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掮客》 第一章 “你是何人?” “第三。” 站在书房外的余繁盛,在听了来者的名号后,一颗心登时沉沉地落了下去。 这些日子来,江湖上早传言有人在暗地里高价买他的人头,为此,他处处小心谨慎,日夜提防,却没料到这一日,来得竟是如此防不胜防。 就在方才,眼前这名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不速之客,大剌剌地出现在他书房前的院子里,丝毫不将他派来重重严密保护着他的府卫给看在眼底,猛烈的日光下,一袭不起眼的黑色衣衫,顺着他的一举手一投足迎风翻飞,以隔空点穴之法撂倒了那二十来名的府卫后,这名江湖上人称第三的刺客,紧接着迎上了府里的十二名暗卫。 余繁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的来者以诡异得紧的步法与轻功,混进了十二名举剑的暗卫中,紧接着他以分不出是何门派、辨不出是出自何处的功夫,或点穴或在脑杓后重击,就这么放倒那十二名自府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暗卫,而后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衫,朝早就被点了麻穴浑身动弹不得的他走来。 眼前这名其貌不扬,看似与普通人无异的刺客……就是江湖杀手排行榜上最神秘,始终都无人能一见真面目的第三名杀手? 据传闻,杀手榜上的前三名之人,杀手状元是手持龙刑剑的龙项,列位第二的则是为人冷清善用刀的冰霜公子,唯独这人称第三的第三名杀手,无名无姓,甚至连相貌也从无人知晓,更不知他擅长何等武艺。人们只知,第三所开出的价码远低于杀手界的行情,可他效率极高,所接下的生意从不曾失败过,生意也接得频繁,与杀手榜上的其他人相比,可说是生意最兴隆的一人。 换作今日来者是他人,余繁盛或许还会认为自个儿还有条生路可走,但来者既是第三,那就代表,眼下无论如何他是难逃死劫了。 “何人派你来的?” 严彦大方告知,“为数不只一人。” 原来又是那些村民…… 打从半年前他派人劫了朝廷赈灾的米粮,将那批欲拨至几个犯了水患的灾区的米粮转卖,饿死了几个小村的百姓后,江湖上就传出了风声,说是那几个灾区幸存的村民欲报血海深仇,已集资雇了杀手。 连月来,他手下之人已打发了好几批深夜欲入府杀他的杀手了,可他万没想到,那些村民竟有本事能请到第三,而他更没想到的是,这个第三,他竟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闯进府里来,即使派出了大批府卫与暗卫也丝毫无招架之力。 “阁下能否放老夫一马?”余繁盛犹豫地问,想知道对方是否真如传言所言,每接一单生意就必定完成不可。 “不能。” 余繁盛攒眉想了想,而后把心一横,也不再与这看似不可能饶他一命的杀手拖泥带水。 “你身上可有鸩毒?”最少也还能死得又快又不痛苦。 严彦摇摇头,没料到他会主动提出这一点,还指名要那一滴就得花上一枚金饼的昂贵毒药。 余繁盛并不死心,“西域最凶最猛烈的毒?”他也只是个凡人而已,既然接下来都得身赴阴司了,最少,他也想在临死前为自个儿争取点。 “没买。”他向来只做无本生意,从不事前另行添加行事成本。 余繁盛怔了怔,“啥?”那不是近年来大盛其道,全江湖中人随身必备之物品吗?怎他会没有? “太贵。”严彦挽起衣袖,举步直朝他走来。 “且慢!”眼看他目带凶光步步逼近,余繁盛连忙再问:“刀子总有吧?” 严彦四处张望了下,而后走上前一把拎起他,直拖着他往厨房的方向走。 沿途上,偌大的府院中阒无人声,不见奴仆也无半点声息,在他被拖着经过小院时,余繁盛瞧见府内大批的府卫与奴仆皆躺倒于院内,身上看似无伤只像是睡着了,他这才明白这名自称是第三的杀手,为何能这般从容地拖着他去寻找作案凶器。 将人拖进厨房后,严彦将他往地上一搁让他坐正了身子,再走至灶台前,伸手拿起方才对方所指定的刀子。 浑身不能动弹的余繁盛,对他手中的菜刀怒瞪着眼。 “你就用这把刀?”这小子他当是在剁猪肉不成?有他这么做生意的吗? 严彦瞧了瞧手上的菜刀,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 “剑呢?”余繁盛完全控制不住嘴角的抽搐,“难不成你连剑也没捎上?” “没带。”腰际上藏了柄软剑的严彦,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 “小子,你以往杀人都是怎么杀的?”什么都没带就行事,有他这般随便应付的吗?还是他自负此行无人可阻,故就索性什么都不携不带? 他两肩一耸,“就地取材。”光是混进这府里都属不易了,他哪会蠢得多带些什么刀械来妨碍他行动?横竖杀人的结果只有一种,至于手法……唔,他个人是不反对时不时来个创新的。 怪不得…… 怪不得全江湖至今都无人知晓,排行榜上第三名的杀手是何人、使用什么武器,这家伙……他根本一点职业杀手的专业武器和道德都没有!不配戴专用的武器,这等行事作风,难怪从无人可认出他来!只是……这家伙究竟是出自何门何派?究竟是谁将他给教得这般无良的? 余繁盛极力掩下心火,“给老夫来条白绫吧,屋里有。” 然而严彦却两手环着胸,神情颇严肃地朝他摇首。 “自尽与他杀的价码差很多。”干这一行可不是随意杀杀人就算了事,他事后可是还得交差的。 气急攻心的余繁盛差点吐出口血来,“你就不能让老夫死得有点尊严吗?”他居然还讨价还价? 严彦压根就没心情与他探讨尊严那类的麻烦事,他只是微微侧过身子,拿起放在灶台旁的几枝甘蔗,认真地掂量起哪根较为结实。 余繁盛的额上青筋直跳,“你、你……” 见他仍是不满意,严彦再拿起地上一棵长得极为壮实的萝卜,开始思索起将它全都塞下去的可能性。 “喂,好歹老夫也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了十来年,就当是给点面子吧?”萝卜?这也太……太耻辱了!这家伙就不能稍稍考虑一下被害者的心情吗? 在他刁难的目光下,严彦叹口气,搁下了萝卜后改拿起灶台上那块看似厚重的砧板。 “能否让老夫死得体面些?”气得七窍生烟的余繁盛死咬着牙,实是不想自个儿的死状那般不光彩与不堪……好歹树死留皮,人死留名,这家伙就不能让他死后能在江湖上留点脸面吗? 严彦改拿起锅铲向他瞄了一眼,没注意到那锅铲上头还沾了几片菜叶。 “你这是在作践老夫吗?”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何须羞辱人至此?这小子简直就是太无良、太可恶了! 怎么也挑不着合适的工具,严彦索性把厨房里所有可能派用得上的凶器与食物,全都摆在他面前的地面上任他挑选。 余繁盛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当老夫是在抓周不成?” 遭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剔后,严彦也不耐烦了,他冷冷瞥瞪了余繁盛半晌,而后两眼改瞄向门边那柄也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旧扫帚。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余繁盛登时心火骤熄,当下也不想再挣扎什么了。 “就菜刀吧。”罢了,再挑下去,不会有更好,只会有更不堪。 终于选定了行凶工具后,严彦也不等他做好准备,在他正欲喘口气的瞬间,已扬刀极快地冲至他的面前,外头斜照的日光正巧自窗棂透了进来,在他的颈前反射出一道灿白刺目的流光…… 自余繁盛身上取下一枚造型奇特的玉饰,和其他几样可作为信物的贴身物品后,严彦大致整理了四下,抹去所有可能泄漏身份的痕迹。 算算时辰,外头那些犹躺倒在府院里的府卫和奴仆,也差不多是时候该醒了,他从容地掩上厨房的木门,绕过后院庭园造景美不胜收的花园,推开一道小门离开余府,很快地,他的身影即淹没在大街上来往的人群里。 样貌平凡的他,走在人群中,无丝毫特别起眼出众的地方,最多,也只是身材健壮了点、个头稍稍高了些,因此街上的行人无人多看他一眼,也不知他方才做了什么事。 两个道人般打扮的武林中人自他的身畔走过,他侧首多看了一眼,只见那两人身后带了十来名排成两行的孩子,人人的手上都携着包着红巾的大大小小礼品,严彦想了想,这些人应当是前去离这镇不远的慕城派贺寿的,听说,那位在江湖上地位极高的慕城派掌门,再过几日,就将度过六十整寿。 看着那些穿着相同服饰的孩子,严彦停下了脚步,恍恍惚惚的在想,他当年,也曾和那些孩子一样,和师兄弟们穿着同样的衣裳,那时的他,或许就和这些孩子一样,面上的表情曾有点天真,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与想像,期待着早日踏出师门步入江湖…… 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他竟会是那样离开师门。 在那久远以前,尚年幼的他也曾和这镇上许多的家庭一样,过着单纯而普通的日子,一家六口,日子过得虽清苦,倒也挺幸福的。直到他七岁那年,朝廷对外征战下令全国征军,他的父亲与两位兄长都被官吏强行拉去从军了,他与娘亲在等了一年之后并未盼到父兄们的归来,倒是等到了父兄三人的死讯。 娘亲在伤心之余,害怕又开始征兵的官府,将会继他父兄之后,再次将刚年满八岁的他也给拉走,于是她便带着他与小弟回到了故乡,典当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将他兄弟俩送上慕城山拜入慕城派学习武艺,而娘亲则是只身一人在山下的小镇上,日日为大户人家洗衣好换取银钱,以支付他们兄弟俩庞大的门派束修费用。 身为武林一大门派的慕城派,派中弟子甚多,几百名的弟子中,也不知要在山上待上个几年才能见着那个只闻其名,却从不见其人的掌门师父一面。 打从他上山以来,他与弟弟就是只待在后院中,与其他几名新进门的弟子一般,成日砍砍柴火、打打井水。与其说是弟子,倒不如说他们像是慕城派最底下的下人,可即使这样,他还是在每日的劳累过后,带着小弟偷偷潜至演武堂旁的小院里,待在花丛中偷瞧师兄们练武时的情况,并乘机学个一招半式下来…… 但这样的日子也只过了两年。 在他十岁以后,不知为何,代为教养他的二师叔即将他和他的小弟赶出了后院,并将他们撤离了弟子的行列,不许他们再自称为弟子,只许他们与其他奴仆一块待在柴院工作。 对此他虽是不解,却又始终问不出个原由来,他因此想带着小弟下山与娘亲团聚,可二师叔却也不许,依旧拘着他们,于是他们兄弟俩就只能日复一日被关在柴院中砍柴过日。 这般枯燥乏味的日子,仅仅只延续了一年,在他满十一岁后不久,某天夜里,二师叔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他自床铺上扯了下来,逼他换上一袭门派中属于高阶的弟子服,点了他的哑穴将他交给了等在门外的官差,不顾他身后小弟的哭喊,任由他被那些身形壮硕的官差给押上了囚车运送下山。 被关进府城官牢的那几天里,严彦在狱卒的告知下,这才明白他流落至此的原因,那个他从未见上过一面的掌门师父……将他给卖了。 第二章 听狱卒说,掌门师父手下的某位姓宁的弟子,出身显贵,身为刺史宁琅大人嫡长子的宁公子,一日带着门派里的师兄们下山到镇上替师父办事,为了件小事与路人争风吃醋,不慎错手杀了寡妇的独子与数名路人,遭寡妇给一状告上了衙门。由于事发当时寡妇在场目睹了真凶,一口咬死他们门派的宁姓弟子即是凶徒,不管衙门私底下再怎么想息事宁人,更不管宁刺史暗中派人欲赠多少钱财与她,她皆不肯撤告更不肯善了,于是,刺史大人便改将主意打在门派中的其他弟子身上。 他听说……好像是一百两吧,只一百两,他的掌门师父与二师叔,便将身形、年纪皆与宁公子相似的他,卖给了急于找个替罪羔羊的刺史大人。 不久后,身在牢中的他,在一个深夜里遭奉命的狱卒给打得遍体鳞伤,尤其是那一张脸,几乎肿胀得看不清原本的面目,次日清晨,他便给人拖上了囚车运往法场。 在赴法场的那段路上,神智犹清醒的严彦,虽是浑身疼痛没什么力气,却还是狠心地将自己的胳膊和手腕给扭了脱臼,并在暗地里悄悄地解开了身上的刑枷,等到达了刑场外头被拉下车时,他用尽了全身所有仅剩的力气,将沉重的刑枷狠狠砸在监管他的狱卒脚上。 在场所有的狱卒都没想过,一直都安安分分的他,居然会捡在这个时候逃,措手不及下,也没人来得及防他,而他,慌乱中抢过了一把刀,发疯似的一阵乱挥猛砍,并在引来更多人赶来之前转身逃向法场外的西山。 在大批官府府兵的追剿下,严彦整整在山里躲藏了半个月,幅员广阔的西山,森林树木甚为茂密,而他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要躲藏也不是什么难事。 在山中,一旦饿了就摘些野果和认识的野菜果腹,渴了就喝夜晚自叶上集来的露水解渴,日日勤在山中移动换地点……严彦一步步往森林的更深处躲避大批追兵,夜夜听着夜枭在树梢上低吟悲唱,躺在地上透过枝桠看着天上繁星,他常遥想着还待在慕城山上的小弟,以及不知会不会遭到官府为难的娘亲。 半个月后,又饿又累的他,连着数日没在山上见到追兵的蛛丝马迹,以为追捕他的风声应当是较为平息了,急于回山去接小弟和娘亲的他,这才拖着身子躲躲藏藏来到了镇上,然而就在他回到娘亲所租赁的小茅房外时,却赫然发现里头所居住者早已换成了一户不认识的人家。 后来,还是那户人家的大婶告诉他,他的娘亲早在两年前就已病死了,就近葬在镇外东郊上,他这才总算明白,为何他与小弟会从弟子的身份,沦为门派中的奴仆…… 当严彦汲着泪水赶至东郊的坟场找着了娘亲之墓时,他却看见,紧挨在娘亲的墓旁,又另起了一座简陋的新坟,那墓碑上头,正书着他小弟的名字。 听坟上的守坟的老爷说,小弟的那座坟,是慕城派门下的弟子私底下托他这老人代修的。他唯一的小弟,在那日他逃了后,小弟成为了宁公子的下一只代罪羔羊,也跟着他的脚步上了法场……可那孩子,却没有逃过一劫的运气。 严彦不记得那日他是怎么离开坟地的,他两眼空洞地在镇外的荒郊徘徊了很久很久,漫无目的走了大概一个日夜,直到他累得再也没法挪动两脚半分了,他才弯着腰钻进一户人家的后院,趴在花丛里藏好身子,然后便合上了双眼。 也不知睡了多久后,阵阵食物的香气,唤醒了他过饿的肠胃,在他腹里响起了阵阵腹鸣扰醒了他,他微微睁开眼,抬起头往花丛外看去,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女孩就坐在园中的石凳上,正秀气地吃着刚出炉的烤饼。 被那香气诱得满腹饥虫的严彦微微动了动,造成了花丛间的枝桠一阵轻响,女孩蓦地循音看过来,一眼,即瞧见了躲在其中的他。 她先是被他吓了一大跳,但在走上前来拨开枝叶大致看清他的模样后,她没有叫嚷,也没唤人来,她只是扬起一手作势要他躲回原处等等,接着她便在他不解的目光下,溜进厨房里拿了一个大碗,装盛了满满的饭菜后,又装了一壶的水,这才偷偷摸摸的溜进院子里来朝他招招手。 严彦却动也不动,等不及的她见他迟迟都没个动静,她索性将手上的东西都拿去了院外的柴房里,再奔回院子来吃力地拉起他,扯着足下似重有万斤的他一块躲至柴房里。 将柴房门扉掩上后,她伸手拉他坐下,奉上碗筷给他,便静静的坐在他身旁看他狼吞虎咽。 近一个月没有正经吃过东西的严彦,麻木地嚼着口中的饭菜,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 随着热呼呼的食物下腹,在他空旷的脑海里,片段片段的过往也一一浮上,他颤抖的双手几乎捧不住大碗,因他想起了这阵子来所发生的一切,亦想起娘亲和弟弟的死,尔后,颗颗再也锁不住的泪水滴落进他的饭菜里,他缩着身子,边吃边将那些泪水都顺着筷子咽回他的腹里去…… 泪眼蒙眬中,他只记得,那个坐在他身边的女孩,一手拿着绣帕,安安静静地替他擦去满面的泪痕,一手,则在他背后轻轻拍抚着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上。 自那日之后,严彦就在那儿住了下来。 收留他的女孩名叫云侬,她爹则是这镇上有名的镖局之主云天,经她告知他的来历与经历过何事之后,那时云天在看向他的眼神中,明显地带着浓浓的不舍,而后便二话不说地收留了他。 栖身在镖局里的严彦,在身子好些后便接受了云侬的提议,在镖局里打起零工,有时工作做完了云天见他在后院闲着,也会带他到堂前与那些镖师一块练练拳脚。过了数月,云天发现他的功夫基础并不扎实,索性将他从头教起,顺道再教了他几套拳法,一副俨然将他视为关门弟子的模样。 镖局中的日子,虽然挺忙的,但也不是没有收获。 严彦偶尔在云天接到镖后,也会跟着云天一块上路,亲自体验护镖的过程。跟随着云天走了几趟镖下来后,严彦发现,云天他不但是镖局之主,他在暗地里还是个走江湖的掮客,平日里除了护镖之外,也私底下做些中介起那些杀手一些杀人买卖。 后来,严彦陆陆续续听到了关于他师门的事,听说那位宁公子,一直都安然无恙地在慕城山上待着,年前还晋升成了内院弟子,看样子,掌门师父还真是有心要扶植这位赞助慕城派的大金主之子…… 年纪比他小两岁的云侬,全然不知生性沉默的严彦究竟在想些什么,身为掌上明珠的她,每日每日,就是开心地对他笑着,一心只希望他能早点走出曾经历过的阴霾。 她时常在他得空时围绕在他的身边,不是对他说说笑话,就是又偷渡厨房大婶煲的汤给他喝。 她老是叫他木头,说是因为他这人看上去木木呆呆的,加上又格外不喜欢说话。严彦由着她,任她喜欢唤他什么就唤他什么,他都不在意,他只希望这个善心的小姑娘能每日都这么开心就好。 十三岁那年的深秋,严彦考虑了许久,独自找上了云天,告知云天他想从事杀手这一行的生意,央请人脉广阔又身为掮客的云天能为他介绍门生意。然而云天听完了他的话便 紧蹙着眉心,毫不考虑地拒绝了他,并要他从此打消这个念头。 可严彦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过阵子后,他改而找上了自小就跟着云天四处随镖行走的云侬,求她给他介绍门生意。 那时的云侬,年纪尚小,又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长久以来她对待严彦的态度便是一味地纵容,举凡能满足他的,她都不吝于去实现他的愿望,因此当他这么开口要求时,不知轻重的她也没多加细想,便擅自自她爹所承接到的生意中,找了一笔看似最简单也没什么难度的小买卖。 可她事前并没有预估到,事后严彦必须得付出什么代价。 那笔买卖,成功是成功了,但是返家归来的严彦,腹上被人捅了深深的一刀,不知对方早已聘雇了数名保镖的他,就这么拖着血流不止的身子倒在她家后院。 半昏半醒中,严彦因胸前的一片湿意而张开了眼,就见向来总是笑得如雨后初晴般的云侬,跪趴在他床畔直掉着泪。 “别哭……”他对眼泪很没辙的。 早就被云天痛斥过一顿的云侬,泛着泪,自责地瞧着他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庞。 “你不可以死……” “好,我不死。”严彦费力地伸出手揉揉她的发。 由得他说不死就不死吗? 伤得这么重,拖了这么久,请来的大夫们个个都说没把握了,云侬恐慌地看向他的伤处,愈想愈是对自己的自作主张感到后悔,如她爹所说的,她这一窍不通的门外汉,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她怎可以事先什么消息都没有打听清楚,就擅自作主替严彦介绍了买卖?严彦今日会如此,全都是她亲手造成的。 她不禁感到懊悔万分,她怎么把他害成了这个样子?他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充其量,也不过只是个练过一两年功夫的半调子而已,她爹骂得没错,莽莽撞撞地就为他接了那买卖,简直与推他入虎口要他去死无异。 在云侬的泪水都濡湿了他的衣襟时,严彦叹息地抚过她红肿的眼帘,轻轻拭去她眼角犹悬着的泪。 “别哭,这事本就是我的错,我什么都答应你,所以不要哭了……”早知她会成了个泪人儿,他说什么都不该不加考虑就央求她这事了。 几个月后,当严彦的伤况好转时,云侬拿了本秘籍来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严彦不解地看着放在他手中,那本泛黄破旧的书籍。 “日后要给你练的。” 他扬起眉峰,“哪来的剑谱?” “我向我爹买的。”整整缠了云天十来日后,云天总算是败在她的缠功下,收下了她存了多年的私房钱,从箱底挖出了这么一本听说是某位已仙逝的用剑高手所著的奇书。 “为何要买?”好端端的,她没事拿这来给他做什么? “……我不能害了你。”她顿了顿,微微垂下了头,两手直揪着自己的衣袖。 严彦迎上她自责的目光,“小侬,你从没害过我。”他没想到她一直都把那事放在心上,且深深地认为是她的考虑不周详才害得他如此的。 她却向他摇首,怎么也走不出因她的无知而害他差点枉送性命的这道坎。 “听我的,把它练好来,好不好?”只要他能练好这一套剑法,让他的身手更上一层楼,那么往后,也就可以替他避开许多危险了。 瞧着她那副一心一意只为他着想的模样,严彦的心头登时觉得暖洋洋的,他小心地握住她白嫩绵软的小手,感觉像是在心上搁放了件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好。” 云侬不忘向他嘱咐,“从今日起,你要多吃点,你的身子要快点好起来。” “好。” “只要你功夫大成了,往后就不会再有任何人能欺负你或是伤害你了。”她打听过了,她爹那一箱藏在床底下的武书,全都是她爹二十多年来天南地北四处走镖时,特意寻来的上品。 “好。” “无论你要做什么事,你都要平平安安的。” “好。” 她不安地看着他,“……以后,别杀人了好不好?” 第三章 严彦却不再像方才一样,什么都顺着她应着她,沉默蓦然降临在他俩周围。 她渴盼地拉着他的衣袖,“三百六十五行各行都能做,咱们别挑杀手这一行了吧?”刀口上过日子,怎算是日子?风险大不说,若是出了什么事,又有谁来帮他救他? “我想当杀手。” “是因为你想报仇?”她曾听他说过那些关于他师门的事,也曾在清明时陪着他去东郊上过坟,所以她也很清楚,他心里从来都没有放下过他那名早逝的小弟。 严彦轻轻摇首,现实地道:“不只是想报仇,还有因为钱多。” “钱?” “我需要钱。” 她一怔,“要钱做什么?” “我娘生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我长大后能娶房媳妇。”他哀伤地垂下眼睫,“我想实现她的心愿……” 他的娘亲是怎么病死的,他不知道,他甚至没法子去见她最后一面,所以他想,最少他可以努力实现娘亲生前说过的愿望,这也是他仅能为娘亲做的。 相识以来,这些年已摸清他脾性的云侬,很清楚他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更改了,她安静地坐在他的身旁,拉过他的掌心掩在她的面颊上,无声地把泪流进他的掌心里,为了他的安危,也为了他那茫然不定的未来。 “别哭。”严彦挪开手,以袖擦着她的脸,“我早已选好我今后的路了。” 他有自知之明的,他胸无文采,脑筋也死板不知变通,在人前口舌也不伶俐,更不喜与人打交道往来,因此既没法从文也无法从商,日后唯一能做的事,八成也只剩体力活这一途了,可他身无半点可用技艺,种田农事、工务建筑也皆一窍不通。 人贵自知,这一点他很清楚的。 自他在刑场为求自保杀了第一个官兵后,他的双手早就已染上了血腥,日后他若是能大仇得报,那么,届时他的双手怕是怎样都不能干净了,既是已染血,他为何又得避开这丑陋的一面而不去正视它? 不只是如此,他亦不想在日后成为颠沛流离于江湖中,过着舔血于刀口上的日子,那永不知未来在哪儿的武林人士。 他很清楚,所谓的武林人士,说好听点的,就是侠士与不入流的无名之辈,说现实点的,就是拿刀剑又要有名声和武道气节的流匪,若是背后无山庄、无门派、无商家可倚仗,基本上,就是个声誉比强盗好些的江湖飘萍而已。 与其流连于江湖中,不知下一顿饱饭在哪儿地过日子,他情愿现实点,就用习来的功夫做买卖,若是将来死了残了,那叫活该,也叫天意不可违,但倘若能靠此混口饭吃,他就要活着好好的过上每一日。 “一定要走那条路?”过了好阵子,云侬在整理好思绪后再次问他。 “嗯。” 她扬起头,认真地道:“那日后我来当你的掮客。” 严彦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想,他沉着脸,两眉紧紧朝眉心靠拢,不说也不动地僵坐在她身旁。 “好不好?” 严彦紧抿着唇没出声。 她知道掮客是门什么样的行业吗?别看云天做起这行业来似游刃有余,她不知道,那是因为云天走镖的缘故,在江湖上累积了多年的人脉与声望才能有今日,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家,怎么能卷入那样复杂的是与非中?她怎么可以去与那些也不知品行是否端正的江湖中人打交道?一旦她踏上了江湖这一途,她以为日后她还有法子脱身吗? “我会努力向我爹学习的,我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绝不会让你再险些枉赔上性命的。”她不管他的面色有多难看,心中又是在为她顾忌些什么,她迳自地向他保证。 “小侬……” 她独断地说着,压根就不理会他的反对,“总之,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严彦看着她把话说完后,就飞快跑出去的背影,虽然心底因此而有些焦急,但他想,她年纪还小,或许就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随口说说而已,就算不是,他也可以在日后慢慢去改变她的心意,他总不能……总不能看着她因他而走岔了人生的路。 自那天后,云侬再也没跟他提及这个话题,这让严彦莫名地感到心安,以为她打消那个念头了。他于是安心地练起她所给的剑谱,并时常去请云天指点,渐渐地,他的功夫有了明显的进步,再也不是个未出茅庐的半调子,他总算有了可傍身的技艺。 就在他十六岁、她十四岁的那年,他们难得地跟着云天所带领的镖局车队,一块护镖远行至北方的第一大城沙京。 北地冬日甚是酷寒的天候,令他们三人极度的不适应,在交了镖后的不久,云天便因水土不服而病倒了,犹来不及让云天将病治好,局里的镖师们又一个个都染上了风寒,严彦与云侬万没料想到,一个小小的风寒,就这么要了云天的性命。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严彦一直都深深地记得,那一夜,在云天的病榻前,昏睡许久的云天忽地醒了过来,对他们殷殷说了些话后,突然紧握住他的手,要严彦发誓,在日后会好好照顾他唯一的女儿,而后,云侬靠在严彦怀里哭昏了过去,由于连日来心神耗损太大的缘故,身子撑不过来的云侬连着两日都没能醒来…… 严彦不发一语地穿起了孝服,代云侬办理身后种种事宜,代她治丧答礼,还在云天的灵前连连跪了两夜替云侬守灵。 云天死后,由云天一手创建的镖局也如盘散沙般地散了,等不及让整个镖局车队回到慕城,在沙京时,镖局里的镖师们便已转行的转行,谋他业的谋他业,趁此良机投效其他镖局的镖师更是大有人在,到头来,竟是无一人愿留下来。原本镖局所带来的银钱和这趟护镖所得,也都被镖局里那些自恃老人的镖师给瓜分光了,短短几日间,严彦与云侬看尽了人世间最是丑恶的嘴脸,也看清了在失去云天保护的羽翼后,他俩日后必须面对的人情冷暖。 待严彦办妥云天的丧事,他与云侬身上的钱财已所剩无几,再不能拖着时间滞留于沙京,于是他携着云天的骨灰,带着云侬踏上了回乡的路程,要让客死异乡的云天回到慕城落叶归根。 可才出了沙京不远,他们所跟行的车队于旅途中遇上了一帮悍匪。遇匪来袭的那个刹那,严彦一把拉出坐在车里的云侬,将她给塞进马车底下要她噤声,而后他向随行的人借来把刀,与车队的壮丁们一同抵御大批来袭的匪寇。 漫天的喊杀与妇孺的尖叫声中,整个车队如遭狂风强袭的枯叶,齐心的抵抗丝毫起不了作用,彻底遭到匪徒们血洗。 在云侬遭人自车底下搜出来的惊险那一刻,严彦奋力自人群中杀出一条血道,扑至她的面前将她紧搂住护在身下,并死死地压住她,不让她动弹挣出他的怀抱,在乱刀挥砍而过的啸声中,温热热的鲜血自他的胸膛漫出来,染红了怀中云侬的脸庞。 当祸事总算了结告终,那帮匪徒搜刮光了车队财物得意远走后,毫发无伤的云侬这才含着泪,推开压在她身上动也不动的严彦,然后拖着他染血的身子,一步步跨出成群的死人堆。 那一日,除了他俩外,整个车队在匪刀下全灭,暴烈的雪势顺着狂风席卷过北国的冰雪大地,似是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咆哮,然而云侬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因为她手中的严彦,为了救她,伤重得只剩一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严彦过得不是很清醒,他身上处处的刀伤皆深可见骨,能自鬼门关前拖回一命已实属不易,因此病中的他并不知这段时日来,云侬独自一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每日深陷在病海中的他,周身暖洋洋的,宛如置身在桃花盛绽的浓厚春意中,他已有好多好多年,都不曾有过这么舒心睡去的感觉了,在这其中,他什么也不必多想、什么也不必烦恼,只须安心地逗留在这难得一求的温暖梦境中。 意识模糊间,严彦感觉似有人摸了摸他的额,然后扶起他又灌了他一些米粥,其间他曾感觉到一双冰冷粗糙的手抚过他的脸庞,可他却怎么也认不出它的主人来。 他也不知自个儿究竟昏昏沉沉地度过了几日,当他总算是醒了过来时,他正身处在一座废弃的破庙里,他身下所躺着的是干燥的稻草堆出来的临时床铺,在一旁,有具看似煎药用的小药炉,而在他身边则有个盛了点稀粥的木碗,破旧的窗扇外,正下着鹅毛般的大雪,可他身畔,却没有云侬纤细的身影。 严彦试着动了动身子,身上几处严重的刀伤剧烈地作疼,他艰难地起身,两手扶着庙墙缓慢地往外头走,没在外头的荒地上寻着她的身影后,他有些担心地走出了庙门,沿途拦了个住在破庙附近的妇人问了问后,便扶着一路上民家的土墙往大街上走去。 当手脚无力的他,气喘吁吁地来到邻人指点的酒楼不远处,在人来人往的酒楼前头瞧见云侬的那一刻,他顿时整个人僵住。他作梦也没想到,当他大梦一场醒来时,云侬竟穿着薄薄的冬衣,跪在酒楼前的雪地中哀歌乞讨。 定眼看去,她那身子,芦苇似的,枯瘦得好像风一吹就折,而她那张昔日红润的小小脸庞,此刻孱瘦得连颧骨都凸了出来,唇裂面刮,将人世的风霜都染上,令他几乎都快认不出她。 严彦紧咬着拳头,试着尽力拦住那到了眼眶中的泪,胸口似被人重重闷击了好几拳,不是简单的一句心痛可以形容。他张开嘴,费力地大口呼吸,然而他的眼泪却直直落进雪地里,连声呜咽也不肯留下。 他怎么把她照顾成这样? 明明他就跪在云天的面前发过誓的,可他怎会把她照顾成这样? 再也站不住的严彦倚着墙缓缓滑至雪地上,捉紧身上的衣裳跪在街角失声痛哭,不再去瞧那道令他打心底感到痛惜不已的身影。 