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华 上》 第一章 “爱情是个屁,说得大声,放得响,噗个一下,除了臭味四溢外,还留下啥鬼?” 娇嫩的嗓,银铃轻快,甜如糖蜜,其中挟带突兀的冷哼,又是森寒淡漠。 “天底下哪有破坏不了的爱侣?勾勾手指,施些媚笑,还不手到擒来?”甜嗓继续嗤之以鼻,极度地。“什么坚贞不移、海枯石烂,全是嘴上功夫,凭谁说来天花乱坠,听得我作呕想吐……” 诋毁着爱情,酸讽着情誓,女声又是笑,又是轻嘲。 美得千娇百媚、倾国倾城的女子,弯起红唇,似笑却非笑,倘若不是她口出恶意,远远望见如此甜美笑靥,会误以为是多天真烂漫的欢喜事儿,才能惹出她这般艳妍神情。 “真有趣,赶着去会龙子的途中,也能遇见那对情人,只可惜男人太好拐骗,我不过扎起两条麻花辫,装出人界无辜小丫头的嘴脸,再放软了声,娇嗲几句,他连身旁女伴姓啥名啥都记不住了,呵呵呵……” 她的愉悦,来自于此。 “那女人,还傻乎乎问我,为何要做这种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控诉我行径恶劣呢……” 这种事──自是坏人恩爱恋情,以绝世美人之姿,妖娆妍丽地款摆上前,明目张胆勾引男方,考验爱侣间最薄弱、最易挑的信任。 她也得逞了。 “我延维做事,哪需要理由?”她咭咭直笑。方才女子泫然可怜的模样,仿佛近在眼前,字字血泪的责问,仍旧在耳边回荡,可惜,问了个蠢问题。 为何要做这种事? 做出这般缺德事,她从中获取好处了吗? 得到凶兽浑沌所喜爱的悲哀、绝望之类的芬芳香息,用以滋补养身? 不,完全没有。 她非食用人类闇息的兽,坏人姻缘这档事之于她,纯粹做爽快的──让她能含着甜笑入睡,以及翌日清早微笑起床,精神百倍,如此而已。 她恣意妄为惯了,不受拘束,不容谁管教,只顾自个儿欢快,别人家的痛苦和绝望,与她何干? 她自私自利,看着情人不得善终,双方怀抱怨懑分离,甚至是彼此仇视、恶言相向,她便觉满足爽快。 有人喊她一声小疯子,她一点都不生气,那三字拿来配她,真是天作之合的贴切。 “既不是看中你的男人,也不是嫉妒你与他浓情蜜意,算是你们运气不好,正巧让我碰见,拿你们当成开胃小点心,暂且补充迎战龙子之前的体力。” 她轻轻笑着,欢愉的好心情,全写在娇妍芙颜上。 粉嫩腮帮子,镶着浅浅笑涡,因其红唇微扬,变得深邃明显。 垂下的微鬈浏海,正活泼弹跳,一双褐眸,媲美极品墨金琥珀,浑...圆水灿、熠亮清灵,只是眼里过多的慧黠,任凭睫儿多长多浓,也掩盖不了它在那张漂亮脸蛋上,造就的巧佞娆美。 细眉挑勾,风情无限,纤美鼻梁,小而挺直,薄嫩的唇,涂上赤丹胭脂,半开合间,真珠般的皓齿,与红唇形成鲜明对比,红如盛开牡丹,白若纯净白雪。 两条顽皮长辫,此时正因她的飞腾,不肯乖乖垂置饱满的胸前,而在身后舞动着。 长辫使她看来像个芳华烂漫的小姑娘,娇俏可人,在立领及袖口,镶绣着素雅蓝纹的黑亮缎裳,看似单调灰暗,毫无鲜艳颜色,却无损她浑身散发的耀眼采丽。 才驰骋数里,便将刚刚遭她破坏的路人爱侣抛诸脑后,不存半分歉疚不安。 她有更紧要的事去做,没空重温坏人恋情的小小欢快。 她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名字。 狻猊,大名鼎鼎的龙骸城五龙子。 “某人”以偿还恩情为名义,好心指点她,可以在五龙子身上,寻得她所渴望的乐趣──破坏浓情恩爱的乐趣。而且,光五龙子一只,就有十多条恋情能玩……呿,真是hua心无耻,寻花问柳的下等劣徒。 神兽之中,也是有败类存在,说啥清高呢,自诩冠上“神”字辈有多了不起,哼。 虽说,将脑筋动到龙子身上,颇为不智,然而,越是高度的挑战,成功后所获取的快乐,自是更加倍丰美。 她,延维,生平最是喜爱挑战。龙子算什么?她不也戏耍过另一条龙子,同样得以全身而退呀。 生命诚可贵,乐趣价更高呐。 狻猊呀狻猊,你可别让我太觉得无趣呀,否则我一失望,拿你泄愤,甭怪我疯癫不讲理。 黑亮丝裳,贴合着延维婀娜身段,完整呈现增一分太胖、减一分太瘦的匀称窈窕,仅有衣袖部分宽敞翻舞,极似神秘美丽的纯黑蝶翼,在海潮中拍翅飞翔。 她太急于赶着去找乐子,连双辫都忘了解下,心里期盼着,能快些杀到五龙子身边,使尽全力施展恶招,坏他好事,看他如何再享齐人之福。 纤足因此一念头变得更加轻快,近乎以雀跃的方式带领她前往目的地。 龙骸城。 龙骨宫殿,巨大而庄严,威武而壮观,映入笑弯的美眸间。 只是当她靠近龙口宫殿大门,不懂怜香惜玉的虾兵蟹将,戒备严谨、反应迅速,拿着长枪指向她,粗声喝斥: “来者何人?!这里不能随便靠近!” “哎哟。”娇滴滴的嫩吟,酥骨诱人,红唇微噘,眼波粼粼,纤肩一缩,手儿无辜摆在嘴畔,姿态无比荏柔,演出大受惊吓的楚楚可人貌。 “这样人家害怕啦……虾哥哥蟹哥哥,别舞刀弄枪的嘛,不小心伤着我,你们不心疼吗?你们不心疼,我的狻猊可是会心疼死呢,他最爱我这身细皮嫩肉了……”延维最擅长耍媚态、装无辜,两根长辫在粉颊边挠呀挠,轻易化身天真烂漫的俏姑娘,故意将自己与狻猊的关系说得扑朔迷离,教人遐想误解。 我的狻猊? 虾兵蟹将对这四字很是敏锐,握紧的长枪稍稍收势,拉开抵在白嫩咽喉的距离。 “你是五龙子的……朋友?”虾兵拿捏用词。 “好朋友,好到不能再好的那种。”她胡诌乱盖。 呵呵呵,她真是聪慧灵巧呀!还有什么身分会比这个更容易让她被恭请入内呢?冒充狻猊的爱人,拿龙子之名,压制小兵小将,保证无往不利! “我通报五龙子一声……” “哎哟哎哟,人家就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才瞒着他来,在这儿被虾哥哥蟹哥哥挡下盘问,不然人家每回来龙骸城,都是直接往他房里去,省去不少功夫哩。”她佯装脸红红,说得羞答答:“千万别通报他,否则人家苦心全白费了。” “这……”虾兵蟹将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敢妄下决定。 想不到,救星出现! 而且,还是始作俑者的那一位! “怎么?才刚回来,就听到哎哟哎哟,谁腹疼发作,哀声连连?”挟带吁烟笑音的嗓,有些沉,却又矛盾的清亮。 延维回首望去,看见手执细长银烟管的紫衫男子,伫立身后。 他长发随意扎束成辫,甩在胸前,墨笔般随手绘下的一绺发丝,滑过他姣好鬓畔,带些叛逆弧度,直抵他的锁骨。 紫色绸料的袍子,右肩绣有淡金色龙纹,衣料与他瞳色相仿,皆是紫中带墨黑。 他薄粉的唇抿扬着,弯成一道漂亮笑痕,口吐灵巧湮沫,看似性喜揶揄的纨裤公子。 “五龙子!您回来得正巧,您‘好到不能再好’的那种朋友,上门拜访您呐!”虾兵立刻将来路不明的贵客交由五龙子去处置。反正来客指名道姓,和五龙子不干不净嘛。 责任推掉,虾兵蟹将撤收锋利兵器,退回顾守大门的岗位。 他就是五龙子狻猊?! 延维眯细媚眸,将紫衫男子自头到脚打量一遍。 哼哼哼,确实是有hua心的本钱,光凭那张脸,足以吸引某些只看外表不看德行的蠢女人,自掏芳心,求他践踏蹂躏。 瞧那对凤眼,美得太邪气。 瞧那张面孔,俊得太超过。 瞧那副身材,颀高精瘦,肩好宽,背好挺,腿也很长。 “我好到不能再好的朋友?”衬在紫晶眸子上的剑眉,不由得高高挑扬。他怎么不记得有这种玩意儿过?更神奇的是,这位“好到不能再好的朋友”,陌生得紧,他从没见过,一丁点印象也没有。 这种时候若问出“你哪位呀?”,还真是突兀可笑,但他不得不突兀可笑一回。 “你哪位?”口气还算有礼。 延维原先的打算是──先用“暧昧好朋友”假象,骗过虾兵蟹将,潜入龙骸城,再伺机接近五龙子,破坏他的好事。 完全没料到,在入口处就撞见正主儿,一嘴漫天大谎,还被他听见。 情势大乱,险些露出马脚的她,临机应变── “哎哟,狻猊哥哥,你真坏,真没良心,就这么忘了我?!你之前说的甜言蜜语,全是诓我骗我啰?!我不辞千里迢迢远,一路奔波来这儿,要与你再续情缘,吃了多少苦头,还险遭鲛鲨袭击,结果换来你一句‘你哪位?’……郎心狼心,我今日总算明了……”延维字字抽泣,纤指狠捏腿肉,硬榨出两颗晶莹泪珠子。 哭得有模有样,泪水融合于湛蓝汪洋中,美人垂泪,足教人揪心刺痛。 只见狻猊看戏般,轻咬烟管,薄唇弯抿,好整以暇地吸吐管内浓烟,再呼哈吁出:“容我思索一下,在哪儿……与你这等美人儿有过山盟海誓?”他故作沉吟,以指触额,神色认真,要挖出潜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 实际上,他根本不必去动用脑力,眼前这只发扎双辫,青春无敌,眼神却极其媚娆的丫头,他没见过。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延维脸不红气不喘,撒着谎。 “多久多久多久以前?”狻猊顺其语意追问,要看她如何接招。 “十……十年前,在西海群礁,我们一见钟情,许诺过终生!”她吃定这只hua心龙子滥情满天下,哪可能记得曾在哪年哪月,与哪个女人说过哪些骗人不偿命的谎话! “嗯……好像有这么一回事。”狻猊缓缓流露出醒悟的神情。 鬼才有这么一回事哩!最好她随便说说,也蒙对了他和某雌性生物谈情说爱的时间地点啦! 延维眸中闪过一丝轻蔑,虽然消失得极快,却没逃过狻猊的眼。 “是我擅忘,真是该罚……”狻猊伸来手臂,姿态亲匿,将她挽进膀子间,犹若情侣熟络。 “啧……”延维哆嗦得很明显,甚至不经意啐出声来,虽然立刻咬唇止住,仍没逃过他的耳。 她纤肩僵似硬石,拳儿抡紧,强忍着不甩开他的搂抱。 狻猊戏弄人一般,钳得更紧。唇,抵上她的发鬓,厮蹭间,暖息拂面,挟带淡淡烟香,浅笑悦耳: “我都是怎样唤你?亲亲?小乖?小宝贝?小心肝?” 再靠过来,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小心”肝! 不,不只肝,小心我打爆你的肝肺脾胃肾! 延维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忍住不挥出拳去。 相隔薄薄一层衣料,还能由指腹间感觉到她肤上密密挺立、小巧排列的鸡皮疙瘩,足见她有多嫌恶他的碰触。 “你喊我……小乖。”亲亲?她只知道青筋偾张的“青”啦。 他用来喊女人的匿称,每个都教她恶心欲吐!勉强挑个最……不反胃的。 “小乖?”狻猊轻轻复诵,低沉嗓音,远比她在某时某日,听到某些爱侣们卿卿我我时互诉的绵绵情话,更加肉麻讨厌。 尤其,他的唇越贴越紧,黏在她耳壳上死不肯走,低笑声变得无比放大:“真合适你,你扎着可爱双辫,确实看来像个乖丫头。” 哼哼哼,看来龙子的智力,与见到美色便昏头的蠢男人没有差别,光凭两条辫子,就将她归类在天真善良型的嫩娃儿。 她可不是呢。 误认她的本性,吃亏的人可是他哦。 “因为你对我说过,你最爱我这副装扮。”延维笑容甜美,嵌在颊上的梨涡倒有些僵硬,粉色蔻丹滑过他的胸口,嗓儿充满闺怨:“人家为了你,日日梳编着辫,等你有朝回来,可我盼呀想呀,你却不再归来,是遇见比我更美丽的女人,有她们相伴拥抱,对吧?” 有吧有吧有吧,他身边应该有十几二十位美人相伴吧?这样破坏起来才够本,她就是为此而来,千万别给她否定的答覆呀。 他笑而不答,擒住顽皮的葱白十指,按在胸口,她本能想抽回手,又见他紫眸蕴笑,她不想被他看穿破绽,只能默默逼自己忍耐,迫使软荑继续贴在他身上。 “你这么爱我,为我痴心守候,又不辞辛苦到我面前,与我再续情缘,教我感动无比,我怎忍心再辜负你?所有莺莺燕燕、鱼鱼虾虾,从今起,断得干干净净,全心全意只待你好,回应你一个人的感情。” 变脸了,有人把俏丽丽的嫩颜,扭曲成很不屑、很憎恶、很作呕的狰狞,这一回是想藏也藏不起来。 “事实上你也不用这样啦……我不是很介意和别人分享你……”僵曲的唇角,抽搐两下,试图强撑假笑,但失败了。 “你当我狻猊是下流无耻之徒,妄想大享齐人之福?”他一脸很受打击。 我真的当你是呀! 你凭什么不是?! 你应该要是! 不然我在这里忍受被你搂搂抱抱的呕吐感,是玩假的吗?! 延维心里,响亮吠叫。 “你现在对我的担保有所质疑,我不怪你,毕竟是我不好,违背你我的约誓在前,我会用时间证明,我此刻所言,字字不假。”狻猊扶在她肩上的大掌,顺势滑下她不盈一握的柳腰,亲匿勾搂。 她的裙,与衣裳同色,皆为浓黑,却又迥异于常见的裙款,柔腻的料子,轻轻软软,完全贴合她身躯线条,勾勒出柳细般的蛮腰,挺翘浑...圆的小臀,纤匀迷人的腿儿。裙料宛若她第二层肌肤,裹着她,一路流溢下乌亮丝光,曳及地上,激起一层一层花瓣般,盛绽的漪漪水绉。 大掌轻轻使力,将她填进怀里,此次她眼明手快,双掌抵在他胸口,硬是推出一拇指的短短距离,没让丰软酥胸熨上他,造福这只贪色龙子。 狻猊眼底笑意浓烈,手中烟管取代他的指,划弄在她脸颊上,管身间的花纹,平滑、繁复及冰冷,引来她哆嗦轻颤。 第二章 她看见他紫眸内的狡狯,心中不祥预感大作,在在告诫她:这只龙子没这么好对付,她最好先行撤退,重新拟定计策,再回来和他拚个死活。 只是她纤足甫动,狻猊更是快她一步,将轻盈娇小的她,一把横抱起。 “言语表达不了我的真心诚意,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小乖,我带你去见我父王母妃,请求他们作主,为我俩择期完婚吧。”他的动作,摆明连择期都可省,就选今日今时吧。 啥啥啥啥鬼呀?! 延维太过惊吓,以致于反应不及,惨遭他抱进城里,一步一步上阶梯,她骇然瞪着他,只见他眉目俊朗,笑容满面,一副急于抱她进洞房的嘴脸,她回过神,剧烈挣扎起来,不自觉将言灵脱口: “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你这个家伙──” “言灵吗?我们真是心有灵犀,妇唱夫随,我恰巧也懂一些言灵……”他小露一手,回敬了挟带术力的言语:“乖乖的,别挣扎,你再不把脑袋瓜子偎进我胸口,你会掉下去的。” 两道言灵相抗,一个要他放她下来;一个要她像撒娇猫儿一样,自个儿送进胸坎,比的便是谁法力高、道行深,可以压制对方── 延维的小脑袋瓜子,被剧烈迫来的无形压力,硬生生按向狻猊怀里,即便她想扭动脖子,仍旧不敌狻猊术力的强大蛮横! 她状似亲匿,实则狼狈,嵌在他的心窝方寸处,将他稳稳震荡的笑声,听得无比清晰! “你──”她气极了,也词穷了,惊讶到无话可说。 万万难料,他竟会言灵?! “手呢?软软小手应该要勾在我颈后吧,嗯?”轻柔的话,一样灌注了语言的术力。 愤恨到想掐住他咽喉的手,万般不甘不愿,爬上他的衣襟,与他喉头擦身而过时,她恼怒呻...吟,眼睁睁看自己白玉十指,背叛她的意志,交扣在他颈项后方,乖巧温顺地,攀住了他。 “你不要太过分!”她顾不得假装温驯,咬牙切齿警告他。 他故作不解,“你不是说,你一直在等我?说你吃尽苦头,前来寻我?现在你我重逢,这种抱法,不过重温当年恩爱的表现,何来过分之说?你可别告诉我,当年我俩清清白白,连手都没牵过。” 狻猊以她罗织的谎言来堵她之口,是她先以旧情人之姿接近他,所持目的不明,但九成非为善意而来,他以牙还牙,也只是刚刚好罢了。 他的个性是──人不犯我,我会犯人;人若犯我,十倍还人。 她可是自己送上门,在他正嫌百般无聊之际,解他苦闷。 他怎舍得轻易放她走?想继续玩,就别中途打住,坏他兴致呐。 本欲还嘴,托出“这一切全是虚假骗人,我只是来整死你!”的她,在紧要关头,忍住冲动。 他的孟浪不羁,更加深了她教训他的念头,她若逃,下回想再接近他,绝对会令他心生防范,要是能留下来,还怕找不到机会“处置”他吗? 这种见一个爱一个,来者不拒,拿皮相诱拐人的神字辈畜生,她客气什么呢? 她已经不想单纯破坏他的诸多恋情了,不够不够,踩烂几朵桃花,一点都不够!她想干脆把这只龙子给彻彻底底弄坏掉,让他不能再对任何人使坏。 正面相拚的言灵输他没关系,她还有小人专用的言灵──对付他弟弟负屃那一套──没使出来呢。 延维整肃面容,狞蹙的眉结,厌撇的唇角,全数乖乖归位,一张妍丽甜笑的脸蛋,重新问世。 “哎哟,人家所谓的‘不要太过分’,是要你别剥夺人家的乐趣嘛,用什么言灵呢?我的手哪里只想摆在你颈后?你是真不懂人家的心思,还是在作弄我,故意不顺我的心?”柔嫩指腹,顽皮且撩人,抚弄他颈后肌肤及发丝,娇嗔说着。 “哦?你想摆哪?”换招啦?也行,他倒想看看她准备玩些什么? 咽喉。可惜不是说出这答案的时机。 “当然是衣裳底下的部位啰。”她媚丝丝暗示。 这女人说起谎来不打草稿,不见心虚结巴,摆明是老手,绝非初犯。 狻猊弯眸低笑,“我想……我当初应该也很爱你这副模样,明明像个嫩丫头,却又敢玩敢说,诚实得讨人喜欢。” “我可不学雌人类那套‘老爷不要不要不要,夫人会发现……’的扭捏作态。”她曾途经人界某地,听见这番说词,一时好奇,从头看到尾,只有一个想法:分明很爱,干嘛推拒老半天?不累吗?这么不喜欢,怎还把腿儿勾上去,缠着不放呢? “我也不喜欢。咱俩所见略同。”狻猊又笑叹:“我当初怎舍得离开你这只小东西?你与我,明明很对味。” “男人见异思迁、喜新厌旧,得手前后的嘴脸,本来就差很大。”她嗤声,此时说话神情口吻,倒是她平时惯有的模样。 “我想不起来我为何要离开你,我那时一定是失心疯。”狻猊口气充满自责,并带有浓浓遗憾。 哼哼,你想不起来是再正常不过,因为根本没这回事,我延维是何等狠角色,怎可能容许男人弃我如敝屣? 只有我戏弄男人、恶整男人的份,哪只雄性妄想伤我,再修练个一百年吧! 不过,狻猊方才那番话,她听了爽快! 我想不起来我为何要离开你,我那时一定是失心疯。 听听,多识货呀,言下之意,失去她延维,会捶胸顿足,会悔不当初,会痛斥自己愚昧无知。 “小乖,你不恨我吗?”他梳弄她的鬓丝,口气及眼神充满怜爱:“……整整十年,不算短的岁月,我对你不闻不问,甚至再见面时没认出你,你怎仍愿意爱我,再度前来寻我,给予我第二次拥有你的机会?”狻猊此话以试探居多,她想作戏,他奉陪,还很贴心抛给她戏分来演。 对哦,被抛弃十年的女人,再见狠心情郎时,不该表现得太冷静,她没遇过类似情况,自是不懂要拿出哪种弃妇表情来诈骗人。 延维脑筋转得恁快,立刻想到对应说词,未语眼先蒙眬,泪光闪闪,眸前一片氤氲水亮: “因为爱得太深,失去你,等于失去我自己……太痛太痛了。你离去后,我被浑浑噩噩围绕,镇日茶饭不思,对任何事不再关注在意,我以为时间可以洗涤你留在我心上的道道痕迹,但我太傻太天真,没有,完全没有……思念与日俱增,你的面容,始终都在我周遭,挥之不去,我想念你,发疯一般的想念你……”某本书上读过的文字,顺势拿来用。 狻猊在心底为她喝采,像看戏看到精采处,忍不住想忘情地大喝一声“好”! 唱作俱佳! 高竿戏子! 真想再听听,她能编出哪些甜腻鬼话。 这莫名其妙出现的怪丫头,指名找上他,嫌恶他碰触的身体反应太诚实,体嫌口正直,满嘴反话,眼神间,又总不经意透露狡黠和精光…… 他觉得越来越有趣。 “你怎么不早些来?浪费好多宝贵时间,虚度了这段光阴。”狻猊继续寻找让她发挥作戏天分的话题,一方面是他对于她的机灵反应,欲罢不能。 “我也有我的骄傲呀……再说,我一直以为你会回来,总有一天嘛,哪知盼呀等呀,十年咻就过去了……”她编谎越发麻利,这回连花点时间去想想都不用。 “可怜的丫头……你的痴心,教我又疚又爱。”狻猊口气好疼宠,他挺鼻轻蹭她柔软细发,她身上有股甜息,不同于他最喜爱的人界烟香,却也不讨厌,好似在嗅着某种鲜美蜜果。“无妨,我补偿你,补偿你十年相思,十年苦盼,十年眼泪,我一定补偿你……” 狻猊的声音,竟让她失神。 他唇瓣贴上她发际的瞬间,那一刻,她几乎以为他策动言灵,迷惑了她、迷眩了她,才会害她瞠着圆眸,凝盯他迫近的面容,而没挥掌打他。 他深紫色瞳仁,像面映照人心的妖镜,而在眸心中央的她,脸上净是入迷不已的憨蠢神色。 那是她吗? 她怎会大眼圆圆、嘴儿开开,一副茫茫醉酒貌?又怎会放任他抚摸她的颊、她的发、她的耳垂和后颈,却没反击? 是言灵……他用言灵控制住她吧? 不然她哪会双手发软,无力垂贴在腿边,抡不起拳,挥不出力道? 直到狻猊下一句话蓦然惊醒她,这才看清他趁其不备,一连向前走了好长一段距离,将她带进龙骸高城,跨入大殿。 镶满各色真珠珊瑚,植满珍稀奇异海草的华丽大殿上,热闹非凡,各式水中生物,原形的、人形的、半人半鱼的,样样皆有。 她看得目不暇给,还未能逐一瞧清楚,狻猊惊吓到她的那句话,成为殿内唯一声响。 他朗声说:“父王,儿臣为您送来您的五媳妇,请求父王主婚,允许儿臣迎娶心爱女子。” 他一定用了言灵! 一定! 一只龙子练啥言灵?! 他们该自命清高,不屑修炼旁门左道,倾力于强大的攻击术法才对。 言灵仅有三种人想练,一是天生没有练武才能之徒;二是不介意被归类在“擅施小计,不够光明正大”的小人之流;三是只想动口,懒得动手,不愿浑身沾到汗水或血水的怠情家伙。 她延维“以上皆是”,所以她练言灵,练得炉火纯青,靠它玩遍天下有情人,目前未尝败绩,吃过谁的闷亏…… 今天却吃了满满一缸兼热乎乎的“亏”! 他踏进龙骸城大殿后的胡言乱语,一字一句,没有任何人阻止他,除了言灵有此“神效”,有哪家爹娘大人,乍见儿子抱来路不明的女人回家,儿子开口说要娶,爹娘没追问半句,连儿子将娶的女人底细完全不在意,立马点头答应,并吩咐左右尽速去办! 不是言灵力量太过强大,就是这家子有病!缺媳妇儿缺成了病! 她那时努力拒绝,试图挽救颓势,使出言灵说 “不急不急!准备个一百年我都不介意——” 狻猊的言灵,击破她的,以区区简单三字: “我介意。”又补上:“越快越好,我等不及了。”也是以言灵加沉笑声道出。 她气的颤抖,险些原形毕露,就要在大殿里发飙抖出她的来意和阴谋,但狻猊总是快她一步。 “小乖,你也跟我一样迫不及待,是吧?” 下流!又用言灵! “我没有那么急。我都等十年,再等十年没关系。”她咬牙回他,晕眩地对抗他强大术力。 “这怎行?我负你十年,现在,我连十日都无法再等。”他则是眸中含笑,她倔强不服输的表情,逗乐了他。 “别说什么负不负……我们分离十年,很多事,已经不是当年你我稔知的那些,我们应该……先好好重新认识彼此……”延维只想拖延再拖延,拖到她整完狻猊,把他的尊严践踏在丝履鞋底多踩两下,她就要爽快走人,才不陪他玩啥你嫁我娶的戏码! “那可以慢慢来,咱俩有一辈子时间重新认识彼此,小乖。”他声音轻软,诱哄可爱娃儿一般,唇又徘徊在她耳边,哺喂着炙烫气息及酥麻嗓儿。 延维理智断线了,额际那条隐隐颤动的青筋,在抽搐无数回之后,一整个偾突而出! “谁跟你有一辈子的时间?!你这种滥情畜生,免费打包送我我还嫌你太脏太娘太浑身女人胭脂臭!”她使劲推开他,痛快骂完,身心俱爽,娇哼一声,原本在狻猊怀里的软嫩娇躯顿时消失——她施展遁逃术,以形换形,远在百里外,情侣退散楼内的小几上,一张潦草写着她名儿的纸人,与本尊瞬间替换。 娆哼轻啐声,犹在耳畔,狻猊坏间只剩小小白纸人一尊,轻盈飘飘,在海水中,荡出一道笑弧,仿佛延维唇畔的美丽嘲弄。 她言灵术练得好,第二高强的,便是纸人替身术,第三则是幻影术,区区三招,打遍天下无敌手。 “逃得真快。”狻猊不急于追逐,执起纸人端详,难以辨视的鬼画符,泄露不出主人芳名底细。 怎可能逃得掉? 不,应该说,她未达到目的——他尚未弄清的目的——怎舍得逃掉? 狻猊清楚,那佯装“小乖”的不怪丫头,会再回来。 回他身边。 “老五,那女人是谁?你怎么一进来就嚷着要娶她?而且,她不见了耶!”四龙子看戏看得正过瘾,磨蹭下颏青髭,趣味盎然,等着后续发展,结果女角儿咻地不见,徒留他五弟和纸人一张,是怎样?他五弟被抛弃了吗? 大胆刁女!连他五弟也敢欺负,真是—— 教人痛快呀! “恩……我也不知道她是谁。”狻猊此话不假,他悠哉吸烟,银烟管与他此时咧笑的牙,同时散发耀眼光芒,愉悦心情写满俊脸。 刚刚无人对狻猊提出成亲一事发表高见,全是想看狻猊在玩啥把戏,戏只演了一半,女角儿中途退场,没头没尾,观众才纷纷发出不满之声。 ”不知她是何人,你还要娶她?“七龙子难以置信地问。实际上,他比较难以置信的,是他五哥竟懂了成亲念头?! 那只”只要有人间香火吸,其余纷扰全与我无关”的怪癖龙子,也会有让他心动的女子? “想看看她如何接招。”狻猊吁烟回答。 没料到她怕得跑掉了,像只大受惊吓的小鱼儿,一溜烟逃开,就算她装出多冷静的面孔,眸里深蕴的慌乱,仍是清晰可见。 ”轻言迎娶一个你不识得的女子,她来临不明,万一她点头嫁你,你如何是好”大龙子轻斥五弟鲁莽,但那副温润嗓音永远也听不出责备之意,轻绵绵,滑乎乎,每个字都教人酥麻入骨。 “她敢嫁,我敢娶,反正谁吃亏还不知道呢。”狻猊不以为意,微微一笑,紫眸弯如新月。本以为她有勇气接下他这招,硬着头皮和他结为夫妻呢,果然仍是太生嫩了,玩得没他凶狠。 她消失前一瞥,着实倔强可爱,无助的幼犬也都是这样看人,水汪汪,亮晃晃,眸中漾着水波,那对眼,漂亮得无法挑剔。 第三章 他没有说谎,她若接招,假意乖巧和他成亲,他可不会有半点勉强之感,欢欢喜喜娶了她,再慢慢地、一层一层地,剥开她的虚假糖衣,看清在美丽皮囊底下,包藏着哪种祸心,她找上他,贪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 他曾在哪里得罪了她而不自知? 她刚才是如何控诉他的? 你这种滥情畜生,免费打包送我我还嫌你太脏太娘太浑身女人胭脂臭! 他滥情? 他脏? 他娘? 他浑身女人胭脂臭? 听起来真像他在某年某月某日,玩弄过她的一片痴心,而她夹带满满怨恨,回来进行复仇大计。 可惜他确实是首次见她,除非她换张脸才来,但又不可能,她与他的交手对谈间,透露了她对他一无所知。 他从不拿“龙子狻猊”的名号出去招摇撞骗,会指名上门找“狻猊”重修旧好的女人,非妖魔即鬼怪,心存不良。 她甫从他怀里逃掉,他已经开始想念她了,呵呵。 快些恢复勇气再回来,可别让他等太久。 狻猊以指腹摩挲安躺于掌心的小纸人,笑容甜蜜。远在另一端的那位,心情可没有他这般好。 鲜红海果,捏爆在忿忿柔荑间,果肉及汁液溢满了手,弄混湛澄海水,却仅能聊表延维对当时困窘、吃瘪、失常及挫败的些些不满。 忍一时,风平浪静,但必须搭配天时地利及人和。 她若是成功忍下来,现在八成被狻猊架进楼里,未成亲先洞房,惨遭言灵尽情欺凌。 不难猜想狻猊会撂出哪些下流话,她拳脚打不过他,言灵又说不赢他,他只消一句“到床上乖乖躺平,来,腿儿张开点”,她就损失惨重了! 逃是对的。延维替自己懦弱跑走的行径,做出肯定赞赏。 那只始终笑容挂满面的龙子,不若她误解的好对付。 他看起来纨绔不羁,身无霸气,除了吸吐香火,其他啥事都不会的姿态,让她小看他,当他是绣花软枕一颗。 不,他不是,他是包藏祸心的阴险家伙! 近身攻击战,铩羽而归,险些被抓去成亲,沦为他口中一道填嘴甜品,延维改采第二战术——小人远窥法。 化明为暗,鬼祟跟踪狻猊,伺机寻找对付他的空隙,不信找不着狻猊的弱点。 延维不再将气出在鲜红海果上,拭净柔荑,这回整装再出发,扯开双辫,泼散了墨浓长发,褪去了伪装的天真假貌,恢复她娇娆本色。 即便自信满满,还是没忘掉在情侣退散楼里,多摆几张替身纸人,以防发生意外时来不及逃。 天有不测风云,小心为上,尤其是面对狻猊,她不敢再掉以轻心。 准备就绪,延维重新上路。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去而复返的她,接近龙骸城之间,恰好撞见狻猊乘烟驾雾,离开阔海,往光明海面去。 她一路跟去,尾随狻猊抵达人界。 他在庙前香炉上方止步,悠然横卧,只手托颐,轻松自若,吸食人类燃点的祝祷香火。 凭借神兽身份,以及龙子和神界的良好关系,自远古以来,鱼与水般,相互依赖,许多平乱战事,神界商请海中龙主及其子孙效命帮忙,龙主不曾拒绝,这也是狻猊在庙前分食香火,而不受任何神只驱逐之故。 神兽原就是某些天人豢养的宠物,只分有些乖一点,有些坏一点罢了。 延维隐藏气息及身影,躲在远远的庙边围墙,透过月形花窗,偷觑他。 狻猊闭目养神,周身素白烟云缭绕,茫雾蒙蒙,拂过他的眉睫,盘旋他的髻发,若不定睛去看,会以为是哪尊仙山天人正睡得香甜,不染世俗尘埃,不理世间纷扰。 他浓长的睫,轻轻闭合,顽皮发丝滑下饱满额心,在他鼻间挠舞,随他吸,随他吐,随他气息而动,教人多想伸出手,去追逐那绺拂动发丝…… 薄美微抿的唇,因嗅觉的餍足,正满意飞扬。 延维本以为跟着他来,能看到他密会情人,结果他的情人是香炉哦? 真不来劲…… 他睡着了吧?躺在一片烟雾里,做梦也会笑? 很没耐心的延维,瞧着他一动没动的姿态不到一盏茶功夫,已开始嫌腻、嫌无趣,嫌他到底还要吸多久才过瘾?! 而且很奇怪耶,狻猊不挑寺庙人潮最多的时辰来——上香人数越多,香炉上空飘散的香火越浓郁,他吸起来不是更痛快些?——偏偏选在天甫亮白,一丝晨曦,仍隐于远山峦峰后头的大清早来? 区区两三炷早起人类插上的香烟,塞牙缝也不够吧? 难道会有别人跟他争抢香火,所以早早起床,抢个好位置先? 延维打量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心底悄悄有声音浮上来,赞叹眼前枕卧人界香火中的龙子,真是赏心悦目—— 停! 赏什么心悦什么目呀呀呀呀?! 那种熏蚊子般的熏法,一点美感都没有! 她她她她心底的声音是打哪来的?! 被他的言灵给污染了神智,到现在还受限于他的术力影响之中吗? 有可能!大有可能! 她延维,可不曾觉得有哪只雄性生物顺过她的眼,包括他! 他的长相太超过!声音太超过!体格太超过!笑嗓太超过!一切的一切都很超过!尤其是他张开双眼时,浓蕴的深紫色泽,更是超过中的超过! 喝! 说张开,狻猊还当真张开了紫眸,是是是是她刚才自言自语时,不小心放大音量,泄露了她的所在位置,让狻猊给逮个正着?! 或是她一径甩头否认他赏心悦目时,摇晃太剧烈,导致狻猊察觉不对劲,由睡梦中被吵醒?!他确实已睁开眼,只是凝望的方向,并非延维所在位置。 紫眸明显放柔,瞳仁间的笑意,溢满出来。 延维没看过他这样笑……应该说,没看过他笑得这么真,这么不带算计或揶揄,单纯为喜悦而笑,为欢欣而笑。 是什么让他产生改变? 他瞧见啥…… 随着狻猊投注的暮光而去,延维看见一名貌美姑娘,手执竹篮,往寺庙这方款步挪近。 貌美姑娘眉清目秀,生得妍丽动人,一对柳眉似远山弯弯,两耳云鬟梳绾整齐,点缀精巧珠钿,粉唇嫩若花瓣,独缺红润朱丹,乌眸晶亮分明,一袭落樱色衣裙,裹住荏弱孅盈的娇躯,更衬爱怜气质。 貌美姑娘供奉鲜摘香花,纤纤素手,拈一炷清香,在炉前诚心祈求,长睫敛敛,扇形小小阴影嵌在眼窝处,楚楚可人。 她静谧跪祷,小嘴里,喃喃说着话语。 她手里那炷香,细烟直窜,直上天际——凡人所见是如此。