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系昭昭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为了七夕灯会,帝京打从夏至伊始就开始筹备。 上至皇城下至寻常百姓家,无不张灯结彩。自丰乐楼顶层眺望而去,满城火树银花,似一张网,直要兜住天上的月亮。 而此间最热闹的去处,当属红鸾岛。 传闻此岛乃是月老于人间的下榻之所。 若是牛郎织女星相会之时,来此处乞求姻缘,没准真能红鸾星动,遇见自己的良人。故而每年七夕,这里都会聚集许多善男信女,甚至还有不少人专程驱车从别地赶来一问姻缘。 沈黛之前也曾听过这传闻,早就想过来瞧瞧,奈何家中管得严,没有信靠的人跟着,她不好就这么贸贸然出门。 而今却不同了,有戚展白在,她去哪儿都不用害怕了。 苏清和原也是说要跟去的,还特地打扮了一番。可才刚出门,她就为知老爷的名字,跟「知大爷」吵了起来。四人行至渡口边,他二人又都双双不见了踪影。 沈黛心里一阵打鼓,提着一盏兔儿灯,在人群里东张西望,「他们该不会打起来吧……」 他们俩以前可没少打过,每回都是她来当这和事佬,在苏清和与沈知确之间调停,才没出大事。这回她不在,可千万别闹出什么来。 戚展白吩咐完关山越渡船的事,听见她这话,转过头来。 今夜要去红鸾岛的人很多,水路上的船只一时腾挪不开,大家都挤在渡口这儿等,一时间人满为患。为免叫人群冲散,戚展白领着沈黛到旁边一株茂盛的木莲树下等候歇息。 此刻树上也悬了帛灯,灯下的圈口泻下一地光。小姑娘在那束光带底下踮起脚尖,湘色短襦搭配妃底青碧罗裙,头上松松挽了个单髻。 夜风一吹,齐胸束着的碎花缎带飘飘然,像只美人纸鸢,引得周围的年轻男子频频回头顾看。 还有几个当着他的面,就敢给小姑娘飞眼。 戚展白的脸「唰」地拉了下来。 小姑娘不想招摇,今夜本是打算女扮男装出门,听了他的话方才继续穿女装。 姑娘家嘛,该打扮还是得打扮,爱漂亮就得继续漂亮,没得因为许给了他,反而变得束手束脚,这个不敢穿那个不敢抹的。到时不开心了,不就成了他的错?这可不是他希望的。 但现在,他好像有些后悔了…… 有位玉冠锦衣的公子被身边的同伴怂恿着,过来搭讪,嘴还没张开,戚展白便伸手,将小姑娘扯到自己身后,极其自然地抬指帮她抿好额前的碎发,「放心,打不起来,你兄长他舍不得。」 这亲昵的动作,一看便是一对。 抬眼的间隙,他还不忘给来人一个浸满寒霜的眼神警告。 那公子结结实实哆嗦了下,连连哈腰认错,叹了声,三步一回头地离开。周围人也都泄了气,各自悻悻散去。 人群去了一层,留下的,全是姑娘们欣羨的目光。 戚展白还杵在那,腰背紧绷成铁板,戒备地护在她面前,一步也不肯退。 沈黛捧着袖子哭笑不得,抹着泪花打趣道:「他们会不会打起来,我是不知道了。可我怎的瞧着,你倒更像是要打人?」 戚展白轻哼了声,应得干脆利落,「他若再上前一步,我就真要打他了。」 正巧这时候,他们的船到了,正停在岸边,戚展白便拉着她往踏板上去。 关山越寻来的船有些大,踏板都垫得比其他船高出许多。底下江水极深,又是晚上,低头往下一看。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瞧不出来,却让人头晕目眩。 掉下去可不是玩的。 戚展白不敢放松,扶着沈黛的手臂,主动迈小步幅,配合她的速度慢慢往上走,时不时提醒她「小心」。一双剑眉紧锁着,不像去逛灯会,倒更像是要上战场。 沈黛抬头,正好看见他肩膀,那么宽阔,足够为她遮风挡雨。心里原本存了几分惧意,这会子因为他,全散了个干净。小鸟般依进他怀里,安心地将自己交托到他手上。 快登船时,就听一声响亮的「咚」,船像是被什么撞到,「咿咿呀呀」在水上猛烈摇晃起来,溅起的水花「哗」地将岸边的人淋出一串尖声惊叹。 踏板跟着船身一块摇。 沈黛尖叫着,重心不稳,人直直要往水里栽。好在戚展白眼疾手快,及时展臂环住她腰肢,将人牢牢护在自己怀中,否则她就真要去江里喂鱼。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竟撞上了湘东王殿下的船。」 水上传来一道矜娇的女声,沈黛仰头望去。夜风吹开茫茫水雾,一艘黑漆的木船缓缓后退,离开方才相撞的地方。一个红衣少女正倚着船舷,单手托腮,盈盈冲他们笑。 第2章 水光接天,同夜色一般浓稠。 她这身红便格外扎眼,袒领开得有些大,能清楚看见锁骨下画着一支火红凤尾花。许是因为江边空气湿潮,又或许因为那花是新画上去的,花瓣儿上的彩墨都未干透。 「这船夫是本公主从西凉带来的,不大认识你们中原的水性,还望王爷和姑娘多多海涵。」 沈黛扬了扬眉,原是西凉的公主,宇文沁。 西凉和大邺敌对了数十年,这两年才基于对戚展白的忌惮,而主动附庸交好。这位公主,便是西凉送来帝京为质的。听说过两日,就要回去了。 大约是许久没回家,太兴奋,才会用这种方式跟他们「打招呼」的吧。 「相逢不如偶遇,船上备了我们西凉的葡萄酒,都是新酿的,王爷过来一道饮酒赏月如何?」 宇文沁一双媚眼幽幽睇到戚展白身上,丝般旖旎绵长,转向他怀里的沈黛,惊艳了一瞬便锋芒毕露,「王爷见多了中原的姑娘,想来也是腻了。不如……」她从髻上摘下一朵鲜花,亲了一口,抛到戚展白脚前,「不如多结交几个我们西凉的女子?」 她这装束在大邺本就少见,行事又如此大胆,不拘一格,与中原女子截然相反。