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爱一回不NG》 楔子 【楔子】 其实女孩已经不太记得那天的状况,不太记得坐在她面前的男孩身后有着什么样的背景、周围有些什么人,不太记得当时餐桌上摆放着什么样的饮料,是拿铁还是美式咖啡,还是……当时他们连一杯饮料都买不起。 女孩只记得,在十八岁那年,她与交往三年的男友分手。 场景就在咖啡馆,在那个下起午后雷阵雨的下午,在那间因为雷雨导致闷湿氛围的午后,将属於自己心中的美好记忆从此喊停、从此割舍、从此放弃。 是谁先开口的,其实她也不确定,或许是走到了这个地步,或许是因为事情已经发展到她与他都无法挽回的田地,或许是他们在种种外在压力的迫使下只能选择屈服。这种种因素交相影响,让他们做出这般选择。 十八岁那年,命运让他们必须割舍彼此,彷佛只有放掉彼此,才能真正的去解决各自生命中所面对最艰困的难题。 所以,分手似乎成了唯一的解答。 那天,男孩先到了咖啡馆,点了一杯香浓可口的拿铁,带着咖啡来到角落的位置坐下,表情压抑,正竭力控制着内心的痛楚,不让它失控、不让它溃散。 那杯拿铁香味诱人,他却一口也没喝,事实上,这并不是他最爱的饮料,而是女孩的最爱。她爱牛奶滑顺的口感中隐约跳跃出咖啡甘苦的滋味,彷佛人生在种种生活的苦痛压迫中,还因为男孩的存在让她可以感受到一丝甜意与暖意,感觉到那几乎不敢奢求的光明与希望。 男孩没这么爱这项饮品,甚至以现在的他也不太负担得起这般奢侈享受,但为了女孩,他还是掏出了口袋仅有的一百多元买了一杯。 十分钟后,拿铁还散发着微温,正是入口的好时机,就在此时,女孩也到了,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刚过不久。 女孩气喘吁吁,似乎刚赶了一段路,她额头冒着汗,头发微微散乱在双肩,她站定在男孩面前,不停为了自己的迟到鞠躬道歉,顺道也拿出橡皮筋将自己的头发绑起来。 或许该去把头发剪短……现在的她真的没有太多心思关注自己的外表。她的人生正面临重大转折,一切都在转瞬间崩灭,她必须在瞬间长大,长大到可以成为其他人的依靠,尽避以她的年纪,她还需要依靠别人,但现在的她,真的必须长大了。 “坐啊!坐着休息一下。”男孩醇厚的嗓音轻声唤着,那嗓音就如同拿铁咖啡,在温暖的甜蜜中竟可感受出一丝苦涩。 男孩依旧是可以给女孩温暖的那个人,她很庆幸,人生的初恋可以碰到这样的男孩,一个体贴而温柔,懂得体谅她的男孩。 他们从升上高中就开始交往,他总能体谅她必须花很多时间照顾家庭,照顾家里两个小她超过一轮以上的妹妹,照顾病重的母亲,让父亲可以专心工作赚钱养家。 因为这些缘故,她其实没有太多时间跟他约会,很多时候,他们彼此的约会行程就是一起从学校离开,一路上并肩走着,然后他会买杯拿铁咖啡给她喝,两人边聊天边回她家。 有钱的时候,他会买杯知名连锁咖啡店的拿铁;没钱的时候,也会买瓶便利商店的铝箔包饮料。到头来,她也分不太清楚自己贪恋的到底是拿铁的甜味,还是男孩的温柔。 趁着这段并肩回家的约会行程,他们分享了很多彼此的喜怒哀乐,他知道她生活中所有的压力,知道她其实常常偷哭,然后他会给她一个拥抱,或是把自己的肩膀借给她。 事实上,她也知道他家中的状况,知道他也有两个小他很多岁的弟弟,更知道他家中的经济状况不太好……他们各自背负着自己生命中沉重到几乎可以把自己压垮的沉沉重担,知道他们彼此都只能义无反顾的扛起重担,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成长的道路。 他们都懂彼此的痛,都为彼此心疼,却都无能为力;他们都很想为彼此分忧解劳,却自顾不暇。 女孩坐下,还在喘气,想要平复自己的气息,也平复自己的情绪;男孩依旧一贯温柔的看着她,甚至拿起面纸递给她。 “谢谢。” “喝吧!你最喜欢的拿铁。” 女孩带着羞涩的笑容,即便到了这一刻,依然会为了这个男孩的温柔体贴怦然心动。 接过饮料喝了一口,却抬头看了一眼,看着这桌上只有一杯饮料,看着男孩桌前空空如也。 “你也喝。”她知道,他身上肯定没有多余的钱可以负担另一杯饮料。 “我不爱喝咖啡,你知道的。”男孩转移话题,“你最近还好吗?我觉得你又变瘦了,要懂得照顾自己……” 男孩语重心长的关怀让女孩难过的想哭,但她只是吸吸鼻子,不让负面情绪控制自己,事实上,这段日子的发展足以让她大哭特哭,但悲伤哀痛到了极限,反倒流不出泪水。 “那你呢,还好吧……高中毕业了,你要读大学吗?” 摇头,“暂时……可能没办法,不过没关系,人生这么长,以后还有机会的,这我不担心。” “那怎么可以,你成绩这么好,不读书太可惜了。” “这样也好,我可以提早规画我自己的人生。”顿了顿,“既然问题来了,只能面对,躲避也不是办法。” “对啊……”女孩轻声一叹,似乎也呼应了男孩的说法,想起自己肩上的重担,她便不由自己的叹息。 两人继续分享着彼此生活的点滴,越说越深入,也越坦白。边说,两人都落下了泪水,似乎都在彼此面前宣泄出压抑许久的情绪。 但有些问题终究必须解决,男孩与女孩的人生都有着各自必须解决的艰困难题,他们无法互相帮助、无法互相支援,许多困难只能靠自己完成、靠自己克服。 他们当然都渴望彼此的陪伴,渴望能永远陪在彼此身边,但此时此刻,这却成了最不可能的奢求。 但是他们都不敢开口对彼此说出这残酷的要求,要怎么告诉对方,虽然自己依旧期待彼此的陪伴,生活中却无法再承受多一层负累。 靶情的负累…… 谁先开口的其实已经难以追究了,在那个下起午后雷阵雨的时刻,为这段年少时期的感情写下句点。 四周忽然喧譁了起来,搭配着窗外的雨声显得有点刺耳,但男孩与女孩眼中只有彼此,只听见了彼此口中那沉重的决定,无暇顾及他人。 谁先开口,好像也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我们先分手吧!” “……也好……也好……”声音中隐约带着颤抖。 “别难过,这不是我们愿意的。” “是啊……现在的我们已经太累了,如果还要谈感情,其实真的好累,我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真的很怕会拖累你……” “我也是……” “那就分手吧……” “不管怎样,照顾自己,知道吗?” “我知道……” ……雨继续下,但该是悲伤的时刻,泪却流不出来。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 “你撑得住吗?” “你呢?你撑得住吗?” “我跟你一样,不知道……”男孩最后叮嘱,“不管如何,你要加油,要撑住,真的撑不住了,记得找人求救,知道吗?” “你也是。”女孩终於开始掉泪,“我们还有以后吗?”问了一句傻话。 眼前都过不了了,遑论以后,这问题当然傻。 但男孩没笑她,反倒喃喃自语,“以后……以后……”隐隐叹息,努力扬起笑容,提振女孩也提振自己的精神。 凝结在男孩脸上的是一抹温暖的笑容,深深映照在她心底,其实女孩也分不清男孩是真在微笑,还是那只是她在经过十多年光阴后对自己曾经拥有的记忆所进行的粉饰、美化。 但不管,至少那抹微笑成为她往后许多年生活中唯一的动力来源,每当伤心难过、痛苦绝望时,想起那抹微笑,至少还有继续拚下去的动力。 但愿他也能撑着。 男孩的声音与俊颜、温柔与微笑,从此就在记忆里了。有关“以后”的事情,其实他们说了很多,却只是猜测、只是想像。 但他们留下了一项东西是真的,这样东西让女孩有勇气在接受分手的事实后,跨步走出咖啡馆,走向自己未知的未来。 男孩看着那杯没有喝完的拿铁,全身彷佛气力放尽,瘫坐在椅子上,望着女孩离去的方向发呆。 浓眉下深邃的双眼蒙胧,涌起薄雾,他深呼吸,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脸,将脸埋在双掌间,深之又深的叹息。 站起身,离开椅子,男孩走出咖啡馆,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他的心彷佛掏空,双手似乎麻痹。 午后雷阵雨过去了,天空放晴,但是男孩知道,他与女孩生命中各自的狂风暴雨即将来袭,就在前方的路上等着他们…… 第一章 【第一章】 分开后的第一天,其实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太忙了,忙到昏天暗地,忙到我几乎快要发疯,忙到我没有时间哀伤哭泣,我需要将所有的心思都专注在我眼前的事,我的父亲、我的两个妹妹,他们都需要我。 事实上,如松也需要我,但我无法陪他。 谁也陪不了谁……谁也帮不了谁…… 我很忙,忙到我以为我其实不难过,我没有哭,两个还小的妹妹哭得比我还大声,我忙着安抚她们,忙着止住孩子的泪水。 我没有哭……我忙到没有时间哭……我也不能哭,因为我是姊姊,在两个哭哭啼啼的妹妹面前,我必须做个榜样。 离开的,就让他离开吧! 只是想起我身边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我竟然觉得很痛,不知道这股痛楚从哪里传来……好像是心,从心底传来。 原来,我还是觉得痛。 但是我没有哭……没什么好哭的……流过脸颊的绝对不是泪水…… 不知道听谁说的,人生就像是一条河流,一路上经历过各种曲折,时而平静,时而撞击岸边巨石,激起惊涛骇浪,一路蜿蜒迤逦,不知何处所终。 可是终会平静的,没有永远曲折的河道,总在垂直而下后,河水汇集入广阔的河段,平静却显得盛大,表面缓流实则水势汹涌,这一路经历不知多少起伏,来到这里倒也能笑看来时路。 其实方以慈根本没见过什么河流美景,那只是她想象的,为自己这十二年来经历的点滴找一个生动的解释。 或许该这样说,不管当初的日子有多苦,也这样莫名其妙的走过来了,就好像那河流,不管离开发源地后经历多少高山深潭,终究会归于平静。 然后她这才可以庆幸,她撑过来了…… 中午十二点半,巷子内最角落的一间小面店,方以慈站在摊子前应付着中午时分上门吃饭的客人。 她忙碌的煮面,切着小菜,脑袋不停记忆、复诵着客人点的餐点,然后分毫不差的将客人点的菜实时送上,不让客人饿肚子。 她很熟练,这三年来她一直从事这样的工作,事实上,她在这个店面要忙上一整天,早晨时分,这里是早餐店;中午与晚上,这里就变成面店;不管是什么,她只希望每个上门的客人都可以吃得健康吃得饱。 她常常忙得焦头烂额,忙到连续好几个小时都无法坐下休息,忙到连自己都忘了用餐。但忙是好事,至少这代表了她还有两个妹妹不用饿肚子。 这样的生活已经让方以慈很满意,虽然忙碌,但至少不用再担心三餐,跟她十八岁那年相比已是好上许多,她很满足。 两个妹妹也都长大,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都在高中读书,都很上进、很乖,过一、两年她们就可以上大学,她得再拚个几年…… 转眼方以慈也三十岁了,这十多年都在照顾妹妹与养家中辛苦度过,她有时候都忘记了时间没有等她,没在她忙的时候多停留一会儿,依旧无情向前奔去,转眼她就来到三十岁。 女人二十多岁的年华就这样失去,但她毫不遗憾,反而很庆幸可以熬过这十二年的苦日子。 方以慈就这样守着方家,守着两个年幼的妹妹,然后燃烧自己的青春,奉献自己的心力,有时候她会透过镜子看见现在的自己,确实会让她很感慨,但她不后悔,就算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选择。 只是记忆里有个人确实被她舍弃了,或者说,在生命的苦难中,他们都抛弃了彼此,各自承受各自的悲剧。 “老板娘,三碗干面,再切一点小菜。” “马上来。” 就是这样,生活的忙碌让她没有时间胡思乱想,这是好事,却也是坏事,不用胡思乱想,也就减少了生活中的悲观情绪,但是她也因此减少了思念。 当初离开了那个男孩,她发过誓,就算不能陪着彼此,也一定会常常思念他,可是这十二年来,她真的太忙,忙到誓言总是没机会履行。 甚至她好像也渐渐忘记了那个男孩的长相,只知道他有着温柔的微笑、有着体贴的关怀,除此之外,她好像已想不起来那男孩的长相了。 “来,三碗干面,还有小菜,请慢用。”动作利落的上菜。 “老板娘……” “来罗!” 现在的她蓬头垢面,忙到汗如雨下,胸前的围裙从早上五点起床穿上后就没机会卸下,她忙着掌厨,没客人时忙着备料,忙是幸福,虽然足以让人昏头转向,但真的是幸福。 “方小姐。” “赵老师,怎么会来?” “中午出来吃个饭……” “快进来,我煮面请老师吃……” “这怎么好意思呢?你工作这么辛苦,我自己付钱就好了。” 方以慈很坚持,动作利落的下面、切菜,她对自己的厨艺很有信心,开店三年,客人越来越多便能证明这一点。 “不行,我一定要请老师吃。我们家以恩、以惠都是老师的学生,老师这么照顾我妹妹,一定要请老师吃。” “这真的不好意思……” 眼前的赵老师名叫赵士平,其实年纪也不大,约莫比方以慈大了五岁左右。她的两个妹妹方以恩与方以惠两、三年前还在国中读书时,都是赵老师的学生。 说来也是缘分,以恩国三转到前段班读书,班导师就是赵老师;以恩毕业后,换以惠转到前段班读书,又是赵老师带的,后来方家两个妹妹都考上不错的学校。 这个年轻的男老师敦厚老实,知道方家的经济状况不好,两个妹妹靠着姊姊卖面赚钱才能读书,或许是出于同情,赵老师也常常照顾两个女孩,不是买书送她们,就是免费帮她们复习功课。 将面端到桌上,赶紧招呼赵老师坐下吃面。 盛情实在难却,赵士平只好坐下,拿起筷子享用,但他还是坚持,吃完一定要付钱。“我一定要付钱,都知道你们的状况了,怎么可能吃免费的?以恩和以惠都还要读书,读书就要花钱……” “没关系,一碗面才多少钱,老师对我们家以恩和以惠这么照顾,我真的很感谢,这碗面一定要让我请……我书读不多,不会说话,但是我真的很感谢老师。” 赵士平看着眼前的方以慈,眼神突然闪过一丝不自在,只是方以慈没发现,径自将心中所有的感恩之意都吐露出来。 虽然对于以恩和以惠那两个女孩,赵老师确实怀抱着同情,但眼前这个女人,他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事实上,赵老师已婚,也已经有孩子,只是几年前妻子因为意外身亡,等于说,他是个带着孩子的单亲爸爸。 “赵老师不要客气,如果有需要,把孩子带来,我也可以帮忙照顾,我很会顾孩子的。” “我相信,以恩跟以惠那两个孩子都很聪明,有时候我们这些老师都不一定能管教她们,可是她们最听的还是姊姊的话。” 方以慈笑了笑,内心也很感恩,两个妹妹都乖,也很上进,这样就好,这样她就对得起在天上的爸爸。 方以慈与赵士平聊着天,中间还有其他客人进来,她赶紧去忙着煮面,完成后又回到餐桌前与赵老师闲聊,她就把他当成是个好朋友,没有别的意思。 尽避这个赵老师心中确实对方以慈这样的女人充满好感,知道她几乎奉献了自己身为女人最灿烂的十年光阴,他为之心疼,甚至反而觉得眼前的她更动人。 很快的,午餐时间过去了,赵士平无法再待,他是老师,总要回到学校去上课。挥别面摊,也挥别这个难得的女人。 时间来到一点半,店内终于空了,暂时没有客人上门,方以慈这才觉得筋疲力竭,彷佛气力用尽。 腰部这时传来痛楚,她皱着眉头,一手叉在腰侧,缓缓就着椅子坐下休息,这是从早上五点起床至今将近八个多小时,她第一次有机会坐下。 “好痛……不行,还要备料……” 这时门口有人走进来,“来吃个面好了……” 赶紧起身,“欢迎光临。” “老板娘,三碗什锦面……”转过身跟同伴聊天,“先吃面,等一下我们再去咖啡店坐坐,喝咖啡聊是非……要喝什么?拿铁好了,我最喜欢拿铁了……” 拿铁? 方以慈一愣,煮面的手没停,脑袋彷佛想起了什么。 她已经有十二年没有喝过拿铁了,那是什么滋味,她早就忘了,是苦还是甜?还是都有? 原来有些东西,离开了就真的失去了,追不回,也无力追赶了。 傍晚六点,台北街道一如往常繁华,霓虹闪烁,人群熙来攘往,笑闹谈论声不绝于耳,就用这样的场景迎接夜生活的到来。 这个时间对某些人而言,代表了一天工作终于结束,对另一些人而言,却代表另一段灿烂时光的开始,但是也有人没这么幸运,继续待在工作岗位上奋斗。 说得直接一点,就是加班。 台北街道两侧矗立着高耸的办公大楼,象征台北热络的商业活动,虽然已是六点,但还是有许多公司内若干楼层仍亮着灯,继续为了公司的营收与自身的成就奋斗。 眼前这栋大楼与周遭的办公大楼没有不同,顶多更加气派一些,大概可以推估公司的获利能力还不错,是间颇具前景与“钱”途的企业。 一楼大厅内已是空无一人,大部分的员工都已下班,所以显得冷清。就在此时,两名穿着制服的高中生走进大厅。 警卫抬头看了一眼,似乎很是习惯,两个高中生跟警卫大哥打了招呼,径自往电梯走去。 “你说老大今天会不会提早下班,已经在家里等我们了?”其中一个男孩问。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孩摇摇头,“我就是从家里来的……” “我是说,从你离开家,到我们来到这里的空档,老大有没有可能已经回家了……” 叹息,“我希望,但可能性不高。”他当然希望大哥多照顾自己一点,可是……身为弟弟,他太了解这个哥哥了。 第二章 “为什么?” “先别说别的,如果大哥已经回家了,警卫就会告诉我们。” “对喔――”恍然大悟。 “再来,最近大哥在忙一个案子,如果成功,听说可以拿到二十万元奖金……你也知道,我们汪家欠的钱还没还清。” 男孩闷闷不乐,“二哥,我们为什么长得这么慢?”不能快点长大,好帮老大的忙,不然老大一个人拚,太辛苦了。 看了他一眼,“你哪里发育不健全?我怎么不知道?” “靠,我讲的不是那个啦!” “我知道。”脸上换上无奈的笑容,“我也在想,时间怎么不快一点,这十二年大哥一个人为了还债,这么辛苦,我们如果可以赶快长大,就可以帮大哥了。” 两兄弟彼此一望,只能叹息。电梯内气氛一阵沉闷,几秒钟过后,电梯到达目的地楼层。 门打开,两兄弟提着便当走出电梯,迎面走来一名年近三十岁的女子,对方也看见了两兄弟。 “如钟、如风,你们来了。” “敏珊姊好。”两兄弟非常有礼貌的问好。 “你们好啊!”这个女人名叫丁敏珊,是这间公司大老板的女儿,也是未来公司的继承人。事实上,汪家两兄弟汪如钟与汪如风的大哥汪如松可以在这间公司工作,也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力保与推荐。 汪如钟个性沉稳、成熟,看着眼前一向照顾他们大哥的姊姊,他发自内心的表达感谢。“谢谢敏珊姊这么照顾大哥。” 看着眼前这个个性超龄的成熟的男孩,丁敏珊笑了笑,“如钟,以后有没兴趣跟你大哥一样,进姊姊的公司帮忙?”这孩子的个性沉稳,跟如松很像,将来必定是人才。 “谢谢姊姊,以后的事,现在说太早了。” “敏珊姊,那我呢?”最小的弟弟汪如风赶紧插话,不甘心自己被排除在外,倒也不是一定要证明自己比两个哥哥强,只是从小当跟屁虫当惯了,总爱跟着两个哥哥东跑西跑。 “你啊!你也不错,只是个性要再沉稳一点就好了,别总是爱发脾气,你哥哥最担心你这点。” “哦……”本来还想反驳,听到哥哥最担心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着两兄弟提着便当,“你们给如松送便当啊?”叹息,“刚刚我还跟他说,别把自己逼这么紧,要懂得适时放松。” 如松能力强,事实上她会愿意出面劝公司给如松一个机会,就是看上这点,不然当时如松还是个背着数百万债务的年轻人,像这种跨国企业,基于对员工背景来历的风险控管,怎么可能同意录取这种人? 后来也证明,她的观察是正确的──汪如松沉稳聪颖,虽然家境不好,靠着半工半读才拿到大学学历,光是学历表现确实不亮眼,但真正与他共事后,这才能发现他缜密的心思与大胆的规画。 “大哥希望可以尽快赚到钱,所以只要有奖金可以争取,他都不会放弃。”汪如钟非常了解自己哥哥。 “这点我知道,但我在乎的是更长远的事,如果如松把身体搞坏了,怎么样继续为公司奉献?又如何实现自己的理想呢?你们劝劝他,亲人说的话比我有用多了。”语气里充满感叹。 汪如风耳拙不解,但汪如钟听出来了,他笑了笑,点点头,又交谈了一会儿这才提着便当带着弟弟离开。 往大哥的办公室走去的路上,汪如钟脑袋里是这样想着,或许敏珊姊不只是出于同事之间的关心,说不定还有更深的情绪。 汪如风率先推开办公室大门,声音响亮,一点都不客气,似乎也不担心会吵到里面正在专心处理公务的人。 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大哥个人的办公室,就算会吵到也只吵到大哥,而且汪如松这个哥哥也习惯原谅弟弟了。 不过说真的,这家公司对哥哥还真的很好,甚至还安排个人办公室给哥哥使用,不过哥哥也帮公司赚了不少钱。 “老大。” “大哥。” 汪如松坐在办公桌前,挂着眼镜看着桌上的档,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抬起头看向门口。“你们怎么来了?” “老大,就是知道你要加班,又常常忘记要正常吃饭,我跟二哥才决定给你送便当来。” 找了个空位,汪如钟将便当放在大哥的办公桌上,“都六点多了,大哥,先吃饭吧!” “我其实没有要加班,本来就打算等一下就回去……” “老大,你的等一下大概都是九点多罗!” “谢谢你们了。”汪如松站起身,身形挺拔,但明显比两个弟弟矮上一截。 这些年他为了还家里欠下的庞大债务,更为了照顾两个幼小的弟弟长大,他吃了很多苦,四处打工,常常因此三餐不继,或许是因为营养不良,才导致他的身形比两个弟弟瘦弱许多。 “兄弟说什么谢。” “其实你们待在家里就好,上了一天课,一定也累了。” 汪如风大声嚷嚷,“哪会累,学校的功课简单到爆,一点都不会累……”他其实想说的是大哥比较累,却因为别扭说不出来。 汪如钟却很直接的说了出来,“大哥比较累,我们不累。” “没错。” 汪如松笑了笑,走出办公桌,搭着两个弟弟的肩,一起来到窗边看着台北夜景,边看边开心聊天。 两个弟弟都长得又高又壮,身高都超过一八零,比他高上许多,他一点都不嫉妒,看着两个弟弟,他甚至有一种满足感。 这十多年总算是熬过来,熬到这一步,他都忘记曾经有多么的累,每天睡不到三个小时,连续打四份工,为了还债,更为了养大两个弟弟。 两个弟弟是他的希望,更是他撑下去的动力…… 其实还有一样东西一直支撑着他撑下去,埋藏在内心深处不断给他力量,纵使经过这么多年的光阴,他都还可以感觉到那个东西不断产生能量。 只是给他这样东西的那个人,现在又在何方? 知名高级中学某间二年级教室,中午午休时间刚过,下课钟声响起,同学们结束午休,正准备展开下午课程。 或许是刚结束午休,从或深或浅的睡梦中醒来,教室内还有点安静,甚至还有人依旧趴在桌上,彷佛不愿意面对好梦到了尽头这个残酷的事实。 教室最后排,一名高大的男孩子已经醒来,坐在位置上沉思。事实上,整个午休他都没睡,一直在想自己的事。 到底该不该劝大哥去做个健康检查…… “班长?” “……” “班长!” “……不好意思!”终于惊醒,“我没有听到,有什么事吗?副班长!” 看着眼前这个不知道比自己高上多少的英俊男生,方以恩一直觉得这个汪如钟像个谜一样。 “没事,只是告诉你,下午第一堂英文课老师请假,导师要我们注意一下班上秩序。”方以恩看着他,眼神凝视毫无闪烁。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不会。”转身想走,却又停下脚步。 汪如钟看着这个年轻女孩的反应,“还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你知不知道你弟跟我妹在一年级也同班啊?”方以恩笑说着。 “我不知道,我弟没说过。” “我妹叫方以惠……” 这才想起,“啊!我听如风说过,他们班上有个很喜欢揑他耳朵的女生,就叫方以惠……原来是你妹。” 方以恩无奈苦笑,“我跟以惠说过不要这么凶,她就是不听。” “也有可能是我弟太皮了,把你妹惹毛了。”他知道自己弟弟的个性。 方以恩又是一笑,“我妹确实很容易被惹毛……所以不一定是你弟的错。” 苦笑没再接话,似乎想结束话题,因为他脑袋里还在担心大哥。 前几天在家里他逼大哥量体重,大哥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体重不到六十,实在太瘦,这已是第三个月的体重下降,他很担心。 方以恩知道他想结束话题,也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但是不知何故,她还是想继续跟汪如钟聊天。“跟你说这个是因为我妹说,她今天要带你弟来找我们。” 听到此,汪如钟果然转移注意力,事实上,他很关心这个只小自己一岁的弟弟,只要是提到如风的事,他便会集中注意力聆听。 他总认为,他有义务替忙碌的哥哥照顾好弟弟。“为什么?” “她说……人来了。”看见窗外人影,方以恩笑了笑。 汪如钟顺势看向窗外,果然看见自家弟弟窝囊的模样,因为某个身高矮上汪如风一大截的女孩竟然揑着汪如风的耳朵,一起靠近这间二年级教室。 “放开我了,恰北北。” “你说什么?” 方以恩无奈摇头,赶紧到窗边制止自己妹妹的凶样,“以惠,适可而止啊!” 方以惠什么人的帐都不买,就是只听两个姊姊的话,她哼一声,甩开这个笨蛋男生,走到姊姊身边。 “我的耳朵快被你扯掉了啦!” 汪如钟也走出来,“如风,你又做了什么啊?” 无辜的表情,揉着自己发红的耳朵,“我跟她说,二年级全校第一名的汪如钟是我二哥,她不信,还说我说谎。” 方以惠哼一声,“这家伙没品到极点,怎么可能跟温文儒雅的如钟学长是兄弟?骗人最不可取了……我大姊说的。” “我才没骗你呢!” 汪如钟无奈苦笑,他跟这个小弟的个性确实差很多,弟弟好动活泼,脾气也有点暴躁;他则沉闷,没弟弟这么活泼外向,他也知道这是他的缺点。“学妹,如风真的是我弟弟,不用误会。” 嘟着嘴,“真的吗……” 方以恩摇头失笑,“我可以作证,这样好不好?” 方以惠还是不敢相信,瞪着汪如风,“你哥比较帅。” 汪如风也不否认,“当然,我二哥很帅,我家老大也很帅好不好。” “你还有大哥喔!你们家是三兄弟?”方以惠很讶异。 第三章 方以恩也看着汪如钟,后者点点头,淡淡说着,“我们大哥大了我们十几岁……我们是大哥养大的,大哥……可以说就是我们的爸爸。” “没错!” 方以恩听着汪如钟这番淡然的陈述,却表达了千万的情绪,既沉且重,连她都可以感受到。 她突然开口,“我们也是……我们上面还有一个姊姊,我们也是姊姊养大的……小时候以惠还常常叫错,把姊姊叫成妈妈。” 方以惠一点也不觉得丢脸,“姊姊就像妈妈一样啊!姊姊对我们这么好,还把我们养大,到现在三十岁了都没交男朋友。” 制止妹妹,“好了啦!这个你也说出来。” 汪如风接话,“没关系,我家老大为了养我们也辛苦了十几年,到现在也没有女朋友。” 四个年轻孩子就这样聚集在窗边聊着各自的家庭,诉说着家中那个堪称支柱的人,表达他们对此人的感恩。 或许是有着类似的出身,让他们四人很快就聊开了,这才发现原来他们的成长环境这么类似。 两家都面临父母双亡的悲惨困境,他们都是兄姊带大的,他们的兄姊为了照顾他们,撑起家庭、燃烧自己、耗费青春,至今还无法休息,无法卸下重担。 他们都发誓将来要好好孝顺兄姊,要赚很多钱给兄姊过好日子,如果没有兄姊一肩扛起重担,照顾他们长大,他们早就沦落到孤儿院,成为没人要的小孩。 因为哥哥和姊姊,让他们可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可以体会家庭的温暖,可以有人依靠,可以向兄姊耍赖、撒娇。 “我姊超辛苦的,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开门做生意卖早餐,中午卖面,晚上也是,一直要到九点多才能关店休息……”方以惠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声,对于自己还无法帮姊姊分忧解劳感到难过。 方以恩没说话,似乎心有同感。 汪如钟听着,看了看眼前两姊妹,突然开口说:“我想……你姊的辛苦已经值得了,因为你们已经体会到她的辛苦。” 方以恩看着他,似乎感觉到耳鸣。汪如钟刚才说的话好像钟声般回响在她耳边,好重,每一字一句都打到心底。 就在此时,汪如风突然提议,“二哥,我们干脆去她们家的面店帮忙好不好?” “帮忙?” “对啊!我们去帮忙,就当作打工。这娘们……啊――痛痛!”耳朵又被揑了,赶紧改口,“这位女士说,她姊姊打算找工读生帮忙,我看干脆我们去。” “可是我们只有晚上有空,而且还要帮大哥送便当。” “我们可以送完便当再去,反正最多只到九点,九点过后面店客人就变少了,我们就可以回家啦!而且我们打工赚钱,大哥就可以轻松一点。” “你说得也没错……只是你怎么有点……怪怪的。”