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夫》 楔子 【楔子】 那年的冬天很冷,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岁末将至,家家户户忙置办年货,围炉守岁过个好年。 那是她失去家人的第四个年头,却依然无法习惯没了亲人在身旁围炉守岁的新年。 她讨厌安安静静的屋子,说了话无人应答,空冷的木桌、木椅,怎么也坐不满。 每一个独自面对的新年,都好寂寞,好难挨。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她收拾妥当,隔壁摊上还剩两块干烙大饼,她索性全买了,却一点想吃的欲...望也无。 推着推车独自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以往繁华的街景,各式商贩林立,而今只余零零落落几摊,也正收拾着预备赶回家中过年。 而后,她发现了他。 以往,那个地方是贩卖牲口的,偶尔牙婆也领了几个乖巧的丫头或壮丁,让大户人家的管事挑选所需婢仆。 她不爱拿人当牲畜似的交易买卖,因此从未多瞧一眼。 但一双空凉幽寂的眸子,挽住了她的目光,再加上牙婆颇有怨言地咕哝着“赔钱货”一类的碎语,她心下大致明了。这仅剩的三人已无人肯要,领了回去日子怕是也不会太好过。 牙婆瞧见她目光多兜了两圈,只道是生意上门,赶忙勤快地上前攀谈。 像是怕她随时会改变心意般,极力推销、吹嘘着这三名壮丁有多好用,吃得少、做得多,啥儿粗活都能干,买下绝不吃亏,三个就一并卖给她了,半买半送算她十两就好…… 后头三人听得都要替牙婆心虚了,这病的病、残的残,哪来的壮丁?买回家去别说干粗活,棺木得先备上一副倒是真的,送人都不见得肯要。 这女孩也不晓得是脾气太好还是压根儿没带脑子出门,倒也没驳斥半句,偏头来回打量了那三人一会儿,原是没这打算,这会儿似乎也认真考虑起来。 有一只手揪住了她裙摆,她走不得,低头瞧了那手的主人一眼。 他其实——是希望跟她走的吗? 买卖这事是要两相情愿的,她原是无意轻践他人尊严,可他若有意愿,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的日子还很长,需要一个家人,遇了事可以商量、陪她守岁过年、共度将来漫漫年岁。 “我只要一个。”掏出今儿个做生意所得的碎银,连荷包里的几文铜板也全倒了出来,一共五两四十七文钱。“就这么多了,再多我也拿不出来。” “成交!”牙婆没第二句话,乐得成交。“不知姑娘要哪一个?” “就他。”纤指朝下一指,愣了牙婆、也愣得男人揪握裙裾的手一滑。 “这……姑娘,你要不要考虑考虑?”牙婆罕见地良心发现,心虚道。“要不,我再多送你一个。” “不,就要一个。” “这……”人家如此坚持,牙婆也不好多说什么。 笨蛋!买东西不晓得要议价的吗?他哪里值五两银子?买块烙饼吃了也好过买他! 就连被买下的人也忍不住要这样骂她。 这是哪里来的傻子?竟花五两银子去买一个……这样的人回家。 任何有眼睛、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去选他。 她真的傻了! 第一章 男人终究还是跟着她回家了。 她没有勉强他,打一开始便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他若不愿,这一路上随时可以走,她不会拦他。 只要一个转身,他就自由了,是吗? 他想了又想,一路上反复思量,最终仍是选择牢牢跟妥她。 离开了这女子,他其实——也不晓得还能去哪儿。 见他目光直盯着她手中的烙饼瞧,她递了一块过去。 一路上,她迳自说着自个儿的事,也不管他是否听进去了。 于是他知道,她名唤穆朝雨,娘亲痛了一日夜,在清晨破晓时分生下她,那时正下了点小雨,因以为名。 过了这个年,她就要满二十了。 双亲俱逝,家中人口简单,就她一个。 “原本还有宝宝……但是宝宝上个月也死了……”说到这里,秀净脸容黯了黯,原本充满活力的嗓音也弱了下来。 她……成过亲了吗? 也是。都快二十了,一般闺女早该嫁了。 那……她的夫婿呢?怎未听她提及只字片语? 她说,她很想念、很想念宝宝,那小家伙总是蹭着她,很讨人怜,如果他不介意的话,她其实是希望他能代替宝宝,她会待他很好、很好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开始认真考虑起留在这女人身边的可能。 说着说着,一块烙饼吃完了,她又递出手边仅剩的那一块。 当第二块烙饼也吃完后,他们也到家了。 那是间瞧起来有些老旧的房舍,不过砖瓦看来还算坚固,前头院子围起竹篱笆,养了只老母鸡,后头还有块空地,也种了些东西,眼前还瞧不出是什么。 这让他有些许意外,她这身气质一点儿都不像山野村妇,要说是出身良好的千金小姐他也信。 “锦衣玉食是没有,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若还是愿意留下,也必有你一口饭吃,饿不着肚皮的。” 他步子在竹篱笆外顿了顿,她浅笑如水的眸色,教他宛如着了魔般,呆呆愣愣地什么也无法思考,乖乖跟着她走。 今儿个是小年夜,她将家里头所有的食材全下了灶,煮成一大锅热呼呼的杂烩汤,与他围着木桌共食。 在外头流浪的这些日子,他不曾过得如此安稳,能吃得饱、有热水净身、有干净衣裳穿、还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这一切已是他无法想象的安适了。 或许是身体负荷早已到达极限,一旦松懈了下来,当晚便发起高烧,连夜不退。 他不想表现得如此不济事,这些日子,再多的苦、再非人的待遇他都熬过来了,真的没有她所见的那般病弱无用,他怕她后悔、怕她下一秒就会将他丢出门,免得大过年的还要收尸,多晦气…… “咦?不是才刚退,怎么又烫得吓人啊……”她咕哝着。 冰冰凉凉的巾子覆在他额际,舒缓了躁热难耐之苦。 睡睡醒醒间,知晓她一直都在,殷勤地为他擦身、更换额上凉巾,须臾不离。 “好了、好了,发了汗就没事了……” 有一回醒来,瞧见她正在为他把脉。 他有些困惑。她不怕吗?大多数的人,光是见着他都会惊吓得远远退避,担心他这一身的病会不会过给别人,她却一丁点也不怕,买下他、带他回家、与他同桌而食、共处一室。 她笑笑地说:“我是大夫。” 大夫?她不是卖汤圆的吗?吃那锅杂烩菜时说的。 “喔,是这样的,我的主业是卖汤圆,偶尔有空才会替人看看诊,过过大夫瘾。” 听起来……挺不牢靠的,尤其她一脸“只是玩玩看”的神态。 他有些不安,怕小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教她给玩掉。 “别担心,我很有经验的,治过不少猪狗牛羊。” “……”不是吧?别玩了…… 他盯着逼近的银针,面露惊恐。 可此时,他浑身虚软,逃也逃不开,想抗辩又有口难言…… 她下针极快,连犹豫也不曾,他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好吧,或许情况并没有那么糟,她应该只是谦虚罢了,至少此刻体内高热已退,身子确实也舒坦许多,就算真要死在她手里,他也认了,绝无怨尤。 约莫一炷香时刻,她一一收针,只见原来洁净的银针,全染成了墨黑色。 她还每日灌他不同的苦药,一日比一日更难喝,他咬着牙照单全收,硬是吞得涓滴不剩。 他也不晓得自个儿为何要如此听话,不疑有他地全盘信任,或许——是她衣不解带地照料,每回醒来,她总是在。 也或许,是她总是噙笑的面容,莫名地教他安心、信赖。 更或许,是她凝望的目光始终如一,沈定而自在,从未流露出一丝嫌弃。 他知道自己的模样看来有多糟,拖着一身伤病,身上多处肌肤化脓、溃烂,那日跟着她回来,见了铜镜里的自己,一张脸几已面目全非…… 她是头一个愿意碰触他的人,甚至一次次为他擦拭肌肤渗出的脓水,再一处处上药。 她说,这不是病,是毒。 “我头一回碰到身上能同时存有十几种毒的人,真够精采的!你究竟做人多失败呀?”不然人家哪会一次喂上这么多毒,生怕喂不饱他? “我说你呀,给我挺着点,好歹我也花了五两银子,至少让我瞧一次你究竟生得什么模样,要不我可亏大了。” 会的。至少为了这个唯一待他好的人,他会努力熬过来,不教她的银子白花。 “宝宝已经不在了,你愿意跟我回来,我就当你是同意要代替宝宝陪我,可别食言哪!” 那当然,大丈夫一言九鼎,何况她才刚失去了孩子,这对一个当娘的而言,是多沉重的打击,万万不可教她再添伤恸了。 她还说了很多,大多是讲她的宝宝多乖巧、多贴心,半昏睡间,他多少听进了几句,不禁涌起些许悲悯,为她感到难受。 缠绵病榻几日,等他再一次有了较清楚的意识,已过了五个日夜。 她整个新年,全耗在这病榻边了。为此,他感到无尽愧责。 纵使最初对自身的去留还有一丝迟疑,此时也再无他想。她如此待他,再生之恩如何能不抵命相报? “醒了?来喝药。” 方才醒来没瞧见她,原来是熬药去了。 他手脚仍虚软无力,她舀了匙汤药便往他嘴里喂。 “对了,还没问你名字?” 他张了张口,只余瘖哑气音,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不是天生聋哑吧?这我可没法治。” 当然不是! 他只是、只是说不出话来,但他就是知道,自己不是哑子。 “喔,不是?那就姑且当是这一身的毒把嗓子也侵蚀了。无妨,总能慢慢调理回来。”再喂上几口药,没等他吞下,又问:“那,你识字吗?记得自个儿的名字吗?能不能写?” 他点头,又飞快摇头,一句未完又接一句,教人不及应答。 她总是如此,没人搭理也能自得其乐,这几日来,他多少也能摸出几分她的性情。 “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会还是个傻子吧?” “……”有口难言,八成就是这么回事吧。 他抬掌,费力地在她掌心写下一个“忘”字。 “忘了?不记得自个儿是谁?打哪儿来?家里有哪些亲人?”每问一句,他就无助地摇一回头。“唉,那一身毒果真把你给毒傻了。” “……” “好吧,要不我来替你起个名吧!既然你要代替宝宝,要不就叫宝——行了行了,别瞪,换一个不就是了?” 口不能言,眼神倒挺有杀气的啊!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着药。“咱们村子里那牛婶生了三胎,就大牛二牛三牛地叫下去,要不咱们也来比照办理……又不好?”眉头都拧成麻花辫了。 当然不好!他怀疑她若不是存心整人,就是根本懒得花脑筋。 偏偏这人已是他的主子,她爱起名叫阿牛阿狗都由不得他。 她也烦了,耐心告罄,分神踢掉绣花鞋,抬脚朝桌边书册一勾,足尖随意翻了翻,念出目光所及那一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就这个了!” 哪个?不会是要他叫渭城吧? 他眼神极其防备。 见识过她有多胡来,他不敢抱以任何期待。 “你那什么眼神?要不你自个儿挑!宝宝、大牛还是——浥尘?” 原来是这个。 他松了口气,终于点头。 “还知道要选这个,你不傻嘛!” “……”他本来就不傻。 不是他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怀疑她根本是早想妥了,方才那大牛、二牛的根本是存心吓他,他再驽钝,也有被耍着玩的自觉。 “真可惜……原是想让你代替宝宝的。你知道吗?牠好贴心,会等我回家、替我看门捉贼、听我说心事,还会把自己卷成一团转圈圈,每回都把我逗得好乐……” 怎么……听起来有一丝怪异? 他愈听愈不对劲,尤其当她说到—— “虽然隔壁摊卖烙饼的总是瞧不起牠,当牠是其貌不扬的癞痢狗。我把牠捡回家的时候,牠一身伤病,还瘸了一条腿,但你知道的,就像全世界的娘都不嫌自个儿孩子丑,我就是觉得,我的宝宝是全天下最美丽的狗。” 狗? 她说了半天,只是在说一只狗? 他数度揪心、暗暗代替她流的好几把辛酸泪,只是为了一只癞痢狗? 她要他……代替一只狗?! 这就是……他在这个家里头,将来的、了不起的位置?! “怎么?怎么?你这表情是瞧不起一只狗吗?” 一股说不出来的情绪,缓缓地、缓缓地涌上心头,汇聚成一股……想抡拳的冲动。 他这新主子……真的好欠打! 他仰头,无言望了望屋顶那片摇摇欲坠的破瓦,一如他此刻残破沧桑的心境。 最初那一腔肝脑涂地、以命相酬的无知热血,在这一瞬间尽皆尸解湮灭,连个骨灰渣儿都不剩! 初五开市之后,她白天得推着摊车到市集里卖汤圆,无法再时时看顾着他。 毕竟家里有两张口要吃饭,而她看起来并不像是擅理钱财的人,光看她挥金如土、连杀价也不懂的潇脱劲儿便知。 他已能下床走动,在身体能负荷的范围内打理一些简单的家务琐事,如今看来,倒还真如她所言,完全比照宝宝的待遇,只要负责看家玩耍、追追松鼠别教牠们咬了园子里的菜就好。 他还是每天喝着苦苦的药汁,以入口的味道判断,约莫三日会换一次药,他不晓得自个儿的状况究竟是如何,但比起最初确实是强健许多,原本连能不能活过这个年都不晓得,而今,他不但能帮她揉揉面团,还能劈柴打水,揽下家里头的粗重活儿。 揉好面团,搁在灶边醒着,他移步到水缸边清洗豆子的穆朝雨身旁,帮忙将品质较差的豆子挑掉。 “灶上炖了鸡,一会儿去舀来吃。” 他停手,瞧了她一眼。难怪今早起来没见园子里那只老母鸡,原来是教她给宰了。 那只老母鸡,她是留着下蛋用的,自己都舍不得宰来吃,若不是他这长年喂养在体内的毒给拖垮了身子骨,根底实在太差,她也不会万不得已宰鸡来为他补身。 以一名主子而言,她待他确实好得无话可说。 “发啥愣?” “只是在想……”他累了她许多。 但转了个弯,他改口问:“我这身子,好得了吗?” 第二章 若是无法根治,是不是就别费工夫了?死不了就成了。他已经欠得够多,不想下辈子也还不了。 “要好倒不困难,就是麻烦了些。” “怎说?”久未言语,最初开口时,他声音如粗砾般、沙哑得难以辨视,直到这阵子终于慢慢好多了。他嫌难听,别扭得不肯开口,她却总是有法子逗他、诱他,让他试着多说几句话。 她将刚洗好的红豆、绿豆、小米,一股脑儿全倒在一块儿,一手随意打散,一篮子花花绿绿的好不精采。 “喏,你现在的身子就像这一大盆豆子,一眼望去是复杂了些,但只要静心分辨出里头有些什么,先挑出大颗又好挑的红豆,再来是绿豆,然后是小米,这样懂了吗?” 懂。 因此结论是,要解这身毒说难也不难,就是过程繁复了些,而她打算先辨别他身上到底有多少种豆子,再一一挑出来。 “我说你呀,意志倒也过人,这要换成别人,身上喂了十数种毒性折磨,哪还能撑到现在。”她顿了顿。“话又说回来,若说一人下一种药,你起码得罪了十数个人,啧、啧、啧,我说小穆子啊,你做人也太差了!” “……”这究竟是在夸他还是损他? 既然她都买下他了,家仆从主子姓也是理所当然,可……她非得这么叫不可吗? 她是主,他是奴,没他说话的余地,他忍。 他从容得体地勾起一抹浅笑,沈静应对。“我不记得了。” 她说他体内的毒,派别、门路不尽相同,有些毒与毒之间的冲击,将会剧痛难忍、造成身体的重大损伤,可有些却会相互牵制,缓解致命毒性,若使得好,有时毒也能是药。 这两相矛盾的手法,摆明了下毒者不止一人。 要不,就是真的太恨他,有着非致他于死地不可的决心,将所有看得到的毒全往他肚子里倒。 “无妨,我穆朝雨别的没有,就耐性多得是。你身上再有千百种毒,我总能一道道找出来,一道地道解。” 他无语,默然望住她,胸口暖暖浪潮激荡。 虽然她嘴上说得随意,可他明白那是在承诺,无论如何,永不弃他。 “是说……你的豆子我挑,我的豆子谁挑?” “……”叹息。 她永远不会让他的感动持续超过半刻。 这豆子一挑,就挑到了月上柳梢头。 究竟是谁闲着把豆子全混成一气的? 他终算晓得,为何坊间恶婆婆虐媳,这招老归老仍百用不倦。就着摇曳烛火,他此际心头真涌起无尽悲情。 “小穆子,睡了。明日再挑。” “……”他真的想纠正她的称呼。 好吧,这恶婆婆也没那么不可取,至少她没要他挑完才准睡。 “你不知道灯油贵死了。”好似看穿他内心的嘀咕,她冷不防抛来一句。 你要真如此温良恭俭、当初那个出手阔绰、花钱时眼不眨气不喘、连杀个价也不会的女人究竟是谁? 家仆可以顶撞主子吗?可以吗?可以吗?! 唉,这种事也只能想想,没那勇气顶嘴,就只能乖乖回房,安静躺上他睡了月余的木板床。 这小屋就只有一间房,木板床还是他俩后来合力钉上的,就摆在她床边约莫三步的距离,以布幔隔起。 他原是深觉不妥,怕有损她清誉,毕竟人家还是个未嫁的大姑娘,可她一派坦然,不以为意,话到了嘴边也不好多说什么,就这样也过了月余。 穆朝雨撩开步幔走来,手上捧着几个瓷瓶。 有些他是认得的,有些可能是才调配出来的。每隔一夜,她都会固定为他替换伤药。 最初,还曾被她缠裹了一身,整张脸几乎只留下眼、耳、鼻、口,近几日,伤口逐渐结了痂,才刚拆了伤布,有些痒,但已不会再化脓疼痛。 她最先除去的,就是那道造成他这身蚀肤的毒,根源不除,抹再多的药都没有用。 “这什么?”他闻到好浓的桂花香气,以往没用过。 “还我冰肌玉骨欺霜赛雪沈鱼落雁桂香膏。” “谁取的?”好怪。 “我。” 果然。“非得用这个名字吗?” 往后人家要问起,要他一介男子如何把这药名说出口? 她耸耸肩。“它原是桂香芙蓉膏。” “听起来……比较像吃的糕点。”他忠实评论。 “对吧对吧!你也认为改了比较好是不是?” “……”也罢,他认了,可忍不住再度开口。“那……桂花有非入药不可的必要吗?” 他一介男子抹得一身香喷喷,比女子还妖娆,这成何体统? 她奇怪地瞧他一眼。“没有啊。只是觉得不好让你一身药味,就顺手抓了一把桂花下去缓和缓和。”十足邀功口吻。 好一个玲珑巧思、善体人意啊! 他无助地望了望天。 上苍明监,他真的宁可一身药味。 “多谢。”相当言不由衷的嗓音自齿缝挤出。“那……这药我可以不要抹吗?” “为何?”她瞪大眼。“这药可助你伤口愈合、淡疤美肌,你不信我吗?” 谁都想自己一张脸白净无瑕,纵是男子,也不会想顶着一张伤疤满布的脸,遭旁人歧异目光。 “我信。” 只是……该怎么说呢?他不愿她再为自己劳碌奔波。虽然她嘴上不说,可那费了她多少心神,他不会全无所知。 他不是女人,不需冰肌玉骨也活得下去。 “好啦,下回不加桂花便是。”她低哝,承认自己这回有些过头了。 “……” 原来她也晓得?那就是真的存心玩他了…… 连挑了大半个月的豆子,他觉得,他的忍耐已到达前所未有的极限。 她究竟是有多手残,有办法成日打翻一篮豆子? 挑完一大篮豆子的某日,他终于开口要求跟她一块去市集做生意。成日窝在家里,骨头都要锈了。 她想了想。“也好,合该是时候让你活络活络筋骨,你现在的状况应该是不成问题……” 于是,他开始陪着她摆摊做生意,回到家后,就忙备料、揉面团、准备隔日做生意的琐碎杂务,日子虽忙,倒也充实。 现在有他接下粗重活儿,凡事总抢在她前头做好,让她肩头的负担少上许多,已许久不见她揉着颈子的疲惫神情。 打一开始,她便对外宣称他是她的远房表亲,虽然那张毁坏的残容一眼瞧上去是挺吓人的,可看久了,众人也逐渐习以为常,还能与寡言的他聊上两句,左邻右舍关系倒也建立得还算和睦。 这一日收了摊,一如往常地走在与她一同走过无数回的归途,夕阳余晕暖暖地拂了一身暖适,人都倦懒了。 他步子愈拖愈慢,享受着回程与她共度的宁馨时刻。 他其实很喜欢、很喜欢与她共行的这一段路,手边空了下来,脑子也空了下来,不必忙碌也不必思虑,仅仅是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聊着一日琐事,话话家常。 “你在这儿等着。”她将方才收摊时顺道买的烙饼递给他,便径自往药铺里走去。 他还是爱吃这摊的烙饼,有时手头有点余钱,她会买些小零嘴给他解馋,他永远只吃烙饼,她总笑说,没人比他更好养了。 其实,这一家的烙饼也没真好吃到让他爱不释口,过硬的饼皮咬久了还会牙酸,他只是忘不了她领他回家的那日,眼神里的温暖,以及在齿颊边泛开,那淡淡的芝麻及面饼气味。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它便宜,易饱。 他靠在摊车旁,啃着烙饼,一面等她。 她是要去替他抓药。虽然做生意收入并不稳定,有时手头宽裕些,三餐便吃得好些,若遇上手头吃紧,野菜白粥也是一餐,无论吃好吃坏总能度日,唯独每日必喝的汤药,再怎么没钱也不曾让他少喝上一日。 啃着、啃着,一块饼都啃到底了,还不见她出来,他等得久了,不禁涌上一丝丝心慌。 尽管明明白白瞧见她待他的好,心底仍存在着难以消弭的不安,唯恐自己累她太多,终有一日,她难以承载,会不会无声无息地就此弃他而去? 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焦灼,迈步进入药铺子里寻她。 “我说掌柜的,咱们都好多年旧识了,怎好如此无情?就再赊我一回嘛——” “你已经赊很多回了。”王掌柜不给面子地驳回,他也是捧人饭碗的,东家盯得紧,快别为难他了。 “就近来手头不太宽裕啊,我哪一回有了钱,前债不是清得干干净净,可没赖过你一文钱。” 这么说……倒也是啦,若不是她还算讲信用,哪能让她动不动就赊账?若人人如她,他还不卷铺盖回家吃自己? 王掌柜叹口气,终究还算拗不过她,接下药单。 一面抓药,嘴上忍不住又叨念她。“我说你这劳什子远房表亲的,什么病恁地麻烦?你这来来回回也抓了不少药,花上这么多银两,究竟是有没有得救啊?若是无望了,我看你就听我劝,别白花冤枉钱了,你日子也没多好过啊……” “呸呸呸!我也不过才赊你个几帖药,你可别咒人啊!他会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我这可是为你好,换了别人我还不说呢……你这性子我还不了解吗?啥缺腿断臂的都捡回来,心肠太软可不是好事,要做善事也秤秤自己几两重,可别拖垮了自个儿……” 在厅堂外静伫了会儿,他没惊动任何人,悄声退回药铺外,安静等候。 不对喔,这人今晚挺怪的,安静得不太寻常。 倒也不是说他平日很多话,只是这与平日的寡言不同,一回来就自顾自地忙得团团转,啥事都抢在前头办妥,准备晚膳,明日摊子里的食材,才随意扒了几口饭,又去打水利用灶上余火烧洗浴水。 为她打完洗浴用的热水,这会儿又闪到外头修竹篱笆去了。 事情全让他做完了,她倒闲着没事被晾在一旁。 洗浴过后,她懒懒躺卧在庭院的吊床上,享受徐徐晚风拂面的适意。 这吊床是他几日前才搭起的。有时较为空闲,他们会坐在院子里聊聊,多半是她讲、他听,有时她会靠着他的背,说:“真想躺在这里观星赏月。” 于是,几日后便有了这吊床。 “小穆子。” 