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华 下》 第一章 延维又被挂回石牢墙上。 呼吸浅浅的,微弱的,胸口细微的起伏,若没近些去瞧,几乎快要感觉不到。 但她是活着的,鱆医用尽办法,达成西海龙王的命令,护她不死。 石室里,不像昨目,多人出入,都想趁她还未受重惩之前,以他们认为痛快的复仇方式,来替云桢讨些小公道。 今天见识雷金锤威力,众人终于明白,暗地里拿匕首或细鞭教训她,根本是便宜她了。 龙王英明,对付杀害少主的可恶女人,果然要处以雷金锤极刑,才能消众人之恨,明日再来一回的处刑,众人欣然期待,无暇再对她做些小鼻子小眼睛的报复。 静。 熏炉中,吐着妖袅烟香,嗅者昏沉胶力,用以让她安分休息,无法挣扎、无力叫嚣,更别妄想逃离,只能被迫养足体力,迎接明日相同的大刑。为此,鱆医连仙丹都不吝喂她吃上半颗。 雷击之后,是焦焚一般的痛楚,在胸臆里翻滚,那股麻痛,找不到出路,便只好在她心窝深处,胡乱冲撞,似极了要狠狠撞出一个洞,一个让它能奔窜出去的途径…… 她没有办法承受第二次,她一定会死,光是想……明日再被蟹人扛上广场石台,她就怕得要死! 还不如死掉算了,死了,他们爱怎么鞭尸肢解,都随便他们了,那时她没知没觉,不像此时,生不如死。 咬舌,对,咬舌自尽,是她目前唯一能自我选择的死法…… 牙关颤颤打开,被大量药粉给喂得红肿的舌,抵向牙间,使劲嚼下—— 使劲……再使劲……再再使劲…………再再再使劲…… 不行……她连嚼烂一块肉都很难,贝齿软软无力,就算放颗甘草瓜子在她嘴里,恐怕也咬不破瓜子壳吧…… 呜,若早知道折返龙骸城的下场会是这样,那时平安逃回情侣退散楼后,就别再回来救狻猊……她向来好爱惜自己的生命,总是把命摆在第一位,只除了那回逼狻猊归还言灵,拿性命当威胁筹码外——压根吃定狻猊不会眼睁睁任她玩掉她的命——她没有哪次轻贱过活下去的权利,谁的生命也比不上自己的重要…… 然后,把现在的遭遇,留给狻猊代她尝吗? ……西海龙王,会这样迁怒吗? 本就低低垂着的螓首,又更沉了几寸。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恶劣念头,被无形的柔荑,挥赶驱散。 没有早知道,就算早知道,恐怕也改变不了她的冲动,她回情侣退散楼后,以狻猊之名写下多少替身纸人,那时她会不知道再折回龙骸城是件多蠢的事吗? 当然知道,明明知道还是去做了,谁会同情她呀?! 活该。 与其想些不可能变更的现况,不如再努力认真嚼断舌头,比较实际。 她嚼……她嚼嚼嚼…… 她太专心于欺凌自个儿的舌,忽略有人踏进石牢。 “自尽是很笨的事,如果我一路闯到这儿来,迎接我的却是一具尸体,我会很失望。”以及,伤心。 比声音更早一步到来的,是一只扣在她双颊的手掌,制止她企图咬舌的举动。 近近贴在她鼻下的掌间虎口,有着熟悉的烟香,窜入她鼻内。那香息,清明了浑沌的神智,也让她忘了身上的伤、心上的痛。 毋须谁来扳开咬舌的牙,她惊愕张嘴的憨样,久久无法恢复正常,雷金锤引发的雷电劈击,也劈不出她这等瞠目结舌的蠢表情。 鼻子先闻着了香,双眼才意识到去确认来者是谁。 是满室的飞烟拟造出的虚影? 抑或,她已经被雷电劈傻劈笨,终于……疯掉了? 不然,怎会看到狻猊站在这里?! “别再咬舌了,小乖。”说着话的狻猊,任凭她眨眼几十次,都没有消失不见。 脸颊上,轻轻抚贴的掌温,同样存在,触及她脸上狼藉的伤口时,疼痛,真实无比。 “你……”她声音沙哑,禁咒蛇仍缠在颈上。 “我是真的,不是幻影,你瞧。”狻猊一探手,擒住盘踞她喉间的蛇头,倾注言灵之术:“松开。” 蛇身果真在几记扭动下,由束卷转为松软,轻易被狻猊取下,捏昏在手里。她呼吸顺畅许多,肺叶贪婪吐纳,他转而准备替她拔除寒冰钉,在那之前,他喂她吃了一片鮻鳞。 “含着也行,痛到忍不住,咬破咽下无妨。”他说。 “你……让我吃什么?”她问,一边乖乖含下,没有吐出。 “被你害得很凄惨的那条小鮻金鳞,鮻鳞的毒,可以短暂麻痹知觉。”他朝她笑,脸孔靠得很近,气息炙热喷肤。 她看他看得失神,他下一步动作已快狠准接续,趁她分心,连取四根寒冰钉,然而再迅疾的速度,仍避不了冰钉黏沾在皮肉上,瞬间抽离的拉扯撕痛。 她抽息,口中鮻鳞碎了满嘴,高举许久的酸软双手,被他扶下,五指捏揉她僵硬肌理,要让遭寒冰钉冻伤的双臂,尽速恢复温暖和通畅,更迟些,她的手臂就废掉了。 “你……你也是被西海龙王……抓到这里来的吗?我明、明明已经骗过那面镜子……叫自己不许把你抖出来……我有藏好呀!他……又折回去逮你是不是?”延维混乱地说着。 狻猊得到了他想要的解答。 果真如他猜想,窥心镜那时的烟雾弥漫,所为而来。 “我不是被抓来,我是特地前来,英雄救美。”他中口吻,显得愉悦轻快。 “你——”她顺顺干涩的喉,不等涩意舒缓,便又说道:“你要来干嘛不早一天来?!我被雷金锤打得好痛!” 不是“你怎么冒险到这里来?别管我,快走”或“你身上的伤好一点没?我好担心你”,而是很没天良的一句指责,不过狻猊也没意外就是了。 她精神颇佳,至少他不用太担心。 “确实是我不好,我来太晚,让你吃苦了。”他按揉她手臂的动作没有停下,力道适中,轻与重的拿捏极好。 掌心温温热热的,贴在冰冷肤上,很舒服。 他认错得好干脆,反而害她汗颜起来。 她不是……一脱口,就想说些没天良的埋怨,但一见到他,忍不住…… 她又痛又怕的情绪,没人能倾倒,在西海城里谁理她呀?!她再疼痛、再恐惧,也是咎由自取,他们不唾她口水,都算对她客气了! 看见狻猊,心安的念头,涌泉般汩满胸口,想向他抱怨,向他诉苦,向他嚷嚷着,她有多疼多疼…… 想向他……撒娇。 “呃……你受伤了嘛,不、不能怪你……有来总比不来好……我……我没想到你会来,所以一开口就胡说八道……你,那个,伤,有没有好一些?”延维很别扭,因为缺乏关怀人的经验,口吻结巴,僵硬又笨拙。 还会关心他?狻猊当真受宠若惊。 “我无碍,倒是你……真惨。”他笑笑说。嗓里却梗着硬块,沙哑了低笑。 那硬块,叫“心疼”。 “我现在很狼狈呴……”她不难想象,自己此时多狼狈、多邋遢、多糟糕。 “嗯,满脸毒红疹,数也数不完,印堂黑青黯淡,唇很肿,嘴边全是药粉,一身雷焦味。”他附和颔首,并追加详细的补充说明:“双颊有毒疹、有掌印、有鞭痕……还有人拿刀在上头划叉刻字。”淡然的口吻,难闻起伏,必须认真盯紧他的眼眸,才能看见,他来不及遮掩的怜惜和不舍。 “什么字?!”她骇然,被他揉按得暖暖的双手,总算恢复力气,反握住他的手掌,慌张问道。 “……不太好的字。”别知道比较幸福。 “骂人的字眼,难脱贱呀烂呀去死呀,我猜得出来……”呜,她破相了。 “脖子上更精彩热闹,好多牙洞。”他的指腹,轻柔滑过她咽喉,引来她瑟缩一颤。 “禁咒蛇咬的。”她吞咽唾液时,随喉头的嘟噜起伏,就能感觉到,他的碰触,放得无比轻柔,仿佛害怕碰疼了她。 “没关系,不会留下痕迹,不管是脸或颈子,我都帮你冶好。” 他抚摸她的凌乱长发,像在哄诱小娃儿,而她,确实也变成依赖人的小娃娃,乖顺点头,罕见的温驯,没再提问或质疑,给予他全盘信任。 信任,鲜少付出的两字,在他身上,毫不藏私。 她信任他。 狻猊用术法,治愈她被人划花的艳丽小脸,还她原有容貌,掌印、鞭痕及渗血的刀伤,在他掌心抚过之后,消失干净。 红疹是毒,在解去毒性之前,只能先暂时维持。 接下来是禁咒蛇的牙洞,密密麻麻,太多太多,咬出鲜血淋漓,同一处伤口,反复咬了再咬,肤肉糊烂。 多可惜,他最喜爱她颈子白软细嫩,赶快将刺眼的血肉模糊,抹平消去。 她舒坦地长吁口气,双眉间的蹙结,缓缓舒展,紧绷的纤肩,松懈了下来。 腰腹的伤,双腕间寒冰钉所造成的血洞,身上红红紫紫的鞭痕,他都不容许它们残留,然而心口上的雷麻,一时半刻冶不好,只能皱眉凛眸,看向那劈击的痕迹,狼藉且狰狞,占据在最细嫩的软乳上。 “你怎么敢来?”身体舒畅了,一个一个疑问,接连浮上来。 “理由与你明明逃掉了,还敢再回来龙骸城找死的那一个一样。”狻猊不正面回答她。 “哦。”她应声,美眸骨碌碌转。“是啥?我那时,只想着要把你一起带走,其他什么原因、什么理由都没有想过耶。” 昏倒。太迟钝了吧? “我现在,也只想着要把你一起带走,其他什么原因、什么理由都没有想。”狻猊咬牙狞笑,学她的口吻和迷糊。 “……干嘛突然翻脸?好啦,我知道你很有义气,谢谢你来救我。不过,你这样做,你二伯父疯起来又要打你了,你不怕吗?”她很怕耶,他被打趴在碎瓦底下的惨样,她想起来都要发抖的,不想再看到第二遍。 “怕,所以我们最好赶快走,被人发现的话,你就不用担心黄泉路上没人陪。”他替她编起发辫——两人初见时她的双辫模样,方便逃命时不阻碍速度。 “怕你还来?”她靠着他的扶撑,站直身体,但是受到毒烟的影响,四肢仍虚软脱力。 “因为有比我二伯父发狂时更可怕的事。”他干脆横抱起她。 “唔?是什么?”比西海龙王发狂更可怕? 怕你死。 怕你在死之前哭。 怕你一边哭,一边喊我的名字。 怕你一边喊我的名字,一边死去。 “到底是什么?”没得到他回答,她又问了一遍,换来他往她这儿倾过来的头锤一记,咚了一小声,一点也不痛。 摆明不告诉她嘛,讨厌。 她捂着额,暗暗咕哝。 狻猊正欲策动言灵,延维突然伸手捂他的嘴。 “我还有个地方想去!”她抢先道。 “哪里?” 他吁吐在她掌心的气息,又灼又烫。她猛然收手,五指间,明明没有握着东西,却是那么炙热,酥酥麻麻的……是雷金锤的后遗吗? “我……我想去看云桢的尸体。”她双颊臊红,像一颗颗毒红疹在作怪,弄得她麻痒。 “云桢的尸体?” “我知道他还没下葬。”因为要等弄死她之后,拿她祭魂,才会陪同云桢下葬嘛,所以云桢的尸首,应当仍摆在西海城某一处,她想去亲眼瞧瞧,他到底是如何死的。 每个人皆指控是她杀死云桢,她却连云桢的死法都不清楚,岂不可笑? “我不确定他到底是否因我而死,不去看一眼,心里总有疙瘩,就算我得背负杀人偿命的罪责,也该让我明白,我是怎么杀了他。” “此非明智之举,应以逃命为第一优先。”他很想劝她先走为上策。 “我也知道呀,但是逃走之后,就不可能再有大好机会,能偷偷接近云桢的尸体,看个仔细。”因为西海龙王会缉捕他们,他们得全心全意逃,西海城更是不容他们来去自如,要再闯进来,更难。 “你的突发奇想,我不意外。”他的笑斥,很是纵容。 这意思是……答应了她吗?口气软绵绵,一点也不像是骂她或反对她。 “你知道云桢被摆在哪里吗?”她直接解读他是同意了。 “不难猜测。”八成在云桢生前的海楼里。 “那,我们一起去?”延维扬眉问。 不然呢? 他有其他选项吗? 只能舍命陪君子。 西海城的地形位置、楼阁分布、天空水廊交错连结,狻猊还算熟稔,自小到大,举凡龙王龙后寿辰、家族聚会、祀天节、品酒会、龙子比武……名目繁杂的各种机会,让他往来西海城无数回。 签运不好时,一年跑上两三趟亦属正常,虽不见得每座楼、每处景都能喊出名称,起码一些重点式的大建筑,他皆认得。 云桢住在“听涛观海楼”,恰巧就是狻猊很熟之处,每次踏进西海城,都会在此楼,与堂兄堂弟喝上两坛。 第二章 狻猊替两人稍稍改头换面,扮成西海城的蜇婢虾仆,一路畅行无碍,抵达听涛观海楼。 “总之,在被发现前,速速去看、速速逃走,石室里悬挂的延维幻影,要是有人上前捅她一刀,就会遭人识破,到时大封西海城,想走都走不掉。”狻猊刻意说给她听,省得她看完云桢又突发奇想,要去找西海龙王理论或争执什么的。 “原来我在刚刚之前……都是那副吓死人的丑样……”延维备受打击,自己手上没镜子能照出当时的狼狈,直至狻猊在石牢墙上,仿凝出她的假象,她才知道,他眼中所见到的她,竟是……竟是说不出口的糟糕和惨烈。 “那是受了伤嘛,现在很好、很漂亮。”他安慰她。 睁眼说瞎话!变成海蜇也没多美,好吗? 头顶蜇形半圆帽,软软的半透明状,挡住发满毒疹的脸,一定丑到爆! 她无言反驳,仍处于看见幻影时的崩溃状态。 被他看到了……被他看到了……被他看到那么丑的惨样…… “云桢果然是安置在听涛观海楼。” 狻猊带她暂避石柱后,看到进出听涛观海楼的人群,以及每人脸上红通通的眼鼻和哀恸神情。 白蚌贝扎成的团花,结满楼子内外,一朵朵,仿拟人界的白玉牡丹花绽放,洁净无暇,用以送往海城逝者,去向极乐。 海楼的廊道,不时能捡拾米粒大小的真珠。 “氐人之中,有一族系,泪水能化为真珠,应该是一路哭着去祭拜云桢,又哭着离开,才会沿途撒满了泪真珠。”狻猊对她解说道。 “……如果他真是我杀的,你……不气我吗?他是你堂兄弟……”延维问出口时,感觉胸口一窒,很想知道,也很怕知道……他的想法。 “龙子向来是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今日无论凶手是谁,我都不会有替他报仇的愤慨,若是碍于我父王下令,不得不从,我和其他兄弟也会采取另一种心态面对——去和那凶手较量看看,是他强抑或我强。至于报仇雪恨,不知道摆到多后头去了。”狻猊很坦白。 龙子间的感情本是如此,没太多兄友弟恭,死的人若换成是他,兄弟也不见得会为他出头,他亦不会责难兄弟无情无义。 “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恼我不懂说话时机吧?” “难免。瞧你胡乱说话的下场,险些连命都赔上,我能不恼吗?” “……我希望云桢不是我杀的,我真的很希望……”她声音含糊,低低小小的,再怎么说,那是他的族亲,她若是凶手,总觉得亏欠了他,更连累了他,她不喜欢这样。 “走吧。”狻猊见时机恰好,趁几个离开听涛观海楼后,迅速进入楼内。 云桢的祭堂,就在楼里前厅,一大片白茫的蚌团花,缀满屋内,几乎湮没掉桌椅,几名鱼婢守灵,进奉着檀香烟沫,不让袅袅飞升的湮沫中断,阻了众人对少主云桢绵延的不舍和思念。 鱼婢很容易对付,狻猊用了最轻微的言灵,使鱼婢们陷入短暂昏睡,一个接一个,倒卧白蚌团花间。 云桢以一座水晶棺装着,安置祭堂中央,晶莹剔透的棺木,得以清楚看见云桢的遗容,他这半年里,惊人的削瘦和憔悴,与延维当初见他时的模样,大相径庭。 “云桢……死前瘦成皮包骨?”这也是狻猊第一次亲眼看见云桢的遗体。 “我看看他的死因。”延维双掌并拢,虎口圈出一处圆缺,隔着水晶棺,仔细将云桢自头到脚扫视一遍。“没有其他外伤……只有胸口,啧,好惨,西海龙王替他摆了颗假心在腔内。” “他死时,听说一颗心几乎碎烂。” “我绝没有用这么残忍的言灵杀人!”延维急忙澄清,口吻匆促慌乱:“我只拿言灵来破坏别人,偶尔教训些想占我便宜的坏蛋,不曾如此恶毒……” 狻猊轻怕她的后背,要她稍安勿躁。 “他的胸口,同样没有幸免,仿佛遭到外力击打,连护休龙鳞都被打穿……”狻猊说出他所见的伤势情况。 “会不会是他遭谁暗算,一掌打穿胸口,击碎他的心?”她提出另种可能。 “不,不是一掌,没有这么干净利落,瞧他胸口的瘀伤情况,时深时浅、时轻时重,会造成这样的伤势,应是相当凌乱的攻击。” 延维深思,脑袋歪倾,认真思付。 “有发现任何端倪?”他问。 “我在回想……我当时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话……”她沉吟半晌,能记得的,也仅存曾向西海龙王吐实的那些。 她确实娇娇笑讽,要云桢死给她看,除此之外,她记不起是否说过任何关于死法的言灵。 若那句死给她看,会造成云桢死样凄惨,她的术力未免太过强大…… “有人来了!”狻猊听见楼外动静,数道跫音走近,不宜再待下,留越久,危险越大,这一回他不再事先询问她,直接勾搂她的腰,迅速脱离西海城。 一眨眼,两人已在城外。 “哪里可以先安置你,让你刷洗干净,顺便泡泡药浴,帮你排去满身毒素?”狻猊步履轻快,仍在驰行。一踏出西海城,原先镶在他脸上的虚笑,变得扎实,也更沉更浓烈。 只是多了一个她,嵌进怀里,前来西海城时的焦躁不安,竟这么不争气地……被安抚下来,让他终于得以真正的舒心微笑。 只因为,她在他怀中…… “情侣退散楼。”她回道。 踏进楼里非情侣,是当初为此处取名的宗旨。 今天是头一次,她觉得楼名真是糟糕透顶,哪个脑残的笨蛋所取?! 是她,脑残的笨蛋就是她啦! 当他抱着她走进入口处的缘断石门,门上大大的“缘”字,加上劈过中央的重重刀痕,简直像是最阴霾的诅咒,一整个不美好! 再想到以前她是如何洋洋得意、眉飞色舞地向勾陈炫耀这道门,哇啦哇啦说着管它福缘良缘奇缘尘缘随缘孽缘,过这个门,全部一刀两断——真是呸呸呸呸乌鸦嘴! 她不想让他走上“虚情假意”、“渐行渐远”和“独来独往”这几处同样名字很不祥的地方啦! “用飞的过去,快、快一点,你走太慢了,你就“咻”一下,直接飞到最上头,我我我……我全身都痒,毒疹弄得我好痒,我要赶快吃些解毒丸!”连如此蹩脚的借口,她也能胡编出来。 那些地方,一个人走起来很爽快,可以满脑子往死胡同里钻,歌诵单身万岁,唾弃全天下为爱痴狂的人最呆最蠢,一旦身旁添了个他,曾令她沾沾自喜的好景名称,变得刺耳,变得难以启齿,变得害怕那些激偏字眼会一一成真。 狻猊听她如此嚷嚷,心中自然焦急,虽未表露于外,完全顺从她指使的迅速行径,仍是泄了底细。 “咻”的一下,两人在楼子最顶间站定。 迎面而来,在海潮中浮浮沉沉的,是整间屋里飘散的纸人。 恰巧有一张,只差几寸便要贴上他的眼鼻,很近,近到他可以清楚看见纸人身上,写着他的名字。 这一张,写着狻猊,另一张,也是,而飘来的第三张,则是烟华。 狻猊。狻猊。狻猊。烟华。狻猊。狻猊…… 很多,很多的纸人,飞快潦草,写有他的名字。 他当然知道这些纸人的功用,他见识过,她第一次从他身边逃掉,留下的正是一模一样的小东西。 替身纸人。 “写这么多张,是准备拿它们来代替我,用针刺、用鞋打、用火烧?”他故意曲解她的用意,心里很清楚,在他上一回跳进楼里唤醒她,带她回龙骸城面对西海龙王之前,可是不曾见过这些纸人,故而简单便难推敲出,它们是何时被她疾写下来—— 就在他护着她,要她先行保命离开时,她照办,潇洒走人,任大伙儿误以为她自私,只顾自己不顾她,啐骂她冷血无情。 原来,她不是逃,而是回到楼子里,忙着帮他写替身纸人。 写了这么多,怕一张不够力,多写几张;怕狻猊两字不足,连烟华也想到了,写完,急乎乎又赶回龙骸城,就是打定主意,要连他一块带走,对吧。 “才不是咧!这是替身纸人,可以帮人挡灾,也可以瞬间与本体做交换,将身在远处的你和它对调!” 亲耳听见她说出来,很愉快、很欢喜、真的,笑意爬上唇角,上扬的力道,连他都控制不了。 他的心情,如同海水间,飘飘然的无数纸人那般,像绵绵团云,飞扬着,旋舞着。 “可是没有和入你的头发或鲜血,我也不确定能否有效,当时没想太多,只打算先试了再说。”她伸手,捉住半空中一张小纸人,瞧着上头的名姓,回想当时自己的惊惶失措。 她没发现狻猊在一旁笑得多开心,仍无所察觉地继续说: “……不过当时太笨,被眼前情景给吓怔,忘了应该一进到龙骸城,捉着你就逃,还蠢到蹲在那里搬石块挖你,傻不傻?呆不呆?”她自嘲。 “很傻,很呆。”他不给面子地附和她,害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谁会喜欢被夸很傻很呆?! 他又说了一遍:“很傻,很呆。” 口吻却软绵似糖,听不出半丝调侃或戏弄,还甜丝丝的。 可那几个字明明不是赞美嘛……怎么听了教她脸红红、心跳跳? 狻猊让她坐在贝蚌大床床沿,说道: “纸人的用途狭隘,拿来挡些小妖小怪不成问题,但遇上大只点的家伙,铁定没辙,例如凶兽或神兽,光凭这张纸人,同样可以弄死你,替身术一出差错,你和纸人还连结在一块时,人家拧断纸人的首级,你也跟着人头落地。” “我没遇过纸人失败的例子,我的纸人才不像你说得无用呢!多少次危急时,全靠它们才能脱身。”她多珍惜这些保命的小宝贝,使用起来小心翼翼的,非到必要,绝不动用,结果为了狻猊,一次用掉一大迭,现在想想好心痛。 “好几次危急时,靠的是我。你被我二哥三哥四哥六弟七弟八弟九弟父王四舅爷大表哥追杀时,救你的,是我不是它。”狻猊算得非常仔细。 “嘿,你的口气,像在跟纸人比较谁本领高耶,你羞不羞呀?它只是纸糊出来的东西,你这种大尾神兽和它论胜负,不觉得以大欺小,很可耻吗?赢了又有什么好得意啦?!”她都替他感到羞羞脸。 他朗笑,也觉得自己和纸人争宠,真是幼稚到不行。 偏偏他确实做了如此幼稚的行径。 “你这里有“重楼金线”或“观音香”之类的药吗?”要闲话家常还嫌太早,此时非悠哉时刻,她身上的毒,必须尽快解清。 ““重楼金线”有,没有“观音香”,不过,我有号称无毒不解的“药人血”。”她指指右柜第三层大石屉,狻猊拉开石屉,里头琳琅满目的大小药瓶,圆的扁的胖的高的,放得满满。 他随手拿起几个瓶罐瞧,淫药毒药仙药全混着放,没做分类,一古脑摆进去,连“蠪蛭心”这种好货也摆在腹泻药旁,沦为同伴。 “你有收藏药品的怪癖?”药瓶凑近鼻前轻嗅,能用的摆在桌上,不能用的又摆回石屉去。 “瓶子顺眼的就收呀。”内容物则不是太重要的因素。 “你也收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书籍和晶魂球。”她楼子下,有一整间阻隔海水的干爽书房,而晶魂球则用来照明,嵌在每一处角落,保持楼子明亮。 “对呀,我很爱读些乱七八糟的书,什么都不挑,什么都看,武学也好、药集也行,有字有图就好——”虽然读,却鲜少钻研,没兴致将书里所有东西全修练起来,那太累,她才不要。 延维突地一顿,捉到他的语病: “咦?!你怎么知道我收藏了什么?刚、刚刚不是咻一下,就飞到这里来吗?!你哪时看到我的书和晶魂球?!你……你来过?” 狻猊睨她,开口提醒:“不然把你这只睡了半年的小懒猪给叫醒的人,是谁?” 对吼,她问了废话,他当然来过,她睡了半年,醒来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他哩,她还迷迷糊糊打他一拳……被雷金锤给劈笨了脑袋瓜子,啧。 但她狐疑打量他,他正低首调药,她眯眸,捕捉到他那么一些些异常的……不自在。 很不对劲呴。 狻猊以沉默当默认,好专心在替她配药,递了“药人血”和两颗药丸喂她,一颗黑一颗红,药丸子很苦,她咬在嘴里,却感觉不到一丁点苦涩,早被心里涌上的甜蜜滋味,揉合淡化,不用配着茶水就能麻利咽下。 “你来时,我都在睡觉,你也不叫醒我……我没像只小猪齁齁打呼吧?!” “有澡室吗?”狻猊完全无视她的兴奋激动,随便她去疯去叫,他很忙,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谁像她,放着一身剧毒不管,只钻研他哪时来、来几次、有没有打呼……这些芝麻小事? “有。”区区一字,她也能回答得像花儿绽放般娇艳。 “我替你调药浴,让你浸泡,排汗排毒。” 第三章 延维喜孜孜带他前往澡室,就在楼子最边角的小房间内,里头一片黑,仿似无云的干净夜空,悬缀几颗晶魂球,散发着柔和光线,星子一般,与那片黑交相呼应,海水阻隔于外,这儿如同人界哪处山野温泉,可以躺着泡澡,欣赏夜景。 正中央处,一池清泉,倒映上方美景。 狻猊取来好几罐药瓶,逐一打开,斟酌剂量,将瓶内药粉或药汤,倒入池中搅匀。 “你很懂药材?”她看着,心生好奇。 “还好,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些。我母妃嫁予我父王之前,是御医之女。”他收回撩动泉水的手,抬眸看她,薄唇轻扬:“脱衣裳。” 不轻不重的话,在小房间中,变成巨大回音。 “脱……” “不脱怎么泡?”他笑觑她一脸憨呆的模样。 她知道呀!泡药浴不脱怎么泡?! 但她以为……以为要泡的人是她,要脱的人也是她,那那那那他跟着脱什么脱?!还脱得这么快这么利落这么彻彻底底?! “这池水里,添入通畅血气运行、袪除瘀内、气闷的破郁丹,有助于缓解你遭雷金锤击出的伤势……至于我,别看我一副无事人的样子,我内伤很严重,破郁丹对我有益无害,一起泡比较不浪费。”狻猊笑道,人已经浸入温暖泉水中坐宝,裸臂慵懒舒展,挂在池畔石砖上。 “你内伤很严重?你父王没治好你?”她听了很担心,一直以为他是痊愈了才来,但认真想想,他遭西海龙王重创,没休养个五六日,哪可能治愈?可他几乎是她前脚被逮走,后脚便追来,身上仍带伤,是再理所当然不过呀! “皮肉伤易治,内伤难痊,被打裂的龙鳞,复原也需要时间。”他大方展示胸口那处龙鳞给她看,部分破碎脱落,部分龟裂损坏,是西海龙王留下的战果。 “真的都坏掉了……”她皱眉凑近,瞧得心酸酸,很想伸手去摸,紫色龙鳞又潜回肤下,恢复精实胸膛,只剩大片匀称皮肤。 “下来吧,我帮你揉按筋脉,让毒性排得快些。”紫眸因晶魂球的淡蓝光芒投映,变得深邃好看。 魔物诱拐人类时,也是用这种沉中带笑的好听声音吧? “你里头不是还放了好多药粉,解我身上毒专用,你泡进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呀。”就算中了毒,也不会死人。 比起这一池药汤毒水,她才比较毒吧! 名为“延维”的香甜剧毒,使他脑子犯傻,冲动得不计后果,做下了多少蠢事——那些他若身为旁观者,看见谁去做都会嗤之以鼻,冷笑个两声,再奉送两字“白痴”的愚蠢之事。 见她扭捏,他忍不住失笑。 “你不会是害羞了吧?我以为,我们对彼此身体很熟悉,你不介意共浸药浴这种小事,原来你介意呀……让你先泡吧,你的情况比我严重太多太多,我只是小小内伤,忍一忍便过去了,泡你用剩的药汤,应该勉强有用,我起来、我起来就是了。”边说,一手捂胸,状似疼痛难耐,一手摸索着去拿自己的衣物。 “谁害羞了?!我才不介意哩,你不要起来!你的身体我都看光光了,没啥好别扭!我跟你一起泡!”误中激将法的人,错当对方是无害小绵羊,神色坚决,哗啦跃下药池,溅起无数水花。 抬起纤足,压制在他肩胛上,不许他撤离水面,另外两手咻咻唰唰,将自己剥个精光,衣裳胡乱抛在池边,一直到察觉两道深浓眸光,火烫烫地,紧紧锁牢她的一丝不挂,她才发现中计,只能懊恼地蜷藏药池里,池水浸到鼻子以下,露出不满的大眼瞪他。 “红疹变成粉红疹了,淡去不少,脸色好很多,方才吃下的药,正在发挥功效。”狻猊观察她的情况,对于药效相当满意,更满意的是……她刚刚一瞬间的本能反应,不用言灵强制命令,改采引诱拐骗,竟也那么有趣。 “你不要一直看我!我现在很丑!咕噜咕噜咕噜……”她越埋越下去,声音被池水湮没。 “精神也很好。放松点泡,身体绷这么紧,气血怎会顺畅?别抱膝,蜷曲成这样,毒全聚集在丹田,你该背靠澡池,双腿放平,肩放软。”他指导她该有的正确姿势。 可惜说了老半天,她还是藏在水面下,咕噜噜冒泡瞪他。 小人!欺骗她!她也太好拐了!见他一副忍痛牺牲自己的健康,要泡她剩下的药汤时,竟会那么心软,没听出他语调间沉藏的笑意。 狻猊动口动累了,干脆直接动手,帮她调整姿势。 他捉过她,把她揽进胸口,她挣扎,他就假咳,好似她的蠕动,会刺激他内伤发作。他一咳,她就不敢动,她不动,正好方便他摆弄她的手脚,她不从,他便再咳。 他完全掌握她的弱点,并深谙如何用此弱点来达成目的。 难以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某一个人的弱点。 滋味真不差呢。 终于让她和他一样,双腿放平、肩放软,整个人像融掉的冰棍,瘫成泥状,他背靠澡池畔,而她,靠着他,两人密密相贴。 狻猊左臂松松环过她的颈骨,把她圈绕在臂膀内,不放她逃。 “你身上有伤,还让我躺?!” “你这么一丁点的重量,压不碎我。别动,安分泡药池,你不想早些解清身上的毒吗?” “好,我乖乖的,我躺旁边去,安分泡药池,你放开我。”她脸红,整个背脊贴平他的胸口,可以敏锐地描绘出他的每一寸紧绷、每一分结实,用肌肤去感觉他有多滚烫…… 他没应允她离开,左臂环着她不动,右手按向她几处穴位,助她疏通。 “说实话,我好累,没过多精神与你周旋对峙,我不断东奔西跑,心又像悬着拧着,耗尽体力。我从眼见你被二伯父押走之后,还没合眸休息过,你就安静一会儿,让我喘口气,这样抱着你,才能确定你在,我会很安心,不然我怎么能放心睡?”狻猊淡淡道,薄唇抵在她鬓侧,字字轻吐。 讨厌,她她她……她又栽了啦,听他这么说,她就走不开了呀! “你是担心我对你毛手毛脚?你过虑了,你中着毒,身体还不舒服,我能做什么?我现在真的只想帮你按按穴、顺顺筋脉,让你好好泡澡,多虽非君子,但也不是小人,没这么兽性、这么饥渴,只想不顾一切贪欢享乐。”贴在她耳后的声音,含笑传来。 她才没担心过这个咧! 她是怕她把他压坏了、碰伤了—— 看见他胸口破碎的龙鳞,她……她很痛,无法想像他当时的疼痛程度,她只知道,她的胸口,如二度遭雷金锤给敲过一样,麻痛难受。 “你就算很兽性很饥渴,想直接在澡池里对我怎样又怎样,我也不怕!”她哼他,佯装口气凶恶。 哼哼,听他说他不会对她怎样怎样,她还失望了一下下呢! 距离上次的拥抱缠绵,时隔半年,对于一睡长达半年的她而言,不过是没几日前才发生的事,记忆依旧新颖。 他的臂膀多有力,他的胸膛多温暖,他的肌肤多热烫,他吻她的方式仿佛在品尝味道,更像是她身上沾满蜂蜜,甜着他的嘴,教他忍不住再三舔、尽兴咂。 她记得他沉入她、侵占她时,紫眸因快意而狞美明亮,她记得他的身体,记得他的气味,记得他带领她,去到一个书籍中遍寻不着的仙境…… 她都跟他“怎么样”过了,他当她是小嫩娃,还会满口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请你饶过人家啦……”这种虚伪话语吗? 狻猊轻笑:“你不怕,我怕,你要把持住,别朝我扑过来,我想泡个舒服畅快的澡,不想带着伤,做些有的没的事。” 似要证实他所言不假,他如老僧坐定,紧贴在她雪背后方的某一部分,非常安分乖巧,没显露出狰狞雄风,让自诩绝世艳姬的她,不知该赞他不为所动的好定力,抑是他美人在怀,竟未撩拨起情欲,不知好歹,伤透她的自尊。 他以指轻按她的内关穴、曲池穴、神门穴、人迎穴、肩井穴,动作专精认真,不带任何挑逗或不轨。 也罢,让她压着胸口的人没喊痛了,她替他操心啥?他甘愿被当大枕躺,她就随便他了。 他力道拿捏的很好,不会太轻,指腹力道直达穴中,泛起酸软效力,也不会太重,在她的忍受范围之中。 “每一颗晶魂球里,是一条魂魄,对吧?”狻猊仰躺,满天星辰般的景致,落入眼帘。 “对呀。”她声音含糊嘀咕,嫩绵绵的,很松软。 “听我六弟说,你收集魂体并且吃它?”他六弟口中的她,可是只吃魂喝魄的大妖女呢。 延维噗哧笑了,在他胸前摇头晃脑,无心之中的磨蹭,最是撩人心弦。 “骗他的啦,故意钓他上钩才那么说的,谁食魂又食梦呀?魂体会比一块甜糕好吃吗?” 当初,她无意中途经鲛鲨咬食现场,不劳而获地取得数条鮻魂,装进晶魂球里,觉得鮻魂晶球好漂亮,准备拿来当夜明珠用,尔后,六龙子负屃找上门,向她索讨晶魂球中的一条鮻魂,正是鱼姬魂魄。