多实诚,你待他们真诚,他们就更真诚,加之没有几个女人能抵抗得住优惠的诱惑。是以赵安然两个虽然疲累,到底是将这件事情给处理好了。 开学定在六月初六,按月缴费入学,若请长假需得提前五天,孩子请假一次连续超过十天的,学费则记录下来延后,也就是这十天的学费不用缴纳。但若超过一个月没有正当理由就请假的,则取消学籍,方便其他想入学的孩子。 规矩定得合情合理,没有任何家长反对。 倒是六月初六这一日,连洛城北与洛城中两个区的区署亭长等都过来了。马长生是户部八品文书,按照品级,不如六品的区署区令,但户部官员较之地方官员,名号总是大一点的。因此区令亭长看着安心托幼所招牌上马大人的题字,都是恭敬得很。 这一通下来,是以安心托幼所是私营,看起来就跟官家的学校没什么区别。 陈氏很懂与官员往来,又知洛城管理比湛州等地严格得多,贿赂这事儿怎么样都不能放在明面上,便临时准备了数份薄礼探路,里头正是美容室留下来,赵安然准备带来送人的护肤品。说是老家做生意的特产,送予大人们家中的夫人试试。 那赵家美容室的护肤品都是绝版,绝版的东西,哪怕品质一样,都似乎珍贵许多。那几位夫人一通交流下来,都觉得这赵家的诚意很是不错呢。 托幼所的一切都安顿好了,赵安然将托幼所的事务交给赵进陈氏。而她后面主要的工作,是筛选与与培训老师,赵竹林负责挑选合适的老师人选,朱玉婉是赵安然的助理。 朱玉婉认真仔细,将赵安然写的资料看了又看,看得头晕脑胀,心中一大堆的问号,好不容易见着表姐,急急忙忙拦住她问:「表姐,真的有必要这么严格吗?那些孩子都还小,这些……还有啊,老师的主要事务,不是照顾他们吗?为什么这个上面还分了等级……还有……」 赵安然急着去见下一批的储备老师,听朱玉婉问题一大堆,只笑起来弹弹她的额头:「来,婉儿,你又不是不识字,也会写了。不要偷懒,写字这件事情需要多练才能熟悉。有想法是好事,但你说的这些,我来不及去想,正好给你个锻炼的机会,快去将它们全部都写下来,形成文字内容,等我空了自然会去看。」 朱玉婉惊愕许久,捧着那一叠拓印的资料,心中犹豫着自己行不行。复又想到,表姐这么行,她一定也是行的,便赶赶忙忙回去准备了。 赵竹林则是一个头两个大,安然说如今托幼所的储备老师不够,不仅要考虑刚需,还得考虑离职率。可是耐心细心的人不难找,耐心细心还认得字的人就难找了。月钱开到五两,也寻不来几个认字的,这年头男人认字的多,女人可不多。 最最关键的是,安然还得一个一个看,若觉得这人不是真心爱护小孩的,也一概不要。 这简直是万里挑一的精细活儿。 更精细的是,安然竟然整出个教案来,所有的老师定期学习,还得考核。索性考核通过的老师,月钱给得更高,甚至还给什么休产假,是以想来当老师的人源源不绝,倒也还行。 待看完这一批,安然一个都没选中,又将她的要求重新修改一遍,递给赵竹林。 赵竹林眼皮直跳:「安然,真的有必要这么严格吗?那些只是孩子啊。」 赵安然瞥了他一眼,反问:「孩子不重要吗?孩子才是最要紧的,时下都不重视孩子的心理发育,从小就放养不亲近,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实际上每个家庭,只顾着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世上龙凤究竟有多少?明明一个人,应该先成人,再成才啊。」 第49章 赵竹林似乎被她这一番言论给说懵了,他从前也不曾想过,教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似乎读书写字,就是全部的教育了。 朱玉婉好不容易绞尽脑汁写的那一些问题,全被赵安然打回来了。 「第一,问题太多太杂没有秩序没有条理,你得整理好。第二我让你跟着我,不是来给我制造问题的,而是应当解决问题,当然,我现在不要你给我解决问题,来,你先把你自己提的问题一一解决了,写好了一起拿给我看。第三,你这个字不行啊,见不得人,以后每天练半个时辰的字。」 朱玉婉脑中嗡嗡的,捧着自己花了整整两天写好的问题,懵懵的回了房,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至于赵安然得了空,领着素锦出门去了。 素锦也是懵懵的,小声问:「小姐,为什么你肯回答少爷的问题,却不肯回答表小姐的问题啊?」 赵安然轻笑了一声:「竹林思想迂腐,让他自己想,怎么都想不明白的,但他听话,我多灌输给他一些我的思想就行了。但婉儿心思活跃,有她自己的思维,只是之前想得太浅,我希望她多多发散,而不是形成我这样的固定思维。」 素锦含糊点头,装作自己的听懂的样子,又问:「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赵安然乘坐马车,一路往城东去。她来洛城四个月,宋家与长公主家里没有一丝动静。她也并不着急,书里头宋安然来洛城的时候,已经二十四岁,朱流霞等人也十五六岁了,如今还有五年的时间,她有得是时间等。 倒是挣钱的事情,可得好好打算起来。 城东是贵人区,除了日常巡逻的守卫,还有家家户户的护院侍卫,等闲是进去不了的。 赵安然也没想去打扰贵人,只是去两条街,以及周围的洛城书院看了看。 洛城书院名不虚传,包括周围的商铺,都文艺气息十足,有些像现代的大学,不过没有大学那样的喧嚣。明明人来人往,说笑声来往不绝,但行至其中,却感觉无比安宁。 许是除了商铺里头的妇人,这里很少能看到女子,尤其是像赵安然这样明媚的少女。 沿路的男孩,即便内敛羞怯的,也都偷偷打量赵安然,更遑论那些胆大的有些叛逆又有些家底的少年郎。 不过赵安然坦坦荡荡,根本不惧人瞧看,直接去了书院正门口。 守门的除了侍卫,还有一个守门的老者。那老者斜着眼睛看向赵安然,在这片学院区,便是哪家商户让妙龄女儿出来招呼的,他都要狠狠瞪上几眼,何况是眼前这么个漂亮的闺女。 但赵安然浑然未觉,反而行至他身边,恭恭敬敬的问道:「这位大伯,我是安心托幼所的所长,名唤赵安然,此次前来,是想拜访史副院。」 却说这位史副院,正是那史夫人夫家的小叔子。史家行三的大人,在国子监任司业,也兼任这洛城书院的副院。不过他无特殊事务,每旬只过来一日。 今日他便在洛城书院。 其实赵安然原是可以当面去拜访史家大夫人与三夫人,但她只在来洛城后,着人将礼物送过去,说是史二夫人特意相托之后,就再不曾往来。 不为别的,只因她知道,任何地方,没有什么情分所在。史大夫人或许看在史二夫人的面子上,给她几分好处,但好处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 而如今的她,没有一丝一毫的价值可以换回去。 那老者听赵安然不卑不亢,站在学院门前丝毫不惧旁人的眼光,又听她言语清晰,并不是那等唯唯诺诺之人,再知她是如今洛城传得沸沸扬扬,对五岁孩童提出启蒙之言的安心托幼所的所长,当下不免更是吃惊。 他只听人言,还以为至少是个研学多年的老者,没想到是这么个少女? 老者一壁让人去通报,一壁上前相问:「姑娘家中亲眷可有名号。」 语气却是不多见的温和,让一旁的护卫都惊讶起来,是头一次听他待人这般和蔼。 赵安然心知他这话的意思,是不相信安心托幼所乃她这么个年轻的女孩子所开,当下也不含糊:「家中祖父是秀才,并不知名,从前做过十数年夫子,懂教书育儿之道。」 这话含含糊糊,让老者还以为她的育儿观念都来自于祖父。 不过赵安然说的可是实话,外祖父赵潜这人思想比较迂腐,但对待一双儿女,都是实打实的爱护。是以赵心洁与赵进姐弟二人,尽管都不怎么聪明,三观却是正得很。 老者虽只是个看门的,不过耳濡目染久了,对读书人甚是恭敬,立时笑得更温和了,说道:「自古隐者多有之,何况人人选择不同,不知名却大才者多矣。那你父亲呢?」 赵安然脸色不变:「无父,我娘亲早亡。」 老者微微错愕,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再相问。她说母亲已逝,却只说个无父,那就是父亲还在,只不过个中发生了什么,究竟是没见过父亲,还是里头起了龃龉,父女断绝关系,就不知道了。 第50章 不一会儿,过来一个年轻的男子,冲着赵安然拱手说道:「赵所长,副院请您。」 赵安然颔首,因学院里头都是男子,素锦跟在身后,也无人阻拦。 书院分了几个大院子,全都是分开的,左边庭院远远看去,是住所的样子,估摸着是院长副院以及各位夫子们的办公场所。 而那最后一个单独的,有两间耳房的屋子,显得格外与众不同。男子正是带着她往这里去,没进堂室,只去了左边那间耳房。 赵安然一瞧,心道这里的人,无事就下棋,可真是无趣极了。复又一想,她自己无事,不也是看书下棋么?也没有别的特殊爱好。 下棋的两个人,一个年岁长些,约莫近五十了,另一位三十上下,赵安然估算了下,这年轻的就是史副院了,那么另外那位应该是杨正院。 这位杨正院也是位传奇人物,先帝在时他便是供股之臣,时任吏部尚书,且他祖上历代为太傅,门楣广之无人能小觑。但当今圣上不是顺利继位,与先帝感情也并不好,上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铲除异己,杨太傅乃从前太子的太傅,而并非当今圣上的太傅,自然也一并糟了难。 这种情况下,杨家竟然能逆流而上,不仅没有举家受牵连,连官职也没被削多少。只是杨家许多大人,都是明着升官,实际被夺了权,剩下的不等圣上发话,自个儿辞官或者是出了不大不小的差错被降职。 杨正院也是那自请辞官的杨家子弟之一,据闻是身体不行,不得不辞官,被圣上苦苦挽留,最后来洛城书院做了这正院的位置。 而原书里头,女主十四岁那年,赶上了洛城书院创办的女院第一期。更因女主聪明机灵,入了这位刚正不阿,认为女子都是附庸之辈的杨正院的眼。 当然具体怎么入眼的,赵安然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这些只在赵安然脑海里略略滚了滚,毕竟时隔多年,书里的好多事情,赵安然都不记得了。而且今日她是来寻史副院的,压根也没想到会遇见这位杨正院。 史副院抬头看了一眼,冲赵安然与她旁边的那位男子点点头,说道:「去沏茶。」 男子立刻走到一旁的茶座前熟练的烧水沏茶。只如此一来,赵安然就被晾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赵安然思虑片刻,行至棋盘边,恭敬的行了礼:「杨正院,史副院。」 杨正院不出所料的仿佛没见着她一般,理都不理。而史副院倒像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坐。」 赵安然也不在意他们的忽视,依言坐下,聚精会神的看着棋盘。 这局棋很显然是杨正院的主场,杀得史副院节节败退,毫无抵挡之力。不过不知为何,杨正院明显没有使出十成的功力,数次露出破绽,若史副院把握得好,不说反败为胜,至少不至于差得那样远。 可惜杨正院十次放水里头,史副院只能觉察其中三四,还压根不知道是杨正院给他放水的,更别提觉察之后,他并不能很好的次次都化解。 如此下来,一局棋下了足足小半时辰,才以杨正院堪堪赢了两子结束。 史副院起身道:「行了行了,我有客人……」 话音未落,杨正院一把拉住他:「再陪我下一局,就一局,好不好。」 赵安然总算明白,为何杨正院会屡屡露出破绽,分明是知道二人水平相去甚远,又怕史副院输得太惨不肯陪他下。 史副院连连摆手:「我总是输,不来了不来了,更何况赵所长过来了,我得与她会会,回头再来。」 「哪里总输?这不就输了两个子吗?再来你一定赢,上次你连着赢了我两盘不是吗?」 杨正院看了看赵安然,笑道,「至于这位赵所长,左右也无事,我二人下棋可是难得一见的,所长一定是想看的是吧?」 赵安然心里的学院院长刚正不阿,该是不苟言笑才对,可眼前的杨正院实在是出乎意料。不过书里头说他轻视女性,倒有几分真实,不然也不会觉得她前来拜访一事,还不如下棋要紧。 不过史副院看样子也想继续下,正以犹豫的目光看向赵安然。 「那是自然,能观洛城书院正院副院下棋,我是求之不得。既然是拜访,我也是空出一整日的时辰,史副院不必顾虑我。」 史副院本也心痒难耐,他难得差一点就赢了,自也是放不开手。听得赵安然一丝没见不悦的语气,立刻不客气的坐下,吩咐给她上茶,便埋头开了新的一局。 杨正院到底是从客人手中抢人,许是心里有些愧疚,便一边下棋,一边开口问道:「赵所长,安心托幼所便是你所创?」 赵安然自知他有一半是故意来个下马威,虽给他面子,却也并不乐意讨好,当下只含糊点点头:「正是。」 杨正院以为赵安然这种小地方来的人,尤其还是个女娃娃,纵然在开办托幼所一事上一鸣惊人,到底还是个无名无号的——毕竟那托幼所是私人创办,他们都没承认,便认为只是个哄孩童玩耍的地方。如今她过来,想来也只是想借一借他们的秋风,势必得恭恭敬敬,说一大番道理出来。 第51章 却没想,赵安然简单两个字,便不再言语了。 却说杨正院最近这些时日,常听人提前托幼所,他想着一处照顾孩子的地方,虽是新颖也不足为奇。却又听说那托幼所的所长,提出个什么启蒙教育,开发幼儿脑补智力等等。 虽说洛城书院人杰地灵,接收的都是优秀学子,但他作为正院,之前还特意去研究开蒙学习对孩童成长过程中的影响,因此对托幼所提出的启蒙,也很是感兴趣。 可是赵安然不继续说,杨正院纵使心中急,也不好再露出别的意思,只按捺性子,与史副院下棋。 史副院棋艺不够精湛,做不到杨正院那样一心二用,下一步已经想好后面好几步,只一门心思想着下一步棋该是如何。想得脑壳都要秃了,一抬头,见杨正院亦是蹙眉深想的样子,不由得轻松些许。 自己的棋艺很是有长进嘛,看把正院都难住了。 不过,这一步该怎么走,才能出其不意,让正院措手不及呢? 史副院危难之际,一瞥眼,瞧见赵安然盯着棋盘,眉眼里带着自信的笑容,很显然,她会下棋,而且棋艺精通。 杨正院这时回过神,冲史副院嘟囔:「一步棋想这么久,快点快点。」 史副院坐直了身子,看了看一旁的赵安然:「丫头,这一步,你来帮我下?」 赵安然一滞,她从前围棋拿过市里的竞赛一等奖,虽说这里的围棋与现代的围棋有些不一样,但大体还是一致的。而且这些年,若是得了空,赵安然也会与相交的友人下一局,只可惜很偶尔遇到个千金小姐尚能好生下一局,这些年也不曾棋逢对手过。 只是,这位杨正院固然棋艺高深,是个不可多得的对手,但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道理,她还是懂的,这时候,怎可随意插手两位院长的棋局? 杨正院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一向觉得闺阁女儿家都是些绣花枕头,纵然有那几个棋艺不错的,也绝不会是眼前这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不过,副院敢让,这个商户女也未必敢应。 他手一挥:「还找帮手啊?行吧,丫头你可愿来替他?」 赵安然抿唇一笑:「原是不好插手二位大人的棋局,不过杨正院棋艺高深,便是史副院也略逊一筹,我得了此等好机会,着实不愿放弃。」 史副院哈哈一笑,起身站起来,将赵安然让到坐上:「既如此,这局棋,你来替我下。」 赵安然拱手道:「晚辈恭敬不如从命了。」 杨正院听到这里,对赵安然的好奇更加深了几分。一个女子,还是个商户出来的女子,固然有几分学识见识,这般落落大方却着实不多见。 待几步之间,杨正院已经觉察出,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娃娃,可不是史副院那等棋艺普通之人,竟不知不觉,化解了他前面故意设下的好几个陷阱。 因着杨正院是知道史副院的能力,先前心思也不在下棋上面,没有使出十足的能力,此刻对赵安然的来势汹汹,他不得不打起全副精力来应对,一时间,三人都不曾说话。 史副院是个臭棋篓子,爱棋但棋艺不精,这会儿只睁大眼睛盯着棋盘上的你来我往,恍惚中有些明白,似乎不是他棋艺有所进益,而是杨正院一直放水。 不然你看,杨正院这会儿的水平,并不是跟他下棋时那般呢。 这局棋下得行云流水,杨正院赢了三子,无比满意的拍拍手,由着赵安然收拾棋子,感叹一声:「许久没有下得这般畅快了,上回还是与陆家那小子……」 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史副院却怒目圆睁:「好呀好呀,杨叔父这两年与我下棋,原来是应付应付?你早告诉我不行嘛,我又不是非要跟你下。」 杨正院自知失言,忙坐直了身子替他倒茶,说了些软和话,将人的心情给劝慰好,答应往后还是与他一道继续修习棋艺,这才放下心来。 史副院应下了,却并不想理他,回头看向收整好棋子的赵安然,笑道:「丫头,你学棋学了许久吧?竟能与他一较高下,你是不知,整个洛城,可无人能比他的棋更厉害的了。」 赵安然低头浅笑一声:「从前专门学了棋艺,但多年未练,生疏了不少。不过即便如此,又哪敢与杨正院比拟?今日下得磕磕碰碰着实艰难,而杨正院似乎心中有事,并未全心全意放在棋盘上,才叫我不至于输得那样惨。」 杨正院听了这话,认认真真打量赵安然一番,她这手棋艺,估摸着有天赋者认认真真学上十年,才能有此成绩,而她如今也不过十来岁的小丫头。是开蒙起,就学习棋艺了?可偏偏她又说自己多年未练生疏…… 史副院没有想太多,听得此话只连连点头:「下棋修身养性,多练练有好处的,你可莫要荒废。」 这是长辈对晚辈的劝诫。 第52章 杨正院这时开口:「我与你下棋,观你棋艺不错,但心气浮躁,这可不是好现象。即便凡事缠身,也当自持还心中一片宁静,立身需得先立心。」 赵安然含笑点头,却似有些不以为然:「杨正院深处高位,能有这样一番境界,是我等不能达到的。立心是我一身所求,奈何世事无常,我毕竟是商户女,手中许操持的事务太多。下棋这种修身养性的事务,与二位院长来说正正好,与我来说,却着实有些浪费时辰。」 