岸上众人颇觉新鲜,旋即爆发出一片起哄吹哨声,「答应她!答应她!」 甚至还有人蠢蠢欲动,想去抢踏板上那朵鲜花。 沈黛太阳穴一阵「突突」,咬着牙正要帮戚展白拒绝,他就先冷着眉眼,斩钉截铁道:「不必了,本王还是更中意身边的女子。」说完他便低头,缱绻地望住沈黛,「走吧。」 余光瞥见踏板叫水花打湿,变得湿滑难行,他皱了皱眉,干脆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目不斜视地往上走。行过那朵鲜花,他也不低头瞧,若无其事地踩在上头,走了过去。 跟踩踏板没什么两样。 沈黛叫这毫无征兆的一抱吓了一跳,两手下意识环抱住他脖子。 原以为这样的环境,双脚不着地,她会更加害怕。不料抱着她的那双手宛如铁铸铜浇而成,牢靠得,比她自己走路还令她安心。 她索性也偷了懒,依赖地在他怀里全身心放松,蹭着他的胸膛,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宇文沁脸上笑容却僵住了。 若问她为何要邀请戚展白?倒也不是因为倾慕。她脑子又没敲伤,怎么可能会倾心一个害她远赴异乡为质的人? 说白了,她不过是好胜心作祟,想见识一下这个连她父兄都不敢提名字的、所谓的战神,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她一向自诩美貌,男人们见了她,无不魂牵梦萦。若是能让戚展白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岂不也算是为西凉报了仇? 可现在…… 望着他不屑一顾的身影,宇文沁咬紧下唇,原本那颗只为逗趣闲玩的心,逐渐燃起了女人的征服欲。 两人快走出她视线,她一扯衣襟,提着裙子追到船头,半幅身子往下探,「我这艘船更大,王爷当真不上来瞧瞧?」曼妙的身段因这动作,胸前景致尤其壮观。 这「大」,就更多了一层别的味道。 岸边的男人纷纷禁不住看直了眼,戚展白也停了脚步。 到底是男人…… 宇文沁心头涌起得意,不屑地瞟了眼沈黛,转过身,举起巴掌大的小扇,转身对着后头的丫鬟,在半空软绵绵地点了点,「去,把那夜光杯取来,本公主今夜要和王爷不醉不……」 「既然宇文公主再三邀请,本王若一直推辞也不好。」戚展白微微一笑,「来人,照公主说的,收了这艘船,还有你的葡萄美酒了。刚好,本王缺一艘船装杂物。」 说完,他便目不斜视继续往前。沈黛皱着眉在他怀里不停扭动身子,像是窝得不舒服,他便挪了下手,让她躺得更安稳些。 却是一个余光都不往上分。 什么意思?要船不要人?羞辱谁呢? 想她千宠万爱地长大,追捧她的人就算没有一万,那至少也有八千,她一个也没瞧上。这回主动跟人家抛橄榄枝,他竟是这个态度? 宇文沁脖子都气粗了一圈。 那厢关山越已高声喊着「是」,领着一大帮人从两船相接的地方翻过来,朝她一揖,先礼后兵,「公主是我们大邺的贵客,在下也不想伤了您的体面。也请公主莫要让在下为难。想来公主也是不希望回乡的路上,会有什么麻烦吧。」 宇文沁原本不肯就范,听见这后半句话,心底猛地一激灵。 虽说过几日她就能恢复自由之身,可小命依旧在别人手里头捏着。戚展白稍稍动一下手指,都能把她捏死。 第3章 恨恨摇了摇扇子,她咬着牙,领着人气咻咻地下了船,脚步踩得山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心里纵有千般怨,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不过嘛…… 下至地面,宇文沁吊起眼梢往上瞟。昏昧的光线映着她艳丽的面容,眸光里含着种神秘的狡黠。半晌,她牵唇一笑,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地拉好襟口,悠悠道:「走!」 她赌的是以后。 ☆☆☆ 今夜来往船只众多,水路堵塞得厉害,行了好久方才去到开阔的地方。 沈黛被戚展白抱上船后,就推开他,自己去了船头。柔软的雪腮鼓鼓涨涨镶在两颊,像一只吃饱了的松鼠。 戚展白笑了笑,走过去。 沈黛不想理他,转身要换个地方。 戚展白抢先一步,双手架在她身旁两侧的阑干上,将她围困在自己和围栏中间。 沈黛扭头看左边,他便将头伸到左边;沈黛看右边,他也跟着调头,脸上始终含着和煦的笑,像涣漫在水面上的清透月光。 沈黛没多久便败下阵来,却还是有些气,哼哼唧唧展臂抱住他,仰面,下巴抵着他胸膛,清润的幼鹿眼直直望着他,还带着点委屈和担忧,「你方才当真没有动心?」 西凉的姑娘开放,她是知道的,可亲眼见识到的时候,还是深深被震撼住了。再看底下那群男人,哼,当真个顶个虚伪!之前都是一副齐楚君子的端方模样,给点考验就立马原形毕露。 恶心! 「这也分人。」戚展白唇角含着一点笑,坦荡地望住她。 这是在说,他和那帮臭男人不一样? 这话听着就顺耳多了。 沈黛翘着嘴角哼了哼,故意装傻,想追问他属于那种人,冷不丁听他凑到自己耳边,狭长的凤眼挑起一抹罕见的矜骄,似笑非笑道:「若是昭昭扮成那样,不待三催四请,我就已主动缴枪投降了。」 沈黛:「……」 原来分人指的是怎么个分人吗?还缴枪投降,怎么听都有种奇妙的味道…… 沈黛面颊飞起一片红,捂着脸一顿跺足娇嗔,「你、你你怎么越来越不正经了!」 