显得有点太殷勤了吧! “我怎么样?”汪如风顾左右而言他。 汪如钟看向方家两姊妹,方以恩笑笑,“我没意见。” 方以惠则是哼了一声,“学长可以,你少来,你来只会给我姊惹麻烦。” “我哪有!”汪如风不满。 “哪没有?” “我哪里有?” “哪里没有?” 两个孩子还在斗嘴,方以恩与汪如钟则是相视一笑,虽然各有所思,但其实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怎么样让他们的哥哥姊姊不要太累了。 【第二章】 夜幕再度低垂,华灯初上,台北的夜生活展开,往来人群脸上显露经过一天工作的疲累,却也展现了下班后身心放松的喜悦。 还是那栋办公大楼,同样是晚间六点左右,柜枱还是同一位警卫,汪如钟与汪如风两兄弟照常提着便当来到办公大楼。 每天他们五点下课回到家,只要大哥还没到家,大概就要加班。快则八点,慢则九点多才下班,所以他们会为大哥准备便当,大多是家常菜,自己吃,吃自己,既健康又省钱。 这些菜大部分都是早上汪如松起床亲手做的,两个弟弟还小时,他会为弟弟准备餐点;现在弟弟大了,在汪如钟的坚持下,有时候换成如钟下厨。 而且别看如风个性毛躁,经过几年训练,他也练就不错的厨艺,可以单独掌锅铲,还学会几道拿手菜,至少喂饱自己,时而也可以让两个哥哥饱餐一顿。 这都是因为他们出自这样的家庭,才会练就这样的自我照顾功夫,汪如松身为大哥,既感动欣慰,却也难过。 因为没办法给弟弟们一个正常的家庭,所以让他们必须提早长大,他自己已经牺牲掉了青春,不希望弟弟也失去这最快乐的青少年时期。 这些年他拚命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就是希望不要让两个弟弟的人生受到影响,希望他们的未来也是一条康庄大道,如果真要有人牺牲,就到他为止,残酷的命运捉弄他就好,放过他的两个弟弟。 随着汪如钟与汪如风长大,他们开始体会到哥哥的辛苦,自然也会想奉献自己的心力,希望哥哥可以好过一点。 提着便当进了电梯,汪如风急忙对着汪如钟说:“二哥,你今天要跟老大提喔!” 故意装不懂,“提什么?” “拜托,你都忘了喔!” “我知道,去以恩家面店打工的事对不对?” 松口气,“我还以为你忘了……” “如风,你……为什么会这么殷勤?这几天你提醒了我好几次。” “我……我想打工赚钱,帮大哥的忙啊!”虽然汪如风很清楚这只是一半的原因,但这个原因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他一直想快点长大,想帮大哥、帮家里的忙,不管是还债还是照顾家里,他都想奉献自己的心力。 不止如此,他更希望可以反过来照顾大哥。看着大哥辛苦了这么多年,他真的希望大哥往后的日子可以由他来负责。 “如风,我相信你,虽然我觉得这只是一半的原因。” “哎哟!二哥,你干嘛这么厉害……”无奈苦笑,表情透露着一丝害羞。也只有在两个哥哥面前,这个脾气有点暴躁的小伙子才会显露出小孩子的模样,毕竟在哥哥面前他不用装出坚强,不用武装自己。 电梯到了,两兄弟迅速步出电梯。提着便当,循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路,来到大哥汪如松的办公室。 一走进去,就看见大哥站在柜子前似乎在查找数据,一听见声音,汪如松立刻回头,看见两个弟弟,脸上露出笑容。 “你们来了。” “哥……你怎么在打包?”看见一地的箱子,汪如钟赶紧追问。 汪如风一脸讶异,“难道……”哥被开除了? 笑了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别乱想,哥升经理了。” 汪如钟与汪如风相视,开怀笑着,替哥哥感到开心。汪如风高兴的上前要抱大哥,力道之大,差点忘了身形显得单薄的哥哥承受不起。 “老大,你好厉害,真有你的。” 汪如钟也替哥哥开心,但看到汪如松瘦弱的身躯,被如风高壮的身躯一撞,差点撑不住,他赶紧出声制止。“如风,小力一点,大哥会受伤。” “对不起!对不起!” 汪如松笑了笑,任由弟弟抱着自己,又放开自己。虽然确实有点疼痛,但他不以为忤,这两个弟弟年纪小自己太多了,小时候他们还真的把他当成爸爸看,常常跟他要抱抱。 “没关系……你们两个都长得又高又壮,我很开心。” 他就像是爸爸一样,期待看见自己的孩子成长茁壮。最好比自己还好,那就是他最大的成就。 工作上的成就都是为了养大这两个弟弟,除此之外,任何升官发财毫无意义。但同样的,只要能让他养大两个弟弟,任何事他都愿意去做。 汪如钟看着大哥,“大哥,我才想说,你不要太累了,你越来越瘦,你知道吗?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 “就是……” “大哥知道,只是最近太忙,等这个案子一完,大哥晚上就可以回家陪你们。” 说到晚上,汪如钟这才想起要去打工这件事,他看着汪如松,开口说出他和如风的决定。“哥,跟你讲一件事,我跟如风想去打工。” “打工?为什么?去哪里打工?” “去……我们班上有个同学家里的面店,工作时间不长,大概从五点到八点多。那个同学的家里其实跟我们家很像,她们有三姊妹,两个妹妹都是大姊养大的,现在那个姊姊开了一家面店赚钱养家,我想我跟如风可以去帮他们……当然,绝对不会影响功课,我想大哥看过我们的成绩单,应该可以相信我们。” 汪如松想了想,“你们两个一直很上进,大哥当然相信你们,只是打工……会不会太累?” 汪如风抢话,“老大,我们也是男人啊!这一点累不算什么啦!”他其实最想说的,还是……大哥最累了…… “可是……”他还是担心。 汪如钟开口,每一句都经过深思,跟如风那有话就说的个性不同,如钟每一句话都能够安大哥的心。“哥,如风说得没有错,我和如风也是男人,你就让我们去试试。我们愿意跟大哥约定,只要最近一次考试我们没办法拿下全班前三名,就立刻回家,不再打工。” “没问题,何止前三名,要我考第一名都不难。”汪如风拍胸膛,豪气干云。 “大哥不是这个意思……好吧!你们说得没有错,你们也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孩子,去吧!但大哥有个要求,不可以让自己太累,知道吗?” “知道。”。 “没问题!老大说了算。” 汪如松笑了笑,“告诉大哥那家面店在哪里,我有空也可以过去坐坐,帮她们捧个场。”实际上,他是想关心两个弟弟打工的地方,下意识还是怕年幼的弟弟会受到伤害。 “好……”报上地址。 就这样,三兄弟谈好了打工的事,又聊了几句,汪如钟与汪如风就回去了,留下汪如松一个人继续加班。 第四章 就在此时,丁敏珊站在门口,敲了敲汪如松办公室的门。“汪经理,这是你最后一天晚上待在这间办公室对不对?” 一脸苦笑,“是啊!以后责任更重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照顾,谢谢你。”由衷感谢。 若非这个女人愿意担保,让他这个背了一身债务的人可以进入这家跨国企业,他怎么可能以这么快的速度赚钱、养家、还债?甚至她还愿意当他的连带保证人,只要他有任何亏空的行为,她可以负起赔偿责任。 丁敏珊苦笑摇头,“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不要对我这么见外?” “……” “你是真的不懂吗?” 笑了笑,“现在的我,不想谈这个。”尽避感谢,但依旧封闭自己的心,为了谁而封闭,他自己很清楚。 苦笑无语,沉默许久这才开口,“你不需要对我这么感谢,我只是为公司留下最优秀的人才。这几年你帮公司赚了很多钱,相较之下,你从公司拿到的其实很少,其实应该是我感谢你。” “不管怎么说,是你在我最低潮的时候给我这份工作,就凭这一点,我永远感谢你,谢谢。” 很诚恳,但似乎也只有诚恳,没有多的情绪了。丁敏珊无奈苦笑,退了出去,将安静的空间还给他。 汪如松坐在办公桌前研究档,脑海里突然想起方才如钟描述同学家里的情形,想着想着,整个人就这样出了神,思绪不知已经飘到何处,再也收拾不回来。 过去……就这么过去了,记忆也变得不太清晰。 只记得有个女孩坚强的不落泪,她还爱喝拿铁吗?那如同人生滋味般,有甜有苦的饮料,是否早就不喝了? 因为人生旅程中,各种滋味都已尝遍……该满足了。 方以慈的面店位于小巷子内,生意却好得有点吓人,每到用餐时分,面对络绎不绝的人潮,考验着店家应付客人的能力。 以慈已经很习惯了,甚至再多人她都没问题;倒是两个妹妹光看就吃不消,想到姊姊每天照三餐忙碌到不可开交,累完后忙到腰都挺不直,她们就心疼到不知如何是好。 以恩拿了店里的账簿算了算,发现面店是赚钱的,盈余甚至可以请几个工读生帮忙,这才动了找人手的念头。 跟姊姊提了这件事,以惠还采取哀兵策略,大肆宣扬甚至夸大那两个男生的家境有多可怜,让同样以大姊身分养大两个妹妹的方以慈心有所感,连连点头,直说叫妹妹把那两个男生带来。 “没问题,叫他们来姊姊店里打工,赚点零用钱可以帮忙家里,而且姊姊还可以煮面请他们吃,不算钱。” “姊,这个学长人很好,薪水可以给高一点;那个弟弟很讨人厌,不要给他薪水。”方以惠还不忘捅汪如风一刀。 以恩摇头失笑,“你喔!” 方以慈不解,但直觉这样说不好,“怎么这样说呢?人家家里不是很可怜吗?我们现在有能力了,可以帮助他们啊!” “……好了,姊姊说了算。” 就这样,连方以慈这边也疏通了,店里至少晚餐时分一下子多了四个人手,姊姊的工作量应该可以获得缓解。 两个妹妹理所当然在店里帮忙,现在又多了两个男生帮忙送菜,算钱收钱找钱应该难不倒他们……事实上,汪家两兄弟可以来帮忙,以恩和以惠还是开心的,除了可以帮到姊姊的忙这个理由,或许还有别的理由。 约定三天后的下周一晚上正式开始上工,四个孩子都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对汪家兄弟而言,打工一方面证明自己长大,一方面也可以帮助家里,至少可以少拿大哥的零用钱。 可是就在上工第一天,两兄弟就迟到了,理由当然还是要帮大哥送便当。这是他们坚持的事,虽然大哥一直说不用,但他们知道,如果他们真的不替大哥送晚餐,已经相当瘦弱的大哥肯定又会忘记吃饭,这绝对不是他们乐见的。 为了平衡帮大哥送晚餐与打工的时间冲突,两兄弟提早半个小时,五点半就到公司,但没想到碰到大哥在开会。 秘书劝他们便当放着就走,但如钟总觉得没亲口跟大哥说上几句话,提醒他记得要吃饭,心里很不踏实,因此两兄弟决定等一会儿。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半个钟头,等到汪如松出来,三兄弟说了几句话,他们匆忙离开时已是六点了。再赶到面店已经六点半,足足比约定时间慢了半个钟头。 两兄弟几乎是用奔跑的,气喘吁吁加满头大汗赶到,两人一到时,方以惠正好拿着抹布擦拭靠近门口的那张餐桌。 “对不起,我们迟到了。” “『拍谢』啦——”汪如风还想打哈哈。 方以惠抓着抹布,双手扠腰瞪着汪如风,劈头就是一阵排头,“汪如风,上班第一天就迟到?你不要来了,滚出去!” “啊——不要这样啦!我……不对啊!我跟二哥一起到的,你干嘛只骂我?”汪如风意识到差别待遇,赶紧抗议。 “学长一定有苦衷,你一定是因为偷懒。” “我哪有——” 汪如钟努力平复气息,道歉再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跟如风帮大哥送便当,拖了一点时间,真的很抱歉。” 方以恩赶紧出面打圆场,“好啦!以惠,人家是帮哥哥送便当,又不是故意的,别这么计较嘛!” 方以慈站在摊位前看着两个高大的年轻男孩,心里莫名的就是有好感,或许是因为这两个男孩跟自己的妹妹同年,她也把他们看成是自己的弟弟了。 大姊开口了,“没关系,赶快进来,还有很多事要忙,忙完再说。” 两个男孩第一次见到方家两个妹妹口中常常提到那个像妈妈的大姊,她看起来相当纤细瘦弱,听说才三十岁,脸上却稍显风霜,但依旧长得十分清秀。 想到这个大姊亲手养大了两个妹妹,如钟与如风就觉得佩服不已,连带也想起自己的哥哥。 或许是移情,或许是心有戚戚焉,他们可以理解以恩与以惠对姊姊的喜欢,甚至以惠有时候跟大姊说话的感觉,真的好像把姊姊当成妈妈看。 事实上,他和如风不也是如此吗? 有时候他们自己也知道,他们两个弟弟对哥哥,跟一般家庭的兄弟不太一样,如风有时候很喜欢对着大哥耍赖,而他自己也很听大哥的话,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把哥哥当成爸爸看了。 在面店工作的第一天,两兄弟负责外场帮忙送餐点,客人上门点餐,他们也迅速记在脑海里,同时算出餐费告诉在内场的方家大姊,让她可以把面煮出来。 两兄弟手脚利落,动作迅速不拖泥带水,客人一用完餐,才走到门口,汪如钟就迅速说出要付多少钱,分毫不差.客人都很讶异。 有些客人一脸不信,汪如风也会凑上前一一复诵客人所点的餐,再核算价钱,让客人相当满意。 客人一走,两兄弟立刻拿起抹布帮忙擦拭餐桌,好让下一位客人入座,丝毫不敢懈怠、偷懒。 这些方以慈都看在眼里,心里很满意,但也讶异这两个孩子的出身,事实上,以恩与以惠只说对方家里也很可怜,就是没说为什么很可怜,而她也没问。 终于时间来到八点半,晚餐时间已过,客人逐渐减少,他们终于有时间可以喘口气。 两个新手店员继续忙碌,拿着抹布到处擦拭,或是拿起扫帚畚箕清扫店内环境,动作熟悉似乎常做,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让店内恢复整洁。 以恩与以惠则在一旁洗碗盘,边洗边聊天,似乎玩得很开心。 这样一来,反而变成方以慈没事做了,这让她很不习惯,却也必须习惯,本来这两个妹妹还小,她又疼妹妹,不可能让她们做这些粗重工作,现在妹妹都长大了,主动说要帮忙,她很开心,也很欣慰。 方以惠看到大姊站在一旁发呆,不禁开口说道:“姊,你就坐下来休息啊!干嘛一直站着?” 汪如钟与汪如风看向说话的人,再看向方家大姊。方以慈不好意思,只好扶着腰缓缓坐下。 “大姊,你腰在痛吗?”汪如钟敏锐的观察,发现了方以慈的异状。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姊,”方以恩定上前,关心问着,“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姊没事,而且有你们帮忙,姊轻松多了。”方以慈看着这四个孩子,“只是,如钟、如风,在这里工作,晚餐会比较晚吃,对你们不好,以后你们一来就先吃,你们还在发育,不要饿到肚子。” “大姊,没关系。” 方以慈点点头,“以后就安心在大姊这边帮忙,这里工作其实不会太累,也有东西吃,每个月也可以赚点零用钱,让家里减少一点负担,只是你们还是要注意课业,知道吗?” 汪如风拍胸膛,“大姊,没问题啦!我每次都是第一名,考得比那些天天补习的还要好……啊——” 惨叫是因为方以惠踹了他一脚,“每次都抢我的第一名,去你的。” “你……你这个……” “干嘛,要在我姊面前骂我啊?”一副有姊姊当靠山的样子。 很无辜,更是一脸窝囊,“没有啦……” 方以慈摇头失笑,“以惠,如风考得比你好,就代表他比你用功,你要学他,知不知道?” “知道啦……” 想起眼前两个男孩,方以慈还是决定开口问:“你们说你们要帮大哥送饭,你们大哥是怎么了吗?” 汪如钟赶紧解释,“没事,大姊,我大哥晚上都要在公司加班,我们担心他会忘记吃饭,所以才会送便当去给他。” “这样啊!那以后也可以来店里拿大姊煮的面去给他,大姊请客,而且你们晚一点来也没关系。” “不会啦!大姊,以后我们不会迟到了,既然说好了,我们就会准时,大姊不用担心。” 莫名的,汪如钟的保证就是能说服她。 方以恩这时也说话了,“姊,如钟跟如风也都是他们大哥养大的。” “真的啊?” 第五章 汪如风提到大哥,很开心,“老大就好像爸爸一样。” 方以惠还是忍不住,出言嘲笑,“他这家伙是标准的恋兄狂,每次提到他大哥,他都开心得不得了。” “怎样?不行喔!” 方以慈摇头失笑,对这两个男孩又多了几分好奇,再看见如风与以惠的斗嘴,心里更是感到几分兴味。 汪如钟主动解释家中状况,或许是觉得在方家三姊妹面前更能分享他们汪家的景况,毕竟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人。 “大哥大了我们快十五岁,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过世了,遗留了几千万的债务……确切数字我也不知道,大哥从来不肯跟我们说,总要我们不要担心。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些年大哥一个人拼了命的工作,就是为了养活我们,还清债务,他不希望这些债务影响到我和如风的未来……” 方以恩与方以惠听着,频频点头;方以慈听着,内心却狠狠一震,听着汪如钟说了一堆,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以惠赶紧接话,“我姊也是耶……我爸中风以后,都是我姊在照顾爸爸,还要照顾我们,那时我们都还小……我还常常对着姊姊喊妈妈……” 方以慈突然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转动的不只是眼前的世界,还包括这十多年来的记忆,让某个埋藏多年、尘封已久的人,重新在脑海里现出影像。 原来她还记得他,他的长相、他的故事、他的一切…… “最近还好吗?” “……” “你怎么都不说话?” “我……我爸中风,变成植物人。” 换他不说话,或许是太震惊了。 “两个妹妹又还小,爸爸现在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我该怎么办?” “……” “我不能哭,不然妹妹也会哭,爸爸虽然不能动了,可是他只要看到我,他也会掉眼泪……我不能哭……” “……” “如松,我该怎么办……呜呜……” “……” “谁可以帮帮我……” 她的求救声至今一直回响在他的脑海里,尽避她的形象已经逐渐淡出记忆,但这段满布哭语的求救却始终鲜明,字字句句如此清晰。 汪如松知道,他之所以一直无法忘记高中生涯某个午后时光,那个女孩近乎讨饶似的求救,是因为他的无能为力。 身为男友,却无能为力! 亲眼见到自己喜欢的女生陷入生命中的泥沼,陷入那命运的狂风暴雨中,她几乎溺毙,用那沉痛的哭泣声向他求救,因为信任他,所以向他求救。 而他却无能为力! 当时,他也正面临自己生命中的悲剧——父母接连去世,生意失败,积欠大笔债务,他只有两条路能选,一是结束生命,二是勇敢承担一切。 他本来想选择第一条路,却看见两个年幼的弟弟总是喜欢赖在自己身边,童语呢喃的要抱抱,他的心软了,不敢也舍不得放下这两个孩子。 于是他选择紧紧抱住自己的两个弟弟,绝不放手;但在同时,他却放开了那个女孩,任由她到自己的生命之海里载浮载沉、自生自灭。 当时的他,连自己能产能远离怒海,找到上岸的路都不确定,他真的没有能力帮她;天晓得他多想帮她,但是他必须承认他没有能力…… 十二年过去了,每当想起,汪如松还是心痛不已。这些年他靠着拚命工作,将千万债务缩减成只剩两百多万。 早几年,他一天打四、五份工,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后来他白天念书、晚上打工,累到连吃饭都会睡着。进入现在工作的企业后,他每天加班,拚命争取奖金,办公室几乎成为他第二个家。 那她呢?她怎么样?生命中的狂风暴雨平息了没?还是……她撑不下去,也没向外界求救,就这样放弃了自己? 晚间八点,汪如松提着公文包走在马路上,身边跟着丁敏珊。两人并无约定,只是碰巧一起下班,就这样一起离开公司。 汪如松难得在九点前离开,因为他心里一直挂念着两个弟弟在面店打工。虽然总是告诉自己,弟弟已经长大,以后也是男人,总要学着为自己的生活努力。 但是弟弟在他心里还像是那个一直要哥哥抱抱的小孩,他无法不担心,所以趁着工作空档决定走一趟去看看,如果可以,顺便趁人家还没收摊前吃个宵夜。 他也知道自己最近瘦了许多,本来已经略显削瘦的身躯,现在更单薄了,为了不让弟弟担心,他决定开始多吃一点。 “你在想什么?该不会已经离开公司了,还在想公事吧?” 汪如松笑了,“我以为老板们都希望我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公事,最好为公司拚了命。” “我可不这么认为,人力资产要慢慢使用,一次耗尽对公司并不是好事。” “原来我是资产啊?”汪如松又是一笑,“那你得把我这些年的折旧算进去,不然公司的资产负债表就不实了。” 丁敏珊哈哈笑,颇富兴味的看着他,“如松,我觉得你真的是如钟跟如风的综合体,你有如钟的沉稳个性,也有如风的活泼幽默。” 谈到这两个弟弟,汪如松脸上的笑容到达眼底,展露出温暖的一面,“你错了,如钟也很幽默,如风也很沉稳,只是他们没有表现的机会,我自己的弟弟,我很清楚。” “好!谈到你弟弟,你就是这样。”两人来到路口,汪如松打算左转,丁敏珊有点讶异,因为这好像不是他要回家的路,“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看看如钟和如风打工的面店……其实我有点担心,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你这个哥哥会不会做得太累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在他们成年之前,我有义务保护好他们。” “好!你是个好哥哥。”丁敏珊顿了顿,“我跟你去。” “你去干嘛?” 丁敏珊淡淡一笑,“既然是面店,就去吃个面啊!现在才八点,应该还没关吧!我们快一点,说不定来得及喔!” “你不需要陪我去……” “我肚子饿了行吗?”迈开步伐往前走,“走啦!” 汪如松无奈苦笑,只好跟上,他其实心里很清楚丁敏珊的用意,但他真的无法响应,无法照着这个女人的想法响应。 因为他还记得一个约定…… 照着如钟给的地址,果然离公司不远,走路三十分钟就到了。位于小巷子内的面店看来很正常,就是普通的小摊位。 汪如松一身西装,丁敏珊则是穿着套装,其实两人一同出现在这样的面店时场面还颇为怪异,好似他们的穿著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但汪如松一点都不这么认为,他并不会因为穿着西装就成为有钱人,相反的,他还是个欠了一**债的没用男人。 “如钟、如风。” “哥?你怎么会来?” “老大——” 汪如钟正在擦桌子,汪如风则帮忙洗碗,一听见汪如松的声音,两人立刻跑过来,语气里净是兴奋,也是高兴。 就在此时,方以慈回过头,看见了说话的人,看见了那个男人……眼前的人与记忆里已趋于模糊的画面渐渐合而为一。 【第三章】 离开彼此后,就没再见面了。 其实在同一个城市里,怎么可能从此不再碰面?但是命运就是如此,让我与她在同一片天空下,却只能用脑海里逐渐模糊的记忆怀念着彼此。 像是现在,我在写日记,是我短期内最后一次写日记,谈的还是她。 我真是发了疯的想见她…… 不写日记了,一来因为没有时间,二来,我不想一提笔谈的都是她。既然分手了,就算百般不愿意,也得让她从我心里走出去。 本来想,我可以在心里留一个位置,不管是多小的位置,总为她留个位置,好让我可以时而思念她。 我做到了,只是以慈,你在我心里占的位置太大了,大到我没有心思处理正事……爸妈生意失败后留下了两千万债务,两个年纪不过才三岁和四岁的弟弟,还有生活中种种的考验与痛苦、绝望与希望…… 所以我必须把这个位置取回,让你离开……真可悲,我连为你保留个位置的能力都没有,我这个男朋友,真的是失败到了极点。 以慈,离开吧! 日记结束前,最后再说一次……我记得你,永远不会忘记,只是我必须暂时让你离开我的记忆,这样我才能走下去。 但我永远记得与你的约定,我们谈过的“以后”,然后我期待有一天可以跟你不期而遇,到时候,但愿你还记得我,我也记得你。 就算到时候你已忘了我,也没关系,只要你已得到幸福,我也会祝福你…… 面店内已经没有客人了,毕竟早就过了晚餐时分,四个弟妹各有各的工作,忙碌中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多了这四个年轻人,让面店气氛活跃许多,时而可以听见以惠与如风的斗嘴声音,听见以恩与如钟的劝告话语,听见以慈的温柔叮嘱。 汪如松踏进面店时就看见这样的场面,当下直觉认为,这应该是个正常的工作环境,他一开始的担心确实多余了。 如风听到大哥的声音,直接跑了出来,开心的对着哥哥大叫,“老大,你怎么会跑来?” “我来看看你们。” 如钟也面带微笑,“大哥,你工作这么累,下班就先回家啊!我们很快就回去了。” 汪如松的担心其实都写在脸上。 丁敏珊站在一旁面带微笑,“我跟你们大哥肚子也饿了,听说你们在面店打工,就一起过来吃宵夜,顺便看看你们。” 汪如风拉着哥哥,要把他最喜欢的哥哥介绍给方家三姊妹。 “大姊,这就是我家老大喔!他叫作汪如松。” 第六章 方以恩与方以惠凑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儒雅的男子,果然跟她们想的一样,可以这样不辞辛劳将两个弟弟养大,这个哥哥确实有慈父的样子。 “汪如风,你哥比你帅很多耶!”方以惠偏要挖苦汪如风,要不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三兄弟是同个爸妈生的,哥哥长得帅,弟弟会差到哪里去? 没想到汪如风一点都不以为忤,还哈哈大笑,“废话,我家老大当然帅,在他面前,我只是小咖好不好。” “哎哟!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 “呵呵……” 汪如钟摇头,介绍方家三姊妹给哥哥认识,“哥,这是以恩跟以惠,以恩跟我同班,以惠和如风同班;这是以慈姊,是她们两个的姊姊,以恩跟以惠都是以慈姊养大的喔!” 特别强调后面这一句是因为方家的处境和汪家真的很像,兄姊带大年幼的弟妹,为了各自家庭努力付出,让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家庭可以站稳脚步,重新出发。 汪如风听着,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看着眼前的女人。 站在两个妹妹身后,方以慈的身材明显小上许多,虽然方以慈才三十岁,但对应着妹妹的青春年少,她因生活压力反而显得略有风霜,甚至可以明显感觉到疲累就压在她的肩上。 “……” 方以慈也凝视着对方良久不语,两人对望,胸中明显剧烈起——心中更有千言万语,脸上却努力不摆出太多表情,尤其是在两人的弟妹面前。 她有好多话想说。但在两个妹妹面前,甚至在那个站在汪如松身边的女人面前,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几个弟妹以为两人因为彼此陌生,所以不知该说什么,汪如风哈哈大笑,率先打破僵局。 “哎哟!干嘛站着发呆啦?” 方以慈惊醒,脸上迅速挂上熟悉的笑容,那样的笑容都是用来招待客人用的,不过度怠慢也不过度热情,不深也不浅、不多也不少,若非练达世事,怎么拿捏“第一次见面”的两个人应该有什么样的表情。 “……对不起,我实在是太失礼。”赶紧拉开最近的一张椅子,拿起抹布将餐桌擦拭干净,“你们这里坐,我马上煮面请你们吃。” 丁敏珊出声,抢在汪如松之前发言,“这怎么好意思?” “别这样说,既然是如钟和如风的哥哥,我当然要请客,如钟和如风也常常吃我煮的面,他们都很喜欢。” 汪如钟点头,“哥,以慈姊煮的面很好吃喔!” 汪如风也跟着称赞,“没错,老大,你一定要吃吃看。” 沉默了好久好久,汪如松敛了敛眼神,脸上扯出淡淡的笑容,“那我就接受了,谢谢你。”一贯的温文儒雅、风度翩翩。 脸上微微扯了一下,随即用更灿烂的笑容来掩饰,方以慈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让自己多泄漏一分情绪。 几个弟妹都没发现两个兄姊的异样,自顾自的拉开椅子,让汪如松与丁敏珊就座,然后就是热情的招待,这个倒茶,那个跑去切卤味,那个跑去帮忙方以慈煮面…… 汪如风左看右看,“那我要干嘛?” “你哪边凉快哪边去啦!”会对汪如风说这种话的,当然就是方以惠。 “那我守在门口,不让其他客人进来。” 汪如钟赶紧拦他,“你别闹了。” 弟弟的可爱举动让汪如松稍微松懈心防,放宽心情,“如风,别闹了,别给人家找麻烦。”脸上带着笑容。 “哦……” “嘻嘻,你真是大笨蛋耶……” “嘿嘿……”话说只要在汪如松面前,如风就乖得像小猫咪一样,连被骂都不会回嘴,只会一径傻笑,果然有恋兄情结。 然而这样温馨有趣的画面却完全没引起方以慈的兴趣,她独自站在瓦斯炉前安安静静的煮面,动作熟练利落却面无表情,心思仿佛早已远飞。 方以恩在一旁帮忙,同时也跟姊姊聊天,方以慈并非毫无响应,适时仍会出个声响应妹妹的话,但就是没多讲一句话。 “姊,面会不会太多了?” 方以慈看向锅子里不停沸腾的滚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丢了三团面下去,她苦笑以对。“招待客人嘛!多一点没关系。” 方以恩笑了笑,“汪大哥那么瘦,应该吃不完吧!” 方以慈听到妹妹这么说,这才发现方才对上眼时,她没注意到汪如松的身材,想回头,却发现自己身体动都不敢动。 那么瘦……他好像真的消瘦很多…… 比记忆里的他瘦很多……不过她也不太记得当年的他的确切容貌、外表了……记不得了…… “好了!” “我端过去。”方以恩主动将面端走。 炉子前留下方以慈一个人,继续面对着那锅水发呆,瓦斯关掉,沸腾的滚水逐渐平息。 汪如松背对着门口,吃着端上来的面,他故意这样坐,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突然出现的人。 重新遇见她的场面.这十二年来他想过很多次,没想到真的发生时,他竟会这样淡然、这般稳如泰山。 丁敏珊品尝那碗面,吃了几口,惊呼不已,“真的很好吃,面条好q喔!不错,真的很棒……” 几个弟妹站在一旁又得意、又骄傲;方以慈依旧站在炉子前,只是她换了动作,拿起抹布不停擦拭四周,但就是不看向店内。 汪如松也是,两人始终互相背对,没想到再见到面却是这样的场景,他在心里重重一叹,想起方才她的面无表情。 “她不记得我了……” 听见他的喃语,“你说什么?” 摇头吃面,甚至快要将头埋进面碗里,任由蒸腾热气掩盖自己同样也发热的眼眶。 他不记得我了…… 也难怪,十二年了…… “姊!” “……” “姊?” “怎么了?” 方以惠一脸狐疑的看着她,“你在想什么啊?我叫你好几声,你都不理我。”嘟着嘴,似乎有点不开心。 即便到现在,方以惠还是喜欢跟姊姊耍赖,毕竟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把姊柿当成妈妈,女儿对母亲耍赖,很理所当然吧? “对不起,姊姊分心了。” “以惠,姊姊累了一天,一休息当然会分心,你不要这样。” “我只是跟姊姊说着玩嘛!”抱着姊姊的手臂撒娇,“姊,不要这么累,下次让汪如风多做一点事就好了啊!” 方以慈捏捏妹妹的鼻子,“如风还是学生,跟你一样,如果姊舍不得你太累,当然也会舍不得他太累。” “谁理他啊!” 方以恩突然说了一句,“让汪如风累到生病,你也不理他吗?” “他没那么逊啦!而且……笨蛋是不会生病的。”方以惠咽了咽口水,“不然让他多做一点点就好了,不要让他做太多。” 方以慈笑着,“你这孩子,温柔一点。如风是个很好的男生,不要对他太凶。” “谁教那个大笨蛋一天到晚惹我生气……哎呀!不理他啦!”方以惠对着方以恩丢了个眼神,不顾方以恩不甚赞同的响应眼神,立刻开口就问:“姊,你……以前有没有交过男朋友啊?” 方以慈有点讶异,“干嘛这样问……希望姊姊给你意见啊?” 一向洒脱大方的方以惠突然有点害羞,“干嘛说到我身上?我是在说你耶!这些年都没看你交个男朋友,人家好奇嘛!” 方以慈沉默许久,似乎在挣扎该不该说,也可能是在挣扎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 “以惠,这是姊姊的事,你不要问太多。” 这丫头,上星期如松大哥到店里吃面之后,就兴致勃勃的说要撮合如松大哥与大姊,还怂恿她去打探大姊的感情世界,了解一下大姊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以惠说,她们是姊带大的:学长跟笨蛋如风是如松大哥带大的,两家实在很像啊!要不要干脆叫如松大哥追求姊姊……这丫头真是什么鬼点子都想得出来。 本来她们还想,可以撮合赵老师和大姊,不过赵老师比姊大了五岁,虽然她们不讨厌赵老师,但总觉得姊值得更好的,现在有个英俊潇洒的如松大哥,当然要试着撮合两人看看。 “没关系,你们都长大了,姊确实应该跟你们分享一下类似的经验。” “姊,说说看嘛!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 方以慈想了想,脑袋里率先浮现的就是那张俊朗的面孔、温和的外表、体贴的态度…… “姊好多年前交过一个男朋友,他长得还不错,是个很俊秀的男生;他很温和,很少看他发脾气,也很体贴,更是个负责任、愿意照顾家庭的人。” “然后呢?然后呢?” “我们从高中的时候开始交往,交往了三年,因为那时候都是学生,约会行程很无聊,都是从学校一起定回家,可是每天都很期待这场约会。” “好浪漫喔!” 方以恩问:“那后来呢?那个男生呢?既然他那么好,为什么你们没有继续在一起?” 以恩其实大概知道为什么,原因不外乎跟她们方家的处境有关,但这只是她的猜测,没经过姊姊证实。 方以慈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该怎么说,良久后才缓缓开口,用最平和的语气诉说当年两人的决定。“……那时候我们决定分手,没有争吵,也没有怨恨。” “为什么?”方以惠不解,急急追问。 “那时候家里有很多事,姊姊真的没有心思去谈感情,既然如此,干脆放了彼此,其实……” “所以那个家伙知道我们的状况,就决定跟姊分手?”听出端倪,方以惠气急败坏的追问,方以恩也一脸严肃。 “我们是协议分手的……”还想解释,却发现越解释越不清楚。 “一样啦!”方以惠气到越说越大声,“哪有这么过分的,那个时候姊很辛苦耶!竟然还跟姊提分手?二姊,是不是很过分?” 第七章 方以恩看着大姊.“姊……是我们害了你。”语气略微颤抖。 如果不是要照顾她们,那个男生不会跟姊姊分手。光听姊姊形容那个男生,就知道姊姊很喜欢对方。 但该死的,那个男生怎么可以趁着姊姊最需要人帮忙的时候跟姊姊分手?这代表那个男生根本不喜欢姊姊! 方以慈苦笑,“你们怎么这么想呢?来来来——”抱着两个妹妹,“傻瓜,你们是姊姊最重要的人,只要有你们,姊姊什么都不在乎,不要胡思乱想,知道吗?” “……” 两个妹妹紧紧抱着姊姊,但心里都在咒骂那个跟姊姊分手的男生,尤其是方以惠,又伤心又难过。 看着吧!要是让她碰到那个男生,绝对会把对方大卸八块! 绝对! 汪家小客厅内,汪如松也面对两个弟弟的拷问,尤其是如风,脸上充满着顽皮的表情。 “老大,说一下嘛!” 汪如松有点狼狈,“你们怎么突然想要知道这个啊?”眼神赶紧看向如钟,每次么弟捣蛋时,如钟总会帮忙制住这个弟弟。 如钟出声,“如风,刚好就好。” 真没想到二弟没出手相救,反倒帮了一把,“你们两个,串通好的啊?” 如风缠着哥哥,“老大,我们只想知道你有没有交过女朋友嘛!这个问题很简单啊!” 之所以会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方以惠那婆娘……人不在四周,所以可以这么叫她……她提议要撮合他大哥和以慈姊,他与二哥都觉得,虽然他们都以为大哥很有可能跟敏珊姊在一起,但如果是跟以慈姊也不错。 “好啦!”意识到两个弟弟也到了年纪,自己或许真该传承一些类似经验,“大哥高中时交过一个女朋友,那女孩很可爱、很温柔、很体贴,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很负责任的女孩,很在乎她的家庭,永远以家庭为优先,甚至把自己摆在最后,就算牺牲自己也无所谓……” “然后呢?” “因为她很忙,其实我们没有太多时间约会,常常只能放学时一起相约走回家。我记得她最喜欢喝拿铁,所以我常常买一杯给她喝,只是那时候大哥没什么钱,只能买最便宜的……” 汪如钟抱着胸站在一旁,“既然她有你讲得这么好,为什么后来你们没有继续在一起?” “对啊!对啊!” 汪如松楞了楞,似乎不知该怎么说,想了许久才开口,“后来大哥……忙着家里的事,你们也知道的,爸爸生意失败.欠了这么多钱,大哥真的没有心思去考虑感情的事,就跟那个女孩协议分手了……” 汪如风大叫,“所以她就跟大哥分手了?!”声音之大,差点让人震破耳膜。 汪如钟也来不及制止弟弟,他的眼神里满是关切,紧盯着大哥。 “不是,我是跟她协议分手……” “就在大哥最需要帮忙的时候?” “你们……”看着两个弟弟义愤填膺的模样,汪如松突然感到头很痛。 “哪有人这样的啊!这么势利眼?”汪如风气到快要发疯。 如钟也很气,但与其说他生气,不如说他感到难过,“都是我们害了大哥……对不起,大哥……” 这番话让原本想要大声为方以慈辩驳的汪如松顿时泄了气,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再叹息。“没这回事,你们……唉!都过去了,现在大哥也很好啊!你们不要多想好不好?” 听着大哥的劝慰,两兄弟却一点都没感到宽心,夹杂着难过与愤怒,心里对那个不知名的女生又是咒骂了几声。 大哥这么好,那女人一定会后悔的。 一定! “姊,你不是说要回去了,怎么还不出来?” 时间九点整,面店铁门已经半拉下,一天的营业结束,汪家两兄弟先离开了,或者说两人已经先被方以慈赶回去,所以现在店里只剩方家三姊妹。而以恩与以惠就站在门口,对着还在店内整理的姊姊喊着。 “姊是叫你们先回去,姊还有事要做,还有一些东西没收好……”声音从里面传来,显见方以慈还没回家的打算。 两姊妹对望一眼,“那我们来帮你……” “不用不用!姊自己就行……” “没关系啦!”以恩率先走进店内,看见方以慈还在擦洗炉台,“姊,我们来帮你……” 没想到两姊妹被推了出来,“你们先回去好了,不是明天还要考试吗?赶快回去看书……姊就说你们四个今天不用来……” “那考试不难啦!”方以惠嘟囔着。 方以慈笑着摇头,“别这么有自信,赶快回去念书,再给姊十分钟,姊等一下就回去了。” 以恩与以惠彼此互望,叹息;以恩开口,“姊……那你快点回来喔!” “知道了。” 幸好她们就住在不远处,方父去世后,方以慈带着妹妹搬到这一带,租了一间小房子,坪数不大,租金也不高,是三姊妹目前的栖身之所。赚了一点钱,这才再租下这个巷子内的小店面做点小生意,养活三姊妹。 两个妹妹在方以慈催促之下,不情愿的先回了家。店内顿时只剩下方以慈一个人继续专心的整理着炉台,接着她甚至弯腰蹲坐在小矮凳上,拉过水管,清洗着锅碗瓢盆。 她很专心,专心到没注意时间迅速流逝,本来说再十分钟,转眼间竟过了半个小时。 等到方以慈将手头上的工作全部做完,已经九点半了,她站起身,扶着几乎伸不直的腰,隐约感到后腰传来刺痛。“才三十岁,身体怎么会这么弱……” 对着自己喃喃自语,但事实上,她知道理由——这十多年来,她过度使用自己的身体,如同透支一般,虽然才三十岁,身体却满是病痛,似乎随时可能垮下。 而她的心应该更老了,生命明明才进入壮年,却已无所期待,有些事有也好,没有也好,她都不强求。 应该说,她只盼望两个妹妹可以快乐长大,可以好好读书,可以有一番成就,到那时她们方家才算真的走出困境,不再受到命运残酷的捉弄;其他的,她真的不在乎。 这十多年的经历让她学会的就是忍耐,爸爸中风瘫痪的那几年,她既要照顾父亲,也要赚钱养家,更要照顾年幼的妹妹。 那些年她什么都没学会,只学会了忍耐、学会了等待、学会了怀抱着希望,她相信终有一天苦日子会过去,太阳会升起来,一切都会好转。 她为什么可以这么乐观? 除了因为两个妹妹还陪在身边,让她可以对生命继续保持乐观外,因为她还有一样东西…… 那是某个人的祝福…… 深呼吸,努力控制痛楚,同时迅速整理心情,如同过去十二年的每一天,她决定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下,明天天亮继续拚。 走出面店,拉下铁门,确定一切都没问题了,这才转身朝回家的路前进,这条路她很熟,这几年她就是这样来往在家里与店里。 她就像守着这个家与这间店的小狈一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她的生活圈就只有这里。 她常常想,以后就算不用养妹妹,她大概也离不开这里了. 也好,等妹妹长大,离家读书,甚至嫁人,她可以继续在这里卖面,表面上看来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事实上到那个时候,她赚钱只为养活自己,这才是为自己活。 这十二年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她连回想都不敢,怕一想就会崩溃,就会丧失力气,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好累好累…… 往前看、向前走,过去就过去了,已经离开的人怎么可能会再出现?就算再出现,可能也已经不认识了。 不认识了…… 这几天不停在脑海中出现那个人的影像,已经在她的心里激起涟漪。就好像滴一滴墨水到清水里,纵使墨色稀释,仿佛消失在水中,但仔细一看,原先清澈的水已变了颜色。 他忘了我吗? 方以慈叹息,迈开步伐往前走。 这也难怪,毕竟都过了十二年,以恩和以惠都长成这般亭亭玉立的女孩,十二年前她们还是小孩呢…… 好快喔…… 眼眶一湿,又是叹息,站在路灯下,方以慈突然停下脚步,不想带着这样的情绪波动回家。 他……如松,他会不会其实在怨我? 我苦,他也苦,那时候他要还清他父亲欠下的债,要照顾两个弟弟,他会不会也有怨,怨我不能陪他、帮他? 脸上表情复杂,虽然露出苦笑,眼眶的泪水却迅速蓄积。这十二年虽然不敢回想,怕一想所有情绪就溃堤而出,但是她碰到他了,他就站在她眼前,两人明明对望了,却一句话都没说,从他眼里看不到熟悉、看不见意义,找不到曾经,如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样,互动仅只于此。 “唉……”抿着唇,深呼吸,努力控制希望泪水不要掉落,甚至故意昂起头,却徒劳无功,泪水还是从两颊滑落。 叹息,苦笑,伸手擦去泪水,深呼吸控制情绪,然后嘲笑自己、责怪自己,怎么这么脆弱?怎么这么软弱? 这几年吃了这么多的苦,她都没哭,每天辛苦工作,照顾瘫痪在床的爸爸,还可以抱着妹妹跟妹妹玩,陪着妹妹笑。 她以为自己很有勇气,以为自己永远乐观向前,没想到再碰到他的面,一切伪装瓦解,现出了原形。 忘了就忘了吧! 她一个人记得就够了…… 调整好心情,确认自己的泪水都已擦干,方以慈向前迈开步伐想要赶紧回家,别让两个妹妹担心。 然而走出路灯下,却发现前方阴暗处站了一个人,眼神似乎直盯着她看。方以慈心跳漏了一拍,一开始还以为自己遇到坏人。 第八章 往前走,想绕过去,却在从那人身旁走过去时发现了那人的身分,顿时内心讶异不已,却又五味杂陈。 “怎么……是你?” 是那个男人,那个让她想了好几天的男人,那个她以为已经忘记她的男人……十二年啊!分手至今已经十二年了,他好吗? 他的苦日子过去了吗? 他过得快乐吗? 不管如何,她的祝福始终没变啊…… 【第四章】 会不会那天见过一面,就是永别了? 事情发展至此,早已不是我能掌控的,我在瞬间几乎失去一切,原本作为这个家的支柱的爸爸,倒下了;原本作为我生活中最大寄托的他,离开了;原本可以让我放松喘息的家,垮掉了…… 人世间最大的悲剧,突然就这样全部发生在我身上,如果不是看着两个可爱的妹妹,我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尤其要跟他就此分开,让我痛苦不已。 我可以在心里期待着有一天能再见到他吗?我可以用这个期待,还有那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温柔的叮嘱与祝一褐,撑着自己吗? 我可以更贪心的,想象有一天重新与他见面的场景吗? 上天垂怜,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先大哭一场,然后开心大笑。看着他,确定他好,确定他走出自己生命的困境,也能稍稍弥补我不能陪着他度过难关的遗憾。 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 走出阴暗处的男人就是汪如松,直到这重逢后第二次见面的机会,方以慈才能仔仔细细的看着他,看看十二年的光阴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光阴的痕迹……她最清楚了,十二年,不多不少,却让她从少女变成了成熟的女人。 这些年她忙于工作,没时间打扮自己,她知道自己实在登不上枱面。这些年,她没化过妆,更少买新衣服,身上穿的衣服几乎都旧到不行,一洗再洗,逐渐泛白褪色。 她知道自己的样子,多年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看,只要可以养大两个妹妹,她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模样。 但现在,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才惊觉自己的外表毫无朝气、毫无活力,就好像是已经放弃了自己一样,此刻的她连自己都自惭形秽。 而眼前的男人似乎跟当年没变太多,唯一不同的是,他看起来成熟许多,也瘦弱许多,方以慈忽然可以体会到,这些年生活的困顿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或者更该说留下了伤痕。 但是眼前的男人似乎也散发出一种魅力,似乎可以扛得起一切,是个可以信赖、倚靠的男人,一如当年的他…… 汪如松凝视着她,两人互望,没有人敢先开口,似乎都在等对方说出第一句话,打破这沉默的僵局。 说来讽刺,这重逢的场景,十二年来他时常在想,怎么真的碰到面了,反而显得如此退缩,仿佛毫无期待。 “如钟和如风已经先回去了……”方以慈先开了口,或许相较之下,她更受不了两人之间竟然出现这种似乎互不相识的沉默以对,只是一开口说的却是别人的事,似乎两人的交集仅止于此,仅止于他的弟弟在她的面店里工作。 “我知道,我打电话回家问过了。” “他们明天要考试,所以我要他们赶快回家念书。” “谢谢你……”汪如松轻声说着,脑袋里却想着别的事,越想越是痛苦,她是不是真的不认识我了? 难道这十二年,只有我不曾间断的思念着对方? 方以慈苦笑,低下头又抬起头看向他,内心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没想到再见面的场景竟是如此尴尬。 他们已经是陌生人了吗? 他忘了她吗?还是说,对于她会再度出现感到很讶异?那天那个陪着他来吃面的女人,是他现在的伴侣吗? 汪如松深呼吸,“你好吗?这些年?” 方以慈眼眶一湿,又是苦笑,“我……我还以为你忘了我……” 摇头,低头看着她,“我也以为你忘了我,毕竟那天我来吃面,你看到我,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的嗓音沙哑,喉咙也紧紧的。 “我没有……” 还是那温柔体贴的笑容,主动为她想理由,“我知道,当时你的妹妹都在。” 这只是一半的理由……方以慈在心里叹息。 “你好像……还是过得很辛苦。” 她也摇摇头,“还好,开了间面店,至少可以养活自己……这样就好,现在已经比几年前好很多了。” “那两个女孩就是你妹妹,她们都长这么大了……”语气里充满威叹,对于如同流水般逝去的光阴。 光阴逝去,但幸运的是,也带走了许多曾经的痛苦。 “你呢?” “我……” 方以慈凝视着他,“你瘦了好多。” 苦笑,“也老了好多。” “我也是啊!又不是只有你。” 汪如松抬起头看向天空,努力控制眼眶里的泪水不让它流下,他深深的压抑,不管是悲伤哀痛的情绪,还是再见到她时内心泛滥的激动。 他不知道她对自己再度出现究竟抱持什么态度?或者说得直接一点,她身边有没有别人,是不是有一个比他更有能力的男人做到了他做不到的事,这些年陪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如果有,如果她其实已经得到幸福、快乐,那他就不应该再放纵自己的感情,去影响她已经风平浪静的生活。 可以再见到她,确定她安然无恙已是万幸,当年离开时,他为了自己家中的困境抛下了她,无暇去顾及她面临的困难。 他很心痛、很自责,却不得不放手;这些年他一直告诉自己,他永远祝福她,祝福她可以安然度过种种难关,找到人生的出路。 “看到你好,我很开心。”语气轻柔,似乎云淡风轻,缓缓道出这十二年的痛苦挣扎。 方以慈眼眶一热,泪水几乎滑落,她却苦苦克制,下意识不希望在他面前示弱。 毕竟他已不是她的男友,她不能自私的将所有的痛苦与烦恼都往他身上倒,那对他不公平,更对他现在身边的伴侣不公平。“谢谢你。” “不客气。”心中重重一叹,她的反应就是这样? 他们之间只剩下“谢谢”、“不客气”这种礼貌往来的言语?十二年没见面,再见到彼此却只有这样不冷不热的反应? “如钟跟如风,就麻烦你多照顾了。” “当然,这没问题,那两个孩子很乖、很上进,这代表你这个哥哥很成功。”方以慈发自内心的称赞。 “谢谢,你也是,以恩和以惠很听话,你的辛苦是值得的。” 方以慈淡淡一笑,“其实我早该想起来如钟和如风是你弟弟,以前我还抱过他们呢……只是很难想象这两个长得这么高的男生是当年那两个小男孩。” “是啊!他们都比我高了。” 话语到此,又再度无言,两人彼此对望,眼神里似乎有着无尽的言语,嘴巴就是说不出来。 汪如松无奈,在心里叹息,“那我先离开了,有空我会来你店里吃面。” “好,欢迎。” 转身,汪如松向相反方向走去:方以慈先是呆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楞了一会儿,直到眼眶里的泪水滑落,热烫的泪珠滚过她冰凉的脸颊,这才惊醒。 就这样了…… 她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离去,他们两个人,一个走出巷子,一个要走回巷子底的家,似乎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 就如同十二年前咖啡馆那一别.从此不再有交集…… 但是彼此走了一段距离,竟然都停下脚步,僵在现场。两个人的脑袋里都闪过一个问题,这就是我要的吗?这就是我今天晚上来这里的目的吗? 言不及义的聊天?礼貌却生疏的说着请、谢谢、对不起? 汪如松立刻转过身朝巷内奔去,而方以慈也停下脚步,转身同样迈开步伐向前奔跑。 她不要这样的重逢…… 没几秒钟,两人再度碰面,气喘吁吁的望着彼此,眼神里的渴望与思念溃堤而出,甚至泛滥着更激烈的情绪。 方以慈的泪水落下,她死盯着他,终于肯面对自己的心,她知道她渴望,她好想他,这十二年便是靠着思念,还有他的祝福,才能撑过每一个难关,没有放弃自己,没有臣服于命运。 汪如松不再掩饰了,这个女人回过头奔向他的举动已经让他清楚知道她的决定与想法。 他张开手臂,近乎用冲的上前将方以慈抱进怀里,用尽全身力气,近乎发狠般死命的想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以慈……” 方以慈摇头,泪水不断滑落,一开始她咬着唇,不想哭出声,经过这些年,她不习惯哭泣,更不喜欢眼泪。 可是这一刻,她再也锁不着泪水,在这个男人面前,他知道她所有的辛苦,知道她所有的痛楚,知道她是如何费尽千辛万苦才闯过生命中的难关。 为了他的种种知道,为了他的体贴与体谅,她只能流泪,最后更是只能放声痛哭。 汪如松也是满脸泪水,这些年怎么过的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仰赖着她的祝福而活,只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再见面,到时候可以告诉对方我做到了、我撑过来了,然后向对方说一句抱歉。 为了当年彼此松开了对方的手,任由对方孤独的迎向生命的风雨说一声抱歉…… 泪水过后,两人不再掩饰,尽避夜已深、尽避弟妹在家中等待,汪如松仍牵着方以慈的手走出她熟悉的巷子,到附近走走、聊聊。 两个人依旧沉默不语,但牵着的手就是不肯放开,样子倒像第一次谈恋爱的年轻男女。 他们在附近的人行道上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两人选定了路边的铁椅,就这样坐下,即便坐着,双手依旧不肯放开。 “你还是一样,不爱说话。”想起以前,每次约会都是她在说话,而他只是带着微笑看着她,仿佛她正说着悦耳动听的话语,值得他专注聆听。 第九章 “抱歉……”汪如松苦笑,伸手揉揉眼睛,想要擦掉未干的泪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刚刚不是问过了吗……” “抱歉,我……” 方以慈笑了笑,“没关系,我再说一次,刚刚我们……大概太紧张,话说得不清楚,我再说一次。”把那种重逢初见面时的生疏当成是太紧张了。 “好。” “你也知道,我爸中风瘫痪,成了植物人,家里没了支柱,那时候我只好去工作,白天打两、三份工,爸爸交给看护,两个妹妹交给保母,到了晚上看护下班,我会带着妹妹回家陪爸爸,这种生活过了好几年,一直到以恩上国中那年,爸爸去世了,虽然很难过,但是他瘫痪了这么多年,这样或许对他比较好。我带着妹妹搬到附近,三年前我租下这个店面,开了间面店,日子才比较稳定。” 汪如松专注听着,不敢分心,虽然方才两人碰面时,方以慈也简略说了她的事,但当时两人之间总觉得隔了一道墙,不像现在,以慈打开了心,对着他吐露心声。 “恭喜你,苦尽笆来了。” “还没呢!我想……我至少要照顾以恩和以惠到她们大学毕业。”看着他,“你呢?” 汪如松又是苦笑,“爸妈生意失败,欠了两千万!后来爸妈又因为意外过世,我没有念大学,专心打工赚钱,照顾两个弟弟,这些你都知道。” “嗯……” “我曾经一天打过四个工,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吃饭时差点睡着,因为我父母双亡,还要照顾两个弟弟,我连兵都不用当;后来我发现自己的学历不够,只好白工打工,晚上念大学。” “如松,你好棒,这么辛苦,还这么上进。” 看了她一眼,又是苦笑,“不是我上进,是这个社会现实,没有学历,再有能力人家也不会给你机会……拿我当例子,记得叫以恩和以惠多念点书。” “然后呢?” “大学毕业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本来我还进不了这间公司,他们调查我的背景,发现我背了大笔债务,认为我有犯罪的风险,是敏珊帮我做保,担保我进入公司……” “敏珊?是那天那位小姐吗?” “没错,”汪如松脸上充满感激的笑容,“我需要这份工作,薪水高,还有很多赚取奖金的机会,可以让我早点将债务还清,所以我真的很感谢敏珊,如果没有她,很难想象在我有生之年能不能真的解除债务的负担?” 原来如此…… 方以慈用力点头,虽然脑海里想起那天晚上那名女子陪着如松一起走进面店的画面,他俩是那么登对,让她很心酸,但既然那位小姐对如松的帮助这么大,那她也很感谢她。 “所以,你现在日子比较好过了吗?” “比以前好一点了,但债务还没还清,大概还要再一、两年。”如松笑着,“现在想想,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然能把这个问题给解决。” “如钟和如风很幸福,有你这样的好哥哥。” “他们只是跟着我过苦日子而已。” 方以慈对着他温柔笑着,鼓舞他,“可是你很成功啊!你把如钟和如风教育得很好,他们都很听你的话,尤其是如风,每次他提到你,都尊敬得不得了。他们两兄弟总念着要赶快长大,好帮你还清债务。” 汪如松摇头,“债务的事,我不希望他们想太多,我会处理好。” “我知道,我还记得你说过,你会把一切都扛起来,希望所有问题到你为止……我们都不想让自己的弟弟妹妹烦恼。” 是啊!他们都是同样的人,为了家人、为了可爱的弟妹,宁愿自己吃苦,独自走过这十二年的幽暗岁月。 走到这一步,他们真的无愧天地,可以昂首阔步,他们已经拚尽全力,击退生命的考验,这确实值得他们感到骄傲。 可是还有一个人,让他们无法不感到歉疚,那个人在他们各自的生命中被抛弃了、被丢下了。 人生的路,他们都因为必须紧紧牵着自己的弟妹,没有空出来的手去紧握那个自己最在意的人,只能放开对方,让她与他独自去面对种种难关。 