她一时恶意攻心,拿别人的痛处当乐子,诓骗了负屃,拆散他和鱼姬,造成负屃每次瞧见她时,眼眸都凝了层冰似的,冻死人了。 “海洋里,每日不知道有多少魂飞魄散,一张鲸嘴,吃下成千上万条浮游生物,意味着成千上万的魂死,一开始,我收进晶魂球中,是觉得好美,越弱等的,光芒越微小,像人界陆路的萤火,偶尔,我也会收到高等些的妖物或氐人魂,晶魂亮的,拿来照明恰好;晶魂暗的,摆来点缀装饰,白日晶魂球呈现无色透明,一入了夜,晶魂球随自身魂体修为,展现不同颜色……”延维说着,双眸有些沉重,她试图抵抗,故意说的朗声。 不过没两句,声音又小下去了: “……那些球里魂魄,全都不是我杀的哦,是我在外头闲晃时,看见它们在海里茫茫飘晃,才顺手收进晶魂球中,你不要误会。”她不想狻猊视她为心狠手辣的女人,以为全屋子里的晶魂球,皆是遭她毒手的受害者。 她是坏没错,却不以杀人为乐……虽然,破坏人家恩爱恋情,也构不着好家伙之列啦。 “留在晶魂球里,没办法去轮回投胎。”狻猊轻揉她的风池穴,她已浑身沁汗,晶莹汗珠被他舀水洗去。 氤氲的温暖热气,混杂淡淡药香,弥漫两人周身,裹着彼此,她犹若一块蒸融的冰,化为烟般缥缈。 她放弃抗拒沉沉欲坠的眼睑,杏眸眯成细缝,几乎快要闭上,身子软软偎倒,重量全倾靠在他身上。 眼前白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像投身厚实云团内,不觉燥热,不觉毒素正顽强抵御,做着垂死挣扎,她反倒感觉一股舒爽凉意,在她身躯上缓慢地翻滚。 所到之处,只有快意,只有想吁叹的餍足。 狻猊还在她耳边说了哪些,她已经没能听个仔细,只记得他说话时,带着沉沉轻笑的嗓音,好软,好悦耳…… 好远。 远到她好舍不得,想要将他说话声音听清晰些,想要把耳朵贴近他的唇瓣,感觉他说话时气息轻拂的暖热。 “这样还能睡?”他的嗓,时而远,时而近,贴近时,正这么笑着。 “你瘦了真多,半年不用吃不用喝,果然对身体很不好。”飘远时,又啧啧有声地责备她。 延维伸手去抓他的声音,不要他离那么远。 仿佛追逐着烟雾,难以捉摸,握不进掌心之内,触碰不到他,令她心惊,烟一样的龙子,就算抱在怀里,也好害怕下一瞬间他又不见了…… 藕臂伸得恁长,努力捞勾扑抱,隐隐约约,膀子环住了谁,她使劲抱着,用出最大气力,不肯放。 耳边笑声清晰,伴随炙热吐息而来的,是啃吮着耳垂的啮痒及酥麻,逼她嘤咛抵挡,缩起肩,想驱走扰人的顽皮吮咬。 “一边把人抱紧紧,一边又咕哝着要人走开,到底我该听哪一个呢?”狻猊的唇,游移过她的鬓发、恢复健康血色的剔透玉颊,啄在她微微开启的唇心,绵密如雨丝。 延维惺忪茫然,羽睫轻扇,露出那又水雾笼罩的眼,试图弄懂眼前情况—— 狻猊。 长发撩人披散,微微鬈着、丝绸般乌亮,任其垂泄在双肩的狻猊。 正俯着首、敛着眸、噙着笑,直勾勾看她的狻猊。 “……床?”她透过狻猊身后看去,瞧见贝蚌大床的巨壳,半圆形状,那面光可鉴人,又带有七彩光泽的蚌壳内面,如镜一样,倒映着狻猊结实的背肌,以及数片色彩鲜艳的鳞,点缀其间。 还有,一脸惑然的她,模样憨怔又慵茫,躺在他身下,长发如泼墨溢开,像幅画师笔下的精绘美人图。 “你在澡池里昏睡过去,我抱你回床上来。” 第四章 他解释了她身处贝蚌大床的原因,却没有解释他此时伏在她身上,撒落绵密亲吻的理由。 “你瞧。”他托着她的柔荑,挪到她面前,让她看见自己的掌背。“雪白细嫩,连颗小疹子都找不到。” “……毒,解干净了?” “几乎。明日再泡一回,就不成问题了。”落入他掌心的软软小手,没获得他轻易释放,反倒被拽到他唇边,方便他张嘴一咬,便能含...住她柔嫩掌肉,留下他的淡淡牙痕。 “狻猊……” 他吮到她的手腕内侧,在跃然鼓动的淡青筋脉上,缠吻不休。 “你在干嘛?”延维问。他吻得好情欲……舌尖滑过肤上,既痒又麻,别告诉她,这也是解毒的步骤。 “你不知道?”他扬眸觑她,紫眸里蕴着火。 “……不是很确定。因为没多久前,有人体恤我身体虚弱,保证他自己没有很兽性,不会很饥渴,加上内伤颇重,没有心力做些乱七八糟的事。”她酸人的模样笑咪咪,冶艳又无邪。 “那是很久很……久前说的话,时效已过。”他舌尖沿着淡碧脉络,缓缓挪上,舌上细微的突砾,挠弄手臂内侧的敏感,不时啄吻及咂吮。 “我昏睡了好几日吗?”很久很——久前? “约莫一个时辰。”他吻到了她的肩颈,手掌探进她浓密黑发内,享受它们的纠缠。 呿,他的“很久很——久”,还真是短呐! 一个时辰前说过的话,现在已经全盘推翻啰?! “……你的内伤,全部复原了?”才开始思淫欲? “减缓许多。” “只是减缓?那别做些会害你旧伤复发的事比较好。”她衷心建议。 “你呢?你的身子,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他温柔反问她。 ……你碰过的每个地方都很不舒服,快着火一样。 她知道他问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些毒。 “是没有。”她体内畅然平稳,气血通顺无碍,根本不似中过毒的患者,难以想象在不久前,她才半死不活,挂在西海城的石牢内,奄奄一息。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他笑着呢喃,薄唇缠住她的,连连吸吮不放,手指带电般,触及她细腻腰背,引发战栗,由骨髓深处窜起。 他的抚碰,她好熟悉,身体和记忆,都将狻猊这个人、这个嘴唇的热度、这个指腹的灵巧,牢牢记下…… 蚌壳镜面,照出一个娇美冶艳的女人,在他慢搓轻捻下,绽放出妖娆风情。 双腮嫰赤,丰唇泽亮,眼眸媚丝朦胧,在他身下,变成一条极不安分的小蛇,轻轻扭着、蹭着,不知要躲避他的作弄,或是不由自主迎合他的动作,天真而邪恶,诱惑着他…… 身躯像块甜蜜蜜的软饴,任他含吮品尝,使不出蛮力来挣开他,他热炙的肤贴慰过来,她便化开了、瘫软了、只剩糖蜜的香甜释放,柔软地陷入贝床之间,上方迭着狻猊热烫的重量,他颊上的鳞,好比稀罕晶钻,炫目的紫泽,又流动着坚硬的七彩虹芒。 然而,再耀眼的紫龙鳞,也比不上他狻猊的笑靥。 “上一回……是为了拿回言灵,所以用身子去换,跟你做了交易;这一回,言灵在我体内没丢,我干嘛陪你这样那样,嗯?”延维伸手去撩他的长发,浓腻的发丝,卷进纤指间,把玩着,拨弄着,更故意凑到鼻前去嗅。 “海洋世界,弱肉强食之事,屡见不鲜,弱肉除了乖乖被食,哪来这么多话?”他笑睨她。 比言灵,她逊,比法术,她连他一根指头也抵挡不了,她这块甜美“弱肉”,合该进他腹中,与他融为一体,让他吃——以另一种方式。 狻猊俊颜抵近,笑容放大,再道: “若这理由不足,再加上一条,我千辛万苦闯西海救你,置生死于度外,你以身相许,报我大恩大德,过分吗?” 延维坏坏媚笑,卷着他长发的手掌,将他拉得更近,气息芳馥温暖,佛过他面颊,一字一字,说得奇慢: “两个理由都好糟……”啧啧有声,螓首遗憾摇晃,手掌放过他的发,不是离开,而是得寸进尺,穿梭在更多更丝柔的发间,将他朝自己按近。“诚实说你想要我,不就好了?”勾魅的娇笑,在粉嫩唇畔浮现。 狻猊没料到她反将他一军,气势整个遭她逆转。 是呀,编派那么多借口,敌不过被她看穿的真正心意—— 他想要她。 半年来,每回踏进情侣退散楼,这念头,总得耗费极大自制力,才能压抑下来,否则觑见她娇美睡颜,便冲动地想俯身亲吻她,可怎得了—— “我想要你。”狻猊从善如流,也顺应了自身祈望。 她呵呵一笑,黑眸弯成两泓可爱新月,瞳心灿亮: “那还等什么?” 说毕,压下他的头,吮住他的唇,紧紧纠缠。 言语,在此该已然不具意义。 当她软嫩柔荑游移到他背脊、臂膀、腰侧,轻轻抚摸,惹得他yu望高涨,亢奋的火轰地烧开,他像烧红的烙铁覆在她身上,手脚发肤全与她贴着、腻着。 她不怕他烫,她喜欢她害他变成这样,她喜欢他为她失控,她喜欢他在她面前,流露出难耐急躁的饥渴,她喜欢他…… 她妖艳又甜美,诱他投入她柔软身体之内,魅惑他、缚锁他、纵容他,任凭着他深深进袭,震颤她的身心,给她强烈欢愉和迷乱晕眩。 她亲吻他脸上、肩上、半隐半现的龙鳞,碰触他胸口因她而破裂的紫鳞,爱怜地、不舍地,一片一片,抚慰它们。 “现在别碰我……”狻猊按住她那撩拨人意志的顽皮十指,阻止她的游移。 她手指一僵。受伤的龙鳞,被碰触到会痛是吗? “我会失控……”他沉笑,看穿她的担忧。 他目前还能掌控一丝丝理智,告诉自己待她温柔些,她的身子仍虚弱,只许温吞缠磨,不许疯狂纵欲。 他将她双腕钉握在枕侧,同时俯首吮舐雪白浑...圆上的绽放嫰蕾,以及距离蓓蕾不到半寸,深红色雷击伤痕。 她和他,疼惜彼此的伤口,谁也不觉自身的伤势胜于对方,不为自己痛,只疼着对方的痛。 两人紧抱缠绵,尽兴欢快,她吻他,他回吻她,像两块糖饴,一沾上,胶着融化在一起,谁也分开不了…… 情侣退散楼里,浓情蜜意不退散。 延维和狻猊,化身两只最单纯的兽。 饿了就吃,吃饱了再玩,玩累了又吃,直至餍足了、痛快了,才甘愿放过彼此,身子密密迭抱,偎在一起熟睡。 看似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们却很清楚,追在他们身后跑得麻烦,并未消失不见。 西海城应该乱翻了吧? 发现石牢里的死犯莫名失踪,无法执行雷金锤二度酷罚,西海龙王暴跳如雷,以及举城愤慨的情景,不难想象。 而西海龙王又岂甘她的逃脱?九成九会翻遍四海,也决计要将她找出来处刑,不可能跟她算了。 延维心知肚明,被找到,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她怕只怕,万一西海龙王知道闯石牢救她的事狻猊,定会把对她的怨恨,加算狻猊一份。 她为此担心不已,可狻猊气定神闲,好似不曾未雨绸缪,更像无视西海龙王这项大危机,不理睬严重后果。 又或者,他压根是清楚的,却选择绝口不提,还心情颇愉悦,拉她去走独来独往桥及渐行渐远梯。 多不吉祥呀!一整个乌云盖顶的大凶兆! 独来独往耶!渐行渐远耶! 她没有他的好兴致,拿踩梯当踏青,她一点都不想抬起双脚往桥上踏去!总觉得一踩上去,就注定“独来独来”加“渐行渐远”了! "她怎么了?带我认识认识情侣退散楼呀,总不好只记得澡泉和大床吧?"澡泉及大床,花费两人最多时间和体力。 之前几回来,皆是匆匆一瞥,难得两人今日起个大早,耳鬓厮磨好半晌,心甘情愿离开蚌床,下来走走,她却一脸好别扭,用尽拙劣的借口,阻止他赏景。 “我突然好讨厌那座桥和那阶梯……”她曾自豪的奇景奇名,现在竟恨不得随便叫它们“那座桥”或“那条梯”便罢。 “为何?” “它叫独来独往桥……独自来,独自往,只能一个人走。”她咬着唇。 “谁定的规?” “没有谁定的规,这座桥又窄又小,本来就只容一人通行呀!”光用眼镜看也知道吧?! 狻猊突地横抱起她,踩上狭窄的海中浮桥,她惊呼着,双臂勾紧他的颈,他已健步如飞,走过独来独往桥。 “谁说桥面狭窄,只容一人通行?抱进怀里、驮负在背,不就两人同时走过了?还比并肩行走更加胶似漆呢。”他笑道。这座桥,根本是给情侣耍甜蜜的吧? 而渐行渐远梯,狻猊口中,又另有解读之法。 “你站在这里,别动。”他把她放在崁顶,自己走下阶梯,身影越发离远,逐渐渺小,只剩淡淡紫点,远影模糊。 这就是渐行渐远,本来还在眼前的人,一阶一阶走下去,九千九百九十九阶,每一阶,都将两人拉得更远、离得更遥…… 她已经看不见狻猊的身影,只有瞧不见尽头的长阶空虚。 那一瞬间,她好像追下去,不让他不见。 淡紫远影,重新出现在阶梯的另一端,好小好远,但那一身的紫,便是狻猊惯穿的衣裳。 他不用法术略过冗长的阶,反倒扎扎实实走,每跨上一阶,阶数便减一阶,身形亦越发清晰一分。 直至他一脸微笑,重新映入她眼帘,相距五六阶的距离,等不及的她,已经朝她扑抱过去,狻猊受宠若惊地哎呀出声,把她揽紧。 自己送上来的软玉温香,不搂多不可惜。 “你瞧,回过头,往你在的方向走,九千九百九十九阶,总有一天会抵达,我没看见渐行渐远,我只看见你离我越来越近。”他笑抚她的长发,拂去她微微的惊慌失措,领她一同看向渐行渐远梯。 他的指,遥指另一端: “还有进门那处‘虚情假意’游廊,长廊曲折,羊肠一般弯绕,缺乏耐心之人,光从廊的这端瞧,便不会想踏进廊里,真的肯一步步走透此廊者,哪里的‘虚情假意’?”真正的虚情假意,只会直行穿越廊外海水,不愿乖乖走遍长廊。 “……再冷酷的名儿,也被你胡说八道,扭曲了原意!”她说得像气恼,偏偏又忍不住唇畔扬笑,娇嗔模样,真有几分小娃儿的俏皮味道。 “你这些园景的深意,怎么瞧,都觉得是故意与其名相反,很像在撒娇。以后那座桥,就改做‘我要抱抱’,长梯叫‘迫不及待’,纪念你刚才飞扑过来的猴急--”两记软拳落在他背上,敲得咚咚作响,看来是恼羞成怒,不想承认方才自己很猴急。 他虽在胡诌,满嘴调侃,她却觉甜蜜,新取的名儿,比原来的更讨她喜欢。 “那……虚情假意廊要改叫什么?”她伏在他身上,低声问。 “改叫情意绵绵怎样?它那么长,一人若要外出,另一人送行,得十八相送送好久,绵长到难分难舍。” “最好是把情侣退散楼改叫狻猊延维楼,是吧。”她笑睨他,他刚说的相送情景,惹她发噱。 “不一定要把我的名字摆在前头,我没有男尊女卑的谬念,叫延维狻猊楼也行。”他又没出钱出力,把他名字摆第一,他也是会愧疚的。 爱侣间,有些憨,又有些无意义的拌嘴,→旁人耳里听说,会很想开口阻止他们再耍笨下去,偏偏两人自得其乐,开始替楼子更名--在想出新楼名之前,延维拉着他,到门口那边缘断石门,在“缘”字前头,小小加刻了一个“孽”字。 孽缘断,只断孽缘,其他的好缘善缘良缘,全部排出在外,一个都不能断。 晌午,两人窝进书楼。 延维努力查书,要找个好楼名,认真不到一盏茶功夫,人已经埋首在某本精彩杂册中,看得欲罢不能,哪里还记得,刚刚是谁猛拍胸脯,再三强调,要取个惊天动地的楼子新名? 狻猊则在一整柜奇书异册间,翻找着,不若延维专注于同一本书籍上。 她读完最后一页,满足地合上书,喝口茶,轻吁,见他幻术速度破快,粗略翻览,没读几页,又放下,她不禁好奇: “你找了这么久,整屋子的书,没有那一本想看哦?喏,这本我刚读完,很有趣,是氐女为皇朝太子上岸为人,最后惨遭皇朝太子欺骗玩弄,化为泡沫死去,再投胎前来寻仇的故事。”她递出不勒草纸穿编的书册,据说这本杂册的内容,是从人界陆路流传过来,打发时间正好。 他笑笑婉拒,对她口中的故事并无兴致。 “不然那边有春宫图,整册的哦。”她又提供新选择,葱白纤指,点点右侧后方的隐密书柜。 第五章 狻猊朗笑,她一脸神秘的暧昧表情,像在与他分享什么邪恶好东西。 “我找些书法秘笈就好。”至于春宫图全系列,今晚可以搬回房里,相互研究磨练,他很乐意。 延维挪动俏臀,朝他靠过来,凑上脑袋,瞧他都读些什么。 “纸人替身术?”某本放置在桌边的书皮上,写着好熟悉的名儿,她抬眸觑他,“你想学纸人替身术呀?我会,我叫你,保证教到你熟练。” “我没有想学纸人替身术,你会就好,反正遇上危险,你逃跑时,也会带我一块逃嘛。”狻猊知道她不会独逃,她已用实质行动,证明给他看。 狻猊想找的书,并不是简单易学的纸人替身术,他知道有另一种术法,强过它更多……他挑了几本书,堆成一迭,准备晚点再来细读。 “你这里的书真多,每一本你都读过吗?”狻猊在她身边坐下,相当顺手地拿起她喝过的茶杯,啜呷一口。 她摇头,“书不全是我的,很多是阿娘留下来的,我只挑感兴趣的读。” “没听你聊过你娘亲,说说她是怎样的人?待你可好?你有兄弟姐妹吗?”狻猊曾在她被“天地醉”的酒烟给醺酣那回,约略听她提到她娘亲,却又说得不够清楚。 “我阿娘很美很美哦!像天女一样!”提及艳丽无双的娘亲,延维眼眸灿亮,与有荣焉。 她雀跃地抱来好多画轴,拉开锦绳,摊展的画里,冷妍艳丽的女子,伫足回眸,与赏画人对视,烱然黑亮的双眼,栩栩如生。即便是丹青,却将她的美如冷,详实呈现。 延维献宝道:“你看,我没诓你吧?多美呀--” 延维姣好容貌,承袭自她,母女皆是极为精致漂亮的女子。 “女娲后裔?”其中一张的画内,延维娘亲在盛开的莲花田间,稀罕地勾出淡淡笑靥,裙摆之下,纤足不再,绘上的,是青碧色蛇尾。 人身蛇尾,女娲一族最鲜明的特征。 “嗯,我阿娘是女娲后裔,灵力术力都很强,我没有她厉害,我身体里,混了人类血脉,不够纯正……” “你爹是人类?”这点,倒令他吃惊。 “那才不是我爹,我没有爹,我只有阿娘。”延维说到“爹”字,俏颜微皱,不满之情,全嵌在脸上,没有隐匿。 “我不记得女娲族可以自体受孕,而你又说,你体内有人类血脉……你很恨你爹,恨到不承认他的存在?”狻猊猜测。 延维抿抿嘴,娇嗓冷冰冰: “不是我承认不承认,二十他本来就不存在,我没有见过他,从来没见过,‘爹’是啥玩意儿,我压根不知道。反正……他该也作古多年了吧,人类短寿,说不准轮回四次五次都有可能,早就不是我阿娘怨怼的那个人……” 她垂下颈,方才谈及她娘亲时的光彩,瞬间黯淡下来,牟利闪耀的水灿星光,消失无踪。 静默了片刻,她又娓娓说来: “他抛弃我阿娘,走得很无情决绝,未曾试图回来找过她。他背弃了给阿娘的誓言,欺骗了阿娘,阿娘到死还恨着他,全是他害我阿娘郁郁寡欢,害我阿娘不再相信任何感情,甚至……痛恨任何出现在眼前的虚情假爱。她总说,情呀爱的,全是卿卿我我时,随口罗织的谎言,情淡之后,允诺过的,都不再算数……” “你娘亲太偏激了,并非每个人都如她所遇非人,感情这种事,除了眼睛放亮些,运气也挺重要的,单凭被一人背叛,便不再相信世间存有真爱,让自己陷入忧郁痛苦之中,带着怨恨死去,实在不聪明。”狻猊衔着烟管的薄唇,氧气一抹不苟同的讽笑。 “不许说我阿娘的坏话。”她朝他搬起脸孔。就算她也很喜欢他,同样无法容忍他对阿娘出言不逊。 “这不算坏话,不过是实话实说。她被自身恨意束缚,以为幸福只有那人能给,扼杀掉她大好人生,说不定她放下了,能遇见更对的伴侣。”俗话说的对,下一个男人会更好。 “我阿娘是太有情有义,付出一切后,发现那人是人面兽心的畜生,才会难以原谅、无法释怀,是那人不好!”她阿娘一点错都没有! “也许,你爹娘之间有误会?”才造成一对分飞怨偶。 “我不知道,我阿娘……不在我面前提到任何关于他的事,我不知道阿娘是怎么与他相遇相恋,又为何分开,阿娘不曾说过……”她阿娘和那人之间,情爱纠葛如何变化,何以恋人成仇人,她也不敢问阿娘,问了,总教阿娘伤心。 “你身上流有那人的血脉……从你娘亲至死都还恨他的情况看来,你娘会善待你吗?” 反应癫狂的娘亲,在孩子身上看见负心人的影子,便日日打孩子出气,孩子可怜无助,蜷在桌底哭泣——狻猊脑中,不由得浮现人伦大悲剧。 “我阿娘对我很好很好!她最疼我了,她说,我是她在世上最重要的宝贝,唯一的宝贝,她比任何人都要喜爱我……除了有几回我不听话,惹她生气,她才会掴我巴掌——可是我一道歉、一反省后,她就会抱着我说‘维儿,爱你昂爱你疼你,你是阿娘的一切’……” “不听话是指?”他问。 “没成功拆散那些狗男女。”阿娘用的字眼,就是那三个重字。“我每破坏一对,我阿娘就好开心,笑得好美,搂紧我直吻,夸我聪明乖巧,那天我们母女俩会大吃一顿好料来庆祝,桌子放满我爱吃的菜,阿娘不断帮我夹菜,要我多吃一些……阿娘一高兴,我也好高兴呢。”延维回想往昔情景,笑眯眯的好可爱。 真是扭曲的亲子教育。 延维坏人恩爱恋情的本领和嗜好,从何而来,他完全明了了。 儿时,不这样做,换来偏激娘亲的掴打训斥,长大后,步上歧途的歪曲观念,根深蒂固,短短时日内,很难导回正途。 一个单纯的孩子,为讨娘亲欢心,战战兢兢地,做些自己尚无法分辨对错的事,一不顺从娘意,便打便骂。 延维话里虽无埋怨,可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来,又惧又爱的矛盾,却骗不过他的眼眸。 他握过她柔软小荑,拢进掌心,状似把玩,实则不舍她的童年经历。 “你破坏别人的爱情,你娘亲会夸奖你,但她已死去,你做那些事讨好她,她也瞧不见,不如这样吧……” 他与她四目相凝,他虽仍是一副慵闲浅笑的神态,口吻戏谑,可她却看见他那么真诚、那么温柔地,给她承诺: “我代替你娘亲,当你做了好事时,我夸你乖,我也乐于搂紧你直吻,夸你聪明,同样能与你大吃一顿好料来庆祝,整桌放满你爱的菜肴,我帮你夹菜,要你多吃一点——” 延维眼中的星光,一点一点,恢复了光灿。 多、多美好的远景呀! 她好心动!好心动哦! “可是讨好你娘亲的那些做法,我看了不会开心,还觉得那样做很不好,我想想……”他佯装沉吟,又缓缓露笑,“如果,你看见迎面走来一对情侣,可以忍住,不上前去干扰他们,不用言灵害他们分开,对他们视而不见,那么,你就可以向我领乖宝宝奖赏,怎样?” “这么简单?!”延维反倒吃惊了。 这不等于跟“啥也不做”一样吗? 太容易了,一点都不刁难人……比起讨好阿娘,他未免太好奉承吧? “就这么简单。”狻猊认真颔首,再度证实所言不假。 “我以为你会说出多难达成的考验……”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 “这么有自信能做到?” “是不难呀。”嘿嘿,有人等着请她吃大餐吧! “我拭目以待啰。”他捏捏笑容灿烂的粉颊,她满脸光彩,像个信心满满的小战士。 本质上,她还是个单纯的孩子,被灌输了她娘亲的恨意,才尽做些惹人生气和排斥的坏事,他知道她并非无可救药的坏胚子,她只是没有人能教导她,没有人陪在身边,守着顾着。 她只是一个很寂寞很寂寞的小丫头呐…… “况且,你为了拆散情人,舍身去勾引男方,虽然只是假亲假抱,我还是会非常吃醋。”狻猊说出另一个理由。 “你会吃醋?”她仿佛听见了多难以置信的话。 狻猊吃醋? 貌似永远置身事外,冷眼笑觑别人忙忙乱乱的慵逸性子,也会有“吃醋”这般强烈的情绪? “别看我好似没脾气,我醋劲可大的,我希望你只看着我、只抱着我、只属于我,不让任何人瞧见你的美丽……”至少,两人仍在一起时,他渴望独占她。 “这是你的另一面吗?爱吃醋、小心眼的男人?” “被你发现我的秘密了,你这个唯一知道实情的家伙,我该如何处置你,才能封牢你的嘴?”他露出不带半丝威胁的冷狞,逗得她咯咯直笑,两人戏闹起来,满室的藏书,没人还记得去翻览。 延维好似更明白了阿娘的夜夜倚窗、幽幽低叹。 一旦刻骨铭心爱过,尔后失去的剧痛,才将阿娘折磨得如残花凋零,每每背对着她的时候,暗暗垂泪……倘若,狻猊也弃她而去,她一定会步上阿娘的后尘,成为别人眼中的疯子。 尝过情爱甜美,方知生离死别的涩苦…… 她此刻回想起来,不禁惊觉,她阿娘教会她的“乐子”,是件多令人发指唾恨的恶行。 她开始发颤,不断反复回忆—— 有没有谁,因她的破坏,而落得像阿娘一般下场,至死为止,都在痛失爱侣的不甘中,折腾受苦? 有没有谁,承受不住分飞的打击,因此走上绝路? 越想,越是毛骨悚然,为自己一时欢快享乐,害多少人落泪痛苦…… 越懂爱,越是明白,拥有它、失去它,能让人处于天界或地狱,仅仅一线之隔…… 一线之隔…… 环在狻猊腰际的藕臂,微微发抖,劲力加重,抱得更紧。 “你这只混崽子!当真是你做的——” 雷一般的咆哮,轰隆数落,震阻了一室的绵绵情意。 同瞬间,两道金光激闪,狻猊他爹——四海龙主,脚踏疾步,指向狻猊的那根手指,快如飞箭,直挺挺地,抵至狻猊鼻间。 紧随龙主身后,则是面容俊逸、风姿翩然的大龙子。 “你二伯父找上门来时我还信誓旦旦跟他拍胸脯保证小疯子逃走和我家任何一只儿子都没关系结果你真的和她混在一起天呀我没料到你给我跑去劫狱你不知道这么做会把你二伯惹毛到什么地步吗?!”一口气长长没中断,龙首上,每一片鳞都直竖起来,鼻间喷出炙烫气沫,仿佛沸水翻腾。 大龙子独特的醉人轻嗓,为气炸的龙主做出补充: “二伯父上龙骸城兴师问罪,说有人闯入西海城,救走了她,父王为证明此事与我们无关,特地召唤九名兄弟排排站好,让二伯父清点,偏偏独缺你,父王先按捺下二伯父的怒焰,再三担保,你只是去人界陆地吸食香火,并答应亲自带你回城,向他解释清楚,岂料当真是你……”最好的证据,便是依偎在狻猊身旁,那只该在西海城受罪的延维。 “二伯父又上门了?”狻猊不意外,悠然吐烟。 “他猜也猜得出来,是谁敢一再和他作对!所以一发现犯人不见,当然马上联想到你!”狻猊和延维。两个姓名已经被绑在一块,视为一体了!换作他四海龙主,头一个想到的劫狱嫌犯,不做第二人,一定是狻猊! 龙主气呼呼又吼: “废话不多说,走!跟我一起回去,把她交给你二伯父,父王可以诓你二伯父,说我们半途回城时,恰巧撞见逃狱的她,顺势把她逮回来!”管西海龙王信不信,反正理由先编好再说。 “不。”狻猊摇头,态度不见慌张,一派冷静自持。“我不会把她交出去送死,人是我劫的,祸是我闯的,你们大可将实情告知二伯父,让二伯父自己来找我要,别牵累无辜的龙骸城人。”一字一句,说得坚定、清晰。 “你——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让你二伯父找上你,你存心想死是不是?!你明明不是九只儿子里最笨的,冲动无知的蠢事怎会做得这么麻利?!”龙主抓狂。 若是老四,他还不意外,老四向来不用脑,做事全凭爽不爽,但——老五耶!儿子中,最不让他担心会做傻事的一只耶! “狻猊……”延维一方面开心于他的扞护,另一方面,却是担心他与父兄的争执决裂。 他阻止她插嘴,要她静静看着。 狻猊向龙主抱拳揖身,故作有礼: “又或者,父王向二伯父说,我这逆子顽劣抵抗,宁死不从,您深觉痛心,与我断绝父子关系,此后,逆子在外所作所为,皆与您毫不相关。”他连说法都替龙主想好了。 “二伯父岂会信这番无凭无据的说词?”大龙子认为说服力不够。 狻猊淡挑眉,忽而一笑: “要凭据,还不容易?痛心疾首的父亲,大义灭亲,斩下逆子一对龙角如何?” 凤凰折翼,神龙断角,白虎拨牙,玄武碎壳,是对四灵兽最极致的酷惩,一旦这么做,神兽也受不住失去自身神器的后果。 “不可以——”延维冲喉而出的言灵,快不过狻猊手上烟管幻化的利刃。 第六章 她眼前刺目白光闪逝,疾似银电,伴随而来的腥红,在海水间扩散,染红了延维的眼眶,她发疯似的哭叫,不要不要声不绝于耳,也已阻止不了,遭削断的隐形龙角,掉落在地时,原状毕露。 鹿茸般的枝状长角,色若玉髓玛瑙,披以柔细茸毛,切口处,鲜血淋漓。 这一刀,下得众人措手不及。 狻猊他爹龙口大张,龙颏几乎要掉到胸口,半字也说不出来。 大龙子凝望地上带血龙角,眸光深邃复杂——与其说,是不解狻猊竟舍弃龙族视之如命的重要双角,不如说他更无法明白,区区一个女人,值得五弟做下如此大的牺牲?! “这样,应能说服二伯父,你们试图阻止我,完全不苟同我的行为,然而我顽劣难驯,甚至与你们刀剑相向,父王愤而断去我龙角,将我从龙子之列除名,逐出龙骸城,今后所有作为,与你们再无关系。”狻猊身势微晃,他兀自稳住,龙角离首的强烈晕眩,像是浑身血液,瞬间抽去大半。 众人眼中的“突如其来”,狻猊却已思量许久,去闯西海城之前便做下决定。 他清楚二伯父不会善罢干休,也明白父王夹在兄长与儿子间左右为难,他既要顺应心意,任性到底,当然要有肩膀担下来,而非拖累一家亲人,陪着他面对西海龙王的怒气。 断龙角,除龙子之名,让西海龙王认定他狻猊为了延维,不惜与家人决裂,别再去扰他父王兄弟,是他所想到,最两全其美的办法。 “你……你这浑崽子……拗起来,怎么和你母妃性子一模一样……”龙主见事态底定,除了指向狻猊的那根食指不住地激动颤抖外,也徒剩这句无奈感叹。 “你可知……这样做的下场?”大龙子眉头深锁。身为龙子,自小被教导着龙角与生命的息息相关,狻猊怎会不懂利害关系,龙角一断,等同于…… 延维哭得一脸狼藉,想动手捂住他不断汩血的伤口,又怕弄痛他,她匆忙飞奔到楼上房里,翻找药屉,要拿伤药替他涂敷。 大龙子淡淡一叹,问出疑惑: “为兄头一回见你如此鲁莽冲动,我一直以为,没有任何人或物,能换来你的不顾一切。无论你多珍视的东西,你都可以推得极远,眼不见为净,对她为何破例?”先前庆祝灾星延维离开龙骸城的那场酒宴上,狻猊明明对于有她无她,表现出意兴阑珊,不见难过或怀念,长达半年的不理不睬,绝口未再提她…… 此刻,却连龙角都甘愿为她而断。 滑落眼角的血,狻猊一把抺去,忍痛微眯的眸,与大龙子对上。 “推得极远,是希望用时间和距离,淡化它对我的影响,通常我推开的东西,久了,就淡了、忘了,没那么挂念了。于是,我以为自己的忍耐力超乎常人,总能做到大哥所言的“眼不见为净”。”狻猊唇边还能牵起微笑,然而,握住烟管的手,隐隐痛颤。 他啜口烟,藉香火之息,充塞体内,舒缓断角之痛,成效并不大,他说话的声音,仍能听出字句间强忍的疼痛: “我推开过她,放她飞离,我等着对她失去兴趣、对她不再挂念,可……我等不到。没有淡,没有忘,她没有一日不出现在我面前,能放手推开的,本来就不在心里占有多大分量,真正无法推开的,是即使她不在身边,也在这里。”狻猊用烟管,点点自己的胸口。 “你被她给迷疯了……”龙主只想得到这个理由。 狻猊听罢,仅仅低笑,完全不否认。 “你们不知道还有另外一事,那是许久许久之前,我们仍是天池里优游成长的小龙时,我从月读天尊口中听见的天机。倘若,那是等待着我的未来,我不会逃开它,我的选择,是与它抗衡到底……” 你最爱的,别摆在身边,你护不住,眼睁睁看她死,无能为力的疯癫,将会毁去你。 这句话,初听时,只是愕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太多感觉,因为连他自己,都找不出何谓“最爱”。 没有最爱,自然没有失去最爱的恐惧。 直到她出现,直到她在他心里有了重量、占去了位置,月读天尊的预言,开始……让他毛骨悚然。 他真的护不住她吗? 只能眼睁睁看她死? 他感到愤怒,还有,不甘心。 天人的预言,没有转圜余地? 不,他不信,他不信自己如此无能,连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龙子的高傲,激起他的对抗斗志。 他,要对抗天人的预言,他要亲眼看看,是怎生的困难,能够击退他?! 上楼取药的延维,再折返时,龙主与大龙子已不见踪影。 她无暇理睬他们何时离去,一心要快些为狻猊上药。 狻猊所站的那方海水,血水晕染,扬舞的发间,仍见赤红汹涌,削去龙角之处,触目惊心。 她急欲为他查看伤势,狻猊反握住她的双荑,将心急如焚的她,轻轻扯到面前,与他平视。 “这小伤,等会儿我自己来,别哭。” 他还笑得出来?! 他这般的伤势,若在没有海水流动的地方,早该血流满面,惊骇吓人,他竟一脸无谓神情,反过来安慰她别哭?! 她担忧的晶莹眼泪,融于海中,咸涩了海水,一点也没被他安慰到。 “你愿意跟我上人界,去逃命、去避祸,去做对假人类夫妻?”他问她,紫眸蕴柔含笑。“人类是假,夫妻是真……你可愿意?” 她怔然的时间很短暂,几乎是立刻点头如饿鸡啄米,一连数十回,再扑进他怀里。 “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哪里都行……” 只要有他,她皆愿相随,绝不与他分开。 他们以逃避西海龙王追杀为理由,踏上人界陆路。 既是逃难,就该时时精神紧绷、草木皆兵,行事低调再低调,东躲躲,西藏藏,避开与他人的接触或熟稔。 最好,再易容成平凡无奇的长相,在同一处地方不久待,但—— 过得这般悠哉惬意,好像有些……不合情理? 延维此刻才知,狻猊老早便在人界有了一窟——狡兔有三窟,他在海城一窟,陆路一窟,也许有她不知晓的第三窟——规模还不算小,雅致古色的楼宇,进出的络绎人潮,亲切有礼的招呼声,全在狻猊口中的“家”里发生。 她傻傻仰首,注视楼子大门悬挂的匾额。 珍珠阁,大大三字,是用一颗颗浑...圆真珠,嵌拼而成,阳光反照下,光辉漂亮,教人睁不开眼。 “五爷!您回来了!辛苦您了!”楼内数人匆匆奔向狻猊,又是躬身又是抱拳,态度像在恭迎主子回府。 那些人不是海中族类,而是道地道地的人类。 五爷……? “店里生意可好?”狻猊与那些人类轻松对应。 “很不错,上一批您带回来的真珠,卖光了不打紧,还有不少客人希望能抢先付款预定,再三叮嘱我们得替他留货,我们按您吩咐过的,告知他们,真珠是浑然天成之物,世上找不到一模一样的第二颗,无法保证下回批来的货与上一批相同,要他们看过后,再决定是否采买,不过客人很坚持,要求头一个看货。” “嗯,这一回的真珠不比上一批差,你看着办就好。”狻猊递交一包锦缎束带到为首的小胡子男人手上。 腾出的手,扶着延维的肩,往众人面前带: “这位是我新上任的娘子,她初来乍到,对这儿陌生得紧,大家多多关照她,别欺负她哦。”狻猊噙笑,为众人介绍。 延维被他突来的说辞,惹出双颊窘红。 众人本在瞎猜五爷身旁的绝色美人儿身份,以为是远方表亲,或半路救下的孤女,没料到……竟是妻子! “五爷您要娶妻了?!” “什么?!太……太突然了!”众人纷纷嚷嚷。 “先前没听五爷提过呀——” “出门寻货一趟,连妻子都寻到了?不行不行!这顿喜酒,不能草率打发掉咱们!要补办!大伙儿说对不对?要补!” 自家老板迎进美娇娘,直接动动口,知会知会大家就想了事,谁同意呀?! 丰盛的流水宴席绝对不能没有!喝到饱的水酒更是不许缺!还有闹洞房这最大的乐子,不能剥夺! “五爷娶亲,珍珠阁里,不知有多少小丫头要痛哭了!”有人出言调侃。 谁不知珍珠阁里美婢丫鬟,全数暗恋自家老板,尤其五爷那俊逸模样,光瞧一眼,心魂都跟他飞去。 这次五爷带回来的坏消息,将那些暗许芳心一颗颗敲碎,若姑娘们的眼泪能落地变真珠,珍珠阁这一两日内就大大进账,三座仓库都不够放。 “欠大家的,一定补,一定补……在那之前,我与娘子能否上楼好好梳洗休息,要杀要剐要拷要问,也得等明后日,我们养足了精神,再来宰割?”狻猊白恹的脸色,任凭谁,一眼都能看出他笑容底下的倦意。 众人不曾见过五爷露出疲态,自是不忍为难他,忙不迭催促他挽着新婚娇妻,快快上楼休息。 珍珠阁的三楼,是专属于狻猊的私人楼阁,平时阁里众人不会随意上去打扰他,给予他最清幽隐私的环境。 上楼途中,延维脑筋飞快厘清,重新调整方才所见所闻—— “你在人界陆路上,开了间店铺当老板?”她惊讶问。 “是呀,常往返海洋陆路,当然两处都有个居所才方便。记住了,你嫁的夫君,姓龙,单名“五”,字“烟华”,真珠商人,据说家财万贯,不过实际有多少,我不在意,也没多问,全权由郭强——你刚才见到的小胡子男人——去管。郭强很有能力,相当负责,珍珠阁在他掌理下,生意不差。”狻猊由她搀扶,步上楼阶,他没有她以为的虚弱,可是她如此小心翼翼待他,又是托着他的腰,又是抱着他的手臂,他姑且享受她的呵护吧。 “你则负责回返龙骸城的途中,随手采来真珠,交给他们卖?” 狻猊微笑颔首。 无本生意,最是好赚。 海城居民眼中,如沙砾般寻常的真珠,对人类而言,珍稀高价。 每回他离开,珍珠阁众人都以为,他又往哪出养珠场去采买新货,三五个月未归皆属常态,反正他回到阁里,总有带回真珠交差,谁也没怀疑过什么。 两人踩上三楼楼阶,通过一处采光明亮的半壁书屋,此处视野宽阔,前方屋舍皆不及它高,可以远眺城河柳畔,赏尽金光波粼的河上美景。 穿过接廊,再过去,才是枣红色房门。 他领她进房,并闩上房门,以防太过关怀他身体健康的郭强等人,突然送补汤、送膳果而莽撞擅闯。 延维一踏进房,无数真珠串起的大片珠帘,立刻吸引住目光。 它取代了丝绸纱幔,区隔着外厅内室,像极是狻猊身处海中,吐烟而成的烟沫泡泡。 一串圆润晶莹、一串饱满精巧,开启的窗外透进阳光,在每颗珠身嵌上灿眼的金,同时微风送入,珠珠交击,玲玎清响,迸脆好听。 几上那座木雕鎏金的云间飞龙,前爪所握之珠,正是金色真珠嵌饰;扶手椅的方形靠背上,花鸟图案镶缀了真珠、玉石、螺钿;置物的漆黑小柜上,巧妙地融入雪白无暇的贝珠,与黑色桩撞击出强烈而鲜明的对比美感…… 屋里摆饰,清一色以真珠或珠蚌壳点缀,不辱珍珠阁之名。 “在这里,没有谁知道你的龙子身份?” “我隐瞒得不错,没被人发现。”狻猊弯身,在黑漆小柜里翻找东西。 “你快坐下来,别再四处走动!你忘了你才刚把龙角给——”她很没用地梗喉轻咽。 他自断龙角那一景,她难以忘怀。见他埋头小柜里,不由得更气恼,上前要拉他回扶手椅上坐好。 “我不是已用法术治愈伤处了吗?瞧不到伤口吧?” “就算没有伤口,少掉龙角,对你有多伤,我不是龙族人也能猜到好几分……”是,他法术一抹,断角伤处愈合,鲜血不流,但失去的双角,不可能长回来,如同人被斩断手足,岂可能说没事就没事?! 他脸色白惨惨,还挂上安慰她的慵雅笑靥,更像在她胸口狠狠凿刺几刀。 “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幸好我有远见,练了言灵,言灵与我的法力强弱并无关连,影响甚小。”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仅仅掉了片龙鳞一般。 其中,当然包括了不想教她担心的善意谎言,粉饰掉某部分实情。 “你不应该这样做……若我早知道你会有这种笨举动,我——我宁可留在西海城,死也不跟你走!”她说着赌气话,红唇抿紧,微微颤抖:“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有自断龙角的念头?你一直很清楚,西海龙王不会放过我,所以你早料想过,要以这种方式和你家人划清界限,一方面保护他们,一方面又不要把我交出去,是不是?” 他的举止,绝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过,他拟定了各种突发情况的对应方式,才能状似无惧无畏,他……还有什么棋路是她所不知晓,而他打算独自一个人去做的? “呀,果然在这里,找着了。”狻猊由小柜里取出一袭折叠妥善的鹅黄襦裙,递交给她。“上回郭强拿来这袭衣裙,说是应客人要求缝制的样品,后来客人改了衣裳颜色,订制另一套,这袭便留在珍珠阁。 第七章 以往这种姑娘家的缀珠衣裙,我全叫郭强拿去送给阁里丫头们,谁喜爱,谁便拿去穿,不知怎地,乍见这一套时,我便想留下来,让你试试。” “我在跟你说龙角的事——”她恼嗔,跺了几回脚。 “去换上,乖,我瞧瞧我的眼光如何。”狻猊也很摆明,没有很想聊龙角的事。 “这种复杂的衣裙,我不会穿……” “老实说,我也不会,男人通常只知道怎么脱。”尤其,他最擅长脱她此刻身上那一套,他非常乐于助她一臂之力,手掌已经相当熟练地爬上绣花高襟,解去珠扣。 “我自己来。”她不介意当他的面褪尽衣裳,两人床弟厮混过数回,再装矜持也太造作了。 换上浅白月牙差绸裳,系妥鹅黄齐胸襦裙,裙上暖黄小花盛绽的花纹,活泼热闹,每朵花蕊,就是一颗乳色真珠。 金色绣花缎,绕过胸口,在中央打上一朵花儿般的结,她弄得不好,换他接手,成效只比她好了一些些,最后还是仰赖法术帮忙,才打好花结。 绣花缎垂下的两端,各别缝缀了真珠一颗,小巧精致,随着莲步款挪,真珠无声摇曳,相当讨喜可爱。 他将她翻正面又转背面,仔仔细细打量一番,眸间,全是满意的光彩。 “郭强若看见此时的你,一定马上拖你去阁里当摆饰,替珍珠阁招揽生意。”他以指梳拢她的长发,随手取来简雅的单珠银钗,为她盘成小髻——当然也是拜法术之力。 这种简单的把戏,不受龙角断离影响,只是强大一点的,恐怕就…… “珍珠阁可以放它倒没关系,若郭强敢提出要求,请你抛头露脸,别理他,叫他滚。”他一点都不想让更多人看见她这幅模样。 柔软的黄,不若她贯...穿的黑裳来得冷硬疏离,它是娇嫩的、俏丽的,成功将延维藏在妖艳底下那丝纯真无邪,展现出来,她的神情温驯许多,不若扎人的艳花,不许谁靠近过来,少掉初见她时的满身戒备。 “我当然不会答应他抛头露脸的要求,我甚至不准备离开这间房,降低任何被发现的可能机会,毕竟,西海龙王不放弃找我们……我觉得留在珍珠阁,似乎不是正确决定,我们该不该往更偏僻点的地方去?”延维认真问他。 “老鼠洞吗?”他朗笑,够偏僻了吧? “我再跟你说正经话!”她又咚咚跺脚。老鼠洞?值得考虑……” “放轻松、放轻松……我二伯父会有好一阵子翻遍全大海找我们,没有这么快发现我门上了人界陆路,你担心的太早,为了这种事,放弃跟我一块去城里逛逛玩玩,那太可惜了,也太笨了。” “逃亡中的人,谁能有好心情又玩又逛?应该要适时提高警戒,注意周遭有没有古怪人物追踪,一有风吹草动,便代表我们该往下一处迁挪,不能在同一个地方久待,不能和人类过多交好——” “停停停……我不是拉你上岸来过这么贫瘠的生活,我们要去玩,要走遍任何一处有趣的地方,要看遍海中难得一见的陆路奇景,要吃遍各地系其独特的美食。”狻猊编织起未来远景。 人界的日出日落、人界的晴雨风雪、人界的鸟语花香,都值得他与她,联袂共赏。 与狻猊并肩落座的延维一脸困惑,狻猊顺势倾来,猫儿般慵懒,枕在她腿上,她讷讷咕哝: “这样一点也不像逃命呀……太悠闲了…”而且他这姿势,多像两人正坐在桃树、梅树或樱花树下,欣赏花瓣纷飞,饮酒作乐。 “谁规定逃命之人得怎样怎样?” 她梳弄他发丝的厮磨,即轻又柔,千般珍惜,万般呵护,他舒服地闭上双眸,享受她指腹的穿搜。 “书里写的呀,我读过好些本书,里头逃命的主角,哪个不是狼狈落魄,处处遭封危机,每到一处就有人追杀,整本书里一直逃一直逃——”延维低声道。 “把书中那些东西忘光光吧,在这仍然,全听你夫君我的话,我岂会害娘子你呢?”夫君和娘子两种称谓,由他口中道来,软绵绵的,总教她心口跟着发软,忍不住脸红及开心。狻猊又问她:“你以前来过人界吗?” “嗯,来过几次,不过全是走马观花,玩完就走。”玩,自然是指玩垮有情男女,打散世界鸳鸯…… “那正好,这次我带着你,咱们慢慢玩、慢慢品尝、慢慢体会,人界陆路上,有哪些稀奇的玩意儿,当对羡煞旁人的恩爱夫妻。” 真的可以“慢慢”的吗? 她很担心他所说的那些美景。来得快,去得更快,万一生活太安逸、太幸福,西海龙王却找上门来,捣毁掉如此美丽的日子,那该怎么办? 会不会是明天?后天?两个月?半年? 越是美满,越是害怕它的结束。 以前,总是扮演捣毁别人美梦的她,如今自尝恶果,换了立场及角色,沦为担心受怕的那方…… 报应吗? 再低首,狻猊已然睡沉。 他累坏了吧? 从刚才,便全靠意志力支撑疲倦身躯,与众人状似无碍地闲话漫谈,实际上龙角离首,对他折损极大…… 她没再吵他,低头凝觑,眷恋地,将他的睡颜,锁紧眼底。 房门轻轻敲叩,不敢多,仅止咚咚两声。 “五爷?夫人?” 是郭强的声音。 延维轻手蹑脚下床,避免吵醒一旁狻猊。 他从昨天一睡,到现在都没醒来过,她以法术将他搬上架子床,为他宽衣脱靴,他眉头连动一动也没有。 好几回,她频频去探他的鼻息,生怕他的熟睡是假象,更怕探不到他的呼吸。 幸好,温热吁息仍在,暖着她的指腹,心跳声亦是平稳有力,她才安心。 延维拉开一小道门缝,门外郭强随即抱拳揖身,恭恭敬敬喊:“夫人。” “有事?” “呃……您与五爷回来,从昨天到现在,完全没有下楼用膳,算算也有四顿饭没吃,您及五爷……都不饿吗?”郭强很意外延维反问她“有事?”的怪问题,昨天午膳不见五爷夫妻下老婆,以为他们太恩爱,不好上楼打扰,厨娘替两人留了饭菜,结果,这一留,留了四顿。 四顿没吃,算……有事吧? 延维都忘了人类一日得吃三顿饭,与她和狻猊大大不同。 而她及狻猊的四顿饭没吃,在他们眼中,已属非常诡异了。 “我们累到忘了肚子饿这回事……狻、烟华还在睡,不然,我下去端些饭菜上来,等他睡醒,和他在房里吃。” “我派婢女送上去——” “不用,我去。”她不想让别的女人踏进房里,在屋内留下讨厌的香味。 “劳烦夫人了。”郭强退了几步,待延维出房门,掩妥门扉,他领在前头,带她往厨房方向走,一路上,郭强仍是态度有礼,不失敬意:“五爷这趟回来,好似身子不是很舒坦?脸色比起以往……糟了些?” “嗯……”她只能虚应,一脸忧心。 “要不要请个大夫?或是抓帖汤药回来,替五爷补补?” 大夫也治不了狻猊的断角之伤,人界汤药,又哪里比得上她石屉里珍藏的仙丹灵药? “暂且不用,让他睡足精神,若迟迟没有好转,再看他的意思。不过……郭……”她在思索如何称呼小胡子。 “夫人唤我郭强便行。” “郭强,能不能替我找个薰炉,以及一些安神养息或镇静放松的药油?我想在房里点着。”狻猊喜爱烟香,点一炉给他,助他好眠。 “这不难,我等会儿找人去办。” 她不习惯道谢,便颔首且代。 “恕郭强冒昧,夫人与五爷,是在何处相遇?旧识吗?以前不曾听五爷提及过夫人,这趟回来,连亲都成了,阁里大伙儿很吃惊,这一两天,全在胡乱猜测。”郭强露出腼腆笑意,他对夫人的来历同样好奇。 “认识半年有余了,只是之前两人针锋相对,他不让我,我也想争个输赢,两人看起来像仇人……兴许该说,我把他当仇人,他却不是,无论我怎么刁难他,他还是会站出来,替我挡刀挡剑。” “挡刀挡剑?!”郭强瞠目结舌。五爷看来不像练家子…… “……挡风挡雨。”她马上修正用语。 “也就是以为两人互看不顺眼,实则老把彼此挂心上,日久生情了。”郭强笑道:“我们大伙儿老想着,五爷中意怎生的姑娘?他不急于成家立业,众人比他还慌,谁家有年轻貌美的侄女甥女,全都想介绍给五爷认识,昨日见到夫人您,才明白,五爷为何对阁里丫头们培养不出情意来,您与五爷非常相衬,那些小丫头也该心服口服了” “……相衬吗?”她低低自语。 外貌上确实相衬,她对自己艳丽容颜很有自信,这点毋庸置疑。 但看见狻猊拜她之赐,连龙角……都亲手折断,她怀疑起自己对狻猊而言,究竟是命中相属的抉择,或是悔不当初的错恋。 她不是温柔婉约的女子,她空有美貌,浑身上下全是缺点,说出来只会吓跑郭强。 “五爷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恩人,我很高兴他寻觅到终生伴侣。”郭强诚挚说着,眼里很清澄、很易懂,他是真心视狻猊为恩人,倾力报答,为狻猊守好珍珠阁。“希望夫人与五爷相互扶持,夫妻齐心。” 来到厨房,好些盘菜肴搁在灶边,还热腾腾的,郭强以两个大托盘将饭菜排妥,自己端起较重的汤汤水水,几盘青蔬豆腐类的小碟,交由延维。 “你口口声声说烟华是你的恩人,可以告诉我始末吗?”她对于攸关狻猊的一切,都颇感好奇。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郭强面露为难,笑得又窘又僵,延维没逼他,张着浑...圆大眼,眼中堆满更多的探知欲。 郭强挠挠脸,不敌她的“款款”注视,嘴一吁叹,后头的话,也顺势溢出口,他托稳托盘,与她步出厨房: “当年我妻子,卷走我全部积蓄家当,与男人私逃,我一夜之间骤失所有,只剩甫满两岁的女儿……我意志消沉,原先养家糊口的酒楼账房工作频频出错,遭人辞退……在我最困顿之际,是五爷伸出援手,将珍珠阁托我代掌,给予超乎想象的月俸——不仅月余,许多的分利、奖赏,五爷从不吝啬,有好几回,更是直接把整年盈余,全数均分给我们这些雇员,他自己却分毫不取……” 郭强言辞间,难忍激动及敬意。 狻猊对于人类的钱财,一点都不在意嘛。延维心里想。 “五爷是个相当特别的老板……不过夫人您别误会,虽然五爷总是随兴放送盈余,时常手一扬,叫我们自己去分了它,但我们皆是明白恩义之人,不会因五爷性善,就占五爷便宜,我事先将该属于五爷的,预留下来,余下的才有五爷处置。”郭强解释道。 反正五爷的“处置”,不就是赏给众人吗?这种个性,遇上贪婪之辈,是会吃大亏的,正因为五爷什么都不在意,他郭强反倒替五爷看得更牢。 然而新夫人进门,还是得事先说个清楚,避免新夫人误会,以为他们这批下人,年年吃空主子的财产。 “没啥关系啦,我和烟华都无所谓,全权由你处理吧。”真恰巧,她和狻猊是同一类的家伙,视钱财如草芥,完全不想插手去烦心。 狻猊既然信赖郭强,她当然比照办理。 郭强对这位新任夫人的反应,感到诧异。 他心里不是没担心过,新任夫人是否对于五爷大方馈赠下属的行为,流露不满或反对,若害夫妻为此争吵,他会相当抱歉……此刻看来,新任夫人确实如其所言,一点都无所谓。 这夫人和五爷还真是……像呀。 迎面两名清丽小姑娘走来,一见郭强,即刻含笑福身,娇娇喊了声“总管好”,对郭强身旁的延维,只是定睛打量着,郭强唤住她们,吩咐道: “向夫人问好,她是五爷新婚的妻子,你们头一次见到她,不知者无罪,下回不许再失礼。”阁里有一部分的人,尚未亲眼瞧见夫人面貌,两名丫头正属一二,郭强身为总管,有介绍和教训的义务。 两个小姑娘一脸惊讶,忙不迭行礼屈膝,惶恐忐忑,连道两三回“夫人好”。 延维本非温柔体贴的女子,待人从不真心热络,冷艳妍饶的容颜,仅止淡淡颔动,轻得像是不给回应,她没与小姑娘们多加客气寒暄,继续往回房方向走。 偏偏耳朵比人类灵敏太多的坏处,便是走了好一段,落在远远身后的交头接耳声,仍是听得明白。 “夫人看起来……不太好惹耶……” “你也这么觉得呴……她眼神好冷淡,刚看着我们,连个笑容都没给……五爷喜欢这种冰山美人哦?我本来以为,五爷的伴侣,会是同他一样和蔼爱笑、毫无架子的姑娘……” 呿,在别人背后说长道短,果真是人类劣行。 “她是很美很美啦,可一脸刻薄……” 第八章 她们的对话才刻薄吧?! “五爷一定是被她的美貌迷走了!” “应该也只有那张美貌可取吧?” “咭咭咭……你嘴好坏哦。” 刺耳笑闹声,渐飘渐远,终于还延维耳根子清净,再多听两句,她就没把握能忍住冲动,回头撕烂她们的坏嘴。 “夫人?怎么了?”郭强察觉延维神色有些怪异,凭他一般般的听力,自是没能听见身后两名丫头的逾越,否则定会上前斥责一番。 延维摇首,不想多说。 这是狻猊在人界陆路的家,她不想弄得乌烟瘴气,被人酸几句,不算什么。 才踏着楼阶往上走,在接廊间,便见狻猊伫立那儿。 “你醒了?”延维走向他,吝惜给予他人的美丽笑靥,在他面前不加保留,如花儿盛绽。 “睡到一半,突然觉得身旁冷冷清清,果然一张开眼,你不见了,我睡不着,下床找你。”狻猊接过她手上托盘。 “在我这孤家寡人面前,如此恩爱甜蜜,简直是故意刺激我嘛,五爷。”郭强佯装气恼,却破功咧笑。真没见过五爷这副撒娇模样呢,稀罕稀罕。 “你东西放下就可以走了,我没有要留你在这里看戏。”狻猊与郭强向来交好,有话直说,不玩客套那回事。 “五爷,您把重色轻友这四字,发挥得太淋漓尽致了吧!”相较于狻猊昨日的脸色,此时他看来已恢复健康血色,还能谈笑风生,郭强安心不少,口吻自然轻快。 “这是新婚夫妻的权力呀,快下去快下去。”狻猊赶他像在赶只恼人苍蝇。 “是是是,人界夫妻如胶似漆,整日窝在房间,连饭菜都没空吃,我在这里惹人嫌,我马上下楼去看守生意,多替自己赚些盈余才实际。”郭强爽朗大笑,菜肴搁上桌后,便识趣离开,不扰人新婚燕尔。 房门甫关上,延维就被捞进他怀里,跌坐长椅上。 “我以为你跑掉了。”狻猊靠在她肩上,嗓音闷闷的。 “跑掉?跑去哪?”她不解问。 “跑去做傻事——自己折回西海城,去找我二伯父自首之类的。所以一张开眼,看见床边空荡荡,我吓得夺门而出。”如果她再迟一点上楼,大概有机会听见他嘶吼着她的名儿,响彻珍珠阁。 “有没有这么夸张呀?”她失笑。看他眼神认真,不似说笑,她收起莞尔表情,摸摸他的脸颊。“真的吓到啦?郭强来敲房门,问我们四顿不吃怎都不会饿,我是当真不饿,可在人类面前总得做做样子,我若再拒绝他,万一他怀疑咱俩不讨吃、不讨喝,起了疑心,不是更麻烦?所以我才跟着他,一块去拿了些饭菜回来。” “叫他让人送上来就好,不用你跑一趟。” “我要是知道你会醒得如此早,我就不下去了。” 狻猊黏人这一面,她没见过,感觉好新奇,没想过他也有稚气的脾性。 她一直以为……狻猊是惯于主控大局,所以姿态总是闲逸慵雅,总是笑觑别人的忙忙碌碌,结果不过一会儿没见她,就流露出那副委屈神情…… 有点……可爱呢。 她安抚她的忐忑,说道: “而且,我贪生怕死,好不容易从西那时海城逃出来,谁还要傻傻再溜回去,让西海龙王抓?我躲他都来不及了!我没有你以为的高尚情操,什么牺牲奉献呀、什么顾全大局啦,没有没有,我阿娘没教过我那些玩意儿。” 延维挥舞玉荑,寻常女孩儿该有的慈善体恤、奋不顾身,她全都不具备。 她一再保证:“我不会做傻事,绝绝对对不会,你不用担心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啦。” 贪生怕死? 说的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偏偏指控自己贪生怕死的那一位,应该没忘掉,是谁用了纸人替身术,成功从龙骸城逃脱,却又为了他再度折返,才沦为西海龙王的掌中物,被逮回西海城,险些死在雷金锤之下? 那时,就不见她的贪生怕死。 那件事,够傻了吧。 傻,她不是也做了? 现在她的试图劝抚,仍是很难教人宽心。 “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养得健康红润,你最好如你所担保,别白费了我的苦心。”狻猊没有厉声警告,嗓音如此轻软,倒像是恳求了。 若她再被捉走,他可没有把握能二度救回她。 “我知道啦,我真的不会,除非是逼不得已,被西海龙王逮到,否则我一定抵死不从,跑给西海龙王追。”她拍胸脯保证。 畏死贪生也好、胆小怕事也行,她会很珍惜这条他救回来的性命,不胡乱将它玩完。 她还想要跟他一块,当对人类夫妻呢,一日两日不够,要在久一些。 狻猊奖赏地摸摸她的秀发,对她的答案算是满意。 她转头睨他,跟着要索讨他的担保: “你也一样,要做出吓人举动之前,得跟我先商量讨论!再有上回斩龙角那种事发生,我会很生气!”不能只有她保证自己会乖乖的,他这个前科累累的家伙,也得发发誓什么的。 “我龙角都断了,还能再斩第二次吗?你这不是白问?” “我就是怕你再斩个手呀脚的——” “我不会,真的,我会好好爱惜我的手呀脚的。”他学她方才的口吻和认真表情,胸脯拍得啪啪有声,倒是延维没忘记他的内伤,马上伸手阻止他。 “你忘了你的龙鳞有破损哦?!”她没好气瞪他。 他浅笑,揽她的手劲加重一些,将她搂得更紧,在他胸口那方天地,填着、嵌着。 “说不饿,看见满桌饭菜,嘴还是跟着馋起来,常大娘手艺超好,你没尝过太可惜了。”狻猊挟颗水煎饺子,喂她吃一颗,自己也吃,一盘约莫十来颗的酥香煎饺,没一会功夫,便吃个精光。 饿不饿在其次,她许久不曾与人同桌共食,这样一边吃嚼,一边聊着芝麻小小事,一边又有人挟嫩肉挟鲜菇喂热汤,要你多吃一些,要你别挑食,要你再来一口…… 真好。 饭好似特别香,青菜特别清脆甘甜,教人胃口大开。 并非刀工繁复的珍馐异撰,滋味仍然无比鲜美。 当他咬破芋泥炸丸,她分不清,是酥脆炸丸里头的淡紫色甜泥,教她口舌生津,抑是他品尝食物时的好看模样,引人食欲大开……她索讨了他咬过的半边芋泥炸丸要吃,而她也得逞了。 芋泥的滋味,在她嘴里漫开。 外酥内软,又香又甜。 “这么好吃呀?表情都憨了呢。”他取笑她,指腹抹去她唇上油亮。 “……我不是没吃过人类煮的食物,但我记忆中,明明很普通,吃不出任何好滋味。我每回吃,几乎尝个一两口,就不愿再动筷子了,反正也不是非吃不可,所以到现在,我完全想不起来,我吃过什么玩意儿……可是这桌上的饭菜,真的很不同,一口一口忍不住……”是煮食之人厨技有落差,而她运气总不好,老挑到难吃的饭菜或食铺? “你根本是一边吃饭,一边拿我当配菜,才觉得这顿饭吃来美味可口吧。”狻猊脸不红气不喘道。 她狐疑觑他,他笑笑解释那么说的理由: “不信?叫郭强或谁谁谁上来陪你用膳,你就你能比较出两者差异。” 光想到与全然不熟的面孔同桌,嫌恶感立刻表现在她艳艳脸蛋上,她想也不想,马上摇头拒绝。 她咬箸,嗓音含糊,仍对他的说辞存疑: “光看着你,就会觉得一桌饭菜好吃?这种话听来,真匪夷所思……”她还是不相信。 “哪会?我前几次吃到常大婶的芋泥炸丸,虽觉不差,但也没今天嘴馋,想再多吃一两颗呢。”他目光深邃,黑瞳炯炯,映着他凝视他时的认真表情,他故作恍然大悟,又咬一口芋丸,另外一半,塞到她嘴里,俊朗轻笑:“果然,一边吃饭,一边拿你当配菜,让人食欲大振。” 原来,有这番感受的,不单仅止她,就连他也…… 身旁之人,影响心境甚剧。 让人心甜的彼此,相偎相伴,教粗茶淡饭也更胜麟肝凤髓。 日子,平平顺顺溜走,朴实平凡中又很安逸,不是头一回游历的人界陆路,却有她意料之外的新奇好玩。 前几日,还笼罩在西海龙王随时会出现的阴霾下,无论做任何事都绑手绑脚,快乐也跟着对半打折。 但一天天过去,恐惧,像是庸人自扰,别说是西海龙王,连条小鱼小虾亦没个影儿,时间一长,她也渐渐松懈。 她和狻猊,是珍珠阁内最不负责的当家主子,也是最肥硕的两只米虫。 阁里开门做生意,勤快招揽客人时,他们光明正大走出阁门,去玩去逛去踩大街,众人嚷嚷要喝他们的喜酒,又是叮嘱又是拜托他们,出门采买些喜宴必需品回来,别净想着玩乐。 结果白天出门、晚上返归,两人手上、怀里全是吃喝玩乐之物,哪有半项跟婚事有关? 两人对婚事的态度,仿佛无关紧要,看进阁里众人眼中,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年纪稍长的老仆,希望热闹办场婚宴,让左右邻居沾沾喜,见五爷完成终生大事,他们才觉安心,接下来好催促新人,快快生出下一代的小主子,传承下去珍珠阁事业。 年纪轻些的婢仆,倒有另番见解,认为五爷和新夫人对婚事视之无谓,八成暗地里有旁人无法明白的感情盲点,才不赶着给新夫人正式名分。 至于两位当事人,纯粹对人类繁琐的婚丧喜庆,懒得多加了解。 成亲与否,不代表一生恩爱,他们不吃人类这套,身上没有驮负太多道德枷锁,爱和不爱,对他们是如此简单的事,让不让人知道,请不请大家喝杯喜酒,都不会影响它的发生,他们自然懒散以对。 延维亦非一般姑娘,提及婚事便娇柔羞涩,她不稀罕珍珠阁里的“陌生人们”给予什么新婚祝贺,明明是两个人的私事,他们插个啥嘴呀?! 要吃吃喝喝,不会叫桌丰盛饭菜,大伙儿围过去坐满,吃个痛快不就得了,巧立啥名目嘛! 其余人越是啰啰唆唆,只让她觉得烦。 “他们出自一番好意,我们就顺从他们一次吧。”狻猊在被架去丈量红蟒袍尺寸时,苦笑对她说,要她也甘愿点,凤冠霞帔、朱罗绣衣同样等着她呢。 今日预定好的游湖行程,被全盘打乱,延维无法像狻猊拥有和善好脸色,她绷着脸,不笑的神情,异常冷艳。 裁衣师傅对她的热络赞美,夸她身形秾纤合度,她一丁点也不开心,自始至终不吭半声,任由她们翻来转去,又是量肩又是圈腰的,只盼快些结束恼人无趣的繁复杂事。 好不容易裁衣师傅写齐所需的尺寸,应允将以最快速度赶制后便先行离去,延维才松口气,裙摆一撩,匆匆跨出厅门。 “没见过有人要成亲,脸还这么臭,一副心不甘情不愿。” “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她能嫁给五爷哩!”身在福中不知福! 身后小婢女自以为声音压得够低了,也认为延维走远,不可能听见她们的背后窃语。 “要不是亲眼看过五爷待她好,她刚才对赵师傅爱理不理的模样,我会以为她根本是被逼着嫁五爷吧。” 珍珠阁里的丫鬟,个个视延维如侵入者,莫名出现,莫名成为五爷的妻,莫名当了她们的新夫人,谁服气呀! 于是私底下,总爱批评两句,藉以平息芳心破碎的失恋心痛。 “五爷也很奇怪,看似很疼爱她,可迟迟不给她名分,对于婚事,好似有也行,没有亦无妨,金晶她们说,五爷没成亲的打算,是给总管催上架的。” “……说不定五爷早先与她办过简单的迎娶,只是我们不知情罢了。” “没有哦,刘伶私下推敲过,也从总管口中问出来,没这回事呢。” 她们巴不得五爷无心于新夫人,最好是一时新鲜,热头过了,婚事快快告吹,把她们英挺俊俏的五爷还给她们,就算她们没机会成为他的夫人,远远恋慕他也很好。 除了私心,延维的不善交际、不会做人,没有一张甜嘴,不懂讨好阁里上上下下,更加深她们对延维的不满。 “如此看来,五爷根本不想娶她吧……总管他们太多事了,何必逼着五爷,与她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呀……”心痛死了。 “哼。”延维冷嗤,当她们是疯狗乱乱呔,这些小女孩的敌意从何而来,她很明白,但她无暇去管,心里唯一在意的,是赶紧将同样被当成玩偶丈量身躯尺寸的狻猊给救出来,两人再一块去游湖! 眼前远远廊下,又有三个小丫头交头接耳,捂着粉嫩唇儿,咭咭偷笑,看见她时的眼神,都带有相仿的妒意,隐藏功力不够高深,她一眼就看穿,不过她习惯被人嫉妒及排挤,所以完全不难过,更不会搁在心上。 第九章 气她,讨厌她,说她坏话,她又不会少块肉。 当三名丫鬟正面迎来,三人没忘表面恭敬,一个个软软福身,朝她行礼。 “夫人,您找五爷吗?他在珍珠阁大厅,您朝那儿去,就能看见他呢。”中央的那位,笑容可爱迷人,可甜孜孜的嗓里,恶意浓浓。 延维很熟悉,因为她自己做坏事时,嗓音也是特别娇、特别嫩。 吃人的兽,往往拥有魁人的嗲嗲音色。 哼,她延维不是被吓大的,这几个丫头,八成就是知道狻猊在阁里大厅,正被哪几个貌美女客给团团围住,也要她亲眼去看看“她家夫君”有多受欢迎,待其他姑娘亦同等的温柔,最好她自个儿能认清现实,自觉配不上他,半夜趁四下无人,羞愧地收拾包袱离开…… 是怎样?她破坏太多他人恋情,所以天理报应,现在轮到别人来坏她恩爱吗? 偏偏她延维不是这种货色,小丫头们的伎俩她见多了,玩得比她们更阴狠,啥也吓不倒她,就算她正巧来到大厅,撞见某女客佯装绊到裙摆,跌进狻猊怀里,紧紧缠抱,她都不觉得有何关系,只除了—— 林樱花。 她几乎快忘了,这一个让狻猊首次对她冷颜以待的娇柔姑娘。 狻猊曾为了这个女人,告诫过她,不许招惹她。 狻猊曾为了这个女人,在她最危急时现身,救她于禽兽魔爪之下,英雄救美,抱她脱离险境。 