明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戚展白笑得胸膛闷闷发震,将她拥入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上,也煞有介事地感叹了声,「我也奇怪来着。」 这是实话。 适才瞟见宇文沁这般打扮,他的确没生出什么绮念,甚至都没兴趣多看一眼。可若是将那张脸想成她的…… 光只是一个念头,他身上便控制不住涌起一股燥意。 他胸膛很宽阔,沈黛将脸埋在里头,害羞也好,生气也好,他都能完全包容。这里就是她的小天地,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只属于她。 其实正经也好,不正经也罢,他就是他。 比起过去,两人一本正经地挨在一块坐,却说着完全不搭边的话,她更喜欢现在,他在自己面前无所顾忌、完全放松的状态。 这才是真正的戚展白啊,有血有肉,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她都知道。 便是这不正经的模样,也只有她才见过。 船越行越远,江上腥咸冷硬的风吹过来,花香却依旧柔软,混杂着男人身上洁净的冷香,有种说不出的温暖熨贴。 两人都默契地安静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中有什么在静谧地流动,婉转温柔成了一首小夜曲。戚展白大约是听见了,抚着她的乌缎般的长发,和着歌声的节奏,在她背上轻轻拍抚,跟哄小孩一样。 沈黛依偎在他怀里,想笑,头顶忽地「砰砰」炸响几簇烟火,接二连三,旋即绚烂了整片天幕。不远处江岸边,还能听见有人在鼓掌欢呼。 可这里离红鸾道还远着呢,何人放的烟火? 沈黛茫然抬头,却见黑黢黢的夜空中,流焰四散而去,隐约勾勒出一个字。 「昭……」她下意识念出声,又忙不迭住了嘴。 不是「昭」。 左侧那个「日」上头还多了一撇,成了「白」,这是个什么字? 沈黛歪着脑袋怔愣,直觉他胸膛在闷闷发震,分明是在暗笑,她这才恍然大悟,抱着他的腰跺了下脚,「好啊,你都学会自己造字了!」 「白」字旁的「昭」。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竟是还把他自己藏在了她名字里头,不要脸! 第4章 「你扣下宇文沁的船,就是为了这个?」 戚展白朗声笑了两下,「原是打算留到大婚那夜再放的,她自己送上门,我作何推辞?」 温热的鼻息拂在她额上,沈黛不好意思地垂了眼,又忍不住想看他,指尖揉着他衣襟,嚅嗫着明知故问道:「你怎么想到放这个?」 戚展白挑眉,「你们姑娘家,不都喜欢这些?而且我……」眼神闪烁了下,左右瞟着没个定向,冷硬的面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我我我」地支吾半天,他终于笃定地望住她,郑重道,「我就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只会舞刀弄剑。风花雪月什么的,我也会。」 这话含着十二分的力道,一下击中沈黛心底。 方才还是一副不正经的纨绔模样,现在又突然变回少年人才有的执着,干净也赤诚。 他大约是还在介怀,过去苏元良带她游戏红尘烟火之事。哪怕现在自己已成了他的未婚妻,他也还叫着这股劲儿,不肯认输。 沈黛心里泛起一丝难言的感觉。 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 她踮起脚,捧着他的脸,轻轻啄了下他眉心,顺着他鼻梁一路吻至他唇瓣。唇瓣一点点摩挲,呼吸相闻,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被江风吹得干冷的肌肤下,有炽热而兴奋的细微颤抖。 舌尖递过来了,她微微一笑,张口咬住,趁着他惊讶的一颤,又伸出舌头顽皮地舔了下。眼眸稍稍抬起,轻俏的一点波光,似勾芡了春水般的清浅深浓,让人欲罢不能。 「这回是你心甘情愿承认自己是小白,以后可不许再反悔。」 这便是受了他这烟火? 戚展白脑子里「轰」地炸了声,身体忽地有一瞬失控,一手掐住她的柳腰,另一手掌住她后脑勺,毫不怜惜地将人压倒在船舷上,不敢不顾地吻下,恨不能将人嵌进自己身体。 风从耳边路过,都那般汹涌。 却也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阵「哐啷」声和叫骂声。 沈黛眼皮颤了颤,微微睁开些,视野一点点清晰。关山越领着一群人,拉扯着当中一个瘦小的姑娘,正骂骂咧咧朝这里过来。 她忙推开戚展白,捂着脸背过身去。 戚展白猝不及防从温柔乡里跌出来,人还有点懵,看见来人,心里就更气了,寒着嗓子问:「怎么回事?」 那语气,像要杀人。 原本还七嘴八舌吵着架的人,都齐齐打了个寒战,鹌鹑似的矮下脑袋。关山越硬着头皮,朝上拱手,「王爷,方才属下巡逻时,抓到一个鬼祟之徒,还请王爷示下。」 这么点小事,还不至于要戚展白亲自出马吧?听着像是话里有话。 沈黛心生好奇,躲在戚展白身后,探头打量。 甲板上燃着料丝灯,光影随风摇曳。那女子站在单薄的微光里,低着头,发着抖,人显得格外伶仃。模样倒生得极是漂亮,看装束,像是西凉人。衣裳叫人拉扯坏了,她左扯一下,右拽一下,还是遮挡不住底下的肌肤。 喉咙细弱地滑动,微小的凸起格外醒目,竟是个少年! 