汪如松看着她,眼眶里的泪水再度蓄积,“以慈,我要跟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该说对不起的,是她吧? “当年我因为没有办法兼顾我们的感情,才选择跟你分手,在你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让你一个人面对那些难题,我真的很想陪着你,可是我没有办法……对不起……” 方以慈一听,不断摇头,泪水也跟着甩落,“我才要说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陪你,我知道你过得很苦,我真的很想陪着你,可是……我没有办法……” 两个人不停哭泣,彼此额头相抵、脸颊相贴,任由泪水交融,滑过彼此的脸颊,洗去共同的伤心记忆。 只有跟对方亲口说出抱歉,他们才能真正抚平当年因为环境使然不得不分手的伤痛. 分手的决定其实是对的,如果不分手,只能让彼此的感情在困顿的生活中消磨殆尽,最后甚至彼此怨恨、彼此不满。 他们不想走到那一步,想把曾经的美好记忆与深刻感情留在彼此的关切与袒祸中,然后带着对方的祝福,努力去打这场生命中最惨烈的战争。 “好了!别哭了。” “嗯……” 方以慈乖乖的任由汪如松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这个男人还是跟过去一样体贴,有些温柔的举动也没变。 突然汪如松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以慈,当年我们讨论过『以后』的事,要不要现在就开始,开始我们的以后?” 她脸红,可是她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你……可是我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当然没有。”当年让她离开,他就打定主意。 “那个小姐呢?” “你说敏珊?她是我的恩人.这辈子我会效力于她,但是感情例外。” 方以慈看着他,突然发现另一项岁月的痕迹,那就是他变得有点强势,虽然依旧如此温柔体贴,但或许这些年来他必须一个人撑起整个家庭,因此他不得不强势。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点头,只知道后来他再度将她拥抱进怀里,不准她再说什么自己年纪已不小的那种登不上枱面的话,只用紧紧的拥抱来证明他的心,证明他是真的期待两人的“以后”…… 是他俩当年说好的“以后”…… “小慈,你到底喜欢哪个男生?” “就那个啊……跟松树一样的男生……”边说,眼神里似乎闪烁着光芒。 “跟松树一样……如松?汪如松?” “小声一点啦!” “原来你喜欢班长汪如松?” “他很温柔、很成熟,也长得很好看……” “啊——天大的秘密,我要跟班长说。” “不要啦——”她不敢说,听说喜欢如松的女生也有一大堆。 看见来人,“班长!班长!” “不要啦……” “有什么关系嘛……班长,我们害羞的方以慈同学说,她最喜欢的男生就是你喔……” 还是一贯温柔的笑容,“谢谢,我也很喜欢以慈同学。” 他的直接响应让所有人都傻眼,这个一向温文儒雅、敦厚笃实的男生,竟然愿意承认喜欢以慈。 如果是别的男生说这句话,很可能是在亏妹妹,但汪如松绝对不可能,难道…… 那一刻他看着她,眼神出乎她意料的笃定,语气出乎她意料的诚恳,她跟着脸红了…… 时间晚上九点半,方以慈在客厅席地而坐,三姊妹租屋处有个不算大的客厅,没有椅子,地上铺着软垫,她们习惯坐在地上。 两个妹妹各自忙着,一个忙着整理家里,一个忙着洗衣服,这些事本来都是方以慈要做的,但两个妹妹体贴姊姊工作了一天,主动把工作抢了过来。 方以慈没事可做,洗完澡后只好坐在客厅地上发呆。结果一发呆,就想起那个重新回到她生命中的男生。 脑袋里出现了与那个男生第一次碰面的画面,她永远记得当时如松听见她的间接告白,温柔凝视着她的眼神。 听见同学帮她说出口的告白,他竟然就这样坦然接受了,说来好笑,他们竟然就这样开始交往。 现在想想,她还是会脸红,虽然不是自己亲自开口,却依旧是她先告白的;不过当时如松也有另一番说法,另一番让她可以下台阶的说法。 他说他很感谢她先告白,让他这个不够勇敢的男生可以得到这段感情,可以跟自己喜欢的女生交往。 如松就是这么温柔、体贴…… 就在此时,电话铃声响起,方以慈吓了一跳,赶紧将电话接起,希望没惊扰到两个妹妹。“喂?” 汪如松低沉有磁性的嗓音就出现在耳边,“是我。” “嗯。”心脏漏跳了好几拍。 “要睡了吗?” “还没……” “你妹妹都在旁边?” “嗯。”方以慈边说,边看着四周,现在的她,活像年纪轻轻偷交男朋友的小女生,深怕自己的父母会发现。 “没关系,听我讲就好。”立刻切入重点,“你中午都忙到几点?” “大概两点多……” “我知道了。” “你要干嘛?” “秘密。” “不可以告诉我吗?”嘟着嘴,没发现自己竟然在撒娇。 “这几天你就知道了。” 方以慈好奇极了,“到底要干嘛啦?” “给你个惊喜。” “给个暗示嘛……” “嗯……不行!” “讨厌。”方以慈竟然对着他撒娇,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她已很多年不曾像个小女孩一样向任何人撒娇,这些年她就像个巨人般撑起整个家,照顾两个妹妹,连她自己都忘记原来她还有需要人家疼爱的一面。 “你想不想我?” “嗯……” “嗯是什么意思?” “想啦!” 对方一笑,“我也是……” 第十章 再度重逢不过才几天时间,思念竟然如此浓烈,汪如松莫名的想见她,甚至想现在就见到她。 好似这十二年的分离在各自的人生苦难中打滚,并没有削弱他们内心对彼此的期盼与思念、祝福与想望。 “姊,你在跟谁讲话?” 方以慈吓了一跳,立刻将电话挂上,头一抬,就看见两个妹妹站在面前,一脸狐疑看着自己。“打错了。” “打错?”方以恩看着电话,“可是你刚刚好像说『我也是』,如果是打错,你干嘛跟对方聊天?” “我……”老天,以恩怎么这么聪明,观察力这么敏锐? 方以惠突然凑了过来,挨在大姊身边,“姊,老实说,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别……别乱讲。” 方以惠一脸暧昧,用身体挤了挤方以慈,“姊,你脸红喔!” 以恩脸上带着微笑,“姊,真的吗?” “以恩,别听以惠的,她就是爱起哄。” 方以惠笑着,“姊,干嘛不承认?是谁啊?是……赵老师吗?” “别乱说。”不敢相信妹妹会想到她非常尊敬的赵老师。 “不然是谁?难道是……”以惠拉长音,制造悬疑感。 方以慈突然觉得,以惠会说出一个很惊人的名声。 “是如松大哥吗?”方以惠其实只是说着好玩的。 他们四个弟妹统统不知道两个兄姊之间过去的故事,毕竟当时他们的年纪都太小,对十二年前的事没太多记忆,甚至他们还以为,这是汪如松与方以慈第一次见面。 方以慈努力站起身,“以惠,别乱说啦!” “姊脸红喔!姊,你应该也很喜欢如松大哥吧?” 方以恩看着,脸上也带着了然于胸的表情,自然也没出手制止妹妹追着大姊跑,不断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纠缠。 “以惠,你饶了姊姊吧!” “姊,你老实说,你喜不喜欢如松大哥?” “哪有人这样问的?” “姊,如果你喜欢,我跟笨蛋汪如风都可以帮你啊!” “以惠……姊姊要洗澡,让姊姊进浴室啦……” “姊姊,我帮你洗——” 方以恩笑着摇头,就是没上前帮大姊解围,因为她也想知道姊姊对感情的事是怎么想的?如果有机会,如松大哥也不错。 姊苦了太多年了,她们都长大了,姊应该多为自己想一点,她也知道姊姊一定感到自卑,一定会怀疑自己是否值得得到幸福。 在她们心中,姊姊当然值得幸福,甚至姊姊值得拥有最珍贵的幸福。 当年那个因为姊姊要扛起责任,要照顾她们两个妹妹,决定离开姊姊的男生肯定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全世界最好的女人。 希望如松大哥可以聪明一点,可以发现姊姊的好…… 【第五章】 “以慈……不好意思,你等很久了吗?” “不会啦!等一下而已。” “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 “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吗?干嘛这么有礼貌?” 男生笑了笑,从书包里拿出饮料交给她,“给你喝。” “这是什么?” “拿铁……对不起,我本来要去买现煮的,可是时间来不及了,所以我跑到便利商店买铝箔包饮料,很没诚意喔!” “不会啊!我很开心喔……拿铁?我没喝过耶!” “那你尝尝看,拿铁就是三分之二的牛奶加上三分之一的咖啡。”帮她打开插入吸管,然后交给她。 她没迟疑,直接喝了一口,“嗯——好甜,好好喝喔……”虽然有点苦味,但甜味更胜。 “喜欢吗?以后我常常买给你喝。” “你呢?” “你喝就好。”事实上,他的钱不够,只能买一瓶。 “那……给你喝。” “我……我不喜欢喝,太甜了。”找个理由,谢谢她的分享。 身为男友,他其实没有太多的能力可以让女朋友感到开心…… “是满甜的,可是很好喝啊!” “好喝就多喝一点……” “不过你下次可以买你也喜欢喝的啊!” “没关系,你喜欢就好……” 你喜欢,只要能让你开心就好…… 中午时分,方以慈的面店热闹得不得了,好像左右邻居都跑来用餐了,俨然把这里当成另一个小区活动中心。 不像晚餐时有四个弟弟、妹妹帮忙,午餐时段只有方以慈自己单打独斗,不但要记住菜单、煮面、切小菜,还要送餐点、结账、找钱,可以说寻常人没有个三头六臂,根本做不来。 但方以慈绝非寻常人,这就是她这些年最常做的事,甚至在两个妹妹年纪还小的时候,她都是自己一个人应付每一个难关。 过去的她可以,现在她也可以。 其实方以慈也知道,店里的客人真的变多了,这完全超乎她一开始的想象,本来她只是想开个小摊子赚点钱养活自己,让妹妹可以安心读书。 不需要赚大钱,不需要发大财,三姊妹可以吃饱,两个妹妹可以读大学,将来可以有好的前途就好,没想到现在生意这么好…… 方以慈不知道,除了因为她煮的面美味、价格不贵等原因外,也因为她总是面带微笑,总能用最热情的心去迎接每个客人。 至少周围邻居都喜欢来这里吃面,而且大家也很佩服这个女孩一个人带大两个年幼的妹妹,毫无怨尤。 甚至还有许多附近的婆婆妈妈希望将自己的儿子介绍给以慈认识,但她总是不好意思的笑着婉拒。 她总说,在两个妹妹大学毕业前,她没心思谈这种事,当然这话不能在妹妹们面前说,不然以恩和以惠又要难过了。 但事实上,方以慈自己知道,还有一段感情藏在她心里最深的地方,并未因为十二年过去而稍有放弃。 甚至可以说,她就是靠着这段感情撑过种种难关的。 “方小姐。” 抬头,“赵老师?吃过了没?我煮面给你吃。” “好,不过我要自己付钱,你每次都请我,我怎么好意思?” 方以慈朗朗笑着,“请老师吃面没关系,老师真的不要客气,赶快进来坐,面马上就煮好。” 赵士平无奈,只好走进来,他可以感受到方以慈的热情,但那都是因为他是以恩和以惠的老师,没别的原因了。 这就是他最苦恼的地方…… 方以慈在赵士平心中其实很亮眼,虽然以慈总自称没读什么书,登不上枱面,可是她这么用心照顾两个妹妹,撑起这个家,让他很感佩、感动,甚至动心。 方以慈端面上来,赵士平拿出钱要付账,方以慈依旧坚持不收。 “老师真的不要客气……” “不是我客气,这样子我以后会不敢来吃面,每次都吃免费的,这样真的不好。”赵士平无奈。 还是不收,“那……下次下次,下次再收老师的钱好不好?”没等他回答,方以慈又去忙了。 叹息,拿起筷子吃面,赵士平知道,其实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不要再来吃,可是不再来吃,就代表再也看不到她…… 十五分钟后,赵士平吃完面,站起身拿着面碗到清洗处,蹲下身子,拿起菜瓜布开始洗碗。 方以慈眼角余光发现了赵士平的动作,差点没吓傻,赶紧丢下面碗过来要制止赵士平。“老师,把碗放着我等一下洗就好,怎么可以让老师洗碗呢?” “没关系,你又不肯收我的钱,我帮你洗几个碗有什么关系?” “可是你是老师啊……”还是觉得不妥到了极点。 “老师也会洗碗啊!我在家里就是自己洗碗的。” 大铁盆内摆了许多用过的面碗,赵士平洗了好几个;方以慈看了真的很慌,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老师,这样子真的不好,我太不好意思了,怎么可以让老师洗碗……”方以慈接连抱歉。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男性嗓音…… “以慈?” “老师,赶快起来,真的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的……” “以慈!” 方以慈听见声音,浑身一僵,立刻回过头看向声音来源,这才发现原来是汪如松。他一身西装,就站在面前。 “如松,你怎么会现在过来?” 汪如松带着笑容看着眼前的她,同时也分了个眼神看向那个弯腰洗碗的男人,而那人也回看他一眼。 两个男人彼此心里都有同样的疑问,对方是谁? 方以慈笑了,开心的笑容布满她的面孔,那样的笑容是真心的,几乎可以确定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喜悦。 “以慈,怎么了?” “没有啦……” “这位是……” 方以慈大梦初醒,赶紧介绍,“他是赵老师,是以恩和以惠国中时的老师,对以恩、以惠很好,也很照顾我们,我才想说要请他吃面,不收他的钱,可是老师觉得过意不去,就说要帮我洗碗。” 汪如松点头,“赵老师,真的不用客气,以慈是真心感谢你,才会请你吃面。” 赵士平站起身,两只手还在滴水,他先是无语,利用这个机会打量眼前的男人,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只是想,她做的是小本生意,不好意思每次都让她亏钱。” 汪如松淡淡一笑,“以慈,以后就收老师的钱,没关系的。” “可是……” “你可以多放一点面,或是多切一点卤味请老师,这样不就行了?” 汪如松的建议真是棒,方以慈顿时笑得很开心,“对喔!我怎么没想到?那……老师,你以后来吃面,我会给你多一点。” 换赵士平烦恼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老师,各退一步吧!让以慈有个对老师表达感谢的机会,以慈过去真的很辛苦,所以她对愿意帮助她们姊妹的人更是感谢。” 说得合情合理,让赵士乎完全无法反驳,只能点头;赵士平真是讶异,没想到眼前这个小了自己几岁的男人,三两下就把问题解决。 第十一章 只是这男人的态度好像是在解决以慈跟他的纠结,不希望他再有机会来烦以慈,他是谁? “你是……” “我叫汪如松。”伸出手,与对方握手。 赵士平无言,只能回握,很明显的,这男人的气势压过了自己,在他面前,他甚至连多说一句话都可以感受到压力。 两个男人简单聊了几句,赵士平就先离开了,因为他听见邻近学校的钟声,知道午休时间已经结束,他必须回学校上课。 虽然他对这个名叫汪如松的男人很好奇,更感到一阵危机,这个男人怎会突然出现在方以慈身边? 他们是什么关系? 送走赵士平,方以慈带着大大的微笑看着汪如松;他也回以热切的笑容,尽避心里隐约有点不舒服,为了方才那个男人。 “你吃过了吗?” “还没,你呢?” “我……”话还没说完,一旁就有人喊出声。 “老板娘,我的面还没好吗?” 方以慈一惊,连忙赔礼道歉,“对不起,马上来。”立刻奔回炉前忙。 汪如松看了看四周,看到那一大盆还没洗的碗盘,他不顾自己穿着西装,只管脱下外套,卷起袖子,拿起菜瓜布开始洗碗。 这一次,方以慈没发现他在洗碗,兀自煮着面、切着小菜,她似乎觉得让汪如松帮忙洗碗很理所当然。 或许她总觉得,可以让如松帮她做这件事,但绝对不能麻烦老师。 亲与疏,似乎也在一瞬间画出了界线。 时间来到两点半,方以慈又忙了一个多小时,她当然还没吃饭,事实上,她已很习惯两点半以后才用午餐,毕竟要等到这个时候她才能真正放松下来,好好休息一下。 她坐下来,扶着酸痛不已的腰,擦去满头的汗,喘口气,看了看四周……奇怪……刚刚是不是有个人在这边? 谁啊…… “不对啊!如松呢?”迅速站起身,不顾自己的腰侧传来如电流般的痛楚,方以慈跑到门口看了看四周,就是没看见人。 “如松回去了喔……”心里好失望,想起如松好像说他还没吃饭,结果没煮碗面给他吃,他就走了。 再看见那已经洗干净晾在一旁的碗盘,心里更是歉疚。 如松什么也没吃,甚至还洗了几十个碗,结果就走了。唉——她实在太忙了,忙到连如松什么时候走都不知道…… 真的好失望,方以慈扶着腰坐回位置上,突然间,她发现自己好像笼罩在一种失望与寂寞中。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更发现怎么时间变得好慢,日子变得好无聊……奇怪,这么久以来,她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怎么现在她会觉得好无聊、好寂寞…… “干嘛坐在这里发呆?” 抬头看见站在眼前的男人,方以慈高兴的立刻站起来,“如松……”但同时,她的腰似乎闪到,更痛了。 “怎么了?你的脸色好白……” 咬牙忍耐,拼命挤出笑容,“没事啦……你跑去哪里了?你不是说你还没吃饭吗?” “我跑去买这个。” “什么?” 从身后将东西拿出来,是一杯饮料,高举在方以慈面前,轻轻晃了晃,汪如松以为这样的动作可以引起她的记忆,结果她却一脸胡涂。 “这是什么啊?” 汪如松有点讶异,打开杯口的塑料盖子,放到她面前让她闻一闻气味,“你忘记了吗?” “这是拿铁?” “你的鼻子比你的记忆力好!” 方以慈笑了笑,不好意思到了极点,“对不起……我有好多年没喝拿铁了。”所以才会连带想不起来这属于两人之间共有的记忆。 他更讶异了,“你这些年都没自己买来喝吗?” “这很贵啊!我怎么会乱花钱?” “可是你不是喜欢喝吗……”汪如松突然一窒,以为自己弄懂了一些连以慈都不懂的事。 是不是因为这十二年他离开她,没有他为她买拿铁,她也就忘记了拿铁的滋味? “不管了,喝喝看,趁热。” 接过杯子,方以慈笑得很开心,就着杯缘喝了一口,却瞬间皱紧眉头,嘟着嘴唇不发一语。 “怎么了?” “没有啦!” “是不是坏掉了……” “不是不是……好苦喔!” “好苦?”没想到会从她口中得到这样的答案。 接过她手里的饮料,汪如松喝了一口,发现与记忆里的味道一样,连他这种十多年喝拿铁的次数以十只手指都数得清的人,都不觉得味道有变。 当年与她交往时,她最爱喝的就是甜到不行的拿铁,有几次她分享给他喝,让他喝了都皱眉头,以为加糖免费。 现在,她觉得太苦了? “不过……还是很好喝啦!虽然真的有点苦,谢谢你。”吐了吐舌头。 汪如松笑了,点点头,他知道了——以慈尝到的味道都反应了她当下的心情,这十二年的辛苦,让以慈早就忘记甜的滋味,她尝逼了各种生活的辛酸,早就不习惯甜蜜的感受。换句话说,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只能尝到苦的滋味。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方以慈对着他笑着,“你不是还没吃饭吗?”他点头回应,“那我煮面给你吃,你要吃什么面?” “都好。” “那你等我一下。” 汪如松找了个座位坐下,方以慈站在炉台前煮面,店内再无他人,两人就这样聊着天,彼此诉说着这段时间的生活点滴,包括那四个人在学校的弟妹。 十分钟后,方以慈端着两碗面,还有一些卤味,来到桌前,坐下和汪如松一起用餐。 她很开心,甚至很兴奋,可以跟如松一起吃饭,喜悦的表情全写在脸上。 汪如松都看到了。“刚刚那个赵老师常常来吃饭吗?” “大概一个月一次吧!他说因为我都不收他的钱,他反而不敢常来,可是以前他真的很照顾以恩和以惠,所以我很感激他啊!” “我想因为他……算了。”同样是男人,他懂那个人的心。 或许就是因为知道那个赵老师的心,所以方才他一出现时会这么明显的带着敌意,急于想要在那个男人与以慈之间画清界线。 没想到他汪如松也会嫉妒…… “因为什么?” “赶快吃面吧!”他才不可能跟她说。 “你每次都这样,都不跟我讲……我就是比较笨嘛!” 汪如松笑着,“你不笨,你至少养大了两个妹妹。” “你也是啊!” 叹息,“……我们怎么每次聊都是聊我们的弟妹?” “可是我很开心,可以有以恩和以惠当我的妹妹。” “我也是……虽然我因此离开了你。” 方以慈笑着,“不要这样说,我也是,为了照顾妹妹,我也离开了你;我们扯平……至少现在,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只是我还不知道要怎么跟以恩和以惠说耶……” 汪如松也叹息,“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跟如钟和如风开口……这阵子他们好奇怪,一直在问我过去有没有交过女朋友。” “我也是,以恩和以惠也一直追问我。” 他大口吃面,享受着她为他烹调的美食,或许是因为这个思念了十多年的女孩现在就在他的面前,让他不愿意去想那些麻烦事。 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继续往前走就可以看到接下来的路。经过这十多年,他们早就清楚这一点,没有什么无法闯过的难关,他们亲自体会过这个道理。 中午时分,四个孩子难得提早离开学校。今天正好是学校举行期中考试,考完后就放学了,算是赚得难得的半天假期。 方以惠拉着汪如风来找哥哥、姊姊,美其名是要一起回家,事实上她死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也是个喜欢跟在姊姊后面的跟屁虫。 汪如风倒是发现了这点,指着她的鼻子哈哈大笑,“你每次都笑我是跟屁虫,只喜欢跟在哥哥**后面……我看你自己也一样……啊——不要揑我耳朵啦……” 方以惠拉着汪如风的耳朵,两人一起到了二年级教室;方以恩与汪如钟边整理书包,远远便可以听见弟妹斗嘴吵闹的声音。 两人互望一眼,无奈苦笑,知道弟妹是闹着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所以他们这些旁人就不要管太多了。 但方以恩总是担心自己的妹妹在外人面前形象太差,还是出声制止,她背着书包走出门口,对着正巧走近的方以惠说:“以惠,你又来了,跟你说不要欺负如风你都不听。” “哼!”表达不满,但还是松开了手,果然很听姊姊的话。 汪如风赶紧跑到二哥身后,揉着自己耳朵,一脸哀怨;汪如钟懒得管他,知弟莫若兄,他知道自己弟弟其实心甘情愿,甚至乐此不疲。 “哥……” 汪如钟瞥了他一眼,笑着耸肩、摇头,他也背起书包,对着其他三人一喊,“走吧!” 汪如风赶紧跟上,以恩和以惠也是,四人往校门口走去。在其他同学眼中,这四个人简直像是两对情侣,相当登对、匹配。 走出校门口,走在最前头的汪如钟心里想着要去的地方是以慈姊的面店,方以恩也是如此。 但以惠却突然出声,问了个大家都很关心的问题,“学长、姊,上次说的事情现在到底怎么样啊?” 汪如钟停下脚步,方以恩也是,两人互望一眼,以恩决定由男生开口。 “以惠,其实大哥和你姊的事,我们真的没有太多立场避,我知道你是好意,关心以慈姊的感情生活,可是如果他们对彼此没有感觉,我们这么热衷,不是给他们找麻烦吗?”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们对彼此没有感觉?”方以惠不懂,没相处过怎么知道没有感觉? 汪如风这时也插嘴,“就是啊!哥,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汪如钟苦笑,“你们两个,现在又站在同一阵线了?” 第十二章 方以恩也跟着摇头苦笑,“以惠,如钟说得没错。我们可以关心,但不要做得太多,这样子会让姊姊跟如松大哥觉得很困扰的。” 方以惠突然插嘴,“该不会……你们发现如松大哥不喜欢女生吧?” “啊?”如钟很讶异,如风也张着嘴。 “以惠,你怎么这么没有礼貌?”方以恩讶异妹妹会这样说,出声训斥。 汪如风跳脚,“你乱讲,我哥……我哥他……”差点讲不出话来。 “哦喔!讲不出话来了喔?”方以惠一脸恍然大悟,“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不喜欢女生也没关系啊!” 汪如钟苦笑摇头,这个小妹妹真的太有想象力了,难怪如风被她吃得死死的,连他也差点招架不住。 “以惠,我应该可以确定我哥喜欢的是女生,虽然就算他不喜欢女生,他还是我最尊敬的大哥,但是我从来不曾感觉到他有喜欢同性的倾向。” “是喔!那……让我去学长家看看好不好?” 汪如风一楞,“这才是你的目的吧!干嘛东拉西扯说我哥是gay啊?” “我是真的怀疑啊!所以让我去你家看看嘛!” “好啊!怕你啊……” “那就一言为定啰!” “我……”完了!他被这么一激,竟然上当了,只好看向二哥,谁知汪如钟还是一贯的笑容,那个笑脸跟老大还真像。 方以恩出声了,“以惠,我们不是说好要去姊的店里帮忙,而且你这个要求会不会太强人所难?” 汪如钟点点头,“那走吧!要看就去看。”率先往前走,却在跨出第一步后,又回过头说:“只是我家很穷,家里环境不是很好,希望到时候你们不要认为我大哥配不上以慈姊。” 方以恩皱眉,“我们才不是这种人。” “看过我家再说吧!” 又是一阵无奈,这个汪如钟还真是厉害,三两下就扳回一城。可怜两个兄姊,在他们这四个不肖弟妹的尔虞我诈下,一个被说成有同志倾向,一个被说成嫌贫爱富,可怜了他们的哥哥姊姊…… 四个人往汪家走去,如钟与以恩走在前头,彼此像是赌气般一句话都不说;如风和以惠走在后头,两个人之间还是吵吵闹闹。 一群人走路、搭公交车,下车再走路,将近四十分钟后才到汪家,那是间位于巷子深处的小鲍寓,四周环境清幽、安静,但就是交通动线不是很好,显见这两兄弟上学、回家的路还挺辛苦的。 “你们平常都花这么多时间上学?” 汪如钟拿出钥匙打开门,“大哥通勤上班的时间更久,没办法,我们家里穷,甚至还欠债……希望这没有吓到你们。” “你讲话有需要这么酸吗?” “还好。” 后头的方以惠与汪如风看着,发现两个哥哥、姊姊之间有点奇怪,互望一眼,眼里有着同样的问题:他们在吵架吗? 进了门,以恩与以惠终于看见了这三个男人住的地方,其实还满整齐的,说不定比她们三姊妹住的地方还要干净,显见这三兄弟都不是邋遢、脏乱的人。 两姊妹四处走走看看,像是逛大观园一样。汪家虽然穷、虽然欠债,可是家里竟然还有一整个书柜的书,显见三兄弟都是喜欢读书的人。 汪如钟抱胸站在一旁,“债主抱走了我们家所有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些书不值钱,所以留了下来。大哥说,家里有书才是最富有的,不过我知道那是在安慰我们。” “你大哥说得没有错,不是安慰。”方以恩很佩服如松大哥。 汪如风对着方以惠问:“怎样?还怀疑我哥吗?” “哎呀!干嘛那么计较,我一开始就没有怀疑啊……” “那你干嘛要说我哥是gay?” “不这样激你,你怎么会同意让我来呢?”看看四周,“没有很差啊!说得好像多乱一样……其实还很整齐耶!” 一被称赞,尤其是被这个最喜欢欺负他的女生称赞,汪如风很开心,“当然很整齐,都是我……” “都是如松大哥整理的喔!” “都是我啦!地是我扫的、我拖的:垃圾是我倒的,衣服是我洗的、我晒的、我折的,窗户是……” “好好好!乖乖乖!”不甚真意的安慰他,继续四处参观。 “哼!”不爽再说了啦! 汪如钟与方以恩在一旁看着,竟然同时笑出声,两人对望,有点尴尬,毕竟方才两人似乎还有点针锋相对。 方以惠跑到书柜前,打开书柜随意取了一本书翻了翻,没兴趣,放回去,随手又拿了第二本。 “这些书你都有看吗?” 汪如风笑着,“我哥都有看……” “所以啰!如松大哥都有看,所以很聪明;你都没看,所以你是笨蛋如风。”方以惠自以为是的做出结论。 “什么?说我笨蛋,我上次考试还赢你……啊——”又被揑耳朵了。 像是被踩到痛脚一样,方以惠全力反扑,连手里的书都掉在地上,然而就在两人吵闹之际,有个东西从书中掉了出来,就这样滑落在地。 【第六章】 “你只考赢我三分!三分!少在那边说得有多了不起,我告诉你,这次我一定赢你,笨蛋如风!” “是吗?嘿嘿,恐怕你又要失望啰!我告诉你,这次我会继续赢你,方以惠小妹妹!” “明天就知道了啦!了不起啊?” “就是了不起。” 方以恩赶紧上前制止,“好了,以惠,你把人家东西弄掉了。” 