他抬眸,见她没接话的打算,又低下头,继续这里整整、哪里修修。 “穆少爷?浥尘?小浥浥?尘尘?” 像是喊出了趣味,愈喊愈不堪入耳,他被闹得没法儿,总算回身。 “怎么?” “没事啊,谁教你不理人,喊好玩的。” “我没不理你。”哪来的胆哪。 抬头瞧了她一眼,默默起身进屋,再出来时,他已洗净染尘泥的双手,拎了袍子覆在她身上。 才初春,入了夜仍有凉意,一个不小心也是会受寒的。 停不下来的手,又将她挂在吊床上方的纤足拎下来,拉好下滑的裙摆,盖住露出一截的雪白腿肚。 “没个闺女样,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念了她两句,又习惯地去检视吊床系绳老不牢靠。 在这之前,便已测试过无数回,可因为是她要用的,他总放不下心,想再三确认。 “你娶我不就得了?” 他一怔,回身望去,见她把弄着半湿的发,不经心地随口漫应。“啧,这嘴脸愈来愈像我爹了……” 只是……随口的一句话罢了。 可笑的是,那一瞬他竟当了真,几乎要稳不住憾然震颤的心扉。 他垂眸,极力隐抑狂跳的心律。 怎会?怎能?怎该?怎……配? 不自觉抚上那张难面见与世人的残容,一抹涩然笑意隐没唇角。 不是早看清自身寒伧,满满一身缺陷,自己也不忍卒睹,怎还会有如此奢念?这事……压根儿连想都不该。 第三章 暗暗吸了吸气,让自己看来神态与往常无二,才回身接过她手里的棉布,静立在吊床边一绺绺拭干她的发。 “药我熬好放在桌上了,晚点睡前记得喝完。”他如今也只剩这件事无法与她抢了,一帖药对多少水、几分火候,他拿捏不了,增一分少一分便无法发挥最大的药性。 见他迟迟没有应声,她侧眸瞥他。“有话要说?” “药……能不喝吗?” “你几岁了,还怕苦呀?”她手腕一翻,不晓得打哪儿摸了颗仙楂果出来,不由分说往他嘴里塞去。“好乖好乖,娘疼你,赏你糖吃。” 浥尘冷眼瞪去,恼她没个正经。“我不是在跟你说笑。” 唇畔谑笑一收。“你听见了,是不?” 这就是他今晚反常的原因? 他绷着脸,语气生硬。“我不想……你为我去求人。” 见她厚着脸皮,赖着要掌柜给她赊账,他看了很难受。 “没事的,王掌柜是我爹的故友,看着我长大的,我常这样跟他闹,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 “好不容易都到这份上了,你要我功亏一篑吗?那早先的银两才真叫白花了。”她很坚持,要将他养得健健壮壮、能跑能跳,才不枉她在他身上所耗费的苦心啊。 他被堵得哑口无言,看清她的执着,心里也总算明白,唯有如她所言,让自己无病无痛,然后用一生岁月守在她身边,为她扛起一切,让她今日的付出有一丝丝价值。 “好,全听你的。” “既是如此——”她出其不意,抬掌朝他襟口一揪,他没防备,整个人被她扯下,慌乱中,他急忙伸臂撑在两侧,才免于倾跌在娇躯上。 他惊吓地瞪大眼,呆呆瞧她。 她、她、她……这是做什么? 穆朝雨差点笑出声。这人,真的很好逗。 她得寸进尺地凑上前,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鼻尖似有若无的碰触、摩挲,暖暖吐息轻洒颈肤,染了属于女子独特的娇媚气息。 他屏息,丝毫无动弹。 “我、不是、不是……”他说全听她的,不、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极力忍住,不去做揪住自个儿衣襟死保贞操的丢人举动。 老爷不要!夫人会看到…… 穆朝雨差点就要替他说出那句戏台上最常用的词。 她几乎要大笑,朝他颈际嗅了嗅,便松了手,从容退开,神情一派纯真。“你今天又没抹药。” 他呆呆地愣上九重天。 只是……在闻药味?! “不是说全听我的?”她睐他一眼,娇声软嗓提醒他才刚做下的承诺。 “……”是他思想不纯正吗?还以为…… 纤掌又是一抬,有了前例,他防备地死死瞪住,可这回,她只是朝他耳际轻轻一弹。“还不快去!” 混账丫头!她真的常做令人误会的举措! 总有一日——他发誓,总有一天他会导正她所有不合时宜的举止,教会她什么叫男女有别、什么又叫行止有度的闺秀风范! 实在很怕她又在膏药里头胡乱加啥牡丹、桂花的,弄得他一身女人香,他不得不遵照她的吩咐上药一回都不敢再落下。 她若要整治他,他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硬痂脱落,再换上另一款新调配的淡疤药膏,身上少说也抹了三种不同的药膏,可最神奇的是,他哪种没抹,她立刻便能察觉。 味儿不是没有,但是极淡,他自个儿都闻不太出来,她是狗鼻子吗? 除去药物上的花费,她在其他地方的花费……浥尘忍不住叹息。 实在不是他要说她,这人真如王掌柜说的,手头有多少,左手进右手便转悠了出去,还真活该穷一辈子都不冤枉。 看见路边乞儿、需要援助的,她毫不吝啬慷慨解囊,也不想想自己几两重,他们自个儿都穷得要人接济了。 买东西,永远不会怀疑小贩开价真伪,她以为这世间光明灿烂,人人如她胸怀坦荡、童叟无欺吗? 如今方知,王掌柜叨念她还真是客气了。 说好听些是不拘小节,淡泊名利,可说白了,分明就是冤大头,少根筋又毫无钱财观念。 而她居然还有脸全赖他,说是买他花光了积蓄,要不,五两银子可以换上几石油几石白米……也不想想这究竟是谁造成的! 他早就对她花钱的方式极有意见了,难怪她一穷二白,这绝对与个人有极大的、密不可分的关联。 到底是谁说绝对有他一口饭吃的?明明就常常有一餐没一餐,就连最初那知书达礼的闺秀假象都是为了拐骗他留下而乔装出来的,他根本就是遭人蒙骗,误上贼船! 在吐了无数次血之后,他终于决定甘冒大不韪,夺来家中管账大权。要用钱,得先问过他! 这说来其实挺孬的,但是害他陪着她吃了数餐野菜汤、数日不知白米滋味之后,连园子里的地瓜都还来不及长就得挖出来,看着不及半个拳头大小的地瓜……她心虚地连吭都没脸吭上一声。 虽然大失颜面,但家中日子确实稳定许多,至少没再有一餐没一餐,她后来想想,让他管上管下的好像也没啥不好。 不过就是丢了面子嘛,她这人从来都不在乎面子,反正他里子给得十足,从来没饿着过她,她也乐得轻松度日,其余全丢给他去操心烦心。 其实汤圆摊子生意还不错,若是运用得当,每月是可以攒下一点小钱的,问题出在她这人钱袋破洞,根本留不住半枚铜钱。 这日,前头摊子得了空,她靠过来,将收到的几枚铜钱放进他钱袋里,蹲身挽起衣袖就要帮忙洗碗。 才沾了水,就被他拎起。“天冷,你别冻手。” 只剩几个碗,他自个儿来就可以了。 于是她也听话晾在一旁,没去碰那些杯杯盘盘。 洗好碗,他捧回前头摊子,没见着她,不晓得又上哪儿蹓跶去了。 舀了两碗客人要的红豆汤圆,他招呼完来客,才前去寻人。 她若不在摊子上,多半就是去对街的豆腐摊了。 那间豆腐摊的翎儿姑娘养了一头毛色雪白的狼,也许是长年驯养着,白狼性情极温驯,平日不太搭理人,主子忙时便趴卧在一旁舔舔毛、玩玩爪子,等主子缓过来了,便会悄悄移上前,靠在脚边撒娇地偎蹭。 他主子极爱逗它,立誓非要逗得它理人不可,不过至今尚未成功,他真担心她这痞性玩过头,闹得白狼凶性大发伤了她。 至于白狼的主子,众人皆道她容貌极美,还被誉为这街上的豆腐西施,许多买豆腐的来客多半是最醉翁之意不在酒,许多路过的男子总会再三回首,多瞧上两眼。 他只知道,翎儿姑娘孤苦无依,身世飘零,或许是感同身受,对她多了几分怜悯,至于美不美……他瞧不大出来,倒是他主子,飞扬的神采、甜软的嗓音、灵动娇俏的多变风情,笑时颊畔镶嵌着浅浅梨涡,眼眉弯弯,眸光也灿灿,能将整片星空都拂亮,他往往瞧着总不舍移目,那景致,极美。 果然,他在豆腐摊上找着那道熟悉的娇娜身影。 她还是蹲在后方逗那头白狼,这回祭出的是诱食法,舀来一碗热乎乎的鲜肉汤圆勾诱它,可惜白狼依旧不买账,瞟也不瞟她一眼。 她还真是百折不挠啊…… 他向翎儿姑娘打过招呼,便往后头寻主去。 白狼不堪其扰,偏头转了个向,朝另一边趴卧。穆朝雨也不是好打发的角色,脚下挪了挪,端着热汤圆跟它耗。 “就顾着玩!”他好笑地上前,顺手替她解开包在发上的水蓝色碎花头巾,理了理折腾一早已有些乱的长发,再重新绑上。 停不下来的手,接着翻过她腕心,掏出她给他的药瓶,沾了些药在她烫伤的腕际推匀,指腹缓缓揉热了催发药效。 做热食总是些磕磕绊绊、汤汤水水的,伤着也在所难免,她老是粗心大意,不当一回事。可一个未嫁的姑娘家,这性子已经快没人敢要了,身上再多些伤伤疤疤的,真要留着当老姑娘了。 穆朝雨没什么耐心地随他摆弄,一心径顾着与白狼大眼瞪小眼。 “别玩,该回家了。”今儿个生意不错,才过年,备来的食材已经卖得差不多。 她叹一口气,拍拍裙摆起身,坦然接受在数不清的败绩上再添一笔。 不料,就蹲麻了双脚,她身形颠晃了下,他及时伸臂承揽,一掌扶住她腰际,周全地保护她。 待她稳住身子,正欲收手,这老是不规不矩的姑娘,小手又摸上他胸口拍拍捏捏,活像上肉摊子买猪肉,称斤论两地掂了掂。“我养得还不错嘛,长了些肉,胸坎厚实不少,没那么单薄了。” 他闭了闭眼,已绝望地不想纠正她不合宜的举止了。 动不动就手来脚来,纠正多了也只是落得自个儿口干,没任何效果,她比朽木顽童更难调教! 他已经彻底放弃让她成为得体闺秀的指望,最初立的誓言,如同此刻头上那片浮云,千载悠悠,一去不复返—— 不想搭应她这些让人无言的话语,但他偏头便撞上翎儿一瞬也不瞬的凝注目光。 她在瞧些什么呢?那股意喻深深的眼神。 这已经不是头一遭了,她总是出神地望着他们。他本能地打量了下自身,还是不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有啥好看,一般人不别开脸就不错了,娃儿还会惊吓得哇哇大哭。 翎儿走上前,将鲜肉汤圆的钱给她,她推拒不收,说那是要与她的白狼玩闹用的。 她还是摇头,坚决付账。“那是我的心意,我想宠宠它。” 不知为何,穆朝雨听得鼻头有些酸酸的,也就没再推拉地收下铜钱,与他一同步行回自己的摊上。 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白狼已经默默偎到主子脚边,温温驯驯吃主人递来的鲜肉汤圆。 翎儿掌心轻轻抚着白狼头颅,喃喃低语:“委屈你了,不弃……” “怎么了?”浥尘关切低问。 “我好像有一点点明白……”穆朝雨握牢掌心里的一枚铜钱,那余温热得烫手。“为何它的眼,如此固执地只瞧着它的主人。” 他们之间存在的是相濡以沫、不离不弃,难以言说的真心真意,不是世俗上的任何利益换得来。 “我真羡慕翎儿。”无关人畜,那种一心一意的固执守护,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 可身畔的他听进耳,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究竟是多差?” 她会羡慕翎儿有那头狼的陪伴,还一天到晚在他耳边把那只不晓得投胎到哪去的宝宝夸上天,他在她身边做牛做马,苦心用尽地替她盘算计量,怎就不见她感动过,难道是人不如畜? 他万般不是滋味。 “你少跟我爹一样,成天在我耳边叨念,我也会夸你。”管头管脚的,真像个老头儿似的。 “哼。”这要让人瞧见,定要说他恶奴欺主,连摆脸色给主子看都敢了,但——天可怜见,实在是这女人太、不、知、好、歹! 他这是为了谁呀他,管她是为她好,最后还不是什么都由着她,一天到晚任她逗、任她玩,只差没被她气得升天了,还愿意留在这儿,她有什么好抱怨? 反正,她谁都好,独独嫌他。 闷闷地埋头安静收摊,自个儿闹小别扭,她倒是一点也没察觉,口中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步履轻快。 那一脸喜悦,看得他益发不平。 她到底凭什么把他搞得一肚子气闷,自己却可以如此欢快? 收好摊子,她带着甜笑,过来牵住他的手,一同步上回程。 第四章 这一刻他突然又觉得没啥好气了,一肚子闷恼尽消。 无论如何,她回家总还记得带上他,不曾落下。想贴掌心渡来的温热,暖暖包覆而来,让他觉得就算一生为她操劳致死都甘愿。 他缓下脸色。“家里头面粉用完了,先到杂货街上备点用料。” 他后来换了一间老字号店家买面粉,豆子则到街尾买,是麻烦了些,但可以省下一点开支。 以往,她只在乎质量好不好,买贵了些也无所谓,而他不只要质量,也要开价公道,与店家约定长期供货,商议的价码再往下砍个一成五,薄利多销,长期下来店家也不吃亏。这些她不懂得计较,可他懂,他只会全心为她,砍得对方血流成河,他也不会有一丝心软。 备妥了家里头所需杂货,她一脸馋样地望着隔壁的糕饼铺子问:“可以买几个枣泥糕吃吗?” 丫头嗜吃甜,爱到没人性的地步了。 稍早的事,他犹有余愠,报复性地回她。“不行,今个儿没钱了。” “喔。”她失望地应了声,也没跟他缠闹啰嗦,乖乖迈步离开。 行经布庄,她又停下脚步,朝里头望了望,挣扎半响,好生犹豫地问:“真的不能再花一点点了吗?”纤指比出一些些距离。“真的一点点就好,明日再补回来?” 他一向比她要理性自持,每日能花用的钱财度相当严格地控管着,她也知道他是对的,以往一句也不会跟他罗嗦,可这回…… 哪个女孩不爱美,她能穿的衣裳不算多,做一袭漂亮的新衣让她开心开心也不为过。 他想起,翎儿轻抚白狼时那心酸不舍的神情,好像也有一点懂了……有些事,理智是一回事,可快乐与满足是钱财买不回来的。 叹了口气,他还是给了她七文钱。“还有刚刚翎儿的那个铜钱。”要买疋不差的布料,够了,饶是她再不会杀价,能被敲的竹杠也只有这点空间。 她咬牙。“你这钱鬼!”算的真精。 女人的喜好没他插嘴表示意见的余地,他在布庄外头等她,让她去挑选布疋花色,可想起她方才失望的神色,他还是绕回糕饼铺子去买枣泥糕。 回过头来想想,她虽从未在嘴上表示什么,可她放心将一切都交给由他来打点,钱财之事从不曾过问一句,全然听从他安排,这何尝不是对他的信赖与肯定? 买完枣泥糕回来,她也刚好抱着一疋靛青色的素面布料出来。 他摸摸布料,质感还不错。“花了多少?” “刚刚好七文钱,我说我就折磨多了,再不行我割肉抵账吧!他就卖了。” 她拎出那枚铜钱,上缴国库。 不错,长进多了,他原本已经做好打算,连这枚铜钱都得慷慨捐躯。 “喏,奖赏你的。”少当几次冤大头,够她吃多少枣泥糕了。 她怕脏了布,双手宝贝地抱在怀里头护着,很大爷地张嘴等人服侍。 “……”得寸进尺了她! “快呀,我嘴酸。” “……是。”如今连喂食都得由他来,真的只差陪浴侍寝了。 哎,借问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他更深刻体认到——忠仆难为? 一脸心虚。 他在灶边包着鲜肉汤圆,一边看顾灶上熬煮的红豆,适时拌个两下,而后,穆朝雨由灶边的小窗子冒出头来。“在忙呀?” 这不是明知顾问吗? 他回头瞥她,由那张脸读出的,就是极致鲜明的心虚味。 “桌上有盘腌梅,李大婶家拿回来的。”以为她又嘴馋,想讨甜点吃了。 李大婶家孤儿寡母的,许多事情不大方便,他偶尔会去帮些忙。方才去修完屋瓦回来,对方想答谢他,李大婶腌梅子的手艺极好,于是他便要了这盘蜜梅回来。 有时,村子里哪户人家有些苦力活,他也会去协助,家境好的会给点酬金,若是家徒四壁,送盘腌梅他也会笑笑接纳,回来给她解解馋也很好。 “不是啦!” “不是?”他以为,她只有讨甜食吃时才会出现那副结巴样。 “呃……也没有不要,梅子可以等等再吃……我的意思是……我是说……我有事跟你商量……可以吗?” 居然问他可不可以? 他几乎要受宠若惊了。“什么事?” “那个……嗯……我刚刚去阿满姨那儿蹓跶,回来的路上……就是……” “小姐不妨直言。” “……我们可以养狗吗?” “狗?”对了,他想起“英年早逝”的宝宝,她挺念念不忘的,会想再养只狗也能理解。 “这并不为难。”不过就是一碗剩饭,不会对他们造成太大困扰。 “所以你是答应了?”平日一个铜钱都要绑上十来二十个结,没想到他会同意得如此干脆,她不禁有些意外。 “对。”如果这能填补她失去宝宝的缺憾,他没有理由反对。 “太好了,宝宝,快谢谢你的大恩人!”始终藏在身后的手移向前,她捧高掌上的小东西。 他似乎……过于嘴快了…… 浥尘愣愣地与黑狗四目相对,思考这般心情到底算不算后悔。 那绝对不是一方小角落、一碗小饭菜那么简单的事。他稍后绕到前院,帮忙安置家中新成员,也更加看清狗儿身上的灾情。 它被削去了半边耳朵,一身的伤痕累累,简直就是饱受凌虐,一般人就算想养,也不会捡这样一只既残缺、状况又糟的狗。 可,这不就是穆朝雨吗?从过去的癞痢狗、到他、再到眼前这只……总爱捡些伤伤残残、遭世人遗弃的人与畜,一颗心比谁都软。 他叹上一口气,认了。 在前院里替他们的新家人搭好小屋,再回头去帮她。 她先替狗洗净一身脏污,再剃除伤处部分的毛发。可伤处着实不少,东一撮西一撮看了滑稽,索性全剃了。光溜溜的小肉球在她手中颤抖,看起来既可怜又无辜。 他好笑地上前,正欲说些什么,抬眸瞧见她的摸样,呼吸一窒。 方才替狗儿洗沐,碰疼了伤口的狗儿万般挣扎,数度从她手中逃脱,溅的她半身湿,薄透的衣装由微乱的襟口隐约勾勒出里头兜衣的摸样……这要教外人瞧见还得了! “我来,你进去换身衣裳。” “你会吗?” 哪里不会?眼前这瓶瓶罐罐没人比他用得更上手了。 于是,小肉球被包成了小白球。 瞧见有个同伴走过与他以往相同的来时路,他顿时觉得——人生圆满了。 原来这世上,他并不寂寞。 浥尘破欣慰地如是想。 于是,缺耳狗在他俩的照顾下,逐渐伤愈,能跑能跳,白天他俩去市集做生意,便把狗也带着,久了,倒也习惯那成日跟前跟后的狗影。 她很宝,那只狗更宝,很能配合她的一堆蠢把戏,一人一狗对味儿,完全就是一对哥俩好。 原以为她只是说说,没想到她似乎当真要把它训练成第二个宝宝,一会儿缩起四肢伪装成小球,一会儿摊平装死晒肚皮,常把来的客人逗得好乐,无心之举倒意外招揽了不少生意。 在那过后没几日—— “我——有事跟你商量。” “何事?” “我在后头林子里,捡了只白兔……” 要养是吧? 也还好,都养只狗了,再收留只兔子也没什么。 小兔子应是误触了猎户陷阱,后足受了伤,他们暂时收留兔子,替它包扎伤口,伤好后想放回林子里,但这段时日吃好住好的兔子竟然赖着不走,只好也养了下来。 又过几日—— “有只小雀鸟掉在我们家窗口耶!” “……” 养只小雀鸟浪费不了什么粮食,但—— 问题就出在它早也啾、晚也啾,吵得人无法成眠啊! 想扔到院子里去,偏偏她又说初生的小雀鸟先天不足……那么,她要后天调养就是了? 她不但在房里铺了温暖的小鸟巢时时看顾,还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他快被耳边不绝于耳的啾啾声给搞疯了。 再然后—— “我……我捡了只母羊回来……” 他仰头无语问苍天。 怎么……愈捡愈大只,愈捡愈夸张? “你不要太过分!”简直得寸进尺,他再也没办法洒脱应诺。 但……或许是以为养不活了,产后奄奄一息的母羊被丢弃在山坡边,只剩一口气,他想不妥协都不行。 也不晓得是她医术绝佳,还是那些小动物天生与她有缘,硬是教她给养活了,于是也就是继续养在后院。 所幸母羊也不算没贡献,他至少还能挤点羊奶出来,给单薄的她补补身。反正无论她如何捡,他总能在绝望谷底找曙光,这一切全是环境所逼啊……要养这一大家子,不精打细算些成吗?唉,忠仆难为! 可在母羊之后,他也正式对她严格告诫,这是最后一次,不许再捡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他们家都快客满了。 时隔两日,穆朝雨去祝家嫂子那儿串个门子回来,发现院子里多了几只小鸡仔,啾啾啾地绕着院子熟悉地盘。 浥尘正开门出来,目光才刚与她对上,她旋即弹开一大步,摇头摆手地连声表明自个儿清白。 “不是我、不是我!我回来它们就在那儿了。” “我知道,是我。”他将手上的半杯白米撒去,喂养小鸡仔。 她“咦”了一声,在他身边绕着圈圈,上下打量他,一副“你也有今天”的神情。 他没好气地回道:“鸡养大可以宰来吃,你的兔子要让我宰吗?” “你好残忍!” 一旁蹦蹦跳的白兔仿佛听懂看他的话,抗议地扑上去咬他裤脚。 “畜牲,再不松口我晚上就吃兔肉。”他沉声威胁。 “兔兔,快松口,这家如今他是大爷,他要宰兔我可保不了你。唉,没法儿,时势比人强呀,咱们都还得靠他吃饭,他大爷要是一个不高兴,饿咱们老老小小个十顿八顿的可怎生是好……” 说得好似他谋财夺位、恶奴欺主似的。 他侧眸瞥她,倒想瞧瞧她这“天涯飘零一孤女”的戏码能演到几时。 她揩揩眼角压根儿不存在的泪花,正演到兴头上,突然凑近他,鼻尖嗅了嗅。“你怀里什么东西?” 心房狂跳了下,他因她突来的靠近而微红了耳根。 他伸掌将她推回适当位置,这才故作镇定地掏出袖内那袋绿豆糕。 还真一点甜食都瞒不过,她这究竟是什么鼻? “薛大娘给的,回头记得谢谢人家。”全村大概没人不晓得他家有个嗜甜食成痴的姑娘。 她也老实不客气地接来,一手捏了就往嘴里送。“你人缘都比我好了。” 才住上半年,前前后后的邻舍都教他给打点得妥妥帖帖,原是抱着观望心态的众人,这会儿人人老是在她面前夸他,也不晓得他究竟是怎么收买人心的。 喂完围在竹篱笆里的鸡,接着他来到前院,挖出几颗成熟的地瓜及白菜,晚上好下锅。 一块糕点忽然递到他嘴边,他摇头。“你吃就好。” 这些小点心对他而言太奢侈,会时时备上糕点,全是为了她。 “喔。”身旁那人三两下吃完绿豆糕,捏起他一片衣角擦手。 他盯着衣裳那一小块污渍,极力认真地思考——这世上哪来如此嚣张的孤女、如此歹命顺受的恶仆? 眼看“家眷”口数一再增加,以前只有小黑狗倒还好办,带着一块儿摆摊便是,如今这“一大家子”,总不好还携家带眷、浩浩荡荡出门吧? 于是思考过后,便连宝宝——也就是那只小黑狗也一道留下来看家了。 第五章 有一大原因是他总觉得有人闯空门,园子里的菜、还有羊奶有遭窃迹象,留下宝宝至少可试试有无吓阻作用。 “不会吧?咱们家都已经够穷了,哪个没天良的,连穷鬼也偷?会不会是你想太多?” 浥尘横她一眼。“偷儿要下手,不会管你是不是比他穷。” 穆朝雨是将信将疑啦,不过没几日,他们去市集做完生意回来,发现竹篱笆半开,地上留有几处血迹。 小黑狗迎上前来,邀功地摇尾巴。 还真派上用场了? “宝宝,你不愧是条好狗,我真有眼光!”她弯身拍拍狗头,大力赞许。 浥尘赶忙进屋察看,钱财部分他收放得极为谨慎,是不用担心,至于其他损失——初步看来,应该只有园子里的菜。 话又说回来,他们家也没什么值钱物品可偷便是。 再出来时,没见那一人一狗。既然没事,他也没放心上,回头便忙自己的事。 这期间,她回来过,抱了她那个治伤的药盒子又匆匆出门,来来回回也不晓得在忙些什么。 晚膳前,他刚把最后一道菜料理好,她正好回来。 “我知道菜是谁偷的了。”才刚坐下来用餐,她劈头便说了。 “是村子里的人?”