沈黛不由皱了眉,「你作何如此打扮?」 少年二话不说,「噗通」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贵人救我!我是人牙子养大的,从西凉被一路带到这儿来。他们要把我送去伺候男人,我不从,拼了半条命才逃出来的。」 他边说边挽起破旧的袖子,露出伤痕累累的双臂,「那群歹人现在就围在渡口边,等着抓我。求贵人不要赶我下船,求您了!」 他哭得极是恳切,沈黛不由犯了难。 帝京城里头的确有不少好男风之人,家中也圈养了倌童。中原的少年玩腻了,就像寻点新鲜刺激的。最受欢迎的,就是西凉那些男生女相的异域风情。 人牙子惯爱给这群人牵线搭桥,似这些打小养着的,还会喂他们吃特制的药,让他们音貌越发像姑娘。 想来,他就是其中一个。 可怜是可怜,但毕竟来路不明啊…… 沈黛心中不忍,戚展白便代她冷声扬手,「带走。」 「是。」 关山越领命,俯身去拽地上的少年。他却不肯动,十指紧紧扣着甲板上的缝隙,都扣出了血,哭声越发悲凄,「贵人!求您救救我!我不要回去,我……」 嘶拉—— 他肩上仅存的布料被不慎扯裂,却还在磕头。 戚展白耐心耗尽,凝眉瞪去,视线在他肩头的一块红色胎记上一滞,瞳孔「蹭」地缩起。蹲身攥住少年的肩头,一把将人扯了过来,怔怔看着那块红,手指几乎掐进他肉里去。 第5章 「你方才说,你是哪里来的?」 ☆☆☆ 那束光,从黑暗深处刺来。 苏元良紧了紧眼皮,以为瞧见了日头,待光晕靠近才知,不过是一盏宫灯,幽幽沓沓,如鬼火一般。 也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又怎会有太阳? 牢门轧轧带起一股霉味,宫灯的铁钩子「吱呀」扭动,泼洒一地冷白,尘埃起伏。来人一袭白衣立在其中,与周遭的破絮败草格格不入。 「二弟别来无恙。」 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干净,干净得一点也不像他。 也是,腌臢事都让别人做去了,他当然干净! 苏元良冷嗤,很想给他一拳,可手脚都被镣铐牢牢束缚住,有几根铁链更是直接贯穿他踝骨和腕骨,将他牢牢在墙上吊成个「大」字,他根本动弹不得。 「有恙无恙,还不都是拜你所赐?」苏元良咬着槽牙,瞪着他,目眦尽裂,「我始终不知,明明我都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去解决沈家了,你为何不保我?现在还帮着戚展白来害我……就因为我想饶昭昭一命吗?!」 铁链「哐啷」嘶吼,像困兽最后的挣扎,闯进耳蜗里,便化作无数尖刀同时剐磨着。 狱卒们不禁皱了脸,抬手捂住耳朵。 苏含章却只挑了下眉,没任何动作。 掖着袖子站在原地,脸上永远挂着温暖洁净的表情,即便周围一片狼籍,他仍皎皎如远山孤月,仿佛从来不知烦恼忧愁为何物。 「一个姑娘而已,你若想放,放了便是。可是……」苏含章掸了掸衣袍上的灰,缓缓朝苏元良走来,脸上笑容不减。 苏元良却打从心底无端起一阵恶寒,「你、你你……别过来,我警告你,别过来!」人不自觉往后躲。可身后是一堵冷硬的高墙,他根本躲不开。 猝不及防间,他脖子被人狠狠掐住。 「谁让你去语海楼了?嗯?你可知为你这么个愚蠢的错举措,我得额外花费多少心思善后?」 苏元良不懂他在说什么,脖子上的力道越见沉重,他渐渐喘不上来气,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根根爆起,踢蹬着双脚挣扎,却越挣扎越紧,「你、你……」 他瞪着眼,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只手——苍白孱弱到风吹可折,却分明藏着无穷的力气,直能把钢铁拗断。 哪里像个病人?只怕戚展白也招架不住! 快要窒息昏厥的一刻,那只手终于松开。 苏元良「咣当」摔下,鲶鱼般爬在地上。比起四肢上的疼痛,脖子上火烧火燎的感觉,才更是锥心刺骨。 苏含章却还是笑,连弧度都没发生一丝一毫变化,风轻云淡地甩了甩手。 「皇兄还真是深藏不露啊。」苏元良知道自己这回是凶多吉少了,索性也撕开脸皮,一问到底,「听说你已经把老三老四也给秘密收拾了?够狠!你不是说,你对那位置没兴趣吗?那现在做的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苏含章眼中露出一丝赞许,煞是认真地答:「之前是没兴趣,但是转念一想,倘若让你们这些蠢人坐上去,朕又不高兴了。」 边说,他边俯下身,缓而慢地拍了拍苏元良的脸。 宫灯氤氲开昏昧的光,他在那片肃杀中,微微扬起下巴,眼皮松散地耷拉下来,嘴角勾起一抹森寒的笑,「我这声‘朕’,是不是比你喊得要好听?」 ☆☆☆ 从地牢里出来,空气瞬间清冽不少。 一轮惨白的月堪堪承托在横斜的枝叶上,旁边零星散着几颗星子,瞧着颇有诗画般的古意,却昏惨惨,没什么力量。 苏含章拍了拍衣袍,掖着袖子仰头望天,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青山从阴影里头走出来,在他身后站定,附耳说了几句话。 苏含章没回头,望着满天的星辰,微微一笑,「做得好。」乌沉的眸子乜斜望来,又问:「她呢?」笑容隐匿,语气没了半分温度。 青山抱拳颔首,「都已照殿下的吩咐安排妥当,不会再有人发现。」 