低头这才发现有张像是纸的东西掉在地上,她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正想去捡,汪如钟却快了一步,弯腰将东西捡起来。 摸着那张纸,感受纸质,这才发现那是一张照片。在这个年代,看见照片还满令人讶异的,毕竟现在谁还会将照片冲洗出来。 然而将照片翻过来,想确认一下影中人是谁,这才让汪如钟更是惊讶,他眯着眼睛看着照片上的人物。 照片中有两个人,一个就是大哥,而且是年轻时候的大哥,长得眉清目秀,堪称英俊;另外一人…… “谁的照片啊?”方以惠与汪如风也想看,却不敢抢。 方以恩则是凑上去看,不看还好,一看立刻皱起眉头,不敢相信自己会在一张从汪家找出来的照片里发现这个熟悉的人物。 照片中的两个人并肩坐在椅子上,环境像是公园,像是户外场所,两人脸上表情充满害羞,却又充满甜蜜。 坦白说,任何人只要自己心里有喜欢的人,懂得暗恋的滋味,就会知道照片中的主角究竟是在什么心情下拍摄这张照片。 他们绝对是情侣…… 汪如钟与方以恩又互望一眼,眼神里竟是复杂情绪。眼前两个弟妹又急着想要看,但他们还真不知道该不该给这两个个性有点急躁的弟妹看。 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这一瞬间,汪如钟与方以恩都弄清楚了,将这张照片与前些日子大哥、大姊说过他们过去的感情经验连结在一起,就可以清楚的知道兄姊不愿意透露的部分。 他们不断追问,那个选择在彼此最痛苦的时候离开大哥和大姊的人究竟是谁……当时他们不愿意说,现在都弄清楚了。 “二哥,给我看啦!” 汪如钟原来想要松开手让弟弟看,下一秒钟却又将照片收回,摇摇头,不愿意让弟弟发现这个事实。 “为什么不给我看?我要看啦!” 方以惠也跳出来,“我也要看。” 以恩出声,“以惠,这是人家家里的东西,我们没有资格看。” 一愣,“哦……”对着汪如风说:“你看完以后告诉我是什么喔!”说得很小声,但如钟与以恩还是听见了。 “没问题。”看向二哥,“哥,给我看啦!” 将照片握在手里,汪如钟很挣扎,明明知道弟弟看到一定会胡思乱想、一定会激动,甚至会跑去闹,但是难道弟弟不应该知道吗? 继续让弟弟和以惠蒙在鼓里,然后心无芥蒂的彼此相处? 伸出手,将照片交给汪如风;弟弟开心接过。 方以恩还出声问他,“如钟,这样好吗?”却只得到叹息。 汪如钟和方以恩是同样的人,他们不会太过情绪化,可以很冷静的看待一切,虽然他们发现的这个秘密确实让他们很震惊,也确实有点气愤,但更多的是担心,担心弟弟与妹妹个性冲动会乱事。 汪如风接过照片,翻开来;一旁的方以惠早已等不及,也立刻凑上前来一起看,两个人各自在照片里看到熟悉的人。 “是老大耶!” “是姊姊耶!” 话才说完,两人立刻讶异到互望一眼,眼神又再度回到照片,原来那是汪如松与方以慈的合照,从照片泛黄程度来看,显见已经有很久远的历史。 “这个……” 方以惠喃喃自语,“他们早就认识了?” 更甚,从照片中两人彼此肩靠肩坐在一起,笑容甜蜜,可以推测得知,他们绝对是一对。 两个人真的傻了,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原来他们一直想凑合的如松大哥与以慈姊,早在很多年、很多年前就已经在一起过,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而分开……原来……原来! “大姊说的那个可恶的家伙,就是你哥!” 听她说得没头没脑,但汪如风还是很清楚的听见“可恶的家伙”五个字,他很不满,立刻回嘴。“什么可恶的家伙啊?你少乱说。” “本来就是,我姊说过,她高中的时候交过一个男朋友,那家伙看我家穷,就跟我姊分手,原来就是你哥!” 汪如钟皱眉,汪如风更是气急败坏,直接回嘴,“少来,我哥也说过,他高中时交过一个女朋友,那女的看我家穷,而且欠了很多钱,我哥还要照顾我们两个弟弟,所以就跟我哥分手,原来就是你姊!” “你少胡说,我姊才不会那样!我姊不怕辛苦,把我们养大,我姊才不是那种人,你不要乱说!” “那我哥也是啊!我哥也是很辛苦把我们养大,把家里的欠债还到现在只剩下一点,他也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胡说的是你!” 第十三章 “明明就是你哥!” “是你姊!” “你哥,你哥是坏蛋。” “你姊啦!你姊才是坏蛋。” 汪如钟一直沉默,却发现这样不是办法,难道就任由两个口无遮拦的弟妹继续重伤两个家庭最尊敬的兄姊吗? “够了!你们疯了啊?” 被汪如钟狂怒的声音吓了一跳,汪如风与方以惠都闭了嘴,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汪如钟用这么严肃的语气骂人。 “二哥……” “你们现在骂的,是养大我们的人!你们搞不清楚状况啊?” 方以恩虽然也是满脑子混乱,确实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如松大哥与姊姊,但是如钟说的这句话没错,不应该任由两个弟妹继续中伤彼此的兄姊。 “以惠,别再说了,姊知道……” 方以惠突然眼眶一红,“我不相信……姊,我不相信……大姊不是这样的人对不对?是如松大哥不要大姊的对不对?”边说边哭。 以恩很心疼,上前将妹妹抱进怀里,“傻瓜……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了,我们怎么知道呢?” 汪如风第一次这么安静,一言不发,只能从他泛红的眼眶发现他的情绪;而汪如钟也收敛了怒气,站在一旁不再说话。 就在此时,方以惠有了动作,她推开姊姊,迈开步伐就往门口跑去;方以恩先是一楞,也赶紧追上。 “以惠,你要去哪里?以惠——” 方以惠脚程快,三两下就跑得不见人影;方以恩才想回过头去找救兵,一回头就看见汪如风从她身边跑过去,往以惠离去的方向追去。 “如钟,怎么办?” 汪如钟收敛心慌,逼自己冷静下来,他可以想见以惠接下来的动作,“去以慈姊的店里,快点!” “你是说,以惠会跑去找姊?” “你妹的个性你不是不知道,她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说不定还会大闹一番。”叹息,责怪自己,“我刚刚太凶了,他们一定很难过。” “不怪你,我们都太震惊了,没想到……唉!”说不出的话都藏在心里。 没想到当年如松大哥跟姊还是一对,更没想到当年两个家庭遭逢苦难,两人就这样离开了彼此。 撇开谁提分手这种问题,对当时两个还只有十八岁的孩子来说,这应该是很痛苦的决定吧? 汪如钟无语,只能摇头叹息;方以恩想着,眼眶也红了,想起那日如松大哥与姊的见面,那是多年后的重逢,当时两人心里怎么想? 十多年的光阴,人事全非,四个当时还小的弟妹,也就是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当时分手的苦涩滋味,重逢的那一瞬间是否还能尝到? 中午时分的面店依旧是热闹景象,客人络绎不绝、进进出出。方以慈身为老板娘,依旧忙得不可开交,但是她的脸上始终不曾因为忙碌而露出任何不悦的表情,从迎接客人到点餐,都带着笑容。 除了因为方以慈本来就是个个性很好的人之外,另外还有一个让她威到很开心的原因,那就是…… “以慈,三号桌的面煮好了吗?我帮你送过去。” “……哦!好了!” 汪如松将面碗放在托盘上,动作迅速而利落的往用餐区送去,尽避他身上穿着衬衫,一副上班族的打扮,与这样的工作实在不搭,但他也能面带微笑,发自真心的感到开心。 方以慈看到了,脸上的笑容更深,她真的好喜欢这种感觉,一回头就可以看见他,虽然这让他很累,连带让她很不舍,但能在自己觉得很累的时候随时看见自己最想看见的人,反而能让她精神百倍,忘掉所有身体上的痛楚。 只是,苦了他了…… 汪如松送面回来,正好有个空档,两个人暂时都没事做,一向忙惯了的两人突然没事做确实让他们有点不知所措,只能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噗哧一声笑出来,不好意思的笑着。 “你笑什么?” “没有啊……只是觉得自己很好笑,好像闲不下来一样。”方以慈拿着毛巾擦拭自己额头上的汗。 汪如松脸上的笑容转为忧心,“以慈,我希望你不要太累,抓到时间要多休息。你知道吗?这几天我观察你,发现你的脸色很苍白。” 很自然的接受他的关心,同时也回报她对他的关切,“如松,你也是,你这几天中午几乎都跑来帮忙,然后又赶回去上班,有时候连面都来不及吃,这样对胃不好……” “没关系,我就是想……多陪陪你,不然我好像也找不到时间来看看你。”语气里有着感触,感叹自己工作的忙碌。 方以慈看着他,突然就是一笑,“如松,你真的变了……” “我?哪里变了?” “你变得好会说这种话喔……”这种话算是甜言蜜语吧?当年她几乎无法想象从如松的嘴里听到这种话。 苦笑,“我以为你听到我这样说,会很开心。” “是很开心啊!只是也很讶异……” “以慈,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就是想多陪陪你……”话锋一转,“毕竟当年,我们都太忙了,没有时间多陪陪彼此。” “是啊……” 汪如松走上前,牵着方以慈的手,带着她坐在椅子上让她多休息,自己则继续站着。“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有个遗憾……” “遗憾什么?” 他很努力的养大两个弟弟,撑起整个家,甚至几乎将债务还清,为什么还要遗憾? “因为你让我觉得很遗憾。” “我?”他的话打到她的心里,隐约也触动了她内心世界一个一直存在的伤痛,或许这个伤痛也可以称为遗憾。 汪如松声音低沉而有磁性,表情却显得低落,仿佛记起了许多曾经的场景,连带也让那些场景所夹带的情绪一并回到心中。“我很遗憾不能陪着你,帮你度过难关。” 那个时候他放开了她的手,让她去挣扎,去感受生命的残忍、命运的折磨;他其实很痛苦,却无能为力,因为说一句自私一点的话,他连自己都自顾不暇了,又怎么有能力去拯救另一个人? 他知道,在放手的一瞬间其实已经画出界线,界线内的是他必须誓死保护、照顾的人,也就是他的两个弟弟;界线外的,他无能为力,只能放手。 但是她曾经对他的哭诉,那一字一句发自内心的痛苦吶喊,他永远都记得,甚至在这十多年来,他时常想起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然后暗自心痛。 方以慈很讶异,她费力站起身,有话想要对他说,不希望他抱持着这样的歉疚,因为他没有错,他应该去完成他的责任。 事实上,如果他有错,那她呢?那个时候她也放开他的手,让他去解决他生命中的难题,松开手的并不是只有他! 但是方以慈才试着站起身,动作一拉扯,腰部就传来疼痛,疼得她冷汗直冒,她知道自己可能拉伤了腰部肌肉,只是她没时间停下来休息,总想着就跟过去一样,每次受伤都会自然痊愈,别去管它就好。 这些年她就像是陀螺一样,根本没想过停下来,不停转啊转,但只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她没有离开过这里,也没想过将来自己能去哪里,只要能将两个妹妹照顾好,一切就值得了。 “以慈,你怎么了?”汪如松发现了方以慈的异样,关心的问着。 方以慈摇摇头,想要说声自己没事,却发现这波痛楚太惊人,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喧扰声,这声音很熟悉,至少方以慈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以惠,你到底要做什么?”方以恩喊着,追在妹妹后面。 还来不及探出头看看是什么状况,方以惠已经冲进店里,看着眼前的哥哥、姊姊;下一秒钟,汪如风也跑了进来。 方以惠本来还想说这可能是误会,如松大哥跟姊姊可能只是多年未见的朋友,他们以前可能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松大哥绝对不是那种在知道方家有困难之后就立刻提分手的人。 可是一来到店里,看见如松大哥跟大姊站在一起的画面,方以惠突然觉得那不是误会,而是真的,在很多、很多年前,哥哥和姊姊曾经交往过,后来因为方家陷入困境,哥哥因此和姊姊分手…… 汪如钟与方以恩也赶了进来,讶异的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们确实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在面店里看到大哥。 “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汪如钟很是讶异,开口问着。 汪如松看着几个弟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采拖延战术,他必须清楚解释自己与以慈的事,只是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当年两人分手的决定。 他还记得上次两个弟弟光听到他为了家里的问题而与以慈分手,就都有所误会,如风气到跳脚,如钟也皱紧眉头。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解释当年的分手决定。 方以惠跑到以慈面前,“姊,他就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对不对?” “以惠……” “姊,对不对嘛?” “……对。” 深呼吸,瞪了汪如松一眼,方以惠继续开口,“所以当初他就是知道我们家的状况,才跟你分手的啰?” 方以慈很讶异,立刻摇头,还想再说,但身上的痛楚传来,让她的脸色转为惨白,甚至冒出冷汗。 就在此时,汪如风气得接话,“方以惠,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家老大才不会这样:而且明明是你姊因为看我家穷,才跟我哥分手的!” “你乱讲,我姊才不会这样。” “明明就是。” “乱讲……”方以惠直接看向汪如松,一点都没有畏惧,冲动的个性全部表现出来,“那你说,当初是不是你跟我姊提分手的?” 汪如松深呼吸,闭了闭眼睛,随即睁开,他点点头,没有任何反驳,更不试着为自己辞驿。 “是我提的分手……”如果要说是谁先开口,那确实是他。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开口,以慈舍不得开口,然后两个人会继续困在家庭与感情的拉扯中,直到感情消磨殆尽,所以让他来做坏人,由他来开口。 第十四章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方以慈。事实上,连她都不太记得当初究竟是谁开口说分手,也有可能是她啊! 方以惠挡在姊姊面前,“你出去,你不要再来找我姊!当初既然甩了我姊,干嘛又回来欺负她?” 汪如风几乎要气疯了,“方以惠,你这个疯子,欺负人的明明就是你姊,分明就是你姊看我家穷,所以……” “如风!”汪如松制止弟弟,语气带着严肃,果然成功让弟弟不敢再说话,只能闷着一肚子气,转过头。 看着以慈脸色苍白,知道她身体绝对不舒服,所以他决定吞下所有指控,不再多说,不让以慈继续感到难过。 “以惠,当初的事,我很抱歉,我确实在你姊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了她……真的很抱歉。我先离开了。”汪如松看了方以慈一眼,往门口走去。 汪如钟回头望了一眼,眼里尽是失望,以为两家人可以体会彼此的辛苦,现在反而彼此伤害。 汪如风回望,眼里尽是愤怒。 送走三兄弟,方以慈全身痛到天旋地转,她一点力气也没有,甚至跟当年一样无力为自己争取些什么、留下些什么。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她喃喃自语,眼眶里蓄积泪水。 三兄弟一同离开,汪如松走在前头,如钟与如风不敢说话,走在后头,不知道此刻哥哥怎么想,他们只能乖乖跟着。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哥哥这样严肃的一面,以前哥哥就像是慈祥的爸爸一样,总是陪着他们两个弟弟玩,他们说什么,哥哥都会答应,从来不曾让他们失望,更不曾骂过他们。哥哥说,他想弥补他们没有爸爸陪在身边的遗憾。 他们从未见过哥哥有任何负面情绪,不曾看过哥哥失望的表情、难过的表情、落寞无助的表情……在他们心中,哥哥就像是万能的超人一般,不会失败、不会寂寞、不会落寞……凡是负面的情绪,好像都跟哥哥扯不上关系。 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哥哥其实好孤独、好寂寞,一个人走在前头,身边没有人陪伴,背脊尽避努力打直,努力将肩上重担用力扛起,仿佛也扛起了重重的落寞与思念。 如钟与如风走在后头,他们明明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哥哥,却不敢上前跟哥哥说话;如风则是在二哥身边碎碎念,诉说着内心的不满。 “方以惠那娘们也太过分了,竟然把老大赶出来,有什么了不起啊?以后我也不要去了,谁希罕啊……” “唉……” “老大才不是那种人呢!老大把我们养这么大,怎么可能会是那种人?如果老大是那种人,当年他把我们丢到孤儿院就好了,才不会为了我们,连大学都晚了好几年才念……”汪如风怎样都不相信,他最敬爱的大哥会在以慈姊最需要帮忙时跟她分手。 汪如风以为,那时候的汪如松一定有能力在家庭与感情之间两全,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知道当初家里真正的状况;如钟则是略微感觉到其中的无奈,却也未必能充分体会哥哥和姊姊面临的抉择。 “……”汪如钟无语。 “我看分明是她们作贼心虚,明明就是以慈姊自己跟老大分手,然后统统推到老大头上……” “汪如风,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如果你觉得以惠那种火上加油的做法很糟糕,你可不可以不要跟她一样?说了这么多,让大哥和以慈姊难过,这算什么?有任何帮助吗?”想起方才的混乱状况,以慈姊大概也乱了手脚,不知该说什么。 “我……我替老大难过啊……” “我知道……所以大家都冷静一点吧!” 汪如松走到公车站牌站定,准备回到公司继续工作,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眼里的落寞却泄漏了情绪。 汪如钟与汪如风一人一边陪着哥哥,汪如风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照片交给哥哥;汪如松接过看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原来这张照片还在……”他找了好几个星期,翻遍了家里各个角落,一度还以为最近一次搬家时弄丢了,不禁失望不已。 “老大,方以惠那娘们乱说话,你不要理她。我相信你,你不是那种人!”汪如风全心全意相信自己的哥哥。 孰料汪如松只是叹了一口气,看向两个弟弟,“不要怪以惠,她说得没有错,是我跟以慈分手的。”他还是怪到自己身上。 怪自己身为男人却没有能力两全,既能照顾家庭,养大两个弟弟,又能帮助以慈度过难关。选择何其痛苦,但当时他确实必须做出选择。 “哥……” “老大,我不相信!明明就是她看我们家穷,才会跟你分手的对不对?”汪如风气呼呼说着,眼眶却红了。 “如风,”语气乎稳却严肃,“我再跟你说一次,不管如何,我不希望你说以慈的坏话,她很辛苦、很努力才……” 汪如风抢话,“你也是啊!养大我们,你就不辛苦吗?” 汪如松看着弟弟,声音也扬了起来,语气强硬,更充满坚定,“那是我应该做的,因为你们是我弟,我不可能拖着以慈跟我一起辛苦。养大你们不是她的责任、不是她的义务,而是我的。” 汪如钟终于说话了,“所以以惠不应该只怪你,因为以慈姊也为了她自己的责任,跟你分手了。” 如钟一语中的,让如松无法反驳,“……” 汪如松无语,内心激动不已,这十二年的种种记忆、思念与痛苦仿佛在一瞬间倾倒而出,拦也拦不着。 “……可是这么多年来,大哥心里还是很遗憾,甚至充满歉疚……” 听着汪如松近乎喃喃的语气,汪如钟与汪如风都不敢再说话,只能乖乖听着哥哥的呢喃自语,听着他从话语里透露出的种种情绪,有哀伤、有痛苦、有遗憾、有失望,这些对他们而言,都是如此陌生。 “当年以慈确实很辛苦,常常我们一碰面,聊着聊着她就哭了,她的压力好大,又要照顾成为植物人的爸爸,又要照顾两个妹妹;她长得那么瘦弱,我好怕她会撑不住。”想起过往,汪如松语气里透露着颤抖。 这样的大哥让如钟与如风感到陌生,只能乖乖听着,不敢回嘴. “我很想帮她,很想陪在她身边,帮她度过难关,可是……我没有办法,我自己就背了两千万的债务,还有你们,我必须照顾你们……所以我没办法陪她、帮她,你们知道吗?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承认自己没有能力……” 手紧紧握着那张照片,汪如松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还是希望别在两个弟弟面前展露出太过脆弱的一面。这些年,他一直保持乐观上进,就是希望给弟弟一个榜样,让弟弟可以学习、效法。 “哥……”想出言安慰却开不了口,这才明白,大哥的牺牲都是为了他们。 “因为我自己无能为力,我只能在家庭与感情之间选择一个……然后我选择了你们,放弃了以慈……”说着,眼眶的泪水就这样滑落。 这十多年来,他常常想起以慈,想起她近乎求救似的哀鸣,想起自己当时听着她不断哭泣,身体发抖却不知如何是好。 汪如钟含着泪,“大哥,对不起……是我们害了你……” 汪如松擦掉泪水,拍了拍两个弟弟的肩膀,“就算再重来一次,大哥还是会选择你们,因为你们是我的弟弟……跟你们说这些,不是要让你们难过、自责,而是要告诉你们,以慈有她的痛苦,你们不要怪她。同样的,以惠和以恩要责怪我也没关系,因为身为男朋友,我确实没有陪着以慈。” 叹息,这时公交车来了,汪如松上了公交车,临走前对着两个弟弟说:“赶快回家吧!记得去吃饭,哥回去上班了。” “哥……” “回去吧……哥没事的。”上了车,汪如松找了个位置坐下,跟窗外还站在站牌旁的两个弟弟挥手,要他们赶紧回去。 车子向前行驶,挥别了弟弟,汪如松坐在位置上开始发呆,他拿着那张失而复得的照片,似乎在回忆过往曾经的情感,想着这段经过十二年的分离才重新回到彼此手中的感情。 眼眶里的泪水再度蓄积,记忆总是连贯的,不可能只想到甜蜜的部分,抛弃痛苦的回忆,如同一杯拿铁咖啡,入口的滋味有甜蜜,也总带着些许苦涩。 汪如松弯腰,用双手蒙住脸,任由泪水落出,就在此时,他感受到腹部一阵痛楚,痛到让他迅速用手压住胃部的位置。 那股时有时无的痛楚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直到最近才越来越强烈,汪如松深呼吸,努力想要压抑。 突然,他想起以慈…… 这些年他们都伤痕累累,这才战胜命运的捉弄;这段日子彼此都不在对方身旁,却始终没有放弃,因为他们知道彼此的祝福始终都在…… 【第七章】 自从那天离开方以慈的面店后,一切好像回到了正常,店继续开,该上班的上班、该上课的上课,好似并无任何不同。 不过汪家两个弟弟不再去面店打工,别说那天方以惠这样一闹,让汪家两个弟弟都很不开心,事实上就算男生不该生女生的气,但彼此间还是存在着一点尴尬,所以就干脆不去了。 话说最尴尬的,其实要算是方以恩与汪如钟,吵架的不是他们,是以惠和如风,他们实在不需要去蹚这个浑水,面对面时毋须大眼瞪小眼,而分手多年的也不是他们,是大哥和大姊,他们更不需要觉得痛苦无奈。 但说也奇怪,他们见到面时就是不知要说什么,只能任由尴尬的情绪在彼此间滋生、蔓延。 倒是两个远在一年级教室的弟弟和妹妹,架可是吵得轰轰烈烈,常常跑到哥哥姊姊的班上要求仲裁,争执的还是谁的哥哥对不起谁的姊姊、谁的姊姊跟谁的哥哥分手了…… “就是你哥……” “谁说的?你姊也不对!” “少来,都是因为你哥……” “你再说……” 汪如钟叹息,下达最后通牒,“你们两个要不要干脆从此绝交,一句话都不说,省得天天来吵我和以恩?” “如钟说得对,我真的拿你们没辙,拜托,要吵你们自己去吵,别把我和如钟拖下水!还有,最重要的是,不要把如松大哥和大姊拖下水。” 第十五章 换言之,两个哥哥和姊姊的僵局,或者包括两家现在的僵局,根本就是这两个幼稚的弟妹扯出来的。 于是如风和以惠就这样回到自己班上,继续重复着那一千零一个话题,继续替男女主角猜测心事、编造故事,好像那才是他们人生的正事。 望着弟妹离去的背影,以恩叹息再叹息,回头看向如钟高大的背影,继续坐在自己位置上。 “如松大哥最近怎么样?” 瞥了她一眼,似乎很讶异她会这样问,“很正常……正常到很不正常。” “什么意思?” 叹息摇头,汪如钟站起身,不是他不愿多谈,而是连他也猜不透哥哥的想法,很多事他可以帮哥哥做决定,但就是感情的事总要哥哥自己想通。 方以恩突然笑了,“有没有可能,如果你哥的个性跟如风一样,我姊的个性跟以惠一样,他们就不会僵在那里了?”大吵一架在某程度也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至少比现在两个人什么都不说来得好。 皱在一起的浓眉稍微纡解开来,“拜托,一对如风和以惠已经让我们烦死了,我不要,我喜欢我原来的哥哥。” “我也是,我喜欢我原来的姊姊。”方以恩叹息,“其实我们这些弟弟妹妹根本不会有问题,哥哥姊姊要跟谁在一起,我们不会有意见,重点是他们啊!他们自己要想开不是吗?” 汪如钟凝视着方以恩,赞同的点头。 大哥和以慈姊都为了他们这些弟妹,在人生的初恋中做出了放弃感情的选择。虽然十多年过去,他们都完成了人生的责任,将四个弟弟妹妹照顾长大,却无法原谅自己当年将另一半舍下的决定。 说到底,还不是他们这些弟妹的错。 所以他是真的希望大哥可以幸福,以慈姊也是…… 那天晚上,汪如钟与汪如风回到家中打扫环境,准备送便当给大哥,如钟边做家事边交代着弟弟。“你在学校跟以惠吵就算了,别在大哥面前说东说西,尤其大哥已经说得很清楚,不准你说以慈姊坏话。” “……” “有没有听到?” “……有啦!” 如钟拍拍弟弟的背,“我知道你舍不得大哥,认为大哥很可怜,但是这件事我们真的帮不了忙,只能让大哥和以慈姊自己去谈。” “可是方以惠那张嘴很贱……” “汪如风,大哥没有教我们这样骂女生吧?”汪如钟沉声警告,这个有效,果然让弟弟乖乖闭嘴。 又拍拍他的背,算是安抚这个因为心疼哥哥而显得焦躁的弟弟,“帮哥哥准备便当,我去晾衣服,等一下我们一起送去给大哥。” “哦……” 两兄弟正准备各自行动,但五分钟不到,大门开启,在他们讶异的眼神中,汪如松竟然回来了。 “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老大,你下班啰!我和二哥正要去送便当给你耶!” 汪如松在门口脱下皮鞋,对着两个弟弟勉强挤出笑容,“工作告一段落,就先回来休息。” 汪如风便当才装到一半,立刻倒出来;汪如钟也扬起笑容,为了终于可以提早下班回来休息的大哥感到开心。 “这样也好,大哥,你去休息一下,换件衣服;我们把菜热一下,等一下就可以一起吃饭了。” “好耶!我们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汪如松仍然保持微笑,缓步往房间走去,然而每跨出一步,腹部的痛楚就更剧烈,让他的脸色转为苍白,甚至频冒冷汗。 幸好他背对着两个弟弟,才能免去弟弟关切的询问,不然他还真不知该怎么说出自己身体的不适。 换完衣服,汪如松走出房间,坐在位置上跟两个弟弟吃饭,听着如风不停说着笑话,也听着如钟分享着一整天的上课心得……幸好有这两个弟弟,让他的人生还有一些光明。 汪如松一整个晚上话不多,甚至连饭也吃不多,不到一碗,因为腹部隐约传来的痛楚让他食不下咽。 汪如钟关切询问,汪如松只说是太累了,没什么胃口。两个弟弟没多问,显然也相信了大哥的说词。 八点才过,汪如松就说要去睡觉,在两个弟弟讶异的眼神中,他走回房间躺上床,其实无法入眠,因为腹部痛楚更剧烈。 他一夜难眠,辗转反侧,大部分的时间只能侧身躺在床上,一手抚摸着腹部,不停喘息,努力想靠着意志力来平复身上的痛楚,但却徒劳。 