这破落小村少有外来客,多数都是穷苦人家,一般偷儿要下手也不会挑这儿,八成就是村子里的人了。 他没去追究,是因为对方除了偷菜,屋子里整整齐齐,并无觊觎他项的意图,不过就是图个果腹罢了。 “是孙秀才。”刚刚宝宝带她去的,她医了他被宝宝咬到的脚伤。 “是吗?”孙秀才与他并不相熟、平素也不往来,不予置评。 “他的妻子上个月生了孩子,才刚满月,人就跑了,他一个大男人没办法养活孩子,才会来偷羊奶哺喂娃儿。” “嗯。” 见他态度不冷不热,她满肚子话说不下去,也没胆再说,只好埋头猛扒饭。 安安静静用完膳,他起身离开前淡淡抛下一句。“想怎么做就去,但要记得量力而为,适可而止,并不是每一个人帮了都能得到快乐。” 他还不了解她吗?孙秀才的情况,要她当没看到、不去管,那就不是穆朝雨了。只是不晓得该如何让她明白,这世间不是人人都能帮。 她的心地太纯善,总以为真心付出,别人便能感受到,可读书人一向比谁都在乎脸面,风骨不容冒犯,他担心,她做了好事反正对方心头留下疙瘩。 她想帮,也得看人家承不承她的情。 那孙秀才每每见了他,总是昂首傲然而过,既是觉得他无福攀交,他也不勉强。 由此也看的出,此人自视甚高,不愿矮下身段,否则四肢健全,考过县试,先天条件就比他好上太多,图个三餐温饱又有何难,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既然他没反对,她开始会送些青菜和白米过去给孙秀才,还有羊奶,他还是每日放在桌上,随她要喝或者端去送人,他从不干涉。 她开始得了空,动不动便往孙家跑。 那娃儿颇得她的缘,又说孙秀才一个大男人粗手粗脚,不会顾孩子,她当奶娘当成了瘾,如今娃儿颇粘她,有时还不肯给爹抱呢…… 他看在眼里,胸坎仿佛堵着什么,咽不下也呕不出,却始终没多说什么。 如今他要见她,都还得上孙家去找。 向晚时,下起了雨,浥尘担心她回来要淋得一身湿,执伞前去接她。接近孙宅时,瞧见两人站在门外,孙秀才一手搭在她肩旁,稍急的音律传了过来—— “你跟他……我不介意的,真的,我可以接纳你……” 接纳。 他说的是接纳,仿佛施恩似的,说着不介意。 一个大姑娘,长年与男人共居一室,对于一个将礼教看得比命还种的读书人而言,此举无异于失贞败德,不堪入目。 一个名节败坏的女子,他还肯娶她已是莫大的恩泽,她应该要感谢他的宽大为怀,这是高攀。 他没再上前,安安静静伫立,隔着一段距离望她。 她没推拒,因为根本已吓傻了。 完全没想到,孙秀才会对她说这些,一时想不出该这么应对。这人如此骄傲,不能拒绝得太难看,他面子上会挂不住…… 短瞬间,一颗脑袋已百转千回,目光一转,瞧见了不远处的人,穆朝雨有如见着浮木,赶忙丢下一句:“我家人来接我了!”便逃难似的奔离。 直到来到那男人面前,用力握住他的手,她才吁出一口气,感到安心。 他没多说什么,将伞往她那边移,轻喃一句。“走吧,回家。” 她用力点头。“嗯,回家。” 一路上,谁也没特意开口,浥尘谨慎为她持伞,雨势渐大,他几乎湿了半边身子,却一心一意只护着不教她淋雨受寒。 雨水冲刷过后的小路泥泞难行,绣花鞋半陷入泥地里,走得颠晃不稳,必须揪着他臂膀缓慢前行,他侧首望去,将伞交到她手上,绕到她跟前默默弯下身子。“上来,我背你。” 她笑了,一点也不意外他的举动,爬到他背上,由他驮负着回他们的家,得了便宜嘴上还卖着乖。“我们这样,要教孙秀才瞧见,又要皱眉批评,说是行为不检、不堪入目了……” 他脚下一顿,没说什么地静静前行。 她舒舒服服趴在他背上,嘴边闲来没事便闹闹他,弹弹他耳垂。“喂,你好歹也说说话。”要在以前,不是早顶嘴了吗?他现在的大爷了,可不像以前,憨憨呆呆任她玩。 要说什么?旁人瞧轻他们,难不成他们也要看低自己吗? 孙秀才要怎么想的他的事,他们问心无愧,何必非要拘泥于迂腐礼教,不知变通? 还是——连她也认为,是他坏了她名节? 他一直以为,她并非活在重重教条压制之下、活不出自我的女子,到头来,她也逃不开闺誉、世间观感,以及三从四德这些个女子宿命…… 回到家,他将她放在床边,打了盆水进来,蹲身替她脱去沾满泥泞的绣花鞋,仔仔细细拭净她双腿,再穿上干净的棉袜、鞋子。 他起身,端着污水离开前,步履在房门口停了会儿,留下一句。“不要嫁他。” 原是贪懒趴卧在床畔的身子,整个弹坐起来。“啥?” 就说嘛,她家大爷今儿个怎么怪怪的,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原就没那打算,这会儿他主动提起了,她忍不住便想逗逗他。“不嫁他,嫁谁?真要留着当老姑婆,让你操劳一辈子啊?你不说老怕我嫁不出去,这会儿有人肯要了,最开心的不就是你?往后没人给你找麻烦,你可自由了。” “我没这么说过。”为她操劳,从来都是心甘情愿,今天她不嫁,他为她忧碌一生,她若嫁了,他也没想过要自由。 这一生,他早就打定主意,要为她殚思竭虑、尽付一生青春。 “你若要嫁,我替你找更好的,他配不上你。” 配不上?“也只有你会这么想。”人家可还认为她残花败柳,高攀了呢! “不明白你珍贵之处的人,不配拥有你。” 他端着水盆出去了,留下穆朝雨一脸憨傻。 她既不是什么名门千金,没有大把嫁妆,姿容亦非绝色,还像他说的,没规没距没个闺女样,一天到晚给他找事做,麻烦透了……可那个被操劳得半死的男人,却说她无比珍贵。 用那么坚定、理所当然的语气。 她其实真的自己给他找了多少麻烦,家里头的境况并不好,能赚进多少银两、又支出多少,她心里不是没个底,可一旦她开了口,他左盘算、右盘算,挖空了心思也会硬转出一条活路来。 去帮孙秀才,他心里明明是不认同的,可也不曾开口反对过一句,凡事顺着她。 一直以来,他每餐从不吃第二碗饭,未曾尝过饱足滋味,省吃俭用即使苛待自己,也要妥善打点好她要求的事。明明说要好好待他,可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担待她的一切。 她总是为了别人,委屈着他,他从无一句怨言,无止尽包容着她的任性。 帮了孙秀才,可她得到什么?人家根本打心里瞧不起她,值得吗? 而他,总惦着她最初的恩泽,挖心掏肺、做尽了一切,他又得到了什么?值得吗?值得吗? 愈是深想,就愈是难受,那样的人,哪里值得她委屈浥尘?最该善待的那个人、那个人…… 她仰眸,去而复返的男人熬了热姜汤回来,递给她后,便站在身侧,默默以干棉布为她拭发,教她不经意碰触到他仍带水气的衣衫。 明明自个儿都湿透了,还为她忙进忙出……是啊,一直以来,他不都是这样待她的? 他曾说过,这世上不是人人帮了都会快乐。 她似乎,有些懂了。 为善求的是心安,从不预期要得到什么,这是头一回,她帮人帮得还不快乐、心里头好难受…… 她搁下姜汤,手一张,便往他腰间抱去。 他大为错愕,手僵在半空中,木头似的杵着,被她突如其来的举措愣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看起来……好伤心。 一时间,他犹豫着不知该安慰、还是推拒这不合宜的接触。 天人交战了半响,最终仍是伸掌,朝她肩背轻轻拍抚。 “会有人看见你的好,他不值得你伤心。” 她才不是在为孙秀才伤心,是为他心酸难受。 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是穆浥尘,能遇上一个,是她今生之幸。 她的想法,他尊重。 她要嫁,他替她找最好的男人。 她要做的事,他从无第二句话。 如此知她、懂她,也——惜她。 “你……以后不希望我做的事,可以直说,我会听。”她吸吸鼻子,闷嗓自他胸怀逸出。 “嗯。”迟疑了会儿,他低低吐声:“那孙秀才那儿……往后少去,可以吗?” “好。” 到底是谁说,会听他的话的? 承诺言犹在耳,转眼又不见人影,甚至变本加厉,日日摆摊回来就不见人影。 真有那么放不下吗? 罢了,反正他也没有当真,以为她会听自己的话。他没那立场,也没那地位。 他去大牛哥那儿帮忙宰猪,分到一块猪肉,还将拜祖先的鸡腿分了只给他,他道了谢,小心包好,打算晚上给她加菜。 牛婶看着他的举动,笑叹。“你呀,什么好料的都舍不得吃,老想着要留给那丫头。” “应该的。”这没啥好说嘴的。她那个人老想着别人,他若不替她想,还有谁会? “我知道你宠她,可也别啥都顺着她,有时也该说说她。”这两个人,牛婶是看在眼里的,虽然他总以家仆自居,可小雨儿根本也没将他当外人。再说了,哪个当人仆奴的会当到他这步田地,万般设想,该他做的、不该他做的全为她做尽,世上要真有这种家仆,多捡几个回来也不蚀本。 依她看呀,他三分不像家仆,九成倒是适合当夫婿的料,虽然没有一张好看的脸皮,可为人踏实、肯吃苦又懂得宠人,全村子可都是站在他这边的。 “小姐……怎么了吗?” “你没听说呀?那孙秀才……哎呀,总之不是什么好话。何必呢?帮了人还要这样遭人贬损,不值得呀,你好歹说说她。” 由牛婶支支吾吾的话意中,他多少也听懂了几分。 所以——是孙秀才说了什么吗? 第六章 话不必说全,只消随意推想便不难理解。那孙秀才自认为向她求亲已是纡尊降贵,蒙受拒绝心里头必然不好受,认为她不识抬举,这话传出来,能好听到哪儿去? 可他又能如何?说了她也未必会听劝。 “小姐……有她自己的想法。”最终,他只能如此回应。 人家不当他是外人,可他自己也该谨守分际,别逾矩了。 他的话,何足轻重?试过一次,就够了。 他只需做好分内的事,其余的,不该多嘴,也不该插手管太多。 “对了,下个月底,我家大牛讨媳妇,和小雨儿一块来喝喝喜酒啊,我替你们留个位子。” 他低声应诺,辞了牛婶家,穆朝雨已经先一步回来,在灶边准备晚膳。 他赶紧上前去帮忙,将带回的鸡腿分成两份,估量着她食量不大,吃不了这一整只腿,另一半可以留着明天吃。 一旁洗菜的穆朝雨指尖碰了水,低不可闻地抽息,声音极轻,可他俩靠的极近,他自是没有错过。 他偏头拎来她的手,瞧见上头几个明显是扎针所造成的细孔,有些扎得稍深,渗出血滴子便随意往袖口一擦。 她现在不只送食哺娃,连缝衣补衫都做上手了吗?究竟要为孙秀才做到什么地步才够? 她可知——可知人家压根儿毫不珍惜,何苦送上真心去让人践踏? 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会教她伤心的话。 “……我来洗。”唯一能做的,只有揽下她手边的活儿,让她好过些。 一抹热...源由后头偎靠而来,他一阵愕然。 “小姐?”她在做什么? “别动,一下下就好,我只是累了。” 累了吗? 他静立着,无声任她依靠。 她将手伸向前头,拉长了臂膀,堪堪碰到他腕心。 “你身子好像结实多了,现在换我要靠你了……”哪儿还有最初的病弱样呀。 “是小姐调养得好。” “哪是啊……”这人说起谎来安慰人都不心虚的,她除了出一张嘴、开开药单,其余还不都是他在张罗。 她双臂复而圈上他腰身。“不过无所谓,身子能养好最要紧……” 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身,避开她的碰触。 身子贴着身子,这姿态,太过亲密…… 再怎么任她胡闹耍赖,也该有个限度及分寸。 “就好了,你去外头候着。” 她耸耸肩,难得没与他辩,乖乖到桌前坐着,张口等吃饭。 他利落地弄了盘青菜和蒜苗腊肉,再料理了颗蛋,最后端了两碗饭上桌。 穆朝雨看了看自个儿的饭碗,再看看他。 碗里的几块鸡肉,他端来给她时就有了,而他那碗除了白饭,也只有两块腌酱瓜,若没特别留意,又要教他唬过去了。 她挟了碗内的肉过去,他摇头推拒,“你尽管吃,灶上还有。”顺手将盛蛋的小碟子也推向她。 是啊,灶上还有,他没骗她,可他并没有说自己会去吃。她若猜的没错,灶上留的那些,下一餐还不是出现在她碗里。 不会有人比她更知他性子,她若不说,他恐怕是菜叶白饭又一餐过去。 坚决不教他摆弄过去,她起身进灶房端出那半只鸡腿,蛋分了一半过去,非要看见他确实将它们吞下腹不可。 他拗不过她,只得受下。 用过晚膳没多久,他不过洗个碗出来,又找不着她的人了。 他开门朝外头望了望,想去寻人,临出门前又收住步子。 何必呢?她不是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回来时自然就会回来,他除了替她守住这个家,其余什么也不能做。 只是……不得不承认,心底有些寂寞。 他站在院子里,轻轻抚过空荡的吊床,回想起以往,偶有空闲时,两人一起待在院子里赏月、话话家常琐事,她有时玩心一起,爱逗他、做些似真似假的暧昧言行,看他脸红…… 看着她躺卧在吊床上的慵懒娇态,对他而言,这便是世间最美的景致。 他曾经在心底悄悄奢想过,若能这样与她相互扶持、宁馨度日,日子即便再苦也无妨,他一生再无所求。 牛婶的意思他不是不懂,也不是什么自卑自弃的念头作祟——最初或许有一些,因为那时的他除了负累她,什么也不能做。 可后来,慢慢站稳了脚步,清楚自己能做什么、能力又到哪里,他或许不是最好的,可有他在一旁稳着她,她只会更好,绝无自厌自弃之理。 他虽不曾表态,聪慧如她也应当明白,她愿他是什么,他便是什么。若要牵手共行,他乐意之至,若要为奴为仆,他也由得她。 直到今日,她从未清楚表明要他,他便什么都不能做。 他仰首,望向夜空一轮满月。于他而言,她就如这一轮清月,光华而圣洁,在无法明明白白确认她的意愿之前,他不能也不允许自己轻举妄动,唯恐一个轻率,便是亵渎。 他,不愿是第二个孙秀才。 他一直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对她生气,可显然他是高估了自己。 生平头一回,他发了脾气,而且是很大的脾气,一发不可收拾。 事发的因由起于某一日,他照惯例到院子里给宠物喂食,没见着白兔,以为它贪玩,上哪蹓跶去了。 这只兔子被她宠坏了,贪玩,食量也愈养愈大,还敢跟他没大没小,动不动就咬他裤管示威,他成天气得撂话要吃兔肉。 他沿着屋子找了一圈,没找着,进来问了穆朝雨一声。 “哦,兔兔啊,我放回林子里了啊,省的你哪天真把它给宰来吃。”她不经心地随口应了他一句。 “那是说着玩的。”他哪回真动手了?它爱咬裤管,他还不都认着它咬,事后再来补衫。 心头……觉得怪怪的。 养了那么久,原本小小的兔子成了大肥兔,也养出感情来了。 但回头想想,它若愿走,放回去也好,那只兔子本来就是属于山野间的,这样它应该也会更自在快活吧。 又隔了几日,养大的小雀鸟也飞走了,他不晓得是她放的,还是小雀鸟自个儿离开的,原本被那成日不觉得啾啾声扰的难以入眠,如今屋子安静下来,反而觉得少了点什么,他莫名失落了好几日。 有一日,去摆摊做生意时,一名来客看她和小黑狗玩乐,被宝宝可爱逗人的模样吸引,好生喜爱,开口问她可否割爱? 她当下回绝了。 一回、两回、三回,那客人每来一回,对宝宝的喜爱就加深一分,不死心地一再探问,连酬金都开出来了。 他以为,她会坚决推拒,毕竟宝宝对他们而言,不只是一只狗,而是家中的一分子了。 就在某一日,他发现宝宝的窝里空空如也,问了她一— “送人啦!” 她真拿宝宝去换钱了?! “这是为何不先问问我?” “问你做什么,省点米粮,让你多吃几口饭不好吗?免得你这钱精又在我耳边叨念败光家产。” 她这满不在乎的模样,彻底撩起他心头隐抑多时的怒火。 “自己无情无义,不要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我几时跟你计较过吃多吃少,少吃几口饭养着一窝子家禽家畜,我甘愿!”没错,最初他是很头疼着一屋子牲畜,甚至禁止她在给他找更多麻烦,可是、可是这一窝狗狗兔兔的,养久了难到没一丝感情吗?她怎能如此狠心,说舍便舍? “你凶我做啥?把它们送出去,家里头不是清静许多?他们在新的地方,可以过得更好,享受我们给不起的待遇,有什么不好? “所以若有一天,别人出价买我,你也会潇洒出让,是吗?”这才是他最介意之处。今日遣兔送狗,哪一日会送走他? 什么是最好的,锦衣玉食算不算好?富可敌国算不算好,皇宫内院不就更金碧辉煌,高不可攀,比来比去,怎比的完?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恩义,岂能拿着俗气的外在条件相提并论,如果她盘算来盘算去就只有这些,早晚有一日也会将他称斤论两,待价而沽。 她的行径彻彻底底伤了他。 “反正除了孙秀才,你什么都能舍。” “这……什么跟什么啊!”明明是在讲宝宝,干么扯到孙秀才身上去? “不是吗?”养狗,养兔,养雀鸟,都是她一时心软,兴头过了也全放了,曾经眷恋的那一抹温情、恩泽,转瞬之间成了笑话一则,独独孙秀才,人闲言蜚语中伤,仍然坚决不放手。 他还能怎么想,她还要他怎么想?!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不会送走你,永远不会,除非你自己要走,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在我心里,你的分量远远超乎你所估量的。” 是吗? 他不晓得自己该不该相信她,如今两人都在气头上,他选择默默走开,不与她争辩。 那之后的祭日,他每每走过院子,总以为随时会有个软乎乎的东西飞扑上来咬他裤管,也总是看着空下来的狗窝发愣,于是更加无法谅解。 她难道……一点都不想念那些玩耍的日子,那以为自己是球的宝宝滚动,耍赖,撒娇的模样吗?他光是想都如此难受了,与宝宝感情最好的她,怎么舍得下?怎么做得出来! 以为她心软,谁知她狠起来,连他都自叹不如。 他没有办法释怀,一连数日,不曾开口与她说话。 一日,他半夜醒来,没见着搁在床边的绣花鞋,披着衣袍出来寻人,见她蹲在原本属于宝宝的狗窝前,闷闷哭泣。 “笨蛋,哪里会不在意啊……”她也难受,她也舍不得啊…… 可宝宝跟着他们,没吃够一餐好吃的,难得有人那么喜欢它,有好日子过,有人疼宠,她为什么不成全?久了,也就会忘记她这个短暂的主人了…… 真的,她悄悄去瞧过好多回,再三确认那几人有善待她的宝宝,否则早将狗要回来了。 “说我爱找麻烦……好呗,我找的麻烦我自个儿收拾,坏人我来当,你有什么好不满的……”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吃苦受罪,她可以无所谓的,可是每每为了她一时的心软,最后承揽下来的都是他,承受苦果的也是他,他根本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这样她怎么可能还无所谓,任由他继续苛待自己? 送走了这些家禽家畜,能让他少操烦些,每餐吃得更饱,要她舍掉什么她都愿意,因为没有什么比他更重要。他到底懂不懂啊? “我只不过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掂清自己的斤两,如果真的无法两方兼顾,我当然要顾他啊!宝宝你说,我选他,心疼他,哪儿错了?”她气闷地,对着狗窝喃声自言。 居然说她不当他是一回事……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都要冤死她了。 最闷的是,她还得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因为只要流露出一丝丝不舍,他一定会去把狗要回来,然后满山遍野的找兔子。她知道他会。 “他到底还要气多久啦……” 身后,他悄无声息的回房,躺会木板上,老高被子,掩起红热的耳根,颈肤。 如果真的无法两方兼顾,我当然要顾他啊…… 如此理所当然,毫不犹豫。 我选他,心疼他,哪儿错了…… 也……不是错,只不过听见的那当下,有些难为情。 撞破人家心事,怎好大大咧咧走出去,说一句:“喂,我听到了呦!” 真是糟糕……他不但曲解人家,还对她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连闹数日的别扭,这下要如何收场才好? 第七章 清浅的足音朝房里走来,而后是门板被开启的声响,他赶紧闭眼佯睡。 她在床边伫足,怕他闷坏自己,动手将被子拉下一些些,接着察觉到他红热的耳廓,伸手测他额温。 有些热,不会是病了吧? 三指探他颈脉,接着要在诊他腕间脉络,他忽而出声。“深更半夜的摸什么,还不去睡?!” 她还是不是大闺女?如此毫无防备之心地挑惹男人,早晚要出事! 像要掩饰什么,他粗声粗气地说完,翻身背过她。 “不摸就不摸,凶啥呀!” 他……凶?! 不,那只是因为……因为…… 他挫折地叹息,好在她总算肯安分地上床安歇。 方才是一时急了,他……语气真有那么坏吗? 最后停留在脑子里的疑问困扰着他,扰得他一夜未眠。 该如何向她赔不是? 这个问题在浥尘脑子里转了许久,一直拿不定主意。 如果突然跑到她面前,同她说:“对不住,原来你一切都是为我着想,我不该误会你没心没肺……” 别说做,光想就觉得怪别扭的。 那如果——买她爱吃的宝月斋的糕点讨好她,悄悄放在桌上以表歉意呢? 可行是可行,但这几日他在与她呕气时,也是一径装忙不理会她,要给她的小点心也是搁着人就走,她会不会没接收到他求和的心意,反而误以为他要与她闹到底? 想想还是觉得不妥。 也不晓得是真忙,还是因为他在与她斗气,她也就索性躲到外头去,乘了他的意给他清静……总之她成日跑得不见人影,待到半夜才回来,他真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一面寻思,一面将洗好的碗送上,手里没停的整理摊子上的碗筷杂物,不经意间瞧见搁在一边的芝麻大饼,他动作一停。 还是热的…… 啥呀!他脑子里的念头,怎么让她快手快脚,先下手为强了。 他抬眸,朝摊子四周望了望,眼尾余光瞥见一溜烟儿躲到对面豆腐摊去的身影。她缩着身子边躲,还一边往这儿瞧,偷觑他的反应。 看着平日粗枝大叶、漫不经心的大姑娘竟也有如此孬样,他忍不住便笑出声来。 承情地一口口吃掉芝麻大饼,他拍拍身上的芝麻,心情整个大好起来。 有啥好困扰的?想做什么,去做就是了,顾忌东顾忌西的,何必呢? 他步履轻快地前往对面豆腐摊寻人,直接告知翎儿。“翎儿姑娘,麻烦告诉我家里那个,再孬下去就不像她了,快回家!”顿了顿。“我等她。” 翎儿望了他一眼,不禁捧住发热的颊。“好,知道了。” 其实她想说的是——太过分了! 怎么对个未嫁的大姑娘说这个……这、根本就是情话吧?婉约深意,叫人羞得脸都红了。 他前脚刚走,穆朝雨后脚便闪身出来。 “翎儿,你说,他这……是不是代表不生我气了?唉,你瞧见他眼下的黑影没有?气我就气我,何苦跟自己过不去,气到一夜无眠……” 要我说?要我说我想打人!你们小两口要甜要腻,怎么到我摊上啊……不会自己关起门来好好讲吗? “我说吗?我说你最好快回去,晚些他又气起来,可没人救得了你。” 