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系昭昭 卷一》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帝京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寒风呼啸来去,窗扉都跟着「吱呀」作响,一声更兼一声,像极了穷途末路的呜咽,落在人身上,就成了窒息的战栗。 沈黛却并不在意。 她快死了。 药石已压制不住体内的毒,身体对外界的感知越来越淡。即便寒意这般咬牙切齿地往她皮肉里钻,她也不觉得冷,更不知道疼。 头两年,她还能笑着安慰旁人莫担心,吃过药便没事了,得空还会去院子里赏花,听素雪一点一点安静地落满枝头。 而今就只能直挺挺躺在这张瘸腿的床榻上,对着帐顶一朵褪了色的海棠绣纹发呆,周围全是劣质炉炭呕出的黑烟,混合药的恶苦气味。 「王爷预备何时休了我?」 屋里死一般沉静,她忽然开口。曾经清亮的嗓音变得沙哑,透着平静至极的冷寂,娓娓的,仿佛就只是在问何时吃饭。 残灯的昏昧幽幽圈在她身上,两肩青丝烘托出一张精致的脸,从骨美到皮,让人一见难忘,却实在苍白清瘦得厉害,不带半点血色,如花开至荼蘼,无处不可怜。 小丫鬟十根指头紧紧扣住药碗沿儿,像捏着心,抬手抹了把泪哽咽道:「王妃,快别这么说了,王爷就快回了。等他回来,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黛却只是淡淡一扯嘴角。 到底是湘东王府出来的人,事到如今,还在为那人开脱。 可,又有什么好开脱的呢? 他本就是这么个冷血无情、心狠手辣的人啊。 三年前,若不是他用一份伪造的密函构陷沈家谋逆,她原是要嫁进东宫的。 她还记得那是个夏天,天却冷得像下刀子。沈家满门落狱,她被强行绑上花轿,送去湘东王府。她心头的少年红着眼睛在后面追,却越追越远。 她哭,她闹,她不想嫁,画了个半面妆讥讽他是个独眼龙,同他割发断义。 他却无动于衷,负手立在寒风中,漠然扬着下巴,看她哭,看她闹,看她同他割发断义,像在看一个无足轻重的跳梁小丑,从头到尾,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这世上,只有本王能护你一世顺遂无忧!」 好霸道的口气! 夜风涌着他的喜服,猎猎如红莲业火,燃着种从尸山血海里拼斗出的狷狂。唯独凝望她的眼始终幽阒如潭,乌沉中浮着一层痴远的雾。 里头深藏的情绪,沈黛至今琢磨不透。 大约……是不屑吧? 也是,戚展白,大名鼎鼎的战神,大邺唯一的异姓王,剑下鲜血足可染透万里河山,随意清个嗓子,从南到北的番邦异族都要抖三抖。 当初夜秦战败,国君以五座城池笼络他,他都不屑一顾,又怎会把她放在眼里? 那晚的合卺酒终是没能入口,不久他便领兵西征,至今未归。再得到他的消息,便是两年前,他暗中命人骗她喝下的那杯鸩酒。 倒还真是,一生顺遂。 沈黛哂笑。 铅云低垂,四面渗起浓墨般的黑,徐徐飘起了雪,炉炭却灭了。本就不甚暖和的屋子旋即冷得像冰一样,蛰伏在骨子里的恶寒趁势涌出,沿筋脉叫嚣得厉害,五脏六腑宛如刀绞。 自中毒后,沈黛每晚都要经受这种折磨,却只能生挨着。 戚展白是真的恨她。 又一阵寒意袭来,她咬紧牙关,想像之前一样硬挺过去,才呻吟一声,喉间便涌起腥甜,意识昏沉下去…… ☆☆☆ 许是生前执念太重,沈黛死后竟未入轮回,一缕精魄还飘在王府上空。 屋里院内跪满了人,哭声夹在风雪中歇斯底里。戚展白走后,王府便败落了。可这群人还一直对她不离不弃,若非当初他们发现及时,那杯鸩酒早要了她的命。 沈黛心疼极了,想帮他们揩泪却无能为力。 想起那个追在花轿后头的少年,她心头一抖。 他现在过得如何?那样温润如玉的一个人,连蚂蚁都不舍得踩,为了她更是至今未娶,要是知道她死了,该多难过啊…… 沈黛忙不迭飘去皇宫,入目却是一丛丛贴着「囍」字的大红灯笼,在夜色和雪色间漾起胭脂的水光。 承庆殿上管弦声声,宾客们推杯换盏,欢笑不绝于耳,全是当年沈家刚出事时,她冒着大雪挨家挨户敲门,却让她吃尽闭门羹的人。 这是…… 沈黛懵了一瞬,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偏还倔强地将这些抛诸脑后,可转身就在新房里瞧见那位曾对她许下海誓山盟的少年。 昔日借着沈家东风方才入主东宫的他,如今已是人上人,在她丧亡这日,换上纁红的喜服,正春风得意地挑盖头。 红绸滑落,一张熟悉的面容在龙凤喜烛下清晰。满头珠翠刺破屋内红闷的光,摇曳着,像世间最讽刺的哑笑,瞬间击溃沈黛心中仅存的侥幸。 第2章 华琼!竟是华琼!她闺中的好密友,昨日还来王府探望她,抱着她痛哭流涕的人! 更讽刺的是,她髻上那支镶金嵌玉的发簪,还是先前她落难时,自己接济她的。 「陛下可真没良心,当初姐姐待你那么好,你还设计沈家,叫她家破人亡不说,又给她下毒,就不怕她死活来寻你报仇?」华琼嘴上为她鸣着不平,人却小鸟般依进苏元良怀里。 苏元良宠溺地点她鼻尖,「这里头难道没有你的功劳?放心,那女人蠢得很,当初朕在她花轿后头随便跑跑,她就能跟戚展白决裂。估计她到死都还认为,这一切都是戚展白所为。 「可怜那戚展白,当年为了救她,执意娶她为妃,拿自己的爵位保她性命,结果叫父皇罚去西境戍边。大好前途毁尽,小命也难保,偏那蠢女人还不领他情。」 苏元良讥笑,脸倏尔冷下,「寻朕报仇?呵,要不是因为她,朕何至于拖到现在才成婚!早不死晚不死,偏挑在朕成亲这日死,晦气!明日朕就让人把她尸首丢乱葬岗去。」 华琼眼里快意难掩,又嗔他一句「没良心」,便半推半就地同他一块倒在喜床上。金簪坠地,华琼只淡淡斜了眼,挑衅地勾唇,毫不留情地将它踢去角落。 光影在墙上颠倒,沈黛踉跄着倒退几步,颓然瘫坐在地。 原来这才是真相?她身上种种劫难,竟都是他们一手促成的? 手无力地搭垂在地,又一点一点攥成拳头,想拔剑劈他们,再放火烧了这座冰冷的宫殿,可她什么也做不了,撕心裂肺尖叫一通,也只有无尽风声在嘲笑她的痴傻。 是啊,是她蠢,太蠢!竟信了他们的鬼话,害了沈家,也害了…… 脑海里再次映出那道英挺如剑的身影,和他最后望向自己的眼神,沈黛的心狠狠一拧,却是死死咬着唇。 他怎么这么傻?为何这么傻!自己从没给过他好脸,甚至都没正眼看过他,他作何还要为她做到这份上,当真值吗? 他离京那日,该是抱着多大的失望啊…… 过往的种种一一浮现眼前,沈黛用力闭上双眼,将脸深埋入两膝间,不敢再往下想,也没资格再往下想。 王府的哭声犹在,渐渐,被漫天轰鸣的烟火声盖住。整座帝京都在沸腾,沈黛孤零零夹在其中,像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不想留,偏又逃不脱,只能抱着膝头努力往角落蜷缩。 一颗在绝望中挣扎了三年都不曾堙灭的心,而今终于死在了帝京最繁华的烟火中,叫众人的欢笑蚀出无数空洞,穿过雪夜长吟的风。 这个冬天为何这么冷?她都已经死了,为何老天还不肯放过她! 咻—— 一支淬火的羽箭划破长空,径直射穿灯笼上的「囍」字,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铺天盖地,尾羽震颤间,火舌已迅速蔓延成势。 苏元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落,提着裤子跌跌撞撞往外跑。 「殿下,殿下!救救臣妾!」华琼抓着他的手凄声求助,却被他毫不留情地甩开。 沉闷的一声「轰」,房梁正中她头顶,直到咽气,她都不敢相信,上一刻还搂着她说「孤会护你一辈子」的男人,就这么丢下她跑了。 宾客抱头鼠窜,被一拥而入的玄甲军包围,手起刀落,惨叫声此起彼伏。浓烈的血腥气味盖过醴酒香,方才还歌舞升平的皇家喜宴,转眼便沦为人间炼狱。 而那炼狱深处,有人策马疾奔而来。战袍肃穆,玄甲血迹斑斑,火光下散开浅淡的红晕,好似沐着一层血雾。 沈黛双眼缓缓瞪大,灰败的心因为他,再次沉而有力地蹦跳了下。 他回来了?他竟真的回来了?他难道不知,这可是欺君谋逆的大罪啊! 戚展白却似真不知,一个翻身下马,长剑破风直抵苏元良脖颈,将才从火海中死里逃生的他又拖回更加可怖的阴诡地狱。 剑光轻闪,倒映他额角贲张的青筋,猩红的眼眸里酿着滔天怒火,宛如阿鼻地狱归来的修罗。一字一顿,压抑着从他腹喉深处发出,齿间似蹦着火星。 「苏、元、良!」 第一次,没用敬称。 苏元良两股战战,拼命往后缩脖,中衣湿了个尽透。昨日还是一呼百应的帝王,眼下就只能靠拔高嗓门遮掩恐惧,维持九五至尊的颜面。 「戚、戚戚展白,你可知你这把剑现架在何人颈上?是朕,是天子,大邺的皇帝,万里江山的主人,你生来就必须臣服尽忠的人!你可想清楚,为了一个女人,你已荒废三年,难道现在还要再为她背上不忠不义的骂名,遭天下人唾弃?值吗!」 一字一句,都在诛心,换做旁人早已投降。 戚展白却只是一哂,三年戍边之苦,皆散在这一抹云淡风轻中,「我此生至幸,便是娶她为妻。而你杀了她,今日必须死!」 第3章 寒光一闪,雪花纷乱。 苏元良直着双目倒下,带起的风卷走窗上一张摇摇欲坠的「囍」字。 纵使身居万人之上,落地的声音听起来,也就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声「咚」。殷红从脖腔内喷出,洒了一地,「囍」字越发鲜艳,渐渐被新雪覆盖,再无半点痕迹。 天地重归寂静,可怕的寂静,仿佛这场惊天巨变就只是幻觉。巍巍宫阙,唯火舌「滋滋」舔舐雪花,照映一地凄惶。 雪花越下越紧,纷纷扬扬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戚展白愀然立在其中,像一尾被网住的鱼,沉没在浩大的夜色里。身影投在漏风的窗纸上,冷硬挺拔如初,却也孤瘦得厉害,同那纸一样,风吹就破。 明明得到了一切,却像是什么都失去了。 便是那般浓烈的火光,几欲照亮整片天幕,落入他漆深的眼眸,也如坠万丈深潭,掀不起半点波澜。 沈黛的心拧成一团,她一向厌恶他满手鲜血,此刻亲眼瞧见这一切,就只有满腔懊悔和心疼,揉作一团堵在嗓子眼。 飘过去想牵他的手,视线落在他腕间,她眼睫蓦地一霎。 他沾满血污的袖子底下,藏着一缕纤尘不染的黑亮发辫。 缨绳为束,底下还扎了个同心结。编法虽笨拙,却打理得很好,可见主人对它的怜惜。 缨绳虽已褪色,沈黛还是一眼就认出,是大婚那日她束发用的五色缨,后来因她割发而遗失,这发辫莫非…… 她用来同他断绝关系的一缕头发,竟被他偷偷捡走,在腕上系了三年? 「昭昭。」 戚展白突然动了动唇,低哑的气音意外宠溺。统共就两个字,上瘾了似的留恋在舌尖,怎么都不肯离去。 沈黛愕然抬头。 那是她的乳名,从前戚展白还在王府时,都只唤她「沈氏」,她还以为他不知道…… 一时间心念电转,她忽然想起大婚之初的几个日夜。 那时她无法从至亲离世的痛苦中挣脱,终日以酒浇愁。戚展白过来寻她,她便画半面妆,还将酒吐在他身上,每次都把他气得摔门离开,一副再也不会登门的架势。 可真当她醉得人事不省的时候,都会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拥着她,无论时辰多晚,都会抱着她,柔声哄她吃醒酒汤。她不肯喝,他便耐下性子不厌其烦地哄。 一声声「昭昭」,唤得比谁都醇厚深情。 彼时她还当是梦,原来竟都是他。 像是心灵感应一般,戚展白亦垂下眼,直直望着她,一瞬不瞬,好像真能瞧见她似的。 沈黛不由一呆,三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好好看他。 他面容其实生得很好,半张银色面具从额头延伸到颧骨,挡住失明的左眼,露出的右眼却漆深蔚然。微光在里头凝聚,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悠然一转,天地间便只剩这点墨玉般的光。 恰似春阳映心池,只一眼便扫尽整个冬天的灰霾。沈黛身心不自觉柔软下来,仿佛在雪夜苍茫处,觅到了万顷星河。 人间几多寒凉,唯有这里是她的暖。 「我这样做,你是不是生气了?」 戚展白呢喃着,声音灌满风雪的怅然,方才的雷霆气势全没了踪影,是真怕她生气。 片刻,又不甘地咬起牙,「可他当真配不上你!」 「你若真的恼了,待我百年之后再去同你道歉可好?黄泉路上等等我吧,就这一回……」 他薄唇抿成一线,嘴角抽搐起来,从最初的微不可查,到最后的控制不住。 「求你了。」 竟起了哭腔。 曾经多么不可一世的人啊,统帅过三军,征讨过蛮夷,三年边疆寒苦都未能摧折他一身铿锵傲骨,现在却用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语气乞求她? 沈黛捂住口,心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发狠地攫住,心疼和自责化作泪珠,顺着眼角一颗一颗砸落,终于压垮她的身,叫她蹲在雪中泣不成声。 于世人眼中,他是烽火战乱中的救世神,太平盛世下的乱世魔,薄情寡义,高高在上,不会哭,不会笑,更不知情为何物。 可在她眼里,他不是神,也不是魔,就只是一个疼她爱她的夫君,用隐忍和包容替她扛下天子之怒,固执地从老天手中给她抢来了三年时光。 他毫不保留交给她的心意,是这浑浊人世间最干净的感情! 这一生,她亏欠他的实在太多。 若有来世,便换她来,守他百岁无忧。 周围渐次浮起柔光,一点点将她包围。沈黛意识逐渐模糊,合眼前最后瞧见的,是戚展白迎着雪光,虔诚地亲吻腕间那缕乌发。 薄唇翕动,穿越三年冗长的岁月,穿越西境的风沙和帝京的雪,穿越烟火落尽后的寂寥宫阙,轻轻唤了一声「昭昭」。 第4章 温柔缱绻,一如当年。 像是做了一场望不到尽头的梦,带着无边痛楚和淡淡暖春色,沈黛从黑暗深处惊醒,眼角还沾着湿意。 外间不断有说话声传来,混着错综的步子,在逼仄的耳蜗里冲撞出一派风雨飘摇的气象。 「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出门买个首饰,怎就落水了?烧都退了人还不醒,可真急死我了!」 「夫人莫急坏了身子,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落水的事,老奴问过春纤,说是姑娘回来的路上,叫那华姑娘拉去游湖。原本大家有说有笑都好好的,华姑娘说给姑娘带了有趣的玩意儿,春纤她们随她去取,回来就发现,湘东王竟在画舫上。」 「谁?!」先前说话的女子一下拔高了声,「那阎王怎会在那儿?」 「老奴也奇怪。要说咱们国公府和王府之间向来没什么往来,可最近不知怎的,外头都在传,王爷瞧上了咱们姑娘,要讨来做王妃。这回莫不是他瞧准画舫上没人,想对姑娘……」 这是在说什么? 沈黛被吵得头疼,紧了紧眼皮,有些吃力地睁开。 混沌的光影慢慢凝成一簇有形的海棠,于冰丝帐顶嫣然绽放。天光泄进来,帐幔波光粼粼,像一片起伏的水浪,依稀还散着浅淡的暖香,春风化雨般,一点点抚慰她千穿百孔的心。 是佛手柑的味道。 母亲常年患有心疾,爹爹便照太医吩咐,将家中熏香都换成这味,可以安神。 她小时候受了委屈,只要闻见这香气,小小的心就有了着落。即便天塌下来,她也是不怕的,因为母亲来了。 只是…… 「母亲?」沈黛惘惘的。 帐外人听见动静,忙停下交谈,掀开帐子。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眼角眉梢嵌满了忧思和倦色,见她无恙,这才松了口气,泪水中漾起笑的涟漪。 一如抄家那日,她被重重枷锁压垮了身,仍强撑着仰面目送她上花轿,嘴角挤出的一丝温柔。 「昭昭,我的宝,你要是再不醒,母亲可就要随你去咯!」林氏一把将玉面苍白的小姑娘牢牢搂入怀中,恨不得揉进骨头里。声音尽数碎在哭腔里,句不成句。 屋里人悉数围聚过来,激动得捏着帕子饮泣,更有人朝天磕头,嘴里直念:「老天保佑。」 一张张皆是沈家昔日的熟面孔。 沈黛越发忡怔,视线在林氏身上停了会儿,又茫然掠过屋子。 自己出嫁前的闺阁,没人比她更熟悉了。里头随便一样摆设,都能抵寻常人家数年的花销。单说她身上盖着的这床锦被,也是禁中所赐,与公主所用之物同品。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死了吗?怎的瞧着像…… 脑海里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她的心骤然一紧,抓住林氏的手急问:「母亲,现在是何年?」 林氏一愣,「自然是元佑八年。你这孩子,怎的落个水连这都忘了?难不成还烧着?」边说边忧心忡忡地伸手探她额温。 「天佑八年……落水……」 沈黛喃喃着,指甲用力掐了下掌心。锥心的疼痛刺得她倒吸一口冷气,继而又克制不住狂喜。 不是梦,是真的,她真的回来了!回到十五岁这年,显国公府还未被抄的时候! 无尽的委屈和思念顺着四肢百骸涌上来,她咬着唇抽噎,才唤了声「母亲」,眼泪便滚落下来,跟断弦的珠子似的。娇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奶猫一样,不住惊悸地颤抖。 林氏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帮她揩泪。 持家二十多年从未出过错的人,手里明明就捏着帕子,此刻却慌乱到直接拿袖子擦,声音比手还抖,「昭昭莫哭,昭昭莫哭,你病才好,仔细再哭坏咯。」 想起白日之事,才压下去的火又蹭地冒了头,「可是那湘东王在画舫上对你做了什么,你反抗,所以才失足落水?」 她虽不懂朝堂之事,但关于这位王爷的传闻却听过不少。 真真是个厉害的主,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弱冠之年就已累下不世战功,更破了大邺异姓不得封王的先例。 但脾气也是顶顶不好,手段又狠辣,动起怒来,那都是要死人的!若谁家有小儿夜哭不止,只消报他的名儿便可了事,保准比说阎王还管用。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不管戚展白如今多么得圣心,只要他敢对她女儿下手,她便是拼上这条命,也要将他碎尸万段! 沈黛却摇头,「王爷不曾对我做过什么,恰恰相反,他还救了我。」 她记得这事的来龙去脉。 陛下欲封二皇子苏元良为太子,还要赐封她为太子妃。消息刚传出来,华琼就匆匆跑来寻她,说戚展白倾慕于她,欲抢先到御前请旨赐婚。凭他如今的名望,陛下定会应允。 第5章 她本就对戚展白存了偏见,华琼再这么一撺掇,她当即火冒三丈。 后来画舫里就剩她一人,戚展白又莫名其妙出现,她就更加相信他心怀不轨。指着他鼻子臭骂一通不算,还拔了发簪丢到湖里,嚣张道:「想娶我啊,把簪子找回来,我便嫁给你。」 然后她就遭了现世报,脚底打滑跌入湖中。印象中,还是戚展白把她救上来的…… 也是直到后来,沈黛才知道真相—— 并非戚展白想棒打鸳鸯,而是勇毅侯府有意拉拢他,让华琼和他联姻,今日正是两家约好相看的日子。 华琼一门心思全在东宫,便设计了这么一出,既能让自己摆脱这桩婚事,又能毁了沈黛的清誉,从而断绝她进东宫的路。 当真好算计! 「你这丫头,真叫我惯坏了!」林氏听完,恨声戳了下她额角,见她吃痛,又心疼地帮她揉。 沈黛讪讪吐舌,腻在她身上,依恋地轻轻蹭着,「母亲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任性,也不会随意听信旁人。」 前世的苦,她已经尝得尽够了。 仲春的阳光尤为温润,透过银红的软烟罗泼洒进屋。她亭亭坐在波光里,螓首微垂,睫影深浓,声音沾染些许隔世的沧桑,眸子却异常明亮,直要将满园春色都盖过去。 林氏双眸也跟着发亮。 她统共生养了一儿一女,小女儿自落草起,身子骨就一直不好。她总觉是被自己拖累,故而更加偏疼她一些,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却也把人纵得天不怕地不怕。 这小时候还好,等到大了,她难免担心女儿会在性子上吃亏,就像今日这样。可瞧眼下这情况,竟是因祸得福,先头那颗起伏不定的心一下收回肚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的昭昭终于长大了。」林氏抚着沈黛的脑袋,欣慰地笑开,想起华琼,她眼神又骤然冷下,「昭昭莫怕,你爹爹和哥哥现在虽不在家,但母亲在。你自管在家好生休养,这事,母亲为你做主。」 敢这般算计她女儿,真当她显国公府无人吗! ☆☆☆ 国宝似的在床上将养了几日,沈黛身子已然大好。 她自小就不是一个能静下心来的人,前世最后的时光又几乎在床上度过,眼下好不容易重生,自是想多出来走动,感受一下人间烟火。哪怕只是站在廊下看丫鬟上灯笼,也是极好的。 惊蛰过后,帝京总有下不完的雨,把淡月轩的花花草草浇得萎靡不振。春信和春纤忙着在院里张罗锦幄保护花盏,沈黛帮不上忙,便坐在廊下同她们说话。 主仆三人插科打诨,正当热闹。边上忽然传来一阵羽翅扇动声,有雀鸟自花中惊起,叮啷啷,引得幄下金玲一串乱响。 沈黛回头,雨幕深处走来一人,素色襦裙配一柄青竹油纸伞。许是来得太急,刘海叫雨淋着,湿答答地粘在额角,她却无暇打理,只仰头朝她笑得格外真诚。 华琼,她前世最要好的闺中姊妹,也是伤她最深的人…… 前世今生截然不同的两张嘴脸在脑海里交织,沈黛心头翻滚着沸汤般的怒意,双手在袖底紧紧攥着,脸上却笑得越发柔和。 春信和春纤拉长脸,撸起袖子要撵人,她只摇头让她们退下。 就这么赶走了,可就不好玩了。 「听说姐姐病好了,我特来探望,这么擅作主张,也不知可有打扰到姐姐休息?」华琼见人都退下,暗松一口气,嘴边笑容更大,握住沈黛的手一阵嘘寒问暖。 打扰倒算不上,只是这「特来探望」……沈黛却是不敢受的。自己病好都有几日了,她晴天不来,阴天不来,偏挑今儿这下雨天来,可真是感天动地。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想从她身上算计什么呢! 沈黛漠然抽回手,摘下腰间的绣帕,漫不经心地擦拭着适才被她碰过的地方,声音浸润了春雨的薄寒,「妹妹今日来这,可是为了春宴的帖子?」 每年寒食过后,帝京都会开春宴,门槛极高,等闲人家连在墙外听声儿的资格都没有。这宴会原只是邀京中望族聚在一块赏花,后来却成了各家相看提亲的去处。 今年这场,便是陛下为苏元良和戚展白二人择妃,而特特举办的。 前世,她是内定的二皇子妃,也懒怠去赴宴。倒是戚展白拒绝赐婚,王妃的位子始终悬空,后院也空无一人,直到她嫁去。 至于华琼。 华家门庭早就衰落,本就难接到邀请。沈黛的姑母,也就是当朝皇后,得知她落水的缘由,更是将华家今后所有宴会的帖子都给扣下,以示惩戒。华琼急了,这才跑来求助。 偏生前世,她还真帮忙讨了份。倒许了华琼机会,攀搭上苏元良,助他害了沈家。 第6章 不过这辈子嘛…… 沈黛扯了下嘴角,问完这句便不再开口,只慵懒地倚着美人靠,眼皮散漫掀起,眼线一笔画至尾梢,勾挑起一抹轻俏的红,恰似桃夭盛开的瓣子。 白嫩指尖搭在膝头,悠哉悠哉地敲叩。底下压着的,正是那张烫红洒金的帖子,还是二皇子亲笔题写的字,全帝京独此一份。 华琼因她方才的躲避,本就吃了一惊,再瞧见这个,更是银牙紧咬。努力不去看,眼睛却有自己的意识,直要在上面盯出两个洞。 四下静谧,那一声声缓而轻的「嗒」经雨声勾勒,清晰得仿佛就敲在她心尖,手心都跟着冒汗。 人人都知,沈家养了朵人间富贵花,模样学识样样拔尖儿,就是脾气不大好,骄纵任性,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来之前,她有想过沈黛会为画舫的事同她生气,也做好了受奚落的准备。左右她生了一截莲花舌,无论沈黛气得多狠,她都有自信能把人哄得继续为她鞍前马后。 可她偏偏什么气也没有,还笑,笑得比花还好看。 那种从容恬淡的气质,跟过去完全不同,像是早就埋好陷阱,就盼着她自投罗网一样。 袖底的手握了握,华琼赶紧转了话头:「姐姐可是还在为那日之事生气?天地为鉴,我当真不知王爷为何会到画舫上来,还害姐姐落了水……」 她眼里装着楚楚的神情,话没说完便攒出一泡泪,却是咬着唇,咬到发白也不让掉下来。 换成前世,沈黛这会儿免不了要自责懊悔一番,什么都应了。可想起宫中那场婚宴,以及那杯鸩酒,她只不咸不淡地「哦」了声。 「你回来的时候,王爷已经将我救上来了。且此前一段时间,画舫里都只有我一人,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是如何断定,王爷当时就在画舫上的?没准是王爷恰好游船经过,见我落水,便施以援手呢?」 华琼瞬间哑巴了。 她很清楚不是这样的,但偏偏不能说。沈黛越笑得天真无害,她就越着急上火,几次开口都被她自己咬着舌尖硬生生忍下,差点咬出血。 最后也只能讪笑着抬手绕耳间的发,「原、原是这样……姐姐要是不说,我还真就误会了……」 可人到底是不死心。 「姐姐还是要小心,毕竟王爷对你心思不纯。我听说他因为自己天生瞎了一只眼,就见不得旁人双目健全,每每处死战俘前,都必先剜去那人一只眼。实在惨无人道,姐姐若是跟了他,还不知要受多大委屈呢!」 她边说边笑着去挽沈黛的手,「我也是为姐姐好。」 沈黛眼神陡然变戾。 为她好? 为她好,还故意诓她去游湖,落水了也不见她搭救?为她好,事后还暗中命人将她和戚展白「私会」的事添油加醋地散布出去,污她清白? 这声「好」,她可委实担不起! 啪—— 她一把拍开华琼的手,眼风如刀,直捅得她瑟瑟后退,「少了一只眼又何妨?这世间多的是睁着双眼,却不辨黑白,故意混淆是非的人!」 就像华琼和苏元良,就像以前的她…… 莫要以表相取人,这还是上辈子,他们俩用血淋淋的手段,亲自教给她的道理。 「若无王爷在前线保家卫国,哪还有你在这搬弄口舌的闲暇?道不同不相为谋,华姑娘以后还是莫要再来寻我!也切莫再唤我姐姐,沈黛无福消受。」 一番话铿然落地,沈黛甩了袖子,头也不回地转入月洞门。 华琼面色青黄怔在原地,手背火辣辣地疼,简直不敢相信,几日前还在自己面前讥讽戚展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人,怎么发一回烧,就成这样了? 帖子的事还没着落,华琼不甘心,拔腿追上去,却被门后走出来的两个婆子架着胳膊丢出去,在雨地里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新裁的裙衫污了大片。 「放肆!我可是勇毅侯府的千金,你们算什么东西,敢这样待我?」 话音未落,她就被人拿碎布堵上了嘴。刺鼻的腐臭味呛得她胃里直犯呕,想挣扎,又被死死摁在雨地里,忽地一用力,指甲断了,疼得她眼泪哗哗。 「姑娘是勇毅侯府的千金不假,可这里是显国公府。我家夫人说了,这里不欢迎你,来了便直接撵出去,无需顾及旁的。姑娘若不高兴,大可回家搬救兵,我们显国公府虽不喜惹事,但也绝不怕事!」 回勇毅侯府搬救兵? 谁不知勇毅侯府而今败得就只剩个名儿,大家躲他们跟躲瘟神一样。 而显国公府却是实打实的百年高门显贵,出过三代帝师、五任皇后,族中子弟皆居朝中要职,各个蕴藉风流。其余世家皆有起有落,唯独沈家一直圣眷不衰。 第7章 让她回去搬救兵上沈家寻事,没得讨家中一顿打! 雨还在下,汤汤浇了华琼满身。她又冷又疼,在冰雨中直打摆子,一番拼死反抗,还是如猪狗般被五花大绑,抬杠从手脚间一穿,又如抬猪狗般被丢出大门。 而那抹海棠红娉娉袅袅镶在翠意朦胧的春雨里,依旧鲜焕如初。纵有几分病态,也只会为她增添几许娇意,全然不似人间颜色。 丫鬟们撑伞,将她仔细呵护在中间,从始至终,连一丝雨都没沾上。 「姑娘,方才夫人将灶房上的两个婆子也一并打发走了。算上前两日逐出府的,这下名单上的人是都齐了。」 青砖地吃了雨水,颜色变得乌沉,似抹了层油。春纤仔细托着沈黛的肘弯迈上廊阶,压声在她耳边说话。 风雨中还含着华琼的悲戚声,春信熄了伞,回身朝月洞门啐道:「敢在姑娘身边安插人,还有在这脸哭?怪道每回姑娘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是第一个赶到的,大罗金仙都没她这脚程。姑娘就只是将她丢出门去,实在太便宜她了。」 沈黛笑了笑,将写满姓名的纸揉了,「自然不能就这样便宜她。她能在我身边安排人,我也能送她几双眼。府里换人的事先不要漏出去,在抓到有力把柄之前,切莫打草惊蛇。」 若非前世亲眼在宫中瞧见,名单上许多人,她原都是不信的。果然人心隔肚皮,要不是有这群白眼狼在,华琼也难助苏元良成事。 如今她有幸重生,自是要以牙还牙。 廊下竹帘或卷或放,风从篾竹的间隙里吹入,拂起鬓边的发,撩得脸颊痒痒的。沈黛抬指捋了下,继续不疾不徐地安排着。 天光斜了她满怀,精瓷般的面颊透出细腻恬淡的一层粉,剪影落在竹帘上,袅袅随风流动,衬着满院鸟语花香,俏生生一幅美人游春的画儿。 饶是见惯了姑娘的美貌,春纤亦不自觉看呆。 姑娘过去一直被家中保护得很好,性子单纯,不知人心险恶,与人交往从来都以心相待。虽能换来同样的真心,但也容易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 可这回一病,姑娘就像变了个人,性子里沉淀了岁月的稳重,遇事也会多加思量,不再盲从。就好比一块精心打磨的璞玉,去了外头的浊石,光华便再遮掩不住。 方才华琼过来时,她还担心姑娘又叫她的眼泪诓了去,现在看来,竟是她杞人忧天。 「姑娘快别想这些烦心事了,皇后娘娘早间命人送了新裁的衣裳过来,姑娘快回去试试,可漂亮了!那么多受邀的闺秀,只有姑娘得了这赏。等到春宴那日,姑娘一定要穿上,叫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统统闭嘴。」 春信磨牙霍霍,恨不得明日就是春宴。 这几天卧病在床,沈黛虽不知外头情况,但大抵也能猜到,铁定传不出什么好话。 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她已不会像从前那般,非要在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上争个长短,但到底是不忍叫这些真心待她好的人难过,便顺从地笑着道:「好。」 「听说最近京郊闹匪,闹得可凶了,也不知春宴会不会受影响?」春纤忧心忡忡。 春信却一脸自信,「怕什么?这回可是宫里头操办的,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就是担心姑娘。」 两人还在絮絮说着话,沈黛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思早去了别处。 她虽是重生,但这重生的时机也委实尴尬。 再过不久,那封构陷沈家的密函便会出现在御前,成为一切祸事的开端。 说到底,华琼不过是闺阁中人,且又是这么个身家。失了自己的助力,她便成了折翅的鸟,浪掀得再大,也翻不出这深宅高墙。 麻烦的还是苏元良,还有那桩恶心人的婚事。 如今朝堂之上,二皇子一脉独大,陛下也颇有封苏元良为太子,并有放权让他监国的意思。放眼整个大邺,能与之抗衡的就只有戚展白。可她刚把人得罪了个干净…… 这家伙是出了名的恩怨分明、睚眦必报。 当初戚家式微,那些垂涎兵权的人都争先恐后来踩一脚,恨不得将他踩到泥里头去。 可后来西凉来犯,朝中无人能敌。还是他在御前签下生死状,不成则亡,凭一腔孤勇帮大邺夺回失地。不仅让戚氏一族重归名臣阁,更让昔日作践他的人全栽了大跟头,至今不得翻身。 那日自己这般羞辱他,戚展白就算再大度,只怕也已气煞。否则自己病了这几天,他怎会一点动静也没有?没准就在家里头琢磨怎么收拾她呢! 偏生这节骨眼,爹爹和哥哥都不在京,母亲又不通政事,她只能去找戚展白帮忙。 马上就到春宴了,自己若是主动道歉求和,他能搭理吗? 第8章 该不会把她丢湖里去吧…… 沈黛浑身激灵,秀眉一点点耷拉下来,甚是愁闷地叹了口气。 ☆☆☆ 同往夕一样,今年春宴依旧设在帝京城郊的一处皇家别院。 这里曾成就过凤翔帝与纯懿皇后的一段风月佳话,被世人奉为姻缘圣地。院中那座曾指引帝后相遇的木拱桥,更是有「连理桥」、「鹊桥」之美称。 才下马车,沈黛便由宫人接引,径直去往后院。 三月春和景明,院里亦是一派生机盎然。木作的长廊在花红柳绿的世界里蜿蜒,直要走到桃花源去。 被这样的景致包围,沈黛沉闷的心稍稍打开些,正迈步下廊阶。一团肉嘟嘟的橘色毛球,忽然迎面飞扑进她怀中,眯着眼,「喵——」 沈黛掂了下它的重量,扯着它圆滚滚的肉脸,嫌弃道:「哎呀,知老爷,你怎的胖成这样了?我都快抱不动了。」 「也就你说它胖,它才不生气。这要换做旁人,它早一爪子挠上去了!连我都说不得它……哼,养不熟的白眼猫。」 廊子尽头是一片湖,旁边落着一座四角攒尖的红亭,飞起的檐角宛如美人画斜红。猫主人懒洋洋坐在里头,嘴上喋喋抱怨。金芒透过槛窗在她颊边洒落柔旎的光,一颗泪痣点在眼梢,恰到好处的娇俏。 正是宁陵公主,苏清和。 见沈黛过来,她把掌心的干果往碟子里一扫,拍拍屑末,朝她勾了勾食指,「过来我瞧瞧,可是叫湖水泡发了?」 沈黛掀掀眼皮,「你当我是木耳呢!」 几步上前,将猫往她怀里一塞,坐到石桌对面,随手把她最爱吃的那碟蜜饯拽到自己面前。 今上子嗣稀薄,苏清和是他膝下唯一的公主,自是宠爱有加。而她因幼年失恃,一直养在皇后身边。沈黛小时候常随母亲进宫看望姑母,二人就这么熟络起来,私底下也从不计较身份规矩,骄纵的性子凑到一块啊,敢上金殿揭瓦。 「泡发了也是你活该!」 苏清和冷哼,「叫你总听那姓华的忽悠,我的话倒一句也听不进去……要我说,戚展白就不该救你,就该让你在水里头好好清醒清醒!」 她嘴上狠一通叫嚣,扭头还是打发宫人,把自己从禁中捎带出来的补品呈给她。高高一摞小山,足可盘下帝京最繁华的街市。 沈黛忍笑,心里淌过一阵暖流。 前世,苏清和也曾苦劝她不要与华琼来往,还委婉地提醒她,苏元良并非表面那般良善,倒是戚展白的确值得她托付终身。偏她一句也听不进去,闹到最后两人几近决裂。 可后来,她中毒后度日艰难,苏清和却不计前嫌接济了她不少珍贵药草,否则她也没法子支撑过两年。 终究是她太糊涂…… 抿了抿唇,沈黛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是我有眼无珠,错交逆友,害公主为我担心了。」 突然这般严肃,倒叫苏清和愣住,忙搀她起来,可心里还憋着气,端起架子哼唧,「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以后你要是再敢同那姓华的来往,我便……」咬了咬牙,「我便叫人去勇毅侯府,打断她的腿!」 打断华琼的腿,而不是她的? 沈黛忍俊不禁,摇着她的手,「遵命,公主殿下。」 苏清和也知自己这话有歧义,撅嘴摸了摸鼻子,从别处找补,「你可别多想啊,我不怪你,还不是怕某人寻我麻烦?」 这回轮到沈黛愣住。 苏清和很有种反将一军的快感,凤眼些些吊起梢儿,满是揶揄的味道,「院里新栽的昙花,可还喜欢?为了那花苗,某人可都放下架子求到我面前,就差去偷国库了!」 宫人们抿着嘴憋笑,春纤和春信交换了个眼神,脸上也染了笑,就沈黛还云里雾里。 她是喜欢侍弄花草,院子里也的确种了昙花。 花苗是去岁夜秦国进贡的珍品,较一般昙花要娇贵不少。陛下赐给姑姑几株,姑姑对这些兴致缺缺,便都赏给了她。为防止人踩踏,她特特将花都种在墙脚,还在上头支了木架。 这都种了快一年了,怎么就成新栽的了? 沈黛一脸茫然。苏清和故意吊着她,就是不说。两人闹了会儿,最后还是春纤上前纳了个福,解释道。 「姑娘脱险那晚,奴婢去院里头巡夜,发现花架子垮了,花也叫人踩了一脚。这么个靠墙的位置,平素压根不会有人经过。况且淡月轩的人都知道,姑娘极爱那花,不会故意破坏,奴婢便留了个心眼,结果……」 春纤「噗嗤」笑出声,「就在前天夜里,王爷偷偷翻墙,蹲在那儿帮姑娘种花,叫奴婢逮个正着!」 沈黛懵了下,圆着眼睛下意识追问:「王爷?哪个王爷?」 第9章 亭内荡起一片欢愉,穿梭往来的眼神俱都含着暧昧,知老爷也不例外。 沈黛一下明白过来,小鹿在腔子里雀跃,撞得她面红心热。连日积压在心头的郁塞,都随着这一撞,一气儿全都打通。 「姑娘是没瞧见王爷当时的模样,脸憋通红,眼珠子乱瞟,身板倒绷得笔直,跟杆枪一样,非说自己只是路过,让奴婢不要瞎想,否则就治奴婢的罪,然后就不说话了,嘴闭得比河蚌还紧。」 「奴婢以为,他总该再辩解两句,哪有人深更半夜,路过别人家院子种花的?谁知他偷瞟着主屋窗子,半天就憋出一句‘她还好吗’,语气还低三下四的……」 亭内欢笑一下止住,四面悄寂,唯槛窗上悬挂的竹帘轻摇,「嘚嘚」叩着桐油漆面的抱柱。 慵懒绵长的调子,仿佛岁月吃醉了酒。春纤的话散在里头,尾音也自然带起几分惆怅。 春信长叹了声:「谁承望最后,竟是王爷待姑娘更好。这几日姑娘卧病在床,二皇子除了头日里打发人来问过,说了几句漂亮话,就再没下文。别说姑娘,我们做丫鬟的心都寒透了!倒是王爷,总七拐八弯借别家名头送来不少补药,被拆穿了还不肯认……」 沈黛惊讶地抬头。 春信惊觉失言,懊丧地拍了下嘴,垂着脑袋嘟囔:「是王爷不让说的……」 果然…… 沈黛垂了眼,风涌着鬓边的发,她抬手勾好,纤白指尖停在耳边,久久,紧攥成拳。 原来不是不愿来看她,只是不敢。真就是个呆子啊! 被她羞辱一通,竟也不生气,还想着来看她,甚至不惜翻墙。踩坏她的花便踩坏了罢,他一个大权在握的王爷,自己能拿他如何?可他还是原模原样地给种了回来。被抓现行,连辩解都不会,还有功夫关心她? 谁能想到,铁血数年、鬼神见了都要绕道的湘东王,骨子里却是个赤诚干净的少年。 喜欢一个人,不会说,就只会闷头一心一意待你好,方法或许笨拙,却毫无杂念,甚至都不求你知道。 只要你好,他便知足。 苏清和亲自泻了盏温茶,递到她手中,语气是少有的郑重,「以我的立场,原不该和你说这些,但不说,我良心不安。」 「今日春宴的目的,你我都清楚。这几日你卧病在家,应当也瞧出来了,他们俩究竟谁才是真心待你的。你若真想嫁给苏元良,我绝不棒打鸳鸯。但你若有别的思量,可千万抓紧,今日奔戚展白来的,可比冲苏元良来的还多!」 沈黛心头一踉跄,惶惶起来。 这话不假,凭戚展白今时今日的地位,谁不想攀附?且这二皇子妃之位都已内定给了沈家,大家就更削尖脑袋往湘东王府钻。 她今日来赴宴,不去见姑母,而先来寻苏清和,就是希望她能帮忙牵个线。 事情紧急,沈黛也不再绕弯子,握住苏清和的手急道:「我不想嫁给苏元良,我想、想……」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半夜路过她家院子种花的少年,她心底发热,脸跟着灼灼烧透,仿佛真被他种满了无数小花。 可她还没说完,苏清和就狡黠一笑,扯着嗓子冲她身后喊:「喂——听见没?她说她不想嫁给苏元良!」 沈黛一愣,幼鹿般的眼睛呆呆眨巴两下,愕然回头。 帝京近来雨水丰沛,今儿也是个将晴不晴的天,厚厚一层云翳在天上密密搭建,边缘倾泻下一排参差的光瀑,周遭景物便如浓墨遇水般在里头融化开。 那人自一株合抱粗细的垂柳后绕出,负手立在光下。 面庞白净,五官俊秀,比之武人要多几分清隽,较之书生又不失血性刚毅。虽藏了一半在面具后头,却丝毫折损不了他的气韵,反而更添几缕清冷神秘,像远山寒月,可望不可及。 一身玄衣绣着精细的平金竹叶纹,明明是温润的纹样,硬是被他撑起了种力拔山河的雷霆气势。猎猎浮动间,折射着细碎的辉煌,一丝一缕皆是峥嵘往来的壮阔。 周遭空气都因他的到来而冷了不少,冻住了一样。 内侍连滚带爬地从树后头钻出来,一叠声向他磕头求饶,裤子都快抖湿,「王爷,并非奴才有意诓您至此,实在是……求王爷恕罪!」 戚展白牵起一边嘴角嗤笑,冷冷望向亭子里的罪魁祸首。 宫人们脑袋立时矮下大截,屏息不敢出声。苏清和闪身躲到沈黛背后,还很有灵性地往前推了她一下。 沈黛反应不及,就这么径直望进他眼底。 恰有一缕光斜切过他眉眼,乌浓的眼睫一根根描摹出纤细的金边,底下幽深的一潭泉却淬满风霜寒意,黑黢黢望不见底,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入得了他的心。 可当里头投映出她的身影时,沈黛却清楚地瞧见,那深不见底的渊潭底下,冉冉升起了一轮白月光。 第10章 轻轻一漾,便照进了她心坎。 「哎呀,我突然想起,母后还有事寻我呢!」 苏清和撂下这话,提起裙子就跑。宫人内侍紧随其后,乌泱泱一大帮人,蜂群迁徙似的从亭内撤出,动作之快,仿佛事先早就训练好。 连猫都不要了。 原本热闹的小红亭,眨眼间就只剩沈黛和戚展白。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都比刚才大了好些。沈黛呆立亭中,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浓翠的枝叶在亭顶虬结铺张成伞,簌簌摇得响亮。光影纷乱,一如她此刻躁动不已的心。 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她是想让苏清和帮自己牵线,但绝不是这种牵法。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方才她们对他的调侃,他可都听见了?他该不会以为,是自己把他骗过来,故意羞辱一通吧? 沈黛心口乱跳,垂着脑袋不敢看他,手紧紧攥住团扇底下的流苏,下意识绕着纤指缠来缠去。 「真巧,每次见到沈姑娘,都是这般际遇。」戚展白凛然勾起一侧唇角,浓睫在阳光下密密交织,筛落无数碎光,透着的,却是无尽冷嘲,「这回,应当不是本王唐突了吧?」 因常年在沙场上锤炼,他嗓音也自成一副筋骨,敲金戛玉,不似京中纨绔那般慵懒沉靡,时刻腻着笙箫脂粉味。眼下刻意绷紧,便成了剑锋上疾走的寒芒,直捅人肺管子。 看来是误会大了啊…… 沈黛手一紧,不慎将流苏拽了下来。尴尬地在手上握了会儿,她定了定神,将流苏收回袖中,垂首行至他面前,后撤半步纳了个万福。 「那日承蒙王爷搭救,沈黛方能化险为夷。是沈黛不知好歹,冒犯了王爷。今日特特邀王爷过来,不为别的,只为向王爷赔罪。画舫和宴席都已备好,不知王爷可愿赏光?」 没反驳,也没跳脚,言毕还保持着屈膝的姿势。全然不见平日的骄纵,乖顺得,竟一点也不像她。 戚展白一讶,眯起眼,审视般垂眸看她。 小姑娘今日穿了身烟罗紫襦裙,乌发在鬓边柔柔散开几丝,好似云絮里头生出了嫩叶。薰风吹来,衫裙贴着她娇软袅娜的身段绵绵拂动,楚楚的,像支不堪采折的虞美人,还散着香。 一种世间任何名贵香料都调配不出的、只属于她的独特馨香。 喉中一阵涩然难担,戚展白由不得轻轻吞咽了下,手抄在背后攥了又攥,却是靠指甲狠狠抵着掌心的痛,强行忍住了那股要扶她的冲动,冷笑道:「不必了,本王不喜欢游湖。」 语气夹霜带雪,似意有所指。 沈黛心里当即咯噔了下。 画舫是她进门前吩咐人预备下的。此园湖景乃帝京一绝,她来过数回,虽已有些厌倦,可戚展白并没她这般闲暇,能静下心来享受风景,她就想带他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可她千算万算,却独独忽略了,他们俩上次就是在画舫上闹僵的,这回她又请他上画舫,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 手心渗出一层薄汗,沈黛忙抬头解释,可戚展白早已扬长而去,步履如风,毫不留恋。英挺的背影戳在春光里,似出鞘的利刃,凛凛闪着寒光,一下横亘出拒人千里的架势。 沈黛远远瞧着,一口气从头泄到脚。 果然,过去对他的冷漠和无视,一桩桩一件件全报应到了现在。好心总被当作驴肝肺,再炽热的心也该寒了。而今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再相信了…… ☆☆☆ 巨大的沉香木十二扇屏风将花厅分隔成两端风景。 未出阁的贵女们围在一处说笑,衣香鬓影掩在团扇后头。男宾则在另一头举杯畅饮,偶尔蹦出一两句出格的话,皆被笑声盖过。 唯有窗棂边的棋桌始终悄然,落针可闻。 一局棋才开没多久,黑棋的大龙就已奄奄一息。 戚展白却无动于衷,靠坐在椅上,捻着黑子缓缓摩挲。玛瑙乌亮透光,暖阳照下来,泼墨般在他白皙修长的玉指间漾起一痕浅墨。可映入他深邃的凤眼,转瞬便了无痕迹。 周围的喧嚣和热闹,都只是耳旁风。 棋桌对面,关山越无奈地搓着膝头,时不时直起背,抻一抻早已坐僵麻的腰身。 王爷回来后,人就一直不对劲。问他原因他也不说,还非要拉自己这个臭棋篓子下棋。下就下吧,若他能排解出来也好,偏他又下得心不在焉,破绽百出。 王爷是何人?七岁就能同当朝国手打平,这几年在沙场上历练,布局的手段越发如火纯青,他根本招架不住,现在却成了这样? 其实就算王爷不说,自己在他身边做了这么多年护卫,也能猜到。 适才宁陵公主身边的内侍过来寻人,鬼鬼祟祟的,他就知定与那位沈姑娘有关。连他都能觉察出猫腻,更何况王爷?可王爷还是去了,明知会自取其辱,他还是去了。 第11章 就像画舫出事那日。 王爷原只是去回绝华家提亲,却闹了这么个乌龙。本是最有资格袖手旁观的人,还是毫不犹豫地下水救人,湿衣服都顾不得换就抱着人,着急忙慌地去寻太医。 追随王爷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他慌成那样,手和声音都在抖,像风里头的枯叶。 明明当初十万敌军将他们一万人马围困山谷,走投无路时,他连眉头都没皱过…… 唉,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纵使沉稳持重如戚展白,也终究逃不过「沈黛」二字。 又过了半炷香,黑棋还没落子。 关山越捏了捏手,斟酌着语气道:「王爷,若是沈姑娘的事还没解决,不如先……」 话还没说完,戚展白的眼刀便狠狠杀了过来,「她的事,与本王何干?她便是再落水,淹死在湖里头,本王也绝对不会去救她!」 说罢便举起杯盏一口仰尽,发现是茶,他还皱眉闷哼了声,指尖紧捏杯沿,隐有细响传出,手背都迸起了几道青筋。 关山越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低头再不敢多言。 空气凝滞,远处自顾自围团说话的人也觉察到异样,纷纷噤声不敢言语。偌大的花厅,安静得连一丝呼吸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只胖乎乎的橘猫从门外蹿进来,几步蹦到棋桌边,嘴里叼着一柄没了流苏的团扇,仰起小脑袋,焦急地望向戚展白。 是宁陵公主身边的知老爷。 大约又是什么新骗术吧。 戚展白冷嗤,收回目光懒怠搭理,扭头时却瞥见团扇绡纱上落着一点鲜艳的红。他冷硬的身形猛然一晃,心底生出一丝不安。杯内新添的热茶溅出两滴,手背红了一片,他也不觉疼。 像是要验证他的猜想,屏风后头跟着起了一阵骚动。 「你说什么?盗匪!哪来的狂徒,竟敢到皇家别院撒野?」 「谁知道啊,就在红亭子那边,好像还伤了人,血还在湖边上流着呢!」 哗啦啦,杯盏连同棋盒被一并扫落在地,棋桌都跟着震了震,险些翻倒。众人惊诧地望过来,就只瞧见一个黑影风似的飞卷出花厅,消失在了月洞门外。 ☆☆☆ 春宴办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闹出这等事。 不过好在侍卫来得及时,出事前就已将歹人制伏。除了那几个狂徒在打斗中流了血,其他人并无伤亡。 红亭子离事发地还有段距离,沈黛当时还在亭子里发愁,并不知情,这会子听说了,免不了好奇过去探看。 