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变》 第一章 琥珀色的茶液注入白色的骨瓷茶杯中,浓郁的香气立刻扑鼻而来。 幼榆放下茶壶,眼睛往旁边一转,说:“我准备了柠檬片、方糖、牛奶和果酱,看你喜欢怎么喝,或者都试试看也行。” 只是喝杯红茶,想不到行头竟然这么多。 萱子兴致勃勃地欣赏幼榆摆出来的茶具。茶壶、瓷杯、点心碟子统统不是成套的,但幼榆懂搭配,每样小东西被她随手摆上来,立刻别具风味。喝茶喝到这种程度,已经不单单是润喉解渴而已了,是一种情调,一种生活,真是悠闲享受。 “这杯子我记得,你大一买的对不对?” 美俐轻啜一口,怀念地举起手里的咖啡杯。跟萱子不一样,她喝的是热呼呼的焦糖拿铁,淑仪喝热水果茶,丽菁喝薄荷茶……她们这群老同学,难得抽空聚在一块儿,眼前满桌子眼花撩乱,蛋糕、饼干、茶果,比去五星级大饭店喝下午茶还丰盛。 “对啊,很怀念吧!”幼榆笑着说。 那时候穷,不知道怎么会对杯子、盘子那么痴迷,当时大部分女同学会把闲钱花在穿着打扮上,就她一个怪咖,老把钱花在莫名其妙的地方。 摆在她自己面前的,是一壶又浓又苦的黑咖啡。她低头轻啜一口,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六杯了。 “不管什么衣服都会退流行,你的茶壶、茶杯却能跟着你几十年,很不错啊,也就你才有这种闲情逸致,我们几个谁有那种闲工夫泡茶。” “好好喔,你现在的生活方式,完全就是我学生时代的梦想嘛!” 丽菁环顾四周,这房子说大不大,却布置得很有味道。她想象幼榆平时穿梭其中的样子,不禁艳羡地说:“既不用看老板脸色,也没有公婆需要侍候,照顾一个可爱的小女儿就够了,老公又帅又会赚钱,自由自在,多悠闲啊!” “是喔——” 幼榆打趣地横她一眼。“你想要这种生活也不会太难啊,找个没时间花钱的工作狂当老公不就得了?” 的确,白天所有时间都是属于自己的,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星期假日,丈夫有一半以上时间在国外出差,至于平时,拥有老公的时间,扣除睡着了没知觉不算,绝对不会超过两个小时。 “如果你不介意灯泡、马桶坏了自己搞定,小孩生病自己承担,不怕寂寞,个性又够独立坚强的话,念在同学一场,我说不定还可以帮你介绍。” “耶……我还是算了吧!”丽菁闻言,霎时缩了缩肩膀,摇头说:“谢谢你,我大概无福消受。” 幼榆说得不愠不火、平平淡淡,却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让所有人听了心底冷凉。丽菁赶紧对着自己摇摇头,转瞬间梦醒幻灭。 不行,她没办法过那种冷冰冰的婚姻生活,再有钱也不行。 “你老公还是每天凌晨才回家啊?”美俐随口问。 “是啊,忙嘛!”幼榆无奈地耸肩微笑。 她习惯了。习惯真是一种既危险又可怕的东西。 “人世间果然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谈了几年的恋爱,嫁了个英俊又会赚钱的老公,也不能保证婚姻幸福嘛!”萱子说。 “已经很不错了,至少幼榆没有公婆问题,也没有生子压力,经济上不愁吃穿,只是老公不在身边而已嘛,有的夫妻还分隔两地呢!”美俐的想法比较实际。 “说的也是。”这么说,丽菁也不得不同意。 “他没有外遇吧?”淑仪突然插口问。 “目前……就我所知是没有啦!”提起这个,幼榆只能傻笑。 就算有,她肯定自己绝对是最后知道的那个。 因为疑神疑鬼、神经兮兮的查勤不符合她的天性,而她老公则从来不提他在外头的生活,他说,公司里的事就算说了她也不懂,他上班忙了一天,回家是为了休息,并不是为了跟她做简报。 也是,幼榆自认无可反驳,也就乖乖闭上了嘴巴。 只是谁也没想到,经年累月,漫长的时光,不知不觉就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好远,到现在她已经忘了很多、很多当年曾有的美好。 有一天,她听到一首歌,听着听着,心突然紧紧揪了起来。 那首歌的歌词是这样的—— “爱情原来的开始是陪伴但我也渐渐地遗忘当时是怎样有人陪伴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也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只是心又飘到了哪里就连自己看也看不清我想我不仅仅是失去你……” 这首歌叫做〈叶子〉,听说是知名偶像剧的片尾曲。 