狻猊曾为了这个女人,不辞辛苦,勤跑人界,就为她手上一炷烟香。 她延维,谁都不怕。 除了林樱花。 那个正跌进狻猊怀里,一脸笨拙窘红,双腮因而更显鲜嫩的纤弱女子。 “抱、抱歉……”林樱花匆匆由狻猊怀中退开,脸上红潮迟迟未退,对自己的拙态很是懊恼。 “别慌,先请坐。”狻猊温柔浅笑。“你想买条珍珠项链,送予令堂当寿辰之礼?” “嗯,我娘素来喜爱珍珠阁的饰物,去年我送她一对耳饰,她很开心,所以……我想找能与那对耳饰相配的珠炼。”腮间窘红,好不容易才慢慢消散,林樱花不再手忙脚乱,正襟危坐的模样,像极了听训的小粉娃,娇悄可爱。 “郭强,去取那串七十六颗金珠的链子来。” “……咦?我尚未提及我先前买的耳饰,正是金色真珠……”林樱花对此巧合颇为意外,狻猊仅是笑,没多解释。 “五爷,请。”郭强递来锦盒。 盒里一串珠圆色润的美丽珠贝,罕见的金泽,一颗颗饱满浑...圆,大小近乎无异,珠数又如此之多,价位肯定不低。 狻猊将锦盒放到林樱花面前。 “这串真珠,与你送令堂的耳饰,是否相仿?” “是,大小和色泽,几乎一样,好漂亮……” “这是东海珠蚌所产之珠,寻常颜色是乳白及淡黄,越是深海,真珠色泽越深,或许与海水温度差异攸关,百来颗蚌中,能寻出一颗澄金色真珠,已属难得,珠体虽小,小得精巧别致,佩戴起来贵气却不显俗气。” 林樱花很是喜爱,一瞧再瞧。 “那就带这条珠炼,我让人替你包起来?”狻猊口吻像个地道商人。 “可……我还没问它要卖多少?”林樱hua心里拿捏的数目字,就怕不足以买下它。 “珍珠阁这几日正好在促销,你一定买得起。”狻猊报了个数目,一旁郭强心痛抽息。 太便宜太便宜太便宜了——连一成都不到呀!五爷!促销不是这样促的呀呀呀,这是半买半相送…… “这链子,竟只比我买的耳饰稍贵一些些?”林樱花举绢掩口,秀秀气气发捂住她的吃惊诧异。真珠数目多了一倍不止,售价却反常低廉…… “你买的正是时候,下回再来,它不一定是这数字了。” “……好,就买它。”林樱花在狻猊的荐销下,螓首轻颔。 “郭强,包起来。” 锦盒交到痛心疾首的郭强手上,要他好生处理。 如果内伤是可以现形的,狻猊一定能看到郭强此刻狂吐着鲜血吧。 “……我第一次见到珍珠阁的当家,您比我想象中年轻……”林樱花接过狻猊斟来的一碗香茶时,轻声开口:“这么问……有些失礼,但,我从方才便一直在想……我是不是曾在哪儿见过您?”就是因为看见他的容颜,那仿佛魂牵梦萦中熟悉的音容,她才会一时恍神,被裙摆绊跤,狼狈跌进他怀里。 林樱花觉得狻猊眼熟。 不,不只眼熟,连他的声音,他的身形,她皆仿似相识…… 可如此出色之人,她应该不会忘,若见过,决计不可能忘的…… “没有吧。”狻猊摇头。 他消去过林樱花的记忆,那一段下嫁王富贵的记忆,她当然见过他,是他将她抱离新房,带回林府,但她不该记得。 “那……抱歉,是我错认了。”林樱花又脸红了,脸皮薄薄嫩嫩,藏不住心思,螓首低垂,好半晌,只敢注视着绞紧丝绢的柔荑。 “五爷,好了。”郭强幽幽返回,手里锦盒以红绣绢包妥,系上红流苏,送礼相当体面。郭强脸上苦哈哈,想到这串真珠的卖价,他都快泪流满面了。 “林姑娘有需要再过来,我让郭总管算你便宜些。” “嗯,谢谢龙老板。”林樱花临走前,再三顾盼,仍悄觑狻猊,想忆起对他的熟稔感究竟从何而来,直至被郭强送到阁门外,才难舍地坐进轿子,由家仆抬回府去。 “上回那对真珠耳饰,已经卖得够赔本了,这次这条链子,根本是送她了嘛!” 客人一走,郭强马上在狻猊耳边哇哇大叫。 “为何每回林府姑娘来,五爷都特别优待她?!林府家境很不错呀,敢踏进珍珠阁,钱囊里,定是装个饱饱的,您替她省什么呀?!……您都不知道,您吩咐卖她的价钱,之后也有两三位夫人上门,指名要林夫人同款的东西,问了价,指控我们卖林夫人便宜,卖她们却贵上四五倍,我们很难做人耶……” “好了好了,区区几颗便宜东西,值得你在我耳边叨叨念念吗?”狻猊打断郭强的说教,一脸很不受教。 “便、便宜东西?!”郭强失声怪叫。 狻猊口中的“便宜东西”,一颗能换算成几百块芝麻大饼他到底知不知道?! “若林姑娘再来,同样给她优待,任何东西都不许超过五十两,听见没?”狻猊拍上郭强的肩,一副“这话题就如此打住啰”的行径。 “五爷——”五、五十两?!郭强又在吐血了—— 延维没有再靠过去,站在雕镂精致的花拱后头,将一切看进眼里。 “什么嘛,狻猊对林樱花的态度虽好,也仅止于此,给了她便宜的珠炼售价,替她倒了杯茶,其余啥都没有呀,短短几句对应,维持着淡而有礼罢了,我才不会为此吃醋哩,那些坏丫头打的主意,没能刺激到我……” 延维自我安慰地想着,心里的啧声,不由得低低溜出唇间,近乎无声,只剩双唇轻蠕: “相较起来,狻猊为我做的才叫多呢,又是对抗西海龙王,又是硬闯西海,连龙角都为我而断,林樱花算什么?” 如此想来,女人愚昧的骄傲,油然而生,她告诉自己,她与林樱花,在狻猊心中的重量,天差地别,他可没有为林樱花拼上过性命! 另一道声音,冷冷嗤哼。 不值得骄傲! 若非你,他何须对抗西海龙王?何须冒险闯西海?又何须自断龙子视之如命的珍贵龙角?! 你还好意思沾沾自喜? 要是换成林樱花,他岂会受伤,沦落至此?! 林樱花多好,娇娇柔柔的,一看便是个乖巧温驯的女娃儿,不会惹事生非,不会处处闯祸,说不定狻猊心里正这么想着…… 不,或许他没想,是她自己不争气,在这上头认输。 她输给林樱花,输给她的温婉可人,输给她的乖巧娴静,输给她对狻猊的安全无害。 明明她延维是胜者,但她开心不起来,她的胜利,来自于她让狻猊付出了更多代价,这念头,竟教她自惭形秽。 他喜欢的人,要是林樱花的话,就不用吃这么多苦头了,现在仍是龙骸城里,风流倜傥的五龙子…… 左胸之下,密密的扎痛传来,她忍不住用抡握的拳,敲了心窝口一记。 皮肉痛了,才会觉得皮肉底下的方寸之心,没那么痛。 确实有些效果,于是当她又感觉心纠了一下,抡起的拳,又打了自己。 胜利的骄傲,荡然无存。 “建筑在他一遍遍受伤、一次次犯险的胜利,哪会让我开心呐……”她闷闷地,垂头丧气。 她若能有林樱花一半的乖巧温驯就好了,狻猊也不会因她而受牵连。 “她们总算整治完你,甘愿放你出来了?瞧你累的,脑袋瓜快垂到胸口去了。” 狻猊在门围后发现延维,她小脸紧绷,若有所思的沉默。 她们,指的自然是裁衣师傅,和热心帮助的几位阁内大婶。 延维抬起脸,望进他笑弯的眸内。 “我……刚看见林樱花了。”她没打算隐瞒自己所见。 “她是珍珠阁常客。真珠在商贾文人的妻妾女儿之间,算是能彰显身价又不浮奢的饰物,很受夫人姑娘的欢迎。”狻猊不迟钝,明白她既然开口提了,便不是要听这类说词,他直白问:“你在吃她的醋吗?” 她不答,心中倒是很笃定摇头。 在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事之后,若还质疑他爱她或是爱林樱花多些,她就真的不折不扣是只畜生了。 “你可有听见她说的话?她说,她今天第一次见到珍珠阁的当家。我可没私下与她来往,更遑论有何牵扯不清。”狻猊没有任何心虚,光明磊落。 “你从以前便一直对她很好,就算她不知道你的存在,对你身分一无所知,你却仍旧关心她……”延维的神情并没有醋味横生,说起话来更无酸溜质问,只是在陈述一件两人皆知的事实。“你又没有满怀热忱、乐于助人的好人性子,若非非常在意的对象,你哪肯在她身上花费心力和精神……你多多少少,是怜惜她的吧?” “我记得我说过,她是局外人?”狻猊挑起浓墨剑眉,倒未显不悦,反而玩味起她的表情。 “是说过没错。”后头补有一句“别招惹她”的告诫,摆明就在保护林樱花。 “既然清楚说了她是局外人,自然将她摒除在局外,我不认为我们需要讨论她。” “……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为了她,把我留在姓王的新房床上,取代她的事?”她提醒他。 “那一回,是你玩得过火,让你尝些小教训罢了。我并没有弃你于不顾,我之后不也回去救你?” “还有,你为了见她,时常陆路和海城两处跑,每天早晨,你都往她上香的那座寺庙里去,我见过你看她的眼神,那炯炯发亮的喜色,一点也不像将她当成局外人的模样。”延维娓娓诉来。 对呀,连她越说都越觉得,他应该要喜欢的人,是林樱花才对嘛。 狻猊知道那股违和感为何了。 难怪他察觉她的反应有些不对劲,是了,她不像吃醋,倒像在说服他——说服他去承认,林樱花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我不是为了见她,从来都不是,早在她出世的好几百年前,我便习惯了那座寺庙的香火味道,闲暇时,确实能在香炉上空待上许久。至于眼神炯炯发亮……我倒不知有这么一回事,我不否认,她手上香火的气味很干净,嗅起来清新顺肺,没有太多贪婪祈求的浓郁,淡淡的,求家人安康顺遂,如此而已。” 人类藉由一炷清香祈祷,袅袅之烟,抵达天听,有人要功名、要富贵,有人要钱财、要智慧,有人怨着老天爷不公平……那些欲念,混入香火间,改变了烟的气味。 林樱花从不多求自身的富裕,亦不要姻缘,偶尔对于自己的体弱多病连累双亲担心而自责,唯一一次的无语哭求,便是王富贵强娶她之事,她不知所措,在庙前落泪,他才会知道延维的把戏,进而出手救下林樱花。 林樱花的香火,与她静美的心性一般,纯净澄明。 他确实喜欢她手中那炷清香的气味。 但相较起来,养鸡的陈老伯,手上香火味儿更好闻,他是不是也该解释,他只爱烟香,没爱陈老伯? “一开始,是闻惯了她手上香火,慢慢的,就会注意到她的温婉可人,最后,该要为她的善良而动心,不是吗?”延维困惑地问他。这是书里最基本的感情桥段,她读过。 “你现在是要开导我,应该喜欢她,是不?”狻猊双臂环胸,神情冷然。 “……不是。”她当然不要。 “那么我已经告诉你,她是局外人,以及我对她手上香火的味道,比对她这个人更感兴趣,你还要问些什么呢?”若她的口吻充满醋味些,他还不会感到怒意上窜。 第十章 真正教人恼怒的,是她仿佛旁观者一般,将他的行为剖析列举,再加以扭曲和胡乱解读,更直接衍生结论——他应该为林樱花痴迷心动。这让他觉得,这些时日里自己为了延维这小没良心的所有作为、讨好及辛苦,全数化为烟云,被她视为驴肝肺。 他宁可她吃醋质问、叉腰使性,硬逼他说出“我爱你不爱她”,也不要这样近乎“明示”,教导他该要喜欢谁。 延维沉默了很久,像是不准备回顶他半句话,在狻猊正欲逼问个明白些,弄懂她迂回的心思到底打成什么死结,她才总算抿抿唇,出声,嗓音轻轻软软的、小小声的: “你喜欢的人若是她,你会轻松好多,她看起来既乖巧又温柔,不给你带来麻烦,性子也比某人讨喜,你家人不会反对你与她在一块,兴许,个个举双手双脚赞成,还夸你眼光极好。她唯一缺点……只有身子弱,几颗仙丹灵药喂下去,那种小病小痛,根本不算难题,担心人类寿短,长生不老的药方,随便数数也有几十种,压根不是问题……” 她话里的“某人”,夸奖起另一位女子,露出一些吃味的嗔颜,要细数别人的好,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也知道你比较喜欢我,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有啥好怀疑的?再啰哩叭唆,连我都想用手指戳我的脑袋,问我有没有良心……” 延维低头,不看他,才能继续说下去: “可我不想你日后后悔……后悔选我没选她。不是我妄自菲薄,我实在没有……多少优点,脾气又坏,个性别扭难相处,讨厌与人造作交好,最好大家全离我远一点,少来惹我,而且我还涉嫌杀害你的堂兄弟……若连林樱花你都看不上眼,我想不通自己胜出的原因……” 这辈子,就属此时此刻最没自信,列举自己的缺点说得太顺口,险些一发不可收拾,幸好有忍住,才没说出更多。 总算听到几句人话,稍解狻猊胸口郁闷。 而她对她自身的质疑、不满……及自知之明,又害他失笑。 “也对,你为什么会胜出?呀,你对我偷用了言灵!”狻猊找出一个可疑原因。 “我才没有!”她立刻反驳。 “没有?那为何我眼中看到的你,脾气坏,偏又藏着一丁点大小的温驯乖巧?别扭个性下,还有单纯不作假的爽朗活泼?明明浑身长满了刺,谁靠近就扎伤谁,一旦得到你的信任,那些硬刺,全都软得像棉绒?” 控诉的长指,落在她鼻心,续言道: “我现在认真想想,除了言灵外,没有其他更合理的理由,绝对是你趁我不备之时,对我下达“视其他女人如无物,每见我一次,越觉我可爱迷人”之类的言灵!” 她气呼呼,为自己争取清白,哇哇嚷着: “我说我没有!我没下过这种言灵!我的言灵术力哪可能操控你这只龙子?!能的话,我以前就不会老被你耍着玩!” 听她这么说,狻猊反倒笑了,方才的指控神情,早已不复见: “不是言灵,我也没受操控,我此时看着你,仍旧觉得你顺眼可爱,你细数的种种缺点,我并没有忽视,相反的,我看见了其他隐藏在后头的部分,兴许你毫无自觉,甚至,认为那些不值一提,但它们确实令我震撼。” 觑见在海潮中,整屋子飘舞的替身纸人,一笔一画写满他的名字。 知晓她努力瞒过窥心镜,不要他受到牵连。要与那面魔镜抗衡,得费多大决心和气力?在过程中的煎熬及恐惧,又得如何咬牙才能撑过? 她不知道,光是这两件事,足以教他甘愿心折臣服。 延维一脸愣呆,平时的慧黠精明,荡然无存,对他的话似懂非懂根本不懂。 “你吃林樱花的醋无妨,但别替我决定哪个女人合适我,什么喜欢谁会轻松许多?爱情是比谁艰难、谁轻松的吗?!我想要的人是谁,我心里清楚,不用谁来教。”狻猊睨她一眼,要她看清楚他对这一点的坚持。 她不由得心虚,反省低头,又被他给扳正脸,直勾勾与他相视。 他吁息,口气转软,又道: “你呀,比你自己所认识的某人还要更好,那只某人呐,看起来坏,实际上嫰,乍见下觉得任性难搞,看穿了之后,才发现不过是个小娃娃,纯真得很,心眼一般般大,坏把戏也只有那两招。” “……”她眨眨眼,努力听懂他的话。 “某人的确不完美,不够人见人爱,可我知道,她很值得我去疼爱,她不是一味接受,她同样在回馈我,她不是娇弱小花,她也用她的方式扞护我,被人珍惜着,这让我感觉……很不错。”他笑拧她的脸颊,都说这么多了,再不开窍,他也没法子。 驽钝,也是他觉得某人可爱之一。 没受到言灵影响,还如此溺爱她,他是自作自受。 狻猊说毕,由怀里取出一条彩线编制的手环。 各种颜色的细线,有红有黄有黑有绿有蓝有紫有金,麻花一般相迭相缠,争相圈裹着一颗白色真珠。 “真是的,亏我还熬夜,为了那只某人编了吉祥手环,特地去庙里过香火,祈求她当个乖巧好孩子,结果,她却觉得我应该去喜欢别人才会轻松许多,啧啧。”她把手环系在她纤腕间,十指灵巧利落,打着强结。 “你编的?”她又惊讶又惊喜。 “有人睡得像只小懒猪时,我乘隙编的。” “很花功夫哦?”她频频翻动着纤腕,将彩线手环一瞧再瞧,开心得乱七八糟。 “一盏茶功夫不到。”所以不要太感动,不是啥旷世大巨作。 也、也太容易了吧?! 八成又用了法术,她隐约感觉到,手腕上的彩线环,有术力流窜。 “不用靠这个东西我也会变乖呀!你还去庙里过香火?那是人类才玩的游戏吧……”她两腮红咚咚,一方面是欢喜,一方面是终于开窍,弄懂了狻猊刚刚一番说法。 她真迟钝!到现在才听懂他对她的夸奖。 他的一切作为,没受制于言灵,他待她的好,完全出自于他本意,他未受术法蒙蔽迷惑,仍觉她值得疼爱…… 他不是因为言灵的操纵,才会喜爱她。 他看见了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好——这一点,她想了很久,还是没能摸着头绪,不过,罢了,他说有就有…… “你直接对我下言灵不是更快一点?”她又补上这句。 咦,突然想起,许久没见他用言灵了,自己也一样,人界果然平静单纯,法术在这儿,毫无用武之地。 “对你使用言灵,你就不是你了,何必呢。”狻猊从未动过这等念头,他执起她的手,目光落向彩线手环,凝觑它在白皙赛的细腕上,鲜艳缠绕,色彩斑斓,再抬眸,笑意盈满他眼底,弯弯似月,他轻笑呢喃: “希望这手环真有神效,把你变乖,等着嫁我当珍珠阁老板娘。” 兴许真的是个神奇手环,从系上之后,延维确实变乖许多,不再对那些婚事忙进忙出的人类冷颜相向,愿意温驯地试衣穿裙,连带加入讨论,提供不少好意见,让裁衣师傅修改嫁裳。 她终于有一点点待嫁新娘的味儿,开始觉得期待又新奇。 到了婚宴当日,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繁复以及……无趣,教她猛打哈欠,好多回都忍不住打起盹来。 “省掉、省掉……这个就别了吧,不用每样仪式都照办,大家随意就好,那个也跳过!”狻猊讨价还价的声音,让她由嗜睡中,噗哧笑醒。 “五爷!不能样样都省,不吉利的!再累也只累这么一天,五爷呀!” “送入洞房!”狻猊连讨价都不愿意了,直接进入最后一步。 她被打横抱起,乐得咯咯直笑,覆面红盖头啪啪翻飞,露出底下灿妍小脸,狻猊健步如飞,身后一大串追逐而来的奴仆,远远抛在后头,4嚷着要他们快回来行完琐细礼仪,形成一幅逗趣情景。 “你不是说,‘忍一下就过去了’?我还没开口抱怨累,你反倒先从婚礼上逃啰?” “他们太不节制了,一开始骗我只是办两桌吃吃喝喝,到后来又说,得把你先送到客栈几日再去迎娶,迎娶前要过五关斩六将,沿途挡路的喜娘一个接一个,听从她们的无理要求,由着她们说什么我便得做什么,撒钱还打发不掉,像极了多不愿意让我踏进客栈娶你。”他今天一整日,就是被众人这样折腾着。 丫鬟们巧扮的喜娘,心思确实是如此呀,才会一个叫他找来北城特产“金桔糕”十箱;一个要荒城雪锦毛裘一件,外加冰鳕一尾;一只差没开口说“今儿不许娶,轿子马上回头去”,全抱着破坏婚礼的私心呐,若不是郭强跳出来斥止她们,不知还有多离谱的难题,被提出要他照办。 “那算来我很轻松耶,一会坐在床上打盹,一会送进轿里打盹,不然便是站在大厅打盹。”她哈哈笑,什么疲倦什么无聊,此刻全数飞光,因为最累的人不是她。 “早知道私定终身就好。像现在,一边跑一边问;你要不要嫁我?” “好呀。”她笑应。 “天地为证,日月为凭,我俩从现在起,成为夫妻。”多简洁有力!多干脆利落!多铿锵有力! “我也比较喜欢你这种成亲方式耶,就我们俩,不一定要良辰吉时,不用大肆铺张,也许在哪条小河畔,吃着烤鱼;也许窝在哪出树洞里,咬着果子……都能马上完成婚事。不过,后悔莫及,是你自己要纵容人类骑到你头顶上,给他们一个”交代“,你只能认了。” 狻猊叹气,前后遭人包夹,团团围住。 是可以略施小术,“咻”地不见,但为了逃避麻烦婚礼而冒险施法,着实不智。 最后,狻猊被半请半架,送回大厅,继续后头的“一人一壶酒,灌醉新郎官”大作战,而她,由人搀扶入房,乖乖坐床打盹。 “干嘛不动用言灵,撂倒那群啰嗦人类呢?狻猊明明可以轻易做到的嘛,先弄昏他们,隔日醒来,再编派些借口,说是大伙儿昨夜玩疯了、喝挂了,不就打发掉他们吗?”延维心里有此疑惑,却也径自认为,狻猊与郭强众人相熟许久,早视其为家人朋友,不愿欺骗他们,让他们失望。 “你别抛下我先睡,等我回来洞房花烛。” 狻猊遭人架走前,在她耳边留下这句逼人脸红的话儿,害她到现在双腮仍热乎乎的。他俩并非头一回肌肤相亲,可想起床第甜蜜,和诱人耽溺沉沦的火热缠绵,仍不免心跳加速,快乐地期待着…… 稍嫌燥热地推开窗扇,挥推丫鬟侍候的她,站在窗前,拂面凉风灌入,舒缓双颊不争气涌上的嫩红彤云。 真珠长帘遭夜风嬉戏,叮叮作响,虽不成曲调,兀自悦耳悠扬。延维托腮,闭目聆听,一方面也想听听远在厅堂间,那热闹喧哗的敬酒吆喝中,哪一道是属狻猊所有。 他此时应该被酒灌得很饱了吧,呵呵。 狻猊的声音还没听见,倒是阁楼下方的小园圃里,一对男女交谈,率先传入她耳内。 女人娇嗓很很陌生,她不曾听闻,男人则不然,相当容易辨识。 郭强嘛。 他与一个女人正在……争执? “你又回来做什么?!离开五六年,音讯全无,我与小茹早已当作世上没有你这个人,父女俩过得顺遂自在,你此刻出现……究竟是何居心?!”郭强喝了不少酒,吼声含混不清,时大时小。 “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茹……”女人不断啜泣,声声自责。 “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你当初走了,就不该以为你还能获得原谅!你快滚!我不想让小茹看见你!滚!” “强哥!我求你让我见小茹一面……我好想她……这五六年里,我日日夜夜想着她……我躲远远看她就好,一眼,看她一眼我就走,求你,求求你……”女人扑通跪下,甚至磕起头来。 “你有脸见她?!你没资格!打从你抛弃她的那一天起,你就失去了做娘的资格!”郭强顾不得咆哮声是否会引来他人查看,气急败坏地嚷嚷。 “原来郭强和他那个卷款私逃的妻子……”延维恍然大悟。 由她这方向瞧去,勉强能看见郭强僵挺背影,女人泰半身形和容貌,皆被郭强及树荫遮去,看不明白。 延维托腮咕哝:“离家那么久,挑这时候回来,确实很怪,若她与奸夫生活幸福美满,哪里有空闲管弃夫和女儿?” 有鬼。延维以小人之心,做出结论。 “你马上滚出去!”郭强强拉起女人,往后门方向走,要将她驱赶出府,他冷下心肠道:“别再来了!你跟我们父女俩,已经恩断义绝,你真为小茹好,就永永远远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别去打扰她!给她个清静!回去找你那个男人——” “强哥……” “爹?”童稚声,突兀加入,身穿粉嫩丝裳的八岁小女娃,站在廊柱后,不知已听见多少。 “小、小茹?!你……你怎没在前厅,跟大家一起祝贺五爷新婚,跑、跑到这儿来……喜宴结、结束了吗?”郭强结结巴巴奔向女儿,企图阻挡母女相见,此时无瑕驱逐妻子,一心想赶快带离女儿。 第十一章 “小茹……”女人情难自禁,泪水涓涓落下,呢喃女儿小名。 “爹,她是谁?”小茹稚秀脸庞上,拥有同龄孩子所没有的成熟。她方才躲在柱子后头,逐字不漏听完爹与……那女人的所有对话。从谈话争吵中,她知道这女人的身份,只是想从爹爹口中,得到进一步证实。 “她……”郭强支吾,不知应否吐实。女人亦不敢贸然相认,毕竟当年她的离去,留下太多不堪,让郭强及小茹承担。 “她是小茹的……娘亲吗?”小茹等不到郭强的答案,径自又问。 女人唔咽,以手捂口,捂不住狼狈哭声和呢喃:“娘对不起你……” 这句话,诉尽了答案。 小茹僵僵站着,没再开口说话,定定忘向女人,仿佛失了神,郭强把她抱起,将小小螓首按进宽阔怀里,他转头对身后女人低吼: “你还不走!出去!” “小茹……”女人想踏近一步,被郭强凌厉眼神逼退,无计可施下,她走出珍珠阁后门,门扉掩上前,蒙蒙泪眼仍是望着小茹,依依不舍。 “爹,娘走了……娘又走了……”小茹喃喃说话。 “没有‘又’,她本来没回来过,忘了这回事……我们父女俩,这些年来不也过得很好?小茹,走,我们回厅里去吃饭,宴席还没结束,你最爱的兔馒头快上桌了……太迟回去会被吃光的。”郭强故作轻松,要粉饰掉逃妻带给女儿的刺激。 他不愿让女儿认娘,便是担心小茹的反应。 这些年里,小茹不是没吵着想要娘亲,尤其每回在外头受了委屈,被恶劣孩童取笑,说她是个没娘要的孩子时,她便会向他哭闹,用哀求、用撒娇、用死缠烂打,要他找“娘亲”给她。 有时他会软声安抚,有时他会厉声斥责,造成小茹对“娘亲”的又爱又恨,他知道女儿渴望母爱,也明白女儿对于娘亲抛弃她一事,无法谅解,她需要时日适应,而非一夜之间教她全盘接受。 小茹抿抿嘴,不答不应,任由郭强抱起她,返回前头宴席,圆圆眸儿,直觑那片虚掩门板,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延维纤掌托颊,食指轻轻在粉颊上敲啊敲,窗外,戏已终人已散,她仍是看着那处位置,眼都没眨。 她没弄懂是怎样的心思驱使……说不定是成亲过程太无趣,先得闲得她发慌,教她决定起身找乐子。 延维踩上窗棂,脚步轻蹬,跃入沉沉夜幕中,以凌空之姿,寻找那抹离去的女人身影——她尚未走远,双肩一颤一颤,频频拭泪,在寂静街道间,形单影孤,哭声仍隐隐传来,好不可怜…… 延维缓缓跟了上去。 完全忘了狻猊要她乖乖等他回来,洞房花烛。 新房冷冷清清,新郎官独自一人守空闺,龙凤双烛噼啪燃烧,烛泪滴滴坠下,在烛台聚集,随夜色更深沉,蜡炬渐消,抛下千金春宵及新郎官的乱跑新娘,总算又爬窗回来。 “坏家伙,哪儿去溜达去了?”一对长臂探来,牢牢逮住没乖顺待在房里,静候他掀盖头的顽皮新娘。延维没来得及反应,温热炙烫的唇,已擒获她温软耳垂,在她发鬓间,吐息厮磨。 浓浓酒息,光闻,便教人醉。 “他们是把你丢进酒坛里了吗?”她头一回在他身上嗅到的不是烟香,而是酒味,味道好重,盖过了烟香。 “相去不远。”狻猊呵笑,伴随字字吁出,自然是醇郁酒气。 今夜,被阁里众人一杯一杯灌,若拿个木盆子装,大抵也有六成满,用来泡澡都快没问题了。 他沿着她纤美皓颈游移,撒落或轻或重的咂吻,手掌捏握小巧玉劾,指腹眷蹭着那寸柔腻粉嫩,手指所到之处,薄唇随后跟上、吻上。 束在柳腰上的金边红带,遭他卸离,流泉一般,蜿蜒流溢两人脚下,绣巧精致的嫁裳,不敌衣料下白玉无瑕的雪肤更教人欣赏眷爱,他扯去繁复珠缀的红绸,埋首芬馥嫩软间,制造属于他专有的火热烙印。 酒,能乱性。 半醉的他,骨子里的兽,挣破了枷,随心所欲,毫不顾忌,做着他渴望想做的事。 “先……先等等,狻猊——我要更你说件事儿,今天晚上,郭强他那个逃妻回到阁里找他,似有复合之意,郭强赶她走时,他女儿却——”她叽叽喳喳,抢着要说。 “嘘。”他噙着魅笑,酒意使他眸色氤氲,迷醉人一般的朦美。长指点住她的朱唇,阻止她说下去;“别谈其他人……” “可是——”她还没机会说她今晚尾随那女人去,放他一人在新房枯候多时所看见的…… “现在,只许想我。” 抵在唇间的长指移开,扰她开口说话的小小阻碍消失,她却没能再多嘴,取代长指的唇,密密缠来,封缄过多的言语,仅容亲昵的濡沫声交迭。 洞房花烛夜,最不需要的,就是去管别人的家务事。 她与他的“家务事”先处理一下比较重要…… 接连数日的风平浪静,教人误以为郭强逃妻事件已悄悄落幕,郭强没与任何人提过此事,表面故作镇定,将心力全放在珍珠阁的工作上,那女人亦不曾再来。 延维不是好事之徒,当然不会找上郭强,问些后续发展或说任何闲话,与狻猊无关的事,她全都兴趣缺缺,懒得多加理睬。那夜跟随女人而去,她亦百思不解,自己哪根筋攀错了,才会做出这无聊闲事。 日子是很平静,与狻猊成亲之后,不过半个月余,两人足迹已踏遍数城,游历赏景。 在飘落白雪的城里,搓着圆雪球,疯癫玩耍;在繁花盛绽的城里,躺卧大片花海间,嗅尽花香;在结满葡萄的城里,三餐只以甜葡萄为食,在彼此唇色间,追逐着香甜汁液。 她玩得不亦乐乎,闲杂事,早已抛到脑后。 今早,和狻猊回到珍珠阁,才知道潜藏在平静底下的汹涌暗潮,并没有停止动作,等到事情再发生,一切急转直下,如骤雨突临—— “我要娘亲,爹,求你让娘亲回来,小茹要娘,小茹要娘啦……小茹不想再被人指指点点,笑我是没娘的孩子……”小茹声泪俱下,拉紧郭强的袖子,哀哀摇晃。 原来,这段时日里,消失的那个女人,并未真正离开。 她主动接近小茹,在孩子往学堂上课途中,与小茹碰面。 一开始,小茹不愿搭理她,总是加快步伐跑走,她不死心,一连数日,静静走在小茹后方,伴随小茹走上好一段路,小茹板起脸儿瞪她,她也不退却,温柔笑睇着久违的女儿,脸庞间,镶满慈爱纵容,或是默默垂泪,无语凝咽地注视小茹。 小茹毕竟是个孩子,对大人间的恩怨一知半解,虽然被灌输了许多娘亲的不是,郭强仍是语带保留,替孩子的娘留了些颜面,没将丑事说得太明白,对小茹而言,娘亲不要她和爹的理由,她是不清楚的。 自己梦寐以求的“娘亲”,近在眼前,就在那儿看着她,要她如何忍住脚步,不朝“娘亲”走去,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不要小茹……当“娘亲”紧紧抱住她,痛哭失声,一句一句抱歉,一遍一遍“娘要你!娘没有不要你!”、“再给娘一次疼爱你的机会……”,让这对母女相拥而泣—— 也才有了小茹对郭强提出如此央求的后续情景。 郭强很头痛。 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他陷入两难挣扎。 如何淡忘妻子的狠心绝情? 她一走了之后,他一个大男人,带着牙牙学语的小奶娃,身上仅存几文钱苦撑,还得承受亲朋好友同情、怜悯,或暗里嘲笑的可怕日子…… 他心里,仍旧怨怼妻子的无情无义,男人的尊严,使他无法拉下脸来允和,可小茹泪涕狼藉,哭着要娘亲,又教他狠不下心,拒绝女儿此一冀求。 “小茹一直很羡慕别人有娘疼,这孩子以前嘴上不说,就是不忍你为难,如今,她亲娘出现在她面前,小茹自然渴望母爱,总管……你忍心破坏小茹的希望吗?”阁里的婆婆婶婶们,帮着小茹说话。 劝和不劝离,人之常情。 “刘婶说得对,小茹还小,又是个女孩,有诸多需要娘亲在身旁教导的事儿,那是做爹的很难周全顾及到……小茹既然愿意原谅她娘,总管何不也试着重新接纳你妻子?” “我看郭夫人本性不坏,对人客客气气,这几天,陪小茹从学堂回来,总要亲眼看到小茹平安踏进大门,她才愿离去,临走前泪眼汪汪、不时回首,落寞的可怜样,看了都让人想跟她一块哭……”门房万福,是最清楚这些日子里小茹母女俩相处情况的人,一点一滴全看在眼中。 郭夫人每回送小茹到家,都会温柔有礼地向他福身,请他对小茹多多照顾呢!这么美好的女人,怎可能是传言中抛夫弃女的恶妇呢? 他万福,头一个不信。 “还有呀,昨天小茹险些被马车擦撞,她也是立刻拿身体相护,小茹没受伤,她倒给撞得不轻,人跌坐在地,好半响站不直身,嘴里仍安抚吓坏的小茹,要小茹别怕呢。”万福又提另一实例,要为郭夫人说话。 这件事,换来众人对郭夫人改观。 母爱真伟大,连性命都不顾,马车也敢挡。 “虽说郭夫人之前有所不是,此次低声求和,必也痛定思痛,会珍惜你给她的复合机会,尽心当个贤妻良母,以报答你的不计前嫌。”明明不是当事人,却说得煞有其事。 “是呀是呀……” 阁里众人不忍见小茹伤心哭泣,多数倾向劝说郭强点头,让小茹如愿拥有完整家庭,亦相信浪子回头金不换,逃妻此次倦鸟归返,应得大彻大悟,怀抱赎罪之心,回馈郭强的宽宏大量。 “这……”郭强难以立即作决定。 旁人说原谅,轻而易举,要他放下、要他体谅,好似由桌上盘里拿柑般简单,但对当事者——尤其是深受其害的那方而言,原谅两字,重如泰山。 “爹,娘真的会改好!她不是坏人,也不是故意不要我们,她说她会加倍再加倍对我俩好。今年生辰,小茹不要娃娃不要新衣裳也不要书,小茹只想要娘回来陪我,可以吗?爹,可以吗……”小茹软软央求,细碎啜泣,八岁大的女娃,这等模样令人又怜又惜。 “看在小茹的份上,总管,让小茹她娘回来吧……”又是一片劝和声。 “孩子都这样求你了……”心软的年轻丫鬟,向来视小茹为亲妹子,岂会不知小茹多想要有娘,见小茹掉泪,她们也跟着一块哭。 对妻子的恨意,是可以摆在小茹后面,一切以对小茹有帮助为优先,姑且先不论他是否原谅妻子,小茹渐长,开始产生女孩儿家的心思,那些是他这个当爹的人所不懂的事儿,有个娘能替小茹解惑或分享,总是好的…… 加上方才听万福所言,妻子保护小茹那一景,兴许,他可以试图去相信,妻子当真是有所悔意…… “最好别这么做哦。” 凉凉地,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声音,来自于始终坐在一旁,喝茶啃饼的新任夫人。 “那女人,不是真心悔改,别被她的苦肉计骗了,让她回来,不过是重蹈覆辙,再被她洗劫一空。”延维软绵的嗓,混杂着咀嚼脆饼的喀滋喀滋声,在静寂厅里,响得像巨雷。 “你——你少胡说!我娘不是这种人!她不是!”小茹率先跳出来,扞卫娘亲名誉,脸上泪水还滴答直掉,气嘟嘟的小嘴放声嚷嚷。 若不是身份有别,她定会跳到新任夫人面前,叉腰跺脚,要她收回对娘亲的诬蔑。 阁里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针对的自是夫人那番……指控。 “为何突然这么说?”提供臂膀给延维当靠枕的狻猊,挪走唇间烟管,吐烟的同时,提出疑问。 “因为我——”延维蓦地收口。 不能大刺刺在众人面前坦承:因为我飞出窗外,跟踪那女人好一段路,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夫人,常言道“劝和不劝离”,您不站在总管的立场想,好歹也为小茹想,一个孩子,可怜兮兮的讨着要娘,您不帮忙劝总管一家团圆便罢,还在孩子面前说三道四,编派人家娘亲不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着实……不妥。”本就不喜欢新任夫人的丫鬟们,仿佛找到延维的痛处,同仇敌忾,群起攻之,说得酸溜溜。 “对呀,竟然说郭夫人是再回来洗劫的……这话没凭没据,根本是在羞辱人!” “夫人若觉得郭夫人存心不良,又如何解释郭夫人为救小茹,不顾自己安危,以身挡车一事呢?!” “那是假装的,早就安排好的戏码。”延维一口咬定。 小茹重重抽息,不敢置信这番含血喷人,将娘亲无私的母爱表现,控拆得不堪至极。 “可有证据?”狻猊坐直身,变换姿势,迫使延维由他怀里退开。 当然有!延维动用“心音术”,与狻猊进行秘密对谈。 她不用向阁里任何人解释理由,独独狻猊,她不瞒他,会将她看见的、听到的,全告诉狻猊,他就能明白她反对的缘故。狻猊若听完,也会同意她的做法,与她站在同一阵线。 成亲当夜,我尾随那女人出去,她一路哭着往城东方向,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有个男人从暗巷出来,劈头就说: “你还在装?离开珍珠阁够远了,擦擦眼泪鼻涕吧。” 第十二章 郭夫人以绢抹泪,回顾再三,确定身后无人跟来,方才楚楚可怜的懊恼神情,哪里还在?徒剩撇唇冷笑的嘴脸: “要作戏,自然做足些好,万一郭强跟在我后头,大发慈悲要接我回去,见我沿途掉泪,才会信我已有改过之心,对我丧失防备。”郭夫人心机缜密。 “情况怎样?郭强那蠢蛋信你了吗?”男人迫不及待追问她。 “没有……啧,我想也没这么容易,被抛弃过的男人,很难原谅妻子的叛逃,况且,我连房契地契一并拿走,没留半样值钱东西给他,他不恨我我才纳闷哩。郭强不好按捺,我准备将目标摆在我女儿身上,朝她下功夫,只要由她向郭强哭求拜托,洒些眼泪、耍些性子,我就不信郭强不软化。”她早探查过,郭强很疼女儿,自是不忍女儿伤心难过。 “你舍得吗?欺骗自己的女儿……” “我对那丫头没什么感情,分开那么久,她对我而言,就是一个陌路人,香香和川儿才是我的宝贝儿女。总之,郭强现在看来挺风光的,那身衣着要价不菲,说不定比我当年离开他时还要富裕……这回,应该能拿到更多钱财呢,我们一家有好日子过了。” “你那无缘的女儿,愿意认你吗?” “使使小手段,包她对我这娘亲死心塌地,勇哥,你去租辆马车,咱们来演一出“慈母救女”的戏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可得拿捏好,别真把我给撞死呐。” “这招苦肉计高呀!好,交给我——” 延维以心音术说得仔细明白,当夜的情景、男女的交谈,巨细靡遗,完整讲述。 旁人此时眼中的她,正处于哑口无言的沉默,实则她说得畅快淋漓,将郭夫人的恶形恶状、坏心坏肠,都向狻猊报告,其中绝无加油添醋,保证一字不漏。 我说完了!这样你明白我为何跟郭强说,千万别再让那女人进门的原由了吧?延维邀功一般,朝狻猊媚笑,以为他也会用心音传回来给她的赞美,诸如“幸好你看到她的真面目,否则郭强父女又将遭受二次伤害”,或“若没有你,我们大伙儿就受骗上当了”云云…… 没有。 狻猊听完,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只是与她四目相视,眸里瞧不出起伏,对她整串的心音告状,显得无关痛痒,不见惊讶意外。 狻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女人的本性?才会毫不错愕?她再用心音悄悄问他,不管周遭旁人早在对她指指点点,将她的默然,视为无话可说的心虚。 “胡乱指控了别人,却举不出半项证据,被五爷一问,哑口无言……” “破坏别人的姻缘和好,是造孽耶……” “在小茹面前,编派她娘亲的不是,一点也没有考虑到孩子的心情……” “竟然说郭夫人救小茹是事先安排好的?谁会拿性命当赌注,弄个不好,连命都没了。” “她自个儿心机重,就把别人也看成她同一路的……” 诸多纷扰,或低语、或谴责,一时间细细碎碎充斥。 狻猊?延维还是没有得到他的响应。 别说是赞赏,连“嗯”一声都没有。 狻…… 他有了动静,以眼神制止众人对延维的不善指责,目光轻挪,淡淡地,扫向她。 薄唇开启,离口的话语,却不是她在等待的夸奖: “郭强,你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决定,不用受任何人左右动摇。若你接纳你妻子,带她回珍珠阁,阁里不差一副碗筷;若你仍不释怀,谁也不能逼你,你好自思量,与小茹认真谈谈,别轻率选择。”狻猊并不给郭强意见,毕竟话由旁人说来,轻松无责,真正要去施行者,才是需要面对往后种种生活考验的人,有权为自己的未来做出决定,谁都不该干涉。 眸光移开,不在延维身上多作停留,仅落向手上银烟管。 “至于夫人方才所言,你大可忽视,当作没听见就好……她的某种劣性发作,不具参考价值。” 延维先是怔忡,后而震怒。 她、她的某种劣性发作?! 她跟他说了那么多,他却认定是她见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玩起手段,破坏郭强和妻子的复合机会?! 他竟然在听完心音之后,仍旧说出贬损她的话?! 延维贝齿咬紧紧,鼻翼翕动,不满地哼哼喷息。 是,是她不好,是她闲到发慌,无聊去管别人家的事,活该成为众矢之的,她悠悠哉哉的闲人不做,蹚什么浑水呢? 爱引狼入室就引狼入室,爱被搬空家产就被搬空家产,与她何干呢?反正吃亏倒霉的也不是她呀! 延维高傲起身,骄矜扭头离去,抛下一屋子目光短浅的人类,以及那只刺伤了她的可恶龙子,回自个儿房里去生闷气,徒留不屑冷哼,送给不知好歹的众人。 她前脚进房,后脚狻猊已跟来。 她存心不理他。 想来她延维这辈子没做过啥好事,总是千方百计害别人恩爱两断,结果第一次做“好事”,得到的下场是被人臭骂,遭众人唾弃,沦为珍珠阁中最狼心狗肺的黑心夫人——原来,做好事,也不是件多快乐的事嘛! 狻猊挨在她身边坐下,她像任性的娃儿,不愿与他靠太近,马上变换地方,两人从床边到椅上,再从椅上追逐到窗边,任凭她去哪里,他也跟她到哪里,终于逼得她转头瞪他,无法再视他如无物。 “不要再跟过来!”她动用久违的言灵,虽不见得对狻猊有效,一冲动,哪管得了这么多! 话吼完,她忿忿挪到书柜边,这一回,狻猊没尾随来,伫足原地。 “你只是纯粹不想看见郭强与他妻子重修旧好,才说了那些话,是吗?”狻猊叹口气。 “你以为我在说谎骗你?!” “说谎?我只看见,你说不出半句说服人的理由,一路沉默到时底,而我,一直在等你说明,你控诉郭强妻子的证据。” “我一路沉默到底?!我叽哩呱啦说那么多,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延维愕然转向他,眸儿瞪得圆大。 “你何时说了?”他反问她。 我用心音说的!像这样!我用心音,把那女人的歹毒心计,全都告诉你了呀!她在心里,故意吼得震天价响,重视她方才的招式,证明她没有说谎。 狻猊凝觑她。 就只是……看着。 如同先前在大厅里,她用心音说话,他淡淡看着,一模一样的神情。 延维回视他,从不解、困惑,到猛地惊觉。 狻猊…… 她心里很不安。 是龙角的缘故。 龙角让他的法力逐日削减中。 他没有告诉她,对于他身体的变化,一个字都没说过,害她以为他所受的影响极小。 如果他连心音术都失去了,其余泰半的法力,应该比她所认为的,失去得更多更多。 郭强算什么!小茹算什么!珍珠阁众人又算什么!他们的死活关她屁事!那女人想做些什么坏事,打多少恶毒心眼,她全都不管了,方才因他们的不谅解而感到的委屈、愤怒,在得知狻猊的情况真相之后,变得微不足道! 他站在窗前,没锲而不舍地紧随她身后,也是抵抗不住她的言灵吧…… 她好难过、好自责,他失去的一切,全是拜她所赐。 他瞒着没告诉她,便是不要她胡思乱想……她不点破她的发现,默默撤收心音术,佯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以为我们心有灵犀,我不用多说话,你也会看懂我的眼神,我一直暗示你,那个女人有问题。”她绝口不提心音一事,包括在厅里向他告过状,全当作没发生,不要他知道她察觉他的法力削弱。 “我哪有这么神?看你的眼神,就能弄懂你所有想法?再如胶似漆的夫妻,也做不到这种事。”他笑她的异想天开,见她不气了,又有心情调笑:“难怪,你那时朝我挤眉弄眼,我还在猜你怎么了,腹疼是吗?” 她只能学着他笑,撒娇一般,偎进他怀中。 此时,完全无心去理睬郭强家的闲事,更没精神再重新阐述她撞见的郭夫人行径,那些全都不重要,她现在心思里,只填满了他—— 他法力渐失,没关系,她保护他,换她替他付出;他失去的,她补偿他,她会变成他的手,他的脚,他的鳞,他的力量,让他不会因断去龙角而面临任何危险。 他为她做太多了。 换她来吧。 她来保护他,不容谁伤他一分一毫。 立下此等豪语的隔日,验证她决心的机会到来。 西海龙王,找到了他们。 一个自称是五爷伯父之人,来到珍珠阁。 众人虽未得证实,也不敢轻慢以待,“伯父”派头十足,华裳金袍,衣上黹绣,针针细腻精巧,绣出日月山河,绣出气势磅礡,布料隐隐可见泛动银光,想来是极其高贵的料子,寻常人家穿戴不起。 “伯父”面容生威,目光炯炯,配以左右带刀护卫相随,龙凤之姿,一瞧就觉非一般小门小户,说他是五爷亲戚,众人真认为有八成可能呢,毕竟初见五爷,众人亦曾暗暗猜测,五爷说不定是富贵子弟,举手投足间的尊显,很难造假出来。 “您先请稍坐,喝杯热茶,已经派人去请五爷及夫人过来。”丫鬟为他上茶后,便福身退下。 “王,要逮人,应该趁其不备,您大刺刺走进他们的地盘,还报上身份,由着人类去向那两人通报,聪明的家伙早翻墙逃了,哪会傻傻送上门!”右手边,外貌刚硬似石的冷面男人开口。 “哪用得着你担心?王自然已做下防备,现在这座阁子,谁也出不去了,他们插翅难飞。”左侧护卫回他。 伯父--西海龙王啜着茶,不发一语,静静等待着,让他花费好一番功夫才寻获的两人出现。 迎宾偏厅,氛围凝重,相较之下,阁楼上,兵荒马乱,杂沓的脚步声,踩得咚咚作响。 “逃走!对!快点逃走!我就说应该要躲得隐密些嘛!还好没什么行囊要收拾!”延维在屋子踱步来回,由丫鬟口中得知有个“伯父”找上门之后,她便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中。 手里抱着两三件衣裳--全是狻猊送她的,一定要带走。腋下夹着几本书籍,走几步后,又全丢回桌上,不带书逃了,太重、太麻烦,还是带吃的吧! “我们先逃回情侣退……是延维狻猊楼,让他们扑个空,之后如何是好,之后再来想,狻猊,走--” 她拉着他,要吟念替身咒,准备与延维狻猊楼内摆置的替身小纸人互换。 “整栋珍珠阁已经被我二伯父以术力包围起来,除了寻常人类外,是不可能走掉。”狻猊说道,但她不信非得亲自试它一试。 “替!” 两人咻地消失,重重砰了一声,延维跌回原地,所幸身后的狻猊伸手托住她,才不至于摔个四脚朝天。 “别再试了。”他阻止她的不死心,刚才额头撞到的那一下可不轻呢,他替她揉揉额心,脸上带笑,不似她慌张。“这一天总是会来,天涯海角,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我本来就没以为能躲一辈子……我单独下去见他,你在这里待着,别处去。” “不要!我也去!”延维一听见他要一人前去,立刻反对,她哪可能让他独自面对西海龙王?!要下去也是她下去,他留在安全的地方才对! “你去,不过是更激怒他,我把你养得粉嫩健康、气色红润,看在他眼中,无异火上添油,你还是别过去好。”不难想象,西海龙王见到她生活惬意自在,新仇旧恨加一加,怒火会烧得多旺盛。 “他看见闯西海城劫牢的你,也不会有好脸色!干脆两人一起下去,豆豆小说阅读网提供让他一次气完好了。”她若听狻猊的话,躲在屋里,西海龙王见狻猊单独一人,同样会向狻猊追讨她,狻猊不从,直接开打起来,吃亏的还是狻猊,他根本抵挡不住西海龙王的攻击。 一起下去,她还能见机行事,大不了……拿自己去换,求西海龙王放过狻猊! 她现在言灵术比狻猊强……虽然一点也没有获胜的开心--见苗头不对,只要以言灵对狻猊下达定身咒,便能阻止狻猊又跳出来牺牲些有的没的。 延维心底腹案成形,坚定的气魄,灿烂了眼眸,无所畏惧。 “兴许过了这些时日,二伯父气消不少,愿意坐下来,好好与我们谈,由我先去探探他的反应--” “一起去,不然都别去。”延维一拗起来,超固执,没商量余地,她更是直接一把牵拽他的手,主动拉他下楼。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人被困在珍珠阁里,不是乖乖下楼见西海龙王,便是西海龙王上来逮他们,后者动刀动枪动法术,场面难看,更会波及阁里众人,不列入考虑。 既已无法逃,何妨干脆面对它--不面对也不行,他们根本无从选择。 第十三章 她将他握得更紧,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强烈的扞卫决心。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会以他的安危为优先考虑! 进入偏厅,厅外站着三三两两的观望人群,大伙儿很好奇这位“伯父”的真伪,狻猊抱拳揖身,一声“二伯父”,解答了众人疑惑。 原来,富老爷真的是五爷亲戚。 “阁里没有其他事要忙了吗?闲到全躲在外头窥视?”狻猊对着屋外几人,淡淡问道。随即众人纷纷四散,没敢再逗留。 “没想到你躲进人界陆路,当起了老板,老夫本以为,你们会逃到更隐密的地方,所以完全寻错方向。”西海龙王睨向两人,脸上虽无笑容,但也不狠狞,介于淡然与淡漠之间,只是声音里的冷嘲,仍是清晰可闻:“看来,你们过得很不错,享受起人类的服侍和尊敬,在这里成双恩爱?” “无论去哪里,都逃不过二伯父掌心,所以这段期间,不如好好享受,担心害怕是一天,轻松快乐也是一天,我们选了后者。”狻猊在西海龙王对面椅上坐定,连带让延维一并坐。 “真豁达,意思是,你料想过老夫出现在你们面前的一天?”西海龙王问。 狻猊颔首。“当然。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老夫算来得早,还是来得迟了呢?” 来得太早……她希望能在与狻猊多过一阵子的夫妻生活。延维在一旁抿唇,心中暗忖。 “对我们两人来说,太早,但对二伯父而言,是迟了一些。”立场不同,感受自然也不一样。 “那么你想过老夫来之后,如何向我交代,你闯入西海城,劫走她的这笔账?”西海龙王单刀直入。 “这就得看二伯父下一步怎么做。”狻猊笑笑说。 “哦?”西海龙王剑眉高挑。 “若二伯父愿平息怒火,答应饶她一命,您想要什么交代都好商量,在我们能力范围内,全数满足二伯父要求。”他态度诚恳。 “反之,老夫心意未改,一心要杀她祭我儿云桢,你也就不妥协,与老夫对抗到底?”西海龙王替狻猊说出另一种假设情况。 “希望不会与二伯父走到那等惨况。”狻猊不否认。 西海龙王猛然拍桌,厚实榆木桌应声裂开,若非他力道收敛,别说是桌子,连同此时众人所占之地,都会化为片片碎石! “凭现在的你,是想如何和老夫对抗?自不量力的黄毛小儿!姑且不提你自斩龙角、损及修行的蠢举,就算你角未断,同样不是老夫对手,我若要杀她,不需要你来答应!”西海龙王的人形面孔中,隐隐浮现狞怒的龙颜。 “伯父说得对,我要对抗您,当然颇具难度,我希望能以平和的方式,来解除彼此心结。”例如,坐下来喝杯茶、吃顿饭、道道歉什么的。 “最平和的方式,便是她随老夫回去,我可以派八人大轿扛她离开,给足她面子,而你待在一旁,静静看着不插手,如此一来,你我也不用耗费半丝气力在争执上头,念你是我侄儿,劫狱之事,我不计较。”西海龙王冷笑。 “二伯父真爱说笑。”狻猊嗓中带笑,眸子却冷了。 “你觉得如何?”西海龙王目光凛冽,转向咬唇不语的延维。“一人做事一人当,拖累了别人,躲在别人身后沾沾自喜,享受别人的牺牲和付出,连累别人与父兄恩断义绝--” “二伯父!”狻猊厉声制止。 “断了龙角的龙子,成何体统?!你让他沦为不龙不人的劣品,他自小到大所有修行,将逐日散去,你以为没了龙角之后,对他不会带来多大的影响,是吗?你可以等着看,再不久,他连维持人形的力量都没有,只能恢复龙形--一只断去双角的龙,在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的龙族里,他会有何等下场!而这些,全是你给他的。”西海龙王无视狻猊的阻止,淋漓畅快说罢,并欣赏延维骤然剧变的脸色。 “别听他胡说,没有的事。”狻猊扣紧她的手腕,要她将注意力转回他身上,只听他所言,别受西海龙王恫吓。 没有的事? 真的……是没有的事吗? 他又再骗她了。 西海龙王说的,才是实话! 狻猊现在说“没有的事”,等到事态发生,他才又一副慵懒无谓的神情,笑笑再诓她: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嘛。 他早就知道的,还骗她傻乎乎去相信他没事,去相信龙角断了,跟断根指甲一样! 她的胸口又痛起来了,痛到好想再抡拳去敲击那儿,让更痛的知觉,掩盖掉它。 “你真是太教你父母兄弟伤心,做事不知轻重,为一个红颜祸水,自断龙子大好前程,愚蠢无知!若还想得救,不如早些抛开儿女情长,去求你父王为你医治断角务实一些。”西海龙王似斥似劝。 “……断角还能接回去吗?”延维激动追问。 “法子有很多,虽皆不易,总是值得一试,不过……他为你,与家人断绝情分,岂有脸再回去求人?”西海龙王又把过错全推她身上。 “……”延维敛下长睫。浓翘的羽睫,掩去眸里心思。 法子有很多……值得一试…… 去求你父王为你医治断角…… 再不久,他连维持人形的力量都没有…… 一只断去双角的龙,在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的龙族里,他会有何等下场! 而这些,全是你给他的。 如果可以,她情愿给他的,是无忧无虑的快乐,怡然自在的爱情,以及能让他光明正大带着她,获得他父兄朋友给予满满的祝福,不要有半点牺牲奉献,或是失去什么,来换她安全。 “对,值得一试……”延维喃喃开口,抬眸望向狻猊,这一凝视,千言万语。 她心中。翻腾着无数思绪,怎样做,对他才是好的,她太清楚了,她无法自欺欺人,掩盖明显的事实。 唇畔自有意识般,蠕蠕开合: “……你回去吧,回龙骸城去求你父王,求他用尽任何方式,都要为你复原断角,你是龙子,本该好好爱惜龙角,不可以再冲动行事,绝对绝对不可以,谁也比不过你的龙角重要,知道吗?” 言灵! 她对狻猊用了言灵! “你--”狻猊没想到她突来此招,一时间,愕然无比。 “我要跟西海龙王回去,他的提议很好……这样最好,是最平和的解决办法、最小的牺牲。” 延维笑笑看着他,可是眉眼间,全是苦涩: “本来答应你,不做傻事,也说自己很怕死……可是认真想想,再逃,能逃到哪里去?就算逃得过这时,接下来呢?” 怕死,人之常情,不单单是人,妖呀兽的,同样也怕,包括她。可是……她更怕亲眼看到他死去,无论是与西海龙王再度交锋而死,抑或失去龙角之后,逐渐气虚衰弱而亡。 她不知道。他会面临这种窘境,她真的不知道……若她知晓,她会更早些让狻猊回去,而不是害他拖着力气渐失的身子,陪她玩、陪她逛、陪着她一块笑闹…… “反正你现在奈何不了我,只能对我唯命是从,我怎么说,你怎么做。这一次,你不要再来救我,别再来了……”后两句,同样是具有术力之言,本想补上一句“你干脆忘了我,永远想不起我这号麻烦精”,可…… 被他遗忘是件好难受的事,她说不出口。 狻猊看出她的坚决无惧,对她的冲动行事想气又想笑,想骂她,又舍不得骂蠢得如此单纯的她。 能教她动摇逃命意念,不将生死摆第一,除他之外,还能有谁? 她,为了他,什么事都敢做。 “原来……你发现了我无法与你的言灵相抗衡一事。”狻猊喟语,吁息一般的轻软:“何时知道的?” “昨天。我用言灵叫你不要跟来时,才察觉的……”她声音哽咽,气自己的迟钝。 “也合该是这几日的事,若再之前数天,你是瞧不见破绽的。”他以为能瞒住她,未料仍被她发现,这是他的最大失策。 现在,她的言灵,怕会变成最大阻碍…… “你的法力似乎崩散得太快,很不寻常。”就西海龙王所知,失去龙角的龙族人,快则一年,慢则三年内,精气神日益削减,体力逐步流失,没道理狻猊才甫断去龙角,术力便几乎消失干净。 西海龙王略一沉思,猛然领悟: “除非--你将仅存的力量,另作他用!” 狻猊勾扬唇角,眸中精光乍现,人类无法听闻的崩裂声连续发生,连珠炮般砰砰炸开,西海龙王在珍珠阁周遭设下的阻界,被狻猊预先安置于阁楼各处的术力真珠,弹撞攻击,产生碎裂。 缚囚他们的术力崩坏,逃离的机会,只在一瞬间。 狻猊起身,揽紧她的腰,护进怀里。 “现在,替身术!”他在她耳畔指导,一吟咒,两人便能瞬挪到千里远,留下两张纸人让西海龙王跳脚! “别动!” 从她口中吐出的字,却非替身之术,而是束缚住他的言灵。 “延维!”狻猊心中隐忧成真,她被西海龙王那番话所影响。 她不愿意再跟着他走,不愿意再……拖累他,更不愿意他将他自己的一线生机,白白断送! “我说了,你要回龙骸城去,求你父王,医治龙角!马上回去!”她言词坚定,灌注了全身力量,几乎是咆哮吼他。 “我们先走,此事可以稍晚再商榷--” 她连连摇头,“有我在,他们不可能答应帮你的……我一直是很碍事的家伙,惹人讨厌,只会招来麻烦……你独自回去,他们还会相信你浪子回头,从我这小疯子身旁醒悟。” “你允诺过我,不做傻事!”他动怒了,气她在紧要关头,出尔反尔! 那是她的性命呀!她怎能轻贱无谓?! “你做很多傻事也从来没先问过我呀!”她同样一脸气愤,拳儿捏得好紧,五指轻颤,手背青碧脉络偾起。“若是你问过我,你把龙角斩断,来换取我的平安好不好,我会明白告诉你,我不要!我宁可在西海城被碎尸万段,也不要你这样做!” 狻猊默然,对于她的指控,无言辩驳。 他确实没有考虑过她的心情,更害她沦为众人指控的红颜祸水。 一切全是他甘愿做的,没有后悔,不觉遗憾,即使时间倒退,他仍会那么做。 延维的想法与他吻合。 现在她所做的,才是对的,她不会后悔,若她再随狻猊亡命天涯,等到狻猊最后失去人形,直至耗力倒下,她才会恨死自己。 她让狻猊坐回椅间,捧住他的脸庞: “缚身的效力不长,很快你就能恢复行动,你一定要记住,回龙骸城,救回龙角;回龙骸城,救回龙角;回龙骸城……” 一连用了好几回言灵,就是怕他不听,就是怕术力不够强大,就是怕他不听话…… 他看着她,看着她随西海龙王离去。 他没有扯喉唤她,她心意已决,任凭他喊破喉咙,她也不会更改。 她的眼神,如是说道。 她回眸时的神情,坚毅不移。 她走得连一点迟疑都没有。 狻猊目光远扬相随,而她,已经不在视线之内。 你最爱的,别摆在身边,你护不住,眼睁睁看她死,无能为力的疯癫,将会毁去你。 天人清浅嗓音,同一时刻在他脑海响起,飘渺幽远。 当时天人淡慈洁净的仙姿、近乎冷淡的和蔼劝谏,以及坚不可移的笃定口吻,似乎都在印证此刻。 费劲了心思,绕了好大一圈,试图对抗了所有导向那等情况的人事物,仍旧是循着无形的引线,一步,一步……走上此途。 他忽而笑了,沉沉地、低低地,笑了。 是无能为力的疯癫? 是绝望至极的发狂? 抑是…… 未免夜长梦多,西海龙王决定速战速决,一回西海城,立刻处置掉她。 别怪他心狠心辣,不留生路给她走,爱儿骤逝之痛,加上犯人被劫的颜面扫地,对自尊高傲的龙中之尊而言,此等屈辱,岂能轻易咽下? 他已经够仁慈了,若非她爱上之人是他的侄儿,他哪会仅逮回她一只便罢?绝对要她尝尝心中最珍爱的人,在眼前死去的世间剧痛。 一开始,怒极之时,或许他会这样做,管他侄儿不侄儿,反正弟弟家儿子满堂,九龙变八龙,不会有太大差异。 后来,时间久了,怒气沉淀了一些些,再看见弟弟诉说自家孽子斩断龙角一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毫无龙主威严…… 正因明白丧子之痛的滋味,他不忍也让弟弟品尝一回。 无论儿子数量多寡,失去任何一个,心痛感不会因而分散减少。 不过,教他意外的,是这女人的举止。 她竟为了狻猊,可以勇敢至斯,他刮目相看。 放弃逃走的好机会,只急于叫狻猊回城,求龙主抢救断角。 要是当时她与狻猊一并逃了,他会对她的自私怕死嗤之以鼻,或者干脆一掌打死这只祸水,替弟弟家除去一大灾祸,她却用言灵缚住狻猊,乖顺地,随他回来受死…… 第十四章 他试探过她,故意不以任何法术捆绑她,给她潜逃的时机,瞧瞧她的说与做,是否吻合如一。 她只是蜷坐一角,安静沉默。 “能逃而不逃,为什么不呢?你不是很行,用那……替身术,可以将你与纸人替换,瞬间把自己带到安全的地方去?”西海龙王半是好奇,半是试探问。 延维懒懒挑睫,睨他一眼,又撇开,对地牢石壁的兴趣比他还高些。 “……我逃走了,你还不是会找上狻猊。”不要去吵他,让他好好休息嘛,呿。 “不逃的话,只有死路一条。”西海龙王语带威吓。 “……逃了的话,他不知又要瞒着我,自己吃下多少苦头……”她咕哝,声音含糊在轻蠕的唇瓣间,带点埋怨,一些些不满,叨叨碎碎的嘀咕:“他完全没告诉我,龙角断掉后,下场那么严重!他只说‘没关系、不碍事,伤口抹一抹就不见了,瞧,哪里还有流血’--他每回都这样!任何事,从他口中说来都好简单、好轻松,不值得费心去担忧烦恼,暗地里,他默默把事情全揽在肩上,为难着他自己,他有没有想过,以后我知道真相了,我会有多自责、多难过--” 她不是向西海龙王诉苦,她眼中,只剩脑中浮现的慵懒笑颜,对,他总是那样笑着,云淡风轻,要别人安心,自己独揽重任,所有困难痛苦,藏在俊逸笑容背后。 想起他的笑,她心很痛,她自觉像只吸血蛭,吸食他的养分,而给他的,又太少。 他不想丢开她这个麻烦,天塌下来,也会替她顶住,可他不曾思量,她乐不乐见于他为了她,伤痕累累…… “我非常痛恨你。”西海龙王口气平缓,拈胡淡述:“恨到将你碎尸万段,恐也难息愤怒。” “哦?”她意兴阑珊,已经不在乎他打算如何处置她。 “现在却没有那么想。”西海龙王说完,沉默好半晌,锐利的眼眸,直勾勾看着她。 “……”到底是要说什么啦。 “虽不到对你所作所为完全释怀原谅,却也不再想尽哪些手段,如何凌虐你,如何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命赔一命,仍是我这爹亲能为亡儿做的最后一件事。” 或许是延维对狻猊的扞护,教他稍稍改观。 瞧得出来,她是真心保护狻猊,情愿自己送死,也不要狻猊受到伤害,这一股傻劲,虽然自私,却如此难能可贵。 西海龙王在这一点上头,是赞赏她的。这丫头与他一样,皆是为了心爱之人,可以义无反顾的偏激同类。 “这一次,我会赏你个痛快,不让你尝太多苦头,当作是你一片痴心的奖励。” 延维睨他,懒得谢他一番“大恩大德”。 “最后一顿,有特别想吃的食物吗?老夫可以命人准备。”这也是西海龙王给她的特别福利,吃得饱饱,黄泉路上,免做饿死鬼。 “不饿。” “可有遗言?” 有,很多。 一定要帮狻猊治好龙角,一定要他别再做冲动事,一定要他保重,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 千言万语,从何说起? 真要说,一时半刻内,又怎说得完? 罢了。她摇摇头,不想说了。 “老夫一直想替云桢找的媳妇,是同你这样,带点傲性和骄气,填补云桢那温吞性子中欠缺的果敢坚毅,偏偏他爱软柿子般的女人……你死了之后,让你与云桢同葬,干脆顺道当对鬼夫妻,给你个名分和牌位,你觉得如何?”从陪葬变陪嫁,算算也不亏待她。 “……你敢,我照三餐痛扁你儿子,让你儿子哭着回来,向你托梦,求你把我挖出来,离他越远越好!”延维是认真的。 西海龙王胆敢随便梯她和他儿子举行冥婚什么的,她做鬼也不放过云桢! 反正死后,他也帮不了儿子出气,哼哼。 “真能回来托梦,该有多好,老夫就能问问他,现在到底魂魄全散到哪里去……”西海龙王眼中,流露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 “……我、我欠你一句道歉,如果你儿子……真是死于我无心的言灵之下,我很抱歉,让你失去唯一的孩子。”这些话,是延维头一回在西海龙王面前,最发自真心的悔意。 滥用言灵,是该付出代价,伤人时,亦会自伤,等价的交换,是在学习言灵之初,就得到过的告诫。 “那么,与云桢结一段鬼姻缘,当作补偿,如何?” 还没死心呀?! 延维白他一眼,“你把我的尸体丢去喂鲛鲨好了,咬个碎碎烂烂的,没个全尸,我不会有怨言。” “生是狻猊的人,死也要独做他的鬼,不愿和其他人有所瓜葛,是吗?”又让西海龙王看到欣赏的一面。 “你儿子喜欢像软柿子一般的女人嘛,你给他找了我这种小疯子冥婚,他会怕,他会很痛苦的。” “这倒也是。”