湖边的草地刚抽出嫩绿的小芽,将将盖住枯黄,举目远眺,似铺着一层单薄的绒毯。殷红落在上头,很是显眼。 沈黛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戚展白的时候。 那日,母亲带她上山礼佛,不巧遇上大雪封山,她们被迫留在寺内。她不喜香烟缭绕的地方,便出来透气,谁知竟撞见了歹人。 当时雪下得正大,她的哭喊被风雪吞没,根本无人回应,眼见快被拽进树林,戚展白突然出现,当着她的面将那人一剑毙命。 血痕蜿蜒过来,她吓得不轻,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就听一声尖锐的指骨弹剑声,风都跟着颤了颤。戚展白垂眸睨着她,在漫天呼啸的风雪声中淡淡开口:「显国公府上的小姐?」 剑光晃过他眉眼,冷漠疏离得跟封存千年的冰一样。 她瞬间就不哭了,圆着眼睛缩在雪里,呆毛都不敢乱颤。 回去后她就大病了一场,吃了好多苦药,后来每每见着黢黑的汤汁,都会想起那个凶神恶煞的人。对他的偏见,大约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也是奇怪,明明当时沈家有那么多随行家丁,怎就是他及时出现在她面前?况且他这人不信神佛,又为何会到护国寺来? 这么一想,好像她每次遇险,戚展白都会及时出现,命中注定似的,简直比天上的神仙还厉害,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照他现在的态度,就算今日她真遭了毒手,他也不会来救她了…… 沈黛长叹了声,长睫搭落下来,掩住眸底无限情愫,转身正要走,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握住她左边手腕,用力一拉。她反应未及,顺势转回了身。 不期然,撞入一道炽热眼波中。 阳光还是方才的阳光,甚至要更加浓烈一些。 戚展白就抓着她的手,急急喘着粗气,面容在光瀑中有些模糊。玉冠斜了,衣袍乱了,深邃凤眼不复往日平静,惊涛过隙般,气势依旧骇人,奔涌着的却是惶惶不安。 虽只有一只,沈黛仍能强烈地感觉到那股灼灼欲燃的躁意。 可瞧见她的一瞬,里头所有焦灼情绪,便都如紧绷的弦般霍然松开,闭上眼,随着他长长吐出的一口气,终于发散了出去。 第12章 唯有那只握着她的手,始终未松开分毫。 隐约,还在颤抖。 沈黛微愣,灰败的眼眸一点点湛开真切的光,像骤然绽放的烟火,顷刻间点亮整片夜空。 「王爷!」她克制不住雀跃,脱口而出,却也有些奇怪,他怎会来? 不远处,关山越抱着知老爷往这边走。知老爷一见到她,便扭着身子跳蹿过来,邀功似的仰起小脑袋。 觑眼它嘴里的团扇,沈黛豁然开朗。 刚才她孤零零被抛在亭子里,心情糟糕透顶,身边无人,就只能同猫诉苦。可还没说几句话,知老爷就叼着她的扇子跑了。她还以为是它听烦了,没想到…… 心跳如鼓点般擂起,沈黛抿笑,局促地握了握右手,递去,「王爷身经百战,难道瞧不出,扇子上那点红并非血迹,不过是我昨夜染指甲,不慎沾上去的凤仙花汁?」 戚展白一愣,看了眼她的手,又狠狠瞪向扇子,面容一点点绷紧,山雨欲来般。 知老爷浑身激灵,垂了脑袋低低呜咽,「喵」地蹿到沈黛身后。 戚展白看在眼里,唇角「哼」地勾起冷笑,「沈姑娘可真是好手段。」 沈黛的心一下悬了起来。 糟了,他大约又误会是自己有意诓他,要发火了…… 说起来,她从前也是个硬脾气,自小到大就没受过委屈。敢有人这么对她冷嘲热讽,她早怼回去,绝不让自己吃亏。可现在对面戚展白,她却胆怯得不行,如何也拾不起过去凌人的架势。 也是,自己一向对他爱答不理,这会子突然热情起来,别说是心思缜密的戚展白,换做她自己,也是半点不信的。 既然他这般不待见自己,那……便算了吧…… 沈黛苦笑了下,心里做好准备,临到要告别时,还是不甘心地哽咽了。不愿叫他看出来,免得又遭他嫌,便偏过头去,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咬到唇瓣发白,也一声不吭。 右手往回收,想从他手里挣脱。 她才动一下,他便骤然拽回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施加力道,紧紧攥住她,比刚才还紧地攥住她。 方寸间,沈黛能感觉到他手上细微的颤抖,透着后怕。明知方才只是虚惊一场,却还是不敢松开,就好像他一松手,她便会不见。 隐隐地……还发力把她往他身边拉。 沈黛茫然往前近了一小步,距离缩短,鼻尖全是他领褖的冷香。 心跳声骤然加大,在咫尺天地间横冲直撞,震耳欲聋。 却不是她的。 「方才、方才话说重了……对不住。」头顶传来他的声音,素来强硬的态度,头一回,露出了浓浓的愧疚,语气柔和不少,「你、你……还游湖吗?」 沈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抬头,就瞧见一张莫名倔强的侧脸,精致地镶嵌在春光里。 阳光在他脸上走笔,金色线条利落流畅,抑扬顿挫间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只是到了耳廓却忽然换了颜色,白皙中晕开红光,衬着周围葱郁的翠色,鲜焕得像一枚刚抛过光的血玉。 不见半点怒气,就只有少年人才有的纯粹和固执。 等了半天不见回答,戚展白不耐烦地催促:「到底去不去?」 他脸仍侧着,根本不看她,跟审犯人似的,一点也不在意她的想法。余光却悄悄定在她身上,也只定在她身上,一瞬不瞬,期待着、也小心着。 沈黛有些想笑。云翳散开了些,金辉落下来,他眼里的冷光也有了温度,在她心底煨出一片暖,适才那点子阴霾忽地全散了个干净。 心跳失了方寸,像湖边捉摸不定的风,渐渐地,竟乱得同他成了一个调。恐他瞧出来,沈黛忙垂下脑袋,手局促地捏着衣角,半嗔半娇道:「王爷不是不喜欢游湖吗?」 「我是不喜欢啊!」 戚展白想也没想,便蹦出这么一句。 吼声太大,沈黛哆嗦了下。一双杏眼愕然望着他,浓睫轻轻颤着,似一双风雨中逆行的蝶翼,逐渐不堪重负,垂萎下去,内里的光跟着暗淡。 戚展白的心也空了。 恨铁不成钢地咬咬牙,蹬了下脚边的猫屁股,闷声闷气道:「它喜欢,走吧。」 知老爷浑身橘膘抖啊抖啊抖,呆在那,扇子都惊掉了。 时至午间,天上云翳消散得差不多,只余丝丝缕缕的白还在湛蓝中牵扯,投映湖中,也不知是天在水,还是水在天。 画舫行走其上,宛如游弋云端。 里头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隔着一张圆桌,男人大马金刀地坐着,两手垂放膝头,半天没有动筷的意思。冷光自窗外逸进来,清瘦身形勾勒得深刻而泠冽。多年积威下,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惊心的存在。 第13章 空气里凝着化不开的尴尬气氛,沈黛僵挺着身,人都快坐木了,不敢看他,就低头捻着团扇柄,心不在焉地转动。 眼下人是请来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办?虽说同他做过一世夫妻,可真要计较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和他待在一处这么久。 那种扑面而来的陌生距离感,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让人窒息,非一朝一夕就能消磨得了。 该和他说什么? 沈黛毫无头绪,手在袖底握了握,迟疑地举起筷子,往戚展白的小碟里夹了块鱼肉,「这鱼是今早刚捞上来的,鲜着呢,王爷您尝尝?」 她声音柔柔的,低眉垂首间,有种烟雨入江南的温婉细腻。一行说着话,一行又沏了盏茉莉花递去,这才终于敢抬头,小心翼翼地含笑望住他。 玉镯的翠色在皓腕上旖旎漾动,杏眼黑白分明,熠熠生着璀璨的光。 案角的一盘线香,都似乎更加浓郁了。 戚展白身形却一僵,睨着那块白花花的鱼肉,剑眉沉沉压下。 气氛随之起了变化,丫鬟们互相睇着眼色,惶惶将脑袋垂得更低。沈黛左右转着头,有些茫然摸不着头脑,还是关山越咳嗽一声提醒道:「沈姑娘,王爷他不吃鱼。」 沈黛一下愣住,这还真不知道。 她素来是个娇惯性子,做事只顾自己喜欢,从不在意旁人如何。便是前世在王府,厨房每日变着花样做出的菜式,也都是她爱吃的,至于戚展白…… 「沈姑娘,恕在下直言。这事帝京里头人尽皆知,连宫宴都会专程为王爷减去这类菜。」关山越哼了声,言辞里多了机锋,点到即止,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就是在变着法儿地讽刺,她对戚展白漠不关心。 沈黛指根收紧,象牙筷上的海棠雕纹深深扣进掌心,盖章似的。局促地霎着眼睫,她懊悔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伸手要夹回那块鱼肉自己吃,箸尖还没够着碟沿,戚展白就已先她一步夹走鱼肉,一口塞进嘴里。眉心叫腥味熏得微微折起,拳头抵在唇边方才勉强下咽,嘴上却还波澜不惊:「你别听他胡说。」 言毕,他又转向关山越,目光冷冽如冰棱穿体,满含警告,「那伙歹人还不知有没有其他同伙,你且去外头看着,免叫他们再生事端。」 关山越眉梢抽了抽,眼珠子都快瞪掉。 这心偏得,当真有些过分了! 有没有同伙又有什么干系?眼瞧就快到湖心了,难不成还会有人专程为了他这几块破鱼肉,千里迢迢游过来滋事?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那脑子敲伤的,非要来抢这顿鸿门宴。照他今天这架势,哪还用着自己出手,他能直接给人剁成鱼丁,骨头都给挫成灰咯! 想不到啊想不到,当初老太太为纠正他这毛病,藤条都不知打断多少根。没用,人就是硬气,就是倔,不吃就是不吃。 都十几年了,就这么改了? 沈黛也呆了一瞬,仰头瞧过去,正撞上他偷扫过来的目光。漆深的瞳仁映着关切,像在打量她可有因方才的话生气。 视线相接,他眼神闪了闪,旋即沉下嘴角冷哼,若无其事地扭头望向别处,只留给她一个倨傲的后脑勺,仿佛九重天上高不可攀的神祇。 只是藏在发丛中的一双耳朵,却渐渐起了层红,阳光透过来,宛如上好的瓷釉。 呆子。 沈黛捧袖轻咳了声,将冲至齿关的笑意咽回去。因这一笑,她悬着的心安下不少,默默记下这一忌口,将茶盏往前推了推,「茉莉花清淡,王爷漱漱口吧。」 也不管他接不接,将茶盏放在他手边,就转头自顾自招呼人,撤了桌上的鱼虾螃蟹。素手不紧不慢在方寸乾坤间施为,颇有当家主母的威严。 暖风横过湖水拂到面上,熏人倦意。她侧头轻蹭了下鬓发,左右轻飘飘各瞥一眼,捂住口,小心翼翼打了个呵欠,嘴角舒舒服服地翘起,奶猫打盹一样。 到底还是个孩子。 戚展白轻嗤,举起茶盏抿了口,醇香入喉,唇畔的冷硬缓缓融化一丝浅浅的笑。 ☆☆☆ 一顿饭毕,画舫刚好至湖心。 丫鬟们收拾完桌面,便都躬身退下,只余他们两人。彼此虽还都不说话,但气氛已不似先前那般僵硬。微风涌过发梢,也自轻悄。 沈黛凭窗眺望外头风景,眼梢余光有意无意地往戚展白身上飘。 他侧坐在另一边支窗旁看风景,修长工细的手指托着腮,唇角微扬,心情瞧着不错。有花瓣随风吹进来,他还抬手接了下。 许是造物主对他的补偿,虽夺走了他半片光明,却给了他一副极好的皮囊,侧面看去尤为惊艳。挺直的鼻梁撑起男人的细致俊秀,垂眼的模样不像纵横沙场的冷面修罗,就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第14章 冷色的水光漾在他身上,都氤氲出了几分暖。 沈黛的心,在腔子里清晰而有力地蹦跳了下。他似乎听见了,偏头望过来,她一慌,忙举起团扇盖住脸。因紧张,下手没分寸,「啪」地一下,把自己拍疼了,皱着鼻子「哎呦」了声。 那边「嗤」响起一声轻笑,声量不高,却格外清晰柔和,仿佛就在她耳畔笑一般。 分明就是在笑话她! 讨厌! 沈黛面颊蹭地烧着,羞恼地咬着糯米细牙,咬着咬着,又不自觉微微笑开,梨涡酿起腼腆,脑袋也情不自禁颔了下去。 其实,不说话也没什么,挺好的。左右他就在自己身边,一回头就能看到。她也不必终日为飘渺的未来提心吊胆,无论外头风雨多疾,这里都是她能全然安心栖身的自在小天地。 要是时间能就这么停下,又或者这画舫能漂久些,一直漂下去,永远不靠岸,那该多好? 却也就在这时,戚展白突然开口:「沈姑娘是不是有事求于本王?」 沈黛「啊」了声,惊讶地抬起眼,就撞上他带着探究的泠泠视线,「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声音淡漠疏离,不带一丝温度,瞬间刺破她心头所有旖旎。 有事相求是真,想跟他和好也是真。可被他这么一说,竟全成了她不怀好意。 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她。 外间的风骤然大了起来,吹皱一片镜湖。画舫在广袤的蔚蓝中孑然飘摇,成了天地间一粒芥子,微不足道,也无所依靠。 春日未散的朔气透体而过,沈黛在那团薄寒里抖了抖,过去的娇性子冒了头,也懒怠多费口舌,索性就顺了他的意,从怀中摸出一份名册放在桌上。 「这几日,我一直在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中,家父遭奸人构陷,沈家满门落狱,场面惨烈不堪,以致梦醒之后,我仍心有余悸,于是便记下了个中人员的名字,还有梦里的细节。如今家父家兄皆不在京中,我无人可求,想斗胆请王爷帮忙查证。」 她一根纤白的手指压着册子一角,推到戚展白面前,小嘴撅着,动作多少带了点女孩家的娇憨负气。 戚展白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人深靠进椅背,低头漫不经心地转着拇指上的虎骨扳指,「你为何不去求你的元良哥哥?」 元良哥哥? 沈黛眨眨眼,她都多久没这样叫过了,他怎么还提?这语气……菜里头醋放多了? 「我要防的就是他。」 戚展白指尖一顿,愕然抬头,浓睫下的一线天光透着审视,在她身上逡巡。 沈黛目光坦然,倒叫他狐疑地锁了眉。 良久,他哂笑,嘴角挑起一抹不可一世的矜骄,「沈姑娘是要本王为你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去得罪当朝正如日中天的二皇子、你的未婚夫婿?凭什么?」 头先那股子骇人气势起来了,排山倒海般,在逼仄的空间内震荡。 沈黛抖了抖,手心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的确,她现在还担着未来太子妃的虚名,求他办这事,还是以这样的理由,怎么听都像在捉弄他。但她总不能坦白自己是重生的吧?那估计他下次悄悄送去沈家的,就不光是补品,该有一群太医了…… 这该怎么解释? 风还在荡,云翳重又聚来,天暗了,剩水光在舫顶斑驳摇晃,渺渺一束圈在她身上。一抹纤腰,肩胛单薄,似不胜衣裳。雪肤上樱唇泛白,几根鬓发丝在风中瑟瑟轻颤,我见犹怜。 戚展白左边胸口不由自主便软陷下去,没出息地在心里踢了自己一脚,语气放软,「梦都是假的,沈姑娘无需惊慌。若身子还有恙,便好生在家休养,切莫再着风寒。」 画舫快靠岸,他起身准备离开。 沈黛急了,跟着站起来,「是真的!怎么不是真的?梦里你还娶了我呢!」 戚展白:「……」 周遭顷刻间安静下来,比刚才还静,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任何声音,好似有人连呼吸,都被巨大的震惊给生生逼回腹中。 沈黛也被自己惊到,脸上一蓬蓬冒着热气。 凛冽的目光居高而下捅在她身上,她有些招架不住。可一想自己又没错,便死撑着梗起脖子,眼睛睁得比他还要大、还要圆,不服气地瞪回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奶猫,软糯又倔强。 对峙许久,反倒是戚展白先撇开眼。 水光在他脸颊斑驳,淡淡一层霭蓝里缓缓流淌出千丝万缕的红,仿佛朱砂落水中。人却是越发强硬地昂首睥睨,「那就更不可能了!本王对你,从来就没有过非分之想,更遑论婚娶。」 说罢,他拔腿就走,步子快到有些乱,更像在逃。袖子甩得太急,一点十字金芒从他袖口闪烁着滑出,叮,落在地上。 第15章 沈黛本是要追上去的,闻声低头一瞧,人一下怔住。 栽绒毯上水光潋滟,一枚金簪躺在牡丹锦纹的花心,轻轻闪着光。正是那日她从发髻上摘下来,丢到湖里的发簪。 ——「想娶我啊,把簪子找回来,我便嫁给你。」 耳畔重又荡起这句玩笑,沈黛还没反应过来,一片玄色衣袖就已飞快从她眼前掠过,捡走簪子揣回袖子里。 天光云影自窗外溜进来,戚展白抄手傲然挺立其中,深邃面容绷得紧紧,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仪,仿佛不曾移动过半分,刚才的事就只是她的幻觉。 「那是我的。」 「不是!」 戚展白否认得很干脆,却始终不敢回头看她。额角有汗蠕蠕沁出,他眉梢抽了抽,显是奇痒难忍,却越发咬紧牙关,就是不肯抬手擦。 还真是没有非分之想。 沈黛忍不住想笑,奈何嘴角涩涩的,如何也扬不起来。 真是个呆子,那么大的湖,他竟真去找了,明知自己不过是在戏弄他,他还是去找了……一次次潜入水中,去摸索那渺不可及的希望时,该是什么心情? 涩意从嘴角漫延至心,沈黛吸了吸鼻子,轻轻捋开被风吹在面庞上的碎发,撒娇般佯怒道:「不是我的,那便是王爷金屋藏娇!」 「胡说!本王怎么可能藏别的女……」 戚展白否认得比刚才更快更急,头才转到一半,沈黛就已踮足凑过来,纤手交握在背后,得意地轻晃团扇,脑袋微微偏着,幼鹿般黝黑明亮的眼眸闪着狡黠的光。 「不是别的女人,那……是哪个女人?」 甜甜糯糯的声音,尾音翩然上挑,仿佛美人纤细的指尖,蜻蜓点水般,就落在他心上。 一声慌乱的心跳,叫铜壶滴漏声盖住。香炉早熄了香线,里头的香却奇怪地变浓了。 戚展白呼吸微窒,轻轻吞咽,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冷硬地哼道:「本王只是在履行承诺,并无他意!」 眼神却躲躲闪闪,脸总刻意往左偏。 左边,是那只眇目。 沈黛心头一紧。 越是强硬的人,心底就越是藏着一份不愿被人触碰的病灶。那只眼,便是他最大的心病吧…… 有那么一瞬,全身血液似乎都沸腾了起来。沈黛长长「哦」了声,一双灵动的妙目左瞧一眼,右瞧一眼,「那我也要履行承诺啊。」 说着,便趁他不备,摘下他的面具,在他左眼轻轻落下一吻。 戚展白一阵错愕,面颊飞快闪过一抹红,咬着牙气道:「你、你……」 却被她打断:「王爷,你娶我吗?」 咚,又是一声心跳,清晰而有力。这回,连铜漏滴壶都快盖不住了。 画舫安静下来,许久不见人说话。只剩水光无声斑驳摇曳,柔软暧昧的蓝将他们轻轻裹挟,如梦似幻。 绵长的呼吸在彼此间交缠,沈黛面颊逐渐滚热,眼神有些退缩,但见戚展白还抿着唇,冷冷睨着自己,一言不发,她又心有不甘。 深吸一口气,她越发踮起脚,凑到他耳边,不知死活地在悬崖边试探,「展白哥哥?」 距离再次拉近,几乎贴上。隔着春衫纤薄的绫缭,沈黛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就跳在自己心旁,呼吸间都是他领褖的冷香。 她不禁有些晕眩,耳边有细微的声音,像是关山越在岸上喊他们,又像是春风化开湖面残余的坚冰,也可能只是她的心跳,一声更兼一声,贪恋着这咫尺天地间的缱绻。 隐约,还有一声极其细微而紧张的吞咽。玲珑的喉结上下滚动,似有若无地擦过她颈间肌肤,带起一片细密的酥麻。 沈黛十分肯定,是他的。 「然后呢!」 苏清和两眼瞪如铜铃,抓着沈黛的胳膊凑过来,鼻尖直要顶到她鼻尖。 这一嗓子嚎得太过尖亮,花厅内一众闺秀齐刷刷侧目。知老爷也不满地斜眼「喵」了声,一个胖橘打挺,咕噜钻到罗汉床的矮桌底下。 沈黛讪讪冲周围笑了笑,拉着苏清和侧过身去,「然后?还能有什么然后?他说我不知羞,然后就气急败坏地走了……」说着,两道柳叶细眉就耷拉了下来。 回想当时的情景,沈黛到现在还控制不住面红心跳。 她原只是想让戚展白知道,自己并不嫌弃他那只眇目,也希望他不要自卑。可……怎么就亲上去了呢?这、这……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会做这种事!他该怎么想她? 只怕要在这「骄纵任性」后头,又添一「轻浮」印象。 这可如何是好? 额角抽疼得厉害,沈黛揉了揉,长叹一声,抓起身侧的引枕,哼哼唧唧将脸埋了进去。 第16章 于这事情上,苏清和也是个未晓事的青果儿,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抚着她的背道:「也怪我考虑不周,着急给你们牵红线,谁承望,竟弄巧成拙了。」 沈黛摇头,「这事怨不得你,都是我自己造的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破冰自然也非朝夕之暖。而她和戚展白之间的坚冰,又岂止三尺?简直都快冻穿咯!耗上几十上百个朝夕,也未必能破开。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希望。 纤指微动,金芒从枕缝漏进来,幽幽的,沈黛不禁想起画舫上最后一幕—— 水光在舫间摇曳,满世界拢在一团柔旎的湛蓝里。浮动的朦胧中,戚展白面颊胀得通红,适才的冷傲全没了踪影,垂着眼,抿着唇,恶狼变成了小京巴。 哪里都敢看,就是不敢看她。 她才前进一步,他便连退好几步,最后实在退无可退,凶巴巴丢下句「你你你……不知羞!」,就落荒而逃。跑得太急,还差点撞门框上! 分明就是动了心思。 想不到啊想不到,他那样一个冷漠孤高的人,竟也有如此无措且美好的一面。这要叫他昔日的手下败将瞧见,还不得惊掉下巴? 沈黛低低笑出了声,又无端生出几许怅惘。 其实当时那情形,戚展白若真对她做什么,她是反抗不了的。换做别人,十有八九就真出事了。但他没有,就算自己出丑,也没对她如何。 可见是个心思极正的君子,外间那些诋毁他的传闻,一个字都信不得。 戚展白,真就应了这个名儿—— 表面瞧着漆黑混沌,展开,却是一片纯白坦荡。 可,明明是个温柔又体贴的人,作何总摆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把所有人都推远?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 孤伶伶一人,真的好吗? 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他彻底卸下心防? 沈黛捧着脸,垂着眼,纤白指尖一下一下点着桃腮。时而又鹤一样伸长脖子,想透过屏风,看看戚展白是不是在对面。可惜屏风不透光,她什么也瞧不见,又泄气地缩回来。 苏清和见不得她这臊眉搭眼的模样,拍着她的肩,「先别忙着灰心,左右还有半日不是?这事归根结底,就败在‘误会’两字上。戚展白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同他解释清楚,他是不会为难你的。更何况,他也舍不得啊。这事交给我,待会儿我就想法儿把他约出来。」 沈黛点点头,又惶恐地瞪大眼睛,「你可别再骗他啦,再来一次我可受不了。」 苏清和「啧」了声,戳她额角,「瞧你那点出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当热闹。 闺秀堆里头有人忽然娇着嗓子,阴阳怪气道:「这帝京城里头,出身高的人就是不一样。前阵子刚闹出画舫的丑闻,这才几日,就能大大方方出来赴宴,跟个没事人似的。若换作我,别说出门了,早臊死在家里头了!」 这话讽的是谁,傻子都能听出来。 花厅内一时鸦雀无声,不等大家寻找,说话的女子已摇着团扇翩跹而出。她面容虽生得艳丽,奈何也比常人多了几分凌厉,此刻眉眼微微上挑,就更显出一副凶骇之相。 是隆昌伯府上的二姑娘,向榆。 沈黛从前与她并无交集,但也能猜到她话里带刺儿的原因。 帝京人人皆知,向家二姑娘倾慕戚展白多年。只因机缘巧合下,她曾窥见过戚展白面具底下的真容,便一见钟了情。无论戚展白对她多冷漠,都浇不灭她心头的热情。 眼下故意在众人面前生事,大抵也是因着一个「妒」字。 而更要紧的是,她还是华琼的表亲姊妹。 照线人递来的消息,那日华琼被「丢」出显国公府后,仍旧贼心不死,还在为帖子的事四处奔波走动。奈何只要姑母不松口,她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 大约华琼是知道自己赴宴无望,才特特挑唆个人,来给她添堵,以示报复。 不用问,沈黛也能猜到她跟向榆说了什么。左不过将错处全推到她身上,说画舫之事是她刻意自导自演,而华琼自己仍是清清白白一朵水莲花。 「姿色瞧着是不错。」向榆视线在沈黛身上来回逡巡,眼神难掩惊艳之状,却也咬着牙,更加不屑地哼道,「怪道能把男人哄得团团转。」 想起午间,她来寻戚展白,就只见他飞快从她面前跑过,看都不看她一眼,还打翻了她准备的糕点。 她气不过,跟他去了湖边,竟撞见他含情脉脉拉着沈黛的手。 那温柔的眼神,她从没得到过,甚至说,她压根就没在戚展白身上见到过。凭什么?明明她才是那个一心一意追逐他的人!她姓沈的何德何能? 第17章 越想越气,她磨牙嘟囔了句:「吃锅望盆,不要脸!」 苏清和当即黑了脸,拍案要起。 沈黛倒是淡然,拍拍她的手让她放心。毕竟活了两辈子,这点小风浪还惊动不了她。 「你家好表妹施计悔婚,尚还能靦着脸寻你说话。我与王爷之间清白磊落,并无腌臢,作何不能出门赴宴?」 此言一出,向榆果然愣住,显是不知华琼悔婚之事。 沈黛笑笑,慢条斯理地整理裙绦,「向姑娘倾慕王爷,信不过我也就罢了,难不成还信不过王爷的为人?你今日这般在这喧闹,自己是痛快了,可有想过王爷的名声?」 说着,她扬起头,杏眼微眯,「你所谓的倾慕,也不过如此。」 娇俏的眼波凝出一丝鄙夷,虽轻飘飘没什么力道,却宛如实质般,一下捅进向榆心底。 「你、你……你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你刻意勾引王爷,王爷才……」她气恨地磨了磨槽牙,可除了这苍白无力的辩驳,也寻不到旁的说辞。 边上的闺秀见状,心中也起了轻蔑。 在帝京,出身重不重要先不提,至少,门第还是跟教养挂勾的。显国公府百年家风,到底和寻常勋贵人家不同。 沈黛过去虽骄纵了些,但待人真诚,在圈中人缘极好。不用她招呼,便立马有那爱打抱不平的,替她说话。大家跟着附和,渐渐,本是讥讽沈黛不知廉耻的话头,就成了向榆声讨大会。 「她竟好意思说别人?上次是谁,为了让王爷注意到她,上山礼佛还打扮得花枝招展,跟个妓子似的,差点没把护国寺里的千年佛像给熏坏咯。」 「听说她还在王爷酒里下过不干净的东西。要不是隆昌伯苦苦求情,王爷早扒了她的皮。这事还是王爷大度。」 「我看她就是丑人多作怪,迟早遭报应!」 过去的「丰功伟绩」像塘底陈年的淤泥,经这一遭都悉数掀上来。向榆被困其中,像个扒了衣服站在露天底下的人,矮着脑袋红着脸,恨不能找条缝把自己埋了。 见沈黛还澹定自若,坐在罗汉床上老神在在地品茶。纤纤十指衬着精碧茶盏,宛如春水映梨花。 她登时气如山涌,咬着牙上前,手跟着抬起来。 知老爷瞧见了,从矮桌底下钻出来,蹬蹬跑到她脚边,「喵」地踩在她绣鞋上,给她来了个「胖橘压顶」。 「啊——!」向榆素来怕这些圆毛畜生,惊叫着弹开,提着裙子就往门外跑,却被两个内侍架了回来,毫不怜香惜玉地扔回花厅中。 苏清和起身从罗汉床上下来,交环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既然你这般嫉妒旁人吃锅望盆,本公主今日便成全你。」 素手一扬,「来人,把午间的剩饭统统拿来,装个一锅一盆,让向姑娘好好享受一回‘吃锅望盆’的美事。」最后似笑非笑地睨着向榆,补了句,「吃不完,可不准走哦。」 向榆瞳孔骤然缩起,再看见内侍手里锅和盆的大小,一口气险些没续上来。这、这、这就算把肚子撑破,也吃不完啊! 她一通拼死挣扎,钗环散落一地,村口疯妇般,却还是被拖了过去。目光恶狠狠瞪着沈黛,咬牙丢下句:「你等着!」 今日之事,她定要加倍奉还! ☆☆☆ 每年春宴午后,都会专门为世家公子们安排一场小小的比试。成绩有好有次,奖励自然也分三六九等。起初只是为了给宴会助兴,后来就成了男女们互睇秋波的好时机。 而今年比的正是箭术。 沈黛和苏清和刚至演武场,便有内侍奉陛下口谕,传苏清和过去。 苏清和有些不放心,拉着沈黛的手道:「方才的事,你切莫放在心上。管她华琼还是向榆,这不是还有我吗?」 沈黛心里暖暖的,笑着道:「放心吧,这点子小事,还不至于让我担惊受怕。」 眼下最紧要一宗,还是戚展白。 这事没解决之前,她懒怠搭理旁的琐事,更不希望被旁人搅了自己的正事。 两人絮絮说了几句话,苏清和确定沈黛并非故作坚强,这才离开。沈黛独自寻了片树荫站着,琢磨待会儿该怎么同戚展白解释。 脑海里一会儿是他冷峻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被自己逗得面红耳赤、又无可奈何的景象,想着想着,她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方才的不愉快全去了九霄云外,跟喝了蜜似的。 唉,到底是春天啊。 面前忽然罩落一片黑影,沈黛一愣,下意识仰头,脸上的笑容倾刻间隐匿无踪。 树叶筛落的细碎阳光里,苏元良迎风负手而立。双肩撑着蟒纹,脚底踩着春风。修眉星目,气韵清雅,便是那般庄严的衣饰,也能因他一笑如风,而显出几分温润。 第18章 见她看来,他笑意越发沉进眼底,「昭昭。」 低醇缠绵的语调,宛如晨露在花尖打了个转儿,值得在心底再三品咂。 可落到沈黛耳中,就只剩前世那一声声讥讽的「蠢女人」。 无数个被剧毒折磨到生不如死的夜晚,都伴随这一声,在记忆深处分明清晰。直到现在,沈黛见了他,四肢百骸仍会隐隐抽疼。 他哪里是在念她啊,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心心念念的,都只是如何利用她、利用沈家入主东宫! 礼也不愿行了,沈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扭头就走。 苏元良懵了下。 这丫头平日见了他,不用等他打招呼,自己就颠颠跑过来了。可今日她却一直没出现,现在还给他来这么一出,这是怎么了? 沈家上下都拿这丫头当宝,如今自己离东宫只差一步,还需沈家助力,万不能在她身上出岔子。当下忙拦住人,含笑问:「这是谁惹我们昭昭生气了?告诉我,我帮你讨回公道。」 相阳平瞧准机会,在旁搭腔。 他是二皇子党羽中站得最高的一人,倒不是因着他有多大的本事,只因一张巧嘴,「莫不是沈姑娘太喜欢殿下送的这身裙子,在同殿下撒娇,想再讨一件?」 沈黛一愣,低头瞧眼身上的襦裙,又愕然看向他们。 这裙子不是姑母赏的吗?怎的成…… 苏元良见她不说话,信以为真,「裙子可还喜欢?若喜欢,我让人再给你多做几身。只要昭昭高兴,等亲事定下来,我把全帝京的绣娘都给你找来,专为你一人做嫁衣,如何?」 边说边亲昵地伸手抚她脑袋。 沈黛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避开时已经晚了,当下便皱了眉,胃里直犯呕,恨不能让春纤和春信马上打盆水来洗头发。 冷笑一声,她张嘴欲讽刺他几句。一片玄底绣金丝竹叶纹的袍角,忽然飘进她眼尾的余光里。 演武场宽阔,阳光烈烈泼洒,到处都是跃跃欲试、充满活力的笑颜,唯有戚展白面沉如铁,嘴角挑着讥诮。漆深的瞳仁凛然望住她,像在打量一个骗术拙劣的骗子,再不复温柔关切。 只是这一次,还多了一层浓浓的失望,像是曾经燃起的一丝希冀,又被人彻彻底底浇灭般。 沈黛的心狠狠一沉。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竟在这时候遇见他。看这模样,指定又误会了。眼下两人好不容易才凿开了点冰缝,可不能就这么毁了! 来不及多想,沈黛忙要追去,却被旁边一个内侍拦下,「姑娘可不能进去,比试眼瞧就要开始,刀剑无眼,仔细再伤了您。」 「可是我、我……」沈黛探着脖子,娇嫩的眼尾都快急红,还是被拉去了观看席,眼睁睁看着戚展白甩袖离去,坐到演武场另一边,一次也没抬过头。 憧憧人影打眼前晃过,好似王母在人间划下的银河,生生将他们隔绝在了两端。 直觉告诉她,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 一声锣响,声震九天,比试正式开始。 有人忙着挑拣弓箭,有人忙着熟悉场地,各个都志在头筹。 然而今年的头筹也着实刁难人。 在距离起射点十丈远的空地上,二十个箭靶整齐排成一线,分别与起射点之间拉出二十条并排的长绳,形成了一个大型方阵,足足占了大半个演武场。每条绳上都悬有五盏红灯笼,风一吹,绳子和灯笼忽左忽右地摇晃,没有定数。 射箭之人不仅要中靶心,更要一次击穿五盏灯笼,连续击穿二十组,方才算成。 为增加难度,比试所用弓弩也有强弱之分,其中最强劲的玄铁弓,至今无人能拉开。 传闻这题还是当年凤翔帝所出,而他射穿这一百盏灯笼,还只用了一箭。如今百年已去,除他之外,仍无第二人能做到。 有几位心高气傲的世家公子不服气,上前挑战,可不是射不全灯笼,就是射不中靶心。试过几回,也都望而却步了。 闺秀们围着石桌下注,猜测哪位会拔得头筹。满满一桌金灿灿的金子,好不耀眼,若是在外头,少不得要引起骚乱。 每个参赛的公子都有人押注,但于公于私,得注最多的,自然是准太子苏元良。 沈黛无心搭理这些,努力踮起脚尖,眺望戚展白的身影。 这幕落到相阳平眼里,却成了他溜须拍马的好机会,「二殿下英武不凡,今日这头筹,定然非殿下莫属。沈姑娘也盼着呢。」 斜了眼座上一动不动的戚展白,他眼尾挑起轻蔑,「老天爷赏饭的事,没办法。有些人啊,这辈子都没这福气,就休要做那癞蛤蟆的梦了。」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第19章 世上谁人不知,戚展白战功彪炳,武艺出神入化,奈何叫左眼拖累,目力有限,并不善弓箭。凡此类竞技,他从不参与,也从未有人见他挽过弓。 就连押注的签子,都没准备他那一份。 而那声「癞蛤蟆」,也分明是在讽刺前些时日,他和沈黛在画舫上不清不楚的事,笑话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苏元良和戚展白一向不和,在场众人又多为二皇子党,虽畏惧戚展白的权势,不敢明言,但也很快附和着,暗讽成片。 一声声讥笑从耳边刮过,沈黛怒火攻心,拳头在袖底捏得「咯咯」响。 戚展白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品着茶。 茶水氤氲出的白气,模糊了他的面容,更显出一种万事不经心的冷漠疏离。可当苏元良出声唤沈黛时,他浓睫下波澜不惊的幽潭却起了丝涟漪,狭长眼线绷起一丝血红。 「昭昭可喜欢头筹奖励的海棠坠子?我赢下来送你可好?」 苏元良一面堂而皇之地享受着众人的吹捧,一面挑选弓弩。话虽是在问沈黛,却不是说给她听的。余光扫过戚展白,他眼角眉梢俱是不屑。 区区一个独眼龙,仗着他们苏家的势,才混出了点名堂,也配和他争? 这一眼,叫沈黛看个正着,腔子里的那团火更上一层楼,恨不能上去撕了他的嘴! 提着心看向戚展白。 他始终没说话,也没看她。 日头斜了些,帷帐的阴影缓慢将他吞噬,沈黛越发看不清他的脸。只余面具的冷光,在灰败中愈渐森寒。 沈黛的心跌至谷底,莫大的失落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她密密攫住,周身血液仿佛都冷凝了起来。 误会,又是误会,一次又一次,从前世到今生,乱麻似的,剪不断理还乱。难道他们之间除了误会之外,就再没有旁的牵绊了? 为何?究竟是为何?他就是不肯相信她! 「沈姑娘可真是好手段,既能哄得二殿下为你射头筹,又能让湘东王陪你游湖。只怕连帝京城内的头号花魁,也要甘拜下风。」 向榆不知何时过来了,觑见这幕,忍不住又摇着团扇讽刺。 沈黛这会子没心思跟她吵架,瞥了眼她尚还粘在她嘴角的米粒,哼笑:「向姑娘还真是倾慕王爷,这么快就吃完锅,望完盆,眼巴巴来瞧王爷了。」 向榆眼下最听不得这个。 为了赶上比试,她方才真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气,胃里现在直抽抽,肚子都起来了,接下来几个月都不想在瞧见米饭。 几乎是条件反射,她就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周围起了一阵窃笑,演武场上的人也频频回头。 向榆又羞又恨,团扇都摇得更快了些,「是啊,我是倾慕王爷,也只倾慕王爷,专一得紧。哪里像你,一面和二殿下谈着亲,一面又和王爷不清不楚,真真是不要脸,不要脸至极!」 众闺秀齐齐变了脸色。 头先拿人跟风尘女子相比也就算了,如今竟连最后的体面都不要了。好歹也是名门之后,出口言辞竟这般粗鄙,隆昌侯究竟是怎么教导女儿的?言行举止全避开了大家风范,也是不易。 沈黛却并未放在心上,冷笑着反问:「向姑娘要脸?那为何这般倾慕王爷,还把赌注押给了二殿下?」 向榆顿时哑巴了。 手上的团扇定住,目光却飘忽了起来,「我……我那是、那是……」 众人眼神变得微妙,她脸上渐渐泛红,结结巴巴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心虚地将自己的荷包偷偷抽回来。但也仅是抽回来,扒拉着袖子藏好,什么也没做。 沈黛眼里的寒意变浓。 就算向榆不说,她也知是为什么。 既然戚展白不可能参加比试,那为何不赠苏元良一份人情?毕竟人家是未来的太子,不好得罪。纵使她亲眼瞧见、亲耳听见,苏元良是如何纵容旁人讥讽戚展白的,她也只做不知。 倾慕和现实之间,向榆终究选择了妥协。 连这个所谓的倾慕之人都是这般,更何况旁人? 沈黛慢慢环视一圈演武场。 有人讥笑,有人装傻,有人默不作声,就是没人为戚展白辩驳。 最后,她视线定在阴影处,那默默斟茶自饮的身影,仿佛瞧见了前世的自己,在皇城的盛大烟火下,独自蜷缩在角落。 原来,他鲜花着锦下藏着的,其实是刻骨铭心的寂寥。 是啊,他是功高盖世的湘东王,是庇佑大邺山河无恙的战神。谁人提起他,不打心底里敬畏? 可,他们真的敬畏戚展白吗? 不!从来都不是。 他们敬的、畏的,一直都是湘东王,也只是湘东王这个名头。对于戚展白,他们只有不屑,甚至还啐老天瞎了眼,竟让一个生而有残的人骑到他们头上! 第20章 至于他付出了多少心血?比常人还要多的心血? 不重要,他只是运道好。 世人都说戚展白冷漠无情,可让他变成这副模样的,又何尝不是世人的冷漠无情? 不是他刻意推开旁人,自愿做一个孤家寡人,而是他从来都只能做一个孤家寡人。为何不肯相信别人?因为相信一个人的代价,于他而言实在太大! 她受了委屈,尚且有母亲安慰,有父兄庇佑,还有姑母为她撑腰。可戚展白什么也没有,自幼双亲离世,身边又无手足兄弟,仅有一位祖母,还不在京中。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在无尽的耻笑和漠视中,摸爬滚打着走过来。摔倒了,再疼,也把眼泪咽回肚子里。 可即便如此,他也照旧走出了自己的路。 旁人讥讽他,鄙夷他,他就偏靠着一腔孤勇,站到了所有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把脖子都仰断,都再也望不见他的项背。 他便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 胸中似有什么在激荡,沈黛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到石桌前,抽了根空白的签子,自己提笔写上「戚展白」三字。解下腰间的荷包押上,还觉不够,又一股脑儿把头上的钗环全都卸下来,堆在上头。 不去看旁人诧异的目光,用平生最大的声音,铿锵道:「显国公府沈黛,押湘东王戚展白,拔得头筹!」 话音落地时,她手都在抖。 场内场外顷刻间鸦雀无声,大家俱都瞠目结舌。向榆嘴巴圆得能直接吞下一个鸡蛋,苏元良才射完第一箭,更是恼怒地皱起了眉。 很快,周围便起了私语声,尤其是那群二皇子党,穿梭往来的眼神俱都含着异样。相阳平更是双臂抱着胸,大剌剌直言:「沈姑娘可是忘了自己究竟是谁的未婚妻?」 沈黛冷哼一声偏开头,懒怠搭理。 她很清楚自己这样做会招来什么后果,以后的名声怕是不能要了。可那又怎样? 虽千万人,吾往矣。 她一点也不后悔,这是她重生以来,做过的最畅快的一件事。 戚展白不肯相信她又如何?她就是要告诉他,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值得这世间所有的美好。哪怕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她。 沈黛心头一拧,旋即又释然地笑了下。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小时候识字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旁人都能流畅地背诵《论语》了,她还在磕磕巴巴地念《三字经》。做事稍受点委屈,更是直接放弃,从不犹豫。 今日这么被戚展白拒绝,还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她最有耐心的一回。 但这耐心,也终有极限。 既然他无意,那便算了吧,强扭的瓜不甜。 沈黛仰头吸了吸鼻子,酸意从眼眶流回心里,努力不去看旁边,自顾自昂首挺胸转身离开。 却也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咻」,炸响人群中一串惊呼。沈黛眼睫一霎,似有感应般,屏息迫不及待地回头。 天上的云翳悉数散尽,浓烈的阳光在演武场肆意泼洒。 羽箭的锋角折射着碎光,破风,横向迅速穿过灯笼方阵第一排。「嘭嘭」数声连响,一次射穿的,不是五盏灯笼,而是整整二十盏。 且还都正中灯芯。 火苗烧透灯笼绢布,攀着绳子一路呼啸而去,每过一排灯,火势便更盛一次,直至最后化作二十条冲天火龙,张开鲜红巨口,一口吞没所有靶心。 就这样,一支箭,一百盏灯,燃尽二十年的委屈和不公。 从比预先设好的起射点,还要远的距离。 用的,还是那无人能拉动的玄铁弓。 自凤翔帝之后的百余年,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以半瞎之身。 偌大的演武场,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音,众人惊得,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 而那位成功做到这些的少年,却只是随手将弓箭一抛,漫不经心地活动手腕。玄衣的金丝竹叶纹在火光中猎猎浮涌,悠闲轻松的模样,好像就只是热了个身。 薄唇挑起一抹轻狂,仿佛在说:「不过如此。」 烈焰余烬从旁擦过,都显得那么不羁。 「好!好箭法!」 冗长的沉默后,有人大喊一声,激动地鼓起掌。周围跟着零星响起几道掌声,渐渐地,如川流入海般连绵成片,几欲掀翻整座园子。 无论是否出自真心,此刻的拜服,都是真的。 火还在烧,映亮大半边天幕。宫人内侍拎着水桶,手忙脚乱地扑救。 沈黛怔怔瞧着,半晌,才想起来咽一下口水。一颗心在腔子里「噗通噗通」狂跳,浑身血脉张驰,好似也被他放了把火。 第21章 美眸一转,她再次撞入那道熟悉的目光中。 还是那样炽热,同那片火海一样,熊熊滚烫着她的心。 目光的主人似是没有预料,长睫猝不及防地一霎,左右瞟着眼,局促地垂了视线。又似有不甘般,咬了咬牙,重新仰起头看她。面容紧绷,下巴高昂,嚣张到不可一世,跟头凶兽似的。 这是又要给自己找借口,说这次比试不过是他一时手痒,与她无关了吧…… 沈黛颇有些无奈,心里暗叹了口气,正想着要不要先给他个台阶下,却不料他神色忽然柔缓下来,迎着烈烈火光,对着她,轻轻牵起了嘴角。 不高不低的弧度,恰到好处。 不见倨傲,不见冷漠,更不见落寞与寂寥,流淌着的,就只有少年人才有的风发意气。金芒晕染他眉眼,那种疏朗且悠然的自得,仿佛他就是太阳。 是啊,年少成名,身居高位,他就该是太阳,明亮而有力量。 沈黛心跳停了一瞬,旋即蹦跳开,强烈又鲜明,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她没来由就是知道,他是在告诉自己—— 他从不屑比试,亦不惧流言,就只是想赢给她看! 莫名的冲动在腔子里激荡,沈黛克制不住,想奔过去抱他。觑见他笑意里似还藏了点鲜有的玩味,她一愣,余光扫过石桌上,自己方才卸下来的钗环,心里当即咯噔了下。 糟糕,刚刚一时激动,竟忘了这茬。现下自己是何模样?可是跟个疯婆子似的,特别丑? 戚展白的目光还在她身上逡巡,里头的性味越渐深浓。 沈黛「哎呀」一声,慌忙举起团扇挡在面前,隔着绡纱瞪他。 这人怎么这样?稍给他点甜头,他就反过来欺负她,跟在画舫上一样。 坏死了! 骂着骂着,她由不得「噗嗤」笑了,小嘴一点点撅起。一张芙蓉娇面,在扇子底下泛起甜蜜的羞红,无意间,醉了另一个人的心。 向榆在旁瞧着,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扇子「呼哧呼哧」狂摇,却如何也消不下心头的火。一不留神,她又开始打嗝,还停不下来,直连出一曲宫商角徴羽,倒像在给他们唱赞歌。 苏元良比她沉得住气,此刻也黑了脸,手背青筋迸凸。方才挑选弓箭时,他本想选那玄铁弓,奈何臂力不足,只能放弃。但照眼下这手劲,他应该是能挽动了。 环视一圈周围欢呼的人群,苏元良沉沉闷出一口气,愤然甩袖,「走!」 还没迈出几步,一个扎着箭的红灯笼就被人「咕噜」踢至他脚尖。 为了方便裁判验看,比试用的每支羽箭都刻着射箭人的名字,这支箭则正是他的。而这盏灯,正是灯阵中的第一盏,也是他射中的唯一一盏。 箭末尾羽被火烧尽,「苏元良」三个字更加醒目。 一笔一画无不都在讥讽他,方才他信誓旦旦说要拔得头筹的模样,是多么可笑。 九十九盏灯都烧毁了,这盏竟还完好无损地留着?说不是故意的,谁信! 苏元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胸膛剧烈起伏。身后那群党羽,也跟着悻悻蔫了脑袋。 「你想做什么?」苏元良冷哼。 「不做什么。」戚展白闲闲理着袖子,「本王只是想劝二殿下,这节骨眼,还是收敛些好,少一个敌人是一个敌人,毕竟……」他牵了下嘴角,懒懒掀起眼皮睥睨,「这不是还没进东宫吗?」 不咸不淡的语气,仿佛只是在问你可曾用过午膳,落在苏元良耳中,却似平地一声惊雷。 他腹内的火烧成了三昧真火,恨不能将这厮斩立决。却奈何,以戚展白如今的权势地位,他赌不起。一顿急火攻心,也只能把袖子甩得更用力,「走!」 一群人紧赶慢赶地追上,全没了头先的嚣张气焰。 相阳平却是不服,不敢得罪戚展白,瞥了眼看台上的沈黛,冷嗤,「就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 话音未落,就听「咻」的一声,左腿膝窝便中了一箭。 