延维看到的,则是狻猊坐起身,长腿在空中交迭,交换个慵适坐姿,倾过身去,嗅入轻灵烟香,紫眸眯起,仍没从貌美姑娘花般美丽的脸蛋上挪开。 他似餍满、似贪婪,似细细品尝再三,将香火之烟,含在口鼻间,不愿轻慢吁吐出来,仿佛无比珍惜。 打从狻猊注视着貌美姑娘开始,延维便紧盯狻猊瞧。他看貌美姑娘看得专心,别无旁骛,那种视线中仅存貌美姑娘一人,其余闲杂退散的凝觑方式,全落入延维眼中,他的眼神代表何意,她很是清楚。 一只雄性生物会这样看雌性,不是想抢,就是想吃。 原来……狻猊喜欢的女人,是弱不禁风,看来随时会扑倒昏厥的病美人? 真是出乎她意料,她还以为……他喜欢狐媚一些、艳丽一点,甚至是泼辣许多的雌性生物哩,没想到……是她这辈子永远不可能变成的类型,唉。 咦?! 谁在唉?唉什么唉?! 她应该高兴尖叫呀!跟踪狻猊,挖掘到他的弱点,不正是她的来意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被她找着了吧,这只弱小雌人类,就是狻猊的弱点! 瞧他一副喜形于色的神情,迭满笑意的脸庞,双眸紧锁着美人儿不放,方才也有一两只人类来拈香拜拜呀,不见狻猊有所反应,独独只盼貌美姑娘前来,摆明一直在等她嘛! 延维手上没铜镜,看不见自己扭曲且难看的狞笑,否则她一定不敢置信,自己竟会露出这种表情。 嫉恨不甘的表情。 她还以为自己正爽快得意,哈哈大笑,为逮着恶整龙子狻猊的大好时机而笑。 “我是拼不过狻猊啦,但以大欺小这种缺德事,我延维可是得心应手呢,狻猊我奈何不了他,雌人类总可以轻松解决吧?哼哼哼……算你运气不好,和狻猊扯上干系,自找的呀。”延维冷嗤,看着眼前那对男女,狠话含糊在嘴里。 他们虽无其余更亲昵举止,她怀疑貌美姑娘恐怕连香炉上方盘踞着一只神兽都没有察觉,可是狻猊的态度,她就是看了很恼火。 瞧,他眼儿微微眯,笑觑雌人类,雌人类烧完香,准备走远,他仍盯着不放! 是有这么舍不得吗?! “神兽也学人暗恋这招!真痴情……偏偏我延维最讨厌的,就是痴情种。”延维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一条歹计于焉成形。 要破坏恋情,最恨的一招,就是眼见爱人另嫁(娶)他人,还有何等惨事,比此更教人心碎欲死? “哼哼哼,就这么办!好!太好了!我简直坏透了!”她忘情抚掌大笑,光抚掌不够,还纤手叉腰,得意的仰首长笑—— “明明叫小乖,怎因自己坏透了而沾沾自喜?”轻笑男嗓,近在咫尺。 喝! 延维大惊,往后弹跳两大步,突然贴身靠近的狻猊,险些吓得她岔气! “你你你……你啥时来的?!”不会听到她窃窃私语的阴谋了吧?! 狻猊背靠围墙,烟管不离手,薄唇轻吐烟雾,浓郁香火,故意吁吐在她耳畔。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你何时来的?一路尾随着我,恩?”她一头泼散的长发,握了半绺在狻猊手中,把玩她青丝间的柔滑细腻。 “我我我只是正巧到庙里上香,哪知你在这里?!”好槽的借口,临时瞎掰,仅能勉强搪塞。“也是,你逃离我都嫌来不及了,又怎会跟踪我而来?是我自作多情,以为你舍不得我,不是真心与我分离。”狻猊没有点破她的谎言。 上香?这妮子,身上可嗅不出半点虔诚的味儿。 “啧。”啊,一不小心啧得太大声,她抿唇,佯装没事,想含混过去。 “小乖,你欠我一个解释,你为何要逃?好不容易我父王答应我们的婚事,你若留下,我俩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而且,你离去前留下的那番话,又是何意?控诉我滥情,是你仍不信我会全心待你疼你,是不?” 喂喂喂,哪来的“好不容易”?别说得好像你精力千辛万苦,才终说服你父王首肯,呿,你根本什么都没做! 再者,你还有脸说“全心待你疼你”,我还没脸听哩! 延维心里冷冷嗤哼。 方才不晓得是谁,贪看雌人类,看到眼珠快掉下来,垂涎三尺的嘴脸,她仍记忆犹新! “我恰巧来到这寺庙外,撞见一名美丽姑娘进庙里参拜,她出落得标致动人,‘有人’瞧她瞧得目不转睛,而且那个‘人’,竟然敢说要娶我,会全心待我疼我呢。”延维本只想试探雌人类在狻猊心中占有多大分量,没料到话一出口,语气酸溜溜,连她自个儿都想皱眉。 “你瞧见她了?”他定睛,觑她。 “稍稍瞄了一眼。”明明看得很仔细,也认真品头论足了好一番,延维还嘴硬。 “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坚强、乐观,却不贪心。”狻猊每说一字,延维都仿似看见满天星光,在他眸里闪烁,发着亮。 “这么好的女孩,你应该去娶她呀,对龙子而言,要让一只人类与你们同寿,没多困难嘛”她啐道。 “你在吃醋吗?”他扬眉,貌似惊讶。 “一点也不。”她轻哼,圆润下巴仰得半天高,骄傲任性,嘴硬回道:“你若喜爱她,就该顺从自己真心实意,去向她求爱呀,共谱神兽与凡人的爱情佳话。” 等你追到手,我破坏起来更有乐趣,去呀,快去呀,哼! “你鼓励我去追求另一个女子?” “我说过,我不介意和别人共享你。”她接近他的意图,又不是为了蠢到极点的情呀爱的,他身边围绕多少红粉知己,他与她们有怎生的暧昧情愫,她一点都不在意,反而觉得越多越好,她逐一捣毁,才有满足感。 “你真伤我的心,你不想独占我,让我感觉不到你对我的珍视。”他叹息般微笑,露出撒娇表情,可是不够真诚,至少,凝觑那位美姑娘时的他,没说半句甜言蜜语,却真情流露。 “这些话,你拿去哄骗哄骗她,她应该就上钩了吧。”延维没好气道。 “她并不知晓我的存在,我没打算和她攀上瓜葛,她做她的凡人,我当我的龙子——” 意思是你默默暗恋她就好,对吧?哼。 冰冷银烟管,轻轻挑起她的下颏,他的眼,因浅笑微弯,而更显深邃若谭,他双唇开合,续道: “你何必因为我敲了她几眼,便醋劲大发,句句与我赌气,要激我拂袖而去?你明明很嫉妒,嫉妒到……连漂亮脸蛋都狰狞起来了。”银烟管流连她小巧颏缘,描绘优美弧线,直至满足了,转向去轻戳她垂下的不悦嘴角。 “谁嫉妒呀?!”她瞠眼瞪他,拨开烟管的戏弄。 “你呀,小乖。” “我才没有!”她反驳,急迫的否认,更像欲盖弥彰。她心底恨恨地想:我干嘛嫉妒?!我又不是被爱冲昏头的傻子! “就算有,我也不会笑你,你害羞别扭的模样,真可爱。” 我奸计得逞后的狂妄嘴脸更可爱啦! “我说了我没有嫉妒就是没有嫉妒!你去追求她呀!把她拐进龙骸城,去当龙子的媳妇最好。” “我已有你,便觉足够,不需要其他女子。你就是龙子的媳妇儿呀。” 恶! “何时随我回龙骸城成亲?”他笑问。 下辈子慢慢等吧你! “我父王已安排盛大婚宴,只差一个新娘子,我们手牵手回去,今晚便能洞房花烛。” 延维嘴角抽搐,拍开狻猊伸来的魔爪。 这男人到底是说正经的,抑或在戏弄她? 第四章 他语意里总是虚虚实实,本应该是她在戏耍他,怎么到最后,她觉得被耍着玩的人,是她? 不行不行不行,她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狻猊这只猜不透、摸不着的怪异龙子身上,与其和他对峙着胜负难分的争斗,不如去找简单对付的雌人类,省力省时省功夫。 再说了,狻猊粉饰他与雌人类的关系,再三强调两人毫无瓜葛,偏偏她延维不是傻瓜,她自个儿有长眼长耳,会看会听,他每每提及雌人类,声音和眸光,不自觉放软放轻,他当她没察觉吗?! 哼哼哼哼…… 兴许,是她眸里的恶意太明显,她旋身离去之前,身后狻猊淡淡劝道——口气不仅只有“劝”,更有极浅极浅的胁迫: “小乖,离她远一点,别把主意打在她头上,她是局外人,别招惹她。” 后头似乎有话没说齐,诸如“若招惹她,我就教你遗憾终身”之类的狠话…… 若狻猊没补上最后几句,也许她还不会马上决定“招惹”那只雌人类。 她延维完全经不起激,偏偏狻猊触犯她的忌讳,挑衅了她,而她延维最恨被挑衅,仿佛质疑她的使坏本领,既然遭人质疑,她当然得证明自己宝刀未老。 轻易地,她找着了那只雌人类。 雌人类有名有姓,姓林,闺名儿樱花。 果真人如其名,粉婴一般的精致美人儿,出生书香世家,虽非大富大贵的娇娇千金,家境亦能称上小康,至少吃穿不愁。 林家书院坐落于白虎大街,传授幼童及少年读书习字,人人尊称樱花她爹一声“林师傅”,在地方上颇具名望。 林樱花上有兄长两名,下有一位妹妹,她排行第三,今年一十七岁,因自幼身子骨弱,耽误了终身大事,听说纠缠着她的病,是心绞痛,不时发作起来,可是会要了小命,她不能受刺激,不能太辛劳,幸好她本属文静乖巧的姑娘,喜静不喜动,闲时刺绣缝衣、抚琴读书,倒与一般人无异。 她模样貌美清妍,可惜身子单薄,若成亲,能否熬过生儿育女的艰巨不得而知,求亲之人,多少为此而有却步,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目前倒有一个男人锲而不舍,不在意她的病病怏怏,三番两次央人说媒。 那男人当然不在乎林樱花能否为他孕育子嗣,他家里人口数去,儿子女儿总共加起来刚好十个,不需要林樱花冒着性命危险,十月怀胎,这也是林家百般推拒的理由——男人已有一妻一妾,妄想再迎林樱花做三房。 延维大抵了解情况,纤腿儿妖娆交叠,在林府前庭的百年老树上,轻轻摇晃。 “请回吧,这婚事,我们拒绝过许多回。”林师傅满脸肃穆,文人气息浓厚,向来温文细语,此刻,嗓给说得沉重笃定,彰示拒亲决心。 “林师傅,樱花今年十七了,再踌躇下去,会找不到好婆家。王少爷家大业大,担保不会教樱花吃苦,而且,他也将话说在前头,樱花嫁过去,不用烦恼传宗接代的大问题,您想想,樱花那种身子,能挨过生孩子那关吗?又有哪个男人,愿意迎个不能传嗣的妻子?您不会真打算让樱花一辈子不出嫁吧?”媒婆连珠炮说着,试图劝说林师傅这老顽固点头应允。 “我们林家养得起她,不劳费心,林伯,送客。”林师傅背过身去,摆明不愿再多听。 “花婆婆,请。”林伯立刻上前,恭送媒婆速速离开。 “唉。”媒婆无功而返,脸色自然很不好看,临走前,满嘴嘀咕,说着“挑?还挑?不想想自个儿女儿不能下蛋,谁敢要她呀……”,声音越行越远。 “让樱花去嫁不学无术的王少爷,我宁可将女儿摆在家中一辈子!”林师傅嗤声。王少爷恶名在外,靠着家有恒产,不思进取,只懂花天酒地,毫无本领和志气,林师傅生平最瞧不起这种人,哪可能委屈女儿下嫁?! “爹……别气了,女儿倒杯冰杏茶给您。”林樱花由后堂款步而至,搁下消火杏茶,扶着爹进屋。 延维透过敞开的大厅门扉,听见父女交谈。 “爹不是不让你嫁,而是王少爷这种德行,嫁过去,只是眼睁睁看你吃苦,就算他一时迷恋你,等新鲜感一过,他又会再去追求另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樱花,你不会怨爹吧?” 林樱花螓首轻摇,鬓边柔软青丝拂动,煞是美丽,她微微笑着,真心道: “女儿全凭爹娘作主,女儿知道爹娘任何决定,都会以女儿幸福为第一考虑。比起嫁人,女儿更喜欢留在家里,与爹娘相伴。” 林师傅叹口气,望着四个孩子中最是漂亮温婉的樱花,不由心生感慨: “老天怎这般作弄人,给你绝俗容貌,却也给了你这一具病弱身子,若不是你心口宿疾,早在你及笄那年,林家书院的门坎,就被上门求亲的男子给踩平了吧?” “爹,您太夸张啦……”林樱花羞赧一笑。 “哪里夸张,城里若要选出镇城之花,论排名,你没有一二也有三四。”她可谓林家之光,记得她还在襁褓时期,林师傅就爱抱她出门献宝,让大家一起称赞他生了个漂亮宝贝。 这女儿,无一不好,唯独一项,教他操忧烦心。 “可惜这身子老养不好,补汤补药也都吃了,怎不见你多长些肉呢?” “女儿现在已经胖许多了呢。” “再丰腴些更好看……唉,也别那么好看,省得王少爷对你不死心……”心情好矛盾,希望女儿样样都好,又不希望女儿太好而遭恶徒纠缠不放,两难呐。“你今儿个又去上香了?” “恩。” “有没有替自己求段良缘?” “女儿求爹娘身体健康。” “老是替爹娘求,都不求些自己的事,你这孩子,真是傻气。” “这是女儿该做的。” “老天要是有长眼,就快快治好你的病,再赏你一个良人,爹才能真正安心。”为子女一生操心,是全天下父母的宿命。没嫁娶的担心,嫁出去的,又要烦恼嫁得好或不好…… 延维摇头晃脑,厅里父慈女孝的戏码,她得强忍鸡皮疙瘩,才不至于猛翻白眼,又听到林师傅数落王少爷的恶形恶状,说着: “若嫁给王少爷那种人,所有爱惜你的人都会难以放心,时时为你担忧不已……” 这番话,让延维眼睛为之一亮! 所有爱惜樱花的人都会难以放心,时时为她担忧不已! 也包括狻猊,对吧对吧? 这真是……太好了! 大家皆不舍林樱花嫁给恶少,一旦嫁了,该烦恼的烦恼,该心碎的心碎,该担忧的担忧,该舍不得的舍不得——嘻嘻嘻,而痛快的,就哇哈哈大笑得很痛快! 延维愉悦起身,妖魅的艳笑,花儿绽放一般,浮现脸庞,呈现娆异美感,发丝挠过冷冷眯笑的晶眸,过多恶意的喜悦,满溢了出来。 “王少爷,你等着吧,我延维大发慈悲,马上就帮你迎娶美娇娘啦!” 书院外,蜚短流长,诸多揣测说法,传得沸沸扬扬,却皆未能证实,而林府之内,同样充满困惑不解,疼爱女儿的林师,怎会一反往常坚持,要将掌上明珠嫁予他口中唾骂的纨绔了弟?而且……还是急迫地硬逼女儿上花轿。 王府自是乐于看到林师傅的改变,开怀恭送林师傅离去之后,立即动用财力人力,用最快速度,办妥一切繁琐婚俗。 不到七日,结满喜气红绣彩的花轿,一路招摇前来,轿子四周系挂的五彩流苏,摇曳如浪。 虽是纳妾,派头不输当年王少爷迎娶正妻的铺张,一切比照娶妻规模,明媒正娶,八人大轿,给足林家颜面。 林樱花不懂,日前,爹亲还慈爱地与她说着,若嫁给王少爷,她是注定要吃苦,虽然生活富裕,锦衣玉食,然而心灵贫乏,她必须与其他女人争抢丈夫的宠爱,加上她身体荏弱,无法生儿育女,在府中地位自是无法高升……言犹在耳,爹亲竟唤她入厅,抛来的头一句晴天霹雳便是—— “爹同意你与王少爷的婚事,王家择期上门迎亲。” 她险些晕厥过去,勉强搀扶方桌才能站稳,追问理由,她爹只是坚定重复着同样的话语,彰示他所做的决定,不容更改。 樱花自幼习读三从四德,在家从父,爹亲的命令,她焉能不从? 即便心里委屈,亦仅能和着眼泪往腹里吞,怯怯等待成亲日到来的短短几日间,她病了一场,缠卧病榻,在无人注意时,默默垂泪。 而婚事的筹备,并未因她发病而有所延后,依旧如火如荼进行。 兄长和娘亲试图劝说林师傅改变心意,个个皆遭斥骂,一位温和儒雅的老书生,为何变得如此不通情理,谁也没个正确答案。 樱花相当认命,接受了爹亲的安排,并不抵抗或争取,直至成亲当日的清晨,她悄悄去了寺庙一趟,献上最鲜艳的香花,向老天爷祈求,爹娘别再为她争吵,娘亲别为她哭伤了眼,兄长们别为她担忧操烦…… 她掉着泪,一拜再拜,唯一不敢奢求的,是有谁能来救她逃离那个隐约已知的可怕未来。 礼佛归来,心,平静许多,也或许,是心冷了许多,她温驯坐于铜镜前镜里映照出的美丽人儿,没有半点新嫁娘该有的羞涩或欢喜,任由丫鬟为她装扮扑粉,更换红袍霞帔,束绾青丝,点朱唇…… 林府办喜事的味道太淡,府里人脸上全是愁绪,又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有个咯咯发笑的愉悦笑嗓出现,简直令人发指到想吆喝来人,将她拖下去打一顿先。 除了延维,还有谁会如此丧尽天良? 全府结满的灯笼火光,在她身上黑裳辉映出妖艳红泽,雪皙粉颊,染上薄薄一层的烛红,仿佛胭脂般的嫩赭色,薄瓷肌肤更显无暇剔透,唇间略略高扬的笑意,使她更艳、更美,炯炯晶灿的美眸,娇懒注视一切。 “言灵真好用……”玉荑爬上粉软腮帮,慵闲托住。 用短短几字,操控林师傅的言行意识,要他乖乖奉上闺女给王少爷当小妾,他不也只能照办?呵呵。 多亏人类这种神智薄脆的弱小生物存在,让她恢复不少自信,不然真以为自己言灵功力大退步——拜狻猊之赐。 时近黄昏,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来到林府,完成迎娶仪式,红巾盖头遮覆的新娘,由左右丫鬟搀扶出,坐入富丽堂皇的大红花轿。 浓密交错的树梢间,遁隐了身影的延维站起身,脚尖轻灵一踏,悄声跃上花轿轿顶,裙儿一拢,盘腿坐下,准备轻轻松松,让人一路抬回王府去看好戏。 她爽快甜笑,听着起轿吆喝声响亮传来,坐在轿顶,如置云端。 当狻猊发觉眷恋珍视的女孩另嫁他人,还是嫁给众人口中的“有钱废物”时,他脸色会何等精彩,光是想象,想叉腰狂笑的念头,怎么也忍俊不住。 这回,吃闷亏的人,轮到你了吧,狻猊? 跟我延维斗,你还不够格! 伤人身体不高明,伤人内心才高竿。 她就是要狻猊后悔莫及,来不及由魔爪下救出林樱花,一旦她成了王少爷的人,狻猊那颗悄悄暗恋的心,只能沦为严冬中最后一片落叶,在冷冷寒风中,飘飘坠地,化为来年春泥。 期待,期待!洞房花烛夜快快来,等明儿个大清早,她再为狻猊送上王林两府喜讯,狠狠打击他,哈哈哈…… 轿里,传来林樱花强忍下来的呜咽,很小,很细微,不愿让周遭人听见而心生怜悯,所以她努力咬住下唇,却咬不住唇间颤抖。 延维听到了,选择无视,她和林樱花没有恩怨,算林樱花倒霉,成为狻猊心里暗暗爱慕的珍宝,要怨,去怨狻猊吧。 在延维百般期待之中,花轿晃呀晃,半个时辰后,进入了王府内。 接下来冗长到让延维想打盹的拜堂礼俗,她忍着哈欠,觉得人类真麻烦,做事一点都不干脆利落。 “……送入洞房!” 总算盼到结束,延维兴冲冲跟在新郎新娘身后,行经豪府数处曲折长廊,转进繁花盛开的华奢院落,抵达张贴火红色大“囍”字之房。 新娘被安置在红幔妆点的喜床间,整晚合不上嘴的开怀新郎倌,由亲朋好友架出房,继续狂欢饮酒,接受众人恭贺他如愿抱得美人归。 延维打量偌大宽敞的新房,舒适是颇舒适,也相当庸俗,囍字剪花,红得刺眼,金箔镶边,营造奢华氛围,夺目绚烂,偏偏不是她钟爱的颜色,若满屋子的红全改成墨黑色,她才觉得顺眼。 勉强挑了房里最教她满意的安乐椅坐下,椅背精雕着枝叶纹,纹路间 以彩石嵌成花苞,座椅扶手磨得细滑顺手,光可鉴人,椅内塞下一个她之外,还能多摆两个绸花绣枕,空间依旧不嫌狭隘。 底下半圆的木牚,轻轻摇晃,弧度平稳舒服,静悄悄呢。 嗯……这回的战利品,就由这张椅子来担当吧,日后她在情侣退散楼里,坐在椅上悠闲摇摇,边吃美味香嫩的甜品,回味此次的痛快战绩,嘴里甜品定会更加好吃呢。 延维忘情摇起安乐椅,一前,一后,再一前,再一后……管它是否会发出启人疑窦的声响。 反正人类瞧不着她,便会解读为“窗子没关妥,风儿吹进屋,椅子因而在摇”这等自欺欺人的蠢话,加上方才两名伴嫁丫鬟被支开,房里只剩一个红盖头遮脸的林樱花,她的心思,满满耗费在担忧自己今夜遭遇,以及黯淡无光的茫茫未来上,便已无暇注意周围动静,哪还会发现屋里安乐椅正在动呢? 延维从六角桌上摸来枣子花生吃,打发等待王少爷回房春宵一刻的枯燥时间。 对照于延维的不雅懒姿——她已直接将双腿搭上座椅的右边扶手,整副娇躯软绵无骨,横偎在绸花绣枕间——林樱花则始终维持端正坐姿,僵直不动,露在嫁裳绣袖外,一双柔白小荑,无措绞紧膝上红裙,清楚可见十指轻颤,正在发抖。 第五章 林樱花觉得自己快要发病一般,难以平顺呼吸,胸口窒碍疼痛,想唤丫鬟取药过来,声音却梗在咽喉,她浑身畏冷,直打哆嗦,当她听见屋外步履声传来,越发接近,越发清晰可辨,她真恨不得昏厥过去算了。 “回来了,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本姑娘等到都快睡着了!”延维喜孜孜坐挺身,双眸晶亮,精神振奋,盯紧门扇,迫不及待。 呼,真怕王少爷惨遭灌醉,不省人事,无法大振雄风,会坏她今夜歹计呢,幸好,脚步声听来很是平稳,没踉踉跄跄,也没有“谁说我醉了?!我才没醉——”之类的酣语吼吠,看来要洞房没问题。 门扇“咿呀”推开,一则震颤,一则振奋,前者是樱花,后者,自然是没心没肺,等着好戏上演的延维。 瞧清门扇外所伫足之人,一则依旧震颤——红盖头挡着,樱花没能看见是谁进房,也不认为除了她的“夫婿”外,还会有谁?——一则却由振奋转为震惊,菱嘴圆圆张大,迟迟无法闭合。 紫衫翩翩,黹绣的龙形金纹,仍是辉耀细腻,不同于新郎那袭红得可笑的蟒袍,紫衫随着长腿跨过门坎时,翻扬一波衣浪,咬在薄抿唇间的烟管,冒出浓白烟雾,由口鼻吐出的烟云上窜,直抵覆额发丝时,有种教她误以为某人气到七窍生烟,连头顶都生火的错觉。 “狻、狻猊——”延维指着来人,不敢置信。 “你哪里都别想去,给我站着别动。”强而有力的言灵,立即缚住延维,阻断她见苗头不对就想遁逃的念头。她开口要替自己解缚,狻猊一对紫眸冷若冰霜,眯成缝隙,森冷寒光扫来:“闭嘴。” 两道言灵,让延维动弹不得,也无法说话,只能像木头人,呆伫原地。 喜帐间的林樱花,虽觉来者声音不若王少爷轻佻,亦不敢贸然掀开盖头,直到狻猊与延维错身而至,动手替她撩去红巾,突如其来的明亮,令她不由得眯起双眼,视觉并未完全丧失,她惊见狻猊姣好面容靠近,身上淡淡檀香飘入她鼻腔—— “你……”她张口欲言。 “睡下吧,我带你回去,今日荒谬的一切,醒来将全数不曾存在,不用害怕。”狻猊亦对樱花用了言灵,语气相较于方才,简直有云泥之别。 同是言灵,一温柔似水,一冷淡如冰。 樱花只记得他安抚的微笑、沉稳的嗓音,之后一切知觉被黑甜睡意席卷,软软倒入枕榻。 狻猊为她卸去沉沉凤冠,横抱起林樱花,带离喜帐。 延维伫在床前小厅,一动不能动,有口不能言,瞪着一双又怒又急的大眼,直勾勾看他,狻猊行经她旁侧,睨也不睨她,与林樱花说话时的温软轻嗓,已不复在,只闻声音里的冷笑和森凉; “我叫你不要招惹她,你反倒越是故意,你既然敢做,定是做好准备,应付接下来不听劝的教训,对不?” “……”她想顶嘴,但顶不出声。 “我狻猊,一点都不讨厌有人与我唱反调,真的,我反倒希望,这种家伙出现多些,让我费些精神周旋,可惜,少之又少……近百年来,独独你一只。” 他终于敛眸觑她,紫眸里,投映了桌上龙凤对烛的火花,偏离了纯粹的艳紫,而是混杂怒焰般的血红,她的身影,在那片紫红火光中,正遭受烧焚。 “你不够熟悉我,所以,把我的话当马耳东风,无妨,亲身体会过一回,你就会懂事些。”他靠近她耳边,吐着烟,也吐着寒语。 他腾出右手,扣住她纤细膀子,难以抗衡的劲和,将她甩向空无一人的喜帐,延维受困于言灵术力,只能像个布娃娃,毫无反抗能力,跌入丝衾鸳鸯枕堆,狼狈横卧榻上,想翻身坐起也无能为力,更别说想逃。 她咿咿呀呀,唇畔蠕合,像在骂他,更像在质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狻猊最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还会加息利息。”他替她解答疑惑——如果,她嘀嘀嘟嘟的开合唇形,是在发问的话。 他给延维一个笑,她却比谁都清楚,那不是笑,充若是只是不屑撇唇。 “你原打算如何伤害她,她所要经历的,你自己好好品尝品尝吧。” 突地,房外传来第二阵的跫音,这一回,轻易能听出脚步的凌乱,酒嗝连连,酒臭味,浓到已飘近鼻前。 “今夜的新郎倌,回房要过他的洞房花烛夜了。”狻猊说出彼此都明白的事实。 新嫁娘在他怀里。 她延维,正躺在新嫁娘该待的喜床上。 他带走了新娘。 而她延维还是无法动弹地留在这里! 他他他他他该不会是要她代替林樱花吧—— 狻猊!狻猊你给我站住! 她在心里将他的名字吼得震天价响,声音离了喉,只剩缥缈,连气音都没有。 “呀,忘了告诉你,出了龙骸城,我便不以龙子狻猊自称,无论是结交朋友或与谁暧昧,通常只知道我另一个名。”狻猊的声音,轻柔飘下,不见神情,却不难勾勒说出这番话的他会有哪种揶揄人的面容。 也就是说——打从她一出现在他面前,由她喊他的方式,他就辨别出她的来意不良?!而他却佯装一副旧情绵绵,要和她重修往日情缘,甚至要与她成亲! 原、原来—— 延维知晓得太迟,自以为戏弄人的是她,殊不知,她亦是他游戏中的一枚棋…… 你根本早就知道我—— “烟华。”他说。挟杂吁烟笑音,恩赐一般,报上他另个名儿。 尔后不再传来他半句吭声,定是救走林樱花后大功告成,不愿再浪费时间留在王家,急迫要去向林樱花邀赏,以英雄救美之姿,待林樱花醒来,发觉自己被救出可怕魔窟,救她的男人又俊帅尔雅,一颗芳心立即免费大赠送,狻猊的苦苦暗恋终能修成正果,两人顺道表表白、谈谈情,依狻猊的本性,接下来他直接带林樱花回龙骸城,向海中龙主请求赐婚…… 虚掩半开的房门,砰地撞开,也撞掉延维一番胡思乱想,带入一身刺目火红蟒袍,以及浓烈酒味的新郎倌。 王家大少一步步踏进房,朝喜帐逼近—— 快逃!要快些逃! 延维心里很清楚,但身体全然背叛她,嘴里又念不出遁逃的咒术,只能双眼圆睁,瞪着越来越朝她逼近的巨大阴影——还是横的比直的更大两倍的球形阴影——将她笼罩。 阴影,如暴雨侵袭前的满天乌云,浓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狻猊将樱花带回林府,安置于她闺阁床榻间,为她盖妥丝被。 她的睡颜,柔美无邪,又带些许轻蹙不安和病发的憔悴。 哭了整夜的眼眸,紧紧闭合,依旧湿润,颤颤羽睫上,沾有薄亮泪光,看来今夜迎亲的折腾,累坏了她,也吓坏了她。 他朝樱花面颊吁口烟,只见浅白氤氲的薄烟拂去,在无暇肌肤间,稍作短暂接触,聚了又散,原先存在于樱花脸上的诸多愁惧、忐忑、害怕……竟随着烟融,蒸发淡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不再蛾眉深锁,不再芙颜惨白,不再满面泪痕,恢复为安稳恬静的松懈睡相。 狻猊觑着她良久,一面盘算着该用哪招来收拾延维玩出的乱子——延维。是的,他已知晓她的名字,由那位带走珍稀药材“鮻”,逃亡数日,昨儿个才重返龙骸城的六龙子负屃口中,听罢她许许多多的辉煌“战绩”。 当然也包括她将恶劣游戏玩到了他六弟与美人鮻身上一事,迫使他六弟与美人鮻分离百年,甚至是相见不相识…… 现在城里想替六龙子出口怨气的人,一人一口沫,都能湮没延维,其中,又以二哥带回的那株灵蔘最最愤慨,已在勤练如何把蔘鬓当成长鞭使,誓言要帮美人鮻讨公道。 恶名昭彰的家伙,他对“延维”这名儿,可谓如雷贯耳,毫不觉陌生,因为曾经听狐神提及,还不只一次两次。 世间许多无缘怨偶,曾持香泣诉恩爱不在,那和有苦涩眼泪的香火,钻进他的口鼻,也教他尝到滋味,她们有的数落良人变心如变天,昨儿个还晴空万里,今日却风云俱变;有的质疑是自己不够好、不够温柔美丽,才留不住郎心;有的埋怨老天作弄,在情路上增生波澜,求不到执手相牵…… 当然并非所有无缘情人,全是延维一手造成,但一百对里,出现个五、六对,也算作恶多端了。 明了她的身份,对于她冒充旧相好,出现在他面前的目的,他大略推敲明白,再看见六弟意涵深远的眼神,他嗅到某种阴谋戏弄,毋须多费神思付,情况一定就是这样—— 他六弟气恼延维所作所为,决定给延维一个教训,把延维砍成十段八段绝非泄愤的好方法,一剑取命太痛快,也太便宜她了。 于是,龙子之间,最擅长的“嫁祸”和“牵拖”之招,又给使了上来。 他能理解他六弟懒得亲自动手处置延维,易地而处,他也会仿效他六弟,将延维骗去他大哥面前,让延维和他大哥拼个死活,反正无论谁赢谁输,他皆是获益者,一能惩治延维,一又能好好表达“兄友弟恭”的高贵情操,为兄弟制造些刺激的考验,省得安逸日子过太久,连筋骨都生锈。 她是他六弟送上门来,要让他代为“好好照顾”的家伙。 狻猊并不动怒,没对负屃所打的主意感到不满,反而有点庆幸六弟选择的是他,而非大哥。 庆幸? 是呀,很庆幸,这种乐子,让给大哥多可惜。 他不想把她交给别人“处置”,不认为除他之外,还有人能镇得住那只性喜破坏的小疯子。 小疯子,狐神是这么叫她的,和她自个儿挑选的“小乖”可谓天差地别。 难怪她被他喊着小乖小乖,神情是那般别扭,看来,她颇有自知之明,了解自个儿是何货色。 她连一丁点的“乖”都没有,才狠得下心,伤害林樱花这般柔弱无助的可怜女子,将林樱花逼进王府,险些误了她的终身。 狻猊眯着眸,目光挪回床上的酣睡人儿。 “……我明白你不愿嫁给王富贵,我也不会让你成为他的妾,你这般的姑娘,该有个更痴心专情的男人呵疼着,而非仅仅一时新鲜感作祟,贪恋你的年轻貌美之徒,更不该……被一只小疯子,给玩掉了幸福。”他低语。 今夜闹剧般的婚姻儿戏,他会为她一笔勾销,消去城里所有人的记忆。 这不是小小工程,全城众人皆知王林两府联姻,要抹拭掉每个人对此事的印象,他得费上好些力气。 想想真累,为那只小疯子赎过,何苦来哉? 她造业,他来担? 苦笑摇头,抱怨无益,还是先解决麻烦吧。 他来到窗前,一手将烟管抵在唇心,胸膛起伏,深深吸入,另一手推开窗扇。 外头明月皎洁,天清幕黑,薄唇吁吐,烟息源源窜出,他的一口气,绵远无尽,轻飘飘,随夜风送去,像暮霭,如山岚,仿云海,迭迭重生,烟浪由他口间翻腾,席卷前去。 不一会儿,不只林家书院,泰半座城已在薄烟笼罩之中。 薄唇抿上,银烟管重新咬进牙间,吐纳香火,补充他耗去的术力。 “林樱花与王富贵的婚事,一笔勾销,没有下聘,没有迎亲,什么都没有,王富贵不爱羸弱患病的女人,他喜欢……他奶娘的么女江桂,昨夜的喜宴,正是庆贺两人文定。”江桂,三番两次进庙里烧香,口中总是念念有词,诉说对王家少爷的悄悄爱慕,祈求老天爷让王家少爷多瞧她几眼,这回,他也来点个鸳鸯谱吧。 狻猊的言灵,随烟飘去,送入每一个吸啜这股无味烟雾之人的脑海中,织就出一套全新的刻板印象。 远处的王府后院,奴仆居住的小园,江桂在睡梦中,泪痕斑斑。今儿个亲眼看见心中爱慕的男人另娶新妾,她心痛如绞,睡得不甚安稳,随着烟香钻入鼻内,竟破涕为笑。 天,渐渐亮了。 烟,慢慢散了。 几位早起的林府学徒,一脸茫然,看着书院上下结满的红彩及囍字。 “府里怎会出现这些东西?!是谁恶作剧?!府里又没办喜事!” “别说了,趁师傅师娘未醒,把红彩和剪花收拾干净吧!” 林家书院恢复了原有的清幽面貌。 狻猊倚窗笑觑,言灵真好用,当初不顾父王和兄弟的反对,硬是去学习他们口中的“邪门歪道”,真是修对了。 现在…… 收拾完延维玩出来的烂摊子,接下来,也该去收拾她。 不知,她的洞房花烛夜,愉快吗? 被一团圆圆滚滚、重达两百斤的大肉球压倒一整夜,谁会愉快? 谁会?谁会?! 会的人过来跟她互换呀!她延维马上把这种福祉让给他! 喜帐里,没有交颈纠缠的美丽绮景,没有男女欢好之后的相互依偎,当然,更不会有教人羞赧去看的火辣ji情。 只有一个被肥硕醉鬼当成床垫,重重压陷在榻里的女人。 延维狼狈不堪,整夜努力对抗着狻猊缚加的言灵,想要伸手推开王富贵,任凭她使尽全力,手脚依旧不受控制,连根指头也弯不了,只能难堪至极,沦为肉垫,被王富贵泰山压顶,重重一躺,差点压爆她的五脏六腑,压断她的四肢百骸,最呕的是,她连想喊声“好痛”都不成! 可恶的狻猊! 可恨的狻猊! 