这样的话,大抵在忙人面前有些真实,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又太过坦率,让人一时不能接受。 杨正院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刚刚积存的一点好感,瞬间荡然无存,只生硬的问:「所以你开办的那个托幼所,也是为了挣阿堵物吧?」 赵安然仿佛没听出他语气的不好与话语里的讥讽,一板一眼摇头道:「并不是,安心托幼所的初衷,是为了启蒙教育。若只是为了钱,我何不去开个保姆中介所?那可比这个挣钱方便迅捷得多。」 杨正院听到这里,觉得自己语气太过尖锐,难得这女孩子还认认真真的解释,遂脸色缓和下来,靠在椅背上没再出声。 史副院茫然片刻,问道:「保姆中介所,是什么意思?」 赵安然笑起来解释:「大人不曾去民间多走动,并不知如今百姓的生活。城北城中百姓,多数男女双人皆有工作,这带孩子的事情,就得劳动家中老人。然而老人年迈,幼儿却甚多,又不敢寻不认识的人帮忙带孩子,只能牺牲夫妻中一人的工作了。保姆中介所,就是专门搜罗那些无事的村妇,调查好背景情况后决定留用,再介绍给需得忙碌不能自己带孩子的家庭。」 史副院也是知道,他们显贵,家里头仆妇甚多,可寻常百姓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操持呢。 杨正院冷哼一声:「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酒楼里的伙计也换成了小姑娘,简直是不成体统。」 赵安然没说这是从她家开始的,只问道:「正院大人觉得,女人做工不妥当吗?」 杨正院瞥了她一眼:「女人抛头露面不像话,留在家里头养育孩子侍奉公婆才是正经的。」 赵安然也想学着他冷哼一声,到底是晚辈,又知眼前这个老人不过是迂腐太过了些,却也不是不知与时俱进的人,便只淡笑着看着他。 「正院大人这话可就不对了,时人常与大人一般鄙视阿堵物,但人在世上,哪一样离得开钱财?大人家中贵不可言且不论,百姓们却是个连奴人都采买供养不起的,从前日子艰苦,女人只能干干零活,收入低微仅仅补贴一二,一应的重担压在男人身上,那是什么样的生活?」 「或有那壮男被征,或有疾病意外长辞于世,孤儿寡母却待如何?若说族人可依,大人这一生想必也看得分明,真正是几个族人能依靠得上,或说有多少人那般大公无私,自己的妻儿父兄不管,去管族中之人?」 杨正院哑口无言,便是他们这样的人,族人也会为了金钱利益,做那勾心斗角之事,何况是贫苦的百姓? 赵安然继续道:「城北的百姓大抵家中境况不弱,一家子丰衣足食,或可不必动这样的心思。但,如今物价飞涨且不提,只家中能顾得上来的,谁人不想自己的子孙后辈出人头地。杨正院旁的或许不清楚,洛城书院一年的束脩学杂,当是清楚明白的,几乎就是百姓里头,中等家庭壮年男子一年的收入,可如今谁家只得一个孩儿吗?举全家之力供养一个已让家计艰难,何况若各个学识不俗,长辈们是供养还是不供养呢?」 「正院大人或许觉得女人能与男人一样出门做工,是有伤大雅,但百姓们却求之不得。更何况,女人从来,都不必男人差。」 杨正院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原本心中也有所感悟,或许是他久居高位,不能体会民间疾苦,可听她说这最后一句,却叫他瞪大了双眼,这话分明是说他不该鄙视女性。 赵安然声音诚恳:「女人并非是男人的附庸,若给她一条路,她走得未必会比男人差。只是女人多感性,往往不舍家中事务,这不是缺陷,而是爱,是天生的母性的光辉。便说如今女人乐意出门做工,又多少是为了自己?分明与男人一样,都是为了整个家啊。」 杨正院与史副院久久未曾说话,似乎是被她一番言论给惊到了,更多的则是来自内心的思索。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赵安然主动打破沉寂:「史副院,今日我前来,正是想与您讨教一番,关于孩童启蒙教育相关的东西。」 史副院回过神,点头说道:「你那托幼所的事迹,我也有所耳闻,不过稚子太过年幼就开蒙,似乎有揠苗助长之嫌。」 赵安然摇头说道:「启蒙与开蒙虽都是为了孩童发育打基础,但并不一致。开蒙主要是学识,而启蒙则是开启孩童脑部发育。实际上民间幼儿多放养,也是启蒙的一种,他们会自己思索,自由发育。但如同幼鹅睁眼看到谁就跟谁一般,幼儿在那个阶段,最常做的是是模仿,而且此时是他们大脑发育最快的时机,若能适当引导,定是能事倍功半。」 第53章 杨正院缓缓点头,看赵安然的目光从挑剔到了欣赏,忍不住问:「你待如何做?」 赵安然拿出随身携带的大叠资料,因没想到会碰到杨正院,只带了一份。她将其中的对幼儿培养的企划递给杨正院,而将整个托幼所的发展规划方案则递给史副院。 杨正院想不到,眼前这少女压根不用口述,竟直接形成了书面文字内容递给他。而且她似乎对字没有什么研究,但通篇干净清爽工整,条理性极好,前面写了大框架,后面分类别细诉,标了标题,每一页还注了页码。 是个细心的。 再看内容,杨正院却是压根不舍得放手。一直以来,他都在想,大齐兴教是不错,但似乎太过固化,而学子们常常死记硬背,很多东西根本做不到融会贯通。赵安然的这份企划里面,就点名这一点,人人皆有个性,原本就不必拘泥于细节,该是以每人的特点出发才是。 若按赵安然这份企划案里面的方法,托幼所的职责是让孩子们快乐的成长,成长中发掘他们的散光点。不仅时下更好的教育孩童,对将来的发展,也是极有好处的。 杨正院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抬头问她:「这些说法与方法,都很是不错,但孤掌难鸣,我观你事务并不少,如何能以一己之力教养那么多孩子?听闻安心幼儿园开办伊始,问询之人多至数百,想来入学的孩童之数,也不止寥寥吧?」 赵安然点点头,又将托幼所的发展规划与培养幼师的规划递给他看:「这是我做的五年计划,细分到每一年每一个月,当然这只是大体的框架。至于师资力量的培训,也得加强起来,这些是我对师资的培训方案,目前能想到的,只能是我传十再由十传百。这些我且能解决,不能解决的是大齐教育整体的发展方向。」 杨正院与史副院对看一眼,对赵安然拿来的这些东西是无比的感兴趣,只觉得心内热火芬腾,深觉自己活了几十年,教了几十年,竟然不如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赵安然解释:「幼童教育是第一步,但我也只能以帮忙带孩子作为开始,用以吸引人。这在中产普通百姓里头尚可,对上对下,都不能尽如人意。时下富贵人家教养,大多是生活上过于宠溺,而学习上过于严苛,三四岁就逼着读书识字者比比皆是。而穷人家里头,别说读书了,孩子们都穿着开裆裤到处跑,能顾上温饱,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可兴教,原不该是如此啊。」 杨正院若有所思的沉吟:「广开门户,我从前便有所想法,只真正操作起来却着实麻烦。赵所长对此可有想法?」 赵安然一笑:「此等大事,我一介平民自然无想法。我想做的,是将托幼所推广整个大齐,为兴教做第一步的努力。」 教育是他们的事情,赵安然确实插不上手,今日她来,是来寻求帮助的。钱财她有,地位却无,无人愿意相信一个商户女能搞好教育工作,但若史副院被她说动,则事半功倍,何况今日还多了杨正院。 杨正院也不过随口一问,知她不能,也不恼,反问道:「兴教……敢问所长是如何想到兴教这一步的?」 赵安然戚戚然:「并无一步一步想,只是来城之后每日荒废时光,深觉愧疚。却也不是没想过将湛州产业一样开在洛城,或是涉及其他产业,以我只能,未必不能将赵家家业扩展起来,只钱财乃依附之物。二位大人若是去外地行走一番,便知如今大齐是何等情形,表面风光实在只是表面粉饰太平罢了。」 史副院因家中兄长与族中兄弟亦有在外为官者,自然对此等情况心知肚明,而杨正院也并非一心只读圣贤书,不问世事的老人。当下二人都沉默下来,静静的看着赵安然。 赵安然说道:「当时我世叔马长生不顾我祖父反对,执意上洛城之时,我曾问过他,风雨飘摇之际,缘何要选一条几乎不可能的路。他与我说,若人人自危不顾其他,大齐焉能长久。二位大人,我无才无能,不论是对各地天灾人祸,还是诸方侵犯我大齐尽不到一丝力量,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教育。」 「教育……」杨正院轻轻拈起一颗黑棋,压在棋盘的正中央,「为何是教育。」 「少年强则国强,孩童是大齐的希望。大齐如今的教育体系,主要是针对有才学之人,可孩童千千万,不是所有人都会学会考,但他们未必就不优秀,未必不能为大齐尽力。」 史副院感叹道:「谁说我大齐未来不可期?便是赵所长这样的女娃娃,也有如此抱负。」 杨正院是经历过夺嫡之争,也深知当今圣上并非明君,若非一干忠肝义胆臣子苦苦支撑,大齐未必能粉饰的住那满目疮痍。不过诸位皇子倒是自小就能看出不俗,将来太子登位,未必不能扭转乾坤。 这样一想,他觉得着实可惜,若赵安然不是个女娃,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他低头看着几份被赵安然整理得清清楚楚的文件,这个女孩胆大心细敢想敢做。他从前也曾有所耳闻,说湛州一代的赵家是大善之家,当时不以为然,如今才觉得,她是当真心系天下。 第54章 如今这等胸襟宽广的人,便是男儿也不多见了。 ☆☆☆ 赵安然回家的时候已至傍晚,倒不是与二位大人谈论多久。相反,杨正院将资料都留下,打算细细研读之后,死活拉着她又足足下了一下午的围棋,还指出许多她棋艺上的不足之处。 棋艺对于赵安然来说不过是点缀,她满心想的,是如何立于不败之地,若宋元曲夫妇敢做任何事,她都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至于这原身亲生的外祖家,不到万不得已,她压根也不想去认。 数日之后,杨史二位院长便亲自来了安心托幼所。不过赵安然并不在所内,她去城中一处宅院看房子去了,打算尽快开办第二家分所。 杨史二位大人到达的时候,守门的门卫一丝不苟问:「二位是来参观的吗?现下正是幼儿入园时辰,若要参观还请再等一会。来,请您靠边。」 杨正院的随从听了这话,立时要上前争辩,被杨大人拦住,只微笑着摇头:「不是来参观的,我们应赵所长相邀,前来商谈要务。」 那门卫以为是富商谈合作之类,他也不大懂,并不多想:「那您二位怕是没有约具体时辰,现下所长不在,不过我们东家夫人与少东家都在。」 杨正院略略失望,虽说他主要是来看托幼所的,但赵安然那小丫头会教育孩童上很有造诣,而且年轻活泼有想法,他倒是想多听一听。 史副院回了话:「这位是洛城书院的杨大人,我姓史,我家嫂在湛州与贵所所长私交不错,可否帮忙通传。」 门卫原想着待他们报上名号,等一会儿空了,就寻人去帮他们通传,却没想到这人一开口,就吓了他一大跳。洛城书院大名鼎鼎的杨大人,整个洛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再看这位史大人衣饰不同寻常,能与杨大人站在一处,定也绝非一般人。 只是这会儿人多事多,他值守托幼所大门,也着实分不开精力去通传。 杨正院见他脸露艰难之色,一双眼还是在人群中游走,生怕错过了哪个生面孔,放了不该放的人进去。当下不仅不生气,反而很是赞扬,这人恪尽职守,实在不错。 门卫犹豫片刻才解释:「这会儿事多,还请二位大人稍等片刻。」 随从哪里肯依:「我家大人一早过来这样远,现下日头上来了,你就让大人们这样等着?」 此刻人群里也发现这边的动静,听说是大人来了,纷纷避让,怕冲撞贵人惹了事。 那门卫刚想开口致歉,一眼瞧见一个男人畏畏缩缩拉着个女孩儿往门外挤,那孩子很是不情不愿的模样,男人索性一把抱起来便疾步要走。 门卫立时上前一把抓住他。 「你干什么?这是入园时辰,你带孩子去哪里?我不曾见过你,这孩子……这不是你的孩子,平日送她来的,都是她娘。」 那男人一愣,眼神略有闪躲,见门卫力大无穷挣扎不开,便无奈道:「我是她爹,我真是她爹。」 他怀中孩儿这时便嚷嚷道:「我要上学,我要香香老师,爹你放我下来,我还采了鲜花要送给香香老师呢。」 原来这人真的是孩子她爹。 杨正院以为这会儿,门卫该放人了吧。 谁知门卫伸手便将孩子抱过来,问道:「你婆娘把娃送过来,你又要带走?这是什么意思?」 男子见状,极是不耐烦的伸手要去抱孩儿,一壁嚷嚷着:「我孩子不上托幼所了,又不是没娘,她娘不能带吗?巴巴的把孩子送来作甚,女人就是懒!」 孩子一把抱住门卫的脖子:「叔叔救我,我不要回去,娘说了,她去干活能养活我的,我要上学,这里比家里好多了,祖母天天打我,我不回去,就不回去。」 男子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打那孩童,还好门卫灵活躲开,怒目道:「你做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这般小的孩儿,你的亲闺女,你也舍得?」 孩子「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男子怒道:「她从前还好,都是被她娘撺掇着不听话,小孩子家家调皮,哪有不挨揍的?家丑不外扬,这孩子竟然什么话都往外头说。」 便有妇人撇撇嘴讥讽:「呦,孩子说话就是家丑不外扬,你还当着大家伙的面儿要打她呢。」 说罢便与旁边不知内情的人解释,「我是他街坊,这孩子娘也是可怜,因原先家里头是乡下的,老被公爹婆母瞧不上。这不,生了个女儿更是不得了,全家都看她不顺眼。她在家里头做牛做马,公婆相公齐上阵,遇着不顺心就拿她和孩子出气,母女两个身上从来没个好皮。这也是她老实,若给我,敢动我和孩子一根指头,我立马把桌子掀翻!」 旁人知道这妇人娘家势盛,只撇嘴偷笑,但对着男人又是着实看不上。 第55章 而杨正院则目瞪口呆,他古板迂腐觉得女子除了传宗接代之外,无有任何用处,反倒是缺点多多。但那是内宅妇人之间的事情,便是婆媳有了矛盾也该自省,动手打人真是闻所未闻,何况男人竟好意思动手打女人? 僵持不下之时,从院里钻出个十来岁的女孩子,面露微笑过来,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手,说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可儿来了怎么不进去?你们班的孩子都进去玩儿了。」 小孩从门卫怀中抬起头,向往的往托幼所里头看了看,又害怕的看了眼自己父亲,并不敢表示要进去。 女孩子回头看了眼可儿她爹,堆起笑容问:「咦,可儿她爹,今日是你送可儿过来呀?唉,也是辛苦你了,活计那样忙,还把孩子送过来。」 杨正院悄声打量着眼前这女孩子,心道这女孩与赵安然长得不像,但一举一动,总有些她的感觉。许是在一起久了的人,多少都些类似吧。 又见这位可儿的父亲支支吾吾,一张脸涨得通红。他自是不知,这位可儿的父亲,并不是个能吃苦耐劳的,只零散做工,并不是很忙碌。 女孩子朗声笑道:「可儿她爹,你这是怎么了?」 可儿她爹见着周围指指点点,心中极是不悦,嚷道:「我不让孩子上托幼所了,你们托幼所就是骗钱的!」 女孩子并不气恼,反问他:「这话从何说起,我们托幼所若是骗钱的,总不会是独独骗你们一家吧?这么多家,可没有任何一家觉得我们是骗钱的呢。」 史副院惊异的附在杨正院耳边说道:「安心托幼所真是奇怪得很,当家的都是女娃娃,一个比一个小,这个看起来,比赵安然还要小一些呢?」 其实来送娃入所的都是女人或者老人,极少是男人送过来,而这男人有些笨嘴拙舌,被一圈女人七嘴八舌说起来,是根本无法应对,很快就面红脖子粗起来。 「一个月一两多的银钱,还不多吗?我一个月就三两银钱,一半都给了她!」 周围一片嘘声,三两银钱,也好意思说?住在这里的,只要是勤奋的男人,谁没个五两八两的月银? 女孩子忙示意大家伙安静下来,问道:「你一个月三两银钱的话,给多少你家娘子呢?」 男人傻眼半晌,才支吾说道:「她在家里头,有吃有喝要银钱作甚?我们与爹娘住一起,自然是要孝顺……」 话音未落,周围那些妇人都恼起来:「难怪你婆娘要把孩子送来,在家里头做牛做马不说,连银钱也不在自己手中,哼,还不如自个儿去干活,就算交一半到托幼所,也能落一半自己手里头,干什么不好,偏要给你家做便宜老妈子?」 「啧啧啧,遇着这种男人也是倒霉,挣钱不会就算了,也不晓得体贴自家婆娘。」 「就是,三两银钱?也说得出口?现如今菜什么价钱,米油什么价钱?」 「唉,我知道他家,他老头老娘嘴皮子贱嗖嗖的,挤兑人,那婆娘每日出去买个菜,嫌花钱多了,嫌买的东西少了,还嫌她跟可儿丫头吃得多。」 ☆☆☆ 这七嘴八舌,说得杨史两位是叹为观止,他们可从不曾听过这样的事儿呢,毕竟他们那种阶层,可没人敢做出这种丢脸子的事情。 只他二人一看,就见那女孩儿镇定的主持整个场面,示意周围的人不要再说,然后陈恳的看着可儿爹说道:「可儿爹若是遇着什么难事了,可以与我们商讨。上次我们所长也给你解释过,可儿娘若出去做工,一个月也能有三两月钱,除去可儿的学费,还能余些银钱,你们手头不是更宽裕些吗?」 男子犹豫许久,终是叹了口气:「我原也是这么想的,只我老娘身子不好,我妻子若出去做工,谁伺候老娘啊?」 这话一说,周围的妇人又是一脸鄙视。为什么?还不是这男人的老娘作妖,儿媳出去挣银子落不到她头上,家里头无人当牛做马伺候,这便撺掇着儿子闹腾,不许儿媳出去呗。 杨正院眼见着那女孩儿面露不屑,偏偏她还是一副笑模样,只摊手说着:「那你自个儿考虑好了,可儿娘为什么不肯再生,还不是手头没有余钱。若生了个宝儿,你可想好了,要读书不要?要考功名不要?」 男子立刻说道:「要,自然是要的。」 「银钱呢?你的银钱都给你娘攥在手里,哪来的银钱?