相阳平「啊」地惊叫,单膝跪在地上,咬牙瞪去,「戚展白,你……」 话还没说话,又是一箭,正中另一边膝窝。相阳平防不胜防,直挺挺趴在了地上。痛意钻心刺骨,他哀嚎不绝,额头青筋暴起,后背冷汗涔涔,没多久,衣裳便湿了个尽透。 嘴却还硬着,「呵,戚展白,你算她什么人?凭什么护她?奸夫淫妇,刚好……」仰面,却对上那只黝黑的眼,宛如暗夜里蛰伏的孤狼,闪着幽森的光。 他由不得心肝一颤,顿时没了声。 「本王想护,便护了,你能奈本王如何?有本事,你就爬到本王头上,没本事,就闭上你的嘴,要是自己比不上……」 第22章 戚展白笑了下,阴冷的游丝从他嘴角滑过,「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你永远闭上。」边说,边举起一支箭,扎进他手心,轻轻捻了捻。 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长空,惊起一群飞鸟,却淹没于茫茫喝彩声中。 沈黛正和春纤春信一块,在石桌前清点今日的意外所得。 她虽不缺钱,但瞧这满满一桌金子,她如今也算帝京一小财主了。 闻声,她诧异地四下张望,没发现异样,算了,不管了,大约是厨房在杀猪吧。 比试结束,众人各自围簇着说了会子话,便渐次散去。 可粘在她身后的那道炽热眼波,却迟迟未散,不仅如此,还随着流逝的人潮,变得愈发深浓。 沈黛知道是他。 明明没有回头,亦没有人告诉她,但她就是这般笃定。 小鹿在腔子里闹得越发欢实,周遭的空气都被折腾热了。沈黛低头绞着裙绦,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捅破这层窗户纸,她却无端生出种近乡情怯之感。 待会儿见面,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方才光顾着看比试,都忘记琢磨这个了。 春信麻利地将桌上最后一锭金元宝收进荷包,才唤了声「姑娘」,就被春纤打断,「姑娘,奴婢们先将这些送去马车上安置好,姑娘且在这等会儿。」 说完,她眼神轻飘飘往旁边一瞥,又暧昧地转回到她身上,捧袖「噗嗤」一笑,拉着春信跑开。 沈黛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闲杂人等全散了,身后传来脚步声,沉稳而清晰,仿佛就踩在心坎上。沈黛愈发不敢回头,垂着脑袋,使劲盯着绣鞋上一双南珠,一面紧张,一面又焦急地数着步子,盼着他走快些。 距离差不多时,她到底是忍不住,先转了过来。 可瞧见的,却不是那张她期待已久的那张脸。 来人是皇后身边的内侍。见她这一脸娇羞的笑模样,他先是一愣,随即也微笑了起来,躬身行了个礼,「沈姑娘,皇后娘娘召您过去叙话。」 「姑母?」沈黛讶然瞪大眼睛。 这几年,姑母身子一直不大好,大多时候都在长华宫养病,连宫妃们的晨昏定省都免了。今日春宴事由重大,她人是来了,但也只在屋里休息,非紧要之事并不露面。 这会子突然召见她,且还特特等到比试结束,人全散了才来,多半是与她方才那番惊天动地的作为有关。 毕竟这里头,还牵扯着皇家颜面…… 愁云爬上眉梢,心跟着惶惶起来。沈黛探长脖子,四下张望,想找戚展白商量,却见不远处,向榆正拦着他说话,「王爷,这海棠坠子好生漂亮,同我这身裙子正好相衬,送我可好?」 她嗓子刻意掐得尖尖,像是被人提着头发拎起,刺耳异常。 戚展白沉了嘴角,不欲搭理,踅身要绕开她去,却被她轻盈一个转身,又给堵住了去路。 更甜腻的嗓音传来,沈黛齁得一身一身起鸡皮疙瘩,火气跟着蹿了上来,她举步要过去。 内侍却拱手又是一揖,「沈姑娘,皇后娘娘还等着呢。」 话里还客气,但语气已明显带起几分不耐。 沈黛觑他一眼,又望了眼演武场上的二人,心底一阵跺足,最后实在无奈,只能三步一回头地先随内侍过去。拐角处的最后一眼,是向榆掀着眼皮睨她。 眼角眉梢流淌着的,是纯粹的挑衅。 ☆☆☆ 因向榆最后那一眼,沈黛一路上心情都不甚晴朗,行至目的地也不知,还得旁人提醒。 别院风景宜人,观雀台更是个玲珑的好去处。翠竹掩映下,是小桥流水的细腻。潺潺活水上架空了个木头亭子,循着木梯拾级而上,耳边鸟鸣啁啾不绝,回身却不见雀影。 因环境清幽,这里被划作皇家专用休憩所。除皇室宗亲外,旁人不得尚入。 可眼下等在里头的,却不是皇后,而是苏元良。 见沈黛过来,他微微一笑,茶盏刚递至嘴边便忙不迭放回几上,亲自拉开身旁的座椅,拍了拍,「昭昭,坐。」 沈黛微怔,回头要责问那引路的内侍。可他早已不知去向,院子里的侍卫也全换成了苏元良自己府上的精兵。 看来是一场鸿门宴啊。 沈黛干扯了下嘴角,清润的眸子凝着寒意,「坐就不必了,二殿下有事便说,您公务繁忙,若是耽搁了,沈黛可吃罪不起。」 苏元良眉尖轻挑,「昭昭可是在怨我平日总忙于公务,冷落了你?怪道今日总不愿搭理我,还……」他无声冷嗤,面上笑得越发温和,「是,这事怨我,有则改之,今日我便好好陪你。说,你想做什么?游湖?还是赏花?」 游湖?赏花? 第23章 沈黛忍不住想笑,她从前是总邀苏元良游湖赏花,也总被他以「公务繁忙」为由拒绝。 那会儿多傻啊,他说他忙,她就真信了。别家公子日日变着法儿哄她开心,她却一门心思全在这人身上,十次邀约能促成一次,她都会高兴得睡不着觉。现在想来,他所谓的「忙」,大约都忙在了秦楼楚馆,亦或是别家姑娘身上了吧。 风水轮流转,如今竟也轮到他,为了东宫之位,来费尽心思讨好自己了。 但眼下不是得意的时候。 一想到向榆还在演武场缠着戚展白不放,沈黛便犯呕,恨不能立马插了翅膀飞过去。不过向榆今日有一句话,倒真说到了点上了—— 既然自己已经选择了戚展白,那前尘往事就该先断个干净。 苏元良还在喋喋罗列着帝京的好去处,时不时停下来询问她意见,态度好不殷勤。沈黛只抬手冷声打断,「二殿下今日费心巴力寻我过来,是为了那桩子虚乌有的婚事吧。」 苏元良一噎,当即折了眉心,「父皇金口玉言的婚事,怎的成子虚乌有了?」 「怎的不是子虚乌有?」沈黛冷笑,「陛下一未明旨,二未下聘,我还是待字闺中的好姑娘。即便真有传言,我也自会去寻姑母明说,还彼此一个清白。」 「殿下三番五次借姑母名头行事,实为不孝。我可以为殿下隐瞒,但倘若殿下再多纠缠,我显国公府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到时真撕破脸,那可就真要耽误殿下的大好前程了!」 说罢,沈黛转身便走,跟他在这多待一刻,她都受不了。 苏元良的手一大颤。 大好前程?他眼下的确是春风得意,可他那几个兄弟,哪一个是吃素的?倘若真失了这门亲事,他哪里还有什么大好前程! 杯子里的茶水悉数倾在袖子上,煊赫蟒纹皱成一团,成了「落水狗」,再不复往日威严,他顾不上打理,着急忙慌起身追上去,却被上前为他擦拭衣裳的内侍绊住,等推开再追,人早已不见踪影。 「你们都是废物吗!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跑了,也不拦着?我养你们何用?」苏元良急火攻心,一脚踹在侍卫身上。 侍卫强忍着疼,跪地求饶,「殿下饶命,沈姑娘她、她……」咬咬牙,闭上眼一口气道,「她毕竟是显国公府上的小姐……」 话未说透,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就算他是二皇子,也轻易动不得她。 「显国公府……」 苏元良合眸,咬牙切齿地缓缓沉出一口气。茶水将寸缕寸金的衣料泅成难看的深色,顺着袖角「嘀嗒」淌下。两只手在袖底一点点紧捏成拳,因用力,还有些抖。 ☆☆☆ 沈黛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这么快。从观雀台到演武场,竟只用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 可想见的人,早已不知去向。偌大的演武场,就只剩宫人内侍忙着收拾残局。 沈黛不信邪,抻着脖子一圈又一圈地找,逢人便问:「湘东王现在何处?」 众人见她这般慌张,皆是一惊,奈何他们只知戚展白被向榆拉走,却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儿,行了个礼都各自忙去,频频回头打量的目光还带着疑惑。 渐渐,连他们也走了。 天色暗下,天际泛起游丝般的墨色,徐徐向四面渗开。晚风从此处经过,似乎都比别处要冷。 沈黛独自抱膝蹲在演武场中央,扯袖子盖住冻僵的手腕,心如浮萍,在风中无所寄托。 就向榆那执拗的性子,她是绝不会轻易放弃,更不会放过到手的任何机会。尤其是今日过后,她知道自己希望渺茫,即便破罐破摔,也要达成目的。 想起早间那句「你等着」,沈黛不由紧紧攥住胳膊,指尖隐隐发白。 有小宫人上前关切,「沈姑娘,天色不早,显国公府的马车已经备好,奴婢引姑娘过去吧。」 沈黛不甘地咬着下唇,淡粉的唇瓣显出浅浅的月牙白印,终还是点了头。起身时觑见这身襦裙,她心底生出一阵恶心。 若不是因为苏元良,她何至于斯? 「这里可有换洗的衣服?」 宫人忖了忖,「有是有,不过……是奴婢们的宫裙……」 「也行。」沈黛答得干脆。 即便是下等宫裙,也比这身好。 ☆☆☆ 换好衣服出来,天已叫墨色渗透。 羊肠小径上抹了层淡淡的蓝,宫人提着羊角灯在前头引路,碗口大的一圈橘光,缓缓向前移动,照出鹅软石大小不一的形状。 春宴晚间也有活动。大邺民风开放,尤其是这场合,不拘泥男女,倘若真有心思,只消身边带些仆从,便可以一同泛舟湖面,共享月色。 第24章 烟火和欢笑声夹杂风中,次第传来,沈黛不由抱紧双臂,瘦削的身形在春寒里佝偻。 一想到这会子,向榆还不知缠着戚展白在做什么。而那头筹的海棠坠子,指不定已经叫她抢走,正挂在身上满世界炫耀呢! 老天爷为何总爱这般作弄她?给她一点希望,不等她尝到甜头,就马上拿更大的失望来荼毒她的嘴。一次两次也就算了,竟每次都这样…… 酸意要从眼睛里冒出来了,沈黛赶忙仰起脖子眨眼,头才抬到一半,她忽然定住。 引路的宫人不见了,羊角灯就被她随手放在了路边。而这里,也根本不是出园子的路!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沈黛快跑几步,想赶紧出去,才过一个拐角,脚步忽然滞住。 银月皎皎点在墨蓝中,映得湖面波光粼粼。木拱桥横跨其上,宛如美人腰间的玉带。风一吹,栏杆上写满情思的红绸飘扬,底下银铃轻响,发出细碎而绵长的「叮铃」。 是百年前,凤翔帝和纯懿皇后初遇的那座「鹊桥」。 而此时,戚展白正负手立在桥上,颀长的身影在水泽和月色之间徜徉,有种少年的清雅。便是面具的冷光,也被月华镀上了一层柔软。 沈黛懵了一瞬,诧异地抬起手,掐了把自己的胳膊。 疼。 竟不是梦。 「王爷?」沈黛呆呆圆着眼睛,轻轻唤了声。 他不是跟向榆在一块吗?怎的在这? 戚展白转身望来,眼里沉淀着山间阴背的光。觑见她的一瞬,他眉心深深折起。 沈黛一激灵,想起方才那古怪的宫人,和午间苏清和承诺要帮自己把人约出来的话,她心头猛地趔趄。 该不会又是苏清和诓来的吧…… 「不是我的主意。」 沈黛下意识就开口否认,可又不好出卖朋友,她又赶紧闭了嘴,咬着自己食指的指节,正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解释,却听桥上飘来一句: 「我知道。」 「是我让宁陵约你过来的。」 淙淙的声音,金石般深邃清晰,经夜色勾芡,又无端生出几分旖旎,仿佛就贴着她耳朵私语。 沈黛的心蹦了蹦,愕然看向他。 视线相接,戚展白目光躲闪了下,白皙的面容微微泛起霓霞,手在袖底攥了又攥,才终于仰起头,大剌剌直视着她的眼,喉结上下狠狠滚动,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般,朗声道: 「园子夜里湖景极美,我想带你去看看。」 是「我想带你去看看」…… 而不是「你想不想去看看」…… 沈黛怔怔望住他,他亦笔直望回来,眼神尽是霸道,态度强硬至极,跟沙场点兵似的,只有耳朵红得很诚实。 沈黛禁不出轻笑了下,瞥了眼湖上早已备好的乌篷船,忽然起了点玩心,「可是,我不想游湖了……」 戚展白显是没意料她会如此回答,坚毅的眼神露出几分慌乱,拧着眉头,不知所措地左右乱瞧,脸越胀越红。 明明都在沙场和官场呼啸来去了这么多年,却还是少年般天真。 沈黛忍笑,飘摇的心忽然有了归处,不敢逗太过,张嘴正要给他递台阶,却听他忽然开口。 「你想去哪,我陪你。反正……」他沉出一口气,直直望进她眼底,不避不退,字字铿锵,「天涯海角,今晚我都带你去。」 这话着实把两人都惊到了。 戚展白显然也不相信,自己竟会说出这等肉麻的话来,拳头抵唇咳嗽一声,霎着眼睫撇开脸,白皙的面颊叫月华氤氲成浅淡的红。 沈黛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此前两人之间,主动的一直都是她。敢三番五次撩拨,也是因着她清楚,这家伙面上瞧着不近人情,实则却是极单纯的。被自己折腾得面红耳赤,还冷着脸嘴硬的模样,实在有趣得紧。 然现下冷不丁被他来这么一出,她还真有些不知所措,除了红着脸,低头摆弄团扇,也不会旁的了。这么一比较,他们俩其实半斤八两。 说起来,类似的情话,她从苏元良那里听过不少。每句都精心设计过词藻,比他这直来直去的路数,不知要精妙多少。 可偏偏就是他这句,莫名招惹她心底尘封多年的悸动。 夜间游湖啊…… 他到底知不知道,春宴夜里泛舟游湖,可比不得白日,那是有特殊意义的!尤其还是在这鹊桥边上…… 不能再往下想了,再想,心就该蹦出来了。 四下悄然,唯有月色摇晃树影,发出「沙沙」细响,更衬此间幽阒。两人谁都没说话,默契地不去打搅此间宁静。风在耳边呢喃,脚下的影子,都显得格外缠绵。 第25章 可再这么耗下去,他们今晚大约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忽而一声猫叫,知老爷从林子里钻出,蹿到中间,引得两人视线再次相接。 戚展白咳嗽一声看向别处,带着被打搅的不耐,斜了眼知老爷,「宁陵平时都不管它的么?」 沈黛倒是吁出了口气,抱起猫,抚着它的脑袋,「它、它大概是想游湖了。」 知老爷茫然抬头看她,「喵?」字还没蹦出来,沈黛就将它摁回怀里,也不去看戚展白,自顾自低着头往木舟边上跑,心思掩饰得很好。 可路过他身边时,心跳到底是乱了一拍。 ☆☆☆ 戚展白亲自泛桨带舟,沈黛只消坐在船头欣赏风景。 比起画舫,木舟的视野要更加开阔。四面望去,水天相接望不见彼岸,星子依稀洒落其间,仿佛老天爷往人间呵了一口气,吹开一地萤火。 但可惜的是,船才刚到湖心,就变天下雨了…… 雨势虽不大,牛毛似的纷纷扬扬,夜里看得愈发不清晰,经风吹到脸上,宛如沾了水的纱,带着春夜的薄寒,砭人肌骨。 木舟顶上没有篷,衣裳过了雨水黏在身上,湿冷难耐,跟受刑一样。沈黛抱着知老爷瑟瑟蜷缩,衫子底下的两条细胳膊一阵一阵起着毛栗。 她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前些时日又因落水而攒下了病灶,这会子数症并发,人便有些支撑不住。红润从面颊唇瓣褪去,显出伶仃的苍白,衬得一双杏眼黝黑清润,含着水光,我见犹怜。 想回去吧,一时半会儿还真回不去。可若是一直这么淋下去,只怕小病还没好全,大病就要先找上门。 沈黛抿了抿唇,纤白的手打上船舷,无助地仰头四望,想看看这湖上还有没有旁人能求助,却又被风雨浇得抖了一抖。看来这场病,是注定躲不过去了。 头顶忽然盖下一件外衫,伴着清浅的冷香。 沈黛一讶,掀起半片衣角看去,戚展白正忙着点篙折返,速度加快不少。竹篙枯老暗沉,尤衬他手指修长,莹白如玉。许是因焦急,此刻手背上还迸几道青筋。 觉察到沈黛的目光,他侧眸看来,「你先拿那衣衫将就着挡会儿雨,我尽快赶回去。」 沉稳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细不可辨的轻颤。 见沈黛还呆呆望着自己,他眼神乱了片刻,朝知老爷抬抬下巴,抿直唇线冷哼,「猫怪可怜的,别让它淋着。」 猫可怜?那方才埋怨人家突然跑出来搅了好事的,是谁来着? 沈黛忍笑,长长地「哦」了声,乖乖放下衣角垂了脑袋,两手捏着衣衫包住双颊,嘴角一点一点翘起。冷香盈鼻,寒冷的身子竟莫名暖和不少。 视线还是忍不住,自作主张顺着衣缝溜出去。 绵绵细雨中,戚展白鬓角眉梢湿润,雨珠顺着他流畅坚毅的下颌线,滑过白皙的脖颈,没入半潮半皱的衣裳。人却站得笔直,岿然不动似一座巍峨的小山,在无边暗夜中为她遮风挡雨。 比起前世,如今的他还未被西境的风沙打磨,眉眼线条不及那时候深刻,说话的模样,还带着少年的青涩。 可无论世道如何变幻,唯一不曾改变的,还是那颗心—— 一颗疼她、护她、将她看得远远重于他自己的真心。 沈黛眼眶微热,忙道:「王爷快别忙活了,坐下一块躲雨吧。左右雨也不大,一时半会儿咱们也赶不回去,大不如把心安下来,赏赏这湖光雨色也好,既来之则安之不是?」 男主手上一顿,回过头,视线狐疑地在她周围打量。 沈黛原不觉自己这话有什么异样,跟着他左右看了眼,心忽地一蹦。 木舟上一共就这么点儿地方,衣衫也统共就这么大,两人一块避雨,必是要贴身挨着坐的。孤男寡女,荒郊野外…… 沈黛面颊一下烧着,慌慌垂了谋,「我……我也是怕猫冻着,没别的意思。两人凑一块,不是能暖和些吗?」 这理由实在牵强,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厮心思那么密,该不会又以为是自己轻浮吧…… 沈黛不由抓紧脑袋上的外衫,想把脸埋进去,还没等发力,指间便一空。她诧异抬头,戚展白不知何时已阔步过来坐到她左边,抽走外衫,举着衣衫挡住两人头顶。 两手抻得笔直,也过于笔直,整个人瞧着,像块紧绷的铁板。 从她这角度看去,能看见他平静清冷的侧脸,眉眼深邃,线条流畅。许是因为紧张,唇角抿成一线,说的却是:「不要让猫淋着。」 沈黛唇角扬起,抱着猫往他身边挪了挪,眼珠心虚地转着,嘴上也理直气壮:「不要让猫淋着。」 女孩身上的馨香在清冷的雨丝中清晰,戚展白眼睫轻轻颤动了下,没说话,脸慢慢变红。半晌,他松开一手,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目不斜视地递过去。 第26章 沈黛低头一瞧,是方才比试头筹奖励的海棠坠子。 「你扇子底下,不是缺了坠子吗?这个拿去,刚好挂上。」 沈黛暗自吃了一惊。 午间两人初见的时候,她的确因为紧张,把原本扇底下的流苏拽了下来。一个流苏而已,她也没放在心上,竟叫他记住了。明明向榆那么卖力跟他讨要来着…… 沈黛心底缓缓散开温热,周身仿佛升起了柔软的云,捏着指尖问:「王爷为何不给向姑娘?」 戚展白莫名其妙,扭头,「作何要给她,本就是为……」 沈黛眉尖一挑,他惊觉失言,忙闭上嘴转过头去。 沈黛却不放过他,「为……什么呀?」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小,她又探头凑来,似有若无的馨香环绕周围,无孔不入,戚展白背脊越发僵硬,寒津津的夜无端蹿出一股燥热。 咬咬牙,他沉声道:「王府里没有旁的女人,你不要,我便扔了。」 这话乍听之下没什么问题,可细细分辨,怎的更像在强调前面半句? 想起早间那句「金屋藏娇」,沈黛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不过是一句玩笑,竟让他紧张到了现在。 真就是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 平了平气,沈黛似下定很大决心,朗声道:「我方才已经同他说清楚,不嫁给他。」 哪个他? 就算不说,彼此心里也都清楚。 风雨渐渐淡去,木舟在水面「吱呦」轻晃,拂开层层涟漪。周遭的空气沾染潮意,暧昧更浓。 沈黛低着头,局促地揉捏着指尖。 她其实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同他说这个。没来由的,心里就是有那么一股冲动,拒绝了苏元良之后,就想第一个让他知道。 或许是叫那颗赤子之心感染,单纯想回应他吧。自己并非是因为无事可做,方才屡次拿他逗趣,而是真心实意想同他在一块。 「我想嫁……想嫁……」 她咬着下唇,一个简单的「你」字如何也发不出来。午间被拒绝的事仍如鲠在喉,眼下两人的关系才有点起色,还是该徐徐图之,免得再招他怀疑,鸡飞蛋打。 说完,她忐忑地昂首,视线一瞬不瞬在他脸上逡巡,试图从他脸上揪出些许「高兴」或者「好奇」的蛛丝马迹。 倘若有,她大约就有勇气继续说下去了。 可什么也没有,戚展白只淡淡「唔」了声,「姻缘大事,是该好好决议。」 面色比湖水还平静。 真就是个木头! 沈黛心下暗恨,撅起嘴,有些负气地扭过身去。 耳边突然传来:「午间你说的那名册,可带来了?我、我这几日有空,刚好能帮你查一查。」 沈黛眼睛亮了亮,手托着香腮,轻而软地睇了他一眼,「王爷是要为我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去得罪当朝正如日中天的二皇子了?」 戚展白当即噎住,乜斜眼睨着她,眉梢抽筋似的乱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沈黛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眼瞧他脸就要拉下来,忙见好就收,低头去掏册子,视线落在身上的裙子,笑容顿时僵住。 下等宫裙,下等宫裙,她竟忘了自己还穿着这个!多么难得的独处机会啊,百年难遇,就算不打扮得花枝招展,那也不能跟个宫人一样啊! 怪道他刚刚在鹊桥上见到自己,是那种反应。 真真羞死了! 见她脸色不对,戚展白心头发紧,「发生什么事了?」 边说边探过头来。 「啊!你、你、你不要过来!」沈黛惊叫一声,捂着脸弯下腰,恨不得把自己缩成球。 可她越这样,戚展白就越紧张,握住她双手,企图掰开去看她的脸,「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沈黛没他力气大,很快就不得已露出脸来,更加欲哭无泪,使劲偏开头,「你你你不许看我!我现在不好看!都怪你,怎么都不提醒我?害我穿成这样就来了……」 一个拼命躲,一个拼命拦,木舟跟着摇晃起来。 戚展白不懂女孩子心里的弯弯绕绕,生怕她再闹,又要落水,下意识脱口道:「宫人怎么了?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看的,就算扮作乞儿,那也是全帝京最好看的乞儿!」 此言一出,沈黛果然安静下来,却是直着眼瞧着他。 乞……儿? 哪有这么夸人的? 就算不用诗词歌赋,说点「沉鱼落叶」、「闭月羞花」也好,怎的就……乞儿?这家伙好歹也才冠帝京,当年因那起生死状,他在朝堂上引经据典、舌战群儒,满朝文武无一人能敌。 落落英姿,至今还在茶馆说书先生口中广为流传。 第27章 可怎的夸起人,竟成了这副模样?跟个大字不识的莽夫似的。 戚展白也惊觉失言,咳嗽一声作掩,看向别处,「我、我就是想说……你很好看,是我南征北战这么多年,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他声音低低,在风中打着弯儿,依旧没有华丽的词藻,却能吹进心坎。 攥着她的那双手,似乎也更紧了。 他掌心的热意透过衣料经纬漫延,融入血脉,冲撞胸膛。沈黛有些禁不住,颔下脖子,浓睫无所适从地轻轻颤动,一如她此刻的心。 空气中的湿意,似乎都要叫这处无声的躁动,蒸腾了个干净。 好在这时雨停了,她赶紧岔开话题,「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说着她就慌慌抽回手,转身假装收拾东西。 就看见知老爷蹲坐在甲板上,浑身湿哒哒,淌了一地水,用一种咬死过千万只老鼠的冷漠眼神,冷冷注视着他们俩,小短脖子一扬,来了个猛虎咆哮:「喵!!!」 木舟折回鹊桥,云也散了,月色星河重回天幕,掸下薄薄的银辉,天地间似笼了一层乳白色的纱。 因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苏清和的心一直悬着,捏着手在岸边来回踱步。 木舟才靠岸,她便迫不及待上前拉沈黛的手,绕着她上看下看,连头发丝都不肯放过,「怎么样?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觉察到她双手冰凉,她眉心折起小疙瘩,忙将自己的手覆在她手背,轻轻揉搓。 春纤和春信一个拿长巾帮沈黛擦拭头发,一个往沈黛身上披鹤氅,嘴里还念着佛,问:「姑娘可还需要什么?」 沈黛笑了笑,正要开口安慰她们「莫担心,无事的」,身后那人却先替她回了:「速速熬一碗姜汤,越浓越好,方便驱寒。再打发人去太医院,唤院首过来诊脉。」 声音虽冷冰冰,没什么情绪,字里行间却都是关切。 众人一愣,愕着眼睛面面相觑,视线在两人周围徘徊了会儿,目光逐渐暧昧。 沈黛受不住,红着脸垂了脑袋,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 熬姜汤请太医也就算了,还非指名要院首。要知道,太医院院首可是专为陛下诊脉的,连姑母都请不动他。况且自己也只是淋了几滴雨,也没出什么大毛病,何必这般兴师动众,饶人家这么晚还要跑一趟? 可戚展白觉得很有必要。 见无人动身,他又催一遍:「快去。若院首问起,就说是本王说的。」 春纤和春信相视一笑,「诶」了声,便行礼告退。 苏清和眉尖一挑,张嘴刚想说话,沈黛忙推了她一把,挡在前头,囫囵朝戚展白行了个礼,「多谢王爷挂心,今日时辰不早,沈黛就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戚展白回答,便拉着苏清和跑了。 直觉他绵长的目光还追着自己,她心跳便有些控制不住。 苏清和盯着她上下打量,暧昧地挑眉,「看来今夜进行得很顺利啊。怎样怎样,他可有说,几时上门提亲?」 「什么啊!」沈黛白她一眼,脸却还是红了起来,心头的大石也终于落了下去。 今夜发生的种种,当真出乎她的意料。 原本她以为,老天爷一次次给他们下绊子,是不打算给她和戚展白牵线搭桥了,自己都快放弃,却没想到,竟是他这个闷葫芦坚持住了。 第一次主动约她游湖,第一次同她说那些起鸡皮疙瘩的话,还第一次主动夸了她。回想方才,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沈黛便控制不住面红心跳。 手腕还记得他手的触感,清瘦却有力,掌上虽覆有薄茧,却一点也不疼,温柔得全然不像个武人。 答应帮她去调查苏元良,应当算是真同她和解了吧?那提亲……是不是也不远了? 天际最后一缕云翳从也散尽,婵娟越发明媚,映入地面的积水中,宛如一枚掉落粼粼星辰的黑曜石。沈黛低头瞧着,情不自禁就弯了嘴角,脚步变得轻盈,裙裾宛如莲开。 ☆☆☆ 已是三更天,整座帝京城一片寂静,城郊马场却还灯火通明。短促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又沉没回浩大的夜色里。 马场看护提着灯笼又打一呵欠,攥了攥手中的提竿,朝关山越做了个揖,「敢问关侍卫,王爷这还要骑到什么时候?这马……」他讪讪一笑,换了个委婉的说辞,「马也得休息不是?」 关山越知道,最想休息的其实是他,睨了他一眼,却并未戳穿,只越发踮起脚,往场上探看。黑影在草场间纵横飞驰,时不时传来几声「嘶嘶」马鸣,可见还在兴头上。 这算是王爷的老毛病了。 此处是陛下特特赏赐给王爷的马场。王爷每逢情绪大动,虽不会轻易表现在脸上,但也需寻个地方发泄。于是,无论是喜是怒,他都会趁夜来这里跑马。 第28章 上次在画舫上叫沈姑娘羞辱一通,王爷也是这般纵马狂奔了许久,将情绪发泄完了才肯离开。可回去的路上,王爷还是忍不住,支开他,自己个儿偷偷溜去翻了显国公府的墙…… 那回是难过,这次却是高兴。 高兴得过了头! 来骑马前,王爷已经拉着他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跟早间不一样,这回王爷是完全没手下留情,杀了他一盘又一盘。 至于不留情到何种地步……反正接下来的十天半个月,他是不想再瞧见任何黑白搭配的东西。 唉,到底是沈姑娘啊,不过在比试上押了王爷的注,同他多说了两句话,他就成了这样,跟个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似的,过去何曾有过? 若哪天,人家真要嫁进王府,他还不得高兴得直接蹿到天上去? 至于这马还要骑多久? 关山越捏了捏酸疼的眉心,语重心长地叹道:「王爷明日休沐,不必上朝,咱们且等着吧!」 马场看护双肩抖了抖,瞪着眼睛,自灵魂深处发出一声脆亮的「啊?」 那厢戚展白刚好又跑完一圈,翻身下马。左右周围无人,他也无需顾及,大剌剌躺到在草场上,摆开「大」字。 天空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清新的空气于腔内出入,他心情也同这月色般,云开雾散,每吁出一口气,嘴角便扬起一分弧度。 星辰漫漫亮在天上,似她的微笑,落入他怀中。 他不由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傻丫头或许还以为,那次护国寺出手救人,是他们初遇吧。其实不是的,更早前的一次春宴,他便见过她。 他记得那时,自己刚打完一场胜战回来,陛下高兴得不得了,七拐八弯地说了一大堆封赏,最后才绕到正题——要给他赐婚。 赐婚? 他不由冷笑,以他这条件,当真有姑娘真心实意想嫁给他? 他不耐烦,却也推脱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去参加那年春宴。 皇后娘娘得了圣命,自是竭尽全力帮他物色。 一个个花枝招展的闺秀盈盈冲他微笑,燕瘦环肥,各有千秋,可他只觉她们都长一个样,庸俗。约莫留了半炷香的工夫,便寻了个借口离开。 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院翻墙出去,却不料,才转过一个拐角,便被一个横空飞来的蹴鞠砸中。 换做平日,他也懒得计较了,可当时的情况,那鞠球无疑是火上浇油。他没想着压火,没好气地仰头直接吼了声:「谁啊!」 却见那红绸飘扬的鹊桥上,一个留着齐刘海的小姑娘浑身一颤,圆着眼睛望住他。澄净的眸子轻轻荡了荡,宛如被活鱼惊动的清涧,白皙的天鹅颈跟着细弱地吞咽了下。 应该是不敢过来了。 他哂笑,心底莫名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邪念——这么漂亮的小丫头,若是被蹴鞠砸中,会是何模样?定会哭得稀里哗啦吧。 至于当时为何会觉得她漂亮?他也不知道,明明才刚见过那么多所谓的美人,应当对美色早腻了不是? 但不管怎样,最后,他手的的确确是举了起来。 但也的的确确,没将蹴鞠扔出去。 只因她忽然笑了,笑得那么好看,蹦跳着在一束阳光中朝自己跑过来,就仿佛,她也是光。真就应了她的名儿,昭昭。 「谢谢!」 她拿走蹴鞠,扬起脑袋甜甜道,没回避,也没嫌弃,就这么直直看着他。 那点子邪恶想法,瞬间没了踪影。 平生第一次,他忘记该怎么呼吸,心跳也没来由地漏了半拍。 也是平生第一次,他对自己的左眼,产生了自卑。 他下意识要转身,她忽然「哎呀」了声,丢了鞠球,抓起他的手惊恐道:「你受伤了?」然后就叽叽喳喳问了一车子话,吵死了。 不过一点小擦伤而已,一点也不疼,跟他身上那些伤口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至于吗? 匪夷所思。 然而更匪夷所思的是,当她仰头,双眼晶亮地问他疼不疼时,他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为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想不通,只是越发地、没来由地想见她,想看她在阳光里跟蝴蝶一样雀跃,想看她对自己笑。 想到发疯。 直到那日,他打护国寺山脚下路过,瞧见有歹人尾随沈家马车,便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他还记得当时的心情,从未有过的害怕和愤怒,火一样,将他所有的理智统统燃烧殆尽。若不是顾及有她在,他大约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他承认自己嘴笨,看她在雪地里哭成那样,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心里跟抽筋似的,一阵一阵地疼。怕她发现后尴尬,他只能冷着脸装不认识,抬指弹了下剑,问她可是显国公府上的小姐。 第29章 她果然不记得他,也没发觉他的异样。他松了口气,可心也跟着空了。 人人都说,他是战无不胜的神。 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不是没输过——那年鹊桥春宴,输给她回眸一望,自此眉间心上,再没能将她放下。 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的保护,便是从那时候开始。但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再见到自己,她眼里便没了光,更不会对他笑。 无论自己待她多好,她都视而不见,满心满眼就只有她的元良哥哥,即便那苏元良就是个爱四处拈花惹草的草包! 正妃都还没正式娶进门呢,他就已经在府里偷藏了一堆莺莺燕燕。小丫头气性那么高,哪里受得了这委屈?真嫁过去,还不知要挨多少欺负。 倒不如嫁给他,至少他认准一个,便是一辈子……豆,豆,网。 他承认,他就是嫉妒了,嫉妒得发疯,甚至想干脆把那二皇子府一锅端了算了。 可到底,还是舍不得她难过。 放弃什么的,他也不是没想过。就像今日春宴,他原就是不打算来的。 但他根本拿自己没办法。 这几日,旁人一直同他说,小丫头病已经好了,但不是亲眼瞧见她活蹦乱跳,他就是放心不下,只能硬着头皮来赴宴。 明知被扇子上的凤仙花汁诓骗了,比起生气,他心里头更多的还是后怕。万一她真出事,他该怎么办?他真的怕极了,之前在御前签生死状,他都没这么怕过。 所谓命里注定的克星,大约就是如此吧。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大概就这么栽了,可今日的比试,却又叫他瞧见了一丝希望。 他不知小丫头为何会突然想对付苏元良,但只要是她的意愿,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去实现,就像今日那场比试。 比试的输赢,旁人的目光,他从不在乎,他只想让她高兴。 她永远不会知道,方才游湖的时候,她说自己不想嫁给苏元良,他有多开心。甚至只要她再说一遍,愿意嫁给他,他当场便能打下两只大雁,连夜上沈家提亲。 可她没有。 说到底,她还是不喜他。 早间画舫上说想嫁给他,也不过是希望自己能帮她的忙。 戚展白不禁垂眸,自嘲一笑。 不过没关系,左右他已经等了这么久,不怕继续再等,只要最后还是她,他等多久都无所谓。最艰难的时候都已经挺过来了,他又怎会在意这个? 星辉在眼前闪了闪,戚展白不由伸手去够,眼底噙着温柔的笑,心满意足地闭了起来。 昭昭,若日月之明。 昭昭,乃吾心所向。 从前是,从来,也都是。 喝过姜汤诊完脉,沈黛回到家中,天已近深宵,夜色浓郁似酒。显国公府上灯火俱歇,唯廊下几盏风灯在夜色中斜飞旋转,时明时暗,宛如瓯底沉淀的水汽。 沈黛虽已不是第一次单独参加春宴,却是第一次熬到这么晚才回来。 沈家规矩甚严,尤其对族中小辈。这几年她仗着家里的宠爱,日子过得是逍遥快活,可若真触了根本,母亲罚起她来,也是从不手软。 可回淡月轩,势必要经过林氏的院子。一路上,沈黛都蹑手蹑脚,呼吸都带着小心,等迈进淡月轩大门,才松了口气。 可心还没完全回到肚子里,原本黑黢黢的屋子就忽然亮起了灯,幽幽传来一声:「总算还记得回家。」 刻意压低的语调,不用看也知,定是气大了。 沈黛皱着脸暗叹,讪笑着进门,朝堂屋上首行礼,「母亲这么晚没睡,实在是女儿的罪过。母亲可是乏了?让昭昭帮你松松筋骨吧。」 也不给林氏说话的机会,沈黛便捧出一双手主动绕去她身边,一面帮她捏肩,争取宽大处理,一面岔开话题,打乱她注意力。 林氏却不上当。 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唇,她侧过身,戳沈黛额头,「你这丫头,惯会讨巧卖乖。」沉出一口气,脸色和缓不少,抓住沈黛的手,握在掌心里拍了拍,「晚归的事,母亲可以不追究。但今天白日,你在演武场上的所作所为,总得给母亲一个交待吧。」 「你和王爷,何时相处得这般融洽?」 她问得很委婉,算留足了面子,沈黛心里仍旧打了个突。 到底是叫母亲知道了。 帝京说大也不大,尤其是他们这个圈子,芝麻大点的小事,转眼间就能插上翅膀挨家挨户来回绕三圈。原本,她是想等到明日再说,但照目前的状况,今夜她若是不坦白,只怕也难挨到明日了。 手在袖底握了握,沈黛敛了嬉笑模样,后撤半步认真纳了个万福,「母亲,我不想嫁给二皇子,我想嫁给王爷。」 第30章 哐啷—— 林氏呷了口茶,刚要把茶盅放回去,手上不稳,杯底磕到桌沿,茶水倒了一半。丫鬟婆子忙上前收拾,她却顾不得,拉着沈黛焦急问:「你说什么?好端端做何不嫁二皇子,要嫁那……」 「独眼龙」三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儿,她到底是忍住了。 沈黛早就料到她会反对,所以重生以后一直藏着自己真正的想法没说,免得遭家里头禁足,连春宴都去不成。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她同戚展白之间的误会已经解开,也和苏元良把话说透。过不了几日,宫中定会召母亲去叙话,若是她不提前打好招呼,指定会惹上大麻烦。 更何况,这本就是她重生后的心愿,早晚都要叫家里人知道。与其等着外人戳穿,倒不如自己先大大方方承认。如此,于她、于戚展白都好。 「母亲,昭昭还记得,当初我说想嫁给二皇子时,您和爹爹都是反对的。」沈黛不急不躁,落落大方地抬眸望着她。 林氏被这清澈的眼波噎住,哑了半晌,叹息一声:「是,我们俩是都反对。即便到了现在,母亲也不赞成。嫁进皇家是风光,可风光后头的心酸,又有几人知道?他是皇子,保不齐还会是……总之,他定然不会同你爹爹一样,一辈子只娶一个。 「你若是嫁给一个寻常勋贵人家的子弟,沈家自是能给你撑腰。可若是嫁给他,叫他的姬妾欺负,我同你爹就算心有余,力量也终归有限。母亲是不忍你去吃苦。」 这些全都是真心话,沈黛听得出来。 沈家素有「后族」之称,当初姑母总召她进宫,也是为了给她铺路,让沈家再出第六任皇后。爹爹和母亲却不想让她做家族的砝码,希望她能远离那个是非之地,做个寻常姑娘,无忧无虑过一生。 奈何前世她见惯了宫里的奢靡,便再瞧不上旁的,一心想嫁苏元良,永享这人间至尊富贵。 但现在不同了。 沈黛摇着她的胳膊,瓮声瓮气地撒娇,「母亲,我想通了。我不想嫁他了,也不想进宫,母亲就帮我去同姑母说合说合吧。」 林氏狐疑地打量她神色,不敢相信她的话,但见小姑娘目光坦荡,她惊讶了片刻,点头道:「好,这事母亲可以答应你,但王爷……」 沈黛白日受了比试的刺激,眼下对这两字格外敏感。林氏还没说完,她就先紧张地蹦了起来,「王爷很好的!」 林氏眸光深了些,攥了攥沈黛的手,「王爷是好人。上次他不计前嫌救你上来,母亲便知道了。咱们也是该好好报答人家,但绝不是这种报法。姻缘大事,不是儿戏。咱们帝京有的是人中龙凤,昭昭就算不嫁去皇家,也能嫁更好的,何必委屈自己去……」 她沉出一口气,「你是母亲心头掉下的一块肉,母亲不希望你受委屈。」 沈黛急了,她知母亲是为她好,希望她能嫁世间最好的男儿,从身到心,无半点瑕疵的那种好。只要有那眇目在,戚展白就永远不会在母亲考虑范围内。 可她不是这般想头。 「母亲……」 「好了别说了!」林氏抬手打断,睨着她叹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总把嫁啊娶啊的挂在嘴边,合适吗?这事……」见沈黛眼眶泛红,她左边胸膛还是软陷下去,换了个温和的说法,「等你爹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 说完,她揉了揉沈黛的脑袋,命春纤和春信好好伺候,便起身离去。 沈黛知道,母亲一向强势,今夜能为她退让到这地步,已实属不易。若她再不懂事,继续反抗,只会让局面更加糟糕。 当下她也就没再反驳,想着改日趁母亲不在,寻机会去趟王府,问一问名册的事,顺便拿母亲的话暗示一下戚展白,看他有没有意思抢先上门提亲。 可姜还是老的辣。 翌日一早,沈黛还没起床,淡月轩便乌央乌央鱼贯涌进来两排人,从模样到举止,都是沈黛喜欢的。 「奴婢们自今日起,便留在淡月轩,照顾姑娘的起居。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便是。」 领头的丫鬟嘴上挂着甜丝丝的笑,跟抹了蜜一样,沈黛却品出了里头的毒—— 只怕是母亲对她放心不下,怕春宴上的事重演,才特特指了一群人过来,专门看着自己的吧。 这下可好,就算名册一事有了眉目,戚展白也没法告诉她。而她也没法提醒戚展白,母亲欲将她许给旁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天爷还真是爱给她出难题。 沈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想起今日一早,林氏已出门去礼佛,她胆肥了起来,可才探头望了眼支窗,就有丫鬟笑盈盈问:「姑娘有何吩咐?交给奴婢去办吧。」 人手竟是比之前更多了。 第31章 沈黛愤愤坐回去,将手里的笔用力扔到笔洗上。 里头水花四溅,春纤刚好掀帘进来,险些被溅到,小声「啊」了下。见沈黛这愁眉不展的模样,她忍俊不禁,咳嗽一声过去,神秘兮兮地塞过来一封信。 「姑娘,世子身边的六福给您带了份信,说世子马上就回。按脚程,这会子人大约已经进城了,让您出门等着。」 「我哥?」沈黛一脸不敢相信。 她这哥哥,从小到大就只有三个爱好。第一,就是欺负她;第二,就是欺负苏清和;第三,就是把她们俩骗到一块欺负…… 他们兄妹二人的关系,说差,还真差不到哪儿去,至少她每次挨欺负,沈知确都会第一个冲过来替她报仇;但要说好,也绝没好到要她这个妹妹,亲自出门迎接的地步。 今日这吹的什么邪风? 春纤一个劲儿冲她眨眼儿,沈黛一下明白过来。 沈知确有时候是讨厌了些,但有一点,能抵他一万个不好——他曾在沙场上,和戚展白结下过命的交情! 那这信…… 沈黛迫不及待接过信,手心全是汗。 信封上的狗爬字,是沈知确无误了。但信封里头又是一个信封,写着「沈黛亲启」。字迹徘徊俯仰,容与风流,正是戚展白的。 心在腔子里忽然欢腾开,沈黛有些克制不住,颤着手去揭封口,试了几次才成功。春纤忍不住笑出声,她也闹了个大红脸。 可这信封里头却是空的…… 「这、这……什么意思啊?」春纤瞪圆了眼。 沈黛倒扣信封抖了又抖,确认没有东西,叉腰恨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定是那混蛋偷藏了信,铁了心逼我去门口恭迎他的大驾!给他美得……」 偏她还真就只能过去。 这沈知确…… 沈黛磨了磨槽牙,拍案起身就要往外走。 丫鬟们提着苕帚跟了上去,她只轻飘飘地扬了扬手里的信,「我去接我哥哥。母亲可没让我们兄妹分离啊。」 丫鬟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情愿地颔首道:「是。」 沈黛得意地「哼」了声,拉着春纤就往外跑,刚至月洞门,就同要进门的春信迎面撞了个满怀,人径直摔在了地上。 「你怎的回事?这般慌张,都不看路。」春纤一面埋怨,一面去扶沈黛。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 春信喘着大气,跟她一块扶沈黛,抹了把额汗焦急道:「姑、姑娘,不好了。外头围了好多人,都是向家的,各个人高马大。领头的是向二姑娘的哥哥,说要为春宴上的事,寻您报仇!」 向榆的哥哥名叫向桉,沈黛之前听说过。 因生母过世得早,兄妹二人关系格外好。向桉更是仗着自己乃家中唯一嫡子,有老太太偏爱,见天斗鸡走狗不学好,混迹黑白两道。寻人麻烦也从不绕弯,无论男女,上门就直接打。 众人畏惧隆昌伯家的权势,不敢招惹,他胆子便越混越大,如今也算是「帝京一霸」。 向榆能这般目中无人,多半也是叫她这位霸王兄长惯的。 哪天来不好,偏挑今日过来,定是看准母亲出门,家中只剩她一人,才敢来闹事。 欺软怕硬。 沈黛冷笑,来不及细问,带着春纤和春信就往门口去,才绕过影壁,就见外间人头攒动。几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正与沈家家丁对峙,手里俱都抄着家伙,虎视眈眈。 领头的向桉一眼瞧见沈黛,朝她抬抬下巴,朗声道:「想来沈姑娘应该也知道,我今日到贵府来的目的,那我也就不废话了。赶紧三跪九叩地去同我妹妹道歉,若她肯原谅你,那咱们之间的恩怨就都一笔勾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又或者……」 他目光在沈黛身上来回一扫,打了个轻佻的呼哨,眉眼飞扬,眸中添了几分轻薄,「又或者,你陪小爷去喝两杯,把哥几个都哄高兴了,小爷就放过你。」 他苍蝇似的搓着两手上前。 春纤和春信见势不妙,忙护在沈黛面前,却被向桉身边围上来的人硬生生隔绝开,在人群外围拼命伸手唤着「姑娘」。 向桉笑眯眯挡住她二人的手,伸出一根手指,要抚沈黛面颊,「如何?」 「不如何。」 沈黛稍稍偏了下脑袋便躲了开,眼尾漫不经心地扬起。曾倾倒过无数世家公子的美眸,此刻不见丝毫畏惧。波澜不惊的淡漠底下藏着的,是纯粹的挑衅。 「恕沈黛愚钝,向公子今日来寒舍的目的,沈黛还真猜不出来。莫非向公子又在哪家秦楼楚馆惹出了风月债,叫人追杀,来求我哥帮忙?」 向桉原本狠戾嚣张的表情,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纹。 第32章 沈黛只做不知,抿了抿鬓边的碎发,她绕过向桉,朝春信和春纤走去。 两侧壮汉立时围上来,要将她拦回去。沈黛眼波一扫,轻飘飘没什么力道,壮汉却无端感觉背脊如走电,僵在原地不敢再乱动,实在不知,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哪来这么大威势? 沈黛便这般轻而易举回到二人身边,嘴上也没闲着,「这可就难办了。上回向公子为躲敌人,半夜三更翻墙摔进我家院墙,砸坏的泔水桶还没赔呢! 「我哥哥这人一向记仇,这‘砸桶之恨’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会搭理向公子。若向公子真有急事,不妨让你身边那几位兄弟给我表演个胸口碎大石,我若高兴了,也不是不能帮你去求情。毕竟,向公子再怎么被妓子追打,也比我家那几只泔水桶尊贵不是?」 她边说,两道秀眉边煞有其事地皱在一块,仿佛是真心实意在为他发愁,却故意将「妓子」和「泔水桶」二词拖得很长,阴阳怪气。 