她对连续剧没什么兴趣,却毫无招架之力地将这整段歌词深深烙进了心底,总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想起来——例如,像今天这种闹哄哄、你一言我一语的同学会。 喝光了手边的第六杯咖啡,她反射性地再度把杯子注满,接着,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 她好像醉了,大概是咖啡醉吧!一次摄取太多咖啡因,会让人感觉有一点心悸,有一点点头晕和头痛,情形跟喝酒的感觉差不多。 醉了更好。她轻轻拨弄着盘中残余的蛋糕,昏昏沉沉想着,这样聊起天来,也不必太认真。 女儿放学时间快到了,幼榆必须去幼儿园接女儿,大家于是纷纷起身告辞。她简单收拾一下杯盘,赶紧脱下围裙出门。 宁宁的生活被她训练得非常规律,五点离开学校,回家休息片刻后,立刻准备吃晚餐。接着她们会玩一会儿玩具,读一、两本故事书,差不多八点二十分洗完澡,八点半就上床睡觉。 她总觉得孩子应该早睡早起,才会长得好,因此从女儿放学到就寝,一共三个半钟头,她便全心全意地奉献给女儿,专注地陪伴她游戏玩耍,直到哄她合上眼睛,沉沉睡去为止。 女儿入睡后,她带着看到一半的小说回房,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发起呆来。 午夜十二点即将过去之际,她抬起头注视时钟,默默等待秒钟走过最顶端的数字,才将视线重新转到书本上。 这天,直到深夜一点,远处总算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 杨焕宇,她的丈夫终于到家了,带着仆仆风尘,回到房间脱下衣物,梳洗完毕后,总算恢复一身清爽。 开会开了一下午,傍晚又跟客户应酬聊天到深夜,杨焕宇觉得自己好像整天都在说话,喉咙干涩到不行。 幸好辛苦的代价很可观,谈成这笔生意,整年度的营收可确保成长,公司也将更有余力开扩其它业种。鸡蛋不能全部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是几个股东们都有的共识,过去讨论了许久,如今终于看到一丝阳光—— 这次会议最重要的决议之一,就是今后成立的子公司将由他负责,除了拨出一部分原有人力给他之外,还会再召募一批新人。新的挑战、新的压力、新的战场就在眼前等着他,虽然很辛苦,虽然今晚跟客户应酬时,他忙着说话,几乎没吃几口菜,但回到家中,他精神依旧亢奋,无数个念头、想法还在他脑袋里转个不停。 “昨天是我生日喔,刚刚过完一个钟头。”幼榆放下手边的小说,揉一揉眼睛,非常疲倦地溜进被窝里。 “是吗?”杨焕宇闻言,伸手揉揉她头发,像一个主人漫不经心哄诱着脚边的宠物,低头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接着,不等她有所反应,便缩回手,回头四处搜寻电视遥控器。 明知道该休息了,他却无法真正放松思绪,若在这时候勉强自己上床休息,根本别想好好睡上一觉,他只好打开电视,藉由新闻台的政治话题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然后,在睡前,他还会看看其它财经消息。 “至少跟我说声‘生日快乐’吧?”幼榆幽幽轻叹一声。 杨焕宇如实照办。“生日快乐,老婆。帮我倒杯水好吗?” “不要。”她摇摇头,整颗头几乎埋进被窝里。 “为什么不要?” “你又忘记我生日了,我决定罢工抗议一天……不对,其实我才罢工一下下而已,我马上就要睡了。” “不要啦,拜托帮我买宵夜。” “开什么玩笑,今天应该你去买,然后……”她咽了咽口水,很没志气地补充。“然后,至少去便利商店买盒巧克力给我当生日礼物。” 真讨厌……她非常鄙夷如此廉价的自己,既然都向他开口要礼物了,干么提什么超商巧克力?把自己搞得可怜兮兮的,这算什么啊? 然而,她却对这样软弱无能的自己毫无办法。 “好,要多少巧克力都没问题,只要你先去厨房帮我倒杯水,再帮我买宵夜,经过超商随便你爱买多少就多少,行了吧?” 她垮着脸问:“那,吃肉包好不好?或者烤吐司?冰箱里还有饭,如果想吃白粥的话,我还可以弄一些小菜……” “除了广东粥,我对其他都没胃口。” “真那么饿,就不要挑食嘛!”她用手肘顶他,气愤地埋怨。“那么想吃就自己去买啊,干么老使唤我?” “我明明就有老婆,就是不喜欢自己弄嘛!” 