苏含章一哂,声线无尽寒凉,「最好是。」 青山猛一哆嗦,脑袋愈发谦卑地垂了下去。 天上骤然亮起烟火,苏含章眯起眼望去,依稀辨认出一个「昭」字,不由弯了嘴角,鼻腔里意味深长地荡出一声「哼——」,浓丽且绵长。 身后响起苏元良撕心裂肺的惨叫,惊动一片寒鸦,便是亲手将铁链打入他手脚的青山也承受不住,闭上眼不敢细听。 第6章 逐渐,声音被前方的烟火遮盖过去。 苏含章自如行走在两者之间,步子轻盈。风吹动雪白的衣袂,无数褶皱开阖,夜色里像一片起伏的水浪,远远瞧着,恍若谪仙。嫣然唇瓣勾起一丝笑,反复念叨着:「原来今儿是七夕啊。」 湘东王府。 七夕过后,天就跟下火一样,把地面烤得热气烘烘。 戚展白不喜女子近身,王府里别说姬妾,连个婢女都没有,大大小小的事宜全交由军中管事一并打理。一群大老粗能有多细的心?打理来打理去,至多也就能让王府维持正常秩序,不出乱子,许多地方都留意不到。 就譬如这花厅里的帘子,这都夏天了,竟还挂着厚重的幕帘,人坐在里头就跟煲汤一样。 戚展白皮糙肉厚,没觉得如何。 沈黛却是个矜贵的娇客,一进门,险些没叫里头的热浪给打出来。当下也不要他们伺候了,自领着春纤和春信,从这帘子开始,里里外外将王府重新修整了个遍。 帘子换成金丝篾的卷帘,屋子当中摆一座青铜冰鉴解暑,案头再切一碟沙瓤西瓜,拿冰湃着,这才是夏天该有的味道。 沈黛坐在凉榻上,捻着竹签子咬了口西瓜。 风从冰鉴上拂来,去了热气,只余清爽,轻轻撩拨她额上轻薄的刘海,她不由舒服地眯起了眼,重新又新扎一块西瓜,递给对面抱膝而坐的人,「雪藻这个名儿,是人牙子给你取的?」 雪藻「嗯」了声,从双膝间怯怯抬起眼,盯着西瓜咽了咽口水,局促地低下头,不敢接,「那些达官贵人喜欢玩这些风花雪月,取个好听的名儿,能卖个好价钱。」 「那你可知自己的真名叫什么?」 雪藻摇头,「不知,打从记事起,我就跟着人牙子。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还喂我吃会变成女孩子的药。我要是反抗,就得挨打。」 他声音细细的,边说边习惯性地往下扯袖子,遮掩手臂上的伤。虽已梳洗干净,换回男子装束,但因多年药物催化,他容貌仍旧偏异域女相,身形更是比她还纤瘦娇小。 沈黛托着雪腮静静打量,视线从他手腕慢慢移到他肩膀,定住。 那夜,戚展白就是瞧见他肩头的胎记,方才改主意留下他—— 暗红的一个半弧,一头尖,一头圆,像一条跃出水面的小红鱼,同戚展白那被掳走的同胞弟弟一模一样。当初戚母命人打造那枚鱼形玉佩,也是为解自己的思子之苦。 戚家世代驻守西境,祖籍并非帝京,而是万里之外的碎叶城,与西凉接壤。戚展白生在那,长在那,也是近年立了功勋,方才在帝京建府。 两厢一对比,雪藻被拐去西凉,倒也合情合理…… 可沈黛总觉得哪里古怪,具体古怪在哪儿?她又说不上来,只捧着盏鹿梨浆兀自喝着。 恰好此时,春纤来报:「姑娘,王爷下朝回来了。」 沈黛欢喜地跳下凉榻,往花厅外头跑。到了门前又停下来,诧异地回头,「你不过去吗?」 雪藻摇着头,脑袋垂得更低,还是不敢看他,「王爷……哥哥……我还是算了吧。」想是还未习惯新的身份。 沈黛垂着眼深看了他许久,也没说什么,只眉眼弯弯地道:「这会子西瓜的冰还在,赶紧吃吧。若是不够,就同春纤和春信说,别客气。」说完便提着裙子,花蝴蝶般翩翩飞走了。 雪藻这才抬起头,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月洞门外。低下头,迟疑着拿起适才沈黛递给他的那块西瓜,指尖捻转竹签子,抿了抿嘴,又放回去,重新将脸埋回两膝间。 ☆☆☆ 做过一辈子湘东王妃,王府里的路,沈黛闭着眼走都不会丢。无需人指引,她很快就到了戚展白居卧的门口。 因王府里没有婢女,戚展白的生活一直是关山越在照料。这会子,他正帮戚展白摘帽换官服。 沈黛站在门外等,低着头,手抓着裙绦,若无其事地绕着纤细的食指卷起,缠满之后又松开,时不时往屋里偷睇两眼。同戚展白视线相接,她又似受惊的兔子,慌忙缩回去,躲在门后头。 戚展白冷峻的面容染了笑,朝关山越抬下巴,「你先退下吧。」 关山越自然明白里头的门道,拱手道了声:「是。」便躬身退出屋子。 行过沈黛身边时,他还是忍不住轻声咋舌。 两人的婚期安排在来年开春,虽说三媒六聘已过得差不多,可别家人成亲前,都尽量避着不见,这俩倒好,分开一会儿就舍不得。 第7章 就拿每日上下朝说事。 从前王府里没人等着的时候,王爷下了朝就去校场,一待就是一整天,有时晚膳也跟将士们凑合对付了。现在可好,校场是不去了,一下朝就往家赶。同僚们唤他去吃酒,他都当耳旁风,最近甚至都嫌弃上自己那匹万里挑一的坐骑,念叨着要换一匹更快的千里马。 为了下朝后能快些赶回家,特特换一匹千里马? 叫人说他什么好? 关山越前脚刚走,沈黛后脚就迫不及待跑进来,钻进戚展白怀里,小脑袋蹭啊蹭啊蹭。边蹭边娇声抱怨:「你今儿怎么比昨天晚回来半个多时辰啊。」 说完,扬起一张芙蓉娇面,撅着嘴,有些哀怨地望住他。 戚展白脸上笑容变大,抚着她头发道:「陛下今日留我说了些事,所以晚了。倒是你,每日都往我这里跑,就不怕伯父伯母不高兴?」 「他们才没有不高兴呢。」沈黛哼道。 才怪。 他们可不高兴了,尤其是爹爹,整天拉着张脸朝她吹胡子,一副好不容易养大的白菜就这么被猪拱了的气恨模样。 她也知道,姑娘家见天往未婚夫婿家里跑,实在自跌身价。