还是,你觉得你娘将来会将银钱拿出来?」 女孩子靠近一步,杨正院离得近,听得清清楚楚,「大哥,我说句真心话,你看你兄长弟弟都不管老人,就你这么实诚。可你娘总觉得你生的是个闺女不值钱,拿着你的银钱明里暗里补贴你兄弟们……」 话也不说完,但男人显然是个耳根子软的,听眼前这女孩儿仿佛是掏心掏肺与他说一般,当下深以为然。 他不是不心疼女儿,但他认为娘总是自己的亲娘,打女儿几下,也不是什么大事,晚辈忍一忍不就好了?又想到自个儿的银钱,拿去供养几个侄子虽没错,但将来自个儿也有儿子,这些钱他肯定想要留给自己儿子。 第56章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男子抬头摸摸女儿的手:「行吧行吧,你快去找你的老师吧,我得上工去了。」 赵竹林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就听说托幼所外面出了事。等他急急忙忙赶出来,正瞧见表妹打发走那个男人,牵着可儿要往回走。 他迎上去:「婉儿,出了何事?」 朱玉婉调皮一笑:「表哥放心吧,已经处理好了,跟了安然姐姐这么久,这么点小事儿,我当然能处理好。」 赵竹林抬眉笑起来:「辛苦你了。」 朱玉婉拍拍胸脯:「这算什么辛苦的?安然姐姐可从不叫苦。」 可儿情绪有些低落,听到这里立刻抬起头说到:「是呢,所长老师说了,生活不分男女,我们每一个人都该坚强。」 赵竹林摸摸她的头:「可儿最聪明。」 他一抬头,看见杨史两人站在一旁,虽不认识,但看起就觉得不是一般人。 门卫这会儿才能插上话,赶紧上前接受:「副所长,这两位是洛城书院的大人,说是应所长之邀,前来拜访……」 赵竹林一听,赶紧拱手解释:「二位大人,万分抱歉,安然并不曾跟我说您二位今日会过来,怠慢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杨正院摇摇头:「是我们的不是,我们当提前下帖才是。不过也无妨,我们今日来,主要是想看看你们托幼所。」 赵竹林立时将二人迎了进去:「我们打算在城北再开一家安心托幼所,今日我爹与安然一起出去选址去了。」 说罢,又喊了人,给了大致的地方,让去将赵安然寻回来。 安心托幼所的大门,倒是不错,虽没有洛城书院的恢弘,到底也有些门面在那里。但大门没开,只开了一侧的小门,每个人进进出出,都要从小门进去。 史副院皱眉相问:「这门开得也太小气了吧。」 赵竹林笑道:「我们这里都是小孩子,宁可小气一点,也得守护好孩子们的安全。」 杨正院想起那门卫恪尽职守的模样,点了点头,小心为上,门面功夫不要也不打紧。这托幼所果真细致,一如赵安然那个丫头。 进了门,便看见两个大夫模样的人正在收拾一辆小车,小车上放着各式检查身体用的东西,还有一只改良的大桶。再定睛一看,这二人竟然是一个大夫与一个女医。 女医许是大夫的副手吧。 杨正院想着。 却见赵竹林将可儿牵至女医面前,女医认认真真给她检查脸口与手,又细心问她身体有没有什么不适,方带她到大桶旁边。 拧开上面一个机关,桶里的水流出来,可儿伸出手细细洗过,甩甩手,开开心心的跑进去了。 史副院瞪大眼,上前盯着那大桶坐看又看,问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赵竹林介绍:「这是安然自己制的笼头,这样的话,放出来的水是流水,手上脏东西能清洗干净。」 这个原理不难,史副院细细打量便觉出其中关窍,不由得笑起来:「这东西不错,与家中竹筒的水一样,不过这桶倒是方便,可以到处移动。有趣有趣,我能净手吗?」 女医连忙帮他打开笼头。 史副院这才发现,那桶里的水,竟然不是清水,而且闻起来有药香,他不由得诧异抬头看向女医。 女医说道:「这里头放了一些药材,净手的同时可以消毒,尤其是孩子们喜欢把手放进嘴里。这药材对身体无害,反而能有效的抑制疾病。」 史副院缓缓点头,只是净了手,竟连块帕子也没有,他的随从候在门外,也不能给他送帕子。因此他这会儿摊着一双手,正茫然与那女医大眼瞪小眼。 女医不明白他这是要做什么,但朱玉婉聪明,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意思,便立时上前解释。 「大人,我们所长说了,若是公用的帕子,恐人人用之交叉感染,自是不便。而且哪怕是个人独用的帕子,日日清洗更换,也免不了滋生细菌,倒不如就这样,甩甩手……」 说罢,朱玉婉做了个甩手的动作。史副院下意识,跟着她一起做了个甩手的动作。 朱玉婉一笑:「对,而且我们这桶里的水是药水,待它自然干,反而更好。」 与此同时,杨正院正看着整个托幼所的装扮,墙壁上画着五彩的画,看着就童趣童真,院子里放着一架大大的滑梯,还有攀爬的网墙,仿佛是用来练功似的。一旁的篓子里,则是大大小小的球,还有各式小车推车,比正常的要小许多,正适合三四岁孩子们玩耍。 杨正院侧头问:「这……整日让孩子们玩这些,是不是有些玩物丧志?」 赵竹林性子本就是一板一眼,这些年跟着赵安然做生意下来,学着圆滑世故,但在这位他从不曾遇到过的大官爷面前,是丝毫不敢耍心眼。 第57章 「我原本与大人看法一样,但安然认为寓教于乐才是培养孩童的重点,她以为时下之人多认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观念是错的,若人失了一颗童心,又哪里会有那样多的奇思妙想。不论是何领域,全都是千篇一律,没有创新没有激情,便没有前进向上的动力。」 赵竹林说起这番话,更像是在背书,他更习惯盲从安然的一切,真正能吸收消化的并不多。 此时有两个班的老师牵着孩子们出来玩耍,孩子们规规矩矩的一个个牵着前面孩童的衣服,等来到操场上,齐声大喊了一句口号,便嘻嘻哈哈散开来各自去玩耍。 赵竹林仿佛是被这群孩子的欢笑声感染了,语气也激昂起来:「这样放任孩子的玩耍,我也以为孩子势必会无法无天不受教。但是大人,我们想错了啊,您且看他们,在各个老师的教导之下,他们懂道理守规矩,而且他们不是被迫接受道理与规矩,而是真正的接纳与接受。」 杨正院看着孩子们天真的笑脸,不得不说,赵竹林说得不错,赵安然的方法似乎才是正确的。 他书院事情忙碌,家中子侄孙辈,不到开蒙他基本不管。可就算如此,孩子们对着他噤若寒蝉,背地里却顽皮过了分的事情,他也略知一二。原想着孩子都是这样,开蒙后严加管束便好了,可如今似乎,不是这么个道理。 史副院与那女医交流得差不多,大抵是说孩童抵抗力低,若一人身体不适,恐会感染一个班乃至整个托幼所。 史副院深以为然,不由得感叹:「所以你的师父在整个托幼所,都任重道远啊!你平日协助他,想必也很是辛苦吧?」 女医错愕片刻,方明白这位大人以为她是同伴的副手,当下解释:「这位并不是我师父,他是我师弟。」 史副院大吃一惊,他先前也觉得这二位年岁相当的模样,着实不像师徒。但就像他与杨正院,相差近两轮,却亦师亦友,年龄也算不得什么事儿,便并未在意。 「你……不是他的助手吗?」 那位男大夫便笑起来:「自然不是,若论医术,师姐远在我之上,实际上我是师姐的助手才对。」 史副院摩挲着下巴,赵安然喜用女工,重视女医倒也不稀奇。不过时下女医多半是进入豪门宅邸,专门伺候老孺,医术也不甚高明,毕竟外头医馆从上到下,都是男人行医的。 朱玉婉听到这里,解释起来:「我们所长很是看重孩童的身心发育,从小就教育他们男女有别,即便是检查身体,也尽量安排男医看顾男童,女医看顾女童。」 史副院点点头,又问:「但,我观你们托幼所的老师,都是女老师,似乎不曾见到男老师。」 朱玉婉点头称是:「也有几个男授课老师,生活上面看顾孩童的,还是女老师。主要是女人对孩子细心妥帖,还是略胜于男子的。」 杨正院此刻只想用面面俱到来形容赵安然了,同时他心里对这个女娃娃当真是肃然起敬,更是感叹,若她身为男子,他定要将她收做弟子,好生教养——不过似乎,她压根也不需要旁人的悉心教养。 一旁过来一个老师模样的人,对赵竹林行礼道:「副所长,今日应聘的三位老师过来了。」 说罢还递给他一叠资料,将三位老师做了基础的介绍。 赵竹林早就对要来应聘的人员了然于心,但还是听她从她的角度介绍了一番。 等她介绍完了,赵竹林回头对杨史二位说道:「两位大人,我手头有事,我妹妹朱玉婉也是托幼所创始人之一,后续由她来带你们参观可好?」 杨正院哈哈一笑,问之:「我们书院的夫子都是选取历届学子里头优异的学生,从不曾见识过这样民间募请老师的,可否让我们也旁听一番?」 赵竹林自是应允,带着二人去了后面的办公室。 三位应聘的老师端正的坐在椅上,见他们进来,都起身行礼。 杨正院颇有些好奇,没想到托幼所对募请的老师这般尊重,竟是让她们都坐着谈话,仿佛只是一次简单的拜访一样。 而且赵竹林语气温和,一边谈,一边时不时往手中的纸页上看几眼。 杨正院坐得近,看到赵竹林面前摆着的,一个是赵安然的字迹,看不清写的什么,另一个则像是赵竹林字迹做的笔记。 而三位老师在赵竹林的引导之下,也侃侃而谈。其中一位面目姣好,装扮不俗的女子,谈吐之中也能觉出她学识不错,想必从前家中境况该很是不错才是。 杨正院对有才气的女子,总是会多关注一些,这会儿对这一位便有些满意。这样的女子作为夫子,教授几岁孩童,应该是够了的。 待都介绍完毕,赵竹林站起来微笑着客套,大意是说三位老师都很是不俗,但因园所需求特别,只留下其中各方面都平平无奇的方氏女。 第58章 方氏女显然很是懵,论学识她比不过左边那位气质绝佳的女子,论经验又不如右边那位养过三个孩子的妇人。原以为有这两位在,她不过是走个过场就会被刷下来,没想到独独是她被选中了。 面目姣好的女子显然是想不到自己会选不上,当下怒目一瞪,一甩袖子,拿着自己装东西的荷包,理也不理来送她的老师,径自走了。 那妇人却不依,起身狠狠的瞪着方氏女,怒道:「你们有内幕!」 赵竹林处理多了这样的事情,只安抚了一会,大抵是说她家住得远,家中孩子虽然不怎么要操心,也不能放任不管云云,将那妇人给劝走了。 回头又问方氏女:「我这边的情况,你可知晓了?我们一应的老师入所都是要先培训才能上岗,一个月培训时期,工钱是一两,一个月后上岗从生活老师做起,工钱是五两。做了生活老师之后,每三个月一次考核,若能考试通过成了副班老师,工钱则是六两。」 方氏女简直要被这巨大的喜悦砸昏了头了,培训相当于当学徒,哪里听说学徒还发月钱的?人家学徒不给师傅交钱就算好的。 再者,虽说她出去找活计做,也能找个三两四两月钱的,但她对赵家商行是早有耳闻,只要能进来,只要肯努力,不愁东家不赏识。 赵竹林见她只顾着发呆,什么也不问,便又介绍:「不过,我们的老师考核很是严格,你可得做好准备。」 方氏女忙不迭的点头,大声应道:「我知道,我一定会努力的,所长请放心。」 赵竹林见她朝气的模样,不免也笑起来:「另外我们托幼所包一日三餐,每个月四日休沐。这些你可有意见?」 方氏女连连摇头:「我没有意见,那所长,我什么时候能来工作啊?」 赵竹林低头看了看她的资料,沉吟片刻:「你不是本地人啊,那你现在是住在哪里?」 方氏女答道:「借住在亲戚家里……」 赵竹林见她面露难色,就知她是不好在外久住的:「既你有空,我们这里是越快越好,毕竟培训老师也需要一定的周期。你看若是方便,今日搬过来如何?」 方氏女哪有不应的,当下喜不自胜跟着老师出去了。 赵竹林则坐下又细细的写了批语,这才抬头对杨史二人笑道:「二位大人久等了。」 杨正院见他空了,连忙将心中的好奇问出来:「赵副所长,你因何要选这位女子?我观她资质平平,远逊于另外那位姑娘。」 史副院加一句:「而且她尚年幼,估摸着十六七的样子,家都未成,更没生养过,还不如那位有三个孩子的母亲呢。」 赵竹林哈哈一笑,摇头说道:「安然与我说,聘用老师,最要紧不是学识文采,也不是经验经历,而是一颗爱孩子的心。」 「爱孩子的心?」杨正院思索着这句话,心中却很有触动,他平日看书院的那些夫子,出发点永远都是在书院上面。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学子该适应书院适应夫子。 可这家托幼所,似乎不是这样。 「另外那两位,一位许是从前家境坡殷实,很有些清高不好亲近,我们这里是托幼所,需要的是亲和,她学识再好,不能真心的爱孩子,自是不能胜任这份工作。至于那妇人,言谈之中就能看出来,虽然带孩子的经验颇丰,但她喜男孩恶女儿。我们且不论托幼所男童女童分别有多少,是决计不能允许这样带有歧视的人进来的。」 这话听在杨正院耳朵里,像是砸在他的心里。是呢,他似乎天生就觉得女儿家无用?为什么,大抵是幼时家中娘亲婶娘,以及嬷嬷侍女无不在他身边说,他比他的姐妹宝贵得多的缘故吧。 纵然活了这五十来年,他尊重夫人疼爱女儿,也对有才的女孩儿很是欣赏。但他的心底,对女人还是很不以为然的。 这样的歧视天生就有,他从来都觉得有任何问题,直到今日…… 今日,大概是他此生以来,颠覆想法最多的一天吧。 洛城如今最热闹的话题,就是关于孩子的启蒙教育问题了。安心托幼所短短两年间开遍整个洛城,有洛城书院的诸位院长背书,生源压根是不愁的。 与此同时,洛城书院女院正式落成,大齐各地诸多书院纷纷效仿设立女院,一时间,女子入学与男子一样,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入学的女子不是家世不俗,就是有钱大商户,等闲人家供养男子就不得了了,自不会供养女儿。毕竟女儿家哪怕读了书,也不过是将来找份工作便宜一些,并不能考功名光耀门楣。 民间像安心托幼所这样的机构也遍地开花,但因学费不菲,并不能很好的顾及大部分百姓。而且因质量参差不齐,不到半年便惹得百姓怨声载道,最后官府不得不出面,关停了许多家。 第59章 赵安然与赵竹林二人四下奔走,想将安心托幼所并入官学,只是上交的各式资料很快就被打回来,连杨正院也爱莫能助。 比起赵安然忙碌的这些事,陈氏心中着急的是赵安然的亲事。一转眼,赵安然如今都年满十八,要算十九岁了,洛城这样大的姑娘,多半都嫁人,最不济也定了亲事。 不是无人上门提亲,毕竟安心托幼所如今名气这样大,作为创始人赵所长,根本是不愁嫁的。然而赵安然不乐意,陈氏无论怎么劝说,她就是不乐意。 「女儿家不比男儿,男儿立业成家,哪个先哪个后都成,但女儿家不一样,过了二十了,谁还肯要你啊。」 赵安然一个头两个大,一壁看着手头的资料,一壁草草应付:「舅母,城西的第七分所那边,说是连着退学三个孩子,你不去看看什么情况吗?」 陈氏答应:「早去过了,不是所里的原因,是那儿开了新托幼所,学费低廉,那边的百姓想去那边,只能由他们。不过你舅父心软,想把那边的学费给降一降。」 赵安然摇摇头:「不能降……」 「我知道,你常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嘛,道理我懂,突然打乱价格,对我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我又不是你舅父,这点子分寸还是有的。」 赵安然笑起来:「还是舅母懂我的心思,舅父有时候就是太过优柔寡断了,城西百姓杂乱,我们的收费一定程度的设置门槛,对入园的孩子有保障。虽然我也知道那些穷苦孩子有许多也该是入园,但那不是我能控制的,除非免费,不然不论收费多么低廉,孩子们入园还是大问题。」 气氛就有些凝重,陈氏本就心善,一时间沉浸在那些个孩子不能入园的可惜与无奈当中。待回过神,安然已经出去了。 只是,好像她今日来找安然,不是为了孩子们的事儿啊。 赵安然出了门,心里想着陈氏的话,二十岁就是老姑娘?现代三四十岁不想嫁的女人多得是呢。十九怎么啦?十九岁,正值青春年少,岁月正好,她这么早早的嫁人干嘛? 而且,她如今有得是钱,权利虽然没多大,但搭上洛城书院,也并不容小觑。将来她的男人,不用有钱,也不必权势滔天,只要知冷知热疼她爱她就行了。 她之前还以为古代人,女的嫁得早,男的娶得也早。来了才知道,并不如此,很多男人更愿意做出一番事业后再考虑婚嫁。虽然他们娶老婆也乐意娶十多岁的小姑娘,但赵安然觉得,缘分这东西玄妙得很,说不准她想嫁了就有那么个合适的人呢。 左右她也不急。 只是这么一想,她就想到陆玄序,书里的陆玄序自始至终没有娶妻,唯有一个插曲,是原身那个异母妹妹宋安素曾被太子殿下点给陆玄序。 当然一切与朱流霞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陆玄序是朱流霞胸口的朱砂痣,又怎会让与她不对付的宋安素嫁给他呢? 而且于年龄来说,宋安素十六岁的时候,陆玄序已经二十八岁了,两人足足差了一轮。当时陆玄序在外征战,对这件事压根都不知道呢。 陆玄序,如今也有二十四岁了,不知他在外的时候,有没有遇着那么一位豪爽骁勇的少女相知相依? 赵安然低着头,轻轻耻笑了自己一声,那个男人拐走了你最重要的弟弟,你竟然还对他有一丝旖旎幻想不成? 待到了与杨正院等诸位院长夫子约好的酒楼,赵安然进去就眼睛一亮。自从赵家酒楼弄出各种花样创新之后,大齐各地酒楼纷纷效仿,而且,许多酒楼能人多,想出更多更好的点子来。 比如这家店铺,用的竟然是开放式的厨房。 酒楼一分为二,用桌子高的隔板隔开来,隔板上放着各式菜品模板。这一边是用膳的地方,而那一边则是厨师在忙碌着。 从洗菜切菜备菜到下锅做熟,人人都能一眼看到。而且厨师制服统一,带着帽子与口鼻遮板,最大限度避免头发与口水落入菜品当中。 这个点子,她记得还是当年与曹煜恒聊天时提起的呢。没想到这里也有人想到这一点,并付诸行动了。 到了雅间,杨正院亲自迎她进去,笑道:「这是一家新开的酒楼,之前听人说起,我们也是第一次来,想试个新鲜。」 又有夫子问:「听闻你赵家,似乎从前就是做膳食发家的?如今竟然改行做教育了,还是赵所长有本事。」 虽商人都是低等的,但从来教育行业都是与仕相关,谁能想竟然有个商户女,将教育与商业相结合了。 赵安然知道这位夫子带有恭维的意思,并不以为然,只笑道:「夫子说错了,我并不曾改行,赵家在湛州邾城等多地均有产业,主要是以餐食为主,也有其他买卖。