该死的狻猊! 还有脸噙着微笑,悠哉走近床榻,居高临下,欣赏她窝囊惨样的狻猊! “睡得好吗?” 狻猊重回王府,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轻松容易,好整以暇踏进新房,靠近喜帐,俊颜笑盈盈,神清气爽,出现在她视线正上方,问得好关怀。 延维整夜未睡的大眼里,血丝纵横交错,蕴着熊熊怒焰,若双眼能喷火,第一个就烧死这只还敢笑得如此甜美的无耻龙子! 排第二的,是压在她身上的这团肉球! “春宵一刻值千金,昨夜应该挺快活的吧?”狻猊仍继续调侃。 快活?! 我都快死了!你还在说啥风凉话?! 你也让这家伙压一整晚试试有多快活! 第六章 她不用开口狂吠,从她眼神里,狻猊已经完全明白她的心得感想。 瞧她那副想哭、又强忍不哭的倔气傲颜,没有涕泪奔流,没有失控嚎啕,只有眸中水火交错,水是薄薄泪雾,火是浓浓怒气。 唇儿被她自个儿的牙,咬得渗血,那头恣意奔放的长民,披散床榻,让不懂怜香惜玉的醉鬼压在手脚底下,已是这副惨样,还不流露些楚楚求饶的可怜姿态,来激发他的同情,真是不聪颖。 掉个两滴泪,粉唇轻颤几下,喉间滚出几声呜咽,他不就心软了吗? 实在不能怨他铁石心肠,是她不懂善用女人武器。 他狻猊只吃软,不吃硬。 况且,压在两百斤重量底下的人,也不是他,他不急,真的,一点都不急哦。 狻猊在床边摆放水盆的方形小几间,怡然坐下,袍摆轻撩,长腿一跷,双臂环胸,慵懒悠闲,旁观她的窘困无助。 “王富贵差不多该醒了。”闲话家常般,狻猊语气风凉,不用加重话中恫吓隐喻,也足以教延维浑身一僵,脸色倏地刷个透白。 没错……她可以感觉到,沉沉压在她身上的男人,细微蠕动逐渐频繁,是清醒前的征兆。 “他醒来,或许对躺在喜帐里的新娘并非他迎娶的那位感到困惑,不过,性喜美色的他,应该不会有所抱怨,毕竟你长得不比樱花逊色,拿你来填新宠小妾的空缺,他会大呼划算吧。”又来一句闲言凉语。 虽是喃喃自语,偏偏又不收敛音量,摆明要她逐字听见。 “呜呜——呜呜呜!呜呜!”延维慌张闷吭,发不出呜呜呜以外的字眼,她企图扭动挣脱。 狻猊看穿了她的惧意! 对!她整夜都害怕王富贵突然酒醒,好色如王家少爷,怎可能放过无力反抗、乖乖受困在喜床上还秀色可餐的她?! 她比林樱花美,比林樱花艳,还有比林樱花更能挑逗男人兽性情欲的窈窕身段,她她她她她她真的怕! 怕狻猊不回来! 怕狻猊真的将她丢在这里,任由王富贵欺负被言灵所束缚的她! 怕狻猊只顾着和林樱花你侬我侬,享受英雄救美之后的美人报恩,而完全忘了她仍受困王府床上! 很怕很怕很怕! 狻猊恍若未闻,哈烟哈得很尽兴,将吁吐出来的白烟,弄成各式形状,圆的方的牡丹花一般的……嗯,来挑战吁出一头狮子模样的烟圈,似乎不错。 “呜呜——”她在叫他,用着雨中迷途的幼犬,慌张寻找狗父母那般的哀哀切切。狻猊没反应,她又呜呜两声,结果先有反应的人,却是压在她身上的王富贵,他右手突然举高,又软软放下。 延维屏息,不敢再动再叫,心急和慌乱,击碎了她强撑起来的傲气。 王富贵动作越多,她的脸色越白,眼里那层薄薄水雾,终于承受不住整夜的累积蓄存,哗地奔流开来,仿佛两道小泉,潺潺涓涓,湿濡了衾被,晕开淡淡泪痕。 “现在,你明白你对樱花做的事,有多恶质?多不可原谅?”狻猊离开小几,重新站回床边,俯觑她的涕泪交错。 “呜……”她想用力点头表达忏悔,以换取狻猊出手救她,然而螓首软软无力,只变成了稍稍轻颔,泪珠儿一颗接一颗,淌落下来。 “嗯……好吵,谁在说话?”王富贵惺忪醒来,揉揉睡眼,尚未看清周遭情况,人已被狻猊提起衣领,拖离延维身上,直接抛进床角,一字言灵轻喝,“睡”字甫脱口,王富贵再度不省人事,歪斜睡死。 延维大口吸气,遭重压整夜的胸口,好闷好难受,她努力填满肺叶欠缺的活命气息,泪水完全止不住,沉重的压迫一消失,她反而哭得更惨。 “开口吧,声音小一些,别引其他人来。”狻猊伸手替她抹泪,同时解去束缚她声音的言灵。 咽喉的堵塞感瞬间畅通,她如愿吼出声来,带着沙哑不适,更有浓重的抽噎: “你这只可恶的龙子——竟敢这样对我?!还有身体!身体的言灵也给我解开,我不能动!我要马上离开这张恶心的床!”她气恼极了,气他救走林樱花,却迫使她留在王富贵的床第上,弃她的安危于不顾,若王富贵今夜没喝个烂醉,他可考虑过,她将面临何种难堪情况?! 她担心受怕一整夜,这男人直到天快亮才折返,存心来看她笑话,看她是否被王富贵给欺负去了吗?! “还不行,一解开咒,你比鳝鱼钻泥更麻利滑溜,一转眼就不见踪影……呀,你不会以为压在王富贵身下一整夜,已算是处罚了吧?”狻猊挑眉,对她的天真愚蠢,一脸不敢置信。 她认为她昨夜能全身而退,是好运遇上王富贵大醉所换来? 没有他对王富贵下达“沾床就昏睡”的言灵,那只兴冲冲赶回新房,等不及要享受洞房花烛夜的富家公子哥,会轻易放过到嘴的美食吗? 王富贵可不会因为她不是林樱花,就拂拂衣袖,命人将她拖出新房,赶离王府了事。即便是替代品,延维这一个,与林樱花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还想做什么?!”她死瞪着他,神色警戒小心。 “我说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外加利息。昨夜,只是利息罢了。”狻猊笑着,弯身朝她逼近。 “只是利息?!”延维怪叫。 利息就这样了,本金还得了?! “对,利息。”狻猊拦腰抱起她,她挣扎不成,仅能任他操弄,咬牙切齿地落入他怀中,螓首软绵绵靠向他的颈窝。 狻猊就着彼此贴近的姿势,朝她吐息兼轻柔宣布: “本金则是带你回去,将你重新教育成名副其实、人见人爱的乖小孩。” 哈!竟然有人妄想把她延维教育成乖小孩?! 真是她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她倒想看看,他用哪些方式来教导她向善? 她软硬不吃,他越是强迫,她越反弹;他若菜哀兵政策,铁石心肠的她,也不会受其感化,而劣行大扭转。 即便,狻猊的言灵能将她困于龙骸城里逃不出去,并且封住她的言灵术,但这不代表她会乖乖地,不在龙骸城中兴风作浪! 那只烟鬼太看得起自己,却看清了她。 延维在龙骸城“作客”不过两日,拆散龙骸城大大小小爱侣,共计三十五对,战功彪炳,成绩辉煌。 最令她自身骄傲无比的一件,是挑拨龙主宠爱的鳗妃包袱卷卷,离城出走,让龙主急得跳脚,派遣大批虾蟹,慌寻爱妃。 感情值薄弱,她比谁都清楚,只消一小颗沙石,就能击碎它。 瞧,她只用了一句话,又摧毁掉眼前这株初萌的小小爱苗。 “阿鱽说,他觉得小鲔比较漂亮,以后长达要娶小鲔,不娶你。”延维对着一只嫩小鱿鱼说,小鱿鱼放声痛哭,一把眼泪一把黑墨地弹走。 哼,谁说感情坚如钢、硬如石? 在她看来,全都脆弱不堪一击。 “她玩得挺尽兴嘛,连孩子最真挚的青梅竹马情也不放过。” 狻猊来到她身后,口气没有责备,非要相当仔细去听,才听得出来些许无奈苦笑。 “世上没有什么是真挚的。”她不屑冷哼,泰半身躯挂在雕栏上,懒懒扬荑,一副懒洋洋的猫儿状。 长发任凭海潮嬉弄,在她背上拂着、飘荡着,仿佛茂盛海草,生机盎然,细腻丝滑的发云,正招摇引诱鱼儿溜进,玩乐伫憩。 狻猊在她身旁落坐,坐姿优雅闲逸。 “你不能改玩些有益身心健康的游戏吗?非得当根棒打鸳鸯的【棒子】,惹人唾弃嫌恶?” “究竟是谁灌输你这些观念?”他不信她打一出世,就如此愤世嫉俗,绝对其来有自。 是何事或何人影响了她,教她如此痛恨爱情? “不用人教,我自个儿顿悟的。”她骄傲回嘴,眸光却闪烁了一下。 “我奉我父王之命,前来惩治你这只惹事生非的坏东西。”他笑道。 龙主可是指着他的鼻头大喝,“麻烦是你带回来的!你给我速速将她轰出龙骸城!--鳗妃呀!你快回来--本王没跟那条海蛇有暧昧呀呀呀--”,后头呐喊鳗妃的长串呜呼哀哉,是近日来龙主痛失爱妃相伴后,引发的后遗症,每每说完话,都会不上一遍,当做结语。 “太好了,快快判我流放南海边际,终生不得再踏进龙骸城吧。”她也不想待在龙骸城,过著名为作客、实为坐牢的生活。 “你除了破坏他人恋情这项嗜好外,没有其他姑娘家刺绣扑蝶或弹琴奏乐之类的喜好?”他不抱希望问。 “你除了吸食香火之外,没有其他男人吃喝嫖赌贪淫恋色之类的癖好?”她反问。 “当有,我并非寡欲天人,你说的那些癖好,有不少还挺教人上瘾。”他是雄性,自然有雄性的本能,毋须自命清高,一心否认,他又不会因为犯了某些原罪,就从龙子列除名。 “哼,你的贪淫恋色我很清楚。” “我贪了谁?又恋了谁?”望她指点一二。 “贪了林樱花,恋了林樱花。”至于外头还有多少不知名姓的女子,恕她省略,不加以详述。 狻猊不否认,啜吮烟管,好看的薄唇微咧,像在笑着。 哼,不过是提及林樱花,瞧他晓得多乐,宛如偷尝了蜂蜜的熊,八成是英雄救美之后,情意由暗转名,被林樱花接纳,两人陷入热恋中。延维轻嗤。 “食色性也。美丽的食物,总会让人想多瞧几眼。”他说得模棱两可。 不正面回答她,是吧。 “废话少说,你家老头要你怎么惩治我,你快点说来,我很忙,赶着去破坏那一对--”延维不想多听他的情事,听了也破坏不了,太没劲了,去欺负弱小好玩些。 正巧一对无辜的爱侣,打从珠光廊梯走来,就拿他们泄泄愤、迁迁怒! 狻猊随其目光望去。 呀,是他二哥和小小蔘娃呢,感情真好,共食一串烤贝柱。 “你最好别打那一对的主意,那男人不好惹。”狻猊好心提醒。 “听你这么说,我更想惹了。”她延维是那种不劝则已,一劝便更故意的腹黑坏家伙。 “不听我劝的教训,你忘了吗?”需要他提醒提醒,被百斤重量挤压整夜的可怕记忆? 她睨他一眼,唇儿浮现冷笑。 看来,是真的又把“教训”给抛忘得干干净净,不受教的孩子呐。 延维起身,丝滑裙摆撩高高,纤足豪迈踩上不算高的雕栏。 身子迎浪若飞,在湛清海潮里,宽袖恣扬,化为蝶翼一般,黑亮中,呆有珍稀蓝纹,耀眼眩目。 她跃出长廊,身在海中,毋须担心摔得粉身碎骨,浪潮浮力,轻轻托住巧俏的她,裙摆卷上她的膝,膝下白嫩雪肤,一览无遗,匀称合度的腿肚,媲美白玉凝脂,纤不盈握的足踝,大刺刺展现其美的葱白十趾,全然不藏私。 她回眸,对狻猊投以挑战媚笑。 他吮烟眯眸,欣赏这抹绝丽美色,无论是她挑衅的笑靥,或是裙下美景。 “我劝你别这么做。”狻猊不厌其烦,要她回心转意。 他二哥性子不好,千万别惹上他。 “哼。”这是她给他的唯一回应,随即,直直往二龙子所在之处,腾舞旋去。 “……等会儿哭着喊我,我也不过去救你哦。”他这句话随白烟吐出,故意说得晚,存心要她自食恶果。 这番自言自语,延维压根听不到。 只见黑艳蝶儿般的她,翩翩靠近那对有情人儿,以艳丽魅人姿势,不偏不倚插...入爱侣之间,施展媚术,勾引雄的那一只,也嘲笑了雌的那一株,隐约听见“发育不良”、“干扁平坦”之类的字眼。 狻猊坐在原地,不急着赶去凑热闹,因为,很快就有人会掉头跑回来-- “狻猊!” 耳熟的娇嚷中,挟带惊慌失措的破胆哀号。 狻猊很清楚知道是谁喊他,何以喊得如此凄厉,一切正在他眼前上演。 刚才翩然舞去的傲碟,这会儿,踉踉跄跄飞回他身边,极为狼狈,而她明明是一个人去,折返回来时,多带了一个--延维被他二哥的爱刀“电掣”追砍着……嗯,也可以说是追咬啦,毕竟电掣是刀,亦是活生生的小龙一尾,变刀变龙随心所欲嘛。 “狻猊快救我!”她伸手拉扯他的袖,以他为支撑,攀住、回旋,肩儿一缩、螓首一压,往他背后躲的动作,一气呵成,丝毫没有耽搁半点时间。 “不听人劝的孩子,活该被咬。”他很风凉,不动如山,完全没有出手相救的意图,任凭恢复龙形态的电掣,张口扑咬延维,一龙一人,绕着他身躯打转追跑。 “我、我若没被你封住言灵,这种鬼东西我三两下就解决掉它!”延维才说完,电掣差点咬断她笔直的挺鼻,幸好她缩头缩得快。 “我第一次瞧见像你这般不识相的家伙,人家利牙都快抵上你的颈子,你还敢挑衅它?”真是活久嫌腻了吗? “你快把它弄走!呀呀--”她又实时躲开电掣的一记猛袭,这回,是刀劈。 “我为何要?我劝过你,是你不听的。”狻猊悠哉依偎廊柱,无视一场杀戮追逐,正在咫尺间上演,口气凉然:“电掣,要扑要咬是,瞧清楚再动口,别弄破我的衣裳。” 在她即将遭那只鬼东西给咬成碎步的此时此刻,他只担心会不会勾破衣裳?! 有没有良心呀?! 事实证明,他没有,真的没有。 他专心抽他的香火,眸子甚至是好享受地闭上了,视而不见她的狼狈。 罢了。 不求他了。 反正自小到大,她没求过任何人,不也健健康康,长成这副漂亮迷人的模样,何必求呢?求了没得到响应,或是换来无情拒绝,那心情……更是苦涩失望。 与其哀求而未得,不如一开始,就不奢望谁会助她,靠自己的力量,才最实际。 延维由狻猊身后退离,不再以他为屏障,玉牙一咬,逃给电掣追。 身旁嘈杂声远去,绞在他衣上的攀附松开,狻猊紫眸讶张,望着一溜烟跑远的延维,意外她选择最蠢的方法。 明知就算是逃,最终仍会被电掣追上,不如赖在他身上,钻进他胸里,还比较有毫发无伤的机会。 第七章 他嘴上虽说不出手,又怎可能放任电掣咬伤她? 她连他戏弄人的把戏也看不穿吗? 她对他的信任感,未免太过薄弱了。 或者,她根本不信任任何人。 “害老六和他家小鮻分离百年的祸首,就是她?”二龙子睚眦带着蔘娃,来到狻猊身后。 延维的恶劣行径,早传遍全城,面对众人不齿唾弃的眼神和排拒,延维仍旧过得惬意,好吃好睡好玩乐,哪管城里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及冷淡态度? 她自顾自享受“作客”的米虫生活,毫不见她有歉疚或反省。 “真的是她?!那只叫‘延维’的小疯子?!”蔘娃后知后觉。 老早已大放豪语,见一次‘延维’扁一次‘延维’,结果人都站定她面前,俏生生挂在她家睚眦身上,企图比下她这株干扁小蔘,蔘娃还没认出她的身分,险些误会她是睚眦的某号旧情人。 蔘娃气呼呼,猛甩双手蔘鬓。 “可恶!不能让电掣一刀劈死她,太便宜她了!电掣!留一点给我扁!我替小鱼讨讨公道!”她追向电掣,一边勤劳卷袖,一边跨步赶去,生怕稍迟一些,电掣就先“处理”玩延维,害她没得出气! 延维仍在逃,电掣还在追,下一根龙形廊柱前,电掣赶上,龙身变幻为刀,狠狠横斩,只差半寸,延维的情况将如那根龙柱一样--一刀,两端! 几根断发飘下,延维无暇理睬,踉跄的脚步,尚未站稳便拔腿再跑,顾不得狼狈至极,动手撕开妨碍逃命的美丽长裙,唰地直直撕抵大腿处,方便她步伐跨更大,跑得更麻利。 她的言灵受封于狻猊,遁逃术也需辅以言灵,等同于一堆能飞翔的双翼遭人折断,她飞不上天,潜不入地,只能自求多福。 还好,她没对狻猊抱过希冀,他不出手救她,本在意料之中。 他与她非亲非故,当然不用费心管她死活,所以他的冷眼旁观,她一点也不难过,更没有遭人遗弃的错觉。 没人助她,无妨的,她可以自己逃,逃得掉,就嚣张站到狻猊面前,呛他,叫他别看扁她延维;若逃不掉,了不起身首分家,至少到死之前,她骄傲的自尊无损。 王富贵成亲那一回,她在他眼前落泪,是意外,事后她懊恼不已,发誓绝不再犯! 狻猊眸子越眯越细长,见她又被电掣逼着折返回来,明明距离愈近,她却不开口求援,唇瓣咬得死紧,只闻鼻息凌乱蔘娃,与他目光交会时,她倔强的目光,像只饱受欺凌而警备的犬儿,眼神彷似说着: 我知道你不会出手,我也不要你多事! “跑回来了?正好,我热身完毕!”蔘娃要与电掣两面夹攻,拦在延维前方。 延维双手同时展开护体法术,薄亮的半透明圆形,将她笼罩,挡得住蔘娃的软软蔘鬓,挡不住电掣猛烈斩击,左半边的护体法术被砍得尽碎,连带右半边也随之崩坏-- 完了。 结束了。 延维心想。 她蜷起身,双臂护住螓首。 这一瞬间,脑子空白,什么也无法思忖。 不像谁说过的,临死之前,一生经历,浮光掠影闪过,走马灯一般,件件浏览重温,她没有,就连恐惧,也来不及去感受…… “到此为止。”修长指节间的银白烟管,花俏旋转,最后笔直一伸,抵住电掣的刀尖,三成力劲回拨,将电掣抛上半空,乖乖钻回它主人的背脊盘踞。 “老五?”睚眦很意外他的插手。 他以为狻猊会默许电掣解决这只恶劣家伙,替自家六弟报些冤仇。 狻猊淡淡一笑:“再怎么说,是我请她回来作客,不好让她受委屈,二哥二嫂手下留情,她有所冒犯,还请见谅,别跟她计较,就当是出现一名女子,考验你们的感情,事实证明,二哥二嫂真情感人,彼此信赖,不为外在美色迷惑及拆散,叫人欣羡不已。” 一声“二嫂”,喊得有人心花怒放,有人双腮通红。 “我刚真的以为她是睚眦的旧情人,害我好吃醋……”脸红的那一株,噘嘴埋怨。 “我没有什么旧情人,你要相信我。”心花怒放的那一只,趁机洗刷污名。 “可是她抱住你是,你没有马上推开她!”软软指控。 “那是反应不及好不好!谁会想到有个女人从天而降,一把扑抱过来!我后来不是立刻叫电掣砍她吗?”他当时可没露出半点垂涎表情。 “你差点让她亲到脸颊!” “差点而已,又还没有。” “要是有,我就叫电掣转向,砍你不砍她!”哼哼,她现在和电掣交情好,即便不是电掣的主人,电掣也是会听她的话,嗯,应该啦…… 所幸他二哥和那枝蔘,都不是太用脑力思考的家伙,一句句拌嘴间,压根忘记要替六龙子报仇的小小人物,两人纠纠缠缠、卿卿我我,回去自个儿的篓子滚大床了。 狻猊没空目送两人离去,蹲下身,观察没有动静的延维,她依旧抱着头,蜷曲原地。 “小乖,吓傻了吗?没事没事,走掉了,别怕。” 空白的脑子,填入他的声音。 是言灵,叫她别怕。 是言灵,跟她说着没事了…… “就叫你别招惹他,那是我二哥,想来先动手后动口的家伙,以后见着他,安分些,乖巧些,才不会又被电掣追着跑。” 越来越多的声音,重新塞进了脑海,将空白填得一丝不剩。 “还是这么害怕吗?怕到缩进我怀里,寻求抚慰了呢。”狻猊的声音,轻轻带笑,气息灼热,很小人……又用言灵术,逼迫她自个儿依偎过去,如他所言地,寻求他的安抚慰藉。 她没有挣扎,或许是跑得太累太倦;或许是他术力太强,使她无法抗拒,任由他环揽她的肩,轻拍她的背…… 狻猊嗓子轻轻,问道: “为何明明折返回来,却不开口要我救你?”宁可独自一个,没命似逃窜,也不躲在他身后,等他出手? 他以为她会飞扑回到他的胸臆,嚷嚷着:狻猊救我! 他以为她会环住他的腰,紧紧贴在他背上,拿他当盾牌,娇娇命令着:狻猊快把那只鬼东西处理掉! 他以为。 结果她没有,宁可用着薄弱可笑的护身术,妄想抵挡电掣猛烈的攻击。 “就算开口,你也不会帮我。”她任性回嘴,只是缺了嚣张气焰,此时听来,倒显得软绵。 “你看不出来我闹着你玩吗?你放软声调,再喊个两遍,我就动手阻止电掣了。” 她默不作声。 事后大话谁不会说? 你再撑个两下,我就去救你;你再说个两句,我就答应你了嘛;你再等个两刻,我不就来了吗?……她没天真到去相信狻猊的话,她不要低头恳求了他只换到风凉揶揄,他不就是要看她受到教训吗?看她这只欺负了他家六弟的坏东西,遭其他兄弟反击围攻,为六龙子负屃讨些公道? 她不会责怪他的置身事外,她也没有立场指控他。 对,她都没指控他了,他是在质问什么? 她不开口要他救她,替他省下麻烦,不用动手,不用动口,爽快去吸他的香火,她跑她的,她逃她的,与他何干? 他何必一脸不苟同她的自力救济,好似她没求他救她,多损他龙子尊严一样?她没赚他多事了,他还敢嫌她不知好歹吗? “我看不出来你闹着玩还是认真的。”半晌,她终于开口,语气恢复成她惯有的孤艳清冷:“我只知道,没有谁,会愿意为了我延维,去管那些与他们毫无关连的闲事,我早就看得很开,遇上危险,求人不如求已,若连自己也应付不来,不过是死期来临。” “你真倔强。”她是吃石头长大的吗?性子和脾气也同石头一样硬。 不,不只性子的脾气,恐怕连脑袋及胸口里也镶满硬石块,才会难以教训,处处惹事生非,以拆散别人为乐,她这种德行,被人砍死只是迟早之事。 而他从她的口气间,听出了端倪。 她曾求过谁,却被拒绝过,放下了身段,摒弃了骄傲,求着、央托着,仍遭狠绝的无情斥退,因为求过,才会早就看开,看开了无论身处哪样困境里,除了自己,谁都不会来拯救她。 她闷闷地,话含糊嘴里,喃喃低道: “……我没有能不倔强的理由呀。” 明明是顶嘴,听进狻猊耳里,更像是茫然。 那一瞬间的她,她脆碎,没有娇蛮野性;明明是自嘲,她说得更似自怜。 倔强,是逞能的一种自我保护,若有人让她依靠,她就能学会软弱、学会分担恐惧,反之,一切靠自己,不够强韧,只有沦为受人欺侮的下场。 所以她如此倔强,是她不得不。 狻猊对她更加好奇了,几乎想用言灵,逼她诉尽她的故事,让他瞧瞧,是怎样的人生,造就今时今日的她? 言灵离了口,却不是他所以为的那一个。 “以后,再遇上被追着喊杀喊打的危险事,出声喊我,我一定会到。你的闲事,我管。” 啐,当她延维是好拐的三岁小奶娃,会让这种没凭没据、没订契约、没发下毒誓的话给蒙骗,进而痛哭失声、感激涕零? 花言巧语。 偏偏它附带了言灵,钻进双耳,嵌在心上,热烫得惊人,像烙红的铁,“滋”地一声,镂印胸口,皮肉尽蜷,成为身体永远存在的印记,无法忽视。 你的闲事,我管。 烙在心窝深处,热呼呼的言语术力,好似也烙上她的双颊,害她脸儿迄今仍是红咚咚的,粉腮赭红,消退不去恼人的赧晕和热意。 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可相信男人的嘴。 他说的那些话,拿去骗骗笨女人吧,她延维不上当。 你的闲事,我管。 或许,一次两次还会恪守承诺,再多几回,他一定嫌烦,讨厌她的闯祸,责备她的惹事生非。 好呀,他话说得这么满,她不弄些“闲事”来让他管管,岂不是太对不起他的好逞英雄? 就为了他那句言灵,延维惹出更多的麻烦,让狻猊收拾,她倒想看看,他有多少的耐心来包容她?又想用哪样的方式感化她? 以德报怨吗? 哼哼……她瞧他也不是那种高尚货色吧。 反正天塌下来有狻猊顶,他敢放话要罩她,她怎好意思乖乖不惹事? 那太对不住他了,她延维也绝非听到他那番义气相挺,便会自我反省的好家伙,改邪归正这类伟大事迹,她做不到。 肆无忌惮,得寸进尺,是她回敬给他的成果。 延维在龙骸城的受欢迎度,降至谷底,雌性看见她,连忙拖着自家丈夫或情人速速离去,不想论为被破坏的下一惨例;雄性虽知延维本性,然而瞧见那么艳、那么娆、那么美的女人,在面前娇滴滴笑魂儿先飘掉两条了,哪还记得要提防? 就连海洋中,正值交配期的雌雄海蛇或小鱼小虾,纠缠缱绻、难舍难分之际,也被延维拎住尾巴,硬生生拉开两方,辣手摧“欢”,多令人发指! 于是乎,城里越来越多怨偶,为延维争吵,因延维闹翻,女人气极了男人目光老追着她跑,男人斥骂女人心眼太小,不过是多看美人两眼,又没真正沾上,为何老拿此事来唠唠叨叨、小题大做?! 怨偶群中,堪称最大受害者的,当属海中龙主,他后宫一竿鱼虾蟹蚌美人们,在延维挑拨之下,个个离家出走,后宫迄今只剩冷清床铺,龙主夜夜抱着孤枕啜泣。 “现在!立刻!把那只小疯子赶出龙骸城去!”龙主有令,指着自诩为小疯子看守者的五龙子鼻尖,要他即刻去办。威令下完,不忘呜咽两声,以“鳗妃虾妃鱆妃蚌妃快快回来,本主好想你们呀呀呀呀——”作结。 “再给她一次机会吧,父王?”狻猊一脸无关痛痒的悠然神情。 “上上次给她机会,弄跑了我的虾妃,上一次给她机会,我的鱆妃差点把蚌妃给吃掉,这次再给她机会,我后宫连渣都不剩!看是你自己要赶,还是我派你哥哥弟弟去赶,后者会不会由“赶”变“砍”,我就不保证啰……”很低劣的威胁法。 不待逆子应允与否,龙主拂袖离去,旁人以为的“气急败坏”不过是假象——毕竟当龙主及爹亲这两种身分的威严,在自家儿子面前只能够维持一眯眯时间,尽速说完尽速闪人,才不会露出马脚。 虎父无犬子,这话有待商榷,在海底龙宫中,情况却恰好相反,真不知道这群儿子的霸气到底像谁?他与孩子们的娘,明明都很温驯好相处呀…… “老五,你何必还扞卫她?!如果你下不了手,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二龙子难得善心大发,愿为五弟分忧解劳。 延维和他梁子结很大,谁教她老爱去招惹他家蔘娃,灌输蔘娃许多谬论,什么男人下流是天性,男人很犯贱,男人绝不可能只钟情于一个女人……听得小蔘最近瞧他的眼神,总有些怪怪的。 “我没有在扞卫她呀。”狻猊轻轻笑了。 “没有扞卫她?是谁每每当她一喊,就跳出去替她求情、替她脱罪,替她鞠躬哈腰?”四龙子很是唾弃,浓眉扭得像麻花。 狻猊摇头,“我可不会为了谁鞠躬哈腰哦。”那种窝囊事,身为尊贵龙子,不屑为之。 言下之意,只认了四龙子指控的前两个——替她求情、替她脱罪。 那只小疯子,利用人倒利用得彻彻底底,毫不跟他客气,理所当然地闯祸闯祸闯祸闯祸,然后狻猊狻猊狻猊喊个没停,叫他前去为她“管闲事”。 俗称的“得寸进尺”,她发挥到淋漓尽致,将所有寻她麻烦的人,全推给他,自个儿倒好,躲在他背后,不时咭咭媚笑两声,像看戏一样风凉。 “五哥……,你是不是……中了小疯子的言灵控制?”七龙子问出在场其他龙子心中共同的猜测。 一定是,不然他们大家最熟悉、最了解的老五,哪时待人如此包容宽厚?! 老五明明心眼最小、脾气最大,报复人最为阴险,一脸带笑还能边捅人两刀! “你五哥有这般不济事吗?”狻猊伸掌去揉七龙子的脑袋。 “不然你干嘛对她言听计从?把她宠得无法无天?” “我很宠她吗?”狻猊自己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呀。 “她一遍一遍闹事,你一遍一遍出面解决,没听你多骂她两句,这不叫很宠?” “嗯……好像有一点。”狻猊吞云吐雾之后,缓缓颔首,认同了。 “五弟,你别在不经意之间,被她以言灵反噬了还毫无所觉。”大龙子淡劝道。 “我都剪了她唯一能反击人的爪子,她哪里还能抓伤我?”在狻猊眼中,她只是一只没了毒针的蜂,一只缺了牙的小豹,即便佯装凶猛,仍不俱杀伤力,不足为惧。 第八章 她的术力远不如他,说他被她的言灵反噬?不如替她操点心,她才是他言灵之下的受困者。 “别太有自信,老五。”二龙子睚眦还他一记挑眉。孰强孰弱,凭的不是外表或蛮力,有时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东西,也能扳倒一名强悍猛将。 “她很小人,随时都在算计,你提防些。”少言的六龙子负屃终于开口,以切身经历做出告诫。 “你把她骗到我面前来,不就是相准了我能替你惩治她吗?她的言灵术力,没有任何可怕之处,生嫩得很。”狻猊对六龙子负屃笑道。 “小心为上。”负屃尽完他的告知义务,便不再多说。 “你才该要小心延维又去找美人鮻的麻烦。”狻猊清楚延维的劣性,别人越恩爱,她越眼红,目前城里尚未被破坏的爱侣,所剩无几,高危险群应该就属二龙子和蔘娃,六龙子和鱼姬。 “她敢?”负屃冰眸里一片杀意。她若敢,他也不会再手下留情,一剑要她归西! “她一定敢,反正惹完事,再把老五喊过去,让老五阻挡老六,她乐得看我们兄弟自相残杀。”四龙子嗤哼。 红颜,果真祸水。 而延维这祸水,特别大滩,又深又浑浊。 “老五,你干脆用言灵把延维变成乖巧听话的小家伙,不是皆大欢喜吗?”最好是一见人就甜甜微笑,软绵绵福身问好,温柔似水,别人说一她绝不说二的温驯丫头。四龙子异想天开。 “有何意义呢?这样做,不过是把真实的她给锁进她内心,有助于改变何事?她本性仍是恶劣,脾气没有转好,她还是她,不过是束缚于言灵,困在心里探不出头来。” “至少不会再闯祸,你也不用听众父王命令,驱逐她出城。”八龙子道。 “谁说我要将她驱逐出城?”狻猊笑容侫美。 父王的命令,他们哪时样样遵守过?别说是他,其他哪只龙子有脸说出“父命不可违”这五个字? 他与延维的较量游戏还没玩够,他才舍不得放她走,她留在城里,可替他带来不少乐子。 她像个急欲获得注意的小嫩娃,用吵用闹用闯祸当手段,一方面,她也在挑战他的忍耐底线,谁先生气谁先输,她八成在等他失控的吼她:你够了没?!没再惹麻烦了行不行?! 他哪能让她如愿? 没这么简单。 他不同情被她破坏感情的那群怨偶们,不过是投了颗小石子,竟激起巨大波涛,让曾经恩爱的彼此相互攻击、谩骂、诋毁…… 这是延维造成的结果?或者,从头到尾,便是一段不甚坚固、不堪一击的爱情? 此时的延维,言语中没有灵力,做不到用短短一句话就恶劣拆散别人,她操控不了谁,即使小嘴里吐不出好话,也无法强迫任何人,做出违反其意愿的事,构不上多重的罪名。 比起她对待林樱花时所作所为,龙骸城惹出的这些,算是客气了呢。 “你还要留她?!”几位龙子异口同声,难以置信。 “为何不?”狻猊的轻笑,随着烟沫,溢出喉间。 “……你是嫌我们城里分飞怨偶还不够多,非得让小疯子拆散个精光才过瘾?”四龙子浓眉拢蹙。 “正好利用机会,把原本就不合适的错误配对打散,搅和搅和,再重新组合,说不定创造出更多佳偶。”狻猊凉凉说道。 老五,你是真的被小疯子带坏了,这种歪理你也敢说出口? “五弟,爪子暂时剪去的小动物,不表示不会再长,更不表示她找不到其他方法伤你,你想把她养在身边,当心。”大龙子轻拍狻猊的肩,言尽于此,若他最终仍是被小疯子给咬了一口,别怨兄弟没事先劝过。 狻猊但笑不语。 用其他方法来伤他吗? 糟糕,他开始期待了…… 她当天想到其他方法对付狻猊,哼哼哼,她延维怎能容许自己始终处于劣势而不反击呢? 虽然她故意惹出无数祸端,让他奔波收拾,却不见他流露厌烦嫌恶,每每她恶意唤他,去处理她搞出来的麻烦事,他总在迎刃而解之后,用手里那根细长银烟管,轻敲她的头,淡淡两字——你哦。 听不出是责备,抑或纵容的两个字。 说着话、吁着烟的他,表情更是完全看不出喜怒。 她觉得他像烟,没有固定形状,摸不着边、触不到底,双手探去,只能掏到虚无,明明就在眼前,又远似飘散天边。 她弄不懂他,真的弄不懂,他对她的态度,常常让她一头雾水。 害她有时出神地想:“知道了我的身份,知道我做过的坏事,甚至也知道我对他弟弟负屃施下言灵,迫使负屃和鱼姬分离百年,既然知道,他应该要更唾弃我一些,不齿我一些,排斥我一些,而不是这样,对我……” 仔细思量,仅止一次见过他动怒,便是她用言灵操弄林樱花婚事那回,他气极了,紫眸燃火,内敛情绪暴露。 那回,她以为他薄美的唇即将开启,吐露最狠最剧最强烈的恶毒言灵,取她性命,让她挫骨扬灰,让她肚破肠流,让她死无全尸——她真的以为他会。 林樱花果然是他的死穴,扯上林樱花,狻猊这个如烟一般难以捉摸的男人,才会展露七情六欲,为樱花怒,为樱花笑,为樱花放软了眼神。 况且,他还勤跑人界陆地,大抵是去看娇美荏弱的林樱花吧。 她得扯着嗓子吼喊他,他才出现。 林樱花则什么事也不用做,他便殷勤讨好,自己上去见她,不觉陆路及海底,相隔万里之遥。 他不容许王富贵碰林樱花半根寒毛,却放任王富贵一整夜重压在她身上,林樱花是宝,她延维是草,他怜花惜花,对于韧草,差别待遇,真是…… 延维怔了下。 她竟然在比较狻猊待她与林樱花之间的差异,甚至为此感到不平?! “不对不对不对,我胡思乱想啥?!