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见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粘在他身上。 「你这么不希望我过来,莫不是背着我金屋藏娇了?」沈黛佯怒,踮起脚尖,气咻咻地顶了下他下巴。 戚展白朗声笑了会儿,非常豪迈地朝门外一扬下巴,「你若觉得有,便去寻。若能在府里寻到第二个女的,我今日便娶了你!」边说边点了下她挺翘的鼻尖。 沈黛愣住,醒神时,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竟是,希望在王府里找到第二个女的,可一想又不行,如此不就真说明他金屋藏娇了?那她不得气死? 这个混蛋,竟都学会给她下套了! 「啊啊啊啊啊你怎么这么讨厌啊!」沈黛恼羞成怒,乱拳捶他。 戚展白抱着她,脸埋入她颈窝,笑得胸膛闷闷发震。直觉怀里小东西要从假怒变真怒了,忙搂在怀里一顿好哄。 含情脉脉地温存了会儿,他收敛了玩笑模样,正色道:「下月我要去一趟西凉。」 沈黛睫尖一颤,「唰」地抬起头,「为了雪藻?」 戚展白没意料她会这么快想到这个,愣了片刻,笑着揉她脑袋,「是陛下派我去的。现任西凉国君马上就要退位,新君的继位仪式就在下月。他们发来邀请,陛下让我代他过去观礼。」 「哦哦哦。」沈黛了然地点头。 原是这么一回事啊,近年西凉与大邺交好,他们更迭王储,大邺是该有所表示。 但派戚展白过去…… 她忍不住想笑,可真够损的。 戚展白是西凉人的死敌。陛下安排这么一手,应当不只是想表示睦邻友好,更想给他们一点震慑。免得他们以为换了个朝局,就又能兴风作浪了。 就是不知,这位新君若是知道自己期盼已久的继任仪式,有戚展白在,还能不能睡踏实了。 「不过雪藻……」戚展白敛眉,笑容从眼底隐匿而去,「也是要查的。」 沈黛见他面色凝重,心不由惶惶起来,「他真有问题?」 戚展白摇头,「没有。他的胎记,还有过去的经历,我都派人调查过,毫无破绽。可……」他沉出一口气,嘴角紧紧抿了起来。 「就是太没破绽了,所以才奇怪,对吧?」沈黛帮他叹完,「失踪这么多年都找不见,现在却突然主动送上门,还是在距离碎叶城这么远的帝京,未免也太巧了……」 倒像是有人刻意给他们准备好的一样。 又是在戚展白马上就要出发去西凉的当口。 这差事表面上瞧着是风光,实则却危险异常,毕竟要深入宿敌的老巢,保不齐就有暗箭埋伏着,就等他自投罗网。 越想越揪心,沈黛抓住他的手,紧张道:「我随你同去西凉。」 戚展白当即拧了眉,斩钉截铁道:「不行!太危险了。」 「不危险,你若不放心,大不了,我多带几个暗卫便是了。」沈黛摇着他的手臂,怏怏地哀求,「你一个人去,我才不放心。你就带上我吧,我保证乖乖的,不会给你添麻烦。」 她垂着眉,嘟着嘴,声音越发婉转哀怜。 若是平时,戚展白早就举手投降,她说什么,他便应什么。可这次,他却跟吃了秤砣一般,冷着脸,铁了心,不行就是不行。 沈黛恼了,甩开他的手,「是你说的,我们从此再不分开。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第8章 幼鹿般的黑眸逐渐泛起水光,薄纱似的,不知不觉就将人裹了进去。晶莹悬在她纤长卷翘的眼睫上,欲坠不坠。 戚展白的心被人狠狠揉了下,轻叹,抬手托住她脑袋,低头轻轻啄了下她前额,又向下,一颗一颗吻去她眼角的泪,柔声哄道:「我们从此是不会再分开,所以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有事。昭昭乖,在这等我,等我回来娶你,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 眼下这一连串的事,哪儿哪儿都透着古怪,叫她如何放心得了? 沈黛不依不饶,还要再说。戚展白却把话题岔出去十万八千里,直到显国公府打发人过来催,他都没有松口。 ☆☆☆ 马车抵达显国公府,天色已近黄昏。 斜阳余晖肆意渲染,蔚蓝边沿牵扯开如丝如缕的金黄,像一枚沉淀了千年丰润的琥珀。 沈黛一肚子怨气发泄不出来,没心思赏景,踩着霞光一路风尘仆仆径直回到淡月轩,抓起床上的枕头就是一顿搓揉。 春纤和春信面面相觑,沉吟了会儿,上前劝道:「姑娘,依奴婢看,还是算了吧。王爷身经百战,定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敢去那虎狼之地,带上您,委实不安全。王爷也是为您好。」 她自然知道,戚展白是为她好,可她就是放心不下。 再厉害的猎手,也有被鹰啄了眼的时候,万一这回就轮到戚展白了呢?多一个人,就多一份保障,更何况…… 那可是西凉啊! 上回那个西凉公主,当着她的面就敢调戏戚展白,这会儿她回去自己的老巢,如虎添翼,还不变本加厉地挖她墙脚?这叫她这么忍! 越想越不安,沈黛坐都坐不下来了,苦着脸在地心里来回打转,忽地,还真冒出了个主意。 ☆☆☆ 去往西凉的行程确定下来,湘东王府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天佑帝特许戚展白这几日休沐,在家收拾准备。 书房里,关山越「吭哧吭哧」搬着一个红木大箱子进来,戚展白坐在凉榻上理书,雪藻认识点字,便跟进来帮忙。 几日相处下来,两人虽还陌生着,但多少也开始说话。偶尔气氛好些,雪藻会试着喊一声「哥」,戚展白戒心还在,不曾真正答应,但也会弯一下唇角。 