自他指尖下布料所传来的触感,令他觉得他的十指有若火焚般的灼烫,因他知晓,他身上所披的这件衣裳,是他们所有家当中仅剩的一件厚衣,她情愿穿着薄薄的冬衫跪在雪地中乞讨,也不肯自他的身上脱下来;他这些日子来所喝的汤药与米粥,则是她辛苦攒回来的血汗,而这些,也全都进了他的腹里…… 他怎能让她这样拖着他,靠着乞讨好能换口饭吃? 身上刀伤所带来的种种剧疼,再疼也疼不过此时她所带来的心痛。 她怎能这样?打从她收留了他起,这些年来,他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他的心坎上,她知不知道,她这是拿他的心在石臼上磨啊,就算以往他再如何能忍,他也熬不过的。 不该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的……再这般下去,他都已分不清,他这辈子,究竟是欠了她多少了…… 那日天色擦黑的时分,当云侬携着外头的雪花回到了破庙里,发现严彦终于醒来时,她欣喜万分地搂住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然后又喂他喝了些她自外头带回来的米粥,并在熬好了汤药后,又有条不紊地开始帮他身上的伤口换药。 第四章 静静看着她做这一切的严彦,一直都没出声说话,他只是在咽下药碗中最后一口药汁躺回去后,冷不防地拉住她的手,并深深地望进了她的眼瞳中。 “别哭。” 云侬愣了愣,有些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我没哭。”她有些敷衍地对他笑着。 严彦却依旧两眼锁住她那双失去光彩的眸子,抚慰般地对她轻哄着。 “别哭。”他抬起一手,指尖轻柔地抚过她的眼角,“小侬,不哭了。” 像是春风抚过人间的一双素手,拂撩过她已因这雪地而荒芜的心田,替她捎来了丝丝的暖意,融化了她心房冰封许久的天地。 自那日严彦在血泊中倒下,怎么也不肯再对她睁开双眼后,长久以来,一直处于担忧害怕、日夜皆寝食难安的她,藏在身子里始终都紧紧绷着的那根弦,清脆一声地断裂了。 慢慢地,云侬眼中如他所言地蒙上了一层泪雾,她捉紧他的掌心,手劲大得连她也不自知,颗颗如晨露般的泪珠自她的面颊上滑了下来,纷纷落至他的面上,随后她哽咽的哭声也渐渐漫开了来,她抖索着瘦弱的身子,趴伏在他的胸膛上哭得不能自抑。 “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她牢牢捉住他胸前的衣衫,像是害怕下一刻又将会失去他般,“我什么都不多求了……” 严彦侧过身子,拉开被他体温烘暖的衣衫将她整个人给搂进怀中,再将她冰冷的身子与他一块密密包裹起来,然后任凭她紧抱着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 那一年最难捱的冬日,盛雪日日皆下得无止无境似的,在那间堪堪可遮风避雪的小小破庙里,任凭外头旷地里的野风如何吹袭,他俩紧偎着彼此,撑过了他养伤的这一段严寒时日,待他伤愈后,他们随即起程回乡。 回乡后的云侬像是变了个人般,转眼间长大了许多,再也不似以往需要有人照顾她,加上她本就聪颖,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也远远超过严彦,因此在她卖了祖宅,便与他离开慕城,来到了另一座有着她父亲老友的城镇,独自开了间小杂货铺后,她便将严彦赶去所买小屋后的山崖上,给了他几本云天压箱底珍藏多年,昂贵且无行无市的剑谱与刀谱要他闭关练习,并且严格地规定他每日必须练至夕日临山时分才能返家。 严彦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她打理好所有会烦扰他的日常大小琐事。打从她私底下去联系了她爹以往生前私交甚笃的江湖友人后,白日里,她边教乡里的孩子识字,边做起杂货铺的生意,夜里,她则时常在灯下替他缝补衣裳,严彦几次叫她不要做了,她却说她缝制的是自她爹友人那边传来的天丝绸衣,穿了后刀剑不伤,市上无售亦无价可得。 “我只剩你一人了。”她将一套簇新的衣裳整齐地叠好,放妥在他的床头后,转身瞬也不瞬地凝睇着他,“这世上,我的亲人,只剩你一人了。” 严彦看着她那双无波无澜,仍旧剔透得一如当年花丛里所见的眼眸,在这一刻,他才发现他俩身后的清冷孤寂是如此的相似,她所有隐藏的惶恐与不安,他都曾先她一步经历过,她手中所失去的一切,他也都早已经失去了…… 不远处摇曳的火光,灯影斑驳,拖长了地上两道同样历经过沧桑的身影,严彦一步步走上前,直至他俩的影子纠缠在一块儿,他怎么也压不下他心坎上那狂肆翻涌的波涛,某种情绪化为言语梗在他的喉际隐隐地挠痒着,亟欲寻找一个出口,逼得他无法抑止这份激越,必须出口去许诺她什么。 “无论发生何事,我俩都会一直在一起。”他像小时候一样,一手拉着她的掌心,一手拥住她的腰际,让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窝上找着了她习惯的那个姿势。 “这是承诺?” “嗯。” 云侬紧握住他的手,“既是说出口了,就要做到。”她从没忘记过他所选的路途,她更深深地知道,今后他的人生,将会有多少刀光剑影与生死擦肩。 “好。”他用力回握她,俯下身子靠在她的耳畔低声应着。 随着岁月脚步的流逝奔走,严彦记忆里的那一年风雪,那盏豆大般的摇曳烛光,还有那个在灯下替他缝衣的女孩……都一一化为尘埃,消散在光阴因风扬起的发梢上,在转过身后,成了点点落在他心头上的过往。 此时此刻,刚办完一桩买卖的严彦,正站在余府外不远处的大道上,看着四周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们,在风闻消息后,纷纷与他错肩而过,走向听说已出事的余府一探究竟。 他缓缓抬起头来,此刻正值夕日西下,天际朵朵如着了霓裳的云彩间,乍见只只归鸿。 这让他想起了,那个曾说过是他唯一亲人的女子,他不禁迈开了步伐大步往前疾走,再不理会身后那一张张与他无关的脸庞。 他的小侬,还在等他回家。 初秋的午后,小巷里寂静无声,当空的艳日还拖着夏季燥热的尾巴,懒洋洋地在开始枯黄的草木间添上几笔热意,也将避热的人们赶进了屋檐下,以避开外头石板路上的阵阵燠热气息。 肩上背着一只包袱走来的严彦,在拐过街角处后,远远即见到家门前的榆树底下那个熟悉的杂货摊,在那小小的摊面上,左边摆了些当日新鲜的蔬果,右边则有些居家常用的锅碗瓢盆,最上面的地方,则有些零星的胭脂香粉。 此刻坐在树下顾着摊位的云侬,敌不过午后的睡意倚着树干睡着了,自顶上树梢洒落而下的点点日光,在她下方的地上形成顽皮跳动的光影,然而她却丝毫不受影响,在树下徐来的风中依然睡得很熟,长长的眼睫低垂着,她手中的凉扇则静搁在她的腿上。 严彦站在她身旁,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她安心的睡容后,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她的脸蛋轻声唤她。 “小侬。” “你回来啦……”云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来者是他,下意识地即对他绽出一笑。 他转首看了看四下门户紧闭的街坊,觉得这个午憩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客人会上门,于是他把包袱放进屋里后,即回到她的身边一块帮她收拾起摊子。 “咦,小侬,今儿个这么早就收摊了?”一张眼熟的面孔,在他俩已把摊子收妥,正准备进屋关上大门时,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她笑笑地指着严彦,“我表哥难得回来,便早早歇了。” “严兄弟,你这回又是上哪去跑买卖了?怎这么久都不见你回来?”福嫂热情地走上前,一年到头也没见过这位小兄弟出入家门几回,不有些好奇起听说在跑商的他究竟在做什么大买卖。 严彦言简意赅地应着,“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很远。” “……“ 听着他的回答,一旁的云侬已经没有半点睡意了。 她就知道……这人的口舌又懒又吝啬,平时对着外人开口蹦句话都嫌烦,就连朵微笑也欠奉,这木头,光长了双好看的眼又如何?又不是每个人光看他的眼神就识得他腹里的蛔虫到底有几只。 在福嫂的面色变得愈来愈尴尬之前,她忙着出来替严彦打圆场。 “福嫂,您别介意他天生就这闷葫芦的子。”她频频点头向福嫂示意,边拉过还杆在门口的严彦,“不好意思,我们兄妹今儿个就先歇息了。” 随着身后的门扇一合上,严彦的疑问也随之飘进了她的耳底。 “福仰耀?” “住隔壁隔壁的婶子,很会绣花的那个。” 他皱着眉,“没印象。” 云侬一手抚着额,“她都同你打了几年的招呼了……”就知道他不上心的人,他老兄就连认认脸也都嫌太多余。 “交差。”他自怀中掏出个她所缝制的绣袋交给她。 她打开绣袋,拈起一枚通体透绿的扳指,并在扳指间清楚地看到了个余字。 “辛苦你了,这趟买卖下来有没有受伤?”仔细收好信物后,她将他拉至她的面前,仔细地打量起他。 “没。”严彦伸手揉揉她的发,而后粗砺的大掌爬上她的面颊,习惯地起她的脸。 她伸手推开一脸尘灰的他,“先去洗漱洗漱,待会过来吃饭。” “好。” 午后的凉风轻巧巧地溜过窗棂,外头一望无际的晴空,让屋内敞亮亮的,云侬坐在饭桌前一手撑着下颔,微笑地看着他吃着再简单不过的汤面,觉得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挑食,只要是她端出来的,他都能吃得十足美味。 “这回可顺利?” 严彦一脸淡然,“还好。” “过阵子有笔买卖。”她自袖中取出一封信,还在想这一回要不要先让他歇上几个月。 “我接。”他三两下便吃得碗底朝天,搁下碗筷后即接过那封信。 “不问问价钱?”他就不怕她这中间人会暗坑他一笔? “你拿主意就成。”严彦点着头,过了一会儿冷不防地对她道:“小侬,接完这笔买卖后,我要金盆洗手。” 他要收山了? “你当真?”云侬震愕地两手撑着桌面站起身,难以想像以往不管她再怎么劝也不听,执意要走入这一行的他,竟在这年纪说要退出,全然无视于他目前的身份地位。 “嗯。” 她轻蹙柳眉,“赚够娶媳妇的钱了?” 严彦神色自若地再朝她点点头,收拾起碗筷起身往厨房的方向走。 “我知道了。”像是生怕他会反悔似的,她急急往大门的方向走,“我这就出去联系联系,你歇歇!” 暮色翩然降临的时分,云侬在严彦点上厅里的灯时回来了,自从知道他要退出杀手这行后心情就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下的她,唇边始终都泛着笑意。 “这是下一单买卖的订金。” 严彦看也不看,凭着多年来的信任,只管把银票往怀里一塞。 她再拿出本泛黄的书册,犹豫了一会儿后,也不知他愿不愿意收下。 “听说,是你前师父的师父秘而不传的独门剑法,就连你的前师父也不曾习过。” 慕城派剑谱? 严彦微微挑了挑眉峰,将剑谱接过翻看了一会儿,便将它搁在桌上。 “花了多少银子?”若不是不想拂了她的好意,这种门派的剑谱,他连碰都不想碰。 “不要一文钱,透过关系拿来的。”她一语带过,“我知你不想要这玩意儿,但知己知彼总有好处,你若是练了,我会较心安。”她想,再过几日,全江湖就会知道慕城派的多宝阁里少了一本镇派之宝了。 “知道了,有空我会翻翻。”严彦心底有些估算不清,这究竟是第几本她带来给他的秘籍了。 打从他们搬来这儿后,云侬就拿来了她爹生前收藏的数本武功秘籍给他,因她认为,既然他都已决定日后要走杀手这行买卖,那么像他头一回做生意受伤回家的事,就不能再发生,可江湖上身手比他高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因此在全心走入杀手这一行前,好歹他也得先把做买卖的本钱给练好来,不然日后又会重演做完一单买卖,就又得伤病躺上一阵的旧事,拨拨算盘一算,这种的做买卖法实在是太不划算了,若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还会入不敷出。 第五章 后来几年间,她又断断续续地扔了几本内功、轻功心法、刀剑谱和暗器谱给他,叫他有空就多翻翻练练,每当他疑惑地问她,他真需要练上这么多功夫不可吗?她总是笑地对他说,反正技多不压身嘛,有练有心安。 在她从容的笑意下,严彦明白的是她那颗无时不刻在为他着想的心,为了能让她心安,他从不管手上的秘籍是她打哪淘买来的宝贝,每拿到一本,他就潜心地去练,也因此入行后的这十年来,他的买卖一年比一年做得顺风顺水,所受的伤也一年少过一年,在他两套剑法与刀法先后大成之后,他的实力更是一口气跃上了杀手榜位居前三,要不是他老嫌懒,做买卖从不固定武器,而她又要求他干这一行做人要懂得低调,不然说不定他早就名扬天下,或是挤下排行榜上头的两名前辈了。 去厨房端了碗红豆粥来的云侬,在见他回房换上了那套被她洗得有些褪色的练功服,还把腰际上的软剑解了下来时,她便知道他又想住家后头的山崖上跑了。 “要去练功?” 严彦接过她手中的粥碗,“嗯,上回你给的那套剑法已练至第六层了。” “那还是照旧一个月后回来?”趁着他喝粥,她动作利落地将桌上几个吃剩的馒头装进布包里,又塞了个装满水的竹筒一块放进去。 “嗯。”他轻轻拨动汤杓,慢条斯理地享用着他最喜爱的一道粥品。 她不忘叮咛,“别忘了按时送去的东西要吃,衣裳脏了要换。” “好。” “你可别再没日没夜的练,累了要歇歇,就算不回来睡,每隔三日也要回家一趟。”她可不想看他回来时又瘦了一大圈。 “好。” “这回练完后是打算直接接生意,还是歇阵子?”一想到日后他俩就可以脱离这行业了,她的心情就轻盈得宛如树梢上的雀鸟。 “接生意。” “记得小心点。”趁他不在家的这段日子,她可得好好盘算一下日后他俩该去何处,又该如何安排以后的生活。 “小侬。” 她仰起螓首,“嗯?” “你等我回来。”严彦轻抚过她微弯的唇角,将她所有既快乐又期待的模样都收进眼底,再小心翼翼地珍藏至他的心里。 她浅浅一笑,说得再理所当然不过,“不然我还能上哪去呢?” “余老爷的那块玉玦就是玉盘中的其中一块?”某位大汉激动地扬高了音量,当下引来了来到茶棚里大部分人们的关注。 “可不是?” “那玉玦呢?” “也不知是被谁取走了。”负责提供消息的店小二摇摇头,转身再替他添上一壶茶水,“听山底下的人说,余府现下正高价悬赏凶手与买凶之徒。“ 怎么这个月来……全江湖都在热烈讨论余繁盛所失的那块玉玦? 做完杀手生涯最后一桩买卖后,严彦在返家途中路经座小山顶,在这烈日当头的正午时分,打扮得与往来旅人一样的他,自然也进了这间坐落在山顶的小茶棚里歇歇脚并用顿午饭。 严彦品了品碗中温润入喉的茶水,边轻抚着茶碗,边不动声色地继续聆听着前头那几桌,正说得热火朝天的江湖中人们的对话。当他捺着子又坐了小半个时辰后,他大抵上算是摸清了这阵子在江湖中满天飞的那些怪异传闻。 听他们说,在已故的余老爷生平大肆搜刮劫来的财宝中,有着一块造型奇特微弯似刀的玉玦,而这块玉玦,正是传说在江湖上已失踪了近三十年的玉盘图被分开来后四块中的一块,在那完整的玉盘图里,藏有着一批宝藏的秘密,而那大批的宝藏中,则有着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绝世剑谱与刀谱。 严彦不以为然地瞥看他们一眼,这江湖上大部分的剑谱与刀谱,不都在早些年前就已被小侬给收购得差不多了吗?怎还有什么大批绝世的玩意儿?放出这传言的人,算不算是欺人也不事先描点草稿? 不过若是说到造型十分独特的一块玉玦……他怀里正好有那么一块,且刚好就是当日他在余府时多拿的那一块。 默然置了几文钱在茶桌上后,严彦起身离开了茶棚,离开了行人偶有往来的官道,改走向偏僻的山径,直走至一处无人烟的地方,他才取出那块本该是拿来当作买卖信物的烫手山芋,再随手扔至山径旁的一条无名小溪里。 数日后,当严彦返抵家门,在家门前的榆树下,并未一如往常地见到云侬的身影,就连她摆在门前的小摊也不见了,他急急走上前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一脚甫踏进屋子里,纷至沓来的不安霎时笼上他的心头。 严彦呆站在家门口,平常可见的家具等物品全,都被彻底搬空了,就算他找遍了整间屋子,也遍寻不着半点能透露些许消息的东西或印记,云侬她全然没有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她只给他留下空屋一间。 正打算回家烧饭的福嫂,在路过门口看见严彦动也不动的身影时,有些疑惑地拍拍他的肩。 “严兄弟?” “大婶小侬呢?”宛如见着浮木般,往日对待芳邻皆惜言如惜金的他猛地转过身,紧握住她的肩头焦急地问。 “你不知道?”福嫂反倒觉得奇怪,“前些天小侬就搬家了,也不知她是怎地,搬得可急了。” 他瞠大了眼,“搬了?” “嗯……”难得见他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福嫂怯怯地点着头。 “她可有说她搬去哪了?”不可能的,云侬怎会不声不响地就抛下他?莫不是,她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或是工作上出了什么岔子? 福嫂颇同情地摇首,“她什么也没说……” “那她可有留话给我?” “也没有,我以为你事前知道的……” 严彦茫然地走回屋里,目光空洞洞地看着这间再也没有她的家,一室的孤旷空寂中,只剩下无声飘飞在空气中的尘埃,伴随着他失措的心跳。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以为,她会永远在这儿守着这间破破旧旧的杂货铺,守着这个家,也等着他。 有云侬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她若不在原处等待着他归来,他的家便没了,当他发现她再也不在这儿守候了,而他又不知该上哪去找她时,他登时慌了乱了,仿佛遭人割了心摊在火炉上煎似的,急于将他胸膛里所失去的那一部分再找回来,可她,在哪呢? 若是无了她,这世上,还有谁会用等待的眼神盼着他回来? 若是无了她,他该归家何处,他的心还可停泊在哪儿? 他试着镇定下心神,思考起她可能会上哪儿去,但他反覆思来想去,却始终没有什么把握,因为身为掮客的她,有那么多相互传递消息往来的江湖朋友,他根本就不知该从何找起,于是他只能闭上眼,将那些她曾经挂在嘴边说过的人名,开始在他心底一一翻阅复习着,试着想找出一个可供他寻找的方向。 “严兄弟,方才我忘了告诉你一事。”福嫂弯起指节,轻轻在他身后的大门门板上敲了敲。 “何事?”严彦抹了抹脸,勉强重新振作起精神来。 她递给他一包沉甸甸的豆子,“这是小侬前阵子在城里订的红豆,昨日这才送过来……” “多谢。”关上大门后,严彦走向厨房的方向,然而在仅剩下灶台的厨房里,既没有人令他惦记的人儿,也没有他心爱的红豆粥。 他打开手中的粗布麻袋,将一颗晶莹饱满的红豆倒在他的掌心上,他一直都记得,他是怎么养成喝红豆粥这习惯的,他十八岁的那一年,他做完买卖回家的路途上,撞上个得道武僧,连连被追杀了几日,虽是侥幸全身而退,却被剑风伤了心肺。 云侬听人说红豆对心疾好又补血,因此每回逮着了他回家的机会,她就必定熬上一大锅浓稠绵密的红豆粥给他喝,久而久之,他俩也就养成个习惯了,每当他踏进家里时,空气中定是飘浮着那股甜糯糯的气味,后来他返家时要是没能喝到,他反而会觉得不像是回到家似的。 他记得云侬的身上也有这种味道,长时间蹲在厨房里为他熬煮红豆粥的她,身上都染上了那股细致的甜味…… 一再回味着记忆中属于她的气息,严彦更觉得胸口憋得闷、躁得慌,他将那袋红豆按在他的胸坎上,却怎么也平息不了里头那颗布满了恐惧与忧虑的心。 白云苍狗下,世界这么大,天地如此的宽广无垠,他的小侬……去哪了?若是她有个万一,他该怎么办? 她究竟上哪去了? 她上哪去了? 答案是,逃命去。 仇家都找上门来了,她不搬家逃命行吗? 连夜火速搬走的云侬,此时正蹲在一处她租来的小屋院子里,拿着一小袋的包谷喂起养了半个多月的小鸡崽们。 这处她所挑选的临时住所,是她多年前曾向某位同行借来的弃屋,她虽是来此看过一回,却从没想过她也会有不得不躲来此地的一日。 那一日她在收到了同行的消息后,当机立断地收拾好简便的行李与银钱,去问了住在街角的牙婆收不收她这一屋的东西转卖,牙婆派人来估价搬走了大半能用的东西,其他卖不掉的,她全都送人或是扔了,在她走时,抹去屋内所有痕迹,仅仅只留下空屋一座。 当了多年的掮客,说起来,这还是她头一回避风头,因她怕其他有心人会顺藤摸瓜找上严彦,她就索性暂时与严彦全面断了往来,也好过严彦会因她而被那位苦主给找着了。 据她收到的消息上说,这回逼得她不得不连夜搬家的主因,正是严彦上一回所做的余繁盛这笔买卖,也不知怎地,余繁盛死后不久即走漏了消息,余氏后人眼下正四处追缉第三这名杀手,以及她这个也被抖了出来的第三专用掮客。 消息到底是被谁传出去的? 做这行这么久以来,她自认她与她的那些朋友,皆不曾走漏过半点风声,也无人能寻得着什么把柄,更别说是顺着线头一路找着她再找至严彦的身上。因为每回事前事后,她皆已做了全盘的规划,该打听清楚的,她从不会放弃半点相关的消息,该断尾的,她断得干干净净,该拿捏敲打的,她做得缜密无缝…… 倘若问题不是出在她与严彦的身上,那么,就是出在那帮买凶杀人的苦主身上了,可她事前查采那些村民的来历时,并没有注意到任何异样,那么问题究竟是出在哪儿? 眼下躲在这儿有大半个月了,严彦他,应当不会有事吧?在他做完买卖回家,却赫然发现她不见时,他会不会很着急? 不知道,那张素来以没表情作为表情的脸,会不会,因她而稍稍变了样? 过几日也该给他消息了,不然她还真怕他会像只无头苍蝇般四处盲目找她。 当云侬还在想着该如何给他消息,一道阴影,遮挡住了她顶上洒落的日光,蹲在地上的她抬起头来,有些看不清他面上被阴影遮住的轮廓。 与她暌违半月的严彦阴沉着脸,两眼扫视过眼前她身上他所能看见的部分,大抵上确认过一回,肯定她安全无虞也没受半点伤后,他闷不吭声地伸手将她拉进屋子里。 第六章 对于他的出现,云侬是很错愕的,因为这一回她走得太急,就连她爹的旧友和她往来的同行,也都不知她躲在这穷乡僻壤,而他这个向来就是情报不通,总倚仗着掮客的专职杀手,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你还真能找……”在他金盆洗手后,说不定他们可以改行寻人寻物,以他的本事,相信到时定也会生意兴隆。 他能找不着自家预定的媳妇人选吗?别说是茫茫人海,就算是掘地三尺,他也会把她挖出来。 “你没留下线索。”风尘仆仆赶来这儿的严彦不悦地启口,音调里有着明显的指责。 “事情来得太突然,怕若有个什么万一会连累你。” 听完了她的解释,他又再次沉默了好一会儿,转眼打量起这间她暂栖的小屋,屋内简陋的家具和破旧的桌椅及她身后那面隐约透着天光的泥墙,令他不满地皱起了两眉外,同时也在心中加快了他的决定。 “木头?”云侬拉拉他的衣袖,试着把走神的他给唤回来。 “我想成家了。”他突然天外飞来了这一句。 云侬错愕地张大水眸,有些没法反应讨夹。 “噢……”他今儿个吃错药了? “成亲好不好?” “好啊。”她不怎么专心地应着,还在想她这一回失踪是否刺激了他什么,“当然好,男子汉大丈夫总是要成家的,你也早过该成家的年纪了。”算一算,他今年二十六了吧? 严彦蓦地对她一笑,那笑意,温温润润的,也不知其中揉进了多少温柔,又掺了多少喜不自禁,衬着他明亮的眼眸,看上去,像是副流溢着光彩的画。 突如其来的笑脸,让没半点心理准备的云侬,发怔地把眼眨了又眨,或许就是因为,严彦他这人平常时面上都没带什么表情,十多年来,也没见他笑过几回,她才更觉得冷不防一见下的震惊效果还真大。 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个样子啊。 这笑容,远比雨后的彩虹还要来得难能可贵多了,这让她有种难以言喻的优越感和满足感,可她……还是不懂他这是在笑什么。 严彦突然紧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令她生疼之余,只能不解地看向那张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脸庞。 “等我。”他再三地看了她几眼,而后状似不舍地转身离开。 有些摸不清状况的云侬,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发呆了好一会儿,没过多久,她又摇摇头,没把他方才奇怪的行径放在她的心上,也没去想他这回出门又是要上哪去。 她已经很习惯了,他这人的习性就是这样,天生就像只关不住老爱往外跑的猫儿,出门去时她就当丢了,回来就当作捡到,就算不去理会他,他也会突然从角落里冒出来,尤其是在他的武功造诣愈来愈高,武林中颇难寻得几个敌手后,她更是不愁他会找不到路回家。 三日后,严彦是如她所料地冒出来了没错,但同时也把她给吓傻了。 呆坐在房里的云,两眼瞬也不瞬地瞧着那正忙碌着的严彦,看他将披了大红绸布的聘礼,一台又一台地搬进她的临时闲房里,再一箱又一箱地将它们打开。她定眼数了数,三箱珠宝、四箱布匹,最后是他亲手为她捧来,置在她床上的那套新制成的凤冠霞帔,一屋子闪烁珠光与红艳绸云,刺目得令她无法直视。 “给……我的?”她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尖。 严彦再正经不过地朝她点点头。 她有些恍惚,眼底尽是一片困惑,“可你不是说你要成亲吗?” 他又再肯定地重重一颔首,继续打击着她现下有点脆弱的心神。 “冒昧请教一下,与你成亲之人是哪家闺秀?”她好声好气地问着,就觉得她当日似乎是忘记问他这个具有决定性的问题。 严彦的指尖,毫不客气地正正指向她。 好吧,这就是平日他俩太少用言语沟通的后果。 “我何时答应要嫁你为妻了?”她深吸了口气,突然觉得两际有些隐隐作疼。 他甚是理直气壮,“我问了,成亲好不好,你说好。” “……”生平头一回,云侬深刻体悟到,无语问苍天这些字是怎么生书的了,现下她只想出门去买块豆腐回来撞一撞,再顺道问问,今儿个到底是天上哪路神仙忘记上工了? 他不忘补述,“你答应了。” “慢着,我想我俩之间有点小误会。”她扬起一掌,想试着先让她的脑袋冷静下来。 “你答应我了。”严彦字字铿锵有力地再道,语气中蕴藏着不可动摇的气势,令她又惊又急之下,连心跳也不禁跳得急快了些。 “木头,你能不能先听我——”她忽然觉得,此刻她很需要做买卖时的那一套伶俐口舌,可在他这等看似固执的目光下,她偏又翻找不出些什么字句。 “你亲口答应的。”他不给她说完的机会,张口就把她的话截住。 “我——” “人须言之有信,你既应了我,就该守诺。”严彦像头优雅的豹子,一步步地逼近她。 云侬愣愣地看着近在眼前张合的唇 办,因他唤她的语气,很硬沉,既不柔软也没留给她什么退路,她有点想逃离他的面前,又胆小地不敢妄动。 “你应了我,你就是我媳妇,是我的。”他只手抬起她的下颔,两眼紧盯住她不放,丝毫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哪有他单方面这么赖皮的? “我盼着这日盼了十年了……”严彦粗糙的食指轻轻摩挲着她柔嫩的面颊。 十年? 等、等会儿……这么说早在十年前他就有意娶她为妻了? “我想和你过日子。”他沙哑的嗓音有种奇特的质感,听来就像是在耳朵里平顺地滑行似的,“就咱俩,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我会从一而终的。” 哑口无言的云侬,好半天,就只是呆楞楞地坐在他的面前,像被下了定身咒般,没法移动脚下的步子逃开,也没法挪开直视着他的眼眸,此刻她脑中,似有千军万马正在奔腾乱窜。 她一直都知道,严彦有张平淡不出众的脸庞,可她也知道,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像泓池水,寂静而幽深。 此时他的眼神,蜕去了以往在她面前时百应百诺的温顺,锐利得像把猎刀,充满了侵略的味道,当他靠上前来时,那暧昧的氛围,随着他的呼吸与举手投足腾升了上来,屋里掩映的光影中,更令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幽动人,仿佛有种烙印至灵魂里的力量。 他人习武,或许为的就是称霸武林,或是在江湖上高人一等这类的雄愿,但严彦不是,他没有什么鸿愿,他就只是,单纯的想娶媳妇而已。 为了他娘亲生前的一个心愿,他可以一声不吭,咬着牙辛苦努力十多年,哪怕练功之道再难再漫长,不管她扔给他什么秘籍或拳谱,他都照单全收,日日夜夜刻苦地练着。他也可以不去管杀手这一途他走得有多艰辛,哪怕一路上腥风血雨、身上伤痕无数,几次都险些去了一条命,差点再也不能回家,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不怕吃苦不怕累更不怕死,豁出了性命踏踏实实地做着他的买卖,再将他所赚的血汗钱全都揽存下来,准备日后要娶媳妇。 云侬想着想着,脑海中又浮现起当年那个她陪伴着一路走来的男孩,为此,她的心都不自觉地变软了,可在心软过后,明明窗外就是朗朗晴空,她却觉得有股寒意,正自她的脚底一路攀上她的背脊,令她不禁要感到害怕。 没错,就是害伯。 因为……她发现他很认真啊! 打从认识他起,这些年来她最最受不了他的一点就是他的认真,他这古板木头,简单来讲,就是个既单纯又固执的一个人。 单纯与固执这两点,若是分开放在不同人的身上,那还没什么关系也不打紧,但若是同时放置在他身上,那就变成了单纯地固执。 所以一旦严彦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时,他就会格外认真,而他的认真又与寻常人有所不同,他就是全心全意投入、执着得令人发毛、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不达成目的誓不罢休的这种程度。 因此当她知道,他是“认真”的要娶她回家,事前还已经筹划了十年之久时…… 可说是从不曾出现在她脸上的红晕,随着她心血翻涌的缘故,一点一点地蹭上了云侬的面颊,艳丽得有若两朵瑰霞,可伴随着严彦十足十认真的态度,还有他老是不按牌理出牌的行为举止,她的心,却随着那打骨子里透进来的寒意,一层一层地降了下去,直降至冰天雪地的寒窖里。 她想,这下是该换她发毛了。 在那年仲春时分,栽植在门口的那株榆树,翠绿亮眼的枝叶像春天张开的伞,伞下的绿意与阳光点点斑驳错映,笼住一季春。 刚踏进杀手这一行的严彦,收入并不丰,于是云侬在自家门口摆摊摆了一阵子后,见街坊邻里间识字的人旅不多,而乡间的夫子束修又昂贵,大部分穷家孩子们皆读不上书,她便在小摊旁摆放了许多幼童读书用的桌椅,边摆摊边教孩童识字,一来算是分担生活家计,二来,则算是偿还街坊邻居对她与严彦的照顾。 当严彦回到家时,远远所见着的,就是已上完课的云侬,正亲昵地拍拍一票孩子的脑袋或是脸蛋,嘉许他们方才课堂上的认真,不一会儿,又有个临完字帖的男孩,蹦蹦跳跳来到她的面前,在她微笑地称赞他后,他居然不顾男女之别,朝云侬伸长了两手要她抱起他。 薄薄的怒气迅即在严彦的眼底积聚,尤其是在云侬乐呵呵地抱着那男孩转圈圈时,他感觉,某种一直以来只专属于他的温暖,就在他的没有防备下,遭人偷偷窃走了。 