翎儿慢声恫吓,当真的直姑娘果然一溜烟儿飞奔回去,不过眨个眼,哪还见得着人影? 她低头,瞧见脚边偎蹭的大狼,蹲身抚了抚,无尽欣羡的眼神朝那一前一后离开的身影远远眺望。 “他们,真的很好,是不?” 那样的情感纯粹、真挚,不染世俗,只是一心一意地陪伴在对方身边,人这一辈子活着,能得到一段这样的感情、一个这样的真心人,也不枉此生了—— 这一日收摊前,他迭起简易摆上的两张木桌,赶她去收碗。 她在迭放碗匙的竹篓旁,看见一碗冰凉的豆腐脑。 回头,瞧他鼓作忙碌地收东收西,就是不看她,只是藏不住心事的耳廓红成了一片。 她带着笑,捧起碗匙细细品尝,那入了口、滑进喉间、甜得腻人的心意。 临睡前,浥尘进到房里,一室静悄悄。 又跑哪儿去了? 想起方才要进来拿替换衣物,被她赶了出去,他的衣服仓促由门边扔了出来。 那时没多想,以为是她在更衣,不经意撞着人家姑娘的私密事,毕竟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本就有诸多不便——即便他其实什么都没看到。 如今想来,越发觉得她形迹可疑、态度鬼祟。 那没神经的大姑娘怕是沐浴被他撞着,还会大方戏言邀他共浴呢!哪会如此别别扭扭? 如此一想,他便打定主意要探个究竟—— 其实也不用费心探察神秘,他一走近,便瞧见整齐迭放在自己床上的新衫。 那些布料有些眼熟。 他眯眼想了会儿,忆起那些她缠赖着他买下的靛青色布料,抖开衣裳细瞧,是男子样式。 所以、所以是—— 他以为她买布是想为自己添几件新衫妆点姿容,后来他有问过那疋布请人裁制新衣需要多少钱,她说了不用,她会自己做,之后也就没了下文。 快半年有了吧?不曾再见那疋布的踪影、也不见她裁衣,还以为她不晓得扔哪儿去了,原来是…… 他眼眶一热,心绪激荡不已,执衣的手微颤。他披上新衣试了试尺寸,半点不差,完完全全是依他身量所裁。 这还能有什么意思? 搁在他床上、穿了又合身,就算、就算是自作多情,他也要据为己有,绝不退还! “喜欢吗?”穆朝雨无声无息由他身后冒了出来,下颔靠上他肩畔,带笑问道。 他侧首瞥了肩上那张甜甜笑颜。“你亲手裁制的?” “是啊。样版子是请祝家大嫂帮我裁的,平日缝缝补补还行,衣裳还真没做过,全赖她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教着,动作是慢了点,你别嫌弃。”本来想当春衫的,这会儿夏天都快过了。 嫌弃?怎会! “你前阵子老不见人影,就是在忙这个?”他小心翼翼褪下新衫,再谨慎折好,搁在木柜子上。 “是啊!过几日大牛哥成亲,正好赶上,让你有件新衫穿。” “我以为,你是去了孙秀才那儿。” “哪是啊!”她喳呼着喊冤。“我说了会听你的,你要我别去,我就没再去了!”不露痕迹只是想给他个惊喜,瞧他这不是挺开心的? 虽然他沉稳的性子不会有太强烈的情绪外露,可那双湛黑的眼都发亮了,她就是知道他开心得很。 最初买那疋布时,心情或许有点神似于翎儿,想到自己总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他,教他委屈着,穿来穿去就那几件爹留下来的旧衫,缝缝补补、改了再改,没有一件合身,也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衣裳,想着心里头便泛酸,想为他做几件新衣宠宠他。 后来生出太多事情,便一直耽搁着进度。 直到孙秀才的事之后,大雨那一日,看着他衣衫湿透,仍一心一意照顾得她安安适适,突然间觉得好难受、好亏待他。 他一心为她,而她却老为了别人的事搁下他。 当下,她便决定快些赶工将衣裳做好,天大的事都不及他重要了。 她挨靠着,轻扯他臂膀撒娇。“收了我的赔罪礼,不生气了?” 他抽开手,谨守礼教地拉开一臂长的间隔。“我本来就没生气。” 那早先扯着嗓门凶她的不就是卡到阴了? 她一副“原来你也懂得睁眼说瞎话”的神情愕瞪着他。 他清清嗓,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你怎知我身量?” 没见她量过身,如何做得分毫不差? “我量过啊!” “何时?” “你忘啦?那日在灶房,我抱过、贴身量过——” 他赶紧伸掌捂住她的嘴。“别胡说。” 这话说得暧昧,若不经意教人听了去,她名节还要不要? 啧,这样就脸红了? 穆朝雨耸耸肩。“自己爱问又不让人讲。”难伺候。 他忽而头痛地想起—— “你是怎么跟人家说的?”祝家大嫂替她打样版,尺寸必然是要告知的,她这不像话的性子,该说、不该说的怕是一项也没少说…… “腰身吗?我合抱着大概是这样,照着我来量就是了……然后臂长,贴合着约莫到我指尖处,肩宽就比我再多个一臂宽,身长大概……” 他就知道! 她大喇喇直言,他却听得脸颊热辣辣烧红,完全不敢想象人家会怎么想。 如今才来阻止她又有何用?亡羊补牢……羊怎么样也早跑去大半了…… 他看着损失惨重的养圈,无言复无言。 牛婶家讨媳妇那日,他们一道去了——穿着她亲手缝制的那件新衫。 “咦?小穆子今儿个好像有些不一样。” 她胡乱喊,众人也跟着她乱喊……也罢,他早已绝望得不再纠正。 “哎呀,新衣裳是吧?哪儿买的?” “可不是,好看极了。” 连牛大哥都调侃他了。“究竟你讨媳妇还是我讨媳妇?穿得比我还称头。” 这……大伙儿是约好了集中火力消遣他吗? 身边那人听得可得意了,掸掸他的衣衫。“初次做衣裳就有这等成绩,我真有慧根,改天再给你多做几件。” 而后是祝家大嫂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意味深深地调侃。“不错,挺合身的,也不枉小雨儿在我那里赖上数月。” 他一阵耳热,穆朝雨闻言皱了皱鼻,回道:“不用强调数月,我知道我赖了你很久。” 憨丫头,重点不在“数月”,而在“合身”,名节都要被自个儿败光了! 他实在不知,该不该提醒她这教人叹气的事实。 酒筵开始后,他们被分开安置,他和邻里间的男子们坐一桌,穆朝雨则在女眷那一桌。 许是心情好,又或者乐得没人看管,她一杯又一杯是黄汤下肚,他在邻桌是瞧得频频皱眉,吃顿酒席也不安心。 还喝!小酒鬼,待会醉了不睬你,看你怎么回去! 同桌邻居见他也坐不住,时时朝另一边张望,心下了然,笑到:“别担心,那丫头精的跟什么似的,她懂得照顾自己的。” 浥尘拉回视线,回了邻居大叔。“我知道她不是孩子了,但——”就是放不下心,自己也无法控制那般的心,总要在她身边打点好一切,才能真正安心,即使明知她一个人也可以。 “她爹都过世四年有余了,她要不够灵巧聪慧,一个人怎挺得过来?她呀,是难得糊涂。” 难得糊涂—— 短短四字,意喻深远。 聪明难,糊涂更难,而她,便是大智若愚、聪明的糊涂人。 “她一直很渴望有个亲人,你又凡事宠着她,她乐得全赖你,所以我说呀,你们真是绝配。”一个爱替人操心、一个则是渴望有人操心的滋味太久了,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邻家大叔说的,他也不是不懂,只是不说破罢了,她爱装憨装傻,他也乐得让她赖上一辈子。 喜筵将散,邻桌的她不见人影,怕她真捧着酒坛子去找人拼酒,他急忙寻人去。 寻至后院,那心头记挂的人儿半靠在围栏边,与祝家大嫂聊着闺房间的体己话,他正要识趣地避开,偏巧钻入耳里的话语挽住了步伐。 “我瞧浥尘是知礼守纪的君子,律己甚严,老顾忌着怕坏你闺誉,你若不给点表示,他是不会有动作的。” “我哪没有啊?明示暗示全都来了,他偏给我装聋作哑,像根本头似的点不通,我有什么办法?” 有——这回事吗? 他呆愣着,无法相信她竟暗地里冤了他一记,活似他多薄幸无情。 “怎么个暗示?”祝家大嫂好奇一问。 是啊,他也想早点,怎么个暗示?为何他这当事人全无所觉? “我都明白开口要他娶我了,算不算明示?” 用那种玩笑似的口气?三分随意、七分更像戏弄,依他看,逗人窘然无措的意图居多吧? 第八章 他冤,那厢表现得更冤,气忿难平地又道:“抱也抱了,在他面前露腿、露肩、又摸又缠的,还不够?真要我剥光了强要他才叫明确吗?我可也是个未嫁的黄花大闺女,也有矜持的——”顿了顿。“虽然不太多。” 那是因为……她总没个正经,他无法确知她有几分认真,几分嬉闹啊! 那些个亲昵举止,他也知是逾越了,可一向只当她爱玩,性子本就大而化之,不拘小节,因此也就更谨慎地为她把持住应有的分际,不能坏她名节,谁知……她竟是这般心思。 是啊!若是无意,何必时时言语挑逗、意态暧昧?逗人也有个限度,她并非不知分寸的姑娘。 浑然不在意地为他败光名节,是因为……心头早有定见,打定主意要他了。 他只是没想到……会那么早,早在他什么都尚未想清楚以前,她便沉稳地决定了自个儿的将来。 坚定地将一生交托到他手上。 不得不承认,他败了。 面对终身大事,姑娘家都比他果断潇洒、坦率大方,相较之下,他顾虑得太多,倒显得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了。 祝家大嫂朝他所立之处瞟了瞟,他脸一热,知她早已察觉他的到来,那些话是诱着要穆朝雨说给他听的。 那实心眼的姑娘也不疑有他,挖心掏肺说得可多了、哪时牵手、抱过几回、怎么调戏他……一桩桩巨细靡遗全抖出来。 他还不知道,她醉了后话这么多。 “咳!”逼得他不得不站出来打断她兴头。再让她说下去,他都甭做人了。 “抱歉,嫂子,给您添了麻烦。”他弯身告罪。“她醉了,我这就带她回家。” “谁醉了?!”那醉娃弹跳起来,指着他鼻子。“小、穆、子!对吧?” 要敢连他都认不出来,回去她就惨了! “没醉就站好,别晃。” 她憨笑,朝他软软偎倒,酒气醺热的焉颊在他颈际蹂蹂蹭蹭,似是降温,又像在讨怜。 若是以往,他会信她真醉了,可这会儿……他很难不怀疑这贼丫头在顺风驶船,给她梯子不顺势爬下来,免了三分尴尬,居然还愈爬愈高,当心摔死她! 迎上祝家嫂子了然的谑笑眸光,他微窘,却没再可以澄清什么,默默受下这亲昵行止,谢辞了主人家,背起小醉娃步上回程。 “下次再喝这么醉,把你丢路边自个儿爬回家!”嘴上说着毫无说服力的恫吓言辞,护怜行止却是瞎子都看得分明。 她笑了笑,搂住他颈子,颊贴着颊,近得他都能感受到她吐息间淡淡的酒气、以及婉媚女人香。 一路静悄悄,谁也没再开口。 这宁馨的夜,这一轮明月清辉、晚风徐然,有她相陪,纵是背着她,长路无尽,也丝毫不以为苦。 他从没有一刻觉得如此平静,步伐如此坚定,凝思着该如何清清楚楚让她看明白自己的心意,要是再无任何表示,说不准她真要把对祝家大嫂说的戏言付诸实行了,这大胆丫头可没什么不敢的。 回到家中,将她安置床上,他打了水来要给她擦脸,谁知才转个身,她人又不见了。 真没见过比她更不安分的姑娘! 他气闷地要再去寻人,才开了门,就见她蹲在院子里那颗大树底下,笑着朝他招招手。 “夜深了,不好好歇着,蹲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喝酒,你陪我,我们再喝!” 都喝那么多了,还不够? 他想了想,换个方式打消她的念头。“我很想,可是家里头没酒。” “有啊!”她开始朝树底下挖。 “……”还真有? 老天爷,他错了!做人当真虚伪不得,他发誓下回再也不说违心之论了。 当坛身逐渐由泥地里露出,他也瞧清贴在上头的红纸。 岁月模糊了墨痕,隐约犹能辨识年份、生辰。 瞬间,他领悟了什么。 “是我的喔,爹帮我埋的。” 一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她的女儿红。 “这不能——”他连忙要再埋回去,被她制止。 “牛婶说,今天是好日子,会白头到老,夫妻恩爱。你娶我,好不好?我们现在就成亲,你跟我白头到老,夫妻恩爱。” 他哑了声。 怎会不好?他求之不得! 可——这太突然,也太寒碜,不能如此委屈她。 “这事等你酒醒再——” “你知道我没醉。” 他静默下来。 是啊,有何不可呢? 早先就是他顾虑太多,累得她要不顾矜持表态,已亏欠过她一回了,如今她都主动求亲,难不成还要拖拉着不干脆? 他愿陪她疯癫一回—— “好,我们成亲。”无论她是当真抑或醉后戏言,他是真心实意,愿娶她为妻,一生诚挚相待。 因陋就简地原处拜了天地,再朝她指示的父母坟头方向磕头三拜,最后,夫妻执手盈盈一礼,唯望举案齐眉,相持以诚。 没有红烛喜帕、大红灯笼,也没有摆桌宴宾、贺客盈门,只有执手相依的两人,以及一坛陈封二十年的女儿红。 她开了封,于君对饮。 月已半沉。 一坛女儿红,两人肩靠着肩,举杯对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也喝去大半坛。 “喝了我的女儿红,想不认账都不行了。” “我没想赖。”他接过她手中的空杯,温存拭去她嘴角的酒渍,才又替她斟上半杯,一如以往那般妥帖照顾着她的需求。 “其实我酒量很好,不会醉。小时候爹常灌我吃很多珍贵的补药补酒,所以身子骨很好,也不容易病。” “房里那一大柜子的医书,全是爹留下的?” “嗯,他是大夫,医术很好,医德更好,若遇上穷苦人家,看病常常分文不取。他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医者父母心,总说要把这一身精湛医术都传给我,希望我也跟他一样,懂得帮助那些无助病苦的人。” “我——当真是你医的头一个病人?”若不是纯粹吓吓他,就是真的只医过牲畜了? “是啊。打我有记忆以来,就在爹身边看着,把脉、下针多少也学了一点,遇到不懂的就翻翻医书,总有办法的。” “……”你这样讲,难怪没人敢让你医呀! 她其实比他以为的还要更聪明,他这一身沉疴,能让她医治到今日这边景况,靠的绝非只是运气。 “那后来呢?爹是怎么去的?” “积郁成疾。”这种心头病,是医术再高明的大夫也医不了的。 “咱们常去抓药的那间药铺子,那原是我家的,爹太信任人,才会教人给拐骗了家财。可他无怨,只恳请那人留下王掌柜,他跟着我爹做事了大半辈子,都年纪一把了,不堪再受折腾。” 这哪来的傻子啊?自身都难保了,还一径替他人想方设法。 可也就是这股子傻劲,才会教出这样的傻女儿,傻得——无比美好。 正因为这样的她,才圆满了他的人生。 他回身,带着满怀的感恩,将她拥入怀中。 她靠着厚实胸坎,低低续道:“一家子两袖清风,只好回到这祖传的老屋。先是我娘不堪劳累病倒了,咱们连抓药的钱都没有,昔日帮助过的人,没有一个站出来帮我们一把,因此不到半年,我娘就去了。再来就是我爹……临终前,他坚持一生的信念也迷惘了,愧悔累及妻儿,问我——一世为善,真错了吗? “错了吗?我答不出来,可也不自觉在走他的老路,爹教了我一辈子的信念,无法说抹就抹得干干净净。”她仰眸,问他:“你认为,我该如何回答我爹?” 他不答,反问:“带我回来,悔吗?” “当然不。”这一回答出口,她便懂了。 她若悔了,没那软心肠,今日他便不会在这儿,与她拜天地,共饮夫妻酒。 爹没错,世人千万种,不会每一种结果尽皆相同,有好,也会有坏;有穆浥尘,也会有孙秀才,不需苦苦拘泥于结果不尽如人意。 这世上,总要有几个痴儿,教时间存在着希望与美好。 “我若再找麻烦,你就别叨念我……”她叹。 心里早有准备了,她败家,他拼老命养家便是。 “时候不早了,该睡了。”他拿开她手上的酒杯,不让她再饮。虽不会醉,喝多了终究伤身。 她难得乖巧,一句也没抗辩,软软偎去,臂膀攀上他肩颈,意图极其分明。 懒鬼。他也认命了,张臂抱起她,充当穆大姑娘的跑腿轿夫,将人安安稳稳送上床。 打直腰杆正要退开,他冷不防又教她揪住襟口,一把扯了回来。 “洞房花烛夜,你上哪儿去?” “别……”这回防备不及,他整个人跌上软馥娇躯。 原来,姑娘身躯如此柔软,感受到玲珑有致,婉媚似水的女子体态,他几乎要心神荡漾。 她纤指轻刮他臊红的颊。“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君子不是这么当的?” 再把持下去,就不是君子,而是愣子了。 他抓住颊畔搔弄的柔荑,合握掌中,凑上唇边珍惜万般地轻吻一记。“真的可以吗?” 总觉得太委屈她。 至少——等他有能力,用大红花轿、明媒正娶将她迎进门。 “你似乎还没弄清楚——现在是我娶你,不是你娶我。”早早从了她的姓,不是入赘是啥? 原谅来打一开始,存的便是这鬼心眼。 何妨?娶妻抑或赘夫,毫无争辩必要,重要的是,那人是她。 天际蒙蒙泛着白光,他便醒了。 惯于少眠,总在她醒来之前,将一切先打理好。 然而近日,他贪懒了,凝视臂弯里蜷睡的香软娇躯,无比眷恋地搂着,怎么也不舍得松开分毫。 以往同处一室,不是没见过她的睡容,只是那时极为自制,从来不敢、也不能放任自己,如此肆意凝视。 她睡着的模样孩子似的,两颊泛着浅浅红晕,唇儿微翘,似在诱人采撷…… 他想起,昨夜里是如何恣意品尝它,一遍又一遍,有几回失了自制,吮弄力道重了些,她抗议地咬回他,可那样的挑衅对男人而言只是更加助长了兽性。他不只入侵柔软唇腔,更得寸进尺,进占那无人到过的甜美芳径,深深地夺占每一寸。 从未想过这一生还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事物,可她自己送了上来,一旦抓牢,说什么也不会再放。 思及此,他抑不住一腔狂潮,俯首轻吻嫩唇,怕惊醒她,不敢吻得深,只是柔柔地贴吮着,感受唇儿的温软滋味。 他的。 那么美好的她,是他的。 怀中娇躯动了动,那当下,他也没多想,不知怎地就掩饰地闭上眼。 穆朝雨动了动腰杆,睁眼醒来,酸软及疼痛立即毫不留情地袭来。 她抬眸,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脸容,很快地忆起昨夜的放肆纵情。 可恶,也不晓得要怜香惜玉些。 好几次,他缠得过分了,她会报复地捏他腰际,软软抱怨。“混蛋!轻些——” 玩得正在兴头上的男人,全然不加理会她的抗议,居然当调情似的,已更深重的袭击力道回应她…… 那些阿婶、嫂子们说的没错,男人上了床榻,果然个个都是禽兽! 她越想越气,张口便往他唇上一咬。 自己的唇都被亲肿了,咬他几口也不会过吧? 浥尘也知自己昨夜是过分了些,默默任由她使小人招数报复。若她开心,爱怎么咬、怎么捏都随她去。 她不安分地这里钻钻、那里动动,也不晓得在做啥,溜到了床尾,伸直了掌在他脚底板上比划,口中喃喃碎语:“约莫一掌半啊……” 他心下有数,也不戳破,随她摆弄。 她又爬回床头,食指点点他鼻尖。“不是我要说,能娶到我真是你的福气!” 哪有人如此大言不惭夸着自己?他暗自好笑。 “话又说回来,你也不差啦!”她伸手摸摸他颊容,玩玩耳垂,再摸摸肩背、腰背。 他暗自隐忍。再任她这样摸下去,他就要把持不住了—— 所幸她玩了一会儿,便自己窝回他怀中,围着他腰间再睡一会儿。 第九章 不知不觉,竟又朦胧睡去。 等到再次醒来,身畔已不见那一夜共枕的人儿。 穿妥衣物出了房门,听见灶房传来声响,他循声而去,见她正蹲在迭放柴火处,斧下劈的东西有些眼熟…… 他眯眼细瞧,认出那是他睡了大半年的木板床。 难怪今早醒来房好像空了些,原来是教她给劈了当柴烧…… 胸房暖热着,他上前接过铁斧。“我来,当心木屑扎了手。” 她大方出让,蹲在一旁托着腮望他。 “欸,我们今天不做生意了,好不好?” 他看了看窗外天色。今日起得晚了,休息一日也无不可。 “好。” “那我们备点牲礼去扫墓,让爹看看你。” 他劈砍木板的手停滞了会儿,再度流畅落下。“一直没问你,当初——为何挑上我?” 这疑问存在心底很久了,并非他要妄自菲薄,而是在那当下,他看上去确实很糟糕,连牙婆都对他不抱任何指望了。 她奇怪地回瞥他。“咦?不是你先抓住我,要我带你走的吗?” 那揪握她裙裾的手劲抓得可牢了,活似生怕她不要他,眼里满满都是翼求与渴望。 “……就这样?” “是啊。”她又不是什么娇贵千金,从来都不需要仆奴,打一开始,原意便是想求个伴,这事得要两厢情愿,而他正好原意跟她走,那她就带她走。 若是两人还处得来,便结为夫妻,若是无缘,就当一世家人,将来遇上合意的男子,再让他以兄长名义将她出嫁。 她全都盘算好了,只是没料到,这人性子比她料想的还要有趣,逗着逗着,倒也上了心,逗出三分怜意、七分情意,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喜欢这买回来的夫婿。 就算是仆奴,她也不会让人为她拭脚穿袜,那些举动,她全当是闺房内的情趣,受下他的温存贴心,一如他病着时,她也愿为他擦身换衣。 浥尘瞪着她,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口、闭口,反复了数次,仍是呆愣着。 “我……我……”当时只是饿得头昏,又闻到她手上的面饼香,哪知道自个儿抓住了什么…… 但,要说吗? 他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头,默默劈柴。 还是瞒住她,一辈子都别说好了,姑且就当它是个——嗯,美丽的误会。 这是……怎么回事?! 村长家果园采收缺人手,他不过去赚个半日的外快回来,怎么……这天地已经运转到他无法跟上了吗? 盯着眼前的物体,他——穆浥尘,穆朝雨的万能家仆,拜她惹麻烦的本事所赐,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早已练就从容不迫的本事,摆平她所惹出的一切麻烦,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以为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吓得着他,可……可这…… 他眨眨眼,再用力揉几下,眼前的画面仍然没有消失,那小东西依然在他们穿上欢欣地挥舞手脚,饶是他再从容镇定,这会儿也无法不犯傻。 “穆朝雨!你给我出来!” 没办法,她的管家大爷都亲口点名了,只得摸摸鼻子,由藏身的暗处牛步拖行而来。 “说清楚,这怎么回事?”他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腹间,再瞧瞧那头流淌童涎的娃儿,游移数回。前日才与她欢好,生颗蛋都还得花功夫孵它,不、不至于这么快吧………… 瞧见他目光落在哪,她娇容蓦地一红,羞斥:“不要脸!” “那还不给我交代清楚?” “就……方才出门时,她已经在咱家院子里爬了,怀中还揣着一封信……” 他接过信,快速浏览一遍。 这是孙秀才的孩子。自己养不起,就想出这种下流招,说什么若他日金榜题名、飞黄腾达了,必会回来接孩子,并重金答谢大恩…… 狗屁!若他名落孙山,一辈子落魄,他们就活该替他养孩子吗? 他简直无法相信这世上怎会有这种人,读书人不是最懂礼教、廉耻之心的吗?怎么托孤之前都不用问问人家愿不愿意的,恁地无耻! 