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楔子 【楔子 命运的呼唤】 路桑桑很紧张。 这种紧张,远一点说,已经有一年,近一点,也有半年。从升到高三起,就为此深深揪心。 如果你是路桑桑,你也会紧张。因为今天是高考的第一天,且下午就是她最不擅长的数学。 有必要说不擅长咩?实际上,就是惨不忍睹的数学啊!! 于是路桑桑心中,被书到用时方恨少、老来怨幼不读书以及身上刑台长痛哭等等情绪充满,食不知味地把牛奶和面包塞进了肚子,夹着昨晚就准备好的考试一切用品用具,低着头,出了门,出了楼道,出了院子,上了公交车。 车上人很多,到达这一站已经没有空位。路桑桑再一次叹了口气,搭着脑袋,一手抱着资料袋,一手拉着扶手。 她对自己很没有信心。天生就少了学理科的筋。可是偏偏理科又是最拉分的科目。想想她填的那几个学校,真不知道会落到哪里。 要是到了一个三流学校,花四年拿一个三流文凭,出来又做一份三流工作……路桑桑甩甩头,赶快把这个让她更紧张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车子转弯,车上的人摇成一团,路桑桑的脑子里有些晕眩。 一紧张,头脑就会变成一团空白,傻愣愣发晕。越紧张,越晕得厉害。越是告诉自己不用紧张,就越紧张得厉害。真是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 路桑桑有个很强烈的预感,今天,一定会很糟糕。 不行了,头晕得厉害,有点想吐。 旁边有阿姨问:“小妹你的脸色很难看啊,是不是晕车了?我这里有塑料袋……” 说话的人明明就在身边,听起来却像是很遥远,嗡嗡地回响。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脑子里有声音这样响。 路桑桑苦笑一下,白痴咧,这个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谁救你咧,是死是活,都要进考场。 她有点虚晃地接过阿姨递来的塑料袋,“谢谢阿姨——”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路桑桑僵住,“阿姨”两个字还在舌尖,脑子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声音回响。果然高考真能逼疯人啊,尤其是像她这样的一般家庭一般人才、更要藉着这条路力求上进的人。 神啊,还没有开始考,她就已经要精神分裂了。 她握着袋子,想吐却吐不出来。 有好心人让了个位置给她,她摸索着坐下,整个人虚得厉害,眼前一片一片的雪花点。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又是这样的声音。她真的是太紧张了。 路桑桑,别这么没用。这年头谁不参加考试?这车上就有不少,大家都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你也不是白痴弱智,人家都没事,怎么你就紧张成这个熊样? 她开导着自己,头靠在位置靠背上。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这是自己的声音吗?这样无助,这样凄楚,这是路桑桑同学的内心吗?人家说,潜意识才是内心最真实的一面,这,就是自己最真实的声音? 凄切,哽咽,带着一丝颤抖,充满了恐惧。 我呸。 路桑桑极力鄙视自己,居然紧张成这个样子。 可是身子却越来越无力,有种说不出来的虚脱感,跑完一千米就是这种感觉吧?只剩下喘息的力气,胸中的氧气却仍然不够。 她下意识地握住胸口的衣服,不可以,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出状况啊,一会儿就要考试了啊!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这声音有如幽灵,声音里的恐惧和无助雾气一样渗入路桑桑的头脑,她的身体一阵轻似一阵,蓦然之间,听到了车上的人,发出惊呼! “她晕过去了!” “可怜的孩子,今天高考啊!” “怎么办?怎么办?” “快送医院啊!” …… 路桑桑惊奇地看着这一切,车上人团团围向一个女孩子。女孩子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手中的资料袋滑落到脚下,一只手还握着自己的胸口,白色纯棉t恤被握得变了形。 那t恤,胸前有米奇图案。 那裤子,有白色印边。 那短短的头发,那因为睡眠不足而出现的黑眼圈,那鼻子,那嘴巴,那下巴,眉毛里那颗小痣——那,是自己! 是路桑桑! 她居然,看到了晕倒的自己!! 脑海中有个模糊的记忆,小时候拿着镜子问妈妈,为什么我照不到闭着眼睛的自己? 妈妈大笑,说那是不可能看到的。 然而,现在,她,居然,看到了闭着眼睛的自己! 如果那个晕倒的女孩子是自己,那,那现在看着自己的“自己”呢? 路桑桑原本就比浆糊还粘比线头还乱的思维,一刹那间更是乱成了一团沸粥,咕嘟咕嘟乱冒泡。 这是梦!这一定是梦!!昨晚紧张得一夜没睡好,今天居然在公交车上睡着了!快点醒啊,不能睡了,马上就要到考场了啊!!!!! 然而坐在位置上的“路桑桑”没有丝毫反应,不明身份的“路桑桑”再穷吼也没有用。她心里真是快要急死了,偏偏梦还越做越乱。她慢慢地飘起来,毫无阻碍地穿越了车顶,向更远的地方飘去,速度越来越快,如被强力抽离,眼前刹时暗下来。 来不及反应,来不及思考或者怀疑,最后一个念头是巨大的愤慨—— 靠!我一会儿就要考试了啊! 第一章 【第一章 迷梦】 长年空气不通的土腥气、霉味、身上的疲惫、肚子里的饥饿、喉咙里的干渴、腕上的刺痛,眼睛的酸涩…… 如此真切的噩梦,连身边光线里的细尘都看得清清楚楚。 土房子,小小的开了一个窗,开得高,只隐隐瞧见有白白的太阳光。 自己半躺在地上,已经没有力气动弹,身上穿着长长的裙子,且是布鞋,受不了,还是绣花鞋。 快点醒,快点醒啊! 再睡下去,就要坐过站了! 就像有时梦到被鬼追,心里焦急地提醒自己快醒来,醒来就不会被追了,拼命想拼命想,最后果然可以醒来。但这回却没那么幸运,在她闭眼念叨念叨又念叨之后,睁开眼,还是这么个土房子,还是这么个小窗子,还是又渴又饿又累,眼睛大约是哭多了,酸胀酸胀。 这么无趣,这么痛苦,一点人声也听不到。 “有没有人啊?!有没有鬼啊?!”噩梦中的路桑桑无聊至死,终于忍不住喊了起来,“不管是人是鬼是虫子,冒一个出来啊!!!再不快点醒啊快点醒啊!” 太阳光明显不如方才那样明亮,难道意味着快要天黑?天哪,这个梦,也做得太长了吧?!死路桑桑,坐过了站,除了自杀,你再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吱呀”一声,居然有动静了。 门开处,走进来一个人。这人长得五大三粗,胡子与头发纠结在一起,把路桑桑吓了一跳,流浪汉? “咦,关进来你都只知道哭,怎么饿了两天反而精神了?”流浪汉相当不怀好意地笑,“嗓门还挺大。” 原来两天没吃东西,难怪这么饿!这到底是什么鸟梦?她怎么会做这种梦?如果推门进来的是个玉树临风的帅哥,路桑桑还可以接受。可进来的居然是个流浪汉,还是个态度极为不好的流浪汉,他那样的笑容,让桑桑看得太不舒服了,简直有冲动把他的笑容扯下来,扔到地上去踩两踩。 路桑桑丧气极了,“消失吧,消失吧,与其和这样的人呆在一起,我还不如继续一个人看太阳……” “你嘀咕什么?”那流浪汉丝毫没有走的意思,反而在她在前蹲了下来,居然还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啧啧,好个美人胚子,趁着脸没划破,不如陪大爷快活一下吧!” 路桑桑圆睁了眼,这又是什么情节?这家伙笑得这样恶心这样……淫 荡,不会是想对她下手吧?为什么她会梦到自己被强暴?! 流浪汉的脸凑上来,路桑桑恶心得快要吐了。从来没有这么恶心过,看到喝醉酒的人吐出来的东西,也不至于这样难受。但眼前的男人,就是给她一种比呕吐物还要恶心的感觉。 本能要想抽他一耳光,可惜双手被绑,粗劣的绳子勒着手腕,一动就火辣辣地疼,大约是破皮了。 情急之下,桑桑灰头土脸地一滚,“你再敢过来,我、我、我……” “我”了半天,没有任何有威胁力量的话说得出口。这家伙本来就三大五粗,自己就算刚吃完三大碗饭也不是他的对手,何况现在又饿又累?这样打个滚已经弄得头晕眼花。 “我就过来怎么样?”流浪汉奸笑,“这是我们的地方,在尚家你是大小姐,到了这里,却比一只兔子还不如。大爷要烤着吃还是养着玩,全看大爷的心情,嘿嘿嘿,尚大小姐,你就认命了吧!” “我不是什么尚大小姐!”路桑桑宛若抓到救命稻草,连忙解释,“老天,原来是认错了人?梦里也会认错人?受不了啦,快点醒吧,快点醒吧,我再也不要做这种梦了!啊啊啊——” 流浪汉捉住了她的脚踝,恐惧如蛇一样缠上她的心尖。梦里的触感,竟也如此逼真,逼真到,她完全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门再次被打开,有人喝道:“老乔,你在干什么?!钱还没有拿到,你想坏老大的事吗?!” 流浪汉,或者老乔,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桑桑,啐了一口,“老大出去一整天了,还不回来。我看,没准早就拿到钱了,只不过不愿分给我们罢了!” 内讧!这么复杂! 刚才说话的人走进来,扔了两个馒头到桑桑面前。饥饿的肠胃立刻比大脑率先做出反应,奈何手被绑住,徒余怨忿。 那人“刷”地一下抽出一把刀。 桑桑立刻把身子抽开一点。 “放心。”那人声音较低沉,面目也比方才的老乔稍微好看一点点,说出来的话却叫桑桑心里一寒,“在没有拿到钱之前,我们不会让你死。” 刀尖挑开桑桑腕上的绳索。 不管了。当一个饥饿的人遇上了食物,真的是天塌下来都管不了了。桑桑匆匆擦了擦馒头外面沾上的灰土,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这馒头还挺硬,比巷子里卖的老面馒头还要老上好几倍。 那人阴阴地笑了起来:“原来尚家的大小姐,也会从地上捡馒头吃。” “我不姓尚啊……”桑桑塞得满嘴都是,声音含糊不清,“我姓路,我叫路桑桑,是清河高中高三二班的学生,我正要高考呢,天,鬼知道怎么回事,我居然做这样的梦!”她颓丧极了,“我就要考试了呀!这梦怎么老不醒老不醒啊?!!!” 那个阴冷的男人完全没有兴趣听她这些梦话,出去了。屋子里,再一次只剩路桑桑一个人。 外面的天空是淡淡的紫色,也许有晚霞吧?也许是个美丽的黄昏,怎么地也该梦到跟帅哥一起欣赏落日才对,为什么是她一个人被关起来? 怨念。 手腕上真的破皮了,白晰的皮肤上透出殷红的血痕——慢着,这么白? 她细细凑到窗下,借着照进来的光线观察自己的手。白,如玉一样的白,近乎半透明。十指尖尖,形状十分漂亮。 她的手怎么可能这么漂亮?怎么可能这么白晰?因为羡慕别人有这样一双手,所以就在梦里实现了愿望? 衣料很柔软,袖子也十分宽大。为配合她脚上那双雅致的绣了花的鞋子,连衣服也十分的古典雅致,虽然又是灰又是土且又皱又乱,但是看得出来做工和质地都相当不错。 她应该没有幻想过穿上这样的衣服和鞋子吧?日无所思,怎地还有所梦? 一切都超出了平常的思考范畴。 不过情形总算比开头好点了。两个馒头虽然不够填饱肚子,却也算暂时地抵住了挠心挠肺的饥饿感。而且不知是相信自己已经没有能力逃跑,或者是一时疏忽,刚才那人走的时候,并没有绑上她的手。她四处敲敲摸摸,黄土墙,大约加了些灰啊石块啊什么的抹成的吧?手擦过去忽忽掉下一层细尘。 窗子比她的个头还要高出小一米,外面一只四方的木框,中间一横一竖两根木条隔了一下,就算是窗子了。十分简陋。如果有根小点儿的铁棍什么的,把木框周围的土墙挖挖松松,估计就可以把窗子拆下来,然后,就可以逃出去……呃,慢着,窗子这么高,怎么爬上去?而且,哪来的铁棍? 屋子的一角上,仿佛堆着些布袋。只有一扇那么小的窗,屋子的光线极为糟糕,桑桑把手伸进袋子摸了摸,初步确定这是晒干了的玉米。玉米对面是木质的门。隐隐约约,还听得到那两人的声音,估计就在门外守着。 满屋子搜下来,别说铁棍,连根树枝都没找着。桑桑丧气得直挠头,忽然之间,手指碰到了一样硬物。 一根钗子。 是的是的,她梦到了绣花的鞋子、宽袍大袖的衣服,当然要配钗环撒!真是神奇的梦境,她都觉得有些意思了! 钗子一拔下来,长长的头发披得满身都是。桑桑寻思一下,可以把装满玉米的布袋推到窗下垫脚。但是这样子外面一定会听到动静。 那么,唯有一根一根小心地搬了。 于是,路桑桑同学以偷鸡摸狗的姿势,掂着脚尖,拎着过长的衣服,抱起三五根玉米,放到窗下。然后再以同样的方法再搬一次……再搬一次……再搬……搬…… 搬完一袋玉米之后,把空袋子拎到窗下,把那些玉米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就这么蚂蚁搬家似地挪过来一袋玉米。再如法炮制第二袋。过程中听得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好怕外面两个人会突然跳进来。只要一进来,他们就会知道自己的意图,那两个家伙可不是什么好人,自己一定会死得很惨。 夜色渐浓,窗子里飘来饭菜的香气,直接勾引着她可怜的胃。那两个馒头早在搬运玉米的劳动中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四袋玉米一起堆在了窗下。 她颤巍巍地试着站上去,有点晃,好在她也不重,顺利抓住了窗上的木条。 呼。成功了一半。 现在开始撬窗子。 这钗子是什么质地?相当之坚硬,简进割土如划沙,或者直接原因是这土房子做工太差了,整个一豆腐渣工程。几乎没费搬一袋玉米的功夫,便把整个窗子撬了下来。 没有想到这么顺利!桑桑有种探险般的成就感,身手还算利落地爬上了窗台,正要胜利大逃亡,谁知—— 窗子竟然这么高!!! 可恶!她居然忘记了,里面和外面的高度是一样的!里面有四袋玉米垫着才爬上来,但是这两米多的高度跳下去,不骨折才怪! 更恐怖的是,外面忽然响起了马蹄声,且有火光由远渐近,两个坏人从屋子里窜出去,老乔还极兴奋地道:“老大回来了!” 另一个却有点疑惑:“不止老大一个——怎么这么多人?” 第二章 糟透!半天辛苦,在节骨眼上毁于一旦!桑桑手忙脚乱地把窗子架回原来的地方,不敢让他们发现窗子已被她动过手脚。 那两人对屋子里关着的弱女子却十分放心,连看也没看一眼,就迎了出去。 果然有很多人。 骑马的、没骑马的,打着火把的,没打火把的,大概有好几十个人吧,统统涌进这间院子。 感谢这火光,桑桑终于看清自己被困的地方。 院角堆着柴禾,还有一些弄不明白实际用途的工具,以及石磨和稻草垛。看起来跟良家百姓的院子没什么区别。 然而住在这里的人却绑架和虐待刚刚成年的少女。 桑桑满脸都是严肃的黑线。 “寒舍简陋,两位公子多多担待。”一个中年男人微笑着说,引着两个年轻人走进来。 那两个年轻人,真是,一个字,帅。两个字,帅呆。火光映着他们的脸,照耀整个院子的光芒倒似从他们脸上发出来的。 尤其是右边那一个,一身月色衣裳,宽袍大袖,玉树临风,五官如新月一般清俊,有股说不出来的清雅气质,只是面色有点憔悴。然而这种气质的人物,越是憔悴,越是显出魅力啊! 再看左边那个,长眉飞扬,鼻梁挺直,衣饰华贵,整个人隐隐有锋芒外散,十分嚣张的模样,握着马鞭,有些不耐烦:“谁管你这些?你只管把晚饭弄来。” 右边的清俊帅哥此刻眉头微皱,脸上似有焦急之色,道:“上陌,等找到人再吃饭不迟。” “怎么不迟?”名唤上陌的男子道,“找了两天,我啃了两天干粮,肚子都出毛病了。快坐下,吃饱了才有力气找人。” “可是表妹已经失踪两天……姨父十分着急。” “我也急啊!”上陌扬声说,“她是我的未婚妻子呃,可是再急,也得让大家吃饱了再说。” “但是……” 清俊男子还要再开口,却被上陌一把拉住:“我好歹啃了一些干粮,你好像除了水什么也没下肚啊!任宣,你想当神仙?你的身体一向虚弱,再不好好吃一顿,到时不要人没找着,反把自己搭上。” 桑桑原本觉得这个只顾着吃饭的家伙做事未免不负责任,现在才明白他是为了那清俊帅哥着想。啊啊啊,桑桑在暗处花痴无限中,莫非、莫非是bl?! 火光映照下,那位引着两人进门的中年男子向阴冷男人使了个眼色,阴冷男略一点头,道:“大哥,厨房的菜不够,我去准备一下。” 中年男子点点头。桑桑错眼看见阴冷男往这间屋子来,刚刚在花痴中稍稍放松的心,立刻悬了起来。 他要来查看!也许要绑住她!也许要堵住她的嘴!无论怎样,看到玉米堆成这个架势,他一定知道她想干什么! 完了!完了! “吱呀”,门被推开。 她爬上窗台,非跳不可了! 也许,一跳下去,就会醒来! 她闭上眼睛,一咬牙,告诉自己,这是梦,摔不疼的!摔不坏的! 扑通—— 再伴随着一声惨叫。 瞬间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过来。 “良言!” 清俊帅哥任宣又惊又喜,飞快冲上来,一直站在边上的老乔却比他快上一步,捉住了桑桑,身影挡住她,向任宣喝道:“别过来!” 中年男人笑道:“这是舍弟妹,害了疯病,时常发病,我们不得不把她关起来。三弟,快把你妻子送进去。” “不!”任宣颤声道,“那是良言!那是良言的声音!良言的衣服!” 上陌眉毛一扬,眼角似有精光,没有说话,只是向中年男子逼近了一步,似感受到无形压力,中年男子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保不住了,嘴角抽搐了一下,忽地向桑桑身边奔去。 上陌的嘴角勾起一丝笑,只听“啪”地一声,手中的马鞭套上了中年男人的脖子,男子闷哼一声,脸上涨成青紫色。 “你胆子不小。”上陌道,“不知道尚良言是我元上陌的未婚妻吗?连我的人都敢动,还敢在我面前做戏,差点被你骗了。嘿嘿,就冲你这份胆识,我不为难你。说,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尚良言还在我们手里,公子还是先替未婚妻子想一想吧!”中年男人被勒住了脖子,声音居然还十分冷静,“你放了我,我放了她,就互不相欠了。” “你这样得罪我,还不肯老实招供,我为什么放你?” “你不放我,受罪的可是尚小姐。” 阴冷男人领悟到老大的意思,手在桑桑脖子上一用力,桑桑马上透不气来。 “上陌,答应他!”任宣眼望桑桑,满是不忍。 “为什么要答应他?”元上陌高高地扬着眉,“你表妹这么一摔,不毁容也成残废了,再不然落下什么病根,更麻烦。我元上陌可不娶这样的女人。倒是这家伙,竟有胆子劫走我的未婚妻,还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说侍候我们吃饭……” “我们总会查到蛛丝马迹,他这样做,只不过为了打消他自己的嫌疑!”任宣急了,“不过是个江湖混混,得了钱财替人办事,上陌,答应他!” “那可不行。”相较于任宣的焦急,元上陌却显得十分悠然,马鞭勒着中年男子的脖子,一点点往里收紧,“有胆子在我元上陌面前装神弄鬼的人,我还没见着几个呢,好容易有了一个,可得好好玩一玩。你说我是杀了你还是留着慢慢折磨呢?嗯,杀人这回事,其实很没有意思。一声惨叫,就什么也没有了。不如,我先剜你的眼睛,再剁你的手,然后剁你的腿……” 中年男子的脸子,由青紫变得苍白。 老乔的手也在轻轻颤抖。阴冷男人倒是狠心,道:“你不放过我们老大,就叫你女人先死在你面前!” 拜托! 桑桑艰难地吸取着空气中的氧分,几乎忍不住要骂出来。人家不是说得清清楚楚不要她了吗?怎么还会管她? 呜,真是惨烈,好不容易有英雄救美,却是个没心没肝没肺的沙文猪啊! 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她最讨厌这种男人啦!而且自己居然是他的未婚妻?呸呸呸。 “我不会放过你们老大,却没说不放过你们。”元上陌微微一笑,眉角眼梢,有丝丝锋芒,“你们只是被他支使,我只要他一个人。至于你们两个,我看身手也不错,也算个人才。元好。” “在。”一个随从应声而出。 “这两位壮士,一人一百金铢。” “是。” 两只沉甸甸的袋子放到两人面前,两人面面相觑。 “不要拿——”中年男子迸出一句话,瞬间被元上陌收紧马鞭,勒回喉咙里。 “你们辛苦办事,不过是为了钱。”元上陌扬起眉,脸上有笑,笑得十分嚣张,却也……十分英俊,他道,“眼下有两条路,一,你们拿了钱走人,我绝不追赶。二,杀了尚良言,结下尚家和元家两门大仇……唔,我说错了,你们不会结仇。因为你们一旦杀了她,我这里几十位好兄弟每人一刀就够把你们切切当猪肉卖了。要拿钱买肉吃,还是被当肉卖,都随你们选啊!” 中年男子急得眼珠都快迸出来,却苦于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如果他们能够坚持,没准三个人还有活路。可要是他们贪生怕死,就算元上陌依言放过他们两个,自己却必死无疑。 然而谁能抵挡财富与生命的诱惑? 老乔飞快地捡起钱袋,撒腿往外跑。 阴冷男子一见如此,也忙松了手,抓起金铢,飞跑出去。 中年男子面若死灰。 “良言!”任宣冲上去,扶起在地上喘息不已桑桑,“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痛死了……” 这是她唯一能说得出来的话。 “哪里痛?” “腿、手、肩膀、脖子、头……”呜,她快要变成肉泥了吧?但是这帅哥为什么这么紧张,看他脸色白得跟张纸似的,而且,望向她的眼睛,满是……满是……那是什么眼神?好像那年得了急性阑尾炎住尾时,老妈就这么看她的吧? 心疼?疼爱?是吗? 而且他叫她什么?良言? 这回梦大发了,连名字都改了。 任宣心疼地皱着眉,搭了搭她的脉,随即捏了捏她说的痛处,一碰到手肘和膝盖,桑桑登时惨叫起来。 “没事没事。” 他安慰她,眸子里竟含着一丝泪光,仿佛恨不得代她受这些苦。桑桑再一次想起了老妈。 “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她郁闷死了,“为什么总是不醒?我到底睡了多久?天哪,一定坐过站了!” “你说什么?”任宣忧心起来。 “大概是摔糊涂了。”元上陌把那男人交给手下五花大绑,自己蹲到她面前来,借着火光细看一下,“她就是尚良言?” 任宣点点头。 “长得也不怎么样嘛!”元上陌说,“我老娘还把她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我长得好不好怎么了?!”桑桑愤怒,即便从来不是什么大美女,还是经常因为长相清秀而得到不少夸奖的,哪有人这样当着她的面鄙视她的长相?“再不怎么样,也不关你的事!” “良言不要胡说。”任宣有些紧张地止住她,“这是元上陌,是你的未婚夫。” “他不是说不要我吗?我已经摔残废了,长得正如他所说,也不怎么样,干脆不要娶了。” “良言!”任宣有些惊异地看着她,“你怎么这么说话?” “都说了脑子被摔糊涂了。”元上陌摇头,“一点儿也不像我老娘说的斯文温柔嘛!” 第三章 桑桑懒得理他,跟一个梦里的人置什么气?她偏过头去。 因为桑桑的伤势不宜颠簸,暂时就在这个院子里住下。任宣连夜吩咐人取来需要的草药,在右手肘和右膝盖上敷了一层又一层,虽然气味古怪,但那钻心的疼倒真的稍稍好了些。 元上陌问了问她的伤势,得到一个“只要好好调养便无碍”的回答,当夜就回去了。 这没心没肺的未婚夫。 倒是任宣照顾了她一整晚。 真的,是一整晚。 睡着睡着,她会迷迷忽忽醒来一下,又迷迷忽忽睡去,每一次都看到任宣在旁边守着。 不可思议,梦境如此真切,连时间都这样真实地流淌。 然而睡着了,就会醒来的吧? 醒来了,这奇异的梦境就会结束了。 第二天清晨,眼皮上感觉到了亮光。 她打了个哈欠,脑子里涌进来的第一个念头是:高考第二天了。 顺便伸个懒腰,却被从手上和腿上传来的剧痛惊醒。 真的——醒了—— 睁眼处,不是淡粉色的壁纸,不是乱堆的书桌,不是枕边的粉红猪,不是右边的电脑,不是会尖叫的闹钟—— 一切仍如昨日,土木结构的房屋,宽大的木雕床,挂着看不出原本色泽的帐幔。 床边,守着昨夜梦里的清俊帅哥,任宣。 见她醒来,他微微笑,“醒了?” 醒了?不,不,没有醒,她还留在梦里! 她还在做梦! 还是接着昨天的梦!!!! 说不出的恐惧,如水一样淹没了她,“你掐我一下。”她说。 任宣不明白。 “拉一下我的头发,打我一下,总之随便怎么样都行……”桑桑烦躁地捂住脸,隐隐有相当糟糕的预感。 任宣想了想,轻轻扯了一下她的头发。 不算痛,一点点的疼。 其实何必做这样的实验?昨天那样摔下来,那样真实的痛楚,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良言,药已经煎好了,要不要现在喝?” “你叫我良言?” “我一直都是这样叫你,怎么了?” “我姓尚,叫尚良言?