沈黛过来的时候,戚展白正教雪藻念封皮上的字。听见脚步声,他抬眸,不由愣住。 桐木做的门廊底下,亭亭立着一抹窈窕身影。 木莲花枝掸下细碎金芒,映得她眉间额钿璀璨。柳眉温婉,眉下一双眼却生得艳丽。眸光流转间,娇嗔相宜,眼尾微微挑起深红的眼线,精致清媚如月下海棠。 莲步轻移,裙裾拂动如月映秋水,隐约环佩声响,香气袭人。 小姑娘天生丽质,平日不爱涂脂抹粉,这会子却一反常态,还是刻意在家憋了几日才肯来王府,只怕…… 又是美人计。 戚展白失笑着摇了摇头,美人是美人,只可惜,这计一次两次能成,三次四次就不一定了。 关山越和雪藻也看愣了。沈黛提着层叠的裙裾迈进来,冲他们盈盈一笑,他们猛地醒神,红着脸讪讪做了个揖,便推搡着着急忙慌跑开,还不忘带上门。 「昭昭倘若还是为那事而来,就免了吧。我主意已定,是断不会更改的。」 戚展白弯腰,将手里的书放进红木箱子里。目光晃过她那身隆重到都显厚重的衣裙,他勾了下唇,「昭昭不是一向最怕热,怎的今日穿成这样?不怕把自己捂坏了?」 沈黛却不接他话,扬起下巴反问:「小白想知道为什么吗?」 戚展白动作一顿,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哼笑一声,正待开口打趣,却见她素手一拽系带,外头玉色罩衣翩然飘落,露出内里锦绣。 一身海棠红的衣裙,袒领开得有些大,衣红衬得底下肌肤莹白若雪,锁骨伶仃,底下还画了一朵别致的海棠花。 仿的正是那日宇文沁的装扮,却分明比她更加诱人。 而自那支海棠往下…… 宇文沁口中的「大」,也不过如此。 戚展白呼吸微窒,执书卷的手不自觉捏紧。万籁俱寂中,纸张细微的皱起声变得格外清晰。 鎏金铜熏香炉内的檀香,似乎也更加浓郁了。 「小白那日不是说,倘若我这般打扮,不待三催四请,你便主动缴枪投降了吗?」 有风吹来,沈黛拢了拢披帛,提着裙子袅袅行过莲花纹的青砖。蒲柳之姿,无需刻意款摆,也自有一段风流香。 第9章 戚展白干干动了动嘴,喉咙涩哑发不出声,忙收了目光起身要走,沈黛却先一步坐在他腿上,一片染了馨香的乌发,擦过他面门。 芬芳满怀,戚展白顿时僵再原地,动弹不得。 她藕臂便趁机悠悠箍住他脖颈,含着衣香的蔻色指尖摩着他后颈轻滑,娇声糯糯,似沁了层蜜,潮暖兰息似有若无地吹拂着他鬓边的发。 「那你现在投降了吗?」 眼梢慵懒地勾起两抹胭脂红,似三月初开的桃夭瓣子,漫不经心地一眨,就成了无形的钩子。 勾魂摄魄,全在其中。 屋里安静下来,许久,才终于有一声「滴答」,从铜漏壶嘴里坠下,打破沉寂。 男人身体却越来越僵,嘴还死死抿成直线,耳根子却红了。 沈黛忍不住想笑,凑到他耳边,欲再给他最后一击,忽地腰肢一紧,视线模糊,眼前的景致都颠倒了,她下意识「啊」了声,再醒神,自己已经被男人抓住一只手,倾身压在了凉榻上。 身后是冰冷的榻面,身前却是他炽热的身体。 逆光下,他面容显得格外深邃落拓,尤是那双眼,像是暗潮汹涌的海水,紧紧裹挟着她,叫她无所遁形。又仿佛丛林中蛰伏的狼,正一瞬不瞬锁定自己的猎物。 连他身上那股子清冷的暗香,也要被他眼神烤化。 沈黛被他盯得面庞发热,耳垂尖儿都泛出一层粉莹莹的浅红。阳光透过菱花窗照在上头,根根细茸清楚可见。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现在的戚展白,与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她没来由地发慌,忽闪着垂了眼睫,推了推他,「你、你你压到我了……」 戚展白却不动,唇角挑起几分少见的恶劣,大剌剌望住她,低下头。 沈黛本能地扭过脸,却不料耳垂擦到了他凑过来的鼻尖。他鼻尖的温度是凉的,和她滚烫的耳垂相触,宛如冷玉的感觉。 沈黛脸涨得更红了,错开眼伸手去推,却听他哑声在她耳边戏谑:「昭昭是太低估自己,还是太过高估我了?」 说罢,他唇瓣的微凉便含住了她耳垂的滚烫,顺着她的天鹅颈一路辣辣烧下。 沈黛脑子轰然,还未反应过来,那两瓣炽热已游移至那朵娇艳欲滴的海棠上,轻轻抿着,像含着一块糖。她被吻得浑身发软,挣扎的手不由自主松开,柔若无骨地环住他脖颈。 却不料他忽然张口咬住那朵花,毫不怜惜地狠狠碾了碾,带着惩罚。 「啊——」 沈黛不由弓起腰,蜷缩了脚趾。浑身好似过电般,起了一层细微的颤栗,泪眼婆娑地望住他,整个人瑟瑟如落花。 昏沉沉的屋子,昏沉沉的天,每一丝空气都弥漫着白檀的香气。 天光打在金碧山水的屏风上头,倒映出两道交叠的身影,水一般,摇曳出一个柔旎瑰丽的梦。 沈黛也昏昏的,无力地软躺在凉榻上,不敢睁开眼。 固发的钗环松脱,青丝如泼墨般披散开,烘托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贝齿细细咬着唇,五官轻轻皱起。 锁骨上的牙已经松开,咬噬感却还随那齿印弥留在肌肤上,从身到心,惊起绵绵余颤。 窸窣的一阵响动,身上的压力变轻,浓重的男子鼻息重新喷洒她面颊。 沈黛纤长的浓睫颤了颤,双眼迷离地睁开一小道缝。 咫尺距离,戚展白曲着两只手肘,撑在她耳侧。 俊容隔绝开光线,浓长的眼睫几乎戳到她眼睑。凤眼深深凝视着她,黑白分明里泛出些许钢蓝色,万千情绪奔涌其中,需极力克制,方才不会释放出来。 汗珠顺着他面颊利落的线条一路滑至下颌,啪,滴在沈黛白皙幼嫩的脖颈上,滚烫。 沈黛不由瑟缩了下脖子。 