只不过是交给其他人打理,我自己的重心在幼教上罢了。」 那夫人脸色便有些不愉快,心道商人果真短视,依着这女子的本事,是半只脚能与他们踏在一起了。那些个生钱的路子,暗地里操持就行了,何必拿到明面上来,没得拉低了档次。 第60章 赵安然却正色道:「民间常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深以为然,而且我以为职业原就不分高低贵贱,最要紧的是人心。当初我做餐食的时候,一丝不敢马虎,赵家才得以发展到如今这一步。勿忘初心,是我这一辈子都会铭记的。」 杨正院哈哈笑起来,到底不好拍赵安然的肩,便只伸手在桌上敲了两下表示激动:「安然丫头年纪小小,每次说出的话,总让我也反思自己。我们活在世上几十载,究竟有什么能力本事,让世人称赞?只因我们家世不俗?或因我们吃皇粮?可真正有本事的人,不论在哪里,都能一鸣惊人,一如安然丫头,不论是从商还是从教,她的能力,都让人不能小觑呀。」 史副院便笑道:「说起来,这里头有我的功劳,若非我二嫂推荐安然丫头,我们哪里遇得到这儿妙人?」 席间的气氛便活跃起来。 这次他们相聚,主要是听说大齐各地托幼所机构的问题,虽则上头不给支持,但在座的几位对这件事都非常在意。 「常说三岁看长七岁看老,可这三岁的根基不好,七岁开蒙了,怎么拗也拗不过来。」 「而且我也觉得,如今科举者,哪怕是寒门,也主要是那些家境能支撑的人家。多少有才者受家境所累,实在是可惜啊可惜。」 「托幼所,似乎也不能普及大众,只是给那些需要的人,一个管理孩童的地方。」 「其实这样也就差不多够了,我觉得最要紧的问题,就是那些托幼机构不够靠谱。安心托幼所的宗旨是爱孩子,而那些机构,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杨正院扬声道:「不错,孩童是我们的未来,少年强则国强,这句话,一点错都没有。可我们的少年,被平白耽误了啊。」 他痛心疾首,手捧着胸口似着实难耐,痛诉诸条那些不良商人开办托幼所,敛财为主,简直比收容院还可耻——收容院不论照料得怎么样,都是主动看顾那些孤儿。而这些黑心的托幼所,收了孩童家里的银钱,闹出的事情却一出接一出,让人听之不寒而栗。 有的只是饭食里头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有的是募请的老师私自不合格,私下虐待孩童以泄私愤。 最严重的是,有一家爆出托幼所所长联合老师拐卖幼儿,一夕之间带走了十数个孩童。 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各地官府也都是焦头烂额,甚至有地方要求取缔托幼所。 赵安然叹息道:「其实类似这种事情,在各地的私塾学院早前也有耳闻,但私塾学院到底是官府认证的,规范起来便不必担心大的过失。说到底,还是我们托幼机构实在是不够规范,这就类比商户里头,也是有无良商家一样啊。」 杨正院点头说道:「正是如此,我们洛城书院作为大齐第一首府,便该承担起应有的责任。圣上勤政,无暇顾及,但我们不可因此便疏漏,而是更应该团结一心,让好的托幼步入正轨!」 圣上勤政不勤政,在场众人心知杜明。 赵安然也是清楚的知道,至少这两年,大齐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一年后陆玄序得胜归来,投靠了太子一派,太子一派开始崛起,皇上势力减弱,大齐的局面才慢慢好转的。 这是后话,只目前该如何做,一时间大家都陷入僵局。这年头讲究信誉,如今商户的信誉都被那些个无良商家给闹没了,百姓惶惶,一方面希望有这么个托幼机构,一方面又担心托幼机构不正规。 若是官府能认证,或者托幼所的负责人是让人觉得一定不会出事的,那该多好。 至于他们给安心托幼所背书,原本效果是很好,但在大齐其他地方,那些民间机构开办伊始,也有不少找了知名之人出来背书,结果却出了事的。毕竟背书只是背书,与机构毫无关系,出事之后,顶多是名声稍稍受累,连一应的责任,都不必承担。 若是托幼所的创始人,就是一位家世显赫让人放心的人,那该多好啊。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赵安然,可惜这个女娃娃的身份,着实低了些。 此时杨正院站起身来,说道:「安然丫头有心将托幼所开办整个大齐,而我已经决定,收赵安然为义女,安心托幼所一应的责任,由我杨正风承担!」 赵安然惊愕的看着他,在场所有人都惊愕的看着他。 杨家即便没落,那也是赫赫有名的洛城世家,便是去往大齐各地打听一番,谁人不知太傅杨家?而杨正院更是洛城书院正院,地位之高不言而喻。 可赵安然再是如何聪明,再是能干有心,她也只是个商户女。 无商不奸,是所有人对商户的第一反应,哪怕她是赵家的女子。 而赵安然惊愕的是,杨正院对女人谈不上言语刻薄,但着实不算好,时不时会流露出鄙视的语气。别看如今他对自己颇为欣赏看重,却更喜欢时时惋惜,说她该生为男子才好。 第61章 这是最令她反感的地方,若不是他博学多才心系广大学子,她甚至都不想跟这样的人多来往。 然而今日杨正院的话,却让她感动不已。他想要收她做义女,自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大齐幼童。她见他第一面时所说的少年强则国强,他全都听进去了,也付诸行动了。 原本洛城书院等同于现代的高等学府,这里的院长竟然愿意帮她的私立幼儿园发展,已经很了不得了,现如今,为了这大齐幼童能更好更安稳的入学启蒙,他竟甘愿被千夫所指。 杨正院发须花白,双目却极其清明。 「安然丫头,我相信你,有你在,安心幼儿园一定会做得更好。而有你在,我也绝不会担心你辱了我杨家的门楣。」 赵安然眼睛微红,虽然来洛城已经这样久了,宋家都没有行动。但大抵,他们是怕拔出萝卜带出泥,让人知道她这个有名的商户女,竟然是首辅的女儿。 宋元曲不认,杨正风却毫不在意,宁愿她做他的女儿,只为替大齐多做一点事。 史副院起身行至一旁,对着杨正院恭敬的行了大礼,说道:「杨大人,今日晚辈才明白,您这一颗爱国之心,晚辈恐终此一生,都不能及啊!」 便有夫子担忧道:「可是大人,您这个决定,您家里头同意吗?」 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决定,都不是为自己做的,而是替整个家族做的。大齐从上到下,看中血脉等级深严,杨家名门望族,赵安然却是一介商户,子孙数代都不可应试入仕。 是以,杨家怎么可能同意? 不过杨家如今没落,独独杨正院这么一位身居高位的大人,便是他要做什么,其他人反对也无用。 这些道理赵安然也是懂得的,她倒不是介意给原身重新找个年龄不大匹配的爹,而是没必要。她要赵家就够了,杨家那些人,她也不是全然没见过,因着商户女的身份,那些个矜贵惯了的贵人,自是很看不上她。 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她又何必去讨嫌? 「正院大人厚爱,晚辈原不敢辞,只是我有别的想法,不知大人是否愿一闻。」 杨正院哈哈一笑:「安然丫头有话直说,你的点子最多,还有比做我义女更好的法子?」 因不是真的有父女之情想要收养,二人倒没有那等拘束,什么事儿都可以敞开来讨论。 赵安然应道:「我倒是有个想法,安心托幼所,不如移至杨正院名下。」 时下仕人不可行商,但托幼所半商半学,若说不是产业,而是杨正院为百姓而托人安排的启蒙学堂,却也说得过去。 但是,赵安然竟然肯将自己辛苦创立两年多的托幼所拱手让人? 在场诸位皆是哗然,忍不住七嘴八舌感叹起来,大抵是说杨正院一身正气为幼童操持,连赵安然都给感动了。 赵安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只撇撇嘴,老娘就不是为了幼童幼教事业?什么叫我被他感动?这幼教事业是老娘先发起的好不好。 杨正院不肯邀功,只正色看着赵安然:「安然,你可想好了?」 赵安然点头说道:「正院大人,若单纯收我做义女,虽说也能解如今这困顿局面,到底也有粉饰太平之嫌。毕竟赵家是赵家,杨家是杨家,赵家的托幼所怎么也不可能变成杨家的。但若将托幼所移交至您的名下则不然,所说操办还是我,但这是您的托幼所,相信不论是百姓,还是官府层面,都会放心很多。」 杨正院有些激动,伸手握住赵安然的双手:「安然,你说得不错,可是……你要不要回去跟你的家人,再商量商量?」 赵安然淡笑摇头:「不必了,杨大人,我的决定,赵家上下所有人都会体谅支持的。而且,这件事情我不是临时想出来的,这阵子不仅听到其他各地反应的托幼所参差不齐的情况,连洛城也出了这样的情况。安心托幼所开办了一共九家,全都在洛城,这一个月以来,托幼所生源流失严重,主要集中在城西地区,我也着重调查过,好歹是皇城之下,那些托幼所背后都有人,倒不用担心有拐带孩童侵犯孩童的事情发生。 然而今年开始,我便不打算只做洛城,安心托幼所该是全方面覆盖大齐才好。只是外地的托幼所如春后竹笋一般此起彼伏,质量又是参差不齐,许多都是挣一笔银钱就走的。百姓对外来的托幼所心存警惕,安心托幼所想取得信任,恐怕不是短期内能做到的。但是若移交至杨大人名下,就不一般了。」 赵安然此事的语气恳切起来:「杨大人,我是商人,挣银钱的事情不只这一种,托幼所做得好,别说一两年,就是三五年十年我都可以等。但是,那些孩童他们等不了啊,启蒙阶段只在那几年,孩子的饮食教育心理健康,哪一样不需要细心呵护?杨大人,若是托幼所在您的名下,百姓势必会相信您,相信这是一家受官府保护的机构,他们自然会乐意选啊。」 第62章 在场诸位都是帮赵安然递过资料的,此时听她这样一番话,都是久久不能言语。是啊,赵安然一心为了孩童四处奔走,想将安心托幼所立做官学一样的机构。只是上头不关注,除了他们几个知根底的,谁人不觉得赵安然只是为了自己? 一时间的气氛,便有些沉闷下来,有激昂些的夫子握紧拳头捶在桌上。 「以孝为天,以民为本,我大齐哪一点做到了?」 「胡夫子慎言。」 「慎言?如何慎言?如今大齐是什么状况?科考制度一塌糊涂,我只恨自己权势不够,不能扭转乾坤啊。」 赵安然说道:「不,各位夫子,有你们这样为国为民的好官在,定可扭转乾坤。我们不求一夕之间改天换地,只求一日一日润物细如声!」 史副院大喝一声:「好,安然丫头说得太对了!今日我在这里,就要敬大家一杯!」 赵安然举起酒杯,她不善酒,杯子里是梅子果酒。她站起来恭敬的冲诸位行礼说道:「一杯敬过往,我大齐百年风雨行至如今,即便有不足,但过往的辉煌不容忽视。一杯敬现在,如今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但暴风雨终将过去,迎接我们的是灿烂阳光。最后一杯敬将来,将来的大齐必定繁荣昌盛,无人可欺。」 文人们最喜欢便是这种激昂的论调,在场诸位浸淫官场多少年,头一回觉得自己似乎回到年轻的时候,有那样的宏图大志,那样的激荡澎湃。 到底果酒也是酒,连喝几杯,赵安然便略有些醉了,低着头与杨大人商谈托幼所移交的事情。 而其他人则聚在一起畅想着大齐的将来。 史副院一改平日的活泼,难得沉静的听大伙儿说话不曾插嘴。 许久,他回头问安然:「安然丫头,你心中的大齐,是个什么样子的?」 赵安然脸带红晕,因生得貌美,这会儿眼波一转,竟是连史副院这种自认长辈的人都不敢直视他,只撇过眼不看她,心道往后还是要劝劝这丫头,在外头可不能随意饮酒。 「我心中的大齐……是个有人权有民主的地方。」 史副院不大明白:「我们如今没有人权吗?民主是何意?」 赵安然一笑:「就是,人人生而平等的意思。没有上九流下九流,没有高低贵贱,没有奴仆贱籍……」 史副院赫然想要捂住她的嘴。 杨正院抢先一步喊了声:「素锦,你家小姐不甚酒力,且先带她回去,剩余的事情,我们后续再谈。」 赵安然毕竟没有真的醉,这会儿也发现自己稀里糊涂,说了不该说的话。她起了身,认认真真看着杨正院:「大人,是我失言,但那亦是我肺腑之言……我没有藐视的意思,只是想,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素锦扶着她出了雅间,还没走下楼,从楼下匆匆忙忙赶上来一个人,看着赵安然就是一脸欣喜。 「安然,果真是你?」 赵安然抬头一看,这不正是多年未见的曹煜恒吗? 曹煜恒依旧是玉树临风的模样,不过比之从前,微胖了一些。他眼里的欣喜是藏也藏不住,只是打量赵安然的同时,似乎想到什么,有些失落与歉疚的低下头。 「安然,当时我爹娘将我绑上车,我都没来得及去送你。」 赵安然的目光,落在他后面的柔儿身上。柔儿身材纤细,一眼就看出她如今身怀六甲,因有了身孕行走不便,落后许久才赶上来。 赵安然轻笑一声:「曹大哥哪里的话,当日曹伯父与伯母送了不少东西于我,其中一张洛城的地理图纸,就解决了大半烦扰。我谢还来不及,怎么会责怪你们?而且当日我身陷囫囵,已然是牵累你们了啊。」 曹煜恒脸上愧色更甚。 赵安然浅笑一声,问道:「你们回来洛城了?」 曹煜恒点头应道:「安然,这还是你当日与我闲谈之时说起的点子,用这种开放式的厨房,让人们一目了然,吃得放心安心。」 赵安然顺着拐角往下看:「我当日之时随口说说,可没想到你竟然将它付诸行动,而且做得这样好,真是不错。」 曹煜恒却不似往常那般爱说话,只痴痴的看着赵安然,竟是一眨不眨,惹得素锦都不高兴了。 柔儿上前一步拉住曹煜恒的衣裳,说道:「表哥,安然如今办了托幼所,想必事情忙碌不堪,而且我观她似有些不舒服。咱们站在这里说话不像样子,不如……」 她递了台阶,赵安然下得顺畅,只道:「柔儿姐姐说得对,今日商谈事宜久了,有点不舒服。而且家中事务繁忙,恐今日不能相聚。」 「哦哦,那安然你且快些去忙……」曹煜恒说着,可脚步并不动,依旧呆呆的立在楼梯旁。安然过不去,下面的人也不便上来。 第63章 柔儿赶紧上前挽住他,轻轻说着:「表哥,你快送安然下去啊。」 曹煜恒这才反应过来,带着赵安然下楼,一路往外走去。 赵安然回头看了眼,只见柔儿半侧着头,眼神晦暗不明,待看到安然回头,又立刻换了一副温柔的面孔,扶着腰冲她笑了笑。 此时曹煜恒走在赵安然身侧,低声说了句:「安然,若当时我没那么糊涂,没有与柔儿有什么,是不是……是不是……」 赵安然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只说了句:「过往的事情,我从不去想,又那精力不如多想想将来。曹大哥以前亦是豁达之人,如今怎的似乎局限起来?我观柔儿姐姐身怀六甲,不日将要诞下孩儿,曹大哥还是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好生过日子才是正经。」 说罢,便带着素锦登上马车走了。 素锦偷眼从车帘往外看,见那曹煜恒还站在门口痴痴的盯着马车,不由得怒气升腾,「啪」的一下子将帘子摔下,仿佛是摔在那曹煜恒的脸上。 「小姐你看他,实在也太不顾及了吧,被人瞧见了,还以为你们怎么了呢!」 赵安然并不答话,闭着眼想了片刻,才道:「邾城曹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么?怎么我从前并没听说?」 因着从前曹煜恒那些事,自赵家离开湛州之后,与曹家几乎是断了往来。偶尔知道消息,也是从其他行商那里得到一点点。大抵是曹家势力越来越盛,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等闲无人能比。 可是,曹家原本在洛城的产业颇多,那年之后虽低调行事,也并没有完全扯下,只这两年余并未听到动静。难道是如今发现赵家无事,曹家便决定卷土重来? 若当真如此,赵安然也理解,毕竟作为皇城,任何人都不会乐意放下这么一块大饼的。 素锦不明所以,问道:「曹家?并不曾听说有什么大事啊,前阵子不是还有个邾城来的客商与您说起,说是曹家去年底开始转换风格,行事愈发大胆,甚至……」 甚至那客商还说了,好似曹家背地里,竟然放印子钱,这在大齐可是严令禁止的。只不过如今风雨动荡,邾城那些山高水远的地方,上头管不到,底下人阳奉阴违弄出些事情来,并不稀奇。 可依着赵安然对曹老爷的了解,顶多会做些擦边球的事情,真正那些作奸犯科的事情,他是绝不会碰的。 今日见着曹煜恒,赵安然不这么肯定了,她坐直了身子,蹙眉问:「我们这个月派回湛州的那些人,走了吗?若是没走,让他们分一拨人,赶紧去邾城一趟……」 素锦从未见她这般紧张过,当下也直起身子小声应道:「一大早定是出门了,小姐这是怎么了?」 赵安然低声说道:「我担心曹老爷遇着不好了……毕竟他于我有恩啊。」 素锦握住她的手安抚:「怎么会?即便我们与曹家再无什么往来,到底交情还在,不至于说曹家当家的都……连发丧都不告知的。」 炎炎夏日,赵安然竟有些凉意:「那就写信,看看曹家新夫人是哪户人家,家里头做什么的。」 素锦诧异抬头,茫然问:「新夫人……小姐指的是曹大少爷的夫人吗?难道不是那柔儿小姐?」 赵安然摇摇头:「她不是正妻,她是妾。」 「那为何……」素锦住了口,恍惚看着自家的小姐。她想问,小姐为何这样笃定柔儿不是正妻。那位曹少爷看样子,对小姐是情根深种,只不过是耳根子软了些,若柔儿不是正妻,他势必乐意求娶小姐的啊。 赵安然揉揉有些发胀的双眼,今日一时激动大意,饮了酒。其实在现代她不是全然不能喝酒的,只没想到古代这具身体竟然完全不能喝,也怪她一向忙碌,没有提前尝试。 她看了眼素锦,解释:「柔儿那个人不似表面那般温柔,又在内宅呆了那样久,从前就是个宅斗高手,她既知曹煜恒对我有情,原本合该与我只是面子情,可今日你瞧她那模样,分明是不依不舍,还生怕曹煜恒冲撞惹怒了我的模样。我看她与曹煜恒的模样,不像是感情深厚,更像是同病相怜。」 素锦更加疑惑了:「小姐这么说,我觉得好像也是如此,柔儿小姐如今对你,比从前在洛城还要客气几分呢,按理说她身怀曹家子嗣,不该如此做小才对。