你一直这样叫我?我们认识多久了?” “从你出生,我就认识你了。我母亲是你母亲的姐姐,我们是表兄妹,你不记得了吗?”任宣忍不住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你还好吗?” “尚良言?尚良言?”桑桑怔忡地念,忽然问,“你有镜子吗?” “没有。放心,摔下来时并没有碰着脸。” “没镜子?”桑桑内心焦躁,思绪纷杂,“那、那去给我打盆水。” 任宣依言打来水。 水面不停波动,而后缓缓停下。 一张不停摇晃的脸,终于慢慢定下来。 于是,她看清楚了水中的脸。 水中的人,有两道细长的眉毛,眼睛大而秀丽,鼻梁极精致,下巴尖尖,长发有些乱,神情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紧张。 这张脸很美,我见犹怜。 路桑桑的下巴,没有这么尖。 路桑桑的眼睛,没有这么大。 路桑桑的眉毛,没有这么细长。 路桑桑没有这么漂亮。 这不是路桑桑。 这是尚良言。 【第二章 穿越】 穿越。 多么神奇的字眼。 并且神奇地发生在她身上。 她居然,在高考的公交车上,穿越到晋朝来了!!!! 神奇吧?!这居然不是梦! 是真的! 她真的像无数个女主角一样,神奇地穿越了啊!!! 桑桑大笑,笑出了眼泪。忽然又悲伤,她的高考,她的高考,她苦苦读了这么多年,却在高考的时候没影了! 丫环们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花厅里又哭又笑的女孩子,大小姐自从回来以后,精神状态就极其糟糕。 每个人都认为她是被这起意外吓疯了,连身为大夫的任宣也是,连尚良言的亲生父亲尚知敬也是。以她伤势未愈为由,不许她走出院门一步,生怕家里出来个疯子吓着人。 当然这不能怪他们。怪就怪她不该在吃到一碗细羹羊汤面的时候,哗啦啦当场连汤底都喝了个精光……还有一连串不认识老爹不认识老娘及老妹的行为,足够让所有人对她的正常与否抱有相当的怀疑。 其实桑桑很想问一问,那些穿越后的幸运儿们,是如何不被人看出丝毫异样且如鱼得水滋滋润润地生活下来的?为什么她一穿越就被关押在土房子里,好容易拼着残废的危险逃了出来,又被当成疯子关押在院子里——她已经在这里呆了十多天,一直没有踏出过院门!!!!! 虽然这院子里有漂亮的花花草草,虽然房间里的桌椅摆设让她感兴趣了好一阵子,虽然从前要看这些古建筑,还得花钱买票去景点,但也不能代表她乐意被限制自由。 再漂亮的牢笼,也是牢笼! 桑桑再一次愤慨到快要哭了。 “小姐……”丫环桃儿怯生生地走过来,“该吃午饭了。” 唉。这丫头,原本据说是跟尚良言感情最好的一个,现在却怕桑桑怕成这个样子。 “我看上去真的像疯子吗?”桑桑问。 惊恐立刻涌上了桃儿的脸,她强自镇定地摇了摇头。 “从我来这里以后,我有没有摔过东西?有没有打过人?” 桃儿继续摇头。 “我好像连脾气都没有发过啊,为什么你这么怕我?难道你真的认为我疯了吗?” “不……不是……” “又说谎。你一定认为我是疯子,声音都发抖了。” 岂止声音发抖,桃儿整个身子都在发抖,蓦地,她跪了下去:“大仙,桃儿斗胆,请你放过小姐吧!” “大仙?” “您当然不是疯子,可您不是小姐。我从小跟着小姐,小姐的脾气我再熟悉不过。”桃儿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拿出了极大的勇气,很有一付拼了命的模样,话说得飞快,“大仙您神通广大,小姐却是个可怜人。求求大仙,放过小姐吧!大仙要找人上身,就找桃儿吧!” 说着,拼命磕头。 桑桑连忙去拉她,桃儿却只是磕头。桑桑的伤还没好,全边身子形同虚设,一点力气也用不上,拉不起来,说又不听。桑桑挫败极了,一把摔了手里杵着的拐杖,用得力气极大,拐杖与石径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桃儿吓得呆住,停止了磕头。 这极用力的一摔,牵连伤处,疼得桑桑直吸冷气。 痛与怒,一直闷在心里无人能够分担的惊惶与无助一下子暴发出来,桑桑捂着脸,哭了出来。 “这到底是什么破事?!”桑桑哭嚷,情绪崩溃,“什么鬼小姐,鬼大仙?我什么都不是,我是路桑桑!我还要去考试啊——” 有丫环和小厮悄悄探出头来观望。 “怎么了?”一个中年美妇带着一个美貌少女走过来,美妇问,“桃儿,你怎么把小姐气哭了?” 桃儿似是极怕她,瑟缩不敢开口。 这一老一少两位美人儿,便是尚良言的母亲与妹妹。原来桑桑以为是亲娘,后来才知道是后妈。母女俩都是美人胚子,娇媚中有一丝锋利味道,很有王煕凤的感觉。 “没、没什么。”桑桑抽哽,“我自己伤口疼得想哭。” “伤还没好,怎么就跑出来吹风?桃儿,你越来越大意了!” 看她一瞪,似有惩罚桃儿的意思,桑桑连忙抹了抹泪,“是我自己要出来走走,二娘不要怪她。” 尚夫人刷地回过头。 桃儿惊恐地看着桑桑。 妹妹尚喜言则露出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桑桑哑然,她说错什么了吗? “你叫我二娘?” 尚夫人慢慢地问,漂亮的眼睛里有丝丝银光,说不出来的冷冽味道,桑桑心里一阵发毛。 “这个……这个……”她是尚知敬的第二个老婆嘛,不叫二娘叫什么? “姐姐真是被吓糊涂了。”尚喜言道,“竟然也家里的规矩也忘了。娘可是堂堂正正的尚夫人,这个‘二’字可是从哪里叫起来呀?” “哦哦,对不住,大娘。” “大娘?”尚夫人又问。 又不对吗?桑桑脑筋纠结。 “你又不是侍妾养的,叫什么‘大娘’?”尚喜言转过头,向尚夫人道,“娘,姐姐太不守规矩了,叫她跪瓦片!” 体罚?!这么狠? 好在尚夫人还算温柔,道:“你姐姐是在外面受了惊吓,一时失常是有的。而且她现在身上又有伤,应该好好静养才是,讲什么规矩呢?” 她亲手把横在地上的拐杖捡起来,交到桑桑手上,温言道:“好孩子,养伤要紧,可别出来吹风了。这拐杖也别动不动就扔一边,万一落下什么残疾,可是一辈子的事呢。” 原来不是所有的后妈都是恶毒的王后,桑桑接过拐杖,心里这样想。 尚喜言虽然一脸不情不愿,却也只得跟随母亲行事。 母女俩走了之后,桃儿明显透出一口气:“好险。” “什么险?” “大仙,你是来救小姐的吧?”桃儿的脸上完全换了另外一付表情,不是怕,不是怯,而是金光闪闪的崇拜,“若不是大仙,小姐一定要带伤跪碎瓦片了!” “不会吧?你们夫人那么狠心?”桑桑又惊又疑,“我看她挺好说话的。人长得漂亮,说话也和气。”就是眼神有点点吓人。 “夫人她——”说到这里,桃儿跑出去探头看了看四周,关上了房门,才放低了声音,道,“夫人她对小姐最严厉,一点点小错,都不会轻饶了,跪瓦片算轻的。有一年二小姐说大小姐掐死了夫人的猫,夫人罚大小姐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宿,天亮我扶小姐回来的时候,小姐整个人已快冻成冰了,病了三个多月。多亏任少爷医术高明,又尽心,才救回小姐一条命。” 第四章 看来桃儿真是把桑桑当成了救世的大仙,一五一十都肯告诉桑桑,桑桑听得半信半疑,始终不敢相信那么温柔的尚夫人会这样狠心。 “那个爹……”哎呀,真是太不顺口了,“那个老爷不管吗?” “老爷一味求仙好道,终日只是服用五石散,又忙着散发,家里除非是什么大事,不然老爷都不过问的……” “难怪你说你们小姐是个可怜人……娘早死,爹不管,还被后妈折磨,唉,未婚夫又是元上陌那种人,真的……很惨哪!”桑桑十分同情。 桃儿见这话越说越入港,而且看她说话的口气,已承认自己不是小姐,而是大仙,心里一阵激动,“扑通”跪下:“大仙,救救小姐吧!” “我不是大仙啦!”桑桑手忙脚乱又去拉她,“我现在是自身难保啊,哪里有本事救别人?” “大仙法力无边,一定有办法的!”桃儿到是笃信得很,“看夫人对大仙的态度,就知道大仙的本事非同寻常,也不见什么飞沙走石的施法场面,夫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态度好得不得了!” “唉唉唉……我该怎么跟你说呢?”桑桑苦恼极了,“我真的什么都不会啊!” “只要大仙略施法术,让小姐嫁给任少爷,一切,就可以了!” “任宣?这又关任宣什么事?” “小姐心里的人,是任少爷啊!” “那为什么她要嫁给元上陌呢?说老实话我也觉得任宣比元上陌好很多呃!长相属于阴柔那一类,哇,不能说帅啊,简直是漂亮。” “小姐的娘亲和元少爷的娘是很好的朋友,七岁的时候就帮小姐和元少爷把婚事定下了。任少爷跟元少爷又是好朋友,就算任少爷心里也有小姐,他也不会说出口……”桃儿急切地望着桑桑,恨不得点炷香来供起她,“总之,唯有大仙能帮这个忙了!” 桑桑这才想起古代的男女都要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完全不能自由恋爱,难怪桃儿说这样的问题只有大仙能解决了,可问题是,她不是什么大仙啊。 烦恼ing…… 算了,还是先吃饭吧。桑桑拿起筷子,左手挟菜,特别不灵光,正忙乱间,外面忽然响起脚步声,跟着一股子草药味率先蔓延进了屋子,不用问,是任宣来了。 果然,是任宣。一身白衣有些发皱,头发也有些凌乱,手里捧着个瓷瓶,仿佛是世上奇珍。只见他从里头倾出三颗殷红的小丸子,递给桑桑:“良言,快把药吃了。” “还吃药?”桑桑皱眉,“我已经一天三趟地灌药了。” “那些药是治你手脚上的伤的。而这个,是治你心里的伤。” “心里的伤?” “良言,你忘记了许多事情,你变得不像以前的你,大家都以为你疯了。来,把这药吃了,你就会慢慢好起来。” 他半蹲在她面前,好像在哄一个孩子。新月般的面庞有些憔悴,眸子里闪着关切与希冀的光,被这样一个美男子用这样的目光盯着看,桑桑心里,忽然有种奇异的温柔,她接过那三颗药丸,幽幽地问:“那么,你认为我疯了吗?” 这句话一出口,她的嘴巴立刻张得可以塞只鸡蛋。 疯了,疯了,真的疯了! 她居然会用这样低、这样软、这样轻的声音说话呃!而且,而且语气竟然还这样幽怨! 整个人都打个人寒颤,这句话就像被鬼附身,完全身不由已。 “你当然没有疯。”任宣定定地看着她,眸子一片温润,“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心里,都是尚良言。” “原来你真的喜欢她。”桑桑咕哝,这样的神情,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话,活脱脱就是天荒地老的誓言。 任宣没有听清,她方才那幽幽的一句,已经足够说明尚良言仍旧是尚良言,而不是尚家人传言的失心疯。 他把水端到她面前。 桑桑咬牙把药吞了,这个任宣总不会给尚良言吃毒药吧? 看她吃了药,任宣舒了口气,“以后每隔七天,我会送一趟药来。连服三个月,一定会有起色。” “哦。”桑桑点点头。 “那么,我走了。” “就走了?”桑桑意外,情人见了面,就说了这么几句话? 任宣看了她一眼,眸子里有不舍,却在一瞬之间很好地隐藏起来,“这药采集不易,要赶在七天后制成药,我现在就得去找。” 说完,他匆匆地走了。 桑桑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心里有声幽幽的叹息。 叹息如风,在耳旁吹过。 似曾相识的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 很遥远很遥远,像是从梦境里延伸出来……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桑桑霍地站起来,筷子和碗被碰翻,汤流了一桌,一滴一滴,滴到地上。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就是在公交车上,脑子里不停冒出来的声音!!!!! 那一刻天地都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的呼吸。 “你是谁?” 桑桑问。 “大仙……”桃儿见她脸色苍白得吓人,忍不住唤。 她却像是完全听不见。 寂静。 空旷的寂静。群蝶纷飞的秋日庭院,遥遥交谈的人群,一切都那么远,只有那个寂寞轻幽的声音,轻轻地道:“我是尚良言。” 桑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 尚良言! “怎么、怎么你还在?” 她一直以为她“来了”之后,原本的尚良言,就不在了啊!也唯有尚良言不在了,她才可以“住”进这个身体里啊! “我不知道……”声音里有幽幽的寂寞,让人听了,忍不住想好好慰藉,“我被劫走,关到第二天的时候,求生无望,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现在,忽然看到了……看到了表哥,我,我好像又醒来了……只是,只是你是谁?为什么,是你在说话?为什么,我变成了你?” 这话说得相当混乱,世上能够听懂的,大约只有桑桑一个人。 桑桑懂的,不仅是这混乱的内容,还有尚良言混乱的心情。 一个人晕完之后醒来,忽然发现自己说的话自己做的事,都不是自己想说想做的,一定很恐慌吧?这种恐慌,一定丝毫不比她发现自己变成了尚良言少。 蓦然之间,觉得有了个伴。这样奇异的事情,像一个漩涡,她在里头被转得晕头晕脑,身不由己,终于握到了一双,跟自己一样身陷其中的手。 “良言……”桑桑又紧张又期待地吞了口口水,终于有个人可以顺畅地交流一下此次诡异事件了,“我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本来要去考试,忽然听到有人求救,我想那个人就是你吧,于是我就莫名其妙地飘起来飘到这里来了……哎,总之,我就跑到了你的身体里面,不过现在你回来了,我应该要飘走了吧?这个身体,该让你回来‘当家作主’了。” “是你救了我?” “也不算是吧,确切地讲是元上陌和任宣救了你,当然也是救了我……”桑桑把过程大致讲一了遍。 “是你救了我。”良言的声音轻柔,却十分肯定,“如果是我,早已经死在那个屋子里了,根本不敢想逃命的事。谢谢你。”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可是我占用了你的身体……” “没关系,你用吧。” 桑桑呆了呆,良言的口气,好像在说一块毛巾。没关系,想用就拿去用吧。 “可这是你的身体哎……” “这样的身体,这样的生活,我早已经厌倦了。”良言的声音遥远极了,寂寞极了,“如果不是表哥,这十八年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年底,我就要嫁人了,到时跟元家去了京城,再想见表哥一面也不能……我早就想过,在嫁人之前,死了算了。只是不甘心那样被关起来肮脏地死去,甚至没有跟表哥告别……”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桑桑的眼睛有些发涩,也许,这是尚良言的灵魂在流泪。 “你很喜欢任宣?” 尚良言没有说话。 桑桑的心里却浮现一种奇异的滋味,有些甜蜜,有些悲凉,让人想流泪,嘴角却又忍不住想微笑。 这也是尚良言的心情吧? 她们共用一个身体,共同感受到彼此的反应。 “是上天派你来救我的吧?这是最好的结局。”尚良言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我死了,起码爹会伤心,桃儿会伤心,表哥他,也会伤心吧?现在,他们都不用伤心,而我也不用嫁给我不喜欢的人。” 好辛酸。 桑桑的心沉甸甸的,不知是尚良言的心发沉,还是自己的。 “不对!”桑桑猛然自这种伤感的情绪中抬起头来,“你回来了,我迟早是要飘走的,到时还不是你过日子?!” 尚良言也一惊:“你要走?” “不是我要不要走,而是我终究会走的,对不对?我应该不会一辈子在这里吧?我也有爸妈,我也有想念的人啊!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你跟任宣私奔,生个儿子再回来。到时你老爸抱着外孙,也没有别的话好讲了。”桑桑越说越兴奋,“元上陌跟任宣的感情那么好,多半也不会太为难自己的朋友,到时一切就搞定啦!” 尚良言的声音却依旧悲哀:“表哥会不这么做的。”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 “他不会对不起我爹,也不会对不起元上陌。”尚良言悲伤而笃定,“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宁愿自己受苦,也不会伤害身边的人。” “他伤害你了啊!”桑桑叫了起来,“难道就不算伤害?” 第五章 “他没有伤害我。如果他知道我喜欢他,他就不会这样常常看我,常常关心我了。在他的眼里,我只是他的表妹,一个,身体不好、总需要他照顾的人。” “搞了半天,你们都没有挑明?” 尚良言低低地叹息:“如果挑明,那才是,真正的伤害。” 桑桑郁闷,她搞不清这里面的曲折关系。 陷入静默。 “呃,那个,我叫路桑桑,是清河高中高三二班的学生。” “桑桑?” “是的是的。”好兴奋,有人叫她桑桑,这名字给她一种强烈的归属感。是的,她是路桑桑,不是尚良言。做了十多天的尚良言,真是快郁闷死了。 “清河高中人氏?” “呃?不是,那不是地名,如果非要解释,你可以说我是南昌人氏。” “南昌?” 挠头,晋朝有南昌这个地名吗?“总之我的家乡叫这个名字。你说你十八岁?我们同年哎,我是十一月十二日生的。你呢?” “九月廿三。” 她说的是农历咯,这样算起来两个人的出生日期倒是很相近的,没准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呢。 两人聊得相当愉快,起码桑桑聊得非常愉快。尚良言的话不太多,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寂寞萧瑟之感,听到她说话,桑桑总忍不住有点心疼。 同样是十八岁,为什么尚良言这么不快乐? 然而桑桑也很快地变得不快乐。 没有人在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后会变得很快乐的。 “啪”地一声响。 右脸颊火辣辣地痛。 牙龈里渗出一丝咸腥,估计出血了。 刹那间从愉快的聊天中被抽离出来,桑桑愤怒地瞪着面前的人。 元上陌。 “醒了。”这个凶手笑着说,“我见过有人离魂,只须让他吃点苦头,就会激动魂魄,然后便能回魂。” “元公子真是好聪明。”尚喜言脸上混合着崇拜与娇媚。 元上陌向她挑挑眉,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过头,脸上忽然着了一记,面上麻辣辣一片疼,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瞪着桑桑:“你打我?” “是你打我!” 桑桑握着拳头,眼睛里迸出火焰。 要不是手痛脚痛,她早就上去拳打脚踢扁死这家伙了。竟然打她!竟然打女孩子!过分!过分!猪头!难怪尚良言想到要嫁给你就不想活了!! “你打我?”元上陌吃惊地捂着脸,仿佛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元公子,我早跟你说过,良言自从回来后,就一直有些疯癫。公子大人大量,就别跟一个病人计较了。”尚夫人一面说,一面连声吩咐拿热巾子给元公子敷脸。 桑桑怒不可遏,右脸肿痛,连说话都扯得面颊痛,可见那个元上陌下手有多狠!她冲尚夫人喊道,“你没看到是他打我在先的吗?!他才是疯子,一进来就打人!” 尚夫人仍然一脸温柔:“良言,元公子打你,是帮你回魂。你站了半天,一动不动,连眼也不曾眨一下,大家怀疑你神魂窍,元公子正在前厅做客,听到这话,特意来看你的。” “你才神魂离窍!”桑桑的眼中,迸出急泪,生平第一次,受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明明是别人打她在先,反而变成她的错。她的声音颤抖,连身子都在轻颤,“你们、你们别欺负人!” “你胡说什么呢?!”尚喜言瞪了她一眼,“我们好心来救你,倒成害你的了?娘,元公子,我们走!” “喜言,你姐姐病了,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尚夫人温言说着,转向元上陌道,“不过这里还是不要多待了。我会多叫一些下人守住这里,只是对不住元公子了。” 元上陌的手仍然捂着脸,愤然地看了桑桑一眼,跟着尚夫人等一起走了。 桑桑仍气得浑身颤栗。 这就是尚良言过的生活吗?任人欺凌? 如果刚才换作尚良言的话,一定是忍气吞声挨了这巴掌吧? 桃儿拿来热巾子,小心翼翼地替桑桑敷在脸上。热气一逼,半张脸针扎似的痛,眼泪又要掉下来。 “大、大仙……” “我不是什么大仙!”桑桑气闷极了,“你见过被人打成猪头的大仙吗?” 桃儿住了口,过了一会儿,小声道:“你站着一动不动,脸色苍白,我喊也不应,拉也不动,吓死我了,才去喊人的。大家都没有办法,还是元少爷一个巴掌把你打醒的……” “那我不是要多谢他打我?!” “不是不是……”见到她挑眉瞪眼,桃儿连忙否认,“只是,只是我觉得元少爷并没有恶意,治离魂症好像是有这么一说……” “我才没有离魂!” 我只是跟别的魂聊了一会儿天! 晚上躺在了床上,桑桑很想再跟尚良言聊聊。 然而无论她用哪种方试呼唤——比如低低念良言的名字,比如在大脑里默念良言快出来,比如闭上眼睛冥想良言出现之类,尚良言却始终没有出现。 倒弄得一晚上没睡好觉,第二天明显睡过头。 好在,她是病人,是尚家全家上下一起公认的失心疯病人,也没人追究什么问安不问安早起不早起的失仪。 第七天的时候,任宣如约地来了。 这一次的任宣,比上一次更显得憔悴,身上的衣服都松了一层,飘飘荡荡。可帅哥就是帅哥,连瘦也瘦得飘逸,另有一番风姿。 正当桑桑流着口水发花痴的时候,心里忽然漾起那种奇异的感觉。 又是甜蜜,又是悲伤。 “良言!” 脑子里迅速闪过这个名字,“是你吗?” 良言发出低低地一声叹:“告诉他,不要再采药来了。” “为什么?他说吃了对你有好处啊。” “这种药丸里面,有三味主药,每一味都生长在极险峭的山川大泽处,采集起来,太辛苦了。” “咦,这你也知道?” “小时候,我们一起看医书……”尚良言的声音低下去,“总之,叫他不要再做这些药丸了。” 桑桑一听她声音渐低,便知她要离开,连忙道:“你先等一等,我打发走了他,有要紧事跟你商量!” 一面回过神来,任宣已经有忧心的神色:“良言,你怎么了?一直叫你都不应。” “发、发呆而已。”桑桑展齿一笑,忽然想起尚良言不会笑得这么灿烂,赶紧把声音放低一点,“表哥,这种药,不要再采了。” “那怎么行?你还没好。” “我好了很多,很多事情都记起来了。我一直记得我们一起看医书……”现学现卖原来就是这么回事。 任宣的脸上有种柔和神情,这男人本来就是温柔的那一类,真正把表情放软了,真是快要融化人的心,他轻轻地道:“原来你还记得。” 桑桑赶紧再接再厉,学着尚良言说话的调子,道:“是的,很多事情都记得。” 当然她永远也学不会那寂寞萧瑟的风骨,但是调子一低,就跟起先那个疯疯癫癫的“尚良言”截然不同了。任宣松了一口气,脸上有了笑容:“太好了。” 终于把他打发走了,桑桑借口睡觉躺在床上,放下帐幔,这样,就算有人叫她也只当她睡熟了吧? 如此安妥之后,心里唤着良言的名字。 寂寞的声音响起:“我在。” “在就太好了!我想到了一个超级棒的办法!不用得罪任何人,你就可以跟任宣在一起!” 良言的声音有点迟疑:“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这可是桑桑想破了脑袋才想出来的主意,“他们不是说我疯了吗?我就彻底装疯,元上陌那家伙一定不愿意娶个疯子的,但是如果任宣真爱你,说不定就愿意了!到时候他娶你,就是照顾你,而不是抢好朋友的未婚妻,这样,大家都没有话说了吧?” 良言沉默,似在思索,半晌,有些犹豫地道:“这样,可行吗?” “怎么不可行?”桑桑十分有信心。 那记耳光一打,元上陌对她这个未婚妻子一定有相当的不满了,到时候只要发挥出路桑桑同学的真实本性,完全不用装,他也铁定认为她疯了。 看这么些天她小心翼翼地努力淑女起来,仍然被看成行为夸张的疯子呢! 一定行的。 到时尚良言跟任宣就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也可以怡然地飘走。 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既然是被尚良言的求救声召来的,当然要救这对可怜的有情人直到功德圆满。 【第三章 真真假假的疯颠】 所谓装疯,对桑桑来说,一点技术含量也不需要,完全是本色演出。 只需要脱掉那衣袖宽得像布袋、裙摆长得像拖把的外衣,再把一头长发扎成马尾,想哼歌的时候哼哼歌,为帮助手脚伤热痊愈做做操,看到丫环叫美女,看到小厮叫帅哥,看到年纪大点的叫叔叔阿姨……如此,便成功地疯了。 