他自己的儿子他清楚,没有狻猊优秀,可让延维死心塌地爱上他。 西海龙王罕见地在她面前露齿微笑,右掌同时并拢,举起,看似手刀,实已灌注法力,刚利如刃,削铁如泥。 她定睛看着,目光无惧。 “若遇见我儿云桢,告诉他,梦里回来见见他母后,他母后为了他,几乎快要哭瞎双眼。”西海龙王以父亲身份,向她请托。 “好。” 她应诺,闭上眸,垂下颈,迎接手起刀落的瞬间剧痛来袭。 狻猊…… 她在心里,最后一次,默默咀嚼这个甜美的名字。 西海龙王此刻心存仁慈,以教人察觉不到太多痛苦的疾速,挥下手掌。 洌厉掌风,唰地削落首级。 殷红的血溅开,像狂风卷扬的漫天飞樱,片片纷红,也似骤雨,倾落而下,在冰冷的石室地板,绽开朵朵艳色小花…… 人死后,眼中所见的世界,是怎生模样? 阴森安静? 阒黑幽暗? 还是由剑山荆棘、腥臭血水、青磷鬼火,所交织而成的可怕冥界? 她没去过阴司,不知彼岸有何等景色,却从一些书籍中,读过不少人类幻想出来的亡者之都。 书里说,那儿冷得会冻僵人,那儿看不见日月星辰,那儿没有蓝天白云,那儿只是一片无止无尽的黑。。。。。。 可是,她醒来后的地方,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有风,但不冷,舒服拂着,撩起鬓边柔软青丝;有日,但不烫人,透过树荫,洒下细银碎光,照映她一身炫芒,而抬头便可望见的湛蓝苍穹,云,像团棉花蓬松。。。。。。 别说是无止无尽的黑,那片天空,连一点灰灰的阴霾都没有。 这里就是黄泉吗?有点眼熟。。。。。。 一只紫色的蝶,在她头上盘旋,累了,竟歇伫她鼻心。 黄泉里,连蝴蝶也有吗? 蝴蝶死后,同样得在地府里,继续当只蝶儿? 她盯觑蝶翼上美丽精巧的纹路,呆呆发怔。。。。。。是不是每只死去的人或妖,都会有好些时刻,处于浑噩犯傻,不知今夕为何夕的茫然? 蝶儿振翅,招来小小凉风,弄得她发痒想笑,禁不住扬手,把那只顽皮小蝶从鼻心上驱逐—— 皓腕甫抬,腕间所系的彩绳手环,倏然断裂,掉至草地间。 那是狻猊送她的宝贝手环! 她急忙去拾,仰躺的身子坐直,蝶儿大受惊扰,拍翅飞走,她将手环握进掌间,低头审视,牢固的彩绳怎会断裂?既无拉扯,绳结也没有松动。。。。。。 躺在掌心的手环,断成数截,彩绳圈裹的真珠,不知是否掉落时给碰坏了,隐约可见珠体上一道裂痕。。。。。。 法术修复不了它,她懊恼地试上几回。 难道因为成了孤魂,连修好一条绳环,都做不到了吗? 咦? 延维瞠圆双眼,望向前方波粼银银的湖。 再转首,来回环视周遭。 她身处的湖心小岛,岛上唯一一棵孤高挺立的茂盛大叔,岛边开满了乳白色小花。 她曾坐在大树梢头,看着狻猊湖中泅游,狻猊勾勾指,薄唇噙笑,挑衅又挑逗地叫她跳下来,与他同享鸳鸯戏水乐。两人玩得浑身湿,又躺平在绿茵小花间,任由暖阳晒干彼此,这其间,两人漫天漫地地闲聊,说过去,谈未来,编织着现在回想起来会感到遗憾哀伤的美丽远景。。。。。。 这里。。。。。。 这里是城外的马鞍湖,据说湖形似马鞍,故而得名,距离珍珠阁约莫数里路程,狻猊与她,策马来过! 她怎会到这儿来? 莫非她死去后,对此处眷恋不已,所以念念难忘,连魂魄也不自由主,徘徊于此? 不对,若真说“眷恋”,也该是珍珠阁楼上,那方她与狻猊结为夫妻的天地,才是她死后都想飞奔回去的地方。 只有两人足迹踏过的马鞍湖,没那么重要! 延维飞往珍珠阁方向,就算狻猊应已没在那儿——他该顺从她的言灵,回到龙骸城去,不会在人界多做停留——归巢本能却带领她,往“家”回去。 原来,死亡就是这样。 会渴望回到熟悉或喜爱的地方,多看一眼也行。 珍珠阁里,充满太多她与狻猊的回忆,那么甜,那么美。 在那儿,他们是世人眼中的恩爱夫妻,行过礼,拜过堂,名正言顺,虽然不事生产,整日看来悠哉爽快的废人一双。 在那儿,他疼她宠她,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在那儿,她被爱得心满意足。 她怀念那里有两人同坐共食的桌,同衾温暖的被,同偎赏景的窗,一起读的书,一起喝的茶—— 记忆,浮光掠影,却样样珍贵。 踏入阁楼,一切更是鲜活起来。 一景一物,维持原样,独缺了狻猊。 “不知他回去龙骸城去,他父王有没有答应替他寻找接回龙角的方法?希望可以成功接回去。。。。。。”她双手平放,触碰着桌面,想分辨生前死后有何差异,怪就怪在,她能感受到桌面纹路和凉凉温度,应该是刚死没多久,还没变鬼变透透,瞧,她连杯子都拿得起来。 在房里走过一轮,故意穿梭于真珠长帘间,将珠帘扰得玎脆作响,循着往日狻猊步行过的痕迹,她跟着走,在鬼差找上她之前,她要逐步重温。 他在哪里倾身吁烟,在哪里伫足回眸,在哪里含笑凝觎,她便在哪里多加停留。 离开房,他挽她走过的楼阶,稍稍歇步并肩的栏杆,她一步一步,再走一遍,要当成去地府前的最终瞥顾。 下至阁厅,她正张望左右,突见郭强气喘吁吁奔向她,一脸铁青凝重。 “夫人!” “咦?你。。。。。。看得到我?!”延维很吃惊。郭强有天眼通吗?能看见鬼混哦? “您在说什么?啧——先不说别的事,五爷是怎么了?!他为何做出如此教人措手不及的事?!” “他。。。。。。做了什么事?”她不懂郭强提的怪问题。 “五爷临行前,说要把珍珠阁送我?这。。。。。。五爷误会我对珍珠阁存有野心吗?!天地良心,我郭强在此发下毒誓,我若曾觊觎珍珠阁一分一毫,愿受天打雷劈!”郭强只差没拿刀挖心,证明自己清白坦荡。 “他把珍珠阁留给你?”她有些意外,却又感到理所当然。 毕竟珍珠阁对狻猊来说,只是暂居之所,送给郭强没啥好大惊小怪,狻猊大概是觉得此趟回去龙骸城,修复龙角,需花费数年光景,短期内不会上到人界,才将珍珠阁交予值得信赖的郭强吧。 “对,可我怎能收?!这不是收下一两张银票的小事,五爷他。。。。。。他到底要去哪里?为何每一句话,都像交代遗言?!活似这辈子永远不回来一样?!夫人,您知道吗?!” 交代遗言? 这辈子永远不回来一样? 延维拢眉:“他只是要回家去呀。” 对,他只是回家去。 回人类踏不进的深海大城。 “每次五爷回家去,从来不曾说过那些话,什么叫大家自己多阵珍重,他无法再替珍珠阁带回真珠,可以考虑转行,将珍珠阁另做他用……” “也许……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珍珠阁,怕大家没真珠卖,只能喝西北风,才这样交代你们吧。”延维仍是这般单纯想。 郭强神情严肃,未因延维说辞而宽心。 他没见过五爷这副样子,人的直觉何其敏锐,同样是笑容,由当中挟带的言语或口吻,便能细分更多情绪,五爷临行前,笑笑地拍着他的肩,告诉他:一切就交给你了。 那并非轻松愉悦的态度,倒像是……他做下了一个很胡来的决定,而那个决定,极可能是条不归之途。 “五爷吩咐我,您回到珍珠阁时,将这几张纸交给您。我是不太明白五爷用意,也不清楚五爷与夫人之间发生何事,但我真的很担心五爷……倘若五爷如夫人所言,只是暂时返家,我们会守在珍珠阁里,等五爷再回来。”郭强把狻猊托付的东西,递交给延维。 第十五章 几张的白纸。 在众人眼中,确实是白纸。 在延维眼中,却写得满满。 人类看不见的文字,在白纸上头浮现。 她读着上头的逐行逐字,震惊到无法动弹,纸张被泛白纤指给抓得皱扭。 延维脸上血色全失,惊慌失措,奔出珍珠阁,任凭郭强在身后呼喊也没再回头。 你读到我留下的书信,应是“替身术”奏效,那么,我便安心不少。 到最后,我也只剩此途可选,其余那些不管你死活,或是顾及自己平安就好的选项,完全不列入思考内。 她胡乱抹去泪,它们阻碍了她的视线,教天与地之间,笼罩在茫茫水雾中,什么都瞧不清楚。 容我先说,我不是弃你而去,这相当重要,“负心汉”三字别冠在我头上。我与你爹不同,他离开你娘亲,或许是心存辜负,我离开你,则是为成全我内心的愿望——护你周全,不容任何人伤你丝毫,虽说最终情况相仿,但理由天差地别,勿怨我鲁莽冲动,更别恨我,我不希望,你回想起我时,是咬牙切齿的。 可恶,泪水完全止不住。 不愿你糊里糊涂,弄不清始末,不明白何以身处西海城的你,竟回到珍珠阁周遭,我会完整告诉你,你读罢此信,记得去找狐神勾陈,我不放心你独自一人,留在勾陈身边,至少,看在你与他义兄妹关系,他会愿意助你,至于他能帮多少,我也没把握,姑且试之。 把她丢给勾陈,算什么呀?! 勾陈是她的谁吗?! 嘴上喊着哥哥妹妹,实际上连一滴血缘关系也没有,面对西海龙王如此强大的对手,勾陈凭什么要插手,去沾染一身腥呢?! 若他无能护你,书柜上有个木匣,里头摆着“敛影晶”,是我为你寻来的护身物将其佩戴身上,能敛藏你的气息,少掉我的龙气相随,我二伯父要找到你,并非易事,你尽可能往东海之上的陆路去。 敛影晶,她在书里读过的玩意儿,传说它稀罕难寻,只在海沟深处,他是何时…… 我将所有剩余术力,在你身上设下“替身术”,当然,并非你平时玩的小纸人,而是更高端咒术,不受任何禁锢限制,更不会被破解,如我二伯父那类已臻仙班的龙王,区区纸人替代的小把戏,用一回两回可以,再多玩,只会失效。 你手上的彩绳手环,正是连系的楔,我想,它此时已断,真珠裂损了吧?那在我预料之中,我在七彩丝线中,混进了龙鬓一块编制,那真珠,是龙子一出世便随母胎孕育的如意宝珠,我让它们系在你腕上,以完成替身之术的重要关键。 捏在掌心的彩环,烫的吓人,更像扎满尖刺,教她肤肉尽痛。 她不知道,它所代表的意义如此可怕,他一边笑着,一边为她绑上它,骗她“希望这手环真有神效,把你变乖,等着嫁我当珍珠阁老板娘”,教她单纯的以为,彩环是他突发奇想的情趣,像人类爱侣互换信物一般的意思…… 它不是。 它是他为了进行术法,才诓骗她戴上的,那是,她还傻乎乎地开心,看在他眼中,又作何感想呢? 如同你在纸人上施咒,牵系你与纸人的关系,当你危机之际,得以脱身,我的咒术也正是如此,只不过它不需要你的同意,一切取决于我。 以你为正主,儿我,是替身。 难怪!难怪你净是挑些纸人替身的书籍读,你是在找这个吧?! 比纸人替身术更困难,却更不会失败,将正主所受之伤,尽数移转到替身身上的咒术—— 你带着怎生的心情,随我二伯父回西海城,我便也是以那样的心情,在做这件事。 她是为了他,为了他不受伤害,甘愿一死,换他平安…… 而他,竟然也是。 她与他,是两个偏执的笨蛋,比着谁更痴、谁更傻,谁更豁出一切。 听话,速速去找狐神,切莫寻死,为我珍惜我拼回来的这条性命。 要她听话?!他呢?!他却没有听她的话,没有顺从她的言灵,乖乖回去龙骸城当他的五龙子呀! 他在最后一刻,以替身术,将应该在西海城身首分家的她,替换了过来。 她,醒在他所处的湖心小岛上,而他,则在西海城里,承受西海龙王斩下的手刀—— 死的人不是她,是他。 是他呀! 延维嚎啕大哭,在飞驰的途中,不顾被任何人瞧见的可能,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地,掩面哭泣,仿佛被爹娘遗弃的娃儿,那般无助、那般害怕、那般天崩地裂。 “狻猊——狻猊——” 她抽抽噎噎,叫着、骂着,还有更多更多的心痛呐喊,直至眼前一黑,她被翻腾的激动击溃,昏了过去,由半空中坠跌而下,落入脚下那片无垠大海,扑腾的水花,吞噬掉她。 失去意识的脑海里,仍旧只存一个姓名。 狻猊…… “我以为你是我那群‘妹妹中’,最豁达、最无忧、最懂得爽快过日子的一只,没料到……你也这么看不开。” 美丽的红发人儿,一声长叹,冰凉的手掌,罩在延维的额心,让幽幽转醒的她,哆嗦一震。 她慢慢清醒,看清眼前之人。 “……勾……勾陈?” “我返家途中,正好撞见你坠海,顺手把你捞起来。”他解释了两人的巧遇。 延维呜哇大哭,扑进他怀里,放声嚎啕。 勾陈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吁叹气息拂在她的发涡间。 他趁她昏迷未醒时,窥视过她的意识,大略弄清她的情况。 她的泪,湿濡他胸前衣襟。 “事已至此,哭也于事无补,先来想想如何安顿你才好。狻猊丢了个烫手山芋给我,我最不想招惹的,就是西海龙王那类……动手永远比动口还要麻利的粗鲁人,跟他对上,有理说不清。”勾陈寥寥数语安慰她,明白此刻多说无用,最多只能等她哭完,再送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要好好保重自己”、“要连他的份一起活下去”之类的浑话。 “……你帮我救他……”延维仰高的脸上,泪痕狼藉。 “别说傻话了,好好保重你自己,连他的份一起活下去。”嗯,果然是说这两句话的好时机。 “我不要!我要救他——” “想救,自己去救,做不到的话,早早放弃,别想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勾陈先是强硬拒绝,后采软言劝说:“他帮你死过一回,你衷心感谢他就够了,他也没有要你替他做些蠢事,你如果没有顾好你自己,才是愧对他。” “我可以把他的魂魄收回来——” “放进晶魂球一辈子吗?每天捧着那颗球,跟他说话,跟他倾诉相思,你就开心啦?断了他转世投胎的机会,便是你爱他的方式?”勾陈道出她的打算,嗓,轻轻带笑,却显得清冷尖锐。 他摇头,如焰红发,摇曳得像是燃烧的火苗,噙笑的红唇,继续说道: “神兽之类的家伙,每一只都是福报满满,才被安排转世为神兽,就算他犯些小过小错,沦为人类,同样能当只人类中的好命翘楚,你要把他囚在晶魂球中,用沉睡中的半死状态,留在你身边?”啧啧啧,太自私了。 “我可以……替他还魂……”她努力想着各种方式。 “你有练过还魂术吗?”勾陈嘴畔微勾,笑容可掬地问。 “没有,但你……”她只修炼言灵和逃命的咒术。 “我不会帮你。”勾陈艳绝脸庞上,一片漠然。 “为什么?!一点点小忙而已——我求你也不能通融、通融吗?!”她脸上还挂着串串眼泪。 “好,就算有还魂术,肉体呢?”他又问。 “你一定有办法……”她知道勾陈是神兽,能力底限未明,因为不曾交手过,加上勾陈交友广阔,资源丰富,没办法也能生出办法来。 “替他重造一具吗?我确实可以呀。”对神兽而言,小事一件。 “那就好啦,太好了——她喜色乍现。” “我为何要呢?”勾陈同样一派艳笑,答复却冷冰冰。 她一怔,觉得勾陈神情有些陌生,不似以往和善纵容。 “就、就当卖我这妹妹一个人情,我会报答你的——”她半是撒娇,半是央托。勾陈对“妹妹”都很疼爱,加上只要是“雌性”,总能换来他的心软善待,没道理她除外。 “你不是从不信世上有爱情?你不是总嘲弄别人的痴心?你不是最爱看到有情人因故分离,对他们的伤心难过冷眼旁观?”勾陈掸掸衣袖,貌似慵懒闲逸,口吐话语,却字字控诉。 他忽而一笑,笑声清铃: “那滋味,与你现在所尝的,恰巧相仿。你加诸在旁人身上的痛苦,就是这样,你理直气壮破坏别人的爱、践踏别人的心,凭什么这样的你,轻而易举便能获得我的帮助?”笑意一敛,艳颜瞬间凝冰般冷漠,睨她的眼神,同样毫无暖意。 “你……你对你其他的妹妹都细心呵护,不用她们求你,你也愿意无偿帮她们,何以对我刁难?!”延维时常从勾陈口中,听见他哪时哪日又帮了哪号义妹,成全了义妹们的爱情,像是母貅或花妖、鸟精,连女鬼皆能得到他的怜悯,她低声下气求他了,他却—— 不公平! 他好不公平! “我帮她们,是她们讨人喜爱、惹人心怜,你不一样,你冷血惯了、坏透了,你现在得到的一切,不过是刚刚好的教训罢了。伤人者,人定伤之,你身上缠满太多怨偶对你的恨意,全是你自找的,你没资格怨天怨地,若月老还替你这种家伙签了条红线,我倒真要去骂骂他的老眼昏花,替那些被你破坏的爱侣们,讨讨公道。”勾陈撇唇讽笑。 “……事实上,你一直讨厌我?”之前假来假去的好哥哥好妹妹,全是表面功夫?! “不,我不讨厌你,真的。”他拍拍她的头,像个宠溺人的兄长,红眸弯笑,凡是笑意未增。“你是我妹子里相当特殊的一只,以嘲弄人为乐,每回你看着我,玩味我的不幸,仿佛在对我说:‘瞧,每个触碰爱情的人,都活该像你这样。’有时我很气你,不只一回想过,干脆将你撕成碎末,省得我心烦,可又觉得你诚实可爱,从你嘴里,听见你对感情的歪曲谬论,会让我心情愉悦……” “我听不懂你想说什么废话!你不帮就算了,我去想别的方法!”延维挣开他的手,踉跄起身。 她没有闲工夫待在这儿,听勾陈阐述对她这个妹子的看法! 勾陈讨厌或喜爱她,她才不在乎! 她没有时间能浪费! 勾陈的声音,在她身后轻柔相随,说得淡然平叙: “我是可以替狻猊再造一具身体,甚至于赏他一条狐尾,让他岁寿绵延,但任凭我怎么做,也给不了他龙角……你比我更清楚,该要去求谁,才能达成你潜藏在心底的愿望,那个还狻猊原本面貌、毫发无缺的愿望。” 龙生龙,凤生凤,狐神是生不出一只完完整整的龙子。 要是狻猊“真正”复生,只有龙主做得到,否则无论她求的是谁,救回来的狻猊,都不过是“一半”的瑕疵品罢了。 延维没有回头,没有停步,意志坚定如钢,朝她该走的下一步迈出,身影化为银光,消失在勾陈面前。 “我是说真的,我不讨厌你,只是不希望你去做傻事,才故意说重话,想让你死心……” 她走后,勾陈慢慢轻吐着悦耳的嗓音,唇角扬弧弯弯,没了方才的冷漠无情,倒有几分怜悯之情,浮现眼中。 “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你方法,因为,那是你的心愿,只要他好,自己会变得如何,都无关紧要……” 他楠楠自语,可怜天下有情痴,堪不破这一关、这一劫。 小疯子。 小傻子…… 手里的晶魂球,紧紧捧在掌间,按进胸口,护得恁牢。 心,正急躁地,怦怦狂跳。 美丽的紫金色光芒,由晶魂球中散发出来。那片炫光,染亮了她脸上欣喜的笑容,使她更形娇俏艳绝。 拿回来了! 她从勾魂鬼差手上,动用言灵,将狻猊的魂魄拿回来了! 他沉睡在她怀中的晶魂球里,闲懒俊美,睡颜安详。忽而,球体内的他恢复龙子姿态,仍是酣眠模样,清晰可见龙首无角,不一会儿,再变化为人形…… 魂体交相变换,极不稳定。 “狻猊……” 她喊他,他在晶魂球中,恍若未闻,兀自睡着。 “你真过分,到后来,还吓了我一次,我她气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骗我,你明明答应过我,说要好好爱惜自己,你哪里爱惜了?!把自己当成我的替身,代我去死,说什么不要怨你恨你,别说你是负心汉——你就是!管你用什么理由离开我,抛下我独自一个就是你不好!负心汉!你这个负心汉!负心汉——” 骂他,他也没反应。 “我都这么指控你了,你也出声反驳几句呀……” 第十六章 明知他不会回答,她仍傻傻说着。 重新将晶魂球填进胸口,她低首敛眸,轻声娇语,对他说道: “没关系,我马上让你恢复原样,帮你魂魄归体,你再睡一下下,多等些时候,醒来就会发现,你失去的,一项一项,全都回来了……” 再抬头,坚毅神情,取代她脸上所有脆弱伤感,她眸光晶亮无惧,眼中满满的勇敢决心,正炯炯璀璨。 袖一扬,足一蹬,腾驰的步伐,没有半分迟疑,目的地—— 龙骸城。 只有在那里,才有救回狻猊的机会。 还魂术,不少人会使,要替人类或低等精怪还魂,确实不难,她可以极其自私地,为狻猊找来一具完好的人类躯壳,让狻猊复活,再投以无数仙丹灵药,维持他的长寿不老。 她当然可以,这太容易了。 但她不要。 她不要他变成那样,他是尊贵的神兽龙子,遇见她之前,如此潇洒倜傥、闲逸俊美,高强得曾教她咬牙切齿。 她宁愿他仍是那个狻猊,高高在上,笑睨旁人,任何事在他眼中,总是云淡风轻那般无谓。 她要那个狻猊回来。 所以她必须去龙骸城,让龙主救他。 即便知道这不是件轻松的事,受到刁难,甚至是驱赶,全在意料之中,她不怕,重要的是,把怀里的晶魂球交给龙主,龙主不会狠心不救自己儿子—— 一路上,未曾缓步歇憩,她赶在龙骸城城门关闭前,终于抵达。 虾兵蟹将不敌她的言灵,阻挠不了她直闯主城。 “你竟还敢来?!” 吟籁般的清冷声嗓,伴随着箜篌拨弄而出的音刃,形成无数锋利气芒,向她窜来。 音刃速度太快,她闪躲不及,脸颊及膀子被削下数块软嫩肤肉,顿时鲜血直流,在海潮中绽开赤赭浓泽。 大龙子伫定她面前,气宇昂...扬,俊雅无俦的脸容上,一片冰凛杀意,食指勾在箜篌琴弦上,只消指一动,这记音刃便能将她纤细颈子抹断! “大哥,别让她死得那么轻松!看我用龙斧打断她一身贱骨头——”九龙子争先,挥舞巨斧,雄风飒飒,就要冲杀过去。 “要杀要剐随便你们!但先把狻猊救回来!”延维不往他处逃,反而向龙子们奔近,颊上削去一大片血肉的伤口,鲜血淋漓,她却丝毫不觉疼痛,扯唇吼着。 “人都死了,怎么救?!你这滩大祸水,我家老五就是你害死的!”四龙子怒咆,音带霸气,撼天动地。 延维见霸气直逼她胸口而来,她本能背过身去,保护怀里晶魂球,任由四龙子的霸气打在脊背上,又辣又痛之感,瞬间炸开,她身子遭击飞出去,撞到龙柱才停下。 她止不住剧咳,肺叶俱疼,想说话,比声音更快更急地涌出的,是腥红的血。 “……我……咳……晶、晶魂球,他……他在晶魂球里……”好不容易,她说齐这几字,没空咽下嘴里汹涌的鲜血,她努力再开口,不让痛楚和晕眩吞噬她。“……救她,帮他还魂……你们可以……龙主可以……” 一道金光,兜头罩下,暂缓她的疼痛。 “你把狻猊的魂魄,收在晶魂球里?”开口的人,同时亦是治愈她的——四海龙主。 她使劲颔首,喘着气,将怀里安然无恙的晶魂球,递给龙主。 “真的是老五——” “五哥——” 龙子们惊喜围来。 “有魂魄,再造肉身,就能还魂了,对吧?”她攀扶龙柱,慢慢挺直身。 “没错。”四海龙主抚着长胡。 “那请你救他……可以……帮他把断角也接回来吗?” “他不顾后果斩断的那对龙角,我拾回它,好生锁藏着,确实可以在还魂过程中,顺势帮他接回去。”四海龙主颔首道。 她松了好大一口气。 “若要接回龙角,肉身就不能随便用法术捏塑,最好是他原本的那具龙子身躯,才能受得住龙角——” 他原本的身体? 在西海城。 他是死在那儿的。 “我、我去取,我去把他的身体带回来……”她捂着胸口,忍住痛,打算再往西海城一趟。 “你以为狻猊因你而死之事,我们是如何得知?我二哥早你一步前来,已将他的尸首带回龙骸城,毋须你多事。”四海龙主说出令她愕然的消息。 当西海龙王惊觉自己手刀挥下,滚落脚边的断首,竟属侄儿狻猊所有,他的震骇不难想象,又怎可能胡乱处置狻猊尸身? 自然是亲自送回龙骸城,交由他的父兄安葬。 西海龙王前脚刚走,她后脚便来。 “狻猊……在龙骸城?!”她喉头涩哑,问得艰辛。 “首级还是我父王替他接上的!”九龙子这句话,远比方才四龙子的霸气哮吼,杀伤力更强更大,听得她心痛如绞。 “……可以让我看他吗?”她提出央求,见无人应她,她又慌又急,“看一眼就好!求求你……” “不过是具尸首,看又如何?看了,就会活过来吗?”四海龙主转身背对她,态度冷淡,口吻满是不谅解。 延维语塞。,连想再见他一面,都好难…… 龙主见她无言,又是嗤哼,她无话可说,他倒有一整缸的话想骂她: “好好一个儿子跟你跑了,先是自断龙角不说,活跳跳离家,再回来却变断头鬼一只,我是不清楚你施了什么妖法,但随便推敲也知道,你这个恶毒女人,拿我儿子当替死鬼,现在又一副伪善嘴脸要来救他,你心里打啥鬼主意我懒得多问,他的魂魄既已送回来,你可以走了,龙骸城不欢迎你。儿子们,赶人。” 四海龙主袍袖一扬,要众龙子将她扫地出门。 “你会救他吧?!会吧?!”她尚未从四海龙主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 “救不救他,不用你管。” 救,当然一定救,四海龙主却不想明白告诉她,顺遂她的心意。 “他是你儿子!”她心急如焚,眼神惊慌,“你不会眼睁睁放过帮他还魂的机会,对吧?!拜托你救他,别让他重生的机会流失掉——” “这种违逆父母的孽儿败子,为了一个女子连家人都不要,救他做什么?!再给他一次伤透爹娘心的不孝机会吗?!我儿子够多了,不缺他这一只!”四海龙主故意说得恩断义绝,摆明与延维唱反调,要看她慌乱失措,替他家儿子报仇。 延维倒抽寒息,将四海龙主的气话当真。 “不、不可以这样……不可以不救他……”她颤抖着,不知如何是好的仓皇,教她浑身战栗,她碎喃着这两句话,不断重复。 魂魄有了,肉身在了,连龙角也收藏着,大好的还魂机会,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不可以…… 这种违逆父母的孽儿败子,为了一个女子连家人都不要,救他做什么?! 又是她的缘故…… 四海龙主因为气恼她,才迁怒到狻猊身上。 气她拐走了狻猊,气她害狻猊落到今日下场,气她纠缠狻猊,破坏他与家人亲情。 “我……我走,我离开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见他!又或者,我去找西海龙王领死,死了便不会与他再有瓜葛!——你要我做什么都好!我什么条件都答应!只求你救他!”她从微弱的呢喃自语,到后来,匍匐在四海龙主脚边,每说一字,便重重叩首一回。 她的突来之举,教众人一时愕然,只能定定看着她咚咚磕头。 “我不再找他!不再纠缠他!我会找个地方躲起来,教他这辈子都寻不到的地方,我会消失的干干净净,像这世上从来没有‘延维’这号人物存在过一样!”她急急允诺,不要四海龙主因她之故而放弃狻猊。 是她不好。 是她恶劣。 一切一切全是她的错,不关狻猊的事。 救他吧…… “你可以让他忘记我,洗去关于我的记忆,将一切回归到我不曾来过的宁静,好不好?!只要没有我,狻猊他会乖的,他会是你引以为傲的好儿子,求你救他——我发誓……不,我可以用言灵……用言灵发誓,我若再见他,让我不得好死!让我碎尸万段!让我永世不得超生!”她凌乱而焦躁地说着,其中言灵交杂,已经分不清哪几句注入了术力,然而,无论是哪一句,句句内容皆是不利于她。 她可以被忘记。 她可以失去他。 她可以终其一生,都不再见他。 如果这些可以换回他还魂的机会,她全部都能做到。 “你若担心我毁诺,怕救回狻猊之后,我会违背现在说过的誓言,与他继续纠葛,你可以当场取我性命,一劳永逸地除掉我,这样好吗?!行吗?!能答应……救他吗?!” 为他求生的声音,回荡厅里。 静寂的深海,被她一遍又一遍的磕求,扰得难以平息。 众人困惑了。 倘若她是一个心机深沉,拐骗狻猊代替她去死的混帐,何以要为狻猊求一线重生机会,做到这种地步? 西海龙王带回狻猊尸首时,并未对她多加唾弃,只幽幽叹道: 这两个傻子,不争活,只争死。 不争活,只争死。 又或者该说,只争对方活,不顾自己死。 四海龙主忽而一叹,阻止她的连连叩首哀求: “就算你没带来他的魂魄,我也正准备走一趟地府,向阎小子套套交情,讨回狻猊。”他不再戏耍她,拿不救回儿子这等谎言骗她,缓缓吐实。 打从知道儿子死讯,他便有此打算,并不若他口头上的冷血无情。 为人父母,怎舍得见儿女早逝,那是剐心之痛呐! 延维抬头,眼里水雾迷蒙,一片泪光。 他……他的意思是…… “我会救他,连带替他修妥龙角。龙子断角,要再接回,得尝尽好一番痛苦,那可不是拿米粒黏黏就能了的事。与生带来的角,轻易舍弃掉它,本属逆天悖道,断角容易接角难,有些龙族人,在接回第一支龙角时便支持不住,干脆放弃,或是过程中熬不下去,死于剧痛折磨。” “那狻猊……”她听得心惊。 “兴许,她死得正巧,让我能在他魂魄未归前,将他的身体完整修复,等龙角与身体密合的痛苦过去后,再替他还魂。”看来,误打误撞,也撞出了一件好事。 她绷紧的肩头松下,吁出安心的无声笑叹。 “那就好……”欣慰低语,喃喃溢出。现在才开始感觉到,脸颊被削去肤肉的部位,好痛,还有额头,也好痛…… 明明很痛,她却忍不住微微笑着,眉眼间,只有心愿餍足的恬谧,丝毫看不见皮肉伤所带来的疼痛。 “……你要看他吗?”四海龙主一时心软,方才拒绝了她探视狻猊的请托,自己倒觉得于心不忍。 她回视四海龙主,芙颜带笑,泪水蜿蜒成泉,感激无比,缓缓地颔首…… 轻似烟云的意识,飘飘忽忽,正在游移,正在流动。 慢慢的,意识清明了些,身体重量也扎实许多,耳边逐渐能听到杂音,不若先前空灵幽静,无人干扰。 身旁来来去去的跫音,逐渐清晰起来,甚至还能听到九弟坐在床边,啃食脆果的咀嚼声音。 好像有谁,正搅和着记忆,将某部分鲜明景象,捏得尽碎。 一个女人,回眸艳笑,眼里顽皮慧黠,手里拿着小小纸人,正无声说话。 记忆崩坏,女人变成一团被拧烂的纸,连同妖妍美丽的笑,同样惨遭捏弄摧毁。 他并不希望那个女人消失。 他想挺清楚她的嘴儿一开一合,状似愉悦地,在跟他说什么! 她是谁? 他认得她的,否则不会再脑海深处,不停涌现她的身影,或嗔或怒、或笑或哭,或是眸儿晶亮水灿,定定凝觑他,眼中交付着弄弄信任及眷恋。 每当他快把她看得更清楚,便会出现烦人的扰乱,毁去她的面容影踪,阻止他探究她的身分,不让他回想起她。 “你是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片空旷中,再三回荡,复诵着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头部疼痛欲裂,绵延不绝的刺痛感惹怒了他,眼前绝美微笑的女子,就在伸手可及之处,却一而再、再而三,遭人扯裂破坏,扭曲了容颜,或是散成无数碎末的情景,大大激恼他。 够了! 他瞠目猛醒,抓住按在他额心的作乱手掌! “咦?!——”龙主因他突然醒来而惊讶,下一瞬,则因手腕被狠狠扳折,毫无防备地哇哇叫痛。 “五哥醒过来了!醒了醒了!我去叫大家来——”九龙子开心嚷嚷,瞬间跑得远远的。 “你先帮我把你五哥的手拉开比较要紧呀呀呀——”龙主唤不回九龙子雀,教他奔远的身影。 第十七章 狻猊蓦地甩开龙主的手,双掌捂盖头脸,脑里疼痛未消,教他咬牙抗衡。 “狻、狻猊?……儿子?”龙主试探地叫他,见他没反应,伸手要去摇他。 “别碰我——”他以为龙主又要将手探进他意识里,搅乱他脑海中所有景物。他痛恨被侵入破坏的感觉饿,痛恨那女人在眼前破裂消散! “好,不碰你不碰你……”龙主收回手,状似保证。 狻猊喘着气,呼吸凌乱急促,不一会儿,冷汗涔涔,濡湿他鬓际长发。 疼痛稍缓,脑海里的女子,没再遭人刻意消抹去,面容越发清晰,声音,由远而近,听得更加明白…… “你有没有事?觉得头很痛是不是?父王帮你把痛楚抽离,好不好?”龙主仔细观察狻猊的状况。糟糕,方才施法要消去关于延维的记忆,甫进行到一半,狻猊就醒了,也不知成功了没…… 狻猊。 女人笑笑喊他,口吻并非柔柔绵绵那种嗲息,倒带点傲娇,好似她肯叫他的姓名,对他是多大恩宠一般。 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哪里都行…… 女人又是哭,又是笑,狼狈的脸上涕泪纵横,笑靥却好美、好美。 若是你问过我,你把龙角斩断,来换取我的平安好不好,我会明白告诉你,我不要!我宁可在西海域被碎尸万段,也不要你这样做! 