可是曹家如今不是正值鼎盛吗,怎会如此?」 赵安然靠着车壁没有说话,书里的曹家一切安定,如今却不是那么回事。想到这里,她隐隐有些不安,曹家那些不安定,是不是因为她的到来? 安心托幼所易主一时,在洛城掀起轩然大波,对赵家的影响不可谓不小,对杨家的影响却也极大。 朝中多人弹劾杨正院,言说其见利忘义,身为朝中重臣,竟然与商户勾结,借名号做行商之事。 闹得最凶的,是吏部尚书,其多年前在杨正院手下做事,二人便诸多政见不合,如今倒很有些公报私仇的嫌疑。 第64章 杨正院早有准备,将安心托幼所的账册拍在吏部尚书的脸上,怒道:「你且看看安心托幼所两年来的营收,能挣多少银钱?」 便有人不相信的看着他冷笑:「账册?谁不知道那些个商人最是奸猾,账册一应是做了两套。若是不挣银钱,怎的大齐开办托幼所的那样多?他们都吃亏了不成?」 杨正院发须花白,但长久以来屹立不倒,唇枪舌战可没几个是他的对手,当下口水都要喷到那人的脸上,讥讽道:「你懂什么?人家账册作假,可赵家不稀得做那等事。我为什么要接手安心托幼所,就是那等子明里背后两套的人,挣黑心银钱,拿孩童不当事。孩童是我大齐的将来,更是我们的根本,哪一样不得精心呵护?」 史副院便也出列站在杨正院这便说道:「正是,大人不曾去过托幼所实地考察,说什么话全凭自己想象不成?安心托幼所师资的管控,光是那些还不能上岗老师的免费培训,一个月花费就不菲。还有孩童一应的衣食住,哪一样不细致精心?」 杨正院连连点头:「正是,怎么,做生意的不挣钱,大人你们诸位拿出银钱供养那赵家可好?皇上,赵家家主数次向上递请,请求将安心托幼所并入官学,并不是想从中捞取好处,只是希望能让百姓的孩子有学可念啊!」 吏部尚书依旧不耐道:「什么有学可念?有钱送去开蒙,搞什么启蒙教育,简直不可理喻!」 他见杨正院要再说,急忙看向另一边的宋元曲:「首辅大人,您怎么看?」 宋元曲哪里还敢怎么看?赵安然那是她亲女儿,三年前赵安然让宋家丢了大丑之后,竟然不知收敛,跑来洛城,还开办什么托幼所。 等他知道的时候,安心托幼所已经小有名气,还跟洛城书院有了关联。 他再想动作,实在是投鼠忌器啊。偏生家里头不安分,夫人对赵安然的出现很是不满意,觉得赵安然就是个祸害,还总是闹腾,又说都怪他当时,竟然想着让赵安然认祖归宗,若不是这样,只消想法子让赵安然的生意不做那么大,不显露人前,便可由得她去。 如今,他也是骑虎难下,生怕哪一天,洛城上下知道他竟然有个商户女儿,那着实是大大的丢脸啊。 吏部尚书并不知首辅大人心中所想,只一个劲儿的催促:「宋大人,您觉得此事如何?难道不荒谬吗?」 宋元曲的汗珠滚滚而落,心里头恨得咬牙切齿,好你个宋安然,女孩子家家的,不守本分整日抛头露面,如今竟是洛城上下都知道你这么一号人了。 我倒要看看你不肯回宋家,一个商户女,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看你能嫁得什么好人家去! 只是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他想闭嘴也不能闭嘴啊?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对于此事,我是觉得……」 「父皇,儿臣以为,正院大人一心为民,如此接手安心托幼所,自有他的计算。至于所为钱财,大抵不会闹到朝堂之中,捕风捉影的事情不必当真。另外,父皇,正院大人曾说少年强则国强,儿臣夜夜咀嚼这句话,深以为然,教书育人才是国之根本啊!」 说话的,正是当朝的太子殿下慕容旭。 杨正院微微抬头觑了眼太子殿下,十五岁少年一日一日长成,不愧是大齐储君。而他又如何不知,太子殿下之所以替他出面,是有拉拢之意。 他一向不喜居功,忙行礼道:「殿下谬赞,少年强则国强,这句话是安心托幼所所长赵安然所言,她致力于幼教事业,正是基于这句话,基于对大齐未来的期望!」 他的话一句一句砸在宋元曲心中,最近他着实听太多赵安然三个字了,没听一次,他的心就多跳了几下。 当初怎么就让安然回赵家去了呢? 皇上淡淡的扫了眼众人,轻笑一声:「正院大人一心为民……」 这话听不出语气,杨正院噤若寒蝉低着头不敢做声,冷汗一瞬就爬满了整背。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上才淡淡挥手:「杨爱卿深得朕心,安心托幼所赐天下第一。」 杨正院出了大殿还恍恍惚惚,仿佛踏在云端一般,若非史副院搀扶一把,他简直就要跌倒在地上。 一朝之间,托幼所成了他杨正风的,也被盖章成了官学托幼所,这是好事,只这好事接受起来,总让人不敢相信。 没走多远,一个内侍匆匆过来,躬身笑道:「杨大人,太子殿下对安心托幼所极是感兴趣,想邀您一叙。」 这些年,作为被皇上明褒暗贬的杨家当家者,杨正院不知收到多少暗地里的示好,不过他一向清流,也能圆滑的处理好这些事。 只是太子今日,是明晃晃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拉拢他,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东宫,宋元曲进来的时候,看见太子殿下正在翻阅一叠卷宗。并未避着他,他便上前看了一眼,赫然是安心托幼所创办至今两年余的相关信息。 第65章 宋元曲如临大敌,整个人绷得紧紧的:「殿下,您这是……」 太子双眼狭长,冷笑一声:「你怕了?怕你像杨大人今日一样,哦不,杨正风不过是欣赏赵安然,即便有人说闲话,也只不过是闲话。你却不一样……」 宋元曲一下子跪在地上:「不敢欺瞒殿下,她却是臣的女儿,但臣与她已经断绝父女关系了啊,殿下……」 太子起身走到他跟前,亲自将他扶起:「首辅大人怎能如此没骨气?你自己都说了,与她已然断绝父女关系,你怕什么?」 宋元曲咬着牙,脑海之中百转千回,若他知道自己这个女儿能做到如今,当初就不该放任家里那样处理心洁与一双儿女了。 他低声说道:「殿下,实不相瞒,当初为何臣的父母会将她驱逐?实在是臣那先妻水性杨花,当初臣来了洛城,久久不在家,安然与……安然他弟弟到底是何人子嗣,都无人知晓,臣的父母如何能忍,这才……」 他原想说安然与安杰都可能不是他的孩子,但恰恰一抬头,瞧见太子殿下那似笑非笑的眼。安杰尚且可以蒙混过去,假做时辰对不上,安然却不可能。安然出生的时候,他与心洁感情正浓,哪里可能有旁的事情发生? 太子如今尚未长成,哪怕宋元曲弓着腰,也略微比他高一点。只是他眉宇之间的霸气,却是无人能忽视的。 「首辅大人所言甚是啊,这样有污点的女子是您的女儿,若被您的政敌给挖出来,着实不是什么好事情。」 宋元曲微微松了口气:「臣也为此事发愁,可恨安然不知收敛,好大喜功处处显摆,她又背靠杨正风大人……我曾想上门劝慰,到底是……为名声所累啊。」 太子点头应道:「此事倒是难办了,不过你且放心,现下杨正风接过安心托幼所的事情,一个赵所长,自是无足轻重了。不如……」 太子见宋元曲眼睛一下子亮了,心中冷嗤,这样的男人也配为人?为了前途权势,连亲生的孩子也可以丢弃。 不过为官者为大局着想,有些牺牲也是正常。 太子又道:「马上安心托幼所将开遍大齐,赵安然操持事务,自然不会留在洛城,你不必担心。」 宋元曲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旋即问道:「可是这样,她的名声只升不降,将来若归来……臣听闻杨大人甚至动了收她做义女的心思,这……」 太子冷冷瞥了他一眼:「这样的事情还用我来教?杨正风此人我一定会拉拢过来的,至于那个赵安然,等利用完了处理了便是。」 宋元曲面露喜色,忙不迭的谢过,这次辞去。 太子心中着实厌烦,这样的人,他之所以愿意扶持,便是因为他有把柄在手中,更因得了他,等同于得了长公主府上下。 父皇也是老糊涂,竟然觉得如此心胸,议论残害自己女儿的事情,竟没有一丝留恋的人,也配得上高官厚禄? 而出了门的宋元曲,腰背直起来,脸上的谄媚也消失无踪。太子对他如何看不上,他心里头都有数,但只有这样,将把柄递到太子的手中,他才能寻得一线生机。 太子羽翼渐丰,但没有母族扶持,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与他相护扶持。 至于赵安然,毕竟是他的骨肉,即便商户女的名声不大好听,有长公主压着,他并不怕她能起什么幺蛾子。 倒不如将太子要对付她的事情透露给她,若她识趣离开洛城,自是最好的。 朝堂上的事情,赵安然不甚关注,她每日忙碌奔波,这日又是一早起来去往洛城书院。 洛城书院设立女院已经半年余,她观摩过许多次,但虽则贵女们的考核严格,到底的也只有贵女才能接受考核。简单说,洛城女院的意思,就是给那些未嫁贵女一个加持而已,既得有权还得有势。对于教育事业来说,没有什么大的意义。 当然意义也不是全然没有,至少现在女子入学的事情,已然是司空见惯,将来全民扫盲也不是不可能了。 今日她是来商谈湛州开办托幼所事宜的,其实杨正院的意思是,一应的事务还是她来做。但若如此,与挂羊头卖狗肉无异,具体事务,最好还是杨家来插手比较好。 到了书院门口,天上下起小雨,素锦撑着伞扶着自家小姐疾步走到屋檐下。一旁另一人走得太快,一下子撞在赵安然身上,便有雨水沾湿了她的衣裳。 那人丫鬟模样的装扮,看了赵安然一眼,眼神中并没有歉意,反而开口就问:「你是哪家的贵女?也是来入学的吗?」 素锦想要争辩,赵安然按住她的手,只冲那丫鬟笑了笑,进了门走了。 那丫鬟兜自气结半晌,收了伞走到女院学堂,寻到自己的主子,抱怨:「小姐,您是不知道,刚刚遇着以为贵女眼高于顶呐,奴婢问她是哪家的,她竟理也不理,直接进来了呢。」 第66章 她的主子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长得娇艳好看,一袭粉衣没有过多的装饰,更衬得其清水出芙蓉之感,只让人感叹,还未长成就这般好看,将来不知会是何等倾国倾城。 她此刻高昂着头,只瞥了眼自己的丫鬟,并不曾出声。 那丫鬟继续说道:「那位贵女长得特别好看呢,不过小姐莫要担心,她年长许多岁,估摸着即便入了学,也学不了多久就要走的。」 洛城女院收女学生,但定了亲的女儿家不该抛头露面,自然是离开学堂回家置办嫁妆的。 教授棋艺的夫子与赵安然下过几次棋,知晓她棋艺不错,当下与她一边说话,一边往女院方向走。 「女院这边好几个女孩子棋艺都不错,回头所长若是得空,可安排一场棋局试试。」 赵安然微微笑着:「近日恐不得空,待我从湛州回来,必定来叨扰夫子。」 「哪里称得上叨扰?我那几个学生若能得所长指点,也是她们的造化。」夫子摆摆手,说着一抬头,正看见不远处的小姑娘,便招招手:「嗨,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哪一位就是我最得意的女学生。安素,你过来。」 赵安然面色沉静看着眼前的少女,宋安素,原书里面的女二,出现的目的就是为了衬托女主朱流霞。她的一切都被人人称赞,可朱流霞一鸣惊人之后,她便处处落了下风。最后自然是身败名裂,死后连口坟茔都没有。 而目前朱流霞不过是初露锋芒,眼前的宋安素才是洛城最有名气的贵女。 家父是当朝首辅,家母是长公主的长女,外祖家是勋贵振阳侯府林家。当今圣上没有女儿,又因当年尚未手段太过残忍,皇族弟兄亲近的没剩几个,年幼的郡主县主也并不受宠。是以宋安素这位长公主的外孙女,便格外突显些,连皇上也曾夸赞她姿容与才华。 原身的这位异母妹妹,果真是不错,可惜是大女主书里的女二,大女主的死对头,现下或许只是清高,日后全部转为了刻薄。 宋安素自是不认识赵安然,只待她看清赵安然的脸,却是大吃一惊,后退两步问道:「你是何人?」 夫子介绍:「这位是安心托幼所的所长,赵安然。安然,这位是首辅宋大人的女儿宋安素,她可谓是棋琴书画样样精通,乃我书院贵女里的头一位。」 赵安然微笑着点点头:「宋姑娘好。」 然而宋安然恍恍惚惚,一个劲儿盯着赵安然的脸,竟是一点礼数都不懂的样子。 夫子觉出不对来,不免有些不满,轻喝了一声:「安素。」 宋安素这才回过神,不大好意思的行了礼说道:「抱歉,是我失态了……听闻赵所长,并非洛城人?」 赵安然淡淡点头:「是,我祖籍湛州荷香县。」 宋安素低头呢喃了句:「可真像啊。」 夫子问道:「什么像?」 宋安素迟疑着没出声。 赵安然落落大方答道:「宋姑娘是觉得我与旁人有些相像么?这是我的荣幸,许是姑娘见之亲切之人,多半都有些相像的。」 这样一番话语,落在宋安素身边丫鬟身上,却很是不屑,这女子这般说,分明是看自家小姐身份高贵,特意想要巴结。 待分开了,她立即说道:「小姐作何与个商户女那般亲切?她便是之前奴婢说的那个无礼的贵女,没想到她不是贵女,只是个商户女,啧啧啧。」 宋安素只问:「你有没有觉得她长得像一个人?」 丫鬟迟疑一会儿,似在用心回想,很快嗤了声:「小姐真是的,商户女也配么?不过是皮囊略略有些许相似罢了。小姐莫要乱想,这世上的人这样多,偶有模样相似也是正常。依奴婢看,不过是二人眼下都有一颗泪痣,小姐才会觉得像,其他的地方,没有一丝一毫相似呢。」 宋安素点点头,旋即也释然:「你说得不错,她那般低贱,我是糊涂了,才会拿她来类比。」 赵安然眯着眼看宋安素的背影,这会儿只是她看到自己,而她应当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若是林秋萱看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离开洛城书院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才出洛城书院的门,就见柔儿挺着肚子立在书院门侧,她也没站在屋檐下,只立了半丈距离,有丫鬟撑着伞,在朦朦细雨里头,怎么看都有股悲怆的感觉。 路过的百姓有人腹诽着,悔教夫婿觅封侯,这大肚子女人在这里等,莫非是自己的夫婿在里头读书? 不过很快,他们就打消了疑虑,因为这年轻妇人等的,竟然是个女子。 柔儿见了赵安然,立时迎了上去喊了声:「安然妹妹。」 赵安然抬头见是她,堆了个笑脸:「柔儿姐姐怎的到这里来了?可是等人?」 柔儿迅速行至她面前,挽住她的胳膊,低声说道:「安然妹妹可否,帮我劝一劝你曹大哥?他此刻在家里头饮酒,我实在是……」 第67章 赵安然伸手将她的手轻轻推开,正色道:「柔儿姐姐,从前赵曹两家感情深厚,我与曹大哥与亲兄妹无异。但如今可不行,我也长大了,怎么能单独去你家与他见面?」 柔儿一愣,抬头看她的脸,见她隐隐带着怒气。心中一个突,勉强冲她笑了笑:「是,就是你与她如同亲兄妹,我才孟浪提了这样的要求。不过事急从权,妹妹一向待我曹家亲厚,就不想知道,我们去邾城那些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赵安然轻轻扬扬手:「你若想说,自会与我说,何必大费周章搞这么一出?不好意思,我下午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柔儿心下着急,急忙伸手拉住赵安然,她身怀六甲,是笃定了赵安然不敢太过用力,唯恐伤了她腹中胎儿,那便说不清了。 「安然妹妹,不论曹家如今怎样,从前待你也是有恩的,知恩不报的事情,你决计不会做,是不是?」 赵安然冷冷的看着她:「知恩不报做不做在我,不过柔儿姑娘想必是弄错了,我并不愚蠢,也不会平白无故让自己身陷囫囵。」 柔儿气急败坏,声音忍不住抬起来,喊了一声「你」,又瞬间低下去,怕旁人听到,只小声说:「安然妹妹,若是你,我甘愿为妾。」 赵安然冷嗤一声,对她身后的丫鬟说道:「你还不赶紧将你家姨娘扶好,若出了事儿伤了她的肚子,你家爷与夫人恐怕都不会放过你的。」 柔儿显然是没想到,赵安然竟然知道她只是妾室,且曹家已然有了少夫人,她的眼睛骤然一缩,不敢相信的看着她,手也不自觉松了。 赵安然转头上了马车,看也不看她。 素锦还处于晕晕乎乎的状态,跟着上了马车,许久才一脸茫然的喊了声:「小姐。」 赵安然脸上余怒未消,只冷笑连连:「没想到曹煜恒竟也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素锦小心翼翼问:「这是何意?小姐,莫非那位柔儿……姑娘今日请您去,还有特殊的意思不曾?」 赵安然细细想了一圈,冷静下来,才勾起唇角:「柔儿么,大抵也不是真心想我去的,否则不会告诉我曹煜恒饮了酒,让我心生警惕。曹家看样子出的事不小,估摸着与曹煜恒那位正妻有关。」 素锦略略一想,便明白了,这位曹家少夫人应是势力不容小觑,而曹家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身陷囫囵,便打起了赵家的主意。毕竟如今的赵家一只脚踏出了商户圈子,还有了洛城大官做后盾,若小姐乐意去当那曹家少爷的正妻,恐他在邾城的正妻也得退位让贤。 但是且不说会对小姐的名声有碍,毕竟抢人家的夫婿,还夺人家正妻之位,哪怕是公主也没那么名正言顺。何况小姐与那曹少爷什么都没有,小姐可一点也不喜欢曹家少爷呢。 他们定是发觉小姐对曹少爷无意,才想出这么龌龊的主意。到时候想法子牵至住小姐,哪怕没有什么实际发生,只有名声毁了,小姐也不得不嫁入曹家。 真是阴险,也不看看那曹少爷是什么个样儿,未娶正妻就与表妹不清不楚,哪里配得上什么都好的小姐? 不过夫人说得是,小姐年岁大了,也该寻个如意郎君了,不知小姐心中,有没有合意的人选。 素锦的心里头一下子想到那夜的那个男子,他们各自坐在桌子的一边,他背后染了鲜血,他脸上满是疲惫,也坚持着去见小姐。 可他是谁?小姐,又是不是在等他呢? 赵安然不知素锦的心绪跑得那么远,只皱眉细想这曹家的事情:「曹老爷那人圆滑世故,但一向懂得明哲保身,当初我出事,他选择解脱两家的关系作壁上观,按道理,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回头向我求助。