暴躁的情绪像道来得急的狂风,他正想上前分开那些与她太过亲近的孩子,住在他们家对面,年过四十却仍风韵犹俘的韵姨,却在这时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进屋。 打发走孩子们的云侬,还没收拾好小桌上的笔墨,突遭人紧握住一手,她吓了一跳,未及拨开来人,不轻不重的力道就已拖着她往屋里走,她忙跟上脚步,隐约间只见着了严彦冰霜覆面的侧脸。 “你不能调戏别人。”严彦二话不说地将她拉到屋里,两手紧握着她的肩,再慎重不过地对她嘱咐。 满头雾水,“啊?”她什么时候调戏过良家夫男来着了? “你只能调戏我。” “只能?” “对。” “不调戏你行吗?”她有些为难地问,不知他这严峻的脸色究竟是从何而来。 更是满面阴霾,“不行。” 紧紧捉握在她两肩上的大掌,在她迟迟不给个答覆时,隐隐地用上了劲,云侬怕疼地缩了缩肩,见他一反往也没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 “你希望我怎么调戏你?”这种要求……他都不觉得奇怪吗? 严彦想了想方才所见着的那些,一股子酸味又止不住泛滥地涌上心头。 “见着我就得摸摸我的脸。”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别的,只好依样画葫芦。 她抬手抚上他的脸庞,“像这样?” “还得牵牵我的手。” “一定要吗?”她皱着眉,总觉得他俩已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再这么亲近的话,别说邻里间见了不妥,就连她也觉得,这似乎有些过于亲密了…… 第七章 生怕她不肯似的,他强硬地要求,“一定要。” “好吧。”她伸手捞来他的大掌,握住他温暖干燥的掌心,“牵也牵了,行了吧?” 然而他却还是在心底闹着饥荒,觉得这些仍旧不能让他那颗高悬着的心,回到地面落实稳当地扎根,他忍不住拉过她,弯下身子两手随即环上她的腰际,并在她一动也不动时,再急忙地加上这个要求。 “还得抱抱我。” “不这么做呢?”云侬发懵地靠在他的怀中,耳畔传来的,是他跳得有些急的心跳声。 严彦微微拉开她,受伤地问:“你不关心我?” 她终于明白问题的症结点在哪了。 “木头,是谁告诉你调戏你就等于关心你的?”她深吸口气缓缓镇定下来,再笑意盈盈地问。 “韵姨。”他想也不想地就供出元凶。 云侬拉开又再次遭人拐骗的严彦,大步大步地来到窗边朝外头一吼。 “韵姨!都说我表哥的脑袋是驴脑袋,你别逮着了机会就欺负他这呆木头!”就知道这些邻里没一个省心的,每每见他回来不逗逗他就不快活。 就住在正对面的韵娘,在欣赏完小俩口的一举一动后,风情无限地倚在窗扇旁,朝她掩着嘴直笑。 “谁让他这么好骗?”这年头像他这般纯情的呆瓜不好找了。 此起彼落的窃笑声,纷纷自四下传来,云侬面色微赧地再瞪了韵姨一眼,接着便赶紧把窗扇关上以免家丑外扬。 可当她转过身来时,却险些撞着了默然站在她身后的严彦,虽说他面上仍旧是没什么表情,可他的眼眸里却清清楚楚地写着悲伤。 “你不肯调戏我?” 她不禁感到头痛万分,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偏又苦无良策可解,因严彦这人,通常就只认一个死理,一旦他认定了,那么就算是八匹骡子也拖不回来。“这般调戏你,往后你娶不着媳妇怎么办?”他这是逼她采他这朵家花吗? 严彦一点也不介意,“娶不着别人没关系。”反正他要娶的人又不是别人。 她眉心直打结,“我嫁不出去怎么办?” “也没关系。”不是还有他在等着娶吗? 对于他的单纯与固执,她很想来个仰天长叹,可每每在他面前,她又总会不知不觉地软下了心,只希望能让他开心些就好,只是她始终都不明白,对于他,她怎么让着、惯着、宠着,就把他给养成这副德行了…… 自窗纸的破洞问穿照进室内的阳光,映照在云侬已睁开的眼眸上,一夜旧梦辗转的她,边抬起手遮住耀眼的朝阳,边在嘴边喃喃。 “原来在那么多年前……他就懂得为难我了?” 是,她怎会突然梦到那么多年前的事? 该不会是被昨日的事打击到了,才会想起这桩她早已遗忘许久的旧事吧?只是那时的她老摸不清严彦在想些什么,而他又是个有心事就往心里藏的人,只要他不说,她也无从知晓半分。 现下想想,不只是从前,她就连现今的他也愈来愈看不懂了,这不,那些还摆在她房里的嫁妆,正无声地杆在她的面前提醒着她。 在房内草草洗漱后,云侬出了房门,就见早起的严彦正好手拿着两颗鸡蛋自外头走进来,厅里的小桌上已经有了热腾腾的米粥与一些家常酱菜,没一会儿,严彦将刚煎好的鸡蛋摆上桌,金灿灿的两个煎蛋,就像绣荷包似的。 “你怎么……”坐在桌边看他忙碌的她,有些不解向来远庖厨的他,今儿个吹的是什么风。 他轻声说着,“快趁热吃吧。” 当食不知味的云侬总算用完这顿早膳,方抬起头,即撞上严彦那双不知已盯着她看多久的眸子。 “怎么了?” 他慢条斯理地道:“昨日你没给我熬红豆粥欢迎我回家。” “我忘了……”她一顿,随即站起身,“前阵子急急忙忙避来这里,一时之间也没备上什么,我这就上街去买。” “我替你带上了。”严彦一手按住她的肩,取来那包她买的红豆交给她,并对她奉上了一脸的期待。 在他渴盼的目光下,云侬挽起了衣袖走进那狭窄简陋的厨房,蹲坐往小火炉前以细火熬了一个时辰,这才把锅中的红豆熬得绵软糯香。 她一手撑着下颔,坐在饭桌边看严彦满足得微眯着眼,小心的一口口吹凉汤杓上的红豆粥再送进口中,就像是在吃什么珍馐似的。 “小侬。”再次将屋中那股熟悉的甜味吸嗅进肺叶里后,严彦轻声唤着她。 “嗯?” “我回来了。”他就像在举行个虔诚的仪式似的。 她怔了怔,想起他以往每每远行归来,总是在喝完红豆粥就对她这么说,她顿时觉得心房暖暖,再满足不过地笑了。 “回来就好。” 他问得很顺口,“那咱们可以成亲了吗?” “……”会不会一下子跳得太远? 他还在等着,“小侬?” “当真要娶我?”看样子昨日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而那纠缠的梦境也是其来有自。 “当真。” “为何?” “你是我媳妇。”自他口中吐出的,就像是个再自然不过的真理。 她这是遇上了拦路打劫的土匪吗? 哪有他这么说不通的?这棵木头其实不是木头,而是顽固不通的乌龟吧?还一口咬死就不容得他人更改他的固执了? 当云侬还在头痛不已地想着该怎么弄清他的想法时,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后的严彦,伸出十指拆散了她顶上随意挽起的松松发髻,并自怀中取出一柄他早备好的玉梳,一下又一下地梳理起她披散的长发。 “坐好,别动。”严彦在她惊讶地想转过身时,转过她想往后看的小脸。 “我、我自己来……”她有些不适应这般的亲昵。 “不成。” “为何?” “梦想。”他定定说着,语气无比真诚。 她的两眉直朝眉心靠拢,“哪门子的梦想?” “帮媳妇梳头。”在他所剩不多的旧日记忆里,小时候,他爹就曾这般浓情密意地对他娘做过。 云侬顿时觉得头疼得可以敲钟了,“你不会是打算……往后都这般帮我梳头吧?” 严彦慎重地颔首,手中的玉梳滑过她乌黑光滑的发丝。 多年相处下来,她虽是早就知道他的性子有些古怪了,可她万没想到竟是已到了这般世俗不通的地步…… “你知道,在常人眼中,这是个很奇怪的梦想。”别说是成年男女了,就连普通的兄妹间也不会这么做,更何况他俩又没成亲。 “不觉得。”他就是任何金玉良言都听不进的化外之人。 “我……能拒绝吗?”他们又不是……又不是新婚的夫妻…… 他面色无改,只是扳过她的身子无言地看着她,一双黑眸中静静流淌着浓得化不开的请求,令他看起来简直就像只湿儒着乌溜溜眼眸的无辜柯儿,这反倒让她觉得,像是自己欺负了他似的……哪怕她再有心想要抵挡,他就是满心渴盼地凝视着她,那目光,就像是拿着软刀子慢腾腾地札着她的心,就是要拖着她一块儿疼。 这个赖皮大王…… 啧,怎么他近来在说不听后,就二话不说地对她使上了撒娇这一招?以往他从没这样过啊,到底是哪位身斜影歪的江湖人士带坏他的? “想梳就梳吧。”不过就是梳梳头嘛,行。 或许是以往从没练过为女人梳头这门功夫吧,严彦的技术并不是很好,来来回回梳了好几遍,也没能成功地将发发簪给插上他刚梳好的发髻上,但他却没有放弃,即使她都坐等得昏昏欲睡了,他仍是执着地要亲手替她挽发插簪。 当他总算大功告成时,云侬起身按了按都快僵硬的颈项,冷不防地,一套簇新的衣裳已被他捧来她的面前。 “这……这又是做什么?” “帮你更衣。”他将衣裳摆放在桌上,然后不经她的同意便拉开她方才随意搭上的外衫。 她连忙按住他造次的手,“我自个儿会……” “帮媳妇穿衣。”他手边的动作一刻也未停,十指灵巧地避开她的,转眼间就已剥掉她身上的那件,再亲自为她穿上他特意买来的新衣。 她一顿,“又是梦想?” “说吧,你还有什么梦想?”敢情他想娶媳妇的原因就是想服侍她? 彦并不急于一时,“日后做了你就知道。” “给点提示。”该不会也是这类的吧? “咱们……”他俯下身来,温暖又暧昧地在她耳畔低语,“慢慢来。” 吹拂至她耳底的那阵暖意,所引发的战栗感登时酥麻了她半边身子,她不自觉地扭了扭身子想闪避,见她那模样,严彦忍不住又在她贝耳边再吹口气。 “你……”她红着脸,一手紧掩着被轻薄的那只耳朵以免再遭袭。 他不疾不徐地拉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在她掌心里印下一吻。 “小侬,咱们成亲吧。” “我……” “我等你答应。”他的吻再三流连于她的掌心,在她想不着痕迹地抽开手时,他轻轻咬住她的指尖。 柔软圆润的指尖,在他轻咬后,随即收了回去,他留恋地反刍着那滋味,极力压抑下满心想将她搂至怀里啃噬的冲动,就怕会吓着了她。 她大概还不知道吧?对于她,他始终都有种不够不满足的感觉。 在他的记忆里,自小开始,她总出现在他最危难、最是需要温暖的时候,他一直都认为,她是老天对他网开一面,特意抛给他的一棵浮木,他这溺过水的人,没道理不紧紧搂住私藏不是吗? 可搂着搂着,却也搂出一番滋味来。 那滋味,悠悠缠在他的心坎上绕呀绕,萦绕在他的梦里飘呀飘,时不时地映在他的脑海里,命他在没有她伴着的日子里,怎么也戒不掉回忆她一颦一笑的习惯。 他从没有忘记当年云天对他的托付,只是那曾经存在他心上的责任,不知不觉中竟变了味,化成了浓稠得化不开的念想,晕染成他心安之处唯一的光芒,成为了他可归家之处 唯一的烛光,而那烛光所指引的地方,则是他真真正正,能彻底把心放下来,安心歇息的港湾。 在他人生岁月中,他魂萦梦牵,恨不能搂紧她与她呼吸缠绵的人儿,此刻就在他的身边,虽然她现下对他有些犹疑不解,不识他的心,也不明白他无论如何都想将她锁在身边一辈子的渴望…… 无妨,那就慢慢来吧。 他有的是耐心。 遍染秋意的山林间,大清早的,在某条不知名的乡间小道上,一辆大型马车辘辘地辗过被露水濡湿的黄土,若是定睛细瞧,即可见某两名男女正坐在马车车辕上纠纠缠缠、拉拉扯扯。 “光天化日下,你检点一些。”板着脸的云侬,极力捺下满面不由自主的红晕,使劲打飞某人那只又偷偷摸至她腰际上的大掌。 “我无所谓。”严彦面无表情地再接再厉。 “倘若被人见着了,日后我怎么做人?” “不必做人,做媳妇就成了。”纤纤柳腰摸不得,他的大掌自动自发地改而窜上佳人小巧的香肩。 “行啊,你还伶牙俐齿了是不?”她以两指揪住他的掌背再转上一圈,皮笑肉不笑地再次逼他撤离禁区。 打从严彦把他的“媳妇梦想”挑明了后,他即认真异常地展开他对待自家媳妇的大业。 第八章 不,或者又该说,他只是单方面不讲理也不接受拒绝地霸住了自个儿认定的媳妇人选,惹得云侬闹心无比,偏又抵不过他的死皮赖脸和百折不挠。 老实说,这些日子来,其实他也没做出什么太出格的大事,不过是时不时摸上她的手揉揉捏捏,不然就是一直将她置于他两眼看得到的地方……总之,一整个千手观音上身的他,只要逮着了机会,他的手便会三不五时地绕上她的腰将她搂着,就像是小心翼翼在确认她的存在,又像是在确定她是真正属于他的般,结实贯彻与她日日形影不离,无论她推了几回,面部向来就没能多几个表情的他,都能不败不屈地贴回来,搞得她现下都快有些知觉麻木。 最让她禁不住的是,他老爱站在她的身后将她深深搂进他的怀里,再弯下身拿面颊轻轻贴着她的,每回被他这般粘着蹭着,她都怀疑会再如此生木取火下去,他俩会不会不小 心蹭出个什么好歹来,逼得她不得不按住胸口那颗狂跳的心,再三驱赶自家出品的登徒子,省得他这么蹭到后来,她的心一个意志不坚就会跳出她的胸坎,然后蹦到他的掌心里去。 “木头,关于成亲一事,以往我是真的没想过。”再次被他占了便宜紧紧箍住腰肢后,她抚额长叹,“你也知道,一直以来我就当你是我的亲人。! 这教她怎么能习惯呢? 在彼此相伴的长久岁月里,她早已在心头上为他挪了个家人的位置,也认定了他这人,就是她永生不离不弃的血肉至亲。可他却心血来潮地突然对她说,他认为他在她心头上所居之处风水不好,大爷他要搬家,还硬要搬至良人这位置上落户生根,不经她同意便开始大兴土木,任她这地主拦也没法子拦,只能望赖皮兴叹。 江湖上打滚这么多年来,见过不要脸的,也见过没骨头撒泼的,独独就是没见过这高人一等的赖皮大仙。 “不然这样,从今日起,我开始慢慢考虑?”知道他左右都听不进耳,她好声好气地改采另一策略。 “要考虑多久?”严彦不上当地问,大有挟持人质不放之意。 “呃……”她一个头两个大地推搪,“时候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的黑眸缓缓扫过她的心虚,虽是早就摸透了她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却还是敞开了大门任她这要犯暂时脱逃喘息。 “好,你考虑。” “那么现下你可以告诉我,咱们究竟要上哪了吗?”大大松了口气后,云侬总算有心情探知自个儿在前些天夜半里,莫名其妙被人自床上挖出来塞进马车的原因。 “新家。” “哪来的新家?”何时起他俩之间有小秘密了?她怎事前都不知情? “买的。” “你老实说,你哪来的银钱?”素来在她面前皆是坦白的他,居然不显山露水,将这事在她眼皮子底下瞒过了去。 “攒的。” “那——” “待会儿再问,就快到了。”严彦将马车往小道上一拐,策马走进一片古木参天的密林。 行至密林深处后,一间建在小坡上的不起眼民家便映在眼前,当马车一进入民家外围的围墙后,一股子令人不适的胸闷感立即拂至,她低下头深吸了口气,好半天才觉得舒坦些,待她再次抬起螓首时,眼前的风景霎时令她一窒,方才所见的破旧民家已不知哪去了,她瞠大了水目,定望着眼前这座不但有楼有阁,还有数座整齐院落的小山庄。 “这是怎么……”障眼法? “碧绸老人独创的阵式,专为我打造的。”严彦停妥了马车,指着外头的院墙向她解释,“这阵式可隐可守,普天之下只有他与我能解,等会儿我会告诉你如何解阵以便日后出入。” 碧绸老人? 那位满头花发白须曳地,凭着一身莫测高深的本事,听说被朝廷养在宫外的客座国师? “你……买这阵式做什么?”她问得颤巍巍的,也终于体认到了他在“认真”之后的事情严重性。 “安家宅。”为了日后不让任何人擅闯,也为了她的安全。 “花了多少银两?” 严彦却选择收声不语藏起答案,她偏首看他一眼,隐隐又开始觉得头皮发麻不已…… 倘若她没记错的话,据传闻碧绸老人一个普通的阵式,就得花上千两白银,若是特意为人打造的话,那就非得耗上万两不可……为了娶媳妇,他真有必要这么认真和大手笔吗? “进去看看。”严彦没空看她发呆,扶她下了马车后,就将浑身飘飘然的她拉进庄内。 踏进里头后,云侬才发现,这处山庄其实并无她想像中的那般雕梁画栋,反倒是她已习惯多年的朴实无华,或许是严彦针对了她的喜好所安排吧,令她连适应的时间都不需要,淡淡的熟悉感立即笼住了她。 她一一看过庄内每处院落,里头的桌椅床——生活用具,全都一应俱全,就连她房里的衣柜也塞了满满的新衣裳……被他拖着逛过庄内一圈后,云侬站在花影扶疏的庭园里,对于倍大的新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这些年,你把赚来的钱都……”原来一直坚持省吃俭用,从不浪费半点银钱的他,为了就是这个? “喜欢吗?” 总觉得有什么哽住了喉际,“你这呆子……” “嗯。”严彦没有否认她的说法,只是…… 他是呆,但她是傻啊。 她这个人前处事精明利落,人后护短的傻姑娘,自小以来就是一门心思地对他好,总是傻傻的为他设想,恨不能事事为他做尽,好让他避开所有险途与可能产生的伤害,可她却从不想想,她呢?她又将自个儿的人生放在哪呢? 当年为了他的一个心愿,她这个傻姑娘便为他人了掮客一途,他一日没达成心愿,她便一日继续当着掮客为他张罗生意。而今她这年纪,换作是他人,约莫都有近十岁的娃了吧?他已是耽误了她多年青春,再不赶紧加快脚步将她娶回家呵护着怎么成?难道真要让她操碎了心,十年如一日的为他夜夜辗转难侧吗? 兀自捺下心底对新家的震撼后,云侬勉强回过神,并想起了方才往参观厨房时所见着的不对劲之处。 “木头,柴米油盐酱醋茶呢?”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没买。”他有些困窘地别开了脸。 她睐他一眼,“你是要咱俩啃这座宅子吗?” “钱没剩多少……”一口气办妥了她的新居、嫁妆和聘礼后,他十年来的努力,也差不多空空如也了。 眼前的这座山庄,再加上那一马车令她眼花撩乱的聘礼,想当然耳,定会将他的心血全都耗之殆尽……云侬轻轻叹口气,挽着他的臂膀一块走向马车准备卸货。 “走,上镇子买东西去,咱们不当喝露水的仙人。”若没记错的话,在来时的路上是有经过一座不大的小镇。 一路出了准备隐居的山林来到了镇上,他俩先是去添了该备上的用品,还未走至午间快打佯的菜市,云侬便在街上转角处发现了同行在镇上所留下的暗桩标记,她顺着沿途上的标记,在隐蔽处取来了同行所留下的江湖最新消息细读后,再不言不语地将东西放回原处。 “小侬?”严彦推推站在墙边不动的她。 “木头,你有没有这一带的地图?”不知怎地,她突然很想碰碰运气。 “我去买。” 她点点头,“那我先去买菜。” 抢在菜贩与肉贩收摊前买好一堆食材的云侬,才想拎着这些去马车上置放时,就见满街的平凡百姓中,突兀地出现了一行神色勿忙的黑衣人,个个步伐疾快,行走落地无声。 她再三确定了他们腰际上一模一样的徽记后,她心湖上的怀疑涟漪,也开始一点一滴地扩大中。 买个菜都能遇上魔教教徒? 她想,这绝非是路太窄的问题,而是某人的运气实在是太好,而她又搬家搬得太过凑巧。她站在路边思索方才所得知的消息,再配合上那些已然远去的魔教教徒背影,接着,她很诡异地笑了。 当严彦回来寻她时,就见她一人站在路边,笑得行经她身旁的人们都莫名心生寒意,她还掏出怀中的算盘拨了又拨,再拿过他送来的地图看了又看。 “小侬?”他不解地抱着她买来的青菜与萝卜看着她的举动。 她收起地图,满心成就感地拍拍他的宽肩。 “还是你乖,有听我的话从不和他们走在一道。”招摇过市与从不张扬的差别,就在于其一有着被追着跑的风险,其二则可安稳地过着无风无雨的好日子。 听得满心云雾缭绕,“他们?” “你的同行啊。”她边说边迳自去拿他系在腰间的水壶。 严彦虽是不明她话里兜藏着些什么,但他还是逮住她心情不错的时机赶紧打铁趁热。 “既然我乖,那咱们明日成亲?” 正喝着水解渴的她,当下被呛咳得结结实实。 “咳,我不都说我要考——”她好不容易喘过气,一抬首就撞上了他可怜兮兮的目光。 “小侬……” 她不自在地挪开眼眸,“这事……这事咱们回家再慢慢说。” 严彦扬扬墨眉,在讨不了好处之余其实一点也不心灰,不顾街上人来人往大家都在看,他探出一掌揽过她的腰,她侧首瞪他一眼,他只好收敛点改牵住她的柔荑。 有过深刻教训的云侬知道,反正甩也甩不开这块牛皮糖,所以这回她干脆就不在大庭广众下挣扎丢他俩的脸面。 “等会儿先去药铺一趟。”快走至街尾的马车停放处时,她摇摇他的手提醒。 “你病了?” “不是,有备无患而已。” 家中都已有了无人可破的阵式了,她这是想为谁备上? 因她而堆积了满腹疑问的严彦回到家后,还来不及找她解惑,就被她叫去一块整理起客房,然后又与她一块裁剪起包扎用的纱布。 “记得,今晚别那么早就歇下。”将一切准备好,又至后院收了一只信鸽后,云侬即对他交代。 “为何?” “到时你就知道了。”她神情愉悦地向他再道,“对了,子时过后,你把外头的阵式解了放个客人进来。” 客人?新家还住不到一日就有客人登门?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 一如云侬所料,当晚就在刚过子时后不久,果不期然真有名不速之客前来他们家的大门前拍门。 拉开大门应客的严彦,在手边灯笼的烛火照映下认清了来客的面容,接下来,他便与来客双双僵着身子定立在大门里外,两两持续地干瞪着眼,大有隔门对峙相看到天荒地老的态势。 云侬的声音自宅内远远传来,“木头,别看了,把咱们的榜眼君请进来吧!” 高居杀手排行榜第二顺位的韩冰,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深夜黑不择路地奔逃至深山野林处,好不容易终于找着个可暂时歇脚的民家,却没料到,当这看似简陋的民居大门一开,随即敞开了另一处天地。 他先是瞪着大门里的华屋美院,怎么也想不通这之间的变化由来,而后他挪过眼,满心不痛快地瞪着眼前不对盘多年的同行兼某人帮凶。 “居然在这儿也遇得上你们……” “你大可滚远点。”对于来客,严彦还是数年如一日的死人脸。 第九章 往里头等了好半天的云侬,走至院中盯了韩冰身上被血染污的衣袍一会儿后,及时打住了这两位同行间的无限含情对视。 “又不是不熟,进来吧,把门带上。” 只可惜犹豫着该不该踏进门里的韩冰,与压根就不想迎客的严彦,两人皆没把她的话给放在心上,照样以无声的目光在暗地里你来我住得好不热络。 她淡淡撂下一句警告,“再不把门关上,不怕魔教教主找到这来吗?” 当下大门处人影迅疾一闪,携着满身伤的韩冰飞快地跟上她的脚步步入屋一内,而还杆在大门边的严彦,则是不情愿地照着云侬事前的吩咐,重新合上外头的阵式,不再放人进来。 做完这一切后,严彦带着一身的寒意站在厅里,看云侬将早就备妥的热水与纱布交给韩冰,并指示面上几无血色的韩冰得快些将受创严重的胸口先行止血。 “他又惹了什么麻烦事?” “有位不长眼的高人看上他了。”云侬扔开一条已沾满鲜血的布巾,再取来另一条新的重重按压在韩冰胸前。 “何人?” “魔教教主,向云琛。”她款款对他道来江湖上的最新八卦要闻,“日前教主大人放出风声,指名要咱们的榜眼君荣任他的后宫正妃。” 一直默默任人处理伤势的韩冰,听了登时激动地抬起头大声怒吼。 “那个有病的疯子!” “你怎么知道?!严彦一把按下一脸杀人样的韩冰,接过云侬递来的金创药,毫不温柔地洒在韩冰胸前那一道斜横而下的剑伤处,当下疼得韩冰咬牙切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然也没有不能上吊的梁。”她向韩冰致上十二万分同情的目光,“您辛苦了。”这家伙的祖坟八成是冒了青烟吧,这年头杀杀人也会被魔教教主看上?太不容易了。 韩冰愤恨地咬着牙,一想起前阵子他是如何中了计,在向云琛那男女不分的登徒子手下败下阵,以及他是如何逃过大批魔教教徒的日夜追捕,他毫无血色的俊容更是青白阴森上三分。 “再让我见着那无耻之辈,我非杀了他将他挫骨扬灰不可!”简直就是奇耻大辱,那个姓向的竟敢将他当成是女子之流? 严彦边帮他包扎边送给他毫不委婉的三字。 “就凭你?!就连当今武林盟主宗泽,都尚且不敢正面与那位喜怒无常的教主大人叫板,他这排行榜上的第二杀手,也好意思大言不惭? 不待韩冰继续怒焰冲天烽火连三月,云侬边向严彦打着暗号,边担心韩冰恐怕会被气得内伤加剧。 “好了好了,那位教主大人再无耻再贪恋你的美色,他也没法找到这来的,所以你可以放心的歇下了。”再让他这般气下去,只怕他还没入主魔教后宫就先羽化登仙。 韩冰红着眼侧首瞥看向她,未及开口,就先一步遭严彦给点了睡穴,再一把被他给扛至客房里去。 安顿好韩冰,也细细打理好那遍布全身的刀剑之伤后,严彦两手环着胸,不满地站在床边瞪着这个莫名其妙又跑来他家的老主顾。 “为何要收留他?” 云侬一手握着拳,眼中金光乍现好不闪闪动人。 “为了咱们家日后的买菜钱。”为了建小山庄买阵式,严彦身上的钱差不多都花光了,而她,长年为他购买那些武功秘籍,剩下的余钱她预估也只够他俩衣食无忧个几年而已,往这等情况下,她非常非常有必要,另行开拓居家意外财源。 “啊?” 她搔搔发,一脸的快意,“真好,又可以敲他一顿当恩人了。” “前些天夜里天色太黑,我走错路了。” 严彦极度怨恨地瞪着这名打扰他与某人卿卿我我、甜甜美美过日子的不速之客。 “你年年都走错。”究竟要到何年这家伙才能改掉他路痴的坏毛病? 前些日子失了不少血,眼下面色仍旧苍白如纸的韩冰,说着说着更是一脸的悔不当初。 “我不该逃来这的。”哪儿不好跑,偏撞到这个财迷掮客的家来?想也知道那女人定又会和往年一样,同他玩那什么杀鸡拔毛的索恩手段了。 “需要送你一程吗?”严彦扳扳两掌,非常乐意将他给踹出家门外,来个自生自灭、贞节自理。 话说不速之客韩冰,在昏迷了两日醒来后,身上的刀剑伤早已被处理好,重创的内伤也已被人调理过了,于是今儿个一早晏起,他便与严彦齐齐坐在客房里,继续默契十足的大眼瞪小眼。 云侬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至他俩身边,对于他俩的不对盘,早已练就视而不见大法。 “敢情救了你还得让你对咱们挑三捡四?”她搁下药碗后便挑了一处坐下,“快趁热喝了,既然阎王爷家的大门早已关上不纳新客,你就少成天白着一张脸吓唬人。” 低首瞧着这碗黑糊糊的汤药,韩冰兀自在心中抗拒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得不顺了她的好意,可就在他喝了一口后,愁眉深锁的他不禁要问。 “你还在记仇?”都几年前的事了她还记得这么牢?当年他也不过是差点害得严彦是第三的身份外泄,她就每见他一回就恶整他一回。 “怎会呢?您多心了。”云侬笑咪咪地道,乐得看他俊脸上的五官全都皱在一块儿。 怎不会?这碗又黑又浓稠的汤药都快熬成酱汁了,她要不要再公报私仇点? 韩冰将心一横,一鼓作气喝完那碗苦涩的汤药,而云侬则是满心痛快地瞧着他那副有苦说不出的模样,再慢条斯理地对他道。 “我说榜眼君,你就安心歇着养伤,跟在你身后的魔教教徒们都已被引走了,只要我不放人,思春的教主大人是没法找到这儿来的。” “如何引走的?” “我自然有我的手段。”她自家中带来的一窝信鸽可不是摆好看的,她只是托她那票掮客朋友在江湖上放出不实信息,引得那些教徒改往别处寻人罢了。 “你会这么热心助人?”韩冰狐疑地扬起剑眉,当下草木皆兵了起来,“难道你又想讹我一笔?” 云侬朝他眨眨眼,心情甚好地与他攀亲搭感,“咱俩谁跟谁呢,这么多年的老交情,您就别同我客气了。” “告辞。”韩冰当机立断地站起身,可一转头就被一言不发立在一旁的严彦给严实地堵住去路。 “眼下全江湖大抵都知道你被魔教教主给看上了,那位教主大人还放出风声,不出十日必然会拿下你,将你送进魔教总坛成为魔教第三十一代后宫宫主。”她懒洋洋地端起茶碗品了口茶,再状似感叹地道:“依你逼内伤来看……啧啧,怕是最少得养上一两个月。” 哪壶不开她偏提哪壶? 满心羞愤得只想杀人泄愤的韩冰,一掌重拍在桌上,但因前阵子失血还有深受一内伤的缘故,劲道倒是大不如昔。 “别拍碎我家的桌子,要钱的。”她再三瞧了瞧那张寒霜覆面的脸庞,怎么也想不通那位魔教教主究竟是看上了他哪一点。 浑身隐隐气抖的韩冰一手抚著作疼的胸口,在严彦的目光示意下重新坐回原处,满心不甘地迎上云侬那双好整以暇的水眸。 “明人不说暗话,你也知,我从不会平白救你。”说起每年她最期待见到的人,八成就是这个三不五时常迷路的路痴兄。 废话,他太清楚这女人敛财的本性了。 他冷冷一笑,“你以为这回我还会乖乖任你啃得不吐肯头?” “你说呢?”她笑靥如花地一弹指,一柄凉凉的软剑即自他身后如鬼魅般地窜出来,轻巧巧地搁往他的脖子上。 “你能再无耻点吗?”韩冰瞪了身后那位无良的同行帮凶一眼,再转过头来瞪向教唆的元凶。 她轻耸香肩,“目前,受伤的你正寄人篱下,你该早早有个认知的。” “什么认知?”不就是她强买强卖吗? “强权就是真理,还有我家的屋檐特别低。”云侬咧嘴朝他一笑,大大方方地自袖中取出一纸契约搁在桌上,“阁下这回的寄居费用就照老规矩写在上头了,请。” 韩冰听了她的话后,苍白的俊脸上先是因恼怒而不住地泛红,就在他定睛瞧清楚那张她所书的寄居契约文书后,霎时又由红转黑,再逐渐变得铁青……严彦自他身侧看过去,只见江湖上以一派清冷风姿迷倒众家闺秀与侠女的冰霜公子,此刻俊颜万紫千红,好不热闹。 韩冰的嘴角抽了抽,心口被那价码蟞得气不打一处出来。 “云姑娘这门独到的生财技艺,这些年来还真是锻炼得无比老练毒辣,硬是半两银子皆不漏捞,不知云姑娘可明白,自古以来女人所该懂得的本分即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死要钱的女人,怪不得她都年纪一大把了还迟迟嫁不出。 她不痛不痒,“喔,我缺德。” “你……” 云侬将早已备好的笔墨递过去,“签了吧,在你伤势痊愈前,我保你平安。”外加贞操无虞。 “你有那本事?”真要这么简单,他这些日子来又何须为了躲那位魔教教主而躲得上天下地? “在你伤愈之前不被找着,这点把握自然是有。”碧绸老人的威名可不是空穴来风的,那让严彦不惜费以万金购来的阵式,自然是物超所值,只要他们将家门一关,任凭魔教教主武功再高再风骚,也休想踏进她家半步。 “伤愈后呢?”韩冰厉眸微眯,总觉得她的话里隐隐藏着陷阱。 摸摸鼻尖,“那你得跑勤快点了。”谁让教主大人眼下正四处撒银子寻情郎呢。 咬着牙问:“你不会是打算在我伤愈后,就反手把我的消息转卖给那个魔教的无耻之徒吧?” “怎么会?”她笑得甚是无辜纯良。 韩冰一双寒目死死地盯着她……为了银两,别人他不敢说,但眼前的这女人绝对会。 想当年他就曾因不小心伤了严彦一剑,而被这女人硬是牢牢记恨上了,日后哪怕他再谨慎再当心,他还是着了这财迷掮客的道,迷迷糊糊地与她签下那劳什子卖身契,若不是他及时自迷药中醒来,他差点就被人给捆上船卖至南海捕鱼去了! 云侬泰然自若地享受着他的眼刀,“好歹你也是个男人,就别同这区区保命小钱锱铢必较了,要知道你可是杀手榜上的榜眼、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冰霜公子,别失了您的胸怀与气度,日后若不小心传了出去,不但是会让人笑话,恐还会雕零无数颗武林少女的芳心。” 韩冰黑着脸,语气更是怏怏不快。 “胸怀气度一斤值几文?”任凭杀手这一行再吃香,也都被她每年一度的海削给削薄他的银袋了。 “就是。”从不视金钱如粪土的严彦,看戏之余还深有同感地添上一句。 云侬没去理会这两个同行对金钱的执着程度,她相当爽快地点点头,当下即不再强人所难。 “也成,那您就准备移驾到魔教去统领后宫、凤仪教众吧,今早我才翻过黄历,这个月有不少好日子。”卖了他,她不但可狠赚魔教教主一笔,还可省了大笔医药费,何乐而不为?反正卖一单也是卖,剥了他的皮她照样能再卖上一单。 韩冰蓦地大大挂下了脸,不情不愿地取过笔墨书上名字再按下指印,瞧她乐呵呵地将那张契约文书收进袖子里,不掩贪色地朝他摊出一掌对他勾勾手指头。 第十章 掏光了他身上所有银票后,搁在他脖子上的软剑立即被严彦给收了回去,云侬哼着轻快的小曲,快乐地移步出了客房去准备财神爷的午膳,只是不过多久,当她捧着托盘再次进到客房里时,韩冰更是深深觉得这回自个儿又上了一次贼船。 