只有在这种三更半夜,需要她跑腿的时候,他才会从高高在上的王座走下来,变成这种爱耍脾气的大男孩。 “我在外面要应酬、要忙,动不动就有一餐没一餐的,辛辛苦苦下班回来,我只是想在睡前吃点自己真正想吃的东西,你想想,我每天麻烦你的时间有多长?从下班回家到上床睡觉,全部才短短两个小时而已,一天两小时就好,你作为我的老婆,不能对我体贴一点吗?” 她被这一番抢白说得哑口无言。 这家伙,平日对她那么冷淡,几乎无视她存在,只有要她买宵夜时才把“我老婆”、“我老婆”三个字挂嘴边,根本吃她吃得死死。 每一次,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她总是软弱投降的那一方。她每次都说不过他,只好忍下他一切任性的要求,独自走在寒风刺骨的深夜里。 但至少有一点他说的没错—— 这的确是她一天之中,唯一帮他准备的一餐。除了在家洗衣打扫,她还真没为他做过什么。 她没机会,因为他总是不在她身边。 因此,他只要求她买买宵夜而已,就顺了他吧! 她总是这样想,长年下来,却越来越疲倦。 买好宵夜回到家,她觉得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好像都被榨干了,匆匆换回睡衣,钻回被窝里,重新被温暖包围,她叹息地轻轻一吁。 “谢谢你。”杨焕宇捧着宵夜。每次,他都会非常郑重地道谢。 “我想睡了。”她抬眼瞥向他,又懒洋洋地垂下眼。 “睡吧!”杨焕宇对她笑了笑。 不知道为什么,她眼中忽然泪光一闪。 “亲爱的,抱抱我好吗?”她试探性地问道。 “不要闹了,我很累。” “那……亲一下,这里。”她虚弱地一笑,侧过脸,指着脸颊说。 “我满嘴都是油,乖,快睡吧!” 杨焕宇嘴巴一撇,他手里端着粥,肚子咕噜叫。时间已经很晚,她也很疲倦了,不是吗?要卿卿我我,还不如等将来有闲情逸致时再来吧! 嗯……好吧,算了。 她放弃地倒回自己的位置上。心,有点痛。 甚至连个小小的安慰吻都没办法“得逞”,真是没用。 翻过身背对他,她索然无味地想,他应该没有外遇吧?他这个人,就只是对她感情淡了些吧。 不喜欢和她贴在一起,没有早安吻和晚安吻,出门时中间总隔着宁宁,时日一长,即便宁宁不在身边,他们也不再手牵手走路。 他的人生好像有一条明确的时间轴,经历过热恋,经历过婚姻,逐渐走到全心冲刺事业的阶段,他充满雄心,早就把她放置在身后的堡垒中。 而她是一辈子跟着他,走不掉、跑不了、离不开他的战利品,完全不需要额外费心照料。 不知是谁说的至理名言:“已经钓到手的鱼,还有喂饲料的吗?”这话,正是她目前的生活写照。 不久之后,她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很不满足。 杨焕宇独自吃完宵夜后,打开笔电,重新审视一下明天的行事历,确定没有遗漏任何工作。msn显示部分同事还在在线,于是他敲了其中几个,短暂交换几个意见,最后关机、合上计算机。 妻子侧躺在他身边,微微发出匀净的呼吸。他转头看了眼沉睡中的人儿,忽然不经意发现,床边茶几上摆着一盒打开过的止痛药。 他蹙眉,伸手拿过来翻看。 这个是她的吧?她不是向来反对滥用药物,坚持不吃普拿疼的吗? 他狐疑地摸摸她额头,没发烧,刚刚也没说自己哪里不舒服,到底是痛到什么地步,她竟然破例吃了药?怎么不去医院呢? 深夜熄灯后,黑暗里,他深深注视着妻子一会儿。 “那……亲一下,这里。” 他想起她刚刚试图撒娇的模样,心头暖暖的,却莫名很想发笑。 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黏人,一天到晚讨亲讨抱,也不懂得害臊。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好像很老了,风花雪月的兴致早就被事业、被生活、被日覆一日的柴米油盐磨得一点也不剩。 年轻时,他们什么浪漫、甜蜜都经历过了不是吗?只要她乖乖的,好好照顾家里,好好照顾宁宁,他就会为她赚更多钱,让她享受质量更好的生活。这样不是很好吗?他每天出门为了这个家努力,这也是一种爱啊,夫妻之间何必非得经营那些不切实际的浪漫,那种东西根本没有任何实际价值,他们也早过了那个年纪,不是吗? “晚安,老婆。”他拨开她额头上的发丝,如她所愿地低头亲吻她,一下落在左脸、一下落在右脸、然后是额头,最后印在她唇上。 虽然她在睡梦中根本感觉不到,但,他确实照她要求的做了。 如此,他便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