向桉神色上的裂纹更加明显。 他是喜欢逛秦楼楚馆,也的确因为一些风流债,被道上的人盯上,不得不向在五军都护府当值的沈知确求助。上回还因翻墙的事,被这厮狠狠敲了一笔竹杠。 可当时沈知确收了银子的时候,明明都答应得很好,不会再提泔水桶的事,这死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这下可好,明明是他主动上门寻仇,现在他却成了最被动的那个。好歹在帝京,他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丑闻宣扬出去,他还怎么抬得起头?别说他爹了,老太太都得撕他一层皮! 周围此起彼伏响起一阵窃笑,穿梭往来的眼神俱都含着满满的嘲弄。 向桉脸上五光十色,像开了染坊,「我看你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你以为跟我提你哥,我就会害怕?我告诉你,别说你哥不在,就算他今天真在家,就站在我眼前,我也找打不误!连他一块收拾!」 他咬牙切齿,话语里的狠辣顺着狰狞的五官,一道一道爬满整个面颊。身旁的壮汉亦跟着摩拳擦掌,龇牙咧嘴上前。 骨节摩擦的「咯咯」声,在空气中回荡。 围观的众人霎时收笑,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沈家家丁亦都咽了咽口水。 春信下意识抓住沈黛胳膊,沈黛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眼里依旧不见恐惧,甚至还有几分欣喜,巴不得他动手似的,朝人群外扬声问:「哥,听见没?」 就听一声懒洋洋的,「听见啦。」 咻—— 甩鞭声应声响起,清脆至极,伴随一串尖叫倒地声。原本还气势汹汹的壮汉接二连三倒下,捂着身上鲜红的鞭痕「哎呦哎呦」直喊疼。 向桉一惊,左右转着头,想找到那鞭声的源头,却连鞭子的影子都没瞧见,一个不小心,左脚挨了一下。 「啊!」 他立时曲膝捧起左脚,在地上一蹦三尺高。叫骂还没来得及出口,右脚紧跟着一疼。鞭子从脚背弹起,「呼啦」径直甩到他脸上。他反应不及,直挺挺摔了个大屁股墩。 咯吱,尾椎骨似乎裂了。 「你刚刚说,要收拾谁?」 清冷散漫的声音响起,向桉愕然睁开眼,就见黑影压顶,一紫衣少年蹲在他身边。 他五官与沈黛相仿,却天生带着几分不羁。尤是现在,薄唇懒懒勾着,眼神轻蔑,嚣张到不可一世,却偏偏还有这资本。 「沈、沈、沈知确?!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是……」 沈知确没耐心听他说话,拍着他的脸颊,笑嘻嘻问:「欺负我妹妹啊,这么想不开?」 向桉却惊出一身冷汗又一身的冷汗,摇头如拨浪鼓,强行拖着酸疼的四肢往后躲。 沈知确稍一抬手,便抓住了他的头发,拔萝卜似的,一下将他从地上拽起。头发丝牵扯头皮,向桉疼得「嗷嗷」惨叫,连声求饶。沈知确只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无动于衷。 家丁推上来一个泔水桶,臭味熏天,众人忙不迭掩鼻。沈知确嫌弃地皱了下鼻,将向桉摁进去挡住恶臭,动作随意得,跟丢垃圾没什么两样。 向家人要上前救人,沈知确目光一扫,他们便都定了在原地不敢动。 「本少爷今日回京高兴,再绕你一个泔水桶。记住,不是谁的妹妹,你都能欺负的。」 边说他边抬脚,狠狠踹了下泔水车。 伴随一串惊天动地的「啊——」 「向泔水」顺着下坡路扬长而去,余下的手下撕心裂肺地唤着「公子」,跟着落荒而逃。泔水车拐弯时翻了,后头追着的人没留神,径直撞上去,叠罗汉似的压在向桉身上,引来一路哄笑。 沈黛这才长长松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摸出帕子揩手心的汗。 方才她其实也是在赌,若是沈知确再晚回来一刻,她今日大约就真要见血了。向榆是有个肯为她出头的好哥哥,但她沈黛的哥哥也不赖。 见沈知确伸了个懒腰朝这边走来,她难得想道一声谢。 第33章 可她嘴还没张开,沈知确就弯身跟她视线齐平,笑得贱兮兮,「听说你掉湖里去了?」不等她回答,就捏着她的脸左瞧右瞧,「没泡发啊,可惜了。」 言毕,他还真非常、十分以及极其惋惜地叹了口气。 沈黛:「……」 嗯,她的确有个好哥哥,哪里都好,就可惜长了一张嘴。 想起上一个这么问她的人,她又不禁感叹,这么偏门的想法都能想到一块去,不在一起,天理难容! 「这么想当木耳的哥哥,要不我现在就帮你重新转世投胎?」沈黛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瞪他,掌心向上伸过去,勾了勾食指,「王爷的信呢?你藏哪儿去了?」 「信?」沈知确揉着发红的手背,闻声一愣,茫然抬头看她,「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他这无辜的模样,倒真叫沈黛愣住了。 但鉴于这厮从前的种种「劣迹」,她一个字也不相信,食指不耐烦地翘了翘,「少跟我装,我还不知道你?你拿走王爷写给我的信,不就为了让我出来,恭迎你沈大少爷回府?」 沈知确「嘶」了声,双臂环抱在胸前,拧着眉上下打量,「我说你今日怎么这么听话,让你出来等我,就真出来了,敢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说着又矮下身去,「你不是一向最瞧不上他的吗?怎的今日为了一封信这般上心,莫不是……」 他点到为止,无尽暧昧都藏在俊秀的凤眼里。 沈黛从前面对他,一直都理直气壮,没理也能狡出三分理,从未认过怂。可眼下,她忽闪着眼睫,几次张口想否认,舌头都心虚地打了结,「我、我……」 京畿官场上混的人,最不缺的就是看人的眼力。就她这几乎把「少女怀春」四字写脸上的窘迫,沈知确岂能猜不出来? 心底一阵咋舌。 难得啊难得,过去光看别人为这丫头寻死觅活,还是头一回见她为旁人紧张成这样,连苏元良都没这待遇。 脑海里情不自禁浮现出某人见到他,红着脸跳脚的模样,他翘了下唇,本想再多逗逗,但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没多为难,理着袖口踅身往里走,「信我确实没动。有什么问题啊,你自己去问王爷。不过……」 忽然想起什么,他止步,扭头补了句:「他病了,你还是过几日再去吧,免得把他气死。」 沈知确最后故意来这么句,是想活跃一下气氛,眼睛都闭上,做好挨打的准备了,沈黛却直着眼睛怔在原地,根本没心思搭理他。 戚展白是什么人?刀穿不透,铁打不烂,一般的小灾小难根本入不了他的眼,能传出生病,定是极严重的。都这样了,还千辛万苦地给她送一封空信,定然有他的原因。 莫不是苏元良对他痛下毒手了? 念头一闪而过,沈黛惊出一身冷汗,抓了沈知确晃在自己眼前的手,就往外走。 家丁们还记得林氏出门前的吩咐,连忙上前拦人。沈黛拉着沈知确,旁若无人地穿过去,边走边喊:「来人!快来人!备车,世子爷要出门。」 沈知确瞪大眼睛,「我没……」 「有」字还没出口,他就被沈黛一脚踹上了马车。 ☆☆☆ 一声声催促下,马车几乎是用飞的,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就从显国公府赶到了湘东王府。 门庭还是那个门庭,没了前世的磕磕绊绊,前头的两尊石狮子,都威武了不少。 但沈黛没时间在这伤春悲秋。 大门才将将敞开了一小道缝,她便推门径直闯了进去。 沈知确追在后头,「你慢点,慢点啊。」 沈黛只做耳旁风,每走一步,心里头的不安便加深一分,唯恐下一刻就瞧见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才拐过一个廊角,头顶罩落一片黑影,小山一般。 她一时刹不住脚撞了上去,人踉踉跄跄往后栽。一只温厚有力的手及时环住了她的腰肢,顺势将她往前一揽。 耳边忽忽一阵风声,沈黛猝不及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双手本能地抵在男人胸膛上。春衫单薄,她几乎摸到他的心跳,愕然抬头,正望进他漆深狭长的凤眼里。 满园的鸟语花香,和身后的急呼声,仿佛都在这一瞬消失了。 只剩眼前的人,和鼻尖萦绕的冷香,催动她的心跳,毫无征兆地骤然加速。 「嘿,你不是病了么,怎的还出来接我?以前可没见你这么热情啊。」沈知确抖着食指,阔步走过来。 沈黛这才缓过神,垂着脑袋,不动声色地从他怀里退出来。乌发遮掩下,莹白耳根隐隐发红。 怀里一下落空,戚展白下意识收紧臂弯。 可沈知确已先一步上前,跟他击掌一通亲近,勾着他的肩,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食指在两人之间来回点着。 第34章 「说!今儿吹的什么风?一个听说人病了,饭都不让吃,非拉着我就过来。一个生着病,还巴巴出来迎我……」 他边说,视线边在戚展白身上逡巡了一圈,见他衣裳齐整,面色比自己还红润,眉尖由不得一挑,意味深长道:「你这模样,瞧着也没什么大病,到底什么情况啊?」 吊儿郎当的调子,在两人中间徘徊,空气都沾染了暧昧。 沈黛恶狠狠瞪去一眼,警告他闭嘴,不期然和戚展白视线相接。两人俱都一怔,忙各自错开眼。 空气里的热潮,越发汹涌。 沈知确夹在中间,还犹自不知。关山越摇着头,长长叹了声,上前行了个礼,「厨房已备好午膳,既然沈公子还饿着,不如先随在下过去?」 说完,也不管沈知确反抗,便直接将人拖走,消失在了长廊尽头。小小的拐角,很快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抄手游廊底下错落悬着竹帘,阳光从篾竹的间隙里照进来,在平整的莲花青砖上,印下一排斑驳的虎纹。 光痕随风摇晃到足尖,沈黛低头瞧着,手心捏出一层薄汗,方才的大胆跟冬雪见春阳似的,「滋」地全化了烟。 相思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春宴后的这几日,说长不长,可见不到面,她就是想念得紧。攒了满满一肚子话要同他说,眼下机会真来了,她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没出息! 如此慌乱着的,还有另外一人。 若说生病,那晚从马场回来后,戚展白的确是着了风寒。但他毕竟是习武之人,在屋里睡了一觉,休息几日,便什么都好了,连药都不用吃。 正好,上次小丫头托付他的名册也有了点眉目,他便想告诉她。 可偏生这时候,他手下一员大将也发了烧。军中有铁律,外人不得尚自进来,他家娘子求了好久才寻到他这里,得了许可进去探望。夫妻恩爱的小模样,着实叫人眼热。 人就是这样,没见识过之前,他一点也不会去期待。可一旦瞧见了,那盼头就在心里声了根,发了芽,轻易挪不走。 想着生病这几日,小丫头跟个没事人一样,一点消息也没有,这执念久更深了。 关山越就给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若是一封空信,和生病的传闻,能把人哄过来,说明她心里还是在意他的。 笑话! 他堂堂七尺男儿,赫赫有名的湘东王,岂能沦落到,靠一句谎话,和一身病痛,来证明自己在心上人心中的分量? 只有懦夫才会这么做。 这关山越如今主意也是大了,竟都敢背着他,做这些事了。 合眸平了平气,戚展白启唇,想跟她解释,沈黛却先开了口:「王爷的病,可还严重?」 她仰面望过来,面颊在春日暖阳下变得温软暧昧。两道细眉微微耷落,秋水剪瞳里含着关切,一眨不眨地望住他,千斛明珠不觉莹。 清风从槛下拂过,她轻柔的裙裾如莲花般扬起了些,似有若无地擦着他腿上。飘渺的一点触感,还来不及琢磨,便散了去。 却在他心底落下来十足的分量。 戚展白唇瓣干干翕动了下,喉结局促地滚了滚,千言万语便汇成几声咳嗽,「咳……还挺严重的……」 说完,他像是受了风,腰跟着弯下来,拳头抵唇咳得更加厉害。 沈黛一听这声就知道,他病得一定很严重,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心里一下着了慌,无措地攥着手在地心里直转圈儿。 戚展白余光默默落在她身上,左边胸口不自觉柔软。眉眼还保持着被病痛折磨的惨状,掩在拳下的唇角,却不知不觉勾了起来。 「要不成,就赶紧传太医吧!」沈黛转身就要跑。 戚展白心头一蹦。 传了太医就得吃药。他这人瞧着是天不怕地不怕,可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道,他最怕的就是吃药。打小的老毛病了,长大也不见好。这么多年坚持习武,多半也是怕生病吃药。 当下忙拦住沈黛,「早间刚传过,就不必再传了。左右只是个风寒,算不得什么大病,养养就好。」 沈黛不认同,奈何拗不过他,只能作罢,攒眉忖了忖,道:「那我送王爷回去吧。这里风大,吹久了,对您身体不好。」 话音未落,她便上前搀人。 戚展白视线左右摇摆,不敢落在她身上,身体到底诚实地往她身边凑了点。距离拉近,女孩的馨香伴着体温,钻过轻薄的绫缭,深入血脉。 他心头越发烧得慌,忍不住侧眸偷瞥了眼。 小丫头微颔着脑袋,米粒大的黄翡缀在耳上摇曳,银丝忽闪忽闪,和着脖颈那片嫣然,组成了一个明媚惬意的小春日。 第35章 他看得有些痴了,意绪跟着飘渺。 也就在这时,沈黛抬眸望住他,双眼湛开莹亮的光,「我忽然想起,来之前,我命人带了好些药来,都是之前,我落水着寒的时候,王爷送去沈家的,这会子刚好派上用场。」 说着她便抬手,朝月洞门外扬了扬,招呼春纤和春信过来。 一包又一包草药,足足在漆红托盘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沈黛笑眯眯捧过来,怼到他眼前,声音甜得能掐出蜜,「王爷,不吃完,可不准用午膳哦——」 恶苦味扑鼻而来,冲散一切旖旎。戚展白当即拧了眉,眉梢蹦了又蹦,跟抽筋一样。 药很快煎好端上来。 精白雕花的瓷器,由一只白腻的玉手承托。纤指捻着汤匙细细搅动,黑黢黢的药汁一圈圈荡起涟漪,吐出蓬蓬白雾。小姑娘的脸藏在后头,眉眼弯弯,漾着春日的韵致,朦胧又美好。 可出口的话,就不怎么美好了。 「王爷,快喝吧,等凉了,就没药性了。」沈黛亲自舀了一汤匙,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恶苦味一下冲进鼻腔,戚展白倚着罗汉床上的大引枕,下意识仰脖往后躲了躲。 果然是报应不爽,装病得了些不该得的好处,就得从别的地方还回去。 觑了眼黑黢黢的汤面,戚展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若此刻端着药碗的是关山越,或者旁的丫鬟,寒意森森的拒绝早从他嘴里出来了,可偏偏…… 「王爷?」见他迟迟不动,沈黛有些着急,举着汤匙又往前敬了敬。 清润的眸子含着水光,薄纱般,不知不觉就将他包裹在了其中。 戚展白咽了咽口水,勉强挤出了点笑,「一个小小的风寒罢了,不至于。你来之前,我已经吃过药,这个就先放放吧。」 他边说边伸出一根指头,抵着汤匙边缘,将它从嘴边推开寸许。那抵触的模样,带着种受人强迫又不屈顽抗的劲头。 怎的还跟孩子一样? 沈黛歪着脑袋,好奇地上下溜着眼,南征北战的常胜将军,刀架脖子上都不怵,竟会害怕这个?真要是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保不齐他以后出门,就该有一路苦药「夹道欢迎」了。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戚展白好不容易将汤匙从嘴边彻底移走,沈黛又立马递过来,曲起一膝跪在床沿,身子微微前倾,竖起柳眉严肃道: 「王爷,您不吃药怎么行?眼下的确只是个小风寒,可再小的病也经不起拖延。万一真拖成了大病,您让手底下的人怎么办?让外头的百姓怎么办?让我……」 这话一旦起了头,便有些刹不住。沈黛说着说着,竟脱口蹦出这么一句,自己也呆了一呆。 戚展白原是有些不耐,闻声,垂着的眼皮往上掀开些。这一抬头,鼻尖就顶到了鼻尖,四唇间的距离不过一掌,两人俱都愣住。 阳光透过菱花窗,落在那严丝合缝的一点,又顺着彼此的侧脸,各自漫延开两条错落有致的金色线条。鼻息阵阵,似有若无地轻拂着肌肤,痒嗦嗦的。 沈黛登时烧了耳根,忙后撤两步,离罗汉床远远的。 戚展白亦咳嗽一声,深靠回引枕上。纤长的睫毛密密地眨着,淡定深处,是一阵无措的心跳。 小小居室顷刻间安静下来,一线光柱横亘在两人中间,微尘在里头腾转,像锅里将沸未沸的水,气温跟着飞速攀升。 沈黛有些遭不住,抬指捻着耳边的头发绕了又绕,若无其事地低头搅着汤匙。 其实,以她如今的身份,非亲非故,连个婚约都没有,是没资格进戚展白的屋子,逼他吃药的。 还不知好歹地把他教训了一顿……那情景,竟跟爹爹生病不肯吃药时,母亲教训他的画面如出一辙。 羞死人了! 侍立在旁的丫鬟虽未开口,眼神却都变了味道。 沈黛越发窘迫,指尖紧紧扣住碗沿,耳根子上的那点热意扩散开,一路蔓延进了领口,有种要破门而出的冲动。 戚展白忽然伸手过来,端走瓷碗。修长精致的脖颈嵌在阳光里,喉结玲珑地上下滚动,眉心挤出了深深的「川」字,却还是将汤药一仰而尽,云淡风轻地抹了把嘴,道:「喝完了。」 余光瞥见她还呆着,他又皱起眉,有些负气地轻哼了声:「苦。」 听着在抱怨,神情却更像在撒娇。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帮她解了围。 周围传来几声窃笑,沈黛回过神,心头一阵突突急跳,若无其事地「哦」了声,拿起漆盘上的珐琅盒子,揭开盖,取了颗腌制的梅子递过去,「吃吧,能压味道。」 金芒中,嫩白指尖捏着一点绛紫,依稀晕开剔透的粉,像琉璃,分明比梅子还诱人。 第36章 戚展白不觉唇齿生津,梅子还没入口,唇齿已泛起丝丝缕缕的甜。四面睇来好奇的目光,他咳嗽一声,淡淡调开视线,「那日你拜托本王的事,有眉目了。」 表面上瞧,是要说正事了,实则却是在拐着弯儿给她们下逐客令。 丫鬟们惋惜地叹了声,自觉垂首退出去,末了,还很有灵性地轻轻带上门。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他们俩。地方宽敞了,反而还热起来。 大约是夏天快到了吧…… 明明才刚喝过药,戚展白竟还口干舌燥,额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起身想去开门,旁边忽地荡起一阵轻柔的风。 「王爷,您现下还病着,不好吹外头的风,免得又冻着。我帮你扇着,您有话,就直接说吧。」沈黛迎着光,站在罗汉床边,举着团扇,不疾不徐地摇,脸上笑得纯然无害。 春衫轻薄,随扇底的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帖服到她身上。 从戚展白的角度看去,隐约能窥见纵横的经纬下,她肤白胜雪,纤纤柳腰,还不盈他一握。熏炉在角落静静绘着云纹,散出的,却是一种莫名的女儿香。 吐出的话更像耳语,格外令人酥麻。 嘴巴更干了。 戚展白不敢再看,视线转啊转,最后还是落在她身上,甚至有些控制不住,顺着那捻柳腰往上…… 这下连呼吸都热了。 戚展白忙拽住沈黛袖子,拉她到床边坐下,至少视线是持平了。 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他倒了盏茶自饮,接上方才的话:「名册上那几人确实不干净,我已经跟锦衣卫通过气儿,这几日应当就有动作,你莫担心。」 虽然还未正式行动,但有他这句话,沈黛便知一定无事。 心里的大石彻底落了下来,眼里的笑也明媚不少,可想起母亲的话,她又起了丝不安。 重生后,她想助沈家脱离困境是真,想嫁给他也是真。可……他怎的光提名册的事,就不说点其他的? 还是该提醒他一下。 「多谢王爷此番相助,我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尽。」停顿片刻,沈黛觑着他的脸色,小心道,「原本早就该登门道谢,奈何那日,我同母亲摊牌,母亲同意不让我进宫,但却禁了我的足,说是寻到夫婿,正式定亲前,都不让出门了……」 戚展白手里的茶盏果然一晃,溅湿袖口。 沈黛心里燃起一丝希冀,摸出帕子要帮他擦。他却躲了开,视线落在别处,不咸不淡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伯母是为你好。」 说完,就闭了嘴。 沈黛不甘心,又等了许久,他却拣了身旁一本书,兀自专心致志地翻阅起来,再没说过一句话。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万一,他早就听懂了,却故意装作不知道…… 春末夏初的午后,阳光趴在窗前,显得格外慵懒。沈黛一下一下摇着扇子,心里七上八下,注意力全在这事上头,不知不觉便起了困意,眼皮沉沉往下坠,人也跟着左右摇晃。 戚展白叹了声,本想将她推醒,让她回去。 却不想,他才碰了下她胳膊,她人便歪歪栽栽,顺势软倒进了他怀里。 毛茸茸的一个小脑袋,抵在他肩膀上,打着奶猫一般软糯的小鼾。四下静谧,耳畔只有她浅浅的呼吸,像月光,没有重量,却深深煨进他心底。 戚展白垂眼瞧着,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又或者说,早在她说定亲一事的时候,他脑子里就已经空白一片。翻了这么久的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见去。 方才那一番试探,他不是没听出来。 只是不敢相信。 刚才看书的时候,他就很想细问,却始终没这个勇气。 说来也好笑,他刀口舔血这么多年,成败荣辱于他而言,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可唯独在她身上,他明白了什么叫患得患失。越想抓紧,就越怕失去。 她不在的这几日,他虽知她无恙,可没戳在眼窝里,他到底放心不下。倘若她日后嫁了旁人…… 仅仅只是一个念头,他心底便起了层躁意。 小丫头还浑然不觉,自顾自歪在他身上,睡得香甜。 「昭昭。」 戚展白情不自禁低声唤了句。 小丫头眼睫颤了颤,却没回答,眉心蹙起来,鼻息咻咻,像是在恼他打搅自己睡觉。 戚展白抿唇轻笑,矮下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问:「倘若我上门提亲,你会答应吗?」 怕她睡不安稳,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到腿上,枕着他的胸膛。 她大约是听到他擂鼓一样的心跳,觉得像催眠的鼓点,咂巴了下嘴,手臂本能地慢慢攀上了来,环住他脖子。光洁的头额在他颈窝依赖地蹭了又蹭,终于心满意足地弯了嘴角。 第37章 像是找着了窝儿。 午后的阳光泻下来,晕染她的眉眼。平日里趾高气扬,这会子却只剩一团孩子气。浓丽的眼睫,挺翘的鼻,嫣红的脸颊,无一处不令他欢喜。 戚展白眼神柔和下来,学着她,轻轻蹭了下她额头。犹豫了很久,他合眸,颤巍巍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地,在她额上印了一吻。 有些委屈,又有些期待地贴在她耳边低语:「昭昭,嫁给我吧,我会待你很好很好,比所有人都好。天塌下来,我替你去扛。所有痛苦,我帮你去尝。所以……」 他顿了顿,纤长的眼睫垂了下来,语气染上些许落寞,「所以,你别嫁给别人,成吗?」 这一觉睡得太过昏沉,沈黛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湘东王府的。 只看着一路上,沈知确枕着双臂坐在马车上,半掀着眼皮似笑非笑地看她。沈黛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就一个劲儿咋舌感叹,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百炼钢终成绕指柔」云云的。 最后还是春信告诉了她个中缘故。 原来,方才显国公府上来人,说林氏从护国寺敬完香回来,眼瞧就快进城。沈知确急忙来屋里寻人,就瞧见戚展白抱着熟睡的她,从里间出来,一路将她抱上马车安顿好,才肯松手。 「姑娘是没瞧见王爷当时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就跟手里抱着什么稀世瓷瓶一般,生怕磕了碰了。世子爷伸手过去接,王爷还不肯放,直接绕了开,全当没他这么个人,把世子爷气得啊,鼻子都快歪到耳朵根上了!」 说到这,春信自己就捧袖笑了起来。 沈黛到底是姑娘家,该她大胆的时候绝不含糊,但被人这般调侃,面皮子也薄。没听两句,她脸就熟透,娇嗔地瞪了眼,「快别说了,王爷是好人,咱们可不兴在背后嚼人舌根。」 话虽这么说,自己还是控制不住思绪万千。 因为心里一直背着事,重生后,她睡眠变得很浅,稍有点动静便立马惊醒。春纤她们特特为她在屋里点了安神香,也收效甚微。 可今日,她竟在戚展白那儿睡着了。 印象中,似乎有人唤她起来,她竟生出了几分不舍,浅意识里挣扎了会儿,还是由着自己深深陷了进去。真要计较起来,这大约是她重生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虽不知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却清楚地记得他怀抱的温度。 就像藏在重重云翳后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自己则是春日枝头的一朵花苞,因他的细心呵护,方能安心绽放。 跟前世一样。 春纤正忙着帮沈黛摘下固髻用的铜丝篦,透过铜镜,瞥见她眸含秋露的娇羞模样,也由衷为她高兴。她较春信要年长一些,想问题也稳重,知道沈黛眼下的难处,便建议道: 「姑娘,奴婢瞧王爷应当是有那意思,只是性子太闷,不爱把心思表现在脸上。若是姑娘再主动些,先捅破了那窗户纸,凭王爷的秉性,夫人那里,他自会去周全,无需姑娘再操心。」 说起这个,沈黛便禁不住皱起了眉,「我也不是没试过去捅那窗户纸,游湖的时候明示过,今日午间又暗示了一回,可他就是不肯接招,闹得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再提了。」 似想到什么,她忽然转身,枯着眉,抓住春纤的手,问道:「会不会,是我们都会错了意,其实他根本就没那心思?」 闺中闲话正说着,外间忽然有人敲门。春信开门一瞧,发现是沈知确身边的六福。 「姑娘,世子也打来小的过来,说方才王府递来消息,王爷今日吃了姑娘送来的药,身子大好,想跟姑娘道声谢。若姑娘这里还有药,他还想再跟姑娘讨两剂。」 沈黛和春纤对望了眼,诧异地瞧向窗外的天。 外头已是星子满撒的时辰,除了舟桥的夜市尚还热闹着,别处都早就熄了灯火。都这么个时候了,戚展白竟还有心思,特特打发人来说这个? 而且自己带去的草药,本就是他送来沈家的。药方子什么的,他应当比自己更清楚。更何况,看他今日吃药的模样,巴不得以后同这些草药死生不复相见,怎的现在还巴巴跟她讨了? 春纤是个聪明的,很快反应过来,轻轻撞了下沈黛胳膊,揶揄道:「姑娘,都这样了,还没心思啊?」 沈黛「去去去」地推了她一下,拿手捂住发烫的脸,试图降温,嘴里含糊道:「你且去告诉传话之人,药我这里还有,明日用过午膳,我便想法子支开母亲,给王爷送去。」 这是最稳妥的安排了,六福却笑了,「有世子爷在,夫人那边,姑娘无需担心。王府每日卯时便会开门,姑娘大可早些过去。」 沈黛惊道:「卯时?」 鸡都还没起呢! 六福大约也觉这话荒唐,暗自捏了把汗,讪笑着揖了揖,「王爷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呃……就是觉得,如今这天儿是越来越热,怕姑娘出来晚了,要晒坏咯。」 第38章 沈黛满脸写着不信,就算怕她晒坏,也不至于这么早吧?况且,她一直坐在马车里,太阳再烈也跟她没关系,还谈何晒坏? 这呆子,真是越来越会找理由了。 沈黛举着团扇,由不得喷笑出声,扇柄上的海棠坠子随之左右摇晃。 她攥在手心抚了抚,坠子是拿整块羊脂玉雕琢而成,小巧精致,灯光下瞧着格外剔透干净,就跟某人的心一样。 脑海里重又浮现出春宴那晚,戚展白带她游湖的画面,她不禁莞尔,原本那点担忧,渐渐被心底沁出的甜取代,沉出一口气,拿定了主意。 无论成与不成,明日,她都要再问一次。就算真要她死心,她也要死个明白。 ☆☆☆ 翌日是个难得的好天儿,日头不晒,风也温柔,一阵阵吹着鬓边,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挠过。 沈黛靠在车壁上兀自受用着,舒服地眯起了眼。 再拐过一个弯儿,就是湘东王府所在的坊市。想到待会儿要见的人,和要说的话,她心里七上八下,放在膝上的两只手紧张地捏成了拳。 车夫马鞭上的响铃,混着和大街小巷里摊贩的叫卖,一声声夹在风里头,跟敲在她心上一样。想找人说话排解,奈何为了帮她躲开母亲,春纤和春信都留在家中,并未跟过来。这车里头,就只有她一人。 犹豫再三,她忍不住撩开帘子,想瞧一眼现下到了哪儿。 却在这时,马车猛地刹住。 沈黛反应不及,一下撞到车壁上。 「怎么回事?」 她揉着青肿的胳膊,探身去问车夫,还没得到回答,就听外头传来一阵推搡声,马车再次动起来,一个调头急转,猛地往回赶。速度比刚才快了不止一倍,惊起两侧行人一串尖叫大骂。 沈黛「啊」地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甩到了车厢角落,使劲抱住座椅,才不会摔出窗外。 前头的帘子随车身剧烈飘扬,缝隙里赫然露出一个魁伟的男人身影。他穿一身夜行黑衣,后脑勺还有系着绑带,显然还蒙了面。 绝不是沈家的车夫! 是谁? 沈黛心头一阵急跳,大口喘着粗气,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自小到大,冲着显国公府的门庭,想绑架她赚一笔银子的歹人的确不少。可没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光天化日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凶。 这伙人背景铁定不一般,很可能是帝京里头的某个权贵,才敢这么嚣张。 沈黛心里很快有了想法。 像是要验证她的猜测似的,马车在城郊停下。黑衣人掀开帘子,不管她反抗,抓着她的头发直接将她拖下马车,拽进一间破旧的城隍庙里跪下。 稗草颓垣间,向榆悠然坐在一把玫瑰椅上。两侧各站着丫鬟,一个颔首举着果盘,一个帮她打扇。 听见动静,她视线懒洋洋睇来,嘴角勾起一丝轻蔑,「沈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沈黛冷笑了下,一点也不惊讶。 这帝京城里,跟她结了仇,又有能力调派这些亡命之徒,跟沈家对着干的,也就只有她了。 目光越过向榆,落在她身后一排黑衣人那。 他们当中夹着三个缩头缩脑的男人,皆是一身破布短打,面目丑陋,像是随意从村里抓过来的庄稼汉。可瞧见她的一瞬,原本唯唯诺诺的目光俱都亮了起来,饱含猥琐。 不用说,沈黛也知,向榆寻他们来这干什么。 「他们三个,是我特特从庄子上千挑万选出来的。沈姑娘不是喜欢勾引男人吗?为了男人,都靦着脸追到王府上了。看你可怜,我送你一份大礼。三个,应当够你享受了吧。」 向榆翘着兰花指,捻了颗樱桃塞进嘴里。 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清楚,这事一旦发生,沈家和向家间就算彻底决裂了。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就是要毁了沈黛! 左右这事不光彩,沈家再生气,也不敢四处张扬,更不敢当堂对峙。而她向家也不是没有根基的,沈家没有上得了台面的理由,就算恨她入骨,也不能拿她怎样,只能认了这哑巴亏。 只要今日这锅生米做成熟饭,那她就是安全的。 越想越兴奋,向榆忍不住想看沈黛如今慌张成什么样。不是最爱装清高么?现在这情况,看她还怎么装! 沈黛脸上却不见半分惊恐。 挣开黑衣人的手,澹定地掸了掸身上的灰,昂首挺胸,不卑不亢地回视她。唇角不屑地一挑,反骇得她手抖,到嘴的樱桃「咕噜」掉在了地上。 「向姑娘才是为了男人,不择手段吧。春宴上的教训还不够,如今连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都用了出来。就不怕王爷知道真相,彻底厌弃了你?」 第39章 向榆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戚展白,不禁一下拍案而起,眼里翻涌着惊涛骇浪。目光扫过沈黛团扇柄上挂着的海棠坠子,她瞳孔瞬时如猫儿般缩起。 春宴那日,她为了争赢沈黛,真可谓把最后一层脸皮都豁出去了。就算他不肯给自己那个海棠坠子,哪怕只说一个温柔的眼神,她都觉得值了。 可偏偏,他就是不从,不吝用最嫌恶的眼神,冷冷睨着自己,像看粪坑里的一只虫。 「向姑娘自重。」说完,他便走了,一点留恋也没有。 凭什么? 凭什么他把自己所有的温柔都给了沈黛,却连最起码的礼貌都不屑给她? 腔子里酿起滔天怒火,烧光她所有理智。 也不管什么计谋不计谋了,向榆从发髻上拔了支珠钗,朝沈黛过来,「都成案板上的鱼肉了,你还在这神气什么?信不信我现在就划了你的脸?你不就仗着王爷喜欢你么?」 说到这,向榆悲凉地笑了笑,眼神越发狠戾,「若是王爷对一朵失了容貌的残花败柳。还至死不渝,那才叫真感人呢!」 她一步步逼近,钗尖凛凛闪烁,旁边的黑衣人怕被伤着,主动退开些。沈黛瞧准时机,眼疾手抓了向榆的手,率先将她压在地上,几乎是用尽毕生的力气,和她厮打起来。 她知道,周围都是向榆的人,自己做的,不过是穷途末路的挣扎。可她就是不甘心!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不甘心就这么被欺侮,更不甘心将戚展白交给这样一个卑劣的人。 就算赢不了,她也要反抗。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能感觉到力气从身体里消失,也能感觉到黑衣人抓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向榆身上拽开。心里却还在默念着一个名字。 他会过来吗?每次自己遇到危险,他都会来,所以这次也不会例外,是吗? 戚展白。 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她耳边忽地连连响起惨叫倒地声,施加在她身上的力气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暖、却也颤抖不已的怀抱。 明明都快到夏天了,他竟抖得像坠入了寒冬。 「可有受伤?」 紧绷的弦一下松开,沈黛适才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眼下却因他这一声温柔关切,控制不住红了眼眶,摇着头想说「无事」,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不想被他瞧见,便拼命环住他脖颈,将脸埋入他颈窝。 瑟瑟颤抖的无助模样,像只被雨淋坏了的奶猫。 滚热的泪珠渗入衣裳,戚展白的心被烫了一烫。 甲尖在掌心掐出血丝,却是越发小心地将人从地上抱起,怜惜地轻蹭她额头,柔声哄道:「莫怕,莫怕……」臂弯一点点收紧,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 扭头吩咐关山越:「乌合之众都处理干净,领头的留一留,押进昭狱先见见世面。指挥使要问起来,就说是本王说的。」 语气冷至冰点,便是见惯了他雷霆手段的关山越,此刻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昭狱的世面可不好见。 那是锦衣卫关押重犯之地,里头所用刑法,随便拿出来一样,都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生不如死」。但凡进了那里的人,不死也得褪一层皮。 一个身经百战的武人都承受不住,更何况一个姑娘? 那厢向榆正被锦衣卫摁在地上,樱桃没吃几颗,倒是被地上的灰填饱了肚子。 听见这话,她更加不寒而栗,张嘴想求饶,瞧见戚展白怀抱沈黛,眉眼温柔似水的模样,心头的妒火又蹭地蹿起数丈高,磨着槽牙恶狠狠道: 「王爷可真是大公无私。既然要公事公办,那姓沈的怎么也得走一趟,去录个口供。凭什么只让我去昭狱受苦,而她还能好端端地享福!」 「凭什么?」 戚展白似听见了平生最大的笑话,干扯了下嘴角,缓缓转过身。眼眸如刀,直捅她肺腑,「向姑娘触犯我朝律法,自是要交给有司,秉公处理。而她……」 他深吸一口气,下颌高扬,逐字逐字朗声道:「昭昭是本王的私事,谁拦着不让本王带走,本王便让他死!」 「昭昭是本王的私事。」 因这一句话,沈黛一路上都飘飘然,如坠梦中。等她醒过神时,戚展白已骑马带着她,到了一片开阔草地。 天空湛蓝高远,流云飞浮,像碎在青花瓷底的鸡蛋清。蔓草起伏,像风没有形状,从马蹄子底下无限延至远方。除了偶尔途经的飞鸟,再没有四种颜色。 沈黛看呆了。 她生在帝京,长在帝京。京中各式各样的好风景,她都见识过,却真不知还有这么个好去处。 「这里是?」 「陛下赏赐给我的马场。」戚展白说道,扭头四下望了眼,朝不远处的一株大槐树走去。 第40章 这槐树树干粗壮,乍看之下,至少要五六人方才能合抱住。枝叶繁茂如一柄天然巨伞,正好供人纳荫。戚展白下马,把缰绳栓在树干上,过来扶沈黛。 「马场的守卫,都是在军中历练过的,没有我的命令,无人能进到这里来。马场里也有军医轮值,我已派人去,你若还不想回去,大可安心在这先休息会儿。」 沈黛才下马站定,听到这话,由不得小小地吃了一惊。 刚才那一段不愉快的际遇,虽有惊无险,但她身上多少也落了伤,心情也败坏到了极点。 向榆做得那么明目张胆,就帝京那群人的嘴,这会子早传遍,母亲定然也知晓了。她倒不是害怕被责备,只是现在心里实在太乱,若不先整理好,回去指不定要和母亲吵嘴。 好不容易重来一世,她不希望因为这些乌糟事,伤了家人的感情。 原以为,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自己掩藏得很好,不想,他全都知道,还都帮她周全好了。 明明是个武人,心思倒是比书生还细腻。 沈黛低头腼腆地笑了下,轻轻「嗯」了声,「多谢王爷。」 军医很快过来,帮她检查过伤势,确认只是普通的擦伤,没伤筋,更动骨,开了几副膏药。戚展白不放心,军医又赌上自己的招牌,再三起誓绝无误诊,戚展白才肯放他离去。 「这药每日涂三次,不会留疤。擦伤虽不打紧,但也不容小觑,这几日都小心些。不要碰水,沐浴什么的,也都先忍忍……」 戚展白拿着瓶瓶罐罐,絮絮说着。眉眼低垂,眼睫的墨线叫叶缝筛落的碎光染成金色,眉心拧出个很浅的「川」,认真的模样,不像说药,更像在排兵布阵。声音低醇悦耳,不紧不慢,仿佛山间清泉,从她耳畔淙淙流淌而过。 沈黛躁动的心,便安定了下来,双臂环抱膝盖,侧着半张脸,枕在膝头打量。 她一向不喜旁人唠叨,听了两句就受不了,眼下竟一点也不烦,还希望他能多陪她一会儿,哪怕只是说话也好。 「王爷是如何知道,我出事了的?」她不经意开口问。 戚展白正将一瓷瓶放回去,手一颤,瓷器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绵长的「叮」。融入一片风,悠悠沓沓拂过两人鬓边的发。 短暂的沉默,戚展白继续低头整理那些瓶瓶罐罐,才分拣好,又莫名其妙给打散了,「不、不是约定好……巳时来么?」 沈黛愕然眨了眨眼。 那也太早了,她还当只是个玩笑,都没放心上,没想到他竟真的照办了。那他岂不是等了,不止一个时辰?这可太惭愧了…… 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竟有点不敢看他。 戚展白觉察出异样,飞快瞥她一眼,轻咳,漫不经心地解释:「我每日都是这个时辰起来练武,并没什么特别。你别多想。」 沈黛「哦」得一点也不上心,妙目转过来,无辜地把他望住。 戚展白起初还支撑得住,渐渐,眼睫细细颤动起来,欲抬眼,又不敢。眼神还冷着,只是慢慢红了脸。 真是经不起逗。 大惊过后来了段小欢喜,沈黛莞尔,心头琐碎去了大半,转回来,下巴颌嵌在两膝间。将这几日发生的事,都重新梳理了遍。一切的关键,似乎都落在了那个「私事」上。 这所谓的「私事」,究竟是怎么个「私」法? 暧昧这东西,再美好,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伤人又伤己,耗得越久,反噬越严重。左右今日她就是为这个来的,中途虽出了岔子,但结果没变,两人还是见面了,且还是独处! 心头忽然「通通」直跳起来,沈黛闭上眼,攥着濡湿的手,深深吐息几回,「王爷可否告诉我,方才说的那‘私事’,是何意?」怕他否认,连忙瞪着他,补了句,「那么多人都听见了,你可不许说没有!」 戚展白没料到她这一下,怔了怔,到嘴的「没」字打了个转儿,又咽了回去。 周遭安静下来。 他不说话,沈黛便一直瞧着他。 临近夏天,阳光白得刺眼。草丛间,吹过隔壁树荫底下奔跑的风。两人的衣摆簌簌飘着,时而轻擦缠绵,时而分开。 若即若离,正如此刻的他们。 没有合适的理由再靠近些,分开,又舍不得。只能这般,在既定的距离之间,遥遥相望,跟牛郎织女似的,甚至比他们还惨。 至少牛郎织女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而他们还什么都不是…… 冗长的沉默,像一座山,沉甸甸压在胸膛,沈黛眼里隐约有水光,倔强中,泛起几分幽怨,张嘴想把问得更直白,才唤了声「王爷」,戚展白就已起身,朝他的乌骓马走去,头也不回。 这便是他的答案? 第41章 心头那阵急跳,忽然变了调,一阵阵收缩筋挛,让人觉得疼痛,续不上气。沈黛咬着唇,不甘地盯着他,直到水雾模糊了他的身影,她才哽咽了声,收回视线。 可偏头的一瞬,眼梢余光里突然跃入一片金光。 沈黛心弦微动,从裙上抬眼,就看见一片玄色衣袍到了面前。平金竹叶纹在风中浮动,有些耀眼,可真让她不自觉眯起眼的,却是另一点轻闪的金—— 鎏金点翠的海棠花簪子,那日她故意丢入湖里,戏谑他的。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这儿。 「王爷莫非想翻旧帐?」沈黛蹙起眉,仰头看他。 戚展白竟很认真地点了下头。 沈黛猛地站了起来,想问他到底什么意思,都这时候,竟还在为这事生气? 话还没出口,就听顶上飘来一句:「那日你说想嫁给我,到底是真是假?」 沈黛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圆着眼睛呆呆看他。 戚展白下意识躲开视线,头刚撇开寸许,仿似心有不甘地咬紧槽牙,转回来,坦诚地凝视着她,不避不闪,目光深远,直要望紧她心里去。 「我心悦于你,百年为期。你可愿嫁我?」 四下静谧,一番激昂剖白被衬托得格外铿锵。琥珀色的阳光乘风而来,像糖霜,顶上的枝叶便是天然的筛子,噗簌簌,在周围洒落雪花般有形的甜蜜。 沈黛心里杂乱无章,那话像是从天外飞来,飘渺不真切。她恍惚了许久,才弄清楚来处。 到底是姑娘家,平日里再大胆,这时候也红了脸,低了头,唇角忍不住要扬起来,袖下的手握了又握,仍抑制不住那种欣喜。 他问出来是轻松了,现在轮到她苦恼了。 该怎么回答,才不失了姑娘家的矜持? 忖了又忖,沈黛指了下簪子,「王爷帮我戴上吧。」 这便是答应了。 戚展白一颗狂跳不已的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仔细端详了许久,方才在她髻上寻了个不错的地方,帮她簪好。 他指尖有种极淡的冷香,每一次靠近,都能招惹出心底一片悸动。 沈黛脸埋得更深,面颊上的红晕娇艳如玫瑰,却也克制不住,期待地仰眸望住他,「好看吗?」 「好看。」 「有多好看?」 戚展白一下就哑巴了,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果然还是那个呆木头! 沈黛「噗嗤」一笑,知道他不擅长这个,也不再为难,,秀目轻飘飘一乜,「天色不早了,王爷送我回去吧,不让母亲该担心了。」 说着,也不等回答,拉起戚展白的手便往前跑。 纤细柔软的指尖,仿佛春日旖旎的风,温柔将他裹挟。手的主人在阳光下笑盈盈望着他,桃花似的面颊,清露般的眼,熹微的光芒凝在其,比任何时候都明亮清晰,动人千百倍。 戚展白像是被吸住了般,移不开半分目光。又或许从更早之前,就已经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心口微微荡漾起来,似有一泓湖水,在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深深处,不断波动。 他由不得松了两肩紧绷的力道,仍由她牵着自己,听她在耳边叽叽喳喳,过往的风都格外惬意。浅浅的笑挂在嘴边,如皎月当空,流淌出一种少见的温柔,连他自己都没觉察。 其实刚刚那问题,在她问出口的一瞬间,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好看吗? 自然是好看的,很好看,好看到……他想亲她。 很想,很想。 马场上太过肆无忌惮,回去的路上,沈黛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反而拘谨起来。 今日才过了半天,发生的事就能同她过去的十五年相抗衡。大起大落,心头一根线始终悬着,五脏六腑在惊恐和喜悦中来回颠簸。 但还好有他在。 沈黛倚着车帷子,掀起一角小窗上的垂帘,偷瞧出去。 戚展白骑着那匹乌骓,同马车并行。一身玄袍衬得身量挺拔若松,玉带束出劲腰,能清楚地看见腰背曲线,赏心悦目的倒三角。 明明马车后头逶迤出了长长一列披坚执锐的府兵,他还扶着腰间的佩剑,眉宇深蹙,时刻警惕周遭随时可能发生的异变。显然还在忌惮早间她被劫持的事。 好歹也是当朝王爷,从来只有被人保护的份,哪里见他给别人保驾护航过?只怕连陛下,都没享受过这待遇。 少年人的一腔赤诚啊,还真是一点也不会遮掩。只知道喜欢了,便好生护着,不让受半点委屈,倔劲上来,就恨不能时时刻刻放在心尖尖上疼着。 沈黛扒在窗边瞧着,心里熨贴,逐渐也忘了焦虑。 第42章 马车在显国公府门前停稳,戚展白亲自扶她下来,收手的时候,沈黛趁他不注意,悄悄掐了下他手心。 大约是碰到什么机簧了,戚展白整条胳膊都颤了一颤,脸辣辣烧起来,红晕蔓延,沿着修长精致的脖颈,直往那玄金镶滚的领褖里去。 表情倒是一沉不变的严肃,「别闹。」 沈黛「哦」了声,嫣红的嘴噘起来,眸子还璀璨着,显然是一点儿没听进心里去。 果然,才一个弹指的功夫,那柔荑便又伸了过来,扯着他衣袖的一个小小角,轻轻拽了拽,仰头,眼巴巴地望住他。 