他指着眼前看似淡而无味的清粥,“在下付了天价,伙食却是如此?” “客随主便。”她将粥碗推至他的面前,再置上一碟酱菜,“您瞧我生得像是洛阳酒家的大厨,还是严彦长得像是宫廷御用厨神?”这位病号他还想吃什么酒肉大餐?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什么破身子。 “钱你都坑哪去了?”他忿忿地扫她几眼,蓦然觉得她家的屋檐似是一年比一年修得还要低。 她无奈地两手一摊,“姑娘我家计甚艰啊。” 听了她的话后,立在一旁的严彦,目光悄悄落至她的身上,默然心思百转千折了许久,他拉起谈好买卖的云侬走出客房。 在与她走至廊上时,他定住了脚步问。 “一定要收留他?” “此乃不得不为。”云侬也知道他素来很讨厌有外人来打搅他的生活。 “咱们不必赚他的钱。”真要差钱,那么他便再做几笔买卖就是了。 她摇摇头,“这不只是银两的问题,况且再怎么说他都是你的同行。” “你与他交情很深?”严彦语气中泛着浓浓的酸味。 “能深得过你吗?”她送他一记白眼,也不给他什么误会的机会,“虽说我不是什么行善之辈,只是不救他,难不成让他往后在江湖上见你一回砍你一回,或是见着我就狠狠找碴?要知道,他已是被魔教教主逼得拘急跳墙,再加上他又受了伤,为了他的颜面,他可是啥事都干得出来的。” 他闻言随即俯身搂住她,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他绝对不会再让往事重演,更不会再委屈她半分。 “知道,我不就是假设吗?”云侬两手抵在他的胸膛上微微推开他,“以榜眼君的性子来看,只要买卖能谈成,咱们也不必多虑了,因他素来就是个言而有信之人。! “你要藏他多久?” “他身上的银票够藏到他伤势痊愈了。”现下外头的风声太紧,她虽缺德,但也不能无良地害韩冰真被教主大人绑至后宫去当娘子。 “我不喜欢。” “嗯?” “这是咱们的家,我不喜欢有外人。”他千辛万苦地打造了这个家,可不是用来让同行当避风港兼碍他的好事。 “忍着吧。”要知道财神爷可不是经常路过家门口的。 “我可杀了他。” 云侬扬手在他的后脑勺招呼上一记,“都是同行,又何必玩相煎何太急这戏码?何况你都已金盆洗手了,你还想除掉榜眼君好晋上排行榜一位不成?” 严彦紧抿着薄唇,思索了一会儿后,万般忍让地开口。 “先成亲。” 他怎么还没忘了那事啊? 她僵硬地别过脸,“再说吧再说吧……” 无奈严彦却不肯让她这般含混过去,两手紧握着她的肩,锐利的目光将她给盯得死死的。 “解决这件事再说,行不?”她深深觉得,再这般同他讨价还价下去,绝对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眼下敌强我弱,她还是先撤了再说。 “你答应的。”他质疑的目光强力地扫过她的脸蛋一圈。 她垂下肩,“好吧,我答应的……” 就在云侬以为严彦真听进了她的话,会暂时对她歇歇手,不逼她那么紧的,可到了夜深就寝时,她才发现她还是太小看他的心思了。 她两手叉腰站在自个儿的房门口,没好气地瞪向不请自来的守护门神。 “我说,榜眼君不会摸到我房里来的,要知道他可是江湖中有名的冰霜公子,他才不屑于我这毫无姿色的女子,他真要有什么想法,最多就是想对我啃骨噬肉而已。!就算全天下女人都死光了,她相信韩冰也不会瞎了眼找上她的,将她大卸八块的机率倒是较大。 严彦还是站在她的房门口半步不移,俨然不动巍峨如山。 “别给个梯子就想爬上来,我还能不明白你吗?总之咱俩还没成亲,你不能进我的房。”她上前利落地两手紧揪着他的耳朵扭呀扭,很清楚他是想藉韩冰一事拉近他们的关系好更进一步。 他缓缓拉下她的手,眼底有着不可推拒的坚定。 “我房里只有一张床。”她蹙着弯弯的细眉,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他又犯了毛病跟她拧上了。 “我不介意。” “我很在意床上人数。” 他退一步,“我就坐在桌边守着你。” “回去睡。”云侬没好气地一把推开他,转身就要把门关上,偏又被他一手挡住门扇。 “就坐在门边守着你。”他退了再退,可还是不改一夫当关的决心。 她很想敲敲他的榆木脑袋,“不必!” 三番两次遭拒的严彦,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微微低垂着头,闭上嘴不再开口。而云侬仰首瞧着他面上甚是失落的模样,一径地在心中对自己再三说着不能心软、不能心软……可他那宛若无辜遭弃的神情,最终还是拨动了她心中最柔软的一根弦,令她忍不住上前拉拉他的衣袖。 “木头?” 严彦一语不发地探出两掌将她搂至怀里,令两人的身躯紧密地贴合在一块儿。 “可以……放开我吗?”她的面色微绯,也不知已有多少年没这般同他亲近了。 “待我把你捂热了再说。”他的大掌搁在她的背后,将她往他的胸前按了按,好让他俩的心房再贴近些。 她不解地问:“我是昨晚凉了的饭菜吗?” “不是饭菜,是心。他难得细心地向她解释,“待我把你的心捂热了再说。”谁让他们之间的距离老是远得让他觉得冰凉凉的?既然不够温暖,那他就卖力点添添柴火加加温。 “敢情这十多年来我就是冰凿的?” “不是冰凿的,是不到春日就不发芽的种子。”他轻声更正,柔柔的一吻轻印在她的额上,“早些发芽吧。” 她茫然地眨着眼,“发什么芽?” “爱苗。” “……” “发芽了吗?”软玉温香在怀,严彦的心情宛如千树万树梨花开,搂住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再紧了紧。 她呐呐地,心慌之外,有些不适应他近来的剧烈转变。 “那个……你瞧这都还没入冬,离春日也还有些时日……” “没关系,咱们继续呼唤东风。”他的脸皮大有刀枪不入的趋势,还不忘催促她,“看在我这般诚心的份上,你也上心点。” 云侬两眉之间的距离愈来愈窄,“你的口舌可是一日千里啊。”还她那个以往不喜言辞的严彦来! 他埋首在她的耳畔咕哝,“娶妻总得有手段。” “既然这么会说话就别老在人前扮哑子。”枉她这些年在人前事事都替他担了去,下回她就让他自个儿去主持大局。 “他们又不是我媳妇。”何必多费唇舌? 与她耳鬓厮磨了好一阵后,严彦拾起头来,再三以指抚过她的脸庞。 “睡吧,我就坐在门外守着你。” 对于他的骡子性格,她很想吐吐血,“回房去——” 高大的身影倏地俯探向她,一双温热的唇覆至她的唇上,辗转吮吻,细腻缠绵,宛如春风柔柔拂至,她尚不及自讶愕中回神,那双唇已然离开,他静静瞧了她半晌,熟悉的指尖拂过她因他而水润红艳的芳唇。 “睡吧,乖。”严彦轻推她进入房内,不由分说地帮她把门扇合上。 怔怔然坐在床畔抚着唇发呆的云侬,这一夜,也不知自个儿究竟是有睡无睡、似梦还是非梦,待天色大亮,她悄悄打开门,低首一看,果然看见说到做到的严彦,此刻就靠着墙坐在她房门旁,闭着眼微侧着颈子,似是疲惫地睡着了。 “……傻子。” 先是莫名其妙遭魔教教主看上,后又为养伤而失了大笔银子,故而不得不躲在小庄内养伤的冰霜公子,近来日日悲愤抚琴,以泄心头大恨之余,也吵得山庄内没一处安宁。 身为山庄主人的某二人,在隐忍了十来日终于受不了琴音声声传脑后,今儿个一早,他俩只好藉采办伙食之名,出门以图个耳根子清净。 只是街也是不能随便乱逛的。 将预备屯积的粮食堆放在马车上后,难得出门一回的云侬,来到镇上最大的酒楼,本是想买几坛好酒,以庆祝她与严彦两人从此金盆洗手远离江湖的,可偏不巧,一位对他俩来说都十分眼熟的故人,在他们将跨出大门时,将他俩给堵在酒楼大门边不动。 一时之间,三张脸庞上各自有着不同的神情。 久旱逢甘霖般惊喜不已的,是当今杀手排行榜上的状元,龙项。 像是一脚踩着大麻烦的,是曾经与他有过那么点小过节的云侬。 不知该高兴还是该觉得碍事,故一如往常面无表情的,是严彦。 在他们三人堵住酒楼妨碍他人进出许久后,龙项看了看四下,二话不说地便扯过严彦的臂膀,一把将他拖至楼上预定的包厢里去。而被他俩落下的云侬,则不疾不徐地跟上,并在进了包厢合上门扇后,似笑非笑地盯龙项瞧。 “你……你这婆娘又在打什么歪主意?”被她看得浑身泛过阵阵寒意的龙项,随即想起了上回与她交手后的刻骨铭心教训。 云侬的两眼定在龙项紧握着严彦的那只手上不放,“正巧,我也想问你这句话。” 在他俩之间的严彦,有些不明白此刻空气中荡漾的诡谲是从何而来。 “小侬,你认识龙项?”怎么好像一副很熟的模样? 她不答反问:“你也认识他?” “算是……”他顿了顿,苦思了好一会儿后,才慢吞吞地给出个他认为差不多的答案:“半个朋友。” “才半个?”龙项听得满腔怒火都快烧了上来,“姓严的小子,好歹我也同你喝过酒、烧过黄纸,你这家伙能再不讲义气点吗?”枉他这些年来掏心掏肺地当这臭小子是兄弟,他居然只是半个朋友? 严彦拨开他的手,“义气一斤值多少?” “你哪时被这敛财的婆娘给带坏了?”龙项想也不想地就将云侬当成元凶。 “木头,你先过来一下。”云侬赶在他俩叙旧之前出声打断他们。 严彦二话不说地推开龙项,乖乖步至她的身旁。她侧首瞧了瞧一脸惊讶的龙项,然后两手重拍在严彦的肩上语重心长地道。 “我记得,我曾叫你多交几个朋友。”早年前,因她老觉得他性子太孤僻,又甚少与人往来,为了开拓他的视野,也为他在江湖上行走方便,她是这么叮咛过他。 “交了。” “我不是叫你交杀手当朋友的。”他哪个不交偏挑个同行? 他不解,“有差?” “好让你们哪日一言不合互砍时,还看在同行的份上互打对方五折吗?”他也不想想这人的排名还在他上头呢,他怎么就这么不爱惜他的小命? 从没想过这点的严彦,认真地想像超那景况一会儿后,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她。 “九折尚可,五折太亏了。”依他看,倘若他不放水的话,他和龙项最多就是打平。 “喂!”被晾在一旁的龙项听不下去了。 第十一章 云侬防备地一手将严彦拉至身后,接着巧笑倩兮地朝龙项一揖。 “状元兄,别来无恙?” 龙项可没她那好心情,“见到你这张脸,我就心疼我那些被你坑过的钱……” 她甚是愉快地扬高了唇角,“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就安心了。” “你!”龙项气结地指着她的鼻尖,“我也不过是砸过你一回生意,你还好意思记恨我?别忘了当年你可是因此讹了我一大笔银子!” “你砸的那笔生意,正是严彦的买卖。”云侬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早已消灭的怒火,又因这位状元郎而又开始隐密燃烧。 身为掮客,她其实也不爱与江湖中人结仇的,可这位向来就在江湖上横着走的杀手状元,那回偏巧不巧地就是挑上了她为严彦安排的买卖,她记得当年龙项收了大笔的保镖金,说什么都要保护严彦正要下手的对象,使得进入杀手这一行以来从未尝过败绩的严彦,不但头一回因下手失败砸了买卖得付出庞大的赔礼金,还因此躺在床上养伤养了半个月…… 哼,伤了她的人,这要她如何不记仇、如何不去替严彦找回场子来?当年她没高价将这位状元郎卖给那位看上他的外族公主,他就该感谢严彦要她别太记恨了。 “……你俩何时狼狈为奸了?”没想到他俩之间有这层关系的龙项,呆楞楞地张大了嘴。 她这才正式告诉他,“我一直都是他的掮客。” “怪不得……”龙项恍然大悟地拍着额,不一会儿又气急败坏地问:“原来你是为了护短才暗坑我?”搞半天那位外族公主会追在他身后三年,就是因她想替严彦解解气?那她后来还好意思跟他收取打发外族公主的那笔钱? “客气客气,就是不知公主殿下近来可好?需要我通知她一声,好让她与你叙叙旧情吗?”反手暗地里将他卖过一回的云侬淡淡地笑了笑。 “你……”陈年噩梦又再次被她挑惹起,龙项恨恨地瞪着这个害他远远避走关外三年的元凶。 严彦动作飞快地挡在云侬的面前,一掌使劲地推开想上来一清旧怨的龙项。 “你怎会来这?”之前不是听说他在江南做买卖吗? 龙项没好气地抹抹脸,“我这不是在躲人吗?” “躲谁?” “那个……”他蓦地闭上嘴,一甩先前的怒意,反而亲亲热热地一掌环上严彦的肩,“我说小严哪,老哥我——” 云侬先一步地截断他的话尾,“木头,该回家了。” “哦。” 龙项赶紧口下留人,“等等,严彦得留下来!” “不知状元兄找他有何要事?”云侬微微眯着眼,非常清楚这位招招摇摇过江湖的状元郎惹是生非的能力。 他摸摸鼻子,“我不过是想请他替我挡挡某个人而已。” “何人?” “……武林盟主。” “天快黑了,咱们回家收衣服煮饭。”云侬勾过严彦的手臂,决心速速带他离开这位招蜂引蝶的旧友。 “既然你在此,那找你更佳!”龙项踩着疾快的步伐,一转眼就来到门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染指他媳妇? 严彦沉下了脸,一手覆上了腰际的软剑,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慢着,你先让我把话说完!”不知他俩是何关系的龙项,连忙赶在他出剑前举高了双手自清。 云侬清冷地问:“当年坑了你一笔后,你不都说咱们已断绝往来了吗?” “事有轻重缓急。” “很好,咱们没交情。”反正她家中还有一个养伤的冤大头,不差他这另一笔钱,况且,她才不想平白无故沾惹上武林同盟那个人麻烦。 “你当真不伸个援手?”龙项烦恼地一手抓着发,没想到她半点情面也不看。 倒是严彦缓下了脸色,“你何时与武林盟主结梁子了?” “其实也不是结梁子……”他吞吞吐吐地说着,后来迁怒地瞪向严彦,“总之说来说去这事都是你害的。” “我?” 项愈想愈忿忿不平,“谁让你干这行干得那么低调?你要是高调些,宗泽他也不会找上我了。” “状元兄,咱们很忙。”云侬冷不防地提醒他。 知道左右都躲不过她的质问,龙项挺不情愿地咂了咂嘴,对近来也不知躲哪去,故而还没听到消息的这两人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们也知道,干咱们这一行,若非必要,其实咱们也不想无缘无由就去同那些江湖正派人士交手,毕竟井水不犯河水,功夫路子走得更从来就不是一道。” “然后?” “前阵子的武林大会你们知道吧?那个也不知吃错啥药的宗泽,在又连任了武林盟主一职后,突然就兴起了想与我切磋武艺的念头,说什么都要与我一较高下,看谁才是天下第一剑。” 严彦一楞,“切磋武艺?” “对,他还说到时他要广邀武林同道观战,就当是做个见证。”龙项有苦难言地皱着一张脸,“你说那小子这不是嫌日子过得太平淡,没事找事吗?都拒绝他不下十来回了,他却是死活都听不进耳,硬要我与他一战,不但派出了大批人马四处找我,搞得我像名逃犯似的,还害得我近来因忙着躲他,都没法去接我的买卖。” “宗泽怎不找韩冰?”严彦想不通地问,因他知道,韩冰的武功造诣其实也不逊于龙项。 龙项烦躁地摆摆手,“人家冰霜公子是使刀的,宗泽是用剑的,所以宗泽看不上他。” “所以你就四处躲?” “呃……” 旁听的云侬,云淡风轻地踩他一脚,“江湖第一杀手混成这副德行,您不如自挂东南枝算了。” “我哪知我怎这么倒媚?明明杀手界那么多人,那小子哪个不找偏要找上我?”龙项也想不通他到底哪招惹那位宗泽了,明明宗泽都已坐上武林盟主宝座多年了不是吗?全武林都奉他为尊不说,连朝廷也都承认了他的地位,那小子究竟还有啥好不满的? 她含笑地为他解惑,“谁让你杀手这一行干得声名大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每你大刀金马地把姿势一摆,全江湖的武林豪杰有哪位认不出你来的?有谁不知你高居杀手排行榜首席?又有谁不知你霸气十足的龙刑剑,一出鞘便是所向无敌?你说,在你恣意横行武林还树大招风这么多年后,武林盟主他不把你当成目标他找谁去?” “我、我又不是……”被呛个正着的龙项,结结巴巴地开口想反驳。 她一句话堵死他,“不是故意出风头的?你要好意思说出来,我也不嫌你说这话太违心。” “你、你这婆娘……”就快恼羞成怒的龙项,气急败坏地指着这个拆穿他的死对头。 严彦款款接上一句,“世上最聪明最温柔美丽。” “……”有他这么噎人的吗? 云侬不给他机会拖严彦下水,“总之,这娄子是你捅的,我家木头压根就没必要替你挡着那尊想跳墙捞过界来比武的大佛,更阻止不了盟主大人想与你切磋武艺的决心,有本事你就在他面前自废武功,告诉他您老人家早已搁下屠刀,准备洗手从良嫁人去了。” “你这女人……” “句句在理。”严彦瞧着她那再明显不过的护短模样,心头不禁涌上了阵阵止不住的喜悦。 “……”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所以你别指望严彦他会亮出他第三的名号,代你去与盟主大人一较高下,我说什么都不会准的。”她说着说着又把严彦拉到她的身旁去。 深知她有何能耐的龙项,唯恐她就这么撒手不管,于是只好挖掘出自己身上所有的耐性,硬着头皮对她放软了身段。 “我说贪钱的婆娘,我同你做件买卖行不?”据他所知,她所经手的买卖,只要她愿做,几乎没有不成的。 她挑了挑黛眉,“我家木头已金盆洗手,往后再不干杀手这一行了。” “不不,我不是找他杀人,我是找你做生意。”龙项尽可能和颜悦色地与她打商量,“只要你能帮我打发宗泽,价钱、价钱……! “嗯?” 他壮士断腕地道:“价钱一切好谈。” “是吗?不干。”云侬只转眼想了想,很快就摸透了他在打什么主意。 “为何?” “因我有我的底线。”她是为了严彦而踏入掮客这一行的,严彦既已退出江湖,她自然不必再继续窝在这池浑水里搅和。 “像你这种人也有底线可言?”她不是只要有钱就什么生意都肯接吗? “正因就是没有,所以才积极追求。” “你你你……” 云侬再次牵起严彦的手,“咱们回家。” 当严彦被云侬拉着走出包厢时,他侧过脸有些担心地看了龙项一眼,而后他也没添上一句话,就这般被她给拉走了。 走出酒楼来到马车的停放处,将所买的酒坛子都搁上马车后,云侬心细地察觉到,他素来勤快的手脚似是拖拉了些,以及他面上那略带犹豫的神色。 “木头,他真是你半个朋友?”她怎么也不想让已上岸的他再涉足江湖琐事,尤其是在他已准备与她隐居后。 她看着难得反常的他,“生平头一回交的朋友?” “……嗯。” “你还有几个朋友?”这点很重要。 “没了。” 严彦见她问完了话也不上车,就只是站在他面前不说不动地看着他,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的他,有些担心地上前握住她的手。 “小侬……” 罢了罢了……总不能因想要维护他的安全,而让他连段难得的友谊也保不住吧?天知道,要他这人对他人敞开心扉有多难,而要找上一个能够忍受他这怪脾气还与他称兄道弟的人,又是有多么不易了。 谁让他是她唯一的软肋? 云侬揉了揉两际,半晌,她还是不得不为他软下心,违背起她的原则来。 “你在这等等。”她简单地吩咐过他,转身就朝酒楼的方向走去。 遭严彦抛弃的龙项,枯坐在包厢里,才正在苦思着接下来该怎么避开武林盟主旗下那些粘人的小虫子时,突然间,云侬的那张脸庞又出现在厢门处,而此刻在她面上,却已是没有了方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还不走?不想避风头吗?” “你不是在躲魔教教主?” “你不是在避武林盟主?” 长年高据杀手榜顶峰,各自在江湖上皆有着响亮名号的某二人,这一日,极其难得地碰头了,且碰头的原因……还挺相似的。 对于这个只能算得上是点头之交的韩冰会出现在这儿,龙项是很讶异的,毕竟前几个月前他才听说,韩冰误中奸人之计落人了魔教教主向云琛的手中,后来虽幸运逃出来了,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韩冰倒是对龙项的出现并不是很感到意外,因他深知能让云侬放人进来这儿,要嘛不是有着交情,要不就是龙项也欠了云侬的债…… 四目交接了半晌之后,杀手榜上的状元与榜眼缓缓移目至云侬的身上,接着不约而同地暗自叹了口气,这让云侬看得可不满了。 “你俩别一副同是天涯沦落人,感慨不已的德行行不?在这儿有得吃有得住还有得躲的,你们嫌弃些什么?”有没有搞错,拿她家当避风港还一副被逼上粱山的模样,也不想想她是承受了多少严彦隐忍的怒气才收留他们的。 第十二章 严彦更是没给他们好脸色,“我可没请你们来。” “想我堂堂杀手状元,竟沦落到你这婆娘的手上……”龙项哀声叹气地窝在椅里,以茶当酒地一杯杯哀悼着自己的时运不济。 云侬睨他一眼,“爬墙干堵,总有一摔,节哀。” “待我把伤养好,我立马走人。”韩冰老早就不想这般被掖藏着了,要不是魔教教主的那一掌着实凶狠,他也不至于内伤迟迟无法痊愈。 “不怕我涨房租您可以再多抱怨几句。” “……” 龙项扬起手,拉过正照云侬指示准备去替新客整理客房的严彦,百思不解地道。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都忘了问。” “嗯?” “你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打从认识严彦以来,也没见这小子与哪个女人亲近过,他才不相信他俩只是掮客与杀手这么简单的关系而已。 严彦一手指向云侬,“我媳妇。” 听了他的话,韩冰当下喷出刚入口的汤药,而龙项则是惊悚地自椅上跳了起来。 “就这婆娘?”他这什么眼光啊? 瞧瞧她,皮肤有点黑,瘦瘦又小小,五官不出彩也没多人特色,小身板更无半点值得人目光流连之处,大街上生得似她这般的多得去了,若不仔细认认,恐还在人群中找不出 她来,且她还已是个二十好几的老姑娘,这不开窍的小子怎就独独看上了她? “不许再叫她婆娘……”严彦瞥了瞥他俩俱是一副受惊和略带鄙视的模样,接着他的面色渐渐变得森寒起来。 龙项没想到他竟会为了个女人翻脸,“你不是吧?难道你没听过,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吗?” 严彦一手覆在腰际的软剑上,目光狠厉地剑过他们。 “谁碰我衣服,我断他手足!” “你这都什么家教?”龙项倒没对自家半个兄弟兴师,反而是急于先怪罪起云侬。 云侬万般无奈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能怎么着?他老兄开心就好。” 再三保证绝不会动云侬分毫,这才打发了满脸不信任的严彦后,龙项还没来得及去参观客房的风景,一纸已写好的契约文书便晾在他的面前。 “这什么?” “老规矩,签了。”云侬指着桌案上备好的笔墨。 龙项有些怀疑地问:“你真能帮我打发那尊大佛?”以往他不是没想过找人去游说武林盟主宗泽打消比武的念头,可不管他找上哪个人,都无法改变那位心意甚坚的宗泽。 他转了转眼眸,“既然你是我兄弟的媳妇,那你就是我弟妹,我说这纸合同咱们就别签了吧?” 她两手环着胸,“没得商量。”来这套?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好歹我还顶着第一杀手的名头!” “这年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还是钱来最好。”云侬也没给他留面子,“不签的话,您老继续让盟主大人追在您后头思思切切不已吧。” 他大咧咧地搔着发,“签签签,我签行了吧?” “你就是这么人赚不义之财的?”韩冰依旧不改见缝插针的毛病,逮着机会不损她就不痛快。 她瞥了瞥天生就嘴巴坏的他,“再说我涨房租。” “……” 总算放下心来的龙项,精神一放松,肚皮也跟着醒了过来,眼看外头天色也黑了,他抚着咕咕作响的肚皮四下探看他们的新居。 “我们的晚膳呢?” “哪个贤慧的哪个自理。”严彦臭着一张脸踏进厅里,一掌霸道地环上云侬的纤腰,目光阴侧地瞪了他们两眼后,接着就将她给带出去。 无端被瞪的龙项茫茫然地问:“……他这是?” “你再同房东多聊几句,这儿就可以开醋庄了。”韩冰转过头,继续皱着眉头喝完那碗都快苦掉他舌头的汤药。 两脚一踏入外头的院子,山林间吹来的寒风让云侬不禁瑟缩着身子,抬首仰望,深秋的夜晚,无云的天际里星子分外灿亮,一条明显白天际偏移的银河像布满晶莹珠玉的腰带,袅娜地镶嵌在夜色的大衣上,仿佛只要扬手往上轻触,就能触及那份不属于人间的瑰丽。 一件厚实温暖的外衣,在她缩着颈子欣赏夜空时,轻巧巧地自她身后覆上她冰凉的身子,将她包裹在一片令人安心的体温里。严彦弯身将她打横一抱,脚尖掠过院中枯黄的草 尖,转眼就跃上了房顶,再经几次跳跃,来到了他俩居住的主屋屋顶上。 “怎么了?”在他放下她并抱着她一块坐在屋顶脊梁上时,她靠在他的怀中,就着下方的灯火看着他的侧脸,“悄悄话需要躲这么远才能说?” “你何时赶他们走?”他挪好她的姿势,半转过她的身子让她坐在他的腿上,并伸一掌覆上她被晚风吹凉的小脸。 “不都说他们得暂时避避风头吗?”人都才刚住进来而已,他也不必赶得这么急吧? “你可置之不理。” “别忘了那是你朋友。”他以为她很爱收留那个欺负过他的龙项吗? 他撇了撇嘴角,“割袍断义。” “落井下石不道德。”她以指轻弹他的额际,看得出来他根本就口不对心,只是满肚子抱怨而已。 严彦占有性地环紧了双臂,低首嗅着她发间的别香。 “我也缺德。”先是一个韩冰,接着又再来个龙项,怎么想与她独处就这么难?虽然他一点也不讨厌她在面对外人时,那神采飞扬又头头是道的模样,可他还是不想与他人分享。 她以指轻抚他快连成一线的两眉,“谁让这年头逛逛街都能逛出个乱子来?你就大肚点容着他们吧。” “先成亲。” 就知道他三五句不离这话题。 “说说你为何想娶我。”每日都遭他这般在耳边提醒,听着听着,她也听得麻木了,而麻木过后,她发现她也没先前那么抗拒他这个主意了。 “……我缺媳妇。”他顿了顿,有些不自在地微微挪开了目光。 云侬伸手捏着他两颊的面皮,“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 “十年前……”对于她的不知不觉,他有些负气,“十年前我就把你看成是我的媳妇了。” “你当初怎不通知我一声?” “反正成亲时会告诉你。” “你也得让我准备准备呀。”若不是他俩自小就感情好,又早已习惯了对方,换作是别人,看他不吓跑别的姑娘家。 他心急说着,“我统统都备好了,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人过门就成!” “木头……” “你不都说我是亲人吗?那么亲上加亲又有什么不好?反正我这辈子就只亲你一人,我不能没你的。”见她呐呐不成言,他慌乱地将她小小的身子紧搂住。 “……真要娶我?”被揽在这具熟悉的胸膛里,暖融的感觉令她想起了十四岁那年的雪夜,他也是这般紧紧环抱住她,似要为她挡住人间所有的风霜。 “生死不改。” 她深吸口气,决定不再拖,也不再悬着他那颗不安的心。 “那好,先订亲吧。” “你肯了?”大喜过望的严彦拉开了他们彼此,怔然地看着她淡然微笑的模样。 “不肯能行吗?”总不能老看他这个大男人对她撒娇吧?对于他,她的心都已经够软了,且天气愈来愈冷了,她担心坚持要睡门口的他会着凉。 “不行!”他焦躁的低吼,“你是我媳妇,这辈子就只能嫁我!” 瞧,哪有赖皮赖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只是说到嫁人,她已想不起她是在何时遗忘这个念头了。 或许是那年在她爹出事令她举目无亲之后?也可能是在她为了严彦踏入掮客这一行后?珍贵的韶光弹指已逝,忙着为严彦接洽生意,为他搜寻功夫秘籍、坐在榆树底下守着家等他归来的日子,已充斥了她所有的生活与时间,让她从没机会回过头瞧瞧那些她所错失的光阴,和那些,属于女人最珍贵的青春。 就在她的不知不觉中,年华已拍着灵巧的羽翅远飞,住在附近的韵姨曾对她说,掮客客这一行误了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蹉跎了她能够相夫教子的机会,可她一想到,只要她守在原处,一回头她就能见到严彦的身影,她也就一点都不在乎了。 为什么她会不在乎呢? 怎么现下想来,在她心中的天秤上,只要严彦往那儿一站,他什么也不必做,也就压盖过所有的人事物了…… “小侬?”严彦抚着她的脸蛋,打住了她漫无边际的神游。 “总之咱们先订亲,让我缓过一段日子吧,谁让你突然就说想成亲?待我接受这事了,咱们再正式成亲好吗?”她收拾起满心的无奈,虽是对他一如既往的纵容,但还是把持住了一个限度。 “好,咱们这就去订亲。”他喜不自胜地拉好她身上的外衫,接着就想抱她跳下去做准备。 她拉住他,“别忙了,订给谁瞧呢?”他俩早就都没高堂也没亲人了。 “那……” “咱俩在心里订了就成。”反正这也只是他俩的事而已。 “好。”严彦点点头,迅即以行动落实这出于她的口头承诺。 下一刻,属于他的气息,扑天盖地包围住她,在四周寒风的衬托下,他的嘴唇灼烫得不可思议,撩人的热意,一路自她的唇上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当他撬开她的牙关时,她更是觉得那阵热意有如窜烧的火苗,令她喘不过气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不喜欢?”他挪开唇,趁她换气时吮咬着她的贝耳。 “不,不是……”她怔怔地,胸口涨了满满说不清的情绪,脑际空白一片,一时之间只觉得暖暖的……甜甜的…… 严彦笑了笑,在她呆看着他难得的笑脸时,他的脸庞突然又再次在她的面前放大,下一刻唇上又掠过温暖,这次他很小心的含 住她的唇,柔柔的舔着,过了一会儿,在她稍稍放松身子时,他一手扶着她的后颈,慢慢地加深这个吻。 他并不想告诉她,他喜欢向来处事稳妥的她,每每在亲吻时,因不知该如何回应,故而笨拙地模仿着他的举动;他喜欢在吻久了后,她便会气息紊乱地偎在他的身上,杏眸迷迷濛濛的,唇 办也泛着红润的亮泽…… 这是只属于他的小秘密,她不知,他人也不知,绝无仅有只属于他的。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占满了他的心头,他忍不住探出舌在她的唇里再三勾留,并轻轻咬了她的舌尖一下。 “好,咱们订完亲了。” 她掩着略略红肿的唇,觉得舌尖还有点疼。 “能不能别这么一语双关……” 严彦小心翼翼地揽她入怀,让她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此刻徘徊在他心坎上那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令他有些迷醉。 靠在他肩上,云侬发现,此刻透过他的发丝所看出去的风景,一如往常地美丽、一样地星光明媚,天地间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了什么,也未因此刻添了些许的浓情密意而变得更加绮丽些,他俩也还是他俩,她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心跳,仍旧隔着他的胸膛与她紧贴着。 如同以往,他们一样在过着寻常的日子,沿路风景无改,既是这样的话,改变又有什么不好? 第十三章 至少在多年的漂泊过后,她的心有个可以归家之处,这个正拥抱住她的男人,在日后他还是会继续手艺不佳地帮她梳发,会很乐于亲手替她更衣,会像只护家忠犬似地守在她的房门前,不许任何人越雷池一步、他还会将她吻得晕头转向,令她时常在夜里因他的临睡一吻而辗转难眠,以致清早醒来后,她的目光首先就会朝他的唇 办瞄了过去…… “小侬。”严彦抬起她的下颔,眼底含笑地轻唤。 “嗯?” “你很回味再三?”不知出神到哪去的她可能不知道,她已经舔着她自个儿的唇 办很久了。 她顿时僵住了身子,艳丽的霞色在她脸上泛滥成灾。 “不必回味,直接开口说声就是。”他随时欢迎。 “……” 他以指抚着她的唇,反覆地摩挲了许久,不说话也不多做其他的举动,只是着迷似的以指画过她的唇 办。 他低声喃喃,“我心中就只你一人而已,我想娶的人,就是你。” 在很多很多年前,早在他忆得起的那刻,在不知不觉中,他在心上埋下了一颗属于爱情的 种 子。 这么多年来,那种子发芽茁壮,日复一日地汲取着他心房暖热的鲜血而成长着,待到他回神时,它早已成长为擎天巨树,拔不掉、摘不去,更不能将它移植,因浇灌着它的是从他心房榨取而出的丝丝爱意,于是它就这样,盘根错节深扎在他的心坎底。 多年来,他隐密地培植着它,他从不张扬,仅只是平静地渴望着它开花结果,他只是默默地思慕着她,哪怕珍贵的韶光都耗费在她身上,他仍旧无悔也无怨。 谁让她是他的宝贝媳妇呢? 是他的。 啪! 坐在饭桌边接受喂食的云侬抬起头,无辜地看向饭桌上其他的饭友兼房客,在严彦又拿起汤杓坚持再喂她多喝几口时,她张开嘴,不语地喝下他炖了一早的祛寒鸡汤。 龙项取来另一副筷子,在这刺目的景况下,强忍着一肚子的不满继续用餐,而坐在另一边的韩冰,则闷不吭声地喝着沾光才喝到的鸡汤,对于眼前这两名成天卿卿我我,形影不离的男女,他有种郁闷得很想捅自己一刀的欲 望。 当严彦服务到家地为她碗中的鸡肉分肉去骨,甜蜜蜜地举筷送至她唇边时,龙项一个不小心没把握住手中的力道,再次让一双上好的红筷壮烈成仁。 云侬好心提醒他,“再折下去,待会你就得用手扒饭了。” “你们……”这庄里谁不知他俩感情好?他们有必要每日都这么刺激孤家寡人的房客们吗?更别提他们这些房客在江湖中一晃多年,还是形单影只好不凄凉,这不是成心给人添堵吗? 她一手指向身旁正执行着伟大“媳妇梦想”的某人。 “问他。”她是受人所迫啊。 严彦头连抬也不抬,“我高兴。” 看着我行我素,根本就不顾忌他人如何作想的严彦,龙项与韩冰忽然有些明白云侬面上的无奈是打哪儿来的了……这严彦,根本就是非一般常人,脸皮厚得有如铜墙铁壁。 喝完汤的云侬一身热意,想起身到外头走走散散热气,一动却发现不知何时严彦的大掌已搁在她的腰际,她尴尬地困在位子上动弹不得,硬着头皮迎向对面两位房客再次投射而来的不善目光,而严彦却不当一回事,继续旁若无人地吃着他的饭,也不管他人会不会因此食不下咽。 待到午膳过后,严彦一脚将龙项给踢去院里,让他去清扫各个院子里堆积的落叶,云侬则带着布尺和两匹布料往韩冰的院子走,她绕过院子,一路走过满地的黄叶,踩碎了一地的深秋萧索。 扫完客院的龙项,站在韩冰客房的窗前,看着云侬替韩冰量完身后,往桌边老练地裁着布匹,而闲着没事做的韩冰,也难得地听从云侬的指挥,正拿着抹布擦拭着室内的桌椅。 龙项趴在窗边问:“关于武林盟主的事,你可想好怎么解决了?” “已经在安排了,这阵子就暂且先晾他一晾。”她搁下手中的金剪,边说边分心地想着方才严彦知道她要来客院时,他那一张黑得足以滴出墨汁的脸。 “你真有把握?” 她好笑地问:“难不成我还会把钱还给你?” 龙项也有同感,“也是,你在这行都做那么久了,我想你也不可能砸你自个儿的招牌。” “喝药了。”自外头走进来的严彦,打破了午后客房中的和谐气氛,将手中的托盘往花桌上重重一放。 云侬嗅了嗅药汁所散放出来的气味,骤感不对地拦住了要过来取药的韩冰。 “木头,你在这药里多添了什么?”怎么和前阵子闻起来的味道有着微妙的不同? 没想到会被她逮个止着的严彦,不承认也不否认地别过脸。 “添了什么?”她可不是韩冰那个被药苦得早尝不出味道的人,想糊弄她? “……黄连。”他不甘心地吐实。 “能说说你为何要这么做吗?”云侬在韩冰的冷眼扫过来时,抬起一手要他稍安勿躁。 “你为他做衣裳。” 她叹了口气,不知该拿严彦的妒嫉之心怎么办。 “再不帮他做几件衣裳,你要他穿什么?”想当初韩冰逃难而来时还只是初涉深秋,如今都已快入冬降雪了,总不能让贵客着凉吧? “我的可借他。”龙项都能穿他的,为什么韩冰就不行? 有洁癖的韩冰才不领情,“在下可是付了银两!”谁要穿他的旧衣啊? “行了,我就帮他做两件,你别瞎闹。”她拿起桌上的托盘将它塞回给严彦,并阻上他继续留在这儿让韩冰制造冷意。 严彦却没那么好打发,就是定住了脚步赖在原地不肯走。 “你别与他们走太近。”他防备地再三叮咛。 “还不是因为同在一个屋檐下吗?”还以为他早习惯了呢,结果他还是防贼似的。 “别让他们老瞅着你瞧。” “他们不会那么没眼光的。”谁像他一样? “别对他们太好。” 对他们太好?这个收了大笔寄居费的女人,虽是从没苛待过房客,但她是哪儿曾对他们客气过半分了? 韩大爷听着听着当下就不干了,扔了手上正在擦着的花瓶就想过去与同行指教指教。 “别这样、别这样……”龙项涎着讨好的笑,急急拦住想要兴师的他,“那小子不就是怕跑了媳妇吗?人家不但把新居分给咱们住,媳妇又特意帮你做衣裳,你还不许他吃吃味吗?! 韩冰的眼刀再次狠狠戳过某人,“哼。” “好了,你也别与他对瞪了。”云侬也忙着赶人,扳过严彦的身子往外推,“去把药重新煎过,不许再乱添药了,或者你想让他的伤好得更慢在这儿住得更久?” 听了她的话,严彦不情不愿地端着托盘,再次返回厨房制作专用苦药去了,韩冰的神色因此而缓了缓,不冷不热地对她道。 “看不出你还有良心。” “一码归一码,生意归生意,这点我分得清的。”要不是巴不得他快点走,她其实也不想阻止严彦这么整这位口德不好的冰霜公子。 “听小严说,你不是很想嫁他?”也跟着闲聊起来的龙项,想起严彦方才的背影,不由得想起前几日严彦在不经意中对他所吐的苦水。 韩冰不屑地赠她一句,“当心过这了村日后就没那个店。” 云侬有些受不了这两个长舌男,“我俩打小就认识了,当他亲人当了太久,所以从前我没想过要与他做夫妻。” “可我瞧你们挺像一对的啊,平日你们的举止行为哪点不像是老夫老妻了?你何必纠结于成亲二字?难道成了亲,他的心就会变了,还是你就会放心让他一人了?”龙项挑高了朗眉问:“要我说,那块呆木头也没多余的心思,他就是想与你定下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平平实实的与你在一起过日子,你想得再多,日后你不也是照样要同他一块继续过日子?” 云侬停下了手边的动作,被龙项一语点破某些缠在她心中的结后,她失神地想着,自严彦开口要求她成亲以来,她一直不想如此贸然成亲的理由。 好像是有……但又好像从没存在过…… 那她在矫情些什么? 龙项想不通地问:“我说你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就这么点小事你也想不通?” 站在边上的韩冰又冷冷讽了一句,“也只有那家伙才会将你当成个宝。” 听着他俩一白脸一黑脸的唱和,云侬一手掩住到了唇边的笑音。 “你笑什么?” “笑我自个儿怎就那么笨。”现下想起来,她还真是没事找事。 韩冰没放过这机会,“人贵自知。” “嗯。”她也不恼,反倒笑得十分灿烂,“总之,谢了。” 成天与她互杠为乐的韩冰,反而不适应她如此的转变,在她走出客房去找严彦时,他不解地看向龙项。 “她是怎了?” “大概是暂时没打算涨房租了吧。”看来严小子的大婚之日或许指日可待了。 云侬走进光线不是很好的厨房里时,严彦正背对着她蹲坐在小药炉前,她走至他的身旁一看,他紧抿着唇,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木头?”她找来了一张矮凳,紧贴着他坐下,“还生气?” 严彦侧首看她一眼,小药炉红融融的火光映在她的芳容上,一跳一跳的光影染红了她的脸庞,他不语地拉过她的手,低首亲吻着她一根根柔嫩的长指。 “很喜欢我?”她任由他亲着,动容地瞧着他珍惜无比的模样。 “嗯。” “会疼我爱我?” “嗯。” 她的声音有些哽涩,“一直到老?” “到下辈子也是。” 云侬鼻酸地看着他,眼中氤氲着浓浓的不舍与感动,怎么也关不住,严彦抚着她泛红的眼角,一如以往地对她道。 “别哭。” 听着耳熟的这句话,她不禁想起,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总是怕她哭,可到了真正令她伤心的时候,他又舍不得她强忍着不哭,笨拙的他,来来去去,就只有这么一句安慰的话 ,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有别的新词,他依然是那个将她放在心上的呆木头。 她是怎了? 明知他痴心一片,她怎就舍得这么让他一直苦苦等着她? 她拉下他的手,柔声说着:“办妥了龙项的事后,咱们就成亲吧,到时让你的朋友喝喝喜酒。” “真的?”严彦猛然抬起头,掩不住满心的激越,眼神都因此而闪亮了起来。 “我不想再让你等下去。” “小侬……”他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只是一夜好梦。 “今晚别睡门口了,外头冷。”她站起身,打算去找来一床新的被褥摆进她的房里。 严彦的黑眸灿灿生辉,“和你一块睡床上?” “……地板。” “就约在这?”龙项皱着眉,心下有些后悔。 “嗯。” “为何约在这?” “风水好。”云侬面不改色地说着。 龙项的两眼再次往四下扫了扫,精致的楼阁里红粉无边,春光无限,处处莺声燕语缭绕,举目可见美人裹着薄如蝉翼的丝纱,摆款着柳腰、挺荡着丰乳……眼前处处美景不只弄得他气血有些不顺,面皮微微泛着热意,也搞得此刻正坐在楼下会客大厅里,那一大堆自喻为正道人士的江湖中人,个个如坐针毡、面红耳赤,双目不知究竟该往哪儿摆才好。 第十四章 约在哪儿会面不好,她偏要与武林盟主约在青楼详谈? 这风水怎么就好了? 他再看向也一块跟着来凑热闹的严彦,那小子倒不像他,身处在这座青楼里,严彦半点尴尬和不自在也没有,因他的两眼压根就没离开过云侬的身上,照旧习惯性地对身旁的风景来个视而不见。 “底下的人都已到齐了,你还不下去迎客?”吃饱喝足后,云侬窝在客席里,瞄了瞄龙项那张红得似关公的脸。 他一脸无奈,“这不是在等着姑娘您吗?” “小侬……”严彦紧张地拉住她的衣袖,十分不放心她陪龙项下去面对那一大票来意不善的武林人士。 她笑了笑,“我去去就来,你记得待在这儿别动,千万别暴露了你的身份。” “你当心些。” “行。”她点点头,转身快步跟上走在前头已下楼的龙项。 嗅着空气中阵阵浓郁的脂粉香,坐在大厅里的众武林人士,远远偷觑着那些躲在柱后或厅门旁偷瞧他们的美女,不知不觉间,又觉得更加口干舌燥了些,不约而同地再饮下一杯茶水。就在他们又将喝完桌上的茶水时,姗姗来迟的龙项总算依约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不待龙项邀来的宗泽开口,与宗家素来有交情的柳亦迟,在龙项一踏入厅中即先一步兴师。 “龙项,你好大的面子,竟让武林盟主久候一个时辰,莫非是不将我武林同辈看在眼底了?” 龙项慵懒扫他一眼,“对于你这等既没交情又跟来凑热闹的不速之客,的确是不需给你留啥颜面。” “你!”柳亦迟正欲发作,不意间却瞧见站在龙项身后的云侬,“慢着,她是谁?” “舍妹。”龙项在主桌找了两个位子,并替云侬拉开坐位让她坐下。 “龙大侠好兴致,竟然连上青楼也不忘携上自家妹子。” “关你屁事?”对面的宗泽都没开口了不是吗? “慢。”云侬扬起一掌,及时打住了柳亦迟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知姑娘有什么话要说?” “柳亦迟,江南柳无为二子,习剑一十六年,柳氏云门剑法已臻六成,可惜出招快而不准,只要下盘功夫灵活些,走过七招后即可解决。”她若无其事地说着,接着转首看向 坐在一旁的某位中年男子,“万大侠,没记错的话,上个月,您与这位柳公子有些……小过节吧?! 万开来淡淡瞥了眼就只会躲在宗泽背后的柳亦迟,而后不阴不晴地向云侬拱了拱手。 “多谢姑娘提醒。” “你这女人少挑拨离——”与柳亦迟交情甚笃的唐铮见状,随即救场地站起身。 “唐铮,西蜀毒门,擅毒,随身常携金玉蟾毒。”她边说边招来厅中侍女,要她将那壶茶就放在桌上,“解药我就备在茶水中,诸位慢用。” 为她突如其来的话,厅中刹那间有阵沉默,坐在首位始终沉默不语的宗泽,终于因此开了金口。 “为何要备在茶水中?” 她耸耸肩,“因他趁火打劫,而我不过是梁上救火而已。” “你说什么?”犹不知早就着了道的众人,登时纷纷站起,大惊失色地瞧着手中用过的茶碗。 “日前,在下不小心截了唐门信鸽。”云侬自袖中取出一只小信筒交给龙项,“信中大意是,唐门门主不满唐门在中原扩张的速度太慢,故对唐公子施压,要唐公子加快进度以完成——” 面色忽青忽白的唐铮大声吼断她,“别听她污蔑!在下怎么可能对武林同辈仿什么趁火打劫之事?” “可不可能,验一验茶水不就知晓了?”龙项直接将信筒扔给宗泽,示威性地朝宗泽扬了扬下巴。 “你……”没想到半途会杀出她这号人物的唐铮,在其他同道纷纷朝他投来质疑的目光时,面上的神情有些扭曲。 云侬轻佻黛眉,“验吧,莫非你心虚?” 看完密信的宗泽,出手如闪电般地以隔空点穴制住了唐铮,再朝身后的人示意。 “押下去。” 当唐铮被宗泽的心腹拖离大厅时,云侬不忘提醒犹站着面面柑颅的众人。 “喝吧,毒性发作了可不好。” 下一刻原本还极力隐藏住内心惊恐的众人,连忙上前抢夺那仅有一壶的茶水,而就在这当头,云侬又转过身子,含笑地问向就近坐在她身旁的宋书铭。 “宋大侠,不知尊夫人近来可好?” 人称书生公子的宋书铭面上霎时风云变色,神色复杂地看向她之时,也暗自下了狠劲握紧了双拳。 云侬倾身靠在他耳边低语,“若您想知道您这顶上绿帽因谁而戴,不妨私底下去找此楼楼主问问,看在您咬牙隐忍了两年的份上,不收你半分银钱。” “在下告辞。”宋书铭听了随即拿起搁在桌上的长剑,朝宗泽略略示意后,起身大步走向楼内寻人。 众人呐呐地瞧着载誉江湖的书生公子就这么无端端走了,人人不禁疑惑起云侬方才究竟与他私话了些什么。 “慕容大侠。”云侬只是转过脸,将一双水眸改放在另一人身上。 “在下有事,也先行告辞了。”他立即起身,早就不想在这令人坐立不安的烟花之地久留。 “在下突有要事……” “在下也是……” 不消片刻,大厅里原本是想跟过来凑热闹的武林人士们,转眼已走得干干净净,连声挽留也追不上,只剩下宗泽所带来的自家家仆而已。 “盟主大人。”她总算有心思好好招待今日她邀来的贵客了。 宗泽对她没什么印象,“不知姑娘是……” “在下乃一介无名掮客。”她起身有礼地朝他一揖,“家兄笨拙不擅言辞,故今日小妹就胆人代家兄放言了,还望盟主大人海涵。” 家兄?江湖上有谁不知龙项是个独生子? “在下今日来此,不过是想邀令兄切磋武艺。”宗泽也不拆穿她,不疾不徐地道。 “不成。” “为何?令兄乃武林赫赫之辈,我想令兄器量应不会如此狭小。”心中不似她有那么多弯弯道道的宗泽,其实就只是很单纯的想要比武而已。 她摇摇指,“这不是器量的问题,亦不是颜面之争,当然更不是家兄不是怕了您。” “那是何故?” “盟主大人,您说绑粽子的,与炸油条的,哪个挣的钱多?”她不急着回答他,反而是天外飞来一问。 “这……这怎能相提并论?” “如何不能论?”云侬巧笑倩令地问:“不都同样是卖吃食的?”没察觉她心思的宗泽理所当然地道:“这其中自然有分。” “对,即便是同样都卖吃食的,也都还得分种类是不?” 他更是想不通,“这与在下欲和令兄切磋武艺有关?” “自然有关。”她清清嗓子,句句清晰地开讲,“您是武林一代宗师,长年醉心于武学造诣上,追求的是更上一层楼的武学境界,而家兄的职业是杀手,区区武艺只是入行要件,所讲求的则是一击必杀的技巧。您说,您与他怎能兜在一块一较高下?就如前头所说的,虽都是习武的,也一样都得分行别类不是吗?] “这……”他还真从没想过。 “口口声声说要切磋武艺,您是想同他切磋什么?杀人技巧吗?从来都不是同一座天秤上的两人,怎摆在一块一较高下?依我看,不如您就同他比比谁杀人杀得较快如何?” 云侬一句问过一句,问得坐在她身旁的龙项频频点头。 宗泽皱着眉,“这怎能拿来做比较?” “怎么不成?”云侬地语气一改,变得句句不饶人,“难道要他同您比比,谁较能行侠仗义主持武林公道?可您也明知他干的是杀手这一行,他有必要因您的任性而去做那些他从不曾做过的事吗?” “在下不过是想同令兄一较剑艺……” “隔行本就如隔山,您就别再让我重复了。”她不耐地摆摆手,“同一件事说了这么多回,有意义吗?” 一直站在宗泽身后的家仆,见自家主子被问得丝毫无回击之力,气不过地跳出来指着他们兄妹俩。 “给脸不要脸,不就是个杀手而已?身份低三下四的,跟他比武都算是抬举他了!”要知道宗泽的身份是如何尊贵,若不是龙项的武艺有些看头,谁会拉下身段找个杀手比试? 她笑得如休春风,“是吗?” 想为宗泽出口气的家仆,在她尖锐的目光下忙退回原处去。 “不知盟主大人您可杀过人?”她像是没见过方才的小插曲似的,心情不错地继续与宗泽闲谈。 “人在江湖走,这自是当然。”要想踏入江湖,本就要有这个决心。 “当然?”她哼了哼,“杀人是罪,您何以视之当然?” 宗泽沉声地道:“在下所杀之人,皆是罪大恶极之辈。” “敢情您杀人之前还背过对方的生平事迹和族谱?” “这……”他没想到她居然会问这个。 她没放过他,“背过没?” “姑娘你别说笑了。”自认为扛着武林正义的宗泽,在她紧追不放的目光下,不知怎地,心头忽掠过一阵心虚。 “我就背过。”云侬难得将她人行以来一直烙守的准则告诉外人,“身为掮客,我在接每一桩生意前,绝对会将对方调查得一清二楚,确实明白何以买家非杀他不可,因我从不让我旗下的杀手错杀任何一人。” 宗泽瞠大了眼,不语地看着眼前这个挺直了腰杆,说得甚是理直气壮的小女人。 “倘若杀人是罪,以罪孽来论,我相信,您的手,绝对不比家兄干净到哪里去。”她再次将话题兜回原处,“同样身为双手沾满血腥之辈,试问,您与其他武林同道凭什么自侍比他们这些当杀手的来得清高?说穿了,您不过也同样皆是杀人之辈罢了,既是要比武,若是不以杀人为胜负的话,那就请您打消念头,别再想着与家兄切磋胜负。” “杀人怎能分胜负?你少强词夺理!”不待宗泽回答,身旁的人们再也忍不住了。 “至少我就占着个理。” “一派胡言,你分明就是谬论!” 云侬也不理他们,只是一径地盯着宗泽,“别告诉我,您行于江湖中杀人,是因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我如何不是?”从没有这么怀疑过自己的宗泽,眼中有着淡淡的惊慌。 “前年七月时,您于江南别业斩杀全万教五十名教众,您可知,当中六人,并非教中之徒,生平也不曾为恶,而是临时遭友朋拉去壮胆的?” 宗泽的脸色蓦地变得有些苍白。 全万教……那一回在夜里偷袭他,想将他自武林盟主宝座拖下,故暗施阴手的那些? 这事他不是一直都隐瞒得很好,至今全江湖无人知晓吗?她怎会知道他做了那事,而她又是如何得知……那其中有无辜之人?这事就连他也是今日才自她口中得知。 “您瞧,不都只是杀人而已吗?”云侬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也知道那回他大开杀戒,不过是在重重包围下为了自卫。 脑中一片混乱的宗泽猛然站起身,一时之间忘了他今日来此是为了什么,转身就想往外头走。 第十五章 云侬的话追在他的身后,“盟主大人,倘若您想探知那六人家居何处、家中有何遗人,您可问问家兄何处找我。” “盟主?”其他人不知所措地看着紧敛着眉心的宗泽。 半晌,顺过气的宗泽回首朝龙项点头,“失礼了,在下忽想起尚有要事,告辞。” “盟主大人……”厅里的最后一些人也跟着宗泽的脚步远走了。 解决完了这桩麻烦的生意后,云侬拖着像个木头人坐在原地不动的龙项往楼上走,才踏上台阶的最后一层,即被揽进了一具温暖的怀抱里。 “没事吧?”严彦不放心地抬起她的脸蛋。 “我很好。” “妹子……”慢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的龙项,直朝着云侬眨着眼。 “下戏了,你少攀亲搭戚。”态度差真多。 龙项像挖到宝似的,两眼亮晶晶的。 “我今日才知道,你居然这么的……”韩冰那小子还躲魔教教主躲个头啊?只要她一出马,事情三两下就摆平搞定了。 察觉到龙项眼底的精光,严彦急忙将云侬拉进怀里阻止他的虎视耽耽。 “她是我媳妇!”现在才知道她的好?晚了! 龙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知道啦,不会同你抢的啦。” “走吧,回家。”云侬揉揉颈子,想着都已出门近两日了,韩冰应当差不多把家中的存粮给吃光了。 “这事就这么解决了?”跟着一块下楼的龙项,至今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你有不满?” “你肯定日后宗泽不会再找我碴?”以往他费了多大的劲都没能说服宗泽,谁知她一出马就……不愧是职业的掮客,早知道就早些找上她了。 云侬却给了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才不。” “什么?” “今日那位德高望重的盟主大人,不过是一时失了里子面子,日后当他解脱了他心底的亏欠之后,说不定他还会继续找上状元兄您。”宗泽可是出了名的武痴,为了追求至高 无上的武艺……他哪可能这么简单的说退就退? 龙项登时慌了手脚,“这怎么行?” “我可是做到你所托了。”她挽着严彦的手,边走边打呵欠,“我打发了他不是吗?”累死她了,光是打听消息也是件苦差事。 “可、可是……” “不行,不会再借你了!”严彦占有性十足地搂住云侬,并对龙项撂下了警告的目光。 龙项简直气急败坏,“你这小子别急着见色忘义行不?” “你还想在我家窝多久?”事情既已解决,严彦巴不得快些赶这尊房客出门。 “待风头过了我就走……”龙项烦闷地说着,在瞥见他不满的眼神时,没好气地道:“待老哥我喝过了你的喜酒行不?” “当真?” “我像言而无信的人吗?” 云侬拉拉严彦的手,“走吧,再不回去韩冰就要饿死在家里了。”这儿离家有半天的路程呢,她还想早早起程赶在夜深前回家。 一直牢记着她承诺的严彦,满心欣喜地问。 “回去就成亲?” 她爽快地应允,“嗯,咱们回家成亲去。” “不行不行,还得再高点……”龙项站在椅子下方指挥韩冰在大厅里挂上喜幔。 “这样?”内伤差不多快痊愈的韩冰,不耐烦地再次举高了手臂。 “左边歪了些。” “这总行了吧?” 他还抱怨,“是左边不是右边……哎,你连左右部分不清?” “行了啊你。”韩冰揉着酸疼的肩头,“姓龙的,你究竟是招女婿还是娶媳妇?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的布置吗?”光是挂条喜幔他就摆弄了快半个时辰还搞不定。 “我龙某人的兄弟要成亲,自然得办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的。” 韩冰的目光像是想揍人,“再体面还不是只有我们四个人看!” “……也是。”家里总共也就只有四个人而已,怪不得严彦和云侬都不理会他们,婚礼随他们这两名宾客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打定主意要成亲的严彦与云侬,自办妥了龙项的事后,本是想一回到家就办个简单的酒宴,款待完家中的两名房客,就当婚礼礼成了。 偏偏自称为严彦兄弟的龙项说什么都不肯,更不让他们把婚礼给办得如此简单寒。于是乎,一手操持婚礼的龙项翻完黄历看好日子,便拖着闲着没事做的韩冰筹办起琐事,张灯结彩地布置起了山庄,弄得四处一团融融的喜庆气氛,以往时不时在庄里玩悲愤抚琴的韩冰,近来也放下他冰霜公子的架子,在龙项的压迫下改奏喜乐了,还时常可看见他被龙项指使着到处帮忙。 “房客们,过来帮忙!”一早就下山的严彦,在将马车驶进院里时朝大厅的方向喊。 “这就来!”龙项与韩冰皆是双目一亮,扔下了手中的东西赶着去搬那些他们特订的美酒。 没去参与两名房客喜庆大业的云侬,在收完信鸽后,转脚绕进了大厅里,然后她楞楞地顿住了步伐。 “咱们这是要开酒庄?” “喜酒!”龙项邀功似地对她咧大了笑脸。 还喜酒呢,他是想喝还是想游?这些酒坛子数量多得都可排成一面瓮墙了…… 云侬摇摇头,走至桌边坐下,拆开信鸽所携来的小信筒,专心地读着上头同行特意送来的消息,不过一会儿,她神态严肃地紧锁着眉心。 “小侬,你来得正好,我把他们订的酒都载回来了……”严彦扛着最后两坛美酒走进厅里时,发现她有些不对,“小侬?” 她朝他们招招手,“你们先别忙了,都过来坐一会儿。” “什么事?”见她神色有异,龙项与韩冰也配合地在桌边坐下。 云侬先是看向严彦,“木头,你身上……是不是有块玉玦?” “玉玦?” “余府的玉玦,也就是你上上一单买卖余繁盛所有的玉玦,形状还挺特殊的。”严彦在做完买卖后,有个事后收取信物的习惯,可她记得,她那回收的并不是什么玉玦啊,怎么那玉玦会不在余繁盛的身上? 严彦想了想,忆起了那块他一直忘记交给她的玉玦。 “那个啊,我扔了。”好像是扔在哪条不知名的小溪里了。 她瞠大美眸,“扔了?” “怎么,有何不对?”他一时之间没联想起曾在山顶茶棚里所听到的那些传闻。 她再转看向另一个也已经被卷入流言中,却因躲在这儿还不知外头已天下大乱的当事人。 “状元兄,在被盟主大人追着跑之前,你是否接了桩生意?” “哪桩?”买卖做太大的龙项一下子想不起来。 “元州时家。” 他搓着下巴,“时首富?”那个腰缠万贯的肥肥老头子? “对,你可拿了他一块玉玦?” “那块破玉呀?”龙项给了她一个更让她想吐血的答案,“我拿去典当了。” “也不算什么好玉,才值个五两银子而已。”那时跑路缺盘缠,奈何盟主那厮追得太紧,仓卒之间他也没来得及问个好价钱。 听完了两块玉玦的去处后,云侬不抱期望地看向流言榜上的另一名当事者。“你该不会也……” 韩冰一脸的不在意,“我赏给万花阁的凤仙了。” “……”他们这三人待的其实不是杀手榜,而是找碴榜吧? 云侬一手抚着额,觉得头疼得很想搬来现成的酒坛子灌一灌。啧,这三个只有杀人精通,其他皆行事不着调的杀手,简直就是在给她找麻烦。 “怎么回事?”严彦握着她的手,在他的记忆里,他几乎不曾看过云侬有此困扰的摸样。 “依我看,咱们家的房客们恐怕得在这多待上一段时日了。”现下江湖上正有大批寻宝人在大肆搜寻他们的行踪呢,要是离了这处避风港,那他们的下场十有八九会被追着四处跑。 “为何?”他们这对准夫妻不是急着把他们踢出门吗? 她无奈地看向两名房客,“这几天,江湖上有了新传言,为了你们的安危着想,还是继续避避风头好。” “与你说的那些玉玦有关?”韩冰愈想也愈觉得这事有古怪。 “对。” 龙项纳闷地问:“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怎么会刚好那么巧,那些玉玦都由我们手上经手过?” “兴许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天下之大,江湖中人之多,哪可能雨点打在香头上,就刚好让三个杀手得到手,还都是杀手排行榜上的前三名? “那些玉玦有何用处?”龙项想起当初当铺老板还说那块玉玦的质料很普通。 她总觉得这个流言的真实性很可疑,“单是这三块玉玦,是无用处,但倘若凑齐了第四块,即可凑成一块完整的昆仑玉盘。” “没听过。”韩冰茫然地摇首,“有何用处?” “据闻,春分之夜子时,若执玉盘临水照看,可观一藏宝图。”她再兜出让整个江湖都快沸腾起来的原因,“听说那些宝藏里,除了有金银财宝外,还有着为数不少的武功秘籍。” 在她话尾一落,厅中霎时寂静无声,她抬起螓首,赫然被三双闪闪发亮的眸子给盯个正着。 “有兴趣?”他们好歹也掩饰一下吧?真是,太不矜持了。 龙项紧握着一拳扬声大喝,“有了那劳什子藏宝图,往后我就可还你钱不再欠债了!” “在下需要伤愈后的盘缠。”韩冰早就想补贴一下自个儿被她砍酸的银袋了。 “买菜钱。”还是严彦最实际。 “断了你们的念头吧。”云侬泼了他们盆冷水,“依我看,这浑水,咱们还是能不蹚就别蹚,因这摆明了就是想坑你们而特意设的陷阱。” 他们三人不解地看着她,望着那三张呆然得很一致的脸庞,她不胜唏嘘地仰首望天。 为何她会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呢?她总算开始有些明白,那位盟主老兄找不到对手的寂寞感是打哪儿来的了。 “你们就不怕引来杀身之祸吗?”有宝藏就有追宝者,而追宝一途中最不缺的就是夺宝杀人的戏码。 “怕什么?”某三位高居排行榜的杀手,一点也不把这点小事看往眼底。 “即使全江湖的人都追着你们讨那些玉玦?”她轻声提醒还搞不清状况的他们,“双拳难敌四手啊,纵使你们的功夫再高,你们可有把握日日夜夜对付成百上千的寻宝江湖中人?” 龙项还是很不屈不挠,“怕什么?咱们有三人,就算打不过,再不济咱们还躲得起。” “若是武林同道早早就等着你们,还准备齐攻呢?你们或许杀得了他们,也避得过他们,但你们能躲能杀一辈子吗?” 严彦犹豫地启口,“那么,那些玉玦……” “各自去找回来吧。”云侬沉淀下心绪,思来想去一会儿,决定就反其道而行。 “不是拿了它反倒危险吗?”反正现下也没人知道玉玦在他们身上。 她两手一摊,“是如此没错,但眼下的情况是,无论玉玦是否仍在你们手中,你们都是全江湖的头号藏宝要犯。” 龙项不懂为何要这么麻烦,“我们何不干脆昭告天下——” “怀璧其罪。”云侬却摇摇头,“你们说什么都不管用的,也无人会信玉玦不在你们身上。” “可它们明明就不在!” “就算没有,嫁祸你们,这事再简单不过。!她的思虑愈往里头钻就觉得愈有可能,“依我看,宝藏是假,有人想藉此除掉你们才是真的。”拖了整座江湖下水,这可不是一般的大手笔。 第十六章 韩冰浑身散放着冷意,“是谁?” “目前还不知道。”她揉揉眉心,“无论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咱们都得把玉玦牢牢握住手中才行,要知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在不明棋局之前,总得先把棋王掌握住。” 逐渐明白事情严重性的三人,好半天,就是各自拧着眉不发一语,但一时之间又找不到更好的主意。 “你们信不信我?”云侬站起身,两手撑按在桌面上俯身看向他们。 龙项扁扁嘴,“当然信你……” “那么就照我说的去做吧,记得先各自去把东西找回来。” “接下来呢,你有什么主意?”韩冰虽知道这山庄是能藏得了他们,但他可不想一辈子都被关在这儿。 “还不是很清楚,待我弄清事情来龙去脉之后再说。”她朝他们挥挥手,转身就要走出厅外,“我这就去打听打听消息。” 龙项看了看严彦那张大黑脸,连忙把话追在她身后,“等等,那婚礼呢?” “照办啊,你们继续忙你们的。”她说着说着都走到门外了。 她还有心情成亲? “对,照办。”严彦感激地按按龙项的肩头,起身去追她。 一路跟着来到后院的鸽舍后,严彦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看云侬仔细地检查着每一只信鸽上的信筒,接着又来到鸽舍旁的小屋里,提笔写下数张信笺,再一一塞进准备好的信筒里。 “小侬?”当她将信鸽放出笼外远飞天际的那一端时,严彦挪过她久久凝望着天际不动的脸庞,担心地看着她面上的焦虑。 “你说,我是不是该早些先与你成亲的?” 他拥她入怀,大掌轻轻拍在她的背上,“别想那么多,该来的总避不了。” “可我不想再让你踏进江湖。”她埋首在他的胸膛里,两手紧捉住他的衣衫,“我一直都记得,那年你流了很多很多的血……” 她等了那么多年、那么久,这才终于盼到了他的收山,她原本以为从此她再也不会经历,在他出远门做买卖时,一次次夜里在噩梦中惊醒……她以为她也不会再时常胡思乱想,他是否又受了伤,还是可能会被仇家给认出来…… 她原以为,他们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偏要有什么宝藏之事的出现? 