这次曹煜恒来洛城这样久,包括上回碰面到如今已有一个多月,他们都没有主动邀我叙旧的意思,这倒很是不正常。」 素锦回过神想了想:「会不会他们觉得这件事,只有小姐你能帮忙?至于一直未曾叙旧,许是见小姐您忙着托幼所的事,分不开身?」 赵安然想着曹老爷严肃的脸,书里头曹家鼎盛做了皇商,中间并不曾细说,只说曹家老爷少爷极具慧眼,看中了女主朱流霞的头脑,立时一拍即合…… 当然,做了大女主背后的人,是不需要头脑与努力的。可曹老爷的为人若是不好,书里也不会耗费笔墨写出这么个人,与朱流霞相辅相成了。 「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是曹老爷无力回天,已然不能主持家中事务。」 若曹老爷出了事,家里只能是曹夫人与曹煜恒操持。曹煜恒尚且还有几分能干,曹夫人却是个糊涂短视的。 可是曹煜恒明明挺好一孩子,究竟是如何将曹家弄到如此地步的? 回了家,就见着赵竹林的随从立在门口,见了赵安然立刻迎上来:「小姐,少爷等候您多时了。」 第68章 赵安然问:「发生了何事?」 随从答道:「是之前,您让调查曹家在邾城的事情有了回信,少爷拿不定主意,特意等您回来。」 赵安然看完厚厚的一沓书信,这是赵家在邾城客栈的谭掌柜听了她的话,特意去打听出来的消息——似乎也不用打听,在邾城几乎是人人都知道。 赵家在邾城的生意是两年前才进去的,那是赵安然与赵竹林因安心托幼所的事务忙碌不堪,不能亲自去往邾城,因此一应的事情,都是交给小红与陶军。 而湛州生意也忙碌着,小红与陶军不过是邾城客栈开业那日去过一回,并没有多关注,更因曹家与赵安然断了往来,小红自不会主动去打探曹家的消息。 抑或是两年前曹家的事情,尚没有这样糟糕。 曹家的生意做得大,遍布整个大齐,邾城也不例外。邾城在远在大齐北部,毗邻漠北与胡国,可算是三国交叉的正中心点。 邾城在大齐州县里头,是与湛州齐名的,但因地理位置特殊,几乎是自成一派,往日里赋税都比其他地方少许多,这两年因战事频起,据说已经多时不曾上缴赋税了。 比起洛城与湛州的歌舞升平,邾城百姓简直就是生活在水深火热里头。但是富贵险中求,越是这样的地方,商人走南闯北,倒腾货物越是挣钱。 赵家在邾城只开了两家客栈与一家酒楼,而曹家贯彻得彻底,那些金银玉器等等只是小玩意儿,当铺钱庄才是钱生钱的根本。 赵竹林点点信上的描述,眉头紧锁:「曹家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弄出三国通兑的钱庄来,不仅通兑,还放高利。一旦战事起,曹家该如何能保证自己堵对了?就算堵对了,一个叛国的罪名几乎是跑不掉的啊。」 赵安然字也看到这开篇的一点,此刻只颇有些好奇,摇头说道:「不对,曹老爷那人精明,而且甚是爱惜羽毛,曹家世代祖训如此,并不是那等暴发的人家,怎么会做出放印子钱的事情来?」 其实赵安然从前建议曹家开钱庄的时候,是让曹家将百姓存储的银钱拿去做生意,中途也暗示可放贷款出去。但曹家父子俩二人皆是摇头,示意律法不允,他们绝不会去做。 当然当初的曹家父子,只以为是安然不懂律法,还与之科普一番,大齐对放印子钱一事是严令禁止的。他们曹家的钱庄是名正言顺,与地下钱庄只管放,不管存储的事情,可完全不一样。 曹家父子心如明镜,知道有些东西可以做,有些东西可以擦边做一下,而有些东西,是万万不能动那个心思的。 这放印子钱,便是那绝不能动心思的。 所以赵安然怎么也不能相信,曹家竟然会放印子钱,而且不是那种正规的利息合理的借贷,而是压榨百姓,投机取巧的高利贷。 赵竹林将最后的信纸递过去:「曹老爷重病卧床,是不是与这个有关?曹老爷卧病,曹少爷一时心急昏了头,出了这样的岔子?」 赵安然继续看信,深吸一口气,想起那日在曹家的酒楼看到曹煜恒的模样,憔悴而又绝望,与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他全然不一样。 这不像是心思缜密的曹煜恒会做出来的事情。 她没有反驳,只道:「你看曹家在邾城的轨迹,基本上是这样的。曹老爷是一年半之前病重的,而后曹家开始涉足放贷这一行,三国通兑倒是略略早一些,但也几乎是这同期的事情。不过,你看曹家涉足放贷之后,一年之内,都是规规矩矩,利钱也非常低,生意人借贷非常只方便迅捷。但半年多以前,整个放贷的流程都变了,利息高之常人不能接受,且人工支出多了非常之多。」 因邾城地势特殊,赵安然选去主持事宜的掌柜也是精挑细选,是湛州经事的老掌柜,又是跟惯了赵安然,很是知道她的行事作风。 这回写信更是细致,将他心中疑惑的点,或者是东家可能疑心的地方,全都写了下来,很是不怕浪费笔墨纸张。 赵竹林凝神看了许久,继续道:「不错,半年前,曹少爷启程来了洛城,只带了妾室,爹娘与正妻都没有带过来。」 赵安然往前翻了翻,指着上头的时间节点说道:「就是说,三年前曹家离开湛州去了邾城,邾城当时还算是比较太平的,曹家的生意做得大,各行各业几乎都涉及到了。后来,你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竹林皱着眉头细细想了一圈,有些懊恼道:「我没有太关注邾城的事情,着实不记得。」 赵安然说道:「大概两年多之前,也就是曹家去了邾城半年,漠北与胡国一齐进犯,与大齐狠狠的打了一场。那场战役打了约莫四个月,陆家节节败退,一直退至邾城,险些失守。」 赵竹林茫然片刻,那次的战事闹得实在是太大了,哪怕他们远在洛城,也有所耳闻。只是他们是商人,对政事方面并不敏感,这个时间点,若非是赵安然提起,他压根想不起来。 第69章 赵安然继续道:「当日陆家军苦苦支撑,并没有什么胜算,是漠北内乱让敌军失了阵脚。据闻漠北军营里出了大齐的探子,将粮草一把火烧个精光,漠北方寸大乱,这才告降退去。即便如此,那数月里头,邾城的日子想必是不好过的。」 赵竹林诧异:「安然,怎的这件事情,你知道得如此清楚?」 赵安然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很快说道:「我平日若是无聊,喜欢关注这些事情……毕竟我们的托幼所,将来不止在洛城,必定也要开遍整个大齐。」 「是这样吗?」 赵竹林心中更加疑惑,可是两年多前,赵安然的计划,明明是在洛城多开几家托幼所而已啊。 赵安然很快捡起之前的话题:「如此可想,当时民间知道的消息,恐怕都是粉饰之后的消息,实际上的战事恐怕比我们知道的更加严峻。不过,曹家不过是商户而已,缘何会受到如此波及?曹老爷精明得很,懂得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哪怕邾城生意受了影响,也又诸多退路可行。」 「或许正是曹家受的影响不大,但又多少受了影响,才会想出放印子钱的营生来。」 赵安然并不赞同这个说法,只低头细想,又仔细看了那封信许久,指着上面曹家的少夫人说道:「谭掌柜写这封信几乎是事无巨细,只是为何在写曹煜恒这位新夫人的时候,却如此语焉不详,只说她姓汪,其他的都没有细说。」 赵竹林问道:「或许只是家世普通,并不值得一说呢?」 赵安然摇头说道:「不对,曹煜恒乃曹家长子嫡孙,能干出众,曹老爷一心想为他寻一个得力的妻室,怎么可能寻个家世普通的。」 赵竹林点点头,复又想到从前那曹老爷就看上赵安然,而曹夫人还嫌安然家世不好呢。 瞬间,他就不那么愉快了。 赵安然犹自未觉,只继续思索着:「汪氏汪氏……汪氏,邾城城主是不是就姓汪?」 城主级别相当于知州,乃地方上最高的官职。但邾城又不同于其他地方,邾城城主简直可算是自立为王,自成一派,与驻守南北的陆将军相辅相成,共同守卫大齐江山。 赵竹林又是茫然摇头道:「我不知道啊。」 赵安然坐在桌前发呆,虽说是盯着那厚厚的信纸,其实压根没看进去。邾城城主她记不清是不是姓汪,但她记得,书中的邾城城主是当真自立为王,叛国卖国,与漠北沆瀣一气,置邾城百姓于不顾,简直可算是罪恶滔天。 而彼时书里的宋安杰,在陆玄序的教养下,还是个听话骁勇的好孩子。年纪轻轻的宋安杰与邾城城主拉扯数年,总算是将邾城城主拉下马…… 赵安然只想着安杰还小,却没想到书里的安杰也不大啊。 也就是算算年岁,赵安杰已然十三,正是书里他一展身手的好时候啊! 赵竹林又将信看了一遍,发掘之前没有觉察的地方,说道:「谭掌柜说邾城如今有了起义军……安然,你说会不会是因起义军造反,导致邾城如今煎熬,是以曹大哥不得不带着有孕的妾室跑来洛城。不过各地起义军都有,像这样在陆将军眼皮子底下的起义军,倒是不多见啊。」 赵安然心中咯噔,拿过信细细一看,邾城起义军,字号一个睛字。这是陆玄序的军队,而睛,正是他生母名讳中嵌的字,书里的他,是为了纪念那位屈辱自尽的母亲。这里,他的生母未死,可他依旧以母亲的名字做军队字号,大抵是给陆将军看的吧。 门口响起朱玉婉对素锦说话的声音:「素锦,表姐可在里面?」 素锦行了礼:「婉儿小姐,我家小姐与大少爷在书房内议事,可要通传?」 不知所谓何事,朱玉婉半晌没有声音,许久才讷讷:「他们在忙啊,那我……不打扰了。」 赵竹林急促的站起来,快走几步,上前拉开门喊了声:「婉儿,你过来。」 只是又觉得,似乎与赵安然的事情尚未谈完,这样喊朱玉婉过来,着实不妥。 他急急又回过头,见赵安然手肘撑在桌上托着脸,眼中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仿佛意有所指一般。 赵竹林的脸刷的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朱玉婉欣喜的回头,抱着一叠夹子夹好的书卷,一蹦一跳跑过来,甜甜的喊了声:「表哥,你们忙完了?」 她朝气蓬勃的模样,映在赵竹林眼中,更映入他的心里,忍不住就想去多看几眼,忍不住,就浮起一丝微笑。 朱玉婉是进来安排湛州安心托幼所的事务,既然是第一家洛城以外的托幼所,又是杨正院接手托幼所之后的第一家分所,大家自然是重视非凡。 「安然姐姐,这位姓杨的虽说是个举人老爷,但没有一官半职,只是个普通县城书院里的夫子,他去合适吗?」 第70章 杨正院不得空,不能跟着去湛州主持事宜,选了杨家的一位侄子,专门来管理安心托幼所。 这位杨夫子年近四十,一脸方正,看着就让人安心,开口又是之乎者也,长篇大论一番,倒一眼就知他是个读书人。 最最关键的是,这人很是有些迂腐,仿佛读书读傻了似的,生平的爱好就是看书教书,对管理书院这种事情,丝毫不感兴趣。 又有些洒脱,平日只醉心诗书,压根不在意俗事,甚至据闻他嫌恶女子俗气,整日只知柴米油盐,只知计算得失。年轻时倒还相看过几位女子,后来是彻底不乐意,对女子很是鄙夷了,是以年岁一把,还没有成家生子,他自个儿也浑不在意。 素锦初初见他时,还与赵安然嚼耳根:「是不是杨家的男子都如此,自视甚高,瞧不起女人啊?什么计算得失,他以为钱财都是凭空冒出来的?没个烟火气,干脆不用活在这世上了?」 素锦向来稳重,是头一回将白眼翻得这样凶。 赵安然也不恼,只按着她叫她莫要胡说。 不过那杨夫子很听叔叔的话,虽则觉得赵安然一介女流很是不屑,却也认为肯为国民教育着想的人,差不到哪里去。是以也多了一些尊重,乐意与赵安然沟通一二。 赵竹林解释:「杨夫子是最合适不过的,我们也不需要他做什么事儿,只消他是杨家人,又是个读书人,还是个人人敬重的夫子。听闻他可不是一般的夫子,从前还曾游学大齐,什么苦都肯吃,只愿传道授业解惑。」 这样的人,许多地方的读书人或许还对他有印象,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 朱玉婉虽不太喜欢杨夫子,但她也不敢去要求杨家换人,只能默默接受,又倚在赵安然身边撒娇,想要安然带她一起去湛州。 然而赵安然只低头看着那叠厚厚的计划书,那是她自己写的,之所以选湛州,是因湛州是赵家最熟悉的州县,而且湛州人杰地灵,于大齐而言,仅次于洛城,这个抉择,无疑是最合适的。 但今日,赵安然不这么想了。 她点点手中的书册:「竹林,你与婉儿一起,今日将这计划书全部该一遍,湛州换成邾城。明日我去洛城书院,与杨正院史副院商谈此事。」 赵竹林目瞪口呆,见赵安然要出去,急急拉住她说道:「安然,这是为何?我们不是早就商定好了,洛城外的第一家分店,开在湛州吗?难道……」 他看着赵安然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睛,那里面有平日不曾见过的慌张,她在害怕?她怕什么?她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费劲千辛万苦,只在当年安杰离家出走的时候,见过她这般着急与慌张。 「莫不是……为了曹家?」 赵安然轻轻推开他的手:「我决意已定,你们照做就是了。明日沟通好一切,出发的日子改到三天后,这件事交给竹林你。另外,邾城那边我一人去即可,洛城的事务繁忙,手中虽然尚有得用的人,但我不能全然放心,竹林你与婉儿一起。」 赵竹林与朱玉婉齐齐对看一眼,都是焦急不已。原本他们的计划是,朱玉婉留在洛城,陪赵进陈氏一起打理安心托幼所的事务,而赵竹林陪安然去湛州的。可如今不止改去了邾城,安然的意思,竟然是打算独自过去? 赵竹林急忙说道:「不可,安然,这么多年做生意下来,我何曾离开过你,你一个女子出门在外,行事都是麻烦,我虽没什么用,但到底身为男儿,总是方便些许……」 朱玉婉看看赵竹林,又看看赵安然,不知怎的,心里有股酸涩。 从小见到这位文质彬彬的表兄,她就喜欢跟着他,哪怕他那时整日只顾着读书认字。旁人说他不怎么聪明,她也并不以为然。 她的父亲,是个只知做农活的外人看来的农村人,只她自己知道,父亲并不如表面那样老实。在外他不知上进,在内他也不体恤家人,母亲兄姐长年累月带着伤——他爱喝酒,喝了酒就发疯似的打人。 若非外祖陈家与姨父赵家时时补贴,家中兄妹多人,怕是未必都能养活。 而她四岁那年,日子过不下去,赵家正是没落之时,无力帮扶,父亲竟打算将她卖给别人做童养媳。 那时才七岁的表哥将她护在身后,一字一句与父亲据理力争。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思,也一直以为只要她努力,能帮表哥,能独当一面帮赵家,就能得偿所愿。 可她再笨也看得出,表哥对表姐的心意。 朱玉婉低着头难过了一会儿,很快就将那丝眼泪转回去,点头说道:「是呢,安然姐姐,表哥说得对,你出门在外不方便,有他陪着比较好。至于洛城,表姐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呢。」 赵安然轻笑一声,上前揉揉朱玉婉的脑袋:「这次不行,竹林留下,与你一起守着洛城。」 第71章 她的安排一向是不容置疑,可赵竹林无端端就觉得不安,仿佛她不是去开新店,而是去赴一场不可回旋的鸿门宴一般。 赵竹林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强压住心中的害怕,可是他越是这样,怎么越觉得,安然的每一句叮嘱,都仿佛是想好了数年后赵家的发展? 安然她是不想回来,还是觉得自己回不来了? 赵安然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她皱着眉,是决心了要去一趟邾城。她已经不记得书里宋安杰变坏之前的事情了,只大概知道,宋安杰跟在陆玄序身边,并非是一帆风顺,数次九死一生,堪堪捡回来一条命。 手中握着是一柄小小的剑,那是还在荷香镇的时候,马长生为了诱惑安杰去湛州,特意送给他的。他平日视若珍宝,直到离家出走之前,才将剑放在信里头,让人交给她。 虽说是小玩意儿,可赵安然依旧感觉到扎手。她深吸一口气,其实按照书里的轨迹,安杰是因宋安然的死,生母被质疑不洁,而他又深受流言蜚语之苦,一心依赖朱流霞时,再到赫然发现,朱流霞喜欢的人,竟然是太子慕容旭,这才心性大变,决意报复去了漠北。 千夫所指的痛哭,叛国之耻对于安杰来说,又哪里会好受? 赵安然心里头也清楚,或许她更应该做的,是留在洛城,只要她活得更好,不像前世一般窝窝囊囊的死。若宋家再拿赵心洁的清白说话,自也有人撑腰,怎么着也要让宋元曲脱一层皮。 可是,比起这个,她更怕安杰会遇上朱流霞,安杰悲伤绝望的时候,她希望陪着弟弟的是她,而不是那个多情温柔的朱流霞。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自觉坚定,又总有点心虚。她去邾城,似乎并不只是为了安杰与曹家。 又是金秋十月,赵安然拜别舅父舅母,再辞别杨正院史副院,准备与杨夫子一起启程去往邾城。 杨正院对安然临时改地方颇有意见,但杨夫子却觉得这样做得对:「叔父只想着在湛州我们便宜,但不曾想去那邾城才是最要紧的。赵所长思虑周全,湛州学子众多,上进好学风气不错,而且治安极好,等闲无人敢行那作奸犯科之事。但邾城山高水远,百姓不开化不受教,治学授业当从艰难之地开始,若我们托幼所在邾城办学成功,别的地方便不必愁了。」 赵安然没这么高的觉悟,听了这席话,当下脸色微红,只觉得自己怕是要负了这位杨夫子的厚望了。 杨夫子见赵安然这副模样,以为她一心忧民,立时又对她多了几分好感:「赵所长可是忧心去了邾城那边,事务不好开展?莫要担心,某十数年前游历去邾城,曾与现任城主奉若知己,想来有些许情分在,总能事半功倍。即便不成,你我齐心,总是为了大齐的将来,尽心竭力,必不虚此行。」 杨正院勉强接受这个说法,得知赵家只去赵安然一人,又颇有些不悦:「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你舅父你弟弟不陪同你前去?」 赵安然不喜杨正院重男轻女,却也知他一片好心,只解释着:「洛城托幼所不容放松,我那表妹虽说能干,但到底年纪尚幼,我总有些不放心,还是竹林在这里好一些。至于我舅父,当家做主的人也少不得。」 