女人气恼至极,搁在腿边的双拳,抡得死紧,仿佛这番话,耗费她多大力气咆哮。 “……延维……”记忆如浪潮,汹涌澎湃,少掉龙主的阻碍,她在他脑内影向鲜明,一犟一笑、一言一语,此刻尽数回想起来。 “呃……谁呀?不认识这个人耶。”龙主故作无知,佯装没事人一般,把脸撇向一边去,心里仍怀抱奢念,期待法术等会儿便能生效。 “……”狻猊岂是如此容易操纵之人,他冷眼看着龙主的态度,不发一语,瞧得龙主困窘发汗。 他飞快厘清状况,他的身体在疼痛过后,转为舒坦畅快,久违的力量盈满全身,臂上龙鳞逐一浮现,更能清楚感觉龙角的复原,它正隐没于体内,如往常一样。 他最后的印象,是伫立于凉风阵阵的马鞍湖小岛上,替身咒策发,身形瞬移,接着映入眼帘,仅存西海域石室里,那面淡灰色的墙。 匆匆一瞥,快到来不及感觉疼痛,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他死去了,他知道,鬼差勾取他魂魄时,他同样一清二楚,只是失去龙角所反噬的虚弱无力,远超乎他想象。 疲累,是他唯一仅有的知觉,尔后如何随着鬼差走,抑是鬼差与他说了些什么,他则毫无所感。 此刻在龙号称醒来,除了还魂之外,不做第二理由想。 他在这里,她呢? “延维在哪?” “我没听过这名字。”龙主嘴硬,还在装蒜。 “……父王,你在我脑子里胡搅瞎闹的法术,已经失效,关于她的记忆,我记得很清楚,没有半点被你如愿捣毁,别再骗我了。”狻猊挑明了道,要龙主毋须睁眼说瞎话。 “失效了?” “嗯。”狻猊笃定点头,间龙主一脸扼腕,他由蚌床上坐起。“为何要这么做?”要消去延维在他心中的记忆? “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儿子,与那只小疯子最好别再有联系或瓜葛,若是能将她忘光光,对你对她都是好事。”龙主不再装做不识得延维,话甫说完,狻猊已起身,龙主立刻阻止他:“你才刚魂体融合,不躺下来休息怎行?!” 他推开龙主的手: “她现在应该急着寻我……”尤其读毕他那封书信,不难想见她的打击,他要快些找到她,让她心安,让她欢喜。 “你这孩子——乖乖让我把小疯子从你脑海里一处干净,不是很好吗?!身体尚未复原,又要去找她?!”龙主气到跳脚。 到底是吃了人家什么符水呀?! “她以为我死了,我怕她做傻事……” 虽将她托给勾陈,却担心勾陈对她疏于照顾。 以死相护,并非他的本意,但他那时术力渐失,连她的言灵都抵挡不了,除了走上这途外,他已无法可想。 她那么死心眼,就算他在书信里再三叮嘱,要她勇敢坚强,她仍是不会听话吧? 她一定又气又伤心,觉得被他所遗弃,恨他将她孤独留下…… 更或者—— 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哪里都行…… 做出了生死相随的愚蠢傻事。 他可不想碰上他死她生,他生她死得遗憾错过。 走没两步,离床不远的他,被进房的二龙子和四龙子,粗鲁架回蚌床,压制躺平。 “这副虚样,想走去哪里?安分躺着吧你!”四龙子叉腰瞪他。光用两根指头就能推到他。 “四哥能欺负五哥,也只有现在吧?”九龙子笑眯眯靠来,一手托腰,另一手则连喂了狻猊几颗黑药。“护体的,吞下吞下。” “小九,五哥想来疼你,倒人界找着好吃的,哪一回没带来给你尝鲜过?要不要报答五哥,五哥给你机会,扛五哥去狐神大人那儿可好?”狻猊笑容很甜,浸过蜂蜜一般,诱拐年岁最小的龙子。 “好是好呀,去狐神大人那儿干嘛?”九龙子还在吃果子。 “找你五嫂,她可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狻猊此话一出,房间瞬开默然。 猛地—— “你跟小疯子成亲了?!”四龙子吼出在场众人的惊讶。 “拜过天地,大肆宴客,接受大伙儿恭喜祝贺,名副其实。”狻猊说的全是实话,半点不假。 “没拜过你老爹我,一切都不算数!”龙主跳出来,大喝反对。 “有哦,我拿了块木板,写上父王母妃的尊名,恭恭敬敬摆在桌上,与你媳妇儿行过大礼跪拜。”别看他平时不怎么孝顺,心里可时时记挂亲爹亲娘,人生遇大事,赐他生命的重要双亲,怎能漏掉? 再者,延维第一次进到龙骸城,他便带她到龙主面前,请求龙主主婚,那时龙主没反对,如今相反对也太迟啰。 就算众人以为他当时只是说笑,他心里清楚,他是认真的。 拿木板写名字……你当是在拜牌位哦?!龙主老脸扭曲,笑不出来。 “糟糕了,五哥这下算守寡吗?”九龙子心直口快,话,一溜烟从嘴里跑出来。 “守寡的定义不是这样吧?女人死丈夫才叫守寡,五哥的情况应该叫……跑了夫人。”八龙子很认真地纠正九龙子用辞。 “谁知道她跑掉之后,会不会遇到危险死掉,说不定一出城去,马上被仇家追杀,那五哥就守寡了呀。” “男人死了妻子叫鳏。鳏鱼你知道吧?从没人见过一对鳏鱼出没,永远只有一尾。” “谁说鳏鱼没有成对,那小鳏鱼哪来的呀?没本事瞧见它们恩爱,就说鳏是孤独老死的物种,怎不说是他们见识浅薄——”九龙子撇撇嘴,嗤哼。 “小九,你方才说糟糕是什么意思?”狻猊打断两只弟弟对于鳏寡孤独的讨论,只想弄明白九龙子无心道出的话语。 九龙子挠挠脸,发现颊上沾了吃剩的果粒和汁液,指腹撷住它们,往嘴里送,吮着指的唇,很忙,忙着吃、忙着说: “我们没人知道她和你成亲,把她当成仇人一样对待赶出龙骸城……呀不,是她自己走出去的。” “她来过?!” “她把你送来的呀,魂魄,装在一颗小球里。”九龙子右手比划了个大概形状。“有了二伯父带回的身体,加上她从鬼差手中抢回来的魂魄,刚好让父王替你进行还魂。”你才能像此刻活跳跳,坐在床上说话哩。 她吧你送来的呀,魂魄,装在一颗小星球里。九龙子右手比划了个大概的形状、有了2伯父带回的身体,加上她从鬼差手中抢回来的魂魄,刚好让父王替你进行还魂。你才能想此刻活跳跳,坐在床上说话里 “为什么不留下她?” “她自己说要走的呀,她说一辈子都不要见你,永远和你断了瓜葛,要去你找不到地方,就连消去她的记忆这项做法,也是她提醒父王,父王才想起来还有这贱招呢。”九龙子有问必答,知道什么便说什么。 “她在生我的气吗?气我自作主张,对她铯了替身术?” 才会说出一辈子不想见的气话? 九龙子摇头,“她看起来不像生气呀,她跪在父王面前,头一直磕一直磕一直磕……” 狻猊目光瞟往龙主,龙主满脸心虚,活像做了啥见不得人的坏事,好半晌不敢和儿子对上眼神。 “你对她做了什么?”狻猊口气轻软软,问得平稳淡然,只不过这分平稳淡然,却是风暴前夕的假象。 “……我、我什么都没做!全是她自己说的!”龙主立刻撇清关系。“没人逼她走,也没人逼她说出重话,是她自个儿一古脑噼里啪啦说个没停,根本不给人插嘴机会。我只是小小吓唬、吓唬她,哪知道她反应激烈……我就顺水推舟……”目送她离开而已。 “她求父王救你,甘愿付出代价,允诺与你斩断所有关系,以换取父王点头答应。”大龙子淡定的轻嗓介入,为龙主解释,为狻猊解惑。 幽幽悦耳的天籁之声,如曲似调,陈述着数月之前的那一日,延维跪在那儿,额心撞地,响亮的叩首声,以及她所道出的每字每句—— 我……我走,我离开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见他。 你要我做什么都好!我什么条件都答应!只求你救他! 能答应……救他吗? 那像是极哀凄的曲调,不泣诉情郎负心变节,不咏叹残秋寒冬,这曲儿只唱出一股情思,愿心上之人,安好健康,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大龙子耳闻天下数以万计的音律,最最揪心刺人的,莫过于此。 莫过于,明知道会失去狻猊,她亦无妨,宁可由他生命中退出,也要换来他的活命…… 人间蒸发。 不,不仅人间,上天下海,都寻觅不着她的踪影。 仿佛一抹散尽的烟,虚无了,飘渺了,再也无法伫留于何处。 狻猊找不到她。 她如她所言那般,消失得干净,像这世上从来没有延维存在过一样。 能找、该找的地方,他没有错放过,只是去了,仅仅找到失望和沮丧。 就连西海城,他也跑了一趟,从西海龙王口中确定,她并没有傻傻回去送死,至少,暂时松了口气,不用为她的死讯担心。 她将自己藏在哪里? 她回去过珍珠阁,阁里众人皆见到了她,算算是她把魂魄送回龙骸城后,没几天的事。 据郭强说,她回珍珠阁的那日,正巧遇上郭强答应接纳逃妻,再给她一次机会,一家子准备团聚,阁里办了几桌吃喝,庆祝人家夫妻破镜重圆。 “……夫人她,瞅着我旗子定定看,说也奇怪,我妻子好似很怕夫人,不停发抖,夫人只问了我妻一句:‘你是真心悔改吗?若是,就好好留下来,若不是……’后头是凑在我妻子耳边说的,我也没听清楚,说完那句,夫人便上楼了。” 郭强回忆当时,仍是一脸难以置信。 “而后我妻子……不,不该这样称呼,小茹她娘……就想突然发狂一样,在厅里又哭又叫,把她回来找我的原因说了出来。唉,我只是受了点小刺激,想到自己险些又错信了她,感觉很窝囊、很不爽快,小茹就……怎样都想不到,她亲娘根本没有悔悟,而是冲着钱财来,她连她奸夫暂居在客栈哪间房,全说漏了嘴,我想,应该是酒后吐真言吧。” 并不是,是延维,是他揭破了小茹她娘的恶计,将郭强父女所可能受到的伤害,降至最低。 “夫人呢?她回来后……做了什么?”狻猊对别人的家务事,一丁点兴趣也没有,管郭强最后是轰走小茹她娘,或是钱打发掉她,他全没有意见,重点是——延维呢?! “夫人在你们房里待了很久时间,再下楼时,只说她有件事儿要办……” 要办的事儿,竟是去林府,找林樱花。 “仙女!肯定是仙女没错!好美好美好美的仙女,是上天派她下来,替我家樱花治病!”林师傅对此事津津乐道,哪怕事已过数月,他仍是兴高采烈,逢人便重说一回。 详细情况是如何呢?——一开始,定会有人这么问,到后来,大伙儿听惯了,早省略多此一举,反正林师傅仍会开心地接续说下去。 “就在某天夜里,仙女入了樱花梦里,说能为樱花治病,只见她将掌心贴向樱花的胸口,温暖的光芒笼罩,没一会儿,樱花便觉得胸臆郁积之气,通畅无比,像久压心上的大石,被人一把搬走呢。”这些,当然也是他从女儿口中听来的。隔日女儿半信半疑告诉他时,他特地青睐大夫为樱花诊脉,果真半点病因不存,脉象与寻常健康人无异,林府上上下下,为此欣喜若狂。 “这么神?定是老天可怜樱花,她是那么美好、善良的女孩,本该有所福报,才会派下仙女,无偿救治樱花。”每个人听罢,总补上诸如此类的感想。 “不……也不算是无偿……仙女提出很古怪的要求……”接下来,人有旁人这么问,林师傅都双唇紧闭,不愿说出仙女究竟向林家索讨了何事。 第十八章 那不是仙女,是延维。 她上林家,替林樱花治好了出世便带来的宿疾。 她为何要这样做? 狻猊为寻找她的踪影,以及解开此一困惑,冒昧登门拜访林府书院,求见林樱花。 林樱花乍见他来,满脸酡红,没忘福身行礼,并吩咐贴身婢女,备妥茶水和点心,在府间凉亭内,与狻猊相谈。 自始至终未曾褪下的好看红霞,镶在女孩儿白嫩腮帮,更添美丽风情。 “珍珠阁龙当家来访……是……是为了治病仙女所提之事而来吗?”林樱花笑靥羞怯,眼眸、唇畔皆带有赧意及喜悦。 “我确实为那位‘仙女’而来。她入你梦中,为你治病,之后呢?她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据说,她提出要求,能否请林姑娘告知,那要求为何?”遍寻不着延维,狻猊仅能追随她所留下的痕迹,一步一步,踩着她的足迹,觅她,找她。 林樱花微微讶然,本以为他是知晓的,以为仙女同样会托梦给他,这……这叫一个姑娘家,如何开口才好? “珍珠阁当家……完全不知吗?”她脸上的赧意,变得有些惶惑。 “就是不知,才上门求取解答。这对我很重要,拜托林姑娘,务必详实告知龙某,无论是多寻常的一句话,只要是出自她口中,我都要知道。” “她……”林樱花支吾好半晌,拳儿绞紧绢子,稍稍获得几分勇气,抬眸迎向狻猊。“她说,治好我的病之后,要我不许随意嫁人,必、必须等候珍珠阁当家……提亲下聘。” 狻猊脸色铁青,立即便动了延维何以有此作为。 “她说,要我答应这门亲事,无论其余人求亲,皆不可应允,要我安分等着,不管等候多少年。而且……进了珍珠阁大门,成为当、当家夫人,必须尽心尽力伺候您,敬您、爱您、照顾您,不得有任何闪失……”林樱花勇气燃烧殆尽,最后几句,气虚发软,像蚊子细叫,仅存自言自语。 好! 人躲起来不打紧,临走之前,还替他订下一门亲事、一个妻子! 是怕他下半生没人看顾,是吗?! 狻猊握杯的手,浮现数条青筋,衣袖底下的肤,早已怒鳞横生,乱七八糟地一片片竖起。 “请林姑娘毋须当真,若有好姻缘,千万别推辞。”狻猊此时的平稳带笑,是耗费极大气力,才能勉强维持。 “可、可是……” “珍珠阁郭当家,目前无心再娶,怕会耽误林姑娘青春。” “珍珠阁……郭当家?”珍珠阁当家不是龙五吗? “珍珠阁早已易主。”真庆幸他有先见之明,许久之前,便把珍珠阁丢给郭强去管。 林莹华芙颜一白。 仔细回想,梦中仙女只说要她嫁于“珍珠阁当家”,并未指名道姓,是她自己误解仙女所牵的姻缘,是指龙五…… 她对龙五初见时印象很好,加上难以言明的亲切熟悉感,使得姑娘芳心颤动,若能成为他的妻,她心里好喜欢,怎知…… “再请教林姑娘,那位仙女,可有提到她接下来……准备再去哪儿救苦救难?”狻猊笑着咬牙。救苦救难那四字,根本是狰狞狠言了。 “呃……”林樱花敛眸深思,努力回想。“她……她好像说了‘这样我就安心了’,之后便消失无踪……” 安心什么呢? 把他丢给林樱花,就没她的事了吗?! 她当他狻猊是皮鞠,给你踢过来又踹回去的吗?! 这只超坏的小乖,还要他替她操多少心、生多少气?! 狻猊坐不住了,起身告辞。 再留下去,他怕怒鳞会发满脸。 林樱花倏地喊住他,突然又想到梦中仙女撂过的某些狠话,她连忙告诉眼前俊雅男子: “她还说,她把她最珍爱的宝物送给我,要我务必惜福,否则她不会放过我,治好的心,她同样能再捏碎它……”她对仙女这番话,一知半解,并不是很懂其意。 最珍爱的宝物。 是他。 这几个字,能替延维的小屁股,减缓几回的好打。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被他逮回来的话,该大的屁股,该亲的小嘴,他一样都不会放过。 倒是林樱花方才那番话,开启一丝寻人的曙光。 他知道,该如何撒饵,让躲藏在石缝间,爱玩捉迷藏的顽皮鱼儿,自个儿咬住饵—— 乖乖被钓上来。 延维一直躲在情侣退散楼里。 更正。延维一直躲在延维狻猊楼里。 她哪儿也没去,将自己藏得极好,每每狻猊踏进楼子内,她都屏住气息,躲得更隐密,没教狻猊寻获她。 狻猊把全楼子翻过来找,也万万想不到,她会躲在那样的地方。 打定主意、狠下心肠,不见他ijiush不见他,虽然心很痛,虽然好想念,虽然好想扑上前,抱住死而复生的他,再三磨蹭…… 她都决定逼自己断念,不可以再连累他,不可以再害他…… 不可以再成为他的累赘。 她会遵守自己发下的誓言。 只是,当狻猊出现眼前,忍不住,还是紧紧趴在冰冷壶身上,将他自头到脚,看过一遍又一遍…… 远远描绘着,他的眉眼、他的五官、他的身影,想藉此傻气的动作,烙印心上。 他看起来很好,没有胡渣满布,没有双眼血红,甚至,没有失魂落魄。 有的,不过是寻不到她时,眼中的沮丧。 太好了。 她本来还担心,他会失控疯癫,或是变了个人似的。 没关系,不用为她变得憔悴,更不可以茶饭不思,现在这样就好。 她知道他在找她,再过一阵子,应该就会放弃了吧,如果太婆婆妈妈,便太不像狻猊了。 至于她,躲在这儿,一点也不痛苦,因为,与她相伴的,全是她最心爱的回忆,她可以随心所欲踩入某一段记忆,重温当时狻猊的音容。 无论是闯入西海城救她的他,诓着她一块泡药浴的他,在她身上点火厮磨的他,说着要将渐行渐远梯改名儿叫迫不及待的他,龙凤烛火映照下脸庞艳红的他…… 全在这里,陪着她。 她可以凭借这些满满的、甜美的回忆,度过一辈子。 如同此刻,她正沉溺在她与狻猊围着一桌简单菜肴,谈天说地的美梦之中。 推门声,阻断了她的梦境。 是狻猊,这个月,第四度踏进楼子里。 只是这一回来,他没有前几次的焦急,更没有喊着她的名字,他在空无一人的蚌床间,和衣躺下,右手背抵在眉间,形成的阴影,正巧笼罩住他的双眼,她伏贴着身子,想看清楚他的神情,这角度却瞧不见什么。 “……你竟然连妻子都替我找妥了,你就如此下定决心,不回到我身边,是吗?”狻猊低低自语,夹杂数度叹息,声音里,满是疲倦。 延维咬咬唇,无法否认,自己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她想替他找一个人相伴,想来想去,林樱花最合适,她才跑去帮林樱花治病,顺道半逼半强,把林樱花订下来。 “好,我会顺你心意,试着去接受她,你若吃醋,就快些露脸出现,杀到我面前,告诉我,不许爱上别人,否则三年五载相处下来,也许,我真的会迎她入门,喂她长生不老灵药,让她福寿绵绵,到时你才回来,说不定我……”狻猊没再说下去,然而,他说的,也足够了。 说不定,到那时,她想回心转意,他也无法割舍另一个女人。 他没说的话,就是这个吧。 延维明明好心痛,嫉恨地想马上冲出去,否决她自己做过的蠢事,可是她只能僵在当场,感觉天旋地转,似要崩塌了一样。 唇瓣咬得再紧,也咬不住溢出的绝望呜咽,泪水滴滴答答,掉个没停。 不要这么快……不要这么快就忘记她嘛…… 不,忘记她也好,爱上林樱花也好,只要他好就好…… 内心两道声音,正在交战。 一道,无法理解,深爱过的人,怎可能短短数月之间,就变了质,就能将心奉上给他人? 一道,要自己看开,祝福他、成全他。 她默默蹲坐在地,双臂抱膝,蜷缩起来,背靠壶身。壶身再冰再冷,都抵不过背脊窜上来的寒意,教人发颤。 埋进膝间的脸庞,迅速泪濡了裙料,泪珠儿晕开的痕迹,在裙上绽放,一点一滴,越来越多…… 最后,内心的声音,分出了胜负。 忘记她也好,爱上林樱花也好,只要他好就好…… 延维蜷缩的身影,被一波波涌生的烟雾,缓缓湮没吞噬,融混在其中,渐渐淡去。 她将自己藏回了梦里。 那些狻猊仍属她所有的美丽梦里。 她像颗蚌,把自己密密关上。 “唉……” 扰醒她的,是一道吁叹。 她听出它发自于何人,会愿意醒来瞧个仔细,实在是不曾听过他的叹息声,如此疲惫与无力。 她又趴在呈现透明状的壶身上,将外头世界看明白。 狻猊又来了,扳指算算,距离他前次说完那番惹她痛苦数日的语句,已相隔半个月以上。 他叹气,嘴里轻烟,随之吁吐,眉目间紧嵌的阴霾,浓得化不开。 他目光瞟远,瞧着她不明白的方向,不时以两指按按眉心,似乎那儿正有莫名疼痛,侵袭着他。 衔着银烟管的嘴,失去以往略带城府的灿笑,垮垮的,看得她也随之心情大坏。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狻猊为何一脸不悦? 他半侧着身子,泰半正背对她。 “说什么尽心尽力伺候我,敬我、爱我、照顾我,不得有任何闪失……说什么感念仙女救命之恩,定会达成她留下的交代……结果,一遇上真心喜爱的男人,还不是一脚将我踢开,求我成全她,甚至以死相逼,嚷着就算得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原来,樱花的本性这么狠……”语毕,一连三声叹息,唉、唉、唉。 狻猊环视周遭,动手抚摸屋里摆设,碰碰石几上的螺贝瓶,拨弄瓶中绿意盎然的水草,指腹滑过珊瑚椅背,一路由左侧,缓步至右侧,到达她咫尺之距的地方,险些就要碰到她…… “或许是我无法忘情于你,对待她时,总有些心不在焉吧。也难怪,当出现另一个男人,愿意提供胸膛让她依偎,她便毫不迟疑地飞奔过去。” 他的面容清晰,教她看见了他的苦笑,以及呢喃说出那些话时,是怎生的神情和感叹。 “林、樱、花!” 延维牙根咬紧,字字沉狺。 “我千交代万交代,要你好好珍惜狻猊,你你你你——你竟敢伤害他?!” 延维一把怒火烧旺旺,咬牙切齿、抡拳跺脚,又急又气又不满。 吠吼声,回荡身处的这隐密天地,传不到外头去。 “我将狻猊让给你,得忍受多少心如刀割的痛苦,像在凌迟剐肉一般,你拥有我想要的一切,却不好好把握?!” 指甲陷入掌心,亦不觉疼痛,因为对狻猊的心疼,胜过于它。 “我明明告诉过你,我把我最珍爱的宝物送给你,要你务必惜福,否则我不会放你——你竟让他……让他露出这种无奈的失落表情!” 她阴沉冷笑。 “看来,你真到我是黄粱一梦,睡醒了,就变成屁,无影无踪吗?忘了我修好你那颗破心时,所提出的交换条件,是不?”哼哼哼…… 既然你食言,我也不会跟你客气。 梦境里的美丽仙女,摇身一变,成了狰狞夜叉。 美目同样炯灿,却森冷。 唇瓣同样艳红,却无笑。 曾经温柔贴在胸口,散发热暖光芒的柔荑,如今五指蔻丹锋利冰冷,直探胸臆深处,那颗平稳跳动的心脏。 “你应允过我,会好好待他,你骗我!你根本做不到,你伤害他,就像在我心上千刀万剐,现在,我也要你品尝一样的痛!”延维右手没入林樱花的胸口,五指收拢,揪住怦然跳动的小小方寸,只消再施两成力道,林樱花甫痊愈的心,便会被她涅破。 明明是梦,疼痛感却无比真实,极似发病……不,胜似发病时尖锐痛楚顿时涌现,林樱花疼哭尖叫,在梦里慌乱求饶。 “鱼儿总算浮出水面。” 朗朗轻笑,在这场梦里,响彻回绕,延维还处于错愕之际,右腕遭人紧紧握住,她呆呆仰头,看见狻猊,他双眸正因笑意而眯弯。 她惊觉,连忙要逃,狻猊岂能容到手的大鱼再溜掉,烟管汩涌的烟,瞬间交织成网,逮获她。 “你哪里也逃不了,只能待在我身边。”比起烟网,他环抱过来的双臂,比天底下任何绳索更加坚固强韧。 “让我走!”她嚷着,使劲挣动。 “不让。”他拒绝。 “我发过誓!若再见你,我会……我会死掉——”她捂住脸,不敢看他。 “童言无忌,小娃儿说的戏言,哪用当真。”他用言灵,轻易解去她曾加诸于身上的立誓术力。 他将她翻转过来,与他面对面,半强迫她望向他,笑道: “瞧,你见了我,一点事也没发生。” “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怕死……是我不能再跟你纠缠!你会再被我害惨的!”延维努力想从他的搂箝中挣开。 他像不活猎物的饿鱆,双手力道不松反紧,要她嵌进他胸口,每寸肌理相贴,找不到空隙。他浑身热烫,喷吐在她耳鬓间的气息,像火,烧灼得叫人心慌意乱。 “我不怕。” “但我怕!好、好不容易回来了,龙角也修妥了,一切恢复到最初最好的状况,只要没有欧文,你就可以……继续当你的悠哉龙子,不用再为我上头脑筋,从我出现之后的乱七八糟,你当它是场梦,忘光光就好——” “那你可曾想过,你离开之后的乱七八糟,你要我如何收拾?” “……你等等,我马上帮你教训林樱花,要她快快抛弃奸夫,重回你身边!”她擦好点忘了此趟上来的本意。 她离开之后的乱七八糟,本就打定主意要交给林樱花,帮她继续爱他。 可恶的林樱花,外表纯真无邪,内心水性杨花,见一个爱一个,狻猊已经很完美,还有啥好嫌弃的?! 第十九章 她就不信林樱花的新奸夫,能比得上狻猊一根腿毛! “住手,此事完全与她无关。”狻猊阻止她的冲动,不许她在梦境里欺负无辜配角。 林樱花缩在梦境角落,又害怕、又困惑地偷觑两人。 狻猊将延维按回怀中,喜欢属于她的气息,沾染到他身上。 “我是故意到楼子里散布不实言论,先是假意接受你的安排,要与林樱花培养感情去,再忍耐半月余,二度回到楼里,埋怨她变心,佯装我深受打击,因为我听说,你恫吓林樱花,若她没有善待我,你会再回来找她算账。” 为钓她上钩,他诋毁林樱花,害人家一个温驯的小闺女,被挂上污名。 “你、你是说……她没有抛弃你,转而爱上别人?”延维脑袋钝钝,想了好久,才弄个明白:“这一切,全是你在作戏?!” “没错。”狻猊全盘坦诚。 “你怎会知道我躲在楼子里?!还那么巧,在我面前说出作戏的骗词给我听?!” “赌赌运气罢了,我遍寻不着你,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姑且试之。你真的躲在楼里?何处?为何我翻找无数次,仍未见你踪影?”狻猊当时也没把握,无法肯定自己演的戏能否被她看到,若她不在楼内,他罗织再多谎言,亦绝对骗不了她出面。 没料到,她真的躲在延维狻猊楼。 但,楼里有哪个隐密处,被他遗漏掉? “……”她不想说,如果待会儿她能逃掉,还能缩进“那儿”去避开他,万一将藏身处吐实,一时半刻间,真想不出替代的地方躲。 不能说。 咬紧牙关,绝不能说。 “你躲在楼中哪里?”狻猊坚持要问出答案,才肯罢休。 他没用言灵逼她开口,就只是语气软柔、眼神专注,凝觑着她。 “我都找不到你……”口吻好可怜、好哀凄。 她宁可他用言灵,她还能替自己的软化找一个合理借口,偏偏他耍这一招,教她如何把持?! “……一个小瓶壶。”呀呀呀呀呀,她说出来了!废物!没有节操!没有骨气! “小瓶壶?你躲进小瓶壶里?”他翻了箱、倒了柜,真忘了把整个柜的瓶罐给打开瞧瞧。 谁能想到,有人会把自己缩成米粒大小般,再藏进不比掌心大多少的玩意儿里?! “瓶壶不小,我施了幻术,里头应有尽有,不信你去问你六弟,他被我关进去过,他知道幻术能在瓶里制造出多大的世界。”他六弟和他家小鮻,差点困在里头出不来呢。 他听负屃提过,这也是她擅长戏弄人的把戏之一,陷人于幻术迷雾中,意志薄弱些的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离开。 “你不怕自己关得进去,却再也出不来吗?!”负屃曾言,她的幻术,攻击他人内心深处最脆弱的部分,若自己被幻术击溃心智,或者受困环境中,找不到出口,便只能待在里头,等死。 她是施术者,会不明白踩入幻境的危险吗?! 简直胡来! 要是幻境太美,教她甘愿沉溺徘徊,一个人在里头做着虚无不实的梦,不愿踏离,但幻境永远是幻境,成不了真实,她等同被禁锢,至死方休。 “我本领才没这么差,瞧我,不正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吗?我进得去,就处得来!”她没提及,有一两次,她险些遭幻境总的回忆吞噬掉,想一直留在甜蜜美好的过往里,宁愿不再醒来。 尤其是咋闻瓶外的他说要去接受林樱花那回,她的理智近乎溃散,不断哭泣掉泪,让她头疼心更疼,只想躲进一个感觉不到疼痛的地方,供她疗伤。 看狻猊唇边的冷笑,就知道他绝对不会拍手鼓掌,夸奖她好棒好厉害。 “那好,我跟你一块躲进去,谁也想不到瓶壶里能躲人,再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我们再里头,当一对恩爱夫妻。”他拉着她,要退出林樱花的梦境。 “不可以!”她像被烫着般迅速甩开他的手,螓首猛摇,没有停止下来,一边说一遍晃首:“不可以这样……这跟害你没两样呀!我不要你又因为我,困在一个小瓶壶的天地里……” 脑海里,浮现她在龙骸城中,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他气息皆无、面容苍白,冰冷地躺在那儿,死去的模样…… 她的心,疼得要破碎开来。 她不要再害他一次…… 她往后退,没说一句,就退一步: “我求龙主把你救回来,不是为了要独占你,我是要你好好的,不用再承受断去龙角后种种痛苦影响,我是为了让你回到还没遇上我的那种人生,那种不被谁拖累的快意自在……” 延维说了便逃,出其不意,由林樱花梦境窜离,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回,立刻使用纸人替身术,送走自己,送得远远的。 熟料,她甫在楼子里站定,下一步尚未迈开,狻猊已随后跟上。 他的术力全数回复,她那些小把戏,没有一样能胜过他。 她闪身要跑,他长臂一探,拎只小鸡般,让她落入自己怀里,她正欲开口叫他放手,他俯低首,双臂顺势将她抱高,鲜艳软嫩的唇儿,便自个儿送到他嘴边,任由他采撷。 这个吻,带些薄惩,挟满思念,又混杂了对她傻气行为的不舍。 她克制回吻他的冲动,逼自己扭头躲避,无论耽溺在他炙热气息间,都不能沦陷下去。 她的挣扎,换来被按抵墙上,无路可退。 他用区区两指,轻扣她的腮颏,要她为他开启芳唇,让他吻得更深、占据得更多。 他指腹的力道很轻,轻到足以让她咬动牙关,逼他退出。 “好疼呐。”他状似低呼,嚷着痛,果不其然,她马上松口,又被他给占去好多便宜。 她对他的不舍,完全被他拿来利用,他一点都不觉得歉疚。 原本单方面的追逐侵占,变成双方的纠缠吸吮,交换着彼此的湿濡滋润。 “狻猊……”她晕晕眩眩,呢喃着他的名,在他轻啄吮咂下,嗓,变得柔软,极似在欢爱之际,受尽怜宠,沾糖掺蜜一般,惹人酥麻战栗。 太多思念彼此,由吻所点燃的火焰,熊熊燃烧着,教人发烫。 难以克制的轻颤,由他碰触到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寸发肤传来,他们渴望他的爱抚,全在叫嚣着,要他给予更多更多…… 他抱起她,两人滚进巨大的蚌床,绞乱一床被褥。 他用着好折磨人的方式,缓慢地吻遍她,舌尖品尝滋味,双唇贪婪深咂。唇舌所到之处,艳红吻花朵朵开,他将她每一丝震颤,吻入嘴里,她惨遭摆布,沦为冰糖葫芦之类的小甜点,被他从头到脚吃过一轮。 他看起来饿了很久。 那一身因yu望而苏醒的紫色龙鳞,覆满他的胸膛与手臂。 每一片鳞,完整无缺,正熠熠生辉,炫目地,照耀在她通红小脸上。 “龙鳞……全都恢复了,没有破损……” 她为此感到欣喜若狂,伸出手,细细抚上它们,闪闪泪光,浮现眼底。 已浑身燃烧的男人,不敌这等挑逗,她抚摸着他的鳞,万般珍惜,仿佛每一片全是她的宝物,舍不得见到有哪一小块破了、裂了。 明明这么珍惜他,却要强迫自己离开他,对她来说,是多痛的一件事? 而他,知道她对他的珍惜程度,竟也对她做出过何等残忍的事。 他太自负,只顾成败,一心要她好好活着,却忽略掉,他采用的方式,教她生不如死。 如果,连看见他龙鳞破损,她都会想哭,得知他成为她的替身,为她而死,她……又要如何承受? 他简直是个蠢蛋。 他回到她唇间,转为绵延,轻柔了动作。 啄着她的脸庞,啄着眼角湿润的眼泪,坚定且缓慢,任自己回归到她热暖的怀抱中,天生相属,契合不分。 她就是他的归依,是他的一部分,又或者该说,他是属于她所有,重回她的紧缚间,多时的不安、盲寻和倦累,轻而易举,得到抚慰,一项一项,被她化去、卸下。 她柔软又温暖,纤细臂膀环绕着他,像孕育龙子的那方池子包容他嬉闹玩耍,任由他沉潜来回,她温润得教他眷恋…… “抱歉。” 颈项缠绵过后,狻猊在她耳边轻吐两字。 “……什么?”她还处在恍惚中,气息缭乱难平,不懂他突如其来的歉意。抱歉什么呢?抱歉他刚刚太激烈、太放纵,对她没有手下留情? “抱歉我伤害了自己。” “……”她眨眨眼,看着他,还是不太理解,现在脑子里,全是热乎乎的米糊。 