他不知道自己后来怎么睡着的,还是说他并没睡着,而是痛到昏了过去,当他醒来时,已是早上七点,而自己像是泡在水里面一样。 原来一夜的痛楚让他全身频冒冷汗,衣服都湿透了。 汪如松站起身,本以为痛楚如同夜雨,随着天亮来临就会停止,没想到才站起身,痛楚随即传来。 这一次,他几乎无法撑着,整个人蹲在地上,脸色苍白,甚至转而发青。他咬着牙,想要继续忍耐,却一点用都没有。 不行……今天有个会要开……不行…… 汪如松费力站起身,想要往门口走去,才到门口,握住把手,痛楚又像电流传来一样,这一次电流甚至传达至他的四肢,让他浑身一软,瘫倒在地。 这一倒可不得了,发出了声响,也惊动了早已在外面准备早餐的两个弟弟。汪如钟率先迈开步伐往大哥的房间奔来,如风也跟上。 如钟立刻转开门,发现房门无法完全开启,透过门缝,他看到了恐怖的画面——大哥竟然倒在地上! “大哥?你怎么了?” 被挡在后面的如风也紧张的喊着,“到底怎么了?二哥,你看到什么?” “……我没事……”汪如松缓缓起身,却无法全然站起来,只能坐在地上喘息,并且等待痛楚平息。 汪如钟立刻推开门,冲进大哥房间;如风也跟进,两个弟弟蹲下身检查大哥的状况,这才发现大哥脸色苍白,眉头紧皱,全身也紧绷,似乎正忍耐着极大的痛楚。 汪如钟当机立断,伸手让大哥靠在自己身上,一把将大哥撑起。大哥果然如他想的,这阵子瘦太多了,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大哥扛起。 “如风,我们陪大哥去医院。” “好!” 汪如松拦住弟弟,“不行……你们都要上课……不行……” “这时候谁还要上课啊?”汪如风气急败坏。 汪如钟则悲痛说着,“大哥,如果你不跟我们去医院,我和如风今天就休学,我是认真的,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你……” “你已经为我们牺牲这么多年了,该换我们了。” “就是。” 汪如松苦笑,闭起眼睛,“我是真的没事,等一下就好了。” “有没有事,要医生说了才算。” 摇头叹息,“那你们上课怎么办?” “请假就好,反正我们老师都知道我们的状况。”况且他和如风都是班上第一名,偶尔旷课也不会怎么样。 “那好吧!对不起……拖累你们了……” 没时间指责他见外的话语,两兄弟几乎是扛着汪如松往门口走去;汪如风先去叫出租车,目标就是医院。 真的,他们都是这样想的,该换他们扛起一切了…… 男孩坐在公园不知在等什么,又或者没在等什么,而是在等自己的心情沉淀下来,等自己的哀伤与悲痛平复。 女孩从后头走近,男孩真的太专注的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竟然没听到熟悉的女孩脚步声。 “如松,对不起我来晚了。” 男孩抹抹脸,似乎在整理情绪,然后挤出笑容,用一贯的温柔看着坐在他身旁的女孩。他总是习惯扮演着给她力量的角色,总期许自己能鼓舞她、激励她……因为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会离开她,再也无法陪着她。 他没有办法将所有的祝福一次给尽,将来纵使无法再陪着她,但愿她也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爸爸……真的不会醒过来了……我已经接受事实了。我还跟妹妹说,爸爸睡着了,她们都要乖乖的,不要吵到爸爸。” 男孩专注聆听,尽避脑袋时而放空,想到自己的处境。 “幸好爸爸还留一点钱,暂时够用。不过下个月毕业以后我就要去工作了,爸爸请看护要钱,两个妹妹也需要用钱……突然变得好忙喔……没关系,我会加油,我一定会加油的……” “如松?” “如松!你怎么了?” 男孩找回了注意力,面带苦笑看着眼前的女孩,他揉揉自己的眼睛,似乎感觉到眼眶泛酸,有东西就快夺眶而出。 “怎么了?” “没事……” 女孩看着男孩,突然想起这阵子以来,每次都是他听她诉苦、听她抱怨、听她哭泣,借肩膀给她靠,让她可以有个休憩的地方。 他呢…… 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不是吗? “如松,有什么事,你也可以说给我听啊!” 看着她,听着她可爱的声音,汪如松红着眼眶笑了笑,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却不相称的发出连串叹息。 “我的故事不好听,会让你更难过。” 父亲生意失败,欠了两千万,本来想一家人在一起就好,结果一场车祸意外,父母都去世了,只剩下他和两个弟弟。 “哦,那……那我肩膀借你靠……” 汪如松看着那瘦小的肩膀,笑了笑,眼泪却掉落,他缓缓低下头,额头轻轻点在她的肩上,不敢太过用力的靠着,怕碰痛了她,一如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这些日子以来,总是他支撑着她。 他不习惯反过来靠着她,不习惯吐露自己内心的伤痛,不习惯为自己的恐惧与迷惘找个出口……尤其是对这个女孩,毕竟她自己已经够苦了。 “靠近一点没关系……” 汪如松笑着点头,故意将头压低,好让自己更放纵的落泪。他靠在她肩上,完全的倚靠,放纵的流泪,仿佛终于找到情绪与压力的出口。 “乖……乖,没事的……” “……”他粗嗄着嗓音,放声哭泣。 “没事的,我们都可以撑过去的……” 第十六章 只要有彼此的祝福,都可以撑过去的…… 他们撑过去了吗? 十二年的光阴,人生改变了好多,乍看之下都往好的方向改变了,爸爸虽然过世,至少不再承受肉体的痛苦;两个妹妹很长进,学业、人品都好;家里的经济虽然不算富贵,至少吃穿无虞。 他呢?债务的偿还已到了尾声,两个弟弟也很有成就,考试都是全校第一名;他在公司也当到经理,虽然慢了好几年,人生终于开始起飞…… 可是他却是她心里最大的遗憾,如同那天下午他放纵流出的泪水,证明了在人生最困苦的阶段里,她对自己的命运、对自己的感情完全无能为力,只能松手让他离开自己。 她应该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在那个时刻,她只能选择两个妹妹,选择中风瘫痪在床的爸爸,而放开了他,虽然他们彼此祝福,毫无怨尤,却依旧难过。 那是记忆里最痛的画面……她从未见他如此低头痛哭,从未见他这般臣服于命运的捉弄,她仿佛听见他来自内心最深沉的吶喊。 他也在求救,却找错了人,她也救不了他……遗憾啊……所以说,她真的怪自己,更心疼他…… 站在炉台前,方以慈的动作犹如机械般,煮着一碗又一碗的面,反复做着熟悉的动作,就算脑袋放空,也无碍于她已然熟练的动作。 方以恩与方以惠站在一旁,边招呼客人,收拾碗盘,边交头接耳,观察着大姊的动作。 “二姊,你看大姊的心情怎样?” “不知道,总觉得大姊的精神不太好……” “我说那个汪如风真不是人……竟然就这样不来打工了。”方以惠还在抱怨,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要把人拆解入腹。 “你不是要他不要来吗?我都有听到喔!”方以恩提醒妹妹。 “他什么时候这么听话,我都不知道?” “拜托小姐,你把人家大哥骂得一文不值,如风的脾气算好了,要是我,早就跟你翻脸;如松大哥在他们两兄弟心中,就跟大姊在我们心中一样,都很重要,你指着人家鼻子骂人家大哥,他能忍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我觉得姊很可怜嘛!” 觉得妹妹应该已经冷静下来了,方以恩苦口婆心的劝说,“以惠,当年的事,我们又没见到,我们怎么知道呢?你这么急着下定论会不会太偏颇,反而伤害到如松大哥?” “我……” 两姊妹还在讨论,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巨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有人放声大喊—— “老板娘,你怎么了?” 方以恩与方以惠赶紧跑到炉台前想要查看状况,一看,简直吓傻,方以慈竟然就这样昏了过去,脸上不停冒出冷汗。 “姊——”方以恩放声喊着。 方以惠更是吓哭,平常颇为凶悍的她,看见姊姊昏倒,只能六神无主的流泪哭泣,除此之外竟不知如何是好。 有好心的客人帮忙打电话叫救护车,方以恩与方以惠费尽力气想将大姊抱出来,无奈力气不够,幸好有好心的客人帮忙将她抬出。 方以恩还有一点理智,赶紧抚摸大姊的额头,这才发现大姊竟然发烧,头烫得要命,不知道烧了多久。 难怪一整个晚上下来,大姊看起来总是没有精神,甚至有点失神。 救护车来了,赶紧将人送上车;方以恩与方以惠跟着上车,将整家面店丢着,她们早就无心注意店里的状况,一颗心只能跟着姊姊的安危打转。 上午时分,医院内人来人往,每个病人都等待着看诊,等待着医生来拯救他们、舒缓他们的病痛、解除他们的忧愁……在这里,不管等得多焦急,还是得充满耐心的等待,所有人只能等待。 不论富贵、不管贫贱,就是等待,就算透过特别管道,排开他人先行见到医生,也只能等待命运的判决,看是病痛自己离开,还是带着自己一起离开。 难怪有人说,医院就是人生的缩影…… 汪如钟与汪如风两兄弟站在左右,陪着哥哥等着叫号看诊,他们已挂好号,就等待医生亲自诊断哥哥的状况。 两个弟弟都向学校请了假,并且跟导师说明状况,两人在校成绩都很优异,也算听话,老师也知道汪家三兄弟相依为命的故事,因此一听到他们要陪哥哥看医生,没有多说一句反对。 汪如松站在两个比自己高上快一个头的弟弟中间,看了看候诊间的人潮,想起自己因为病痛必须请假一天,这就算了,还连累两个弟弟为了自己无法到校上课,想到这里,只能连番叹息。 “唉……” 汪如钟看了哥哥一眼,“哥,干嘛叹气?” “其实哥现在已经不痛了,你们要不要……先回学校去上课?” 汪如风用力摇头,“才不要,我要陪你……而且难得可以不用去上课,我还宁愿陪你。” “哥担心你们的学业……” 汪如钟笑着安抚哥哥,“那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们的成绩你最清楚了不是吗?我们什么时候表现不好过?” 汪如松苦笑,“是啊……” 如风对着哥哥打哈哈,努力说说笑笑让哥哥放松心情,“老大,你该不会因为要看医生,所以开始紧张了吧?” 笑着摇头,又点头,“算是吧……” “老大,太逊了吧?” 三兄弟笑开了,心情也跟着放松,汪如钟对着汪如松说:“哥,你现在可能不痛了,但不代表就没事了,既然都来医院了,就给医生看看也没差。” “我知道……” “而且哥,最近你一直瘦下来,我怀疑跟你肚子会痛有关……你的三餐不正常,我很担心是胃的毛病。今天刚好有机会来医院,就让医生好好检查,如果有病就赶快接受治疗。” “其实我的身体我知道,最近只是太紧张……”也太难过了,只是后面这句话汪如松没有说出来。 太难过是因为以慈的事,已经几个星期没去看她,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他不敢去是怕让以慈的妹妹生气,连带也让以慈难过。 “紧张什么?”汪如风这样问。 “工作上的事,还有你们啊!” 汪如风更不解,“干嘛替我们紧张啊?” “我也不知道耶……就好像父母会替小孩紧张一样,你问他们为什么紧张,他们也说不出来。” “所以是穷紧张啰!”汪如钟下了结论。 咧嘴大笑,“哈哈哈——算是吧!” “哥,我们比较替你紧张耶!”汪如钟笑看着大哥,“这些年,你就像是我们的爸爸一样,但是还欠一个妈妈啊!” “妈妈?”汪如松听着这个名词觉得很新鲜、很有趣,不禁笑着,忽然间,他好像想起记忆里的某个画面。 许多年前的某个下午,他与她,还有这四个弟妹…… “哥,我跟如风真的都希望你可以幸福,你已经为我们牺牲太多,也牺牲太久了。我们都已经长大,从现在开始,你要多为自己想……”声音放低,“也多为以慈姊想。”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他无奈的苦笑,只能再度叹息。 想起那个女孩,那个在他人生遭遇种种苦难之际,被他放弃的女孩,他是真的希望她可以幸福,多年来,他不能陪着她,陪她度过种种难关,但心里对她的祝福从来没有一丝减少。 虽然他能做的只有祝福,他只能在这里祝福着多年来不知道已经去到何处的她,但这样的祝福是真的。 他甚至想,就算最后给她幸福的人不是他,那也没关系,尽避他会嫉妒、会伤痛,但他还是会祝福。 就当作是当年松开她的手应该付出的代价。 “一三七号,汪如松先生,该你了。” 簇拥着哥哥进入诊间,两个弟弟都陪着进去,虽然明知哥哥说看医生会紧张应该只是玩笑话,但他们还是决定陪着,就像以前看医生,哥哥也会陪着他们一样,现在他们长大了,有能力了,总该陪着哥哥。 十多分钟过去,汪如松走出诊间,两个弟弟跟在后面。医生初步诊断可能是胃溃疡,要他去照胃镜。 才走出诊间,又要陷入无止尽的等待,汪如松看着来往的人群,又是叹息。 “大哥,你又来了。” “真的要等好久……其实我的状况不严重,你们……真的不考虑回学校去上课吗?下午的课怎么办……”开始碎碎念了。 “老大,”汪如风投降,“我拜托你不要这么婆婆妈妈好不好?不过就是半天的课嘛!一点影响都没有,陪你看医生比较重要。” 三兄弟信步穿越医院,来到要照胃镜的地方;汪如松还是不断叨念着,让两个弟弟简直头都快要炸掉。 “你们小看这一天,说不定某堂课老师就教了什么很重要的概念,你们一漏掉,接下来要补上就难了……” “老大,我们可以自己读啊!” “是啦……只是如果可以快速的学习,为什么不珍惜这个机会呢?” 汪如钟面对哥哥关心的唠叨,倒是显得气定神闲,“哥,我倒觉得自己学习也不错,虽然慢一点,但学到了就真的是你的,总比听老师讲了半天却一知半解来得好。” “没错,二哥说得没错。” “可是……” 汪如钟打断汪如松的话,“大哥,不是我们不听话,只是你等一下要照胃镜,你要不要先安静一下,少说一点话,心情放轻松,等一下比较不会不舒服。” “好吧!大哥真的说不过你们……” 三兄弟坐在诊疗室外面的长椅继续等着叫号,来到大医院看病就是这点不好,看医生的时间很短,等待的时间很长。 虽然说要让大哥安静休息,但汪如风与汪如钟还是尽责的说话给大哥听,希望藉此让他放松心情,面对等一下的侵入性检查不会太紧张。 “大哥有胃溃疡,最近要吃清淡一点,回去煮稀饭好了。”汪如钟淡淡说着。 “不用麻烦了……” 第十七章 汪如钟笑着摇头,“哥,我没有在跟你说话,我是在跟如风说话。” “对啊!老大,现在哪有你说话的余地,你要乖乖听话。” “是——” 三兄弟脸上都带着笑容,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确实比一般兄弟要好,或许是经历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一起度过许多难关,让他们的感情比常人更深刻。 就在此时,汪如风先看见前方有个熟悉的人影,似乎在角落踱步、徘徊,他楞了楞,想也没想就拉了拉身旁大哥的衣袖。 “老大,那不是方以惠那凶婆娘吗?” 如松与如钟也看过去,看见以惠。不止以惠,就在此时,方以恩也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汪如风站起身,对着那个方向喊了声,“方以惠!” 不远处的人儿听见,看向声音来源,看见了熟悉的身影,还一次看见汪家的三兄弟。 以惠与以恩本来还有点迟疑,但是脚步不听使唤的走向他们三兄弟,在此慌乱时刻能看见熟悉的人,仿佛快要溺毙的人抓住一根浮木。 以惠很直接,抓着如风的手放声大哭,把如风吓了一跳;以恩较含蓄,但也是含着泪看着如钟,也看向如松大哥。 以惠边哭边说着从昨晚到今早的事:大姊昏倒了,正在发高烧,人还躺在急诊室,没有病房可以住…… 【第八章】 听着方以惠哭哭啼啼叙述着她们三姊妹从昨晚到今天一早的遭遇,三个男孩都皱起眉头。这女孩虽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让他们听得实在迷糊,但从几个关键词就可以掌握状况。 况且说实在的,什么关键词都不需要,单单从方以惠口中吐露出的“大姊”两个字就足以让汪如松忘记自身的痛楚,忘记自己还在排队等着照胃镜,忘记自己也是个生病的人。 好像这些年都是这样过的……不在意自己过的日子有多苦,只在意记忆里的那个女孩有没有撑过人生的苦难,有没有带着自己的妹妹找到人生的新方向,找到通往阳光的路…… 她好苦,他真的都知道,明明没在她身边,却比谁都深刻的感受到她咬牙苦撑的痛楚与无奈。 即便十二年过去了,她已经做到了,很成功的将两个妹妹带大,将两个妹妹照顾得很好,但是她还是不敢放松,怕自己一放手整个人就会倒下,两个失去父母的可怜妹妹就会再度陷入无助的境地。 方以惠眼泪一直掉,这个个性颇冲的女孩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成泪人儿,让汪如风很不是滋味,一直在旁边低声说着。 “不要哭了嘛!” “呜呜……” 方以恩则是故作镇定,带着众人往急诊室走去,后面跟着汪如松,如钟则陪在一旁,一方面看着哥哥的反应,一方面也忍不住将关切的眼神投注到以恩那里去。 “在那里。”指着急诊室某个角落的某张病床。 其实不用人指,汪如松就看到了,那个可怜的女孩躺在病床上,头上还裹着纱布,眼睛紧闭,似乎睡着了,但从她咬着唇、冒着汗,以及苍白的双颊,可以看出她睡得很不安稳。 “姊姊昏倒的时候撞到头,所以才会包着纱布;医生说,头上的伤只是皮肉伤,只是姊姊因为感冒发高烧,腰部肌肉也扭伤发炎,所以才会这么严重……可能要住院看看状况,就怕是流感。” 汪如松听着,只觉得心痛不已,慢慢的走上前;方以惠也想上前看看姊姊好不好,如钟给如风使了个眼神,要他赶紧拉着那女孩。 “等一下,让老大去看看啦!” “可是……” “你信不信,以慈姊比较想看到老大好不好?” “是吗……” 汪如松缓缓走到病床旁坐下,握住方以慈挂着点滴的手,眼眶里的泪水就这样掉下,来不及闪开,直接落在以慈的手臂上。 就这一滴滚烫的泪水,让因身体的痛楚与不适而浅眠的方以慈缓缓张开眼睛,看见坐在病床旁边的这个男人。 她缓缓开口想说话,汪如松却摇摇头,按按她的唇,要她什么都别说,他都懂,真的…… “以慈,好累对不对?”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泪水却缓缓从眼角滑落,她轻轻喘息,点点头,真的好累……好累…… 累到只要一醒来,她就全身疼痛,有时真希望自己可以永远睡着别醒来,但是不行,她还有两个妹妹,还有他…… 伸手抚摸她的额头,“那就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累了就休息……”汪如松泪水又落下。 “可……可是以恩和以惠……”还没长大……她不能休息……不能……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着要拚命照顾妹妹长大,所以她不能倒下,更不能休息,“以慈,你很棒,你把她们都带大了,她们长得很好、很乖、很听话,你很成功,你做到了……” “我还是好难过……” “不要难过,都过去了,你已经走出来了……”用一贯温柔体贴的嗓音安慰着她,如同当年两人面临生命风暴时,彼此相互安抚一样。 “不是……我……如松,对不起……” 汪如松不解,“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看着他,泪水不断掉落,“当年我放弃了你,放弃我们的感情……”任由他去面对自己生命中的风雨。 那是她最痛的事,更是她最难以忘怀的遗憾,即便一年一年过去,日子好像越来越好过,家里的经济状况渐渐转好,她却因此更难过。 想起那个因为自己必须照顾家庭而被她舍下的男人……她不止一次的猜想,他好吗?他走出来了吗?跟她一样走出生命的悲剧了吗? 多年来,她不止一次的盼望能得到来自远方的好消息,从故人口中得知他的一切,就算只是一丝一毫,只要是关于他,关于他终于找到自己人生的路,完成自己的责任与使命,那样就够了。 够了…… 如果得到的消息是,他不好,甚至他被自己命运的悲剧击败了……这样子她就算有好日子过,也一点意义都没有。 听她这样说,汪如松这才知道,他们不但能体会彼此的苦,更有着同样的遗憾!遗憾不能陪着彼此,遗憾在那个千斤重担在身的时刻,他们没有能力多背一个人……就是彼此。 汪如松笑了,泪水却掉得更凶,此刻连他也无法为了安慰她而掩饰自己的伤心与遗憾。 她懂他,他也懂她,就是因为懂,才会充满遗憾;就是因为得到彼此的祝福,毫无保留的祝福,所以充满遗憾。 “傻瓜……” 方以慈含着泪,也笑了,泪水与笑容同时呈现在她的脸上,却一点也不显得矛盾,就好像与他的感情,明明是分手收场,却思念得更深、祝福得更浓、依恋得更烈。 “你也是……” 汪如松握着她的手,“以慈,记得我们当年的约定吗?” “记得……” “你要为了这个约定好好的照顾自己,我们之间不急于一时,从现在开始,到我的生命终了前,这个约定都有效。” “可是以惠她们一直怪你……” 笑着摇头,“以惠是个好妹妹,她想保护你。她们都知道这些年你为她们牺牲了很多,她怕你会被欺负,所以她做什么,或是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怪她。” “……” “重点是我们,我们说好了对不对?” “对……” “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振作起来,你一定可以的,这十多年你都撑过来了,现在你也可以,只是你需要休息。” “好……休息……”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在她耳边温柔低语,安抚着她,让她可以忘记身体的痛楚,可以慢慢的睡去。 果然,方以慈这一次沉稳的睡去,仿佛病痛在一瞬间都消失了,仿佛回到了记忆里最美好的地方,好像是公园,好像是放学回家的路上,好像是咖啡馆,好像是他正在里头买瓶拿铁的杂货店……好像是……好像是…… 拿铁到底是什么滋味……是苦,还是甜…… 方以恩和方以惠在一旁眼泪不停掉落,汪如钟与汪如风看着,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只好沉默不语。 他们一直都知道,哥哥和姊姊牺牲了很多,包括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前途,甚至现在还牺牲自己的健康。 只是他们不知道,原来为了带大他们四个弟妹、为了度过两个家庭各自面对的难关,哥哥和姊姊也连带牺牲了自己的感情、牺牲了彼此。 到头来,虽然冲破了一切苦难,人生好像看到了光明,却依旧难过那个在当年被自己舍下的另一半。 汪如松站起身,擦干眼泪,转过头,来到方家两个妹妹面前。 “以惠、以恩,你们都很乖,以慈应该感到欣慰。”叹息,“但是我还是要说,以惠,别为我的事让你姊姊感到难过,当年的事是我的错,我没有办法兼顾,所以才选择让你姊姊离开。” 方以惠听着,眼眶里含着泪水,她其实已经没那么气了,或者该说,这段时间想了想,那时候的姊姊和如松大哥还有别的路可以选吗? “如果你真的很介意,我愿意不再出现在你们面前,但我还是要说,你姊姊拚了命才把你们带大,不要让她难过。”话说完,汪如松离开。 汪如钟与汪如风看了方以恩和方以惠一眼,也赶紧跟上。 汪如松边走,眼前似乎天旋地转,下意识伸手压住肮部,好像又开始痛了…… 朦胧间,他好像想起一些画面,记忆里的美好画面,这十多年来让他有动力撑下去的画面…… 周六下午不用上课,公园内外有许多人,不是到公园做运动的老人家,就是约好在公园碰面然后一起去逛街的年轻人。 只有她例外,她不能去玩。爸爸忙着工作,她必须照顾两个妹妹,还得忙着家里的事。 她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却必须提早成熟,提旱扛起家里的责任。爸爸忙于工作无法兼顾家庭,这就不用说了,两个妹妹一个三岁、一个两岁,都是还需要人照顾的年龄,她这个人姊责无旁贷。 第十八章 只是两个妹妹不肯乖乖坐在一旁看她做家事,不断吵闹,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放下家里堆积如山的待洗衣物,带着两个妹妹出门到公园走走。 三岁的妹妹背在背上,用条大布巾紧紧绑着;两岁的妹妹则抱在怀里。前面一个,后面一个,这是每次她带着两个妹妹出门时的最好安排。 “姊姊……”背上的妹妹用着甜蜜蜜的嗓音喊着她。 “怎么了?” “姊姊……”其实也没什么,纯粹是想撒娇。 “好啦!姊姊在这里,以恩乖。” 就在此时,怀里的么妹突然喊了一声,“妈妈……” 她一楞,一时说不出话来。 怀里的妹妹一喊,背上的妹妹也跟着喊,“妈妈……” “我不是妈妈啦……” “妈妈——” 两个妹妹接连喊着,此起彼落,她实在没辙,只好认了,叹息再叹息,顺道逼退自己湿润眼眶中即将泛滥的泪水。 “好啦!好啦!以恩、以惠,你们就把姊姊当妈妈,没关系。” “妈妈……” 她一手抱着怀里的妹妹晃了晃;空出一只手到后头,也拍了拍后面的妹妹,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在旁人眼中,确实以为她就是两个小女孩的妈妈,毕竟除了亲生母亲,还有谁能这么细心照顾孩子。 或许是因为妹妹嘴里不断叫着妈妈,激发出她内心的母性,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两个妹妹。 这两个可怜的妹妹,对妈妈没有太多的记忆,难怪她们会把她当成妈妈。想到这里,她没办法不辛酸,更想替已经去世的母亲给两个妹妹母爱。 “前面有椅子,姊姊带你们去坐坐。” “妈妈……” “好啦!是妈妈啦!妈妈带你们去坐坐。” 才往前走出一步,前方竟然走来一人,她看着,眼神里先是充满讶异,随即噗哧笑出声。 一个人男生,跟她一样,怀里抱着一个,背上也背着一个。 “你怎么会来?” 他无奈苦笑,身后与怀里的小男生也是大约两、三岁,听见有人说话,眼神统统看向说话的她。 “你们好啊!”她笑着对两个小男孩打招呼,“你就是如钟,你是如风,对不对?” 身后的小男孩害羞的转过头,怀里的小男孩则是发出可爱的笑声,“嘻嘻嘻……” “第一次看你带你弟出来,他们真的好可爱喔!” “你妹长得也很可爱,而且看起来乖多了。”他又是苦笑,“我这两个弟弟,玩起来真的很恐怖,简直要把房子给拆了。” 她开心笑着,为了他的话开心,也为了能在这里碰到他而开心。 “一起坐好不好?” “好。” 她先将怀里的妹妹放在椅子上,他也是。两个同样两岁的弟妹就这样并肩坐着,彼此大眼瞪小眼,似乎很讶异,不太能接受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孩。 然后解开身上的布巾,将背上的妹妹放下来,放在么妹旁边;他也做着同样的动作,就这样,四个弟弟妹妹坐在一起。 他们各自整理着布巾,笑看着眼前的可爱画面,那画面真的太可爱了,四个可爱的小朋友坐在一起,表情还有点呆滞,似乎不知该怎么反应。 他站在前方看着四个小朋友,他的脸上扬起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笑容,开怀的笑容,直达心底的笑容。 她也是,脸上的笑容不曾消失,左看右看,她突然动了念头。“如松,帮我看一下我妹。” “你要去哪里?” “我去借个东西……”话一说完就跑走。 看见姊姊跑掉,最小的妹妹顿时大哭,他无奈苦笑,回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叹息再三。 “别哭了,哥哥在这里,哥哥抱抱好不好?” “……”没说话,但还是乖乖给他抱抱。 看见自己哥哥抱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笨蛋女生,最小的弟弟很不服,对着哥哥不断喊叫着,“哥哥,哥哥……哥哥!” “如风,你等一下嘛!男生要让女生啊!” “哥哥——” “我来了、我来了。”她手里拿着相机,气喘吁吁跑回来。 “你跑去哪里了?”他抱着小妹妹,“刚刚场面差点失控。” “对不起、对不起,我去借这个。”摸了摸么妹的小鼻子,“你喔!姊姊只是离开一下,你就哭成这样,难看死了。” “妈妈……” 他很讶异,“她怎么叫你妈妈?” “没办法,小恩和小惠对妈妈都没什么印象,现在她们最常看见我,就把我当妈妈了……” 她虽然说得云淡风轻,但话语里其实充满着痛楚。她的母亲去世了,家里剩父亲忙于工作,只好由她照顾两个妹妹。 