杨正院蹙眉,虽然赵安然这话没错,但完全可以让赵竹林跟着一起去,有弟弟在,一个女儿家会方便许多。 只赵安然接着说道:「我做事正院大人且放心,我一向有分寸,也懂得把握时机。而且,我素日以为巾帼何须让须眉?请杨正院拭目以待,有您与杨夫子相助,何愁托幼所开不满整个大齐?」 邾城在西南,赵安然与杨夫子出发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底,一个是文弱的四十岁书生,一个是柔弱的少女,一行人也不敢加快脚程,算算时日,若一切顺利的话,估摸着腊月底能赶到邾城。 能赶上去邾城过个年。 天儿本就凉,越往北行,越觉得冷意深深。,马车上,赵安然与素锦二人依偎在一处,身边是两个随行的妇人子,也都是缩手缩脚。 马车虽说四壁都有,两个妇人也将车窗车门都关严实了,但就是觉得,似乎哪儿哪儿都漏风,哪儿哪儿都不暖和。 素锦想将皮袄子给赵安然披上,被妇人子按住:「不行,现下给姑娘穿这么多,一会儿下车了怎么办?没得厚实的衣裳了。」 素锦将皮袄子放下:「这才冬月就冷成这样,若到了腊月,岂不是耳朵都得冻掉?」 妇人子没做声,赵安然抬起头:「别担心,去前头镇上再买几件厚皮袄子,北方人那样多,不也都生活得好好的?我们是初来乍到不习惯罢了。」 素锦摸摸赵安然的手,觉得不是那样冰凉,也微微放心了些:「人家是习惯了,小姐,我听闻那边冬日里的积雪有几尺厚,冰凌子能有丈长,我们湛州洛城的,那见过这等阵势?」 第72章 赵安然笑起来:「北方与我们不一样,我们是透入骨子里的冷意,叫人受不了,北方都是皮面上的冷,多穿些还能忍住。」 素锦疑惑问:「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安然自然不会说,前世的自己虽然是个南方人,但在北方上的大学。虽说穿越的这个大齐,与后世的地图不一样,但各种的习俗以及南北差异相去不远。 「书上看的。」 两个妇人子与素锦虽说都识字,但看书不多,而且甚是敬畏读书人,当下觉得赵安然说得对,简直是大大的对。 待到前面小镇上,素锦搓着手脚先下来,预备伸手接自家小姐,一眼看到前头车上下来的杨夫子,如此冷天,竟也只穿一件薄绒棉袍,外头也不罩件毛皮披肩。而他身后的小童,如他一般也只着一件薄绒棉袍。 小童的脸儿冻得通红,下车的时候拿手用力搓搓脸与耳朵,又原地蹦了三蹦,仿佛才活过来。 杨夫子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背着手立在客栈边上,等赵安然下车。 赵安然被妇人子裹了厚厚的皮袄子,小心翼翼的扶下来,几人都裹得如同球一般,跟着杨夫子往里走。 素锦忍不住,小声问了句:「夫子,您……不冷吗?」 杨夫子看了她们一眼,眼角眉梢都带着不屑,许是想着还得同行许久,便耐下心来答应:「心里头不想着,便不冷了。现下还有些冷意,等过了幽州地界,西南那边风大,但没了透骨的冷意,便会舒坦些。」 这话与赵安然说的皮面上的冷差不多,素锦信服的点点头,瞧见小童手冻得肿起来,忙道:「等我得空了,给你织一双手套。」 小童眼巴巴看着素锦,嘴瘪了瘪,有些固执的说:「男儿当有风骨,岂能像你们女儿家那边骄矜?」 素锦被他这么一噎,当下白眼一翻:「呦,小家伙学你师父呢?回头你那双手肿的笔都捏不住了,可莫要哭鼻子呦。」 小童这下有些急了,看了看往前走也不理会的师父,又看了看头瞥向一边的素锦,最后只求助的看着赵安然。 赵安然笑起来,伸手摸摸他的头:「你师父年轻时游历,走遍大江南北,什么风浪都见过。你不一样,你还年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若不然生病了,岂不是得不偿失?去,弄件厚皮衣穿上吧。」 杨夫子这才回头看了赵安然一眼,问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是什么意思?」 赵安然哈哈一笑,耸耸肩说道:「一句俚语罢了,大意是说,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比身体更要紧的。我们有怎样的宏图伟业,第一步都是得珍重身体。」 杨夫子与赵安然相处近一个月,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少女,年纪轻轻,却有超乎年龄的思想与心性。他心中感叹,若女人都如这小丫头一般,他怎会觉得女人是无用的? 此刻见着自己那个小徒弟茫然的模样,便应了句:「赵所长所言甚是,便劳烦素锦姑娘替圆圆做一双手套以解风寒之苦。」 素锦鼻子里「哼」了声,对杨夫子的礼貌不以为意。 杨夫子看不惯女人,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索性这里的女人,除了赵安然主仆二人,就只那两个妇人子以及一个守行礼的老妈子。 那三个年长的见了杨夫子能绕道就绕道,从不上跟前去,也碍不着什么事儿。独独素锦贴身伺候赵安然,难免会与杨夫子有所接触,这便极是看不惯杨夫子了。 实际上素锦说是丫鬟,赵家上下待她与待从前的小红一般无二,她脾性温和能干,不是个多事多话的。 不过他们刚出洛城,住的第一家客栈是家黑心店,见一行人只有杨夫子那个迂腐的长辈,便多要了几成银钱,被素锦发现,争论了些许。 原也不是大事,偏生杨夫子要斥一句女人计较一类的话,二人这便结下梁子了。 无人处,赵安然拉拉素锦:「总是要同行这样久,你便略略让他一让,也不少些什么。」 素锦绷起脸儿:「我敬重杨夫子呢,只要他不拿那鼻孔对着我,我便不会计较什么。」 赵安然哑然,心想杨夫子虽说瞧不起女人,却只是言语行动喜欢露出鄙夷之态,实际上还算是个君子,比那些个以为男人高人一等,可以任意欺辱女人的,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素锦又轻轻撇嘴,偷偷附在赵安然耳边:「小姐,夫子那儿就圆圆一个小童服侍,生活上备懒得很,我瞅着他这是半个月不曾洗澡擦身呢。」 这话上不得台面,赵安然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两年纵着你,你是越发的胡闹了。」 素锦嬉笑一通,不敢再说杨夫子的坏话,复又抱怨:「这长路漫漫着实辛苦,瞧瞧这小镇上,连个像样的客栈都无,一宿银钱还要得这样多,咱们赵家客栈,啥时候才能开到这里来啊?」 第73章 赵安然未应话,就听身后杨夫子的冷笑声:「素锦姑娘这就觉得辛苦?苦日子还未到呢,等过了幽州,西北边苦寒便罢,又是人烟稀少之地,到时候我们这般行路,怕是三四天才能去到一个州县小镇,平日里只能去农家借宿呢。」 素锦也学着他的声音阴阳怪气:「呦,杨夫子好才学又历练多,十多年前的事儿记得清清楚楚,就是不知,这十来年的土地变化了几许呢!」 赵安然失笑着摇头,自进了屋收整衣裳去了。 杨夫子说得不错,腊月刚至,一行人出了幽州,天儿就下起雪来,一路雪花飘飘,连杨夫子也穿起来厚皮袄子,带上护耳帽。 而连绵起伏的山区,看起来无穷无尽,当真是难得遇到一个有客栈的小镇,住宿只能是走到那儿遇着村户,则停下来投宿。 山民多朴实,借宿起来容易,只是条件着实不好,索性大家都不是多讲究的,这个时候,有个地儿住,已经不容易了。 杨夫子还一本正经与他的童儿圆圆说了:「从前我们游学的时候,有个同窗家境不俗,宁可夜半赶路去往前头的村镇投宿,也不肯借住穷苦山民家里,结果……」 他卖了关子,让素锦与几个妇人子竖起耳朵,偏偏就是听不到下文,只觉得抓耳捞腮。 圆圆睁大眼睛,赶忙问:「师父,结果您那位同窗,发生了何事?」 杨夫子摸摸胡须,拍拍他的头说道:「结果夜晚太冷,冻得大病一场。你这小家伙话怎的恁多?还不去烧水?」 圆圆一溜烟跑了,素锦忍不住靠近了问他:「夫子,您的那位同窗当真只是病了一场?」 杨夫子斜了素锦一眼,眼神里似有些哀痛,什么也没说,也去帮着圆圆烧水去了。 素锦受了冷遇,摸摸鼻子回到赵安然身边小声问:「小姐,怎的夫子这会儿,这样奇怪啊?」 这时听到院里有人敲门,老妈子忙不迭去开门。因为他们一行人人数过多,山民一户住不了,便分了两户居住。杨夫子主仆,赵安然主仆,并妇人子老妈子夫妻,都住正中间的一户,跟随的护院则住在隔壁一户,离得近倒也方便。 老妈子以为是护院过来,只打开门来,见到的却是这家的主人。主人是个年老的男人,老伴去了,儿子儿媳带着孩子去往县城生活,他不舍得去,留在这里看守家。今日将屋舍让给赵安然他们,自己则去了隔壁家里住。 这会儿老山民只焦急的问:「婆婆,可有个年轻男人来这里?」 老妈子诧异道:「你不是将这儿让与我家主子住了么?家里除了二位主子,就是我们这些伺候的下人,怎么会有年轻男人?」 老山民点点头,回头冲后面跟着的人应了声:「海子不在咱家,快些去寻。」 杨夫子反应快,已经走出来相问:「老叔可是有事,需要帮忙吗?」 老山民叹了口气,看了看一院子的妇孺,心中只是忐忑,到底还是寄希望这些贵人的本事,遂脱口说道:「隔壁家的海子下午上山背柴,到了这个时辰,还不见着回。」 老妈子看看天色,今日他们是怕前头遇不到村户,便早早的在这里安置下来,这会儿天儿不过朦朦暗,吃晚饭的时辰也不算太晚。 「老哥莫急,说不准雪天耽搁了,一会儿也该回了。」 杨夫子却是蹙一蹙眉,转头进了里头,问在灶台前与两个老妈子一起做吃食的赵安然:「赵所长,邻里有个人走丢了,好不好让一旁住的护院去几个帮着一起寻?」 他虽看不上女子,但对赵安然很是尊重,遇到了事儿也会与赵安然一起商量。 赵安然跟着他一起往外走,点头说:「杨夫子安排便是。」 待见了外头的情况,又问那老山民:「这位爷爷,你说的那人样貌啥样?让我们的人跟着去几个帮着一起找找?」 老山民眼睛一亮,忙不迭说道:「那真是多谢这位大人这位小姐了,我们村里年轻人都出去干活,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天色晚了都不敢出门……海子二十八岁,是个男人,长得显老,个头……个头,哎呦,与小姐您身边那个姑娘一般高,左边半个手到肘子这里都没了,不过冬天不细看也看不出。他是晌午吃了午饭就出去背柴,这已经两个多时辰了,还不见回。」 杨夫子与他一道去往隔壁调人手。 因着赵安然容貌太甚,赵进与陈氏不放心,特意请了刘家镖局的十名镖师作为护院,跟着一起出行。 此刻他安排四个镖师一道出去帮忙。 两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山民带着火折火把等物,千恩万谢的领着镖师们一起往山路那边走。 杨夫子带好帽子说了声:「我同你们一道去。」 山民朴实,也一眼能看出,那些护院当是雇佣的人,而这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一瞧就是主子。 第74章 诸人忙不迭摆手说使不得,为了他们贱民不值当劳动大人。 杨夫子眉头微蹙:「人命关天之际,哪有贵贱一说?我们快些去寻,若是天色晚了,就麻烦了。」 杨夫子眼中焦急不似作假,赵安然想起先前他说的那位同窗,只是大病一场么? 这座村庄不过十数家人,基本都是与老山民一般五六十岁的老者,再不就是几岁稚童,偶尔有几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这会儿早早的领着自己的孩子进了屋歇息。 赵安然跟着走到村口的时候,还听到有妇人恐吓孩童的声音:「若出去了,山上的豺狼可要将你叼了去。」 孩童稚气,并不知害怕:「阿海伯伯就是被豺狼叼去了吗?」 妇人呵斥了句:「胡说什么?你牛伯伯他们去寻了,还有贵人帮着寻,你海伯伯一定会回来的……」 后头的话,似有若无。 赵安然立在村头,一旁的老山民岣嵝着腰:「天儿冷,若冻坏了小姐可不好,小姐要不然先回去歇着?我给您取个灰笼?」 灰笼是什么赵安然不知道,估摸着是这个取暖用的东西吧。 她摇摇头,开口问道:「爷爷,山上真的有豺狼吗?」 老山民脸上露出恐惧的模样,摆手说道:「小姐快莫要说了,那东西说不得,说不得啊。」 「子不语怪力乱神。」赵安然语气平静,「没什么说不得的,从来人心可比那些东西,可怕得多。」 老山民诧异的看了眼面前这位明艳的少女,因他们村户靠近管道,前来借宿的人们并不少,他活了一辈子,什么样的人不曾见过?也并不似初见贵人那般拘束拘谨,只眼前的少女,似乎与旁人完全不一样。 她那双眼深邃得很,乍一看是天真不知事的少女,若细瞧却不敢多看,里头仿佛古井一般毫无波澜,又叫人心生不能靠近的恐惧。 「无人知道那里有什么,我们村里的人都是老人,就算寻常砍柴,也只是就近,没人会去山里头。只是听其他村里的人说,里头有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有人进去了就再也没出来过。」 若只是如此,不至于叫这十数家人人心惶惶,赵安然不相信,追问:「你们村,没有丢过人?」 可若是这十多家有人丢过,剩下的还不早早搬走,留在这危险的地方作甚? 老山民没迟疑多久,这不是什么秘密,外地人从这条道上走过几回,便都会知道这里的一切。 「我们无人丢过,概因我们知道,这里有东西,所以不等天黑下来,就无人会出去。只是,来往的行人,总有些不听劝的,嫌我们这里不干净,宁愿夜行百里去前头的镇上。」 赵安然皱眉问道:「是这条官道不太平?那官府都不管的吗?出了这样多的事情,官府不闻不问,这也不太正常啊!」 老山民如同看傻子一眼上上下下打量赵安然一番,到底觉得她年幼不懂,左右这会儿无事,他耐心与她解释。 「不是官道上发生的,那些行人为求尽快到前面的镇上,从山脚近道走,这才都出了事。我们这若是遇着行人不乐意留下的,都是劝他们走官道,莫要走山路。」 这话在理,但老山民刚刚那眼神很是耐人寻味。赵安然还忍得住,素锦却忍不住了。 「不过爷爷,即便是如此,官府也不能不管,丢了人,可是大事啊。」 老山民叹息一声:「官府?丫头你们都是不知道啊,我们这里不属于幽州,不属于北山,更不属于邾城,哪边的官府肯管我们?而且现如今世道乱得很啊,山匪众多,防不胜防,谁知道上面那,是人是鬼啊!」 他本就是一个苍老消瘦的人,哪怕穿着大皮衣带着大帽子,也没显出一丝臃肿。在这半黑的朦胧的夜色中,竟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一忽儿觉得他在那儿,一忽儿又不在。声音明明离得近,又感觉似乎好远好远。 素锦不自觉抖了三抖,伸手拉拉赵安然的袖子:「小姐,不如我们先回去吧,夫子他们走了没一会儿,估摸着一时也回不来。冷天黑得快,我们走不惯这儿的路,等等黑灯瞎火的,看不清……」 赵安然刚想说话,就看到从官道上过来的几辆车马,最前面的一辆马车华贵无比,第二辆略普通些,却也绝非一般人家可以乘坐的,后面还跟着几辆,也都是三匹马拉着的大车。 光这气势下来,就知道里头乘坐的人绝非一般人。 马车在不远处停下,村路狭窄,他们想进来,也进来不了。 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嬷嬷么样的人,一脚深一脚浅走到老山民这边,打量着老山民与赵安然主仆许久,才对着赵安然说道。 「你,家住哪儿?带我们过去,今夜我家主子要在这儿住一宿。」 言语间甚是不客气,只眉眼一直在打量眼前的少女,少女穿得厚实,身上的厚氅是连帽的,帽子将她整张脸而罩住了,帽边的毛被风儿一吹,更有朦胧之感。 第75章 好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怎会生在这样的乡间? 夜色朦胧,原也看不大清楚长相,只觉得这衣裳,不像是乡间女儿家该有的。不过这样的女儿家,想必家里头干净,勉强能让几位主子住一宿吧。 嬷嬷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山民不待赵安然主仆做出反应,已经抖抖索索请罪说道:「老妈妈勿怪,这位也是外地来投宿的贵人,因着咱们村里有村民上山未归,她家长辈帮着去寻……」 话音未落,那嬷嬷一脸不耐烦:「什么贵人?再大的贵人比得过我家主子吗?还不给我家主子让路?」 素锦听得这话,已经气绿了脸,当下只问:「敢问这位老妈妈主家是何人?」 老嬷嬷不屑的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丫鬟穿着不怎么考究,即便主仆二人模样不俗,想必也不会出自高门大户,便高傲的昂起头:「你们是哪里穷乡僻壤出来,打算投靠亲眷去?我主家是林家,你们可曾听过?」 赵安然挑了挑眉,林家,她如何不知?国公府林家乃开国元勋,不过经历数代,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三代之前,林家已经从元勋堕入末流,公爵都险些被削。幸而林家长子被长公主殿下慕容雅给看中,尚了公主,保全了一家子的荣耀。 荣耀相辅相成,大齐律令是尚主者三代不可入朝为官。不过本来林家就不行了,是以这为不为官也无所谓。 冤家路窄,原身那后母林秋萱,正是出自国公府林家。 只是,眼前这嚣张的嬷嬷伺候的,却不知是林家那一支。 老嬷嬷见诸位不应,只以为他们不晓得林家,复又预备大声说出林家的来历。 只后头传来一声女童的娇嗔:「连嬷嬷。」 便有丫鬟从马车上下来,抱下一个红色喜庆的小姑娘,约莫十岁上模样,包裹得严严实实,一路规规矩矩过来,对嬷嬷说道:「连嬷嬷,老夫人说了不许无礼。」 说罢,对着赵安然灿然一笑:「这位姐姐……」 只是二人相对,皆是吃了一惊。 虽说从前相见识二人都年幼,这会儿再见已过了多年,但因二人皆貌美,等闲无人能及,竟能一眼认出对方。 赵安然也明白,原书的威力那样大,哪里是说摆脱就能摆脱的呢。何况安然的人生轨迹与书里大不相同,概因她是重生的,可书里的诸位重要角色的境遇,兜兜转转,全都回到原点。 