严彦安抚地亲亲她光洁的额际,“放心,碧绸老人的阵式是万无一失的。” “可人心怎么防?”出了这山庄后,他还不是一样危险? “别想那么多,咱们先成亲,再慢慢等消息好吗?”日子总是要继续过的。 她微微苦笑,“你知道我就是天生想多了的那种人,说好听叫未雨绸缪,说难听点,就是庸人自扰老是想太多……”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她的小脑袋想些什么,他还能不知道吗? 聆听着他的心跳,云侬的心绪缓缓镇定了下来,她两手环抱着他的腰,汲取着他透过来的温暖体温,半晌,她苦中作乐地抬首望着他。 “谁让这江湖在咱们拔脚离开后太平淡了呢,弄得它非得来个临去秋波,给咱们惊喜惊喜。” 他低首轻啄她的脸庞,“无论如何,我总会在你身边。” “我知道。”她笑了笑,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身子,“无论你跑哪跑远了,你总是会记得回家。” 没有锣鼓喧天,也没有丝竹喜乐,更没有盈门贺客,成亲的那一日,严彦与云侬的婚礼一如他们的行业,很简单也很低调,即使龙项与韩冰都跟着下水也穿得一身喜气了,这一场婚礼,还是一如严彦所愿,办得极为安静快速,只简单地拜过天地、父母牌位还有新人对拜就算礼成。 站在堂上鞠完躬刚站直了身子的两位新人,都还没来得及迈步走向新房,空气中即传来一阵涟漪般的震动。 “怎么了?”龙项错愕地问,就看严彦二话不说地将手中的彩带往云侬的怀中一搁,转身去房里找来今儿个难得没放在身上的软剑。 严彦边解释边往外走,“有人动了庄外的阵式。” 哪个在大喜之日不长眼跑来这砸场子的? “韩冰,你留住这守着弟妹,我们去去就来!”龙项没好气地一手指向韩冰交代,也跟着飞快地跑去客院找自个儿的佩剑。 韩冰疑惑地站在原地,他是知道这山庄很奇特,但还不知道它的与众不同处。 “阵式?”他将孤零零站在堂上的云侬扶至一旁的椅边。 “碧绸老人专为严彦打造的。”头上还顶着红盖头的云侬摸索地坐下。 他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要我们躲在这儿……” 下一刻,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让厅中正等着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转首望向外头的方向。 韩冰眯细了黑眸,“严彦……解了阵式?” “去看看。”满心放不下严彦的她,撩起裙摆就往外头走。 他急着想拦她,“慢点,你是新娘,你不能出去抛头露面……” “哪来那么多讲究?”碍于顶上的盖头太碍事,云侬索性一手攀着韩冰的胳臂要他带路。 因一身新嫁娘装扮的缘故,韩冰与她慢了好一会儿这才来到山庄的大门边,此时大门处灯火亮晃晃的,门口还有个一脚已踏进门内,另一脚还卡在门外的陌生来客。 “怎么回事?”看不见眼前状况的云侬,在被韩冰带到严彦的身旁时,轻拉着他的衣袖问。 “小侬,你怎出来了?”严彦扶稳她,紧接着两眼狠狠瞪向门外某人的共党。 “状元兄,来者何人?” “……陶七。”龙项尴尬地别过眼,有些不敢面对严彦眼中散发出来的怒气。 陶七?杀手榜上的第四名,龙项的远房表弟? 就算是来探亲……要不要这么会挑时辰啊? “木头,先帮我掀了盖头吧。”云侬没好气地对严彦说着,决定还是先按步骤完成他们的婚礼。 严彦深吸口气,强行压下了满心的不快,草草替她在这种地方揭起了盖头。云侬微眯着眼,在适应了光线后,这才看清眼前动弹不得,满身是小伤的年轻男孩,而对方,正狼狈地一手撑在门边呆呆望着她。 她笑吟吟地问:“来喝喜酒?” “呃,不是……”陶七缩缩肩头,总觉得门里头的寒意,似乎此外头夹杂了初雪的冷风还要强劲了些。 “逃命?” “是、是啊……” 她还是问得很客气,“能请你挪个地方吗?”什么时候不好来,偏挑她大婚之日来,她家像是杀手集散地吗? “我找不到别处可躲了……”陶七苦着一张脸,一想到这阵子没日没夜遭人追杀的惨况,他就两脚虚软得不想再动。 “你是怎知道这地方的?”她没对人说过,而严彦更不可能会把这地方说出去,加上这地方也不是那么好找。 陶七颤巍巍地伸手指向某人,“龙项是我表哥,他曾飞鸽传书告诉我他在这座山上,所以我就来这碰碰运气……” “你看着办吧,今日是我大喜之日,这事我不管了。”气闷的云侬转身拍拍严彦的肩,说完便撩起裙摆,负气地大步走回宅子里。 “小侬……”严彦手拿着她的红盖头,急急忙忙地去追自家火冒三丈的媳妇。 在两位房东都走了之后,深感歉疚的龙项,郁闷地将陶七给拎进门内,关上了大门闭合上阵式,边在嘴边骂道。 “臭小鬼,就知道你碍事……”这下子严彦铁定是记恨上他了。 “房租若是涨价了,你知道该怎么办。”韩冰神色不善地扫龙项一眼,接着转身就走。 被拉进大厅内的陶七,在经过龙项简单的包扎打理好身上的伤况后,乖坐在酒席上,频频打量着喜气洋洋的四下,边小心地问向对面脸色黑得都可以沾墨汁的高手兼前辈。 “你们……怎都在这?”自家表哥就算了,居然连已失踪好阵子的韩冰也在这参加喜宴? “你说呢?”韩冰怨恨地瞪着这个让众人心情皆不悦的元凶。 “我、我只是来避风头的……”心中很是崇拜韩冰的他,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在坐的诸位又有谁不是来避风头的? “臭小子,你说说你这是怎么回事?”没法子见死不救的龙项疲惫地揉着两际。 陶七两手绞扭着衣袖,“我也不想来这找你呀,我这不是被人追得无路可躲了吗?” 被人追? “你身上该不会有块破玉吧?”龙项与在座的韩冰互视一眼后,接着毫不考虑就问。 “你们也知道?”陶七讶然地张大了嘴,在他们极度不乐意的目光下,掏出怀里的那块烫手山芋。 “……”得,这下还真应了云侬说的话,他们四人真成了全江湖的头号目标了。 不知身在何处的陶七好奇地问:“表哥,方才那位新郎官是谁?” 龙项随口应着,“杀手榜上的第三,严彦。”好好的日子被不速之客搅了,不知道严彦会不会宰了他家表弟泄恨? “什么?”陶七大惊失色地站起身,“他就是那个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的第三?怎么长得那么平凡无奇?”这也太对不起他的身份了。 韩冰皱着眉,“你小声点行不?”巴不得严彦出了新房来找他算帐吗? “他就是你表弟?”严彦夹带着熊熊烈焰的问话,下一刻轻飘飘地飘抵龙项的耳里。 龙项内疚不已,“你这新郎官怎么出来了?”现在不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吗? 严彦阴沉着脸,“小侬要我来陪客……”好不容易才安抚了她,偏偏她不肯让他晾着这三名同行,硬是把他给踢出来陪他们聊聊。 当下三双冷飕飕的眼刀,集中地砍至最后一名来报到的小同行身上,这让备感负担的陶七干干地咧着僵笑。 “呃,你……今日成亲啊?” 严彦额上青筋直跳,“看不出来?” “那个,小严……”龙项怯怯地出声,有意替自家向来就脱线的表弟求情。 “把皮绷紧点,日后我再同你算。”严彦横他一眼,在心中怨起自己当初干嘛一时心软收留他这名房客。 没想到这新郎官的架子摆得这么大,看不下去的陶七当下不识相地跳了起来。 “你怎能这么对龙表哥说话?虽说都是同行,但你起码也得尊敬一下咱们的身份和排名吧?”想他引以为傲的表哥向来就是在江湖上走路有风的,他一个第三也敢这般对待他表哥? 成个亲都有人来打扰,这已经让严彦打心底不痛快,听了陶七的话后,他的怒意登时到达最高点,眨眼间他的软剑已出鞘,如流星般划过他们三人手中的酒杯后复再回鞘。 龙项放下被生生切掉了一半的酒杯,好不哀怨地找来抹布擦着桌上花大钱买来的美酒。 “谁让你拿排行说嘴呢,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这个素来缺心眼的表弟,嫌他日子过得太好就是了? “我不过是就事论事……”陶七怔楞了一会儿后,不记教训地又开始放纵自己的口无遮拦,“对了,方才那个长得很普通的老姑娘不会就是他媳妇吧?他怎不挑个年纪小点的呀?” 难得在人前出手的严彦,这回直接削掉他的衣袖,让他在大寒天真改穿凉快的短衫。 龙项很想哀号,“谁让你说他的宝贝媳妇呢,这不是欠砍吗?” 第十七章 “我又没说什——”陶七气不过地还想说嘴,忽地觉得顶上一凉,一缕缕的黑发便自他的顶上飘下。 “谁让你在这坏了他的好事呢?有点报应也是自然的。”龙项看了看被削掉发髻的他,顿时心中不禁有些幸灾乐祸。 “闭嘴,喝酒。”韩冰才不管那个陶七捂着头顶东跳西窜的模样,眼下他只想合上龙项的大嘴。 龙项认分地再次去取来新的酒杯,在严彦的冷眼下,一一替每个人都斟满酒杯,开始了他们与众不同的新婚之夜。 只是才酒过三巡,他们便发现了一个大错误。 眼前这个名叫陶七,脸皮厚得异于常人、性子又十分自来熟的小鬼,实在是……实在是太聒噪了,黄汤才下肚两杯,他便管不住嘴巴,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搞得龙项只想回房打几套醉拳,而韩冰则想回房抚琴发泄发泄。 “想当年我五岁的时候……”陶七眨着一双醉眼,兴高采烈地对其他三位沉默的同行说起了童年旧事。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嗝!我六岁的时候……”陶七大大地打了个酒嗝,亲热地勾着龙项的肩头。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七岁那年的时候……”他边说边往韩冰的方向挪动,也不管韩冰是否冷着一张脸。 半个时辰也过去了……可杀手榜史上最年轻的第四名才俊,却还在继续回顾他不太漫长的人生。 严彦捏碎了手中的酒杯,“他今年多大?” “……十七。”龙项满头冷汗地看着还在发酒疯的表弟。 再让他说下去还得了?天都亮了。 喝不下酒的某三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举步齐齐离开了大厅,来到了云侬的新房外轻敲着房门。 “何事?” 龙项清了清嗓子,“妹子,能否劳烦你来厅里收拾一下我家表弟?” “开价多少?”被人扰了新婚之夜的云侬,此刻声音听来冷淡得跟冰一样。 明知道他们现下阮囊羞涩还跟他们开价…… “……五两。”有些肉痛的龙项只好开口。 她还在记仇,“你们就陪他一块回忆回忆逝去多年的青春年少吧!” “那……十两?”龙项愈想愈觉得他早早就该把陶七给扔出庄外。 “早点睡。” 还是韩冰最痛快,“一百两。” “那有什么问题?”下一刻,早已换下喜服的云侬,笑意盈盈地打开了房门,排开了他们迳自往大厅的方向走去。 他们三人跟在她的后头,看她走过去低首在陶七耳边说了一会儿,不久就见陶七以袖掩着脸,一路哭号着跑出大厅外。 “呜呜,你欺负我——” 某三位同行胆战心惊地看向云侬,不知她这回又是下了什么杀手锏。 “你……你对他说了什么?” “嗯?”她笑得一脸无关风与月,“不过就是陪他回忆回忆这些年来他的悲惨情史而已。”敢坏她的好事? 不过多久,跑出厅外的陶七已跳上屋顶,并藉着酒意在房上头鬼吼鬼叫。 “莫珊珊,你这个不识货的女人!看不上我是你没福气!” 厅内的众人动作一致地抬首望向房顶。 “纳兰郡主——”陶七扯开了嗓子心酸地直嚷嚷,“你怎么可以吃干抹净就不要我了?总有天你会后悔的!” 三人各自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深刻体悟到当家掮客今儿夜里的火气有多大。 “待他喊够了就去把他拎下来吧。”云侬若无其事地招呼着他们,“你们也别光喝酒了,我去帮你们做几道下酒菜。” 当云侬手端着托盘,带来了热腾腾还香气四溢的下酒菜时,老早就被拎下来的陶七,此刻正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两手抱着酒坛醉意无限地滚来滚去。 她搁下托盘,“摆平那小鬼了?” “总算摆平了……”龙项讨好地邀她入座,“来来,弟妹,你就别忙了,今儿个你们成亲,你也陪我们喝个两杯。” 严彦晾他一记白眼谢绝了他的好意,迳自扯着云侬的手带至自个儿的身旁坐下,并且对不爱饮酒的云侬斟上一碗清茶。 “喝吧,我敬你们。”韩冰首先举起酒杯,卸下了以往生人不近的冰冷俊颜,诚心诚意地与他们祝贺。 少了个长舌又老说错话的陶七,酒宴上大伙儿的心情明显地好了许多,随着美酒一坛坛地拍开封泥开启,桌上的众人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气氛也变得更加热络了。 一个时辰后,龙项顶着一张抹过胭脂似的醉脸,醉趴在桌上,在嘴边也不知喃喃念些什么;韩冰则是愈喝脸愈白,最后不胜酒力,一手撑着面颊,紧闭着长长的眼睫动也不动;严彦虽未醉成摊烂泥,但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一径呆坐在椅上朝云侬憨憨傻笑…… 云侬叉着腰,问向刻意海灌房客们的严彦。 “别人是拿酒腌梅子,你这是拿酒酿杀手吗?日后他们是能吃还是能卖钱?”这是多么难得的盛况啊,杀手榜上排行前四名的杀手,今儿个全都住她家醉得躺下了。 严彦一反面瘫的常态,两手抱着她的腰,笑咪咪地缠着她不放。 “小侬……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记着你的话……” 她掏出绣帕仔细拭去他额上的汗水,“我对你说过的话可多了,哪像你这么节省?” “我……我从不充英雄、不强出头、不做多余的买卖……”他埋首进她的胸腹间,撒娇似地以额磨蹭个不停。 她按住他的脑袋不让他乱动,“嗯。” “我安安分分的当我的杀手第三……出门好好的赚、赚钱,再平平安安的回来找你……” “我知道。” “我什么都听你的……嗝,我什么都依你……”他仰起头,醉眼迷濛地仰望着她,就像在朝拜心中的女神一样。 她放软了音调,“为什么这么乖?” “因你是我媳妇。”他绽放出心满意足的笑意,“全天底下……唯一会为我着想,一心一意只对我好的媳妇……” “……嗯。”她微微弯起唇角,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他难得露出的可爱笑脸。 他将她抱紧,“这世上……你只珍惜我一人是不?” “这还用说?”她的心可不大。 “嘿嘿……” “算我怕了你。”云侬在他粘在她身上不动时推推他,“下回不许再喝得这么醉了,起来,咱们回房睡。” “好,都听你的……”严彦乐呵呵地拉下她,在她颊上印了个大大的响吻,然后在她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走好。”在他把泰半的重量都倚在她身上时,云侬一手环抱住他的腰际,一手拉过他胳膊放在她的肩上。 “小侬……” “在这呢。”她扶正他的身子慢慢移向大厅门口。 “我等好久了……”他边走边偷吻她的芳颊,“好久好久……我们终于是夫妻了……” “嗯。” “永远不分开……” 她红着脸,“好,都依你。” 在他俩走出大厅后,压根就没彻底醉死,只是装睡的韩冰睁开了双眼,本来趴在桌上的龙项抬起头打了个酒嗝,就连一直躺在地上的陶七,也抱着酒坛子起身来到桌边坐下。 聆听着愈走愈远的他们,一路上断断续续的低声絮语,厅内的三人彼此看了对方一会儿,再各自拿起酒杯。 醉死他们吧…… 该死的严彦,害他们都想找门媳妇了。 正午的日光照耀在昨夜所下的初雪上,薄薄的积雪很快即在阳光底下融化了,而同样融化的,还有严彦的那颗心。 侧卧在床边的严彦,双目瞬也不瞬地瞧着犹在梦中的云侬,他以指轻抚着她泛着淡淡粉红的面颊,再滑过她略带暗影的眼帘,一想起昨夜醉睡到大半夜后,酒醒的他是如何一路折腾着她到天亮的,他就不想扰醒正沉沉睡着的她。 由于他靠得太近,不断轻拂在云侬面颊上的呼吸,还是扰醒了睡眠向来都很浅的她,她倦累地眨着眼,有些迷糊地看着近在眼前的他。 “累吗?”严彦以指轻轻勾过一绺滑落她额际的发。 “嗯……”她疲困得不想睁开眼睛,“什么时辰了?” “还早,再睡一会儿。” 她喃喃说着,“要去给爹娘的牌位敬茶……” “我去敬就好,他们不会介意的。”他拉过大红的喜被遮盖起看了一夜的美景,结实地盖到她的下颔处,免得她会受凉。 “也得同小弟说声……”舒适的暖意让她轻叹了口气,再次漫上的睡意,令她的声音愈说愈小。 “都说、都会安排好的,你安心睡。”严彦在她的额际印下一记轻吻,再次抬起头来时,发现她已经又睡着。 外头明亮的日光穿过窗棂,映得室内亮堂堂得有些刺目,担心她会睡不好,他放下了床边的纱幔,透过红艳的纱幔,投映至她面容上的光影,显得格外柔和美丽,令他只看了一眼,便无法再挪开眼眸。 她生得不美? 在他人眼中,或许吧,龙项之前有好阵子也挑剔过她的容貌,而他总是一句他也不是什么潘安就打发龙项了。 因工作的缘故,走遍大江南北的他见过不少美人,有人家闺秀、有青楼艳妓、有小家碧玉,她们无一不美,无一不诱人,可她们再美,却美不过他心中那一张雪地里的容颜。 那时他隔着眼中一层薄薄的泪,看见雪地中哀歌的她,面容削瘦,双唇冻得泛紫,可他却觉得美得九重绛仙也比之不上,因她是为了他才如此的。而就是为了他,所以他才更深刻地觉得她美丽,只想将她恒久地置在他的心头上,任世上再多倾国颜色,也不换。 当严彦坐在床畔痴痴地看着她的睡容时,庄里饿了许久的房客们,却没他此刻百花齐开的好心情。 “人呢?”站在主院外头的韩冰,低声问向溜进主院远远偷听的龙项。 “昨晚洞房花烛夜。”八成是还在睡呢,怪不得今日厨房都冷清清的。 看在人家小夫妻正新婚燕尔的份上,视吃食为人生大事的韩冰与龙项,决定这回就睁只眼闭只眼,让小俩口继续关起门来亲亲热热、你侬我侬…… 可到了第三日后,他俩就不再是这么想的了。 饥肠辘辘的韩冰,气虚地一手按着主院的院墙问。 “人呢?” “呃,还在洞房花烛夜……”同样面有饥色的龙项,这才发现他实在是太小看一忍十年的严彦了。 “不行,我不能忍了。”为了饿扁的肚子,韩冰决定放弃善解人意那类的东西。 龙项苦皱着一张脸,“不能忍又能怎么办?难道你有脸皮去敲他们的房门?” “我——” 早就在房里听到他们声音的严彦,在他们愈来愈不克制音量,就快吵到云侬的睡眠时,他无声无息地来到院内瞪着他俩。 “吵什么?”都不知道他新婚吗? 韩冰控诉地道:“把厨娘还我们。” “再碍事我涨房租啰。”要不是为了那什么玉块的事,成完亲当天他早就把他们给轰出去了。 龙项气得跳脚,“就知道你被你媳妇带坏了!” “都三日了,总能叫你媳妇出来下厨了吧?”韩冰不得不提醒这个快乐到根本就忘了时间的房东。 “就是,再饿下去会出人命的。”龙项也忙着点头奥援。 意犹未尽的严彦不在意地道:“再三日。” “兄弟,看在你媳妇都坑扁了我们的银袋,你就可怜可怜我们饿扁的肚皮吧……!他两小夫妻可以在主院里开小灶煮些东西吃,当然可以不在乎时间的问题,但他们这些大男人可没一个会洗手做羹汤呀。 第十八章 见他们皆一副面有菜色的模样,也着实可怜,严彦纵使再不高兴不情愿,也只能板着脸回到房里去告诉云侬这事。 早就听到他们在院里说什么的云侬,在他进来时已换好衣裳,正整理着床铺。 “你歇着。”严彦看了马上上前按住她的手,接着拦腰一抱,又把她搁回床上去。 她微微红着脸,“没那么娇贵的。” “那么再多睡一会儿……”他满面尽是不甘,一想到那些房客也可看见她初为人妇的这模样,某种焦躁感就一直在他的心头酝酿,就像是要他割舍什么宝贝似的。 云侬侧首瞧着他,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木头,待他们走后,咱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腻在一块。” “我知道。” “那是你的朋友,所以你就别为难他们了。”说起来他俩也确实过分了,不然韩冰也不会不顾颜面地找到主院来。 “你歇着,我去做饭。”他一手按住她,勉强忍下丝丝的恼怒。 她讶然地问:“就凭你的手艺?”他忘丁那两位贵客有多挑嘴了吗? “反正吃不死他们。”不吃正好拉倒。 “行,你去吧。” 得了她的旨意后,严彦在房客们的渴盼目光下,步进了厨房拯救众人的饿病,不过多久,午膳是如他们所愿地摆上桌了,但菜色……却不是他们原先所预期的。 放眼看去,桌上清一色的青菜萝卜与豆干,就连汤品也是甜得快腻死人的红豆粥,硬是没有半分肉末与油水。 龙项抗议地问:“这是进了少林寺还是喂兔子?” “不想吃就别啃。”韩冰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率先拿起碗筷开吃。 严彦也不管他,不经意在瞄到了坐在桌角的陶七后,有些意外地问。 “他干嘛?”几日不见,怎不聒噪也不长舌了? 龙项感慨地叹口气,“情伤未愈吧。”也不知云侬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害得这少年这阵子尽是一副面色惨绿,人间黯淡无望的模样。 “拿去。”闷不吭声用完饭的韩冰,忽地自袖中取出一块前阵子特意去找回来的玉块。 “差点都忘了这事……”龙项也拿出两块玉块交给严彦,“喏,我连你的也一并找回来了。”害他蹲在冷死人的溪里捞了大半天。 收下三块云侬指名要的玉块后,严彦的目光在桌上绕了一圈,最后停顿在陶七的身上。 “你的呢?” “一定得交出来吗?”陶七万般不舍地紧握着手中的玉块,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龙项一巴掌朝他的脑袋拍过去,“都说宝藏是假,陷阱是真,你就别再妄想什么金银财宝了。” “可是……”难得有这天大的发财机会,他就想不通他们为何要浪费…… “交出来。”严彦对这目光短浅的小鬼也有些不耐。 他还是想试试运气,“我……” 云侬在他们四人僵持不下的这当头,踩着徐徐的脚步踏进了饭厅里,接着她含笑地站在陶七的面前,伸出一指勾起他的下颔。 “陶公子,你有什么意见不妨说出来,我参详参详。” “没、没有……”被她吓得面色苍白的陶七,死命地摇着头,“喏,给你。” “很好,想必你家表哥也已经告诉过你,我家的屋檐特别低了是不是?”她满意地颔首,再对他亮出一张众人皆很眼熟的契约文书。 “我签,我这就签!”生怕又得因她而上房顶鬼叫,陶七下笔的速度可比其他人利落多了。 “乖。”她拿起那张契约,吹了吹上头未干的墨迹。 “妹子,关于玉块的事……”眼看自家表弟也上了贼船了,龙项期期艾艾地看着她。 她也没让他失望,“明日我就出门去替你们找个答案。”既然亲也成了,那么也是该去问问,那个大手笔想陷害他们的幕后主谋是谁了。 严彦走至她的面前,替她折好那张契约放进她的袖里后,微笑地牵起她的手。 “到哪都得带着我去。” 她款款轻应,“好。” 严彦从来没想过,云侬有个住在青楼里的同行朋友是件很奇怪的事,当然,他更加不认为她住青楼跑是种惊世骇俗的举动,因他知道她总有着她的道理,所以他也就从不浪费时间想太多。 可清早在街上往来的行人们就不一样了,人人诧异地看着云侬就这么牵着严彦的手,如人自家厨房般地走进了青楼大门,而众人纷纷对她另眼相待之余,不禁也跟着疑惑起,这年头……女人都是这么大大方方上青楼的吗?何时起这镇上的民风变得如此热情奔放了? 云侬带着严彦走进清早没什么人的待客大厅,轻车熟路地绕过厅旁的曲苑回廊,来到一座两层楼的水榭前时她吩咐严彦就坐在楼下的花厅里等待,而后她便提着裙摆登上了二楼。 “听说你查出来了?”伸手撩开迎风飞舞的纱帘后,她边说边走向隐身在青楼里的老同行。 半倚坐在贵妃椅上的红俏,身披一袭银狐裘,青丝松松地挽成了个简单的发髻,她那白玉般的素手上,正拈着一只造型别致的香扇。 “可不是?” “是谁?”云侬不客气地也在贵妃椅上坐下,早习惯了她一身的千万风情。 美人红艳的唇角往上勾了勾,“慕城派掌门,慕清池。” 严彦的前任师父? 云侬蹙着眉,想起当年她是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总算打消了严彦对他前师父、前师叔报仇的念头,以免严彦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贸贸然地去与整个慕城派为敌。 如今事情已过多年,严彦虽不再提起慕城派的事,她也知道他一直都还放在心上,只是,她都已尽可能不让严彦去找慕城派麻烦了,慕城派竟吃饱太撑地想玩玩引火自焚? “你肯定消息只是慕清池一人暗中放出来的?”慕城派怎会无端地跨到杀手界的地盘来?更别说他们还突然弄出个昆仑玉盘,慕清池的心虽大,但也仅限于他想将慕城派发展成中原武林第一大门派而已。 红俏以涂着鲜艳蔻丹的食指朝她摇了摇,“不只他,还有另一人。” “该不会是……宁琅刺史吧?”她拖长了音调,一转想便想到了当年曾付了慕城派大笔银子的人。 红俏一楞,“你也知道宁琅刺史?” “岂只知道?当年就是我接了他儿子那桩买卖的。”她面无表情地道。 至今为止,那位刺史大人恐怕还不知道,他那个曾害严彦兄弟俩先后踏上法场的爱子,就是死在严彦的剑下吧?她是听说过宁琅曾在痛失爱子后,高额悬赏买凶之人与杀子凶手,可这么多年来,宁琅依旧找不着半点杀子线索,更别提来找严彦报仇了。 “你刻意的?”认识云侬多年,红俏深知云侬她有多么的袒护严彦,并深深以他所痛为己痛。 “不算是。”云侬摇摇头,这事上她是真无辜,“那位小少爷多年来结下的仇家本就难以计数,想杀小少爷的人满街都是,我不过是阴错阳差地接下了他的案子罢了。” 她沉吟地问:“……你确定你不是想替严彦报仇?” “在我知道买卖的对象是谁后我当然是在报仇。”严彦心头有四大患,他前师门的师父、师叔,还有那对宁氏父子,她能除去一个当然是一个。 红俏两手一拍,“那好,这下轮到他老子来找你们报仇了。” “他凭什么?”云侬冷冷地笑,“严彦这不都还没找上他吗?” “就知道你一扯到严彦的事就盲目……”以往她的心本就偏得很,没想到成了亲后更是全都往严彦的身上拐了。 大抵弄清楚事情由来后,云侬一改先前紧张的心态,改而细细在心底盘算了起来。 “现下的情况如何?慕城派是否与朝廷之人勾搭上了?”若是门派势力与官兵结合在一起,再加上全江湖中人们的寻宝热,那么她家四位杀手的情况确实是很不乐观。 “没错,刺史大人正屯兵在慕城山山脚下助威呢。”红俏拿出一张及时拦劫下来的杀手清单,“听说刺史大人有意藉这事,在日后杀光杀手这一行所有的人,好为他的爱儿报仇。” “他怎不针对严彦来?” 红俏赏她一记人白眼,“正因他不知究竟是哪个杀手所干的,所以才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还不是她隐瞒的功力太高,连带也把严彦第三的身份给藏得太严实了。 “这样啊……” “你可有主意了?”她不会是打算让四大杀手继续在她家隐居吧? 她的眼底闪过精光,“有。” “那就慢走不送了,欢迎下回再次光顾。”知道她心中有谱后,难得大清早没睡的红俏,随即送客准备回去补眠。 “谢了。”云侬在她的椅上搁下一张银票,转身朝楼下走去。 枯坐在楼下等着云侬的严彦,打从走进水榭,便专心致志地望着楼梯的方向,全然不管楼里为数众多的丫鬟与美人,都围绕在他四周对他嬉声调笑,也不管夜宿在青楼里,天明正打算离开的寻芳客们,在见到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时,皆是一脸的痛惜与想取而代之,他就只是安静地凝望着同一个方向,习惯性地等待着。 “木头。” “事情谈好了?”一见到云侬出现在楼梯处,严彦马上快步上前扶着她下楼。 她瞧了瞧四下,“嗯,走吧。”这么多美人也不心动,看样子,她家要想栽株红杏都很难啊。 乘上自家的马车后,云侬在他欲驾着马车往镇外山林处走时,突然阻止了他回家的举动。 “既然难得出来了,咱们索性就走远点吧。” “上哪?”严彦看了看阴沉沉的天际,总觉得似乎再过不久就又要飘雪了。 她轻声提议,“我记得你娘的生辰快到了,咱们亲自去慕城东郊上炷香,告诉她咱们成亲的事好不?” 严彦顿时拉紧了手中的缰绳,在把马车停下后,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神色。 “这……这么突然?”自从他们搬离慕城后,他们不是一次也没回去过那个伤心地了吗?且事前也没知会龙项他们一声,就忽然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去看看吧。”她得亲眼看看宁刺史究竟屯了多少兵。 “好,咱们这就走。!既然她不想说,他也不勉强,他只是自马车后头取来了件厚重的大氅,再三确定她不会因这天候着凉后,这才照着她的话起程。 顶着愈下愈大的雪势,花了大约三日的时间,严彦他们终于抵达离开了十年之久的慕城,在山下买了些祭拜用的香烛和吃食,他们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慕城东郊,停妥马车后,他俩便挨着风雪往小坡上的墓区走去。 “小侬,你不开心?”严彦牵着她的手,总觉得这三日来她的话少了很多,而没有告诉他的心事却增了不少。 “不是因为你,是因别的事。” “能解决吗?” 云侬停下脚步,不语地看了他很久很久,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会解决的。”她肯定地说着,在说给他听时,也像在对自己起誓。 “那就好。”他松口气,早已习惯全然信任她,于是也没再多加追问。 在墓地静静走了一阵后,严彦按着记忆找到了娘亲和弟弟的坟墓。这些年他一直托人代为照看着,因此墓况还好,四周也挺干净的,他蹲下身子,取过他们带来的香烛,方点燃不久的清香,很快地即遭夹带着纷纷细雪的北风给吹熄,他再三点了许多回,最后小心地插在墓碑前。 第十九章 云侬陪着他磕过三个响头后,就静立在一旁看他低声地与家人说着这些年来的近况,待他话都说完了,他也不起身,只是一直无声地轻抚着小弟的墓碑。 怕他的膝盖会在这种天候下受凉,云侬在把他拉起来后,弯身替他拍去膝上残留的雪渍,等她抬起头来时,发现他还是一直低首看着小弟的墓碑,她忽然问。 “木头,你还想替小弟报仇吗?” 本沉浸在当年伤痛中的严彦,硬生生地被她这句话拉回神来,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当年你说过你不许……”不是说他们只有两人,与一个大门派作对是件很不智的事吗? 云侬却给了他一个和当年截然不同的答案,“时候到了,我来替你报仇。” “你?” “嗯,你家媳妇很护短的。”她轻轻靠在他的胸前,伸出双臂用力地将他环紧,“所以,谁也不许打你的主意。” 她和每个人一样,长久以来,在岁月的沿途上她遗忘了许多往事,不管是欢乐的或是悲伤的,哪再深刻再难忘,总有天也会像大漠里一夜被风儿抚平的沙丘,再找不出原来的模样。 可她始终都忘不了,十四岁那年严彦冒死朝她扑来的那一张面孔,那一刻,他的脸上有着张皇和恐惧,还有不可动摇的决心,他不惜豁出性命也要保全她的模样,在她心底烙下了一个永生难抹灭的印迹,也让以往一直生于安乐的她,真实体会到现实的残酷。 所以在她长大后,她不惜一切也要保护严彦的安危,她再也不要体会到可能会失去的恐惧,那种销魂噬骨的疼痛,一次就够了,于是多年来,她一直让自己时时保持往警醒的状况下,就生怕又将会有什么不测,会来与她争夺她好不容易强留下来的严彦。她也知道草木皆兵的自己有些小题大作,可这已经成为她的本能了,割不掉、划不开,它滋长在心底的偏偏一隅,随时都靠着淡淡的恐惧在滋养着它长大。 