而他,虽然家里生意越来越差,父亲欠的债也越来越多,至少父母都在。只是他们必须在外奔波,赚钱还债,照顾弟弟的事也就落在他身上。 “不说这个了,你让以惠坐在椅子上。” 他照做,回过头就看见她拿着相机还不知该怎么使用,他立刻弄懂她的意思,走上前接过相机。 “我帮你跟他们拍。” “不用,帮他们拍就好。这四个小朋友坐在一起很可爱,我想把这个画面留下来,所以不用拍我。” 拿着相机,“这样好奇怪……怎么我们约会会带着弟弟妹妹啊?” “那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很好玩啊!” 他点头,脸上的笑容更耀眼,拿起相机对焦,确定四个弟妹都入镜,但小孩子哪那么听话…… “看这边……如风,你不要动来动去……如钟,你帮忙抓住弟弟……以惠不要哭,马上就好……以恩最乖,笑得很可爱,看这边,笑一个!” 快门一闪,将这美好的画面锁入记忆里。他用相机多拍了几张,每一张都是四个弟妹的可爱模样。 拍完照,两个人坐在四个弟妹的两侧,各自的弟妹立刻缠上来要抱抱,这真的是甜蜜的负荷,恐怕此生都难以舍弃。 他抱着自己的弟弟,看着她温柔的陪着自己的妹妹说话,有时她也会抱抱他的弟弟,或是换他抱抱两个小女孩。 “他们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她傻傻问着。 他只是笑着,没有回答,或者说毋需回答,时间到了,自然就长大了。 那时的他们没想过照顾四个弟妹会成为他们往后人生十多年光阴最重要的事,甚至也为此割舍了彼此的感情。 但他们永远记得这天下午,两人之间隔着四个弟妹的联系,莫名的,更紧密的联系。 相同的命运,彼此不用多加言语就能互相体谅的默契,甚至还有那藏在心里不曾说出口却也不曾稍减的祝福。 冲吧!冲破各自的人生关卡吧! 不用记挂彼此,不用担心彼此,只要记得自己已经获得彼此的祝福,然后朝着人生关卡冲过去吧! 他手中没有那几张照片,以慈那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当天下午拍完照后,以慈拿着相机回去还给邻居,拜托邻居把照片洗出来给她,他实在无法确定以慈的邻居究竟有没有把照片洗出来给她。 以慈本来说,等四个弟妹的照片洗出来会给他几张,但或许是她家里的事太忙,让她忘了这件事,而他也忙着自己的事,自然也没追问。 虽然没有照片可供观赏,但几个弟妹当年可爱的模样始终在汪如松的脑海里不曾散去。 他永远记得那个画面,四个弟妹并肩坐在一起,彼此相互靠着,从孩子的身上他们看到希望,困难中的希望、绝望中的希望,尽避渺茫,尽避只是一丝一毫的希望,却是如此真实的存在。 更重要的是,他们虽然各自背负着人生的重责大任,各自有必须闯过的难开,却可以彼此体谅,甚至彼此原谅……原谅彼此在当下做出了离开对方的决定。 因为他们最懂的人就是彼此,世界上最懂得自己的人就是对方,每当她伤心难过时,他仿佛就是亲身体验。 他祝福她,这样的祝福没有保留,完全给她,因为他知道,他也会得到她所有的祝福,更凭借着这样的祝福,他可以带着两个弟弟闯过人生的难关。 他谢谢她,真的谢谢她,在人生的路上,曾经遇过这样一个女孩……但愿他们还能有继续下去的机会…… 时间是晚上七点,汪如松坐在办公室内专注处理公事,方才两个弟弟来送了便当,顺便检查他有没有按时吃药。 他的胃溃疡幸好还不算严重,医生交代必须按时吃药,并且重新培养定时用餐的好习惯。 目前看来,只要好好吃药,定时用餐,应该就能痊愈。 两个弟弟回到以慈的面店帮忙,汪如松当然同意,一开始希望弟弟们可以增加人生经验,如他们所说的,身为男人确实应尽早学习独立。 但后来,他也希望两个弟弟去帮帮以慈的忙,她太累了,累到几乎倒下,他希望她多善待自己一些。 她答应过他的…… 等到人生责任已尽,他们会一起度过往后的人生,只要她还愿意,就来找他,他永远都在这里……永远都在…… 侧眼看见桌上摆了一封信,是银行寄来的,内容算是好消息,银行方面经过信用风险评估,同意他提出的房贷申办。 当年因为父亲生意失败,积欠银行两千万的债务,这些年他拚命工作赚钱,只希望可以早日卸下债务的负担,让两个弟弟的人生不用因此受到波及。 但也因为欠银行钱,他就算月薪不低,还是只能租房子过日子,无法为自己和两个弟弟买房子。光是办房贷这件事就是个大难关,他就因为欠债过多,无法通过银行的审查。 但这些年来,他因为定期还款,目前债务已经所剩不多,甚至再过一年,最多两年,他就可以还清债务。 因此银行已经同意他的申贷,换句话说,他可以开始为自己和两个弟弟找个永远的家了。 至少在两个弟弟大学毕业,当兵回来之前,都还会跟他住在一起,他还是要继续努力……以慈可能也是这样想的…… 第十九章 路还很长,不知道他人生的重担什么时候才能卸下…… 门口传来敲门声,汪如松放下银行的核贷文件,喊了声,“请进。” 打开门,原来是他的老板丁敏珊。 她看见他,又是无奈,又是苦笑。“我是不是该签份公文,规定如果加班次数太频繁,应该要扣薪水。” 汪如松淡淡一笑。 丁敏珊走近,来到他的办公桌前,看着这个一直以来只愿意与她保持公事上的联系的男人。 她知道他有很强的能力,心思细腻、规画缜密,最重要的是,他吃苦耐劳,坦白说,她最欣赏的男人应该具有的个性,他都有。 她知道他的背景,知道他需要钱来还清债务,养大两个弟弟,丁敏珊必须承认,她坚持雇用这个人,甚至安排他从事要职确实有私心。 一种私人情感上的私心…… 有时候她也弄不清楚她究竟喜不喜欢这个男人?也许喜欢,也许更多的情绪是欣赏、是佩服。 “除了公事,难道你的生活没有别的事可以让你关心?” 想了想,“有,我的……” “你的两个弟弟?” 微笑,“对。” “可是如钟和如风总会长大,他们长大之后呢?你有没有想过他们长大之后,你要怎么办?” 如钟和如风长大,就是他人生责任已尽之时,而他已跟某个人约定好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感情。你的私人感情……”她苦笑,“我以为你已经感觉到我很喜欢你……”她很大方,所以很直接。 没想到他更直接,“对不起,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丁敏珊很讶异,讶异他的直接,更讶异他会给她这个答案,“有人?谁?我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很多年前,我曾经跟一个女孩在一起,她跟我的背景很像,我们都为了自己的家庭而牺牲自己,最后甚至牺牲我们之间的情感……” “……” “那个女孩有两个妹妹,她的父亲中风,成了植物人,所以她必须肩负起照顾妹妹的责任,当时的我也是;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们无法卸下的责任,所以我们决定分手,回到各自的家庭去尽自己的责任。” “……” “况且,如果当时的我们不分手,最后的结果也是分开,我们会因为生活中的压力而争吵,最后只是为这段感情画上一个不完美的句点。我们都不想走到那样的地步,所以当时我们分手了。”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十二年了……” “经过十二年,你还把她放在心上吗?” 点头,“我从来不曾忘记。” 她苦笑,“所以我输定了,我们才认识几年?你竟然记得一段十二年前的感情……那她呢?她记得你吗?” “记得,”思绪飘走,飘到那间面店,“你也见过她。” “我?” “有一天晚上我们去一家面店,你记得吗?” 丁敏珊立刻想起来,“我记得……是那个老板娘?叫作方以慈……老天!原来你们十二年前交往过?” 那天晚上,她在店里听了方家两个妹妹说了很多有关姊姊的事,说姊姊如何的好、如何照顾她们,就像亲生母亲,连带也让她注意到那个不显眼的女人。 虽不显眼,但那一瞬间却从她的身影后方绽放出光芒。 “难怪你无法忘记她……你们的背景真是太像了。”她笑了笑,没有尴尬,只有祝福,是真正的祝福,“改天再带我去一次面店,我想跟她聊聊天……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这么坚强,有这么大的力量。” “她只是个傻女人。” “汪如松,你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汪如松哈哈大笑,丁敏珊也笑开了,面对一段执着十二年的感情,面对眼前这个即使分手仍然对前女友充满祝福的男人,她发现自己莫名的豁达,发现自己退一步之后尽避怅然若失,依然可以带着笑容。 所以那天如风跑来说希望她可以跟他大哥在一起的话,就别转达给如松听了,因为如松已经找到了自己坚持的目标。 人生在世,可以为一段感情坚持也是一种幸福。 想来这段坚持也是如松可以撑过多年苦难与困境的唯一动力。 他笑着,心里却想着那个女人,她还在忙吗?身体好点了没……拼了这么多年,目标已经达到,弟妹都长大了,她何时才能多为自己想一点,一点就好…… 【第九章】 站在炉子前,方以慈重复着那一千零一个动作,听着不断涌进店内的客人点餐,将面条扔进热水里,捞起放进碗里,再放到盘子上,然后转过身切卤味,接着连着卤味一起将餐点送到客人桌上。 她的日子依旧忙碌,她时常在想,也许她已忙惯了,要是闲下来没事做,她反而会发慌,反而会不知所措。 就像陀螺,一出手只能不停不停的转,陀螺最终仍然会停下来,正如没有人不会倒下,但在那一刻来临之前,命中注定只能不断旋转。 她是这样评价自己的,方以慈知道,这些年她就是为了方家而活,为了两个妹妹而活,她没有多想自己的人生,只要妹妹可以平安长大,好好读书,有好的出路,她怎样都无所谓。 往后的日子,就算会独自一人也没关系,她早就打定主意,只要妹妹们都大了,找到自己的幸福,嫁给一个疼她、爱她的好男人,她就算是了了责任。 然后她会继续在这间面店卖面,靠着这项手艺养活自己,方以慈很有自信,凭她的手艺一定可以养活自己。 这些年,她没有想过个人的感情,好像一个人本来就该这样独自活下去,好像……这是她的命运,也是她的义务。 因为记忆里,她永远都记得那个她不得不抛下的男人,这十多年来,她的日子渐渐好过,却常常想着那个背负庞大债务与两个弟弟的男人,担心他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出路…… 在确定那个男人走出自己人生的坦途之前,她没办法考虑自己的感情,更无法追求个人的幸福。她知道,这是当年为了了却自己的责任选择与如松分手所必然付出的代价。 她甘于承受这样的代价…… 尽避当年分手时,他们有约定,这些年更是靠着那个约定撑过种种难关,让自己在每一个痛哭失声的晚上,有擦干眼泪期待明朝阳光的勇气。 但是她知道经过十二年的光阴,那个人也许变了,也许他又找到了他真正的幸福,不过她安慰自己,只要他幸福就好。 只要他幸福,快乐的活着,就能稍稍减少她心中对他的歉疚。不一定要她,她可以一个人好好活着,没有关系。 经过十二年的分离,她深切的知道,幸福太难得了,只要能幸福就好……不用轰轰烈烈,平凡的幸福就好…… 终于有了空档,方以慈站在炉火前发着呆,好像从医院回来之后,她就常常这样发呆。 晚上因为四个弟妹都在,如钟和如风也回来帮忙,为了怕让弟妹担心,所以晚餐时段她尽量专心工作,不显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但中午时分只有她自己,她便无法自制,常常思绪飘远,想起过往,想起现在,更想起那天在急诊室的病床旁,那个对着自己落泪的男人。 这场重感冒真是这几年来她生过最重的病,为了要好好照顾妹妹,她不敢随便生病,就算生病了也不能休息。 但这一次,她发高烧到昏倒,腰部的痛楚也无法再忍耐,就这样在妹妹面前昏倒,让两个妹妹吓到不停哭泣。 这些事她都是在朦胧间意识到的,包括那个在病床畔用熟悉又陌生的温柔话语安慰她的男人,让她可以放松紧绷的身体,也放松心情入睡。 即便经过这么多年,他依旧拥有能安定她的心的力量。 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两天,她好好的睡了一觉,重感冒好转,连腰痛也好多了。她在急诊室躺了两天,医院方面就是找不到病房让她住,幸好病情没恶化,老天爷留了一条命让她继续尽未完的责任。 “怎么在发呆?” “……赵老师?” “我来吃面,这次我自己付钱。” “这怎么好意思……” “你赚的是辛苦钱,听说你前阵子还病倒住院,我是说真的,让我付钱吧!别再请我了。” 方以慈苦笑,“让大家担心了,好多人都很关心我,一直问我身体怎么样。” “你的面店在这一带已经出名了,好多人都说你的手艺很好,都喜欢来这里吃面。” “谢谢大家的照顾……老师快点进来坐,我煮面请……” “别再请了……” “我煮面给老师吃,不是免费的……只是还是会算老师便宜一点。” 赵士平笑着,看了眼前的她一眼,其实心里有话想说,却是欲言又止,只得先走进店内找个位置坐下,再找时机问问。 问什么……说来惭愧,一个丧偶的男人想问感情的事,还像个没谈过恋爱的毛头小伙子一样,真是丢脸。 五分钟后,方以慈端着面走过来,还切了一大盘小菜。 赵士平看着苦笑,“你不能因为我说要付钱,就切了一大盘小菜啊!”这是玩笑话。 “这是请老师的。” “拜托,真的不要请我,这样我真的会过意不去。” “可是……” “好了!好了!你又要把我是以恩和以惠的老师这个理由搬出来,我已经听了好几年了……” 双手卷着围裙,将手擦干净,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赵士平笑着,发现这个女人真的跟其他的女人很不一样。 她很单纯、很认真、很热情,她一个女人撑起整个家,照顾养大两个妹妹,更可以证明她很乐观。 他自己丧偶,几年来一直灰心度日,所以他很羡慕她的乐观,因此也很想靠近她、亲近她。 “那天以惠跑来找我,要我……要我……” “以惠说什么?” 一咬牙,决定直说:“要我追求你!当时我吓了一大跳,不过……我其实一直很想这样做。” 第二十章 方以慈讶异到不行,捂着嘴,不好意思的看着赵上平,“老师……对不起,以惠那孩子乱说话,真是对不起,给老师找麻烦了……”她显然没听到赵士平后面那句话,不然她应该会更惊讶。 “不会,因为我……我其实也很想……很想……我一直也很想鼓起勇气来追求你……” “老师……” 赵士平赶紧接话,“你不要觉得有压力,我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强,但是心里的话还是想说出来,不然自己会后悔。” 方以慈很讶异,想了想,看着赵士平,眼睛里一片清澈,一点瑕疵也没有。“老师,对不起,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有人?”他很讶异,“我可以知道是谁吗?因为……就我的观察,你的身边好像没出现什么男人……”除了那天…… “其实……”第一次,方以慈试图解释她曾经经历过的感情,“我十二年前曾经交往过一个男朋友,后来我因为要照顾中风成为植物人的父亲,还有以恩和以惠,没办法兼顾感情,就跟他分手了。” “事实上,那个男生也有自己的责任要尽,他的父母生意失败,欠下庞大债务,后来父母又意外身亡,他有两个弟弟,他除了要还债,还要照顾弟弟,就这样,我们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赵士平听着,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竟背负着这么大的牺牲。 “这些年我一直很遗憾,没办法在那个男人最需要我的时候陪在他身边,两个妹妹渐渐长大,家里的状况也变好,但越是这样我越是遗慨,很想知道那个男人的日子有没有好过一点……” “你觉得当时你们会分手,是你的错吗?” “……我不知道,但是当时我确实做出了选择,舍弃了他。” “他也是啊!”赵上平看着她,“你一直怀抱着歉疚,他呢?” “我想他也很歉疚吧……”否则他们彼此再见时,何必如此关切的询问着对方的状况、何必一再道歉、何必期待对方比自己幸福,藉以化解心中难以言喻的强烈遗憾? “那个男人现在人呢?你们还有再见面吗?” 淡淡一笑,“有!他的债务快还清了,两个弟弟也长大了……我很开心,他也克服了他的难关。” “你还爱他吗?” 点头,毫无犹豫,“爱。” “所以,我没机会了。” “……对不起。” 赵士平挥挥手,他知道,面对这样一段用十二年的等待与祝福建立起来的感情,他是敌不过的。 “等一下……你说的男人,该不会是那天那个人吧?” 那个看起来瘦弱,眼神却如此坚定的男人,当时他还在劝以慈收他的面钱,那个男人却用三两句话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似乎也斩断他和以慈的联系,那男人仿佛希望他和以慈之间仅止于老板和顾客的关系。 “就是他……” “难怪,难怪他……”摇头不语。 难怪当时那个男人会展露出一丝嫉妒的样子。 “他怎么样?” 摇头,“没事……”语气一转,“把我刚刚说的话忘记,从现在开始,我们是朋友,祝福你。” 他不会傻到以为自己可以打败这十二年感情的牵扯,那种看似相互割舍,实则相互祝福的牵引,比交往数十年还要深刻、强烈,只是有时候,当事人没有发现罢了。 “谢谢。”接下他的祝福,却没有信心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方以慈在心底苦笑,毕竟还是隔了这么多年,他们也都不是当年的自己了,又该怎么延续当年的幸福与甜蜜呢? 汪如钟和汪如风回到了方家的面店帮忙,这次回去帮忙并不是自愿,某程度算是出于大哥的拜托。 “……去帮帮以慈的忙,至少这段时间别让她太累,让她有机会休息……”大哥是这样说的。 大哥从来不曾要求他们什么,大哥永远都是最疼他们,给他们最好的,帮他们扛下一切重担,也因此,一听到大哥开口拜托,如钟和如风就算对方家两个妹妹有什么不满,也必须吞进肚子里,乖乖去帮忙。 其实如钟还好,也没什么不满的,一开始他就不觉得这件事他们有什么资格插嘴,当年两个兄姊分手时他们才几岁,个中原委他们哪会懂? 以恩也是同感,但以惠和如风可就不这么认为,两人为此吵了好几次架,有几次甚至是在汪如松和方以慈面前,让两个兄姊更加难过,甚至让汪如松对以惠说出“我不会再来找以慈”这种话,企图平息以慈面临的窘境。 大哥跟以慈姊说来都是傻瓜,他们都认为当年两人选择分手是自己的错,都把责任扛在自己肩上,没有怪过对方。 也因此,他们对于彼此再续前缘显得被动,似乎都在等对方主动,因为他们都认为自己有错,都认为在对方原谅自己之前,他们都没资格向对方要求什么,包括感情。 虽然应该对这两个养大他们四个弟妹的人表示一些尊敬,但说真的,看着他们现在的状况,汪如钟真的觉得这两个人都是傻瓜、笨蛋! 事实上,连以惠和如风都感觉到哥哥和姊姊之间的感情很强烈,自从以慈住院,方以惠就很少跟如风吵架。 两个人显然都克制许久,但这两人不吵架好像就不知道该怎么相处,就干脆不说话,对上眼了干脆移开眼神。 这天四人放学后相约一起离开,因为汪家两兄弟要到方家去帮忙搬东西,把东西搬到方以慈的面店。 方以惠走在最前头,中间是汪如钟和方以恩并肩,后面则是汪如风。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就是不肯凑在一起。 “他们两个现在是怎样?”方以恩问。 耸肩,“大概知道他们只要一见面就吵架,索性别碰面。” “所以他们这样不讲话也是好事?” “也不是这样说,但至少他们不讲话,就不会再说一些让你姊、我哥难过的事,所以算是好事吧!” 这时走在最后头的汪如风对着前面喊了一声,“还要多久才到?” 汪如钟挑眉,对着前面的方以惠喊着,“以惠,如风问还要多久才到?” “哼!你跟他说,不爽来就不要跟啦!爱哭又爱跟路……” “哦!如风,以惠说……”汪如钟果然要帮忙传话,方以恩赶紧拦住他。 “拜托,你是要他们又吵起来吗?”回头看向汪如风,“就在前面了,快到了,再五分钟。” “哦……” 汪如钟淡笑,“其实还是希望他们吵一吵……想想他们也是因为心疼大哥和以慈姊,才会跟对方吵架……” “是啊……” 又定了一段路,四人终于来到方家,方以惠和汪如风一前一后,依旧不交谈;走在中间的汪如钟和方以恩反而不断交谈,甚至说到汪如松前阵子跟他说要买房子的事。 “所以你们可能要搬家了?” “大概也是在附近吧!毕竟大哥在这里工作,能搬到哪里去?” “说得也对……到了。”走到公寓前,拿出钥匙开门,“上去吧!就在三楼。” 爬上楼梯,来到三楼,方以惠打开门,四人走进方家。也是间不算宽敞的小鲍寓,但整理得很干净。 “很干净啊!” 方以恩笑了笑,“都是以惠的功劳,家里都是她负责扫地、拖地;我负责煮饭、洗衣服。” 汪如风话说得很酸,“看不出来喔!真是看不出来……” “你怎样啦!要吵架是不是?来啊!我怕你啊!” “好男不跟女斗,我懒得跟你吵。” 方以惠很不爽,“我告诉你,是我不跟你吵,不是你不跟我吵,你每次都吵输我,哪有资格跟我吵?” “我哪有吵输你?都是你每次只会捏我耳朵……” “不认输的男生最讨厌了,明明就吵输我……” 眼见两人又斗了起来,汪如钟和方以恩对望一眼,无奈的叹息,他们刚刚竟然还一度认为这两个人与其彼此不说话,不如吵一架。 “你们还是继续保持刚刚的沉默,好不好?” “哼!” “哼哼!” 方以恩赶紧上前将两人拉开,“好啦!我们是来帮姊姊搬东西的,不要吵到忘记要做正事了。” 拉开妹妹,指着角落的两箱东西,“如钟、如风,你们力气比较大,那两箱东西就麻烦你们,如果真的太重,就用推车好了,反正面店就在附近;我和以惠到房间把东西搬出来,你们等我们一下。” “好。” 两个女生进了房间,汪如钟蹲下身检视箱子里的东西,都是些食材,大概是厂商写错地址,写到以慈姊的家,所以才会没送到店里。 “哼!凶婆娘。” “我已经懒得说你了,反正我看你大概也很喜欢被以惠骂!” “我哪有……” “不然从明天开始,你回家,不要再来?” “我才不要……” “喜欢就喜欢,干嘛这么别扭?”直接说出弟弟对以惠的感觉。 “我哪有……” “还是你觉得,像大哥和以慈姊分开这么多年比较幸福?” 汪如风楞了楞,立刻摇头。 “这就对了,能陪在身边当然比较幸福,说真的,大哥和以慈姊都很可怜,他们为了我们牺牲了自己……” 这时,方以恩和方以惠抱着东西走出来,方以恩嘴里喃喃念着,“姊说这些衣服要送给人家,我们已经用不到了,这几天她都在整理……谢谢!”汪如钟上前帮忙接过。 汪如风也有样学样,上前帮方以惠接过;方以惠先是楞了楞,但还是交给了他,撇开头,表情似乎很不屑,脸颊却微微赧红。 就在此时,有样东西从衣服堆中掉了出来,飘落在地上,看那缓缓飘落的样子,好像是张纸。 四个人都发现了,低头看向那张纸。定睛一看,确定那不但是张纸,还是张照片。 汪如钟将衣服放在一旁的纸箱上,弯腰将落在他脚边的照片捡起来。看着照片,他先是一楞,不解照片中的人是谁,继而了然于胸的表情缓缓浮现。 “谁的照片啊?” 第二十一章 递出去,交给方以恩;方以恩接过,以惠和如风凑上前来一看,每个人的表情都是茫然…… 照片里有四个小孩,彼此并肩坐在公园的椅子上看着拍照的人。 那四个孩子就是他们……如钟、以恩、如风、以惠……就是他们小时候……如松和以慈还在交往的时候…… 日子还没有难过的时候、生命的难关还没来临的时候、大难还没临头的时候、悲剧还没发生的时候…… “我们四个真的很早就认识了……”方以恩眼眶含泪,笑着说。 “那时候大哥和以慈姊还在一起吧……”汪如钟的语气里有着无限感慨。 如果没有这些生命的苦难,他们还会继续走下去吧…… 方以惠看着,看着照片中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小男孩,又看了看现在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笨蛋汪如风。 她的眼眶一湿,泪水竟然就这么落下。 想起很多事……最多的是姊姊和如松大哥的牺牲…… 方以惠深呼吸,拉起汪如风的手往门外跑去;汪如风不明就里,只能跟着跑。 方以恩则在后头喊着,“以惠,你要去哪里?” “让她去吧!如风会跟着她的。”汪如钟接过方以恩手中的照片细细看着,他突然懂了,四个并排坐的孩子象征对生命的希望、对情感的寄托、对人生的乐观、对一切考验的勇敢面对。 当时在照片外面,应该就站着大哥和以慈姊吧? 没出现在照片中的人彼此也联系着,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联系始终存在,没有消失。 方以惠拉着汪如风,两个人往外头冲去,别说汪如钟和方以恩不知道这个妹妹要做什么,连被她拉着走的汪如风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方以惠,你到底要干嘛啦?” “带我去找如松大哥……” 汪如风一听,这还得了,这女人真是奇怪,老大都已经说不会主动来找以慈姊了,她干嘛还要去找老大?难不成她又要指着老大的鼻子骂老大吗? 汪如风想到这个可能性,心里一紧张,这还得了,他怎么可以带这女人去骂老大? 立刻停下脚步,不愿意再被她拉着走;方以惠当然拉不动人高马大的汪如风,她已经很急,现在又被这家伙拖着,心里突然又冒出火气。 “你干嘛啦?” “我才要问你要干嘛?” “我不是说过了,我要去找如松大哥……” 汪如风的语气坚定,“那我也要告诉你,我是不可能带你去骂我大哥……” 方以惠瞪着他,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没有发脾气,只是拚命深呼吸,拚命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不会骂如松大哥,你带我去找他,我……我会跟他道歉。”方以惠语气沉稳说着,看起来更是相当诚恳,反而让汪如风迷惑了。 “你真的不会再骂我大哥?” “你烦不烦啊?我说不会就不会!走啦——”拉着他继续向前走。 汪如风反应不过来,只好继续任由她拉着自己,两个人往目标走去。汪如风带着她搭上公交车,往汪如松的公司前进。 一路上,方以惠都很沉默,汪如风也破天荒的不敢多问,第一次只敢乖乖坐着,什么话都不敢说。 半个钟头后他们到了,下了车又走了一段路,终于来到汪如松任职的公司,方以惠跟着汪如风走进去。 警卫的眼神很讶异,毕竟平常很习惯看见汪如风,但通常都是看到汪家的两个兄弟来找大哥,今天是第一次看见如风带着一个女孩来。 “如风,那是你女朋友喔?” “不……不是啦……”紧张的看着身旁的女孩,怕她又要发飙,真可怜,他竟然被她吃得死死的。 方以惠专注在自己的情绪中,没听见警卫说的话,自然也没有任何反应。一路上她紧跟着汪如风,走进电梯,来到汪如松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你真的不能乱骂人喔!” “知道啦!” 站在办公室前,汪如风敲敲门,里头传来汪如松的声音,喊着“请进”。汪如风打开门,让方以惠先走进去。 坐在里面的汪如松原先根本没抬头,他以为大概就是两个弟弟帮他送便当,没想到他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这才发现如风来了,但陪着如风来的不是如钟,而是以惠。 汪如松讶异的站起身,“以惠,你怎么会来?” 方以惠站定在办公桌前看着汪如松,汪如风则待在一旁随时准备出手阻止她又乱骂人,尤其是乱骂他最尊敬的老大。 开玩笑,这次可是他带她来的,如果她又乱骂人,那他就该死了,竟然带人来骂他大哥。 她已经说过了,绝对不是要骂老大,如果她出尔反尔,那他真的不会跟她客气…… 孰料方以惠竟然深深一鞠躬,对着汪如松大声的说着,“如松大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到底怎么了?” 汪如风也看傻了眼,嘴巴半张,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他一直看着身旁的她,所以当汪如松的眼神移向他,想要透过眼神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时,汪如风并未接获这个讯息。 “如松大哥,我一直在乱讲话,把你跟大姊的事都怪到你身上,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只是太心疼大姊了,对不起……”边说眼泪就这样掉下。 汪如松笑了笑,“没事了,我知道了,我没有怪你,真的,我知道你很心疼以慈,以慈能有你和以恩这两个妹妹真的很幸福,这也代表她很成功。