很少出现在这个院落的父亲大人尚知敬也来了,据说因为服食一种名为“五石散”的灵药,皮肤变得极为敏感,甚至稍厚一点的衣服也经受不了,尚知敬永远是羽衣飘飘的模样,三缕长须,玉如冠玉,端的是个美男子。 仔细看看,尚良言长得跟他很像。 现在,这位中年美男子一脸忧郁,看着只穿里衣在屋子里做着奇怪动作的女孩子,皱眉道:“良言,你在干什么?” “做操!”桑桑答,“这样手和脚可以好得快一点!” “桃儿,快把外衣给小姐穿上。” “不要不要。”桑桑连忙拒绝,“穿上那件衣服动起来太不方便了,你看里面的衣服长裤长袖,我穿了两件呢,不会冷的。” 第六章 尚知敬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尚夫人在旁边道:“老爷,良言已是病入膏肓,上次连元家少爷都打了,这样下去,年底怎能完婚?” “任宣不是说有药可以治良言吗?” “表少爷原先是这么说,只是来了上回送了药之后就没有再来了,也许,是没有办法不敢来见我们吧?”尚夫人道:“只是良言这个样子,年底怎能完婚?我们也该给元家一个交代,到时总不能说我们强塞个疯子给他。” 尚知敬沉吟:“明天,请阴师来打谯。” “老爷难道认为是鬼怪作祟?” 这话说得桃儿一惊,悄悄看桑桑。 桑桑若无其事地试着把右腿伸直一点,到时候不要变成罗圈腿就好。 尚知敬已经向外走去,话语一星半点地飘进来:“我看她神志仍然清楚,只是性情大变……” 第二天阴师来了,口中念念有辞唱了半晌,弄得整个院落黄烟弥漫。 桑桑被要求坐在一张椅子上,额头、胸口、四肢关节都贴满符咒。 秋天的太阳泛白,像是有实质的微粒,十分温暖。桑桑懒洋洋地坐着,且当是晒太阳。 全家人严阵以待,貌似一有异动便要集体涌上。 忽然从门外走来一个小厮,道:“元少爷来了。” 尚知敬吃了一惊:“他怎么来了?” “是我请他来的。”尚夫人笑道,“良言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作为未婚夫婿,总不能毫不知情。” “他一来,岂不知道良言发疯?!”尚知敬怒,“你要毁了尚元两家的亲事?” “尚元两家结亲毁不了!”尚夫人也不是好惹的主,柳眉一挑,“你以为他不知道吗?上次就在这院子里,他结结实实吃了一巴掌!我已经告诉他家里在做法事了!” 大约是尚夫人作惯了主,尚知敬的脸上渐渐显出一层倦色,扔下一句:“随你!”便走开了。 桑桑点头,古代妇女地位并不低嘛! 那边厢,小厮引着元上陌进来。 元上陌和任宣两个人,五官帅得不分上下。只是任宣五官精致,气质清雅忧郁,有如天边新月,是桑桑偏好的那一味。而元上陌眉长入鬓,一双眼睛十分有神,整个人无端有种锋利光芒,明明只是浅笑,在他脸上,也显得十分嚣张。 他远远地走过来,视线就落到了当中的桑桑身上。 桑桑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将头靠在椅背上,继续晒太阳。 阴师仍卖力地吟唱着那永远没人听得懂也许他自己也不懂的经咒。 尚夫人含笑迎上去,对元上陌,她可是十分的热心且巴结,将他拉到远一点的地方,指头着桑桑,不知在说些什么。一面又招手叫尚喜言过去,三个人嘀嘀咕咕,直到阴师的表演结束,大部分人都撤去,尚夫人似要邀请元上陌到厅上坐坐,元上陌摇摇头,往桑桑这边来。 桑桑闭着眼,脸和身子都被太阳晒得酥酥麻麻,真不愿意动弹。 一道阴影忽然挡住了阳光,不用看也知道是元上陌,她淡淡道:“好狗不挡太阳。” 元上陌居然没有说话,在她面前半蹲下来,看着她。 “看什么看?”那一记耳光之仇,桑桑记忆犹新,恶声道,“没看过美女啊?!” “美女是看得多了,只是像你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穿着里衣,怡然晒太阳的美女,却是第一趟见哩。”他摸了摸下巴,“难道你真的疯了?” 桑桑做了个世上最难看的鬼脸给他,顺便附送一个呕吐的姿势,成功地把元上陌所有的表情冻结在脸上,然而下一秒—— “哈哈哈……哈哈哈……”元上陌竟大笑起来,不仅笑,还把肚皮也笑疼了,他捂着肚子,连气都快出不顺了,“哈哈哈……我、我我还没看过,女人做这么难看的鬼脸……哈哈哈……笑死我了……” “无聊。”桑桑白了他一眼,一个鬼脸也笑成这样,八成是精神不正常。 “尚良言你真是太有意思了,别人当你是妖怪,特意开坛作法,你居然晒起太阳,还会做这么恶心的鬼脸,我怎么不知道任宣的表妹这么有意思?我老娘还一个劲地说你温柔体贴斯文大方,她早说你是这个样子嘛!我也就早点回来娶你了!” 什么、什么?桑桑整个人激灵起来,搞了半天,这家伙就好这一口?! 这变态的男人! 桑桑心念急转,跟着大笑起来。 不仅笑,还要笑得比元上陌更开心,好像全世界所有的男人都向她捧来的玫瑰花,不,不,要幻想着清华北大给她寄来了录取通知书! “哈哈哈……哈哈哈……” 她开心得整个人都要抽搐起来。 元上陌的表情,再一次被冻结,他问:“你笑什么?” “到晋朝只是黄粱一梦,等我回去,其实冥冥中有人帮我考完了试!最好还是满分!好吧,满分的确太嚣张了,那么,差十分满分!哦也!哦也!”桑桑看到他一头雾水的模样,成就感如此盛大,笑得更开心了,“到时候毕了业,就直接考研,然后读硕士,然后读博士,哦也,到时候,一个月可以拿多少工资?一万块有没有?哦也,我老爸老妈一个月加起来也没有一万块啊,他们一定会高兴死的!那个一直取笑我不如她们家女儿的欧巴桑一定会跌落下巴!!看吧,看吧,天才少女路桑桑回来了!” 事实上,下巴快要跌下来的是元上陌。 他吃惊地看着她,明明白白听到了她说的每一个字,却不明白任何一句话的含义。 吓死了吧吓死了吧?桑桑爽极了,吓到了就赶快滚赶快跟尚家退婚吧! 就在桑桑的嘴角快要咧到耳朵之际,元上陌忽然道:“你知道是谁指使那三人劫走你的吗?” 桑桑的表情冻结。在冻结之前,大脑先绕了两个结——劫走我?——哦,是劫尚良言——就是把尚良言关在土房子里害自己飘到这里的那回事啦!—— “谁?!” 现在“尚良言”的胳膊和腿还没有好,雪白的手腕上破皮的还有黯淡的疤痕没有褪尽,更加见鬼的是自己不知道怎么回去,桑桑的情绪立刻汹涌起来:“告诉我是哪个混蛋?!” 元上陌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狐狸一样的笑容,就像他套住那个中年男人而放走老乔和阴冷男人时的笑容一样,“原来你的头脑还算正常嘛!” 桑桑“霍”地站起来:“你糊弄我?!”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元上陌把她按回椅子上,道,“其实我早从那人嘴里问出指使人了,没有告诉你,是觉得你就算知道了也没有用——” “讲重点!” “呃,是尚夫人。” 桑桑愣住。 “她把我关起来?要杀我?为什么?” “因为她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我。” “嫁就嫁呗,居然这样对付我?!”桑桑悲愤,“尚喜言要嫁给你,我真是求之不得,她一早跟我商量,我们完全可以合作啊!” “合作?”元上陌皱眉看她,“你什么意思?你不想嫁给我?” “我当然不想嫁给你。”桑桑说得坦坦荡荡,“鬼知道尚喜言为什么想要嫁给你,总之有人想嫁就好了,你娶她吧!” “为什么不想嫁给我?!”元上陌见了鬼似的怪叫起来,“我长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材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我的生意遍及全国上下,多少女人挤破了头想嫁我?!要不是我娘怕你受委屈压着不让我先娶侍妾,我早就儿女成行了!” “现在娶也来得及,过个三五年你就可以儿女成行了。”桑桑烦躁地说,想到尚夫人居然是阴谋的主谋,整个人就像吞了一只苍蝇样不舒服,她猛然道,“不对!你不可以娶尚喜言,无论你娶哪个,都不可以娶尚喜言!” 让他娶了尚喜言,岂不正让尚夫人得逞? 哼哼,阴狠毒辣的王后,在你面前的可不是白雪公主。 看到面前的女人咬牙切齿,元上陌的心理总算平衡了一点,笑道:“我当然不会娶她,我要娶的人是你,尚良言。” “也不可以娶我!”桑桑脱口道。 元上陌的眉头纠结起来:“你什么意思?!” “我、我、我疯了呀!嗬嗬嗬……”桑桑发出痴呆的笑声,“嗬嗬嗬……” “白痴。”元上陌轻蔑地笑,“没有一个疯子会说自己疯的。你故意装疯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要你退婚,让尚良言嫁给任宣啊,笨蛋! 可是这家伙居然知道自己是装疯,真是可恨——猛地,桑桑身子一僵,知道症结所在了。 所有人里面,唯有元上陌看穿她是装疯,只有一个原因:元上陌不认识尚良言。 从在土屋看见的第一眼,他认识的尚良言,其实一直都是路桑桑。 所以路桑桑再粗鲁再异常,他也觉得这只是一个人的脾性,而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把以前的尚良言考虑进来。 这可难办了。装疯的计策,可以骗过所有人,却独独漏了元上陌。 偏偏这家伙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我真的十分好奇。”元上陌继续蹲在她面前,“要知道这也是你母亲的遗愿,我富有且英俊,聪明又潇洒,你没有理由拒绝这门婚事啊!” 桑桑头痛死了:“桃儿!把我的拐杖拿来!” 元上陌问:“你要干嘛?” “我要回屋睡觉不行吗!” 然而这个头痛的问题还没有搞定,另一个头痛问题又上门了。 任宣。 “姨父说你性情大变,甚至请阴师为你作法,难道你一直没有恢复?”任宣脸上满是懊恼,“看来,那药应该连服三个月的。” 第七章 “别,别,千万别。”要是尚良言知道他又冒着危险去采集那些极难采取的药物,一定要怪她吧?桑桑连忙拦下他,道,“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吗?” 任宣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这眉这眉这鼻,都是良言。可是这神气,这眸子里闪亮的盈光,却有说不出的陌生,他迟疑了起来:“良言……是你吗?” 糟,被他看出来了吗?桑桑急了,干脆道:“你先别管这么多,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们认为我疯了,认为我被鬼怪附体,那都是我装的,我都是为了——” “不要!” 脑海里有声音这样说,“桑桑,不要!” 那是尚良言。 “可是不说他不是更担心吗?我们应该告诉他,争取他的配合!” “他不会同意的,他不会跟我们一起欺骗他的好朋友的。桑桑,听我的,我比你更了解他。” “但是……” “桑桑,我求你,不要告诉他。”声音竟有祈求之意,慢慢低下去,消失不见。 桑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任宣脸色苍白地替她诊脉,见她醒来,蓦地握住她的手:“良言!” 这一声呼唤,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然而他瞬间又极快地松开了她的手,偏过头去:“对……不起,我一时情急……你还好吗?为什么突然无知无觉?” 桑桑叹了口气,可以告诉他,是因为身体里面的两个灵魂在聊天的缘故吗? “我不是无知无觉,只是一时出神。”只好这样乱解释了,“我只是想问你一句话,当所有人都觉得我是累赘的时候,你会照顾我吗?” “你怎么会是累赘?”任宣眼中似有泪意,仿佛不能再与她对视,他站了起来,“医苑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那背影像是逃离。 桑桑忽然觉得感伤。 相爱却不能相守的两个人,每一次相见,对彼此来说,都是极深的折磨吧? 一定,一定要帮他们在一起啊! 装疯还带来一个极大的副作用。 那就是,桑桑没有出门的机会。 穿越呃,多不容易才有一趟!有钱都没地方买票去,可自己到了晋朝,居然连这院子以外的世界都没有看到,真是太亏了啊! 好恨,为什么是晋朝?为什么不是一个近一点儿的朝代?比如穿越率出现最高的清朝,好歹看过《康煕王朝》和《乾隆大帝》,二月河大叔的书也马马虎虎瞄过几眼,没准还可以扮个先知,当起真正的大仙,到时院子里这帮人还不乖乖地听她的话?她说要嫁给谁,就嫁给谁。 再不然到明朝宋朝也行吧,约摸知道个大概。但是晋朝,她居然到了晋朝。 晋朝的皇帝姓什么?好像是姓司马吧?就是那个在三国演义里面被诸葛亮摆了一道空城计的家伙的后代吧? 有关晋朝,只知道卫玠。帅哥嘛,晋朝是个盛产帅哥的时代。 古人诚不欺我,看看任宣,看看元上陌,都有一付光芒四射的好皮囊。连尚良言的老爹也生得骨格匀称,戴高冠,披薄衣,登木屣,十分俊逸哉。 偏偏她居然没有出门观光的机会。 家里除了桃儿,每个人跟她说话的时候,都恨不得离开三丈远,以策安全。 痛苦得五内纠结。 当把院子里花草山石鱼虫花鸟统统连几朵花几片叶几根毛都数得出来之后,桑桑崩溃了:“我要放风!我要放风!我要放风啊!” 院子里的下人,以比寻常快上十倍的步子迅速地远离。 没有人会帮她出去,也唯有靠自己了。桑桑看了看院墙的高度,跟桃儿一起搬来梯子。腿上的伤已经痊愈,就是右手还有些不方便,但这并不妨碍她借梯子出门。 落脚处是条小巷子,穿出去还有几户人家,过了这几户人家之后,眼前就豁然开朗了。 好像以前在哪个论坛里看到过,说晋朝是一个注重美胜过注重生命的朝代。 晋朝人的衣服,有点像汉代的,但又比汉代飘逸。衣料比较轻薄,袍袖都比较大,男子戴高冠,或披发,相当之风雅。便是街上贩夫走卒之流,身上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相当养眼。 所以,当路桑桑同学拖着刚刚痊愈的腿,迈着有点不自然的步子,且右手仍用布吊在胸前,满脸都是花痴的笑容,只差没有流下口水的形象出现在大街上的时候,引来了许多人的侧目。 有人在旁边窃笑,“药发了。” 路桑桑耳朵尖,听见了,掉头问桃儿:“药发是什么意思?” 经过这些时间的相处,桃儿已经习惯大仙随时冒出来的弱智问题,答道:“服了五石散后,神志飘飘,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就是药发。” “咦,有点像鸦片。” “鸦片?” “就是一种毒品。” “五石散可不是毒品,是延年益寿的灵药呢。老爷就常服这个,四十多岁仍然像三十来岁。”桃儿说,“不过服了之后,发散起来很麻烦,要饱食,要喝酒,要走路,而且不能穿厚衣服……小姐身体不好,老爷本来想让小姐吃的,任少爷极力反对,说对身体不好。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哎,不好说。” “不知道服了会有什么感觉啊!”桑桑心向往之,“一定飘飘欲仙吧……” “喏,前面那个人,就是药发了。” “哪个?” 桑桑顺着桃儿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衣襟敞开,头发披散,赤着脚向前跑。眼下已是深秋,天气已经很凉,他却丝毫不觉得冷,反而一脸都是怡然的笑,张开双臂,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很是舒畅。 跑在他前面的,是一个慌不择路的女子。 靠,桑桑这才明白过来,他在当街调戏女人。 “这就叫药发?”跟精神病发作有什么区别?“你家老爷也经常这样药发?” “老爷很节制,这个人大概吃多了吧,已经神志不清。”桃儿看着,拉了拉桑桑的衣服,“我们快点走吧。” 桑桑看着那个惊慌的女孩子,大概也只有十六七岁吧?十分不忍,问:“为什么没有人制止他?” “能服用五石散的人,非富即贵,大街上人谁敢阻止?我们还是走吧。” 桑桑被她拖得走了几步,头却不由自主回过来,女孩子脸上的惊恐深深感染了她,被关在那间土房子的时候,那个流浪汉也不过是捉住她的脚踝,她已经恶心得快吐了,现在这个女孩子…… 她猛开抽回手:“你呆一边,我去拦住他!” 桃儿一惊。 桑桑眨眨眼:“别忘了,我是大仙!” 说着,一眼瞄到旁边摊子上的杆面杖,一把抽了过来,冲那名药发的男子跑去。 “不要怕!”她远远地就冲那女孩子喊,“我来帮你!我们两个人,一定可以压住他!” 她就不信一个男人可以同时强暴两个女人! 药发的男子,神志迷糊,只是盯着面前的人追。桑桑扬起杆面杖,往他的脖颈敲下去——据说这个地方不容易使人受伤且能最快晕厥。 扑……杆面杖碰到肉体,发出一声闷响,男子却没有像想象的那样软软地倒下去,反而慢慢地扭过头,忽然对着她一笑,张开双臂,向她抱过来! 桑桑大吃一惊,来不及反应,直觉扭头便跑,衣服却被男子扯住,她曲肘去撞他的胸。那男子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撞,居然丝毫没有反应,仍然露出恍惚而怡然的笑,脸凑过来。 没有时间寻思,桑桑猛地用力磕向他的鼻子。仿佛有“喀嚓”一声轻响,自己的头顶痛得整个人晕了两晕,那男子已经鼻血长流,脸上却笑容不改,依然凑近,血一滴一滴,滴到桑桑的心上。 原先那个女孩子,居然已经跑得无影无踪,桑桑原本打定两个人对付一个人的计划完全泡汤。那男子的力气极大,一下子把她压在地上,坚硬的地面重重地撞击背部,还未痊愈的右手被压住,疼痛钻心,左手被他抓住,不能动弹,衣服发出“哧啦”一声响,外袍被撕开了。 每一下心跳,都是密集的鼓点。从来没有思索的时间,她张嘴咬住他的耳朵,那么用力,自己感觉牙齿要穿透什么。迷乱中的男子终于感觉到的疼痛,想要把头抽开。 他一抬身,桑桑跟着一曲腿,膝盖用力顶向他的要害,他发出一声惨叫,滚到一边。 刚刚滚作一团,头发散乱成披了下来,长长的被他捞在手里,他一滚,扯住了头发,桑桑痛得神魂出窍,不得不跟他滚在一起,男子流满鼻血的脸就在面前放大,身子已经紧紧缠住了她,桑桑唯一想的就是再咬他耳朵,把他的耳朵咬下来! 她一口咬过去,精准非常,胸膛里有野兽一般的恨与力量,咬死他咬死他。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叫,没有嚷,没有动,头软软地搁了下来。 她全身的力气都放在这一口上,不敢松口,眼睛慢慢地睁开,看到一张脸。 不是那张流满鼻血的脸,相反是一张非常英俊的脸。 现在,这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戏谑和玩味,“喂,可以松口了吗?” 元上陌! 桑桑愣住,缓缓松开了嘴,药发男子还压在她身上,她推开他,扯动右臂上的伤,疼得皱起眉头。 元上陌一脚把男子踢开,吩咐两个人把男子送回去,一面拉起桑桑,“原来你不仅会打人,还会咬人。” 桑桑颤巍巍地爬起来,浑身的骨骼像是被打散重组了一遍,格格作响,牙齿也在打颤。衣服有血腥气,那是那个男人的鼻血。 第八章 异样的惊恐,像水,像蛇,像鬼魅,瞬间袭击桑桑的心。 原来人在极端恐惧的时候,是不知道害怕的。 现在事情结束了,整个人反而颤栗起来。 整个灵魂都在颤抖,血腥气包围着她,方才的恐惧包围着她,她颤抖地脱衣,右手始终不能弯曲,疼痛已是钻心,衣服挂在右臂上,扯不脱,越用力,越疼,越疼,越用力。有一种疯狂的怨忿,她猛然大叫起来:“刚才那个女人你给我滚出来!” 声音大极了,在空气中激起颤音。 “他妈的我救了你你居然不管我?!” 桑桑愤怒极了!拼了命去扯那件沾血的衣服,忽地刀光一闪,元上陌抽刀割断了那件衣服。 跟着,他解外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上。 桑桑一手挥开,嘶声道:“走开!你既然在旁边早干什么去了?!” “我不在旁边,只是我有家客栈在附近。”元上陌没有平时的锋利光芒,姿态倒有几分温柔,“是桃儿去喊我,我才知道。”说着,他的眉毛扬了起来,“你到发起脾气来了!你是白痴吗?竟然去招惹一个药发的人!” “对对对!”桑桑叫,“我是白痴,我是疯子,我不仅会打人,我还会咬人!你小心了,一会儿我就要把你咬成狂犬病!!!” 元上陌不跟她计较,一把将外衣裹住她。她拼命挣扎。元上陌忍不可忍,怒道:“你给我好好穿上!大街上脱衣服,你还要不要脸?!” “要不要脸关你屁事?!”桑桑开始用脚踢他,“我暴露了吗?我裸奔了吗?我就爱这样!” 元上陌的眉头皱了起来,三两下捉住她的手脚,把她打横抱起来,大步往另一条街上走。 桑桑挣扎,动手,踢脚,都被他禁锢,她一张嘴,咬在他臂上。 “啊!”元上陌痛呼出声,到了一处楼下,也不走楼梯,直接从窜上了二楼,踢开一扇门,把她往床上一扔,卷起袖子察看自己的伤口,只见两行牙印深深嵌进肉里,他咬牙切齿,怒道:“泼妇!” 这一下挟着怒气,抛得极重,桑桑的背,再一次重重撞击了一次,疼得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身体上的痛楚,心底里的恐惧,经这一摔而瞬间灭顶,眼泪一下子开了闸,桑桑翻身把脸埋在被子,痛哭起来。 她这一哭,元上陌的怒气倒缓和下来,一个女孩子刚刚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都会失态吧? “喂……别哭了……”他捂着伤口,在床畔坐下,道,“你放心,我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这样一点小事,我不会嫌弃你,婚期照旧——哎哟——”话还没说完,屁股上被踹了一脚,痛得他猛地跳起来,“你干什么?!” “去你妈的大头鬼!”桑桑被激怒了,脸上满是泪痕,眼中迸出怒火,“你尽管嫌弃我!我巴不得!让你的狗屁婚期见鬼去吧,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元上陌忍不住发火了:“你疯了吗?是我让你去招惹他吗?你没长眼睛啊,没瞧见他药发了?我告诉你尚良言,你这叫自取其辱!要不是你的丫头机灵,知道我的客栈就开在这条街上,你就真的完了!到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 桑桑气得噎住。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完全没有话反驳。越是没话反驳,就越是气愤,她抓住枕头往他身上砸去:“你走!你走!我讨厌你!走开!” “不知好歹的女人!”元上陌挡住迎面来的枕头,软软的枕头砸不疼人,却砸上他的火气来,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手臂伤口隐隐作痛,他怒道,“要不是看你是个女人,我早把你从窗子里扔出去了!” 他猛地带上房门,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元上陌从客栈出来,打马到任宣的医苑,正碰到把病人送到门口的任宣。任宣见他满面怒容,忍不住问:“发生什么事了?” “问你的温柔善良斯文大方的表妹去!”元上陌翻身下马,把缰绳一扔,径直走到里面给自己倒了杯茶,一气喝干。 “良言怎么了?”任宣疑惑,良言从来都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寂寞,怎么会惹元上陌这样生气? 元上陌把袖子一掳:“你看!” 一见那深深的牙印,任宣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 “我这还算好的。”元上陌愤愤道,“你有空去看看周仆射的儿子,几乎被她折腾得不成人形!”他想到那人鼻血长流耳朵出血的情况,却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也算他活该,吃多了五石散不好好在家里发散,居然跑到大街上调戏女人。任宣,你没看到那场面,你表妹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她差点把那人的耳朵咬下来!” “表妹被人调戏?!” “被调戏的不是她,她是冲上去救人的。就是西大街口。” 【第四章 马车与赌坊(上)】 那次翻墙事件,引起了尚知敬的极大不满,勒令下人们严守院门。 桃儿不但没有阻止反而帮着大小姐拿梯子,成为极大的罪名,被罚到厨房打杂,一个名叫李儿的丫环接替了她的位置。 翻墙跑出去跟药发男人打架,这是在尚家正式流传的版本,无疑把大小姐的疯狂加深了一层。 新来的李儿显然深深被这个传言影响,别说跟桑桑聊天解闷,就是答个话声音都在打颤。能不在桑桑身边的时候,绝对远远溜开。 桑桑彻底陷入黑暗的禁闭期。除了尚良言,没有一个可以交流的人。 