一肚子气闷无处可发,偏头再瞧她缩着肩,一脸孬样,他不禁一叹。 人家根本早看穿她这副软性子了,吃定她不忍心,孩子扔了就跑,他还能狠心再将娃儿丢出去,不问死活吗? “很好、非常好!”他就知道,她不可能让他好过太久的,想当初说得多动听啊,什么选他、心疼他,全是骗人的,才安分没多久又故态复萌,捡狗捡兔,这回更过分,连娃儿都能捡了,功力大增到不用出门,麻烦都能自己找上门! 她行,她了不起,要不败家她就不是穆朝雨了。 “那、那你……”这是同意的意思吗?她知道这回是过分了,他一直沉着脸不表态,让她很不安。 那娃儿在床上踢蹬挥舞着小手小脚,一双黑白分明的灿亮眼儿转呀转的,对上了他。 四周悄寂无声。 她瞪过来,他再瞪回去,四目相对,气氛静得发窘,而后—— “哇——”没人理她,娃儿脸一皱,蓦地放声大哭。 原来那是在暗示“还不快快上前好生伺候着”的意思。 他总算悟了,大掌一捞,将娃儿稳稳托抱入怀。那娃儿也识相,有个台阶下,意思意思唉个几声便下戏收工,霸着他胸怀,四平八稳睡去。 他错愕瞧着。 这、这性子——怎么有些神似某人,随遇而安,外加讨怜的作戏功夫精湛,赖人赖得有够理直气壮! 所以是……同意了吧? 穆朝雨悄悄松了口气,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没错过他柔软下来的眼神。他安置娃儿的动作无比轻巧温柔,深怕惊醒酣眠中的娃儿。 她一直都知道,他那软心肠不输给她呢,每回表现得再不情愿,照顾起来却是尽心尽力,真要送走还比她更难受,大大凶了她一顿,还有脸说她败家! 隔日,他便去后山砍了竹,回来一刀刀削成竹片,仔细磨得光滑了,再编成婴孩用的摇篮。 穆朝雨很乖,没敢再去外头野,安分留在家里头相夫教子。 她备好膳,出来唤了他一声,他放下编了一半的竹篮子,起身抱起吊床上的娃儿进屋。 他让她先吃,端了小米汤喂孩子。 “孙秀才给孩子取什么名?” “没呢,就一天到晚怨天尤人、数落妻子,再哀叹时不我与,哪有工夫细想孩子的将来。” “怎会有这种爹?!”还有脸埋怨妻子,他自己做的又好到哪去?娃儿有这种爹娘真是她的不幸。 “无妨呀,既然现在成了我们的孩子,我们来取便是。” 一句“我们的孩子”,暖热了他心房。 “你想取什么名?” 某人又翻起那本书册,口中喃喃自语。“浥尘让你给用掉了,那就只剩——” 渭城。 感动持续不了多久,尽皆湮灭。 依她这胡来的性子,他相信她真的敢。 “你那什么表情?这样旁人一听,就知道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好!”她可是万分佩服自己的灵慧巧思呢。 “……”早先的恶梦成了真,只不过不是落在自己身上。 娃儿,你莫怨我,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 “没……其他选择了吗?她是女娃儿,不好叫这个名。”为了不让娃儿日后怨他无情无义,见死不救,他艰涩地试图力挽狂澜。“要不,下一句……” 客舍青青柳色新。 她奇怪地瞥他。“叫客舍有比较好吗?” “……”她真的很混蛋! “好啦,青青就青青,爹说了算。” 名字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她笑谑着逗他,说给他见习见习,将来自个儿有了孩子,也就上手了。 从洗沐到哺喂孩子,他一手全包了,夜里孩子啼哭,他睡得浅,早在她有动静前,就先起身哄娃了。 这孩子爱笑,平日并不难带,因此虽是头一回养孩子,倒也没太慌乱。 孩子会认气味,熟悉了他哄抱的方式,可亲他了,若不是他还会闹闹别扭。 白天上摊子做生意,就将孩子背着,一些熟客看了也早见怪不怪。 唉,原来他还有奶孩子的天分,不晓得……她还能激发出他多少才能?再这样下去,万能管家之路真离他不远了。 浥尘苦中作乐地想。 时序入了秋,渐起凉意。 她后来又给他做了几件衣裳、几双鞋,说是过季布料便宜,没花太多钱,堵了他啰嗦。 可,花费的是她的心思。 她裁衣逐渐裁得顺手了,动作快了不少,目前正在加紧赶工裁制冬衣,铺上轻暖的棉絮,要他穿着暖在心底,夸她两句好贤妻。 给他裁衣剩的布料,她也没浪费,给孩子做了襁褓巾,教外人一看,便知这是和睦的一家子—— 她真的很爱强调一家子,深怕别人不知似的。 哄睡里头的小娃儿,再出来看见睡在屋外吊床上那个让他更操心的大娃儿,满脸无奈。 他正欲伸手拢妥她滑落的外袍,不经意瞧见松落的领间盘扣下,那落入眼际的一抹水蓝。 那布料的色泽好生眼熟……啊,是他那件刚裁好的秋衫! 她出来拿剩下的布料做襁褓巾,还、还—— 做了肚兜。 用他衣裳的布料,如此亲昵地贴着她最细腻的肌肤。 这样的暧昧认知教他瞬间下腹一紧,无由火苗窜上,瞧着她纯真却又极致媚惑的睡容,只觉口干舌燥,渴望一亲芳泽—— 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俯身噙住那一抹温软甜美,贪渴着啜吮偷香。 “采花贼……”缠绵的唇舌间逸出这一声娇斥。 谁采谁还不知道呢! 再挑下一颗盘扣,大掌朝内探抚,握了一掌软腻饱满,贴着她的唇低喃。“用你那少了点的矜持发誓,你没装睡?” 都会对祝大嫂坦承露肩露腿的行为了,他再傻也有个限度,今日不采,明日又有人要暗地里骂他木头、不解风情了。 她愉悦轻笑,迎身主动将自个儿送进他手里,丝毫不再掩藏勾诱意图。 他被诱得浑身火热,抱起她快步回房。 自那一夜之后,两人也仅仅是同床,不曾再有进一步的举动。不知是矜持还是其他,彼此总带些许羞涩窘意,还在适应全新的关系,总之,她安分的很,他也不好表示什么,大个把月玩着纯情游戏,连平日都不曾有太亲密的举止。 因此,这一燎原,便再也无可收拾。 尝过这销魂滋味,他失了自制地纠缠,直要索尽每一寸的她,逼得她娇喘不休,频频讨饶。 过后,她趴在他身上,稍事休息。 缓过气来,小手又开始没个安分,在他身上东摸西摸。 他一阵紧绷。“你还想再来一次?” 佳人伸指狠捏他一记,“别乱来。” 白天忙进忙出都没见他休息过,这会儿还能应付她,到底哪来这么好的体力呀? 现在是谁乱来?“那就安分点,别惹我。” “我是在看这些疤痕,大夫眼中无男女之分,在想什么!”刚带回来时,他全身上下早就摸遍了,也没见他这么大反应。 怪他思想不干净,没有一个大夫会光溜溜趴在男人身上看伤口的好吗? 他闭了闭眼,有些无语问苍天。 “看来那药还不错……”旧痂脱落,长了新肤,配合新调配的淡疤膏药,如今痕迹已渐有转淡迹象。 “咦?”她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整个人凑近他,鼻尖触着鼻尖,与他大眼瞪小眼。 “又怎么了?” “我现在才看清……原来你生的挺俊的。”若要细看,他五官其实生的极好,端雅俊秀,待脸上这些旧疤淡去,应该还好更好看吧? 日夜相对,还同床共枕,她现在才瞧清他的模样? “那你……喜欢吗?”他小心翼翼,期待地低声问了出口。 第十章 从一开始,她就打算买个夫婿,观察过后知他是能够托豆,豆小说阅读网提供付终身、一世护着她的人,性情也处得来,于是便顺水推舟到了今天,可心底,他仍是盼望着能有一些些什么、更加不同的事物,不仅仅是夫妻情分那般纯粹。 或许是他贪求了,他真的希望不只是自己的性情,她还能喜欢更多、更多属于他的部分,声音、相貌、身子……甚至是他整个人。 “喜欢啊。”她打了个呵欠,靠上他肩窝漫应一声。 分明就是一副随意的口气,鬼才信她。 她晓不晓得,有人极喜爱她,喜欢她性情,也喜欢她的爱找麻烦,喜欢她为他做的每一件事,喜欢她的人、她的身子,甚至喜爱到她说话的样子、微笑的样子、戏弄人时眸光灵灿溜转的模样,连睡着时的样子,任何一记不经意的眉睫颤动,都好爱、好爱…… 可换来的,居然是这样的敷衍。 如果是她问他,他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 被三两下打发掉的男人心里不平,小人地公报私仇,伸手摇晃她,“别睡,有事跟你商量。” “我累了嘛,改天再说。” “不行。”他坚决要报复到底,“把眼睁开。” “好啦……你要说什么?” “东大街宁心堂要收起来了,你有听说吗?” “好像吧!听说是赵老爷过世了,子孙家产分一分,只想致力于赚钱的铺子,没人想要经营那间没什么赚头的小小店铺,就决定顶让出来了。”不过那又关他们什么事? “我前两日去问过了,开的价还算合理,若是你不反对的话,我想顶下来自己做,汤圆摊子就收了。卖那些汤汤水水的,赚不了什么钱。”最重要的是,他不愿看她老是又累又伤的,冬天还要打着哆嗦蹲在那儿泡冷水洗碗,看着都心疼。 “咱们手头有这闲钱吗?”而且宁心堂是卖胭脂水粉的。 “这你不必担心,我会处理。你的意思呢?”这大半年省吃俭用的,苦不是吃假的,手头自然攒了点现银,原就是打算日后做个小生意当本钱用的。 宁心堂生意最多持平,顶让了月余,垂询之人却是寥寥可数,他想,反正原东家也不恋栈,若是拿出诚意来谈,或可让他们分个几回摊还。 “好啊。”他一个大男人若不怕一身粉味被笑,她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这么好说话?” “嫁鸡随鸡嘛。” 如此有妇德的话由她口中说来,听得怪诡异的。 “那我说什么你都听了?” “是……” “店顶下来,生意若还顺遂的话,生活稳定下来,咱们来生个孩子可好?” “好。” “唔,我想想,生两个好了,一男一女。” “喔。” “三个?”他尝试地再问。 “嗯。” 不对劲。他低头细瞧,怀中佳人垂眸昏昏倦倦,一半神魂早已投奔周公,压根儿没听清楚他问什么。 放柔了嗓,在她耳畔悄声再问:“喜欢我吗?” “喜欢……” “……与我一般,很爱吗?” “爱……”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抱牢了她,带着终于盼来的答案安然入眠。 即便是拐来的。 浥尘后来与赵家少爷接洽过,谈了又谈,最后说定盘下铺子里的货。至于店铺子,则是暂时以承租方式让对方赚点租银,产权仍归属于赵家,两方约定他日后手头宽裕了,再以合同上他们议定的价金买卖。 收了汤圆摊子,全心经营他们的新店铺,由她更名为尘香居。 最初那一个月其实很苦。 在赵家手中经营只能持平,不可能换到他们手中就突然赚大钱,扣除店铺的租银及必要开销,手头几乎就没什么钱了,还是靠他谨慎计算着每一分钱财的运用才能勉强撑过来。 穆朝雨说了全听他的,就真的一句话也不问,默默支持着他做的每一个决定。 眼前的情况他一定料想得到,没人比她更了解他的,那颗慎谋远虑的脑袋若没再三盘算过,是不会冲动行事的,他心里一定有他的盘算。 别人可以捅他一刀,但绝对休想要他做赔钱生意,浥尘“钱精”的封号可不是叫着玩的。 白日除了看店招揽生意外,他几乎都泡在那一柜子她爹留下的医书里,斟酌再三后与她商议,有几个方子若是将其调配出来,转而售出,她可同意? 毕竟那是她爹半生行医所留下的成果,还得要问问她。 此际,她才真正领悟过来。“你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是。”这几个方子他切身实验过,确实是有其功效的。 可这世上,如他一般颜面几已半毁的人毕竟不多,后来他耐着性子,去抹那些淡疤生肌的凝膏,一瓶瓶测试,就是为了这个。 “才说你转性了,突然变得爱美呢。”原来还是为了钱。 几个熟悉的老客人,都问他是吃了什么仙丹,怎那张脸越发细皮嫩肉,伤疤一日日淡浅,活生生一个俊美俏儿郎。 让那些大婶们口头调戏,原来是将自己当成了活招牌啊…… 他都牺牲色相成这样了,她怎好不尽点心力? 这几日,他们讨论再讨论,将他挑出来的几张方子做了些调整,制成更适合一般人搽用的嫩肌、活肤两款膏药。 他拟的价银,她只看了一眼便陷入长长沉默。 这有人买得下手才有鬼。 奸商!牟取暴利的奸商!毫无良知的奸商! “做生意眼光要放得远,不能贪一时蝇头小利,一开始就打坏行情,否则往后就别想做得起来了。” 他说的很有道理,可若一开始就乏人问津,也是落入曲高和寡的窘境呀! “你不懂人的心态,价钱便宜未必就能得到青睐,反而容易被当成坊间俗物,不屑一顾,这是人性痛病,最贵的永远最好。”只要能证明其功效,愿意一掷千金的人超乎她所能想象,卖得便宜了反而是坏了自个儿货品的价值。 每个店家都要有自己的招牌,生意才做得起来,先前的宁心堂之所以生意平平,便是因为没有特色,在这儿买得到的,它处也有,那么又为何非来这儿不可呢? 老大夫的独门药方、厨娘的拿手招牌菜、武夫的独门武学……他们有的,别人仿不来、独一无二,这才是能够生存下来的不二法门。 虽然一开始,架上的货连动都没有动过,可他不急,也急不来。 穆朝雨瞧他不疾不徐,步调沉稳,也不说什么,餐餐陪他吃酱瓜稀饭,一同熬着。 到了第三个月,一开店门做生竟,架上的凝肌玉骨——什么膏的,娘啦,那是随口诓他的,她说完就忘了。 “还我冰冰肌玉骨欺霜赛雪沉鱼落雁桂香膏。”他凉凉提醒她,“如果你不介意,我已将它简化为凝香玉肤霜。” “……随意啦,它是发生何事了?”全被一扫而空,好可怕、好可怕! 看着眼前的银两,半日营收就远远超出他们一个月累积下来的成果,大普洱茶惊吓的神魂至今回不来。 他到底是干了什么好事?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送了几瓶给梧桐巷的刘家,请他们试试看。” 那个麻子脸姑娘? “喔,还有绿水堂的沈姑娘。” 痘子姑娘? “还有一个——” “……你不用说了。”她完全了解。 尘香居的生意算是稳定下来了——那其实是谦虚的说法,人与人之间,口耳相传之力可是很惊人的。 最初,来的客人虽然多是冲着他们家的镇店之宝而来,可名气打响了,想要胭脂水粉的也会往这儿来。 有了本钱,能进的货也就多了。京城里高档的胭脂水粉、样式独特的珠玉饰口,他也能设法打点接洽,有了独特之物,贪鲜的大户人家更爱往这里撒钱。 赚的钱多了,日子也就愈来愈好。 接着,他买下店铺子的产权,也在城里置宅,鸡羊送了邻里,说是每日开店做生意,往返村子不便。 原来的老宅,他请人翻修过了,偶尔偷了闲,会与她一同回去看看老邻居。叔婶们连连夸她好眼光,女人这辈子只要聪明一件事就够了——便是挑对男人。 这几日,天候逐渐凉了,她翻出柜子里预先为他裁好的冬衣。这些……该怎么办才好呢? 现在出门谈生意的事都落在他头上,一方面是不舍得她在外头奔波,另一方面也是太懂个中技巧,他天生就是那块做生意的料,因此总不好教他穿得太随便。 这些冬衣是不至于寒酸,只是一针针缝得扎实,没啥技巧花样,朴实素净了些,又是过了季的布料…… 浥尘抱着青青回房,就见她对着一床冬衣发愁。“怎么了?” 虽然请了奶娘,可青青还是爱腻着他,除了白天忙着店里的生意,将娃儿交给奶娘看顾外,夜里还是抱回房,一家三口亲近亲近。 她回眸,问他:“这些……你还穿吗?” “穿呀,你为我裁的衣,为何不穿?”他放青青在床上爬,再一件件收好冬衣,放回柜子里。 他穿得可招摇了,旁人问起,就说是内人亲手缝制的。她不是老夸口自己是好贤妻吗?他可是替他广为宣传了。 回到床边,他张臂搂她,依偎着温存半晌,暖声道:“往后,还要你为我裁衣,裁一辈子。” 她笑睨他一眼,“城里多得是有名师傅,裁的都是当季最流行的衣裳样式,你还愁没衣裳穿吗?”“我又没娶他们。”他低哝,埋进她发间吻了吻,索讨些许温存。 再美的衣裳,他永远只记得最初收到她为他裁的那件新衣,那种万般珍视的心情,放在柜上不舍得穿,几次摊开来摸摸瞧瞧,又小心翼翼放回去。 她看了,嘴里虽然笑话他,后来却卯起来为他做衣裳,要他放心大胆地穿,别心疼脏了破了,还有好多好多呢…… 还有,当时大牛二牛宝宝地吓他,心里想的却是要将他与自己兜在一块——渭城朝雨浥轻尘,与君同一家。 老是打翻一篮豆子要他捡,是知他性子,心急着想回报她些什么,揽下太多事情在自己身上,索性赶他去挑挑豆子,不让他再碰粗活,以免还在养伤的身子负荷不了。 他懂的,他懂他娘子的软心肠,疼惜他不会放在嘴上说,那要有心人才能感受、意会得到。 她推开他,在他身上嗅了嗅。 以往会觉得这种想搜他身上甜食的表情极可爱,至于现在这个——摆明要寻他晦气的醋妻姿态,还是让他无可救药地觉得可爱。 摊摊手,他自己招了,“刚刚上青楼,喝了一杯。”真的只有一怀。 有没有人这种人?连进勾栏院都坦承不讳。 “摸了花娘哪里?脂粉味重的!” 他是卖胭脂水粉的,没脂粉味才奇呢。 “一根手指都没让他们碰着。”他是谈生意,又不是去寻欢作乐的。“我直接跟鸨母在内院谈,往后明月楼姑娘们所用的胭脂,全由我们提供。” 这是一笔不小的生意,谈成后鸨娘敬他一杯,他也就喝了。 “我累了,你还不睡吗?” 哼,以前日子苦成那样,他从早忙到晚,也没见他喊过一声累,现在装虚弱是要讨谁的怜啊! 腰际被人一揽,拖着滚入床内,霸道地困锁在怀里,凑上前唇与唇厮磨了会儿,再啄个两口,放肆点会再多舔两下——但,最多也就这样了。 她若愿意,就会给他一点响应,顺势亲热上一回,若是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他也会就此打住,安安分安地盖着被子纯睡觉。 这人乖得跟什么似的,她没允他,就不会乱来。 纤掌往下探抚,触着他下身的紧绷火热。 第十一章 果然上花楼乖巧得很,这会儿可精神得很呢,不是寻欢作乐的男人会有的模样。 她暗笑,这世上还有比他更愣的男人吗?都入了花丛也不晓得要采上几朵及时行乐,她穆朝雨真会挑,挑上这安分守已的傻子。 “你想干嘛?青青在这儿呢。”她懒懒说了句,扰好里衣,遮掩半露酥胸,神情平静地翻过身,拍抚娃儿。 青青早玩累、早不知睡第几殿去了好不好?流淌的童涎都湿了半片枕! “穆朝雨!”他咬牙切齿,再蠢也知她在玩他。 有人可以这样逗了又逗,弄得人欲火高涨了,才来翻身径自睡去的吗?好个小混蛋! 她差点要失声大笑。 这呆瓜!就不会强势地欺上来,使尽浑身解数挑惹,弄得她不得不要吗?说不要就乖得不敢越雷池一步,活该要笨得任她玩! “雨儿……”一身躁热无人理会,可怜兮兮又喊了一声。 一室静悄悄。 “你欺负我……” “唔……”回他的,是一声不知所云的啍应,逐渐轻浅均匀的鼻息,显示已入睡。 还真这样弃他睡去? “……还爱不爱我?”问得好哀怨。 “爱啦……”模糊啍应。 好吧,甘愿了。 趁她睡前神智不清,拐她几句甜言,滋润干涸的心房,已是固定的睡前仪式了。 唉,他好惨…… 又过了半年,尘香居的生意愈来愈好,他又寻了另一处开设分铺。 于是,穆朝雨提出要求,看看是否能请翎儿过来帮忙。 他哪里会不懂她的心思,她想帮翎儿,让她生活稳定些,又怕太刻意会伤及对方自尊,谨慎地考虑着,到真正需要时才顺其自然地提出。 他也允诺,会依她的意思安排妥当。 分铺开设过后没多久,他偷得浮生半日闲,抱着青青,与她牵手逛市集。 以往,为了生活日夜忙碌,只能想着如何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从不曾如此悠闲地与她彼此为伴,感受市集的热闹人潮。 现在铺子里请了伙计,他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陪她。 他说:“想上哪去?天涯海角都陪着你。” 她笑回他:“是啊,现在是大爷了嘛,有本钱挥金如土。” 挥金如土不是重点,而是终于不必再委屈她,能够带着她上馆子,点她爱吃的菜,不必盘算着有了这餐,下一餐在哪儿。 她说想吃天香馆的雪花糕和银耳莲蓉汤很久了,他们挑了二楼靠窗的位子,能一睹下头川流不息的人潮街景。 他点了几道口碑不错的餐点,尝上一点若觉得不错,便挟到她碗上。 “先吃完,要吃多少甜点我都不拦你。” “还是爱管头管脚……”她低哝,倒也没有异议地埋头吃着。 他笑了笑,一匙匙地喂青青吃着银鱼粥,偶有空闲才挟一筷子品尝两口。 “啊干……要……”娃儿在他怀中不太安分,伸长小手臂几次试图要染指桌面上的食物。 “青青也想吃肉干?”牙都没长稳,啃得动吗? 撕了一小块肉干让她试试,她咬了几口,牙酸,又皱着小脸吐出来。 他以掌承接,有些幸灾乐祸。“看你还敢不敢不自量力。” “爹爹……”吃饱了,小脸腻着胸膛蹭了几下,揉揉眼,爱困了。 他啾了小脸蛋一口,调整姿势将小娃娃放倒,拍哄着让她在怀中安睡。 娃儿会认人了,每日说最多的便是“爹爹”,有事没事就喊两声,见谁都喊,被他指责毫无节操,人尽可爹。 枉费他含辛茹苦拉拔她,听到那第一句爹时,还一度激动得难以成言,结果到头来,她根本谁都好,人人抱过手都笑呵呵,很好拐。 穆朝雨却笑说:“她好像注定就是要当我们家的孩子。” 以前日子不稳定,在摊子上做生意,后头还得背上她,颠颠晃晃依然睡得四平八稳,不哭不闹,很能配合他们。 后来家境改善了,带上她谈生意,知道生意人就得笑脸迎人,逢人哪回不是笑呵呵又甜腻腻,任人又捏又抱,很懂得讨人欢心。 摆平了娃儿,他这才有心思进食。 他早早练就了单手抱娃、单手执筷进食的绝技,吃了几口,顺道说:“用完膳,带你去个地方。” 她停筷,看他以筷子分开八宝鸡,将最鲜嫩美味的腿肉部分去了骨再挟给她。 无论贫穷富贵,这男人的态度始终如一,从坐下来就先张罗她吃吃喝喝,永远惦着要将最好的留给她。 有些人能够共贫苦,却不能同富贵,这样的人见得太多了。他说她大而化之,可心底是雪亮的,很多事情虽不拘泥,却会在心里做好各种可能的打算。 所以从一开始,她便没有泄漏太多情绪,不盼着什么,他若要走也不至于走得太过为难。 但是这个男人—— 无论环境如何,始终不改初衷,化去她心底最后那一抹保留。 “够了,浥尘。”无论是这一桌子菜,还是他要给她的,都超出她原先预期的更多。 他温温一笑,“你觉得够了吗?” 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给她安稳的好日子过,每个人对好日子的定义不尽相同,而眼前这个,显然很容易讨好,这样便满足了。 她一点也不怀疑,她若要求富甲一方,以他的能力绝对办得到,可那不是她要的。“我本来就没向往锦衣玉食、奢华富贵的生活,不愁吃穿也就够了。财富多了只会招来更多麻烦,日子反而不平静。” “你说的是。”她若觉得够,那便这样就好,稳稳地守着两间店铺子,殷殷实实过日子也不错。 “最后一个,这是我要给你的成亲聘礼,你无论如何得收下。” “好。”话出口后,她才领悟自己应了他什么。 某人立刻打蛇随棍上,“那就选个好日子,摆几桌宴请宾客,村子里叔婶们问我好几回了,总不能赖了他们这杯喜酒。” 不愧是生意人,这说话技巧,连她也讹诈上了,真是向天借胆了。 “聘礼?不是我娶你吗?” “那就当是嫁妆吧。”完全面不改色,生意人脸皮练得厚如铜墙。