幼鹿般清润的一双眼,像在泉水里浸过,虽还未完全长开,却更显出一种这年纪独有的稚嫩清媚。无需刻意撩拨,天然就是一种诱惑。 戚展白的心,就这么不争气地被她看软了。 暗叹了一声,他冷寒的声线放轻了些,仿佛积年的冰雪忽然融化了似的,「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左右顾看了眼,接上话,「你母亲现下应当在家吧?」 这话一下把沈黛从梦境中拽出来。 母亲今日的确在家没错。凭沈家在帝京的势力,她一定知道自己现在就跟戚展白在一块。没准这会子,人正坐在淡月轩,跟上次一样,喝着茶,数着菩提珠,就等着她自投罗网呢! 有时候家世好,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平头百姓有平头百姓的苦恼,贵人也未必就能万事如意。尤其是她这样未出阁的姑娘,所有想法和阴司,在家族长辈面前都算不得数。 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沈黛脑袋便大了一圈,支撑不住要耷拉下来,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捏着她的鼻尖,轻轻捻了捻。 清冽的冷香再次拂来,玩笑中,还带着点宠溺,「小姑娘家家,别成天臊眉耷眼的,不好看。」 沈黛当即便皱了眉,「哪里不好看?你方才还夸我……唔。」 话还没说完,那只手就下移,拇指和食指左右抵着她两侧脸颊,同时用力往里一捏。沈黛两瓣嘴唇便「啵」地分了开,各自上下翘着,说不出话。人也跟着愣住,子丑寅卯什么的都不知道了,只会圆着眼睛,呆呆地眨巴。 戚展白挑了下眉尖,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会儿,在她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冲她戏谑一笑,「小猪。」 说完便松开她,抄着两手,佯佯往里去,整个人放松无比。 剩沈黛一人在原地傻杵着,好半晌才终于醒过神。 他指尖的触感仿佛尤在颊边,全身所有感知都集中到了那两点,像着了火,酥酥麻麻,有扣人心弦的力量。 周围睇来暧昧的眼神,沈黛吃不住,低了头,捂着发烫的脸颊,羞愤地跺了跺脚。 从前不知道,这厮竟然也能这么坏! 才刚不准自己与他亲近,话还没落地呢,就反过来戏弄她,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会子怎么就不怕她母亲知道了? 透过指间的缝隙,沈黛瞧见,他竟不是往回走,而是朝着显国公府大门径直而去。 这是要陪她共度难关? 沈黛又给怔住了,悬着的心彻底有了着落。 这种心有归处的感觉,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一次他给予的踏实,而是从今往后的每一次,她再遇到难处,无论大小,都会有人陪在身边,再不会只剩她一人茫然无措。 煦煦温情从腔子里流淌出来,在血脉里激荡,沈黛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赶忙仰头深呼吸,心绪稍定,便提着裙子迫不及待追上去,同他并肩而行。 趁着一个拐弯,两人衣袖相擦的当口,沈黛壮着胆子伸出手,一根柔指悄悄钩住了戚展白的手指。 戚展白一怔,侧眸觑她。 沈黛只调开目光装傻,指尖又加了分力道,钩得越发缠绵。 两人衣袖都宽大,垂下来,刚好遮住,离得最近的丫鬟婆子都没觉察,只当两人走得近了些罢了。 戚展白犹豫了片刻,到底是没将手抽回来,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转向另一边赏看风景,手却在袖底悄悄地、一点点收紧她的手指。 这一收可不得了,她指间的细腻柔软,全铭刻进了他掌心。便是酒席上,舞姬柔若无骨地栖在人身上明目张胆地撩拨,都不及她此刻方寸间的旖旎。 矜持到最后,竟是他舍不得放开了。 细细思量,其实,从春宴那日,这丫头主动邀请他的那一刻起,自己在她面前,就已经没有任何定力可言。这么多年养气的功夫,全废在了她身上。 戚展白由不得喟叹,却只是面色如常地望向前方,任由她这样钩着,什么也没说。慢慢放缓步子,配合她的速度。 晚霞在天边密密铺排,映得人脸上泛起红光,他乌沉的眸子亦浮起一层似有若无的笑。 第43章 这时,前头忽然响起一声沉重的咳嗽。 沈黛才听见了响动,还没瞧见人,心头便猛地一蹦,背脊如走电般战栗。撞见事,不出声阻止,先咳嗽,还是这么个扎心的调儿,不会是别人,只可能是…… 「爹爹?!」她惊呼一声,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比见母亲跳得还要快。 看来今日老天爷,是注定不打算让她好过了。 沈岸比她澹定许多,两手抄在背后,脸上瞧不出喜怒。 上下仔细打量她一番,确认她的确无恙,他松了口气,没表现出来,又眯起眼看向她身边的戚展白,眼角眉梢俱是挑剔。 待视线落在两人偷偷握着的手上,他波澜不惊的脸,顿时黑了大半截儿。 气氛有些尴尬。 偌大的庭院安静得像冻住的水,丫鬟婆子各自歇了手头的活计,低眉垂首,喘气都带着小心,偶尔抬眸,也只是小心翼翼地交换眼色。 沈黛心头蹦哒着,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爹爹是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 说好听点,他老人家有骨气,有血性;说难听点,就是认死理,倔!自己瞧准的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还未从内阁卸任的时候,朝臣们与陛下政见相左,别人都不敢出声,就他,敢在御前跟陛下顶嘴。为他这性子,姑母和母亲没少操心。 她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爹爹还在为漕运的事奔波,怎的突然提前回来了?也不知他刚刚都瞧见了什么? 不过……照他这快垮到地上的脸色看,定是将戚展白从女婿的候选名单中划了出去。 这可如何是好? 「犬女顽劣,总爱闯祸,难为王爷多次出手相救,沈某感激不尽。王爷军务繁忙,就不劳烦王爷来寒舍走动。改日,沈某自会备上厚礼,亲上王府道谢。」 他沉着声儿,不疾不徐地说着,溜了沈黛一眼,又道:「小女如今也到了该避嫌的年纪,有些事,沈某不会说透,也请王爷体谅一下沈某做父亲的心情。」 有些事?什么事? 他一直盯着戚展白的左眼瞧,眼神轻蔑,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沈黛攒了眉,手在袖笼底下紧握成拳,张嘴刚想辩驳,戚展白却悄悄拽她一把,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放心,自己则往前迈了一步,昂着头,挺着胸,不卑不亢地直视沈岸的眼,「国公爷的意思,本王明白。若是旁的事,本王自会应允,但这事,恕本王难以从命。」 说着,他垂眸看了沈黛一眼,漆沉的眸子沉淀着温柔,像穿过柳絮的柔软阳光,再抬头望向沈岸,眉目间透出几分霸道,声音愈加清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将女儿许给谁,是你们的事,求不求,是本王的事。既然沈姑娘尚未婚配,本王为何不能博上一博?」 此言一出,沈黛都吃了一惊。 两人相处了这许久,主动的一直都是她。便是今日,戚展白跟她坦白心迹,也是在自己的逼问下。可这回,他竟当着她爹爹的面,主动说了这个,言语直白坦荡,没有半点犹豫。 刚刚进门的时候,她还在思忖,依照戚展白内敛的性子,应当不会跟母亲提亲,还需她来起这个头。现在看来,竟是她多虑了。 「本王今日来得匆忙,还未准备聘礼,改日必登门补上。倘若惹国公爷不快,也请国公爷直接冲本王来。若迁怒昭昭……」戚展白冷笑,「我湘东王府,也不是食素的。」 这是直接将人,纳入他的地盘了? 沈岸太阳穴一阵急跳。 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个刺头。当初御前争辩的那股莽劲儿上来了,他磨着槽牙,要跟戚展白大战三百回合。 可人家压根不搭理他,自顾自俯身跟沈黛说话,语气有些歉然,「可要我送你回屋?」 沈黛知道,戚展白对长辈一向敬重,方才之所以这么强硬,也是为了向爹爹表明自己的态度。现在问她这话,却是在担心她会受牵连,遭爹爹责备。 这家伙啊,表明上瞧,就是个只会舞刀弄剑的大老粗,心思倒是比姑娘还细腻。 沈黛心里熨贴得紧,含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能处理好的。」 这终究是她的家人,她总要自己面对。 有些话不用说透,懂的人自然都懂。戚展白没强求,轻轻揉了揉她脑袋,「照顾好自己。」又朝沈岸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沈黛目送他转出垂花门,看不见身影,仍舍不得收回视线。 沈岸看在眼里,哂道:「还看?要不要为父把你眼珠子挖出来,贴他身上?」 果然,火气还是冲她来了。沈黛瘪瘪嘴,索性也不回避,直言问道:「爹爹不是教导我,不可以貌取人么?怎的轮到自己身上,这话就不管用了?」 第44章 沈岸噎了半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好好,你如今翅膀硬了,敢跟别人私定终身,还敢跟为父顶嘴!信不信我今日就打断你的腿,再关你几个月,你看那戚展白还搭理不搭理你?」 每次都这样,道理讲不通,就拿父亲的身份压她。难道父亲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而她的意愿就不是意愿了么? 沈黛的急脾气完全承袭了他,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上了火,「爹爹说这么多做甚?不就是看不上王爷身上有残?可那又怎样,至少他活得坦荡。不像你,说一套做一套,没担当!」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庭院,两人俱都怔住,枝叶跟着晃了晃,瑟瑟抖落几片。 林氏和沈知确匆匆赶来,正好撞见这幕,惊了一跳,忙上去,一个拦在沈岸面前,一个拉着沈黛往后躲。 沈黛吓得不清,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爹爹竟然……打她了?记忆中,爹爹脾气是不好,教养哥哥时,家法从来没少过,可待她一向耐心有加。她便是捅出天大的篓子,他至多也就责备两句,从不会动手。 可今日竟然打她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羞愤和委屈一并涌上来,她眼眶被灼得发烫,泪珠控制不住,却只是固执地咬着唇瓣,偏开脑袋,一声也不吭。 「你这臭脾气究竟能不能改?有话能不能好好说?昭昭怎么说也是个姑娘,还受着伤,你怎好、怎好……」林氏看着沈黛红肿的面颊,眼睛跟着红了一圈。 沈岸怔怔瞧着自己的手,又觑了眼沈黛的脸,心叫人拿磨盘碾了碾,却是深吸一口气,甩袖道:「为父这样做,也是为你好。你不知道他戚家根本……」 他眼神闪了闪,忙闭上嘴,欲言又止,垂视着墁砖缝隙里倔强生长的苔藓兀自发呆,许久,才转眸凝睇于她,眼底凝着一种她看不透的晦暗深沉。 「戚展白非你良配,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为父的良苦用心。我已命人将城郊的别院收拾出来,今夜你就搬过去住几日,好好养伤,好好想想自己到底错在哪儿?」 说罢,他便叹着气扬长而去。清瘦的身影被夕阳拖长,蹉跎在夹道里,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 沈黛的心被狠狠拧了一把,念及自己方才说的话,懊悔不已。可想到他的决定,又心生不甘,想再争上一争。 沈知确拦住她,摇了摇头,「爹的脾气你知道。你这会子过去,除了找骂,起不了任何作用。乖,听话,顺着他的意思去别院住几日。其余的,我来想办法。」 沈黛自是一百个不服气,终还是点了头。 ☆☆☆ 沈家的这处别院,建在京郊玉泉山上。泉水自山顶「叮当」泻下,于山石婉转间,激荡出悦耳脆响,宛如漱玉。白日可登高远望,夜里可伸手摘星辰,是个玲珑的好去处。 沈黛却无心赏玩,日日垂着脑袋,坐在院里的秋千上伤春悲秋。 春纤和春信看不过去,变着法儿告诉她外头的新鲜事,哄她开心。这其中说的最多的,自然是向家的事。 「姑娘不知道,那日劫持之事发生后,向二姑娘就被押解进了昭狱。向家人不肯,上北镇抚司讨人。可有王爷在那镇着,他们连昭狱的门都没见着。」 「后来隆昌伯急了,上御前告状。可惜,皇后娘娘和老爷早就跟陛下通过气儿。圣心已有决断,不仅没绕过向二姑娘,还当众斥责隆昌伯教女无方,停职罚俸,其余向氏一族跟着连坐。原先他们还指着那群亲戚帮忙,现在可好,人家没故意帮倒忙,他们就该上高香了!」 「还有那向桉。向家一垮,没人给他撑腰。过去债主都追上门来,好好的一个伯爵府,被这帮人闹得,跟平康坊的地下黑市一般,都没人敢出门了。」 两人笑成一团,沈黛也牵了下唇角。 到底是她的亲人,从不让她在外头吃亏。 便是她离开沈家出发去别院的那夜,母亲和哥哥出来送她。爹爹没来,却躲在庭前树下,偷偷往她这边张望。见她发觉,他牤转过脸去,假装自己只是路过,若无其事地往庭院深处去。 就是个好面子的倔老头! 沈黛轻哼,抱着双膝,将脸埋入臂弯内,反复思忖着他当时欲言又止的模样。 其实,那日她埋怨爹爹「以貌取人」,是不对的。论看人,爹爹的眼光一向老辣,且尤其爱才,他手下的门生许多就出自寒门,甚至还有屠夫走卒。 可,戚展白的才干,举国皆知。照理,爹爹应当是喜欢的,为何会这般排斥?戚家到底有什么秘密,连爹爹这么个位高权重的人,都不敢置喙?甚至她活了两辈子,都还不知道…… 天渐渐黑下去,月出东方,被墙头厚重的枝叶承托着。 别院外头全是显国公府的府兵,团团围了三层,连苍蝇都飞不进来,可院里头就只有主仆三人。春纤和春信去厨房忙活晚饭,剩沈黛一人坐在秋千上。 第45章 四下悄然,一盏八角料丝灯在风里慢悠悠打旋,洒落昏惨惨的光。风浪涌过,沈黛由不得哆嗦了下,仰面望着天上逐渐圆润的玉盘,荒芜在心头蔓延。 别院里的生活不愁吃,不愁穿,什么都好,就是太孤独了。孤独到,她每时每刻都在想他,都快成一种本能,像呼吸,镌刻在她身体里。 他现下在做什么?可是知道,她被送走的事,在想办法救她?此时此刻,是不是也在想她? 为什么他们明明都已袒露真心,还要天各一方? 越想越委屈,沈黛长长地叹了声,纤浓的长睫搭落下来,轻颤着,宛如风摧下的蜻蜓翅翼。 忽地,墙边传来一阵「簌簌」响。沈黛神经一紧,屏息循声望去。脑海里飞快闪过无数种可能,都被她一一排除,只剩最后一种,她最不敢相信,却也是最想相信。 就听轻盈的一声「咚」,颀长的身影跃然立在墙边,带起的劲风吹动料丝灯,摇曳开一片迷蒙的光。 他站在那片柔光里,一身玄底织金的长袍,玉带束出细腰,夜色里瞧着,濯濯如风中修竹。许是急奔而来,他眼底微有憔悴,可低眉浅笑间,眸光浮在这寂寥夏夜,是旧时月色,更是春风词笔。 只轻描淡写地一挑,便在沈黛心底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王爷!」 她迫不及待奔过去,忘了贵女矜持,忘了父亲的责备,一下扑进他怀里。熟悉的温暖瞬间填充满怀,透过衣衫沁入心脾,只一瞬,便拂去她心中所有不安。 「你怎么来了?」 「同陛下告了几日假,来处理私事。」 戚展白侧头轻蹭她脑袋,柔声牵起唇角道。最后两个字在停在舌尖,同他低哑的嗓音纠缠得格外旖旎,仿佛不舍得离开似的。 毕竟,是一辈子仅有的一件私事。 胸口一阵温热的血潮涌动,沈黛欣喜地将脸埋入他胸膛,忍不住扬头,蜻蜓点水般飞快在他下颌啄了下。 戚展白混身一僵,冷玉般的面颊抽了抽,泛起红晕,却是越发沉着脸,低呵道:「安分些,莫要胡闹,真当本王不敢收拾你?」 话还没落地,沈黛便捧起他的脸,恶作剧般啄了下他的唇,下巴嚣张地昂起,眼皮散漫掀开。眸光流转间,有种介乎少女和女人间的清媚,随着她指尖的一点柔腻,似有若无地在他脸颊画出一道蜿蜒的轨迹。 「王爷来收拾我啊。」 一句话,就把他堵得哑口无言。 沈黛心底一阵暗笑,明明没她胆子大,还敢威胁她?歪着脑袋欣赏了会儿他错愕的表情,她心满意足,从他怀里钻出来,「走吧,我带你……」 话音未落,她就被拉住手腕,往后一拽。周遭景物飞速旋转间,她踉踉跄跄靠在墙上,没等反应过来,唇就被人狠狠咬住。 亦霸道、亦温柔,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攻击性,在她唇舌间攻城略地。趁她不备,还轻轻碾了下她唇瓣。 沈黛由不得呻吟出声,伸手去推,却被他攫住手腕,高举过头顶。 紧接着下巴被他抬起,侵略变得越发放肆,她不禁晕眩,朦胧中,似听见他克制地哑笑,唇瓣间细腻的蠕动就贴着她的唇,带起一阵心颤。 「这可是你说的。」 夜色静谧,婵娟就悬在天边。浮云在玉质的光晕里舒卷,如丝如缕,像风吹散了美人的裙摆。虫袤的鸣叫一阵阵如浪涌来,伴着细微的嘬吮声。 沈黛还懵懂着,脑袋轰然一片,天地良心,她不过是只是想逗逗他,怎的就变成了这样? 平日她瞧着是大胆,但于这事情上,她终究是一张墨点都没沾过的一张雪白白纸。所谓的「亲」,不过是欢喜了,便亲亲脸颊,最多不过碰一下嘴唇,这后头的奇妙,她全然不知。 隔着一堵院墙,府卫们井然有序地巡逻换岗,铿锵的步子撞在耳边,黑暗中的唇齿交缠,便有了偷情般的刺激快感。 沈黛不禁红了脸,素手抵在他胸口,想推开,可唇上的辗转又热烈一分,像是手执大印的侵略者,不容反抗地给她落款盖章。 蒸腾的气息里有不知名的冷香,像寒冬的烈酒,格外醉人。 沈黛无力招架,像卧在云端,每条筋脉都似掠过无数惊电,一丝丝穿越纵横,将她震软,唯有抓紧他身侧的衣袍,由他牵引着,在这片浩瀚春色中沉溺。 眼睛睁开一小道缝,偷偷瞧他。 清风朗月下,他的脸依旧冷硬如初,像个无欲无求的和尚,万千红尘眼前过,明镜菩提自在心。此刻却沾了些许侵略,跟孩子得了糖似的,狂热执迷到忘乎所以。 倘若眼睛睁开,只怕眸底都是猩红的! 沈黛由不得一阵脸红心跳,赶紧闭上眼不敢再看。 第46章 隐约摸索到了游戏的规则,她抬起两只纤细的胳膊,环住他宽厚的背脊,笨拙地回应他。纤浓的睫毛似一双雨蝶静栖花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颤着,扫过戚展白面颊。 戚展白心头酥痒,睁开眼迷蒙地望住她,像望住一个梦。 墙头卧着一株低垂的紫藤枝蔓,刚好将月亮裁成两截。光在扶疏的花叶间错落,映出她一张恬然美好的脸。许是因为天热,又或许是因为紧张,她唇上隐隐沁出细微的汗珠,呼吸间有种果露的香味,是一丝甜,又带着清幽的凉意。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的娇憨,对男人而言,有多大的吸引力。 只一眼,就叫他欲罢不能。 其实亲吻什么的,他也不会。若不是被这丫头的气焰激到,他大约这辈子都不会这般主动。起初抵上她唇瓣,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惹她耻笑。 直到真正尝到她的滋味,他才知道,有些事无需刻意去学,她唇间的香甜就是他最好的老师,每一点触碰,都将他的感官放大数倍。 他一面满足着,一面又叫嚣着不够,像是沙漠中的旅人,终于撞见一汪清泉般克制不住。 方才那句「告假」,他说得云淡风轻,可为了那一刻的云淡风轻,他这几日着实快忙呕了血。 但心里却是甜的。 一想到她就在这儿等着自己,他干活都比平时来劲儿,流出来的汗彷佛都是甜的。 这丫头该不会给他下了什么蛊吧?否则怎的相隔千山万水,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依旧能牵动他的喜怒哀乐。以至午夜梦回时,仍不讲道理地占据满他的心。 下了蛊又如何?他就是想尝尝。 她大约是觉察到了他的视线,眼睫颤得越发厉害,红晕一丝丝从鬓角蔓延到眉心,像春风里的涟漪,一层层晕染,想收也收不住。眼睛却是不敢睁开,蹙着眉,跺着脚,发不出声,就只能哼哼唧唧地捶他的肩。 奶猫子一样的力气,没打疼他,反而捶化了他的心。 戚展白嘴角几不可见地泛起一丝笑,闭上眼,情不自禁扣紧她柳腰,力道之大,恨不能揉进骨子里,唇上动作倒是放柔不少。 从侵略,变成了取悦。 隔着茫茫夜色,两颗心急促地跳动,黄钟大吕般,「隆隆」震响在彼此脑海中,却都默契地没点破。 这一吻,也因这心照不宣的悸动,荡漾得没了边。 也不知纠缠多久,柳梢头的月亮都爬得老高,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人还紧紧抱着。 料丝灯还在风中悠悠旋转,琥珀色的光在两人身上雀跃,有什么东西,似乎已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 「还疼吗?」 戚展白抬手,轻轻覆在她脸颊,动作温柔得仿佛她是世间最精美的瓷器。想起那日自己刚走,小姑娘就挨了一巴掌,他心如刀绞,自己在战场上挨了致命一箭,都不曾这般痛苦过。 沈黛猫儿似的眯起眼,轻轻磨蹭他温厚的掌心,摇了摇头,「我没事的。」撅着嘴,指尖捏着他衣袖,忸怩地问,「你、你告了假,可是打算在这儿住几日吗?」 戚展白眉尖微挑,捏着她玲珑的下巴,「你希望我留下?」 「才没有呢!」沈黛撇开头,否认得很干脆。片刻,她小眼神又飘回来,巴巴仰视着,灿若繁星的眸子里带了点楚楚的味道,「所以你留下吗?」 戚展白忍不住笑开,低头轻轻撞了下她额头,「只要你不轰我走,我便在这儿赖一辈子。」 「什么一辈子,怎么就一辈子了?你还想我在这关一辈子呢!」 沈黛娇嗔地瞪他一眼,唇角却是压不住往上扬。许是今日出格的事做多了,她胆子大了不少,纤指隔着衣袖在他小臂上画圈,柳眉耷拉下来,细声细气地叹道:「我嘴巴疼,都怪你。」 眼梢却轻俏地扬着,像生了钩子,绵软地吊在他身上。 当真是会下蛊。 戚展白心底无声暗恨,却一点也没挣扎,顺从地俯身,轻轻抿了抿她嫣红的唇珠,「还疼吗?」 温热的鼻息撩起颊上一阵酥麻,一句话摩擦着喉咙,由舌尖轻轻推送,细而沉哑,混着初夏夜晚的凉风,游丝般慢悠悠荡进她心里去。 沈黛脸红得滴血一般,手紧紧揪住他衣袖,好端端一片金丝竹叶都快被她揉烂。 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很聪明,什么东西都能一学就会。这才几天的工夫,他就学会了她撩拨的招数,明知自己最受不住他的声音,还刻意压低…… 怎么回事?不过亲了一回,他们两人怎就跟调了个个儿似的? 耳边传来他得逞的笑,沈黛又气又恨,圆着眼睛嗔道:「疼啊!当然疼!」 戚展白心领神会地展了眉,合眸要再亲,却被她一根柔若无骨的玉指轻轻挡了回来。 第47章 他诧异地睁开眼,就见小丫头飞扬着眉眼,得意道:「王爷弄疼我了,当罚!就罚王爷不准再亲,除非我点头,否则……」妙目一转,颠倒众生,不费吹灰之力,「否则王爷以后都休想再亲昭昭,如何?」 戚展白敛了眉,拉长着一张脸,不置可否,一看就是不愿意。 沈黛踮足在他深蹙的眉心上印了一吻,摇着他手撒娇:「好不好嘛,王爷?」眼珠子转了转,又改了口,「展白哥哥?」 一声声娇滴滴的嗓音,直把人的心都喊化了。 戚展白轻嗤了声,到底还是点了头。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亦或是将来,他从来都拿她没办法。 ☆☆☆ 别院里岁月悠长,流光仿佛都不会在这逗留。 因沈知确早已打点好,外间的府兵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人白日出门登高远望,携着晚霞归来洗手共做羹汤,夜里则坐在秋千架上赏星星。 没有流言蜚语,没有军务滋扰,「幽禁」的小日子过得,竟比在京中还自在逍遥。 舒坦日子过多了,总有人上门找事。 院子里的秋千架因年岁过久,有些不稳,两人准备翻修。戚展白蹲在院子里忙活,沈黛领着春纤和春信,出门寻有用的木材,各自打趣地正当热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昭昭这是在做什么?」 那旖旎的声调,沈黛不用回头看也知是苏元良,好心情顿时毁了大半,她也懒怠搭理,领着两个丫鬟转身便走。 苏元良抢先上前一步,抱走她怀里的木头,抬袖擦了把额角的汗,笑得格外殷情,「向家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放心,我已同指挥使打过招呼,绝不会放过那向榆。」 堂堂二皇子,天潢贵胄,为一个姑娘大老远跑山上受罪,还一心一意为她出气。若换做别人,早感动得以身相许了。 沈黛却只轻慢地吊了下眉梢,「不劳二殿下费心,即便没有您,姑母、爹爹,还有王爷,他们也已经帮我出了这口气。二殿下若有事寻我,直说便是,这般事后诸葛亮、抢人家风头的做派,可委实不配您这尊贵的身份。」 苏元良脸上的笑顿时僵住,想献殷情是真,有事寻她也是真。 这几日,他的确是常往北镇抚司跑,倒不是为了沈黛,而是为了自己。也不知怎的,最近他手底下得力的人手,无论明的还是暗的,都接连遭设计,一个两个全进了昭狱。 他气急败坏去问缘故,可那指挥使却一直在跟他打太极。若说身后没人指使,他是一万个不相信,隐约也能猜到是谁。 放眼整个大邺,除了戚展白,谁还有这本事和胆量,敢同他叫板?偏偏,自己还真拿他没办法。 屋漏偏逢连夜雨,前两日沈家夫人进宫同皇后叙话,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退亲。可太子之位还没到手,这门亲事如何能退?偏生这节骨眼,戚展白又上沈家提亲,这不是公然打他的脸吗?他如何忍得?所以才走这一趟。 小不忍则乱大谋,无论今日受多大气,他都必须将这门亲事敲定! 平了平气,苏元良又和煦笑开,目光在她身上扫了遍,惊艳之余,还裹着浓浓的怜惜,「关在这里,你受委屈了。不过放心,我定会尽全力说服国公爷,早日接你回京,娶你过门!」 说着,他又拍了拍手,八个内侍应声抬上一顶轿撵,看形制,他是把自己皇子的轿子让出来给她了。 「这几日你在这吃苦了,我心疼得紧,处理完手头的事就赶了过来。你坐这轿子,我走路,带你下山逛逛。我已在丰乐楼订了席面,全是你爱吃的,还有那新出窖的照殿红。你不是最喜从顶楼俯瞰底下的灯市么?走,我今日就带你去瞧个过瘾!」 他说得眉飞色舞,沈黛却只看出一番虚伪,兴趣缺缺地摆了摆手,正要拒绝,身后却有人帮她应了,「难为二殿下这一番良苦用心,我们不受,委实说不过去。」 戚展白掸了掸衣袍上的木屑,昂首阔步走来,携了沈黛的手,甜甜蜜蜜地并肩坐到轿撵上,一点儿没跟苏元良客气。 苏元良直着眼睛,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轿子都已走出去老远,他才将将会过神。 这家伙怎会在这儿?看这亲密的模样,他们怎么也一块这住了有几日,自己竟一点也不知道?不是,他是要请沈黛去丰乐楼吃席没错,可他什么时候请戚展白了?! 嘿,他上个哪门子的轿! 丰乐楼位于帝京最繁华的街市,素有七十二酒楼魁首之美称,一日的流水可抵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 天色将昏未昏,街市各处纷纷升起灯火,错落着一路潋滟蜿蜒向舟桥另一端,仿佛银河跌入红尘。倘若这时候有神仙从天上飞过,定也会由衷感慨一句:「好一个热闹的烟火人间!」 第48章 轿子才在酒楼门前落定,掌柜的和店小二就跟瞧见了亲爹一样热血沸腾,满面堆笑,迫不及待出来迎接。 见戚展白扶着沈黛的手从轿上下来,苏元良却同随行的内侍一块,在轿子后头追出一身汗,跟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似的,他们又都呆若木鸡。 「二殿下瞧着,似乎快不行了。」戚展白漫不经心地转着拇指上的虎骨扳指,睥睨道,「本王最近正好在训练新兵,殿下若有兴趣,大可过来报名。本王定竭尽所能,帮殿下强健体魄。」 一句话说得阴阳怪气,还故意把「不行」两个字音咬得极重,骂谁呢? 这里本就是闹市,人流往来如织,入夜后就更加热闹。大家听见这动静,不由自主望过来,男人不行,太惨了。看这衣着打扮,他身份应当还不低,那就更惨了。 原本好奇的目光就这么带起几分同情,脚步都慢了许多。 苏元良气歪了嘴,奈何气还没喘匀,想骂又使不上劲儿,只能跟个猴似的杵在路中间被人围观。好不容易蓄足了力气,刚蹦出个「戚」,眼前就冷不丁转起了金星,不得不撑着内侍的肩方能勉强站稳。 背弓下来了,手也扶在了腰上,大口大口倒气的模样,倒真像是肾精亏损过度。 不行。 沈黛捧着袖子暗暗发笑,悄悄瞥了眼身旁的男人。 自下轿之后,他就一直站在自己斜前方,面上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细瞧就能发现,他单薄的唇瓣抿成了一条线,袖底下的拳头始终没松开,俨然一只老母鸡护着绒毛未丰的小鸡仔,谁敢上来跟他抢人,他就敢将那人当街生吞活剥了似的。 没想到啊没想到,目下无尘的湘东王也会吃醋,酸劲儿上来,能撩倒一整条街! 掌柜的一劲儿给她哈腰作揖,笑得为难,沈黛明白他的不容易,帮他打圆场,扯了扯戚展白的衣袖道:「走吧,我饿了。」 戚展白这才收了气势,牵了她的手上楼。 ☆☆☆ 席面安排在酒楼顶层,还是天字一号房,正对底下戏台,开窗就能瞧见护城河全貌。千金难求的好位子,凭他哪般达官显贵都需提前数月才有望订到。 不得不承认,苏元良做人虽不怎么样,但论「享受」二字,他说第二,就没人敢自称第一。 关山越有话寻戚展白说,沈黛便先进了暖阁。 护城河两岸正招呼着放烟火,她提着裙摆小心站上窗边的小阶,扶着窗沿往下瞧。夜风撩动她乌发,绒绒似一团卧云,纤影婀娜,衣袂飘举,单调的轩窗立马风景如画。 苏元良换了身干净衣裳回来,瞧见这幕,不禁心猿意马,上前笑盈盈问:「昭昭可喜欢这里?」 沈黛眼皮一掀,「嘁」了声,转身去圆桌边坐好。 苏元良也不生气,美人就是美人,翻白眼也比旁人好看。 心里更痒了,他舔舔嘴角,扯了她身旁的椅子坐下,朝掌柜的招手,口气豪迈:「去,把你们那新出窖的照殿红端上来,再加一碟橙酿蟹,清酒醉虾,和清蒸刀鱼。」 边说边转向沈黛,手搓着膝头,笑容殷情得能掐出水来,「他们酒楼新招了厨子,最擅长做这些鱼虾,等菜上来你尝尝,若喜欢,我便做主聘了那厨子,送去你府上,如何?」 他笑得越殷情,沈黛就越觉恶心。 衫子底下两条藕臂冒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一句「不必」刚到嘴边,头顶就盖下一片黑影。 不知何时,戚展白已经回来,「吱吱呀呀」扯了椅子,霸道地横插进两人中间。地方窄塞不进去,他不由分说,抬脚对着苏元良的椅子就是一踹,红木椅子腿登时瘸了半截。 「哎哟!」 苏元良反应不及,摔了个大马趴。痛意扎着尾椎骨,大剌剌往上冒,他疼得倒抽冷气,腮帮子都快吸到牙上。 内侍和店小二忙上去扶人,戚展白只冷冷斜他一眼,掸了掸下摆并不存在的灰坐下,不慌不忙道:「来份糟鹅掌信,雪底芹芽,糖腌的玫瑰卤,和一份奶油松瓤卷酥。」 全然没将他这个皇子放在眼里。 苏元良没好气地甩开内侍,冲过去想揍他一顿,可转念一想今日的目的,又不好发作,只得打落牙和血吞,重重拍了拍衣上的褶皱,讥诮道:「想不到王爷一个大男人,竟也跟姑娘一样爱吃甜食,就不怕那天被这些糖啊蜜啊的浸坏,拿不动刀?」 ——变着法儿地反骂他:「你才不行!」 戚展白轻哂,「本王是不爱吃,奈何昭昭喜欢。」 视线随话头一道转落在沈黛身上,眼波深情款款,比他点的甜食还腻人。 一句话,就把苏元良堵得哑口无言。 他原是想借这话激一激戚展白,让他跟自己动手。这样,他就有理由调动身边的精锐,让他们为自己报仇。可现在仇没报成,还反送了这厮一个讨好人的机会,真是…… 第49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痛苦,抓心挠肝,比摔屁股蹲还疼上数倍! 那厢沈黛也惊得不轻。 大庭广众之下腻歪,这还是头一回,且还是戚展白主动的。都说这家伙最是稳重、沉得住气,爹爹这般看他不上,对他这点也赞不绝口。 可现在倒好,稳重没了,气也飘了,竟跟人较这劲儿,还是跟苏元良。见她不回应,他还一个劲儿使眼色催促,在桌底下扯她衣袖,哪里还有个王爷的正经模样? 根本就是个三岁的孩子! 沈黛忍俊不禁,把玩着酒杯装没瞧见。掌柜的问她想点什么菜,她摇头道:「不用了」,这才嫣然回眸,娇嗔地睨他一眼,「我爱吃的都已经点了。」 戚展白这才放了心,嘴角压不住上扬。 掌柜的应了声「好嘞」,转身要走。沈黛想起什么,忙叫住他,「方才说的橙酿蟹,清酒醉虾,还有清蒸刀鱼统统都不要,他吃不了这些。」 说完,她又攒起眉,对着桌上已经备好的席面指点起来,但凡沾了点腥味的都叫撤了,神色严肃得像要上战场。 戚展白把玩着酒杯,懒洋洋垂眸觑着,嘴角含了一抹和煦的笑,春风化雨般温柔,大有一副天经地义享受别人疼爱的甩手掌柜做派。沈黛不小心碰翻酒杯,他却能及时伸手帮她扶住,随手勾了她鬓角碎发,抿到耳后,宠溺地责备,「你仔细些,别伤着。」 沈黛随口「欸」了声,眉情眸色柔软妩媚,却并不抬眼,继续莽撞地忙活她的。 左右有他护着,她就是能心安理得地莽撞一辈子。 两人配合自然,不像才刚和好,更像一双早已携手跨越半生的伉俪。周遭的空气,都流转着一种难以言说、唯有他二人才知晓的暧昧。 苏元良看着,眼里逐渐浮起一片落寞。 戚展白不能吃鱼虾,她就让撤了?她可还记得,他很爱吃这些!她怎能忘了呢?她不该忘的!过去每次吃席,她都会兴致勃勃地帮他点满一桌,怎的今日却成了这样?! 之前无论她如何拒绝自己,他都能一笑而过,只当是她在跟自己撒娇。 可这回,亲眼目睹此情此景,他才真正觉察到,自己是真的失去她了。 真奇怪,明明最开始接近她,不过是为了名利,失去了也不会难过。但心口怎的就这般疼? 像被人架在火上烤,将曾经属于他的关切和偏爱一点点从心中抽离。 可到底是心有不甘。 「昭昭,今日我寻你过来,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当面告诉你。」 外间起了一阵阴风,暖阁四角的料丝灯光晕摇摆不定,苏元良的脸在明暗间不停交替,笑容沉进眼底,深情又诡异,「我已向父皇请旨赐婚,父皇也已允准。不出意外,圣旨明日便会送去府上。」 「昭昭到时,可千万要记得谢恩啊。」 话音落下,伴随一声筷箸坠地,沈黛脸色刷白。 暖阁内顷刻间阒然无声,轻松气氛沉淀下来,像被人灌了水银,凝塞不通。风骤然变大,檐钩和风灯的挂钩摩擦,吱吱扭扭的声音在万籁俱寂时异常清晰,仿佛就绞在她神经上。 圣旨下来,就非嫁不可了。 连爹爹都救不了她…… 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窥见点曙光,却要因为他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而功亏一篑?她双耳「嗡嗡」,接受不了,霍然拍案而起,「你!」 一下起得太猛,她眼前黑了一瞬,脑袋昏昏的,人跟着踉跄欲倒。 苏元良颇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得意地翘了唇,大剌剌伸手,欲一揽芳泽,却被一道走电般的狠力重重拍开,白皙的手背像被火燎过,瞬间红肿大片。 「戚展白你放肆!」 「放不放肆,二殿下可管不了本王。」 他一声未落,戚展白一声又起,字字铿锵,丝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 四周又沉默下来,无声的对峙,像是昆仑山上冰封千年的雪,寸丝寸缕都是杀人的戾气。 「你说,不出意外,明日圣旨便会送去显国公府上?」 戚展白拥着沈黛,怜惜地拍抚她后背,转目望向苏元良,温柔似水的眼波便凝结成了冰楞,直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生挖出来。 苏元良拧眉,正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却听他不屑一哼,阴冷的游丝从他唇畔滑过,那一瞬,仿佛沙场修罗重现。 「那若是,出了意外呢?」 意外? 天子亲自下旨赐的婚,还能有什么意外? 苏元良拢着袖子,锁着眉,暖阁内的昏暗填满了他的眼。 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对手。跟戚展白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苏元良深谙这家伙并非逞一时口舌之快的平庸之辈。即便寻不到他话里的陷阱,他仍旧不敢懈怠。 第50章 斟酌斟酌再斟酌,却听门外起了一阵骚动,丝竹管弦声戛然而止。两个内侍推搡着挤进门,「哎呦」一声,叠罗汉般摔倒在苏元良脚前。 苏元良扯开下摆后退一步,拧眉正要呵斥,内侍先喘着气道:「殿下,外头、外头……」 话还没说完,外间便传来一道声嘶力竭的哭喊:「二殿下!奴婢究竟做错了什么?您竟要如此待奴婢!」 「您想娶沈姑娘为正妃,奴婢也从未想过去争,只求个侍妾的位份,好叫肚里的孩子有个爹。您都答应得好好的,怎的又突然反悔,要将奴婢送走?您不认奴婢就算了,难道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要了吗!豆,豆,网。」 「二殿下!」 沈黛渐渐听明白过来,胸口「腾腾」蹿起三丈火。 从前,她只知苏元良风流,但皇子毕竟是皇子,还是会顾念自己的身份,不至于在正式迎娶皇子妃前,闹出什么出格的丑闻。现在看来,竟是她高估了。 沈家好歹也是帝京第一名门,门楣上还沾着皇家的光,岂能容他这般侮辱? 沈黛冷笑,「原来殿下今日摆这桌酒席,不是为招待我们。想必这赐婚,应当也与我无关。」 苏元良脑子里轰然一声,脸上血色登时褪了个干净。 这女人是他府上的丫鬟不假,有了首尾也不假。毕竟,他是个正常的男人,还是个皇子,有那么几个无聊时的消遣,很正常。想着这几日就要把沈家的亲事定下来,他给了足够的银两,就把她们都远远打发了走。 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找回来的,且肚子里还多了一个! 余光扫过戚展白似笑非笑的脸,他倏尔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意外」…… 「姓戚的,你竟敢坑害我!」 苏元良磨牙霍霍,撸了袖子上前,指尖还没碰到戚展白衣角,就被他率先攫住手腕,一个利落的过肩摔,「砰」地掼倒在了地上。他手上稍一发力,苏元良便疼得嗷嗷直叫。 周围内侍急着上去解场,都被戚展白的眼刀子一一捅了回去。 「害你?你还不够资格。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倘若你真懂洁身自好,又怎会有今日这一出?这事不光彩,想来你也不愿捅到御前。赐婚的圣旨,你自己想法儿解决。若是解决不了……」 戚展白漠然一嗤,声音如拭过雪的刀锋,「本王不介意替殿下想法子。」 想法子?他能想出什么法子?左不过是不择手段抢走他这门亲,高兴了,就留他一命,不高兴了,就直接磨刀杀人灭口! 这事儿他真干得出来! 苏元良额头、后背惊出豆大的汗,咬着槽牙,心焦得慌,却也不敢说什么。 「你你你、你等着!」 苏元良拿宽袖遮着面,几乎是逃着从丰乐楼离开。 这事闹得太大,楼上楼下早围满了看戏的人。苏元良平日一向招摇,除了皇子府和皇宫,丰乐楼就是他第三个家。一掷千金的事做得多了,大家隔老远就认出他来,当下立马心领神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食指尖从那丫鬟身上转移到苏元良脊梁骨上,闲言碎语如浪,一阵猛似一阵,拍得他直不起腰。 原本他还担心要戚展白会将这事捅到父皇那去,现在看来是能歇歇心了。就这架势,过不了今晚就能传遍帝京,叫他抬不起头!从古至今,还有哪个皇子当得比他还窝囊? 越想越气,苏元良把道边一株槐树当作戚展白,抬脚狠力一踹。 不巧午间落了一场急雨,树冠还湿着。这一脚板下去,汤汤把他浇成了落汤鸡。他站在水雾里一阵跳脚,「嘿,虎落平阳被犬欺,而今连你都敢……」 话音未落,一点寒光赫然戳破夜色,擦过他耳廓,直挺挺扎入他眼前的树干中。箭羽簌簌震起余响,还带下了他几缕鬓发。 苏元良一瞬瘫软在地,回过神来正准备骂娘,视线扫过箭身上纂刻着的「章」字,人登时噤若寒蝉。 箭尾上还系了封书信。 苏元良前后左右转了个遍,盯着信结咽了咽喉咙,伸手取下,匆匆扫过一眼,脸滴水似的沉下来,几乎融进夜色里。 身边的内侍是个机灵的,粗略打量了眼,便知又是那位来的消息。说「消息」,还是给殿下留了颜面,说准确地,是那位在给殿下下「命令」。 「宫里现下可是落钥了?」苏元良问。 内侍颔首,「是。殿下有何吩咐?」 苏元良摩挲着信笺边角,若有所思,半晌,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火舌舔舐信笺,长风从背后吹来,燃烧的纸张碎成无数细小的浮灰,浩浩奔向庞大的夜色中。 绵长的一声叹息里,听不出是讥讽更多,还是惋惜更甚。 「想办法往母妃宫里递个消息,沈家,是不能再留了。」 第51章 ☆☆☆ 信纸燃尽,护城河烟火才刚开场。 欢呼声中,簇簇烟火从官船升至高空,河岸边亦有那富庶的人家燃焰凑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幽幽的夜被千树万树礼花装点,恍若白昼。 沈黛爱繁华,爱热闹,帝京每一场烟火,她从不错过。这次规模更胜往昔,她却提不起什么兴致,脑袋倚在窗棂上,无精打采,像一朵蔫了的海棠花。 戚展白不用问也知,她在担心什么。 一门亲事本是两厢情愿,皆大欢喜。奈何前有家人反对,后有外人横刀夺爱,生出了这乱麻般的干系,一个处理不好,结不成两姓之好是小,保不齐还要脑袋搬家。 可这有什么的,不是还有他么? 到底是信不过他啊。 轻叹了声,戚展白拽下腰间一块玉佩,递过去。 玉是上等的羊脂白玉,整体雕成一双衔头咬尾的鱼儿,状似太极八卦图。烛光透体而过,在地面漾起水波般的柔腻,随深色长穗悠悠晃动。仔细瞧,双鱼中央,顺着鱼身的弧线,有道极细的缝,能将玉佩分成两枚。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一半归我,一半归我弟弟。奈何他才刚满月,就被拐子掳走,至今未寻回,这玉便都留在了我这儿。」 沈黛心弦微动,惊讶地抬头,「弟弟?」 活了两辈子,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戚展白还有个弟弟。 戚展白看穿她疑虑,捏捏她鼻尖,含笑点头,「我同他是双生子。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拐走,家里人遍寻不见,索性就当从没有过这个孩子,免得招母亲伤心。可她还是忧思过度,去了。」 他声音没有锋棱,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着沉疴过往,娓娓地,轻描淡写地,像在说别人的事。只在最后提及自己母亲的结局时,眉头涩然皱了一下。 沈黛的心也跟着被拧了一把。 从前她只知他的病灶和软肋,都由于他左眼,现在才明白,这里头还藏了这么一层坏疽,越是装作不在意,就越是疼痛。 而眼下,他同她提起这些,是将他自己的一切都全然交托给了她,再无隐瞒。 腔子里有温热在怂恿着她,沈黛深呼吸,捧起他的脸,踮脚,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轻轻印下一吻,「不怕,他们不在,还有我呢,我陪你,咱们一辈子不分开。」 戚展白喉底溢出一声轻笑,展臂环住她腰肢,欲将人揽入自己怀抱。 沈黛却扭了个身避开,踮着脚尖,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以指为笔,顺着他眉目轮廓描绘。行至他左脸时,他下意识要躲,沈黛却固执地捧住他的脸。 烛火幽幽,落在她眉眼,幼鹿般的眸子里有坚定而纯粹的光,「王爷,昭昭愿将此生都托付于你,无论是福是祸,都不离不弃。也请王爷信任昭昭,至少……」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张面具,「在昭昭面前,你不必躲藏,原来的你就很好,比世间任何人都好。」 戚展白目光闪了闪,静静望着她,没躲避,也没说话。眸底像打翻的浓墨,烛光在里头跳动,亦照不清里头纷乱的情绪。 沈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老实说,她没有把握戚展白会不会同意。毕竟这是他最大的伤疤,换做是她,也希望能藏一辈子。 可人的好奇心是无限的,你越是想藏起来,他们就越是想一探究竟,即便让你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索性就大大方方露出来,让他们都知道,这点子东西不算什么,你根本不在乎。久而久之,他们反而也无所谓了。 想让别人接受,就得自己先学会接受自己。 烟火落尽,喧嚣远去,暖阁重归寂静,唯有角落的铜漏壶「嘀嘀嗒嗒」,不绝于耳。 戚展白一直不说话,沈黛便一直看着他,不屈不挠,颇有种他不答应,她就打算这样盯他一辈子的架势。 戚展白无奈地笑了下,垂首抵着她额头,「那日同你求亲,我后悔了。」 沈黛的心狠狠一沉,什么意思?他要悔婚? 她急了,张口要收回刚才的话,眼前忽然一黑。戚展白在她的惊慌失措中低下头,轻轻啄了下她的脸,深拥住她,紧紧地,像是耗尽了毕生的力气,同她耳鬓厮磨。 「我心悦于你,百年为期,终是太短了些。」 清冷的声音,说着缠绵浓丽的话语,有种直击灵魂的力量。 沈黛身心俱都不禁颤了颤,缩了下脖子,耳根被他鼻息晕红,朦胧夜色中,宛如隔纱看桃花。 戚展白眸光微暗,忍不住又低头轻吻,含着那点剔透的皮肉,轻轻抿了抿。怀里的小人颤得越发厉害,耳尖那点红宛如朱砂入水般,一点点晕染至脖颈面颊,直到整个人都烧成了虾米。 嘴倒还硬着,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捏着拳一劲儿捶他,「不是不让你亲了么?你怎么还亲!」 第52章 戚展白挑眉,「你说不让亲嘴,又没说不让亲别的地方。」 沈黛大讶,仰头,「谁说只不让亲……唔。」 嘴又被啄了下。 沈黛呆呆眨了眨眼,脸更烫了,两道细眉往中间挤,「你方才还说不亲嘴的!」 戚展白仍旧理直气壮,「此亲嘴非彼亲嘴,意思差了去了。」 沈黛气急,想也不想就反问:「差哪儿去了?」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可嘴还没来得及闭上,一双柔软的唇就覆了下来,轻轻咬住她下唇,拉开一小道缝,嘴角含着得逞的笑,哑声道:「差在这儿了。」