但是尚良言极少出来,每次她唤了很久,尚良言才会应一声。 桑桑感觉到她的低落,问:“你不相信我吗?我一定可以帮你们的。” “婚期就在眼前了,谁能够真的改变命运?无论如何,桑桑,我谢谢你。麻烦你替我嫁到元家吧。” “怎么不能改变?!”然后说完这一句,桑桑自己也有点气馁了,她甚至连出门都没有机会。而元上陌偏偏知道她是装疯……神啊,到底要怎样才能敲破元上陌的榆木脑袋,让他退婚?——“我直接跟元上陌说,你爱的是任宣,让他成全!” “如果他不成全呢?反而伤了他们的朋友之谊,我也……” 尚良言叹息,声音又要低下去,桑桑连忙唤住她,“别走!我们再好好商量——” “不用了……”尚良言的声音充满了疲倦,“就这样吧……” “喂,喂,你不能这么消极啊……喂喂,良言,良言?” 良言不在了。 桑桑颓然地睁开眼睛——这一睁眼,猛然尖叫起来,面前竟有一张放大了的脸! 元上陌! 嘴巴立刻被捂上,元上陌急道:“叫这么大声干嘛?你想把人都喊来吗?” “你什么时候来的?”桑桑稳了稳心神。 “这就要问你了,大白天也能睡这么死,我都来了好一会儿了。” “你来干吗?” 元上陌笑笑,忽然凑近她:“我听说上次你是偷跑出去的?” 桑桑把身子挪开一些,警惕地问:“那又怎样?” “我还听说你爹不让你再偷跑了?” 这话里怎么有这么浓的幸灾乐祸的味道啊?桑桑极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关你什么 事?” “哎呀,是不关我什么事啦。我只是怕我的未婚妻闷坏了,想带她出去走走罢了。”元上陌伸个懒腰站起来,“既然你不愿意出门,也就算了。” 明知他是装模作样,桑桑还是很没有志气地拉住他行将离开的衣摆,“我想出去,我想出去。” “就是嘛。”元上陌灿烂地一笑,“装疯可是件苦活啊!又没人说话,又不能出门,实在是很辛苦哟。” 桑桑翻了翻白眼,克制住想把面前这张笑脸变成大饼的冲动。 疯子的院落,是最寂寥的院落,谁也不愿意靠近。下人们把梯子、高凳等一切可以利用来爬墙的东西统统收走了,便安心地放桑桑一个人在里面。 于是元上陌和桑桑大大方方地站在墙根下。 “我们怎么翻过去?”桑桑问,忽然想起他那天抱着自己直接从地面窜上二楼的神奇举动,立刻兴奋了起来,“你背我过去吧!”不由分说爬到他背上。 “你不要这么主动好不好?”元上陌郁闷地道,“作为姑娘家,你好歹也该有点矜持。” “别废话了,快点!万一让李儿看见就不好了!” 话音才落,身子已经拔起,元上陌的足尖的墙头轻轻一点,轻飘飘地落到地面。 “哇!好棒!”桑桑一脸崇拜,“这就是轻功吧?” “什么轻功?这是五禽戏。”说着元上陌不无得意地一扬眉,“我练得不错吧?” 落脚的边上,就停着一辆马车,桑桑“咦”了一声,“你准备得还算周全嘛!” “这不算什么。”看着她上了马车,元上陌一拉缰绳,马车掉了个头,向前驶去,“出了城,你就知道了!” “要出城啊?”桑桑有些失望,“街上我还没逛够呢!” “你怎么也跟别的女人一样,只知道逛街?”元上陌不满,“我有更好的地方。” “我就跟别的女人一样,怎么样?有本事别带我出去!” 这句话完全是说来发泄的空头,一出口心就有点虚虚的,生怕元上陌认真。还好元上陌今天比较大度,只是笑了笑,马鞭一扬,马车跑得更快了。 街道十分热闹,有各种从来没有见过的稀奇东西。桑桑很有一种出门旅游的感觉,总是下意识地想如果拍照的话应该在哪里取景……一路流连,忽听元上陌问,“你很想逛街 啊?” 桑桑听这口气有点希望,立刻打蛇随棍上,“是啊是啊,我们逛街吧!” 第九章 “回来逛!”元上陌说得毫无商量的余地,看她明显失望,补充道,“大王府那边,有条靠河的街,晚上会有人放灯。” “真的吗?” “骗你个小毛丫头有什么意思?” %—¥-())—……哼哼,看在能够出门的份上,不跟这男人计较。 出了城门,人烟渐渐稀少,深秋了,衰草遍野,相当荒凉。 桑桑有点悬心,“喂……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该不会是想把她卖了吧?犯不着啊,桃儿说他们家钱多得花不完。难道是先奸后杀?!呃,不对,他跟自己有婚约呢,有必要这样对待未婚妻子咩? 但是自己口口声声说不会嫁给他啊!所以他就想把生米弄成熟饭,让她不得不就范? “一会儿就到了。”元上陌说。 这样含糊的回答,令桑桑想起无数警匪侦案片,坏人都有这么一句台词的! “等等!” “干什么?” 桑桑急中生智:“我……我想上厕所!那个,如厕,如厕一下!” 元上陌看了看天色:“快点啊!” 桑桑钻进长草丛里。 十分钟后…… “你好了没有?” “还没,等等!” 二十分钟后…… “你还没好啊?” “快了,等等!” 半个小时后…… 元上陌的声音里已经挟着接近于怒气的不耐烦了:“你在干什么?!” “哎哎,来了,来了!” 真是地地道道的荒郊野外,等了半个钟头也等不到一个路人啊!连求救都没处喊。 “怎么那么久?”元上陌狐疑地看着她,“你身体不舒服?” “啊,啊!”桑桑一下子被提醒了,笑眯眯道,“我大姨妈来了。” “大姨妈?” “就是就是……”伤脑筋,古代人管这个叫什么?“就是那个月经……月信……就是每个月都会来一次的那个——” “知道了!”元上陌恼怒地背过身去,继续驾车。 啊,他恼羞成怒了,听说古代男人特别忌讳这个吧?呼,这下安全了。 车子驶出半里路,元上陌忽然回过头来,没好气地道:“你怎么什么都跟男人讲?” “呃?”才放下一颗心的桑桑突然被凶,不明所以。 “这种事情,还有刚才那种事情……这些事情,怎么能对男人讲?”元上陌的舌头有点打结,“你居然说得出口。” 桑桑爆了一头的汗,你以为我愿意跟你讲这些事情啊?不是你居心叵测我用得着说这些吗?肚子里翻滚着这些话,然而人处在弱势,真话当然不能说出口,她只有傻笑:“这个,这个,嗬嗬……” 元上陌好气又好笑,车子转过一条路,停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火红。 直觉地,觉得那是火,那是血。 竟是满山红叶。 听说北京香山的红叶非常著名,但桑桑从来没有去过北京。南昌是个闷热的人口密集的城市,街道上种着一年到头都是一种颜色的常青植物,整个城市,唯一能够用来区别四季变化的,只有温度。 然而这里,枫红似火,枯草像一张柔软的毯子,铺在脚下,延绵到前方。听得见哗啦啦的流水声,芦苇随风扶摇,蓬松的种子随着风飘流到他处。 天蓝如玉,最纯净的蓝。和长年被大气污染的城市天空不一样,这里的天空,蓝得半透明,让人心醉。 桑桑已经快醉了。高一的暑假跟爸妈去过云南,觉得那里的天空已经很蓝,然而没有想到,千年以前,天空可以蓝得这样美丽。 “怎么样?” 元上陌问。带着一丝炫耀,带着一丝得意,还带着一丝讨好。像一个孩子向他的新伙伴展示自己的玩具。 桑桑说不出话来,扑到他身上,抱住他。 这一抱,没有任何的绮思,也不存在任何的男女概念,在这样美丽的景色面前,整颗心就像被洗涤过一样,干干净净,明明彻彻,任何的误会或者悲伤都可以放到一边,只是欢喜。从心底里透出来的高兴,高兴得想飞起来! “太棒了!太棒了!”她像抱着爸爸一样抱着他,像妈妈一样抱着他,像抱着同学一样抱着他,“这里真是太漂亮了!” 元上陌的神情,从一开始的吓了一跳,慢慢地变作惊奇,眨眨眼,脸上的线条整个地放软来,整个人变得温柔,嘴角有一丝笑意,然而就在他张开双臂,准备抱住她的时候,她忽然蹦蹦跳跳地跑开,一路跑,一跑叫:“哦!哦!哦!” 深秋的午后,阳光泛白,天蓝如玉,枫红似火,风里有干燥的香气,她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袖被风托起,像是生出两只翅膀,整个人,仿佛要飞起来。 一时之间,他竟呆住了。 “喂,元上陌!”桑桑远远地叫他,“快来啊!前面有条河!” 元上陌跑过去。 身子从来没有这样轻盈过,风从来没有这样柔和过,枯草的味道从来没有这么怡人过,他跑到她身边,有晕眩一样的快乐。 “这是襄河的支流,一直可以流到韶西去!”他说,“河里面有鱼,我捉起来烤!”忽然又想起,“哎,你不能吃鱼!” “我的手都好得差不多了,没关系没关系!”就算是伤了,自己捉鱼自己烤,怎样都不能错过啊!桑桑兴奋极了,下意识就想脱了这宽袍大袖的外袍,直接下水去捉,才解开腰带,就触到元上陌吃惊的视线,当下干笑两声,“如果我说我想把外衣脱了,你不会有意见吧?” “你真想脱?”元上陌四下看了看,“这地方应该没人,你的脸皮要真有这么厚,就脱吧!反正都是老夫老妻,我不介意。” “谁跟你老夫老妻了?”桑桑不满,“我警告你说话注意一点啊!” “好吧好吧,将来的老夫老妻。”元上陌说着,也把外袍脱了,卷起里衣的袖管和裤腿,倒更方便。 桑桑脱了鞋袜,深秋的水,已经很凉,桑桑一踩进去就冷得缩回去,然后又不甘心放弃这样的娱乐,问:“你带鱼杆没有?” “没有。” “笨啊,知道这里有鱼居然不带鱼杆!” 哗啦啦一声水响,一条鱼在元上陌手上活蹦乱跳,他脸上的神色嚣张极了:“你觉得我要吃鱼,还需要用钓的吗?” 桑桑不得不承认:“算你有点本事。”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元上陌就捉了三条,两人生起火堆。桑桑问:“这样会不会引起火灾?这天干物燥的。” “烤你的鱼吧!”元上陌白了她一眼,“马车上有酱料,在座位下面。” 桑桑从马车的座位下拎出一个包袱,包袱里有个小瓷坛,有个革囊。 瓷坛里面有殷红的酱料,不知道有什么东西,闻起来倒是香得很。革囊里装的是酒,浓度相当之高,桑桑只是拨开塞子闻了闻,就快要被薰倒。 她把东西递给他:“你倒是准备得很充分嘛!” “我一个人没事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阳光照在元上陌的脸上,长眉锋利,不可逼视,他半眯着眼,偏过头来看了她一下,便又低头去烤鱼,声音也有些低,有点沉,有种很柔和的东西在里面,他道,“我一直想带个人来这里,陪我一起烤鱼,一起喝酒。” “那你跟任宣经常来这里咯?”桑桑随口问,冷不防头上挨了一记爆栗子,“唉哟”一声,她揉着痛处,怒道,“你干嘛?!” “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你没长眼睛吗?”尚良言可是个大美女!放到现代,张柏芝也要退避三舍。 是,她是女人。眉如远山一抹青,眼似秋水一泓碧,红唇如樱,牙齿细白。虽然只穿里衣,虽然头发只是随便地扎在脑后,虽然珠环一只也无,但,仍然有一种极清透的美丽,像此时的阳光,像此时的河水,清澈见底。 这样清澈的美丽,把他的视线紧紧地吸附在上面,他的声音忽然有些暗哑:“是女人怎么听不懂我的意思?” “什么意思?” “你——哎算了算了……”元上陌烦躁地挥挥手,“什么意思也没有。” “神经兮兮……”桑桑咕哝一句,转即闻到了烤鱼的香气,“什么时候能吃?” “你就知道吃!”元上陌鄙夷地道。 “咦,不是你带我来吃的吗?” “我带你来不光为了吃!”元上陌的声音极大,几乎是吼上来,“你没看这四处风景秀丽,环境怡人吗?有多少事情可以做?” “行了行了……涶沫星子都喷到人家脸上了。”桑桑站起来,“那你一个人慢慢烤吧。”她可要欣赏风景去了。 哎,要是有相机的话,一定要多拍几张,带回去当电脑桌面! 元上陌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把衣服穿上!” “那衣服袖大太大,衣摆太长,穿着不方便。” “这里有风。” “没关系!”她一直是穿两套里衣的,舒适方便又保暖。为了出门的时候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才披了件外衣,现在到了野外,才不用管这些呢! 河边除了芦苇,还开着小小的细瓣雏菊,紫的黄的,非常娇艳,桑桑辣手摧花,等元上陌烤好了鱼喊她的时候,她已经采了一大束,抱过来。 “喏,送给你!” “给你!” 一条散发香浓郁香气的烤鱼,一束紫黄缤纷的雏菊,在两个之间交错着向彼此递过去。 “送给我的?”元上陌问。 “嗯。多谢你带我出来玩,而且这地方又这么漂亮。” 要是在现代啊,这种地方一被开发出来,九寨沟都没得混了。她来这里一趟,他又当导游又当司机又当厨师,说起来也真是辛苦呢。她就大人大量,不计较他无缘无故给她爆栗的过错了。 第十章 元上陌手伸到半路,忽然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把花接过去。脸上不知是因为在太阳底下晒久了,还是因为火堆烘着了,透出微微的晕红。 桑桑的注意力,已被浓香的鱼吸引过去。吃到一半,元上陌道:“等等。”她愕然地停下,元上陌用袖子当手帕,把她脸上蹭到了酱汁拭去。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十分轻柔的东西,这种东西仿佛把他整个人都融化了。这种神态下的元上陌,没有平日里的嚣张锋芒,反而,反而,有点……温柔。 桑桑怔怔地看着他,恍惚觉得在哪里看过这样的目光。 “你吃东西是用嘴还是用脸?”元上陌道,“我老娘还说你最斯文最温柔,真亏她说得出口。” 桑桑不理他,埋头吃东西。 斯文温柔的是真正的尚良言,而她是来自千年以后的路桑桑。 【第四章 马车与赌坊(下)】 傍晚时候才打道回府,进城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原本不会这么晚的,但是元上陌坚持要她等着看晚霞。 当天边一抹红云涌起,慢慢蔓延到半边天空,满山的红叶映在下面,不知是红叶飞升变成晚霞,而是晚霞恋尘化成红叶,整个天地都是一片温软迷醉的红晕,实在,美艳不可方物。 哪怕为此错过了晚饭时间,害得肚子一个劲咕咕叫,桑桑也无怨无悔,心满意足。 马车直取元家的客栈,掌柜和伙计一见少主人和少夫人进来,立刻殷勤侍候,酒菜流水介送上来,因为上次少夫人赞过烤羊腿美味,这回也特地选了这道菜。元上陌一看,端到桑桑面前,“喏,快趁热啃。” 桑桑毫不客气地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他忍着笑,用手刀划下羊肉,再浇上沸汁,忽然想起:“上次任宣交代你忌口,不能吃羊肉。” “鱼都吃了呢!还怕这个?反正到他那儿看病不要钱。” “任宣听到你这样说话,一定气死。”说着,他忽地皱了皱眉,“但是你在他面前很乖的样子啊!” “他是我表哥啊!” 能不乖吗?要是在任宣面前放松得像在元上陌面前一样,任宣一定又要找药给她吃,然后良言又要心疼不舍,然后自己就会愧疚得要命…… “我还是你丈夫呢!” “我再次警告你啊,我还没嫁给你呢!” “可是……嘿嘿嘿……”元上陌扬眉笑起来,凑到她耳朵低声道,“你对我又搂又抱,又送我花,又在我面前脱衣服……唉哟!”又被踢了一下。 “你倒挺会自作多情!” “也唯有我才受得了你这个女人呢。装疯卖傻,招惹药发男,又是暴露的癖好……” “谁暴露了?你看我露哪了?”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代沟大了去了。 “外衣都不穿,还不叫暴露?”元上陌讶然,“好在为夫我生性豁达,不跟你计较——唔——”嘴里被塞进一块羊肉。 “吃你的吧!老古董。” 吃过饭后,元上陌履行自己的许诺,带桑桑去逛街。 晚上的街道很冷清,古人的夜生活真是寂寞啊,甚至连灯也没有几盏,两人在黑漆漆的路上前行。 “你不是说这边有人放灯?” “我记得是有的啊!”元上陌左看右看,“应该是这里。” “天天都有人放灯吗?”桑桑表示怀疑,“我看电视,好像只有元宵节啊什么的才会放花灯吧?” “电视?” “咳咳,就是某个地名。”桑桑连忙转换话题,“啊,前面有亮光,还有不少人,大概是在那边放灯!” “不是那边。”元上陌却拉了她往回走,“大概今天没有人放灯,下次有的话我再接你出来。” “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好不容易观赏你们的夜生活,怎么能就这么回去?”桑桑望着前面的屋子,好像有两层楼呃,挂着灯笼,好不热闹,没准就是夜市,还可以购购物什么的…… “那地方不是你能去的!”元上陌的口气不耐烦起来,“没见过你这么麻烦的女人,你去哪儿干什么?” “为什么不能去?!那是什么地方?” “……总之你不能去。” “又不是男厕所,我为什么不能去?”蓦地,桑桑想到了一种可能,试探着问,“那里,是妓院?” 夜色浓重,看不到元上陌的脸色,却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僵了僵,桑桑“呵呵”笑了起来,“被我猜到了吧?” 神奇!真正的妓院!怎么能错过? “该知道的不知道,不该知道偏知道……”夜色中传来元上陌低低的咕哝,“知道了还不走?” “知道了才更要去啊!元上陌,你带我去吧?” “你疯了吗?”元上陌吃惊地道,“他们怎么会让女客进门?” “那我可以女扮男装,当你的朋友啊,或者当你的随从啊,你看你,一脸的嚣张气焰,没人敢拦你的啦!” “你夸我还是损我?什么叫嚣张气焰?” “就是说一看就知道你是大富大贵之人啊!”桑桑猛拍马屁,深刻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对于自己这趟妓院之旅的重要性,“而且长得又英俊潇洒,里面的人一定拉也要把你拉进去。” “你终于承认我长得英俊潇洒了?” 果然是人都爱听好话,这个家伙也不例外。只是就在桑桑拼命点头的时候,元上陌却道:“你再给我灌迷魂汤,我也不会答应的。你当我疯了吗?会带女人进妓院?” 桑桑转换战术:“你要不带我去,我就跟家里说你翻墙到我院子里把我绑出来!” “你慢慢说。”元上陌倒不急,“到时我就说是你翻墙出来找我,看你爹是信她疯了的女儿,还是信他聪明绝顶的女婿。” 桑桑气结。 “你说你好好的为什么要装疯呢——良言,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装疯,我带你进去看看。” 真是十足十的生意人。可是她怎么能说良言和任宣的事说出来呢?良言会怪死她的。 桑桑眼望着那块热闹繁华地,咬了咬嘴唇:“不带我去就不带我去,下次我找任宣带我去!” 元上陌大笑:“那小子自己都不会进去呢,还会带你进去?” 桑桑回过头,“这么说你自己会进去?” “咳咳,只是随便说说……啊!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看看,为什么良言会喜欢任宣而不是元上陌?就算元上陌也跟良言从小一起长大,跟任宣一比,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院子里灯火通明,耀如白昼,人来人往,脚步凌乱。 “糟了!他们一定发现我不见了!”桑桑踩在马车上,趴在墙头露出一张脸,“怎么办?这么多人我怎么进去?” “我把你扶上墙头,到时候你坐着狂笑就是了,没有人会需要疯子的解释的。” 桑桑白了他一眼:“我也没有疯到这份上。” “有什么不同吗?反正你要装疯,疯得厉害一点又何妨?”元上陌说着已经行动起来,扶着她爬上去。 满院找寻的人立刻发现了她:“大小姐在那儿!” “快笑啊,疯丫头!”元上陌忍着笑道。 这家伙是故意的,故意让她装疯出丑。然而不得已,为了符合疯子的身份,桑桑还是乱笑了两声。下人连忙七手八脚地把她扶了下来,李儿惶恐不已上前侍候。 经此一事,尚家对桑桑的看管越紧了。唯一的好处是因为李儿侍候不力,桃儿回来了,桃儿问道:“大仙,你飞出去了,是吗?” “飞?” “院门有人守着,院子里又没有梯子,不是飞,怎么出得去呢?”桃儿很兴奋,“大仙果然神通广大。” 三天后,桑桑再“神通广大”了一回。 这天晚上,桑桑正闷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忽然听到一声笑,有人低低道:“闷坏了吧?” 一听这声音,桑桑惊喜地四处寻找:“元上陌!” “小声点!”元上陌从帘子后头探出脑袋,“别让你丫环听见。” “不要紧,桃儿没关系。”桑桑拉了他就走,“快点!” “别急别急,马车就在外面,我给你带了样东西。”他拿出一套衣服,“你不是嫌外袍不方便吗?这是胡人的衣服,你换上。” 桑桑接过一看,跟尚良言的衣服果然不同,袖子小很多,裙摆分成八片,里头有长裤,比晋人的外袍便捷不知多少。 她摊开就想往身上披,桃儿正从外面端着洗脸水走进来,元上陌一把抢过衣服,跳进帐幔里,把食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桑桑便洗了脸,让桃儿回房睡觉,关上了门,一面掀开帐子,道:“可以出来了——都说了小桃没关系……” 她以为他是紧张兮兮地躲着呢,哪里知道他正舒适无比地躺在床上,枕着她的枕头,盖着她的被子。她一把掀开被子:“男女有别你懂不懂啊?” “我躲在床上,你才好换衣服嘛!”元上陌眨眨眼,“而且别怪我没告诉你,无论你是为了什么装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旦有人知道,没准就会坏你的事。” 桑桑长叹:“能坏我的事的,大约只有你了。” “我只会帮你,可不会害你。”元上陌把被子扯过头顶,“好了,快换衣服吧。” 他还算老实,蒙着被子一动也不动。桑桑很快换好了衣服,两人翻墙出去,上了马车,桑桑问:“今天晚上干什么?” “今夜月黑风高,最宜打家劫舍。” “呸呸,说真的呢!不如你带我去妓院?” “下辈子你变个男人,我就带你去。” “那我们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 第十一章 到了夜晚仍然灯火辉煌的地方,除了妓院,还有哪里? 赌场。 一阵喧闹气息扑面而来,里头人声鼎沸。 “你带我来赌博?” “总比带你去妓院好吧?”元上陌拉着她挤进一张桌子,“这桌压花,最简单。” 桑桑充满好奇,还有一丝刺激,做一件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事情,这种心情真是兴奋。 元上陌拿出一只袋子给她:“喏,玩完这些钱,我就送你回家。” 桑桑也不知道有多少,欢喜地接了过来。 两人在旁边坐了一会儿,桑桑发现这骰子比较奇怪,刻的不是点数,而是花朵,大家就猜开出来的是什么花。 只有一只大骰子,六分之一的机会,比六合彩什么的把握大多了吧? 桑桑从袋子里掏出一枚金铢,随手压在兰花上。 “笨,你没看他刚才就开过兰花了?” “那哪儿说得定?这又不是他能控制的。” “就一只骰子,想摇什么就摇什么。你以为这是靠运气?就看你能不能猜出庄家的心事!” “那压什么?” “桃花。” “为什么?” “不为什么,凭我的直觉。” 桑桑倒:“我还是比较相信我的运气。” 庄家开,荷花。 金铢被收去。 “看来你也不怎么行嘛!” 元上陌悻悻地:“我也没什么时间玩。” “这么说其实是你自己想玩,所以才来这儿的,是吧?” “不是为了你,我用得着三更半夜不睡觉吗?——好了,这次压桃花。” “又是桃花?” “听我的。” “干嘛听你的?”桑桑压兰花,“你又不是赌神。” 结果开出来的是桃花。 桑桑着急:“哎呀,输了两次啦!” “又不是你的钱。这次听我的,压梅花。” 桑桑将信将疑地压梅花,这一次,赢了。 “呵!收钱的感觉好爽!” “你注意看,这个庄家的习惯还是比较明显的,他不会重复开同一种花……而且他在哪朵花上赔了钱,接下来就会多在那朵花上开几下……” 桌边十分拥挤,她站在靠桌沿的地方,元上陌在她侧边,一只胳膊从旁边伸过来,挡住其他人往这边挤,一说话,刚好凑在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喷在耳朵上,说不出来的酥麻感觉,脸上热得很。 一个晚上,互有输赢,最后算了算,少了二十铢钱,都说久赌必输,玩了这么多场,输还是比赢多。难怪在文明的社会总在教育人们不要赌博,但是想想在这么落后的年代,晚上除了赌赌钱还能干嘛呢? 走出赌坊时桑桑打了个寒颠,深秋的夜里,风很冷,元上陌很有绅士风度地解下外袍给她披上。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实大了,越发显得人纤弱。她的头发仍然只是随便地束在脑后,风吹起几缕散到额前的头发,面庞有点白,也许还是有点儿冷吧? “干嘛这么看着我?”他的眼神怪怪的,幽黑里什么东西在闪烁,桑桑道:“不要勉强哦,明天着凉了别后悔。” “你没见我五禽戏练得好着呢,哪里这么容易生病?”元上陌说着,忽然从背后拥住她,推着她一阵快跑。 他不是没有抱过她,自己也是没有被抱过,在自己的时代里,拥抱大概只比握手高一个级别吧?可是他忽然抱住她,她却差点惊呼出声,一颗心像是一下子被提得好高好高。 前面不远处有个面摊,一盏残灯守着一只风炉,在这冷夜里燃出几许暖意。 元上陌把桑桑推到一张凳子上坐下,桑桑仍有点惊魂未定的感觉,咚、咚、咚,一颗心跳得巨响。 