明明只有一件事是我最想做、最该做、最要先去做的,其他杂念退散!” 延维的忙碌双荑,在脑袋左右凌乱挥舞,驱散纷紊忖思,要自己认真专心,好达成接下来拟定的诡计。 她受不了无法使用言灵的窘况,活似被人剥光衣裳,豆豆小说阅读网提供赤裸裸的毫无安全感。不能随心操控一切教她忐忑难安,她不能自保,必须时时绷紧精神意识,即便狻猊信守承诺,任由他随传随到,替她挡下诸多危险,但万一又一次他赶不过来呢? 万一某一次,他去人界陆地,贪看樱花美人儿看到忘我,听不见她的呼喊呢? 她可不想拿自己的宝贵性命,去赌这样的“万一”。 她谁都不尽信,只信自己,只信自己的言灵力量,它是全天底下,唯一不会背弃她的东西。 她要拿回她的东西,她的言灵。 谁封住了它,就找谁讨去。 当然,如果直接伸手索讨,再加上一句“把言灵法术还我!”,一定是直接遭拒,说不定更会让银烟管多敲脑门一记,自讨皮肉疼痛。 这种时候,明的不行,只能来暗的。 男人嘛,多好拐,嗲声哎哟哎哟偎过去,指腹往他胸口蹭画几个圆圈圈,还怕他不吗? 男人心一酥软,女人说些什么都嘛好好好,她见多了,不信某人是例外。 延维拟好的计谋如下—— 进房,色诱,拐他应允她所有央求,等顺利哄他定下契约后,她就能哇哈哈哈夺回言灵,顺带拍拍翘臀走人。 完美。 精心打扮的她,清艳迷人,既矜贵又娇嫩,绘上胭红的眼尾,红魅似花染,轻轻弯眦,绝美风情横生,唇间点上朱红,衬托菱形小嘴丰盈水嫩,长发随手梳拢,不加以盘髻束缚,舍弃累赘发饰的锦上添花,她以女人最原始的娆乱姿态,缓步来到门扉前。 白洁素荑抱着翠绿鼻烟壶,掌心的温度,煨得玉烟壶暖暖的。 准备妥当。 延维很清楚,她今夜有多美丽。 略去敲门之举,她不请自来,轻推门扇,海底城的湛清潮阳,受阻于门外,屋子里不见半滴水珠,只有淡淡云雾,如薄薄白纱,缭绕在每出每角落,朦胧迷离。 她踩进屋内,烟雾纠缠上来,围绕她,轻拂因步履轻快而顽皮弹跳的发梢,触及她刻意拉开的襟口雪肌时,白烟动作显得灵巧且缓慢。 狻猊躺在长椅间,横陈懒卧,烟管不离口,眸子慵闲闭上,长长的睫,藏住那对漂亮的紫色瞳仁。 他似寝未寝,衣衫束缚松解,滑开胸前一片春景。 “那么晚……到我房里来,做什么呢?”他开口,嗓儿淡然。 “来谢谢你呀。”延维娇笑,说的理直气壮。 “谢我?” “谢谢你今天从你四哥手里救我。”她步步靠近,身姿摇曳如柳,娇躯淡淡花香,和入了满室烟雾中。 “那你应该连带谢我从二哥三哥六弟七弟八弟九弟以及父王、四舅爷和大表哥手里救你才对。“他调侃笑着。 提刀追着要砍死她这只坏人好事的小疯子之人,何止他四哥而已? “一并说谢啰。”她抵达他卧躺之处,裙椤撩拢,径直挨紧他腿边坐下,丝滑柔软的料子,有意无意滑触着他。“若没有你在,我老早就被他们砍成肉粉,你真好,这么保护我,我以前真是太不知好歹了。” 当一个女人——一个总是颐指气使、高傲难训的女人,突然间低声下气,娇姿可怜地呢喃软语,满口歉意反省,可别开心得太早,她转变如此之大,只有两种可能—— 一,她被怪东西附身;二,她心里打着另一种更邪恶的念头。 依他判断,她属于后者。 来者不善,用甜美滋蜜的笑容,包裹着毒药。 狻猊噙笑,不点破,也不打断她做戏的认真态度。 “我决定,以后不再去闯祸,我要安安分分,不给你招惹麻烦。”她软绵绵贴过去,纤巧身子效仿他的卧姿,一块躺上长椅。 他枕着绸枕,她枕的,是他横放的臂膀。发丝饶人,在他肤上,若有似无,腻动着。 他对她的亲昵贴近没有推拒,看来相当习惯女人往他身上趴。 “很好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果是出自真心,就更可贵了。 “你说你另一个名儿叫烟华?”她的手指,由烟管攀扶而上,滑过上头精雕的花纹,抵达他微掀的唇角。 “嗯。”他始终维持着合眸假寐。 “哪个女人替你取的?” “一个温柔伟大的女人。” “林樱花?”这三字,她说得有些重。 “生我的娘。”他揭晓答案,她竟觉得松口气,不是林樱花就好。 “因为你嗜烟?” “因为我打出世开始,对任何事都没兴趣,据说,无论爹娘如何逗弄我,我全部理睬,被送进天池豢养也一样,直到守池天女无心端来一炉檀香,燃起细雾,那时我笑了,趴在那炉檀香前,可以不吃不动,专心看着炉烟变化。守池天女与我母妃,便烟儿烟儿地喊我,甚至替我取名叫烟华,偏偏我父王嫌“烟华”不够威武,才另取“狻猊”。” “烟华……”她轻轻咀嚼,本能重喃。 很吻合他给人的感觉,烟华,烟花,烟中之花,飘渺迷蒙,绝美绽放,却采撷不到,远观是一个样,近看,又是另种风情。 “你喊起来真好听。”狻猊低笑,轻抚她披散背脊的丝绒长发。 透过他起伏的胸口,听他沉沉笑声,才真教好听……不对不对,延维几乎快轻眯眼眸,享受聆听这等天籁,差点飘扬神游的最后一丝神智,及时被她牢牢捉住,幸好,她没忘掉此时躺在这儿的本意。 “我带了谢礼来。”她以双肘撑起身,献宝到奉上碧玉鼻烟壶,纤指挑开壶盖,泛出轻烟的壶口,抵到他鼻前,她娇俏说着:“你闻闻看。” 狻猊鼻子灵巧,只消一嗅,立即明白壶内装着酒液,但有无其他乱七八糟的坏东西掺杂,他就不确定了,毕竟,他不认为她的来意……如此单纯。 “香吗?”她问。 “很香。” “我用点小把戏,把酒弄成烟,这可是上好的“天地醉”,少去酒的呛辣,只留酒香。”以及酒的超强后劲。 “这倒新鲜了,用闻的酒?”狻猊缓缓张开眼,望向她。 这小疯子……今夜刻意装扮过,真是艳美。闪耀耀的眸,水亮亮的唇,乌溜溜的发,和粉嫩嫩的腮,配上挑逗人的媚笑,可谓有备而来。 “我想你喜爱烟嘛,要当成谢礼的东西,自然要投你所好。再吸一口嘛。”她捧着鼻烟壶,温驯伺候他,频频劝进。 “这酒很烈。”他顺她心意,吸入,再吁出,拂过她面颊的气息,带有薄薄酒香。“会醉。” “醉了就睡呀,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人在房里,又不是外头,不怕失态。”她腾出右手,抽开他嘴边烟管,要他全心全意品尝酒烟。 “担心酒后乱性。” 她挑眉,一脸期待。“我倒想看看你怎么个乱法。”她就是故意要灌醉他,灌醉了好办事。 “我是怕你酒后乱性,对我胡来,”狻猊低笑。 “我又没吸酒烟,哪会醉呢?”该醉的人是你,等你茫酥酥,我再拿小人步数招待你! 延维的殷勤,太难不让人提防,她若没笑的如此可爱,兴许他会踏入她的陷阱。 狻猊就着她的双手,吞吐壶中源源不绝涌上的酒烟,里头至少浓缩了十坛“天地醉”。 薄唇吮入,再悠缓而出,满足的喟息浅笑,微醺的眸光氤氲,在狻猊俊娇脸庞间,形成乖慵美景,眯成细缝的眼,始终笑觑延维,虽被吁吐的烟雾所阻隔,宛似覆上轻纱一层,瞳仁间的漂亮色泽,仍是清清楚楚。 酒烟本为冰凉,透过他唇间溢出,变得温热,她想,热的是他的吐纳,而不是酒烟吧? 第九章 她距离他太近,被他的气味侵袭,暖的发烫,撩动她发髻的鼻息,夹带淡淡酒香,闻了,教她也似迷醉。 “小乖,你的酒量如何?”他懒询问,嗓音很轻,但两人同卧长椅,亦能听得清晰。 “……没试过大醉,不过喝个两小壶不成问题。”她较为嗜甜,对于苦辣的酒并无偏好。 “十坛天地醉呢?” “天地醉,别说喝一坛,半坛就醉挂一帮大汉。”延维回答,接下来几句该藏在心里的得意嘀咕,却违反意识,自个儿从嘴里溜了出来:“……不然我何必到城里酒窖东翻西找,沾了满头满脸的海灰泥,才搬出这种好东西对付你?” “那糟糕了。”狻猊貌似懊恼。 “糟糕什么?” “好似醉了呢。”他声若自喃,嗓音好软好绵,面颊薄红,墨搬长发缀点其上,煞是妖美。 “醉了才好,哪叫糟糕?嘻嘻嘻……等到了,我终于等到你醉了吧!”心里野念,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若说狻猊略有醉态,她更胜他几分,他只是脸庞浅红,她却是粉颊通赤,连耳根子都是鲜红色。 “我醉了的话,你想对我做什么?” 延维眯起眼,警戒的摸样不似清醒,倒有几分蛮憨,直勾勾盯着他瞧,好半响,又勾起佞笑嘴脸,自己神秘兮兮说: “言灵有两种用法,一是直接说,二是拐弯说……直接说用来对付弱小废物很有用,但强大一点的讨厌鬼,就不一定能操控。像你,三番两次把我的言灵反击回来,气死我了,以大欺小羞不羞呀?!哼,没关系,我用第二种方法,照样可以解决你,我也是用这招欺负你六弟,武艺没他强又怎样?他还不是乖乖跳进我挖好的坑,嘻嘻……” “第二种方法,是指得到对方亲口应允“我答应你任何要求”,就像白纸黑字的契约,届时想反悔也来不及,只能任你宰割?” “没错,你情我愿的言灵,不受强弱限制。” “所以,你想用什么招式,来拐我的你情我愿?”狻猊脸上的淡淡酒晕,随他说话时的吐息,越见浅淡,倒是她,每吸一回他口鼻吁出的眼,腮帮的色泽,越加鲜艳。 “你一醉了,不就随我处置吗?嘻嘻嘻……”奸奸笑完,她凑上娇娇醺颜,逼近他。“呐,把封住我言灵的破法术给解开,好不好?” “我只听到你的“你情”,但没有诱人的“我愿”。不是很公平。” 当年她欺负他六弟时,可也端上了甜美的毒药,才能诱拐老实的负屃一口吞下她的饵,怎么对付他时,甜美的毒药就给省略了? “……好像不太对劲。”她困惑蹙眉,咬咬唇,“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耶,我只管我情,理你愿不愿哩……反正一旦你亲口应允我提出的要求后,成功拿回言灵,我就溜啦,把你这只讨人厌的龙子,抛到脑后去……” “哦?”狻猊是个不插嘴的好听众。 “……我讨厌情况不能操之在我的感觉,猜不透你,又控制不了你,很烦。你现在应该要跟我说,“好,我答应你所有的要求”,然后我才能说“契约成立”,接下来我再说“狻猊你这只臭龙子,解开我身上的封咒”,你乖乖照办,我临走前再顺便教训你,用言灵说“你从今天起,就算看见美人儿,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再也不能流连花丛,再也拈不了花、惹不了草,过着清心无欲的和尚生活!”……延维板着手指,一条一条说,一根一根弯数步骤,偏偏伸出五指,眼前却出现十几只,数得她凌凌乱乱,一再重算。 “你心真狠,想对我使出这种不人道的言灵。”啧啧啧,最毒,妇人心呐。 “你自找的……谁教你不专情,我讨厌hua心畜生……我这样做,阿娘会夸我好棒呢……”她吃吃笑着,娇嗓如银铃悦耳,芙颊生花,绽放清妍无邪的美,不见她作恶多端时的妖狞,神情甚至放软了下来。 蒙蒙的眸,望着他,又像望着远远彼方,小手揪在他襟上,嗓儿稚气可爱: “阿娘,别不理睬我……我有听话,你说的那些,我都乖乖去做唷……我把你讨厌的东西,全部破坏光光了……阿娘,你开心吗?” 她缩进他怀里,将他当成娘亲,在讨好,在撒娇,在嘤咛……求饶。 “醉成这样,你还是睡吧。” 狻猊拾回她握在掌心的烟管,吸一口,吐一口,烟雾吁向她的面容,包覆她脸上复杂的惶恐及忐忑示好神情,要它们随着烟消而云散。 她整个人松软下来,枕在他臂上,失去动静。 狻猊轻抚她的脸蛋。 “做个好梦吧。” 她以轻巧温柔的言灵,送她入梦。 乖孩子,阿娘知道你听话,阿娘疼你,世上只有阿娘的维儿最好、最乖,你是阿娘的心头肉。 你做得好极了,那对狗男女,满嘴虚情假意,世上没有真心,阿娘没有骗你,你要让阿娘开心,就继续这样做,去戏弄他们,耍玩他们、破坏他们,这样阿娘会好欢喜好欢喜,阿娘的乖维儿…… 美好的梦,有缤纷飞樱,有温暖晴空,有金黄日芒细碎洒下。 貌美少妇抱着承袭她精致容颜的稚龄女娃,不时又搂又亲,在女娃红苹果般的嫩嫩粉颊上,落下碎雨般的唇印,少妇开怀艳笑,感染了女娃,她随着娘亲一块畅笑,母女俩皆美。 落英旋舞,再漂亮的缤纷奇景,亦逊色于她们。 阿娘生气!你不乖!你信别人而不信阿娘吗?!那种劣质谎言你竟也信?! 火辣辣的巴掌声,迅雷不及掩耳,掴红女娃的脸颊,女娃好害怕,不敢捂脸,不敢哭出声,豆大的泪,急急落下。 维儿,你太单纯了,受她们欺骗蒙蔽。男人那张嘴,有什么假话不敢说?他说他爱那个女人爱到连命丢了也行? 谎言!全是谎言!想要骗你心软,骗你放过他们!维儿你看着,阿娘试给你看,一旦真正面临生死关头,他为他求活命,心爱的女人也可以一脚踢开——你瞧!是不是?是不是呢?! 他爱他自个儿的双手双脚比爱那女人还多,叫他用手和脚换女人平安逃走,他说什么也不愿呀!维儿,瞧清楚没? 貌美少妇再度温柔地拥抱女娃,亲吻女娃带有掴掌红痕的漂亮脸蛋,女娃试图拉扯出微笑,但双颊痛,无法扬起先前发自真诚的爽朗笑魇。 阿娘不信世上有拆不散的爱侣,斩不断的爱情,不可能有,你去找给我看呀!维儿,别再说傻话了,你看阿娘,阿娘不美吗?阿娘不好看吗?阿娘一样没挽住你爹——那只该死畜生的心,一样沦落弃妇命运……阿娘不会害你,你是阿娘的心肝宝贝,阿娘爱你疼你呀,阿娘不要你走上与阿娘同样的路…… 美好的梦,有她,有阿娘…… 美好的梦,有阿娘的轻声细语,有阿娘的斥骂教训。 延维从梦中,清醒过来。 她头重身子轻,四肢麻麻软软的,没能使上力气,连嘤咛都显微弱。 一室的飘渺白烟,淡淡生香,像极了挂满薄透的纱帐,只是纱帐不会流动如川水,白烟却会。 轻缓地、无忧地、流漫漂移,如烟岚云岫,自有生命一般。 她仿佛仍置身梦中,下意识,寻找她美丽无比的阿娘。 阿娘…… “明明要让你做好梦,睡得安稳些,怎么还是吓醒了?”狻猊的声音,由她头顶上方传来。 延维闻言抬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趣然眼神,她正纳闷着她的梦里,怎会出现她与阿娘以为的第三个人。 她怎会允许狻猊入她梦中,成为梦境的一部分……猛然间,她瞪大双眸,明白了这不是梦,而且她更发现,她是趴在狻猊身上,枕靠他的胸膛,化身一床小被褥,柔软地覆盖住他,提供他温暖。 她急欲理清状况,额际两侧传来的刺痛,明显是酒醉后遗。 明明是要熏醉他,结果先醉倒的人,是自己? “……我得逞了吗?”她问的是言灵恢复与否,酒醉后的记忆,她完全没有。 狻猊听懂了,却故意误导她: “你所谓的得逞,是指成功混进我房里,占我便宜,共度一夜春宵的话,那么,是的,小乖,你得逞了。”狻猊动作轻柔,为她撩整垂落脸颊的凌乱发丝,以指为梳,滑入发际,卷绕指节,勾弄在她白玉耳壳后方。 她回应他一记大白眼。 “你去死啦。”冲动话一脱口,她急欲捂嘴阻止那些字句,却已太迟…… 狻猊没有口吐鲜血,也没有昏厥倒地,他脸上唯一有所改变之处,只有那对飞扬的黑浓剑眉,略略挑动。 她的言灵还没恢复,不见思索的恶言没有成真,幸好…… 幸、幸什么好呀?! 算他好狗运!要是她术力恢复,方才那句话,可不是听听就算了,他若反应不及,忘了反击,是会丢命的! 知道捂嘴反省,表示一丝丝天良尚存。狻猊乐观地想——随即为此失笑。 难怪兄弟们指控他宠她,连他自己也觉得对她太宽待。 敛缩她的劣,夸大她的好,没责怪她出言不经大脑,轻率的吐出足以致命的“言语”,万一发生在其他人身上,而她正巧又如愿取回术力,被她说着“去死”的家伙,当真会一命呜呼,死的冤枉。 他没斥骂她,反倒因她些微举止而赞许她有些天良,兄弟们若听见,他们一人一指,又要朝他鼻前进攻过来了,控诉他对她好偏颇。 “你……”延维目光瞟向他,晶莹的眸,一眨也不眨,瞧得认真,唇儿抿抿,细声几不可闻?“真的没事?” 唷,这是……关心他? 看来她的一丝丝天良,远比他想象还要多一些呢。 “没事,只是被你压了整晚,身子有些僵硬。”他笑。 “我又不重!你去给王富贵压一整晚才知道什么叫身子很僵硬!”她安心之后,开始会顶嘴了,忿忿由他身上爬起。 他衣裳半启的胸口,有她枕过的红印子,好大一块,细腻发丝的纹路竟也烙在上头,足见她这一趟,睡得多沉多尽兴?! 她脸儿辣红,与那个印子一个摸样,她忍住想呻...吟的窘困,强端出骄姿高傲,支撑她杈腰耸立的气势。 狻猊坐挺身,随意拨弄长发,笑容始终悬挂脸庞。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把我的言灵还我?!”昨夜灌醉他的小人招式失败,延维不再虚与委蛇,直接逼问。 “等你学会如何正确说话之后,我就还给你。” “你当我是连话也不会说的奶臭娃娃吗?!我口齿伶俐,舌粲莲花,没几个人比我更会说话!”延维不服气的顶嘴。 “问题是你不太会说“好话”,奶臭娃娃起码一嘴可爱娃娃音,会说叔叔伯伯好姨姨婶婶美爷爷奶奶身体健康,这些你都不会呀。”言下之意,她比奶臭娃娃更不如。 “……我没有叔叔伯伯姨姨婶婶爷爷奶奶,不用去学习怎样阿谀献媚来换糖饴吃!”她哼声。 “不懂阿谀献媚无妨,但说没两三句话,就教人寻死觅活,实在也不妥当。”狻猊摇头,以表他的不苟同。 “不要你管!”延维跺脚啐他,娇蛮喝令:“快还我!” 他不答腔,慵懒整理着衣裳。 “没有言灵,我的处境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你若安分些,不去招惹危险,不树立敌人,你在这里很安全。”况且有他任她使唤,她要他来便来,谁想动她,得先过他这关,她所谓的危险,毫无根据。 “你——”延维气结,嘴角扭曲抽颤。 瞧狻猊眸光坚毅,不为所动,延维心里清楚,他说服不了、胁迫不来,甚至,就算她使出美人心机,柔若无骨地偎过去,吴侬软语,轻轻款款,也拐骗不了他的心软。 他看似笑脸迎人,实则城府深密,不是女人三言两语就能酥软了神智的男人。 好,他打定主意和她杠上了是吗?! 他说,她在这里很安全,是吗?! 他凭哪来的自信,以为他可以取代她依赖信任的言灵之术? 几次的随传随到,就妄想换她的死心塌地? 她延维没这么好打发,也不会蠢到如此容易讨好。 哼,她会让他瞧清楚,有他,没有言灵,她有多危险;她要好好打击他骄傲的志得意满,让他被自己的大话,恨恨噎着! 参娃与鱼姬欢乐融洽,在顶楼玉亭的珊栏上,并肩同坐,眺望千年珊瑚树,共赏珊瑚树桠间,忽明忽暗的流溢磷光。 千年珊瑚树怎会散发出高空星辰般的光?谁也说不出个理由,那一点一点的光,埋在珊瑚树体内,如同灵活的萤一般,时而窜集到细桠上,加剧了光芒,时又轰然飞散,像高空花火,缤纷粉碎。 它让静寂的海底城,也能欣赏到与人界相仿的星空美景,缀亮海之深处的黑幕,带来些些光芒。 参娃叨叨叽喳,双手比画着她在天山生活是,夜里的月儿有多贴近眼前,点点繁星又是怎生的数之不尽。鱼姬话少,听比说的更多,只是温柔笑意不曾稍减,偶尔参娃停下来喝杯茶时,才能听见鱼姬娓娓道些心里感触。 她们一参一鮻,因缘际会,在海底城相识,结为好友。虽然认识时间不长,彼此却都喜爱对方、关怀对方,友谊就此滋长,称不上多年老友,可交情亦不逊于莫逆之友。 尤其两人险些有“同锅之谊”,灵参煮鱼汤,鲜美入龙肚,同是药材,自然惺惺相惜。 “魟医最可怜了,差点遭睚眦扭断脖子,尔后又被你家那只给敲破脑袋,他在城里的命运让人同情。” “负屃下手太重了……”鱼姬也觉得愧对魟医。 “他当时无计可施了嘛。” “下回见到魟医,得向他说声抱歉……” “魟医不会计较的啦,我回头摘两颗参果给他补补就好。” “……你别了吧,你给他参果,二龙子还不是会去抢回来,徒增魟医的麻烦而已。”鱼姬轻笑阻止。参娃难道一点也没有自觉,她家那只的独占心有多强烈吗?只准自己吃,其他人沾都别想沾。 第十章 欢笑时光,被不请自来的俏娃,硬生生打断。 “不介意我加入吧。”延维款步而至,窈窕身姿,风情万种。 “很介意耶,你最好坐那边去。”参娃遥指非常非常非——常之远的那处,距离此亭,约莫数里的城下角落,一点都不欢迎延维和她们靠太近。 “参娃,别这样。”鱼姬按住参娃驱逐延维的手势。参娃爱憎分明,为她喜欢的人,可以大方馈赠参叶参果不罗嗦,一旦面对她列入“讨厌排行”中的人物,她也不会委屈自己要假意交好。 在参娃眼中,延维是坏蛋,是被破坏别人恋情的恶徒,她讨厌延维,光是听过鱼姬和负屃那一段故事,这份讨厌,已深深奠定。 再加上近来延维努力捣毁城里诸多恋情,更使她对延维的讨厌,已经加倍再加倍迭上去。 鱼姬则不然,她对延维没有太多恨意,只有对延维处事心态的不解。 延维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没能让她获得实质的快乐。她并不是因为爱上了别人的丈夫,所以故意去争去抢,而是破坏完毕,一走了之,转身就忘掉她曾做过些什么……鱼姬不懂,这样有趣吗? 鱼姬尝过孤独的滋味,明白那有多难熬,而延维在龙骸城中,处处树敌,没有谁欢迎她——她猜想,延维定也感觉到孤独吧? 鱼姬以感同身受的心情,招呼延维入亭: “你随意坐。” 延维毫不客气,挑了景观最佳的顺眼位置便坐,她径自倒茶吃点心,理所当然得像她才是正主儿。 “电掣,你守在这,她敢靠过来,你砍她没关系。”参娃拍拍紧随身旁的银色小龙,要它横亘在延维与她们之间,楚河汉界,谁也别犯谁。 “我不会过去啦,没啥好防的。”延维托腮媚笑,伸手想都电掣,被它露牙低狺给逼退,她不以为意,改为把玩盛满茶沫的白玉杯,一副闲聊口吻:“二龙子为了护你,把这只是龙又是刀的小东西留在你身边呀?真是情深意重呐。” “那当然,睚眦对我最好最好最好了!”参娃提及睚眦,神色骄傲自满,像只开屏的孔雀,抬高头,挺起小胸,脸上镶嵌得意。 “得宠的前几年,皆是如此,捧在掌心,细细呵护;抱在怀里,软软厮蹭,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我一点都不意外。真知道,他的新鲜感会维持多久?人类短命,不到百年,变心之人一抓就是一大把,更何况是神兽,活越久,越觉枕边人尽是那副德行,久而久之,想看俩相厌,所谓的爱,连渣也不剩——”延维风凉自语,甜笑中夹带酸溜溜。 “你少胡说!我和睚眦要一辈子在一块!”参娃跳起来嚷叫。 “是是是,每个人刚开始都很有自信。”延维不争口头输赢,纤启轻耸,口吻却更教参娃生气。 “你别想破坏我跟睚眦!我才不听你说的浑话!我和睚眦好不好,我们自己最知道,你这个旁观者,根本不懂我们的爱有多少有多深,凭什么多嘴!”参娃气呼呼说。 “我也没说什么呀。”延维不改娇媚支颐,慵懒迷人。“况且我的言灵被狻猊封住,脱口的话没法子全变成真的,担心啥?不是说爱有多少有多深吗?怎么听起来还是怕怕的?”她咭咭发笑。 “小鱼,我们回楼子里去,别跟她说话,睚眦说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参娃拉起鱼姬要走。 “真美的腿儿。”刚被指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延维,反常说出了一句赞美话语,针对鱼姬纱裙底下,那对均称小腿——参娃拉着她,一块跃下玉亭矮栏,轻盈如云的曳地罗裙,翩翩翻飞,半截玉凝纤足,隐隐呈现。 延维粉唇俏弯,眸子因微笑而细眯: “六龙子一定很喜爱它们,我好似瞧见腿肚上布满吻痕呢,不难想象他是怎样捧着它们,又吮又吻又亲啄……” 鱼姬一脸辣红,闺房之私,被延维口无遮拦道来,又猜中八九成,而皮薄嫩的她,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能拥有这双美腿,算算还是拜我之赐,我真是你和六龙子的大媒人呢。”延维将黑的说成白的,分明是她害鱼姬与负屃仳离,错身虚度百年,此刻竟然敢邀功? “听不下去了啦!怎有这种无耻家伙呀?!伤害别人破坏别人欺负别人,还一副得意嘴脸!”参娃像只蚱蜢,又是跺脚又是气得蹦蹦直跳。 好像扁她!好像出动浑身参鬓打她揍她鞭她! “有这种人吗?遇上时,别忘了找我一块去瞧瞧哦,让我也认识认识。”延维故作无知。 “你啦!我说的就是啦!”气到直颤的指头,坚定落向延维。 “哎哟,这真是严重又失礼的指控,我哪时伤害别人破坏别人又欺负别人?冤枉呐大人,小鱼妹妹,你也替我向参妹妹解释解释呀——” “谁是你参妹妹呀?!”参娃朝她做鬼脸。少胡乱四处认亲戚! 延维自动无视,继续软声喊冤: “当年害你和六龙子生离死别的,是我吗?不是吧,是凶残的鲛鲨呀,咬死你的,也是我吗?我延维最讨厌茹毛饮血,野蛮猎杀这种事,我做不来呢。”漂亮的小脸,要佯装无辜,轻而易举。 “虽然不是你害死小鱼,但你明明可以爽爽快快,把小鱼的魂魄还给负屃,送他们两人团圆再聚,偏偏你故意用言灵夺去负屃记忆,又让小鱼被送上人界,如果不是龙老爹要喝补汤,负屃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去人界寻找鮻,他和小鱼岂不永永远远分隔海陆,没有再见的机会!”参娃每想起延维做的缺德事,便要替鱼姬抱不平一次。 “反正你们口中的真爱无敌嘛,小小的考验,应该不难克服,何况,只是失去记忆这种微不足道的小阻碍。”意思意思罢了。 参娃哼声:“幸好小鱼和负屃最好还是圆满团聚,没让你这坏东西得逞。” 得逞两字,听了真耳熟,延维不由得忆起今早醒来时,那紧贴耳畔,吁着热息,饱含笑意的嗓。 你所谓的得逞,是指成功混进我房里,占我便宜,共度一夜春宵的话,那么,是的,小乖,你得逞了。 延维禁不住打了哆嗦,为那浅笑轻喃中,隐喻的火烫暧昧。 呿,她哪有得逞,言灵没拿回来,还让他占了一夜便宜,当被子给他盖,得逞的人是他吧! 延维甩去浮现脑海的那张恼人笑颜,气极了他在戏弄她之后,仍是一心跑趟人界,猴急地去会他的樱花小美人,这股忿恨,转移到眼前一参一鮻,延维的口气,自然更带恶意: “参妹妹,你应该说……幸好她和负屃重逢时,两人没有各自嫁娶,不然,就更有乐趣了。”延维玉指摇晃,笑得好邪好坏,艳眸却填满惋惜,埋怨没能亲眼见识那等状况发生。 她喝口茶,悠哉娇懒,续道: “你和他也算奇葩,你在人界,遇过形形色色的人,就没想过找个人依靠?这么相信他一定会去找你?前十年这么傻好了,等过了十年,盼去了十年,心也会怨、也会死吧?十年不够,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还再等的人,真的是笨蛋了。六龙子倒好,漫长日子里,完全不记得你,心里没抱持过啥遗憾或执念,无尤无怨过他的龙子生活,吃好好睡饱饱,压根忘了有个你在等他,虽说不知者无罪,但你真的不恨他吗?” 延维存心要刺激鱼姬,最好是将潜藏在鱼姬内心深处,那一丝丝的不甘,给挖掘出来。一旦浮现了怨念,感情的无瑕澄澈要染上污浊,只是迟早之事。 “说不定你受苦受难时,他正与哪只美丽氐人逢场作戏,醉卧芙蓉帐,你孤独无依时,他与自家兄弟享用珍馐百味;你害怕哭泣时,他在龙宫听伶人妙舞轻歌,哎哎……想想我都替你不值了呢。”延维啧啧有声,挑拨着两人关系。 鱼姬扯住正欲仗义执言的参娃,清妍容颜上,仍是一派恬静淡笑,听罢,她对着延维说: “或许你不相信,我真的没有恨。或许在人界那段时间,我恨过他,好恨好恨,气他怨他咒骂他……然而,明了了始末,看过了历程,我不再怀疑负屃对我的付出,谁都能说他不好,独独我不行,他为我做了太多,我只是在那儿等待他,当时的苦不堪言,如今回头再看,不过是段短暂的代价而已。你说的对,幸好,幸好我和负屃重逢时,他身边没有妻妾,我身边没有夫君,上天待我们不薄,不用去伤害第三个人,来成就我们的团圆,这一点,我很感激。” 鱼姬娓娓诉说,平静面容依旧柔美、依旧温驯,甜美的笑意,镶在眉目间,美丽灿亮。 “你不在乎这段时间里,他拥抱过多少氐人,吻过多少氐人的红唇?”延维还想再打击她。“不公平,你为他守身,他却玩得颇快乐呢——” 鱼姬仅以微笑,回答了延维的问题。 浅笑过后,芙颜转变了神色,浮上些许的讶异。鱼姬看见负屃目光冰凛,鬓边龙鳞浮现,掌心双龙剑握得死紧,朝这儿迈步而至—— “负屃,不要——” “五哥,抱歉。” “我大概猜得出始末,错不在你。”惹是生非的人,绝对是延维。 狻猊敢打包票,能激得他六弟挥剑相向,难脱延维找上六弟家的小鮻,又说些啥惹恼人的荤话吧。 负屃一句心音,“我砍伤了延维”,教狻猊匆匆归返。 “我以为她会像前几回,扬声唤你出来救她,所以……我没有手下留情。”本来就对延维恨得牙痒痒,想砍伤她泄愤之心不曾改变,才会乍听延维又对鱼姬说些莫须有的挑拨时,新仇加旧恨,一发不可收拾。 “嗯……她始终没有喊我半声?”狻猊再度确认一遍。本以为是自己耳朵出错,没有将她的求援的叫声给听进去,还稍稍斥责了自己,却听负屃说道,她遭砍时,双唇闭得死紧,只顾着扬着笑靥,迎向双龙剑的挥砍。 被砍了,有空闲笑,没空闲叫他,有鬼。 “没有。”负屃很笃定。 “我明白了。没砍掉她的小命就好,那一剑,可以与她恩仇相泯?”他心里明白六弟对延维的怨怼,负屃不是圣人,没天人的宽大胸襟,要他以德报怨,轻饶戏弄过他与鱼姬的万恶祸首,确实很不人道。 不过既然砍过了延维,心中的不平也能稍稍获得纾解吧。 六龙子颔首,勉强同意。 “那一剑,砍得不浅。”先说来让狻猊有心理准备。“而且,她不让任何人医治她,魟医也被她驱赶出去。” “也就是说,她现在还在喷血。” “你快去吧,她很倔,指名非得等你回来。” “行了,回你家小鮻身旁去吧,她大概被吓得不轻。”狻猊扬扬手,要负屃离开。此时的他,反倒放慢脚步,敛去了急躁,甚至伫立原位,背靠城墙,缓缓抽口烟香。 负屃不解五哥何以止步,没尽速赶去查看延维情况,他以为五哥听完延维伤势严重,该会心急如焚,惊慌失措……至少,到方才之前,他确实在狻猊脸上看到了那些。 负屃也明白他五哥自有打算,没有多问,旋身离去,出了将海水区隔于外的锁烟楼。 狻猊是故意的,没错。 因为延维同样心存不良。 她打些什么主意,他轻易拿捏到头绪,而他,为她的做法,感到愤怒。 紫眸黝黯紧缩,与瞳同色的薄鳞,带着泛金光泽,失去控制,长满左半边俊颜,烟管窜出的袅袅烟雾,稍稍模糊了他脸上狞美得戾气。 愤怒…… 怒到逆鳞失控狂冒,是连上回看见延维耍手段,把林樱花送到王富贵新房里,都还不曾发生的事。 延维这家伙,却做到了。 敢玩这么大、这么疯、这么不顾死活,那就多痛一会儿吧,自找的,怪谁呢?不让别人医治她,图的目的,太明目张胆了些。 狻猊一口接一口,充塞口鼻的香火,尝不出滋味……怎会尝不出?平时不正是香火里的祈祷气息教他沉迷,此时嘴里满满的烟,却变得索然无味。 它们安抚不了他翻腾的怒火。 连在此处多停留一刻,他都必须耗费最大力气,才能逼得自己压下急于奔向延维,去看她伤势的冲动。 吁出烟,也吁出了叹息。 狻猊身影一动,人如烟般窜升,入了楼子。 负屃将延维暂置在狻猊房内,一股血味,浓浓腥腻,混杂于满室轻烟里。 昨夜,他抱进怀里同眠的温香软玉,仍旧躺在同一张长榻,笑得那么娇娆、那么媚甜,长发铺满榻枕,彷若无心翻倒的上好丝绸,黑亮滑顺,由榻上流泄至琉璃玉石排砌的地板。 簇拥在黑亮青丝中央的小巧脸蛋,依然精致无瑕,一如昨儿个,殷勤为他送上鼻烟壶般,堆满佞笑,只是双腮间,应有的粉樱颜色消失无踪,由惨白取代。 正因为脸色如此白皙,加倍突显着,冲他弯弯微笑的眸,有多乌黑晶亮。 颊上,几点艳红,像花,绽开在那儿。 