说完,便将舌尖送了进去。 沈黛彻底服了,又重新认识了他一回。 他是不是有千张面孔?不相熟的时候多单纯啊,她稍稍逗一下,他就脸红耳热,现在呢,撒起谎来都面不红心不跳的。若不是这几日朝夕相处,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被人调过包? 她呜咽着躲闪,却顾此失彼,被他紧锁在了怀里,十指相扣。 抵死缠绵,一个吻。 如飞鸟终要归于林,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不出所料,翌日,丰乐楼里发生的事就传遍整个帝京。 一夜间,苏元良名誉扫地,从众口称赞的贤德皇子,沦落为人人唾弃的荒淫负心汉。昔日同他厮混的党羽都遭牵连,接连暴出丑闻,一件比一件惊世骇俗。 弹劾的奏章如雪花般飘进御书房,陛下龙脸都快拉到地上,将原本要交托给苏元良的几件差事,都安排给了戚展白。苏元良顶着大毒日头跪在外头负荆请罪,晒昏过去几回,他都避而不见。 册立东宫之事还未正式提上日程,就这么被悄无声息地按了下去。 消息传到显国公府上,沈岸一面为早早拒了这门亲而庆幸,一面又为女儿瞒着他,同戚展白私会而气得眉毛胡子乱飘。 他将她送去别院,是为了让她享受风花雪月的?这要传出去,她姑娘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索性也不要她反省了,招回家,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最放心。 可前脚马车刚进家门,后脚宫里就来了圣旨—— 月底是太后五十大寿。自前年起,太后便一直缠绵病榻,今年开春才将将有所好转。陛下是个孝子,为给太后消灾降福,不仅大赦天下,还预备在宫中大摆筵席,为她老人家热热闹闹过个寿辰。 沈家居帝京名门之首,受邀名单上自是赫然有名。 这样大的排场,照理,应是由林氏领着沈黛一块过去。奈何这几日,林氏旧疾复发,且得在家中好好静养几日,只能让沈黛代表沈家独去。 六月末七月初,正是盛夏暑意最嚣张的时候。大日头照得满世界泛白光,檐瓦绿植都像涂了层油蜡。 太后怕热,早就在立夏的时候,寿康宫里的所有门帘就都换成了金丝篾的卷帘。竹篾清爽怡人,风吹过来,篾条边缘叩着抱柱,发出一串细而绵长的轻响,很有夏天的感觉。 沿着长廊刚行至屋门口,沈黛便听见一声尖锐的女子笑声,当下便皱了眉头。 太后一向喜欢清静,每回姑母过来看望,都压着声儿说话,生怕惊扰了她老人家休息。放眼整座皇城,敢在寿康宫这般没规没矩、放声大笑的,就只有一人—— 淑妃元韶容,亦是苏元良的生母。 论相貌,她算不得顶尖的美人;若情分,陛下待她也并不深厚。怎奈陛下子嗣稀薄,她生养皇子有功,且又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在后宫混得风生水起。尤其在姑母缠绵病榻的这几年,她奉旨协理六宫,一日日经营下来,势力几能与姑母平分秋色。 苏元良能在兄弟几人中脱颖而出,多半还要托赖这位好母亲的帮扶。 这么巧,前几日才苏元良才闹出了事儿,自己一进宫,还没见着姑母呢,就同淑妃撞了个正着。说不是刻意来堵她的,她都不相信!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要瞧瞧,这对母子还要玩什么把戏。 ☆☆☆ 太后同宫里的其他贵人不同。她不喜烟熏火燎的感觉,居卧里从不点熏香,只命人在美人觚里插几支当日新折的花枝,取一段自然香,颇有种「闲云野鹤」的意境。 沈黛进来的时候,她老人家正倚着南窗边的云头榻,由宫人喂药吃。 元韶容坐在旁边的玫瑰椅上,含着笑,絮絮同她老人家说话。 越是容貌生得普通的人,就越注重打扮。穿一身金,戴满头银,浓妆艳抹,妄想凭这些手段弥补先天缺憾,同那些天生丽质的美人争个高下,却不知过犹不及。晌午的阳光透窗照进来,直要将她反射成第二个太阳。 沈黛不由眯起眼,眉心微微挤出了个「川」字。 太后神色也淡淡的,垂着眼皮不着半字,显然对她的话不感兴趣。 第53章 元韶容也不见恼,表现得越发殷情,伸手去拿药碗,「还是臣妾来伺候您吧。」 这时候太后倒是开了金口:「不必。」 埋首继续吃药,瞥见沈黛站在屏风前,她扬了眉,眼底终于有了真切的笑,拍着榻上的空处,「昭昭来了?快,到皇祖母身边来。」 太后是个慈祥的老太太。沈黛小时在宫里小住,皮得很,没少跟苏清和结伴惹事。每次姑母生气,都是太后帮她兜着,疼她就跟疼自己亲孙一般,还特许自己唤她「皇祖母」。 更要紧一宗,太后闺姓戚,是戚展白祖父的嫡亲妹妹。 念着这层关系,再去听这声「皇祖母」,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莫名多了一丝旁的味道。 沈黛心底起了涟漪,乖乖应了声「好」,迈着莲步,从元韶容面前移过去,挨着太后坐下,自然接过宫人手里的药碗和汤匙,亲自喂她老人家吃药。 太后双眼乐成了一道缝儿,抚着她脑袋,叹道:「你母亲说得没错,昭昭当真是懂事了不少。」 「那是皇祖母教导得好。」 太后「咯咯」笑得开怀,「这人是懂事了,嘴巴怎还跟小时候一样贫?」 祖孙俩聊得其乐融融,元韶容立在边上,像个多余的泥塑木雕。手还尴尬地横在半空,停着也不是,收回来又尴尬,只能讪笑着,抬手抿了抿头发,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眼梢余光越过手掌边缘,在沈黛身上狠力搓磨。 这丫头并非盛装而来,妆容也偏素净,静雅得像观音手里的净瓶,却仍是殿里最耀眼的存在。柳眉乌沉若羽,双眸似点漆,流转间,有种天然的妩媚灵动。是旁人刻意模仿,都学不来的。 元韶容眼里的笑,不禁带起几分森寒。 她虽为苏元良生母,却因自己和皇后的关系,并未正式见过沈黛,只听说是个美人。美人她见多了,大多只是夸得美,真人也就那么回事,是以她也没放在心上。 可眼下见到正主,她心底的酸就自己个儿冒了上来。 想起儿子就是被这丫头坑害了前程,那股子酸涩,就化作了苦恨。 果然老天爷捏人的时候,心是有偏有向的。给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副好模样,却把她造得平平无奇。倘若她能得沈黛几分神韵,何至于在这后宫这般辛苦? 皇祖母?呸! 这死老太太在自己亲孙面前都只自称「哀家」,凭什么对这丫头特殊! 但也仅是一瞬,元韶容就恢复了和煦的笑,长得美又如何?能不能活过今日,还未可知呢……谁能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甜。 「昭昭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怪道元良总在臣妾面前提起。」站久了腿酸,她后退一步想坐回椅子上,可如此一来,自己就低了沈黛一头,便咬牙继续站着。 似想起什么,她忽而一拍掌。 「瞧臣妾这脑子,光顾着担心太后您的身子,倒把今日的正事给忘了。太后娘家的孙儿,如今是越发出息了。陛下昨儿宿在臣妾宫里,还同臣妾夸他来着,说西境眼下能这般太平,湘东王功不可没。」 语气一转,她又惆怅地垂了眉,「就可惜,他被这些拖累得,至今未能成婚。左右前几日,陛下刚给昭昭和元良赐婚,好事成双,就想着给湘东王也赐位美佳人,想来太后也是乐见其成的。」 「皇后娘娘身子重,陛下让臣妾帮忙挑选。这么大的事,臣妾哪敢做主,只好把人都领了过来,请太后掌眼。正巧昭昭也在,一起相看如何?两道赐婚的圣旨都已拟好,就差个名儿。昭昭与王爷这般熟识,倒时两件喜事一块办,又是一则良缘佳话不是?」 她边说,边将视线调回到沈黛身上,居高临下,笑容比天上的日头还灿烂,似是真心实意地在为他们高兴。 沈黛眯眼瞧着,却只看见了赤裸裸的挑衅。 两件喜事一块办?良缘佳话? 她怎的不干脆开间红线铺子,跟天上的月老抢买卖,大红招牌往脖子上一挂,鬼神都要跟她求姻缘,那多威风?保不齐,还能给她的宝贝儿子牵出个盘丝洞来! 沈黛无声冷嗤,心反而定了下来。 头先,她不知道元韶容来这儿的目的,还处于被动之势,不好将人家怎样,再戳她眼窝也只能忍着。现在好了,人家提前把底牌亮出来了,反倒给了她周旋的余地。 寿宴要等到晚间才开始,这会子正好空闲,索性就陪她玩会儿,打发一下闲暇,也算是给太后解闷儿了。 喂完最后一勺汤药,沈黛也拿定了主意,捏了帕子,不疾不徐地帮太后揩嘴角,揭开珐琅盒子,取了颗梅子喂进她嘴里。 太后喜欢亮堂,寿康宫所有帘子都被齐整地收拢,窗边的竹帘子也卷得老高。阳光从菱花窗外斜照进来,恰好打在沈黛身上。水色一圈圈摇曳开,悠悠的,她周身那点素白突然间便有了灵气,将她整个人烘托得亭亭净植,似一株芙蕖,温婉又不失娇媚。 第54章 不禁让人想起那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元韶容眼里闪过一丝不屑,见她迟迟不说话,只当她是不乐意,不敢反驳,就只能以沉默来对抗。 呵,到底还是个没经历过风雨的小家雀儿,毛还没长齐,徒有一张脸,根本就扛不住事儿。 如何斗得过她? 元韶容唇角牵起一抹讥诮,瞥见不远处的落地铜镜里,发髻上的一支鎏金珠钗偏斜了,她忙侧头扶了扶,左右微微扭动脖子,细细端详,嘴上也没闲着: 「昭昭若是不喜欢、不愿意,那便罢了。左右你还不是皇家的人,这事如何也轮不到你做主。未出阁的闺秀,还是该有未出阁闺秀的模样,在家里头绣绣花、喂喂鱼就挺好,那些不该你参合的事情啊,就……唔。」 元韶容絮絮说得正兴起,嘴里冷不丁被人塞进来一颗酸梅。 压药味的梅子不好做得太甜,恐影响药性,但若是太酸,又怕涩着贵人。御膳房的人有自己的巧思,特特腌制的梅子,刚吃过药的人尝着不会觉得如何,可寻常人吃了,那就是灭顶之灾。 甫一入口,那酸味便在味蕾里蔓延,平白生出无数倒刺。 元韶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牙一崴,咬到舌尖。 血腥味泛滥开,混着梅子的酸,直剌剌往伤口深处钻,疼得她涕泗横流,掩着嘴巴咳嗽不已,双眼很快红了一圈,险些没把肺管子咳出来。 「你!你……咳……咳咳咳……」 沈黛不去瞧她,自顾自捏着帕子,仔细擦拭指尖的梅渍,「淑妃娘娘能把东西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安排这些个琐事,自然不在话下,昭昭哪里敢置喙?」 擦完手,她又指着宫人手里的珐琅盒子道:「说了这许多话,娘娘应当也口渴了。倘若一个酸梅子不够,便多吃几颗吧。这玩意儿最是生津,正好洗洗舌苔上不干不净的邪祟,把那些不必要的口舌工夫节省下来,正好能拿来弥补头脑上的不足不是?」 一番话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乍听是在关心她,细细思量,却分明是在讥讽她蠢钝多舌,说多错多,还不知收敛,四处拈酸挑事儿。 「你放肆!」元韶容顿时气如山涌,指着沈黛鼻子要骂。 沈黛也不躲,兀自翘着唇角,仰起脑袋无辜地望住她,娇俏地眨眨眼,「我这可都是为了娘娘着想?难不成娘娘当真头脑不足,又要生口舌事端?」 融融日光里,她眉眼弯弯,面容姣好如画,嘴角靥着两颗清浅的梨涡,像金箔打成的浮萍。让人想生气,也没地方生去,可不发泄出来,又如火上浇油般,直要把人从里到外都烧个尽透。 暖阁里安静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唯有竹帘的篾条轻轻叩着抱柱,发出连绵的碎响。声音被此间的幽静勾勒得越发清晰,游丝般就悬浮在半空中,触手可及。 寿康宫里的宫人内侍都是太后带出来,一向最守规矩,任何场合都不会失仪,这会子却有些绷不住了。太后起头冒出第一声笑,他们才终于不用忍,低着头,从齿间溢出几声低笑。 这位淑妃娘娘的尖酸傲慢,在宫里是出了名的。 他们平日没少受她的气,奈何身份摆在那,他们再不满,也不敢指责她的不是。这会子好了,有人给撑腰,他们索性把过去积攒的恩怨,都借这笑声宣泄出来。一声接着一声,虽不响亮,但持久。冷清的寿康宫难得这般热闹,像是在过年。 元韶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开了染坊。 好赖她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妃子,竟被一个小辈堵了嘴。且这人还是她儿子求而不得、却还死缠烂打放不下的心尖人儿…… 想起昨儿,那没出息的东西还跪在自己面前,跪了大半日,还哭,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就为了给这丫头求情。 这口气就更加咽不下去了。 长辈的威严端出来,元韶容翘起下巴睥睨道:「沈姑娘,本宫……」 她话还没说完,太后就先抢了白:「这梅子味道正清甜,哀家吃着不错,御膳房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传哀家的话,统统有赏。」曲指亲昵地点了下沈黛挺俏的鼻尖,「尤其要赏昭昭,大赏!」 元韶容:「……」 赏? 还大赏? 沈黛拿梅子讥讽她,太后不仅不罚,还、还要赏她,甚至还要赏全御膳房的人?她不是一向推崇节俭的么,现在搞得这么大张旗鼓,就差满宫里鸣锣张贴告示了,要打谁的脸呢?! 这死老太太,屁股未免也太歪了! 沈黛亦吃了一惊。 太后一向维护她,但其实,她老人家也是个古板的作派,终规矩,最不喜的就是那些以下犯上的人。所以就算元韶容生养了皇子,功劳大如天,也入不了她老人家的法眼。 第55章 方才自己这般对元韶容,着实也犯了她老人家的忌讳。太后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就已觉万幸,万万没想到,她竟还要赏自己。 今儿吹的是什么风? 沈黛心底涌起一片茫然,忐忑地抬起眼,正撞见太后望过来的视线。 太后本就不是威严的长相,上了年纪后,她脸架子比年轻时更加柔和,慈祥藏在眼角眉梢里,仔细分辨,里头还匿着几分揶揄的笑。 凭祖孙俩多年的默契,沈黛一下读懂她这笑里的深意。 怕是戚展白先她之前,就已经来寻过太后,同她说过他们两人的事了吧!没准还提到了赐婚。 那、那那适才那声「皇祖母」,岂不真是…… 沈黛登时心跳如雷,霎着眼睫慌慌垂了眼。 哎呀,这个混蛋!这么大的事,怎都不提前跟她商量一下!害她就这么过来了,还应了那声「皇祖母」,真是……热意从耳根一路直烧到脖颈子,她抬起两手,低声哼唧着,捂住了自己的脸。 却又情不自禁在那片心慌意乱里,偷偷翘起了嘴角。 这个呆子…… 太后垂着眼,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点一点把自己烧成了虾米,脸上挂上了温和的笑意。 这丫头表面看着厉害,但心实得很,善良又柔软,跟那孩子一样。 那日下午,戚展白特特到她宫里来,破天荒陪她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还留下用了晚膳。 堂堂七尺高的男儿,谈及家事国事时不慌不忙,才一提自己的终身大事,脸就立马红了。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走路也莫名其妙顺了拐儿,无措的样子,就跟这丫头现在如出一辙。 可真是难为他们了,在这事情上都能凑一块儿去! 太后无奈地摇摇头,脸上不禁泛起仰月般的笑纹,手里的菩提珠子数得快了些。 视线转向窗外,定住,也不知在看什么。精明的眼眸里浮现出些许怅然的味道,数珠的手指停下,人也一动不动,仿佛老僧入定,良久,才发出一声绵长的叹。 「我想娶昭昭为妻。」 那日,他憋了大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 眼里的光,和身上那股子认真执拗的劲儿,是她这个姑祖母从没见过的。就好像她不答应,他就要上人姑娘家里头抢人似的。 其实也难怪。 这孩子,打小脾气就硬,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头自己扛。这些年,他无论在外头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罪,都从没在她跟前抱怨过一句,更别说提什么要求。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这一回,他放下所有骄傲,求了她。 为了这个小丫头。 原先,她还不怎么放心,倒不是不愿让昭昭进戚家的门,只是不确定她到底肯不肯。可现在,她心里是真真有数了,又如何能忍心不去成全? 阂眸定了定心神,太后转而望向元韶容,眼底的温和悉数隐匿不见,那算不上笑的笑容里,有耐人寻味的深意。 「淑妃方才有句话,说到哀家心坎上去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该做什么样的事,不该掣肘的事,就把手老老实实收回自己口袋,莫要宵想那些有的没的,得不到,还徒增烦恼。」 「这盒梅子,就算是哀家送给淑妃,还有你领来的那些姑娘的见面礼,拿回去好生消受吧。」 宫人得了她眼色,颔首捧上那珐琅盒子。 绛紫色酸梅挤挤挨挨窝在里头,满满当当一整盒,光看着牙就已经酸倒一大片。 元韶容下意识咽了咽唾沫,腔子里宛如有一百只爪子在同时抓挠着。 沈黛拿大赏,她就只得一盒酸梅子,还得跟别人分。这么多人,最后能给她剩一个核,就算不错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太后说梅子甜,谁敢说不甜?太后要赏梅子,谁敢不收? 暗恨半天,元韶容勉强扯起个算是笑的弧度,接下一盒酸梅,嫌恶地垂瞪了一眼,屈膝囫囵行了个礼,「臣妾……谢、谢太后赏赐。」 一句话几乎是咬着槽牙,从腹喉深处搓磨出来的。 太后明白这里头裹藏着的不甘,漠然一哂,抚着引枕上的百鸟朝凤纹,幽幽道:「淑妃协理六宫,就是这么立的规矩?从哀家这里得了赏,随便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就谢完了?」 这是要让她跪下谢恩? 元韶容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倘若换做平日倒也没什么,她一个妃子给太后磕头,天经地义。可现在不一样,沈黛还在云头榻上坐着呢! 这要是跪了,岂不是也给沈黛磕头谢恩了?这、这这……如何使得? 元韶容大气快续不上来,撇开眼,不咸不淡地道了句:「臣妾惶恐。」就抿紧唇,妄图蒙混过去。 第56章 原本红润丰盈的一双唇瓣,被她抿到发了白,许是因为不甘,还隐隐有些发抖,像是漏风的窗户纸,随时都会摧枯拉朽般崩坏。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肯松口。 可太后是什么人? 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识过?什么样的人没收拾过? 当初先帝幼年践阼,手上的权力一直被内阁里的几位辅政大臣瓜分着,到成年都未能尽数收回来。若不是她登上后位,以雷霆手段打破僵局,大邺现在还不知要跟谁姓。就算而今她老了,身子也败了,那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妃子,戳在她眼窝里膈应她! 当下,太后也不多废话,端起茶盏,轻轻吹着茶面上的浮沫,眼神轻飘飘往边上一睇。 旁边的内侍等这命令早等得不耐烦,当下便哈了个腰,迫不及待上前,照着元韶容的膝盖窝就是一脚。力道之大,依稀能听见骨头摩擦着骨头,发出的细微「咯吱」声。 正应和上太后扣上茶盖、精瓷磕碰出的脆生生的响动。 当真是一点都没跟她客气。 「娘娘是主子,要体面,奴才也不想为难娘娘,撕破脸,大家都不好看,也请娘娘体谅一下奴才的难处。」 元韶容不服气,扭着身子要起来,膝盖才和地面分开些,又被内侍摁住后颈压回地上,「砰」地一声,骨头几乎磕碎。元韶容咬着牙,险些疼晕过去,几次挣扎下来,双腿都快不是她的,这才认了怂,不情不愿地说了句:「臣、臣妾谢恩……」 声音细如蚊呐,太后抚着手上的金累丝甲套,没听见。 元韶容一咬牙,扩开嗓门,「臣妾谢恩。」 太后吊了下眉,听见了,没搭理。 「臣妾谢恩。」 统共四个字,元韶容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嗓子都快冒烟,气息袅若游丝。 偌大的暖阁,十多双眼,她堂堂一个淑妃,就这么狼狈地蜷缩在地上,跟只过街老鼠一样。 满头珠翠宝钏都因刚才那一摔,「噼里啪啦」散落在了地上。青丝凌乱地半松半泄下来,光洁的前额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夏天里,那寒意能扎进人心底深处去。 方才是不愿意跪,现在倒是不愿意起来了,恨不得缩成球,当场刨个坑,把自己给埋了了事。 想她凭借儿子都风光了小半辈子,皇后见了她,都不能把她怎么样,现如今却在一个小丫头片子身上栽了跟头,连太后宫里的一个小小内侍都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了…… 她以后还如何在后宫立威! 元韶容贝齿紧咬,狠狠剜了沈黛一眼,就算自己暂时落魄了,也要给她一个威慑。 可沈黛压根没工夫搭理她。 云头榻上,她被众人围簇着,坐在一片光澜里。宫人帮她打扇子,扇底香风缓送。她刘海轻薄而柔软地覆在额上,时而随风撩起几缕,露出两道弯弯的柳叶细眉。 太后递给她一盏新砌好的茶,并一碟御膳房新制的茶点。临安新进贡来的上等明前绿,全是最嫩的茶叶尖儿。沸水一煮,隔老远就能闻见里头怡人的清香。 沈黛馨馨地笑起来,甜甜道了声:「谢谢皇祖母。」尝了颗菓子,接过茶盏,托在纤白的掌心里细细品着,时不时转头,同太后交换吃茶的心得。 剪影映在窗格纸上,衬着案头的白玉兰,端端是一幅上等的仕女画,国手丹青难描之姿。 一拳打在棉花上,元韶容简直要气吐血。 十根尖尖指甲扣进地砖缝里,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发白,手背随之迸起几道青筋,宛如皮下蜿蜒游走的细小毒蛇,不仅没死心,还因着仇恨的滋养,「嘶嘶」吐出了毒信。 苦尽甘来的人,最害怕的就是从蜜罐子里,重新跌回到原先挣扎过的苦潭中。她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尤其是从苦日子里熬出头之后,患得患失,眼里就更是容不得半点沙子。 今日之事已经闹到这步田地,若是就这么草草收场,不仅自己以后在沈黛面前、在六宫嫔妃面前都抬不起头,连带着苏元良也要跟着遭殃。 更何况…… 她脑海里兀地浮现出一抹朦胧的身影—— 素白的一身衣裳,不染纤尘,宛如瑶池仙境吹落的一片雪。脸上盈盈笑着,美皙如玉,顾盼烨然,满城的花都开了,可出口的话却是: 「不成功,便成仁。」 俊容笼在飘渺的月光下,有种遥远而阴狠的味道。语调森寒,如从天外而来,却又似割喉的纤细弦丝,顺着她周身每个毛孔钻进去,让她在大夏天里硬生生惊冻出一身细密的鸡皮疙瘩。 窗外蝉鸣如浪,一阵紧似一阵,也仿佛有了催命之兆。 这事,她从来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元韶容用力闭上双眼,齿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勉强将那人的身影从自己脑海里打散出去。急急喘息了几口大气,她终于克制住周身细微的颤抖。 第57章 后背却早已冷汗涔涔,单薄的夏衫湿了大片。 沈黛瞧见了,眉心微微拧起一个小疙瘩,放下茶盏试探问:「淑妃娘娘可是哪里不适?」 元韶容淡然一笑,「能有什么不适?多半是到岁数了,身子吃不消。」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膝头的灰,掖着手道,「太后教训得是,臣妾仔细想过了,自己刚刚说的话确实不妥。明明是臣妾拜托沈姑娘帮忙掌眼,怎能扭过头又去埋怨人家?打嘴打嘴!」 她一行说着,一行还真佯装着,往自己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下。 算是把刚才的尴尬揭过去了。 「不过这话又说回来……」元韶容就着角落的一面落地铜镜,梳理头顶散乱的发。 「给湘东王赐婚这事,圣心早已有了决断。虽说臣妾方才出言有失,惹沈姑娘不快。可沈姑娘不愿再帮这个忙,这事都已成定局,不是沈姑娘一颗酸梅子,就能随意搪塞过去的。」 「旁的人,太后不喜欢,可以不见。但有一个,是陛下亲自相看过的,无论相貌还是家世,都与湘东王极登对。陛下已经首肯,您老人家如何也得过过目,不然……」她枯着眉头咬着唇,眼里装着楚楚的神情,「不然,陛下面前交待不过去,倒霉的,可就不止臣妾一个人……」 说完,她便意味深长地望向沈黛。 暖阁里再次安静下来。 案头新煮好了一杯茶,白雾在杯口袅袅升腾缠绕,碰上旁边落地银鹤蜡扦的喙嘴,雾气荡漾开,绘出丝丝缕缕的云纹,逐渐消散不见。 隔着那片水雾,沈黛直直望进元韶容的眼里,眉梢几不可见地抬了下。 她虽同元韶容无甚交集,但对她的事也有所耳闻。无背景,无才貌,却能从后宫一众佳丽中脱颖而出,岂会是个等闲之辈?傲慢是傲慢了些,但也知这其中的「度」。 眼下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太后,可委实不大合乎她的作派。 只怕还藏了后手。 与其一味提防这不知会从何处伸过来的暗箭,不如暂且先顺了她的意,看她究竟在打算什么,再一举击溃,永绝后患。 沈黛托着茶盏,轻轻吹了吹上头漂浮的茶叶,抿了口,侧头看向太后。 太后回了她一个同样的眼神,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太后欣慰地抚了抚她脑袋,道:「既如此,就把人请上来,大家一块相看吧。」 宫人领命,退出去迎人,屏风后头很快便出现了一个袅娜的身影。虽看不清楚模样,但大致瞧着是个美人。 元韶容亲自过去迎,「这位姑娘,可是臣妾从帝京一众未出阁的闺秀里头,千挑万选出来的。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世有家世,更有缘的是,她家里曾经,就有意跟湘东王府结亲。」 沈黛原本并没兴趣抬头,听到这里,她腔膛里忽地一蹦,隐约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仰头看去。 那人刚好从屏风后头转过来,织锦绣云霞纹的裙摆从栽绒毯上拖曳而过,鹅蛋脸印着一双杏眼,乌发蓬松地绾成朝云髻,金簪仿佛不胜发重,微微斜垂,满头青丝如玉山堆在玉颈侧,犹似舒云淡扫蛾眉。 袅袅地,还散着幽异的香。 「说起来,她还是沈姑娘的旧相识。」元韶容招呼人过来行礼,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沈黛身上扫,笑里含着幸灾乐祸的兴奋。 沈黛一哂,是啊,还真是旧相识,她可真是太相识了! 「臣女参见太后,参见……」华琼毕恭毕敬向太后纳了个万福,转身朝向沈黛,妆容浓艳的眉眼结满霜寒,下巴微扬,红艳的唇角随之勾起一抹挑衅,「姐姐。」 脖子一低一仰间,阳光倾泻她发顶,金簪折射出十字光芒,迷人眼。 正是当年,沈黛赠给她、义结金兰的那支。 暖阁再次沉寂下来,风都跟着静止了。竹帘不再闹腾,乖乖贴合着抱柱搭落。云翳飘过来了,厚重灰暗的一大片,像块洗不干净的抹布,将日头全掩在了后头。 天光尽失,窅冥沉闷的压迫感堵在心头,仿佛塞了团棉花,大家都不自觉矮下了脖子。 还是太后率先打破沉默,「华琼?可是勇毅侯府的那个华?」 「正是。」 太后点了点头,「勇毅侯府和湘东王府的亲事,哀家也有所耳闻。既然当初,是华姑娘拒绝了王爷,执意不肯嫁,那为何现在又肯嫁了呢?」 太后就是太后,总能一针见血直击要害。 可这问题并不难猜到。 来之前,华琼早已编排好理由,这会子也不慌张,深吸口气,正待开口。 太后眼刀忽地直直杀到,带着种要把人心肝挖出来的狠劲,华琼惊出一身冷汗,「臣女……呃……臣女……」到嘴的话,全从舌尖惊跑了。 第58章 元韶容在后头扯着帕子干着急,帮腔道:「其实那就是个误会……」 「是不是误会,淑妃娘娘又是怎么知道的?」沈黛打断她,反问,「难不成那日华姑娘和王爷在春宴上游湖的时候,淑妃娘娘也在画舫上头?」忽而捂住嘴,「哎呀,我忘了,宫妃要想出宫参加春宴,怎么也得是贵妃之位,淑妃娘娘……」 话音刻意拖长,拖出了引人遐想的味道,等大家都了然得差不多了,沈黛才歉然垂了眼梢,可怜巴巴地望向元韶容,语气含着愧疚,「我不该提及娘娘的伤心事的……」 那为什么还提?还提得这么清楚?就差把「不够格」三个字写她脸上了! 四周隐隐响起窃笑,元韶容眉梢蹦得像抽筋,攥着拳,靠指甲掐着掌心的疼痛感,才勉强将这团火气压下来。 「本宫去不了,可有人能去,略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春宴那日,湘东王和华姑娘在画舫上闹了点小误会。夫妻俩小打小闹,常有的事,伤不了他们的情谊。倒是沈姑娘……」她哼笑,「明明自己都有婚约在身,却还缠着湘东王不放,是不是有些欠妥当?」 大剌剌一通指责,算是她今日对上沈黛,发挥得最好的一次。不仅圆了场,还反将了沈黛一军。 爽!前所未有的爽利,通体舒畅! 元韶容长长吐出胸中一口浊气,闲闲撩起眼皮,等着欣赏沈黛受千夫所指的惨淡模样,却见她仍是一份恬淡闲适的模样,薰风拂过,莹润的眸子微扬,清媚中勾起几分得逞的狡黠。 华琼焦急地拽她袖子,附耳小声道:「错了!错了!」 「什么错了?」元韶容一头雾水。 「还是让我来告诉娘娘,哪里错了吧。」沈黛捋来下被风吹到面颊上的发丝,起身从榻上施施然步下,「华姑娘被我姑母没收了春宴的帖子,这事,娘娘难道不知道?」 元韶容一怔,抓住华琼的手,咬牙切齿地瞪去,「你不是说游湖的时候吗?」 华琼被她捏得双手吃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厚重的妆容承受不住,渐渐糊了粉,「是游湖没错,但不是春宴上游湖!」 「你!」元韶容恨了声,狰狞着脸盯着她,重重甩开她的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华琼不乐意了,「明明是娘娘自己上她的套,与我何干?」 「明明是你……」 狗咬狗,一嘴毛,沈黛没这闲工夫听她们争辩,「看来娘娘也不知,索性趁着今日,大家一起问问。华姑娘,你当初为何要拒绝王爷?」 她一步步走向华琼,每近一步,下巴便扬起一分。幼鹿般的眸子微微眯起,浓睫密密交织出一种烟水涳濛的距离感,看人时像笼了层迷离的纱,让人琢磨不透。 相识多年,华琼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黛。 外表瞧着明明没什么变化,却无端有种从红尘尽头归来、高高在上的隔世感,不为别的,就为了寻她报仇。那种皮肉上的美,也因此绽出了一种别样的惊艳。 寒意从骨子里冒出来了,华琼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下意识后退,跌跌撞撞靠在了屏风上,想躲,却被周围的宫人内侍拦住,想编句好听的话搪塞过去,却听太后道: 「华姑娘还是实话实说的好,哀家眼里可揉不得沙子!」她指尖发力,砰,手里的菩提珠串顿时四分五裂,噼里啪啦四散滚落在地。 突然的声响吓碎了众人的胆,寿康宫自内到外「呼啦」跪倒一片。 华琼腿肚子一软,险些瘫坐在地,唇瓣细细颤抖着,褪成了惨白,连口脂都遮盖不住。 身上那股子香,倒是越来越浓郁了。 「我、我我……」 她根本答不上来,也根本不想嫁给戚展白。 这世上除了沈黛和向榆,还有谁会那么傻,愿意嫁给一个独眼龙? 她今日之所以会来这,不过是因为元韶容同她许诺,说只要她今日换上他们准备的衣裳饰物,来寿康宫走这一遭,她就让苏元良娶她为正妃。日后太子妃、皇后的位子,也都是她的。 而这些,本来就该是她的,只是被沈黛这贱人抢走了。 华琼正惶惶发着呆,不知何时,沈黛已站到了她面前,轻巧地一抬手,取走了她固发用的金钗,「这簪子,你不配。」 说完,便转身离开,身姿楚楚的,行动间,柳腰无意识地款摆,摇摇曳曳,让人想起三月春风里的蒲柳,婀娜而柔软。 一次也没回过头。 华琼怔在原地,呆呆望着。 青丝一重重从头顶垂落,像是石头落入镜湖,噗通,打碎了她所有琉璃绮梦。 不配?凭什么不配?她华琼也是名门之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相貌品行更是在她之上,凭什么就不配? 第59章 簪子的金光还在她眼底闪烁,华琼心头似有火在烧,染了丹蔻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点子红,似乎更加浓艳了。忽而一个暴起,她发了疯似地要抢那簪子。 「这是我的!我的!贱人,还给我!快还给我!」 内侍宫人们忙上前要拦,可华琼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从桎梏中挣脱出来,朝沈黛飞扑而去,屋里顿时乱作一锅粥,尖叫声此起彼伏。 太后亦疾呼着,从榻上下来。 沈黛全然没意料到这局面,「啊」地惊呼一声,被绊倒在地,伸手去挡华琼,却根本挡不住。 手腕即将被抓住的一瞬,旁边忽然横出一只手,死死捏住华琼的手腕,用力往外一翻,几欲捏碎她腕骨。 「啊——」 华琼疼得倒吸冷气,还没瞧清楚来人,就被狠狠甩到了旁边的缂丝屏风上。同抱头龟缩在那的元韶容撞成一团,滚在地上「嗷嗷」哀嚎。 沈黛惊魂甫定,双手撑在地上大口喘息。 冰冷的面颊上覆来一只大手,掌心温热,刚好裹住她的小脸,带着粗粝的薄茧,触感却极是温柔,似冬日里的太阳,瞬间掸去所有灰霾和严寒。 她今日进宫,虽有太后护着,可这一连串的刁难着实叫她精疲力尽。神经始终绷着,这时才敢松开,长出一口气,不等他开口,也不顾什么规矩不规矩,一下拥入他怀中,转着小脑袋,胡乱磨蹭他颈窝。 清冷的气质没有了,高高在上的距离感也消失了,俨然变成一只气咻咻的小奶猫,噘着嘴抱怨:「你怎么才来啊!」 声音娇滴滴的,竟听不出丝毫的后怕,跟上回完全不同,似乎是很肯定他会来,所以一点也不害怕。 戚展白见到方才那幕,腹内原本燃了滔天怒火,这一下顿时平复了不少,打从心底还生出了一丝甜意。 轻笑一声,他合眸啄了下她露在发丛外的小耳垂,抬手不紧不慢地帮她挑开面颊上的碎发,「嗯,我错了,以后只要你出门,我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把你揣身上,上哪儿都带着。」又点了下她鼻尖,宠溺地调侃道,「不过你也是,怎的到哪儿都有人想迫害你?」 沈黛眼睛一亮,仰头,「因为我漂……」 「亮」字还没出口,她便愣住了。 眼前的脸,还是她熟悉的那张脸,只是少了那张银色面具。阳光在他身上圈出金边,他在那片辉煌中垂下眼睫,俊秀的五官都再无遮挡,于潋滟阳光中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 尤其是那双眼,深秀而蔚然,黑白分明得纯粹,阳光下泛起一种釉质的透明赭色,像是沉淀了千年的琥珀,纯然而尊贵。又似藏了一片深宏的海,平时无波无澜,一撞见她,便泛起了粼粼波光。 他应是从未懈怠过对左眼的训练,即使不能视物,眼珠依旧能如常转动,同右眼无异。若不是知晓其密辛,单从外表看,没人能发现他左眼的异样。 所以,那晚她建议他摘下面具,他就真的摘了? 戴了十多年,就为她一句话,就这么简单地摘了? 沈黛愕着眼睛,腔子里有股温热在微微涌动,沐浴在他柔软的目光下,有种微醺的错觉。 久久听不见下文,戚展白凑近些,「什么?」 面容放大,迟重的声线如银砂滑过丝绸,沈黛心头一颤,有些目眩,一时间竟有些分辨不出,到底是他在阳光下,还是,他就是那发光的太阳。 「就是……呃……」 漂亮。 是他,很漂亮。 怎么好像比她还漂亮啊! 不能再看了,再看,心就该蹦出来了…… 沈黛慌忙收回视线,抿着唇,捂着胸口,像抚平里头慌乱不已的躁动,却根本压不住,脸上逐渐飞起霓霞。 那厢,华琼难得同她想到了一块去,也忽然理解,向榆为何见过一次戚展白真容,就无可救药地非要嫁给他。 换做是她,其实也是愿意的…… 沈黛一直半坐在地上,戚展白也配合她,一手揽着她,一手撑在地上,手背已起了青筋,分明是吃力了,他却没说,也没露出任何不耐,还笑着同沈黛说话,笑得那么好看。 原来冷血冷性的湘东王,竟也有那么温柔的一面? 华琼心头一大颤,突然涌起一股涩意,酸酸的。 其实荣华富贵又如何?人生起起伏伏,失意和得意都不过瞬息之间。再高的大厦也有倾倒的一日,真不如这些细腻的温暖来得实在。 比起嫁入皇家,做太子妃、皇后,她似乎更渴望这些寻常温柔。 而这一切,本来也都是她的…… 妒火烧起心头最后一丝不甘,华琼抓了旁边的金簪,横在自己颈边,「王、王爷,琼儿知错了,那日不该负气,不去赴那游湖之约,害您被姐姐羞辱一顿。眼下又害王爷,为咱们两家的婚事跑这一趟。琼儿发誓,以后就在家里安心待嫁,再也不会给王爷惹事。若做不到……」 第60章 她抬起头,方才还凶恶的一双眼,转眼便蒙上了一层水雾,微红的两圈,像只被逼上绝路的白兔,我见犹怜,最是男人难以拒绝的模样。 「若做不到,琼儿便以死明志!」 洪亮的嗓音,带着细弱的哭腔,回荡在暖阁内,精准地戳中每一个人反胃的神经。连元韶容都被她怔住,撇开眼,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沈黛腹内一阵翻江倒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这个华琼,才几日不见,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是越来越厉害了,若非自己就是当事人,恐怕也要被这家伙的眼泪给诓骗了去。不去南曲班子,委实屈才了! 沈黛气不过,起身要跟她一辩到底,才刚扭了两下,就被戚展白打横抱了起来。 「华姑娘不嫁本王,便要死?」他攒眉望着华琼,神情有些苦恼。 悠然的一寸眼波,没有刻意修饰,依旧荡漾进了华琼心底。她抿着红唇,微微垂下脑袋,双颊升起一丝红晕,似一株半拢的含羞草。 语气却是比刚才还坚决:「琼儿此生若不能嫁给王爷,便求一死!」 「好!」戚展白应得十分爽快。 华琼眼睛大亮,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要奔过去,却见戚展白抱着沈黛,大马金刀地往榻上一坐,朝她一扬下巴,「死吧。」 说得一点也不犹豫。 华琼像是被焦雷击中,瞬间怔成了泥塑木雕。周围应声传来哄笑,她尴尬地杵在风暴中心,适才拼死抢回来的金簪,这会子倒突然烫起手来。 丢脸!真丢脸!离间不成,竟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种羞愤欲死的心情,直要让她整个人烧起来。抿了抿头发,华琼笑得讪讪,「王、王爷,琼儿是在同您开玩笑呢。」 戚展白却没想跟她开玩笑,曲指敲了敲榻沿,眼风如矢,不耐地催道:「快些。」 目光转向沈黛,一瞬温柔,像是冰雪忽然融化了,宠溺地点了下她鼻尖,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本王和王妃,还有正经事要做。」 这一声「王妃」,着实把在场的众人都给喊懵了。 暖阁内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傻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姿势各异,只有眼睛格外统一地望向榻上的两人。 沈黛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 适才那突如其来的打横抱,就已经让她头脑发昏,这神还没缓过来呢,又来了这么一出。 王妃……湘东王妃……明明身份差太子妃十万八千里,可怎么听着倒是比太子妃熨贴千倍万倍?配上个沈氏就更美妙了!奇怪,上辈子真当上的时候,她还没这感觉来着…… 沈黛心里起了片涟漪。 大家渐渐从震惊中回过味来,落在二人身上的目光柔和成了欣羨。 沈黛这时候才后知后觉,他们俩现在有些太放纵了。 她惯常不是个会收敛情绪的人,心里稍微有点风吹草动,脸上就跟镜子一样精准地表现出来。不过转眼工夫,红晕就爬满了脸颊。恐叫人看见,她赶紧垂了脑袋,抬手推戚展白,想从他怀里出来。 才动一下,搭在她腰间的长臂就跟条件反射似的,猛地收拢,不仅不放人,还将人抱得更紧,跟丛林里的野兽划分地盘似的,将她牢牢圈进自己的专属领地,容不得旁人半点觊觎。 心思单纯得,就差直接写脸上了。 众人掩着嘴低低地笑,纵横往来的眼波愈发密,也愈发暧昧。 沈黛臊得抬不起头,索性也不管了,将脸埋进他颈窝,像寻到了自己的小桃源,悠悠哉哉做做无事小神仙,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烦忧一股脑儿全丢给戚展白。横竖是他起的头,就让他负责收拾到底好啦。 这一幕也叫华琼看了个完全。 酸啊,真酸,喉咙连着胃,这酸却从舌尖燎到了心底,像是河底翻涌起来的气泡,咕嘟咕嘟冒到最后,就成了无尽的苦涩。 如果当初,她没有拒绝这门亲事,华家也不会落魄到人人喊打的地步;现在被戚展白抱在怀里仔细呵护的,应该是她,跪在这儿跟猴似的遭人白眼的,该是沈黛才对啊…… 金簪还对着喉咙,她一时失神,手腕微微松坠下。细细的簪尖戳到皮肉,痛意锋锐地杀了过来,她浑身激灵,抬手一抹,竟见了血。 元韶容是暖阁里唯一一个同华琼有共鸣的人。 让沈黛嫁做她儿媳妇儿,她自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毕竟现在外头都这么默认。沈黛这时候再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无疑是在给她儿子裹绿头巾。 且对象还是戚展白,一个独眼龙,他们母子登云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这记耳光打的…… 手在袖笼底下紧握成了拳,掌心旋即多出几道浅紫色的月牙印,元韶容哼了声,眼皮掀得几乎要飞起,「王爷慎言!沈姑娘是陛下给牵的红线,要赐给元良做正头妻子的,何时成了你的王妃?你们这般不知廉耻……」 第61章 目光如锉刀般在两人身上狠狠磨了磨,她双手慢慢交叠回到小腹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到时东窗事发,累及全家,可别怪本宫没提醒过你们。」 「提醒过我们什么?」 她话音还没落地,戚展白便开口接上,下颌扬起利落的弧线,眸光带着狠戾,径直睥睨她的眼,声音不卑不亢,「本王刚从御前回来,陛下金口玉言,明确告诉本王,并未将昭昭赐婚给二殿下,将来也没这打算。淑妃娘娘到底是哪来的熊心豹子胆,敢跟本王抢人?」 啪—— 案头一盏青白玉光素茶盏碎在元韶容脚前,飞溅的碎片滑过她手背,白嫩的皮肤上立时显出一道清晰的红。 「啊——」 元韶容捂着手撕声尖叫,本能地连连后退,不小心踩到地上散落的菩提珠子,脚底打滑,两手在半空中翅膀似的扑腾两下,边上人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她就这么直挺挺摔了下去,撞上还跪在地上的华琼。 两人「哎哟」一声,再次歪歪栽栽一块倒在一块。茶水漫延过来,在她们精挑细选的华贵衣裙上泅开难看的深色。 「你、你……」 元韶容脖子都气出了一圈,扒拉着脸上沾着的发丝,「叮叮当当」扯下好些珠翠,她顾不上打理,随手往旁边一丢,叉着腰,披头散发,与街头疯妇无异。 「姓戚的!你别得意忘形!陛下没赐婚又如何?不是也没赐给你吗?」视线转向他怀里的沈黛,她冷笑,阴阳怪气道,「你现在这么卖力维护,小心也是给别人做嫁衣!」 戚展白脸色沉下来,怒火隐在阴郁的外表下,如山雨欲来般,叫人心惊胆战。 元韶容心里打了个突,却越发梗起脖子,「王爷可别忘了,本宫再不济,那也是宫里头的正经娘娘。王爷应当不会不知道,以下犯上,是何等罪名吧?」 屋内气氛又一次凝固,比之前还要可怖,像是有人刻意往里头注了水银,以戚展白为中心,一点一点向四面凝结开。 沈黛原本安心地窝在戚展白为她搭建的避风港里休息,听见元韶容一句话说得比一句话难听,暗讽她水性杨花也就罢了,现在竟还威胁戚展白。 她才平静不久的心,又「蹬蹬」蹿起火,扭过头刚要为戚展白说话,却听暖阁另一头先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淑妃说这话,哀家怎么听着这么刺耳?」 沈黛一怔,循着声音望去,心底忽地咯噔。 方才那一场骚动,她被华琼按倒在地,大家都一窝蜂似的上前帮她,太后着急忙慌也从榻上下来了。戚展白一来,局势变了样,他抱着她大剌剌坐到榻上,倒把她老人家挤去角落,孤零零站着看他们俩在她的位置上搂搂抱抱…… 天爷,这可真丢死个人了! 太后倒是没生气,视线相接,还似笑非笑地揶揄她一眼, 沈黛羞得无地自容,捂着通红的脸又钻回戚展白怀里。 元韶容也没留神太后的存在。 心跳慌乱了两拍,很快定下来。她放谦和了态度,低眉垂首的模样,有种水莲花不胜寒风的凄楚飘摇之感,「臣妾惶恐。说到底,臣妾不过是担心王爷言多必失,毕竟,陛下也并未将沈姑娘赐婚给王爷不是?」 还真是能狡辩,一句话就把自己咄咄逼人的姿态,偷换成了殷殷关切。 太后干扯了下嘴角,掌心搭着宫人的手背,缓步上前,居高临下睥睨元韶容,「这婚陛下没赐,那哀家便做主了!」 简洁的一句话,平静到无一丝起伏,落入沈黛耳中,却是一曲人间极致的天籁。 心在腔子里了清晰地蹦了下,她惊喜地看向太后。 太后也回她一个慈祥的笑,反倒叫她不好意思地垂了眼。悬在心头的大石彻底落下,她生出一种想哭的冲动。 这段感情自确立起,母亲不喜,爹爹反对,他们就没得到过长辈的祝福。偏生这时候,苏元良又在丰乐楼给了她致命一击。这几日她一直魂不守舍,自己好不容易重生,难不成真要因一道圣旨,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万幸,老天爷给她安排了一次又一次的磨难,还不忘许她一份温暖。 多不容易啊,多不容易啊!他们终于熬出头了! 有视线从她头顶射下,含着跟她一样的喜悦,绵绵密密缠在她身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大胆而炽热。 沈黛想抱上去,同他放肆庆贺一番,却又生出了些近乡情怯的羞涩,不敢抬头。 赐婚了,他不再只是那个冷冰冰、只有名头的湘东王,而是自己的未婚夫婿了,名副其实。他们会是世间最亲密的人,携手走过一辈子。 一辈子啊…… 经历过一生,沈黛其实很怕老。那种生命从指缝里缓缓溜走,你就是抓不住的无助感,实在太折磨人。可现在再去想,从今往后,她身边会有个他,无论外间风雨多大,都会牵着她的手,也只会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慢慢变老。 