摊主是个上了点年纪老太婆,只卖面,加几铢钱可以在里面加肉或鸡蛋,两碗面上来,热腾腾的水气化成烟雾,氤氲在两人中间。元上陌的面庞,一时如花隔雾,看不太清楚,但那一团锋利光芒,却是怎么挡也挡不住的。 桑桑忍不住想,如果这样一个男孩子出现在她们学校,立刻就会被评为校草吧?现任校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喂!”元上陌拿筷子敲敲她的碗,“发什么呆?快趁热吃,暖暖身子。” “哦哦。” 面条洁白,葱花碧绿,鸡蛋鲜嫩,肉丝也很香,冷夜里吃到这样一碗面,真是令人感到温暖。 天亮前元上陌把桑桑送回家,隔着一面墙,桑桑把身上披着的长袍替还给他。 黎明前的黑暗,空气像是被墨汁染过,黑重重没有一点光线。然而就是这样的黑里,桑桑胡服上的锦缎光芒隐隐,一闪一闪,映亮那对秋水一样的眼睛,在黑夜里似两点烛火,温暖、跳跃、明亮,如果可以轻轻触摸,那指尖也会被她温暖吧! “喂……” 趴在墙头的元上陌忍不住出声,唤住正要进屋的桑桑。 “干什么?”桑桑压低声音问。元上陌却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 那眼神……他又用这种眼神看她,没来由让她不自在,她道:“有话快说,天就快亮了。” “没什么。”元上陌说,扬了扬眉,“你穿这身衣服挺好看。” 说完,他就跃上了马车,不见了踪影,只留这句话,轻轻回荡在有些冷的黑夜里。 原来这家伙也会说好话! 桑桑笑了,回屋的时候,特意点上灯,照了照镜子。 镜子里的人,双颊晕红,眼波如滴,胡服华丽精巧,很贴身,更显出身姿的窈窕。 是很好看,很美丽。 但这美丽不是她是,是尚良言的。 “良言,良言……”她轻声唤,已经好些天没有“见”到良言了。 没有回音。 良言听不到吗?还是不愿意出现? 良言的言谈里,总透出一股淡淡的寂寞之意,仿佛都一切都很倦然,桑桑有时真她不愿意再回来了。如果她不“回来”,自己怎么“回去”呢? 呀,她差点忘了她是要回去的,可以抓紧还在这里的时间,好好跟着元上陌逛一逛,也不枉来晋朝一趟啊! 【第五章 爱一个人的滋味(1)】 任宣送走一个病人,整理好医箱,正准备出门,忽然听马蹄声响,马上人锦衣华服,在院子里下马。 “上陌?”任宣意外,“夫人说你不舒服,刚派人来找我过去给你看病,你到底哪里不适?” 元上陌眼睛有些浮肿,布满血丝,整张脸有种不正常的灰白,他打了个哈欠,很疲倦地揉揉眼:“没什么。只是这些天熬多了夜,让我睡一会儿。”说着便往里去,滚到床上,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往下沉,要沉进梦乡。 “你来我这里,就是为了睡觉?” “要在家里睡,我老娘又要问这问那了。躲到客栈睡,还是被她知道了,看,都来找你了。我只有到你这儿睡了,你可别告诉她。”元上陌困死了,翻了个身,整个人深深陷进枕头里,闭着眼睛道,“好了,任宣,不用诊脉不用开药,只要让我好好睡一觉就行了。” 话音才落地,他的呼吸就平稳悠长起来,进入睡乡。 这一睡,一直睡到晚上,任宣点起灯烛,元上陌迷朦地睁开眼,“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 元上陌一骨碌爬起来,“糟,晚了!” “什么晚了?”任宣把他位到椅子上坐下,不由分说搭住他的脉门,诊听片时,皱眉道,“难怪夫人忧心,她看你面色浮肿,精神恍惚,还以为你遇上什么吸阳气的妖怪了。” 元上陌失笑:“你也信这个?” “但你气血虚浮,肝火内燥,你有几天没睡了?” “都没怎么好睡,今天算睡得最长了。” 任宣奇道:“那你是晚上都干什么去了?” 这话一问,元上陌笑了。这一笑,仿佛抹去了脸上所有的疲色,整张脸都发出光芒来,“我们这么好的兄弟,我也不瞒你,但是我老娘问起,你可要替我保密。” 任宣点点头,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以令他这样兴奋。 “我每天晚上都去尚家。” “尚家?” “带良言出去玩啊!”元上陌扬眉道,“你知道就她那个脾气,被你姨父关着不让出门,弄不好就要闷出毛病来。白天我不想惊动人,就晚上带她出来。” 任宣震惊:“你每晚带她出门,整夜不归?” “放心,天亮前我就把她送回去,现在尚家没一个人知道……喂,任宣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没什么……”任宣强笑一下,“表妹她,愿意跟你出来?” “我要去晚了一点,她还要等得不耐烦呢!”元上陌道,分明是抱怨的语气,笑意却忍不住露了出来,“我得走了,她发起脾气来可不好对付。” “上陌——”任宣唤住他,灯影下神色变幻,内心挣扎,却仍然忍不住问,“你们……晚上去哪里?” “赌坊。” “赌坊?!”任宣失声道,“良言怎么会去赌坊?!” “她赌得比我厉害!”而且常常输,元上陌在心里补充,看到好友震惊到快要晕厥的表情,他笑了,“呵呵,任宣,你不必再为她扯谎了,什么温柔娴良,我根本不稀罕!我就是想要个可以玩得开心聊得痛快的妻子,有这样的人做伴,一辈子都不会寂寞!” 说罢,他快步出去,去赴这深夜的约会。 桑桑的确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她在墙根下不停地来回走动,墙外有一丝儿动静就忍不住张望,当然,隔着一面墙,她什么也看不到!她懊恼地踢走一块石子儿,死元上陌,竟然迟到! 就在这个时候,墙外响起马蹄声,接她的人来了。 第十二章 “这么晚才来!我昨晚跟那个胖子约了今天晚上亥时开始的!”桑桑压着嗓子表示不满,忽然发现今晚的交通工具是一匹马而不是马车,“咦”了一声,“今天骑马?” “我就知道你这女赌鬼等不及了,没空换车子,你就将就一下吧!”他把她扶上去,自己跟着上去,一抖缰绳,往赌坊去。 风冷冽,马颠簸,桑桑的后背贴着元上陌的胸膛,隔着衣服仿佛还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到了目的地的时候,桑桑的脸有点发烫,道:“我怀疑你是故意骑马的。” “真是没时间换啊!”元上陌叫屈,忽然发现她的脸发红,眉眼立刻变了,笑嘻嘻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在变相地吃我豆腐!” “啧啧,你这女人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元上陌叹气,原本想逼得她害一回羞呢,“不过你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要没点行动岂非岂不住你?”他的手搭上她的肩,桑桑往一边躲,却没躲开,两个人就这么推推搡搡勾勾搭搭地进了堵坊。 约好的那个胖子,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长得真是胖,都快抵上桑桑两个人。菜鸟一只。赌坊的许多人都要拉着他赌,想骗他的钱。 桑桑也是不折不扣的菜鸟一只,除非压花,不然跟谁赌都输得很惨,唯有碰上这个人,才算赌逢敌手——两人都是只靠手气不懂技巧的低级菜鸟——于是每次都约好一起。 赌坊的人原本不愿意眼睁睁错失两只大肥羊,奈何元上陌坐在旁边压阵,也只好作罢。 于是今夜桑桑又开始了赌逢对手的欢乐之旅。 “元上陌,元上陌,今天我赢了哎!” 桑桑兴奋地举着今天的收获,递给旁边的元上陌看。元上陌没有反应,原来靠着椅子睡着了。 “元上陌!”她推醒他,“你真是越来越会睡了!这样也能睡着!” 元上陌犹打着哈欠,“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白天睡一整天?” “别告诉我你白天都忙着工作!”像这样的富家少爷,除了玩乐,还不就是睡觉。 元上陌没好气地笑了一下,也没多说,接过她手里的钱拈了拈,“嗯,够我们吃两碗面了,还可以多加个鸡蛋。” “没问题!”桑桑豪爽地答应,“今晚我请客!” 面上来了,热气腾腾。 靠着风炉,暖融融,元上陌的睡意又袭来了。 下午在任宣那儿睡的一觉,好像是把所有的瞌睡虫都勾引了出来,前几天明明更疲倦,都没有这么渴睡。 他觉得只要把头搁在桌面上,立刻就能呼呼大睡。 桑桑看他筷子插在碗里,手压着筷子,下巴搁在手上,上下眼皮像是在打架。 “喂……”她敲敲他的碗,“你真的这么困?白天都干什么去了?” “去客栈,去布庄,去酒窖……”他的眼睛勉强撑开一条缝,口齿开始不清,“你以为我不用做事的……元家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不做谁做……” “你真的没睡?”桑桑又吃惊又讶异,“那你还整晚整晚带我出来玩。” “我要不带你出来,你闷得住吗?”元上陌道,“谁叫你要装疯?不然我带未婚妻出门何必要偷偷摸摸趁晚上?”忽然他睁开眼睛,正色起来,“良言,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装疯?到底你有什么难处?告诉我,我帮你。” 灯笼的昏黄光线下,他的脸色有点憔悴,如果仔细一点,可以看到很明显的黑眼圈,已经怎么遮也遮不住的疲倦。 然而她一直都不是仔细的人,尤其是对元上陌。 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笑得太嚣张,后来又知道他就是导致任宣和尚良言不能在一起的关键人物,更是觉得他碍眼。 直到他看出她装疯,带她出门,元上陌在她的心目中,才中想象中的敌人变成朋友。变成那种吃喝玩乐的朋友。是在这样的人面前,她非常放松。相较于在尚家的寂寞,以及在任宣面前扮演尚良言的拘束,她更喜欢跟元上陌在一起。因为唯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路桑桑。 然而看着面前这张因熬夜而显得憔悴的脸,她忽然希望自己就是尚良言。 如果她是尚良言,年底嫁给他,夫妻两个,要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不用这样偷偷摸摸,他也不用这么辛苦…… 不,不,怎么可以这么想?桑桑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你忘记了尚良言和任宣吗?你只想到你自己?——而且,你不打算回去了吗?!什么嫁给他,怎么可以?! 她胡乱拍打自己的脸,要把这可怕的念头赶出去。 “良言?”元上陌拉住她开不断拍脸的手,“你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桑桑爬在桌子上,勉强道。 “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元上陌看着他,眸子里有一种非常透彻的清亮,“只是你要知道,我是可以帮你的。” “要你退婚,可以吗?” “什么?!”清亮诚恳的神情立刻不见了,转瞬被暴怒取代,元上陌咬牙道,“你知不知道好歹?还是你脑子有问题?我到底哪里不好?你再说这种话,我可不客气了!” “我就随便一说,你那么大声干嘛?”桑桑闷闷道,“吃你的面吧。还有啊,明天你好好睡一觉吧,不用陪我了。” 【第五章 爱一个人的滋味(2)】 话虽这么说,然而睡足一个白天醒来的桑桑,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念头,还是“元上陌今晚什么时候来接我?” 随后才想起,已经说了今晚不出去的。 觉已经睡足,再睡也睡不着了,长夜漫漫,冷月无声,院子里鬼影都没有一个,桑桑披着被子坐在台阶上发呆。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吟月的诗句流传下来?因为古代的人若是失眠,除了看月亮,再也没有别的消遣了啊! 多安静。可以听到远远的狗叫声,马蹄声,还有搞错了时间的鸡啼,也许是下了蛋的母鸡?母鸡和公鸡叫起来有什么区别咩? 马蹄声渐近,像是往这边来。还有深夜出门的路人吗? 马蹄声在墙边停下。 桑桑忽然意识到某个可能性,猛地转过头,盯着那面墙。 墙头冒出一个人。 长长的飞扬的眉,明亮的眼。 看到她,还露出一个笑容——总觉得有些嚣张的笑容。 “元上陌……”桑桑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是她眼花了吗? “小夜猫,晚上睡不着出来看月亮?”他走近,含着笑意,低声问。 “你怎么来了?”桑桑伸手摸了摸他的衣角,以确定这不是幻影而是真实,“不是告诉你不要来吗?” “唔,今晚不来,以后你可能都看不到我了。” “说真的呢,你回去睡觉吧,我坐坐也就睡了。” “谁骗你,我明天要去京城了。”元上陌看着她,裹着厚厚的被子更显得她的下巴特别尖,眼睛特别大,水光潋滟像是映出一片月光,他忍不住把手搭上她的肩,轻轻将她往自己怀里带,“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你要走了?”心里有异样的滋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撕扯,有些紧,有些疼,“会回来吗?” “当然要回来,我还要回来娶你呢!”元上陌笑着说,听出了她话里面的不舍,深心底处,有一种很轻柔的触动,他的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走,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桑桑发现今夜的路线跟往常不一样,问:“我们去哪儿?” “我家。” “你家?”桑桑不解,“你家有什么好玩?” “嘿嘿,到了你就知道了。” 元家的院子,比尚家还要大。两人照样是翻墙而入,不想惊动人。 月光如水,明亮而冷冽,元上陌的手温暖而干燥,拉着她穿过迷宫似的宅第,两人猫着腰,贼一样来到后院。 那儿有个小房子。 元上陌掏出钥匙,打开门。 扑啦啦的声响,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迎面扑来,桑桑面前有劲风拂过,吓得几乎要喊出声。 元上陌连忙捂住她的嘴:“别喊,是白儿。” 桑桑才看清元上陌肩上停了一只大鸟。 “白儿?” “这是海东鹘,我在京城的时候从一个西域人手里买来的。这种鸟儿鼻子最灵,即使是千里之外,也能寻着味道找到主人。”元上陌走到月光里,把肩上的鸟儿亮给她看,“把手伸出来。” 桑桑伸出手。 “让它闻闻。” “它不会咬我吧?” “怎么会?” 得到这个答案,桑桑把手伸到它面前。这是一只有点像猫头鹰的鸟,不过头和眼睛没那么大,看起来像老鹰更多一点,但是感觉又很温驯,遍身的羽毛都是白色,这又有点像鸽子,不过当然没有长这么大个的鸽子。 她起先只是把手放在它面前,它的头一伸一缩,好像在闻味道的样子,好可爱,干脆把它抱过来。 “它叫白儿?还不如叫小白。”桑桑直接想到了蜡笔小新。 “那就叫小白吧。” “这么好说话?”桑桑偏头望向他,他站在月光下微笑,奇怪!今天晚上的元上陌,笑起来一点儿也不嚣张,反而,有点……温柔。 “因为从现在起,它就是你的了。你想叫它什么,就叫它什么。” “送给我?”桑桑吃了一惊,“我可不会养鸟。” “它吃得很简单,用新鲜的肉拌菜叶就可以了。” “它虽然很可爱,可是,我养它干什么呢?还是你留着继续养吧。” “让你养你就养!” 第十三章 这男人的温柔和耐性就像沙漠里的水源一样稀少,不仅难得一现,而且很快就会被坏脾气掩盖,他从她怀里把白儿抢了过来,道,“你不养,我怎么跟你联络?” “跟我联络?” “我这一去,最少一个月,难道你不认为我们应该通通信吗?”元上陌皱着眉,白了她一眼,这个女人,对于感情真的很迟钝。 “可是我的院子里并没有这样的空房子关它……” “我关着他,是隔绝它闻到其他人的气息,一只海东鹘,一生只能记住两个人的味道。现在他记住了我们的味道,再跟别的人接触也没问题了。只是日子尚浅,回去之后,你剪一缕头发绑在它脖子上。” “是这样……”桑桑点点头,“好奇怪的鸟啊!” “现在我送你回家,你看着,它会跟着我们。” 果然,他们往外走,白儿就跟着在他们头顶盘旋。 它飞翔的姿势真是美丽,洁白的翅膀张开,几乎没有扇翅,就飞上了天空。 张开翅膀的海东鹘,是天空的主人。 元上陌把桑桑送到家,叮嘱:“我明天一早就动身,你就可以写信了。” “哦哦哦。”桑桑抱着白儿一个劲点头,有这么一只宠物实在太帅了。 元上陌翻身过墙,又想冒出头来,道:“记得想我!” “哦哦哦。” 写信。 纸笔摊在面前,桃儿也磨好了墨。 额滴神,除了小时候偷偷玩过外公的毛笔,她还没碰过这些东西呢。一个字就写得牛头一样大,占掉半张纸。 重写。小心翼翼地只用笔尖。 “你在干什么呢?还在路上吧?白儿会不会顺利地发现你呢?万一它找不到,我可就白写了啊!” 这么写行吗?抬头啊什么的用不着写吧?既然白儿只认得他们两个人,那么看到信就知道是她写的了,又何必讲那些虚套? 而且要她文绉绉之乎者也,也太难为她了。 于是接着写道:“跟你出去玩,给我带来了相当糟糕的后遗症——夜里睡不着,白天老犯困。看,现在给你写信,我还一面想念我的枕头。不过你应该比我更想念吧?你这些天都没好好睡,又要赶路……” 写到这里桑桑停下了,咬咬唇,心里有小小的负疚,像是有根线扯在心上,牵得一肚子情绪理不清,她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往下写。 “对不住啊,我居然不知道你那么累,还总是要你陪我。你赶路也不要太辛苦,我在这里很好,你不用担心。到那边要好吃好喝好住哦,但是别进妓院。你要知道,万一身上染到了女人的脂粉味,白儿就不认识你咯!” 把信纸叠好,放进元上陌给她的铜管里,然后把铜管系到白儿的爪子上,临行前,喂了白儿一顿鲜肉拌菜叶。 看着白儿以极美丽的身姿飘然在清风之上,桑桑打心眼里觉得,让一只海东鹘当信鸽,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一点。 写完信桑桑就耐不住困,睡午觉了。这个午觉一睡睡到了傍晚,桃儿端了晚饭来,托盘里还放着个铜管。 “咦,这不是白儿腿上的铜管吗?” “大仙的神鸟飞回来了。我看上面有东西,就摘下来了。” “就回来了?” “大仙才睡不久就回来了。” “这么快?!——咳,桃儿拜托你别叫我大仙好吗?” “是,大仙。” 桑桑晕一个。 一边吃饭,一边把铜管里的信抽出来。 元上陌的信是写在手帕上的,字迹歪歪扭扭,跟她差不了多少。 “嘿嘿,原来这家伙也是不学无术。”桑桑笑。 “我走出这么远才收到你的信,你的动作未免太慢了吧?早上几时起来?分明很晚起床,居然又想睡。 我抄近路,在月溪山,路窄且崎岖,到处是山石,我让伙计歇歇,顺便给你回信。你知道此地的风光吗?在我的右边,山壁拔地而起,直插入天,非常高。 白儿在旁边的小溪喝水。你给它吃的东西里面是不是加了盐?以后可别这么干了。 这封信是铺在马鞍上写的,这马老是乱动,实在影响我的笔力。不过你既然能写出那种字,随便我怎么写,你看到都要喊一声墨宝吧?呵呵。” 最后写道:“从来没有这样写过信。不过良言,许多跟在你在一起做的事情,都是从来没有做过的。你,如此特别。” 饭碗搁在桌上,除了拆信时吃的第一口,再也没有动过,桑桑的脸一直含着笑。想象他把手帕铺在马鞍上,而鞍下的马不停地吃草、甩尾,或者踢腿,然后他一路贴在上面写……呵呵,追着一匹马写信啊,真不容易。 看到最后几个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忽悠往下一落,像做过山车一样的晕眩。肚子里像是安了喷泉,泉水全洒在心上,说不出来的清悦。 她连忙给他回信。 “笨啊,你难道不知道铺在地上或者石头上写吗?何必追着一匹马跑?真是蠢到家。 还有白儿的口粮问题,我可没有放盐,大概是它飞得渴了吧,别什么都怪我。你知道吗?早上桃儿让厨房准备鲜肉拌菜叶的时候,厨房的人偷偷问她,大小姐改吃这东西了?还一吃就这么多?哈哈,笑死我了! 至于睡,你就慢慢羡慕我吧!给你写完信,我就睡了一觉,到现在才醒。不过我也够意思啦,饭都没有吃,就忙着给你回信。而且白儿的速度可不是盖的,真是快啊!这封信送过去,没准它又很快回来了。” 写完,把纸卷进铜管里,放飞白儿——简直不比e—mail差啊! 寄完信,才坐回来吃饭。忽然桃儿一脸笑意,道:“原来大仙也有心上人啊!还是仙人好,可以有这样的神鸟传情。” 桑桑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去:“心上人?!” “以前小姐听到表少爷要来的时候,就是大仙这种神情。嘴上带着笑,眼里发着光……我刚才看着大仙,就像是看到了小姐说起表少爷的样子……” 桃儿的神情有些感慨,桑桑的脸色也渐渐默然。 这些日子,她光顾着自己玩了。 跟元上陌走得越近,让元上陌退婚岂不是越发没有可能? 路桑桑,你不是说要帮尚良言的吗?这样子,怎么帮她? 桑桑的心有发沉,一会儿元上陌的信来了,她不回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然而从戌时等到亥时,从亥时等到子时,从子时等到丑时,月点一点点从窗子里斜进来,照在床上,白儿却仍然没有回来。 以海东鹘那神奇的速度,没可能到这个时候还回不来了啊! 难道白儿找不到自己?这也不可能,又不是没找着过? 白儿找不到元上陌?更加没可能,他养了它那么久。 那么,会是什么可能呢?元上陌出事了?不,不,他那么大个人会出什么事?——但是他上封信说什么?说他走山路,路又窄又崎岖,还到处是山石! 像是一根冰棱,一下掉进胸腔里,整个人从里到激出一个寒颤,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去翻那封信。 看到那几句,心更悬起来了。 还有峭壁高耸,那真是、真是一条很危险的路啊! 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元上陌跌落悬崖的惨状,也许是马踩歪了一块石头,把他掀翻……桑桑捂住脸,不敢想下去。只觉得整个心脏都收缩起来,心里有个冲动,马上去找他! 然而怎么出去?她是个疯子,被看守起来,怎么出去?! 为什么要装疯?为什么要这样限制自己的自由?好悔好恨,一颗心似被猫爪轻挠,滴血的心急火燎。 桑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到天亮的,天一亮,立刻梳头穿衣服,才洗了脸,桃儿道:“表少爷来了,正在大厅跟老爷聊天。” 任宣!他可好久没来了。他没来,良言也好久没有声音了。 【第五章 爱一个人的滋味(3)】 好一阵子不见,任宣清俊一如往常,只是眉宇间的忧郁气息,似乎更重了,望向桑桑的目光,像是穿越迷雾而来。 “表哥。” 桑桑一边低眉垂首打招呼,一边赶紧唤良言。 良言一直没有反应。 任宣问:“你的气色不太好,身体不舒服吗?” 昨晚一夜没睡,气色当然好不起来。桑桑想到了元上陌,忍不住望了望院外的天空。 依旧没有白儿的影子。 一定是出事了!白儿不可能一个晚上都飞不回来! 任宣见她脸上有焦虑之色,问道:“良言,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表哥你好久没来了。” 任宣沉默,喝茶。如此清俊的男子,喝起茶来的动作也是舒缓非常,令人赏心悦目。末了,他低声问:“我听说……你时常同上陌出去?” 啊?他知道了?这个,这个该怎么说?如果是尚良言该怎么说? “是……偶尔会出去一下……”桑桑干笑一下,忽然又觉得这完全不符合尚良言的风格,连忙收敛起神情,顿了顿,低声道,“表哥是在关心我吗?” 呼,这句话比较合格吧!幽怨,应该是幽怨的! “上陌接连熬夜,身体吃不消,元夫人担心他遇上邪祟,才让他去京城。”任宣望着她,目光清逸且忧伤,“你们……你们再过两个月,就是夫妻,其实,不必急在一时……” “你是为这个来的?”桑桑脱口而出,诧异,“难道我跟元上陌出去,你一点也不在意吗?” 任宣豁地抬起头。 桑桑差点咬到舌头,连忙捂住嘴。 第十四章 便在这时,一道洁白身影自天空盘旋而下,落在桑桑面前。 “白儿!”惊喜之下,桑桑霍地站起来,抱着它,“你怎么才来?!担心死我了!”飞快地解下它脚上的铜管,这回塞得很实,看来写了不少。 “这家伙……”害她担心一个晚上,桑桑很想骂一声,可是手里拿着信,鼻子却有点发酸。 耳畔想起任宣低低的惊呼:“海东鹘!” 啊!桑桑再一次捂住自己不听话的嘴巴,一看到白儿,她又惊又喜忘了任宣还在旁边了! “是上陌写来的信吗?”