“谁迎谁过门,进的还不都是穆家的门?” “……”她输了,原来他之前是有心相让,否则她哪讨得了便宜呀。 用完膳,他牵着她的手走往旧市。那条街上,有不少小吃、童玩,青青睡醒了,他顺手买了小陶偶给她把玩。 两人沿着以往常走的路线,经过药铺子,只见大门紧闭。 “咦,今儿个没做生意呀?” 他停步,轻轻将她推往大门处,将一样物品递到她掌内。 领悟那是什么,她瞪大了眼望向他,无法置信。 他浅浅一笑,安抚她眼底的惊疑。“去呀,就等你开门呢。” 那是爹一生的心血,他无论如何都得要回来,交到她手上,这样的聘礼,比什么都还要有意义。 小小的铜制品入了锁孔,轻轻一旋,大锁应声而开。她既想笑,又想哭,嘴上不饶人地哼道:“你的嫁妆就是偷来这把锁?” “嫁妆呢,没点诚意谁肯娶我?”他淡淡回嘴,“要看产权状子了,先迎我过门再说。” “哟,下重本了。” “当然。”为了进穆家门,他可是无所不用其极。 她静了静,敛去谑笑。“你真要成亲?” 他奇怪地瞥她,“咱们本就是夫妻。”这不是她一直挂在嘴上的吗?如今不过是补她个礼数与形式而已,她这么问很怪。 “我的意思是……你难道没想找回过去的身份?” 真的——打定主意就这样了吗?与她相守一生,不去探问过去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毒也是有等级之分的,他身上所中的毒,有几种得花上珍贵药材调配,反复炼制,极为稀有,足见他不是一般人家,死也硬是要死得比人贵,否则坊间一把老鼠药不更便宜省事,一了百了? 那些毒,有些只封他内力,却不伤及性命,应该是有人不希望他回去,可又不忍他死。 也有一些是囫囵吞枣,随意灌他坊间毒药,一堆奇奇怪怪的毒在他体内相冲又相克,把他身体弄得一团糟,连自个儿是谁都搞不清楚了。 纵是如此,在他最初的茫然过后,也能很快地站稳脚步,适应并接受身处的环境,展现出无比沉稳,思虑缜密,妥善地打点一切。 一个面容半毁的人能够表现出如些的沉然若守,足见他过去来头绝不简单,那是长年培养出来的自信,不习惯于自卑自怜。 她静静旁观,看着他逐日展现的本质,心里愈明白。 他不傻,她能想到的,他心里一定也有数。 那一坛开封的女儿红,是她在心里嫁了他,无论将来如何,她都了无遗憾。 没了世俗的认定与牵绊,将来之事会容易许多、也看淡许多。 说穿了,不过是图个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坦然爱其所爱,爱过,便不悔了。 可没料到这傻子当真得紧,硬要讨一场婚礼,逼得她不得不打开天窗说亮话。 “找它做什么?忘了就忘了,属于穆浥尘的一切,就是我人生的全部。”他倒没那那些复杂心思,坚定而毫不犹豫地回她。 “若是——你过去曾娶妻呢?娇妻在家中苦苦盼着你的归来,你又当如何?” “不可能。”他想也没想。 “逃避。” “不是……”他凝思着,要如何解释。“感觉这种事骗不了人的,我对男女情事……没那么熟络……那不是成过亲的男人该有的样子。或许我不敢说自己多干净,但……经验必然不多。” 也是,他极好逗,随便撩拨一下就浑身躁热得要着,敏感得很,不像深谙此道的男人。 就如同他对经商的熟悉,若是心上曾有过谁,不会不留痕迹,那种心动的感觉,很陌生也很无措,像是情苗初动,才会总是拿她没辙。 唯一耽虑的,只是无意间负了谁,若这一生唯一的情动已在她身畔,他还有什么好迟疑?过往一切尽皆抛舍,也不可惜。 过去的他已死,如今这个重生的他,是她的。 “我说你呀,聪明一世,怎就在这一头犯傻?会弄得我一身毒毒伤伤的过去,有何好留恋?就算真回得去,你认为我会愿意放弃眼下宁馨喜乐的安稳日子不过,再卷入那些个是是非非里头,寝不安枕,日日较心机?要财,我自个儿的双手也有能力挣来,可穆朝雨不是哪儿都有的。你要真不放心,咱们买个铁耙放家里头,要有人来跟你讨我,不用客气,用那个把他们轰出去。快点,娶我、嫁我,自己选一个。” 这不是赖定她了吗?穆朝雨看了好笑。 他说,穆朝雨不是哪里都有的,如此看重,如此眷恋,如此坚定,世间一切尽皆能舍,唯她不舍。 这个沉然若定的男人,唯一的卑微也只在爱情里,情窦初开,学不会做生意时的圆滑技巧,笨拙而生涩地任她吃定…… 心房乍时软得一塌糊涂,化为暖暖春水,她朝他伸了手,“拿来。” “什么?” “嫁妆啊!想赖呀,一穷二白,也想进我穆家门?” “……”事实上,他还真的很穷。 那些家产全都在她名下,他真的、真的只是卖身穆家的忠仆,不支薪俸,还得日夜操劳,其心可表日月,完全没有谋守家财的野心,为何都无人信他呢? 第十二章 婚事一说定,他便有计划地一步步采办成亲的大小事宜,三媒六聘、礼单、宾客名帖、酒宴……全都自己来,不假他人之手。 他想过了,成亲前数日,依古礼夫妻不得会面,让她先回村子里住几天。那是穆家的老宅,由那儿将她迎入新家,也算合乎情理。 她看了,笑说:“何必弄得那么麻烦。”依她看,那日夜里,树下拜一拜就挺省事的,了不起再请人来吃吃喝喝一顿便是。 他却回她:“怕你不认账呀。” 这女子别的本事没有,就会装蒜耍无赖,少个步骤怕日后落她口实,他要名正言顺,教世人皆知他俩是夫妻。 啧,没见过比他更计较名分的男人,成天追诗着要她给个交代。 婚事全教他一手包办了,她闲来无事,只能剪剪窗花红纸、绣绣鸳鸯打发时间。 这日,他又出门采办去了,她鸳鸯绣得无聊了,正想溜外头晃晃,家里就来了个出乎意料的客人。 “穆——浥尘是吧?听说他住这儿?”听来客喊得也挺生疏别扭,八成也不顶熟的。 她一句话也应不上,呆呆憨憨地瞧他,目光随他挪移,不曾移开一瞬,连倒杯水待客都忘了。 “你——都是这样待客的?”被人死死瞧着,对方倒也不介意,从容步入厅堂,悠然落坐。 上天为证,她不是天天都如此丢人现眼的,会如此反常,实在是因为—— 回不来的神魂仍然恍恍惚惚,魂游九天,一个傻到极点的问句便飘出她唇畔,“你这脸皮——是真是假?” 男子意态潇洒,一派风流样地调戏她。“如假包换,你要摸摸吗?” “喔。”她伸了手要去摸,才想到——不对!再像也不是他的小穆子,怎么可以乱摸,有人会喳呼乱叫,跟她清算的。 抽回手,再甩甩头,她总算清醒一点。 可再怎么想还是不对,这世上怎会有人这么地像…… 她忍不住偷觑一眼,再一眼。 原是怀疑某人在捉弄她,不过这种事通常都是她在做的,他没那么无聊、也没那个胆敢捉弄她。 何况,那神韵、姿态到每一个眼神流转,由头到脚,除了那张脸皮没一处像的,她家小穆子沉稳多了,目光也清明正直许多…… 反正,怎么比都是她家的最好啦! “你——”发了声,她才觉干哑酸涩。“来意为何?” 那张脸足以说明太多事情,不是至亲之人,像不到这程度。 对方也不啰,“来确认。” “确认了之后呢?”要他回去? 对方没直接回答她,倒像回了自己家里一般,自在得很,还反客为主地招呼她,“坐啊,别光站着,说个故事给你听。” 故事其实很简单,也很老套,它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复姓慕容的宗族,族长之妻成婚很久以后,终于怀孕了,而且很争气地生了一对双生子。 恭喜老爷、贺喜夫人吗?错! 愈是传统的家族,就愈是迷信,若是生下双生子,一个兴家旺族,人中龙凤,另一个刚注定成魔,索债讨命,衰败家族。 多不公平?命运一出生,大伙儿就一人一语替他们说定了,而他们甚至还只是个不解事的小娃娃,什么都没做。 家里留下了长子慕容韬,么子慕容略原是应当沉潭,可终究是怀胎十月的孩子,慕容夫人不忍,设置不惜以命抗争,最终退而求其次,留下了婴孩小命,送往夫人娘家,隔开双生子,期许能够避免悲剧发生。 岁月荏苒,十数载韶光匆匆而过,慕容韬也如众人期许,长成器宇轩昂的翩翩俊儿郎,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他是众人骄傲,身系整个亲族的希望。 父母相继离世那年,他不经意由叔公口中得知多年前的旧事,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养在姥姥家的亲弟,而且竟是因那种可笑的古老禁忌而骨肉离散,因此勃然大怒,发了前所未有的一顿脾气,坚持要将亲弟接回。 那时,他已接下主事之位,是当家掌权者,他的决定,谁能说不? 人是接回来的,可真就此一家合欢,再无争端吗? 那叫痴人说梦。 慕容韬是襟怀磊落,仁心善念,也体谅着亲弟自小在外流浪,不曾受过一日亲情照拂,难免情感生疏。他用了五年的时光,无比耐心地善待、关怀、拉近兄弟俩的距离,期望有一日,能够培养出真正的兄弟情谊。 可慕容略就是性格扭曲,他看不见兄长真心实意要待他好,心太阴暗,没有那么光明温暖的性情,当兄长恳切地说:“你是我兄弟,不是外人,我的一切皆愿与你共享。”他心里头想的却是——若能独占,他为何要共享? 他那正直的傻大哥不会明白,有些事物是无法共享的。 一步错,便是步步错。 慕容韬错了,不该高估人性、考验人性,打从他接他回来开始,便注定了一山难容二虎的悲剧。 亲族之间的矛盾争端一直存在,家业庞大,利益冲突容易让人迷失本性,犯下无法挽回的错事。 他在慕容家的地位太重要,一般人无法对他下手,但也不是谁都做不到,至少他亲之信之、从不防备的么弟就可以。 那第一道毒,就是他最疼最爱的亲弟下的,化他内力,入体蚀肤,不愿世上再有一张与他一般无二的容颜,他要唯一。 有内贼开了门,外头的人要再想起歹念便容易许多。走出那一步,便再也回不了头,以至于演变成今日局面。 悔吗?时至今日,仍不敢问自己这道永不敢碰触的问题。 穆朝雨静静听着,默默看着,不发一语。 而后,她站起身,退开一步,神态无比镇定——使力挥出一巴掌,用尽她毕生所能用的、最大的力道,打得一个大男人也几乎招架不住,扶上椅背才能稳住身子。 她很气,真的很气,这辈子不曾如此气过,就连被骗去家产,苦头吃尽时都没有! 看着这张脸,她只会想到——那是他的,他曾经也有一张与眼前如出一撤。俊朗出众的面容,可现在呢? 一度几乎容貌尽毁,受尽轻视嘲弄,即便往后她再用尽心思调养,也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回到最初的俊美无俦,凭什么加害于他的人却能顶着这张脸,接收曾属于他的一切,凭什么? 这个人,是他至亲至爱的亲弟啊!她一直都知,权势地位是许多祸事的争端,却不知竟能教人丧心病狂至此! “他真欠你那么多吗?”或许最初被迫离家,失去亲情的温暖与慕容韬有关,可也不是他能决定的,这间接造成的亏欠严重得必须以毁容、喂毒、背叛、受尽污蔑来偿吗? “我曾经很恨他,”慕容略拭了拭嘴角的血痕,神情淡漠,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曾经,很恨。 谁生下来就是恶人?如果当初被留在慕容家的是他,被善待、重视着长大,不用争取就能得到一切的是他,他也能长成那般光明美好的性情。 当慕容韬说愿与他分享时,他真的恨,恨那伪善模样。 但为什么,大哥真的消失之后,那位于心口的地方会像空了一块般,茫然得不知所措? 心里头的芥蒂没有因此消除,那双一直以来渴盼的眼神注视,也没有因为他的消失而落在自己身上,反而失去得更多,连原有的,那唯一一道关怀,都失去了。 每每夜深人静,仿佛一回过头,就能听到那道暖嗓,轻轻地说—— 还不睡?当心熬坏了身子。 雁回熬的,送来给你补补身子。 但是真的回过了头,总是寻不着。 他寻不着,那个会叮咛他别熬夜,将珍贵补品一次次转送来给他补身,说是心疼他刚回来那瘦弱模样,得养壮些的身影、音容…… 他开始害怕,怕静得什么都听见的夜——也或许,怕的是已经什么都听不见的夜。 于是他又疯狂地找,找着以往巴不得消失的那道身影。 可是——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回来了,失去慕容韬,他就连世上唯一真心爱他的人都没有了。 “所以呢?你现在是来确认他死了没?还是后悔了,想找回他?”穆朝雨冷冷一问。 若是前者,休想!她连见都不会让他们见上一面;若是后者,依然免谈,她不会让他再回到那个光听着便觉心力交瘁的地方。 有些人,失去就失去了,别想还找得回来。 “我不知道……”在来之前,他只有一个念头——确认慕容韬是否仍在世上,只有仍活着,一切还有可能。 “他在这里很好,我会一辈子待他好。”好过回你们这些混账的身边。 这姑娘的态度很明确、也很坚定,摆明了不会放慕容韬走。 他微一颔首,取出怀中的小锦囊。“听说他要成亲了,我替他把东西送过来,劳你转告一声。” “那是什么?” 迎上她眼中的防备,他自嘲一笑。“你放心,我没要对他不利。里头有他的生辰八字、几样玉饰,娘当初为他备着,让他娶妻时好给心爱的姑娘下定。还有一块金锁片,他出生就戴着了,娘请庙里住持祈福过,说是能保平安,他自小不曾离身,我也有的。” 既是意义深重之物,她也就代他收着了,心里暗想,回头要再去煮锅药水泡泡,没毒也去去晦气。 慕容略也知人家不欢迎他,识相地起身告辞,没去多作纠缠。 “欸……等等。” 临出大门前,他收住步子,回眸见那直爽的姑娘,竟露出一丝忸怩。“那个……他以前……可有要好的姑娘?” 原来如此。 “那要看你对要好的定义。爱他的?还是他爱的?” “当然是他爱的、有誓诺的。”其余的,女人要一箩筐一箩筐的暗许芳心,都不干她的事。 “那么,没有。” 她松下一口气。要真是横刀夺爱,可会遭雷劈的。 得到答案,她旋即一副现实嘴脸,手挥了挥。“慢走不送!” 最好这辈子永不相见! 稍晚,浥尘回来,还没进门,就见蹲坐在厅口旁,坐没坐相的姑娘。 “怎么在外头吹风?也不加件衣裳,我不在你就不懂得照看自——唔!”一记生猛有力的吻迎面而来,他没防备,教突来的冲撞力扑得往后一跌。 怎么回事?他被熊压了吗?但熊可没那软玉温香。 回过神来,偷袭之人得寸进尺,手脚都缠抱上来,在他唇间放肆索吻。 他低低轻笑,护着不让她跌伤,也没阻止她野蛮行止,任她又允又咬,笑斥。“野丫头!你的矜持呢?” 闺房里花好月圆、气氛正好怎不见她如此主动?大白天的却热情飞扑,在厅口是能成个什么事?这不是存心整治他吗? “我、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像要保证什么,心急向他表明。 慕容略来过后,她胸口一直充斥着不知名的情绪,很强烈,饱满得几乎撑爆肺腑,疼痛不已。她不知道他是这样的,如果早知道,她会对他更好、更疼惜他,这个……美好得教人心疼的家伙。 “我从未怀疑过啊。”这世上,再无人比她待他更好了。他伸掌安抚地摸摸她的发。“怎么回事?要不要同我说说?” 她将脸埋进他怀中,坚定的摇两下。 她一个字都不打算对他提。那不是多愉快的事,何必说了,让他再伤一次,承受被至亲至爱的人背叛的痛。 正如他所言,他是穆浥尘,是她一个人的,只要她待他好,就够了。 “那——先起来吧,别教客人笑话了。” 咦? 怀里的脑袋迅速弹起,这才瞧见跟着他回来、在一旁看戏看很久的访客。 “我约了天香馆的大厨回来谈酒宴细节。”他顿了顿,好无辜地补上一句。“可你没给我机会说。” 她居然——完、全、没、发、现。 第十三章 啊啊啊!好丢人! 七手八脚爬起,也顾不得什么待客之道,羞愧地飞奔回房,无颜再见世人。 “你不留下来一起讨论吗?” “……”娘啦!最好她有脸留下来。 来客则是抖动嘴角,一副忍笑忍很久的模样。“难怪穆当家要这么急着娶妻。” 有够如狼似虎,再不快些娶进门,孩子都生一窝了。 “……让您见笑了。”怎么——弄得他也快无颜见人了? 婚期就订在下月初五,还有十来日。 一切都按着浥尘的计划,不疾不徐地进行。这一日,原是约好请师父到家里头来为他们量身裁衣,可她等了又等,没见他回来,只差人带话,说是正忙着,抽不开身,让她先量嫁衣。 不对喔……浥尘将婚事看得比什么都还重要,居然会为了别的事情搁下她,怎么想都觉反常。 量完身,她到店铺里去寻人,伙计说,当家的和一个生得与他极像的人出去了。 还能有哪个与他生得极像的人?怎么想都只有一个。 好你个慕容略!都说不许再来打扰他了,敢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她心下忐忑。那些浑账事,她光是听着心里都难受,浥尘要是知晓,该会有多痛? 但愿慕容略能放精明些,别蠢得把该说、不该说的全招出来。 她按捺满心的忧虑,先行回家等他。 偏偏—— 今日一定是黑煞日,诸事不宜,所有麻烦事全凑在今日了—— “要留下——青、青青是吧?”男子说得有些不肯定,气虚了会儿,又挺起胸膛道:“也不是没得商量,我瞧你们与孩子处得极好,真要把孩子带回去怕你们也舍不下,可那是骨肉亲情,你们也不能没点交代是不是?怎么说我也是孩子的亲爹——” 一句话绕上十几二十几个弯,穆朝雨听得头都昏了。 耐着性子与孙秀才耗上个把时辰,听了一推言不及义的屁话,总算听出些端倪来。 “我能否大胆替您下个结论——什么样的交代,才足以抚慰您骨肉分离之苦?银两吗?你的苦有多深?要多少银两才足以填补?” 未料她会如此直言不讳,孙秀才又羞又窘地胀红了脸,被那冷言讽刺得无地自容。 可,一个人一旦穷怕了,再难堪都不会比贫穷更苦,他硬是忍住满满的难堪,坚持下去。“穆姑娘何苦口不饶人?你也不是量小之人,过往对人也乐于相助,何况如今钱财对你而言并不足挂齿,你们又如此喜爱这孩子,就当是酬谢我给了你们一个贴心的女儿又何妨。” 说白了,不就是敲诈吗? 她有钱是她的事,她愿意接济人也是她的事,可并不代表她很乐意让人威胁讹诈。 好个读书人,他不是总用最高亮无暇的节操睥睨她的不知检点?如今行止与那些市井无赖又有何差别? 不,有差别,差在更无耻、更下流!拿自己女儿当筹码来敲诈,他还是个人吗?! “读书人的风骨,我算是长见识了。”她冷讽一声,也懒得与他纠缠。“要钱,我给,从今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浥尘用了多少心思在照看青青、疼宠青青,她是看在眼里的,于他们而言,娃儿已是心头的一块肉,难以割舍了,要真让孙秀才带走孩子,这回可不像送走宝宝那么好安抚,他怕是要与她闹个没完没了。 “雨儿!” 遁声望去,她心底暗喊了声“糟”。本想趁他回来之前打发了孙秀才,不料会让他撞了个正着。 也不晓得站在厅外多久了,浥尘缓步入内,面色冷沉。 “你进去,我来与他谈。” “可——”他打算怎么处理? 穆朝雨不放心,退了开来,静静站在他的身后。 “来接孩子是吧?”浥尘扯扯唇,完全就是平时谈生意时的姿态,一派公事公论。“让我想想你当初是怎么说的,若他日飞黄腾达,必当重金酬谢——” 他沉稳入座。执笔蘸了蘸墨,流畅挥毫就是一长篇,搧了搧墨痕递去。“咱也不说什么重金酬谢,里头是娃儿这些日子以来的开销,吃穿用度、奶娘聘银,还有年初娃儿出了痘,日夜照看,花了不少诊金;更休提夜夜起身哄娃,无一日能安睡到天明。娃儿长牙,发热,啼啼哭哭,惦在心上做什么都不得安心;娃儿没饱前,无一餐能先她而食,时时抱着哄着,谈生意也得带在身旁绊手绊脚……这些加加减减,去个零头,整数就一百两。备妥银两,随时来要孩子。” 孙秀才听愣了,张口闭口,仍发不出完整句子。“你、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狮子大开口?他冷笑。“怎么?不晓得养个孩子要花这么多心血?你当初将孩子往我家院前扔时,说的一派轻松,都没想过这些?娃儿叫什么名?现在多大了?几时会爬?几时会走?几时长牙?几时开口说第一句话?最爱吃什么?不吃什么?一日几餐?吃多少?有何习性?不用多,随便答个三句,我银两也不要了,就让你把孩子带回去。” 孙秀才教他堵得哑口无言,一句完整话也答不出来。“她、她叫……青青……今年……两岁……呃……” “好一个亲爹!”浥尘起身,将密密麻麻写了满纸的债据重重放上他桌前。“备妥银两来换孩子,要不,咱们公堂上见,我倒要看看,青天大老爷怎么判!” 他没再理会孙秀才面色如土的狼狈模样,大步而去。 “这……”孙秀才求助地望向穆朝雨。相较之下,眼前这个是好说话多了。 “他说了算。”他若不知,她还可以瞒着他悄悄摆平,可既然浥尘都开口说话了,她再多表示什么,就是扯他后腿了。平日玩闹是情趣,真遇事,她对他作的每一个决定,是绝对尊重的。 她知道他不是真有心要刁难孙秀才,更非真要讨那一百两,那一字一句,都是对娃儿最深的牵挂与爱怜,将青青交给这样一个对她一无所知的父亲,他是万般地不安心。 唉……果然这会让他心情很坏。 望向那道打得直挺的离去背影,内心暗暗忧虑。 他今儿个极为反常,平日对外,再生气都能沉然若定,今日却失控的对孙秀才飚气,足见情势大不对劲。 是——慕容略真对他说了什么吗?雪上加霜,莫怪他如此反常。 浥尘整夜都没有回房。 她晓得他心里头不好受,也没去打扰他,本想套套他的话,看慕容略都跟他说了些什么,现下这情况,想问也问不出口了。 他整夜都待在青青房里,天一亮,他步出房门,差人去请孙秀才来一趟。 她在后头默默看着,不发一语。 待孙秀才来后,也不管人家怎么想,他指了指搁在角落的木箱,径自说道:“里头是娃儿常穿的衣裳和一些小玩意儿,还有雨儿给她缝的小偶人,她极为喜爱,睡前得让她抱着。她很有自己意见,穿衣时,她抓了哪件就依她的意思,她要黄你若给她穿绿,她会绷着小脸成天不开心。睡前不用特别去哄她,丢个她爱的小玩意儿,玩累了她会自己抱着她的小偶人睡。她有些挑嘴,这要慢慢导正,不能爱吃什么就给她什么,会宠坏她……对了,她叫青青,她很喜欢这么名,喊上一声就会开开心心飞扑而来,我在想,是不是就别改了。” 他一夜未眠,将娃儿爱的,全都一样样给她备上了,打点得妥妥贴贴,若是漏了什么,日后想起,再给她送去。 “她现在一岁五个月,九个月时学会爬,将满周岁时已能站得稳,七个月时长牙,现在约莫有十来颗。她第一句说的最清楚的话是‘爹’,是在周岁过后不久,见了人就喊,没个节操。最爱吃有甜味的汤汤水水,被雨儿教坏的。还有,决不能让她吃笋,她会拉一夜肚子。目前一日吃上四餐,适量即可……记住了吗?” 如此,将来青青长大,若是问起幼时事,至少还能说得上来。没有一个当爹的,能如此对女儿一无所知,他不允许。 瞧那一脸傻样,罢了。 将连夜列出的长长一串娟纸递去,孙秀才满脸防备,迟迟不敢伸手去接。 “放心,没要跟你讨债,我把青青的习性、一些该注意的事项,全都列在这上头了,你放在身边参详,照料起她来会上手许多。” 最后,依依不舍地瞧瞧了怀中沉睡的娃儿一眼,轻巧地交到孙秀才手上。“我一文钱都不会给你,青青的价值不该拿来用钱财估量,你若真要这孩子,就好好待她。” 交代完该交代的,他转身大步入内。 完全没料到会是如此结果,孙秀才托着怀中沉睡娃儿,一个劲地犯傻。 静观许久的穆朝雨轻声叹息,随后追着他去,在后院赶上他。他没停步的打算,她一急,抓住他的掌,这才挽住他前行的步伐。 