第62章 衰老什么的,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那厢元韶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第几次了?第几次了?这死老太太今日第几次为了沈黛打她的脸?自己好歹也是她儿媳妇儿,她怎能!她怎能…… 「淑妃可是不服气?」 心事一下被戳中,元韶容一颤,忙心虚地伏低做小,「臣妾惶……」 话还未说完,就被太后抬手打断,「罢了,哀家不想听。今日是哀家的寿辰,哀家可真怕你再蹦出一句‘姓戚的’。」 此言一出,元韶容顿时惊出一身汗,她刚刚为激戚展白,口不择言,竟忘了太后本也姓戚!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太后您误会了。」 她手忙脚乱爬到太后脚边,指尖快抓到她裙摆时,太后却从容往后一退,避开了,「误会不误会,事情都已经是这样了。若你真有孝心,就回自己宫里去,替哀家抄写百卷佛经。抄到哀家满意了,今日之事,就一笔勾销。」 目光一转,落在华琼身上,「淑妃人单力薄,华姑娘就替她分分忧吧。」 百卷佛经?抄到她满意?那要抄到猴年马月?! 这是要关她们一辈子啊! 元韶容和华琼吓得花容失色,跪在那连连磕头求饶,太后不理,她们便都向沈黛求情,全然不复方才的嚣张狂妄。 「沈姑娘,昭昭!我是元良的母亲,看在他的面子上,你今日也要救我啊!昭昭!昭昭!」 「姐姐,是我有眼无珠,错信这毒妇。姐姐大人有大量,就再原谅我这一回,下半辈子我定当牛做马报答你。」 「嘿,你这贱人,明明是你找上门,求本宫成全你,怎的如今还倒打一耙?」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几要扭到在一块,却都只能被内侍架着双臂,如拖猪狗般,拖出了寿康宫。 ☆☆☆ 两人离开后,其余宫人内侍也都跟着退下,暖阁清净下来,只剩他们祖孙三人。 沈黛没好意思一直鸠占鹊巢,讪讪道了句:「皇祖母,您坐。」便从戚展白怀里下来。这回他倒是没拦,自己也随她一块起身,却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仿佛落下一步,她就会丢了似的。 太后「啧」了声,睨着他,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从前多么不可一世的人啊,给他介绍了多少姑娘,燕瘦环肥,都美出了花,他正眼都没瞧过一回,这下好了,竟主动给人家当起了的跟班,脸上挂着笑。 那笑容是她这个姑祖母从没见过的,没有冷风嗖嗖的寒意,也没有气吞山河的豪迈,就是一种淡淡的、轻轻的、只属于一个寻常人的欢喜。说直白些,跟傻子没什么两样。 大小也是个王爷,羞不羞! 还有那面具,八成也是因为人家的一句话才摘下去的。明明她也劝过,从小劝到大,大道理说了那许多,拾掇拾掇都能刊刻成书了,他一次也没听进去过,真是……唉! 太后叹了声,叫住他,「适才淑妃出口伤人时,若不是皇祖母及时插嘴,你今日是不是要让皇祖母这寿康宫见血了?」 沈黛心间颤了颤。 方才起争执的时候,她就在戚展白怀里,不是没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只是不大相信。毕竟元韶容是陛下的妃子,正经受册的内命妇,且还是苏元良的生母,他总不能真以下犯上吧? 戚展白却没多想,干净利落地行了个礼,截然而笃定地道:「是。」 太后追问:「她可是淑妃。」 戚展白神色不改,回得坚定:「孙儿只知,她羞辱昭昭。」 沈黛惊愕地眨了眨眼,呼吸略微一窒。 多么耳熟的回答啊,前世那个雪夜,他横剑在苏元良脖颈上,苏元良反问他知不知这是弑君谋逆的大罪时,他也是这般说的……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当真是一点也没变。 太后上下打量着,眸底波澜不惊,似乎并不意外他这回答,自顾自踅身往云头榻去,边走边扬手道:「你先出去吧,皇祖母有话和昭昭单独说。」 单独? 戚展白一下拧了眉,平静无波的眸子泛起波澜,适才的桀骜和轻狂不知跑去了哪儿,有些慌张地躬身,「皇祖母,这事与昭昭……」 「你放心,皇祖母不会把你打了这么多年光棍,好不容易才找着的媳妇儿给说跑的。」 一句话,说红了两个人的脸。 沈黛侧过身,对着墙羞愤地跺了下脚,「皇祖母!」 太后捧着袖子,半歪在榻上笑,见沈黛羞得快夺门而出,这才抹着泪花哄道:「好了好了,皇祖母不说了,来,好孩子,到皇祖母身边坐。」 眼梢漠然往戚展白身上一睇,「闺阁私语,你就出去吧。」 第63章 戚展白犹是舍不得的模样,在地心磨蹭了半天,才三步一回头地退下去。 「早就想同你说说家常,现在总算是腾出空来了。」太后揽着小姑娘,往云头榻深处坐,「听说你母亲又病了,可还打紧?要不要皇祖母派几个太医过去?」 沈黛微笑着摇头,往她背后塞了个引枕,道:「不必了,皇祖母。母亲就是这几日总发愁,没休息好,现在吃过药,人已经没事了。今早她还生龙活虎地拿藤条在后头追我呢!」 「你这孩子!」太后被她逗乐,抚着她脑袋,「是为你和展白的事吧。」 沈黛笑容微僵,渐渐泛起苦涩。 他们如今有太后赐婚,爹爹和母亲再不乐意,也只能认命。可,得不到双亲祝福的姻缘,又岂能真的幸福? 太后明白她的苦衷,淡笑了下,目光再次调向窗外,落在翠碧掩映下的一处黛色飞檐上,微微忡怔。指尖下意识要拨菩提珠子,却发现早就没了,手指保持着捻珠的姿势僵硬了会儿,惋惜地收了回去,捏着袖口缓缓摩挲。 精明的眼眸难得空空如也,什么情绪都没有,又似乎什么情绪都有。 隐约,还带着点痛苦。 这是在看什么? 沈黛心生好奇,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她却一瞬收了视线,敛去所有异样,重新挂起温和的笑,「你母亲是皇祖母的救命恩人。当初若不是你母亲帮忙,说服鬼医,皇祖母这会子还不知道在哪里。」 沈黛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 所谓鬼医,说的是药王孙思邈的传人,传到现在,也不知是第几代了。不过医术都是公认得了不得,能生死人,肉白骨。但不知什么缘故,他们从不接受朝廷招揽,只愿在江湖做游侠,行踪从无定向,能不能遇上,全凭缘分。 「鬼医」的「鬼」,也就「鬼」在了这儿。 但巧合的是,她爹爹沈岸,就是这有缘人。母亲的心疾能缓解至斯,与常人无异,全托赖那鬼医妙手回春。 这几年,太后身体一直不好,去岁年末更是因一场风寒,直接卧病不起,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几次传出了「病危」的消息。 可巧那时候,鬼医就在显国公府上为母亲诊脉。他本人并不愿进宫,母亲从中极力斡旋,方才促成此事。这才有了太后口中「救命恩人」之说。 「归根结底,你母亲是为你好,皇祖母能理解她的苦心。」太后握住沈黛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和展白,是皇祖母最疼爱的孩子。皇祖母既然要赐婚,自是要将这媒人做到底。莫担心,这事,皇祖母去同你母亲说合。」 「等晚间寿宴开席,皇祖母就当着大家的面,亲自宣布这喜讯。」 沈黛大喜,有太后作保,母亲多少会听进去些。只要母亲点了头,爹爹他不点头也得点头。 悬在心头的最后一块石头也总算落地,她喜不自胜,一下拥入太后怀抱,「皇祖母对昭昭最好了!」 太后被她推得歪倒在了榻上,「哎呦哎呦」地抱怨,眼里盛满了笑意。余光扫过外头跟饼一样把自己烙在门上,鬼鬼祟祟、绞尽脑汁偷听的某人,她由不得一嗤,「没出息!」 却又柔了眉眼,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皇祖母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你。皇祖母……也有私心。那孩子打小就是一个人,哭也一个人,笑也一个人,皇祖母都看在眼里,可惜不能陪他……」 太后垂了眼,短暂的天光从云翳缝隙里倾泻下来,照在她身上。她在那片昏昧的光束里,用一种从没有过的力道,握住沈黛的手,紧紧地,指尖微微颤抖,像是把自己的命交付了出去。 浑浊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望而来,因太过用力,她眼圈隐隐发红,浮起一层水光,顺着眼角眉梢的皱痕四散了去。 「你能替皇祖母,好好陪他吗?」 最质朴简单的话语,却有着直击灵魂的力量。 沈黛的心像被人拧了一把,血脉里有什么在熊熊烧灼着,她抬手覆在太后布满皱纹的枯瘦手背上,学着她的模样,握住她,紧紧地。 「昭昭同皇祖母保证,今后一定好好陪在王爷身边。他不舍,我不弃,定要守他百岁无忧。」她颤着唇瓣,尽力克制,声音仍有些哽咽。 暖阁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铜壶滴漏声,在多宝槅上点滴不绝。 良久,太后低头一笑,仿佛此生最大的心事终于有了着落。她眨巴着眼揩眼角,笑着打趣,「你这丫头,皇祖母不过随口问一句,你答那么认真做甚?平白招出这些盐疙瘩。」 边说边伸出手,帮沈黛抹泪,指尖却分明还在颤抖。 似想起什么,太后停了下来,褪下自己腕上的一只镯子,帮沈黛戴上,「他母亲不在,嫡亲的祖母也不在身边,皇祖母就代替她们俩,先给你下聘。」 第64章 「这是皇祖母进宫的时候,皇祖母的祖母亲自给戴上的,不是什么好镯子,但也是我们戚家的老物件了。」戴完,还点了下沈黛的鼻子,盖章一样,先把人给定下了,「戴上,你就是我们老戚家的人了,不准赖!」 沈黛红了脸,忸怩着糯糯抱怨:「皇祖母就爱拿昭昭说笑……」 嘴角倒是很诚实地扬了起来。 镯子清透得像水,水波间浮着一潭深绿,随动作在白皙伶仃的手腕间漾动,仿佛春风于苍茫雪色中催开了一片盎然的生机,沈黛心里也跟着起了涟漪。 她仰头正要道谢,太后忽然皱了眉,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在榻上大口大口喘息,还仍续不上气,双颊血色顺着皮下脉络一点一点隐匿而去,眸光也开始涣散。 沈黛大惊失色,忙扶住她,拍着她后背帮忙顺气,「皇祖母!皇祖母!您怎么了,皇……」 太后突然身子一个剧颤,「噗——」喷出一口鲜血。 不偏不倚,全喷在了她脸上。 浓重的血腥味冲进鼻腔,依稀,还夹杂着一丝诡异的恶臭。 沈黛的心狠狠一沉。 血相有异,乃中毒之兆…… 夏日里天黑得慢,到戍时才将将渗出几缕黑,像是墨笔一猛子蘸进清水里。 流动的墨色底下,一丛丛宫灯在风中摇晃不定地旋转横飞,金黄的流苏纠结纷乱。星芒在琉璃灯罩里明灭,暗红的几点,映出窗纸上连绵不绝的人影。脚步声如潮汐,来了又去。 庞大的沉默堆积在寿康宫上空,夜色里露出尖锐的寒芒,仿佛架在众人脖子上的刀。 整座太医院都搬到了前殿,太医们拿三张八仙桌临时拼出个巨大的药案,医书药草在上头堆成了几摞山。宫人内侍端着盆,绕过暖阁的屏风匆忙进出,险些撞到一块。 「太后这毒中得蹊跷,毒性也凶猛。老人家身体本就不好,这一下,算是把积年的病灶全勾出来了,所以眼下才会高烧不退,没有转醒的迹象。若是能弄清这是何毒?从哪儿来的?倒也能解,若是弄不清楚……怕是不妙。」 院首诊完脉,脸色凝重得可怕。 沈黛正忙着帮榻上面色苍白的老人擦嘴角呕出的污血,听见这话,她手一颤,帕子从指尖飘落到了地上,心像被撕开了一般。 渐渐,她嘴角泛起寒凉的笑。 好,很好,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下毒迫害皇祖母,挑的还是皇祖母寿辰这日。她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胆量!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沈黛说道:「还请院首竭尽全力搭救。」 转头吩咐春纤,「把寿康宫所有人都叫到西次间问话,皇祖母近日吃过什么、用过什么,统统都问详细了,务必帮太医查出这毒的来历。谁敢说谎,直接杖杀,出了事我担着。陛下和姑母那里,可都派人去请了?」 春纤点头,「王爷已经打发人过去了,这会子应该在赶来的路上。还有世子爷那儿,奴婢也已经派人去知会,让赶紧飞鸽传书,寻那鬼医来帮忙。」 沈黛揉了揉眉心,轻吐出一口气,「做得好。」 可心还悬在嗓子眼里,落不下去。 若真能寻来鬼医,那眼前所有疑难就都不是疑难了。可,最难的,偏偏就是寻到他! 自去年母亲病势痊愈后,那鬼医便离了沈家,再没出现过。爹爹几次三番托人去寻,想好好谢一谢他,可翻遍整个大邺都寻不到人。这封飞鸽传书,也不知有多大希望。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联络上人,他赶到帝京也需要些时日,还不知皇祖母能不能支撑到那时候…… 太阳穴一阵狂跳,沈黛合眸揉着额角,心烦意乱。 榻上忽地传来一声呻吟,沈黛睁开眼,见太后惺忪的眼皮颤抖着,微微睁开了一小道缝,她惊喜地唤了声:「皇祖母!」起身正要寻太医过来,手忽然被抓了住。 排山倒海般的力道,一把将她拽得跌坐到了榻上。 「珠儿!珠儿!我……我对不起你……」 昏昧的烛光下,太后双眼圆瞪,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面庞几近扭曲,像是被什么可怕的噩梦魇住了。脸上每一丝表情,都满满写着痛苦和惊悸,再不见半分往日的慈祥沉稳。 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她手腕,全身的力气似乎都凝聚到了这十指之中,万籁俱寂中,能清楚地听见骨头「咯咯」的细响。 「嘶——」沈黛吃痛,额上冒出细汗,强忍着反握住她冰冷汗湿的手,另一手摇着她的肩膀急唤道,「皇祖母,您好好看看我,是我,昭昭,昭昭——」 太后似乎听进去了,眼皮松下些,混沌涣散的眸光一点点凝聚回来,在沈黛身上定了定,又缓慢在周围溜了一圈。大约是分辨清楚眼前之人了,她手一颤,慢慢松开。 第65章 沈黛吁出一口气,扯起个笑容,柔声问:「皇祖母现觉得如何?身上哪里不舒……」 她话还未说完,太后忽然尖叫着抬手,指向窗外,整条手臂因用力而发抖,眼睛瞪得比刚才还要大,圆张着嘴想说话,却因太过恐惧而只能发出几声模糊「呀呀」。 沈黛心头一惊,以为有刺客,忙转过头去。 可什么人都没有,普普通通一扇窗,外头栽着几株海棠,琼枝叠翠,至多能看见远处太液池边上,一截黛色檐角在昏昧的天光里飞翘,底下悬着一个小小的四角青铜铃。 太后双手抬了起来,在空中胡乱抓挠,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仿佛在奋力抵抗着什么,「珠儿,你原谅我……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无能为力啊,珠儿……」 「皇祖母!皇祖母——」 沈黛连唤她好几声,她都充耳不闻,挣扎得越发厉害,整个人瘫倒在榻上,鱼似的扭动,喉咙「咯咯」作响,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气都喘不上来。 动静传到外边,宫人们忙绕过屏风跑来帮忙,手忙脚乱摁住她四肢,想靠蛮力制止她,却又被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全给推了开。 暖阁里顿时乱作一团,尖叫声、求助声什么都有,直到一阵风打她们眼前晃过,撩起几缕鬓发,飞快在太后肩井穴上一闪。太后身体一软,终于闭上眼睛,安然昏睡过去。 沈黛这才松了一口气。 点穴,这世上会的人很多,但能做到这般精准且不着痕迹的,除了大邺这位战无不胜的战神戚展白,再无旁人。 戚展白扶着太后慢慢躺下,帮她仔细掖好被角,回身见沈黛煞白着脸,撑着榻沿急喘不已,眼睫上细小的泪珠在烛光下轻颤,显然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 他心底叫那泪珠烫到,抬手缓慢而怜惜地一颗一颗帮她抚去,吩咐宫人:「照顾好太后。」便领着她去到外头透气。 盛夏的夜不似早间那般燥热,迎面吹来的晚风清冽怡人,蝉鸣藏在叶底歇了声。宫墙上挂着灯笼,杳杳的一团胧光,暂时代替了月亮。 沈黛由他牵着,漫无目的地在长廊里穿行,到底是放心不下太后,道:「我没事了,回去吧。」 戚展白却没听,兀自拉着她继续往前走,在墙角一口蓄满雨水的水缸边停下,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浸入水中打湿,拧干,一手端起她的下巴,一手温柔地帮她擦着脸。 沈黛这才想起,适才皇祖母喷了她一脸血,她光顾着照顾她,忘了收拾自己的仪容,还偏偏被他瞧了个正着!想到自己现在可能的模样,她顿时窘了个大红脸,怯怯抬手扯着他手里的帕子,小声嚅嗫:「我、我自己来吧。」 戚展白轻笑,隔着帕子轻轻捏了捏她柔软的脸蛋肉,「跟我还客气什么?再说了,你能看见自己脸上哪里沾了血?」 因常年习武,他指尖覆了层薄茧,隔着湿帕的柔腻触上她的脸,那片肌肤便似着了火,蓬勃地燃烧开。 光线昏暗,有几处血渍已经干涸,不好擦,戚展白便低下头凑近瞧,鼻尖时不时轻蹭过她的鼻尖。潮热的呼吸似有若无地吹拂而来,沈黛心里一阵急跳,垂了眼睫,想看他,又害怕跟他视线相接,只能使劲盯着他衣襟上的金丝竹叶绣纹瞧。 好奇怪啊,明明两人都做过比这还要亲密的事,甚至都快定亲,可自己见了他,还是会控制不住害羞和慌乱。 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坚强,乘风破浪、披荆斩棘都不在话下。可他一出现在面前,她就犯了懒,不由自主地变回那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小丫头,想撒娇,想依赖,想被他捧在手心上疼爱。 瞧见他脸上的疲倦,沈黛心里又涩涩的。 跟自己相比,戚展白和太后的关系要更亲,她都担心成这样了,更何况戚展白? 出事之后,他就一直领着禁军,四下追查那投毒之人,连口水都没顾上喝。而这事背后又牵扯了什么样的波诡云谲,她都不敢往下细想。这么难,他还是什么不说,闷在心里自己消化,还挤出笑脸耐心照顾她。 纵使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搓磨啊…… 他为她撑起一片碧海蓝天,她也想许他一个温暖的避风港。 血迹擦拭得差不多,戚展白直起腰,转身去水缸里清洗帕子。沈黛展臂从背后抱住他,脸贴上他坚实的背脊,轻轻蹭了蹭,在一片熟悉的冷香中,合眸道:「别担心,皇祖母会没事的,我陪你一块守着她。」 温软的一点触感,像云朵缱绻地栖在后背,戚展白背脊僵了一瞬,慢慢软下来,不自觉弯了嘴角。 其实这么多年,他一个人风里雨里摔打过来,早已经习惯,也没觉得自己哪里苦。可如今尝到了她给的甜头,他就莫名变得矫情又古怪。 明明可以将自己的情绪收敛得很好,在旁人面前,他也的确做得滴水不漏,可一碰上这丫头,所有自制力就都成了笑话。总忍不住在她面前露出那么一星半点虚弱,看她为自己操心,围着他团团转,他心里便暖烘烘的。 第66章 可看久了,他又心疼懊悔得不行,发誓以后绝不会再这样。然而真等到下次,他又控制不住重蹈覆辙。 简直有病! 还是一种,名叫沈黛的病。 换一种角度,这大概也算是一种福分吧——至少这世间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他在她面前,可以不用坚强,可以不做那个无坚不摧的战神,就只做戚展白。 这么一想,整颗心都柔软了下来。戚展白莞尔,柔声道:「好。」缓缓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 月色摇晃树影,两人静静依偎着,在一怀惊涛骇浪里拥有了片刻的宁和,无需述说相思和情谊,就这么抱着什么也不做,心里便装满了满足,装满了妥当。便是前头再来一百个风浪,他们也是不怕的。 旁边忽然有人咳了声,是关山越来请人了,「王爷,陛下和皇后娘娘到了,正在前殿等着呢。」 这来得可真是时候。 两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看着彼此,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没有点破,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往回走。 ☆☆☆ 寿康宫前殿。 殿内乌泱泱跪满了人,各个面如菜色。仔细一瞧,元韶容和华琼也在,且还跪在最前头,看样子是刚问完话。 天佑帝和皇后坐在上首,一个撑着额,一个捏着手。两人应是刚从寿宴上回来,华服都没来得及换,喜庆的颜色这会子倒更衬出一脸愁云惨淡。 见沈黛回来,沈素眼睛亮了亮,也不用宫人搀扶,自己便迫不及待起身小跑着过去,「昭昭,你可无恙?」攥着她的手,仔仔细细上下打量。 沈黛抿笑摇头,「姑母放心吧,我没事的。」 元韶容就在旁边,听到这话,阴阳怪气地笑了,「沈姑娘自然是没事的。这世上,哪有人下毒,会给自己也下一份的。」 沈黛愣住,不知她在说什么,目光四下溜了遍。 大家虽都不敢抬头,但余光总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扫,同她视线相接后,又立马后怕地转开。 她恍然大悟,这是把她当作那下毒之人了? 「你住口!」沈素扭头呵道,「事情还未调查清楚,你凭什么认定就是昭昭?」 「不是她还能是谁?皇后娘娘方才不是已经盘问过宫人了吗?太后入口的东西没有问题,那问题出在哪?可不就出在喂东西的人?今日太后的药,可是沈姑娘喂的,本宫想喂,还近不了身呢。况且……」 元韶容冷笑,乜斜眼睨着沈黛,「毒发的时候,太后不是正和沈姑娘单独说话么?怎就这么巧呢?事关太后安危,皇后娘娘可不能偏私啊。」 殿内沉默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话,只有角落一炉沉水,在徐徐散着香。 香雾调和了夏夜的沉寂,弥漫过来,沈黛微微眯起眼,同元韶容对视。隔着那片迷迷滂滂,沈黛清楚地瞧见她嘴角一点点勾起得意的笑,忽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难怪啊难怪,今日元韶容一反常态不断忤逆太后,她就觉哪里不对劲,原以为,是因她留了华琼这一后手,坚信能以此击溃自己,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现在看来,倒是她低估了。 元韶容根本就不是冲着给戚展白赐婚去的,而是冲着她。 又或者说,是冲着沈家。 一旦这投毒的罪名坐实,以陛下的孝心和外头朝臣们的压力,她铁定吃不了兜着走,沈家也会受牵连。届时,苏元良趁这机会再推一波,满门获罪抄家在所难免。 当真好算计! 既如此,这毒,定然和他们母子脱不开干系。 可偏生,今日一整天,元韶容还真没近过太后的身,也碰不了太后入口的东西。太后毒发时,她更是已经被关了禁闭,这么多人都看见了。 好一个无罪证明啊……竟是因祸得福,帮了这毒妇一把! 不,这不是「因祸得福」,今天白日元韶容遭受的一切,本就是她计划中的一环,就为了这一刻为自己开脱。 「淑妃娘娘这话,未免也太过武断。」 戚展白上前,当着天佑帝的面,二话不说抬脚就踹在元韶容胳膊上,居高临下地睥睨她,双眼似沉了一湖冰水。高大的身影却温柔地笼住沈黛,完全将她护在自己羽翼下。 「昭昭给太后喂的药,也是从别人手里半道接过来的。若真有事,早就出事了。还有午间独处,当时本王就在外头听着,两人有说有笑,若昭昭真在那时候下毒,太后会不反抗?还笑?」 元韶容猝不及防摔倒在地,胳膊火辣辣地疼,皱着脸娇娇「哎呦」两声,一副要吐血的模样,视线往上瞥,天佑帝在椅上坐得八风不动,漆深的眸子里没半点情绪,根本没有为她说话的意思。 她心一梗,差点真吐了血。 第67章 错着牙花,把气全撒在了戚展白头上:「王爷可知什么叫‘避嫌’?你如今是掉进了温柔乡,和皇后娘娘都一样,心都偏到爪哇国去了,自然会为沈姑娘说话。哪怕所有证据都指向她,你们也觉她是无辜的,哪里还记得什么孝心,管什么太后?」 「你!」 沈素气急,欲给她一巴掌,手刚抬起来,胸口忽地一阵刺痛。她身子本就不好,适才听说太后中毒,气血就已吓得散了一散。这会子急火攻心,她有些支撑不住,捂着心窝摇摇欲坠。 天佑帝原本被他们吵得头疼,揉着额角在座上头疼。瞧见这幕,他太阳穴一蹦,急奔过来,将沈素揽入怀中,紧张地探她脉搏,「素儿,可有哪里不适?」 矛头转向元韶容,目光瞬间凛冽如刀,「这就是你对皇后说话的态度?再这般无理取闹,信不信朕现在便摘了你脑袋!」 惊天动地的一声吼,在场所有人都抖了抖,前额紧扣地面,瑟瑟不敢妄动。 举朝皆知,陛下对皇后的宠爱,明知她身子弱,不利生养,依旧力排众议奉她为皇后,从此椒房专宠,再不临幸后宫。年节时,长华宫的恩赏都要比其他地方多出不止一等。 旁人见了皇后,巴结还来不及,也就淑妃仗着自己生养皇子有恩,敢寻皇后晦气。皇后脾气好,不跟她计较,但陛下可不会。 元韶容从未见过陛下发这么大火,惊出一身冷汗,却是更加不服气,「陛下,臣妾也是为了您,为了太后着想啊!您想,今儿是什么日子?是太后的大寿!倘若真闹出个三长两短,寿日变忌日,您今后该如何自处?」 天佑帝一噎,恶狠狠瞪着她,唇瓣翕动,到底是没法反驳。 元韶容瞧出他心中动摇,拭着泪花朝太后寝殿方向一劲儿磕头,话却是对天佑帝说的:「陛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啊,陛下!趁现在人还没跑,当赶紧捉拿沈姑娘下狱,为太后出气才是。」 天佑帝不说话,她便不依不饶,誓要追杀到底。 一句句悲戚,乍听是在为他分忧,实则却如千万根银针扎入他毛孔,直逼神经。他咬着槽牙,望着寝殿,又瞅了眼怀里的佳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沈黛迈着莲步上前,朝他盈盈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陛下,凭今日发生的事,想来怀疑我的人,应当不止淑妃娘娘一个。瓜田李下,我也不想被人戳脊梁骨。既如此,还请陛下准许我留下,寻到那真正下毒之人,自证清白。顺便,也能照顾皇祖母。」 戚展白一瞬敛了眉,张开欲阻止,沈黛只朝他摇摇头,含笑以口型回答:「我无事的。」 无事?怎么会无事?这里可是皇宫!连他都不敢担保万无一失,她哪来的自信?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办?她考虑了皇祖母,考虑了陛下,也顾念了皇后,却独独舍了他…… 戚展白拳头在袖底捏得山响,可到底是败在了她明媚的眼波中,愤愤甩了下袖,扭过头去没说话。 沈黛这一举,着实解了天佑帝的困局。 他吁出一口气,看向沈黛的眼神里含着感激,「还是昭昭识大体。这样吧,你就跟小时候一样,还住那芷萝宫,需要什么便直说,也别有什么负担,就当是进宫游玩。」 冰冷的眼梢划到元韶容身上,「都照你说的办了,高兴了?好赖也是长辈,非要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呵,太后罚你抄经,朕看是罚对了!太后罚你多少,朕再加一倍,还不快滚!」 高兴?元韶容险些没气昏过去,他老苏家的屁股,果然都是歪的!咬着牙最后狠狠剜了沈黛一眼,等着吧,看你能得意到多时! 公案草草了结,众人各自散去。 沈黛亲自帮太后梳洗完,简单收拾了些东西,准备离开,瞥见角落阴云密布的某人,正目光灼灼盯着她,分明是有话要说,却咬着牙就是不肯上前。 她叹了口气,主动过去拽了拽他衣袖,「别生气了,我留下来,也是为了能和你并肩作战呀。」 戚展白冷哼,「我不需要你作战,我只要你好好的。」 这话说得,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白坦荡。 沈黛嘴角压不住上扬,踮起脚尖,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轻轻一吻,双眸含着璀璨的光,一眨不眨地望住他,「可我想跟你一起作战。我答应过皇祖母,会好好陪在你身边。丝萝依附乔木而生,我不想做丝萝,我想做你身旁的乔木,等你累了,偶尔也可以依靠我一下。」 戚展白一哂,偏头不看她,犹是一副气咻咻的模样。 手却很诚实地爬到了她腕子上,一点一点将人扯进自己怀里。这么小、这么软的一团,还说要给他依靠,他不屑地「嘁」了声,脸却埋入她颈窝留恋地蹭了又蹭。馨香入心扉,他便什么气也没有了,嘴角情不自禁就弯了起来。 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究竟是被她这话乱了心神,还是被她这双眼。可又有什么差别呢? 第68章 这辈子,他早就已经栽了。 在心里暗暗踢自己一脚,戚展白拽下腰间的双鱼玉佩,拆了半副予她,「这个你拿去,若有麻烦,就去寻禁军帮忙。他们都认识这玉,会全力相助于你的。」 沈黛提着络子摇着玉,狡黠地冲他眨眨眼,「还是我夫君厉害,一块玉就能调动千军万马。」 戚展白眼睛一亮,捏着她下巴凑去,「你叫我什么?」 刻意压低的嗓音,像是在哄诱什么答案。 沈黛惊觉失言,慌忙抿了嘴,眼神左右飘忽,「就是,呼——」说着,便呼了一口气。 戚展白被她逗得哭笑不得,胸膛闷闷发震,也凑到她耳边呼了口气,好整以暇地看着那片雪白一点点飞红,等她整个人都烧透了,他才贴着她耳廓哑声道:「比不得我夫人厉害。」 一个眼神,就让他千军万马都溃不成军。 ☆☆☆ 从寿康宫出来,天已经黑透,夹道里死一般的寂静。天上瞧不见半颗星,月亮终于露了脸,却白惨惨的,照得整座皇城也格外凄怆。 元韶容火气还没消下去,骂了一路,见华琼心惊胆战提着羊角灯,自己都跟把自己绊倒,她由不得讥道:「原以为你赶应下这差事,怎么说也有点胆量,没成想,还是本宫高估你了。」 华琼心里委屈,「明明是娘娘没同我说清楚。若我事先知道是这么个活儿,打死我也不敢……」 元韶容一道眼风扫来,她背脊一僵,赶忙住了口。 「事先知不知道,这事都已经发生了。你现在只要知道,若是再像方才那样多说一句,那就不是‘打死’那么简单的事了。」 元韶容慢摇着团扇,声音被风吹得幽幽,「慌什么,不是还有本宫和二皇子在吗?再不济,还有那人给咱们兜着,横竖轮不到你倒霉。有这功夫闲操心,不如先想想,趁着这几日那贱人在宫里,咱们该如何折磨……啊!」 她边说边拐弯,声音还没落地,就被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给抓住。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人压在墙上,脖子架了把剑,寒芒在夜色中轻闪,而那执剑之人的眼,却是比这利刃还渗人。 华琼撕心裂肺尖叫一声,瘫软在地不能动弹。 元韶容亦吓白了脸,勉强还能出个声儿,「戚、戚戚展白,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戚展白冷冷一扯嘴角,剑锋往前递了递,银白的刃面上登时染上一丝极细的红,「淑妃娘娘不是想知道,本王到底敢不敢以下犯上吗?本王现在就告诉你,若昭昭少一根头发,本王便卸你儿子一条胳膊。他有几只手够你糟践的,娘娘可要好好算一算。」 元韶容瞳孔骤缩,抖着声道:「你疯了!他可是皇子,是陛下的……」 「皇子又如何?一刀下去,都不过是一块肉和几根骨头。」戚展白眉眼越见森寒,「淑妃娘娘,可要想清楚了。」 庞大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风从中穿过,羊角灯里的团光晃了晃,暗淡下去,快要映不清他们的脸。 也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惨叫划破长夜,在两人心头都落下了一个直抵肺腑深处的震颤。 「不好啦!芷萝宫走水啦!」 沈黛离开寿康宫后,就径直去了芷萝宫。 这里乃是当年陛下为方便她进宫陪伴皇后,特特修建的寝宫,一应物什都依着她喜好而制。便是如今她已甚少入宫,里头的摆设也还保留着当初的旧模样,未曾动过半分。 如今故地重游,却是因着这么个缘故,沈黛颇有些感慨万千。 为这莫须有的罪名把她拘在宫里,皇后也甚是不好意思,特特从自己的长华宫打发了几个利落的宫人,来伺候她起居。这会子她们已经燃了香,熏了被褥,预备伺候沈黛梳洗。 「我还不累,你们且先下去,过会子再说吧。」 沈黛一行吩咐她们,一行在书案前坐了下来,铺好澄心堂纸,提笔在上头勾勾画画。 案上燃着沉香,绿釉猊香炉顶上袅袅吹开薄烟,将她柔美的五官衬得愈发清丽。 不累是不可能的,这一日鸡飞狗跳地闹腾下来,她跟一张拉满了的弓似的,没一刻是真正松快过的。 但没办法,现在不是能休息的时候。太后的毒,太医院暂且还没个头绪,只能靠几味草药先缓着。一日寻不到那投毒之人,太后就离鬼门关更近一步,她如何休息得了? 虽说她已基本能肯定,这毒就是元韶容的手笔,可她究竟是如何在完全没近身的情况下,给太后下了这么个厉害的玩意儿的? 宫人劝了几句,劝不动,没办法只能由她去,递上一个食盒,道:「这是方才宁陵公主打发人送来的茶点,给姑娘解馋。姑娘大半天都没好好进过膳,就吃些点心垫垫吧。」说完便退下。 第69章 苏清和? 倒是好长一段时间不曾见过面了。听说近来陛下打算为她挑选驸马,她挑挑拣拣,一个都没要,惹得陛下不悦,罚她在宫里修习规矩来着。若问她为何不要…… 想想那只猫,沈黛莞尔一笑,捻了颗鹅黄酥放到嘴里,脑海里一时思绪翻涌。 今日太后一直瞧着的那座楼,沈黛是知道的。 那是宫中禁地,名叫语海楼,已荒废许久。 传闻当年修建太液池时,惊动了里头的恶鬼,祸害了好些人命,天师便在旁边修了这么一座楼,用以镇邪祟,后来果然再没出过事。 传说真真假假,现已无从考证。可有时夜里,那楼会传出凄厉的怪叫,却是许多人都曾听见过的,故而一直没人敢靠近。 沈黛倒是打楼前走过一回,也是在那里捡到的知老爷。 当时,她和苏清和都抢着要养。她抢赢了,还没来得及高兴,苏清和一哭,那混账沈知确就做主把猫给了苏清和,还哄她说,以后会再赔她一只。结果到现在,她连猫毛都没见着一根! 可真是她的亲哥哥。 她不服气,去找太后给她做主。她大概这辈子也忘不了,太后听说她去了语海楼时的表情——好好一张慈祥的笑脸,仅是一瞬,就垮了下来,跟擀面杖「唰」地一下推过去似的。不仅没为她撑腰,还狠狠教训了她一回,罚她抄了一整夜的经文。 那是太后第一次冲她发火,也是她发过的,最大的一次火。 那时,沈黛只当她是担心自己被楼里镇压的邪祟伤害,所以才这般生气,可现在…… 沈黛在纸上写下个「珠儿」,指尖摩挲着玉质的笔身,一双温婉的柳眉往中间挤,若有所思。 已近深宵,远处的梆子声「笃笃」敲打过来,又「笃笃」敲打过去。窗户没关严实,有风顺着缝隙寒津津吹进来,沈黛在那团寒冷里细细地抖了一抖,回过神,正想唤人。 外间忽然响起一声惊慌的:「走水啦!走水啦!」 沈黛心头猛地一蹦,顺着那道窗缝看出去。 茫茫墨色中迸出一线鲜艳的红,借着东风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耀亮半边天幕,几乎是一瞬间,就将寝殿团团包围。 脚步声、喊叫声、泼水声此起彼伏,冲撞出一派兵荒马乱的气象。 黑烟滚滚呛入七窍,沈黛捂着嘴呛咳不已,喉管子仿佛撕裂般地剧疼,眼眶一瞬叫泪花填满。 油。 门窗和柱子都被人涂满了火油。 一直靠熏香掩盖,所以才觉察不出来。 眼下一沾着火星子,便立刻燎原成了四面火墙,封堵住所有出路。 沈黛忙拿茶水打湿帕子,掩住口鼻起身要跑。 可膝盖还没撑直,她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神志宛如从悬崖上纵身一跃,咚,人无力地瘫软下来,哗啦一声,将案上的东西扫落一大片,再想站起来,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 这是怎么了? 沈黛圆着眼睛不知所措,余光扫过案边倒扣着的食盒,她的心蓦地一沉,这点心有问题! 是谁? 元韶容还是华琼? 「姑娘!姑娘!」外头有人喊她,哭腔在火光中声嘶力竭。 「我……我……」沈黛拼命张了张口,一点也发不出声。 火势越来越大,梁柱苟延残喘地「吱呀」,有几根已支撑不住,「轰」地砸落在她身旁,震起一片灼人的灰。 「咳——咳——」 沈黛捂着帕子猛咳,指尖紧紧扒着地,使劲全身力气,才勉强前往前挪了一小步。眩晕感沉甸甸压下,脑海里如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最后定格分别前,她和戚展白相拥的一幕。 渐渐,她眼眶湿红。 为什么? 明明都快定亲了,为什么还会这样?真要如此,她宁可不重生,免得又一次招他难过! 她不甘地咬破舌尖,想靠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眼皮却似灌了铅般,根本抬不起来。彻底失去意识前,视野里一个模糊的人影推门而入,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 大火烧得蹊跷,借着东风嚣张了许久,直至次日鸡鸣平旦时分才勉强扑灭。 从元韶容的寝宫到芷萝宫,要横穿过大半座皇城。 戚展白几乎是一路向北狂奔着,气都顾不上喘,几次差点叫门槛绊倒,再也没了战神四平八稳的气度。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金碧辉煌的芷萝宫,俨然已化作一片焦土,丝毫瞧不出往日的风采。夜风一吹,断壁颓垣「滋」地迸出几点星星火花,青窅天色映衬之下,更像是现世讽刺的哑笑。 苏清和领着一大帮人先他一步赶来,却也晚了,只在寝殿范围找到一具焦透了的女尸,衣上残余的碎布纹样,同沈黛昨日穿的一样,身高体形也都与沈黛相仿。 第70章 「不,不可能,不可能……」苏清和一下被击中,颓然瘫坐在废墟里,捂着脸「呜呜」恸哭起来。 知老爷不相信,垂着耳朵,兀自在灰烬里不停扒拉,喉咙里咕噜着发出低声的「喵呜」,像是在唤沈黛的名字。 戚展白也不信,连靠近一步都不愿意,只远远站着,用一种极其淡漠的眼神睥睨。漆深的凤眼笼在将亮不亮的凄惶天光里,像是雪地里深埋的针。 众人合力,将焦尸小心从灰里拖出来。 一枚鱼形玉佩从她怀中滑落。 衔头咬尾的一双鱼,世间仅此一对。而她那只就这么叮啷,掉在了松软的焦土上。 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似有千斤重,狠狠砸在戚展白心头。 头一回,他没了主张,脑袋一片空白,木讷地呆立在原地,影子空荡荡地投落地面,被远处的灯火无限拉长、轻颤。 他很想亲自上前查看,很想找出蛛丝马迹,然后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你们都认错人了!」 可两条腿好像都不是他的,根本迈不动。 不会的,怎么会呢?怎么可能是他的昭昭? 一定是他们认错人了。 明明刚才,她还在他怀里撒娇,说要做他身旁的乔木,同他并肩而立。眉眼一弯,笑得那么好看,天上的月亮都要自惭形秽。 周围的空气里还有她的气息,那么灵动鲜活,他指尖还留有她的温度。 怎么可能变成现在这样?! 哭声此起彼伏撞进他耳朵,戚展白脑袋「嗡嗡」的,心烦意乱捏着拳,想一人抡一个。夏夜的风里蛰伏些微薄寒,迎面打过来,轻飘飘没什么力道,他却平白无故踉跄了下,喉中涌起一阵腥甜。 关山越下意识伸手去扶,「节哀」二字在舌尖绕了绕,终是紧紧闭了嘴。 劝不了的。 跟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没人比他更清楚,沈姑娘在王爷心中的分量。 不只是意中人,更是他的命,他的命! 是融于骨血、奉于心尖般的存在。 这么多年,他看着王爷因沈姑娘掉一滴泪,而彻夜难眠;也因沈姑娘一笑,而意气风发好几天,挨了罚也不见恼。 有回王爷在西境遇袭,身中毒箭,需剜肉剐骨方能尽除。毒已入心肺,王爷连日发着高烧,意识模糊到谁也认不得,可嘴里却还清楚地念着「昭昭」,始终也只念着「昭昭」。 硬是靠着这两个字,从鬼门关挺了回来。 他知道,王爷是想留着命回去见她。 如今沈姑娘没了,王爷的心也就去了。 今后王爷会变成何模样,他想不出来,也不敢往下想。 关山越愈发自责懊悔不已,若是他多留一份心,派两个得力的人守着,就不会是现在这种局面。 倘若叫他寻到那纵火之人,他定不轻饶。 定了定神,关山越问旁边的跪着的一溜宫人,「起火的时候,你们都在哪儿?为何只有沈姑娘没有逃出来?」 宫人抹着泪回答:「姑娘说不必伺候,奴婢们就在隔壁屋里侯着。那火起得突然,奴婢们回神时,整间屋子都已经烧起来了。奴婢们想冲进去救人,可根本冲不进去,也没见姑娘出来,隔着窗户往里瞧,姑娘她一直趴在地上,像是想爬出来,又动弹不了。」 关山越咂摸出了什么,蹙眉追问:「沈姑娘回来后,可有吃过什么东西?」 「旁的倒没吃,就吃了公主打发人送来的点心。」 苏清和还沉浸在莫大的哀伤中,闻声,脸「唰」地从掌心里抬起,「我没打发人送点心啊。」 宫人一愣,傻了眼,「可、可那人的确是……」 「查。」 两人还未分辩清楚,一直沉默的戚展白忽然开口,嗓音幽寒沙哑,像是失语许久的人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给本王查清楚了,一个都不准放过!」 惊天动地的咆哮,带着种要把人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的狠劲。 大家都颤了一颤,关山越也不禁起了一身细密的鸡皮疙瘩,连声都不敢出,只敢颔首以示知晓。 若说从前的王爷冷漠易怒,但多少还通点人情,可眼下的王爷却是连这最后一点心智也彻底舍弃掉,成了真正在人世间游荡的修罗。 这时,后头忽地传来一声轻响。 「什么人!」 关山越大呵,不等他回头,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便「哐啷」一声出鞘,先他一步划破漫漫夜色,擦过元韶容耳畔,直挺挺插入她背后的槐树,入木三分。 剑身猛烈颤摇,寒光在昏昧天色里轻闪,映出元韶容一张苍白到无一丝血色的脸。发髻上一支玉钗当即断成两半,青丝半斜。有几缕从她鬓边飘临,落至剑锋,无声断成两截。 第71章 周遭一瞬万籁俱寂,连风都不敢从这经过。 剑的主人漠然朝着槐树走去,步子像是刻意拖长,玄衣下摆轻擦过焦土,丝利刃划过草尖。沉稳的足音在寂静中回荡,每一声都格外捏心,仿佛就踩在心尖上。 元韶容定在树上,抖似筛糠。额角有汗珠蠕蠕滑下,勾起一阵奇痒,她硬是不敢抬手擦一下。 天地良心,这场火当真同她无半点干系! 她承认,之前她千方百计留下沈黛,是没安好心。原是打算留她在手里,用后宫里的法子折磨她几日,给自己出出气。再按原计划,用投毒一案,把她和沈家一并收拾了,永绝后患。 可现在,这一切都被这火毁得一干二净。 消息传来的时候,她也吓得不轻,以为是沈黛刻意使诈,便想亲自过来探一下虚实。可怎的就成了这样? 要说对那纵火者的恨,她可并不比戚展白少。 「戚、戚戚展白……」元韶容抖着手指,扩着嗓门给自己壮胆,「本宫警告你,可别乱来……」 话还未说完,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寒光。 伴随一束飞溅的淋漓鲜血,钉在她耳边的长剑不见了。 她的食指,也不见了。 手起刀落不过眨眼一瞬,元韶容甚至都感觉不到疼,收回手,翻转着手腕愣愣瞧了半天,她才捂着伤口,蹲下来哀嚎,额前覆满了冷汗。 「姓戚的!你竟敢……你竟敢如此对待本宫?你等着,本宫这就去找陛下,削了你的藩,夺了你的权,将你这个目无法纪、无君无主的狂徒当街问斩!哦不,要凌迟处死,千刀万……唔。」 话说到一半,剑尖再次横扫而来,这回,竟是直接伸入她口中,再深一寸,便会当即给她开喉。稍稍一动,剑身双侧的利刃便在口腔抹出两道伤,血腥在嘴里漫延,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是连干呕一下都不敢。 「削藩、夺权?」戚展白冷嗤,烛火照亮他眉眼,沉沉的,像染了霜。 「这些都无所谓了。本王说过,若昭昭少一根头发,本王便要你儿子一条胳膊。淑妃娘娘再想想,自己这指头断得,是不是有些太便宜了?」 便宜? 元韶容气得五脏六腑都搅合到了一块儿去,还没来得及发泄,戚展白忽然俯身与她平时,眼里覆满冰凌。 「方才那一剑,本王原是想取娘娘性命的,但现在,本王改主意了。比起死,本王更想看你生不如死。」他边说边抬手,气定神闲地扶了下元韶容发上的珠钗,盯着她的眼,含笑一字一顿地道,「在此之前,娘娘可千万要好好活着啊。」 他笑得异常柔和,柔和得根本不像他。 比动怒时还可怖千倍万倍。 阴冷的游丝从他眼角眉梢掠过,元韶容怔怔地,一股寒意顺着背脊缓缓爬上来,钻进脑子,没入四肢百骸。 等人都散去了,她还没醒过神。 ☆☆☆ 翌日一早,尸首被收敛好,送去沈家。 显国公府一片缟素,哭声震天。林氏头带抹额,顶着一双核桃眼匆忙从屋里出来,老远瞥见那吉祥板,人便昏厥了过去。 沈岸绷着脸,挺着腰杆过来主持大局,一举一动都有模有样,似乎并未受丧女之痛影响。可视线落到吉祥板里头时,他瞳孔骤然缩起,脑袋一阵晕眩,踉跄了下,撑着棺板方才勉强站稳。 沈知确看在眼里,着实心疼,赶忙去搀他,劝道:「父亲,您都跑了一夜了,还是先回去歇一歇,这里交给我便是。」 沈岸看了眼他通红且犹带血丝的双眸,摆着手摇摇头,手指搭在棺板上轻敲。 沈知确以为他是有话想在合棺前,单独和昭昭告别,行了个礼正要退下,沈岸却忽然叫住他:「姓戚的那小子呢?他之前不是挺痴情的吗?怎么这会子倒不见人影了?」 提到这个,沈知确心里便不是滋味。 「他怕是毁了。从昨儿夜里知道消息到现在,他一口饭没吃,水也不喝,觉就更别提了,领着他的府兵满帝京地找。非说昭昭并未遭遇不测,只是叫人绑架了。」 他目光调向正门前的影壁,沉沉叹了口气,「都说湘东王最是冷血无情,依我看啊,这世上千万个痴情种加到一块,都不及他一个!」 沈岸牵唇不屑一嗤,指尖叩着棺板,」痴不痴情,为父是不知道了。但论眼力,的确是千万个人加一块,都没他明锐。」抬起指头,在空中点了点他,「连你这个混五军都护府的,也不及他。」 「嗯?」沈知确一脸茫然,垂眸溜了眼棺椁,「父亲此话怎讲?」灵光一闪,他有些不敢相信,又克制不住惊喜道,「莫非昭昭没事?」 沈岸这才露出个赞许的笑,「这具女尸的身形特征的确和昭昭很像,为父和你母亲加在一块,也难分辨清楚。但再精妙的谎话也是谎话,成不了真。」 第72章 说着,他朝吉祥板里抬抬下巴,「烈火中烧死的人,若非被绳索捆绑,都会本能地佝偻着抱住双膝,但你看这个,背挺得比你还直,根本就是死后才被丢入火中烧成这样的。若那凶手是杀完人,想毁尸灭迹,那宫人当时就不会瞧见昭昭在往屋外爬,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沈知确一拍手,恍然大悟,「狸猫换太子!」 