任宣看上去竟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让桑桑有种扶一扶他的冲动,他直直地盯着白儿,颤声道,“这是世上飞得最快的鸟,一生只能够为两个人所用……上陌得到它的时候,欣喜若狂,说元家的生意遍及大晋上下,正需要这样的灵鸟来传递信件……现在,他竟把它给了你……” 说到这里,任宣闭了闭眼,桑桑有种错觉,觉得面前这个有些忧伤有些清瘦的男子,仿佛就要倒下去。然而他没有,他睁开眼,望向桑桑,眼睛里,有一贯的温柔,更多的,却是绝望,连带眸子,都变成灰蒙蒙的。 “好,好……良言,很好……你们两个,终于……唔……”他掩住口,却有一缕鲜红,从指缝间流出来! 桑桑几乎吓呆了,“你怎么样怎么样?——桃儿,桃儿快去请大夫!” “不用……我自己就是大夫……”任宣低低地一笑,鲜血还挂在嘴角,整个人有一种无以言传的凄艳,“我该走了,我在这里留连得太久了……” 他颤巍巍地回过身子。 桑桑的胸腔,爆发一股撕裂般的疼痛。这样强大的痛楚,远远不是任何肉体上的伤痛可以比拟。那感觉,就像是心肝脾肺活生生被人捏碎! 那不是她的痛,她从来没有那样痛过。 那是良言的痛。 桑桑捂着胸口,从牙缝里吸了一口冷气,这疼痛竟是不能支撑的,“良言,你来,求你自己来……我知道你在,你来!” 耳畔像是传来了谁的叹息,桑桑眼前一黑,整个身子一空。 院子还是这个院子,清俊的少年带着微颤的步子缓慢离开,美丽的女子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流下泪。 那是任宣,那是尚良言。 桑桑终于看到了尚良言,不是铜镜里模糊的镜像,而是真实的良言。 那五官早已熟悉得像自己的一样,但又绝不是自己。 那细长的眉,那秋水般的眼,那尖尖的下巴,那哀切的神情……尚良言的灵魂,给这样的五官带来的惊绝的凄艳,宛如最后的晚霞,美得让人心碎。 美得,让人愿意用生命去换她的泪。 也看到了任宣,他的脸色如死一般苍白,缓缓地拖着僵直的步子,缓缓地拭去嘴角的鲜血,他的眸子是灰色的,没有一点生气。 他好像已经死去。 “良言!叫他停下!留下他!告诉他你喜欢的是他!”桑桑大声道,“快告诉他啊,快救救他啊!你看不出来,他的心都快要死了吗?!” 尚良言只踏出了一步,便生生止住,无声地流泪,牙印深深地嵌进嘴唇。像是要把所有无能为力的爱情,都化作眼泪流出。 桑桑的心似被紧揪,大声道:“任宣!任宣!任宣!她是爱你的!是爱你的!你快回头看看啊,只要你看一眼,你就会知道她有多爱你!” 任宣听不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对他来说,只是一团空气。 桑桑力竭地抱着头,蹲在一边,哭出了声。 她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这样痛苦的别离。痛苦得,连她只是旁观也觉得快要窒息。 “桑桑……” 良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桑桑抬起头。 “我走了……” “你不能走!”桑桑惊恐,“你快去找任宣!” “我和他之间……原本就是不该……”良言的声音轻极了,好像快要随风飘散,“桑桑,拜托你,代我嫁给元上陌……” “不不不!你要嫁给任宣!你要嫁给任宣——” 然而她还没有说完,尚良言的身体忽然产生一股极大的吸力,桑桑完全不可抗拒,仿佛一闭眼之间的黑暗,再睁开眼,她已是“尚良言”。 脸上还残留着良言的泪痕,嗓子还觉得干哑,桑桑一咬牙,往院门去。 守门的家丁拦住她:“大小姐,请回屋静养。” “静养个鬼!”桑桑尖声叫道,“让我出去!” 她要去找任宣! 要帮良言找回任宣! 家丁彼此间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把桑桑架回来。桑桑拼命挣扎,明知道自己越是这样,他们越以为自己是发疯,可是血液里面有什么在沸腾,烫得她连骨髓都快要燃烧起来。让她疯吧,让她疯吧!她就是一个疯子! 桑桑被放在椅子上,因挣扎得太厉害,家丁不得不动用了绳子。 桑桑叫得声嘶力竭,嗓子干了,力气也没了,桃儿悄悄替她把绳子解了,“大仙……” “我不是什么大仙……”桑桑倦极,“你见过被人绑起来的大仙吗?” 桃儿叹了口气,替她倒来了杯水,悄悄退下。 屋子里安静极了,隐约可以听得到白儿扇翅的声响。 这寂静的声响,让桑桑想起了元上陌的信。 信纸卷在一起,很厚。 “我说怎么白儿来得这么晚,原来你又睡了!你是猪投胎的吗?除了吃和睡还会不会别的?” 只看到这一句,桑桑的眼泪忽然掉下来。 他说话的声音,嚣张的笑容,仿佛就在面前。 在这样倦极乏力的时候,她好想扑在他身上大哭一场。 “我已经到了客栈,今晚住在南阳。掌柜问我晚上吃什么,我说吃羊腿。就是你拿起来啃着吃的那种羊腿。呵呵,我发现,这羊腿啃着吃的味道也不错。啃羊腿的时候,我就想到你吃得满脸是油的样子了。所以劝你以后别啃了,因为那模样实在太难看了,哈哈! 写完本来想让白儿给你送去的,可是我算了算,到你那儿估计也是大半夜了,算了,万一你看到我的信,心情一激动,一夜睡不着可怎么好?我想想还是晚点再送吧。 既然如此我不如多写点,反正我一时还不想睡,闲着正没事。 我来跟你说说以前的事吧,你一定不知道,有一段时期,我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提起‘尚家大小姐’。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缘故,我老娘不准我纳妾不准我冶游。我老娘对你真是太好了,有时候忍不住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没准你才是她亲生的女儿。 听说当年我娘和你娘,关系好得不得了,非要订定儿女亲家。于是我十岁的时候你就是我未婚妻了,那时你才七岁。下文定的时候我故意躲出去玩了,不想去见你。后来又跟我爹在京城,竟然一直没有和你见过面。良言,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事让我后悔的话,那就是这件了,为什么我不早点见见你呢? 直到今年回襄城,听说你出门的时候被人劫了,我才和任宣去找你。写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要笑了,第一次见面你浑身又是土又是灰,头发散乱,脸上脏兮兮,活像一个女叫花子。我当时就想,这就是我老娘口里斯文温柔的媳妇吗?她还会撬窗子跳下来呢! 后面的事,就都是你知道的了。包括你打我的一巴掌。要不是看你是个女的,我当时就一巴掌扇回去了。离魂症都是这么治的,你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打人。气得我,怨天怨地怎么弄了个这样的女人给我? 生气了吧?别生气,生气很难看。我说点让你高兴的。那天你们家做法事,尚夫人叫人请我去。我还奇怪是什么事呢,结果一进去,就看到满院子黄烟,而你懒洋洋地坐在中央晒太阳。 我一直记得,那天太阳真好,好像要把人晒酥了似的。你就那么半闭着眼,仿佛要被太阳晒通透了,雪白的里衣,发着光。 良言,你那时的神情,我想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奇怪,明明一直没有睡好觉,为什么我现在还精神得很?虽然人在外面,还是很想驾着马车到你墙下,接你出来。 你赌钱的样子很可爱,输钱的样子很可爱,你吃面的样子更可爱。知道吗?每次赌完钱坐在摊子上吃面的时候,总是我心情最好的时候。因为我知道,从今往后的十年、二十年、八十年,至到死,坐在我面前一起吃面的人,都会是你。 记得那个山谷吗?在你之前,我没有带过任何人去,包括任宣。因为我一直觉得,最美丽的东西,要跟最心爱的人分享。可是你实在太笨了,尚良言,你怎么会这么笨呢?我说了那么一堆话,你居然一点也不明白。 唉,算我倒霉吧,谁让我摊上了你?我要不娶你,我老娘非拆我的骨头不可。我也只好将就将就,娶了你这个笨女人了。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白儿现在从这里出发,到你那儿,大概是天亮不久的样子,如果你够勤快的话,应该起床了,你可以一边吃早饭,一边看信。这信可真够长的,够你吃两顿饭的功夫了。 差点忘了,白儿我在这里已经喂过,到你那边就别给它吃的了。这只鸟跟你一样笨,它有时候会撑到自己。” 桑桑的手一颤,手里的信纸飘落到地上。 她蹲下身子去捡,额头抵住红木的桌腿,凉凉的,冰着她滚烫的额头。 这么多天来的相处,一个晚上的别离与忧心,有种奇异的滋味泛上心头,熟悉又陌生。 第十五章 ——有些甜蜜,有些悲凉,让人想流泪,嘴角却又忍不住想微笑。 这是,她曾经感受过的、良言想起任宣时的心情。 而今,这滋味自她心里流出,转眼遍及浑身血脉,每一个毛孔,都透出这样甜蜜辛酸的气息。 这是否就是,爱一个人的滋味? 你是否记得,第一次被人表白的感觉? 桑桑第一次收到小纸条,是在初二的时候。具体内容快忘了,只记得最后一句是说“放学后我在校门口等你”。 结果她有一个月的时间,进出校门的时候都有点胆战心惊,仿佛收到的不是情书,而是恐吓信。 然而元上陌的信,却像是在她心上开出一朵烂醉的花,嫣红如滴。 脑海里有无数个元上陌的影子掠过,恼怒的、微笑的、静静看着她的……他在吃面的时候最安静,有时一条面条也没有动,只是坐在对面凝望着她。那时她只觉得他的眼神里,有说不出来的东西,让她没有来由地有些心慌,脸上发热。 原来那样东西,叫做喜欢。 他喜欢她。 桑桑的眼泪流下去,打湿了信纸,一团墨迹晕开,字都模糊了。 她磨墨,摊开纸,笔悬在纸上,久久没有成字,一滴墨落下来,落成漆黑的一团。 像一滴饱满的泪。 窗外的光线西斜,天色暗了下来,屋子里的桌、椅、床、帐、镜都慢慢泅在黑暗里。 桑桑闭了闭眼,在最后一线光线里,写下两个字。 【第六章 选择与成全(上)】 在天空中发现白儿的时候,元上陌忍不住有点紧张。 心里的话,全部都说出来了,这下就算她再迟钝,也不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意——她会说些什么?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打开。 那一个刹那,随从发觉少主人的脸色血色蓦然退得干干净净。 五指瞬间收拢,信纸差点被捏变了形。 “回去!” 说出话来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嘶哑。 随从愕然:“现在已经是晚上……”话还没说完,元上陌翻身上马,照原路飞奔而去。 随从连忙拍马跟上,目光落在元上陌手里的信纸上。 薄薄的一张信纸,只有两大字。 ——救命! 救命! 救谁的命? 良言出了什么事? 是一直对她虎视眈眈的尚夫人又对她下手了吗?! 元上陌恨恨地握紧了拳头,早应该把尚夫人的所作所为公布出来的!不该想着什么两家和气! 良言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人马在夜色中疾行,到达襄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元上陌直奔尚家。 门上的下人见到元上陌,还不及行礼,已见这位未来的姑父骑着马,直接往里冲,尚良言院门口守着的下人连忙拦住他:“元少爷,我家小姐不舒服……” “你们让开!”元上陌拍马跃进去,翻身下马,往屋子里去。 桑桑听到声音,立刻打开房门迎了出来。 他来了! 头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眉头紧皱,眸子焦灼而忧心。 他身上仿佛有一股吸力,就像良言的身体吸取她的灵魂,她不由自由地跑过去,扑进他怀里。 这气息那么熟悉,是属于他的味道!她以为他只是一个吃喝玩乐的朋友,原来连气息都已经蔓延进了深心底处。 原来她也可以做一只海东鹘,在一千个人里,在一万个人里,只凭着气息辨认出他! “良言!”元上陌拥住她,手臂不自觉地用力,生怕这活生生的人是个幻觉,“你没事!太好了!”酸涩猛地滑进嗓子里,直冲眼睫。一路上胸膛里有忧怒和担心,看到了她却从心底透出一股软弱,他把脸贴在她的头上,“我以为你出事了,我——” 阳光晴好,光线照亮整个院落,桑桑俯在他胸前,被他紧紧地抱着,全身骨骼都轻轻颤抖,是紧张,是兴奋,还是幸福?说不出来,整个灵魂都在战栗。 元上陌,原来我爱你,原来我是这样爱你。只是这样靠在你胸前,就希望时光可以就此停留,再也不要往前流淌。 爱人的怀抱,就是这世上最温暖的地方。 原来这句话是真的。 多么希望,世上只有我和你,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可以一直相拥,一直相爱。 然而…… 桑桑慢慢地松开手,抬眼望向他。 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有稀薄的泪光。 元上陌眨眨眼,把泪意倒回去,咬牙道:“你是不是太想我,所以写那两个字骗我回来?” “如果是,你会生气吗?” “当然,我跑了一整夜,没吃没睡,不饿死也要困死。” 上陌,我多想听你这样说话,三分夸张,三分不正经,眼神里带着三分笑意,我喜欢看你说话的时候眉毛扬起来的样子,喜欢听你故意这样抱怨……桑桑低下头去,眼泪忍也忍不住,滴到衣服上,洇成铜钱大的一团。 “好了好了,我随便说说。”元上陌捧起她的脸,皱着眉擦掉她的泪,“你没有这么爱哭的……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良言,告诉我。” “不是我有事,是任宣有事。” “任宣出什么事了?” “他昨天来过这里,走得时候样子吓人极了……”桑桑吐出一口气,擦了擦眼,“我很担心他出事,但是我没有办法出门,所以只有叫你回来……上陌,对不起,我应该跟你说清楚不让你担心,可是……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我……” 元上陌的手指轻轻放在她的唇上。 “别说了良言,我知道你在担心。”元上陌轻声道,这样有些慌乱和无助的良言让他有些心疼,“我们快去看他。” 这是桑桑第一次来到任宣的医苑。只见院子里种着几杆竹子,风来沙沙作响,中央一只大缸,里头一枝残荷,叶子已经枯了。 好安静。 不见一个病人,连洒扫的小厮也不在。 元上陌带着桑桑来到任宣的房间。 “吱呀”一声,推开房门。 任宣凭窗而立,一动不动。 “任宣?” 元上陌叫他,他仿佛没有听见。他就那么站着,像是站了亿万年,而且要一直站下去。 元上陌皱眉,正要上前拍他一下,袖子却被桑桑拉住,桑桑道:“上陌,你可以出去一下吗?” 元上陌有些意外。 “我有些话要跟表哥说。” “你们来了?”任宣忽然开口了,回过头来,向桑桑道,“良言,上陌是你的丈夫,不可无礼。” 他的声调平缓,跟往日没有任何不同。但是脸色惨白,眸子几乎变作灰色,看不到一丝生气。 即使是那样痛苦,也要努力维护良言和上陌的幸福,这就是任宣? 桑桑的胸口又在疼了。 那是良言的疼痛,无可抑制地传了过来。 她的脸色因这痛楚而变得苍白,元上陌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走出门外。 任宣唤他:“上陌……” “良言有话要跟你说。”元上陌已踏出房外,并没有回过头来,阳光照在他凌显凌乱的发上,仿佛有一圈光影,他的声音有点低沉,“你们,好好聊,我在外面等。” “不,上陌——”任宣似要追出去,才跨出两三步,竟已力竭,身子一晃,跌在地上。 桑桑大吃一惊,扶住他。 “你想干什么?”任宣推开她,摇头,吃力地喘息,“他是你丈夫,你把你丈夫扔在一边跟我说话,你——” “我喜欢的人是你!”桑桑脱口而出。 这句话,每一次见到任宣,都要在嗓子里徘徊。今天终于说出了口,整个身子仿佛都轻松下来,她接着道,“我从小喜欢的就是你,可是偏偏订下的却是元上陌。所以我装疯,我希望元上陌可以退婚,我希望你来照顾我,即使我疯了,你也会娶我的,对不对?你对我的心意我全部知道,任宣,我们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这是,从一开始,就想代良言告诉任宣的话。 “不要——” 良言的声音传来,仿乎就在耳畔,又仿佛很遥远,近乎带着祈求,“桑桑不要说!” 良言,我知道这样的一番话,你永远也没有勇气说出口,那么,就让我来好了! 为什么不说出来?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说出来?中间为什么永远要隔着一层窗户纸?良言,你好好看着吧!你们彼此痛苦的日子,要在今天结束! 任宣震惊。 他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良言口中说出来。 良言,从小最安静最乖巧的良言,就算是小时候想吃点心也不会主动开口的良言,怎么可以说出这样一番话,这样的话,仿佛是从他的胸腔里喊出来,震荡得他几乎失去意识。 “不,不……”他下意识地摇头,“不……” “什么不?!”桑桑急了,良言的心这样疼,疼得她自己都难受了,“这都是我的真心话,今天,我全告诉你了!如果这辈子我们不能在一起,我痛苦,你也痛苦!难道你就要这么痛苦地过一生?” “上陌他喜欢你——” “那你喜不喜欢我?”桑桑截住他的话,几乎逼到他脸上,“你说,你说,我要你说,你喜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在这样的逼问下,心情急乱到了极处,任宣反而安静了下来,他轻声道,“我从小就喜欢你。我陪你捉蝴蝶,找你爱看书给你,找任何借口和理由赖在尚家,良言,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我喜欢你。然而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你将会是上陌的妻子。我们之间不要谈喜欢,这无足轻重。重要的是,你的丈夫是上陌。而现在,他就在外面。” 第十六章 他的声音那么轻,像是风声。 “你只需要考虑你自己的幸福。”桑桑颤声道,“上陌,我……我会……” “良言,你不喜欢上陌吗?”任宣眼神迷蒙地看着她,“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上陌吗?不要骗自己。昨天我看到你接到信的样子,你那么高兴,那么开心,高兴得好像要跳起来,我从来没有看你那么开心过……哪怕是小时候跟我在一起,你的脸上,也没有那样夺目的光彩。良言,他令你如此快乐。” “不,不是的。”喜欢元上陌的人是我,不是良言,良言喜欢的是你!这句话在骨子里翻腾,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如何让他相信,现在跟他说话的,其实并不是尚良言,而是千年之后的路桑桑?桑桑咬了咬唇,“任宣,你只要明白一件事,尚良言想嫁的人,只有你一个。” “我曾经想过娶你的……”任宣轻轻地笑了,笑容凄艳而易碎。“我曾经想过,直接带你走的。然而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我知道你不会这样跟我走,这样无名无份的日子,怎么能让你为了抛弃家园?然而我心底一直有这样的渴望,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娶你做我的妻子……就当是白日梦吧!有时只是想一想,也是幸福的。但是昨天,我才知道,世上,有比我更能令你快乐的人……我还有什么资格去幻想?” “如果我真的喜欢他,为什么要来找你?!” 这句话令桑桑的声音全变了,支离破碎,他提到了上陌,他提到了上陌,这个名字令她的心脏都快要碎裂。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任宣,你给我听着,你要是个男人,就娶尚良言!喜欢一个人而不敢付出行动,你是什么男人?!” 任宣似乎被她的话惊痛,慢慢地站起来。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良言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激动与颤抖,“你自己怎么办?元上陌怎么办?” 元上陌! 桑桑血液里翻腾,心脏如被油煎。 整个人像是在刹那间脱力,眼前一晕。 这感觉她已经经历过一次。 良言回来了。 桑桑身子一松。 可是,心为什么还是这样痛?她已经离开了良言的身体,为什么还是这样强烈地感觉到她的痛楚? 她毫无障碍地穿过已经关闭的门,看到了元上陌。 他坐在地下,手搁在膝盖上,头埋在两臂间。 视线一触及到他,桑桑的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渴望被他拥抱的感觉这样强烈,只愿意靠进他的怀里,什么都不要去想。 她走到他身边,伸出手环抱他的肩,然而——手直接穿过他的身体,抱了个空。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连眼泪也没有一丝重量的灵魂。 元上陌慢慢地抬起了头。 然后,桑桑无比清晰地看见,一颗泪,自他眼里滑下来,滑过面颊,凝在腮下,被阳光一照,刺痛人的眼睛。 整个魂魄都震荡。 你为什么哭?你听了什么了吗?是,是的,你一定是听到了,我说话的声音那么大,我的情绪那么激动,一点也不知道克制,一点也没有顾忌到,你就在外面。 也许,正是因为知道他在外面,所以她才更加不能克制自己?看到任宣只是一味的放弃,她几乎要掐死任宣。那个男人,知道为了他们能够在一起,她做了什么吗?! 她放弃了自己的爱情! 放弃了元上陌! 元上陌,这三个字,刺痛魂魄。 在那个土窗子里看到嚣张少年的一刻,路桑桑,你知道今天的你,会爱上这个人吗? 是谁,坐在云层之上,以冥冥之手,安排了这一切? 元上陌缓缓地站起来,缓缓地回过头,望了一眼那关着的门。 这仿佛是个极慢的镜头,无论是心脏或者时间,都被无限拉长。 那一眼里,有讽刺,有愤怒,有悲伤,有绝望……更多的,还是一种痛。 痛入骨髓。 只一眼,他迅速掉过头去,跨上马,马鞭狠狠地抽下来,那马几乎是惊跳起来,带着他飞奔而去。 桑桑飞身追出去。 魂魄缥缈,没有任何质与形,轻如鸿毛,她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疯狂地驰过街道,回到了元家。 她的上陌,她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个样子。他用力地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大步踏进院子,踢开其中一间房门。 进了门,他“砰”地把门上,两扇门合掩的一瞬间,他的视线落在桌上的花瓶上,那儿插着一束已经干枯了的雏菊。 漫天的晚霞,比晚霞还要红的红叶,清澈的女孩子,瞪着眼睛说话的样子,眼睛里永远跳跃着一团盈光……一切的一切,呼啸而来,仿佛就在眼前。 他咬着牙,轻轻地笑了。笑中有一种令人心碎的狠厉。一挥手,花瓶被扫中,飞到墙上,落到地面上,碎成一片片。 碎片穿透桑桑的灵魂,她眼睁睁看着他扫落花瓶,眼睁睁看着他无力地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发出凄怆的笑,眼睁睁看着他低低地道:“原来……这就是你装疯的原因……原来,什么都是假的……” 不,不,不!怎么会是假的,怎么会是假的?!桑桑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撕裂,那样盛大的不是人类可以承受的痛苦,那种良言曾经承受过的痛苦,居然重现在她身上!她捂着自己的胸口,蹲下去,眼泪无声地滑落。 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受苦,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原来是这样痛苦的事情……而这痛苦还是她一手造成……我应该先跟你说……最起码你应该明白……现在,良言回来了,她可以和任宣在一起了,我也要离开了,然而上陌,我居然,没有和你道别。 居然没有亲口告诉你,我喜欢你。 她终于体会到,良言当初的心情。 死之前最遗憾的事,最牵挂的人,令人不甘心就此死亡。 她也不甘心就此消失! 桑桑翻身便往外去,她要再回到任宣的医苑,再回到良言的身体里,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个时辰,她也要,把话说清楚! 【第六章 选择与成全(下)】 竹子依旧发出沙沙的声响,荷叶依旧寂寞地凋零,桑桑飘进屋子里,大声道:“良言,你的身体,再借给我一天好不好?” 