她不能任由这份恐惧再继续成长茁壮下去,得尽快解决它。 是的,她会解决它的。 不管要用什么手段。 离开慕城返回庄里后,云侬招来了差点被她饿死在庄内的三位杀手,奉上一桌酒菜让他们饱腹之余,顺道告知他们她所打探来的消息。 “慕清池?”龙项听得一脸茫然,“哪招惹来的?” 她指向身旁的严彦,“慕城派掌门,他的前任师父。” “……有过节?”龙项小心地看着神色与往常截然不同的严彦。 “害他家破人亡,你说有没有?” 韩冰犹疑地问:“宁琅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宁琅之子当年犯下刑案,宁琅为救子,花了大笔钱自慕城派买下严彦代死,但严彦侥幸逃了,所以慕城派又捉了严彦的幼弟补上代为受刑。” 陶七难得地管住了嘴巴,没有往这严肃的气氛下乱开口。 “那宁琅他又为什么……”严彦的弟弟不都已经倒媚的赔上一命了吗? “宁琅之子前些年就已死在严彦手上,宁琅想为子报仇,打算杀光杀手界的所有杀手。” 陶七气恼地自椅上跳了起来,“那老头凭什么报仇啊?” “就是,太无耻了!”龙项同仇敌忾地扳按着掌指,没想到那个严彦都放过他一马的宁琅,居然还有脸来找严彦报仇。 韩冰以手点着桌面,“这个昆仑玉盘,就是慕城派和宁琅联手搞的鬼?” “正是。”云侬清了清嗓子,“他们两方联手,就是想藉昆仑玉盘逼得你们走投无路,若是能再藉江湖中入之手除掉你们更好。” “这对慕城派有什么好处?”韩冰向来对门派之事不是很关心。 “倘若你们反击,伤了各大门派中人,慕城派在各大门派元气大伤后,自是有机会崛起。”她顺道说出某人的司马昭之心,“慕清池老早就想让慕城派成为中原第一大门派了。” 韩冰勾起唇角,“原来如此。”杀一两个掌门人,这差事……唔,不是太难。 “眼下你们都被困在这儿,能齐心合力自是再好不过,若是墙塌了,横竖大伙儿都得一块被压死。”云侬不忘提醒他们都在一条船上。 陶七还是不长心眼,“要不要这么咒我们啊?最毒妇人心……” 不待严彦把手覆至腰际的软剑上,旁边已有两只大掌,默契十足地往他的脑袋拍过去。 这小子又想害他们被涨房租啊? 龙项正色地向她请教,“你有什么主意?” 她笑靥如花地道:“有啊,将咱们的冰霜公子洗洗送到教主大人的榻上,说不定教主大人龙心大悦,魔教众教徒就会将咱们奉为无上恩人,非但能替咱们摆平那些武林人士保咱们一命,还可能让咱们就待在魔教吃香的喝辣的享用不尽。” “就送他去吧。”龙项说得好不义正辞严。 “嗯嗯……”陶七也大力附和。 韩冰二话不说地拔刀出鞘,重重地把白灿灿的宝刀往桌上一搁。 “你还有没有别的主意?”龙项赶紧改口以弥前过,“不馊的!” “不馊的也有。”其实她也不过是看方才气氛太深重,所以开开玩笑罢了。 在座的四位杀手,纷纷屏住了气息,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像极了备在锅边,随时都会被推人滚烫热水中的饺子。 “你,善用你的美色。”云侬先是看看韩冰,再转首望向龙项,“你,好好利用你的男子汉本色。” 天真的陶七搔着发问:“有什么不同吗?” “嗯,上下有差。”她一脸认真。 “啊?” 严彦连忙在杀手榜上的三名分别变脸前出面救场,并在桌下轻轻地捏了云侬的手心一下。 “咳咳,她开玩笑的……”不要害他被迫在家里大开杀戒啦。 可惜云侬这次真的不是在逗他们玩,“我的意思是,就将咱们这四块玉玦转手赠出去,而你们,就是送货人。” “你也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纵使咱们将这玉玦交出去了,也无人会信咱们不知那宝藏下落的……”才被她教育过的陶七,苦苦思索着她的话怎么又变了。 龙项也不看好,“在全江湖都追杀的情况下,就算咱们要赠,有谁敢收?”又不是不要命了。 “有两人收得下这烫手山芋。”云侬却气定神闲地朝他们摇摇指。 “谁?” “当今武林盟主与魔教教主。”她洋洋得意地看着他们,“我就不信,哪个生了熊心豹子胆的,有种踩上这二人的地盘叫嚣夺宝。” “……”亏她想得出来。 严彦本以为她还是会一如往常,靠自己解决这件事的,没想到她这回却是想藉助外力? “为何非要找他们?”一正派一邪派,这两位大佛和邪神可都不是好沾惹的。 “因这两座靠山的势力够庞大,无人敢拈虎须,更无人敢质疑玉玦不在他们身上。所以只要把玉玦往他两人身上一放,这还不能解决泰半追兵?再加上这两人,根本就不是江湖中人们敢下手的对象。” “慢着,泰半?”韩冰愈听愈觉得不对。 她耸耸肩,“总有不相信的人嘛。” “那剩下的一半该怎么办?”不会是扔给他们慢慢处理吧? “不怎么办,解决他们就是了。” “你会不会太高估我们了?”龙项很想拎她出去吹吹外头的寒风。 云侬徐徐另点了一盏明灯,“当然不是要你们费力的去亲手解决,咱们找人代劳就是了。” “有人肯代劳?” “到时盟主大人和教主大人会想到法子的。”宗泽看在武林和平与秩序的份上,到时不想出手都不行,而向云深嘛……这得看他的心情好坏和某人的魅力够不够大了。 众人看着她,“那……” 她取出一个精致的绣袋递给龙项,“你去找武林盟主,将这两块玉玦交给他。” “就我一人去?”龙项瞪大了眼,她是不是忘了宗泽前阵子才对他死缠烂打啊? “宗泽他不会吃了你的。”宗泽还占着个盟主的位置呢,碍于颜面,龙项不想出手,宗泽还能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出招吗? 龙项在嘴边咕哝,“最好是……” “你把这两块玉玦交给魔教教主。”云侬再把另一个绣袋交给脸上明显写着“大爷我不干”的韩冰。 他冷笑,“向云深也不会吃了我?”她忘了他是因何而来到此地的吗? 呃,这个嘛…… 要教主大人对这块香喷喷的上肉不动口也不动手,确实是强人所难了些。 “所以你记得带上严彦当保镖。”云侬补救地一把拖过严彦的手臂当作保证,“记住,只有你出面才有机会能见到教主大人。”若不这样做的话,那座魔教总坛哪是寻常人想去就能去的?更别说是想让向云深收下这两块玉玦了。 陶七指着没被指派到任务的自己,“那我呢?” “你负责去江湖上四处散布消息。”云侬决定给这长舌公最适合的工作,“我会帮你备好易容工具,你不必担心会再被人认出来。”只要武林盟主与魔教教主手中有玉玦的流言扩散开来,那些追宝人还不转移注意力? “喔。” 大致交代完毕后,云侬伸了个懒腰,在场除了她与陶七以外,其他被指名得去一探龙潭虎穴的另三人,可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怎么都一副没钱交房租的模样? 龙项揉了揉眉心,“你保证这么做以后,咱们就会没事了?” “当然不是,这仅是一个开头,办完了这些后还有后续的工作。” “还有什么工作?” “斩草除根。”她可从没想要放过两条大鱼,“得务必让那两位幕后主使人,往后再也没法打你们的主意才行。”一劳永逸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们再也动不了那个心思。 “你肯定这计策管用?”寒意覆面的韩冰,一想到自己上回好不容易才逃出魔教总坛,就压根不想再踏上那地方一回。 她微笑地鼓励他们,“事在人为,总得试了再说。” 厅里的四名杀手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云侬担心他们会说什么都不去冒险时,严彦终于率先出了声。 “我做。”就当是去魔教参观。 龙项一掌拍在桌上,“行,就依你!” “那咱们什么时候出发?”连连在庄里被饿了几日后,陶七迫不及待想回到人间重食烟火美食了。 “明日。”她把时间掐得很紧。 这么赶? “今晚咱们就吃顿好的吧,我去下厨,记得到时多喝几杯。”云侬看外头天色也差不多快暗了,她拉了拉严彦的衣袖,他便会意地起身准备一块去厨房帮忙。 为了这顿离别宴,云侬是很下功夫的,她将今日她才与严彦带回来的食材都用去了大半,满足了久未尝山珍海味的众位房客,也让冷清许久的山庄,在这雪夜里多添了分暖融融的醉意。 在烧得旺盛的火盆旁,酒量极差的陶七又喝醉了,这回他没窜上屋顶大呼小叫,只是抱着龙项脱下来的一只旧鞋,喃喃说着一大堆也不知他究竟是在对谁说的情话。 不敢喝多的韩冰,在困意上来的时候,本是打算回去客院歇息的,但还未走到厅门处,便被云侬给拦了下来,他低首一看,她正拿着一只木盒,而盒里则躺着两颗价值千金的大还丹。 第二十章 “你的内伤虽愈,但为求稳当些,还是收下吧。”真要与向云深一言不合的话,单单只靠严彦一人也不知够不够,所以他的助力是不可或缺的。 韩冰下意识的就想去摸身上的银袋。 “不收你钱。”她将木盒塞进他的掌心里,“替我照顾好严彦就成了。” 看着她溢于言表的担心之情,韩冰也不多话,只是朝她点了点头。 “我呢我呢?我有没有?”正拖着自家表弟要回院的龙项,见了也忙凑过来。 韩冰一把推开他,“你死不了的。”至少宗泽还会讲道理,哪像向云深那个心情是阴是晴都摸不定的主儿? 陆续将房客们都送回客院后,严彦回到房里便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云侬在屋里来来回回地替他收拾着东西,生怕会遗漏了什么。 “小侬,这包袱你都已经检查过三遍了。”等了好半天后,看不下去的他终于按下她的手。 “我不放心……”一直在人前掩饰很好的她,此刻在烛光的照映下,满面的忧心再也掩不住。 “行了,我出门的经验比你的多。”严彦将包袱往桌上一摆,拉着她来到床边让她坐在他的腿上,“算上路程,一个月后我就回来,你乖乖在家等着就好。” 云侬沉默地靠在他的怀里,凝视着桌案上的烛火许久后,她才说出她藏在心底的忧虑。 “其实……我不知道向云深是个怎样的人,他的消息太难打听了。”江湖上人人都知向云深的武功与宗泽旗鼓相当,但实际上是如何谁也不知,加上韩冰又说过,向云深其实就是个疯子…… “所以我没有把握……” 他安抚地亲吻着她的眉心,“我和韩冰会当心的。” “你不能让我独守空闺太久。”总觉得这回有点赌太大的她,紧张地捉住他的衣襟不放。 “我会尽快回来。”他多年来辛勤练秘籍可不是假的。 “绝不能受伤……”她说着说着,又想起身去替他的包袱里加两瓶金创药。 严彦将她搂回原位,“好。” 一时之间要叮咛要交代的有太多,有些昏乱的她却想不起更多,她索性埋首在他的怀中,两手绕至他宽阔的背后用力拽住他的衣裳,然后再闷闷地道。 “真摆不平向云深,记得要传信给我……” “放心,不会有机会劳动你亲自出马的。”他好笑地看她在人前的模样这会儿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以前那个只要一害怕,就要窝在他怀中求得心安的小女孩。 “你——” “要对我有信心。”他不让她再说下去,两手捧起她的脸庞,“记得吗?我是个已成家的男人了。”他花了多大的努力才能走到今日?他说什么也不会放手的。 盯着严彦清澈的眼眸,云侬总觉得寒久、都融化在他眼底的暖意里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对她说什么花巧的承诺,但每说出口的就必然做到。 “嗯,我等你回来。” 乘着午夜吹袭而来的山风,令窗外的雪势似乎又下得更张扬了,虽然她一直都对大雪没什么好感,也很讨厌那种会让她想起旧事的风声,可今晚她却头一回觉得,她被这雪夜安全地藏在怀抱里,阻隔住了明日起将要面对的风霜。 偎着严彦的胸膛,任那熟悉的体温暖和了她的面颊,云侬闭上眼仔细聆听,除了严彦规律的心跳声外,她发现,原来雪声也可以这么缠绵动听。 顶着鹅毛般的大雪,龙项站在武林盟主的豪华宅邸前,无言以对地瞻仰着大门上头高悬着的那块牌区。 风姿绰约? 这是哪位高人提的字啊? 这到底是在形容宗泽的剑法,还是形容宗泽这个人?明明宗泽这武痴根本就没有韩冰一半貌美嘛。 在顶上的落雪就快把龙项堆成了个雪人时,府中下人前来向他通报,即使大雪日还是来客众多的宗泽,总算是有空接见他这名江湖小人物了。 甩去了满头的雪花进到书房见着了宗泽,在简单的寒暄后,行事作风向来爽快的龙项,即为他奉上那只云侬所绣的绣袋。宗泽不解地打开它后,意外地瞧着那两块让全江湖人士都快找疯的玉玦。 龙项接着再递给他一封信。 看了信中所书的内容后,原本风度翩翩的宗泽登时变了脸色,一双黑眸剧烈的震荡着。 “……这是?” “我妹子要我带给你的。”只负责转交的龙项,也察觉到他不像上回见到时有精神,“她说你看了就会明白。” 岂只是明白…… 上回青楼一别后,他就在暗地里派了人手去找寻那些错杀之人的遗族,可找了许久,就是找不到他们,他本来还在想,再继续找不着的话,待天候好些了,他就亲自出发去寻 。虽说已铸成的错误他已弥不回,但他最少可去对那些遗族道个歉进行补偿,并去那些人的坟上上炷香…… “请代我向令妹道谢。”他将那封信收好,抬首感激地对他一笑。 龙项挥挥手,“谢就不必了,她还要我带上一句话。” “什么话?” “倘若你真以天下为己任,将武林公义给扛在双肩上,那就收下这两块玉玦吧。” 以天下为己任吗? 当上武林盟主这些年来,经历了太多的事与太复杂的人心后,他都已经开始怀疑起,一直以来他所信仰的公理正义,是否一如表面般的牢不可破?抑或是,它根本就只建筑在人们的幻想上?这座武林中,真正愿行侠仗义之辈,凤毛麟角,人人汲汲营营拚搏着的,不是美名权势,便是钱财。 看不惯他一副低落样,龙项很想上前用力拍拍他的肩,但碍于彼此之间没什么交情,他又不好意思动手。 “喂喂,振作点,你可是盟主大人啊,这一点也不像你。”他不会就真为了一个错杀面内疚于心这么久吧?云侬也都说他事前并不知道,也是不得已而为的了。 宗泽好奇地问:“我该是如何?” “高洁地站在巅峰上俯看众生,每次见着时都摆着一副不可一世的德行!”龙项一手握着拳,想也不想地就大声答道。 “噗——” “我可有说错,不然你怎会想找我比试?”龙项瞄了瞄他总算散去阴霾的眉间,觉得那张脸好像变得热呼些,不再那么冰冷了。 “我之所以会找你比试是因为——” 龙项抬起两掌,“我知道,我明白,你什么都不必多说了。” “你明白什么了?”宗泽反而莫名其妙。 “你之所以会想找上我比武,那是因为几乎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你,孤独啊!寂寞如雪啊!很想求得热血沸腾的一战啊!再这般让你孤困在高位上,苦苦找不到个像样的对手,你都快郁闷得可改名为盟主求败了!” 宗泽好笑地问:“这也是你妹子说的?” “就她说的。”他撇撇嘴,总觉得云侬在看人这方面,的确是抓得一整个神准,甚少有错杀或放过的。 “她倒是很清楚我。”听他这么说,宗泽不禁浮起淡淡的感慨。 “可不是?” 一直静候在书房外的管家,出声提醒宗泽时辰差不多了,待会他还要去接见特意来见他的武林同道们。 宗泽摆手退下管家后,心情明显比一开始时开朗多了。 “真要我收下这两块玉玦?”全江湖之所以闹腾得就像一锅热滚滚的粥,可全都归功于这玩意儿,难道他一点都不贪财? 龙项巴不得快点塞给他,“你也很清楚,这玩意儿为我们四人带来了多大麻烦吧?” “搁在我这,难道你们就不会有麻烦了?” 两手一拱,任重道远地道:“当然还是会有,但只要身为盟主大人的您能收下这两块玉玦,那么敢对咱们动歪念头的人自然也就少了。” “你就不怕麻烦到时会转到我身上来?”宗泽故意装作为难地问。 “那不正好?”龙项咧大了嘴,对他笑得没心没肺的,“你正可乘机好好钻研一下你莫测高深的剑艺,往后再也不愁找不到对手,更不必再孤独寂寞了!” “呵呵……”宗泽也忍不住绽开了笑容,“这两块玉玦就放在我这吧,我会尽力为你们澄清这场风波的,就当是为了武林的和平尽一份心力。” “那就大恩不言谢了。” “龙大侠。”宗泽在他准备告辞时叫住他。 “还有事?” 他诚心地道:“希望来日能再与令妹喝盏茶,我想谢谢她。” “……最好不要。”岂料龙项却一副吞了颗肉丸子,又生生地卡在喉咙中的模样。 “为何?” 龙项沉痛地道:“她家的茶水资很贵的……” “啊?”没遭人坑过的盟主大人,依旧天真纯洁得很。 同一时刻,在前往魔教总坛的雪路上,严彦与韩冰的心情,则刚好与酷寒的天候一般,皆是冰天雪地。 “小侬要我保护你,我就会保护你。”严彦回头看向愈走脚步愈慢的韩冰,“我不会让向云深动你一根寒毛的。” “你事事都听她的?”韩冰拖着步伐,在见着四周眼熟的景色时,更加不想继续往前走了。 “嗯。” 他老早就想问了,“你不觉得都由她当家作主……很怪吗?”哪个男人会像他这样? “一点也不。”严彦难得对他敞开心房,“她需要有人让她照顾,更需要有人依赖她。” 聪明的韩冰顿有所悟,“所以你就……” “所以我就依赖她。”严彦点点头,一脸无所谓地直接承认。 “你……”瞠目结舌的韩冰,一手指着眼前高人中的高人。 搞半天,他原以为这小俩口天生就是互补的,一个强势一个全心信赖,谁晓得里头竟另藏有文章……原来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啊。 黑,这家伙太黑了,披着纯良的木头外衣行撒娇无赖之事,这也未免太无良了。 “我笨,为她;我呆,也为她。”严彦仰头看着飘飘落下的细雪,“只要她能开心,她想要我成为什么模样,我就是什么模样。” 自从十六岁那年被她救回一命后,他就一直都这么想了。 经历过丧亲,和差点失去他后,那时他就发现,云侬的心坎上有着一道她不肯对任何人说的伤,她很努力地压抑下她心中豢养的那头野兽,一头名叫恐惧的野兽,她拚命要自己坚持、茁壮起来,只为了要保护他。他一一都看在眼底,然后不语地选择了去配合她,让她重新又有了希望,可以乐观地去面对每一天,不被那只野兽偷袭。 只要她能快乐就好。 为了她的快乐,他的心可以很宽很广,容得下所有委屈与痛苦,他的心也可以很小很小,只要一点点或是微不足道的幸福,他就能感到很满足了。 所以哪怕在感情方面生性迟钝的她,从来都不明白他对她抱持着的情愫是什么,他还是有着无止境的耐心,就像温水煮青蛙般,慢慢煮,慢慢等,反正等待的日子他从不以为苦,他可以等到她不知不觉被他吃下腹的那一天。 无数踩过厚雪的脚步声,自前头整齐划一地传来,严彦看了看前方正朝他们赶来的人马,提醒身后的韩冰是该移动脚步了。 “好像有人来迎接咱们了。” 像是事前早就料到他们会来般,位于魔教总坛前方开阔的广场上,早已铺妥了长长的红毡,道旁的宫灯上也系上了艳红的彩带,放眼看去,原本是肃杀黑色调的宫殿,却突兀地处处张灯结彩,活像是在办喜事似的。 第二十一章 “你放心,我不会食言的。”严彦在韩冰紧绷着身子,满心满眼地想杀人时,不忘在他身边低声向他保证。 “走吧,正事要紧,咱们去见那个疯子。”韩冰握了握手中的宝刀,率先踏进了这座几个月前才逃出来的宫殿。 登上大殿后,扑面而来的,是不知名的袅袅香气与热意,因殿内四处置了火盆的缘故,故并无外头的寒冷。 此刻大殿上,那个让韩冰作梦都想砍他七百三十八截的某人,正懒洋洋侧卧往前方的金黄色软榻上,衣衫不整地微露着结实的胸膛,一头如黑缎般的长发也随意披散着。 向云深一手撑着面颊,一双惹人注目的凤眼微微抬了起来,好似在品尝美食般,慢条斯理地滑过韩冰身上的每一寸。 “小美人,你的内伤可大好了?”他状似心疼不已地道,悦耳低沉的嗓音,宛如三月春风翩然吹过。 “……托福。”听了那称呼浑身发冷的韩冰,忍抑地自口中蹦出两个字。 “上回我好像下手重了些,没伤了你的冰肌玉肤吧?” “……还好。”韩冰的表情几乎可称得上是狰狞了,他默默在心中念起金刚经,以镇压体内正四处乱窜的狂暴戾气。 “小美人,你这阵子究竟躲哪去了,可让我好找。”向云深的口吻就像在斥责个离家出走的顽皮孩子一样,“好了,别这么幽怨的看着我了,这回我保证会对你温柔些的。” 他咬着牙,“给、我,闭,嘴。” 欣赏够了韩冰快气炸的模样后,向云深缓缓坐正了身子,将锐利的眸光直直刺向刚刚开了眼界的严彦。 “身旁的那个,是你的新欢?” 韩冰没空理会他诡异的心态,“他是杀手榜上的第三。” 那个从没人搞清楚过长相的第三? 他家的小美人,竟在他所不知的地方结交了这号人物?嗯,该罚。 “听人说,你这杀手干得挺无良的?”向云深对这名第三杀手最感兴趣的,并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那听说独树一格的杀人手法。 严彦耸着肩,“不觉得。” “那就让我验证一下流言吧。”向云深将好看的剑眉一挑,倏地对身后弹弹指。 怎么说动手就动手,事前都不提醒一下的? 严彦快速躲过一记朝他劈来的巨斧,侧过脸一看,韩冰早已被另一拨人马团团包围起来,无数兵器正指在韩冰的喉际不远处,逼得已拔刀出鞘的韩冰不得不站在原处不妄动。 破碎的风声再次自严彦的耳边传来,他轻易避过,随手自殿上一张摆设用的花桌上取来颗橘子,然后直接塞进某位教徒的口中,再一掌重重拍进去。 几名教徒蜂拥而上堵住了严彦的去路,严彦弯身一掌撩过靠得最近的教徒小腿使对方摔倒,迅速脱去了他的鞋再塞进他的嘴里,这让坐在高处看热闹的向云深,两眉不禁高高耸了起来。 韩冰晾着白眼,看严彦又是借对方手中的刀枪剑棍,又是搬花瓶拿酒杯的,他没好气地回想起龙项曾说过,严彦常用的抓周手法以及就地取材法,顿时,他深深体悟到百闻还真是不如一见。 当殿上的教众们都躺得七零八落,差不多就快可以收工时,向云深又招来几位教中的护法,而这一回,明显感到来者层次不同的严彦,突地一改先前的手法,赤手空拳地用上了一套类似少林寺的伏虎拳,虎虎生风地打了起来。 向云深见他要玩一套拳法,接着抢过一柄长刀,展开了令人眼花撩乱的刀法时,他的身躯顿时大大一怔,连忙聚精会神地细看着严彦所使出的每个招式。 这刀法…… 当严彦手中的长刀刀身损裂,他索性就弃刀改而抽出腰际上所系的软剑,转身迎上了第二名护法气贯长虹的一剑。 与武林人士们不同,在严彦剑下,没有什么奇特花巧的剑式,剑剑不啰嗦地直指要害,转眼间就卸下丁护法的一臂,而后他又使上了内力振臂一挥,一道凌厉的剑气,随即将殿上割划出一大道裂痕,同时也一剑斩断了其他数名护法手中的刀剑。 头一回见识到他真正的实力,不只是原本只打算试探他的向云深,就连站在远处的韩冰也都楞住了。 没想到他藏得那么深,所谓的第三根本就名不副实……这些云侬都知道吗? 韩冰不知此刻胸口闷梗着的这股气,该称之为何,他收回目光改看向另一个方向,却赫然发现向云深的眼中竟闪烁着异样的光彩,登时他大感不妙地忙想回头叫严彦快住手,可就在这短短的片刻间,充分展现杀手本色的严彦,已让那些护法全都躺下了。 在严彦不怀好意地朝包围韩冰的教徒们走过来时,向云深撤去了那些包围的人,徐徐启口。 “你打哪习来这些功夫的?”这个第三……会太多功夫了,且他还并非不专精。 严彦收回软剑,“家中秘籍太多。” “秘籍哪来的?” “买的。”他并没有隐瞒。 “谁买的?” “我媳妇。” 他的媳妇是有三头六臂不成?不然那本已失踪近二十年的向氏刀法,也是他魔刀迟迟无法攀上第九层大关的主因,怎会落到她手上? “方才的那套刀法,你转卖不?” “不卖,但刀谱可赠你。”本还想不出脱身之道的严彦,听了他的话后眼中一亮。 向云深拖长了音调,“喔?”很可惜,他这人,想要的东西向来就是去抢、去夺或是去买,他偏偏就是不爱别人白白赠的。 “只是有条件。”严彦还不知道他差点就惹毛了教主大人。 “说说。” “收下这两块玉玦。”他取出怀中的绣袋,“还有……” “还有?”向云深愈听愈觉得有趣,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胆敢在他面前表现得这么贪婪。 严彦深吸口气,扬手指着身旁就快要忍不住的韩冰。 “还有得让他完整无缺的离开这儿。”瞧瞧他那压抑的脸色……再不快快送韩冰远离魔掌,只怕韩冰就要不管正事大杀四方了。 向云探一手托着下颔,状似困扰地问:“阁下可知,小美人可是在下的心上人、魔教后宫未来的正妃人选?” “听你这疯子胡——” 严彦明智地掩上韩冰的嘴,“一句话,放不放人?” “也成,但我另有一个条件。”出乎他俩所料,向云深竟答应了他。 “说。”严彦赶紧把握住这个机会。 向云深扬起一手,修长的手指刻意在空中晃呀晃地,最终他的指尖,直点向严彦。 “小美人可以走,你,得留下。” 待在庄里等待了一个月,原本预计该在这几日返庄的四人,除了陶七始终都保持着音讯,宗泽也通知过事已办成,其他两人却不知所踪,这让日日都悬着心等待的云侬更是忐忑不安,前几日一早在山庄外留下了手信后,便驾着马车住另一座镇上的青楼赶。 “有没有消息?”在楼里等了快一天的云侬,在红俏听完来人所报的消息后,心急地问。 “没。”与她合作的红俏轻摇螓首。 云侬听了烦躁地迈开步子,继续在厅内来回走着。 “小侬,你消停消停。”红俏拉住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她,使劲将她给按在椅上,“你又不是不知道严彦的本事,他这回也定会像以前一样,做完买卖就平安回家的。” 她皱着眉摇首,“不一样。” “……哪不一样,不就是成了亲吗?”红俏受不了地在嘴边喃喃,不经意在眼角余光中看到侍女朝她招手,她连忙走过去。 听完了侍女告知的消息后,红俏走至她身旁拍拍她的肩。 “小侬,冰霜公子来了。” 回来了? 云侬急急站起身,飞快跑向刚上楼的韩冰,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问。 “严彦人呢?”怎么就只有他一个人回来? 韩冰在看到山庄外的手信后,即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此处,面对她此时焦急的模样,一时之间,他不禁觉得对她有些亏欠。 “被扣下了……” 她害怕地问:“什么意思?” “向云深对他很感兴趣。”他永远都搞不懂那个疯子在想什么。 “哪方面的兴趣?”她听了更是心头一惊,从没料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韩冰很想翻白眼,“武功方面的……”她不会以为严彦那家伙有什么美色可言吧? “那他人还好吗?有没有受伤?他何时才能回来?” “他人没事。”韩冰放软了音调安慰她,“至于何时才能离开魔教总坛……向云深并没有说。” “什么?” “房东你还是先坐下吧……”看她一张小脸都白得没半分血色,像是随时都会昏倒般,他忙示意红俏过来扶住她。 云侬又气又急,“你怎就让他一个人留在那儿?” “因这就是向云深收下玉玦的条件。”韩冰也任由她发怒,“向云深也不知为何看上了严彦使的那一套刀法,即使严彦说可赠他刀谱,可他偏要将严彦给留下作客。” 刀谱? “我马上就派人把那套向氏刀谱送过去给向云深!”随即联想到原因的她,说着说着就要站起身,但很快又被他俩压回椅上。 原来那是向云深自家的刀谱?她会不会太神通广大了,魔教教主的东西也弄得到手? “你就别着急了,严彦对我保证过他待在那儿不会有事的,是他要我赶着回来安安你的心。”他们这对夫妻所担心的都是对方。 这教她怎么能安心? 云侬垂下了眼睫,直视着紧紧拳握住的双手,总觉得漫天的恐惧与不安,就快要兵临城下。 “对了,龙项那边办得如何?” 她摇摇头,“龙项住把玉玦交给宗泽后曾来信说事情办成了,可这阵子却一直都没有再联络。” “现下我们该做什么?” “等。”她抹了抹脸,在被红俏灌下一碗茶后,神色看上去总算是镇定了几分。 “等到他们回来后呢?” “继续进行下一步计划。”云侬抬首望进他的眼底,“我要雇用你们。” 韩冰怔了怔,“雇我们?你要杀谁?” “刺史宁琅,还有其他被他煽动的帮凶。”她绝不放过半点日后可能会燎原的野火。 “宁琅可是个官,你就不怕得罪了朝廷?”身为一介江湖中人,他其实不太爱沾上官方的人,因一个弄不好就很容易会满身腥。 “会得罪朝廷的不是我。”她并不担心这一点。 “那会是谁?” 准备以牙还牙的云侬,气定神闲地道。 “慕城派。” 韩冰说,向云琛就是个疯子。 被强行留在魔教总坛作客许久后,严彦深深觉得,除去向云琛诡异的看人眼光、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行事准则,忽喜忽怒的心情转变,基本上,向云琛这人……其实还挺热情的。 该怎么说呢,至少就他在魔教中所享受到的各种待遇来看,向云琛也不算是什么地道的疯子,他就是想法与一般人有些不同而已。 知道严彦会许多武功后,向云琛并不像武林盟主宗泽一样,也要抓着他逼他比试切磋一下,对他深感兴趣的向云琛,只是好吃好喝地将他供着,天寒了送狐裘、雪大了烧地龙添火盆,礼遇备至之余,还时常有令人“惊喜”的。 第二十二章 一开始,向云琛为他送上的,是一打清一色俊俏妖娆的美男。 严彦摇摇头,说他的牙口没那么好,请教主大人自个儿留着慢用。 接下来,向云琛又为他送上一打国色天香、身段玲珑、娇艳如花的美人。 严彦继续摇着头,说家花不出墙,这等攀墙大业还是留给其他英雄去做吧。 干是向云琛改赠他金银珠宝。 眼睛差点被闪瞎的严彦,当着向云琛的面,面不改色地照单全收,还请人顺便帮他打包好,然后对向云琛说,他虽不能留下来长住,但他以后在缺钱或是想避开江湖纷争时,或许会携家带眷地上魔教总坛小住一下。 原本以为这会惹毛了向云琛,岂料向云琛竟半点也不恼,仰天长笑了好阵子之后,随即命人在总坛后头兴建一座小别宫,以供严彦日后前来小住。 瞧,向云琛也不是韩冰所说的什么疯子嘛。 就是有点不正常而已。 因担心等不到他回家的云侬会想太多,所以严彦即使住得再舒服,还是不得不告别向云琛,起程离开魔教总坛。有吃有喝还有拿的他,等不及想告诉云侬,在龙项与韩冰之后,他又交了一个不算是朋友的朋友,且还挺与众不同的。 只是严彦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 在他离家还有几日路程,途经一座香烟鼎盛的寺庙山脚下时,一顶官家小轿,就在大道上被几名打劫的抢匪给拦下,跟随在轿子两旁的一干丫鬟与婆子们,正抱在一块齐声尖叫。 “来人哪,救命哪!” 距离那顶官轿不过十步远的严彦,视而不见地当他的路人。 “壮士,快救救我家小姐……”眼尖的丫鬟冲出人群,直朝严彦声声呼唤。 严彦很干脆地置之不理。 “你、你……”她气结地跳至他的面前,指着他怒骂,“我家小姐可是柳刺史的外甥女,你怎可见死不救?”无知小辈,也不想想这是他这等无名草民能够藉机攀上富贵荣华的天大机会! 严彦面无表情地举步绕过道上的拦路虎。 就算救了人又如何?事后又没人会付他钱,且救人这事他向来就不干,因云侬曾说过,没事别乱救人,省得救来救去救成冤。 而他向来就是奉行家中太座懿旨的好夫君。 眼看唯一的救命人选就要这样走了,被派来拦人救命的小丫鬟,索性不管不顾地硬扯住严彦的衣袖,扭头朝那群正准备攻击小轿的抢匪大声喝道。 “快放开我家小姐,否则我家姑爷便杀了你们!” 有没有搞错……这样也行? 莫名其妙被卷入路过事件中的严彦,心情恶劣地看着那帮不专业的匪徒,下一刻居然就在这丫鬟的煽动下,改扬着刀剑朝他走来。而那个死拖着他下水的丫鬟,在他们一靠上前来时,随即抛下他躲到一旁去,脸上还尽是一副看他造化的赏赐神情。 严彦一步也不想动,更不想成全了那名丫鬟的心意,他稍稍扬起一手,在刀剑即将落至他身上前,以隔空点穴的手法阻止了这些搞错对象的匪徒,紧接着他便转过身继续赶他的路,并在心中盘算着,等到了下一处休息地时,他定要买匹快马,省得他再被这类的麻烦给缠上。 见他只消一抬手便解决了那帮匪徒,丫鬟睁亮了一双眼,一改先前对他轻屑的态度,快步行上前死死地拖住眼中武林高手的臂膀不放。 “等等,大侠你不许走——” “放手。”严彦轻易就挣开她。 “慢着,我家小姐有话想对你说。”她还是不死心,极力拦挡在他的面前,争取时间让早已步出宫轿的自家小姐走过来。 “多谢壮士……”获救的千金小姐,走至他面前摆款着柳腰朝他盈盈一拜,“奴家姓楚,不知壮士的大名是?” 严彦甩头就走,“不告诉你。” “……” “慢点,我家小姐还有话要说!”