与真正花儿最大不同之处,是它们没有芬芳花香,有的只是腥血气味。 延维身躯软绵绵,横卧榻间,笑容可掬,若胸口横亘的那道长长血口,没那般惊人、刺目,他会以为她刚刚午憩睡醒,娇颜憨懒妩媚,不胜羸弱。 剑伤由右肩处开始,斜斜地、毫不迟疑地,划过衣领,划过纤细优美的锁骨,划破柔腻的肤与血肉,更划断胸肋,长长而下,收止在她左半边的腰际,若力道再加几成,足教她身躯两截分离。 血,湿濡着黑裳,红艳吞噬不了黑亮的衣料,只有当鲜血不绝汩出,由黑裳边缘,滴落满地,才觉触目惊心。 那滩花般的红,映入他紫色眼眸,似乎也将他的眸色,染上一层赤艳。 “啧啧啧……”狻猊轻轻摇首,好整以暇,坐在长榻边,不介意鲜血弄脏衣裳。“你可真是豁出去了,为达目的,一点都不怕死吗?” “我延维命很大,没这么娇弱……”她喘着息,嗓音很轻:“你看到了,我在这里是有生命危险的,你保护不了我,你没办法时时刻刻绑在我身边……把言灵还给我,不然我下回不见得还有好狗运,能避开要害……等你从人界玩乐回来,我早就一命归西了,快还我……” 第十一章 她唇畔牵起挑衅的甜笑,很浅,因为身体太过虚弱,嚣张不了。 “为了堵我一句话,要证明我的存在不及你的言灵有效,不惜在我六弟面前做戏,激他赏你一剑,用苦肉计来换回言灵……”狻猊道出她的诡计,银烟管取代他的指,挑开被利剑划破的血污黑裳,裸露出她的伤处。 剑伤范围太大,残破衣裳撩开,她近乎上身光裸,狻猊无谓男女之别,大掌抚上她的娇躯,指腹滑过迸裂的血口,她疼得攒眉,倔强咬住痛吟,不让半丝脆弱溢出唇间。 “……比起言灵,你确实是差了一点……若我没被封住言灵,今天六龙子那一剑,我逃得掉,是你,害我险些给斩成两段。”她将她的受伤,全怪罪在他身上。 他说对了,她就是要堵他一句话,故意来上这一出戏,她不畏惧痛,只要能看见狻猊吃瘪受窘,并且自觉羞愧地奉上言灵还她,一切都很值得! 狻猊指掌间,泛出暖热烟丝,来到伤口平整的肩胛之处,五指如抚琴,轻缓捻动,便见原先大量冒血的伤,止住了血流,肤肉黏合、碎骨拼凑,玉肌恢复往常细嫩雪白。 剑伤领着他的手,停伫在她绵软的左侧丰盈。 刀剑无眼,不懂怜香惜玉,在美丽饱满的雪乳上,砍出了丑陋血痕,狻猊拢握一掌嫩软,手里烟丝治愈的速度,放得极慢,状似认真专注,不让狰狞伤疤有一丝机会残留下来,为此,他手掌停留于她左胸的时间,长得像经历了好几个时辰。 他掌心好烫,灵巧手指,彷似爱抚着自己豢养的一头乖猫。 原先,她虚弱得承受不住任何碰触,即便是他如烟一般的拂弄,也教她疼得直冒冷汗…… 渐渐地,疼痛缓慢消失不见,干扰她思忖的痛楚,变得薄弱,反倒另一种感官越发清晰…… 他指节间的硬茧,滑过不再热痛的肤上,刮搔出一阵哆嗦和莫名的酥麻,尤其,他徘徊在敏感细致的嫩乳,久久不挪去,手掌的重量紧贴她怦怦直跳的心窝口,沉得令她忘了该要呼吸。 她想从他脸上看穿他的思绪,他对于她加诸的指控和做法,是生气或认同? 他替她疗伤,默默不发一语,手掌触摸她柔软身子,却没有其他男人垂涎她美色时的下流贪婪,紫眸紧紧锁住她的脸庞,恁般深邃,难以看透,但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异样——她就很想问,他脸上交错浮现的紫色龙鳞,是怎么回事? 看起来有些……吓人耶。 “你没像之前一样喊我出来,替你挡刀挡剑,你险些给斩成两段,是自找的。”狻猊淡淡说,声调从一踏进屋来便是这样持平,没有责骂,没有咆哮,如同旁观者,说着无关痛痒的风凉话。 “你六弟那副凶恶嘴脸,吓得我喊不出声,他一剑斩来,又快有狠,谁反应得及?再说了,你一瞧林樱花就闪神,说不定我喊过你,是你没听到。”她继续罗织罪名,冷哼后,倔强再呛:“你不要以为这次治好就没事了,言灵不还我,一定会再有第二次第三次的危险!”她以此要挟,等同也在告诉他,她有多不择手段! 狻猊眸子微眯,嗓音越缓越沉: “无论如何,都要拿回言灵,是吧?” 他开口同时,按在她胸乳上的手掌,动作更轻柔,如羽翼拂过,爱抚着娇嫩蓓蕾,引发她的震颤,浑身泛起晕红,ru尖在他指节间,可耻地挺立……他却挪开了手,转向仍淌血的腰侧伤势。 她几乎以为他忘了她肋下也带伤……又或者,他一清二楚,就是存心要让她多疼一会儿,尝些苦头。 “废、废话,换成是你失去言灵,我不信你不急着讨回来!”他与她一样,靠言灵作威作福,唯一的利器被没收,谁会不怕?!谁会不慌?! 腰上盘旋的修长手指,挠得她好痒,不过一眨眼,原先带伤之处,已不见血口,比起治愈她胸口伤势的速度,腰上这一道,显得太快太随意。 延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她是怕痒的,从没有谁,能获得她的恩准,如此碰触她、抚摸她。 她讨厌男人,当然也不喜欢女人——修正,男人女人都讨厌,但嫌恶男人的程度要多一点。平时作弄恋人时,她可以忍受靠过去调戏男人,可男人不许对她动手动脚,谁敢胡来,她就用言灵让他手来手断、脚来脚残! 当初与狻猊第一次见面,他勾搂她的肩时,她身躯本能反抗,泛起一大片疙瘩的不适感,仍旧记忆犹新,现在怎么—— 当纤腰被狻猊以掌间虎口托住,轻轻扣着、慢慢拢着,来来回回摩挲,亲昵抚摸她一身细皮嫩肉,退去痛觉的腰际,涌生起一种……温温热热的麻痒和躁动。 她必须将下唇咬得更紧,想锁住的,不再是呜呜疼嘤,而是怕自己忍不住麻痒,会放肆地开怀大笑……或是,娇软呻...吟。 此时若是笑了,与他互呛的骄傲气势便破功,不能笑不能笑,要笑,等拿回言灵,再笑个痛快! “只是要拿回言灵,何必尝这皮肉痛,用生命当赌注?”狻猊为她抹去所有剑伤,白玉娇躯找不到一丝伤疤留下,连浅浅的红痕也没有,仅剩下他的指,在上头或轻或重徘徊时,戏拧出来的指印子。 他靠近她的耳壳,勾起笑意的唇,触及他柔软鬓丝时,暖暖吐息,带着些些檀香味道,紫眸望进她浑...圆瞠亮的眼。 “你不够聪明,明明深谙男人劣性和弱点,却不懂得善用,挑了个最糟最傻的蠢办法,伤害自己。” 这只任性妄为的女人,与人对抗的手段何其决绝,拿自身安危开玩笑? 宁可拖着大量失血的伤势,都要等他回来瞧上一眼,挑衅道出她的目的,才甘愿让他治疗,那些淌了满地的鲜血,短期内补得回去吗? 她的脸色越惨白,钻刺在他额际的痛,越发清晰。 他可是得咬着牙关,才能维持平稳口吻和微笑,没朝她嘶声吼叫,痛斥她白痴愚笨呐,她竟一脸不知死活,与他顶嘴? “不然呢?我好声好气向你伸手索讨,你就会还我了吗?!”听,不懂察言观色的她,以为自个儿口头占了便宜,酸溜溜损他呢。 狻猊手里烟管,轻轻挑高她的下颏,它正因倔强冷哼而紧绷着,那完美的脸庞弧线,辉映管身银光,嵌着淡淡银边,更形精巧。 他以指腹取代了烟管,窝在那儿,感受她嫩肌的滑腻肤触。 他沉沉低笑,面容抵近她,鼻息交融,热得烫人。 而他下一句轻喃才更教人轰然冒火: “拿身子来换,你要什么,我都允你。” “什、什么?”延维听得很清楚,他确实是那么说的! 他要她拿……她就知道天底下的雄性生物,没半只好东西! 她狠瞪他。“你——趁火打劫?!” “只是提供你另一个方式——另一个安全一些、简单一些、轻松一些的选项。”狻猊放开她的下颏,并未强逼豪索。 他起身离开长榻,紫袍沾上了她不少腥血,臀下布料更是满满一片,方才毫不介怀的他,这回倒嫌恶地皱起剑眉,扯开腰上饰带,卸去紫袍,在琉璃玉石地板上,随意散成一圈,染透血迹的内袍,他同样脱了它。 他定是清楚自己身躯有多傲人,才敢这么爽剌,在她面前赤身裸体。 一室的烟雾,挡去不少美景,他添上衣物时,掩饰掉他有一副结实精壮的体魄,让人误以为他轻剽懒散,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爷。 褪去衣饰,也褪去斯文假象,她在他臂膀、宽背、胸口,以及腿上,皆能看到神兽的鳞,和他眼瞳一样,紫晶般的漂亮颜色。 狻猊,不是能容她捏扁搓圆的弱小人类,他是兽,神兽龙子。 他没有朝她迫近,反倒旋过身,步过烟屏,走向重重烟幔另端的巨大蚌床,横亘卧下,面朝向她,噙笑支颐,将选择权交予她决定—— 若她真为取回言灵,肯付出一切代价,他在床上等她,大床腾出大半空间,候着她自个儿爬上来。 假使只是口头逞强,大可落荒而逃,房门在右手边,不送。 下回她继续采用苦肉计,去招惹他其余兄弟,再被砍被劈,他都会如法炮制,把她补妥,让她毫发无损,但妄想以此逼他归还言灵,那么,她仍需努力奋战,和他周旋对抗。 她恼怒地投来又窘又气的目光,要将床上的裸身美男,千刀万剐。 无耻!无耻!真是无耻! 说穿了,就是觊觎她的身子呀! 她一手按住残破衣裳,勉强遮掩胸前春光,一手撑起身子坐挺。 两人间,阻隔着滚滚烟幔,她看见他的笑脸,明明是在笑,又不见开怀得逞,倒像暴风雨降临前,短暂的虚伪宁静。 他越是笑,屋里烟云流窜得越快,有好几回,她好似隐约看见他眉目狰狞、眸光冰冷,觑视她。 他在生气? 他凭什么呀?! 言灵遭封的人不是他;让负屃砍了一刀的人不是他;忍住剧痛、失血所带来的晕眩虚弱,强撑精神等他回来的人,也不是他;现在被逼着考虑要不要接受他邪恶提议的人,更不是他,她才该是有权生气的一方吧! 他的眼神,激怒了她,也激起她的绝不服软,他以为用这招就能吓退她吗?!连负屃的双龙剑,她都敢迎身去挡,区、区区一个狻猊,她怕他不成?! “……你事后不认账怎么办?”延维故意问得像交易前的谈判,口吻公事公办,只是失血过多的白皙脸蛋,染上可疑粉晕。 她的提问,让狻猊眸色瞬间转为沉暗,就算此刻唇畔扬笑,笑意亦传达不到瞳心。 薄抿的唇,笑露白牙,因为距离太远,延维没看见在整齐牙间,有着野蛮獠牙显露。 “我若食言,天打雷劈。” 他用言灵,做出担保。 “那好,你要保证……把言灵还我。” “好。来吧,小乖。” 狻猊伸出手臂,掌心朝上,等她自己走过来。 延维贝齿一咬,在心里打定主意,轰然起身,不想被狻猊看到她懦弱退缩,抬头挺胸,大步大步走向贝壳大床——虽然在那一瞬之间,她有考虑往反方向逃,宁、宁可再挨负屃一剑,也不要和狻猊这只笑面龙做任何交易! 她踩上柔软如云的床间,居高临下,俯瞰狻猊。 人是站得很高,气势,远不及慵闲卧枕的他。 延维撕开残破的襟口,暴露出雪白窈窕的娇躯,大有豁出去的豪迈干脆,俯低身,跪坐在他腿间,将他困在身下。 一头长发,如珠帘泄下,挠在他脸颈及胸口间,随她强作镇静的深深呼吸,而轻轻曳动。 延维不许自己有半点屈居下风的弱势,更别指望她可怜兮兮、无比荏柔地躺在他身下,哭得梨花带雨,露出将遭人欺凌玩弄的无助模样,他想都别想! 狻猊确实没这般妄想过。 他不会以为延维是那种哭哭啼啼的软弱丫头,嘴上答应要拿身子与他换回言灵,上了床榻,却扭扭捏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颤巍巍地,像只待宰羔羊,让他有辣手摧花的错觉感。对,她不会,她有多骄傲大胆,六弟那一剑,替她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伏在他身上,丰润雪嫩的浑...圆,贴上宽阔厚实的胸膛,细腻的玉肤,可以感觉他每寸肌理的起伏偾张,两人密密迭着,她暗暗斥责自己的心跳声,要它小声些,别让狻猊察觉她的惊慌失措。 她凑上浅粉小嘴,吻住了他弯扬的唇瓣。 她不是第一次主动亲吻男人,坏人恋情时,她作梗地演着戏,当着女人的面,与男人四唇相贴,目的就是要教男人迷醉,教女人妒恨,但却是她第一次吻得这般深、这般认真、这般勤劳。 狻猊倒好,啥事也不做,啥忙也不帮,待宰小羔羊的角色换他担当,负责被她压在下方,任她胡允乱舔,他唯一提供的帮助,只有微微张嘴,伸舌,诱哄她探入、吸允、抚慰,以及撩拨。 他没有回吻她,放任她一人辛苦、一人耕耘,他的双手,一只轻枕脑后,另一只,握住他心爱的烟管没松放,不像她,嫩玉荑捧住他的脸,努力调整两人吻起来的最佳姿势。 原本因失血过多而泛白的唇,在几番辛勤吮弄下,逐渐红艳水润,她吻得好累,兰息吁吁,稍稍拉开两唇距离。 “你不是要我的身子吗?……我瞧你没有那个兴致呀……你该不会是在戏耍我吧?”不然她这样卖力吻他,他却意兴阑珊,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颇伤她高傲尊严。 胆敢提出卑鄙交易,贪色下流地开口说“拿身子来换,你要什么,我都允你”的男人,拜托也表现出一些些急色鬼嘴脸,让她一方这么奋力尽责,不知情的人闯进来乍见,还以为是她强了他! 狻猊的眸子,沉得近乎乌紫色,瞳心较平时更细更长,挟着烟管的手指,花俏繁复地转戏着它,烟管撩起她垂覆的黑亮长发,凑在被她吻得湿亮的薄唇间,挲摩着。 “不,我兴致正高昂。” “……你高昂的神情还真是高深莫测。”她皱鼻损他。 “你那么卖力,我不好意思打断你。”他以烟管抵上她的俏鼻,轻轻一敲,尔后又顺沿她的面颊,移挪到她脑后青丝,细细抚摸。 “如果你卖力一点,我就不用这么辛苦——”埋怨话才说完,抚弄她发丝的大掌,蓦地添加一成力道,将她按向他,唇儿重新喂回他口中。 这一回,他不在偷懒,不在只享受不付出,给予她控诉他不够卖力的机会。 他深深品尝她的甜美,勾弄香嫩的小舌,扣在他脑后的手掌,不允许她逃,只能迎战,与他一同承接火烫的交濡共舞。 潜探,凿取,轻挠、挑捻,他唇舌间的舞步,繁复多变,教她追逐不上。 她屏息太久,窒闷之感,几乎要胀痛了肺叶,他停止了在她唇间的恣意采撷,让她得以大口喘息,不料,他接下来的举止,又教她呼吸一紧—— 大掌由她发间挪下,抚过纤美颈项,来到雪白脊背、匀净腰臀及润软腿侧,烟管及手指所到之处,裂帛声,声声清脆利落,剥除她嫰躯上的碍事破衫,加深两人密合度,不受任何东西阻隔干扰。 第十二章 纯粹只有肤与肤,贴紧的温度,厮磨的热度,还有,他身躯鳞片,挠刮她细腻肌肤时,所带来的刚硬和敏感。 他的唇,落向她颈际,就在脉动清晰的那处,重重吸吮、轻轻吃啃,雪肤随他肆虐啃吮,绽放深红瓣儿,宛若枝桠红梅初开,一朵、一朵,又一朵,争相斗艳,遍野盛开,嫰颈、纤肩、胳膊、软胸……处处皆有。 冰凉的烟管,灼烫的指腹,联袂在她身上摩挲盘旋,她几乎快以为缭绕两人周身点的白烟,是她因他而沸腾的热气,她像根干柴,被置于火内,燃烧起来之前,窜出了烟丝一样。 她昏茫归昏茫,察觉到他的意图之际,还是腾得出理智,来阻止这个男人以烟管代手,想做的恶劣事—— “……你敢用烟管,我就折断它!” 用手指已经很过分了! 一根两根三根她都忍着没吭声,他真以为她这么好商量吗?! “这烟管,是我胸腔一截肋骨所变,等于是我的一部分。” “我管它是肋骨还是腿骨变的,不行就是不行!”她一把抽开它,抛远远的,丢出了大床外。 “温柔些,会痛。”那可是他最宝贝的烟管。 “你才给我温柔些!让我太痛,我就让你更痛!”她恶狠狠威胁他,就着跨坐之姿,将他吞噬。 反正一定要做,她宁可自己是逞威风的那方,也不要软弱地瘫在床上,让他孟浪摆弄。 只是她料错了情势,兴、兴许刚刚用烟管……还比较舒坦些,再怎么说,肋骨小小一根,不会这、这么的—— 她双手抡紧,抵在他胸口,他的皮肤很烫,紫鳞确实清泠如水,一边灼热她的手,一边又沁凉舒缓着那股燥热,两相矛盾,如同此时,他在她体内所带来的震撼,也是难以言喻的痛及热融酸软。 她的生涩,教狻猊颇为意外,另一方面,又仿佛理所当然。 依她厌恶被人触碰的程度,谁人能沾她芬芳,而不遭她咒杀至死? 她看似蛮横豪胆,冒充狐狸精去勾男拐女,却不会傻到拿身子来玩,倒无关清白童贞,是她将所有人全阻挡在心门之外,不给碰、不给摸,更别说是放任哪只家伙这般深入侵占。 “小乖,别急,慢慢来,我会等你。”揽向她颈后的大掌,长指动作轻缓,一遍又一遍,触摸她紧绷的肌肤,抚慰着她。在她看不见的手臂外侧,满满整片鳞大量冒出,紫紫亮亮,覆满臂膀皮肤。 他面容冷静,嗓音平稳,实则不然,所有敛藏于内的真正情绪,一身龙鳞,全背叛了他。 “我觉得……把你的肋骨捡回来好了,我不介意烟、烟管了……”延维试了两三回,才勉强稳住呼吸。 他的存在太强烈,随她一吐一纳,清楚感觉他炙烫的脉动,胀痛地,充满了她。 “说什么傻话?”狻猊被她的神情逗笑,那种又恼又后悔的窘红,真的好可爱。 不过,他本来就没打算让她好过,想拿细细肋骨来一求解脱,没这么便宜的事。反正,几乎要被劈成两半的剑伤她都能忍下,区区翻云覆雨,不会比那更难熬,他知道,她熬得住,她并非娇柔花儿,她的每一片瓣,镶了钢、嵌了铁,不轻易折损,绝对经得起狂风暴雨肆虐,以及承受激怒他时所将受到的反噬—— 对,他很生气,从六弟找回他时所说的那句话开始,愤怒就未获压抑平息。 我砍伤了延维。 他多震惊,难以置信,在他保护之下,她竟会受伤? 那一剑,砍得不浅。而且,她不让任何人医治她,魟医也被她驱赶出去。 这句,让他立刻弄懂她的诡计,弄懂的同时,一把火,从胸口烧了上来。 她真敢,敢拿性命当赌注,这种事,有脑的人都不会去做! 她的倔性,教人发火。 她的鲁莽,教人傻眼。 她的险些玩掉小命,教他真想干脆让她去黄泉作作客,由鬼差招待个两三天后,再去带她回来罢了! 你不要以为这次治疗好没事了,言灵不还我,一定会再有第二次第三次的危险! 结果,她眼拙,看不出他的怒意,以为他脸上有笑,就是满不在意,就是心情不受影响,还敢呛他会再有第二次第三次! 教他如何轻饶她?全是她自找的! 她该要好好尝尝自作孽所带来的下场。 他现在只需一字言灵,就能整的她哀哀软求,对青涩的她而言,残忍无比的“动”字,他忍着没说,毕竟她罪不致死,可以饶她一条小命。 看在她酡红着脸蛋,明明很慌乱,又要强撑起傲气,丝毫不肯服软,不请求他接手相助的逞强模样,值得换来他一次心软。 他坐起身,任何细微动作,足以引来她的颤动喘息。 他化解她的挣脱推拒,将她环进臂膀间,唇畔温柔如春风,厮磨她苦皱的小脸,她因为吃痛而不甚开心,扭头避开他的索吻,他不介怀,不急着逼她承受,吻不到她的嘴儿,贴在她柔软颊边,轻吮慢啄也行。 她粉腮不见失血苍白,反倒愈加赤红,双手不知该摆哪儿,只能迭在他肩上,攀着、附着,他就着她的姿势,唇顺势爬上水嫩肘腋,张口,把极其细腻的肌肤,含进嘴里咂戏。 灵巧的舌,牵曳出麻痒,沿着她身躯线条游走,来到美丽耸隆的浑...圆芳谷,舌尖纠缠徘徊,逗弄爱怜,吃吃不肯离去。 慢慢地,她身子热烫起来。 越是热,越是开始感到急躁,就像大热天里,任谁的脾气也会变得暴烈难控,她双手探进深埋在胸前的浓密黑发间,紧紧揪住,仿佛溺水之人,抱紧唯一救命浮木。 她弓起身,不由自主,把他拽得更牢,无法控制地,温润了他,情潮涌动,浸润得暖热,让她的包容变得甜蜜欲滴,羞赧的顺滑、紧...窒的围拢,不过是欢愉的前戏。 狻猊以为自己喉间滚动的是轻笑,殊不知从唇间溢出后,变成难忍的粗吟。 龙子自豪的耐力,原来不过尔尔。 他的心脏紧缩,近乎疼痛,那股险要爆裂的渴望,在四肢百骸间乱窜。 她将他弄疯,他亦不准备让她置身事外,要失控,就两人一块来,谁都别以为自己能幸免。 “小乖,可以了吗?不疼了吗?我等得够久了……”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飘飘忽忽,像是言灵,又不像是,她已经没法子分辨清楚…… 应该是,否则她哪会乖顺颔首,开始任由他从缓至急的深抵撼击,不断施加热烫压迫,进与退的甜美折腾,逼出她的闷哼和呻...吟。 可是那句话里,没有挟带任何胁迫术力,她也很清楚,清醒知道自己点了头,还倾身吻她,迎向他的索讨求欢,芳躯为他绽放娇艳,纵容了他的火热侵占,赋与了他予取予求的贪婪权利。 她见识到了狻猊平时慵懒闲适的另一面——激狂的、兽蛮的、放纵的另一面。 原来,笼罩了一层激烈情欲的他,是如此狞丽绝艳。 长发披散撩人,紫色深眸,燃着火,灼人一般的烈,而她在他眼底那片火焰里,一脸迷蒙粉嫩,似极了渴求他更多更多的疼惜宠爱…… 被他赤裸裸注视,罕见的羞赧之心涌现,她想避开他的目光,他不允,近乎恶意地,加重腰间力道,要她无暇思索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只需把心神全系在他身上就好。 分不清是握在她腰侧的大掌,主宰着这场激热,或是她主动追逐起欢快缠绵…… 无止无尽的需索,掠夺身心的进占,他抱她抱得好紧,彷似要嵌进胸膛,与她密密不分。 他拥抱她的方式,深刻的、狂野的、迷恋的,他耐心哄着她、等着她、吻着她,让她产生一种深受眷宠怜爱的错觉…… 错觉,在一切激狂冷静下来,回归现实之后,就会被揭去假象,什么眷宠、什么怜爱、什么迷恋、什么深刻,果然全是她的错觉。 拾回烟管吞云吐雾的绝丽男人,整夜流连在她娇躯上下的薄唇,噙笑轻启,吁出餍足的笑叹,他卧回大床,手指滑过她赤裸美背,酥麻地,将她唤醒。 一觉睡醒,映入眼帘就是狻猊眯眸俊笑,感觉。。。。。。真是不糟。 一日之计在于晨?一日之计,在于张眼便见这等绝世美景才对。 延维身陷云般厚软的枕间,媚懒无力,人仍处在惺忪清醒边缘,笑容自动自发浮上唇畔,冲着他绽放,傻乎乎的,一点也不像平时精明伶俐的她。 “我遵守承诺,将言灵还你。” “好。。。。。。”她还没想起这回事哩,好倦,只想再多睡一会儿,他昨夜真的累坏她了,那么贪婪、那么火热、那么纠缠。。。。。。 他贴近耳畔呢喃,热热的气息,煨得她痒笑,一字一字,解去咒缚的轻嗓,呵气一般,调皮又捣蛋,钻入耳膜,爽快的满溢感,因言灵术力的回归而充实。 “然后,你也可以走了。”同样是呵息浅笑,狻猊好听的声音,突兀道来这么一句。 本还咯咯直笑的嘴儿,缓缓止住了银铃笑声,眯细细的眸,张得圆大,一脸困疑。 “这不也是你的心愿吗?嫌龙骸城无聊无趣,恨不得快快离开,回去你的情侣退散楼。” “。。。。。。对呀。”一经提醒,她才忆起自己先前老在他耳边数落,埋怨龙骸城多糟多糟,她巴不得插翅飞离这儿,多待一天都嫌烦。 “所以你随时能走,不会有人拦你。”说不定,全城众人还会手舞足蹈,欢送她离开,感激这尊四处搞破坏的瘟神自己愿意走。 她非疫鬼,却比疫鬼更不受欢迎。 一早醒来,听见这种话,延维心里的感受错综复杂、冷暖交替,搅得她有些头昏眼花—— 言灵回来了,肆意去留的大权也回来了,应该痛痛快快,恢复她的张狂活力…… 这些时日,在龙骸城被谁给欺负了,趁离开之前,也去欺负回来才够本,可是……好似有哪儿不对劲,钻骨刺髓的寒意,怎会在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浅笑时,一波又一波拍袭心口,又冰又冷,冻得她直想打哆嗦,身子好像也被厚厚凝冰所包覆,一动也动不了,爬不起身…… “我应该不用叮咛你‘一路上多当心’吧?要当心的,是被你遇见的情人爱侣们,无冤无仇,却沦落劳燕分飞的下场……你唷,手下留情些,何必牵连无辜?坏人恋情会下地狱的。”狻猊轻撩她长发的手掌,柔柔穿梭着,由发根至发尾,发丝一根根从他指掌间溜走的同时,他也由大床离开,原先紧临他身躯旁的凹陷,逐渐回复平复,失去她曾伴躺共卧的痕迹。 狻猊周身的白烟,纠缠着他,为他整理衣饰,烟雾滑过胸口便成衣襟,绕行手臂而成衣袖,窜在他黑绸长发间的细雾,为他编梳长辫,毋须他动手,干净的衣袍已重着其身,回复他的俊逸翩翩。 “罢了,反正我多说什么,你半句也不会听从,更不可能照做,我何必多费唇舌,惹你嫌弃?”狻猊流露出多说无益的慵懒随性,弯腰又摸摸她的头:“你睡饱点再走吧。” 他全然没有留她的意思,笑笑地要送走她,只差没跟她说:我派条鲸豚送你回去。 实际上,她也……没那么急着想走呀。 “走前,别再替我留下麻烦,我收拾得很累了。”他笑容可掬说完,人就走了,留她一个,瘫卧大床中央,昏昏沉沉、浑浑噩噩。 他赶着去哪里呢? ……还用得着问?他每早都会跑这么一趟,没人虔诚奉香,香烟芬馥甘美,那可是他的最爱,谁知道他爱的,是香烟里窜出来的烟,或是执香的可人儿? 维儿,阿娘跟你说,他们贪的,是女人的身子,尝过了、得手了,就不再珍惜了……真坏、真坏呐他们…… “但也太快了一点……”她埋首枕心,含糊咕哝,倒没有其他更多的情绪起伏。她早就知道了,他贪的,也只是她的身子,他又不爱她,难不成还同她谈啥男欢女爱吗? 是她犯糊涂了,昨夜的一切,弄混她的思绪和判断,烧沸了该有的分际,她也不是因为爱他,才跟他……她同样心存目的,以取回言灵为首要之务,其余的全都不管。 他贪,她也贪呀,一场无关于情爱的缠绵,结束后,本来就该像他这样,干干脆脆、一刀两断,各自带走各自要的东西,不用一大早还假意搂搂抱抱,仿佛多如胶似漆的恶心亲昵样,何必呢? 妄想再得到一个亲吻或拥抱的人,最傻。 那是爱到癫狂的蠢人才会犯得病……幸好她没有。 她只是以为……按照狻猊昨夜迷恋她身子的程度,今早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她还担心了一下下,甚至思索过,要用什么方式来让他打消邪念,结果是她杞人忧天,想太多…… “可恶,爬不起来……”酸软四肢仍是无力,该疼的地方,仍旧隐隐作痛。 她蠕了蠕,放弃,决定再多躺半个时辰,反正,只要抢在狻猊回来一度赶她之前走,就不算太破格。 他的床,比她情侣退散楼的哪一个,软绵太多,香香的,她不想太快离开它,她想舒舒服服再睡一下,绝不是因为床上有他的气息、他的体温,绝不是…… 她若是走了,会比较想念这张床。 海城礼炮响震四方,轰足了三十六响才罢休,照亮海空的巨大烟火,由绚烂回归平静。 “灾星总算自个儿走掉了!我龙骸城的秽气也一扫而光,海水清新好多好多!只损失一张贝壳大床……没关系,她喜欢,我多送她两张也不成问题,肯走就好、肯走就好,别、别再让她踏进城里来,守卫们要加派人手,不得松懈!闲杂人等不许再胡乱放行!” 久违的灿烂笑容,重回龙主脸上,龙掌断拍着胸口,一副万般欣慰的感动模样。他从鱼婢口中听见这消息,心口郁结药而愈,整尾龙神清气爽少,命人摆起晚宴,要大肆庆祝个三天三夜。 第十三章 歌舞升平的海厅,虾蟹美人齐舞,觥筹交错,就为延维离开龙骸城而狂欢。 “你怎会放她走?之前不是硬要留她在身边?”与狻猊同桌并坐的大龙子,啜饮水酒时,轻问了这句,嗓音像吟曲,胜过任何丝竹。 “因为她想走。”狻猊嗅着酒烟,表情平平,瞧不见欢喜,也没有失落。延维这回走,搬走他房里的贝壳大床,其余,什么也没动。 “她想走不是一日两日只事,也不见你那时好商量,任由她离开。”大龙子浅浅微笑。 “被她吵烦了,干脆顺她心意,看不见听不着,滚远远的,我耳根子清净。”狻猊双肩轻耸,放下酒杯,啜吸他的银亮烟管。 “听六弟说,你听见他砍伤延维时,惊慌失措。”大龙子玩味,笑吐最后那四字。 “吃惊什么呢?吃惊六弟鲁莽,还是吃惊她在你的扞护下,竟会受伤?” “大伙儿今天开开心心送走她,大哥多喝两杯,不用深究其他”狻猊对于回答那个问题,显得兴趣缺缺。 “‘大伙儿’不包括你。”大龙子洞悉明白,看见众人所没看见的狻猊。他神情变化虽不大,仍清楚能分辨,他与平时的惬意闲适,有些许不同。大龙子问的直白:“就这么眼睁睁看她离开?” “她再留下来,父王连我这儿子都打算一块驱逐出城。”狻猊知道瞒不过大哥,也不矫饰了。“留在这惹事,一再触怒父王,不如暂时离开,还能维持些距离上的美感。再说……她无心于此,强留何用?” 瞧,她走得多干脆麻利,他再回房时,人不见了,床也一并打包带走,屋子突然空旷起来,配上挥之不去的茫茫白烟,真想哪出荒郊野岭。 虽说他没打算留她,若他返回,她还在城里,他仍会开口驱赶她离开。 她让他觉得棘手,劝不听、骂不怕、说不动,顽劣难驯,坏心根深蒂固,昨天的拥抱,使他更看清她,她毋须撒娇卖俏,也能教人酥软臣服;不用眼泪,已能令他心生爱怜,她太可怕,他看着她的睡颜时,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没错,她太可怕,她会让人为她癫狂,她根本不用哀求他给她更多,他自己就忍不住愿意掏心挖肺。 她根本是只小妖孽…… “驯服不了她?”大龙子打趣问。 “我自己就不是一只容人驯服的家伙,自身做不到的事,不应该强求她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狻猊很懂这道理。 “她若无法改变,你就会成为兄弟之中,第一位带着媳妇儿却进不了城门的龙子。”连爱媳成痴的老爹,都难以接纳闯祸为乐的延维。 “媳妇儿?”狻猊噗哧一笑,口里香火咳出大半,一嘴烟雾迷蒙。“你也说的太早了吧,大哥,我还没爱上她呢。” “还没?”大龙子细细咀嚼两字。 “别忘了,我可是将她赶出城去,谁会这般无情对待心爱之人?” 大龙子轻轻摇首。“别人或许不会,但你……我不意外。” “说得像我是惯性负心汉似的。” “你的恶习,越是喜爱的东西,推得越是远,绝不放在身边。”应是自小被兄弟们整怕了,各位弟弟一闹起来,只挑彼此心中最珍爱之物破坏,谁最宝贝的,绝对首当其冲,先打破踩扁再说。不过那是儿时天真无知,不知轻重,大家已长大成人,当然不会再如此鲁莽,可五弟养出的习惯改不了。 越是喜爱的东西,推得越是远,绝不放在身边。 狻猊仍咀嚼者这一句话,厅外倒先传来一阵喧哗热闹,海底城的常客总是不请自来,不挑日子、不挑时辰,随心所欲,逛龙骸城如进自家厅堂,不用先送拜帖或敲敲别人家大门什么的。 虾兵蟹将见惯了来客,也从不拦人,还恭敬弯腰说声请。 “我来瞧瞧我家宝贝延维妹妹,在这里受大家照顾了,我当人哥哥的,总得来替她做做人情,感谢大家包容善待,顺道看她过得好不。”影未至,声先到,勾陈连说话都像媚笑,狐一般的冶艳。语毕,火红身影踏进厅内,瞬间夺目显眼,成为厅里一片蓝蓝白白里,最赤亮的标的。 勾陈唇瓣弯弯,自然红嫩,像轮血色新月,色泽比任何胭脂更加好看。他将自己框在金透的护体薄圆内,浑身好似嵌了一层日芒金边,把他一身的红,濡染的柔和些,如炽阳熟练了上演的光芒,与云彩交融,早就了艳丽辉映。 “恩?今儿个海底城庆祝何事?真是热闹”勾陈笑问。 庆祝你家宝贝延维妹妹,滚出龙骸城去。众人的欢腾,一瞬间心虚了起来,谁也不好意思明说,举杯相碰的手,悄悄地,缩了回来。 “狐神大人,那只小疯子是你妹子?”龙主倒不知勾陈与延维的渊源关系。 “她是我收的可爱义妹。”排行老几他就说不太出来,前前后后数目太多。龙主扶扶胡须,企图遮掩几杯黄汤下肚后的醺颜,以及……欢送瘟神远去的傻笑,端出一脸正经: “令妹太娇贵,龙骸城招待不起,她前脚刚走,狐神大人追快一些,兴许还能追上。” “走了?”勾陈表情没有声调来得讶然,笔直走向狻猊坐定的那桌去。 延维是为恶整狻猊而来,现在走了,只用两种可能:一是她整够了狻猊,心满意足的走;二是狻猊整够了她,放她落荒而逃的走。真正情形为何,当然问当事人最清楚。 “她这么快就玩够了?”勾陈加入酒宴,鱼婢双颊羞红,为他送杯添酒。 “是呀,将整座城玩到妻离子散。”狻猊随意应道。 