良言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声音低低地,跟任宣道:“……你记得那次吗?你弄丢了一本医书,那是你的师傅借给你的,你很着急。然后我们两个,就凭着记忆,重新把书默写了一遍。那一阵子,你都住在我家。我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书房找你。每天睡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回忆书中的内容。那段日子担心你被你师傅责怪,我急得睡不着吃不好,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很开心。也就是那段日子,看着写字的你,看着默记的你,我有无数次,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告诉你,我喜欢你。” 任宣轻轻拥着她,脸上发着光。 她和他说了什么?让方才还绝望的男子,脸上充满瑰丽的光辉。 “表哥,我要走了。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能够像今世这样,在生命的最初,就遇上你。即使不能在一起,也不后悔。”尚良言微笑,笑容如此美丽,“我们彼此喜欢,这就,足够了。” “是。”任宣点头,“已经足够。” “那么,再见了。表哥。” 桑桑悚然一惊。 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在道别?! 良言闭上了眼睛。 桑桑再一次感觉到那强烈的吸力,不由自主被扯进去,睁开眼已在任宣怀里。 任宣放开她,静静地道:“你是桑桑?” 桑桑一震:“良言告诉你了?” “是,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任宣站起来,脸上有清亮的光辉,“喜欢上陌的人是你。” 他说“上陌”,只是提到这个名字,桑桑就觉得自己想流泪,她点点头:“对,是我。良言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可以放心地娶她。” “尚良言会嫁给元上陌。”任宣道,“所幸的是,你是喜欢上陌的。” 桑桑吃惊,“那你们怎么办?” “我在良言心里,良言在我心里,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任宣微笑,这是桑桑认识他以来,他最美丽的笑容,他道,“你去找上陌吧。” 上陌! 眼前一冒出元上陌那充满讽刺与惊痛的眼神,桑桑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咬牙翻身往外跑。 良言,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只再借用一天!跟元上陌说清楚之后,我就会走的! 桑桑依稀记得往元家的路,跑到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下人将她迎到厅上,她只想立刻冲进元上陌的屋子,一个美貌的中年妇人却走出来,微笑道:“良言,是你?怎么来了?” 她跟元上陌有三四分相像,桑桑猜她就是元上陌的母亲了,吸了口气镇定一下,不想让她看出自己有异常,行了礼:“夫人好。我有事,想找元上陌!” 元夫人笑了:“找他什么事?他去京城了。” 旁边的下人道:“少爷回来了。” “他怎么跑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说着,元夫人携了桑桑的手往里走,一面道,“听说你上次出门碰上劫匪了?这世道,才太平了几年又乱起来了。我们一家子才从京城挪过来,事多人乱,都没顾上去看你……”说着元夫人有些感慨,“你真是越长越像你娘了。” 元夫人眼神很亲切,手很温暖,可是桑桑没有力气跟她敷衍聊天,只想快一点见到元上陌,再快一点! 第十七章 元上陌的房门关着。 元夫人拍了拍门,道:“上陌快开门,良言来看你了。” 屋子里没有动静。 元夫人向桑桑解释道:“上陌这些天精神总是不大好,一到白天就总是犯困,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现在可能在里面睡觉——” “觉”字还没有落地,桑桑忽然扑上去,踹开门。 “夫人请恕我失礼了!”桑桑急忙道,随即,将一脸震惊的元夫人关在了门外。 才关上门的手还没有从门上移开,下一秒,一只手霍地把门打开,桑桑震惊地回头,差点撞下元上陌的下巴。 “退婚的事,怎么能不告诉我母亲?”元上陌带着讽刺和一丝残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又何必跑这一趟?难道我自己不会说吗?” “退婚?!”元夫人率先惊叫起来,“上陌你发什么疯?谁许你退婚?” “夫人对不住了!” 桑桑扔下这一句,飞快地把门关上,拉下门栓,转过身,面对元上陌。可是,一旦正视他的那飞扬的长眉,以及那闪着幽光的眼睛,忽然之间,一肚子的话,统统塞在了嗓眼,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还来干什么?”元上陌近乎凶狠地盯着她,整张脸就在她面前放大,咫尺之间,息息相闻,他咬着牙,眼中是冷漠而讽刺的神情,“你放心,不用你开口,这门婚事,我自然会退——我怎么会娶一心想着另一个男人的女人?” 桑桑看着他,眼泪又要迸出来。她知道他的冷漠、他的嘲讽,都是装出来的。他的骄傲和倔强,不允许他把最深的痛处让别人看见。那些伤口,只能自己躲在暗处悄悄地舔。 她知道的,都知道!可是面对他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一眨眼,满眶的泪都滚落到面颊上。 “别在我面前哭!”元上陌烦躁地一挥手,“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眼泪——” 一丝尾音消弭在空气里。 消弭在她的唇里。 她轻轻地,吻了他。 只一下,便松开。却已够,动魄惊心。 怒气还来不及褪去,惊异已经来袭,他的眼睛睁得极大,仿佛想要把她的灵魂看透。 “上陌,请听我说。”桑桑的声音雾气地样飘散在屋子里,“我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你可能连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我并不是尚良言,我的名字,叫做路桑桑,来自一千多年以后的未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那轻轻的一吻,仿佛化解了他所有的防备和伪装,元上陌整个人无力且疲乏,“我已经答应退婚,我已经答应成全你们,你不用编任何理由。”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请听我说完。”桑桑含着泪,“尚良言被动匪关起来的时候,一心求救,不怎么为什么,我听到了她的求救声,而且还附到了她的身体里。别说你不信,就是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刚开始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我疯了吗?因为真正的尚良言,真的是很斯文很温柔很安静甚至很寂寞的女孩子,而我的举止,在我的时代,可以被称着活跃,到了这里,只能算是疯狂。只有你不认识以前的尚良言,所以你才看出我是装疯。是的,我的确有刻意地造成尚良言发疯的事实,因为真正的尚良言心里,爱着的一直是任宣。 你可能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也可能是任宣隐藏得太好了,良言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反抗这场婚姻,我却想帮她。我想,你一定不愿娶一个疯子的,到时一定会退婚,而任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娶她。这是我原本的安排。” 元上陌看着她,眸子里幽光闪烁。 桑桑只是诉说。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不要隐瞒,不要误会,信或者不信,喜欢或者不喜欢,都已经不重要了,只是,她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倾诉的愿望这样强烈,恨不得把心剖开,让他直接看个清楚。 “后来,你带我去山谷,晚上带我出门,我玩得开心。上陌,那些日子,是我来到这里以后,最开心的日子。每天最要紧的事,就是等你的马车来。开始以为是自己被关得太久了,玩心太重。后来,才知道,那原来是因为喜欢。上陌,我喜欢你。在我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你。可是,我怎么能隔着一千多年的时光来喜欢你?怎么能用别人的身体来喜欢你?无论是我对你的喜欢,还是你的我的喜欢,都不会有结果——” 元上陌悄然握住了她的手,拉她拉进自己的怀里。 额头触到他肩上的那一瞬,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眼泪被它牵扯,不由自主想落下来。 “我的话,你信吗?” “我信。”他的声音低低地回荡在她的头顶…… “真的吗?”桑桑惊喜地抬起头,触到他的眼睛,“你真的相信我的话?有时候我自己也不能相信。” “真的。”他说。 桑桑整个灵魂、整个身心都松了一口气。 只要你相信就好。 哪怕最终不能在一起,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 心里涌着浅浅的甜蜜,淡淡的悲凉,桑桑闭上了眼睛。 整个人都空空的,仿佛可以飘起来。 “啊?”她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竟是良言的声音,忙睁开眼,怔住了。 她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靠在上陌怀里。 那是真正的,尚良言。 而自己呢?什么时候,她被这个身体排斥开了? 回到身体里的尚良言也很茫然,问桑桑:“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桑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闭了闭眼睛就这样了。” 以前她要“进去”或者“出来”,起码都会晕一晕,黑一黑,而这次,却没有一丝征兆。 元上陌道:“我老娘听到我说退婚,一定还在门外,我们去跟她说清楚。”说着,便打开门。 元夫人果然在还在门外,脸含怒气:“你们两个,哪个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你看不出来尚良言已经病得不清了吗?”元上陌道,“她早已经疯了,只是尚家人的瞒着我们罢了。” “良言疯了?!”元夫人大吃一惊,“怎么可能?这不是好端端的吗?”然而想到她刚才踹门以及关门的举动,声音又忍不住低了下来。猛然之间,元夫人抬起了头,“不行!良言疯了,你更加不能退婚!” “为什么?!” “她疯了,更需要人照顾!她娘去得早,他爹又不怎么管事,你让她一个人在尚家,岂不更可怜?不行,阿云临终前拉着我的手托我照顾她,我不能对不起阿云。” 阿云,大约就是良言的母亲了。 “可是难道要我娶个疯子?” “一定要娶!”元夫人极坚持,“陌儿,我知道委屈你了,你娶她回来,让她住在元家,一生有人照顾,你可以娶侍妾,无论娶多少个娘都不说你了。” 桑桑跌足,没有想到居然栽在元夫人在这里。 “多谢慧姨。”良言眼眶发红,向元夫人微施一礼,“我娘有慧姨这样的朋友,一世也没算白活。” 元夫人又惊又喜:“看看看,她这不是好好的,哪里疯了!?上陌!我就知道是你的问题,你不想娶她是不是?良言哪里不好?!” “良言蒲柳之姿,原本就配不上元公子。是上天垂怜才蒙慧姨疼爱,得以许给这样的夫君。我心中感激得很。关于我的病,前阵子碰到劫匪,一直担惊受怕,所以让大家误会了。”说着向元上陌微施一礼,“公子,成亲之后,我必定孝敬公婆,谨守妇道,望公子成全。” 元夫人顿时喜得眉花眼笑,拉着良言,道:“好好好,这么好的媳妇,上哪里去找?” 桑桑惊在在旁边跺脚:“良言,你要干什么?!你在她面前卖什么乖?你越乖,她越不让退婚啊!” 元上陌也惊疑不定,暗暗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她不是说要退婚的吗?! 良言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这眼神……这眼神……这眼神静若秋月,寂似秋风,有一股无言的寂寞萧瑟之意……她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眼神?! 元上陌如受雷击,猛然一震,指尖颤颤地指着她,“你、你不是她!” “你胡说什么?”元夫人白了他一眼,“我看疯的人不是良言而是你!良言,不要理他,他这阵子精神恍惚,老说胡话。走,跟我到屋里去喝茶。” 元上陌一把拉住良言,眼睛里似已充血:“一个身子,真的能有两个魂魄?你回来了,她呢?她呢?!” “上陌!”元夫人吃了一惊,“你没事吧?” “不要退婚。”良言望看他,以无声的口形说道,“想跟她在一起,就不要退婚。” 桑桑在旁边瞧得一清二楚,猛然间,她明白了! ——就像她想成全良言和任宣一样,良言要成全她和元上陌! 桑桑被这个事实惊呆了! “不可以——”桑桑喊,“你怎么办?任宣怎么办?怎么可以这样?” “我和任宣已经说好了。”良言对她微笑,“我跟他原本就不能在一起,而你们,你们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 “可是,可是……” 桑桑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身边的人群慌乱起来,元夫人、元上陌以及下人们纷纷围着尚良言。 而尚良言,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这就是,自己以前跟良言说话的样子,现在,只不过换了个个儿而已! 元上陌急急地把她抱到床上。 以前她也有过这样的离魂症状,当时被他一巴掌打醒了,他扬起手,目光落到这张脸上,居然,落不下去。 一巴掌下去,会很疼吧…… 元夫人一叠声吩咐:“快去,快去把任宣叫来!” 任宣很快来了,查看了她的脉象,只说是一时疲劳,睡一会儿便无妨。元夫人这才放心,带着下人们离开。 第十八章 任宣和元上陌守在床前。 “她们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 “任宣……你喜欢尚良言,为什么不跟我说?” 任宣的眼睛垂下去:“怎么说?告诉你,我喜欢的人是你的未婚妻?” “有何不可?如果你一早告诉我,也许尚良言早就成了你的妻子。只要我抵死不娶她,我娘再生气,也不能杀了我。” 任宣沉默,片刻,道:“我……并不能肯定她是否同我喜欢她一样喜欢着我……” 元上陌也沉默了,屋子里静悄悄地,仿佛听得见时光流逝的声响,他轻轻地问:“你说,一会儿醒过来的是谁?” “是路姑娘。” 元上陌抬起头:“你这么肯定?” “因为我已和良言说好,此生已矣,来世再见。”任宣微笑,“上陌,你要珍惜。” 床上的人轻轻睁开眼睛。 在睁眼一刹那,尽管还有些迷蒙,眸子里却有一团跳跃的盈光。 元上陌立刻她是谁,几乎没有说一句话,他握着她的手。 桑桑靠着他,眼睛却望着任宣,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有歉疚,有感激,有难以言喻的纷乱……只是怔怔地看着,无言。 “你醒来,我也可以走了。”任宣站起来,轻声道,“路姑娘,谢谢你。” “谢我?”桑桑只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他们了,明明说帮他们,最后却是自己占据这个身体。 “如果不是你,我和良言也许永远不能确知彼此的心意。”任宣道,说着,微微一笑。 他原本就生俊逸出尘,这一笑,直有明月般的清辉,仿佛整个屋子都被他照亮。 他一笑而去,背影颀长,眉眼清亮,是如此美丽的男子。 桑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元上陌轻轻地从后面拥住她,低声问:“你叫路桑桑?” “你其实并不信我的话,是不是?”桑桑问。 听到他震惊地问良言一个人的身子里有两个魂的时候,她就知道,他根本没有相信她。 “这样的事,如果没有亲见,我打死也不会相信。” “那你还说你信了!”桑桑瞪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既然你还愿意骗我,我就愿意相信。”元上陌的脸,贴在她的发上,声音带着低低的回响,震荡着她的心脏,“我当时想,就算你喜欢的是任宣,起码在你骗我的一刻,我可以当作你是真的喜欢我。” 桑桑忍不住又哭了,把头埋进他胸前。 整张脸都埋进去,好像恨不得把整个人,都挤进他的胸腔里。 脸上沾着泪痕,贴在他的衣服上,面颊有微微的刺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爱哭,心好像装满了泪水,一滴一滴,渗进他的衣服里。 “不要哭,桑桑。”元上陌感觉到她的背脊轻轻抽动,他握着她的肩膀,令她抬起头来,眼睛望着她的眼睛,“从今以后,我们都可以在一起了。” 这句话,带着一种辛酸的温暖。 失而复得,令他可以不顾一切去珍惜眼前的人。 是的,是自私。任宣和良言可以为了成全他和桑桑而离去,而他的脑海里,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让桑桑离开。 她不能离开,他不能放她走。如果她走了,他到哪里,再去找这样一个,跟他赌钱跟他烤鱼的人?世上又怎么还会有第二个女人,能让他如飞翔一样快乐,又如死去一样伤心? 【第七章 让我们怎样别离】 婚期将近,两家开始忙碌起来。 而桑桑也开始约束自己的举止,努力朝“尚良言”发展,外人看上去,仿佛正在康复中。尚知敬看了十分欣慰,下人们也慢慢开始愿意接近她,只是桃儿,一天晚上问:“大仙,再过半个月,就是小姐嫁到元家的日子了,大仙想出什么好办法没有?” 桑桑整个人都燥热起来,不敢看她。 怎么说?告诉她,你家小姐成全了我和元上陌? “我觉得我很卑鄙。” 元上陌来看桑桑的时候,桑桑忍不住这样说,“我信誓旦旦要帮助良言,结果却只顾着自己。” “不要这样说。”元上陌原本带笑的脸,蓦然的些黯淡,“他们既然成全我们,我们就应该好好在一起。” 可他也是难过的吧!桑桑暗暗叹了口气,心里很清楚,一提到任宣,元上陌的脸色就会暗下来。 “上陌,你说我们将来会怎么样?” “会生一堆孩子。”提到这个话题,元上陌的脸色才好看了点,“六个男孩子,六个女孩子。” “一年一个,你想弄一套十二生肖吗?” 元上陌扬了扬眉:“反正越多越好。” 她真喜欢看他说话时扬眉的样子,即使是显得嚣张也觉得帅呆了。就为了他这付神情,她也要把这个他喜欢的话题继续下去:“哈哈,到时候抱孙子和外孙会抱到手软的。” “抱到手断才好!”元上陌说着,忽然抱起了她,在院子里转了起来,“将来那些子子孙孙,都在我手里呢!这不是抱起来了吗?!” 桑桑连忙抱住他的脖子,头顶是蓝汪汪的天,转得快,像是在飞。她贴在他胸前,心里涌着无以言喻的快乐。想象着,生一堆的孩子,她和他的血脉融在一起,世世代代,永永远远,在这个地球上繁衍下去。 这样的想法,太诱人了。让他们愿意背负对朋友的愧疚,让他们愿意变得自私,只为这样一刻,两个人可以在一起。 好容易元上陌停下来,两人跌坐在草丛里,都有些晕眩。桑桑半俯在元上陌身上,晕眩中看到彼此阳光下的脸,阳光是金色的,光线中有细小的微粒,落在地上,仿佛有细微的响动。 时光都在身边坠落,是如此的美好,可以让我们,放弃一切。 “哎呀,良言疯疯癫癫也就算了,你怎么也陪着她一起疯?”意外插进来的是尚夫人,美丽的面孔隐隐有气急败坏的神情,尚知敬在她旁边,却拈须微笑。 元上陌拉着桑桑从草丛地爬起来,忽然看到她头发上沾上了枯草屑,伸手替她拈下来。 尚夫人咳嗽一声,道:“上陌啊,我家良言还没有大好,你看,婚期是不是往后挪一挪?” “再往后挪,我也是要嫁给他的。”桑桑道,自从知道良言被劫是尚夫人支使后,对面前这个美丽又有些锋利的女人一直就看不顺眼,说着,又补充一句,“而且,无论挪到什么时候,他娶的人,都是尚良言,而不是其他任何一个女人。” 尚夫人的脸色有些难看,美丽的眸子里有丝煞气。 这样的眼神,让桑桑没来由地心里一寒,这是良言内心深处对尚夫人的恐惧吗?桑桑抬起头,心里涌起一个主意。她一笑,跑到尚知敬身边,道:“爹,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哦,什么事?” “爹你知道上次是谁指使人去把我劫走吗?” 尚夫人的脸色顿时一白,眼睛刷地望过来。 尚知敬一惊,“是有人指使吗?不是那些匪人为了钱财吗?” 这是元上陌当初告诉他的说法,元上陌没有想到桑桑在这个时候把这件事说出来,在背后扯了扯她的衣服。 桑桑做了个鬼脸,低声俯在他耳边道:“我别的不能为良言做,至少可以为她出口气!”才说完,蓦然又道:“不要!” 极诡异。大家都见她方才还俯在元上陌耳边细语,忽然又冒出这么一句。她的神情一直是带着一丝自得和兴奋,仿佛是一眨眼,却变成了一种急切和惶恐,她道,“不要说!” 元上陌浑身一震,不用问,不用说,刹那之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身边的女孩子,眼眸寂寞如秋风,眉梢流泄忧伤。 这已经不是方才跟他一起在阳光中畅想未来生活的路桑桑,而是尚良言。 尚良言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身体里,一时愣住。 尚夫人冷笑道:“看吧,我就说她还没有好!一个疯子的话,老爷你又何必相信?” 桑桑刹时被抽离到了身体之外,只见良言道,“爹,是我一时胡说,您不要放在心上。” “为什么不告诉他?”桑桑不解,“她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你为什么要包庇她?” “她的心里也不好过。”良言道,“爹虽然娶了她,心里惦着的,却一直是我娘,这一点,尚家上下都知道。” “那就可以成为她折磨你的理由?”桑桑愤愤不平,“你难道没有想过你落进那帮人手里的后果?如果没有我来,你会怎么样?她想害死你啊!现在又要把婚期往后挪,一定没有安好心!” “那已经是过去了的事了。尚良言会受折磨,路桑桑却不会被欺负,对不对?”良言微笑,“好了,桑桑,你回来吧。” 两人一交流,身体便似空洞起来,元上陌知道这种情形,拦腰将她抱进屋子。 床上的人悠悠地醒来。 “良言,你怎么样?” “我没事,爹。” 尚知敬松了一口气,尚夫人不愿他在屋子里多作逗留,拉着他离开。 元上陌看着她,一时竟不敢相认。 这一瞬,他竟看不出醒来的是谁。 如果是良言,却没有那秋风瑟瑟的寂寞之意,如果是桑桑,眸子却没有那团盈光,整个人,都变得十分黯淡。 “你……是桑桑吗?” “是我。” 元上陌松了一口气。 桑桑瞧着他,眸子乌沉沉的。 “怎么了?”元上陌觉出不对劲,“是不是不舒服?” 桑桑摇摇头。 “这样子是不是会很累?你要不要睡会儿?” 桑桑只是看着他,忽然抱住他,脸贴在他背上。 第十九章 有什么东西渗进衣服,渗进背上肌肤,温热一片。 元上陌整个心都悬了起来,嗓子不自觉有些低哑,“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 “没有。”桑桑抱着他,不让他回身,声音里有重重的鼻音,“只是,只是忽然不想让你走。” “傻瓜,我没有说走。” “今天可以不走吗?” “可以啊,我中午在这里吃饭。” “晚上也别走。” 元上陌一怔。 桑桑的声音低沉而模糊:“晚上留下来陪我,好吗?” 为免流言,傍晚时候,元上陌离开尚家。天黑之后,再从院外翻墙进来。 桑桑坐在床上,双手抱膝。黑暗中,瞧不清面目,只见眼底一片水光。他以她哭了,伸出手去,脸上却没有泪。只是很冷。