审视他紧绷着、不发一言的脸容,她不由得叹息一声。“何必呢?银两我们不是给不起,明明舍不得,何必要跟自个儿过不去?” 青青他都已经爱到心坎上了,连在外头偶然瞧上一眼的孙秀才,都知青青是他心头肉,可以拿来威胁利用,现下这样……是在为难谁呀! 送走了青青,只怕他要心头淌血,夜里难以成眠了。 “那么你认为,我该花多少银两来买青青才合理?” 他抽开手,蓦然回视。“钱财真能解决一切吗?人的价值,岂可以财物衡量?今天我们能用钱买断孙秀才与青青的血脉牵绊,日后呢?青青长大若是知晓,会有多难受?她让她的亲爹用钱出卖了,像货物般被议价买来——你要她情何以堪?你没有被当成一袋货物那般被议价买卖过,不懂那种践踏尊严、脸面全无的羞辱!” 他不是舍不得钱财,而是不能成为帮凶。他给,孙秀才收,那青青就真的成了交易了,他不能,也不允许轻轻被如此践踏。 他转身走了,没留意落在身后的她愕然难言的震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她没再追上去,如同前一晚,他也没回房就寝。 等到了夜深人静,她躺在床上,无法成眠。 他的话,依然在耳边回绕不去。 你没有被当成一袋货物那般被议价买卖过,不懂那种践踏尊严、脸面全无的羞辱—— 她不晓得,他心里是介怀的。 被当成一袋货物议价买卖——这种事情她做过,他就是这样来到他身边的。她不知他心里一直存在这样的疙瘩,他从没表现出来过。 他说:“人的价值,岂可以财物衡量?” 她知道啊!她当然知道人的价值无法以财物衡量,但是他抓住她了不是吗?因为他抓住她,先表示愿意跟她走,她才会带他走的,那是当时唯一的方式,她二话不说给了身上所有能给的,连一文钱都没有留下,任人笑她冤大头也无所谓,就是不想用称斤论两的方式评判一个人的价值。她已经很小心、很谨慎了,真的没有糟蹋人的意思,岂料还是伤了他…… 他如此痛恨这种拿人当牲畜交易的行为,孙秀才的作为才会叫他情绪失了控,而她——竟也用了他最痛恨的方式羞辱他。今日若非青青之事,叫他不经意吐露了心声,他是不是一辈子也不会让她知晓? 青青让孙秀才抱走有三日了,他变得不爱说话,总是待在青青房里,一待便是大半夜。 他没再回房,也没再笑过,任谁都看得出,他情绪极坏。 两人见了面总是两相无言,又借故去忙其他的事。她不知他是为着青青的离去而失落,还是心底多少也有几分恼她的意味。 他不曾待她如此冷漠过。穆朝雨静伫在房外许久,他只是靠坐在床边,呆望着青青用过的小枕头、小杯子、小棉袄,一动也不动。 第十四章 要真有气,也对着她骂一骂,吼一吼。这么闷着,一点帮助也无。 于是她缓步上前,自己送上门让他发泄。 “要不要——发发脾气,把心里头的不满都说出来?”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摇头,默默迭起散置床边的衣裳。“我忘记把青青最喜欢的小棉袄备上了,她找不到,会闹别扭的。” 她鼻头发酸,莫名地想哭。“要不,我去把青青接回来,好不好?” 他低头思虑了会儿,轻轻摇头。 “你不是想她吗?”她也一样啊,才几日不见,就思念极了小家伙甜嫩的小脸、笑闹的咿唔声、还有抱在怀里软软的乳香味…… 见他埋头整理衣裳,什么也不表示,她轻声叹息,坐到他身边,拿开他手上的小棉袄,他顺势偎靠而去,枕上纤肩,由得她收容此时无比脆弱的自己。 这全然信赖又亲昵依恋的举止,瞬间令她心都酸了。“你不是一一正恼我、不想理我吗?” “为何?”她又没做错事,恼她要做什么? “因为我跟孙秀才是一样的人,我同样也用过五两来买你,伤你自尊,那天很生气说的。” “胡说!”他低斥。“你们当然不一样,我说的那些,不是针对你。在你之前,那些轻视与羞辱——我不愿再回想,但是雨儿,我真的很高兴你来了,牵着我的手离开,那是这我一生最庆幸的事,你从来就不包括在那些人里。” 她从来不曾瞧轻过他,他知道的,否则,又怎会令他如此深爱?没想到她竟多心了。 “那,为何好些天不理我?” “我心里有一些结……”他困难地顿了顿,思索该如何解释。“我想自己安静的理清它,那不是多好的感受,我不想……把那么阴暗的感受带给你。” 他的雨儿,应该是属于温暖美好的,他只想把最好的一切留给她。 “笨蛋!什么是夫妻?夫妻就是你自困自苦,我一个人逍遥快活的意思吗?那这个亲还不如别结了。” “别!”好不容易诱得她点头,说什么也不容她在这当头毁婚。“别悔,我说、我说。” 他将她搂得死紧,脸埋在她劲畔,闷闷低语。“我只是害怕,我只剩你了——雨儿,我觉得自己好失败,那么真心地想待一个人好。我以为,他们会懂得、感受到我愿意为他们付出一切的心意,可是……最后换来的,竟是势不两立的怨恨。是不是我真的太糟糕,不懂得如何爱人?他是这样,再来是青青……要我用多少银两去换她,我都不觉可惜,可是我很怕将来她也会对我说一样的话,恨我的自私,不该自作主张为她决定一切,斩断她拥有骨肉亲情、亲爹关爱的权利……” 原来,这才是他将青青还给孙秀才最主要的原因。 该死的慕容略,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呀!怎么才见上一回,便如此影响他,让他整个人都反常了。 青青之事暂搁一旁,由他所透露的语意里,她暗自揣度他究竟知道了多少,试探地开口疑问:“是……慕容略吗?” 他身躯微微一颤。“他都跟你说了?” 这话的意思,好似他不用谁来说似的…… “你又是几时想起来的?”她大胆猜测,小心求证。 “很早。” 果然!“多早?” “若不知自己来历,岂敢要你?”万一他是江洋大盗,岂不是要累她当贼婆子陪他亡命天涯? 最初确实有一段神智混沌的日子,可在她用心的调理下,体内的毒一道道清除,意绪也益发清明。他只是——说服自己当不记得,假装那样的过去不存在,不必面对那样的不堪与伤痛,他就只是穆浥尘,这样的人生美好得太多。 “……”居然能不露痕迹至此! “既然都记得了,当他是陌生人便是,何必再受他影响?” 他闭了下眼,再开口时,嗓音微哑。“我也以为我忘了,可是……看见他,还是会想到他说恨我时的神情,说——若世上无我,多好?我不知道,自己竟教他如此恨之欲死。” 该死的慕容略,居然暗藏了这句话没对她说。 听到这句话,心有多伤啊!那不是别人,是他亲之惜之、不分彼此的亲弟。 “也许就像他说的,我太自以为是。于我来说,是倾其一切想待他好,可在他来说,却是施舍、可怜他,表面爱着笑着,心却伤着辱着。说我只是不想落人口实,满足自己高风亮节的伪善形象才会待他好……我不要青青也这样,怨我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而将她留下,自以为是地待她好,却剥夺血缘天性,教她徒留遗憾。” 这笨蛋!心里头拐了这么多弯,却一句不想对她提! 心上受了这么重的伤,却还能拥有一颗温暖而柔软的心,愿意再爱,倾其所有为她付出……这男人,究竟还能珍贵到什么地步? “慕容略那混蛋不是人,所以不必谈,我们来说说人就好。你当真相信,这世上存在着血缘天性?真有,勾栏院那些姑娘都是怎么进去的?” 听出她话下隐晦暗示,他心下一颤,即使明知她只是刻意说了重话吓唬他,光是想到青青有可能的待遇,便无法不心惊。 将她还给孙秀才,真的会比较好吗?除了有共同的血缘,他哪一点配当个爹? 顿了顿,她复又道:“买了你,你可曾有怨?” “当然没有。”来到她身边,得到她无比真心的相待,有何好怨? “那么,你又怎觉得青青会怨?咱们全心待她,多年后,你说她心里头认哪个爹?怎样都好过沦落风尘,日日怨咱们当初为何遗弃她……” 遗弃?! 重重两个字,当下敲醒了他。 是啊,血缘又如何?慕容家多得是与他有血缘的,他想回吗?一点也不。弄得他一身毒毒伤伤,哪一个不是有血缘的? 极度的贫穷与极致的富贵,都容易让人迷失本性。 他不要,青青也不一定需要,他们只要待在愿意真心接纳他们的人身边,就很足够、很幸福了。 思及此,他直起身,急急抓住她的手。“我们明日一早就去把青青接回来!” “好。”她微笑,抚抚他脸容。“那,现在可以回屋去睡了吧?这几日没你抱着,我睡不好。” “嗯。”难得她也会撒娇讨怜,他顺势搂上纤腰,踩着月色一道回房。 “其实……”偷瞧他一眼,又闭口。 “怎么起了头又不说?”吞吞吐吐,不像她的个性。“你知道,只要不是叫我离开你,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真正与你生气。” “我知道啊。”又不是怕他生气,她只是考虑有没有说的必要而已。“嗯,我是这样想的啦,慕容略其实……很想你,不过他那种个性,你也知道的,很讨人厌,应该一辈子都不会承认,可他很爱你,他后悔得要死。” 嘴上是说得狠戾无情,可神情分明就落寞不已,眼眶红红,像个没人疼、被遗弃的孩子似的,傻子才看不出来,有人在哭着找哥哥了。 他脚下一顿。“怎么突然替他说话?” “才不是替他说话,是替你。你那么真心地待他,他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只是想让他知道,他的一腔真心不是全然枉费,心里会好过些。 他很好、很值得被爱、被珍惜,只要能让他明白这一点便够了,至于其他的,要怎么面对、怎么处理,他心头自有定见,她毋须过问。 他们没能等到天亮。 半夜里,夫妻俩被一阵敲门声扰醒,门房来通报,说是孙秀才来访。 都三更天了,若非大事不会半夜来访,是青青怎么了吗? 不及穿戴整齐,两人匆匆下了床榻,随意披件外袍便往前厅里去。 孙秀才一见他们来了,立刻由椅中站起,迫不及待要将怀里哭嚷不休的孩子还给他们。 “青青怎会哭成这样?” 娃儿睁眼,见着最熟悉信赖的身影,虚弱轻软地逸出声:“爹……” 浥尘才一张手,娃儿便迫不及待偎倒而去,埋在他怀里委屈兮兮地抽噎。 “青青乖,爹在这儿。”颊畔贴着娃儿发热的小脸蛋,她哭得一脸红通通的虚弱模样,看得他心都要拧了。 “怎会弄成这样?”好好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交过去,不过才几日,竟然就成这副模样? “我、我也不晓得啊,我一带回家,她醒来就哭,怎么哄也没用……”孙秀才努力澄清自己真的没有虐儿,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骨肉。 孙秀才苦着脸,开始细诉这几日被娃儿整治的多惨。青青完全不像他口中爱笑爱玩、多乖巧甜腻的样子,什么逢人就喊爹,这几日她一次也不曾喊过,醒来就哭,哭得嗓子都哑了,受了寒,浑身发着高热,实在没办法才会送回来,这孩子难伺候的很,他实在养不起…… 浥尘听得眉头深锁。 都哭几日了,现在才带回来? “雨儿,回房瞧瞧她,看药方要怎么开,我等等去药堂里抓几帖回来。”他抱着娃儿往内院走去,其间仍不忘低声细细安抚。“青青不怕,回家了……” 瞧见这副情景,孙秀才也知这孩子是要不回来了,就算穆家肯放手,娃儿也不依,抱回来这几日,从没见娃儿这般亲之赖之,全然依恋。 罢了,他自己都养不活了,也不想再自找罪受,无缘就无缘吧…… 想起什么,浥尘脚下一顿,回眸补上一句。“你若相见孩子,穆家大门就在那里,随时都能过来。” 他是疼惜这孩子,想呵护她在满满的关怀里无忧无虑地成长,无意要断人父女情分,日后青青懂事了,他也不会刻意瞒骗阻挠。 折腾了一夜,孩子总算安稳睡去。 可事情还没完。接连几日,他被折腾得有苦说不出,娃儿恁地难缠,才放她去睡,沾了枕不消片刻又啼啼哭哭,存心整治他似的。 “谁要你脑袋打结,自找的。”穆朝雨说得幸灾乐祸,看他睡眠不足、一脸憔悴,她却在一旁拍手叫好。 他是活该没错,谁教他要弃女一回,娃儿心下不安,腻他腻得紧,一会儿没见就要哭闹,他被整得没一夜安睡,却也被整得很甘愿快活。 看青青一日日回复红嫩可爱的模样,怎么整他都无妨。 好不容易哄睡了青青,抬眸对上躺在床榻内侧的女子,大概是嘲笑够了,这回没再笑话他的狼狈,只是支肘静凝着他。 “瞧什么?” “我在瞧──我眼光真好,很会挑男人。” 哼,风凉话说了数日,现在才来灌迷汤,会不会晚了些? “这男人被个不足两岁的奶娃整成这副德行,哪好?” “他心胸宽大,有容人雅量,很好。他心房柔软,不嗟天怨地,努力过日子,更好。他识情懂爱,疼妻惜女,好得不能再好。他——” “够了,别再说了。”他别开眼,有些难为情。 啧,才夸他两句就脸红,脸皮真薄。 上述所言,可没有一句夸大。他不晓得,当他对孙秀才说,欢迎对方随时来探望女儿时,她心房满满的震颤与悸动,为他的无私与大量。 过去那一段,因为释怀,所以能用淡淡的语气闲谈。几回拼凑下来,得知在遇上她之前,他心神浑浑噩噩,是弃在乱葬岗里没死成的人,睡过破庙,也啃过树皮和涩得嘴都张不开的野草,忍着毒性在体内肆虐时的锥心蚀骨的疼楚,后来落入人口贩子手中,能有口饭吃也觉得没什么……能活下来,已是再世为人,只想好好守住现有的安稳与幸福,无意再去回顾前尘。 他说得淡然,放下得轻如鸿羽,换作一般人,纵然不扭曲心性,也要阴暗孤僻,处处疑人,如他这般能爱、也敢于再爱的,能有几人? 真的,她极骄傲,她的男人如此了不起。 怀着一腔感动,意欲诉情,可横在中间没睡熟的娃儿,被他们的谈话声扰醒,眼眉一动,他伸手就要去抱,被她压下,笑笑地说:“你睡吧,我来。” 良心发现了?这几日不都袖手旁观,存心和青青一道整治他吗? “青青、青青,娘陪你玩,别吵爹睡……” 睡在外侧的浥尘,听着身畔轻软细语,他唇角带笑,安然闭目,将妻女护在暖暖一方天地之内。 第十五章 婚期将至,现下几已万事俱备,就差拜堂。 穆朝雨在婚期前三日住回旧宅,当夫婿的还贴心地遣了婢女随同替她打点起居,万事都不用她动手,只要乖乖等人来迎娶便成。 第一日还好,四处串串门子,找老邻舍叙叙旧,可第二日,她开始思夫念女,待不住了。 于是,她又溜了回来。 反正他也知道她不是那块安安分分当个文静姑娘的料,最多让他念上两句,念完还不是纵容地摸摸她的头,补上一句:“算了,你要太听话乖巧我也不习惯。” 她甜腻腻地想着,由后门偷偷溜了进来,想给人惊喜,结果,反倒是他给了她一个惊吓。 奶娘抱着青青在后院里吹吹风,告诉她主子在前厅待客。 “生意上的客人吗?” “好像不是,是名女子,看上去像是旧识,模样生得挺美的。” “好啊!我才走一天就给我红杏出墙?!”这么不安分? “夫人……红杏出墙不是这么用的……” “那不是重点!”哼哼,逮人去——好歹吓吓他也行,她好一阵子没逗人了。 “你——怎会变成这样?”女子泪意盈然,颤抖着,语不成调。 “我还是我,没变啊。”反观他,平和得多,温温一笑安抚她。 “不一样,不一样……”莫雁回喃喃重复,心痛得难以承载。 以前的他,是那么意气飞扬、风采卓绝、温润如玉的美男子,有他所在之处,哪个姑娘舍得移开半分目光?可现在、现在…… 他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无法想象,那个人究竟在他身上加诸了多少折磨与羞辱,使得原本人人妒羡的天之骄子,成了如今这模样。 “我好恨他……” 他眉目一动,瞧向他。“你真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吗?” 她颤了颤,双拳紧握,闭眸不语。 这两个人……浥尘叹息。 不知也好,不愿面对也罢,她既不答,他也就没必要死咬着问题不放,徒惹他人难堪。 “雁回,答应我,别伤他。” “为何?”她倏地抬眸,既惊愕也不平。 他难道,不恨吗?这一切,原本都是他的—— “受下这一切的是我,我总有权决定,要不要讨这一笔。”而他不讨,尤其不愿借她之手来讨。“雁回,你也欠我,我只讨这一次,他若有何处对不住你,就让我为亲弟担待这一回。拿欠我的情,去抵他欠的债,就此一笔勾销。” “不!”无法替他讨,也不能替自个儿讨,他要她怎么办?连恨都没有,她要怎么面对慕容略? “我知道是强人所难了,但——至少看在我的份上,请你莫伤我至亲。” “至亲?至亲!至亲……”她讽刺地喃声道。慕容略若曾念及至亲,又岂下得了手?而他,竟要她宽宥这禽肉不如的畜生! “我无法强求你该怎么做,终究决定还是在你,但最有资格怪他的我,都能够谅解了,最没立场指责他的人,其实是你。聪慧如你,不会不懂我在说什么。” “那才智过人如你,这么多年来,又岂会不知——”不知她的心思? 许多时候,她不禁怀疑,他其实是在装聋作哑。是因为无法响应同样的心意,还是——因为要成全他最亲爱的弟弟? 她不清楚,也没有那个身份探问,毕竟她只是他身后的一抹影子,一抹——微不足道的影子,除了全心护卫他的安危,其余的,她不能想,也没资格奢望。 可到最后,他还是在她全心的护卫下出了事。 他不会明白她有多恨,无法原谅伤害他的人,更无法原谅失职的自己。 “那不是你唯一存在的价值。”仿佛看穿她思绪,他缓声道:“当初将你带回来是出于一片善意,不是要你尽付一生青春,为我舍生忘死,将守护我当成一生的使命,那么倘若我不在了,你又当如何?最初的善举反倒尽误你一生,这不是我的本意。雁回、雁回——想想我最初为你起名的心意。” 雁去,终有雁回时,要她退一步,眼界更广,别尽望着生命中早已远去的,太死心眼。 未料,回头再问她原承何姓,冷冷一个”莫“字,当下教他无言了许久。 莫盼雁回,倒成了诅咒似的,讽她一生也盼不着心之所钟。 “你——当真再也不回了吗?”那她留在那个地方,还有何意义? “慕容家除了慕容韬,还有一个慕容略。”他意有所指,深思地望住她。 只是一直以来,都没有人看见。 “雁回,劳你替我带句话给他——慕容韬已不复存在,这世上,只有慕容略,他,已是唯一。” 若这一切,真是他日夜渴慕,那么他已退开成全,要如何守住它们,就看他自己了。 这是他为人兄长,对么弟最后的宠爱了。 莫雁回明白,这不是给慕容略,也是说给她听。 慕容韬,说什么也回不去了,她,一生都等不到。 “聊什么要聊这么久!话真多……”她待在房里,愈等愈闷,愈等愈坐不住。 原先本是要到前厅去吓吓他的,可临出厅门前,她不经意捕捉了几句,便默默收脚,转而回房等待。 她只是玩心重了些,不是不知进退。 可……真有那么多话好聊啊? 说什么也不承认醋意已漫上口鼻,她在房里来回踏步,又拿起做了一半的针黹活缝缝补补,练练贞静性情—— 去他的!什么贞静性情!那股子缠绵凄伤、情意深深,不是她瞎了就是他瞎了,否则哪贞静得起来? 他可从没跟她提过有这一段! 不知死活如穆浥尘,就在这醋意满满的当口找死地踏进房来。 一见她,愣了愣。“不是说先回旧居住几日,成亲前不能见面吗?” 是嘛,不见面,让你尽情发挥,好叙“旧情”! 本想喷两口醋酸酸他,他忽而一笑,上前抚抚她颊容。“不过算了,早知你没那么安分,太听话我还受宠若惊呢。” 被他摸一摸、笑一笑,心都软了,醋还喷不喷? 她不情愿地哼了哼,“送走‘故友’?”很刻意加重“故友”二字。 上前正要执杯斟茶,听闻这闷嗓,有些困惑地回眸瞥她。 “聊了什么?要不要说来参详参详?”还是那副很不经意,又摆明了要让他知道很计较的神态。 他凝思了一会,“是聊了不少……” 爱上主子,难道是每个忠仆逃不开的宿命吗?如他,如雁回。 她的心意,他不是不知,后来遇上了雨儿,才真正明白那种感受。日日看着、时时惦着,全心全意为着一个人盘算的心思,放在心上,看得久了,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以往只是避着,不容多想,如今方知愧她的情有多深,可在他如此负了一个人之后,上苍仍待他不薄,让他心头惦着的那一个,回应他相同的誓诺。 浥,浸润之意,若无朝雨,何来浥尘?这一生,他只为她。 无须多言,知他如雁回,必然能懂。 “喂喂喂,你叹什么气啊!”叹得如此感慨,是在怜香惜玉吗? 他端整神色,无比凝肃地道:“一直想同你好好谈谈,你知道——这两间铺子、还有药堂,都归你所有,产权状子放在哪儿你清清楚楚,所有的现银收支,都记在账上也明明白白……” “你——怎么忽然说这个?”她醋也不吃了,当下被他吓得结巴。 交代的那么清楚,又不是随时准备求去…… “只是想跟你讲明白,一直以来,这些都是你的,我只是代为管理。可想了又想,怎么样都觉得我们之间有欠公允。纵是夫妻也得明算账,趁着成亲之前,咱们先把条件谈清楚,避免日后双方再有二话。我既然是商人,亏本是就不能一直做下去,你不过花五两银子买我,我却得管账、管生意、管家里头的大小事、管……总之看得到的无所不管,把自己操劳的半死,至少我有权要求支领薪俸吧?” “这样讲……好像也言之成理。”她听得一愣一愣,想想确实将他压榨的过分了。 “你也同意?”那好,当下说做就做。他研了研磨,快速挥毫而就。 不愧是生意人,那架势真是魄力十足。 她还在被他谈判时那股沉着自信的风采迷得脑袋发晕,他已经极具效率地拟好新合同递来。“没意见的话,在下方盖个手印。” “喔。”才浏览过第一行,她便呆了。“一月七次?” 她看了看条款,再仰头看看他,来回数遍。 还能有哪个七次?上头都白纸黑字指明了夫妻床底间那回事,总不会是盖盖被子、捏捏酸疼肩膀、轮流哄哄孩子安睡那回事吧! “呃……会太多吗?”被她震惊目光一瞧,他不禁暗自反省起来条件是否开得太严苛,有趁火打劫之嫌。 “为妻者不得无故推托?”她确认似地再念出一句。 “就是没有理由,不能讨价还价,一次都不准赖的意思。” “如若不然,苦命忠仆得以合理拒绝上工?”这是威胁来着? “很合理,不是吗?”都赖他薪俸了,他日日辛劳何苦来哉? 岂有此理!她再也看不下去,随着新合同一掌重重拍上桌面,起身逼近他。“七次?七次?七次?!我花了那么多银两、煮烂多少药罐子,把你养得这般健壮,毒清得一滴不剩,你就只有一月七次的能耐?!剩下的你想留给谁去?!” 太混账了,她要求一夜七次都不过分! “呃?”纤指抵上他厚实的胸坎,一下戳得比一下重。他冒着大不韪,斗胆揣测上意。“意思——可以再加吗?” 实在是从那坛女儿红开封到如今,也年余有了吧,他俩亲密的次数真要算来,连一双手都用不上。每回她一背过身,他就没辙了,七次于他而言已是莫大恩赐,再不敢妄求更多了,若非悲惨至极,他也不想使这下流招。 “还有这句——基于婚姻稳定之长远考虑,为妻者应该相对诚意,努力喜爱夫君,互敬互爱方能婚姻美满——” 浥尘也知,情爱一事岂是能以一纸合同强索而来,不过是写来自我安慰罢了,好歹要向她要来愿意努力一试的承诺,心里也快活些。 “好啦,这一条就真是奸商些了,我——” 不待他说完,她恨恨地咬牙。“我起码说八百遍有了,哪不爱你了?!”居然一副怨夫嘴脸,怨她啊! “你哪时——” “三天两头用索命冤鬼调调,老在我耳边追问‘爱不爱我’、‘爱不爱我’……扰得人难以好眠,是问假的?” 啊!原来…… “你没睡?!”他简直羞窘欲死! “废话。”她是谁!人称精得像鬼的穆朝雨耶,向来只有她拐人,要讹诈她谈何容易?不知死活的家伙! 他既楞又窘,顿时五味杂陈。 