狐神勾陈时时进出龙骸城,与众人自是熟稔,其中又和某几只龙子较为谈得来,狻猊便是为数之一。算算,他们俩都是面带微笑而胸怀戏谑之人,每每想整治人时,有志一同,连说出口的话亦很相似,近乎一搭一唱。先前负屃带着鱼姬逃出城底海牢,正是狻猊与勾陈一人一句,说服龙主派兵追捕,演出一场逃狱戏,让负屃和鱼姬有机会患难与共,增进感情。 “那是她的本领,看见一双,就非得拆散成一只。”勾陈笑盈盈,眉目清朗艳丽,“可看见单独一只呢,心里又觉得可怜,同情起那一只的孤形单影。” 他略作停顿,饮下一杯水沫酒,笑问:“她拆了你没?还是你拆了她?”前一句,问的是感情,后一句,问的是骨头。 不知龙子与疯子,是疯子拆散了龙子的丰富情史,抑是龙子狠拆了疯子浑身爱作怪的骨头,当作惩治? “到底是谁告诉她,我hua心贪情,处处与女人厮混交好,让她视我为毒瘤,不杀过来玩玩我便不肯罢休?”狻猊淡然挑眉。 “不这么说,她怎会来呢?那可是肥美的饵,专门用来钓她,而她挑嘴,也只吃这种饵。”勾陈回道,赤眸含笑,瞥觑大龙子一眼,他与大龙子交情亦不差,向来有话直说:“本来差一点该被诋毁的人,是你,我家宝贝妹子要是落在你手上,没让你弄疯才有鬼。” 大龙子一脸无辜,似乎不甚明白勾陈的严重指控,依据何在,他自诩是九龙之中,最无害的一只。 狻猊那张俊颜,半掩在吁吐的烟沫后头,淡淡地,拧了眉头。 仔细想想那丫头的来意,会挑上他,不过是六弟的戏弄,当时若六弟转了个念头,拐她去找大哥,她怕是不会多瞧他一眼吧?那小疯子眼里,看得懂什么俊雅帅逸吗? 他与他大哥,拥有迥然不同的外貌,各有千秋,难以衡量论断谁俊了一点,谁又逊色一些,城中爱慕他与大哥的鱼鱼虾虾,各占一半,不分上下,他大哥的嗓音清甜,他远远不及,可他大哥也缺少他浑然天成的慵俊闲态……若排除掉六弟替他罗织的多情假象,延维她,会挑上谁? 明知是个无意义的假想,狻猊竟也忍不住踩入思绪泥淖里,做起了比较。 “她性子太倔太野太蛮横,大哥忍受不了她半刻。”说什么都不想将大哥与小疯子做出牵扯,狻猊淡淡一句,切割了大龙子和延维之间,莫须有的连系。 “你就忍受得了她?”勾陈比较好奇这一点。由狻猊外观神情上来看,瞧不出他家延维妹妹是否成功打击到他,他仍是一副轻佻带笑、慵懒自若的姿态。 “忍受不了,所以才在这里与大伙儿一块庆祝她走。”狻猊笑道,桌上的酒盏却始终未饮,斟上时多满,此刻同时不少。 忍受不了她毋须做作施展也自然流露的媚;忍受不了她笑起来有些坏、有些顽皮的模样;忍受不了她身子芬芳娇软、敏感纤盈;忍受不了她在他怀抱里暖得像怀炉、嫩得像棉絮;忍受不了她双唇贴近耳旁,烟华、烟华地喃个没停…… “反正,你们这儿也不是头一个如此待她的地方。”勾陈掸掸袖,耸肩说道:“先前好几个数不完的城镇,送走惹祸精后,办的酒宴比你们更大更热闹,流水宴席从城尾一路排到城门口,举杯同欢的吆喝声,震入九霄,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酬神又是演戏,足足月余,还有人用豆子盐巴撒满她走过的道路,拿石子掷向她飞离的方向……我家延维妹妹,才不会被激怒或嗔恼,你们不欢迎她,她不见得多喜爱你们,彼此分道扬镳,各自痛快。她坚强得很、漠然得很,你们这儿在饮酒狂欢,她那厢,应该也正大口大口喝甜汤自娱,她,很懂得快乐,一个人的快乐。” 勾陈对延维的认识,不只短短几年,他看着延维长大——那丫头的娘亲,不巧亦是他诸多义妹之一——他对她那性子,自是深谙熟透,说烈是烈,说淡也淡得清浅无味,除了破坏世间爱侣这事儿,充满干劲外,其余便真的百般无谓。 吃食好坏无谓,衣裳首饰无谓,美丑无谓——若不是天生丽质,与她娘亲一模样刻出来的容貌,怕是她生得平平一般,她也不会在意吧。 勾陈笑着陈述,红眸澄艳,眼下红痣同等赤灿,眼里没有对延维的怜惜,话里,更仅存闲话家常的怡然轻松,完全没替延维指控龙骸城的亏待。 众人听罢,庆祝的好心情又跟着回来了。 对嘛对嘛,他们这边大肆欢庆延维离开,说不定延维那边玩得更疯癫,他们根本不用怀抱一丝丝心虚,酒照喝、舞照跳、曲儿照唱,从此两方再无瓜葛,老死不相往来没关系啦! 酒坛再开,音乐重奏,厅里中央,鱼美人腕上银铃叮叮再响,仙绸飘飘如摇曳海草,多褶舞裙百迭漪漪,裙下足掌小巧精致,随裙浪翻腾而撩人半露,七彩裙料旋开蝶翼般的惊艳,舞姿曼妙,惹来无数掌声吆喝。 只有一位,啜着烟,吁着雾,眼眸不看美人旋舞,耳里不听金石丝竹,嘴里不尝琼浆玉液,嵌在俊颜上的笑容牢不可破,谁也瞧不出来,他心里想些什么。 或许,想着远去的人儿。 或许,想着那张夜夜相伴的大床。 或许,想着哪位的香火滋味甜美…… 都有,实际上,他心里还想着另一件事——遥远的往事。 那处飘渺氤氲、无边无际的凉爽阔池,养育着稀罕龙子的池,鲜紫色的小龙,不过蟒蛇尺寸,离长大还差距颇远,天女赞它聪颖灵巧,时常轻轻拍抚它的脑袋,同它说话。 那条聪颖灵巧的小龙,最爱缠着天人天女,问它长大之后会变成怎么样?对于不可泄露的天机,龙儿可是满满的好奇和期待。 天女笑着说不知,只要它放宽心情,多吃多睡长肉,未来之事,总有一日会到,毋须急于现在看透。 天女不说,天女的兄长口风更紧,白发天人,淡眉淡睫,衣袍彷山岚轻烟,如云似雾,曾是它摆在心里的偶像,暗暗立誓,将来也要成为他那般的仙。 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睿智的眸,合藏于眼睑之下,不轻易张开,却又没有任何事物能逃得过天眼。 他即遥远,又慈爱,偶尔往天池来,对龙子龙女阐释道理,并不特别偏爱谁,亦不疏离谁,无论二龙子戾气重、四龙子脾气糟或别家龙子资质驽钝,总是一视同仁。 某日,小紫龙逮到机会,在白发天人座下赖着不走,追问同样一件事儿,攸关它的未来。 白发天人刚从仙母宴席下来,许是饮了几杯仙酒——清凛面容上,当然瞧不见端倪,遑论是醺态或酣红——许是被小紫龙缠得烦,想打发掉它,天人开眼,澄若琉璃的瞳,比汪洋更阔达,也更深不可测,望向它时,近乎无色的眸,似有微光。 “你最爱的,别摆在身边,你护不住,眼睁睁看她死,无能为力的疯癫,将会毁去你。”清浅平稳的嗓,缓且慢地,道来几句,也仅有这么几句,天女急促赶来,阻止兄长再说下去,白发天人微微一笑,重新闭合双眼。 闭了眼,也闭了口。 那话,小紫龙深牢记下,从没忘过,直至今日,“它”已成“他”,当日听闻那番话的情景,历历在目,白发天人的神情和声调,他也没忘,天人没有醉,他是恁般清醒,从不多言的口,从不泄天机的口,竟破例道出他的未来—— 你最爱的,别摆在身边,你护不住,眼睁睁看她死,无能为力的疯癫,将会毁去你。 浅白,直接、易懂,完全没有半点迂回曲折,亦不用想破脑袋去解字谜。 他的最爱,死。 说穿了,不就是这五字? 他迄今,还不知道何物何人何事是他的最爱,不管有没有爱,把挂怀于心的东西或人物,摆远一点,久了,就没那么在意,没那么挂念了。 护不住,不如不去看。不看。失去了就不觉得痛。 他身旁,只留下烟,旁人眼底看来,他是只嗜烟爱烟的龙子,谁本事这么高,去将烟给捏死拧碎呀! 又吁一口,眼前万鱼起舞的欢腾景象,蒙得瞧不清楚。 瞧不清楚,才好…… 你们这儿在饮酒狂欢,她那厢,应该也正大口大口喝甜汤自娱,她,很懂得快乐,一个人的快乐…… 这样,更好。 里头的枕呀被的,一件不少,她直接盖上蚌壳,整组用言灵给挪到自个儿家里,压坏了她原有的暖玉小床,哪知爬进大床后,躺下来,却睡不着。 “等会儿,用言灵让自己睡吧……”延维心想。久没动用它,会生锈哩。 第十四章 先前在龙骸城里,有它没它不太重要,狻猊说得对,麻烦是她自个儿招惹来的,她若安安分分,在城里安全无虞,加上狻猊随唤随至,有刀挡刀、有剑挡剑,有人唾骂便挡口水,功效不比言灵差,先前言语上损他有用,只是想口头争个胜罢了。 她不是第一次让谁护在身后,勾陈待她也不差,负屃上门寻仇那回,没有勾陈挡来,她老早就被负屃大卸八块,但勾陈耐心有限,挡个一次两次勉强可行,再多来个几次,老是哥哥长哥哥短挂嘴边的他,一样会笑着掉头走人。管她这只被他甜蜜叫着“亲亲妹妹”的家伙,是死是活。 没有人像狻猊,次次叫、次次到,唯一没来的那回,还是她自作聪明,故意不喊他,存心挨负屃一剑,以达成想要的目的。 “脑子里,一直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根本睡不着……”她搅和手里甜汤,喃喃自语。 “干嘛一直去想狻猊护我的那些事儿呀?我哪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也许……他对多有雌性都温柔体贴,我不是例外;也许他认为,封住我的保命法术,自然有责任让我毫发无伤;也许他重视我;也许他不讨厌我……也许就是也许,想破头有何用?!我没法子缠着狻猊问清楚呀!”她说着说着,神情恼怒了起来。 这辈子,再见不易了吧? 他不会主动来寻她,要她离开的那一天,他没说再见,没留下任何重聚的可能字眼,什么也没有。 她不难过,真的没有,她找不到半点难过的理由。 不想哭,因为离开龙骸城,她没有留恋,与以前离开任何一处地方一样,走得麻利干脆,不藕断丝连,也不会依依不舍。 不想笑,因为她铩羽而返,未能达到她留在狻猊身边,所希望获取的破坏乐子,失败的经验,让她笑不出来。 只是有一点点的空虚,一点点的迷惘,一点点……她根本不知道是啥鬼的东西,梗在喉间,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梗得她不舒坦不痛快,也有股提不上气的窒息感。 “果然还是要睡一下,补充体力……”她挠挠头,低语。由独来独往桥上挪移脚步,踩着细碎步伐,决定爬回偷来的贝蚌大床,关上蚌壳,用言灵让自己睡上个把月,不理会外头风风雨雨、纷纷扰扰好了—— 才刚想着这些,风风雨雨、纷纷扰扰倒像是串通好了,立刻由情侣退散楼外,轰轰烈烈传来,钻入她的耳里,弄拧了她的眉。 “敏敏!别走!别离开我——” 男人撕心裂肺一般,痛苦号叫,哀伤入骨,凄惨入髓,区区几字里,充满破碎及剧痛,一声声“敏敏”,呐喊得像在哭。 延维意兴阑珊,懒得去查看是谁在吠叫,只一心要快快回床趴下,但—— 他、们、太、吵、了! 吵得她一把火从无到有、从有到烈,一整个大焚烧! “敏敏!敏敏!我会死!没有你我真的会死——”诸如此类的无意义嚷嚷,足足重复三十八次,其中夹杂女人冷硬的回堵。 “放手!我叫你放手!我要走!我今天非走不可!”出现次数亦不少于十次。 “敏敏——留下来!求你留下来!”二十四次。 “放手!我叫你放手!我要走!我今天非走不可!”十一次。 “我会死!没有你我真的会死——”三十九次。 “放手!我叫你放手!我要走!我今天非走不可!” “敏敏——留下来!求你留下来!” 延维轰然扭头,方向整个大偏转,跫音蹬蹬响响亮、虎虎生风,猛烈杀出去! 一男一女,在别人家门口拉拉扯扯、纠纠缠缠,男人双手绞紧女人裙带,不让她走,女人也使劲拉住裙带,要从男人手中救回它,两人形成角力拉锯,彼此嘴里,重复着相同的争执,不过也终于换上新词—— “敏敏——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的命呀!” “承蒙爱戴,敏敏铭记在心,谢谢你曾经爱过我,这情分,下辈子敏敏再偿还你。”女人笑容好假,全盘注意力仍在拉扯裙带,嘴上说铭记在心,冷漠神情却明摆着只消一转身,就会忘光男人姓啥名啥家住何方。客套话甫说完,下一句马上耍狠:“放开手啦!不要耽误我和荣哥哥相约会面的宝贵时间!” 原来是女人移情别恋,要由旧情人身边奔向新爱人怀里。 男人哇的一声痛哭流涕,试图将裙带捉得更牢更紧,天真的以为如此做,就能不让天仙般的女人随浪飞去。 “果、果然是他!你怎能跟跟跟跟他--我我我我哪里比不上他——” 女人始终淡漠的芙颜,因接下来的话语,增添一抹漂亮晕红: “荣哥哥又俊又温柔,待我极好,舍不得我吃半点苦,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怜惜我、宠爱我,我会爱上他是天经地义、无法自制的事儿。”晕红迅速退去,美丽脸庞恢复先前的淡然,“反观你,动不动便哭死觅活,毫无男子气概,亏你还是龙子,半点‘龙’的威风凛凛也没有,荣哥哥都比你更像!你……有没有去问过你爹娘,出生时是不是报错孩子,错把龙虾当龙子?” 好狠,这句话,完全打趴男人的尊严,嗯……所声无几的尊严。 延维踏出情侣退散楼,轻盈身子在楼外峰墙上坐定,乍闻女人之言,飞扬的细眉,讶异挑起。 龙子? 她看也不像。 狻猊的几名兄弟她见过,没见过这一只,想必是其他海域龙王之子。原来龙子性情千千万万,不是每只都英挺潇洒、神勇俊美,也有这种怯怯乔乔、唯唯诺诺、相貌平平的龙子。 “敏敏……你怎么这样啦”男人泪,大颗大颗往海里融。 “你又哭了!好烦好烦,我最气你这副窝囊样!”女人嫌恶抿唇,这回手脚并用,手拉裙带,脚踹男人哭皱的包子脸,终于狠狠扯回裙带,也一脚将男人给踢离自己,她嗤声,旋身,跑得飞快无比。 “敏敏——”男人手脚胡乱挥舞,想挽住女人衣角,无奈只握着她远去后所残留的白沫泡泡,啵啵啵啵,一颗颗在他指掌内无情消散,如同此段恋情无疾而终。 男与女,何者心狠? 她见过男人抛弃女人时丑恶的嘴脸,将女人自头到脚,唾弃得无一可取;也见过如眼前的“敏敏”一般,嘴吐狠言,眼神似冰,一心只想奔往新欢的女人。 男与女,先收回感情的人,最狠。 女人远到已经瞧不见娇影,留下男人孤伶伶呜咽大哭,对比凄惨。 “敏敏——”他还在哭喊,一时半刻里没有停止的迹象,泼洒的泪水,将海水弄得更咸涩。 那哭声,延维听得恼怒,冷冷开口打断。 “为那种见异思迁的女人哭,你的泪水未免太不值钱。” 男人双肩一抽一抽地,泪眼朦胧,寻找寒嗓来源,好半晌,仰头看见石峰天然形成的洞穴上,坐着一个比敏敏美丽,也比敏敏方才狠心离去的冰冷神情,更加冷艳的女子。 “你、你你懂什么?!敏敏是我心肝!失去她我好痛!”呜呜呜呜…… “你的心肝,明明包在那副皮囊里,,失去它们,就不说痛字可以简单形容。”连命都没了才是。 “你不懂我对敏敏的爱!少在那里说风凉话,我不需要你关心,我只要敏敏,我不能没有她,没有她我会死,我真的会心痛而死,你根本不知道我多爱多爱多爱她——”男人哭着向她叫阵。 关心?谁呀?是你吵得我不能睡觉,我才降贵纡尊站在这里,施恩地跟你说上几句话,否则你以为我很闲吗?!丽颜上的寒霜,越凝越厚,真想干脆用言灵咒杀他,干净了事些。 她不信天底下有谁,身旁失去某人,就悲痛到活不下去。 没有这种感情,没有。 她爱极了她阿娘,阿娘死后,她不也坚强活下来,就算只剩独自一人,她没想过寻死,从来没有。 区区男欢女爱,这个人不愿意爱你了,找下一个便好,没必要为了谁要死不活,弄得半点尊严无存,那人也不会因此回心转意,重返身边,不是吗? “没有她你会死?”延维玩味复诵,美眸微眯,更显媚丝,红唇笑弯飞扬,只有完美弧形而无实质笑意。“我真想见识见识,没有她,你会死,这句话的真实性有多少?……你,可以死给我看吗?” 她说。 一字一句,都是言灵。 男人错愕止哭,难以置信天底下……竟有如此狠毒、冷血却惊艳漂亮的女人,见人伤心难受,不安慰便罢,还落井下石—— 真的有! 眼前活生生就有一个! 延维笑得更艳美,牡丹一般的国色天香,娇娇补述: “你放心,你若死,我也不会让那女人与她口中的荣哥哥双宿双飞,没道理只有你一人痛苦,要嘛,三个人一块受罪才公平。在临睡之前,拿他们两人当乐子,玩够了再睡!”重点是吵她睡觉的人,不单男人一只,那女人也得算上一份,她延维不会重男轻女,仅让男人承担罪名,她两人全不放过。 “呀?” 男人傻愣愣,只来得及看延维往敏敏离开的那方向,腾飞而去,一眨眼功夫,什么也瞧不见。 事情,发生在延维策动言灵,沉睡于贝蚌大床的半年之后。 盖起蚌壳的软床世界里,不知晓外头风雨欲来的隐隐浮动,言灵带她进入了甜美的梦境内,梦里,无忧无虑,没烦没恼,全填满她喜爱的事物。 忧虑的是龙骸城主厅间,某几条伫立的身影;烦恼的是主厅龙椅上,无言以对的海底龙王。 “二哥,节哀……”龙主上有兄长几名,分掌东西南北海,他统领四海,地位高出一些。以君臣论,他是君,兄长是臣,以辈分论,他还是得卖自家兄长一个面子,好声好气喊个二哥,况且二哥独子方殁,做人爹亲的脾气暴烈、态度强硬、口无遮拦,一进龙骸城就翻桌踢椅,也是可以原谅的嘛…… 西海龙王厉眸森寒,布满数日未眠的鲜红血丝,龙首人身,那双龙眼又凶又狠,扫向只会口吐安慰虚词的弟弟时,偌大鼻孔,浓重喷吐戾气,呼呼作响,声如飓风。 “老夫不是要听这些废话,这趟前来,希望龙主帮我儿云桢一件事!”西海龙王说起话来,极似狺吼。 “二哥请说,云桢是我侄儿,我为人亲叔,义不容辞!他有何遗言交代,我替他办到!”龙主情意深重,拍着胸口,啪啪有声。 “听说你家狻猊修炼言灵术?”西海龙王直问。 “是呀……劝也劝不听那种小鼻子小眼睛的歪术,学来干嘛呢?”龙王对此事也埋怨过,不过……这跟他短命的侄儿云桢,有何关系? “我儿云桢,正是死于言灵。”西海龙王咬牙道。 龙王一惊,立刻脱口: “不关我家老五的事!狻猊不可能去杀云桢!他们是堂兄弟,自小在天池一块长大,相亲相爱又无冤无仇,再说云桢也比不上我家老五聪明可爱又有女人缘,我家老五根本连嫉妒或吃醋都免了,干嘛杀害云桢——” “老夫没说是狻猊杀的!”西海龙王喝住龙主那番非常无心,但确实在贬损人家宝贝独子的言论,龙牙磨咬,咯咯响亮:“修过言灵术的人不多,老夫想从狻猊口中问些端倪,看他是否有其余同修言灵的师兄弟,一个个去找,一旦查出凶手,非得替我儿云桢报此夺命之恨!” 龙主松口气,还以为二哥是上门来寻仇的哩。 “五龙子在城里么?”龙主问向左右,得到下属点头回禀后,差人去唤狻猊过来,等待的须臾片刻,他请自家二哥冷静落座,喝口茶水先。 西海龙王并无喝茶兴致,僵坐在椅上,面色难看,良久,才沉沉自言: “我儿云桢死前,形销骨立,整整瘦去两大圈,只剩层皮……包着骨头,我去仙山求灵药,喂一颗吐一颗,他什么也吃不下,什么也不要吃,成天就是掉泪,那模样根本已是失心疯,死时……那颗心,糊碎的像团烂泥,天底下没听过那种怪病,我怀疑是咒术所致,深入追查,这一查,在云桢身上,发现言灵术的残留——到底是何种深仇大恨,要如此折磨我儿?!老夫决不轻饶!我要将那人撕成肉条,千刀万剐,削肉剔骨,再拿他去喂鲨鱼!也让他尝尝,云桢三魂七魄支离破碎,再也聚合不了的绝望!”重重一掌,拍碎椅旁石几。 狻猊悠哉入厅时,所见所闻,便是这一景、这一吼。 “云桢死了?”狻猊讶然问。那只总是傻傻弱弱,动不动就哭天抢地的龙子堂哥……挂了? “唉。你坐,你二伯父有事问你。”龙主同情二哥白发人送黑发人 “欸。你坐,你二伯父有事问你。”龙主同情二哥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想想云桢很是乖巧贴心,虽在众龙子中不算出类拔萃,倒没惹过啥大错大非,对长辈客客气气、温温驯驯,没想到寿命如此短暂…… “我方才听见了,二伯父是要询问言灵之事?”狻猊坐在花贝岩椅上,与西海龙王面对面,不待人提,径自问道。 “你告诉老夫,你还认识哪些会使言灵的人?” “不认识。”狻猊想也没想,摇首,胸前长发辫,随着摇曳。 “一个也不识得?”西海龙王不肯。 “一个也不识得。”狻猊脸上淡淡定定,吸烟吐烟,毫不见气息凌乱。 “总有人教你言灵吧?师尊何人?” “自己看书学的,并未师承于谁。”这是实话。 见狻猊回答笃定,西海龙王也不好硬逼,再追问下去,倒显得是他想在自家侄儿身上,强扣莫须有罪名,有失长辈身份。 “那便罢,老夫自己再去查。”西海龙王跨坐椅间,沮丧中略显疲态,不一会儿强撑精神,起身,待要离去。 “伯父节哀。”狻猊送上这么一句,西海龙王淡淡应声,脚踩金靴,离开主厅,走没几步,瞥见厅外两名鱼婢窃窃私语,内容无法全数听闻,但重点几字,没逃过锐利耳朵。 言灵……龙子……带来的小疯子……也会。 第十五章 足够了。 西海龙王瞬间探手逮住鱼婢,忿忿旋身,回马枪一般,将颤抖不已的小鱼婢,甩到狻猊面前。 “你们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西海龙王压抑着怒火,满腮鱼鳞,怒张挺竖。 小鱼婢抖抖抖,鱼骨鱼鳞都快散了满地。 狻猊淡淡拧眉,西海龙王朝鱼婢咆哮,声似雷鸣:“说!” “好久之前龙子带回来得小疯子不是也会言灵——”鱼婢吓得一整句话脱口而出,说完,厅内死寂一片,偶有海沫声,咕噜飘出。 西海龙王脸色铁青,瞪着龙主弟弟,也瞪向狻猊。 “老夫再问一次,你还认识那些会使言灵的人?”他的嗓音,冷冽如刃。狻猊不答,兀自吞云吐雾,龙主被二哥阴狠眸光一扫,什么也都招了: “是认识过一个啦……她应经大半年没跟我们扯上关系,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早就忘了这号家伙!当初她走,我们举城欢腾,开心送走大祸害,我们临临临临时没想到她嘛,不是要骗二哥你……我们才不会袒护那种惹是生非的坏东西!”这话,说来很是心虚,全城里,谁不记得延维这号家伙? 被她拆散过的人,全都刻骨铭心,记得恁牢,身为苦主的他,当然更不会忘,刚刚儿子谎话说来面不改色,他才正纳闷,儿子怎没跟二哥吐实,嘴上坚定说着“一个也不识得”…… 难道……儿子真的在袒护她? 不不不,有可能是儿子压根忘记她这只家伙,对,应该是这样,他儿子只对香火有兴趣,其余人事物,鲜少挂记心上。 “是谁?!”西海龙王要问出一个答案。 “不会是她杀害云桢,二伯父多虑了。”狻猊不给人名,到先替她开脱罪名。 “方才信誓旦旦说,一个也不识得,现在又改口说,不会是她杀害云桢,你的话,老夫该信不该信?!”西海龙王的龙首大口,几乎可以轻易咬掉狻猊的首级,呼呼喷出的气流,狂拂狻猊的长发和衣裳,他咬牙狺道:“既然不是她,说出她的名字,让她出来澄清,我西海龙王不会冤枉无辜,硬要逼无关之人,认下非她所犯之错,当然——老夫也不会姑息养奸,错放杀子真凶!” “她不是龙骸城的客,更非龙骸城居民,虽曾在此拜访数日,半年前就走了,这期间,未曾与谁联络或往来,她的去向,我们无人过问、无人知晓。”狻猊淡然,神情与刚才如出一辙,依旧平稳悠逸。 若前一句“一个也不识得”是面不改色的谎言,后头几句的真假,自然有待商酌,西海龙王心存怀疑再正常不过,然而身为其父的龙主很清楚,儿子这回说了实话。 那只小疯子,从半年前离开后,关于她的一切消息,不再出现于城里。 她像个恶劣的过客,将龙骸城搅合得乌烟瘴气,才甘愿滚开,玩玩后,一走了之,留下满城怨偶,以及等待修补关系的破碎家庭,也不曾再回头查看自己造下的罪孽。 头几日,城里还会谈论到她,到后来,这位没在露过脸的疯煞星,由龙骸城内消失得干干净净,连渣都没留。 他原先担心狻猊会与小疯子牵扯不清,她走了,他追回,又把好不容易送离的可怕家伙抱回城里,像那回狻猊带延维进城的情况一样。 所幸一切全是他多虑了,他家儿子恢复正常生活,绝口不提小疯子,好似延维这号人物是他嘴里的烟雾,一吁掉,消散空中,或是随波洋漂去的沫,不值得费神在意。 “二哥,狻猊没说谎,那只小疯子走了便真的没再回来过,她住哪里,又去了哪里,我们没人在乎,只求她别往我们这里来就好。”龙主缓颊道。 见西海龙王脸庞间藏不住的倦惫及遭逢丧子剧痛的憔悴,他跟着心软鼻酸,想想若是角色对调,他也会急欲找出凶手,替亡子逃回公道。 话还没转进大脑思索,便先从嘴里冒出来: “不然这样吧,我派我儿子们去找她,人多速度快,把她带到你面前,你再好好问问,看云桢的死,与她有关无关。”龙主毕竟宅心仁厚,不忍再看自家兄长奔波辛苦,遂如此提议。 当年他由一窝龙子间胜出,坐上西海龙王大座,正是因他的慈悲之心,否则论武艺仙术,他排不上前三,道个性刚硬威武,他落五六,西海龙王样样胜过他许多,倘若当上四海龙王的条件,是以武论强弱,今日四海龙王早就换人做。 四海龙王坐拥翻江倒海的巨大权力,司掌人界沛雨甘霖,多与不及,皆攸关无数万物的生死,法力高强无敌,不如拥有体恤慈悲的本性,能以怜悯好善之心爱护万物,无论是汪洋海域,或是广阔人界。 他,现任龙主,慈悲之心是那辈龙子中最大一颗,此刻,也正全力萌发膨胀,很迟钝地,忽略一旁儿子那不加隐藏的蹙眉冷睨。 知道背脊传来一冷,他才悄悄瞄见,狻猊藏在烟雾后方的紫眸,充满对他多嘴的斥责。 话已出口,进无路退无步,尤其西海龙王脸上乍现欣喜和满意,显然龙主主动提出的帮助,正合他意。 “如此甚好!若九名贤侄愿意相助,云桢在天之灵,亦会感激几位堂兄的有情有义!”西海龙王终于露出淡淡欣慰笑意。 “呃、应该的应该的……”龙子报以干笑。背后寒意又加剧了…… “虽然无法确定你们口中那人,是否与云桢的死有关,只要有一丝丝线索及希望,老夫都不愿放过。不过你们尽管放心,诬陷人入罪这等小人行径,有损我西海龙王之名,老夫不屑为之,若那人确实清白,老夫会当众赔罪,给予丰厚补偿,反之……要是她亲口认罪,也请龙主不要偏颇袒护,让她付她该付的代价,也让我为亡子尽最后一份心力。”西海龙王后头几句,刻意说予狻猊听。 她看出狻猊的偏袒。 狻猊半声不吭,只是啜着烟。 “那是当然,各人造业各人担,不偏袒,我们绝不偏袒。”龙主代子回话,一再保证。 “何时要派贤侄们去找?”西海龙王做事向来明快,不拖泥带水。 “马上!马上!” 龙主正欲下令聚齐儿子们,狻猊闲适坐定的身子,缓缓站起,淡道: “我去。” 言毕,他周身绕雾,轰地散去后,人影一同消失,再出现时,人已在龙骸城外数里之处,腾游飞去。 海潮波浪,抚得他衣袂翩然翻飞,发辫在身后恣意晃曳,他对于该往何处寻人,没有半丝迟疑,好似心中早有定数,对她的去向,了如指掌。 与其由兄弟找到她,不如他带她,才不至于某人意图抵抗时,被那群不懂下手轻重的男人给撞了、伤了、砍了。 她这半年来,安安分分睡在贝蚌大床里,云桢之死,应于她无关。 他不如顺应情势,将她领至西海龙王面前澄清,只怕小事化大,害她被扣上一条“既没做,何须怕出面?避着不出来,定是心里有鬼”的冤枉罪名。 狻猊脸上忽而浮笑,灿似朝阳。 已许久……没看到她了。她还是蜷卧在贝蚌大床里——他的贝蚌大床——一头长发,漆似夜、细若丝,那般随性豪迈地铺了满床,褪去束缚的衣衫,只套一件及膝的丝薄长衫,在海水浸濡下,几乎完全没有遮蔽功能,近乎赤裸的身子或侧躺、或趴卧,一床被子被踢到脚边去,纤细匀净的两条长腿衬在贝壳软褥上,比贝蚌蕴养的珍珠,更显粉亮精致? 抑或是睡得嘴儿微张,正傻乎乎地笑,整个人缠卷被子间,仿佛梦中极美极快活? 这半年里,他去见过她两次,在情侣退散楼里。 两次打开蚌床所见,便是那番景象。 一个不受何人何事干扰的睡美人,用言灵将自己圈在梦的世界里,毋须吃喝,身体进入冬眠般,静止活动。她的好梦正酣甜,任谁也不忍出声唤醒她,破坏如此美景。 他以为,经过时间洗礼,所谓的思念,会变得渺小、变得可笑。 世上没有什么能敌得过光阴躏踏,青春、美貌、体力、雄心壮志……何况是区区的无形思念? 久了,没见了,不连络了,曾有的熟稔和热度,飞快消失,不可自拔的渴望相见,应该变得又浅又薄,随时都能按捺下去。 可惜,他没能按捺住,才有了第一次的踏进情侣退散楼。 看见她睡在大蚌床上,神情安宁满足,没有任何委屈,心里莫名……滚烫起来,像壶炭上烹煮的茶,从最开始,半点沫泡不生的微温,到后来,越发炙热,沫泡生得极快、冒得极多,一整个翻腾躁乱,再也平静不了。 他什么也没做,静静地,坐在蚌床一角,单单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 见了一面,名为“思念”的渴望,不消反涨,比先前刻意不理不睬、不想不思,还要来得更难抑制。 于是,数月后,他第二次进到情侣退散楼,看她。 本来做好的打算,想将她推得远远的,放在不轻易看见的地方,削减对她的某些情愫,不许它们滋长蔓延,怎知却一再被他自己打破。 原来,能推得开的,是根本不曾真正在意,不悬挂于心上的东西。 真的可以淡忘、可以忽视、可以无谓之人,岂有资格冠上“最爱”之名? 第三度来到情侣退散楼,海花仍艳红,海草仍碧茵,长廊依旧弯折,高梯的阶数,依然是没增没减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楼内的大蚌床,同样密合。 狻猊右手触摸贝蚌边缘,扇形大壳缓缓一动,慢慢张开来,露出伏卧中央,珍珠般的粉嫩女子。 一样酣睡,一样宁静,一样笑靥如花,一样蝶翼般的长睫闭合,一样粉唇微启,一样踢开了被子,一样长腿撩人,一样睡相可爱。 如同欢爱共枕的那日早晨,他张开双眼所看见的睡颜,那般的甜,那般的好看,总能让他的手指忍不住滑上小巧脸蛋,去碰触那份嫩软。 “真能睡,都大半年了,还不餍足?你是准备让自己睡多久呢?” 狻猊在床畔落坐,抚摸她的发、她的脸,这样扔是吵不醒她,她连动动黑睫都没有,他笑嗓轻轻,似自言自语: “在梦里称王称后,没人奈你何,很是恣意痛快吧?完全不知晓这半年里,你把人给折腾成什么模样,你真是勾陈口中自得其乐的疯丫头。” 发丝绕进指节间,他把玩着,知道她任凭又挠又痒又拍脸也叫唤不醒,只有一种方式,能结束她的沉眠。 “醒来。”言灵。 延维眉心先是浅浅一拢,浓长的羽睫轻轻颤着,粉唇由张转抿,被人扰醒的怒颜,正逐步酝酿。 他技高一筹的言灵术力,她毫无抵抗之法,双眸仿佛硬生生遭人以两指撑开,“登”地睁得浑...圆晶亮,瞳仁间,清晰映照出狻猊莞尔笑脸的同时,粉拳快如疾电挥来,朝狻猊俊颜上,扎扎实实轰击。 狻猊未料她有此举动,避得虽快,仍是挨下她一拳,她力道十足,不过比起龙子兄弟们的刚烈硬拳来说,还是软绵许多。 “好大的起床气。”狻猊抚着自己擦伤的唇角,也抚去那小小瘀红。 这只坏脾气的猫儿,气焰仍高涨,亮出爪子,改揍为耙,染上粉樱色泽的指甲,热辣辣地,朝他划来五道爪痕。 这次狻猊已有准备,烟管隔开粉爪攻势,以柔克刚,管身旋画美丽圆弧,带领她的纤腕随其旋转了半圈,扣握烟管的食指,略施薄力,轻易把逞凶爪子按在床褥间,钉住无法妄动,另一只紧接而来的五指凶器,也沦陷他的掌心内。 “臭狻猊!混账狻猊!你不要给我太过分!我这次不与你拼个死活决不罢休!你别看扁我!我非要你跪下来舔我脚趾,求我原谅你!”她挣扎扭动,犹似白玉小虫子,双脚使劲踢蹬,想将压制于上方的他,狠狠踢开。 无论她如何攻击,他都有法子避开,本来盖在膝上的薄丝长衫,因几番挣动,翻卷到腿根,养眼美景大量暴露而不自知,粉薄的小巧亵裤上,黹绣的两朵花儿,被他瞧光了。 “我现在就很乐意舔你脚趾,只是不下跪。”狻猊目光浓烈,盈满笑意。 她说得真引人遐想……踢累的脚掌,现正踩在他胸前,等待休息够了,要展开下一轮猛攻,可爱的脚趾,像无暇白玉雕制出来的小东西,精致漂亮,他不介意低头品尝它们。 “你真卑鄙!每次都使这招!满嘴沾了糖蜜,说些拐人的话,等一下马上又转身去找林樱花!不管我怎么阻止、怎么呐喊,你理都不理——明明……明明到刚刚为止还那么好,还抱着我甜言蜜语!我阿娘说的对,男人一嘴鬼话!我最讨厌这样的你!快消失!我只要梦前半段就好,后半段的你我才不要!滚——”双手被箝,否则她定是手脚并用,挥赶飞蝇般地驱逐他。 “前半段后半段?”狻猊问完,突地了然,轻哧一笑:“你在做梦?” 他领悟了,她却显得迷惘。 “做梦?我本来就在做梦呀!不然咧?!我用言灵做出我喜欢的梦境,在这里,样样该顺我心意、听我喝令,我高兴梦里要花开就开、要草枯就枯,要你滚就滚!” 她的梦,全是她瞧了会开心的人事物,里头有她漂亮的阿娘,牵着她小手的慈祥阿娘,轻摸她脑袋瓜夸她好乖的阿娘,以及她施展言灵时威风神气的英姿,一对对在她戏弄下分飞互怨的爱侣,还有…… 狻猊。 以前梦中,从来不曾摆进去的男人。 一开始真的很好,他在梦中与她相伴,纵容她的所作所为,他的身影与她阿娘的重复,阿娘慈爱的柔笑,迭上他的,阿娘说着“维儿好乖”的声音,变成了他低低喊着“小乖”的沉悦嗓音。 前半段,总是快乐的。 可他是个烟雾般的男人,教人捉摸不定,即便在梦境间,他也不容她操持控制,他没有如她所愿地一直温柔下去,梦的中段,他脱离她的掌握,开始变成她不喜欢的模样,说话的嗓音,不再挟杂于她阿娘轻声细语之间,单独、突显、沉而好听,盖过任何人的声音,说着—— 然后,你也可以走了。 第十六章 这句话之后,一切梦境走偏,越来越讨厌,越来越令她愤怒暴躁,这个她在梦中扁也扁不到、踢又踢不着的男人,成为梦里最最最可恶的存在,偏偏……每一天,她还是纵容他的入梦。 “你为什么还在?”以前只要她说了滚,猛进会被搅得碎乱,从头来过,那个讨她欢心的他,又再度出现。 但这一次,他没有不见。 “因为你不是在做梦。”他笑她一脸傻乎乎的模样,扣箝她双腕的烟管挪开,调戏似地滑上她脸颊嫩肤,“我将你吵醒了。”一点也不真诚的歉然口吻。 “不是……做梦?”她喃喃复诵,获释的柔荑,迟疑着该捏他或是捏自己,以确认真伪。 捏自己会痛,所以捏他好了。 这次粉拳的力道有收敛,狻猊也看出她眸里没有怒意,便也不闪躲,让她赏了他一拳,软绵绵的一拳,指掌贴在他温热脸庞上。 “没打穿耶……”她眨眨眼,眼神更清醒些,不在傻傻地虚实不分。 在梦里,她打他,他都很小人的变成云烟,害她拳脚落空…… 他是真的,不是梦中虚拟。 未曾预料能再看见他,真真实实的他,延维一时间有些怔忡,抡握的拳儿,缓缓放松,收敛爪子的葱白细指,忍不住在他脸上一再摩挲。 一瞬间,惊喜莫名。 他他他他他他他……他是来看她的吗?! 喜悦宛如百花盛开,在她脸上争艳绽放,她不知道自己何以如此开心,唇角两侧上扬的弧度,超乎她所能控制的极限。 “许久不见了,小乖。”他低语中挟带的笑嗓,真让她怀念。 “你……怎么找着这儿的?” “你的味道。”嗜烟的龙子,对气息最最敏锐,不用谁来带路,嗅着属于她特有的体香,便来了。 “……你找了我很久吗?”该不会是从她一离开龙骸城,他回房没见到她,突然感到胸口疼痛欲死,才终于惊觉他对她的依恋不舍,所以发了狂一般,日夜寻她,偏又没有她的行踪消息,只能盲目寻找,足足耗费好长的时间,直至今时今日,成功觅得她—— “没有,一会儿就找到了,找你一点都不难。”狻猊很坦白,坦白到将她的妄想,一刀一刀,砍成碎片。 什么疼痛欲死什么依恋不舍什么发了狂日夜寻她什么直至今时今日,全是她睡昏头的梦幻,没半件是曾经发生过的。 “找我做什么?”延维嘴角抽搐两下,还是恢复了正常。 呀,有可能一开始确实无感无痛,他照常过他的龙子生活,日子一天天流逝,突然某天张眼醒来,发觉心是空的,好似遗落了珍贵之物,蓦然回想,才知道原来她的离去,掏空了他的快乐,于是,他抛下林樱花,踏上寻她之路,只是没料到她这么好找,没一会工夫就找到了——寻找的时间长短不重要,重要是寻找她的那份心意,心意最重要! “有件事,要你回龙骸城去澄清。” 什么珍贵之物什么掏空快乐什么踏上寻她之路什么重要心意,一样是她的痴心妄想! 他来找她,只是因为龙骸城里,有件需要她去澄清的事,除此之外,没有。 唇角抽搐的时间更长了,长到……飞扬的笑弧终于被抖落下来,变成轻抿的一直线。 “澄清何事?”她冷漠地问,方才的欢愉如昙花一现——不,比昙花更短寿,绽放了几次眨眼功夫,便可怜凋零。 “我一名堂兄日前被杀,死于言灵。” “你们怀疑是我?”延维先是挑眉,后又转变为皱拧眉心,丽颜填满怒意,“日前被杀?!我睡了大半年没醒过一回,是要怎么杀他?!再说,你们一窝子龙子是我能随随便便取走性命的吗?!我不被你们龙子给杀掉就很万幸了,我哪能动你们半根汗毛?!”她越说嗓门越响,到后来,完全用吼吠的。 他怀疑是她! 他竟然怀疑是她! 不知是怒极、气极或是委屈极,延维整张脸涨得通红,眼红鼻红,唇儿更是被自己牙齿咬得艳红无比,还微微颤着。 “所以我才用了‘澄清’二字,并非暗喻你是,澄清完便没事了,我一开始也遭怀疑,说开就好。”狻猊拇指揉上她的唇心,要她松开齿儿,放过无辜的红唇,别再凌虐它。“我也认为不是你,否则,我现在该带着你逃,而非领你回城去送死。” 狻猊之言,如天降甘霖,熄灭她的火气,她不再呲牙咧嘴,神情柔软下来。 “我这半年来很安分,完全没有惹事。”她撅嘴补上这句。 “我知道。”他摸摸她的头发,在奖励她的乖巧,难得的乖巧。 生平头一遭,没惹事,还被人打赏般,爱怜地揉弄青丝…… 以往,她都得尽力去做好阿娘喜欢的事儿,才能换来阿娘的赞美和凝视…… 阿娘已经不在了,她做再多,也不会有谁再温柔夸奖她,他恰恰好和阿娘相反,他不去做那些使阿娘开心的事,反而能换到他的笑颜…… 像是自小根深柢固的信念,突然天翻地覆,扭转了一大圈,她有些无所适从,茫茫然,觑着他发愣。 “乖女孩。”他低头,以唇贴上她的。 只是贴着,没有吸吮或是深凿,单纯仅有热呼呼的气息和唇温,是她主动张嘴,将他深深吻住。 这才是真正的奖励。 如果乖巧能换来这样的奖励,她想…… 偶尔做做真正的小乖,似乎也不糟嘛。 西海龙王还在龙骸城里等待狻猊消息,龙主已安排鱼婢备妥客房,要让西海龙王于此暂住,稍事休息。 本以为狻猊得费上数日时间才能找回延维,怎么也诶想到,儿子办事效率极高,一个时辰过去,他已带着延维站定主厅中央,两人靠得恁近,儿子的右手托在小疯子腰后,一副熟稔亲切,成何体统?! 昭彰恶名的延维,再度踏进龙骸城,引来不少吃过她苦头的人,远远围观,不敢靠太过去,生怕又遭一次毒手。 延维清丽绝艳的小脸,非常之臭,粉唇垮垮,目光阴鸷带火,谁敢走近,她就赏谁狠狠一瞪。 原先一切都好,他吻她,她回吻他,吻得越来越纠缠,她的小手已经探进他的浓密发间,加深唇舌濡沫……错就错在她香喘吁吁时,多嘴问了一句: “……我去龙骸城澄清完之后呢?” “澄清完,你爱去哪就去哪,不拦你。”他说得理所当然。 她为之气结,最气的是,在她满怀希望,那句蠢话时,居然笨到以为他的答案会是“自然是留在我身边”、“我不会放你离开”之类的甜言蜜语,更想好要怎么回复他—— 既然你诚心诚意的请求了,我就大发慈悲答应你。 什么诚心诚意什么请求什么大发慈悲答应你?!再次证明,她果真猜不透狻猊呀呀呀呀—— 她好恼,一路上不理睬他,心里第一百次发誓,回城澄清完毕,她一定潇洒走人,绝不让狻猊误以为她有多想留下来! 厅里除了两位龙王,东南北三海的龙兄龙弟,率领各自龙子龙女,也到齐了。 龙子难养,龙王们的子嗣数目皆稀,其他三龙加起来的孩子数量,没有四海龙主一个人多,前代龙主曾拈胡轻笑,夸四海龙主何事都争不了第一,生孩子这点,倒无龙能出其右。 龙主的其余八条龙子,早已在场间坐定,一双双锐利的眼,等着静观其变。 主厅,大会审前的风平浪静。 “动作真快,不像是对她的行踪毫不知悉。”西海龙王淡淡口吻间,仍带几分不信任。 “狻猊鼻子灵得像狗,专追着气味跑,找人是他的强项嘛。”龙主打圆场道,却无心将儿子比拟成犬,自然换来一顿白眼和嗤笑——前者来自狻猊,后者当然便是其余龙子。 “就是她?”西海龙王睨向延维,仔细打量眼前的美丽丫头,“不会是胡乱找人顶替?” 延维听见他对狻猊的质疑,双手往不盈一握的软腰一叉,挺身上前,身长比人短,气势倒半点不输人: “我延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要找会言灵的人是不?” 延维对着圆窗外一群小小彩鱼下咒,要他们排个“蠢”字,以证明自己拥有言灵之力,并非胡诌。 “我话说在前头,我睡了半年之久,这半年里,发生啥事我都不知道,你儿子若早个半年死,才可能跟我有关。”她冷哼。 西海龙王对于她的说词并无多大反应,仅有掌心间窜出一条鲜红小蛇,速度快如红电,咻地绕上延维手腕,她吓了一跳,本能要甩掉它,狻猊立刻捉住她手掌,制止她有所动作。 灵活的小红蛇,不及她尾指粗细,正咧开细长尖牙,在她腕脉间静止,与蛇身相同色泽的眼,红得像彩钻,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这是……”延维不会笨到以为小红蛇是西海龙王大方馈赠的珠宝首饰。 “真实蛇。用以判断受缚者所言虚实,只要它察觉你心虚撒谎,毒牙便会穿透你的腕脉,瞬间注入毒液。”狻猊神情严肃,不苟同西海龙王用这种方式,告诫她要诚实坦白。 真实蛇的毒液极剧,小小一滴,便能致凡人于死,有法力的妖灵神人,也仅能勉强抵抗毒性三天,若不立即解毒,同样药石罔效。 “你只要照实说,那条小蛇便不成威胁。”西海龙王有鉴于狻猊曾做的隐瞒,这回提出了提防方法。 延维轻哼:“我本来就没打算说谎。” “我问你,你见过这人吗?”西海龙王施展幻力,将亡子身影聚形呈现。 与生前等高,容貌清晰、笑颜依旧,幻影并非呆滞不动,而是按照西海龙王记忆中的爱儿模样,会笑会苦恼,会走会动,仿佛人就在这儿,无声蠕动双唇,与谁谈天说地。 认识云桢的众人,见他音容宛在,无不深感惋惜,他还如此年轻,龙子前景一片光明,竟死得恁早。 西海龙王不敢去瞧幻影,生怕再兄弟及后辈面前,失态地老泪纵横,他淡淡转身,右手负于背,等待延维的答案。 延维看得出奇认真,将幻影云桢,自头到脚打量两三回。 龙子云桢不是出色的男人,在龙子一辈中,敬陪末座,外形及个性都不突出,很难过目不忘,她不记得自己有见过这号人物。 “如何?认识吗?”西海龙王问。 “……很平凡的一张脸,记忆里翻不出似曾相识的感觉,应该是没看过。”看了许久,延维回道。 真实蛇缠紧她的腕,白皙赛雪的肤上,衬托着蛇身鲜红,似极了蛇形红玉镯,美则美矣,却是危及性命的一景。 真实蛇没有下一步动静,她并无露出撒谎掩饰的心虚反应,水灿眸光坚定,回视西海龙王,一副“我没见过这人”的气定神闲。 真实蛇松离她的手腕,闪回西海龙王袖里。 “你识不识得其他修炼言灵者?”问出这句,代表延维的自清,已取信了西海龙王。 他信的并非她,而是真实蛇。真实蛇能由受缚者的体温、脉动、战栗,任何细微的反应,去辨识受缚者说话时,是否反应异常。 “有呀,他。”延维指向狻猊,狻猊恢复淡淡笑意,那是对于她被排除在凶嫌名单外的释然。 “言灵术是自修的?”西海龙王又问。 “我阿娘教的。” “令堂是?” “她比你儿子更早几百年死,不会是我阿娘。”延维摆摆手。 至此,这条线索也断了。 “二伯,别难过,我们全都会帮您找寻凶手,绝不让云桢白死!”一名龙女软声安慰,换来不少人附和。 “是呀,二哥,替云桢报仇之事,你别独揽,兄弟们陪你一块,一定把凶手带到你面前,任你处置。”南海龙王也道。 西海龙王静默着,只是一声声叹息,轻轻溢出喉间,他终究忍不住望向爱儿幻影,伸出手,想去碰触笑容爽朗的儿子肩膀,指腹却穿透而去…… “传令下去,将天底下所有懂得言灵之术的人,全带到龙骸城内,无论是人界仙界冥界,统统不放过,咱们逐个逐个找,不信找不到!”四海龙主此刻威严大展,迅速下达命令,并对九名儿子说:“云桢与你们情同亲兄弟,你们也一并去。” “是。” 那一端,众人正倾力抚慰蒙受丧子之痛的西海龙王,这一端,则是延维与狻猊两人,延续着从情侣退散楼离开前,便开始的冷战对峙。 “没我的事了?我可以走了吧?”延维带些赌气的口吻,睨向狻猊。 “随时自便。”狻猊完全没有留她的打算,她愿留下来吃顿饭也行,不屑多待半刻就想走也可以,由她开心。 他可不想她心不甘情不愿,留在她不想留的地方。 “哼。”延维恼怒扭头,脚下不迟疑,大步大迈,便要走人,准备回楼里再睡半年。 他没开口留她,她才不要厚着脸皮,死赖着不走! 她与那群安慰西海龙王的龙族,错身而过,不知是谁的话语,飘进了她耳中,隐约听见: “……云桢没能留下子嗣,真是可惜,遭几年就该让他与敏敏成亲,说不定龙孙都生了好几条……” “若早知道他寿短,成了家,也不过是害人守寡……” “没有办法替云桢堂兄聚魂重生吗?若魂魄还在,仍是有机会……” “散了,和他的心一样,碎散得七零八落,全不知飘到哪里去……”西海龙王哽咽,几只心软的龙女跟着哭了。 “……敏敏呢?云桢一死,她定是伤心欲绝,那两个还在青梅竹马,总是说着要生死相随,云桢死了,敏敏活得下去吗?” “那丫头和云桢不知闹脾气还是吵架了,好一阵子没见过她,云桢生前也老是念着她……” 延维脚步一顿。 方才看着幻影云桢时,脑袋一片空白,此时突地泼入无数片段,猛然惊醒。 “敏敏?!”她不觉跟着喃出这名儿。 很熟呀…… 真的很熟呀…… 第十七章 敏敏……是谁呢?听过很多次这个名儿……每喃一次,她的眉就多皱一分。 敏敏……接在这名儿后头,还有几句话,很吵很吵的话,是…… 敏敏!我会死!没有你我真的会死—— 敏敏——留下来!求你留下来! 呀! 难怪觉得耳熟,她一连听过近百次嘛! 延维转身,重回幻影云桢面前,再度端详仔细,幻影云桢似乎正遇上无比困难之事,眉宇轻蹙,苦笑连连。 延维记起来了! 他就是那只在情侣退散楼外,不断嚷嚷“敏敏”的啰嗦家伙嘛! 延维一折返幻影前,狻猊已察觉她的反常,立即靠过来。 “怎么了?”他声音微低,介于耳语,用意是想先与她窃窃私语,了解她明明欲走,又突然折回的理由。 可惜延维没他心思细腻,夅他的扞护,自顾自指着幻影云桢嚷:“原来是他呀,我见过他,半年前,他在我楼子外被女人抛弃,哭死求活的。” 不能责怪延维记忆里糟劣,她性子冷漠,对于小事及路人皆不费神去记,她戏耍过多少情人、捣毁过多少情侣,有哪几对她回想得起来?连出色如六龙子负屃。她也是耍完即忘,人家都杀到她楼内要讨公道,她还傻乎乎问他是谁哩,何况是逊色于负屃许许多多的云桢。 她能想起存在感如此薄弱之人,全拜他与敏敏那日百来次的鬼打墙对话。 没有收敛的恍悟嚷嚷,成功夺去主厅内所有声音。 每双眼,都直直盯着她看。 “然后呢?!”西海龙王大声问。 “正因是对争吵的怨偶,不用你再使力破坏,所以你未多加留意,掉头回到楼子内,未多加理睬,是吧?”狻猊抢言道。 他希望她的答案是这样! 她只消点点臻首,逐字不改地附和他,优雅转身走出厅门,就可以了! 千万不要是—— “可是他们好吵,一直嚷嚷‘敏敏!我会死!没有你我真的会死’、‘留下来!求你留下来!’,吵得我不能睡。”延维艳颜嗤皱,嫌恶地撇撇唇角,对自己做过的事直言不讳:“所以我踏出楼子,去教训教训他们。” 正因为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她的口吻还带点自豪轻快,好似等人夸奖、赞美般的雀跃。 “你……你如何教训他们?!”西海龙王步步逼近,转眼间,已到达她面前,龙首人身的狰狞阴影,将她笼罩。 狻猊把她拉退一步,以防西海龙王一爪子挥来,轻易打碎她的小脑袋瓜子,他介入她与西海龙王之间,抵挡西海龙王一身压迫阴霾及戾气。 延维的声音由他背后传来,丝毫不见委婉,仍旧直率: “那男人嘴里直说‘没你我会死’,我不信天底下有什么感情值得如此,于是我叫他死给我看看,让我也开开眼界,失去某一个人,真的会完全活不下去?而抛弃他,移情别恋的那个女人,我追了过去,等在前方与她会合的另一个男人,三两下就被我勾走了魂,瞧也不瞧那女人一眼,我要他叫那女人滚,他比狗更听话,全盘照做呢。” 延维好诚实,全说了。口气里,充满骄傲笑意,完全不懂西海龙王一身逆鳞直竖,说蕴含的怒意和杀气。 “她只是口头上教训人,并没有真正出手上海云桢,她见过他们,不代表她是凶手。”狻猊却很懂,懂伯父竖鳞突筋的模样,一字一刀,杀了云桢!”西海龙王咬牙,咬不住字句间的怒颤。 “你那时用了言灵吗?”狻猊低声问她。 “我不记得了……”这是实话,那时她太想好好睡一场,又被扰得微怒,加上言灵之于她,如同喝水呼吸般自然,有时未经大脑,脱口而出,有没有挟带言灵术力,她从不刻意拿捏。 她只叫云桢死给她看,又不是叫云桢立刻暴毙……是因为如此,云桢才多拖过半年,在她陷入沉睡时死去? 她在无意之间,使出了言灵? 她并没有想杀云桢,是他自己不断说着失去敏敏他会死,她又是气又是好奇,才叫他死给她看,这——也有错吗? “是你!原来就是你!”西海龙王“轰”地恢复原形。 庞大无比的铁灰色巨龙,瞬间撑垮主厅,烟雾弥漫了海的一角,如刀剑色泽般的龙鳞,片片散发着冷冽寒芒,龙颜狞狠,爪子重挥,朝向延维所站之处耙下,狻猊带着她闪避,西海龙王震怒,转向四海龙主咆哮: “先前说好,她清白,老夫道歉赔罪;她认罪,他们不徇私袒护,现在你的好儿子抽搐阻挡,是想做什么?!” “呃……”四海龙王语塞,加上自儿时起,最怕这是二哥神情暴怒,每次二哥龙眸一瞪,他双腿便不由自主抖几下,越是怕,佯装威严的声音反倒越响亮:“给给给我拿下狻猊,不许他偏袒小疯子!” 龙令一出,竟无人动作,龙王面子挂不住,也学二哥来一套大变身,以龙王原貌,换取人形所没有的嚣狂气势,龙啸吼得翻海震天:“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六老七老八老九!将劳务抓起来!谁先到手,赏赐仙桃一盘!” 手足之情,不及一盘仙桃来得珍贵。 九龙之间,原本就洗好较量,眼前可以领命开打兼赚取奖赏的大好时机,谁放过谁白痴。 “我家蔘娃没吃过仙桃,拿一盘回去给她尝尝,包准她眉开眼笑。”第一个出刀的而龙子睚眦,下手狠辣,刀刀直取狻猊而来,有了异性没人性。 “我本欲上天界取仙桃,让囡囡补补身子,她被‘脱胎换骨’折腾得很虚弱。”六龙子负屃不准备想让,掌心双龙剑窜出,身如银光,疾驰上前。有了异性没人性第二位。 “我要吃仙桃!”九龙子贪食,一听到仙桃二字,双眼全晶亮起来,管它什么兄友弟恭,全当成马耳东风,闪边去! 比九龙子身形更长数尺的大斧入手,挥舞起来虎虎生风。没有异性也没啥人性第三位。 “我老早就想跟老五打一场!”仙桃对死龙子的引诱,不如有机会与只喜动口、不喜动手的狻猊干架,更教他跃跃欲试! 大龙子双掌展开,半透明的水箜篌入手,弦一动,极致悦耳又包含杀意,半点也没有留情的意思。 三龙子手上武器奇形怪状,不是刀,不是剑,也不像枪……在掌间旋转旋转,也旋出了一道锋利银光,将周身海流给一分为多。 七龙子八龙子动作最慢,抢输几名兄弟,也不放弃快快赶上。 龙,血脉里,流着蛮戾好战的野性。 主厅被西海龙王撑垮,正好拓宽战场,方便龙子们淋漓厮杀。 一打一,有时间慢慢磨。 八打一,外加其他海域龙王子女跟着出手,狻猊课不认为自己英勇无敌,能和众龙子打成平手或是取得全胜。 一面倒的局势,早早看清并另作其他打算,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用纸人替身术快逃!”狻猊拉着延维,避开刀光剑影时,要她照做。 “可是纸人替身术只能跟我交换,你怎么办?”延维第一次在该逃跑时扭扭捏捏,换做以前,绝对二话不说,马上施展。 现在,竟担心她逃了以后,留下来的他,如何是好。 “我不会有事,那是我兄弟,不会杀了我。”狻猊带着笑,轻松说道,握住银烟管的手劲却加重,紫眸定在兄弟们身上,眼底仅剩对峙的专注,而无笑意。 延维只看到一只只噙着嗜血笑容的俊狞龙子,手握各式锋利刀器,愉悦地冲杀过来—— 不会杀了他,但会重伤他! 一只只笑得那么狞、那么喜悦,他们会手下留情才有鬼! “你先走,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不会分心,你留在这里,只会绊手绊脚,拖累我的反击,害我被兄弟围殴得更彻底。”两人闪过二龙子的雷霆一刀,六龙子的凌厉攻势接连补上,双剑左右开弓,剑影翩翩,似猛鹰扑来,凛冽无情。 狻猊不单只顾自己闪避,还得护着她躲,而大龙子的琴声,比刀剑更难应付,琴声无所不在,就算捂上耳,也捂盖不掉它的穿透,琴声让听者受缚,动作和反应都显吃力,音律越优美,杀伤力越是强烈难挡。 她确实是累赘。 他说得对,有她在,他更绑手绑脚,她应该要明哲保身,先顾好自己再说。她说打不能打,要闪也闪不快,再者,西海龙王要逮的人是她,狻猊好歹是自家人,没有立即危险,他的危险,只因为要扞护她,才会遭兄弟轮番追击,她若离开现场,他们开打的理由消失,自然毋须自相残杀。 留在这里,不如先回楼子里再作打算! “好,我先走了。”撑住,多撑一下。延维衡量情况之后,做下决定,在“走”字还清晰可闻时,娇影已经咻地不见踪迹,原先所站之处,徒剩一张轻盈纸人飘落。 狻猊不用回头,已知身后无人。 众龙子对此情况感到错愕,纷纷停下攻势。 “那女人……抛下老五自己逃了?!”睚眦瞪大眸,对延维自私自利的行径,一脸错愕。“真是畜生一只,留老五替她收拾善后?我家蔘娃就不会这样,她只会往我身前站,妄想替我阻挡任何伤害。” 果然还是自家小蔘可爱讨喜,做不来无耻私逃的事。 “五弟太不值了……”大龙子停下弹奏谁箜篌,悠扬琴声乍止。“五弟,你先向二伯父认错赔不是,为你掩护凶手逃离的行为道歉,并且,将她带回二伯父认错赔不是,为你掩护凶手逃离的行为道歉,并且,将她带回二伯父面前领罚。”做兄长的,规劝弟弟尽早回头是岸,别再错下去。何况是为一个在危急时候,自己掉头逃掉的恶劣女人。 狻猊轻啜着烟,什么话也没多说,嘴间那抹笑,是在庆幸延维平安逃掉。 延维的逃离,彻底让西海龙王失控。 愤恨怒火,沸腾澎湃,翻江倒海地化为一道强大的鸷猛电光,由龙口喷吐而出,直击狻猊泄愤,不管龙威甩去,会扫到其余龙子,愤焰染红一双利眸,一心认定狻猊是帮凶,将对延维的弑子之恨,转移到他身上! “二哥手下留情——”龙主阻止不了西海龙王的盛怒,此时谁上前劝阻,都是自讨苦吃,被牵连着一块打。 狻猊没躲开,口吐薄烟,形成烟雾屏障,要接下西海龙王这一击。 “笨儿子!快闪!快闪呀!你父王我也挡不住这记电光炮——”龙主吼得太迟,电光笔直轰往狻猊,发出巨大爆裂声,破瓦碎墙,在海水里飞得四散。 龙骸城一角,垮了。 延维回到情侣退散楼,匆匆翻出一迭纸人,每一张都写满狻猊之名,为求万无一失,有好几张写着“烟华”。 不受海水湿濡的纸人,散乱满屋。 她来似风,去亦然,丢下最后一张纸人,她口里吟咒,咻地又跑了。 她替狻猊也做了替身纸人,虽然没附上狻猊的发或血,不确定效用相同,但如今无法多做思考,死马当活马医! 现在只需赶回龙骸城,施出替身术,一块带走狻猊,留两张替身小纸人,让龙王们捶胸顿足去! 他还撑得住吗? 等她,她马上到! 留在龙骸城的那张小纸人,躺在凌乱碎瓦间,被厚厚一层砂尘覆盖。当延维再度使出分...身术,将自己和它做出更换,重新回到城里主厅时,她灰着脸、土着脸,呛得直咳嗽。 她坐起身,有东西由胸口滚下,落进满地狼藉间,银亮扎眼。 长长银烟管,狻猊鲜少脱手的那一枝,据说,是他的一根龙肋。 延维瞪它,如同鬼魅般,瞪着它。 沿着它,往四下扫视,才惊觉龙骸城主厅已经消失无踪。 这里……是哪处乱葬岗吗?大大小小的瓦块,掉了满地,有的较小较轻,还在上方海潮间载浮载沉,像轻盈的雪,慢慢、慢慢地飘旋着,不急于降落。 曾嵌满贝珠的屋顶,只剩毫无遮蔽的一大片海空,洒进千年珊瑚树的淡淡辉光,一颗颗饱满贝珠,好似被谁蛮横扯断的项链,叮叮咚咚,圆珠撒乱了。 其中一颗碎裂的贝珠旁,她瞧见了修长好看的指,一动不动,在乱瓦碎玉掩埋下,看见那么一小戳…… 她认得它,它曾经多么顽皮,多么恶劣,在她身躯每一处作乱造反,抚过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敏感地方,潜探于教人羞涩难耐的深处,勾弄甜蜜和泽润,也曾辗转来到她的唇,描绘着她的唇形,那指间,带点香香的味道,是烟和檀木香息,交杂的味道…… {狻貎!}延维来不及站起,直接爬行,往那截手掌所在之处,努力搬开每一块瓦砾,要把埋于乱石下的挖出来。 她太专注于眼前,完全忽略自己正背对着多大的危机-- 直至后颈一痛,嫩肤被锐利龙爪刺穿,强大的扣握力道,将延维狠狠提起到半空,五爪间,腥血汹涌汩冒,和入潮洋里,染开大片赤艳血色。 又痛又辣的知觉,本该占满她所有意识,可她此刻脑力闪过的,不是逃,不是跑,不是大声嚷疼,而是碎瓦底下掩埋的人。 {禁咒蛇。}西海龙王唤出另一条深绿色的小蛇,顺着他穿扣的龙爪爬去,缠绕延维细嫩颈子,蛇身收紧之际,西海龙王松开对她的箝制,让她跌坐回地。 她脖上五个爪洞极深,血不停在冒,她连试图探手去捂的打算都没有,她匆匆搬开两大块的琉璃墙瓦,终于看见紫色衣角和黑发长辫。 她挖到他了! {狻貎!} 他受了伤,昏厥过去,她怎么喊,怎么拍,他都没有反应。 对!带他走!快带他会楼子去疗伤! 延维抱住他,立刻吟念纸人替身术--缠在脖上的禁咒蛇,利牙一咧,迅速咬向她的咽喉,她重重一颤,美眸瞠圆,深陷喉头的蛇牙,像要钻到身体最深处,注入火热且炙热的毒液,让吐出一字的红唇,瞬间退去血色,麻痛得无法控制,她硬想挤出第二字,咒术却梗凝不动。 {没想到你又自投罗网……逃了,还敢回来。} 西海龙王已恢复人形,满身龙鳞没有敛去,依旧布满手脸,模样猛狞可怕。 第十八章 延维心急呐喊,每次喉头一滚动,都换来禁咒蛇的咬。 {不想多吃皮肉痛,就别再妄想动用咒术,禁咒蛇对于一般言语无害,但想念咒,它便会扑咬,太多的蛇毒,仍旧会致命,我并不想……}西海龙王一把揪住她的长发,满掌的青丝纠结,扯疼她头皮的力劲,硬逼着她仰头看他,他冷颜敛笑,声音冰冷:〔让你死得如此轻松。 〔二哥,你对她要杀要剐没关系……她她她她抱着我儿子当人质呀!〕龙主完全没想替延维求情,可是倒在她怀里那一位可不一样,是宝贝儿子呐,被自家二哥打成半死不活还不够惨吗?!要赶快将他带离战局疗伤才是呀! 西海龙王虽对狻貎的诸多举动不满,但元凶自己折返,他毋须迁怒于侄儿。 长臂一捞,由延维手中夺走狻貎,抛回给龙主,龙主急忙接住重伤的儿子,满腹想数落不自量力的教训话语--全龙族里谁不知道,西海龙王最是彪悍,敢跟他正面杠上的笨蛋不多,尤其是怒火旺旺的他--末了,也只化为一声叹息。 龙主松了口气,延维也是。 天底下没有哪处地方,会比双亲羽翼中更加安全。 尤其看见龙主立刻施法替狻貎治疗,她甚至流露出浅笑。 〔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多担心自己。〕西海龙王冷着嗓,蛮横揪扯她的长发,逼她将目光从狻貎身上,挪到他怒颜间。 那是一张布满仇恨的脸,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的脸。 〔我没有刻意要杀你儿子。〕她说,并非解释,而是陈述。禁咒蛇不妨碍他说话,没有术力的言语,策动不了禁咒蛇的杀意,试试它咬破的密密牙洞,随着她开口,又热,又疼痛。 〔他却如你所愿……死给你看。〕 〔我从不用言灵杀人。〕她是会滥用言灵,做些教人发指之事没错,但从不轻易以〔死}或〔暴毙〕这类字眼取命,她对杀戮和血腥,并无偏好。 〔现在想脱罪,太迟了,你很怕我会一掌击毙你?〕他认为她贪生怕死,才想狡辩。 〔……}延维只是看着西海龙王。 〔杀你,不过是让你疼一下的功夫罢了,并不能让你明白,失去儿女对双亲是件多么残忍,多么痛的事。〕西海龙王眉心中央,堆栈出深刻且狰狞的蹙痕。 而后,突兀地,他笑了,虞假,阴狠的那一种笑法。 〔老夫不会轻易杀你,老夫要你死得比云桢更疼更凄惨,他的心,碎得像摊烂泥,你的心,也别想完整无缺;他的魂,散得半丝不存,你的魂,同样得比照办理……折磨你,只是表面在痛,折磨你心爱的人,效果将全然不同,像我此时的感受一样,你拿刀砍我杀我,亦不及你杀害我儿,更教我痛苦难熬。〕 他扯着延维的发,将她硬提到面前,怒焰喷吐在她脸上,让她清楚知道,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挟带了多大的炙恨火焰,想把她烧得尸骨无存。 〔拿窥心镜来。〕西海龙王知道,龙骸城里有件宝物,能照穿一个人潜藏于内心深处的真实秘密,即便嘴上再三否认,镜里却会将她最珍视、最想保护的东西,忠诚显现。 〔去,去取,快去取〕龙主吩咐鱼婢照办。现在城里,生气的人最大。 等候取镜的片刻时间,破厅里,氛围凝重。 〔我没有心爱的人,我心里,谁也没有,你只能杀我一个人泄恨。〕延维口气僵硬。这几句话,是说服他,亦在说服她自己。 〔有或没有,窥心镜一照,你想藏都藏不住。〕 龙主试图插嘴,手上的疗伤法术也没有中断: 〔呃,二哥,这不太公平,倒霉被她爱上,却压根不爱她的人,万一照在窥心境上,那--〕对啦!他就是担心窥心镜里会照出他家儿子呀呀呀…… 〔算那人歹运,就像云桢歹运遇上她。〕西海龙王不留情面道。即便窥心镜里照出天帝老子,他照样会杀上天界去。 延维双拳抡得死紧,身躯因为禁咒蛇的毒液,正逐渐失力。 每一次吞咽津液,都觉得辣痛,蛇躯缠得太扎实,几乎要夺去呼吸,脑袋是昏沉的、胀痛的,她勉强维持理智,她知道窥心镜……她收藏的书籍里,提及过这件珍物。 窥心镜,照心不照人,它是诚实之镜,照出私欲贪婪黑暗一面,以及-- 不能说、不想说的,秘密。 她认为,她的心,是空的,或者,是黑鸦鸦一片。 她可以理直气壮告诉西海龙王:我、谁、都、不、爱! 若他想找出她最爱的人,用以折磨她心爱之人,来代替折磨她,那么,西海龙王这个想法,只能落空。 她爱的阿娘已经死去,他折磨不到她。 可是-- 她怕窥心镜照出不该出现的人! 出现她以为自己并没有爱上,实际却已在心里生了根、萌了芽,满满占据的身影! 她怕! 她应该不爱他,只不过是拥抱过、吻过、搂过、只不过……他是第一个那么靠近她的人,他不一定会被窥心镜照出来…… 万一会呢? 万一,会呢? 万一,她这半年里总是梦见他、想起他、二遭窥心镜误以为那代表着什么情呀爱的,将他映上镜面,如何是好? 她十指陷入掌心,方才奋力搬动瓦砾所割出的细小伤口,一点也不觉疼,连颈项上无数的牙洞和爪洞,她亦完全无感,她一心急欲思忖应变方法,时间不等人,取镜的鱼婢已经返回…… 脑子里浮现谁的模样都好--勾陈,负屃、蔘娃、鱼姬、睚眦,甚至是四海龙王……谁都好,独独不能有他! 