他连忙握着她的手,她的手也冰凉,仔细一瞧,才见她只穿里衣坐着。 “你想冻死吗?”元上陌低声道,掀起被子整个地将她裹住,“我还以为等着我的会是软香温玉呢,谁知是块冰疙瘩!” 桑桑靠在他身上,低声道:“以后手冷的时候,我会想你吗?” 声音竟有些沙哑。 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悲伤的气息。 冷意,似乎随着她的手蔓延到元上陌身上,他心里一紧,“桑桑,不要瞒我,出了什么事?” “不管出了什么事,最重要的,是我们彼此喜欢。”今夜的桑桑,看起来就像一团雾气,仿佛一不小心,就要在面前消散,她低声道,“我终于明白任宣和良言两个人的话,只要我们彼此喜欢,不管有没有结果,都已经足够了。” “谁说我们没有结果?!”为了不惊动别人而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压不住声音里的一丝颤抖,元上陌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我们的婚礼已经开始在准备了!” 桑桑没有说话,闭了闭眼,仿佛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咳嗽一声,轻轻推开了他。 他有些讶异,然而在看到她脸上的神色后,猛然明白了。 这已不是桑桑,而是良言。 他立刻跳下了床,“对不起。” “我并不是有意……”良言的声音里有一丝苦恼,“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还在吗?” “应该还在,你等一下,我让她回来。” 这一句说完,帐幔里久久没有动静。 元上陌的额头上,沁出冷汗。 隐隐约约,明白一个事实。 “对不起……”良言颓然地道,“我找不到她。” 冷汗,从额头滑落,滴到地上,寂静中,几乎听得到它在地上碎裂的声响。 他颤声道:“她……不在了?” “不,不,她在。”良言连忙安慰他,“只是有时候,我听不到她的声音。就像以前的时候,她唤我,我明明有跟她说话,她却听不到。你放心,她会回来的。元上陌,真对不起,我……” “尚姑娘,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你说。” “可以住到元家去吗?” 尚良言一怔。 “我想,可以十二个时辰和她在一起,可以吗?”他似说得十分艰辛。 “你们还没有成婚,我住过去,恐怕不太好……”良言想了想,道,“我可以住到表哥的医苑去,就说在那儿医病,你也可以住过去。” 元上陌点点头,浑身冰凉,就如大病了一场。 第二天,元上陌就以为良言治病为由,请尚知敬允许他安排良言住到医苑去。 尚知敬答应下来,元上陌往尚良言的院子里来。 走进院落,脚下虚浮,几乎绊了一绞,身子前倾,他扶住柱子,喘息。 现在走进屋子里,他看到的人会是谁? 尚良言,还是路桑桑? 然而才踏进房间,她就扑进了他怀里。 他立刻抱住她,抱得那么紧,生怕再松开时,面前的脸就换了一付神情。 “桑桑……”嗓子含着一股酸涩,说话竟会成为一件吃力的事,“我接你到任宣的医苑去住。” “我知道。” “马车就在门外。” “嗯。” “我抱你出去,好吗?” “嗯。” 元上陌抱起她,经过院子时,桑桑忽然道:“上陌,带我翻墙出去吧?” 哪怕现在是晴昼朗朗,哪怕现在墙内墙外都是人来人往,元上陌却没有一丝顾忌,就像从前每一个夜晚驾车来接她一样,抱着她从墙头翻了出去。 桑桑闭着眼睛,仿佛睁开眼时,眼前还是一片黑暗,而他们就在漆黑的街道上前进,整个世界如此安静,好像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桑桑,晚上我带你去赌坊吧?” “好。” “你还想跟那个胖子赌吗?” “也许他现在已经比我厉害了。” “那的确说不准。”他轻轻地一笑,“像你这么笨的人,想不比你厉害还真不容易。” 桑桑睁开眼,看到他的笑容,长长的眉毛已经要扬进鬓角里,挺直的鼻梁被阳光映照,好像会发光。她伸手抚摸他的头发,他的面庞,他的眼睛,每一处都是广漠无边的风景,纵使她用尽全力,也无法将全部的景色刻在心上。 她闭上眼睛想,元上陌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呢?眼前映现的马上是那对飞扬的长眉,还有那付嚣张的笑容。 任宣已经打扫出了两个房间,元上陌安排下人去安置带来的衣物与用具,任宣见到桑桑微微一惊,道:“你的气色很不好。” “我没事。”桑桑笑了笑,笑容有些干涩,就像秋天的草,不知不觉间开始了枯萎,她道,“任宣,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任宣的眼神有些奇特,他微笑:“你说。” “我知道,无论我提什么样的要求,你都会尽力做的,对不对?就算不为路桑桑,也为尚良言。”桑桑看着他,道,“你跟上陌是好朋友,对吗?” “对。” “一直都会是吗?” “当然。” “如果他有什么事……如果他难过,如果他不快乐,请你陪在他身边,好吗?” “陪在他身边的,应该是你。” 桑桑一笑,没有回答。 元上陌走来,道:“东西都安置好了,我带你去逛街吧!你一直说没有好好逛过街。” 任宣道:“她看上去精神很不好,还是让她休息吧。” “不,我们去逛街。”桑桑说着,拉着元上陌的手走出医苑。任宣的视线,一直追随在身后,谁能说足够就足够,说放手就放手呢?看到爱人的模样,谁的心里能够平静得像完全没有事情发生过呢? 任宣,哪怕你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目光呵! 阳光淡淡地照在脸上,桑桑抬起脸,微微眯着眼,感受阳光的抚摸,轻声道:“任宣他,很喜欢良言。” “是。就像我喜欢你一样。”元上陌说着,深吸一口气,脸上现出笑容,道,“你看,前面那条街,你是你当初跟药发男子打架的地方。” 桑桑也笑了,忽然一个眼尖,在人群里看到一张眼熟的脸。 “喂!”桑桑唤住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见了她,愣了一愣,随即翻身便跑。 “喂,喂,你别跑!”桑桑追上去,拉住她,“你跑什么?!这回又没有男人药发追你!” 这个女孩子,赫就是当初桑桑救了她,她却只顾自己跑掉的那一个。 女孩子居然浑身颤抖,道:“你,你今天没有吃药吗?” “我吃什么药?” “你要是不吃药,那天怎么会去打那个人……” 桑桑呆住了,“你以为我冲上去是也是神志不清?” “难、难道不是吗?” “我晕!我才不会吃那什么破药呢!我是为了救你啊,为了救你啊!结果你一个人跑得远远得,害得我好惨!我早就想,要是哪天在街上碰到你,一定要好好骂你一顿!” “真、真的吗?”女孩子仔细看她神色,不像是药发的样子,登时红了脸,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我以为你也是……恩人救我一命,恩人请受我一拜!” 说着女孩子就跪下了,桑桑连忙拉起她,“别别,那天也是我自己要冲上,好了好了,没事了。” “恩人请到我家里坐坐吧?” 桑桑没想到她这样热情,连忙道,“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着,拉了元上陌就走。 元上陌笑道:“你何必跑得这么快,她也未必是真心要认你这个恩人,你看,她都不追来。” “我怕她以身相许要跟着我啊!” “你又不是男人。” “你是男人啊!没准她就是看你在旁边,要赖上我,然后打你的主意呢!” “唔,这也不无道理。像我这样英俊潇洒的人物,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一些——哎——”鞋子上被毫不客气地踩了一脚。 桑桑得逞就跑开了,远远拉着脸皮道:“脸皮真是比城墙还厚!” 元上陌追上去:“你别跑,有种别让我逮着你!” 桑桑岂能不跑?只是又怎么跑得过元上陌?三两下就被捉住了,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元上陌看着她,眼睛好黑好亮,仿佛有星辰在里面闪烁,忽地,他抱住了她。 抱得那样紧,她几乎不能正常呼吸。 “上陌……”她的额头抵在他胸前,“我……” “我们吃饭!”元上陌蓦地打断她的话头,往客栈去。 第一道菜就是羊腿。 “你要啃还是切?” “当然是切。” “其实我嘱咐过他们,先蒸再烤,已经很烂。” “是吗?”桑桑啃了一口,果然。 “我喜欢看你啃羊腿。”元上陌说,“我想,再不可能看到第二个女人在我面前抱着一条羊腿,啃得满脸是油了。” 第二十章 桑桑啃羊腿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了头,眸子有些忧伤。 元上陌已经偏过头去,问掌柜的:“打听出来了吗?” “她叫红珠,今年十七岁,父母在街市口卖菜的。” 元上陌点点头。 掌柜退开。 桑桑好奇:“你打听谁?” “刚刚喊你恩人的那个。” “打听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元上陌往椅子靠,垂下了眼睑,看不清神色,“以后多个人聊聊天。” 羊腿香气浓烈,可是桑桑再也吃不下去了。 水气雾一样在眼眸里聚拢,她低声道:“其实,你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元上陌抬起眼,扬眉一笑,“我什么都不知道。来,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他大吃起来,好像饿足三天没吃过东西似的,大口大口把菜填进嘴里。 桑桑扑上去抽掉他的筷子,他端起酒杯,桑桑拔乱酒杯,他拿酒壶,桑桑打翻酒壶,一时杯盘狼藉。 桑桑浑身颤抖,泪凝于睫,只觉得一颗心脏似被猫抓,点点迸出心血,胸腔有无形的气流在乱窜,四处奔突,到处都是穷途。 元上陌的衣服泼上了酒,发上也溅上了,一滴一滴,顺着额头滴下来。 他低着头,胸膛剧烈起伏,眉毛压得极低,几乎抬不起眼。 屋子里极静,像一根绷得极紧的弦,只要稍微在某处一用力,就要断裂了。 这样的紧绷和压抑,令人几欲疯狂。 元上陌冲上去抱住了桑桑,唇如灭顶吻住她,怀里的人是一团水,是一朵云,是一阵风,是想留却永远也留不住的缥缈灵魂,他吻她,悲切而忧伤,自己的泪滴下来,落到她的面颊上。 桑桑深深地吻回他,用尽全身力气。那一刻心底有毁灭的冲动。说不出来的情绪,是恨吗?是悲伤吗?只想把这一切毁灭! 一起死吧!以死亡来结束吧! 这样强烈的冲动,近乎疯狂。她在元上陌的眼睛里,看到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疯狂,想毁灭一切,想破坏一切,想焚烧,想让这世界一起陪葬! “你要走了吗?”元上陌喘息着问,眸子里有暗无天日的黑,“你要走了是吗?” “我已经,没有办法呆在良言的身体里了。”桑桑痛苦地道,“她轻轻一个转念,我就会飘开。上陌,我,我不能留下来了!” “嗬嗬嗬……”元上陌发出低咽的笑,更像是哭,“……苍天在作弄我吗?把你从千年以后送来,现在又要把你带走?” 桑桑没有办法回答。也许,她真的像良言说的那样,是上天安排来帮良言的,帮良言脱离危险,帮良言和任宣明白心迹。现在,她该走了,让任宣和良言在一起。 路桑桑,你不要只顾着哭,不要只顾着难过,良言都肯牺牲自己的幸福成全你,你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 他们相爱了那么多年,都可以含笑分开,为什么,为什么你却不能放手? “上陌,上陌,我们不能这么自私,这个身体,本来就是良言的,我不可以占用。更不可以用她的幸福,来换我的幸福。”桑桑的声音颤抖,然而心底,却有某一处在隐隐松动,那样强烈的毁灭欲望淡去了,她的脸贴在元上陌怀里,低声道,“就算我们在一起,你也会不安的。对不对?你只要一想到任宣,你就会难过的。这段日子我不能想到良言,想到她我就会觉得自己卑鄙又自私……” “我宁愿自私!我宁愿卑鄙!”元上陌声音嘶哑,“我宁愿对不起任宣,宁愿对不起尚良言——桑桑,我不愿意失去你。我没有喜欢过谁,我不知道一旦喜欢上就是把你种在了我心里。现在,你要走吗?你要把我整个心都连根拔走吗?” 桑桑不能说话,所有的用来说服自己的道理,都在他这句话面前轰然瓦解。 爱情就是这样自私吧,就是为了和对方在一起,负尽天下人也无所谓吧? 可是,如果这是老天爷的安排,谁能够违抗? 桑桑已经累了。 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从心底深处生出来的疲倦,让她甚至倦于呼吸。 再也没有力气,去面对这样的盛大的痛楚、无望和伤心,曾经的那些快乐一一展现在面前,一切就像昨天,可她连回忆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可以选择,她不要来这里。 不要遇见元上陌,不要爱上他。 她只是个高三学生,生活中最大的痛苦和烦恼都来源于高考,她不要这么多爱,她承受不起。 她想逃避。 像是有一声轻响,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她轻飘飘地,回头看到,良言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那是第一次,她自动离开了良言的身体,整个人仿佛在飘离,如羽毛一样轻忽。 “桑桑!”元上陌抱住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失去她的痛楚,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然而这一次,却依然强烈如昔。 他要失去她吗?要永远地失去她吗? 他要如何去挽留一个千年以后的魂魄,要如何去挽留自己唯一的一次爱情? 身体对良言的魂魄来说,仿佛有极大的吸力,她丝毫不能抗拒地回到了身体里。 “桑桑!”她唤,“发生什么事了。” “我要走了。”桑桑答,“我好累,我要走了。” “你怎么能走?你走了元上陌怎么办?” “良言,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已经没有办法呆在你的身体里了,如果我来,是老天爷的意思,现在,老天爷要我走了。” “那怎么可以?”良言焦急。 “其实这样也好。我本来一直准备着回去的,我一直想我爸我妈。什么时候起我愿意留了下来?对,是跟元上陌在一起的时候,我不那么想家了。可是我真的留下来,真的一辈子不见我的爸妈吗?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守着我的身体哭吗?我的身体还在吗?他们会不会已经当我死了?” 桑桑絮絮叨叨地说着,心仿佛没那么痛了,浑浑噩噩。 睁开眼睛的是良言。 几乎不用去分辨,元上陌立刻知道她不是路桑桑。 他疲倦地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医苑吧。” 良言默默地跟在他后面,默默地上了马车,看到他的背脊仿佛受着无形的重压,真担心他会忽然倒下。 他握着缰绳,忽然回过头来,问道:“良言,你怎么愿意成全我们呢?两人人不能在一起的滋味,是这样痛苦,你们,怎么受得了?” “也许是因为已经习惯,也许是因为性格不同……”良言道,“我想你和桑桑,都不习惯压抑感情,如果要你们分开,你们的痛苦,会比我们强烈十倍。” “那你不会怪桑桑吗?” “不会。” “可是我怪你。”他的声音低低的,握缰绳的指节发白,“我怪你,你把她引来,又把她赶走,你——”他蓦然住了口,大口地吸着气,“我,我……我不该说这些,对不起。” 良言忧伤地看着他:“不要紧。说出来会好些。” 他没有再多说,一扬马鞭,马车不多时便到了医苑,任宣正在替一个病人诊脉,忽然看到她进来,那眼神,那风姿……他蓦然站了起来,病人吓了一跳。 “她是尚良言。”元上陌道。说完,他径自回了后院,整个人疲倦乏力,躺在床上。 被褥一色全新,上午才搬来,他还准备在这里多住几天,哪怕剩下的时间不多,能聚一时,便是一时。 然而到底能聚多久? 他还可以看见她几次?还可以跟她说几次话? 每一个问题,都切割着神经。 她随时都会消失,然而,他还有那么多话没有说,那么多事没有做——他霍地转过身,冲到前院。 “尚姑娘!”他望着尚良言,大声道:“再借我一天时间,好吗?” 良言怔住,“怎么借?我已无法离开这个身体。” “我有个办法,只是,得罪了!”他一掌劈在尚良言后颈,良言软软地倒了下去。 任宣吃了一惊。 “我不会伤她,我只是要她晕一会儿,我……”气息在元上陌胸中翻滚,不知该如何说才能让任宣明白,“我只是……” “我知道。”任宣扶住良言,“希望,她可以醒来。” 他说的她,是尚良言呢?还是路桑桑? 在这个外人不能抵达的世界,只有尚良言和路桑桑。 “他要你回去。” 桑桑沉默良久:“良言,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宁愿躲在一边,偷偷看着他。” “如果你不去,他会有多么失望。” “良言,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轻,好像随时都会飘散,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 “如果真的要走,就更要珍惜时间。” “我不敢面对他,我说不出再见。我不想在他面前慢慢消失,那会有多痛苦?!你怎么可以跟任宣诀别?我一直以为自己比你有勇气,原来是你比我勇敢。” “桑桑,你会明白,其实有时候,别离并不代表什么。” “不,我不……” “你有没有想过,多跟他说一句话,将来就多一句话可以回忆?你能忘了他吗?不能。你会永远记得他,你会把所有你跟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遍又一遍地想起。桑桑,去吧。” 桑桑内心挣扎,她不知道怎样面对他的痛苦,也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的痛苦,就这…… 尾声 【尾声 铭记】 桑桑没能赢小胖,在她没有赌的日子里,小胖已经进阶为高级菜鸟,很轻易地赢了她这只中级菜鸟二十铢钱。 所以路桑桑和元上陌,只能自己掏钱吃面。 面摊边上的灯笼,恒久地残损,腻着一层油垢。 面汤恒久地温暖,在冬夜里喝这么一口滚烫的汤,可以一直从咽喉暖到心窝。 热气氤氳,看不清彼此的脸,只有盈亮的眼睛,透过热雾,一闪一闪,亮如星辰。 十年,二十年,八十年,这一碗面的味道,你还会记得吗? 无论铭记,或者遗忘,都不要紧了。重要的是,岁月的洪流里,有那么一个晚上,有那么一个人,坐在我的对面,吃一碗热腾腾的面。 天还没有亮,元上陌问:“还想去哪里吗?” 桑桑想了想:“那个山谷。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虽然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两个人,一匹马,往郊外去。 星子冷冽,四野寂寂,空气里清冷的香气,是树木的芬芳吧?就是在这条路上,她疑心他这疑心他那,又是说上厕所,又是说大姨妈…… 一幕幕,随着马儿的前进被一一唤醒,仿佛还可以听得到当初的声音。 桑桑的嘴角,挂着微笑。 眼角,却有泪意。 不,不哭。路桑桑,不要哭。 不要留给他眼泪,不要留给他忧伤。 要留给他笑容。 每当回忆停留到这个晚上,出现在他面前的,都会是你的笑容。 山谷到了。 黑漆漆看不清楚,但是已经听得到河流隐隐的声音。 风很冷,明明是很冷的,身体却不觉得冷,嘴里呼出白汽,元上陌抱住她。 星子在头上,东方隐隐有些发白。 “天快亮了。”元上陌说。 “是啊,那天看晚霞,今天看朝霞。” “可惜,红叶没有了。” “明年会有的。” 元上陌没有接话,片刻道:“明年我还会来的。” 红叶年年如旧,可是人呢? 不要紧。 只要我坐在这里,看着对面的满是红叶的山,我就会想到,有个女孩子,陪我在这里烤鱼,她还送过我一束花。 我会记得她穿着里衣束着头发的模样。 我会记得她啃羊腿的模样。 我会记得她输钱的模样。 我会记得她吃面的模样。 …… 十年,二十年,八十年,我都会记得。 他抱着她,低声问:“桑桑,你相信人有来生吗?” “我相信有。”桑桑点头,用力地点头,“一定有。” “那么,来生我再找你。” “嗯!” 那一抹青白,渐渐明亮起来,跟着一抹红霞,如胭脂一样染红了天空。 是朝霞。 半边天幕,红彤彤,云霞在上面燃烧。 霞光映红了河水,映红了已经萧疏的山头,恍惚之间,整个山头都变红了,就像深秋时候,生满了红叶一样。 真是美呵。 就跟那个傍晚一样。 那个傍晚,他说:“我一直想带个人来这里,陪我一起烤鱼,一起喝酒。” 霞光越来越亮,太阳快出来了吧? 然而她的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轻得,仿佛要飘起来。 一点一点……她感觉到自己一点一点离开良言的身体,像是风中的叶子,慢慢飘离枝头。 融融的霞光中,她靠在元上陌的肩头,元上陌搂着她的肩。 他们坐在草地上。 他的侧脸,在霞光中恍惚发着光。 她走了……他没有动,靠在他身上的良言也没有动。 良言,谢谢你,谢谢你没有告诉她,我已经离开。 这样,他会觉得,是我在陪他看朝霞。 是我和他在一起。 这样,很好。 身子越来越轻,似有吸力,迅速抽离,眼前最后留下一片霞光,以及,那熟悉的侧影。 番外 【番外:遇见】 路桑桑在医院里醒来。 没有奇迹般的清华录取通知书,也没有悲惨到连身体都失去,她错过了高考,做了一段时间的植物人。 而今醒来。康复出院。爸妈四处托人,让她插班上课。 在忙碌中过了一个年,第二年开学,她换了学校。 全新的学校,全新的同学,全新的环境,一切,都是新的。 然而她的心,早已遗失在一千多年以前。 第一天坐在新教室里,接受新同学好奇的打量,她整理课本、笔记本、圆珠笔。 刚响过预备铃的教室乱哄哄,有人叫:“哎呀,陌元还没有来!他又迟到了!” “还是铁板李的课,更加了不得。” “到时问起就说他请假。”一个女生站起来,大声对全班人说,“一会儿李老师问起来,就说陌元生病请假了!” “谁生病请假了?” 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一个人站在门口,牛仔裤,厚外套,头上戴着毛线帽,压得极低,几乎要压住眼睛。 明明逆光,明明看不清五官。 她却看到他挺直的眼梁,锋芒隐隐的眼睛,以及那明明只是浅笑,却总觉得无比嚣张的笑容。 桑桑握不住手中的笔,叭嗒掉在地下。 时光哗啦啦流过千年,他的声音响在耳畔:“桑桑,你相信人有来生吗?” “我相信有。”桑桑点头,用力地点头,“一定有。” 是的,一定有。 后记 【后记 被穿越的灵魂附体】 神奇地写到了后记。 这本书说来话长,长得我已经没有力气打那么多字。 从构思到动笔,还不到一个星期。而且这中间还在写别的小说。而且所谓的构思只是想到了书名以人物名以开头和结尾的两个场景。 即,总体构思不足五千字。 然后在写的时候,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写到这里不知道下一步他们会怎么样。在笔锋没有触及之前,我不知道桑桑会装疯,我不知道元上陌会带她去赌钱(那可不是好孩子该去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一个身体两个灵魂而且分别爱上两个男人的难题怎么解决,总之直到结尾之前,我都没有想好到底要成全哪一对。 完全是冥冥中被穿越的灵魂附体。 来说说元上陌和路桑桑。你信吗?写他们的时候我哭了。我明明想写活蹦乱跳的一对,然而好几处写到我都隐隐想哭。当然不排除灵魂附体的直接原因。其次便是,他们太辛苦了。 开始是彼此不对眼,后来又是天意不可违,真正的好日子真没有几天。 那种悲伤,明明相爱,却无法拥有彼此的悲伤,我不知道如何去表达。 幸运的是,他们还有后面的故事。 在下面的故事里,他们要热热闹闹地恋爱。没有那么多挣扎,没有那么多天意弄人,他们相识相遇,一切就和我们一样,所有的情节都在人间烟火里展开。 上面的番外,只是后面故事的开头。提前把它放在这里,是想告诉大家,元上陌和路桑桑,没有分离。 有些时候,离别并不代表什么。 我们终将重逢。 跨越千年的岁月,无数的轮回,在我的记忆深处,始终铭刻着你的容颜。...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版:.dddbbb;手机版:m.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