别哭了,大哥没有怪你……” 汪如风很讶异,不敢相信脾气一直很冲的方以惠竟然真的愿意道歉,突然间,他想起自己好像也骂过以慈姊…… “如松大哥,你去找姊姊好不好……姊姊真的很喜欢你,她这些年都没交别的男朋友,她真的很孤独……你不要生我的气,你去找姊姊好不好……”边说边擦拭着不断掉下的泪水。 方以惠真的很怕,如果因为她的口无遮拦,害姊姊失去一辈子最珍贵的感情与幸福,那该怎么办? 所以就算很别扭,她还是要硬着头皮来向如松大哥道歉。 “我……唉——你们不懂,我跟以慈……” “老大,你喜不喜欢以慈姊嘛?” “我……喜欢,但是我也对她感到歉疚……” 因为怀有歉疚,所以始终不敢主动,他总觉得这样太过自私——当年为了自己的家庭与重责大任选择与对方分手,现在日子好过了,觉得孤单了,又想跟对方在一起……感觉起来真的好自私…… “歉疚什么啊?歉疚……那就道歉啊!” 从汪如松口中得到最关键的答案,让两个弟妹都很开心,汪如风当下决定,不要再让老大犹豫了。 他走上前,拉着汪如松的手,换他拖着大哥离开办公室;方以惠破涕为笑,也走上前帮忙,由她负责另一边,避免汪如松临阵脱逃。 “你们要干嘛?” “老大,不要多问,跟我们走就对了。” “可是……要走去哪里?”才问出口,自己也觉得好笑。走去哪里很重要吗?这些年他不也曾经迷惘过自己该往哪里走,但现在回头看,当时的迷惘好像一点意义也没有。 就去吧…… 事实上,他知道弟弟要带他去哪里,不反抗,任由他们带着自己走,走到那个其实他一直很想去的地方、那个他一直很想陪伴的人的身边。 【第十章】 方以恩和汪如钟先到面店,将方以慈交代的东西搬过来,一进入面店,就看见方以慈正忙着煮面,应付晚餐时刻络绎不绝的人潮。 “姊,东西搬来了。” “放在角落就好。” “大姊,衣服呢?”汪如钟问着。 “那个先拿到后面放,洗一洗再捐出去。” 两个人分头进行,就在此时,方以慈抬头看了一眼,很讶异怎么四个弟妹突然只剩两个人。“以恩,以惠和如风呢?” “这个……”看了汪如钟一眼,他也只能摇摇头。 “发生什么事了吗?” 汪如钟苦笑,“以慈姊,其实我们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娓娓道来方才的状况,包括方以惠拉着汪如风胞出去的那一段。 方以慈很无奈,这个妹妹真是太冲动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个以惠也真是的,要去哪里也不说一声……” 方以恩也在担心,汪如钟则出声安抚,“不用担心,如风会保护好以惠,不会让以惠出事。” “在我眼中,如风也还是个小孩子,他跟以惠凑在一起,我更担心,这两个孩子都很冲动,好像谁也管不了谁。” “说得也对……” 又交谈了一下,三人各自去忙,忙着煮面、忙着招呼客人、忙着清洗碗盘,少了两个人确实更忙了,但是他们倒也习惯了,最重要的是,能帮到姊姊的忙也很令人开心。 一个小时后,终于有了空档,客人渐渐变少,三人聚在一起聊天、休息。方以恩和汪如钟关切着方以慈的身体状况,叮嘱她不要太累。 “姊,不舒服要说,不要硬做。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帮忙。” “对啊!以慈姊,你的身体才刚痊愈,要多休息。” “我知道……谢谢你们。” “还有……”话还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们以为是客人,等到来人出现在面前,面孔映入眼帘,这才讶异不已。 “以惠、如风,你们跑去哪里了?” “大哥,你怎么会来?” 三个人气喘吁吁,方以惠和汪如风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身后就跟着汪如松。两个弟妹各伸出一手牵着,甚至应该说是紧紧抓着身后的汪如松,似乎就怕他跑掉,怕他临阵脱逃。 汪如松看着方以慈,她也看着他,两人都缄默无语,这是方以慈出院后两人第一次碰到面,莫名的充满了尴尬。 虽然在这种尴尬的情绪中,仍然酝酿着思念与期待…… 第二十二章 汪如风看着以慈姊,又看着自家老大,心里一急,“老大,你怎么都不说话?你不是说你很歉疚吗?” “我……” “歉疚就道歉啊!”汪如风率先走向方以慈,学着方才方以惠对着汪如松道歉的动作,对着方以慈深深一鞠躬。“以慈姊,对不起,我之前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一定让你很伤心。对不起,我太幼稚了,真的很对不起。” 方以慈很讶异,直挥手、摇头,“如风,你不要这样……以慈姊没有怪你……” 汪如钟和方以恩站在一旁看着,两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笑容,他们大概知道刚才以惠去哪里做什么事了。 她大概是去找如松大哥当面道歉…… 汪如风回过头看向自己的大哥,“老大,就是这样啊!觉得歉疚就道歉嘛!道歉完了就没事了,难道是要歉疚一辈子吗?” 这句话让汪如松和方以慈狠狠一震,两个人的心都震动了,他们都太内敛了,多年来辛苦的生活让他们学会压抑自己的情绪与感情,再也学不会有话直说。 汪如松慢慢跨出步伐,朝眼前的方以慈走去,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语气粗嗄,甚至哽咽。“以慈,对不起……” 拚命摇头,眼眶迅速湿透,“我也有错……我也对不起你……” “你愿意接受我的道歉吗?”不理会她的道歉,直接问出他最在意的问题,希望得到她的原谅。 “你没有错啊……” “以慈,说接受。” “接受……” 伸出手抱住她,“好,我也接受你的道歉,以后不要再说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好……” 男儿泪水就此滑落,“虽然我们约好了,但是我不想等到五十岁,我想现在就开始,幸好我们不用等太久……” 等了十二年,本来以为等不到了,甚至连那个当年分手时的约定都显得希望渺茫,他和她,本来都已经抱定要独自终老。 “如松……” 两个人彼此拥抱,不停哭泣,仿佛想用泪水来交换这十二年说不完的心情与记忆,分享这十二年的苦乐哀痛,然后用泪水迎接往后相知相守的人生。 终于……等了十二年了……终于…… 汪如钟和汪如风看着,彼此相互微笑,都发现了彼此眼里的泪水,但他们不提,知道自己兄弟的个性,就算提了对方大概也是否认。 至于以恩和以惠倒是很坦率,哭成了泪人儿,两个姊妹彼此牵着手,为姊姊感到开心。 汪如风回头看向方以惠,“你哭真的很丑耶!” “要你管啊!” 拉回准备要跟以惠吵起架来的汪如风,汪如钟跟弟弟一起簇拥着哥哥往店门外走;汪如风则是马上知道二哥的意思。 “大哥、以慈姊,去外面走一走。” “就是!老大,赶快带以慈姊去约会啦!” 方以恩笑了笑,方以惠也破涕为笑,两个妹妹赶紧挤进炉台前方的位置,让姊姊没有位置可以站,只好跟着汪如松离开。 “可是现在店还开着啊……” “管他的,有什么关系嘛!”汪如风大刺刺的说着,简直不把上门消费的客人当一回事。 汪如钟则笑着,“以慈姊,别担心,你跟大哥出去走走,你们一定有很多话想说,又不想在我们面前说;这里就交给我们。” 方以恩也笑着,“对啊!姊,你放心,我们都很有经验了,交给我们,不会给你丢脸的。” “而且,”汪如风接话,“你们那些恶心的话还是去外面说好了,在这里说,客人会吐的……我自己都想吐了……” 汪如松笑着,“你在胡说什么……”眼眶的泪水犹存。 他牵着方以慈的手,“那我们去走走吧!” 方以慈左看右看,她其实还很担心,总觉得自己不能放下,不能让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这么忙,可是四个弟妹都这么大了,变得成熟又稳重,他们都有能力可以帮助这个家站起来。 右手边,看到四个弟妹,看着他们成长茁壮;左手边,那个当年被她舍下也舍下她的男人,又重新牵起自己的手。 够了,真的够了……再累都值得…… “那就走吧……” “老大、以慈姊,慢走喔!” 方以惠对着他们挥手,“姊……不对!妈妈,我要一个爸爸喔!” 众人哈哈大笑,店内的客人看着,也跟着笑开,这时又有客人上门,四个人彼此互望一眼,知道这个家该换他们扛了。 过去是两个家,未来就是一个家了…… “欢迎光临,里面请坐。”汪如钟对着上门的客人喊着,顺道拿起抹布擦拭空桌桌面。 方以恩高喊,“我来煮面。” 以惠也喊,“我来切卤味。” 汪如钟则说:“我来带位,等一下面煮好,我负责送给客人。” 汪如风才想开口,发现所有事都有人做了,他一楞,差点跳脚,“那我要干嘛?我又没事做了……” 方以惠对着他皮笑肉不笑,“你就在门口当招财猫好了。” 又是开怀大笑,这是一个值得欢笑的夜晚,更值得庆祝,两个兄姊经过十多年的分离,今晚终于重新在一起。 这真是一个好日子…… 离开面店的两人彼此手牵着手,漫步在昏暗的路灯灯光下。两人都不说话,或许是因为害羞,或许是哭泣过后反而显现出尴尬,但双手始终牵在一起,彼此不曾放开。 重逢后的这段日子,其实他们的相处都有一点不自然,这些年始终思念着彼此,更怀抱着对重逢的期待,但真见了面反倒尴尬。 他们心中始终对彼此怀抱着歉疚,多年来一直想象着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的人,日子是否会好过一点,有没有克服生命的难关? 可是见到面了,发现对方依旧辛苦——她忙到累倒,生病住院;他忙到胃溃疡,债务也尚未还清。这些年的辛苦与分离明明是为了成全对方,到头来却发现彼此还是无法放松。 当年分手时,他们尽避难过,却彼此祝福,希望对方能先一步了却人生责任,真正获得解脱,这样也能稍稍弥补自己内心因为与对方分手而产生的遗憾。 在彼此眼中,他们总觉得对方的日子没有比较好过,于是重逢后,彼此都迟疑了,尽避希望可以重新在一起,却又不敢放纵感情,深怕自己依旧背在肩上的重担会拖累对方,加重对方的负担。 尤其是,他见她因为工作劳累而住院,她见到他因为两个弟妹彼此争吵而遭到责骂,彼此心里都觉得难过,隔了十二年,这段感情也就更退却。 退到后来,甚至连见面都觉得尴尬,更遑论重新培养感情。他们知道彼此都是太过被动的人,两个人都被动,最后感情大概也就不了了之。 汪如松牵着方以慈的手,走到了巷子口,看见前面有个小区小鲍园,于是走过去,想在公园内散散步,聊聊心里话。 有些事只有他们自己将心结解开,别人无法帮忙。 汪如风那句“感到歉疚就道歉”的话,确实点醒了汪如松,有时候,汪如松确实很羡慕么弟有这样的个性,有话就说,从不闷在心里;过去汪如松常常担心如风这样的个性会为他带来麻烦,但现在想想,拥有这样个性的人,比较不会钻牛角尖。 走到公园,两人四处绕绕,找到一张椅子,就这样坐下,但两人的手始终牵着不曾放开。 不管表面看起来两人之间有多沉默、相处有多尴尬,但始终牵在一起的手也显示出彼此的感情是如此的确定。 他们都希望能追回这段感情。 “以慈,其实当年真的是我跟你提分手的,至少是我开口的。”汪如松的声音沉稳,仿佛是在叙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方以慈看着他,“可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知道我开不了口,干脆帮我开口。” 汪如松叹息,“那时候的我们,真的都已无路可走了。你忙,我也忙;我很怕到最后,我们的感情会在彼此的压力与忙碌中消磨殆尽,最后甚至开始埋怨彼此……干脆先结束。” “是啊……” “可是,”汪如松语气一转,“这些年,我是真的希望你可以过得很好,至少生活不要再像当年一样有这么大的压力,我是真心的祝福你……” “我也是……” “可是我再见到你时,你好像更辛苦了,甚至还辛苦到病倒……这阵子我就在想,如果是这样,我可以把我自己现在的压力也加在你身上吗?这些还没还清的债务、两个还要照顾的弟弟都是我自己的责任,你已经够辛苦了……” 汪如松在为自己这阵子决定不来见她找理由,并且说给她听;方以慈听着,眼眶里的泪水渐渐滑落。 “如松,你知道吗?这十多年来,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为了我的家人,选择离开你,没有办法陪伴在你身边,帮助你度过难关。这些年,我们方家的日子渐渐好过,可是越好过,我越会想到你,你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出路?你……”最后化为哭泣。 汪如松的眼眶也湿透,更是紧紧握住她的手,“其实想想,我们两个真的满蠢的,我们都因为不能陪在对方身边而感到遗憾,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有遗憾了……以后就彼此陪伴吧……” 她含着泪,看着他,点点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我们当年约好了,可是那要等到五十岁,实在太久了,我已经等了十二年,不想再等了……” “如松……” “我可以帮你煮面、帮你洗碗、帮你算账,让你不要这么累……” “我也可以帮你,现在面店有赚钱,你不是要买房子吗?我可以帮忙出一点,这样你就不会这么累……” 皱眉,“这些事我会想办法……” “如松,说好要彼此陪伴的,既然如此,我就不可能看着你辛苦;当年的我,看着你那么辛苦,却无能为力,现在我有能力了,我一定会帮你、陪你。” “……”无言,只能点点头。 方以慈面带微笑,汪如松原本严肃的脸也展露笑颜。他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拥抱着。 “有张照片要给你看。” “什么东西?” 第二十三章 方以慈从口袋里将照片拿出来,那是方才以恩拿给她的,第一眼看到,她楞了好久,脸上随即绽放出笑容,那是怀念的笑容。 汪如松接过,看着照片,先是楞了一下,立即想起往事,脸上随即绽放出温暖的微笑,思绪仿佛也掉进记忆的大海中。 “本来有两、三张,后来都找不到了。以恩整理家里时发现的,我记得那时候说好要给你一张,可是后来就分手了,我不好意思去找你,之后甚至忘记了……真的太忙了……”话语里满是叹息,更有着无限回忆。 汪如松的眼眶再度涌现泪水,照片里有四个可爱的孩子,彼此并肩排排坐,脸上的表情或笑或哭,但都是孩子可爱的神情。 “……如风真的很好动,拍照的时候就是不安分,手就是要伸这么高……以恩和如钟乖多了……以惠真的满爱哭的……” 以慈也在一旁看着照片,“如风就是要哥哥抱抱,你看他手伸这么高,就是要你抱;至于以惠,其实她很好带,你只要让她可以看得到你,她就可以一个人乖乖的玩玩具。” “你要带大两个妹妹,真的很辛苦。” “你也是……幸好他们都长大了,而且很乖、很听话……”方以慈想了想,突然笑出来。 “你笑什么?” “没有啦……以惠以前常常叫我妈妈,她甚至还跟我说,她想要一个爸爸,当然,她说的不会是我们三姊妹已经过世的亲生父亲……以惠是要我赶快去交一个男朋友,真的是人小表大。” 汪如松也笑着,“那就给她一个爸爸吧!” “你是说谁啊?” “当然是我,不然还有谁?” 她笑着,靠在他的怀里;汪如松满足的抱紧她,在她耳边呢喃说着—— “其实,你知道吗?我有一次到面店里找你,差点吃醋……”人生中第一次吃醋,第一次有这种不愉快的感觉。 “吃醋?” “有一次我中午去面店找你,刚好看到那个赵老师在帮你洗碗,我承认,那时候我是真的吃醋了,我心想,他凭什么帮你做这些事?在旁边帮你分担工作的人应该是我不是吗?” 虽然这十多年他一直想帮忙她分担,却无能为力。 方以慈眨眨眼,有点讶异他会这样说,楞了楞,随即笑出来,“洗个碗而已,有必要这样吗?” “……”糟了,他后悔说这件事了。 方以慈继续笑着,脸上的笑容洋溢着幸福,真心诚意的幸福,看着他,看着那张依旧如记忆中一般英俊、成熟、稳重的脸,她的笑容更深切。 “你到底是在笑什么啦?” “没有啊……” 他变得很狼狈,早知道不要这么诚实,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还这样想说什么就说出口,只能说在面对以慈时,他是真的不知如何掩藏。 “你吃醋喔?” “以慈……” “没事啦……可是你真的吃醋喔?” “方以慈——” “好啦……” 笑声在公园传开来,即便已经是晚间时分,夜幕早已低垂,但他们总觉得还看得见阳光,好像是生命历经漫长黑夜、苦尽笆来之后,终于映入眼帘的阳光。 就一起牵着手,看着那终于来到的光明吧…… 中午时分,方以慈一个人在店内忙着,她的动作依旧利落,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亲切的迎接每一个来到店内的客人。 也因为这样的热情,让所有的客人都很喜欢这间小面店,在这里,既可以享用到美味的餐点,也可以体会到老板娘热情的招待。 后来更听说老板娘的故事,知道她一个人照顾中风的父亲多年,直到父亲去世,后来又照顾两个年幼的妹妹长大,这才会到了三十岁都还没定下终身大事,这是一个善良又认真的女孩…… 左右邻居其实都很想帮方以慈介绍男友,但一开始她总是推却、婉拒,大家都不清楚何以如此,只当她还挂念着两个尚未成年的妹妹,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不在意自己的幸福。 但后来,面店开始出现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英俊男人,每次这个男人出现,方以慈总会面带笑容的迎接,甚至不止这个男人,连这男人的两个弟弟也出现在面店,让店内顿时热闹了起来。 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无心,而是早就将心给了别人…… 那天,汪如松带着丁敏珊来店内吃面,大方介绍以慈是他的女朋友。 丁敏珊也已想开,她反而对以慈很好奇,跟在她身边与她聊天,听她说了很多方家的故事,以及照顾两个妹妹的辛苦。 不知怎的,丁敏珊对于这样的人就是好奇,自然也问了许多;而方以慈或许是因天生就热情,有问必答,也分享她的人生经验与想法。 没过多久,赵士平也来吃午餐了,这是丁敏珊第一次见到这位赵老师,得知他是个中学老师,在几年前丧偶,独自一人照顾独生子。 令人讶异的是,丁敏珊竟然转而与赵士平聊起天来,两个人盘据一桌,吃着面,如此一拍即合,什么都聊,从教育工作聊到企业经营,甚至到单亲家庭的教养问题,这才发现两人竟然可以无话不谈。 汪如松凑到炉台前,对着方以慈咬耳朵,“他们聊得很开心。” “这样很好啊……”突然变得很小声,“不然每次赵老师要跟我聊天,我还真不知道要说什么。” 尤其是那天赵老师亲口承认喜欢她,想要追求她时,让方以慈尴尬了很久,再也无法以平常心跟对方话家常。 “我也是……敏珊说要跟我来吃面,我还觉得麻烦……” “别这样说,人家也是照顾我们的生意啊……” 苦笑,“我说的麻烦,是指她干扰我们的午餐约会。” “你喔……” 这时又有客人走进店内,两人赶紧去忙,接着就没时间休息了,一路忙到了一点多,甚至等他们清醒过来时,丁敏珊和赵士平早就离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只知道他们付账过后,彼此继续聊着天,连声再见也没说,就这样走出面店。 只是午餐时段的忙碌告一段落后,方以慈看了看四周,店内的客人只剩一、两个,就是没看见如松。 她跑到店外面,看看巷子口,“去哪里了?难道先回去了吗?” 叹息,如松真的太忙,她其实跟他说过,如果中午太忙,就不需要跑来店里帮忙,她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毕竟如松下午还要上班,他是利用中午将近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跑来店里帮忙,虽然说面店距离如松任职的公司不算远,走路十多分钟就能到,但跑这一趟总是会让他无法充分休息。 回到店内,最后一组客人正好要结账。收钱、找钱,客人一空,代表今天中午的用餐人潮大概已经结束,最忙碌的时段已经过去。 她就近坐下,按摩、捶打自己的腰部,转动颈部,舒展肩膀肌肉,希望可以化解身体的酸痛。 就在此时,颈部突然传来揉捏的触感,她吓了一跳,整个人跳了起来,转过身一看,这才发现是汪如松。 “对不起,吓到你了。” 方以慈露出灿烂的笑容,“我还以为你回去了……” “怎么可能?我就算要回去,也会跟你说一声。”看着店内空无一人,“他们两个走了?” “对啊!他们聊得好开心,连跟我说再见都没有。”方以慈看着他,“你跑去哪里啊?” “我去买这个。”将桌上的东西拿起来,放在手中。 看着他手里的纸杯,她先是不解,猜不透那是什么,抬头看着他的脸,下一秒钟就想起了什么。 “这是……拿铁?” “你猜对了,这是礼物,给你。” 接过他递来的饮料,方以慈笑了,很感激也很珍惜,虽然她一直记得上次喝拿铁时尝到那种苦味。 但是他愿意为她买来这杯饮料,已经让她很感恩,也感到很甜蜜,这让她重温年轻时的种种甜蜜记忆。 就算拿铁已经不甜,但记忆还是甜的。 她好像记得她站在咖啡店或是便利商店门外,等着他用身上仅存的零钱买杯拿铁给她喝,然后他只是看着她喝,即便她主动与他分享,他也不喝,一口都不喝。 那是她这辈子喝过最甜蜜的饮料,甜到让她可以忽略拿铁本来含有的略微苦味。如同那段虽然辛苦但还在一起的人生、如同现在两人重逢相聚的当下,尽避略含苦味,但甜蜜更甚。 “喝喝看。” 方以慈笑着点点头,打开封口胶带,就着杯口喝了一口,任由拿铁滑顺的口感进入口中,顺着喉咙进入胃部,更让拿铁的独特滋味留在嘴里与心里。 突然,她讶异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怎么了?还是很苦吗?” 其实刚才买的时候,汪如松一度考虑干脆买别的饮料,可能以慈的口味已经改变,毕竟都过了十二年,现在的她或许已经没这么喜欢这种饮料。 但是他还是点了杯拿铁,有点执着、有点固执,或许就是为了这么多年的记忆而执着、固执。 无法放弃,更不舍得放弃。 摇头,方以慈笑了,再度用力摇摇头,“不会……好甜喔!” 真的好甜……甜到仿佛唤起记忆里的滋味,甜到可以让她忽略,甚至根本忘记那拿铁里本来就含有的些许苦味,如同当下的她因为他的陪伴,而忘记了这十二年来的辛苦,只记得等待、祝福、渴望相聚的甜蜜。 “那就多喝一点。” 这一次,她选择将杯子递给他,“你也喝一口。” “我……我不习惯……” “不管啦!每次都是我喝……” 无奈,只好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方以慈急急追问:“怎么样?味道怎么样?” “真的很甜……” 因为陪伴,因为选择往后的日子要同甘共苦,所以什么滋味都是甜的。 她笑了,他也笑了,人生的苦难是不是真的过去,他们并不知道,但至少可以珍惜彼此陪伴的日子,如同这十二年来珍惜彼此的祝福,珍惜甜蜜,也珍惜让甜蜜滋味更加甜蜜的苦涩…… 尾声 【尾声】 其实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他要工作,她也要工作。他们都知道,弟妹还没真的长大,尽避担子轻了点,但总还在肩上。 而且现在牵挂在乎的还多了一个人,那就是彼此,想来这就是所谓“甜蜜的负荷”吧……这个担子可是要背一辈子的,而且这辈子都放不下来,也不打算放下来了。 “姊,你不用做了,穿这么漂亮,不要弄脏衣服。” “……我也说工作的时候不要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可是以惠非逼我穿……”方以慈一脸无辜,身上穿着小洋装,手里竟然拿起菜瓜布打算洗碗。 汪如钟从外头走进来,“以慈姊,以惠要你穿这么漂亮是有目的的,你今天不用工作。” “为什么不用工作?” 方以恩与汪如钟对望一眼,眼里尽是笑意。 方以恩看着姊姊,“因为你要出去玩啊!” “出去玩?我怎么不知道,我……” 就在此时,店外头传来笑闹声,原来是方以惠和汪如风,他们身后还带着一个人,此人就是汪如松。 “姊,我们把如松大哥抓来了。” “没错。” 方以慈跑到门口,看着一脸苦笑,双手被两个弟妹拉着的汪如松。 方以慈不禁讶异说道:“如松,你今天不是要加班吗?” 苦笑,“我……他们到办公室把我抓走。”事实上,他自己也是半推半就。 “以惠,你喔……” “嘿嘿……有什么关系嘛!”方以惠一点都不觉得歉疚。 汪如风也笑着,“反正敏珊姊也答应了,还要我直接把人带走,别让老大一天到晚加班。” 方以恩和汪如钟簇拥着方以慈,一时间,两个兄姊就这样凑在一起,一起站在店门口,他们彼此互望,表情无奈,却也带着甜蜜的苦笑。 “姊,你今天的工作就是跟如松大哥去约会。” 方以恩帮忙方以慈拿皮包,“记住喔!现在时间是早上十点半,天没黑不可以回来喔!” “可是店里……”方以慈还是担心。 汪如钟保证,“放心,店里交给我们四个,绝对没有问题。” “就是!交给我们啦!”汪如风重复保证。 连最成熟稳重的汪如钟都这样说了,方以慈和汪如松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汪如松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那我们就走吧!” “嗯。” 两个人往巷口走去,四个弟妹站在店门口拚命挥手跟兄姊说再见,这一天,不只是哥哥和姊姊的约会日,也是他们四个弟妹证明自己已经长大的日子。 “好啦!今天店里就看我们了!” “好!大家加油!” “加油——” 仿佛还可以听见四个弟妹的加油声,汪如松和方以慈两人相视而笑,此时此刻,甜蜜萦绕在他们的胸口。 走到巷口,汪如松和方以慈其实不知道要去哪里,这几年忙于工作,他们没什么机会出去玩,别问他们约会该去哪里,他们都没什么好主意,最后大概就是去公园坐一坐,或是去咖啡馆点一杯拿铁,他看着她喝,从她的表情一同体会甜蜜。 但这样就够了。 “记得我们当年的约定吗?” 点头,“记得……” “幸好,不用真的等到五十岁。” “如果我五十岁了,你还会要我吗?” 看着她,没有说话,却用拥抱给了她答案。会的,经过这么多年的分离,他现在最珍惜的就是她的陪伴。 往后的人生,就这样互相陪伴吧…… “我们还有以后吗?” “以后……” “我们以后,还可以见到彼此吗?” “小慈,坦白说,我不知道。”叹息,就此别离后,人生境遇从此不同,也许经过多年以后,她还是她,更也许,她不是她了。 “呜呜……”她不停哭泣。 “但是……”含着泪,男孩给了承诺,“小慈,加油,跟我一样,拚了命也要撑下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撑不撑得下去……”话语夹杂在哭泣声中,更多的情绪是对未来的恐惧。 “小慈,听我说,咬紧牙关撑下去,我答应你……如果你到了五十岁还没找到人生的幸福,那就来找我,往后的人生,我陪你。” “……” “在那之前,我会等待,等待重新遇见你的那一天……” “如松,如果你都没有遇到我,那你……你不就会很孤独吗?” “没有关系,至少等待与你重逢也能给我勇气……小慈,现在有没有觉得勇敢一点了?” “……好像有耶……” “加油吧!小慈,加油……” “……好!我会撑下去。如松,那我也答应你,如果你五十岁那年还是一个人,那你就来找我,我会陪你。” “傻瓜,你不需要跟我约定这种事……万一你之后遇到对的人,难道也要放弃吗?” “不会有对的人了……”因为她会一直想着他,只要心里有如松,再对的人也不对了。 “好吧!那我们说好了……”答应她,希望藉此鼓舞她,让她可以鼓起勇气。 “嗯!说好了!” “加油!” “你也加油……” 一定要加油—— 日记从这里重新开始写起。 如松说,他早就不写日记了,因为每次写都写我,越写情绪越低落,干脆不写;而我,也有很多年没写日记了,因为这几年好忙,而我是个人懒猪。 但是现在我们重新在一起,四个弟妹都长大了,可以帮忙店里的事,生活好像没这么累了。 于是我提笔,重写日记。如松也说,要我把他的份一起写了。 我又开始喝拿铁。 苦中带甜,如同人生滋味。这甜味,象征如松的陪伴;苦味则象征分离,苦与甜的搭配是如此美妙,因为苦味凸显出了甜味。 不知道往后会不会幸福,经过这么多年的苦难与难关,让眼前的幸福好像也变得有点不真实。 但是我有勇气。 我也有如松的陪伴、如松的体谅、如松的爱。 我会继续闯关,一关又一关,我想,我不怕,虽然偶尔会哭,但我真的不怕。 如松,谢谢你当年的鼓励、承诺与约定,谢谢你现在的扶持,谢谢你未来每一天的陪伴。 我爱你……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