若她能言灵,干脆将心给挖出来,藏主,不让窥心镜照向它,或是干脆捏碎她的心,捣烂它,教谁都别想从它汕头找到任何〔万一〕! 她会这么做,她会! 鱼婢手上捧着石匣,匣盖未掩,里头一面样式古朴无奇的铜镜,镜面黯淡无光,带些黝墨,镜面外围,镂以旋舞仕女的图案,镜框下方,系有两颗水色铜铃。 延维额上冒汗……在海中,她竟也会冷汗直流。她看着西海龙王拿起窥心镜朝她走来,一步,一步,跫音震震,铜铃跟着发出玎玎声,逼近她。 那面镜,流溢着淡淡莹绿,一闪一闪,忽明忽灭,镜面……仿佛活生生,在动。 〔把她最珍惜的人,照在镜面。〕窥心镜抵近她面前,延维闭上眸,撇开脸,不去与窥心镜交集视线。 藏起来……快藏起来……放空……什么都不要去想……别再这种时候,浮现出来…… 她咬住下唇,用了好重的力气,咬出满嘴的血。 窥心镜间的莹绿,跃闪得更快更剧,突地,黯色镜面填满刺眼光芒,那亮度,连合上眼脸,还能感受到它的强烈。 她耳边,听见西海龙王说; 〔……一个女人?〕 是她的阿娘,显现在镜面上。 没关系,她阿娘已经死去,西海龙王想鞭尸也做不到,她不担心。 延维屏息久久,要自己只想着阿娘,只想着儿时与阿娘的相处点滴,除此之外,不可以再有第二个人…… 阿娘。阿娘。阿娘…… 她阿娘在漆黑的眼帘前,面容清晰,依旧美艳无双,依旧明眸皓齿,未曾随着岁月流逝而老去。 阿娘看着她,记忆中,高身兆的娘亲,总是俯睨着扔是矮娃儿的她,带些遥远距离,此刻的阿娘却不一样,她平视着她,好似两人等高,阿娘惯用的似笑非笑语气,问着她: 你在护卫一个男人?声音,冷冰冰的,每次阿娘生气骂她前,就是这种口吻。 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阿娘艳容转怒。阿娘跟你说过无数回,天底下,没有哪一个男人,值得女人付出心力去善待! 你对他好,他视理所当然!之后呢?之后他一样会因为小事职责你!不满你!甚至是抛弃你!离你远远而去! 我没有忘,阿娘的话,我没有忘……真的,可是我不在乎他会指责我,不满我,甚至是抛弃我,那没有关系呀! 我只想要在这个时候把他藏起来,不让他出现在窥心镜里,不让西海龙王迁怒于他,我不想呀! 阿娘帮我……帮我…… 留在我心上,不要走,帮我我挡在他前面,求你了,维儿求你了……西海龙王不会因为他是龙子就放过他,阿娘,求求你…… 延维在心里,不断求着。 护着他,有什么意义呢?阿娘神情放软,带些哀伤,凝视她。 只要他没事,我不管意义是什么…… 阿娘叹气,再三摇头。 是无奈?是不答应?抑是怨怼女儿走上与她相仿的路? 阿娘化为烟,弥漫了她眼前一片朦胧。 〔镜里女人消失了?〕西海龙王以为,之后会再出现其延维珍视之人,但没有,窥心镜里,除了烟,还是烟。〔这镜是怎么回事?〕 烟后,隐约看见人影闪动,烟太浓,太密,无法瞧得更清楚。 延维张开眸子,觑见心境动静,没弄懂是阿娘在天之灵的相助,或是……窥心镜忠诚呈现出她的心思。 烟。 以及,在烟雾之后,总是眯眸微笑,吁叹出更多白茫烟香的形影。 窥心镜都映照了出来。 只是,蒙烟太多太多,藏住了他。 她一眼就能认出,淡淡的紫,濡染了烟的颜色,那是谁的衣裳;还有若隐若现的欣长俊雅身影,与烟相融,又是谁的慵懒姿态。 她松开血染的唇,绽笑,艳美无比。 〔镜里女人是我最爱的阿娘,她死很久了,抱歉,无法满足你的迁怒欲。你想以折磨我身旁人的方式来折磨我,是不可能收到的。〕延维耸肩,佯装出神情愉悦轻松。 西海龙王的注意力,由镜面转至她身上,不再死盯着窥心镜瞧,她不要他有机会瞧出任何端倪,一再重申: 〔我心里,没有其他人在,除了我阿娘,我谁也不爱,谁也不屑,所有人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毫无意义。〕 〔哼!〕西海龙王将窥心镜重重抛回石匣,莹绿色的光,一瞬间尽数消失,恢复古朴原样。 此时此刻,她终于完全懈下紧绷情绪,一边用力呼吸,一边肆然微笑。 西海龙王的怒颜有多吓人,她已经无所谓,他无法让她品尝失去珍爱之人的痛,他非常不甘,她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她,她也知道,他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她更是一清二楚。 无所谓,她最怕的事,已经平安熬过去了。 她现在,什么都不担心。 “我有眼花吗?她在笑吧?!她那时在笑对不对?你们大家也有看到,没猜错吧?!” 事件过后的一个时辰,被轰垮的主厅里,忙碌的虾兵蟹将,正在清运砖瓦。 所幸,构筑龙骸城主体的先人龙骨,坚硬耐操,毫发无损,只消重新嵌上琉璃珠和真珠,恢复之日指日可待,几处惨遭波及的长廊、玉阶,也在送走各海龙王之后,进行马不停蹄的修补工程。 然而,方才发生的事,仍旧成为晚膳过后,众龙子饮酒喝茶的主要话题。 四龙子一直很想验证,他看见延维被西海龙王押回去时面带笑靥的这件事,到底是他眼花看错,抑或确有此事? 在场的,有谁不知道,西海龙王因丧子而失去理智,被他擒回,没遭活活虐死,也会被折磨到求死不能,怎可能还笑得出来,甚至,笑得那么·······美。 [我看见了,她在笑没错。]九王子心里也悬有同样疑惑,四哥先提了,他恰巧附合,连点三记头。 [嗯。]大王子颔首。 [真是不知死活,她以为二伯父会对她手下留情吗?这一去,她凶多吉少。]二王子睚眦,忙着剥除仙桃外层带有绒绒细毛的果皮,露出里头香嫩的果肉,喂养他家小蔘。 [云桢是二伯父的心头肉,只有这么一个宝贝独子,杀害云桢的凶手,怎可能放她活着离开?没看到五哥不过帮她挡了一下,二伯父险些杀侄,况且是她那种与我们没有亲属关连的女人,二伯父更不会客气的。]龙七子对延维的下场完全不看好,说不定他们喝酒闲聊之中,她小命早已休止。 众人有志一同,瞄向[险些杀侄]的当事者。 狻猊坐卧贝床中央,浓浓长发披泄,没加入嗑海瓜子聊天的行列,自顾自地吸吮烟管,偶尔,传来几声吐烟的吁息。 拜龙王之赐,狻猊已无大碍,只是内元受创,需静养数日,才能痊愈。 这群龙子,将酒菜搬到他房里吃喝,非关兄弟间情深意重,要慰劳他受伤不便出席,大伙儿才挪来这儿陪他解闷,而是要拿他的惨况当下酒菜,配起来才美味。 兄弟间的情谊,只有沙粒一般大小。 要责怪他们无情,西海龙王在主厅里大肆发作时,各条龙子抢着出手相助;要感激他们义气相挺时,他们也不过是想与强悍著名的二伯父过过招,趁机较量武艺罢了。 [我真怕那时窥心镜里照出五哥的身影。]八王子没忘掉当时的紧张屏息,一丁点兄弟爱,他还是有的。 [不会吧,五弟与她有什么关连吗?]四龙子一整个粗线条,完全没觉察任何蛛丝马迹。[小疯子不也一直说,她谁都不爱,干嘛会在窥心镜里照出老五?要陷害他嘛?要借二伯父之手,活活打死他呀?] [你好笨,当然就是以为她和五龙子有啥关连,才会紧张兮兮骂!]蔘娃重重一啐,对四王子的迟钝,相当不齿。 她仗势有睚眦在身旁,得罪龙子也死不了,说话姿态大剌剌嚣张起来,食指朝贝床上那条龙子一指: [他为了她,弄成现在这副狼狈模样,没关系的话,他何必挡在她面前,帮她争取逃命时间?讨打吗?你去拿那啥龟心镜来照他看看,说不定,上头大大浮现小疯子的嘴脸!] 关于主厅里发生的所有细节,她和鬼姬都听过好几轮了,人没在现场,也身历其境。 [窥心镜啦,什么龟心镜!]少给他们龙族传家宝乱改名! [随便啦!换个名字就会失效吗?这么破哦?]蔘娃口气鄙夷。[像我,就算改叫草娃,我还是一根灵蔘,药效一等一。] [药效一等一?泡酒拿来喝看看呀。]四龙子吓唬她,手上酒杯,重重摆在蔘娃面前。 [又是一个爱喝洗澡水的野蛮人!]她啧哼,直接把手指塞到他杯里,搅合两下,洗手水和洗澡水,一样蔘味很香浓,快喝! [你很脏耶!]四龙子哇哇叫。 [是你自己讨着想喝蔘酒的呀。]哼。她就大方成全他! [延维她······真的会死吗?]鱼姬难掩忧心,轻声询问身旁负屃。 [她杀了云桢,我二伯父不会饶过她。]负屃淡淡道,不想说太明白,让残酷的实情吓坏鱼姬。 第十九章 其余龙子都清楚,延维将面临的情况,会有多残忍。 [小鱼,她之前那样对你,你不用同情她啦。]蔘娃见鱼姬螓首低垂,一副于心不忍的模样,连忙安慰她。 [······我不恨她,也不希望见到她死去,这不是很让人开心的事,窥心镜照出她过失的娘亲,之后,并未再照出谁来·······这太孤单,连个能藏在心里珍惜的人都没有·····]她无法不同情延维,只有曾经啜饮孤独之水的人,才懂孤独的滋味,是怎般的冰寒刺骨。 [她是自作自受,那种不讨人喜欢的个性不改,这辈子注定孤单老死。]九王子就没鱼姬心软,不只他,其他几只龙哥哥,不也各自悠哉喝酒,谁管延维是死是活?或是死得多惨、活得多痛?他大咬仙桃,[呀不,她没有机会孤单老死,她应该快死了,我二伯父很快会弄死她,最迟也绝不会迟到云桢堂兄下葬那日,会押她去血祭吧。] [别、别再说了,很不舒服·······]蔘娃打了啰嗦,最讨厌这类打呀杀的事,光凭想象出来的血腥,已教人作呕,再说下去,她要走[蔘]了啦。 鱼姬也是一脸苍白,无法学这群龙子爽朗笑谈着可怕景象。 [娘儿们真麻烦!这也不能讲、那也不能聊,你们干嘛不滚回房里去刺绣插花喂小鱼?!让我们男人聊些男人才能听的话呀!]四龙子朝蔘娃和鱼姬咧牙狠笑,企图吓得两人花容失色,识趣点快闪。 [我家娘儿们,哪里碍你龙四少的眼,嗯?]睚眦笑得更狞,那边那只头上长着一串漂亮红果、鲜嫩绿叶的[娘儿们],不巧正是他罩的,平时连他自己都不舍得打、舍不得骂,岂容谁指着鼻头冒犯。 另一位[娘儿们],也有护花使者,正眯细冷眸,瞪向口无遮拦的四龙子。 [算我说错话。]四龙子今天架已经打够了,不想和两位兄弟再较量一场,作罢,把话混着水酒,咕噜灌回肚子里去。 娘儿们呀,男人有了你,人性全没了。 以往,总会跟着奉上几句酸语调侃的五龙子狻猊,一反常态,很静,静静啜烟,脸上带些伤后的白晢,紫眸倒变得更明亮,没有半丝病中弱态,同样苍白的唇,微微弯扬,正在低笑。 被打成这副德行,一个前,仍是半死不活的昏沉家伙,还在笑? 他笑,因为她也笑了。 西海龙王拽着她离开前,她那抹笑容,他看见了,清清楚楚,不是强颜欢笑,不是苦中作乐,而是发自内心,一种安心了的笑。 在我心里,没有其他人在,除了我阿娘,我谁也不爱、谁也不泻,所有人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毫无意义。 她说这句话时,他已由昏迷中醒来,虽然知觉未愈,但听觉敏锐,字字听得明白,多么的……欲盖弥彰。 一再一再强调,她心里,没有与他人,谁都不重要,谁都不值得她挂心。 听来真是冷血无情。 听来真是狼心狗肺。 听来,真是……倔,倔得好傻。 谁都不重要,她返回龙骸城干什么?! 他都让她有机会逃了,一回到情侣退散楼,小命先捡回一半,若当真心无罣碍,就自私的顾好自己便罢,继续逃,逃到天涯海角,逃到西海龙王逮不到的地方,偏偏她又跑了回来! 她可知,当他正被龙主的法术医治回复,微睁开眼,看见她站在那里,几乎要冲喉吼她摇她斥责她: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只是冲破喉头的,不是质问,而是一口腥血。 真的谁也不爱、谁也不屑,就不该折返回来。 即便她回来,不代表就是爱了、在乎了,起码也表示他狻猊这号人物,在她心里确是有一丁点不同,得到她一些些重视,才会让她蠢到忘了顾及自己的性命安全,又踏回龙骸城里,自寻死路。 是吧。 那时眼角余光瞄见的窥心镜,镜面雾蒙蒙一片,似极了他烟雾弥漫的房间,袅袅轻烟,如流云,彷山岚,缭绕舞动。 那是她的心,被人窥视的内心。 满满的,全是烟呐。 她又不是他,嗜爱香火的神兽,学人家整颗心里填满烟雾做什么? 而之后,又笑得那么释然做什么呢? 到底知不知道他二伯父多想抽他的筋、剔她的骨、刮她的皮肉?! 笨蛋。 还敢笑呢。 他径自解读她笑的涵义——她那抹艳丽夺目的笑,是得意她瞒过了窥心镜,她没撒谎骗人,她只是拐了弯,蒙蔽它;她很得意,没被人挖掘心底秘密;她更得意,她藏好了他。 在那当下,窥心镜中若映出他的脸孔,他家二伯父会送来一句“看在你是我侄儿份上,我不为难你”才有鬼,绝对是怒气冲冲,杀到他父王面前说“反正你儿子这么多,死一只不算什么!”然后直接强行带走他跟她,在他们身上施加凌虐折磨。 他知道,一定会这样,而她,应该也知道。 所以,她把他藏起来了,以他最爱的烟,藏在心的最后头。 以上,纯属他的猜测。 要验证他是否猜测正确,得由她亲口告诉他。 他会去问她,马上要去。 这答案很重要。 “九弟,拿颗仙桃过来。”狻猊终于有了动作,他慵懒转过头,开口说话,索讨桃子一颗。 “五哥,你有食欲啰?”九龙子手伸长长,递上一颗。“喏,伤还没好透透,吃仙桃很补。” 吃仙桃很补,他明白,他很需要补。 狻猊连皮带肉,一口咬下,果液丰沛,双唇来不及承接的甜汁,溢了几滴在唇角,他伸舌吮去,再咬。 仙桃市圣果,滋养补身,天女的水嫩肌肤,天人的清癯飘飘,全靠它喂养,虽然对于内伤效果有限,至少肚子吃饱饱,脚步不虚浮—— 要去救人才有力气。 对,救人。 他要去闯西海龙宫,向延维问个问题。 如果答案令他满意,他就救她出来。 如果答案令他不满意…… 他就稍微不甘不愿,救她出来。 就这么决定。 延维没死,手呀脚呀头呀,好好待在身躯上没断,还没死。 暂时还没。 西海龙王真沉得住气,他不急于杀她,他要慢慢来,一点一滴,教她缓缓品尝,品尝一个时区爱儿的老父,是如何的激愤和不甘。 燃起火炬的石室,抽干海水,火焰得以再次点燃,四把悬墙的青竹火炬,燃烧过程中,不时发出竹裂的哔剥声响,吵醒了闭目的她。 她不时睡着,而是昏了过去,此时醒来,知觉跟着清醒。 钉在石墙上的双手,痛得抽颤,微微发抖,墙间,嵌饰着龙首水柱,龙口吐出涓细水流,正对着腕上伤口,洗涤着血迹。 她的手腕,各别钉上两根寒冰钉,血由寒冰钉边缘沁出,龙口水柱是极咸海水,滴在伤口处,痛到头皮发麻,不过久了也渐渐麻痹,不像刚开始还会破格尖叫。 颈上那条禁咒蛇一直陪着她——负责在她开口想使咒时,咬向她的喉,喉头肌肤,已经坑坑洞洞、血肉模糊,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禁咒蛇累了,毒液使用过度,再也挤不出半滴,现在咬过来,只是多添几个牙印,注不了毒;她也累了,毒液流遍全身,没死,是西海龙王u准备让她太早解脱,命人点燃一炉药香,暂时抑制毒性,使它残存,却不致命。 今天,只是小菜,丰富的那顿,还没端上来呢。 不过,在那之前,数不清有多少人,偷偷进到石室里来,暗地里——应该也是西海龙王默许下——来给她教训教训。 云桢在西海龙宫中,应该颇具人缘,众人为了他的死,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替他复仇雪恨,把凶手挫骨扬灰。 若每个偷偷进来的家伙都暗捅她一刀,她老早成了马蜂窝,身上全是坑洞。 如果只是骂骂她也就算了,她此时耳不聪目不明,毒液搅得她脑袋昏沉,谁斥喝了什么、啼哭控诉了什么,她压根没法子听清楚,耳边仅剩嗡嗡耳鸣声。 倒有好几个不动口、只动手的人,踏进石室,先甩她几记火辣巴掌,力道轻重她分不清,她身躯麻痹,不知疼痒,掴偏她脸蛋的耳刮子,并不会让她觉得更痛,也有人使鞭子,抽了好几记,仍是不痛,像有风吹过来,拂过脸上一样。 人来了,很吵,人走了,很静。 石室里,仍有所动静的,只剩四根火炬和炉烟,以及映在石墙上,因火光跳跃而闪动的影子。 虽然视线模糊,努力瞠开的眼,不由自主,注视炉上那灵巧变幻的烟丝。 它由四处炉口小洞飘出,时而弯着,又直挺飞升,不一会儿,像数条小蛇扭呀扭,不安分极了,一下子又乖了,飞到半空中,交会、缠绵、融合、密纠,合为一体,洁白色泽飘得越高,颜色越淡,逐渐化开,慢慢消散不见。 那烟里,有毒。 西海龙王用另一种毒,来压抑禁咒蛇毒,后遗则是腑脏绞痛,难以忍受。 可是这种毒烟,好香。 忍不住,大口啜吸,它是甜腻极致的味儿,如蜜一般,也似浓郁桂花,只是闻着,嗅觉跟着甜软起来,唾液分泌,贪婪发,吐纳着一口又一口,哪怕它钻进了鼻腔之后,变成锋利刀刃,剐心挖肺断肠搅胃,像刀子没入腹腔,尽情厮杀挥划,也像肚里藏了只妖物,用爪子扭住心呀肝的,以利牙咬碎每一处骨头,吸食着骨髓…… 她曾在人界陆路,见过一种将糖烧融,再以古怪手法,使糖变成丝,一缕一缕的,似烟,软软的、轻飘飘的,由人类贩子手上细竹签接住,利落绕着圈,糖丝成云团,好蓬松一大枝……眼前的熏炉,也像她看到的玩意儿一般,吐出甜丝丝的烟。 是从何时开始,也这样犯了傻,爱上多变无形的烟? 以前不会注意炉口吐烟的小事,管它烟爱怎么飘,又爱怎么跑,现在竟蠢乎乎看着烟,呆呆笑。 她看的是烟吗?还是根本透过了烟,产生幻觉,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炉口,而是优雅抿笑的薄唇,轻轻啜、低低吁,唇瓣微启,糖丝般的烟,正由那儿吐出,惹得她好想凑过去,吻住吐烟的嘴,也吻住化为丝缕的糖,尽情甜蜜。 迷蒙的白雾后方,总藏着一双眼,灿若紫晶的眯笑眼眸,瞅着人瞧时,好自信、好慵闲,又好犀利,不似狐神勾陈红如火的赤瞳,却更能灼人…… 她努力想从炉口上方的烟里,寻找那双眼眸,蛇毒把她的脑给浸坏了吗?明知不可能的事,她却在奢想。 昏昏沉沉间,又有人进到石室,她完全没有听见脚步声,直至来者挡在熏炉前方,遮去了轻烟,才获得她的皱眉注意。 “……快一点,趁没人……” 声音断断续续,延维没法子听清楚,耳力处于麻痹中。 “……听说,就算砍断她的手……她也不知痛……惹麻烦……好吗……” “管她的……泄泄愤也好……去桢少主……惨死……不捅她一刀……甘心!” 来报仇的,不意外不意外,来吧来吧,随便了,赶快捅完赶快走开,你们挡到我欣赏烟舞的视线了。延维只想这么说,不过开不了口,作罢。 “她现在毒发……不知痛……等明天她就知道……求死不能,活该。” “她腰上……已经有三柄薄刃……” 是哦?难怪觉得腰际湿湿黏黏的……仔细一看,真的插了三柄小薄刃,完全忽略掉它们了,实在是不太痛,只剩手腕上的寒冰钉,痛感比较清晰…… “再赏她一柄!” 像是腹间被人用指尖戳了一下,不痛,但湿濡感,慢慢渗出。 她听觉忽明忽聋,此时倒清晰许多,进到石室里的两名女子交谈,听得比方才仔细些。 “你也来吧……替少主出气……” “我不用了,她的脸她可怕,发满暗红色的疹……” “抖什么?那是混毒症状,也是她的报应!你不趁现在为少主报仇,明天,龙王要商借雷金锤,拿来捶打她的胸口,要她和少主一样,整颗心碎光光,你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可是……” 延维又昏睡过去,来者的对谈,她一个字也听不见,再醒来,她们早走了,唯一证明她们确实来过的痕迹,是腹上多出来的银亮小刀刃,直挺挺插在那儿,随她微弱的呼吸,慢慢起伏。 第二十章 云桢呀云桢,有多少姑娘恋慕于你,你又何苦单恋敏敏那朵变心花呢?你若死后有灵,待在石室里认真数一数,她们一个个,全为了你哭,为了你疯狂,为了你想手刃我这名杀人凶手呀…… 何须失去敏敏一个,就哭嚷着没她你会死? 不值得呀不值得,美丽花儿处处有,这一朵不见得不及前一朵香,即便前一朵清妍漂亮,下一朵说不定淡雅可人嘛。 唉,真的是我用言灵杀了你吗? 一点印象都没有。 延维不排除这个可能性,毕竟某人说过,她太不懂得“正确”说话,言灵的一大忌讳,便是口无遮拦,把死当成喟叹词,三不五时吐来吐去,连自己有没有害死一条性命都不自知,活该遭人如此对待啦,难怪没人同情她。 用纸人替身术快逃! 不,有一个呢。 我不会有事,那是我兄弟,不会杀了我。 很可怜被兄弟无情围攻,还让盛怒失控的二伯父,使尽全力给打趴的那个。 你先走,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不会分心。 明明该先担心一下,帮助她逃掉后,他下场会有多惨的那个。 如果,她真杀了他的族亲、他的堂兄弟,连她这么厚脸皮的坏家伙,也没脸见他了…… 话,不能乱说。 第一次好痛恨言灵,痛恨到多希望不曾修练过它。 喀。 石室铁门,今日已数不出多少次的开合声,又传入渐渐浑沌的听觉内。 要为“云桢少主”复仇的人,踏进。 云桢,说实话,你真幸福…… 我要是死了……也没有谁,会替我哭吧? 西海龙宫,近在眼前。 坦阔的海底平原,外围筑以热闹城镇围绕,水波的流动,碎灿了不远处的无数楼景,将每一处贝屋螺房,染上神秘湛蓝色。 西海城占地宽广,渔产丰富,最多碎散小岛零星密布,由海里延伸而出,在海面上,或许仅是一小块陆地凸起,没入海水底下,极可能是座古老大山,蕴藏难以计算的矿石金玉。 狻猊穿梭在柱状林立的海底山间,明明西海龙宫处于前方,他却背其道而驰,反倒乘着烟沫,往龙宫正上方的海空去。 西海龙宫是幻城。 眼睛看到的城,不过是倒影,就算来到平原上的龙宫大门口,也碰不到任何东西,明明一切都在眼前存在,活灵活现,伸手触摸,五指只会穿过虚相。 真正的西海龙宫,在那片倒影城之上,肉眼瞧见,海蓝蓝的那片水潮间。 他来过西海龙宫数回,门路很清楚,身上也有通行令,大大方方走进城门,他唯一意外之处,是城里并未发布任何严加盘查的命令——特别是针对他,龙子狻猊——好似不认为有谁敢闯入城中闹事,在西海龙王眼皮子底下挑衅,亏他还费心易容,全都白费功夫。 偏偏就有人准备入城闹事,挑衅西海龙王之威。 西海城今日很冷清,街上平常可见的氐人百姓,难得巧遇半只,整条海街店铺,门窗闭合,纷纷挂上“今日暂休”的贝牌,好不容易,在砌满玉石的街角,看见一只打着海草旗幌的墨龟小贩,狻猊走上前。 “客倌,随意看!我要收摊了,每样都算您便宜点!”墨龟小贩热络招呼。 “请问,城里人全去了哪?”狻猊状似悠闲,把玩摊上繁复的玩意儿,摊面卖得好杂,有吃有喝有窥远镜,也有水炮及长哨。 “俊公子,您是外海来的吧?所以不知道令儿个是我们西海城的大日子!大伙儿早抢先一步去占位子。” “大日子?”狻猊抬眸。 “龙王要公开处置杀死少主的凶手呀!”提及少主二字,墨龟小贩双手合十,虔诚且哀痛,朝天三拜。 “哦?在哪里?” 墨龟小贩毫无心眼,指点方位:“这条街直直走到底,拐弯,再走到底,再拐弯的大广场。” 报了路,同时没忘掉推荐摊上最热销的商品: “您现在去,大概只能挤到最外围,这窥远镜介绍给您,您朝这镜口瞧,足足看到几百尺去,就算是远远的外围,也照样像在眼前发生,瞧得清清楚楚……这种时候再配上一包咸酥海虾和龙涎酒,才是享受!” “怎么个公开处置?斩首示众?”狻猊买下墨龟小贩推荐的每样东西。 “哪让她如此好过?!她杀的可是我们城里人最敬爱的少主耶!”墨龟小贩又是双手合十,再三拜。拜完才笑脸回答狻猊:“听说龙王借到雷金锤——说到雷金锤,您一定一能不买避雷丸,观赏前吃三颗,雷电不上身,还有保护双眼必备的明目水,强电闪光不眩盲、不失明,最后是这个蚌壳耳塞,那雷金锤一敲,雷声轰隆隆,耳朵没先包好,会聋的!”这也超热销呢,有各种颜色可供挑选哦。 “全都来一份。”狻猊深谙掏钱买物,以换取更多小道消息的道理。 “您识货,马上给您包起来!”墨龟小贩手脚好利落,东西卖越多,口风越不紧,聊开了:“要是您比较喜欢坐前排一点看,明天还有一场,您今天晚上开始排队,说不定能抢到。说到排队,我这儿有整床的海草被枕,方便好收纳,卷起来就可以带着走,要漏夜抢排,不能没有它。” “明天还有?” “一连五天,天天用雷金锤惩治她。少主死时,那颗心都碎烂了,当然也要把凶手的心,敲个糊烂才公平!”每提少主一次,墨龟小贩就立正站好、双手拜拜,这次也没例外。 “她挨得住吗?”狻猊很克制没让声音流露狞沉。 雷金锤……小小一柄,威力无穷,能击出划破天际的巨闪,拿它来对付她,未免也…… “鱆医随侍在侧,绝不让她死,无论如何都会逼她撑满五日。” 狻猊没有疑问了,笑道感谢,掏出贝币,结清货款,东西全在下一处楼墙边,抛得麻利干净,连同悬挂唇角的虚假笑容,一并丢弃。 冷冽的严肃,凝结在紫鳞突生的紧绷俊颜上。 “我没料到这么快要处置她……”他由怀里取出一片金鳞,含在舌下,那是他向六弟家的小鮻讨来的鮻鳞。 鮻鳞带有麻痹的微毒,让食者暂时对肉体疼痛无感,他靠着它,抑制内元受创所产生的不适,痛楚没有不存在,只是用鮻毒欺骗了身体,骗它不痛,一点也不痛。 众目睽睽下,找不到出手的时机,况且有西海龙王坐镇,要嘛,不顾一切冲出去,陪她一块找死;要嘛,安安分分,站在围观群众身后,寻找救她的机会。 前一个太冲动,非但救不了人,也断送接下来的任何一丝生机。 后一个太消极,势必得眼睁睁看她尝过一轮苦头,被押回囚禁处,才有可能盼到动手时机。 云桢的死,要说他多有感伤是骗人的,儿时一块泡天池,各自长大,堂兄弟感情,真说深切到肝胆相照,也没这种交情,弱肉强食的海底世界,谁谁谁被吃、谁谁谁吃谁,稀罕吗? 他四叔被饕餮整只吞下,不吐骨头,怎不见二伯父召集众兄弟去替四叔报血海深仇,把饕餮也捉来用雷金锤打打? 他们九条龙子,彼此兄弟爱少得可怜,别提还扯到“堂”字辈去。 当然,他也不会愚蠢地夸奖延维好棒,言灵练得不错,连龙子都能解决。他会骂她,他会教她,他会叮嘱她,使用言灵前,多在脑子里转个几圈才出来…… 杀了她,云桢也不会活过来,况且,她那一句言灵,真具有强大杀伤力吗?既无明确道出死法,更没有咒杀云桢的意图,云桢是龙子,即便不是龙子中数一数二的强者,面对区区言灵,他挡不过? 疑点未能厘清,就定她死罪,万一错杀呢?! 也许,私欲蒙蔽了他的眼、他的心,教他是非不清,他现在亦不想顾及其他,全心全意只有救人。 所以他站在这里,目睹容纳全城城民的大广场内,人声鼎沸。 他充满私心,在一大群吆喝着“给她死!给她死!”的城民中,仅剩他一个,默默在心里,近乎祈求,反复说道: “别死,千万别死……” 刺耳的长哨声,哔哔作响,水炮连接施放,热闹催促着接下来进行的一切。 “窥远镜白买了……里头的水幕那么大,连凶手睫毛有几根都照得一清二楚嘛。”前方几位氐人,低声埋怨。 没错,场边几乎半天高的水幕,会将场内发生的一举一动,放大,呈现在所有人眼前,窥远镜怎及水幕来得清晰震撼? 她是被抬进来的。 两只健壮魁梧的巨螯蟹人,把她当成麻布袋扛在肩上,踏进场内——巨大的水幕,正如此详实映照。 她双手软软垂下,犹如风中细瘦青柳,随着蟹人疾走而无力晃动,她并没有昏厥过去,圆艳美眸,张得大又亮,神智清醒无比,正仰望海空,鲜少眨动。 浓赤色毒疹,密密麻麻,满布她脸上,已很难看清她原本肤色,然而她神情一点也不痛苦,对于身处此地,有些茫然迷惑。 她被放上广场中央的石台,束缚住手脚,以防她逃跑。 逃跑?! 她连动都不动了,绑着她在何意义?! 狻猊逼自己冷静呼吸,不许冲动现身,因为,西海龙王伴随一道金灿光芒,出现在至高座椅上坐定,身旁则是西海龙后,云桢的娘亲。 广场所有声音,歇止了下来,没有长哨、没有水炮,也没有义愤填膺的吆喝,众人屏息以待,要看凶手接受处罚。 场内最清晰的,仅剩龙后低声啜泣,为亡儿落泪的哀惨呜咽。 西海龙王未加多言,不屑再赘述延维恶行,袍袖挥扬,直接行刑。 场边两名男人走向石台。 一是鱆医,八只手里,提着大篮小匣,伤药丹丸全副准备妥当;另一位则是行刑的鲎人,甲脚坚硬,自身拥有的背甲足以护体,手里金亮精巧的锤子,不过两指长度,比寻常匕首更短,但相当沉,鲎人必须双手捧持,才能勉强举起。 水幕里,她仍是那副放空却清醒的模样,双眉松懈,眉心没有任何痛楚堆蹙,就像是一个娇懒丫头,赖在床上,死不肯从温暖被窝爬起来那样的神情。 雷金锤高高举起,重重落下,鲎人用尽了全力。 “喝!” 那么小的锤,那么轻的锤,总是在雷神手中引电招雷,威力强大无比,劈树树倒、劈屋屋垮。 鲎人非天人,发挥不出雷金锤所有神效,西海龙王要的,亦非雷金锤一记劈毙延维。 他要她痛死却死不成,那颗心,被雷电缠拧绞麻,只消雷金锤一成……甚至是不到一成的效力,便很足够了。 但,遭雷金锤击向胸口的延维,一脸困惑,模样似极了正在发问“什么东西飘到我胸前?树叶吗?”,她挪动视线,望向抵在胸口的闪亮玩意儿。 雷金锤失效? 围观众人开始交头接耳,水幕没映出凶手痛苦哀号的容貌,谁都无法接受。 鲎人与鱆医面面相觑,对此刻情景感到无措,只能转向西海龙王。 只见龙王拈胡沉默,迟迟没下达第二道指令,他们也仅能静待,静待是否该要执行第二记的补敲工作。 延维眨巴着双眸,身躯正轻飘飘似的,什么毒发之痛、刀捅的伤、禁咒蛇的牙洞、鞭子的抽打……距离她好遥远,完全感觉不到,身体不像是属于她所有,意识与它是分离的。 她知道身上处处有伤,偏偏一点也不疼。 一点也不疼…… 一点也…… 意识猛然坠回身体,被迫两者嵌合,轻飘感瞬间抽去,毒发之痛、刀捅的伤、禁咒蛇的牙洞、鞭子的抽打……如凶狠恶浪,扑袭而来,全数一并发作,教她麻痹的毒性退去,所有该尝的痛楚,一项一项一项凶猛侵占意识—— 毒的绞痛,没入体内的刀伤,咬得肤肉模糊的喉间牙洞,皮开肉绽、热辣辣烫人的每一道鞭痕,以及—— 雷金锤的袭心剧痛! 一道幽蓝电芒,在她心窝口钻窜飞驰,“滋滋”声锐利刺耳,突猛间,一记闪雷惊破,轰然巨响,广场隆隆震荡。 她张嘴尖嚷,满满一口腥红,呕染海水,蓝中掺艳,如火红的烟,融化于空气中,先是深浓,又逐渐被海水冲淡,然后,又有新的血烟,由惨白唇瓣间,不停、不停发溢满出来…… 鱆医见状,立刻一手紧扣她下颏,迫使她无法闭口,其余几只手,忙碌灌食护命药粉汤剂,不让她死去。 好痛!好痛好痛! 药粉汤剂被她不停呕咳的鲜血吐出,鱆医强硬再喂。 巨大水幕,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她疼痛欲死的神情,她狼狈吐血的模样,她求死不能的惨状。 那道雷,像是劈在狻猊心上,痛到心脏要碎裂开来,嘴里咬破了含毒的鮻鳞,也麻痹不了心口阵阵的紧缩绞痛,口中尝到血腥味,不知是鮻鳞划破舌,或是牙关咬得太紧太紧所致…… 耳边,爆出围观人群的鼓噪叫好,刺激着胸臆翻腾的怒意,多想不顾一切,直接冲到场间去抢人,但,不行,真的不行,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都忍不住,想想若抢人失败,她还得受这种罪四次! 狻猊用尽力气,闭上双眼,不去看水幕中教人难忍的情景。 不会有下一回,他不会让她明天二度被押进大广场,面临被围观、被叫骂、被惩处的窘境…… 只痛一次。 他只让她痛这一次。 也只让自己,痛这么一次。 未完待续,请关注豆豆提供的烟华下! 【豆豆提醒烟华上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