他将她搂得更近些,四腿正缠着、迭着,摸摸她的肩,蹭蹭她的发,亲昵依偎。 “我只顾自己的想法,忽略了对你造成的影响,断龙角那回如此,代替你死那回亦然,我自私地认为,牺牲所有,换来你的平安,对你就是好的。” 狻猊靠在她怀里,双手环于她背后,他说话是的暖吁,拂过她的心窝口,更是暧昧地轻挠粉嫩ru尖,害她全身泛红。 “我错了,你这般珍视我,我所做之事,等同在你面前,将你最爱宝物打碎,我护得你外表毫发无伤,但你的心,伤得很重,鲜血淋漓。” 她没应声,咬着嘴,心里不知已大喊过多少次的“对!没错!你那样做,让我好痛好痛,混蛋混蛋——”。 “是我不好,我该要更珍惜自己,连多掉根发抖不准。” 因为知道伤害自己就是伤害她,他的痛,是肉体上的,她的痛,却是在心里,药石难以敷治的地方。 “……嗯,你要说道做到,不可以在做玉石俱焚的傻事,不要教我担心你。”她慢慢开口,紧紧回抱住他,“就算我没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抬头睨她,方才的浓情蜜意,被她短短两句话残杀光光,渣也没剩。 “你还想离开我?”他眉头深锁。 “这是我答应你父王的条件!我不可以食言!”用她的离开,换他的重生,怎么算怎么划得来。 “难道你对我就可以食言吗?你我拜过天地,结为夫妻,你允过我,我去哪里,你便随着我到哪里,这一条,你打算赖掉吗?”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信你没从父兄口中听见当时的情况……我离开你,他们才愿意救你!只有我不再缠你、害你,他们才能放心……” 她一顿,眼眶微湿。 并不是委屈,只觉得自己好糟糕,让他父兄视如蛇蝎,一旦与她牵扯上关系,他们宁愿不要狻猊这个家人,也好过救回他,又见他去做些蠢事。 唇儿轻蠕,故作坚强再续道: “我不可以说话不算话,既然答应了不找你、不再见面,就该信守承诺,不然他们要是也毁约的话……怎么办呢?” 说来道去,她仍是担心龙王一怒之下,撤收还魂术,或是做些不利于狻猊的事。 “你没言而无信,你确实没来找我,是我耗费心机,千辛万苦才引诱你出来,也是我缠你、赖你,你不算毁约。”他懂她的担忧,可他不要她一肩揽下所有责任。 她记得他争来所有好处和福利,让他获得重生,可她自己呢?她给了她自己什么? 一个小瓶壶,以及装在瓶壶中,缥缈不实的虚幻。 狻猊心疼她,说什么也不再放开她。 “你不要烦恼那些小事,我会处理妥当。”他的父母兄弟,由他自己解决,犯不着推她上战场。 一听到“处理”两字,她马上弹坐起来,俏颜惨白,红泽褪去,乌亮眼瞳里满是惊恐: “你不可以再拿身体或者生命开玩笑!”她以为他的“处理”,又是先前那种两败俱伤的偏激方式,若真如此,她会更恨她自己…… 他随之坐起,请握她的双腕,感觉她微微颤抖,他自责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竟将她吓成这样。 他与她,双额相抵,鼻尖触点鼻尖,他像撒娇的犬儿,摩挲着。 “我说过了,你多珍惜我,我也会同等珍惜自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现在,上头还标注了你的所有权,我会小心善待。”他一边说,一遍偷啄香吻:“你只要允诺我,不再躲我,别藏到我找不着的地方,其余的事,便交给我,待一切问题解去,打扮得漂漂亮亮,跟我回去,拜见公婆叔伯就好。” “他们会拿扫把把我赶出去把……”这种自知之明,她是有的。 “我会努力让他们一见你来,便热络上前欢迎你。” 他是在说梦话吗?傻天真,这种事,她想都不敢想。 延维低垂着头,没有给他正面答允,心里思索的,仍是与龙主达成的“交易”。 狻猊看出她的迟疑和不安。 只听他一叹,捧高她的脸,要她注视着他: “坏人要由我来做也行,就算你心不甘情不愿,都抵抗不了我的言灵,那么……”他嗓音转沉,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再嵌以言灵术力,束缠着她:“乖乖待在这楼子里,不许逃、不许躲、不许隐匿起来,照顾好自己,不许饿着冷着,等我。” “你……”怎么又要耍这种小人招数啦?! “我父兄若要怪,就怪我不惜动用言灵,也要强留你在身边,你是被迫的,不得不和我纠葛羁绊。” 被迫? 天知道她没有半丝委屈和不甘呀! 她只是没有正当理由留下,而狻猊也懂,干脆替她造了台阶,让她得以顺势接受他的安排,看似被强迫,实则那才是她默默搁在心底,不敢说出口的奢望。 她眼眶愈红,鼻头跟着酸红起来,想哭,又忍着不能哭,她俏颜扭蹙,像包子皮上的小折花,五官快要揪成一团。 他莞尔一笑,拨开覆在她脸上的凌乱长发,一把拢到她背后去,被青丝半遮掩的胸前美景,一览无遗,同时,也露出了方寸之上,那处教狻猊一直充满困惑的部位: “你胸口有片于红,是怎么回事?撞到了吗?”乍见时就想问她了,只是当时他很忙,忙着在她身上点火。 他长指指腹,滑触在丰盈胸乳间,描绘着淤红的大小。 那不是他造成的吻痕,淤伤约莫两个手掌大小的范围,布满她雪白胸间,红中带紫,也泛有青绿,看来已有好一段时日。 似曾相识的伤。 “啊?”她跟着俯首,看见他所指之处。“呃……不小心太用力……” “嗯?不小心太用力是指?”他执意要她给说清楚、讲明白。她神色扭捏,一副被逮着坏习惯的窘状,支吾半晌,才别扭回他: “有时胸口很痛,为了阻止那种痛,我……会用手拍拍胸,呃,偶尔痛的太厉害,我就握起拳,敲它几下,叫他不要痛……” 打从离开他之后,无意间养成的恶习。 发作情况不固定,有时明明身处幻境中,与假的狻猊快乐游湖,心情愉悦着,胸口却剧痛起来…… 因为痛着,又不知该如何治好这种莫名的痛,只好采用最笨的“以痛治痛”法。 狻猊望向于红,沉沉思忖,脑海中闪逝而过,对他的相仿记忆。 曾经在哪里、在某人胸口上,看见过类似的伤痕? 在那里…… 胸口…… 伤痕…… 一瞬间,灵光激闪,乍然顿悟! 一个名字蹦跃出来。 龙子云桢! 终章 四海龙主的寿辰大宴,绝对是海中一等一的大事。 寿宴前十天,宾客陆续前来,一箱箱的珍奇宝物,一篓篓的仙草神果,将龙骸城库房塞得爆满。 不仅全海关注,连天界也派下位阶极高的天人天女,带来无数仙裳羽冠、玉液琼浆,向龙主道贺。 外人都如此热络参与,龙主的族亲兄弟,更是不会缺席。 东海龙王第一个携家带眷到,南海龙王一家,在次日踏进龙骸城,北海龙王为三,西海龙王迄今尚未驾临,有一说是丧子忌讳,不方便太早来到欢腾庆祝之地,影响众人兴致,另一说则是,他误杀兄弟之子,多少心存歉意,才会拖延着迟来。 为免客人在龙骸城感到无趣,不耐久候寿宴到来,城里日夜皆举办热闹活动——拼酒大会一定有,比武夺冠还分老中青各来一场,笙歌竞技,选出全海中最悦耳的天籁美声,当然也不能少,其余那些摸蚌,料理神厨,舞技比拼……族繁不及备载的大小赛事,时时上演,每场皆吸引大批人围观。 西海龙王赶在寿宴开始前一刻,终于带着龙后前来。 几名龙王寒暄叙旧,龙子龙女亦热络聊开了,话题不外乎昨日武魁赛的最终对决,及今早刚出炉,热乎乎的天籁之音得主。 “年年武魁都是睚眦哥,今年胜出的小家伙是谁呀?矮不隆冬的,没什么架势和本领呀……”龙女青花在围坐一桌的同辈间,算是消息最不灵通的一位,她若是明白今年武魁的身份,便不会说出这种蠢话。 “青花妹妹,你没注意到新武魁所使的兵器吗?”七龙子笑笑说。 “兵器?”龙女青花蛾眉淡蹙,仔细回想,那武魁……手上不见任何兵刃,她只不过是站在原地,周身有道银光乱窜,就击败对手…… “她拿着的,是电掣。”九龙子给了解答,咀嚼果干的嘴,可忙的呢。 “电掣?!那不是睚眦哥的吗?!”好几名龙子龙女皆感错愕。 “那位新武魁,也巧是我家二哥的。” 对,闪亮亮的新武魁,蔘娃是也。 不擅对打,讨厌血腥,一遇麻烦就只会逃的一根灵蔘,贪着新奇有趣,跟人家玩起武术大会,偏偏蔘鬓娇软无力,若没人在背后暗暗出力,她第一轮便给刷下来。 睚眦让出电掣,由电掣上场,她只需要站上擂台,要在台上嗑瓜子,吃海饼,或胡乱比划着蹩脚招式,全都随便她,反正她半点功用也没有,真正认真对战的,是电掣,那柄睚眦鲜少离身的专属兵器。 “是说,天籁之音的比赛……每年都这样,可以考虑取消吧?”龙子堂弟提及此话时,一脸苦笑。 “由城里所有观众投选,最后十强中,票数最高者夺冠……明明一开始就公告过条件规则,十五万张票里,有十四万全投给了某人,那位某人还是受邀的主审之一,真是毫无天理……” 私底下将票投给“某人”的数名龙女,报以赧颜傻笑,谁也不敢坦承自己的作为,只能稍稍缓颊。 “……可全海底城里,就属大堂哥的声音最好听呀,没有谁胜得过他嘛,他获胜,当之无愧。”十四万个海城居民,眼睛是雪亮的!另外投票选大龙子的那一万多个,当中也高达八成,在选票的最角落写下“我真正想选的是大龙子啦”之类的附注。 某人,正是龙骸城的大龙子,坐在台下观战评议,也能通杀台上十强。 那桌龙子龙女详谈甚欢,另一方的长辈桌,则显得沉稳严肃许多。 “怎么不见狻猊?还在寻找那丫头吗?”西海龙王无心于品酒之上,浅浅沾唇一口,视线落向龙子后辈的大桌之间,寻找狻猊身影。 再怎么说,当人伯父者,误杀亲侄,心里多少有些介怀和歉意,因而对狻猊多所关注。 嘴上撂狠话,说“就算你是我侄儿,照杀不误”,实际上真正一错手,误取侄儿性命,仍深深自觉对不住兄弟。 幸好,狻猊还魂过程顺利,否则他这位二伯父,没脸来喝这杯寿宴酒。 “是呀,还在四处找着……只能等他自个儿忙累了,放弃了,谁劝他都不听。”四海龙主已经懒得阻止狻猊。 “那丫头,当真消失得干干净净?” “照我家老五找不着人的沮丧来看,她真的躲的很隐秘,决心永不见狻猊。”四海龙主饮下一杯酒,突地想到一件要紧事,忙道:“二哥,这一回他们是真的断了连系,你可别再找狻猊讨人,小疯子完完全全不干我们家的事,冤有头,债有主,要替云桢报仇,可得找正主儿讨。” “我知道。”西海龙王心里有些感叹,狻猊成功复生,他儿云桢却死得神魂俱散,若魂魄完整,他也能替云桢回阳。 “二哥……看起来好像没那么急于寻她?”西海龙王试探问。 先前几回,他二哥一进城,怒目横眉,逆鳞狠竖,一副要将人给碎尸万段的狰狞模样,此次前来,气焰减了,恨意淡了,就连提及小疯子,也不再咬牙切齿。 “恨,依旧存在,并未消失殆尽,每每思及云桢,对她的怒火,还是会燃烧起来,只是近来慈莞替她说了不少话,丧子剧痛,慈莞不必我少尝一些,她却能以德报怨,细数我对那丫头的所有作为,已与她咒杀云桢一样的冷血残酷……”西海龙王淡道。 慈莞是西海龙后闺名儿,云桢的亲娘。西海龙王仅娶一妻,无其余妃妾,对她宠爱至极。 “大庭上,雷金锤引来雷电的责罚,而后赶尽杀绝的追缉,再到错杀狻猊,使她尝到死别之痛,现在,更将她逼上生离之苦,我们对待她的方式,算来已近乎凌虐……”西海龙后难掩恻隐神情,她本就心性温婉,虽然爱儿突逝,教她肝肠寸断,对延维也产生了怨恨,所以任由夫君采取激烈手段为儿子复仇,只是…… 那日雷金锤的极刑,她不忍卒睹,以暴制暴的血腥,并未抚慰她丧子的痛楚,反倒让她觉得他们的私刑,何其不人道。 “所以倘若她有本事躲一辈子,我也不刻意去为难她,除非她自寻死路,又出现在老夫面前,否则……便给她一条生路走吧。”这已是西海龙王的最大让步了。 “二伯父此话当真?” 狻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踏进厅,便听见西海龙王此番大赦言论。 “老夫说话算话。” 狻猊闻言而笑,眉目俊朗愉悦,抱拳揖身: “那么,侄儿带来一个消息,算是感谢二伯父高抬贵手。” “你别弄错了,我并非饶恕她,而是她不主动出现,老夫亦不派人追捕,如此而已,若她此时站到老夫面前,老夫同样会一掌击毙她——” “杀她是大错特错,事后若察觉冤枉好人、滥杀无辜,就不是‘后悔莫及’四字能简单带过。”狻猊吁烟轻笑,意有所指。 “此话何意?”西海龙王剑眉挑扬。 “我找到云桢真正的死因。”狻猊之言,投以震撼威力,令厅堂众人问而惊愕惑然。 “什么?!——”西海龙王声如洪雷,吼得震天动地,顾不得失态与否,慌张来到狻猊面前,西海龙后紧随在后。他忙问:“你说找到云桢真正的死因?!难道……他并非死于言灵?!” 狻猊缓缓颔首,不疾不徐道: “先前我便觉奇怪,云桢是龙子,若没像我六弟负屃,惨遭设计拐骗,寻常来说,延维的言灵,不该造成这么大的伤害。”言灵用来欺负弱小,轻而易举,但要取龙子性命,恐怕无法三言两语便如愿。 她的术力,不够强大。 “我闯入西海城救人时,探视过云桢的遗体,他死状古怪,让我感到疑惑。直到日前,我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相仿的伤势,我大胆假设的情况便是如此——” 狻猊吐烟成形,细腻烟沫,逐渐聚集为人影。 与其动口说,不如真实模拟一遍,才能解除在场所有人的质疑。 烟,变成了云桢的模样。 他追逐着另一道烟沫拟造的敏敏,苦苦哀求,要她别离开他,敏敏不理,仍是绝情离去,留下云桢一人。 他沮丧失落,时时发怔发傻,开始食不下咽,以惊人的速度削瘦憔悴,这副模样,西海龙王及龙后皆是熟知的,在云桢过世之前,确实如同虚影所呈现一般。 敏敏!湮没化成的云桢呐喊着,一遍又一遍。为什么要离开我…… 出乎众人意料的事,发生了。 云桢每嚷唤“敏敏”一句,便自虐般地槌打胸口,一次次,力道凌乱失控,有时重击有声,抡起拳,疯狂落在心窝处,仿佛那儿藏了可憎的妖物,非得使尽全力,才能驱逐掉它;时而轻若拍扶…… 胸前胸臆之间,肉做的心,终是不敌长达半年的频繁残虐,应击而碎,内伤之剧,造成云桢口吐鲜血死亡。 “怎可能有这等荒唐事?!……”西海龙王久久难以置信,跌坐椅间,只能震惊拧眉。 “我确实撞见过……桢儿有好几回,不断槌打自己的胸口……我以为那只是……”西海龙后哽咽,无法言语。她好自责,没能及时阻止云桢自残,让他葬送宝贵性命一条。 云桢性子虽温驯懦弱,在感情上却是死心眼,与父亲西海龙王一样,一旦认定了,便是全心全意的痴情种,甘愿为心爱之人掏心挖肺。 他学不来西海龙王的骁勇善战,没有其父的合合龙威,独独这一点,完全继承了西海龙王。 父子俩的差异,则是西海龙王的痴心,幸运获得龙后慈莞的爱意相随,云桢爱上不懂珍惜他的女子,才演变为今时今日的结果,教人不胜唏嘘。 龙后捂面哭泣,西海龙王无言地安慰她。 “你是想为她脱罪,编织这一套说词,企图将云桢之死,导向其他方面?”西海龙王稍稍收拾失控的错愕,深吸几口气,恢复原有的冷静,扶在爱妻肩上的手掌,隐隐地,泄露了激动的微颤。 “不,我是在延维身上,看到相似的伤,才不排除这项猜测。同时,我向数名服侍云桢的鱼婢求证,要验证我的想法对错,所有鱼婢的回复,皆与我设想情况没有差异,云桢并非任何人杀他,是他自己,打破了他的心,也可以说,他失去爱人之后,心碎而死。” 狻猊挥散了烟沫,云桢的音容,回归成泡影,颗颗破裂消失。 “……你找到小疯子了?”死海龙主听见狻猊话中另一项重点。 “嗯。”狻猊坦诚点头,不过关于她的事,容后再议,先解决云桢死因之谜,替延维平反恶名,才最重要,他不希望自家族亲每每见到她,便对她指控怨怼。 为此,他不急于带她回来,转而去调查云桢生前所有蛛丝马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做出了现在的结论。 “还有,我去了一趟狐神住居,他拥有一面水镜,是黄泉孽镜台所分舀的奇水,只需置入一根云桢的发,便可以看见他生前所有记忆,当然,镜里呈现的景象,仅有死去过的人才能看见,很巧的是,我也看见了。”狻猊微笑,笑容与唇边的银烟管,同样灿亮。 因为他死而复生,水镜所有显影,他看得一清二楚。 至于看见了什么,方才已用烟沫幻影,呈现在众人面前。 “延维有错,错在她口不择言,但绝不是造成云桢骤逝的罪魁祸首,她获得的教训,已经远远超过了她该负的责任,就为一句话,非要取他性命,逼她逃无可逃,又岂有义正言辞的正当理由?” 狻猊语调轻轻,混着迷蒙的烟沫,吐出,状似悠哉闲聊,言谈间的指控,却高竿地随之道来。 若延维当真无辜,先前对她的所作所为,确实很是超过……西海龙王越想,越发汗颜。 他可是险些将她的首级给取下来呀! 厅内,静默良久、良久。 终于,幽远吁息,缓缓吐出,源自于西海龙王。 “……老夫明白了,是老夫冲动,单凭云桢身上残留的言灵术力,未加以查证,硬控她是凶手,老夫错得严重。”西海龙王叹口气,承认了自己的鲁莽,也代表他信了狻猊的说服。 如何能不信? 云桢的死状,他同时心中存疑,而方才的烟沫幻影,又恰巧解释了云桢胸前的伤…… “若日后再见她,老夫不会伤她毫发,不再视她为仇敌。”他清楚狻猊费心尽力,调查云桢死因,为的,就是他这几句话吧。 “多谢二伯父。”狻猊朗笑,这回的笑意,明显真诚许多。 解决掉最大麻烦,接下来,轮到他家父王了。 他父王这关阻碍,嗯……他一点都不看在眼里耶,不过,还是给个颜面,意思意思“求”他父王,成全他和延维吧。 再怎么说,受到家人祝福的婚姻,总好过处处被人拆散或唱衰。 他要她在龙骸城里抬头挺胸,不用担心谁谁谁不欢迎她,又或者认定她无权留于此处。 他要她在身边,光明正大,没有半丝委曲求全,更毋须躲躲藏藏,爱他爱得遮遮掩掩。 他要她理直气壮,被大家唤一声“五龙子妃”。 面带微笑,走向四海龙主,狻猊笑得好甜,甜教龙主不禁缩肩,本能后退,直背脊抵住椅背,退无可退—— “父王。”连声音都掺了蜜,甜丝丝的。 “这、这种笑容,一定没好事……”龙主嘀咕。 “您刚问道,我找到她了,是吗?”狻猊见龙主手边酒杯空空,执起酒壶为其斟满,温热的酒液,香气浓郁飘散,配上儿子体贴孝顺的行径,让龙主更抖了。 “呃,是呀……”没见过这么温柔的儿子,很恐怖。 “没错,找到她了。她躲着我,仿佛朝露蒸发般,不留踪影足迹,害我找她找的焦头烂额,几乎无计可施,怀抱最后一丝希冀,试了个小手段,才误打误撞,诱骗她出来……您知道,她躲在哪儿呢?” 称谓上,用了罕见的“您”,绝对有鬼。龙主心里,立即浮现这想法,嘴上虚应道:“……躲哪儿?” “一个不过巴掌大的小瓶壶内。她藏在里头,信守诺言,实现她对你提出的交换,打算永远让我寻不着她。”狻猊笑睨龙主,语气还算平稳,淡述着她的情况。 然而,无论他说的多淡然,一丝丝的怜惜,仍是难以扼制地流露出来。 “瓶子里能躲人?”四龙子很好奇。 “谁会想到,她会躲进那种地方,把自己关入幻术里,也不想想,若被记忆吞噬,极可能一生受困其中,在分不清虚实晨昏的天地间,浑噩度日。”狻猊提及她的憨傻行为,即是气,又心痛。 “没人逼她躲进啥瓶子里,她只说要藏好她自己,不在纠缠你,其余全是她自己决定的,我们谁都无暇管她。”四海龙主撇关系撇得干净,不过,这亦属事实,他们没硬逼着延维做任何事,全是她自个儿嚷嚷要做的,就连她何时走、走哪儿去,他们也没干涉,那时只顾着就狻猊回来。 狻猊理解点头,完全同意龙主的撇清言论: “她很傻,认为言出必有行,不用谁逼她,她也会逼自己,因为她害怕要是食言,您会收回您救我的承诺。她一心守信,即便是我找到她,她仍旧企图要逃,我若不对她动用束缚言灵,以强硬方式留下她,她绝对会躲远远的,逃到另一处更难寻到的地方。” 他没有责怪父王的意思,就如同他永远无法对延维提出以离开他,作为救他的交换条件而生气。这两方人,皆为他着想,只是他们没问过他,如何取舍,才是他渴望想要的结果。 “她是有些小缺点,源自于儿时环境影响,她被误导着,以为那样做才是正确,才能换来赞美。其实她本性不坏,是可以慢慢教乖的女娃儿,我与她在人界生活的日子里,她连一对情侣都没有破坏过,若父王担心她会毁掉您的后宫,儿子可以保证,绝对不会,儿子为她的行为,全权负责。”狻猊半举右手,做出立誓状。 他以为这么说,就能换来四海龙主爽快答应吗? 不。狻猊没如此单纯乐观,方才一席话,仅是客套,用以辅助接下来他真正要说的担保: “只要父王愿意接纳她,重新给她一次表现的机会,您不但得到一个好媳妇儿,还附带一只言听计从的乖儿子。日后,父王说一,儿子绝不说二,若父王下达命令时,逆兄劣弟胆敢啰嗦反抗,不敬您、顺您,儿子定会站出来为您出气,不劳您动手教训,由儿子来。” “……”龙主越听,双眸瞠得越大,哪时由人眼变龙眼,也毫无所觉。 这、这、这…… 这是他听到的梦话吗?! 九只儿子,个个脾气古怪,虽不至于大逆不道,也绝构不着克敦孝行,偶尔会尊重尊重他这个父王——选择性的尊重,而且,真的很“偶尔”——常常叫九子去办事,得要三催四请,又是端出威严命令,又是祭出好处利诱,他们才会慵慵懒懒去做,每个都似极了多不情愿…… 现在狻猊却说,他会言听计从,说一,他便绝不说二,不顶嘴、不叛逆,顺带帮他教训几只不听话的儿子?! 别看狻猊平时悠哉闲卧,好似不爱动武,只爱动口,就以为他在九子中武艺敬陪末座,他真要和其他龙子打起来,八只里会有五只被他打趴吧! 如此计算下来,九龙中,起码有六只会乖乖听话耶…… “你、你是说真的假的?”龙主想要确定一下。 “绝无虚言。”若有需要,他可以对自己下达言灵,以示保证。 “嗯……”龙主抚着长长龙须,闭眸,貌似沉思,实际上心口雀跃小鹿乱乱撞,不知早已喊过几千百次的“好”。 唇角扭曲的忍笑,让龙须跟着一颤一颤地抖动,在场众人看得很清楚,心中纷纷嘀咕—— 龙主很乐,非常的快乐,那假装苦思的模样好假。太造作了。明明就很想一口答应。 “好吧,去把她接回来吧,父王……成全你们。”一说完,龙嘴咧开开,笑得好欢畅,还要故做一副谆谆教诲样,“父王是再给她一次机会,愿意相信人性本善,天底下没有永远的坏人,你得要管好她,不可以让她在城中惹是生非——”哇啦哇啦哇啦,全是屁话,真正的重点,还是用小疯子换来乖儿子,值得! 狻猊噙笑啜烟,吸入满肺的缥缈香火,一脸非常受教,听从龙主教导告诫,默默地,在心中铿锵欢呼—— 搞定! 尾声 “我很紧张,我怕他们接纳不了我,我一定做不来他们心目中的好媳妇,说不定……不出两日,我就会被赶出龙骸城……” “我对鱼姬做过很过分的事,也和蔘娃交恶,她们绝对不可能原谅我,她们定会对我厌恶至极……” “还有你的兄弟们……他们对我也难有好印象,我总是惹怒他们……没对他们做过什么值得赞赏的好事耶……” 故意拉高的尖嗓,由男扮女,仿效着某人当时的忐忑口吻,即不安,又迟疑,还会微微颤抖,就连神情也揣摩六成,剑眉拢近,眉心蹙出浅浅痕迹。 “到底是谁?曾经一脸一脸担忧,惶恐得像要赶赴刑场,可怜兮兮说出这番话来?”尖细嗓音恢复正常,沉而好听的男声,吁以笑叹和薄烟,正是属于狻猊所有。 他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同时也自顾自怜。 唉,有个太受欢迎的娘子,为人夫君,独守空闺的时间,总比别人长上一些…… 唉,有个太受欢迎的娘子,为人夫君,独自空闺的时间,总是比别人长上一些…… 不出两日,就会被赶出龙骸城? 两个月过去了,她不是还稳稳当当留在城里? 鱼姬和蔘娃对她厌恶至极? 那此刻三只围坐小桌,吃甜品、喝甜茶,配甜果,互咬耳朵,说着悄悄话,又是咭咭轻笑,又是勾肩搭背的姊妹淘,谁呀? 刚开始,嫉恶如仇的蔘娃的确没给延维好脸色看,似极了闹脾气的小孩子,吵着毫无意义的架,幼稚地和延维划出楚河汉界,分得清清楚楚,温柔可人的鱼姬,试图居中为两人调解。 据说应该是某一日,延维无心之中,对蔘娃说了一句“你发上的红果宝饰哪儿买的?挺好看呢”,禁不起别人夸的单纯小蔘,马上俏鼻顶天,一副乐极模样,自此,三个女娃儿,熟络起来。 马屁,果然拍对地方就见效,尤其是对灵蔘,捧个几句,她连鬓脚都软了。 也罢,见延维在龙骸城内,开始被众人接纳及喜爱,身为丈夫的他,自然很开心,吃醋在所难免,谁教她从对他的全心依靠,到现在,她自个儿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害他感到有些落寞呐。 谁能料想到,以破坏别人恋情为乐的小疯子,摇身一变,突然成为全城中专解感情杂症的“大师”? 谁家丈夫,生性风流,左沾美鱼,右抱俏鱿,有空还追逐追逐冰山美人鳗。谁家姑娘,难以取舍两只条件相当的鱼哥哥,左边温柔体贴,右边上进负责,该挑哪个好…… 诸如此类的闲杂小事,大伙儿全爱向他娘子延维请益,不知由何人口中传出,说延维具有看穿情侣是否合适的本领——正因不相衬,她才会为了彼此好,不惜背上恶名,进行破坏,目的便是不忍见世上多出一对怨偶…… 与其双方不合适,硬要委屈凑成双,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让彼此有机会尽早遇上对的人。 当初惨遭她拆散的情侣们,各自找到比原先更好的另一半,使得这谣言如滚雪球般,越穿越离谱。 听说城里已经开始有鱼贩拿她的摸样雕刻成坠饰,鼓吹众人佩戴在身上,专司招桃花,旺爱情…… 日后,若有人替她塑神像、造庙,他也不会太意外。 到时他这只嗜烟神兽还可以沾沾光,一块塑在香炉上,帮她分食些香火,沦为陪兽。 唉,好想躺在她柔软腿上,像只懒猫儿,由她摸着长发,哼着小曲,陪她睡场香甜午觉…… 这渺小心愿,有越来越难以达成的迹象。 尤其是在他领着她重新踏入龙骸城时,那场家宴中,当她听完西海龙王对她的释疑以及西海龙后的致歉,那对失去唯一儿子的悲伤父母,似乎触及到她内心某一处的热血—— “我去替你们收集他的魂魄好了!”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娇甜的嗓,铿锵有力:“大家应该都听说过凶兽梼杌的事迹吧?他的伴侣也曾经魂飞魄散,他不是同样没有放弃,四处寻找飘散的魂魄,最后,成功的把散魂给聚齐回来?虽然……可能要等我很久很久很久,因为我的本领没有梼杌高,他用了短短几年,我大概要几十倍、几百倍以上的时间,但……我 杌高,他用了短短几年,我大概要几十倍、几百倍以上的时间,但……我可以试试看。” 明明曾经被人追着取命,明明曾经让雷金锤几乎敲掉小命一条,在事后证明是遭到误解,她非但没有气恼跳脚,没有要西海龙王赔偿损失,反倒主动开口要帮忙? 他相信,当时开口的她,没想过何谓以德报怨,也不要别人对她感激或另眼相看,只是单纯地,想要为失去儿子的一对父母,做些什么。 “我不会还魂术,不会治愈术,不过收聚魂魄这种事,我刚好会。” 她会,所以不排斥抢着做。 “云桢的魂魄,早已不知飘散到哪些地方去,连我们做父母的,都不以为能找齐……”西海龙王回答她,声音是抖动的。 “我不保证一定能全数收齐,我会努力,狻猊会陪我一起去,也许五十年里收不回一半,也许要好几百年——” “我们等,我们愿意等!”西海龙后微笑掉泪。为她这份体贴心意而动容,就算到最后,没能完成她所说的成效,她都给了他们希望。 事后,他问过延维,怎会有这个念头? 她淡淡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们,好让人舍不得。” 这就是她的善良、她的本性,小小的,确实存在着。 难怪能让西海龙王夫妇三不五时便派人送来各式强身健体的补药良丹,指名要给她服用,甚至有一回,西海龙王特别到访,勾勾指,把他叫到一旁,俨然一副她家爹亲的嘴脸,半叮咛半威迫,要他善待她、疼惜她、保护她,不许惹她哭,不许害她受半点委屈——害他一时错乱,险些想抱拳屈膝,回一声: 是,岳父大人。 她现在靠山太强大,招惹不起,他父王应该也有这种感觉,颇具感触,听说,西海龙王把他父王招到角落,耳提面命了好一番。 嘴里烟管让人抽走,狻猊不用张开眼,也值得是谁靠近,她身上的香味,他已经熟透透,嗅着嗅着,都成瘾了。 终于,深闺怨夫被人想到了,知道该要回来抚慰抚慰他了吧,喵呜。 他偎贴过去,浑身软绵绵,赖在她肩上,塞进她怀里,像块黏人的糖饴,一粘住,就死不放手。 “你最近好爱撒娇哦。”她呵呵笑,颈边被他呵出的气息,挠的发痒。 “谁教有人得到我的肉体之后,对我爱理不理。”他好怕被喜新厌旧。到手的东西,玩腻后,就不值得珍惜了。 “我不是每天都很疼爱你……的肉体,哪有爱理不理?”夜夜春宵到一整个淫靡欢乐耶,她对他肉体的迷恋,还没觉得腻呀。 “不够呐。” “你还嫌不够?!”这么想精尽人亡吗?!太、太纵欲了! “我本以为,把你带回来龙骸城,我们夫妻俩也能像其他几对一样,终日无所事事,只顾着颈项缠绵,杂事退散……”口气超哀怨。 没想到,退散的,却是他的美梦野望。 早知如此,应该和她留在延维狻猊楼,两人独处。 “你真的很会吃醋耶,连这种小事的醋也吃?” “哼,这不是早就知道是事吗?”他醋劲很大的。他从不隐瞒。 别以为只有女人心眼小,有时一相较,女人的宽容度,可是远超男人太多太多——不然,天底下常见一夫多妻,怎罕见有一夫多妻?” 男人心胸之狭隘,足见一斑。 “好嘛好嘛。下午不跟蔘娃她们去逛鱼市,全陪老爷您,可好?”她俏皮一笑,双手环抱她,使出鱆式抱法,两人缠在一块。 “哼哼哼……”本来还打算抛下他去逛鱼市?!真悠哉。 “我会好好疼爱你、补偿你的。”她响亮亮的在他嘴上一啄。 “这还差不多……”她唇间的他,含糊咕哝,狡猾笑声,喂入她柔软的口中,他加深了这个吻。 拐骗她,成为他的生活乐子之一。 诱哄她对他心软,他将可以得到她更多的宠溺和主动。 好啦,这就叫撒娇。 丈夫向妻子撒娇,犯法了吗? 他总得替自己争取些福祉,否则爱妻只顾着与姊妹淘吃喝玩乐,帮旁人解析感情杂症,还要时时外出奔波,收集云桢魂魄,哪有功夫“疼爱”他? 即便收集魂魄的工作是他陪着一块去,两人共处时间胜过任何一人,他仍爱偶尔扮扮怨夫,让她歉疚,让她像现在,吻他吻的火热热,将他的欲望燃烧起来…… 你最爱的,别摆在身边,你护不住,眼睁睁看她死,无能为力的疯癫,将会毁去你。 当年,后头尚有几句话,小小龙子来不及听闻,微醺的白发天人,泄漏的不够完整,便被天女慌张阻挡—— 若你真的想与之抗衡,不愿屈服于命运,你便得抱着死而后已的决心,过程艰辛危险,并不好走,稍有差池,你的龙子生涯,将画下终止。 除非,她抱持着与你相同的心,等同坚定、等同的不顾一切,死劫可化,苦尽甘来,终能换来恩爱厮守…… 八十三年后,西海城里的水晶棺内,一个茫茫然的男人,终于苏醒。 他睡了太久太久,一脸惺忪憨然,眼缝还被眼屎黏住,只能半开。 好多人争相抢着将他抱进怀里,左一句“少主您回来了”,右一句“少主我们好想您”,让男人大惑不解…… 呃,他是不是睡过了什么大事? 大家突然……好欢迎他哦…… 脑子里,有个名字,想不太起来……是谁呀? 忘了。 应该不是太重要的人,罢了,头昏昏的,他不想动脑,会更眩晕欲吐。 睡得有点腰酸背痛耶…… 他到底赖床赖了多久呀…… 赖到大家都呜呜哭起来? 连父王和母后也…… “桢儿——”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