自己的幼稚蠢行被撞破很窘很想死,可……知道她没睡,那答了他八百遍的回应都是真心实意,一股难以言说的欣喜充塞心房。 “所以,是真爱我?”管不得丢不丢脸,这是头一回,他对醒时的她问出口,渴望着,索讨确切回应。 “爱啦爱啦……”没好气地答完,她轻了嗓,带些温柔怜意笑叹。“呆子!不爱你要爱谁呀!”否则他以为那夜为何要与他拜天地,为他开启陈封二十年的女儿红?当真以为她谁都可以呀? 她家的这个忠仆很好安抚,几句话就让他一脸满足,像被抚顺了毛的狮,柔驯地搂抱过来。 宁馨依偎了片刻,她扬了扬手中之物。“合同呢?还签不签?” “签。”开玩笑,生意人若三两杯迷汤一灌便晕头转向,还怎么在道上混?再说,他实在是被这贼丫头赖怕了,白纸黑字最可靠。 “那……不得无故推托这条, 若是有故呢?” 你哪回不是有故啊……谁说得过你啊! “没得商量。”他很坚持。谁管有故无故,不想听。 “……”看来真憋坏他了,怨气冲天呢! “穆新柳,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休想转移话题。”那是哪根葱,他一点也不——忽然一顿,他瞪向她。 “还是你比较喜欢慕容新柳?” 是“客舍青青柳色新”的……那个新柳……的意思吗? 他呆愣着,移向她腹间,死死盯着,怎么也移不开。 “再不喜欢,我可没办法了,警告你,不许再往下念。” 她死也不听后面那两句。 自己也真够猪脑了,名到用时方恨少,才想到后头那两句——这扎扎实实就是一首送别诗!她什么不好挑,去挑一首触霉头的! “我忘了。后头还有吗?”他极为识相地顺着他话尾答。 “嗯,很好。” “……真有了?”大掌摸摸她肚腹,还是觉得好不真实。“有让大夫诊过脉吗?确定了?” “我自己就是大夫。” ……也是。 又是安静片刻。 “其实我不介意用‘阳关’。”她都敢说要用渭城了,没道理他没胆识用阳关,若她肯多生几个的话。 “……慕容浥尘,你想死吗?” “好好好,真忘了。” 他们一家是要相守一生的,那种诗句不记也罢,他们用不上,也永不唱送别曲。 番外篇一 【卷外之章:不弃】 ——若能用一世福分交换,我只愿与你再结一世缘。 那年的冬天很冷,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它正努力长大,学着如何生存、接触理所当然的弱肉强食。 但,或许是他太笨拙,刚开始,总是学不会。 它讨厌血的气味,总是喷得它满脸,小兔子在它爪下挣扎,看起来好可怜的样子,它一个迟疑,便让晚餐给溜了。 头一个独自面对的冬天,好寂寞,好难挨。 原就学不太会狩猎,皑皑白雪覆盖下,能找到活着、会动的生物更是少之又少,它总是挨饿,只能吞吞几颗涩果子勉强果腹。 而后,它发现了她。 那个小东西就在结了霜的树底下爬来爬去,这种生物它从来没见过,她不像小兔子一样有一身雪白的毛,但是她身上有小毛帽、小毛裘,浑身裹得像颗小毛球,圆滚滚的,比小兔子还可爱。 它不晓得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好多生物都躲到温暖的地方过冬去了,她一直在那里的话,等入了夜、大雪一下,她就会冻死。 它缓步踱上前去,好奇地舔了舔她裸露在外面的肌肤,软软嫩嫩的,带着淡淡的乳香味,它想,应该会很好吃,比那只逃掉的小兔子还好吃,而它肚子很饿。 小东西忽然一张手,抓住了它一撮毛发,力道不重,所以也不太痛 “呵、呵呵……”小家伙嘴一张,发出软软的声音,歪歪倒倒地站起,朝他飞扑而来。它怀疑她想抓住他更多的毛,身体一侧,躲开了。 小家伙跌在地上,歪头瞧了瞧他,它也瞪回去。 “呵……”她以为它在跟她玩,不死心地爬起,又扑抱而来。 不对!它干么要躲!应该是她要怕它才对,它会吃掉她! 这一犹豫,竟让她暗算成功,小小的身体扑到它身上来。 它可以反扑,她比它小很多,一用力就可以捏扁扁,可她不怕它,还凑上来,用自己软软的肌肤蹭他,好奇怪。 寻常小动物一看到他都会害怕地逃掉,只有她不会,还跟它玩。 它有点舍不得吃掉她了。 这个冬天很长,很寂寞,它需要一个玩伴陪它过冬。 等冬天过了,它再来考虑要不要吃掉小家伙。 反正,她小小的,连走都走不稳,它不担心她像小兔子一样逃掉。 它将她叼回洞穴里,把果子分她吃。涩涩的酸果子她不吃,咬了一口就哇哇哭,然后吐掉,它只好把软软的甜桃让给她,自己吃掉酸酸的。 小家伙吃饱了,在它身上爬,用小小的身体蹭它,跟它玩,于是它觉得,吃酸酸的果子也没关系,它还可以去找更多更甜的果子给她吃,只要她一直一直陪着它,跟它玩。 入了夜,很冷很冷,它有丰润的皮毛御寒,但是小家伙看起来很脆弱,很多动物都是这样死掉的,于是它将她护在暖暖的肚腹下面,挨靠着一起睡觉。它很喜欢小东西,不要她冻死。 白天,它会去找水、找果子给她,就像记忆中,母狼养育它的方式那样。 然后,一天一天、再一天,小东西渐渐地不再笑了,也不再像最初那样活力十足、挥舞着小手小脚陪它打滚、玩耍。 她愈来愈虚弱。 那是动物本能,它嗅到死亡的气息。 她与它不同,小东西太脆弱,它养不活她。 它真的很喜欢小东西,本想让她陪它过冬,但是留她下来的话,她会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是让她走好了,虽然这让它很难过。 它找了一个白日,没下雪,天气暖和,背着小东西下山。它知道山下有个小村庄,以前还是幼狼时,同类告诫过它,别轻易接近人类,他们很坏。小村庄里,住的都是人类,一旦它接近,只会被扑杀,但是现在为了小东西,它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村子里,有一栋最大的宅子,人们说,那是本村的大地主,很有钱,多年来地主夫妻一直很想要一个小孩,但是生不出来。 它想,能住那么漂亮的大宅子,应该不会那么小气,舍不得分小东西几口食物吃吧? 它将小东西放在门口,用舌头将她染了泥的小脸蛋舔干净。小东西很可爱的,刚刚开始找到她的时候它就这么觉得,只是现在有点脏脏的,舔干净的话,人就会跟它一样喜欢她吧? 舔干净了,小东西抓着它的毛哇哇大哭,不让它走,也心动了大宅子里的人。 “唉呀,小畜生,这可怎么得了……” 它本来也舍不得走,可是那妇人惊怕大叫,唤来屋内壮丁,个个手持棍棒,它不得不逃走。 这是它第一次接触人类,感觉很不好。同类说的对,它们和人类不可能和平共处的,就算它压根儿都没想过要伤害谁。 它想,等小东西长到和他们一样大的时候,会不会也这么讨厌它,见着它不是喊打就是避得远远的,就像那女人一样? 可是即使这样,它还是很想念她,时时跑下山,偷偷躲在暗处瞧着它的小东西,不敢让人类发现。 大户人家的夫人很爱小东西,养下了她,给她吃好、穿好,养得白白嫩嫩的,她又会笑了,会转着大大亮亮的眼睛,挥舞小手小脚,就像它最初捡到小东西时那样,甜甜的,带着淡淡乳香味。 又过了好久好久,它算不清楚了,只知道小东西愈来愈大,如今已经会走路,不像刚开始,爱追着它、抓着它的毛又老是扑跌,所以它每次都是假装被她抓到,然后,她便笑得很开心。 有一天,夫人带她去逛庙会,庙会人很多,它不可以靠太近,躲得好辛苦,然后夫人一个没注意,和小东西走散了,有人想趁乱抱走她,抢她颈子上亮亮的金锁片,害小东西哭了它好生气,由暗处冲出来,扑上去咬他。 它不伤人的,可是谁要敢欺负它的小东西,它就会。 它赶跑坏人,小东西抹着泪,自己拍拍小屁股从泥地上起来,颠颠晃晃走向它,拿泪颜蹭它,嘴里直喊:“狗狗、大狗狗……” 番外篇二 她还记得它吗? 它好感动。人类过年都要穿穿红的新衣、放鞭炮,小东西都穿过两次新衣了,还记得它? “翎儿……唉呀!”夫人找了来,看见它一嘴的血,惊白了脸色。“小畜生,你要对我的翎儿怎样?快放开她……” 乱讲,小东西才不是你的,她是我的!我寄放在你那里的! “娘,狗狗,打打,不可以,翎儿要……” 小东西一直抱着它,这一回,它不敢再挣开跑掉,上一次她哭好久。 后来,它就跟夫人一直回去了。 它知道人类还是不喜欢它,只是因为小东西一直抱着它,吃饭睡觉都要看见它,不然就会哭闹,他们没办法,又怕强要分开,它会误伤了小东西,才会勉强让它留下来。 虽然他们后来知道是它救了小东西,可是人类的疑心病很重,从来没有相信过它,说畜生就是畜生,野性难驯,忌惮它随时会发狂伤人。 但是没关系,小东西喜欢它就好,只要和它的小东西在一起,每天都可以看见她、不必再躲远远偷看,它什么都没关系。 又过了很久、很久,它一直把小东西保护得很好,有一次小东西犯了错被她爹责打,它想扑上去咬人,但是小东西说:“不可以,那是爹爹,他是为我好。” 打人会痛,它也被那棍棒打过,为什么这样还叫为她好? 它怎么也不懂,但是小东西很坚决地告诉它,绝对不可以伤人,否则她就不要它了。 好,它会乖,小东西不喜欢的事,它不做,只要她一直一直地喜欢它,别不要它。 小东西现在不是小东西了,她愈来愈大,府里请来教书先生,让她开始学读书、识字,不能再成天跟它玩,但没关系,她读书时,它就趴在书斋外面,玩玩落叶,舔舔自己的毛,有时候追着厨房养的猫跑,可是一点点都没有伤到它们。就算每次看到池子里养的鱼,只只都肥美得教它流口水,嚣张地在它面前游来游去,它也不敢抓来吃,怕翎儿不开心,就不再喜欢它了。 有空的时候,她会替它洗澡、梳毛,她还替它取了个名字,叫“不弃”。 人类都有名字,像养她的爹娘叫她翎儿,可是它又不是人类,为什么也要名字? 她说:“这样以后只要喊不弃,你就会知道是在叫你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好,那它要名字。 很久很久以后,它才理解,名字其实不只是名字,也是一个承诺。 她说,不离不弃。 简单地说,就是会一直、一直和它不分开的意思,所以它很喜欢这个名字,每次她一喊,它便开心地扑过去。 慢慢地,她的爹娘对它也不那么防备了,大概是因为它替他们抓过几次夜里攀墙进来的贼子,吓跑欺负翎儿的人,从来没有让她受到一点伤害的关系吧! 老爷说:“这狼有灵性,像是天生就要来守护翎儿的呢。” “是啊,瞧它拿翎儿当宝似的,老瞧着她,寸步不离地守着,有它照看着翎儿安危,咱们也可少操些心。” 它趴在厅口,不是很认真地听着老爸与夫人闲谈,目光时时关注着廊道那头。翎儿这时候在练字帖,不能吵她,等她练完字来向爹娘请安,就会从那个地方走过来了。 它只要等、一直一直等,就可以看见她—— 啊!来了来了!它开心地飞扑过去,她娇小的身子承受不住它庞大的冲力,向后跌去,可是它好开心,顾不得太多,已经整整个三个晚上和早止,还有今天半日没看到她了,它压在她身上,一直舔、一直舔。 夫人说她生病,不可以去吵她,要让她安静休养,然后病好一点又要读书练字帖……人类真的好麻烦,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一直陪它玩就好呢? 它听见夫人的惊呼声,喊来府里的男丁,七慌八乱地把它架开,它不是很懂,为什么不让它接近翎儿,它和她以前都这样玩在一块儿的啊。还有,翎儿为什么哭?仿佛没有很高兴看到它,缩着身子呜呜地抽息,眼睛里一直掉透明的水来…… 它被手执长棍的家丁架开到好远好远的地方,直到看不见翎儿了,那棍棒打在它身上,老爷气愤的咒骂:“才夸两句,你就伤了翎儿,畜生就是畜生……” 它伤了翎儿唉?何时?它为什么都不知道…… 它很痛,很慌,棍棒打得很痛,但是它更慌的是翎儿伤到哪里了?万一它真的害她受伤了怎么办…… 虽然很痛,但是它不敢逃跑,一跑掉,便看不到翎儿了。 但是不跑,老爷还是把它赶出去了。 它在后门外绕着,不肯走。一天、两天、三天、四天…… 它很饿,可是不想去觅食,一直守在这里,翎儿出门就可以看见它。 然后门开了,夫人没办法,叹气说:“翎儿一直哭着要你,她待你好、当你是玩伴,你虽是畜生,但我相信你听得懂,当心些,别再伤着她了好吗?”夫人让它回来,领着它去找翎儿时说了这些话。 它本来就不想伤害翎儿,它不是故意的,可是翎儿会不会不知道?会不会生它的气?会不会……怕它? “不弃,你去哪里了,我都找不到——”还没到翎儿寝房,她就开了房门,带着笑快步飞奔过来。 它赶紧退开一步,不敢靠近她,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放肆地扑上去,怕又伤了她。 她偏头,困惑地瞧它,招招手。“快来呀,不弃——” 她不怕它,也没有讨厌它吗? 好似真的没有。她自己跑向它,还像以前那样抱它、摸它、赖在它身上。 她臂上缠着布,上面还有一丝丝血迹,那是它抓的。 它爪子利,开心忘形时一不留神就抓伤了,也不可以乱扑上去,会害她跌伤、撞伤,这些都是夫人一再告诫的。以后、以后要提醒自己,绝对不可以—— 那段时间,它有空会抓抓地面,想要把尖利爪子磨平滑一点,她不晓得,常常有趣地看着,以为这是它无聊时的新游戏。 番外篇三 后来,又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它都数不清。 翎儿十五岁了,它觉得自己也慢慢老了,可能也快要死了,没办法再陪她更久了。 可是在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翎儿的爹娘相继离世,她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被家庭里其他的亲戚占去了家产,还将她赶出来,说她只是被收养的弃儿,来历不明,也不是这个家的人,没资格继承那些财产。 它不是人类,什么都没有办法帮她,只能很笨、很无奈地看着她被欺负,身无分文被赶出来,除了一直陪在她身边,帮她舔眼泪,其他什么都不能做。 她抱着她,很伤心地哭,口中喃喃说:“我只剩你了,不弃……不要离开我……” 对,它还不能死,要活着陪翎儿。 他们生活过得很苦很穷,常常饿肚子,但是翎儿有东西都会分它吃一半。 它在街上摆摊卖豆腐,能赚到的钱真的很少,他们已经很久没吃到肉了,都快忘记那是什么滋味。 偶尔,她会很愧疚地摸摸它,对它说:“委屈你了,不弃。” 不会啊,它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只要能陪在她身边,一直看着她,它便觉得快乐。而且它比较希望她能吃饱一点,它饿着没有关系,可她从来都不会这样。 还有他们对面那摊卖汤圆的姑娘,有时候会来找她说说话,然后也会逗一下它。 它其实不讨厌那个女人,她会对翎儿笑,也会偷偷帮翎儿一点忙,它看到了。对翎儿好的人,它就喜欢。 她拿鲜肉汤圆来逗它玩的时候,它其实好馋、好想吃,可是不能吃。翎儿看它的眼神,酸酸的、仿佛很想哭的模样,它虽然不完全懂,但总觉得它如果接受了,翎儿会不会就不要它的?把它送给那个可以给它吃肉的女人? 所以它一次也没理过那个女人,还假装很讨厌的样子。 后来,女人身边多了一个男人,男人勤奋工作,帮了她很多忙,翎儿常常出神地看着他们,那种眼神它知道,是一种叫欣羡的东西…… 她羡慕女人吗?羡慕女人有那个男人在身边?所以她也想要那个男人? 也对。虽然翎儿身边有它,可是它已经没有办法再活很久、陪她很久了,况且人类都是要成亲的,东大街的张媒婆来跟她说过好几次亲了,她们讲的话它都听到了。 女人最幸福的事,就是有个好归宿,就像那个男人,那样至少他可以帮她做很多事情,照顾她很长的日子……如果它死掉的话。 后来,那对男女没再出来摆摊,它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他们了。有一天,男人突然来找她,说要请她去店里当伙计,问看看她意思怎么样。 他们谈了一下,要走的时候,它实然想到翎儿想要这个男人的事。 它体力已经不是很好了,还是使尽力气扑上去。男人吓了一跳,跌退几步,和身后的翎儿摔成一团。 “不弃,你做什么 ?!”翎儿生气的喊了一声,又连连向男人道歉。“对不住,它平时不会这样的……” 它知道她会生气,可还是拼命作梗,把男人推向翎儿。 以前在庙会看戏,好像都是这样演的,男人都是这样爱上女人的…… 可是男人还是想走,就算它拼了命咬住他衣摆,还是留不住他—— “不弃!”翎儿好像懂了,没再生气凶它,只是阻止它,让男人走了,才蹲下身告诉它。“那是别人的,不是我的。” 她伸手,搂了搂它,再开口时,声音很轻,带点酸楚。“没关系,你是我的,我有你就好了,我有你……” 真的,这样就够了唉?那她为什么还要哭?一颗又一颗清透的水珠,都滴到它眼睛里了。 “我去他那里做事好不好?这样生活稳定下来,就能让你吃好一点,不用再跟着我有一餐没一餐地受苦——” 嗯,她想怎么样都好,它会陪着她,她去哪里,它就去哪里。 可是,还能再陪多久?它已经很累、很累,快要走不去,也没有体力了,她让男人走了,它也死掉的话,就剩她一个人了。 那一夜睡着之后,它没有再睁开眼睛。它听得见她伤心的哭泣,可就是睁不开,也没办法跟她一起过那个她说的有肉吃的日子了。 等到再次意识清明之时,是一个灰灰蒙蒙的地方。他们说,那是地府,说它阳寿已终,这一生未犯杀孽,一点血腥都没有沾,因此可以给它一个心愿,问它所求何事? 若真的可以有一个愿望—— 它想起翎儿的哭泣,它想要回去找她,不让她一个人哭,一个人孤孤单单,没有人陪。就算阳寿已终,也要再投胎回去。 于是它说:“我还要再当狼。” 今生很幸福,它愿意再当一世的狼,与她相遇,像这辈子一样,一直一直快乐地陪伴她。 “真是个没有野心的傻家伙。”傻得——好教人怜惜。 正好前来地府,与阎君喝茶下棋的灵山神君不经意遇上了这纯净魂体,心头起了怜意。 怜它一股傻劲,情根深种,却懵懵懂懂,动情而不识情,不晓得要为自己争取一世相恋相守的契机,它当下心思一转,唤来身边女孩。“旎旎,上回去树公花婆那儿捏的小偶人还在吗?可否给我?” “好啊!”女子大方掏出一对小偶人递去。原本是要捏主子的模样,可捏不出主子清俊绝尘的气质,失败了几次,这已经是最好看的了。 这偶人,原就是树公花波捏胎魂的材料,只差他一道仙灵之气点化。 “可以了,来帮主子一个忙,把这个藏到那男魂身上,当心点,别让任何人瞧见喔。” “好!”能为主子做点什么,女子开心地领命而去。 他助它一道形体,这原就是它福泽内能得到之事 ,只是它傻得不懂得要求,以为再为一世畜生,便可继续陪伴在心之所念的人儿身边。 “但愿,你们有缘。”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殊不知,今日一道无心之举,却从此结下他与白狼之间的缘分,在往后的千年里,纠缠甚深。 后记 【后记 楼雨晴】 大家好,我是楼雨晴。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首先给我三分钟忏悔的时间—— 写完这本书以后,本人深深反省过,我笔下的女主角常有个非常不好的习惯——爱在路上乱捡东西!(非常有自觉得作者,可以减刑吗?) 由于那出现频率已经达到连庄的地步,想装死好象也有点难,可是作者本身又得了一种不把它写出来会死的病,所以——嗯,写是写了,但为了避免「嘎拍囝仔大细」,还是得在此严正告诫各位,这真的真的真的不是好习惯,好孩子千万不要学唷。 基于言情小说的铁律,「穿越」与「捡到宝」是小说女主角必备的条件之一(就像员工福利那样,你不给她,她可以用劳基法告你),不小心跌进臭水沟都能穿越,闭着眼乱捞都能捡到总裁—— 但,问题来了,你们的人生是「天公伯」而不是由晴姑娘所执笔,本人无法保证结果会有多梦幻,比较现实的可能是——跳进臭水沟,骨折被喔咦喔咦载走,捡个红包,马上就有人从四面八方冲出来恭喜姐夫,贺喜姑爷;再捡个男人,明天自己的大名就有可能出现在社会版头条…… 真的,我也非常感叹我家女主角们的狗屎运,我发誓下次真的不会再让人乱捡东西了(怎么听起来有点像赌徒的誓言……剁手指)。 关砚彤:「是喔?」点点头。 朱宁夜:」真的吗?」有点怀疑。 汪咏靓:「你的发誓有法律效力吗?」斜眼看人。 穆朝雨:「……」挖鼻孔,完全不予置评。 喂喂喂!你们干么这样啊,假装相信我一下会怎样?(孩子们,娘下次真的不会在赌啦……) 既然写都写了,就当让我再骗一回好了。来嘛来嘛,我们聊聊,别这么伤感情啦! (由于观众已准备愤然离席,以下迅速进入正题。) 这是一本挂羊头卖狗肉的书,完毕,收工!(什么?太敷衍,那好,拿来短话长说一下) 话说今年初,晴姑娘为了国际书展签名书一事,上出版社去贡献本人的鬼画符。边画边告诉小编,本人最爱的故事类形是主仆恋呦! 「所以你下一本是主仆恋吗?」 「嗯……应该算是吧……」 「什么叫应该算?!」小编满脸问号,不晓得有没有看到本人一脸的心虚。 对,这本是主仆恋(非常气虚),好啦,是一本挂羊头卖狗肉的主仆恋。 事实上,他从一开始,走的就是温馨甜蜜小夫妻的居家生活日记,根本没个主仆样。 不信?来,导播麻烦请放vcr—— 画面一,穆家大爷——不,穆家忠仆美眉抱怨他「家里那个」有够爱找麻烦,捡狗捡兔捡羊的,还严正警告她不许再有下回,他养家活口好高辛苦。 观众们,逆坎坎,像不像当老公的在抱怨:「老婆,拜托你不要在败家了,柜子里有多少lv了要不要去数数看?钱挖歹赚你甘灾!」 再来,画面二,女主角夸狼夸狗就是不夸他,穆家忠仆不爽了。 这翻成白话文就是:「我在外面日夜操瞑也操,操到快爆肝,没见过你给我摸头秀秀,竟夸隔壁老王有多体贴浪漫,嘴馋想吃点心是不是?没门儿!让你知道老子的重要!」 哪家的仆人们可以这样撒娇耍脾气兼索怜讨爱的? 然后画面三,女主角未经同意就把他们养的小宠物送人,穆家忠仆得知后整个大暴走。 ——到底谁才是一家之主,敢自作主张不跟我商量!大爷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记清楚这个家谁说了算! 画面四——还需要画面四吗?剪接师很辛苦的! 这人从一开始就没有主仆的意识,会生气、会撒娇、会计较,会吃醋暴走……满口的忠仆难为,根本就是另类角色扮演的夫妻情趣(好比有人满柜子的医生护士兔女郎装之类)。 所以我才说,这是一碗狗肉——呃,不,是像羊头的狗肉——嗯,也不太对……好啦!就是无良作者的欺世盗名之作,这样可以了吧?反正都已经吞下腹了,咱们就别再研究它是什么肉,一切且让它随风而逝吧……(远目状) 至于下一本嘛——嗯,我会努力看看能不能成功做出一碗羊肉烩饭的,咱们下回见!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渭城曲之一《买夫》; 02、渭城曲之二《掠妻 上》; 03、渭城曲之二《掠妻 下》; 04、渭城曲番外《憨夫》。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