尽忠职守的丫鬟,这回直接扑上前抱住他的双脚绊住他。 “若非壮士相救,奴家恐性命已危,此恩此德奴家无以为报,奴家……”美人说着说着,面上便飞上两朵红云,娇羞无限地以绣帕掩着秀颜,“奴家愿以身相许。” 严彦不客气地端盆冷水泼她,“不需要。” “壮士你……”她一怔,一双美目不知所措地眨呀眨。 “我已成亲。”他把话撂了就走。 “奴家、奴家不介意二女共侍一夫……”见他又要走,楚千金慌张地追在他身后再道。 他恶狠狠地转身瞪她一眼,“我很介意。”开什么玩笑啊? “为……为何?”她瑟缩地咬着唇,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你太碍事。”他才新婚而已,为什么他非得让家中再添一个妨碍他与云侬相亲相爱的人不可?家里已经够多不识相的房客了。 “慢着,壮士……壮士你等等我呀!”美人委屈的珠泪还盈在眼眶中,但严彦早已转过身大步走人了。 莫名其妙被拦路主仆二人组弄得心情糟的严彦,在天黑时分,终于走抵下一座小镇了,在他刚来到镇上唯一一间客栈,一脚踏进里头时,一张眼熟的老面孔,刚巧就与他撞个正着。 严彦错愕地看着一身狼狈样的龙项。 “你怎在这?”他不是去送玉玦给宗泽吗?怎么拐了个人弯跑到这儿来了? “路上不小心被老仇家给堵上,所以就耽搁了。”龙项边说边往楼上的小厅走,“你呢?你怎么也还没回庄?” “我是因为——” “壮士!”十分耳熟的叫唤声,自客栈底下的大厅再次传来。 龙项懒洋洋地问:“叫谁啊?”这客栈里十个旅人中就有九个都是所谓的壮士。 严彦本就缺乏表情的脸庞,此刻看上去更像是没半点温度。 “不会是……叫你吧?”客栈中没人承认,而严彦的模样看上去又有些古怪,龙项不禁满心意外地问。 “壮士,我家小姐请您下楼一叙!”让严彦很想掐死她的小丫鬟,宛如噩梦般地就站在楼梯下头大声叫道。 下一刻,楚千金捏着绣帕,依旧满脸嫣然,并含羞带怯地朝严彦轻唤。 龙项呆呆地张大了嘴,“严小子,你这是何时招来的桃花债?”若是给云侬知道了,看他不被扒下一层皮来。 “我是被迫救她。”严彦冷冰冰地声明。 “然后她坚持以身相许?” 久候多时,却怎么也不见楼上的心上人移动脚步,楚千金张大了一张莹亮的水眸,不信他就这么狠心。 “壮士,奴家……” 奴个头。 已经受够的严彦,不多啰嗦,直接对她来个隔空点穴消灭噪音,省得她继续以肉麻来残害他的双耳,接着,他对那位呆站在原地的丫鬟努努下巴示意。 “带着她滚。” 望着严彦眼中嫌弃目光,遭点中哑穴的楚千金,眼眶中的珠泪再也忍不住地汩汩坠下,在客栈里的人们纷纷看向她时,她以衣袖掩着脸一路哭跑出去。 “小姐!” 龙项凉凉地道:“哇,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你吧?” 说时迟,那时快,客栈外头果然传来了阵阵泣诉。 “呜呜,舅老爷……”贴身丫鬟直接向赶来的靠山告状,“小姐她、她……” 在龙项和严彦还面面相觑,不知来者究竟是谁时,外头马上又传来一中年男子的暴怒大喝。 “岂有此理!” 不过多久,客栈外头传来整齐划一的重重步伐声,他俩疑惑地来到窗边往外一看,就见不知哪来的大批官兵,已高举着火把,密密麻麻地包围住客栈前后左右,而方才的那位 丫鬟,则嚣张地抬首望着他们,大有“任你功夫再高也插翅难飞”的意味。 “龙项你这乌鸦嘴!” 转眼已是隆冬了,严彦所买的这座山庄,就像颗被隐藏在雪地里的珍珠,即使再如何细看,也甚难在染了霜雪的漫漫山林间找出它来,它遗世独立在江湖之外,不受外头丁点贪婪的人心打扰。 可这儿虽好,天上有万千飞絮,人间却有满腹相思。 “你别心急,严彦或许只是路上耽搁了,他能占上排行榜前三名可不是浪得虚名的。”韩冰在云侬又在院里站了一早后,难得地站在她的身边安慰。 她低垂着头,“都几日了,他能耽搁什么?” 韩冰很不习惯这样的云侬,想起这些日子来她眼底的落寞,他心中的歉意不禁又再高涨了些。 “不如这样吧,我下山去看看,说不定他就在路上了。”好歹严彦是为了他才留在魔教总坛的。 云侬没说什么,而韩冰也不等她答应,便踩着一院厚厚的积雪走了。不知又在院中站了多久后,难得歇停的雪花又再次自天际落了下来,不过一会儿就掩去了韩冰的足迹。 她弯身掏起一把新雪,看它在她掌心的温度下缓缓融化,无力抵抗,就像她的心。 在这漫长的等待日子里,她多了很多空闲的时间,以往总是脑中塞满了东西的她,很难得的,什么繁杂琐事与江湖恩仇都没多想,她只想着一个还迟迟不回家的人。 或许就是日里夜里想他想太多了,她才明白,感情就像是沙漏里的细沙,也是经过长年累月的累积而来的。 而爱情也是,早在她还不明白时,它就已如细沙般堆积住她的心头上,因此会爱上严彦,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因为它太过理所当然,所以她才一直都没有深刻地察觉到而已。 以往严彦出门做买卖时,她从不曾像这回一样如此挂念着他,也不会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的安危,这些天夜里,每每一想到他可能在魔教遭遇到什么不测,她就觉得像是有人在她喉际架了把刀,一寸寸地陷进她的皮肤里,还不肯让她张口喊痛。 长久以来,她自认一直都是她纵着他、惯着他,可独坐在这座山庄里,想着又再次外出拿命拚搏的严彦时,她发现,他也在娇惯着她、呵疼着她,他从没舍得让她沾上外头的半点风雨。 如果他回来了,她一定要逼他再多练几本秘籍;如果他能安然无恙,那么她就让他继续他的媳妇梦想,往后再也不阻止他犯傻了;如果他能再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到时,她就老实的告诉他,她也喜欢他很久很久很久了…… 她假设了那么多的加果,可她也明白,这时的如果,是最难言最寂寞的痛。 若是没有了他,那么无论是什么如果,也都只能是如果了。 已然积蓄到顶点,再也无法负荷的泪,终于漫出了眼眶,悄然落至地上,云侬蹲下了身子,将脸埋在掌心中,无声地恸哭。 “小侬?” 披星戴月赶回来的严彦,一冲进大厅前的院落里,就见云侬在雪地中缩成一团还浑身隐隐颤抖着,他赶忙奔过去,蹲在她面前挪开她覆面的双手,心疼地看她那张已被泪水染湿的小脸。 “怎么哭了?”顾不得雪地冷,严彦连忙坐在地上,把她拉进怀里轻轻拍抚着。 云错愕地看着方才还在心上念着的人,半晌,溃堤的思念,令她再也无法掩藏。 “……你怎么才回来?”她难以自己地扑进他的怀中放声大哭。 很多年没见她这般大哭的严彦,登时慌了手脚。 “别哭……”他口拙地说着,又是安抚又是拭泪,“别哭,小侬不哭了……” “我就哭!” 第二十三章 严彦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哄了好半天也不见她收收泪,他只好把她抱过来亲亲她,直亲到她不哭为止。 “你瞧瞧,我真没事……”他在她还吸着鼻子时,拉着她的手往自己的身上搁,“不然你摸摸,我就连根头发也没少。” 云侬凝睇着他,在她长长的眼睫上,还悬着一滴清泪。 “真没事,我好好的回来了。”他叹口气,俯身吻去她眼角的泪。 她喃喃抱怨,“为什么这么慢才回来?” 严彦面色一僵,“路上,碰到点小事……” “什么小事?”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状。 “呃……不是什么重要的小事。”家和万事兴比较重要。 很可惜,龙项就是老天特意派来拖他后腿的。 “严小子,你这算哪门子的兄弟?居然让为兄的去替你收拾桃花债!”龙项气呼呼地走进院中时,劈头的一句话,就让严彦想隐瞒的事当下现出原形。 也跟着追进来的韩冰,虽想掩上龙项的大嘴,但动作还是太慢了些。 “他说什么?”云侬微微眯起杏眸,一改先前哭泣的柔弱模样,眼底霎时充满了危险的光芒。 严彦拚命朝她摇首,“不是不是,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招惹了别的女人?”好啊,她在家中担心他的生死,为他哭为他急,他在外头居然还有空拈花惹草? 他急急澄清,“我的心里只有你而已!” 云侬才不听信他的片面之词,一把推开他后站了起来,直接问向参与了过程的另一人。 “龙项,你说。” “呃,我急着要上茅厕,好急好急……”龙项也知道他不意捅了马蜂窝,为避风暴,一点大侠风范都不顾了。 她又再问:“韩冰?” “听龙项说,严彦在回来的路上救了一名女子。”刚退至院外的韩冰,看了躲在墙边没走的龙项一眼,选择实话实说。 “然后?” “那女人坚持要以身相许。” “我坚持大恩不言谢!”严彦忙跳出来扦卫清白。 韩冰继续转述,“听说那女人的舅舅是个来头颇大的官……” “接着说。” “在她被严彦拒绝后,那女人哭哭啼啼的要她舅舅为她作主,于是她的舅舅便派来上百名的官兵,包围了严彦他们所待的客栈,他们花了不少时间这才突围。!原来救个人真的会很冤,幸好他从来都不行侠仗义。 “害得我们差点就吃不完兜着走……”龙项偷偷自墙边探出头来跟着补述。 她有些好奇,“那你们是怎么脱身的?” “什么我们?”龙项气急败坏地指着严彦的鼻尖,“那小子在快突围时大义灭亲的丢下了我,让我当垫背去替他挡那朵官桃花!” 还有这一招啊? “……挡下了吗?”云侬沉吟了一会儿,挺好奇后续发展的。 “还用说,改追着我跑啊!”被追得身心受创的龙项,一手掩着胸口控诉,“这年头女人都是这么容易变心的吗?”就算他生得比严彦好看些,也不必追得那么如狼似虎吧? 生怕她还是不相信,严彦心急地瞧着神色依旧冷然的她。 “小侬,我真的是无辜的……” 她缓缓将目光挪至他的脸庞上,不说也不动,只是一个劲地盯着他瞧。 “小侬?” 云侬脱下绣花鞋就在他的胸坎上抽,“我让你救人!我让你随手乱救人!看你下回还敢不敢乱救来历不明的女人!” 默然任她打着的严彦,先是不敢置信地瞧着她的举动,然后,一抹克制不住的笑意在他的脸庞上不断地扩大,愉悦无止境地在他的胸臆里膨胀,他开心地感受着云侬打人的劲道,笑得就像个傻瓜似的。 “你还笑?”打到没力气的云侬火大地问。 这教他怎能不开心呢? 即使他们都已成了亲,他却始终都不能确定,她是否爱他,如今他的一颗心,总算是踏实了。 “小侬……”她终于懂得吃味了,这不就证明她也是爱着他吗? “这回你亲再多也不管用!”云侬心火茂盛地别开脸,不让乐过头的严彦又往她的脸上亲。 韩冰伸手推了推墙边早就看呆的龙项。 “走了。”人家夫妻处理家务事,他还杆在这当假山吗? 龙项还没过瘾,“再偷看一下,不然我太亏本了……” 被块牛皮糖粘上的云侬,禁不起严彦的软磨硬泡,没过多久就被他给亲亲搂搂得火气都消了大半。 “说,那女人到底是看上你哪一点?”她不甘心地拍着他的胸口问。 严彦楞楞地摇头,“不知道。” 可恶,明明生得又不怎么样,为什么还会有人想要抢? 她一把拉过他的手臂,“走!” “上哪?” “生孩子。”照这情况看来,光是套住人是不够的,还得牢牢拴住才行。 “咦?”他惊喜莫名地停下了脚步。 她凶巴巴地问:“你不愿意?” “没有没有,我绝对配合!”严彦眉开眼笑地拦腰抱起她,兴匆匆地用上了轻功就往他们的主院奔去。 在他们走后,空无一人的院落间,寂音寥寥,外头还附带了两名木然的房客。 “……这都什么锅什么盖呀?”龙项的嘴角微微抽搐。 “……都什么节骨眼,他们还有心情进行造人大计?”韩冰只觉得自己浪费了半天的时间,白白安慰她了。 全然不理会他们会如何作想的某对夫妻,这一回,显然是比上回新婚之夜的壮举节制了许多,只关在房里一日后,便再次开启了房门,而就在这一日,完成任务的陶七也返回山庄了。 再次重聚在大厅内的四名杀手,听完了云侬颁布的下一步计划后,包话严彦在内,每个人都意外地看着决心要买凶的云侬。 “真要这么做?”严彦不舍地握着她的小手,没想到她竟也把他的私仇放在了心上这么多年。 “嗯。” “你打算怎么付我们酬劳?”韩冰显然比其他人镇定多了,因他还有闲情拿乔,“别忘了,我们的身价可是很高贵的。”这回总轮到她有求于他们了吧? 云侬也不介意他的跩样,任由他去摆谱,半晌,她神情平淡地拿出三本珍藏的秘籍放在桌上。 “来吧,大家都认一认。” 严彦看了一眼,“咦,这几本我没练过?”有漏网之鱼? 其他三位杀手,往走至桌边看清了上头所摆之物为何后,登时厅里便炸开了锅。 “你哪来的我家传家剑谱!”龙项死死抓住早在十几年前就听说毁于祝融的秘籍。 “……这不是几年前被我爹当掉换酒钱的鞭谱吗?”陶七的脑袋昏了昏,没想到当年害他哭掉两缸泪的宝贝还能回到他身边。 韩冰语气森寒地问:“我祖上失传多年的刀谱怎么会在你手上?” “买的。”云侬若无其事地说着。 买……买的? 她当上菜市买菜吗?这些玩意儿哪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 严彦早就习以为常了,“她常买。” “买来做啥?”某三人狠狠瞪着这对诡异的夫妻。 “给我练。”严彦素来就是听话照办,“她说技多不压身。” 既然她常买,而他又常练,那么他的武功…… “说,你习过几套刀法剑法?”早见识过他实力的韩冰,终于有机会打探一下了。 他很老实,“没数过。” “那你这些年来怎会只是杀手榜上的探花而已?”龙项还以为他就只是个做生意不爱带工具的第三名。 严彦理所当然地道:“小侬说人怕出名猪怕肥,要低调。” 长年来高居杀手榜上的三名,此刻脸上分别写着“我想踹人”和“我想掐他”。 “只要事情办成了,这三本秘籍就归你们。”将他们钓足了瘾后,云侬笑意盈然地问:“如何,三位高贵的大侠?” 龙项死也不放秘籍,“我做!” “我的宝贝……”陶七还在痛哭流涕。 “……奸商。”韩冰淡淡为她下了结语。 江湖上很久没这么热闹了。 在这凛例的冬日,令江湖上兴起一阵寻宝热的昆仑玉盘,就像颗被扔进湖里的小石子,正在江湖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据慕城派弟子私底下透露,当今杀手榜四大杀手,之所以会先后巧合地得到四块玉玦,皆因那些玉玦是由慕城派与朝廷命官宁琅刺吏合作的结果,他们会让四大杀手先后得到玉玦的原因,就是想嫁祸于他们,再藉由寻宝者之手,好进一步铲除这四人。 岂料杀手榜上的四人杀手非但不肯入局,反而将四块可组成昆仑玉盘的玉玦,分别赠给了当今武林盟主与魔教教主。 在众多寻宝人还来不及打消疑虑之前,武林盟主宗泽已广向江湖发言,此玉玦是伪,昆仑玉盘的传说亦是捏造,身为武林盟主他无法坐视江湖因个谎言而持续动荡不安,他已发出盟主令,要各大门派约束旗下弟子,勿再增添武林动乱。 紧接着,魔教教主向云琛也派众教徒在江湖上放话,那两块假玉玦,正被他拿来垫饭桌桌脚呢,日后谁要再因那两块破玉而找四大杀手的麻烦,那就别介意教主大人他有时会想请人来魔教总坛喝喝茶。 满脑子皆是寻宝热的众门派,在这两人先后放话后,门下弟子们的动作总算是消停了些,可在冷静过后,他们又不约而同听到了另一个最新传言。 听说那四块假玉玦,就是慕城派与宁琅刺史联手搞出来的鬼,他们主要的目的,分别是趁各大门派与四人杀手两败俱伤,好让慕城派成为中原第一入门派,以开启慕城派的全新时代。 而宁琅刺史则是早就有心要为朝廷清除武林中人,好为他的仕途功绩再记上一笔,因此他不惜以广大江湖中人的性命作为代价,准备在慕城派挑起江湖纷乱之后,接手起兵趁乱消灭各大门派。 冬日的流言,流传得远比天际落下的白雪还要快,不过几日,已充斥着全江湖的各处角落,无论慕城派掌门慕清池再如何澄清,可屯驻在慕城山山脚下的官兵,却恰是活生生的铁证,既搬不走也请不去,直接坐实了这项流言。 或许是因为心虚,又可能是想先发制人,不待各大门派前往慕城山兴师,各大门派在短短数日内,先后遭到慕城派旗下弟子偷袭,且事件还愈演愈烈,到头来,竟是无一门派幸免,成功引发了众怒的慕城派,在这之后竟还太知收手,无视于武林盟主的盟主令,依旧在江湖上四处兴风作浪。 就在慕城派逼得武林盟主宗泽不得不打算出手时,慕城派又做出了惊人之举。 宁琅刺史的人头,在雪停的某日,就高挂在慕城派的山门上。 有人说是慕清池与宁琅因利益分配不均而起了争执;有人说是宁琅不愿再支持慕城派,所以慕清池便杀了他;更有人说慕清池不满宁琅所给的那笔钱,比他们原先商议好的还要低,所以慕清池一气之下便杀了他…… 各式各样的传言,自慕城山山脚下快速地住江湖上流窜,在宁琅死了后,朝廷已召回那支屯驻在慕城山山脚下的军队,准备回京接受调查。已然成为武林公敌与朝廷目标的慕城派,在各大门派都把矛头指向慕城山并准备兴师之时,则悄悄地关闭了山门。 然而江湖中人和慕城派所不知的是,远站往事件外头的小小掮客云侬,在这一场骚乱中,到底派那四名杀手做了些什么。 终章 这阵子来,龙项一直都埋伏在几个大门派的附近,易了容换上了慕城派的服装,为免被人认出他的身手,生平头一回弃剑改握刀的他,笨拙地用刀东挑挑这家门派,西撩撩那家门派,在骚扰完这些门派后,他又赶着换地点住下几个指定的门派飞奔去,不到云侬叫他停手,他还不能随便歇歇喘口气。 严彦的任务就简单多了,用慕城派的独门剑法,去杀那几个自始至终都站在慕城派这边的武林重要人士,尤其还是那几个领头要寻宝藏的,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嫁祸给慕城派。 韩冰选的是去找那位胆敢打杀手界主意的宁琅,老早就想砍宁琅人头的他,一把人头挂在慕城派的山门上后他就早早回去庄里窝在暖炕上避寒去了。 比较苦命的陶七,则充分发挥了长舌的本能,不但得忙着散布流言,还得忙着挑唆各入门派去向慕城派寻仇,偏偏云侬的流言总是一波接一波,还时常飞鸽传信要他连夜更新流言。 在慕城派关起山门谢客的这一夜,严彦与不放心他的龙项来到了慕城山的山顶。 再次踏上这座已然陌生的山头后,许多往事掠过了严彦的心头,但它们并不是很清晰,只像是个陈旧的印子,不抹去上头的风雪与飞霜,恐还无法认出来。 原本该是门派弟子熙熙攘攘的山顶,在这夜沉默得有如新寡的寡妇。一路走至里头,路上也没见着什么弟子,听龙项说,明日十大门派就要齐登慕城山来攻打慕城派了,因此人心惶惶的整座师门里,早在黄昏前,各院的弟子就已私下逃走大半,入了夜后,脱了弟子服趁夜摸黑下山的弟子更是一波接一波,即使掌门慕清池下了严令,但众弟子仍是选择了大难来时各自飞。 行至门派大堂前,推开沉重的殿门后,走进里头的严彦站在倍大的厅堂上,举目所见,繁华散去尽寂寥,空荡荡的大殿上,早已不见往昔风光,门派弟子与无数宾客亦不见踪迹,只有数十盏火炬无语地燃烧着自身,见证着一大门派的春秋起落。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我慕城派!”身为掌门师弟的慕清松,万没想到竟有外人在这时刻正大光明地闯进来。 困囿于颜面,更不想放弃师门基业的掌门慕清池,也自殿后走出来,与同样无法抛开师门下山的师弟一起怒视着严彦。 “来者何人,还不报上你的名来!” 严彦拍去身上的雪花,“不告诉你。” “什么?” “你不知我是谁吧?”严彦先是瞧了瞧眼生的慕清池,再看向当年卖了他的那位师叔慕清松,“而你,忘了我是谁吗?” 他俩张大了眼再三地瞧着严彦,却怎么也记不起眼前这名陌生客是谁,更不知他为何会夜深来到此地。 “严小子,我帮你准备了好多工具,等会儿你看哪个顺眼就用哪个……”一上山就不知跑哪去的龙项,兴匆匆地自大殿的另一边跑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堆随手捡来的东西,准备再让严彦一展他的抓周大法。 严彦扳扳颈项,谢绝了他的好意。 “不必麻烦了,今儿个我想来点正式的。”在杀弟之仇面前,好歹他也得正经点。 “意思是你平常都很随便?” “差不多。” “……行,由你高兴。”龙项翻了个白眼,扔了满怀的东西就在殿上找了张舒适的座椅坐下。 藉着殿上的丛丛火光,认出杀手界的名人后,慕清松与慕清池两人皆是一怔。 “龙项?” 龙项摆摆手,“别误会,我只是来参观贵派风水的。” “原来你这小子也是杀手界的?怎么,想来找我慕城派算帐吗?”慕清池转过头,咬牙切齿地瞪向外表甚是不招人注目的严彦。 严彦没有回答他,因他已将软剑出鞘,扬剑一起势,便是慕城派最基本的剑法。 “你怎会本派剑法?”慕清池惊险地避过一剑,也跟着抽剑反击。 不小心站在剑圈范围里的慕清松,在严彦突然转身更改了目标时,还没来得及运剑抵挡,已被速度远比他快上数倍的严彦削去了一只耳朵,他痛极地掩着鲜血淋漓的左耳跃出剑圈外,朝严彦大声怒吼。 “你这无耻之徒,竟偷师本派剑法!” “老头,你以为慕城派的剑法很值钱吗?”龙项坐没坐相地瘫在椅里,语气轻佻地说着,“他家的秘籍多得都可以开间书肆了,他还需要特地去偷学你家的?” 岂料严彦却忙中偷空回答他。 “也不是没学过。”不情不愿翻过一本就是。 龙项皱着眉,“你学它干嘛?” “小侬说可以打发时间。”看看慕城派剑法的缺点在哪也好。 居然说是打发时间? “你们——”遭到羞辱的二人,登时气炸地纷纷扬剑攻向他。 “接着。”严彦却在这时自怀中摸出一本老旧的书册扔向他们。 不意间被一本迎面而来的书册打断了招式后,伸手接下的慕清松,在严彦收剑不动时,忍不住好奇地看向书封,而后他惊愕地瞠大了眼。 “这是……” “师祖所创的无量剑法第十二式……”慕清池也不信遭人窃走的镇派之宝会在这时出现,“你怎会有本派秘籍?” “别人赠的。” “什么?” “赠的,因为不值一文钱。”小侬说那本剑谱是红俏赠给她的,因为无行无市,卖也卖不掉,所以干脆就给她了。 盛怒的慕清池红着眼,“你竟敢侮辱本派……” “那又怎样?” 严彦淡淡说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欺至慕清松的面前,一剑挑起慕清松手中的秘籍,让它飞向大殿上方,他再运气往上一跃,在空中飞快地运剑,转眼间将那本秘籍斩成无数片飘飞的纸花。 “不要啊——” 待那两人心痛至极的呼喊声在殿上响起时,严彦已回到地面,街上前一剑挑断慕清松的手筋,一旁的慕清池见状大骇,忙想自他的剑下救回师弟。 “你……”被护在一旁的慕清松恨恨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杀人。” “是谁派你来的?” “你猜。”严彦转身就放下犹想刺他几剑的慕清池,踩着其他门派的步法鬼魅似地来到慕清松的面前,一剑划破他的喉际。 “师弟!” 严彦反手运剑,一刻也不停歇地迎上慕清池强袭而来的剑招,相较于又惊又怒的慕清池,严彦的剑招一式未乱,用完一种剑法马上又换另一种,不给慕清池半点适应和分辨的时间,冰冷的剑锋直从他的左危划至他的右腹。 “慢着,就算要死,也得让老夫死个明白!”一手掩着胸腹间伤口的慕清池,腾腾后退之余朝他大喊。 他一笑,“就是要你死得不明不白。” “你——” 反射着火炬金灿光芒的剑身,在横划而来时,成为慕清池眼中最后一抹印象,他两手掩着不断喷出鲜血的喉际,也跟随着师弟的脚步倒下。 这样就报完仇了? 什么报仇感的严彦,静静地站在原处,掏出巾布拭去软剑上的血迹。 收好软剑后,严彦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感觉。 他曾经以为,他会永远恨着这两个人,若是能再见着他们,他定要让他们也尝尝小弟在刑场上所遭受的一刀之苦,让他们为当年的贪婪付出应有的代价。可很奇怪的是,在昆仑玉盘引发的宝藏事件之前,他已经有好多年没再想起这两个人,就连今夜来此,他也只是为了云侬所交代的任务而已。 虽然云侬是特意派他来此,好让他一解心头之恨的,可是在杀了这两人后,他却觉得,他不过是又做完了一笔普通的买卖而已,他并没有大仇终于得报后的痛快感,因那道曾经在他心上划得极深极痛的伤痕,早已在岁月里像个水印子,淡淡地消逝在他的不知不觉中。 再多的仇痛再多的恨意,不只抵不过岁月,也拦不住爱意的掩盖。 多年前要求他遗忘的云侬,给了他很多的关怀和无止境的爱,不仅是代替了他所曾失去的那些,也充满了他的未来。她的所作所为,就像春雨润物细无声般,沉默而细腻,温柔而又难以察觉,所以待他回过头来时,他才发现,那些沉痛的过往,已经离得他好远好远了。 原来要遗忘,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 或许总要他耐心等候的云侬早就知道这一点,可她从不说,她只是拉着他的手一块过日子,该开心该难过该哭该笑,一样样都照旧来,她没让他因仇恨而虚度这些年的宝贵光阴。 龙项在他沉默地站在原地许久后,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的侧脸。 “那个……严小子,你还好吧?” 严彦想了想,然后摸摸肚皮。 “肚子饿。”天气一冷他想吃小侬煮的热腾腾饭菜。 “……”既然这么淡然,那他刚才还要思考这么久? “走吧,回家吃饭了。”严彦拍拍他的肩,转身离开这座空旷的大殿。 走在后头的龙项,回首看了四下一眼,在大门外的寒风吹上他时,他抖了抖身子,决定就跟着严彦回家,一块在热烘烘的火盆钱喝几杯云侬烫过的美酒。 尾声 春意枝头闹,云侬坐在院中,看着雀鸟齐聚在院边那几棵树上吱喳吵闹,那几株盛绽的桃花杏花和李花,恣意地在风中招展艳容,漫天撩乱的花海几乎遮住了半边的天空。 这年头,就连花儿都开得这么不温婉含蓄…… 明媚的春光下,严彦就站在花影中对她微笑。 云侬半躺在铺了柔软毛皮的长椅上,看严彦手上端着一只托盘,上头盛着几碟刚自厨房出炉的小点心,她这才觉得,这阵子勤跑厨房练厨艺的严彦,似乎是对糕点类的东西特别有天分。 “你的手艺愈来愈进步了……”她拈了块色泽宛若黄玉的豌豆黄细心品尝着,两眼满足得几乎快眯上。 严彦欣喜地看着她陶醉的模样,“爱妻美德。” “这也是媳妇梦想?” “嗯。” “请好好坚持梦想下去。”她点点头,一点也不在意他在这方面继续精益求精。 “会的。”他伸指抚过她的唇角,抹去了上头甜品的碎屑后,在她的目光下将带有她体温的指尖带至他的唇边。 不只是云侬这段日子过得很享受,严彦在没有外人来打扰他们这小俩口的这阵子,也过得再美满不过。 多亏魔教教主向云琛给他的那一大袋珠宝,让他们下半辈子不愁吃喝,不必再收什么房租,直接解决他俩在财务方面的问题,加上那些烦人的房客此时也都不在庄内,他更是能成天与云侬腻在一块恩恩爱爱,这种日子,真是让他觉得人生再美好也不过如此。 吃完甜品后,云侬靠在他的怀里问。 “对了,房客他们这阵子都跑哪去了?”那三个房客十几日前说要一起出门买菜,结果买着买着,就买得都不见人影了? “不必管他们。”一点也不心虚的严彦,轻抚着她柔顺的长发,接着又俯身亲亲她红润的双唇。 “木头,你有事瞒我?”他真的以为他瞒得天衣无缝吗? “……”背着她做坏事的某人,很忙碌地眼观鼻,鼻观心。 熟悉的震动感,淡淡地在春风中传来,云侬微扬起柳眉。 “不会是他们回来了吧?”说曹操,曹操就到。 片刻过后,身负妻令被迫去开山庄大门的严彦,才一放人进庄,就见三道旋风直闯进院里,火气旺旺地找人兴师。 “你这女人,你居然又把我们给卖了!”某三位离庄多日的杀手,一见着云侬就给她一顿好吼。 “且慢。”云侬不疾不徐地抬起一掌,“这回不是我。” “不是你还有谁?” 她指向严彦这个主谋,“他。”基本上,故意装作不知道的她,只能算是从犯。 什么? “强将手下无弱兵,奸商旗下无良民。”她好笑地看着他们三人,“你们以为他会清纯到哪儿去?” 听了她的话后,龙项头一个找严彦算帐。 “严小子,你还能再相煎太急点吗?你没事干嘛告诉宗泽我的老窝往哪?”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下害得他非得另建新庙不可了。 陶七苦闷地问:“我又没碰你衣服,干嘛急于断我手足……”他虽往情场上常常失利,但也曾勾引过无数朵家花,这个严彦对外放的消息,害得他在上个城镇被一帮悍妇拿着菜刀连连追了十条街。 韩冰顶着一张劫后余生的冷脸,凑至严彦的面前与他对瞪。 “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这小子到底是跟向云琛说了什么,害得他无论往哪走,都有大批如影随行的魔教教徒,随时准备把他逮去魔教总坛进贡给教主人人? 严彦无视于他们三人的滔天怒火,慢条斯理地开口。 “我刚成亲。” “所以?” “所以都给我滚出去,少再来碍事!”也不想想他们都赖在他家多久了。 当院中数名杀手吵成一团,一时半刻间也没有熄火的迹象,置身事外的云侬再次躺回椅上,正欲再尝尝味道甚好的豌豆黄时,龙项突然自同行中脱身蹲在她的椅旁问。 “我说弟妹,咱们都这么熟了,不如就打个商量吧?” 她秀眉微挑,“可你明知我不杀生只杀熟。” “无妨,只要事情能办成就行。”龙项也不管她这人缺不缺德了,眼下能解决问题最重要。 “该不会又是宗泽吧?”她想了想,然后纳闷地问:“他不是不与你切磋了吗?” 龙项一脸很想抓狂,“可他却改成了与我每月一日的坐下来静心探讨武学!” “……这么有意义?” “你说他这不是折腾我吗?”他就一个粗人而已,哪有可能规规矩矩地坐下来与宗泽讨论剑招该怎么摆? 云侬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难得盟主大人这么看得起你,你就去与他一同醉心武学吧。” “别逗了!” 韩冰急不可耐地推走了龙项,跟着对她这名号称退出江湖的掮客求助。 “帮我。” 她两手一摊,“在下何德何能?” “只要让向云琛对我死了那条心就行。”随便她要耍什么阴损的主意都好,他再也不能忍受那群魔教教徒无限幽怨的目光了。 “爱莫能助。”开玩笑,要她去跟那位从不讲是非道德,更无视礼义廉耻的人打交道?她别被啃得尸骨全无就是祖宗积德了。 他咬咬牙,“钱不是问题。” “但我的人品很有问题。” “你……” “总之我得罪他不起,您老另请高明吧。”她都听严彦说向云琛是他半个朋友了,为了自身安危着想,她不能不给他的朋友面子。 “……那我要续约。”韩冰在遭她拒绝后,忽地冒出一句话。 “续什么约?”她茫然地眨眨眼。 韩冰硬塞给她一张银票,也不管她是否答应。 “那间客院就继续租给我了,这是房租。”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云侬一骨碌地自椅上坐了起来,“有你这么强租的吗?” “换我了换我了……”陶七很快地挤走韩冰,将云侬当成一块香喷喷的上肉般地瞧着她。 她抖了抖身子,“你想干嘛?” “我、我想娶媳妇!”她这名掮客实在是太有本事了,不管是江湖风波还是武林盟主、魔教教主都能摆平,那么他是不是也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 “我像媒婆吗?”她没好气地扬起手,一拳揍向他的头顶。 “不然……不然我想名扬天下!”这样到时候一样会有一堆美女会追着他跑。 她简直想扁人了,“我是能治好你的长舌病,再把你重新打包过一回不成?” “等等,房东我还没说完,你别走啊……”陶七慌慌张张地想拦住被气得大步远走的房东大人。 严彦只身站在通往主院的小径上,一夫当关地拦住充满了各种私欲的众位房客。 “我退出江湖了。”他语气阴沉地道。 “哦,恭喜。”很敷衍的声音。 “所以小侬也跟着我一块退出江湖了。”这点他早就不知说过多少回了,偏偏他们就是当作没听见。 众人齐声反对,“那可不行!”她比他管用多了。 “她是我媳妇!” “知道啦。”没人想理他。 “知道就快滚!” “就跟你说我们有别的原因嘛。”厚颜无耻的杀手们照样把他赶一边去。 站在主院里看着满庄百花盛开的美景,再侧耳聆听着不远处一堆男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云侬一手抚着额。 “还隐居呢,这都快成杀手庄了……”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