陆玄序的亲娘没有死,但他还是离开了家,自去谋求发展。安杰被她那样千叮铃万嘱咐,十岁那年,依旧跟着陆玄序从了军。 更别提那些没有被她影响的人,太子的势力一日一日壮大,宋元曲成功挤掉何家,成了新的首辅大人。 她于原书中不过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配角,生死不论。那安杰呢?会不会她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安杰的命运? 朱流霞眼珠子乌溜溜的转动,眼里的羡慕流露出来。她知道自己貌美,不仅姑母爱惜她这副容颜,连老夫人也因此高看她。可眼前的赵家姐姐貌无双,她觉得哪怕自己长大了,也绝不可能赵家姐姐这样好看的容颜。 此刻赵安然全无动静,朱流霞以为她是不认得自己了,忙上前喊了声:「赵家姐姐,你可记得我?我是朱流霞,年幼时我娘曾经在你家铺子里做过活计……你们家的婉儿姐姐,原本与我同乡。」 朱玉婉的祖父家与朱流霞原是同乡,不过朱玉婉的父亲早早的去了荷香镇,朱玉婉也只是逢年过节才会回去,是以并不太熟悉。 但再是不熟悉,也带着些许故旧之意,朱流霞这是努力让赵安然想起她呢。 赵安然仿佛这会儿才想起来,轻轻颔首:「原来是你。」 那嬷嬷便问:「霞儿小姐认得这位姑娘?」 朱流霞点头说道:「连嬷嬷,这位便是洛城安心托幼所的所长,赵家姐姐。」 安心托幼所在整个洛城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嬷嬷当下脸上带了些许笑意,只眉眼里的不屑依旧不曾消减——什么所长,还不只是个商人? 「既如此,霞儿小姐可能与这位所长说说,将这屋舍让出来与我主家?」 朱流霞面露难色,乖巧说道:「连嬷嬷,这怕是不妥吧……」 连嬷嬷给这表小姐些许颜面,并不曾反驳她,只对着赵安然不甚恭敬说道:「既然你也是洛城来的,当是听说过我家主子乃洛城林家,马车上的,便是林家的老夫人与孙辈唯一嫡出的千金小姐,都是贵不可言之人,可怠慢不得。还请所长快快腾出地方,好让老夫人与小姐早些歇息。」 林家那一辈只兄弟两个,兄长尚了主,人人见了公主需得行大礼,呼一声长公主殿下,自不必称呼林老夫人。是以眼前这位林老夫人,其实是行二的老夫人,是大长公主夫家的弟媳妇。 第76章 公主没有嫡亲的孙女,马车上坐着的,也该是二房的嫡小姐。也不稀奇,朱流霞的姑母,是林家二房的三媳,朱流霞自然是跟着林家二房一起。 赵安然挑了挑眉,冷冷的看着连嬷嬷:「嬷嬷说这话,可有些不讲道理。万事讲求个先来后到,原本是我赵家先行过来借宿的,你们林家过来无端端就想横插一脚不成?」 连嬷嬷想不到眼前的少女竟然会拒绝,不由得诧异的看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赵安然声音清冷:「大齐律令没有任何一条,说庶民需得给贵族让路,反倒是条条典法皆表明不可以权欺人。当然了,嬷嬷久居后宅,不知道律令典法也是正常,只这样的事情做多了,于你主家名声有碍。」 这话却不是随意说说来吓唬她,而是赵安然真心想说的。书里的林家上下都是不知收敛之辈,是以林家在洛城乃至大齐的名声,可想而知了。 而且那位尚了公主的国公爷林航,在书里并不是好人,概因他与宋安杰是一党的。 既然与安杰是一党,那就绝不是恶人,赵安然还是希望,他们不要似前世那般可怜的好。 连嬷嬷七窍生烟,怒喝道:「你这等刁民……」 赵安然毫不犹豫打断她的话:「刁民?愧不敢当,若说无处可住,我们匀点地儿出来给你们,自也说得过去。只村落虽小,也不是就这两家能住的,我们已然借住进去了,哪有再挪腾的理?」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是谁都知道过往的不管是贵人还是客商,哪怕只是普通赶路的百姓,必定会备足银钱,给予那肯给借宿的人家。是以村落里头,看见了贵人,都是给最好的屋舍让与贵人住。 这会儿赵家赶了先,住的屋舍自然是整个村子里最好的,估摸着也就那儿,能勉强落下脚呢。 老山民这会儿赶忙插话:「是是是,这位老妈妈,我们村还有两户人家可以借住,我这便去帮你们安排。」 这位老山民,估摸着是村里年岁最长的人,类似这里的村长。 连嬷嬷还没发话,就听马车里一个娇怒的女声响起:「什么?才两户?两户哪里够住的,让他们让出来,让他们给我让出来。」 朱流霞一惊,忙不迭转身跑回马车边,让丫鬟将她抱上去,估摸着是去哄劝那位嫡出的小姐去了。 赵安然也不理会,招呼素锦:「我们且先进去吧。」 林家的小姐这样一吵闹,就弄得人仰马翻,在村口磨蹭起来。天儿,也全黑了。 赵安然没理会他们的喧嚣,先洗漱了歇下,叮嘱着圆圆,若是他师父回来,就过来说一声。 闭上眼,赵安然心里头开始忐忑了。书里没有详细写林家二房的事情,不过朱流霞长成前后,林家并没有一位嫡出的小姐。不仅如此,林家老夫人,也是在朱流霞尚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怎么过世的,为什么没有,赵安然全然不知道。 现下想一想,会不会就是这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儿,导致老夫人与嫡小姐出了事?而朱流霞…… 赵安然赫然睁开眼睛,是了,书里时常写朱流霞感激陆玄序的救命之恩,自始至终都是救命之恩,哪怕明里暗里写了如何的感情,都有那救命的恩情做为掩护。 这救命之恩,书里没有详尽书写,或者是她压根没仔细看所以不记得。只现在,恐怕就到了朱流霞被陆玄序所救的情节了。 因着这些胡思乱想,赵安然睡得不踏实,又怎么也醒不了。迷迷糊糊,似乎听到外头有动静,过了一会儿,是素锦进屋低声说杨夫子已经回来了,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赵安然头沉沉的,一丝儿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应,一转眼,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赵安然收拾好出了门,老妈子夫妻与妇人子已经将早饭端上了桌。他们路上有采买易储存的食物,就是怕若有不便借宿或者要宿在外头恐有不便。 不止做了好吃食,还早早的送去给两家的户主食用,以免占了他们的屋舍,人家连处烧火做饭的地儿都没。 赵安然这才有力气打听昨夜的事情。原来,那嫡小姐在闹腾,老夫人心疼孙女,原本不依不饶,被朱流霞好歹给劝住了,去旁人家投宿。 而正当老夫人心里有怨言的时候,遇着杨夫子等人回来,报上自家的名号,便是老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人家先来后到,若是个商户女,强占了去处也便罢,可杨家再是没落,也是大名鼎鼎的杨家,些许面子总是要给的。 赵安然又问:「夫子,那位村民可曾寻回来?」 杨夫子点点头:「得亏我们去了,下雪天路滑,那个海子跌在狩猎的陷阱里头,若是昨夜不曾寻到,过了一晚,他可要活生生冻死在里头。」 素锦半张着嘴,忽而走到圆圆身后说道:「豺狼会把他抓去,是不是?」 第77章 说罢,伸手便去抓他的胳膊。 圆圆被吓得跳将起来,一下子甩开抓他的人,待看到是素锦,便哇哇大喊着:「素锦姐姐你太坏了!」 素锦哈哈一乐,往圆圆头上拍了拍:「胆儿真小,一点也不像你师父。」 赵安然眯了眼睛看了看素锦,也不知怎么,她觉得素锦最近性子变了很多,以前素锦最是安静多思,最近竟然热闹活泼了不少呢。 杨夫子见素锦欺负他最喜欢的徒儿,自是不依,狠狠瞪了她一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素锦吃吃一笑:「我本就是女子,本就是小人,夫子能拿我怎么样?」 杨夫子吹胡子瞪眼睛生气了一通,到底也不能拿素锦怎么样。 此时便有个丫鬟过来,说是林老夫人一行人要出发了,特意与杨夫子打个招呼。 杨夫子连忙应了,待那丫鬟走远,方对赵安然说道:「听闻昨日他们想抢我们的住处,得亏所长你据理力争,不然岂不是白白吃了这亏?」 素锦听了这话一时瞪圆了眼,说道:「夫子,之前我与人争论住宿钱的时候,夫子你是怎么说的?说我小女人斤斤计较,几个银钱也算得清楚。现下你怎么也计较起来,怎的,夫子你也不肯去住破漏逼仄的瓦房?」 杨夫子自知理亏,摸摸鼻子讪笑一声:「那些个开店的是做生意,多一点少一点便罢了。这林家可是高门大户,缘何要欺负我们普通人?」 赵安然起身往外走,杨夫子以为他是普通人,可外人眼中,他与那林老夫人相差不远,也是大大的贵人呢! 早上雾蒙蒙的,赵安然心想着今日一定是个大晴天,路上估摸着好走。按照老山民的说法,他们行路快一些,勉强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镇上。 老山民特意叮咛:「若是行路不快,就中午时分便停下,在路过的村户歇息一晚,莫要贪时辰赶路,不然那村子后面就没有村落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宿在外头更是麻烦。」 杨夫子自是满口应了。 只他与赵安然都觉得住在村户里不方便,还是去镇上客栈投宿比较好,便加快行程,中途连歇息都不怎么歇息。 原本中午若是没遇着用膳的地儿,一向是去路过的人家借灶房做饭。不过今日午时,众人都只随意用了些干饼咸菜,便又往前赶路。 阳光好又没有风,素锦便与妇人子一起,将两侧车帘打开来,让太阳能照射进来,也能散散车厢里似有若无的霉味。 赵安然靠在窗边,看着官道边上没了枝叶的光秃秃的树,无端端有几分苍凉没落之感。 不远处看得到似有几间屋舍,大抵这就是老山民所说的,可以借宿的村落吧。 赵安然抬头看看天,这会儿大概是下午一点的样子,根据估算,这样的脚程往前,两个多时辰之后,约莫晚上六点的样子,就能到前头的小镇,免得在这样几户人家的村落里头歇息,麻烦得紧。 官道是石子铺过的大道,不过没有现代的沥青路,车辆虽说安装了减震的弹簧,到底也不如现代的轮胎效果好。这一路加快的颠簸,时间长了,谁都受不了。 素锦忍着难受,取出厚褥子,替赵安然将坐垫垫厚实些,坐起来舒服些。 赵安然兜自发呆,看着不远处的深山。陆玄序带着赵安杰久居深山,过得日子想必不会好,此刻距离上回见到陆玄序,已经过去了三年余,他们还好吗? 她已经记不清书里的时间点了,不记得陆家那一场将要失败的战役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陆玄序是什么时候救下他那将要被生擒的父亲。只记得,在那之前,陆玄序与安杰的日子,是何等艰苦难捱。 她的安杰,不是书里的安杰,即便不算养尊处优,也是努力让他不缺衣少食,他真的受得了那样的日子吗?这些年,他连一封信也吝啬给她写,是不记得她这个姐姐了吗? 素锦见赵安然眼里隐隐闪着泪花,知她心中思念弟弟,有意岔开话题说道:「我们出来也有一个多月了,也不知家里情况可好。少爷与表小姐能干,想必是不用担心。只是湛州那边不知是如何,老太爷的身体也不知有没有康健些。」 她从前伺候老太爷与老夫人,即便跟了赵安然这许久,也总记挂着老太爷的身子,每逢湛州来信,她总要细细看一回,看家里头说老太爷最近看什么大夫,吃什么药,进食香不香。 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老太爷的年岁太老了,便是富贵人家好生养着的老人,也没几个他这样长寿的。哪怕夫人与小姐夜夜祈福,都要祈祷一句希望老太爷健康长寿。可人哪里真的能长寿?老太爷今冬能过去,明年的冬天,也未必能过去了。 赵安然当真回过神,她做决定来邾城的时候,不是没有犹豫过,湛州还有她的外祖父呢,她也想回去湛州,好好的陪一陪外祖父。 第78章 但外祖父早就与她说过,将来赵家的路,指望不上舅父,只能她与赵竹林相护扶持着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不要顾及他。 她还记得那次,外祖父拉着她的手说:「安然,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把他俩找回来啊。」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外祖父强撑着这样破败的身子,就是在等他的两个孙子回来。 外祖父,我一定会将他们找回来的。 圆脸的妇人笑起来:「连我们都听说了,老太爷身体康健得很呐,而且家里还有人伺候着,小姐也不必担心。倒是我听说啊,银珠那丫头有了身孕,啧啧啧,马上啊,就出来个活泼可爱的小家伙呢。」 长脸妇人跟着也笑起来:「说起来啊,跟着小姐的那些个小丫头一个一个都长大了,如今就剩下翠珠和素锦了呢。」 她不敢拿小姐的年纪说事,只捉着素锦打趣。 「素锦今年都双十了,小姐忙得很,你自个儿也不上心些。」 素锦脸红了红,嗔她一眼:「我要跟着小姐,小姐还未嫁人呢,我才不想。你可莫要再胡说了,我与银珠翠珠又不一样,我是丫鬟,便是年岁长些也不要紧,大不了,自梳了头一辈子伺候小姐呗。」 素锦是入了奴籍的丫鬟,许多人家会留着得用的,等到二十多岁再配人,倒不用那么急着嫁出去。 两个妇人连忙呸呸几声,叫素锦莫要乱说话。 赵安然似笑非笑的看了眼素锦,待看得他面红耳赤才开口说道:「素锦最贴心,我可舍不得她这样早嫁人。」 长脸妇人忙劝:「小姐可莫要这样想,自古说了,这女儿家都是留来留去留成仇的,素锦是小姐您的丫鬟,人前人后是头一个,想要求娶的,那都是排成了队呐。」 赵家不是正经的大户,也没得那些个女儿家不可谈论婚姻大事的讲究,是以妇人在赵安然面前说起来,是一点压力也无。 赵安然淡笑一声:「若没遇着与素锦两情相悦真心喜爱之人,我是决计不会将她嫁出去的,而且,素锦将来伺不伺候我都不要紧,我是绝不会叫她做妾室的。」 素锦原红着脸低着头,心中满是欢喜,听到这最后一句,却是如遭雷劈,整个人都恍恍惚惚起来。 长脸妇人嬉笑着,言说小姐对素锦姑娘的喜爱云云。 圆脸夫人又道:「小姐,论起来银珠翠珠一样大,都已经二十一二了,银珠成婚快一年了,翠珠还连个看中的都无。我听说陶夫人与朱夫人替她看了许多男儿,她自个儿都不乐意呢。」 这是劝着赵安然,让她多多上心些。 也不怪两个妇人多话,这年头,即便只是手底下的人,一个两个都不成亲,也要被人拿去说嘴,对赵安然自己的名声可不大好。 赵安然知道翠珠的心思,对于安杰的出走,翠珠总认为是自己的过错,一心扑在生意上,仿佛那样,就能缓解自己的过失一般。 银珠成亲的时候,她回去过,也劝解许多,甚至想要将翠珠带来洛城,然而翠珠无论如何也不乐意,只肯在湛州等安杰回去。 而且,自安杰走后,翠珠再也不是以前那样活泼好动的性子,每日只沉闷的干活,回家了看看书认认字,对其他的事务,一概都不关心。 银珠的孩儿出生以后,或许会好一些吧。 赵安然心里头想着。 四个人在车里叽叽喳喳说话,时间便不知不觉过去了,待冷风吹得赵安然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大家才发现,似乎是变了天了,竟然下起雪来。 赵安然迟疑着看看天色,这会儿约莫四点的样子,若是赶回去,来不来得及? 她有些着急,喊着声停车。 不一会儿,圆圆下车跑过来,行了礼说道:「赵所长,师父说只是天色晚了些,不打紧,让所长莫要担心。」 赵安然迟疑片刻,心道这会儿只下了雪不曾下雨,路上倒还好走,行程略略放缓些,天黑了也能到前头的镇上。便压下心中的担心,示意圆圆回去告诉杨夫子,行程需得更快些。 只是天不遂人愿,还没走小半刻时辰,雪就越下越大,夹着雨,车马如何也行不快,这样磨磨蹭蹭,却不知到了何时,才能到前头的镇上。 四人心中打鼓,都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妇人忙掀开帘子,问车夫:「怎么回事儿?怎么停下来了?」 车夫穿着蓑衣,雨雪太大,他也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又不敢贸贸然下车,只按捺住性子:「好似前面来了什么人。」 有护卫前去看了,没一会儿便回来报说是林家的车马在前头,遇着雪崩拦路,前头是走不了了。 赵安然心中恍惚,雪崩拦路,前面走不了,而如此的雨雪天气,他们想回头也是难了啊。 第79章 不一会儿,那护卫又回来说:「大人让我问下小姐,林家在附近寻到一座废弃的庙宇,小姐可愿与他们一道?」 林家?这密林深山环绕的地方竟然有庙宇?连村户也没有几个的地方,哪里来的庙宇?若真有,想必也是非常小的,林家浩浩荡荡,足足有五六十人,他们自己都不够呆,如何肯匀一些出来,给他们十几个人? 而且,那位林老夫人与嫡小姐,会不会就是在今夜出了事?逃脱的只有朱流霞一人,是被陆玄序救的? 若当真是今夜出事,那他们一行人,岂不是也跟着倒霉?但……若真的如此,是不是今天就可以见到陆玄序了? 当然,她自不是为了那个陆玄序,而是为了赵竹林与赵安杰两个小子。 这样想着,赵安然心中微微安定些,或许人多力量大,他们带了是个护卫,小心些,想必不会有事的。 护卫见赵安然不应声,抹了把飘到脸上的雨雪,催促了声:「小姐,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咱们也回不去,林家想是也寻了好久的地儿……」 赵安然掀开车帘,冲他点点头:「成,你与杨大人说一声,我们也去那庙宇歇息吧。」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良辰吉食》卷一 作者:向云烟 02、《良辰吉食》卷二 作者:向云烟 03、《良辰吉食》卷三 作者:向云烟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