沈岸轻哼,「为父虽不知那人的目的,但有一件事敢肯定,昭昭还活着!」 说着,他猛一回身,对众人道,「传我的话,显国公府上下全力配合湘东王,就算把帝京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切记,务必保证大小姐的安全,至于绑匪……」 他嘴角泛起寒凉的笑,拳头捏得山响,「无论是何身份,都给我碎尸万段!」 ☆☆☆ 沈黛不知自己这样昏睡了有多久。 身体都快感觉不到外界时间的流动,像是又回到了前世,自己中毒难解,茫然无力地躺在床上等死的时候。 前世的一幕幕画面也如走马灯般,打脑海里晃过。 从少时初次进宫,鲜花着锦,到后来满门下狱,雨打飘萍。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委实不好受,她不禁都要以为,重生什么的,根本就是她做的一场梦,像庄生梦蝶般。 直到最后,画面定格在那场大雪,那人口中的一句「昭昭」。 沈黛猛地惊醒。 意识还存了一半在梦里,她小口小口急喘着气,身上的药劲还没完全过去,四肢还绵软着,使不上力气,她只能就着这方床榻,惘然地扭着脖子四下顾看。 一桌一椅,一床一窗,和她一个人。 大门关着,应是从外面上了锁。窗户还拿木板横七竖八地胡乱封死了,只留了一小道口子来采光。一只淡紫色花骨朵正顺着缝隙蜿蜒进来,好奇地往里张望。 这里是哪儿? 沈黛好无头绪,但窗外的景色有些眼熟。眯起眼仔细分辨了会儿,她心头猛地一蹦哒。 语海楼!这里是语海楼! 所以她被人从芷萝宫劫持出来后,并未走远,还待在皇宫里。 这招高啊,真是高。 照寻常人的思维,从一个地方劫了人,定会第一时间远走高飞,去个任何人都找不见的地方藏起来,凭谁能想到留在原地?退一万步说,就算戚展白和爹爹真想到来宫里找人,只怕也寻不到这座荒废了尽百年的楼。 沈黛恨恨捶了下床板。 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她两手撑在身后,一点点坐起,正思索如何才能逃出来去,头顶忽响起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向着一个方向去。 沈黛循声望去,竟还有楼梯! 那这动静是人还是…… 脑子里涌入许多关于这座楼的诡异传闻,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咽了咽喉咙,她从头顶摘下一根发簪,两手一块攥着高高举起,簪尖冲前,屏息目不转睛地盯着楼梯口。 天光自窗上小口照进来,不规则的一束,浮沉上下翻飞,暗处看去更加明晰。那身影也一点一点走进光束,在视野里清晰。 不是鬼怪,是人。 还是个……女人? 看年纪,大约就三十多,同她母亲相仿。一身素白的裙子,洗得有些发黄,却很干净。发上没什么装饰,挽得倒是极规整。盈盈往那束光里一站,有几分人淡如菊之感。 对视一眼后,她还冲她笑了下,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拿簪子防备她,还「啊啊」比了几个手势,似乎在安抚她不要害怕。 宫城禁地,住了个女人,还是个哑巴? 看这周身气韵,就算不是名门大家出身,也应当算得上是小家碧玉。 沈黛仍不能放松戒备,攒着眉试探问:「你是……?」 话还没说完,大门上忽响起一阵「琅琅」的开锁声。 那女子一惊,慌忙跟她一顿比划,沈黛虽看不明白,但隐约能猜出来,「你是让我不要把你的事说出去?」 那女子小鸡啄米般点着头,露出个微笑,转身便提着裙子跑上楼。 是个哑巴,但耳力没问题,看来不是天生的哑巴,应当是被后天毒哑的。 到底会是谁? 沈黛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口,若有所思。外头的人正好推门进来,朝她这边走。 这么个荒废的地方,除了她和那神秘女子,就只有那人会过来——那晚在芷萝宫纵火劫走她的人。 而这人,沈黛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那时候她意识虽昏沉得厉害,但还不至于完全昏迷,至少还能看清楚来人的鞋子。 金丝蟒纹皂底靴,鞋后跟还镶了个鸽子蛋大小的翡翠。整座皇城里,只有一个人会这般打扮。 第73章 燕居的云纹绉纱随步伐摇摆,天光下有种涉水而来的错觉,见她不回头,也不恼,兀自气定神闲地绕到她前头,拢着袖子,苏元良冲她和煦一笑。 「昭昭,我回来了。」 今日天色不大好,厚重的云翳积压在天上,似是不堪重负,随时都会倾下一场瓢泼大雨。 门窗封锁的小屋就更加昏暗。 分明是大晌午,光线却阴沉得宛如黄昏,以致屋里的气氛都沉甸甸地郁结在了一块。 光束斜切过沈黛的眉宇,她微微眯起眼,漠然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这对母子可真是有意思。 元韶容千方百计想让她死,眼瞧就快成功了,她儿子却费心巴力地把她救了出来。元韶容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气到呕血不止。 「昭昭,那场火实在太凶险了,你瞧,我为救你,指头还叫火给燎了,疼得我夜里都睡不着觉。」苏元良递手给她瞧,笑得温和,一副并不打算与她计较的模样。 见沈黛无动于衷,他讪讪收回手,给自己打圆场:「一点小伤,也不算什么。只要你没事,我受再多的苦,也心甘情愿。就是这几日我政务繁忙,实在走不开,只能委屈你先一个人在这里静养。寂寞是寂寞了些,但至少安全。等过了这段时日,我便接你出去。」 一个人? 沈黛微不可见地蹙起眉。 所以苏元良并不知道,这里还关着另一个人?怪道那哑女不让她说。 可,不是苏元良,又会是谁呢? 她不说话,苏元良只当她是默认,吊着的一口气略松了下,再去看她。 小姑娘生得比旁人都白,穿一身水红襦裙站在光束里。身影玲珑,有梅花一样纯洁芬芳的味道。他想起那晚抱她离开,指尖细腻馨软的触感,心神都荡了一荡,不禁伸手去够她的脸。 「昭昭莫怕,等去到外面,我们便成亲。」 却听一声清脆响亮的「啪」。 沈黛一巴掌扇到他脸上,力道过重,竟直接将他的右脸扇扭到了左边去,人也趔趄了下。 「成亲?」她冷笑,「我便是死,也不会嫁给一个为达目的,连自己的亲生祖母都敢下毒伤害的人渣败类!」 苏元良捂着发烫的面颊,愕着眼睛,「你、你……」 沈黛甩着手,道:「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那我便告诉你,我也是才刚确定的。这还得感谢你把我带到这儿呢!」 苏元良闻言,越发困惑,「我?」 沈黛冷哼一声,指着窗口那朵紫色小花,「你可知,这花叫什么?那是鬼美人,世间罕见,也极难养活。我曾试着养过,一次也没成功,没想到这里会有。其香虽无毒,但若是同某些草药混合,便会使人致幻,甚至威胁性命。」 「好巧不巧,那些不能与它相融的草药,同皇祖母每日所用之药不径相同。而更巧合的是,这花香,竟和那日华琼身上的如出一辙。怪道那日,淑妃娘娘说什么都要领她过来。」 她边说,边冷眼转向苏元良,「二殿下,你说呢?」 苏元良脸上的神情已从惊讶转为慌张,但也仅是一瞬便平静如初,语气却没了方才的温柔,「你既什么都知道,又为何问我?」 这是承认了,还一副一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那可是他嫡亲的祖母啊! 沈黛拳头在袖底紧握,「善恶终有报。我劝殿下现在就放了我,不然等王爷和爹爹寻上门,即便殿下是皇子,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放你走?」苏元良不屑地嗤笑,「你知道你昏迷的这几日,外头都发生了什么吗?我准备了一具同你相似的女尸,如今沈家已将她当作你,风光大葬,又怎会来这寻你?」 沈黛眼皮一跳,一口火气烧上心头,「你!」 苏元良笑得越发狰狞,「我?我怎么了?这事你还该谢我才对!若不是我,你早就被那人……」 情绪上来了,他越说越激动,有些刹不住车,到这才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住嘴。 可沈黛早已听进心里去,「那人……谁?」 苏元良眼神闪烁,改了口:「左右是没人会来救你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不出今日,太后中毒之事就会发酵,到时便是你沈家的大限。你若是识时务,这几日就老实在这待着,好生思索,该怎么为方才的狂言同我道歉!」 他语气凶狠,声音却不似方才那般镇定,像是怕她再追问,撂下这话扭头就走,还狠狠锁上了门。 沈黛拧眉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想法子逃出去,救皇祖母和沈家,可不能让这对狼心狗肺的母子得逞! 第74章 可是要怎么逃出去? 沈黛四下寻了好几遍,当真是连个耗子洞都没给她留,这该如何是好? 她愁得在地心里直转圈,却有一声细弱又熟悉的猫叫,传入她耳中。 窗上的那个采光的小口,不知何时镶嵌进来一颗橘色的猫脑袋,左右扭啊扭,圆滚滚的身子便缩成长条「流」了进来。 「知老爷!」沈黛欣喜地抱起它,「你是跟踪苏元良过来的?」 知老爷得意地,「喵!」 沈黛笑着揉它脑袋,抬头打量那道口子,忽然有了主意。 「你在这等会儿。」她放下猫,从裙上撕下一片布帛,咬破食指,在布帛上写写画画。疼痛钻心剜骨,她只咬牙忍着,等写完,额上已覆了一层冷汗。 顾不上擦,她将布帛叠好绑在知老爷尾巴上,揉着它脑袋,「帮我把这封信带给王爷,沈家和皇祖母,还有我的性命,就全靠你了。」 ☆☆☆ 苏元良本想看望完沈黛,就去御书房求见天佑帝,给沈家最后一击。 可顶着这么大一个巴掌印,他委实没脸再见人。 出了语海楼,他就高举着袖子挡在面前,假装是挡太阳,径直坐轿出宫回了他的皇子府。 但他万万没想到,元韶容已在府上恭候他多时,瞧见他,也不废话,直接给他的左半边脸上来了个「花开二度」。 「我为了你费尽心机、忍辱负重,好不容易才把那死丫头摁在宫里,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这巴掌扇得比沈黛还重,苏元良两耳「嗡嗡」,踉踉跄跄在地上摔了个大屁股墩儿。 不敢在母亲面前造次,他赶紧爬回来,朝她咳头求饶,「母妃我错了,母妃。但我是真的喜欢昭昭,您就再疼我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看着他这低三下四的模样,元韶容恨铁不成钢,「若是旁人,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可她姓沈!是沈家的人!你救下她,那人会放过你吗?」 「母亲放心,我不会让他发现的。」苏元良激动道,「反正现在大家都相信,昭昭已经死了。咱们将计就计,就说她是畏罪自尽,沈家照样连坐。只要咱们俩不说,没人会知道的。」 「没人会知道?」元韶容笑容惨淡,「当初我也是这样想,才会落了那么大一个把柄在那家伙手里。现在不得不为他做事,还成天提心吊胆,担心东窗事发。」 边说,她边垂了手,抚着苏元良脑袋,「好孩子,听我一句劝,放手吧。世上好看的女孩那么多,何必非要在她身上吊死?」 苏元良心凉了大半,咬了咬牙,愤而起身,用一种鄙夷的目光嫌恶地睨她,冷嘲热讽道:「这回儿子可真是沾了母亲您的大光呢!」 这「大」字,他咬得极重,凝着多年的屈辱和怨恨。 元韶容当即红了脸。 这些年,陛下专宠皇后,根本不去后宫。她虽生养了皇子,可到底是个女人,会寂寞。是以那天夜里才会跟侍卫…… 原以为自己遮掩得很好,却不知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圈套。 酒里被人下了药,连那侍卫也是那人刻意安排好的。 倘若被陛下知晓,别说她了,连她儿子都要倒霉。不得已,她成了那人手里的一把刀,指哪儿捅哪儿,做尽不干净的事。连沈家那么厚的根基,她都敢拼死一斗。 这事的确是她连累了儿子,可被自己儿子这么看待,元韶容还是恼羞成怒,「你放肆!」 举起手,给他瞧自己裹着纱布的半截食指,「你怨我,我还怨你呢!若不是你自作主张带走沈黛,我也不会被戚展白砍这一刀。」 「你!」苏元良自知理亏,只能将这股窝囊气借袖子甩出来,「那现在怎么办?昭昭必须死吗?」 元韶容毫不犹豫地点头。 「无论如何,咱们母子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不能独善其身。你且告诉我那丫头在哪里,我替你去处置了,免得你又舍不得。你也别闲着,赶紧召集你那些幕僚,商量该怎么尽快扳倒沈家。」 最后商量了几句,两人不欢而散。 苏元良带着一肚子火出来,命人备车,才行到游廊上,便有一家丁匆匆忙忙连滚带爬地过来,「殿下,不好啦!湘东王杀进来了!」 话音未落,那人又挨了一脚,扑腾着双手飞到他脚前,捂着胸口「哎呦哎呦」打滚。 苏元良后撤一步,抬眸瞧见长廊尽头,戚展白冷着脸,气势汹汹朝他走来。他连忙转身要逃,却被戚展白抓着衣襟,一下摁在抱柱上。 那力道,与其说是「摁」,倒不说是拿手将他牢牢锤在柱子上,深深嵌进了木头里。 苏元良咳嗽连连,嘴角淌出了一抹红。 第75章 「昭昭在哪儿?」戚展白恶狠狠地盯着他,浓睫交织下的一线天光里渗出丝丝森寒。 苏元良心肝颤了一大颤,却仍嘴硬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胸膛上立时传来一阵骨头断裂的「嘎吱」声,苏元良疼得「嗷嗷」惨叫,额角霎时冷汗涔涔。 「别装傻了,送点心的人都已经招了。」戚展白语气降至冰点,脸凑近些,像要吃人。 苏元良大惊,「怎么可能!我的人怎么……」 戚展白却笑了,「怎么不可能?殿下若是再不坦白,本王也让你见识见识,他到底是怎么招供的。」 苏元良从头皮麻到了脚趾,直觉那一瞬间,「恐惧」二字似乎有了可以形容的具象。 想起方才,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去寻她,她却一口一个王爷地拒绝自己,他越发不甘心,反握住戚展白的手腕,阴恻恻笑道:「她死了,被我给玩死了。直到死,她都是我的女人,而你什么也不是。」 边说边一脸餍足地舔了下嘴唇,「帝京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食髓知……」 话还未说完,一阵天旋地转,他被戚展白一拳狠狠抡在了地上。 苏元良气极,挣扎着伸手要去够路边的石头,戚展白先一脚踩住了他的手。 若说刚才将他摁在柱上只用了五份力,那这一脚便铆足了十分,伴着清晰的指骨碎裂声。 苏元良疼得双眼发黑,寸缕寸金的衣裳被冷汗湿了个尽透,整座皇子府都回荡着他撕心裂肺的哀嚎。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认怂,「我错了,饶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戚展白早已杀红了眼,再听不进去半个字,嫌他太吵,脚尖挑起他下巴,一脚踩在了他脸上,发狠地碾了碾。摁在地上暴打一通不解气,又拎鸡仔一样把他从地上提溜起来,迎面又是一拳。 苏元良牙齿合着血被揍掉两颗,膝盖还没撑直,就被戚展白照膝盖窝狠力踹了一脚,人直接跪倒在地,面朝的还是显国公府方向。 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可戚展白周身还萦着浓浓的戾气,家丁们瑟瑟缩在角落,没一个敢上前阻止。 忽地,长廊尽头急奔来一个兴奋的人影,「王爷!王爷!」 戚展白勉强从昏沉的心智中抽回一点游丝般的理智,转头看去。视线从关山越的笑容,转落到他怀里的知老爷,最后定在猫尾巴上飘着的布条。 盛夏喧嚣的蝉鸣声中,他清楚地听见自己死灰一样沉寂了数日的心,再次清晰而有力地蹦跳了下。 ☆☆☆ 语海楼。 送走知老爷后,沈黛也没闲着,拿着那支发簪在屋里又转了一圈,试图撬开封在窗上的木条。 哑女一直站在楼梯口瞧着她。 木条每松动一寸,她指尖就往阑干里捏深一分。眼神也从方才的友好,变成了警惕。 似乎并不喜欢她这出逃的举动。 沈黛被盯得发毛,心底疑虑更深。 自己若是能成功撬开窗户,也算是为她打开了一条逃脱天生的路,她怎的还埋怨上自己了? 难不成……她是心甘情愿被关在这儿的? 沈黛攒眉正思忖着,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急躁的铁锁「哐啷」声,震下门上一片陈年的灰。 哑女宛如惊弓之鸟,忙不迭提着裙子窜跑上二楼。 沈黛心也跟着提起来,攥紧手中的发簪,双目屏息盯着那扇木门。 是谁? 苏元良还是戚展白? 抑或是另有其人? 大门被一脚踹开,阳光冲进来,沈黛下意识侧头眯了眯眼,再睁开,却见一片织金绣牡丹花的裙角滑过门槛。 她的心一下沉到谷底。 元韶容狰狞着一张脸,厉目在屋内狠扫了个遍,盯着沈黛手里的发簪,嘴角酿起一抹讥诮,「沈姑娘还真是顽强。」 多难得的机会啊,她为刀俎,沈黛为鱼肉。本想再多羞辱几句,但这里毕竟是宫城禁地,她不能带太多人,也不能逗留太久,恐惹人猜疑。 惋惜地叹了声,她抬了抬手,「手脚麻利些。」说完,便悠哉悠哉地转去门口。 「是。」 内侍颔首,阴笑着朝沈黛走去,手里的匕首在阳光下反射着森寒的冷光。 沈黛咽了咽喉咙,转身就跑,却被他掐着脖子摁回到了地上,整个人骑跨上来,「奴才下手没轻重,姑娘就莫要再挣扎了,免得多受皮肉之苦。」 可声儿还没落地,楼上忽然飞冲下来一道白色人影,一下将他撞开。内侍始料不及,「哎哟」在地上滚了一圈,匕首从手里甩脱。 「哪个王八羔子!」他骂着娘,伸手要去捡匕首。 第76章 哑女先一步踢开那匕首,举起手里的苕帚,劈头盖脸对着他一通乱打乱踹,叫他自顾不暇。期间还不忘给沈黛使眼色,让她快逃。 沈黛咳嗽着从地上坐起,脸颊憋得通红。草草道了声谢,她起身朝门口跑去。 门外,元韶容听见里头动静不对,拧着眉头回来,「你是让你轻些吗?怎的还……哎哟。」 就和沈黛撞了个满怀。 两人齐齐摔倒在地,怔怔互视对方一眼。方才被撞落的匕首就在门槛边,她们几乎是同时朝那匕首伸出手。 沈黛最先拿到,奈何方才那一番缠斗,她力气已消耗得差不多。 元韶容抓着刀刃,发死力一挣,掌心通红一片,却也真抢了过来,还反手将沈黛推下了门前的三节台阶。 沈黛摔倒在地,后背像是被巨石碾过,「嘶嘶」惊痛出满额的汗,强撑开眼皮看去。 「哈哈哈,姓沈的,对不住了。倘若今日真让你逃出去,本宫和二皇子就全完了。你我之间本就是生死两难全,本宫只好委屈你年纪轻轻,先行一步了!」 逆光中,元韶容居高不下地睨着她,发上珠翠尽散,青丝如乱麻般堆积在颈侧,却笑得格外灿烂,几近癫狂,举起匕首猛然往下一扎。 手刚抬至最高处,却听一声狠戾的「咻」,腕上像被猛兽咬噬般巨疼。她还未来得及喊出声,就被惯力带起,直挺挺摔撞在了墙上。匕首「咣当」落了地。 她想走开,手却不听使唤,茫然仰头看去,一支羽箭贯穿了她手腕,竟直接将她钉在了墙上! 殷红顺着血洞流出,没多久便泅染了大片衣袖。 「啊——」 元韶容声嘶力竭地痛呼一声,颤着左手想拔出来,耳边又是三道劲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射中她左手腕和一双脚踝,年画似的,将她牢牢钉在了墙上。 撕心裂肺般的疼,仿佛灵魂也被撕裂。 元韶容如困兽般,猩红着双眼,在墙上一阵扭曲挣扎,却因失血过多,翻了个白眼,昏厥了过去。 沈黛瞧清全过程,人怔怔的,还未缓过神。 下一刻,她就被人从地上温柔地抱起,额间落下一抹深吻:「昭昭,我来了。」 声音抖似风中枯叶,又含着种飘摇了许久的灵魂瞬间归体的安定。 伴随一颗滚烫的泪珠,从他此刻冷硬却也透着十二分歉意的面颊上滑落,重重砸在了沈黛脸上。 沈黛眼睫一颤,心也跟着细细拧了起来,双臂勾缠住他脖子,在盛夏勾芡了烈日燥热温度的风中,将自己送上去,还他一吻。戚展白愣了一瞬,也不顾旁边还有人看着,闭上眼,加深了这一吻。 生离死别后的唇舌相缠,彼此都有种恨不得想将对方生吞入腹的狠。 画面映在旁边旁边槐木叶尖悬着的露水上,又被惊起的飞鸟震落,像盛夏黄昏里最唯美的一幅画,不断拉长,不断缩小。 无须多言,深情尽在其中。 关山越木头似地杵在旁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只好转过身,捡起地上的玄铁弓,尴尬地搓着,替他们望风。悬着的一颗心,这一刻才终于落回原处。 这几日王爷的煎熬,他都看在眼里,却也是第一次见识到。 为了找沈姑娘,王府里多少将士被折腾得快垮了,打仗都没这么累过,王爷却还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没日没夜的连轴转。 说「没事人」也不对,确切一些,根本就是具行尸走肉,直到这一刻才重新活了过来。 总算是有惊无险啊,再折腾几日,连他都要被王爷给活吃了! 因吻得太狠,戚展白下巴上的一圈淡青胡渣扎得沈黛刺痛。沈黛摸着他瘦了一圈的面颊,这才几天啊,就成了这样…… 她心中很不是滋味,叹道:「你变丑了。」 戚展白轻笑,「嗯」了声,离开她唇瓣,额抵着她的额,问到:「你不喜欢了?」 「才没有!」沈黛把头摇成拨浪鼓,眼神坚定地望住他。 自然是喜欢的,喜欢极了! 他劳累成这样,可都是因为她啊…… 「就是有些心疼。」沈黛嚅嗫着,垂了眼。 戚展白头又埋深些,鼻尖蹭着她鼻尖,喉结滚得异常动情,「那你以后就好好待在我身边,再也不要分开。唯有你安好,我的一切才有意义。」 他说着,眼里含着光,隐约闪烁些许水色。 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亦是大灾大难后的后怕。 沈黛喉中哽咽,双手再次环住他脖子,唇瓣贴合,含笑道:「好。」 戚展白也笑,欣慰地。 声音随气息一块送进她嘴里,有些抖,亦有些哑,咬着她的唇道:「永远在一起,到死也不分开。」 第77章 气氛正当好,耳边响起一声细弱的枯枝断裂声,和着一声潺潺如泉的歉意,「抱歉,无意打扰到二位了。」 沈黛转头,被斜阳照得眯了眯眼,她抬手挡在额前。 视野里,来人着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衣袂随风飘卷。一抹笑意沉在落日金灿的余晖中,神秘又悠然,「父皇派我来善后,看到二位无事,我便放心了。」 父皇? 沈黛茫然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他是谁,又不禁感慨万千。 若不是他自幼体弱多病,一直在外养病,最适宜当太子的人不是苏元良,而是他啊。 才德兼备的大皇子,苏含章。 就是不知,他是何时回的京? 一场风波震荡朝野上下。 后宫里手掌实权的妃子勾结前朝位高权重的皇子,一块毒害太后,构陷朝廷重臣,甚至公然于宫廷之中纵火杀人。 大邺开国两百余年,还是头一回闹出这等丑闻。 天佑帝震怒,元韶容和苏元良头顶烈日跪在御道边负荆请罪。他一个也不见,龙手一抬,隔着轿撵的纱幔,狠狠往他们脸上砸了一道圣旨,便扬长而去。 苏元良被贬为庶人,发配边疆服役,终身不得再回帝京。一应党羽或贬或诛,无一幸免。 元韶容获赐鸩酒一杯。 毒就取自语海楼边上的鬼美人花,入口剂量是太后那日所中之毒的数十倍。 仅一小口,便叫她七窍流血。却没速死,被折磨了整整三日,肝肠几近寸断,才终于咽了气。死后,她也不得葬入皇陵,草席子一裹,被丢去了乱葬岗,沦为野犬裹腹之物。 相较于他们这几日的凄风苦雨,显国公府这头则端的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因太后毒发时,沈黛及时传召太医救治,且一直陪伴照顾左右,还险些遇害。这回寻到毒源,救太后脱离鬼门关,她亦占了头功。 天佑帝和皇后心里不胜感激,又过意不去,故而破格封赏她为「圣缨郡主」。 且不说郡主这头衔如何,光是这其中的「圣」字,就足以令满朝震惊。大邺立朝以来,王公贵族多如牛毛,可所赐的封号也就那些褒奖溢美之词。 能获此等殊荣的,她是唯一一个。 随封号一起赐下的珍宝更是装了好几车,衔头咬尾送进显国公府,直将门庭前的路全堵了个干净。族中子弟也跟着沾光,加官晋爵者不在少数,不仅没抄家,风头还更胜从前。 「啧啧啧,你一个郡主,现在倒比我这个公主过得还风光。」 苏清和抱着知老爷,在沈黛闺房里溜达,对着满屋的宝贝连连咋舌,「连皇祖母醒来后,第一个唤的也是你的名儿,非催我过来瞧瞧。不瞧倒好,这一瞧,都把我给瞧委屈了。」 沈黛笑了笑,斜歪在美人榻上,猫儿似的眯起眼,惬意地抻了个懒腰。 这几日,她一直在家中静养。无论外头发生什么,母亲都不让她管。说一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不为过。 她本就是个懒的,这一歇,就把自己给歇圆了一圈。 可脑袋却没闲着。 听苏清和提起太后,沈黛翻了个身,曲起手肘垫在脸颊下,「救皇祖母的解药,真是苏含章制出来的?」 鬼美人花于中原并不常见,其毒性在医书上也未曾有过详实记载。纵使沈黛弄明白了太后中毒的始末,太医们仍束手无策。 可偏偏,苏含章却配出了解药。 太后服下后,没多久便退了烧,当晚就恢复了意识,能正常说话进食了。 一个连自己身子都调养不过来的人,竟有本事救别人? 苏清点了下头,「是他制出来的。父皇当时也奇怪来着,他只说自己是久病成良医,这几年在外养病,有幸结识那鬼医,同他修习过两年医术。闲暇时,也好搜集孤本医书打发时间。可巧就曾读到过这鬼美人花的记载,所以才知道解法。」 「左右最后是真治好了,父皇也就没多问,赏了他不少好东西,还答应把这案子全权交给他处理。」 说起这个,沈黛心里就窝火。 那日,戚展白将她从语海楼救出,她念着楼里还关着位神秘的哑女,便想让戚展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带走,秘密调查。 ——太后如此关心这座语海楼,保不齐,就是跟那哑女有关。 奈何半路杀出这么个程咬金,接了案子,带走元韶容和那位内侍也就算了,还拿「保护现场」为由,把他们的人全拦在外头,一个都不让进去。 等他们忙活完,沈黛再过去寻人,那哑女早没了踪影。 也不知是被苏含章当作证人带走了?还是她发现情况不对劲,自己悄悄跑了? 第78章 反正线索到这,是彻彻底底断了。 沈黛揉着眉心叹了声,有些泄气地倒回美人榻上。 案角的金猊幽幽吐出一缕一缕薄烟,香气氤氲,被窗外吹来的一阵薰风带乱。沈黛盯着那飘渺的轨迹,脑海里一时思绪翻涌。 其实,论起亲疏,他们这孙子一辈中,同太后走得最近的,不是她,也不是戚展白,而是苏含章。 那是个奇怪的家伙。 脸上总挂着谦和的笑,跟苏元良很像,但又不一样。苏元良的谦和,源于对红尘烟火的执迷不悟,简而言之,媚俗;而他的谦和,却是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看着在笑,眼里却是空的。 同他对视久了,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沈黛对他也不甚了解,只知他出身不高,母亲只是浣衣局的一个小小宫人,阴差阳错下承了一夜雨露恩泽。 陛下怕皇后知道了会伤心,将这事瞒下,赏了点银子就把她打发了。 可后宫那些未得宠幸的嫔妃却把她视为眼中钉,随便按了个罪名,将她丢去掖庭受罚。以至于后来,她怀了龙种,在掖庭诞下皇长子,最后死在了掖庭,陛下都不知晓。 等陛下得知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时,苏含章已经在掖庭住了八年。 怕生,不识字,话都说不利索,完全没有一个八岁的皇子应有的风采。这一身病根,也是那时候积攒下来的。 陛下心里愧疚,但到底是不喜这么个呆呆傻傻的儿子,让他入了皇家宗室,便没再管过他。倒是太后心疼他,将他召到身边亲自教养。 苏含章也不负她望。 短短两年时间,他就将之前落下的所有功课全部补上,且还远远赶超了其他兄弟姐妹,可谓业精六艺,才备九能。 时人更是将他和戚展白并称为大邺文武双璧。 大家都以为,他会是未来的储君。可他却突然离京,过他闲云野鹤的生活,完全不把皇权富贵放在眼里。现在又毫无征兆地回来,一改往日不争不抢的作派,开始主动揽活儿…… 沈黛深深拧起秀眉,看不透。 苏清和见她一直对着一团烟发呆,以为是为情所困,「啧啧」两声,指着桌上那钤有湘东王府徽记的锦盒,似笑非笑地问:「这回终于是大大方方送进门,不再假借旁人的名义了?」 这「终于」两个字,用得十分有灵性,再接上个「进门」…… 沈黛「唰」地红了脸,娇嗔地剜她一眼,「去你的。」 宝贝似的将锦盒抱入怀中,明明没有沾灰,她还是噘起嘴,在盒面上仔细吹了遍,又怜惜地抬袖来回拂拭。 其实里头就是寻常的人参鹿茸,她显国公府库房里就有一大摞,没什么稀罕的。 可因着是他送的,这意思就大不一样了。 帝京里多的是会见风使舵的人,见她眼下风光,都上赶着送礼巴结,都快把她屋子堆满。春纤和春信昨儿领着人收拾了一整天,才勉强倒腾出地方来。 出手最阔绰的,自然要属湘东王府。 大车小车运来的东西,都能同宫里所赠之物相媲美。马车进门的时候,沈黛一直提着心忐忑不已,生怕爹爹和母亲拿大棒子把人都赶出去。 可他们始终什么也没说,睁一眼闭一眼地就放行了,简直不可思议。 难不成经这一遭磨难,他们已经接纳戚展白了? 沈黛不是个擅长掩藏心思的人,这点少女心事很快表现在了脸上。 「其实……」苏清和左右瞟着眼,神秘道,「你若是想知道答案,现在就去大堂偷听,应当还来得及。」 「大堂?」 沈黛一头雾水,见苏清和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玩味,她忽地灵光一闪,一把抓握住苏清和手腕,指尖因激动而控制不住发颤。 「莫非王爷今日要上门提亲?」 苏清和暧昧地挑了下眉,「更准确地说,是已经在提了。」 沈黛的心跳顿时漏了半拍,旋即又「咚咚咚」毫无章法地胡乱蹦哒起来,「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啊!」二话不说从榻上起来,蹬了绣鞋匆匆往外跑。 适才还是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模样,现在倒是有一身用也用不完的力气。 沈黛匆匆忙忙赶过去的时候,偌大的庭院已经叫湘东王府送来的聘礼堆满,都快没地方落脚。主人家没发话,丫鬟婆子们都不敢妄动,只能任由它们在这里挡道。 堂屋里气氛压抑,像一潭冰冻三尺的死水。沈黛站在在门外,鹤一样伸长脖子往里瞧。 门口正对面摆着一张巨大的木制立屏,上绘山水图,沈岸和林氏两人坐在屏风前的紫檀木坐榻上。 一个手捧聘礼礼单,冷着脸、沉着嘴角,一声不吭地翻阅; 第79章 一个慢摇团扇,手边有份相同的礼单,却放着不去看,仿似一点也不在意。视线一个劲儿往下首方向扫,上下两排眼睫密密交织,带着审视。虽没有杀伐狠戾之气,但也足以叫人惊心。 那架势,不像在相看自己未来的女婿,倒更像是在三堂会审。 沈黛不安地揉捏着帕子,屋里的檀香味道冲得她头昏脑胀。 戚展白今日为何会突然上门提亲,她能猜出来。 自她被封为郡主,上门求亲的人就越发多了,都快把显国公府的门槛踏破。 头先,太后是答应为他们俩赐婚,还愿帮忙说服母亲。但眼下这情况,她老人家刚打鬼门关走过一遭,他们怎好意思拿这事来烦扰她? 戚展白也是怕爹爹和母亲将她先许给了别人,所以才抢先走了这一趟。 至少给外头的人提个醒儿,沈家这门亲,他们可高攀不上。 就是不知,爹爹和母亲肯不肯点头…… 心一横,沈黛抬腿要进去。站在林氏身边的沈知确瞧见了,忙给她使眼色,让她退下。 沈黛不情愿,但也怕惹爹娘生气,反给戚展白帮倒忙。撅了撅嘴,她无奈地收回脚,同苏清和一道扒在门上,紧张地往里看。 林氏的目光还在戚展白身上搓磨。 戚展白恍若不知,托着茶盏,拿瓷盖儿刮里头的茶沫儿,兀自气定神闲地品着。即便是提亲这样的大日子,他仍是一身元色衣袍,腰束嵌玉革带。 光线穿过菱花窗斑驳在他身上,眉宇间犹带连日奔波劳累的淡淡倦色,目光却明亮沉稳。竹叶纹氤氲开浅金色柔光,衬得他姿仪挺拔,此刻更是难得透出一种少见的温雅。 像是为上门提亲,而刻意收敛了从前的肃杀戾气。 林氏嘴角染上星星笑意,收回目光。 为人父母,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寻个世间顶顶好的归宿。湘东王的门第是好,放眼全帝京,当真寻不出第二个。戚展白的为人,她之前也见识过了,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但那只眼,终归是她的心病。 然这几日,女儿下落不明,翻遍帝京也寻不见人,外头的人只会幸灾乐祸,甚至还传出了不少诋毁诽谤之言,连族中至亲也都生了退意。唯独戚展白死咬着牙,就是不肯放弃。 他吃了多大的苦,她是看在眼里的,渐渐也想通了。 瞎一只眼便瞎一只眼吧,左右他心里干净着,比那些双目正常的人都更明辨是非善恶,这就足够了。若是女儿这回能平安脱险,这门亲,她便不再反对。 「这段时日,若不是王爷出手相帮,昭昭只怕是凶多吉少,理应是我们先亲自登门道谢才是。王爷年少有为,不嫌我女儿蠢钝粗鄙,愿娶她为妻,这是她的福气。只是这提亲……」 别人家提亲,都是由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出面,哪有人自己登门为自己提亲的? 未免太轻率。 哪个正经人家会这么办事的? 林氏面上露出尴尬的笑,点到为止,也不说破。 戚展白是何等聪明之人,林氏一番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微微笑了一笑,他放下茶盏,两手向前叉手执礼,神色庄重道:「婚姻大事,自当遵循三媒六聘之礼。晚辈爱慕昭昭,更不忍心让她在这事上吃亏,落他人口舌。晚辈已修书回祖宅,请祖母上京,亲自主持操办媒聘之事,绝不委屈昭昭,还请伯父伯母放心。」 这一声声「晚辈」和「伯父伯母」喊得,着实叫人惊讶。 同他先前上门时一口一句嚣张的「本王」相比,全然不似一个人。 林氏愣了一愣。 沈岸也从礼单上抬起眼,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打量,眼皮慢慢眯起。 「有王爷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林氏露出个满意的笑,心里对这个女婿已认得八九不离十,放下团扇,拿起桌上的礼单翻阅,打发人去整理外头那几座「礼山」。 这便是应允了。 显国公府明面上是国公爷主持,沈岸在外也是一副说一不二的威风模样。可知根知底的人心里都清楚,他是个出了名的耙耳朵,只要林氏点头,他就没有二话。 沈黛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里去,拍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 沈知确咧开嘴,抱拳正要同好友道喜,却听沈岸突然开口:「都先别急着忙活。我这还有话,想问王爷。」 众人一顿,纷纷诧异地望向沈岸。 林氏也纳罕地攒了眉,「老爷?」 沈岸抬手示意她别说话,礼单往桌上一扔,乜斜眼看向戚展白。 「王爷口口声声说爱慕昭昭,但王爷可知,这‘爱慕’二字,究竟有多少分量?倘若有朝一日,王爷遇上两难境遇,不得不在自己的前程,甚至在关乎自身恩仇的大事,和昭昭之间做一个选择,王爷可能做到,永远不背弃昭昭?」 第80章 此言一出,沈黛心再次提了起来,十指紧紧扣住门框,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为人父的心疼自己女儿,想试探一下女婿的真心,这本无可厚非。 只是照沈岸这咄咄逼人的架势,怎的跟他们之间本就存了什么难以跨越的深仇大恨,迟早会危及她和戚展白的关系似的? 屋里再次旷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皆都云里雾里。 林氏轻「嘶」了声侧坐过身,茫然瞧着身旁的夫君,恍惚有些不认识了,「老爷……」 沈岸还是那副执拗的模样,一双眸子宛如鹰眼,直勾勾钉在戚展白身上。仿佛戚展白今日不给他一个准确的回答,他便不会再准许他跨进显国公府半步。 戚展白亦在缄默地打量他,眉心微蹙,漆深的眸子云遮雾绕,带着点探究。 沈岸也不躲闪,曲指扣了扣桌面,嘴角干干一扯,又问一遍。较之方才,他此刻的语气多少带了几分轻蔑,「王爷究竟能不能做到?若不能,那就请……」 「能。」戚展白径直望着他的眼,神色坦荡。 沈岸微微蹙了蹙眉,仍不肯就这么放过他,「如何证明?我可不是昭昭,凭你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轻易点头。」 怎么证明?这太平盛世无灾无难的,要人家怎么证明?总不能让人家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他瞧吧。 这也太欺负人了! 沈黛看不下去,提起裙子就要迈进去,脚尖还没沾到地,就听戚展白淡淡一笑,「好。」 寒光在屋内一闪而过,众人还未看清楚他的动作,佩剑就已还鞘。戚展白左手掌心多出一道食指长的细口,猩红的血珠很快从破口出渗出。 众人皆情不自禁倒吸口冷气,下意识攥紧手心,仿佛那道口子就疼在他们手上。 戚展白却犹是一副澹定从容之态,左手伸到茶盏上,捏紧拳,发力挤了挤。殷红顺着他掌心纹路滴落在茶水中,泛起一圈鲜艳的红,隐隐泛起腥味。 他只做不知,举起杯子,起身行到堂屋正中站好,朝堂屋上首的沈岸和林氏敬了一敬。 眼神坚定,不避不让。 「我爱慕昭昭已久,发愿娶她为妻,珍之重之。今后无论遭遇何等困境,都以她安危为先,终此一生,都只要她一人,绝不背弃。若她想寄情山水,我便辞官携她采菊东篱;若她喜荣华富贵,我便为她建功立业。凡世间所有,只要她想,我都倾其所能,为她亲手奉上。」 「以血为誓,天地同鉴。」 说完,他便仰头,一口将杯中混着血的茶水饮尽,一滴不剩。血腥味冲鼻,他也未曾皱过一下眉头。饮完,只淡淡一抹唇角,将杯口超前亮了一亮。 最后,他双手抱拳,高大挺拔的身躯只在御前折下过,眼下却朝他们长身一揖,「望堂上双亲成全!」 每一个字都凝着扣人心弦的力量,无比清晰,掷地有声。 在场众人由不得惊呆在原地,嘴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 湘东王是谁啊? 手握数十万铁骑,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除却陛下和未来的储君,他便是大邺最有权势之人。 可这样的人,却说只为她建功立业。甚至只要她一句话,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现有的一切,同她一道归隐山林。 浩大的静默沉淀在堂屋里,好长一段时间,屋里都只有深深的吸气声,却一直不见有人呼出。 沈黛怔怔望住戚展白的背影,耳边还清楚地回荡着他的声音。苏清和拽着她衣角,轻声唤她回来,沈黛都觉察不到,再回神,脸颊竟已湿潸。 沈岸老早就瞧见她在外头鬼鬼祟祟。 见她感动成这样,他恨铁不成钢地暗哼了声,有种好不容易养大的心肝肉,就这么平白被人剜走的气恨感。 目光如锉刀般又在戚展白身上狠磨了一遍,确定他眼中并无半分虚假,这才绵长地沉出一口气,没直接回应,只踅身对呆立在旁的下人们道: 「都愣在这里做什么?外头那么多聘礼,好不赶紧收拾了,不怕待会儿来客人,叫他们看笑话?」说完就自管甩着袖子佯佯离开。 路过戚展白身边时,他还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瞧着跟他一样高,发现比不过,还恨恨地哼了声,袖子摔得山响。 林氏捂着嘴一通暗笑,「这倔老头……」目光在下头两个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人身上徘徊了遍,也识趣地招呼大家离开。 ☆☆☆ 众人陆续离开,没多久,堂屋里就只剩沈黛和戚展白。 戚展白方才全身心都耗在了沈岸身上,并未觉察沈黛也在。 这会子瞧见她过来,纤纤的身影在风中显得伶仃,幼鹿般的眸子刚叫水洗过,微微泛着红,戚展白眼神慌乱了一瞬,有些心虚地将左手藏到身后,面上笑得若无其事:「昭昭。」 第81章 却听一声清脆的「唰」。 沈黛抽出他腰间的佩剑,在自己手掌心同样的位置,也划了一刀。细细的一小道口子,渗出一点猩红的血珠子。 戚展白瞳孔骤然缩起,仿佛方才那刀并未划在她手上,而是径直扎进了他心里。 「你这是做什么!」 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御赐的长剑「哐啷」落地,他也顾不得捡,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帕子,又轻缓覆在她掌心,仔细帮她包扎上。手颤个不停,宛如风烛残年。 素白的一张帕子泅出淅淅沥沥的红,却不是沈黛的血。 「你可知我这剑有多沉多利?你若是没拿稳,这手现在就已经废了!都这么大人了,你怎么还……」 他训得正当起劲,一声细弱的抽泣声响起,宛如游丝,瞬间攫住他全部心神,他顿时哑了口。 「原来……这么疼啊……」沈黛仰起一双通红的眼,一眨不眨地望住他。 糯米细牙紧紧咬着下唇,咬得唇瓣都泛了白,像是要极力忍住眼泪。却还是有一滴夺眶而出,宛如清晨露珠沿着白嫩花瓣缓缓下坠,在那小巧雪白的下巴上兜转悬停。 戚展白克制不住,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滴花露上,抬手想去擦,它却先支持不住坠落下来。 狠狠砸在了他心上。 「你怎么能这样伤害自己呢?」 沈黛拥入他怀中,环住他劲瘦的窄腰,小脸埋入他胸前抽噎。风从近旁的窗户吹进来,掠动裙褶,她纤弱的身子在风中细细颤抖,似一朵随水流波动的菡萏,我见犹怜。 戚展白猝不及防被她撞得晃了一晃,心里反复咀嚼着她的话,一颗冷硬的心不知不觉便软化做了水。 原不是在胡闹,只是在心疼他…… 戚展白嘴角抑制不住往上扬,左臂揽抱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右手轻轻拍抚她脑袋,掌住她后脑勺,往自己怀里扣。低下头,唇瓣贴合她耳廓,亲昵地磨蹭着,柔声道: 「莫哭了,我这点血流得值。现在,再也没人能拦着我护你一世安好了。」 沈黛眼睫颤了颤,忘了要哭,呆呆地侧转过头。 正撞见他得意且温柔的眼波中,无一缕不是此生痴恋,在她心底悠悠氤氲出暖意,逐渐化作炽热的火焰,直要将彼此都燃烧殆尽。 是啊。 这回是真的再也没有人能拦着他们在一起了。 沈黛不禁莞尔,抬起自己受伤的左手,盖在他左手上。伤口相触,两人都嘴里都发出一声微弱的「嘶」,却谁也移开手。掌心相贴,彼此的血混流到了一块。 外间夕阳在天际肆意挥洒最后的余晖,有一缕传堂入户,投射在两人高举的双手上。蜜金色的微光从夹缝间泄出,逐渐被缓缓相扣的十指紧紧握住。 积蓄了一整日的光辉,就这么成了他们股掌间的温暖,握住了,就像是攥住了一生。 「王爷方才对昭昭许诺的事,昭昭也同样回给王爷。君若不弃,妾定永世追随。」 夕阳余晖打在她身上,半边身子都镶了圈金边。她在那片辉煌里眯眼笑起来,嘴角酿出两颗甜甜的梨涡。这种娇俏和灵动,是任何诗词都形容不出来的。 一声「君」,一声「妾」,听着普通,却是夫妻间才有的称呼。绵绵情愫,全在其中。 夫妻啊…… 戚展白心神不由荡漾。 原本,他对成亲还没什么感觉,不过就是将小姑娘接回王府一块过日子罢了。现在却因这一个称呼的变化,情不自禁想象起了婚后的日子。手藏在袖子里,迫不及待地掐算最近的黄道吉日到底是哪天。 恨不得今晚就洞房。 沈黛也在算日子,却不是在数婚期,而是惊喜地发现:「王爷!今儿是七夕!」 她在家中实在躺得太久,竟连这个都忘了。 戚展白倒是记得日子,只是不大明白,她为何这般兴奋?袖子的一个小小角被人轻轻扯了一下,奶猫般的力气,透着种撒娇的味道。 「王爷,七夕有灯会,我已经好几日没出过门了。」沈黛眼里装着楚楚,恳求地望住他,钩子似的叫人抓心挠肝。 戚展白喉咙微涩,却不上当,咳嗽一声正色道:「你如今身子还没养好,伯母拘着你,也是为了你好。」 沈黛才不听什么大道理,只一劲儿拥着他,扭着身子撅着嘴,一声一声娇滴滴地唤:「王爷——」 曼妙娇软的身子无意识地贴着他身体起伏,隔着锦绣衣纹,她身上的那点温度如火一般,灼烧着他的理智。偏她还不知道,仍继续在他怀里撒娇,扭得越发厉害。 戚展白眸光微暗,怀中的小娇娇似乎变成了烫手山芋。 再这么下去,他可能真等不到洞房花烛夜了…… 第82章 松开手,他咳嗽一声,冷下眉眼道:「不行。」嗓音却仍掩藏不住喑哑。 沈黛急了,也不要他抱了,甩开他的手,叉腰怒道:「你方才还说,我想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呢!怎么一扭头,就翻脸不认账了!死小白!」 小……白? 方才还「王爷王爷」叫得亲热,怎么转眼就成「小白」了?还是死的? 戚展白眉梢抽搐得厉害,脸「唰」地拉了下来。 沈黛却笑得一脸得逞,一点不知错,还神气地翘起下巴,哼道:「那么多人都叫你王爷,我才不要跟他们一样。我就要喊你小白,小白小白小白!你是我一个人的小白,全天下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喊!」 瞧给她美得! 越发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倘若她知道,上一个敢这样在他面前叫嚣的人,如今坟头草都已经比他膝盖还要高了,她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戚展白恶狠狠咬了咬槽牙,努力在胸膛里搜索一番,却还真寻不到半点怒气,反而……还莫名有些美滋滋的。 自打上次落水之后,这丫头就像变了个人,乖巧了,也懂事了,大家都称赞不绝。 可他不喜欢。 总觉得她像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了天大的委屈,再也开心不起来了。因为这个,他还担心了好久。 骄纵些有什么不好? 他又不是惯不起。 所有人都要她听话,要她顺从,可他不要。 比起什么乖巧懂事,他更希望她快乐,无拘无束,就像初见时那样,花蝴蝶般迎着阳光自由飞舞。 就像现在这样。 日头又沉下去不少,沈黛越发着急,重新拥上来,软下语气,瓮声瓮气地在他怀里撒娇。一双眼波软糯又委屈地望过来,任是百炼钢做的心,此刻也得化作绕指柔。 戚展白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声,隔着她额前的刘海,轻轻啄了下,「去吧,换身好看的衣裳。为夫带你去逛灯会,让他们见识一下全帝京最好看的姑娘。」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君系昭昭》卷一 作者:心月澜 02、《君系昭昭》卷二 作者:心月澜 03、《君系昭昭》卷三 作者:心月澜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