戚展白淡声一笑,合上眼,低头怜惜地啄吻她的唇珠。 四唇贴合,沈黛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嘴角扬起的弧度,透着玩味,又饱含宠溺,「害怕了?」 声音莫名其妙哑了。 沈黛低低「唔」了声,眼睫忽闪着搭落下来,像只受伤的幼兽。 她的确害怕了。 活了两世,也嫁过人,她平素行事是比一般闺秀要大胆一些,不顾章法,但在这方面,她仍是一颗不晓事的青果儿。原以为戚展白被撩拨狠了,至多也就抱着她啃会儿嘴巴,没想到他这回竟不满足于嘴,要啃她的…… 砰—— 沈黛的脸炸成了小红灯笼。 第10章 头顶传来戏谑的笑,沈黛气呼呼地鼓了两腮,捏着小拳捶他肩胛,「你坏你坏你坏!」捶疼了手,还小小地呼了声痛,一双眼似娇似嗔地瞪着他。 戚展白被她瞪得满心旖旎。 她永远不知道,她的眼睛生得有多美。 尤其是现在,眼尾泅开浅红,缀着星星残泪,秋水氤氲其中,无意识横生出几许媚色,艳得剔骨,偏还是一副稚嫩懵懂之态。 无需刻意勾引,天然就是一种撩拨。 方才,他的确是在刻意惩罚,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在享受。从前只知她美,却不想,竟这般可口。因为她不经意的一瞥,还差点真收不住。 到底是定力不够啊…… 戚展白无声暗叹,拉过沈黛的手,放在嘴边呵气,低低的轻笑在他鼻腔里震荡,「你这小丫头,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先招惹的我,怎的现在全怪到我头上了?」 沈黛仗着他的疼宠,从不跟他讲道理,「就怪你就怪你,我说怪你就怪你,哼!」 她挣开戚展白的手,一双藕臂松松圈住他脖子摇了摇。声音像糊了一层蜜,紧紧包裹上他。每一会儿,小嘴便噘成了牵牛花。 丰润的两瓣红,娇艳欲滴,似海棠沾了春雨,樱桃浸了蜜糖。便是皇宫里那些明目繁多的口脂,也调配不出这其中的半分神韵。 不愧是他滋润出来的。 戚展白挑眉,修长的玉指捻着她鬓边一缕发缠绕,得意地欣赏了会儿,低头含住那朵花,吧唧,吮了下,微醺般嘟囔:「好,都怪我。」 沈黛猝不及防被他香了一口,有些气恼,但念着自己今日来这儿的目的,勉强耐住了性子,转了转眼珠,狡黠地凑过去,「那……既然你都已经知错了,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原谅你。」 可她还没说什么事呢,戚展白就一口回绝:「不应。」 沈黛:「……」 「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啊!」 沈黛气红了脸,娇脾气起来了,当下也不愿给他抱了,没好气地推开他,扭着身子坐起来。 可戚展白要抱她,长臂扣着她柳腰稍稍往回一拉,她便又跌坐回了他怀里。 沈黛拼命扭身挣扎,箍着她的手却似铁铸铜浇而成,她越挣扎,就越是挣脱不开。她不由气急,扭头竖眉瞪着他道:「你既舍得抛下我,一个人去西凉,怎的这会子又不肯放人了?」 戚展白笑了笑,坐直身,脸颊轻触她额角,「我怎么舍得抛下你?」 「那你还……」沈黛张口正欲驳斥,话刚说半截,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清瘦有力的一只手,五指修长如玉,指骨分明,比她大出整一个指节。天光投射下,甲盖透着浅红,似覆了层单薄的春冰。混合了武人的刚劲,又不失欣赏性,很有一种猛虎细嗅蔷薇之感。 沈黛微微忡怔了会儿,还是皱了眉:「你给我瞧这个做什么……」 话未说完,她目光就被他指尖几点焦黑吸引,声音逐渐低下。 「这是怎么弄的?!」沈黛一把抓过来,本能地鼓腮去吹,吹不走,又伸手去拍,就着菱花窗下的光仔细瞧。 这模样,皮都黑透了,肉也成了死肉,只能是火燎的。 且还不是陈年的旧伤,是最近新添的。 而她竟然还不知道! 眼泪在她眶里打旋了,戚展白叹了声,把手抽回来,「芷萝宫失火那日,宁陵他们在灰里头扒出了你的焦尸。我不信,自己又扒了回,叫火星子烫到了,也怪我自己不小心。」 沈黛睫尖一霎,「唰」地抬起,「你、你……」 戚展白仍是笑,抬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珠,「我没事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从始至终,连眉毛都不曾皱过一下。可,能落下这样的疤,又怎会只是被火星子烫了下? 定是还有宫室火没扑尽,他就着急冲进去,扒开那滚烫的焦土找人,生生被火燎成这样。 得多疼啊…… 泪花快兜不住了,沈黛颤着眼睫,「簌簌」垂萎下去。 戚展白捏了捏她的脸,柔声安慰道:「不疼的,一点都不疼。我给你看这个,也不是为了招你伤心,就是想让你知道,比起这些皮肉上的痛苦,我更害怕的还是你出事。」 说到这,他不免自嘲地勾了一下唇。 这事说来也惭愧。 旁人只道,他当时执意不肯相信那具焦尸是这丫头的,是因为瞧出了尸体上的破绽。其实不是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单纯地不愿意去相信罢了。 第11章 那疑点并不难发现,倘若换在别人身上,他定然能一眼瞧出来。奈何关心则乱,这对象一旦变成这丫头,什么冷静啊,理智啊,判断啊,就瞬间跟他没了半点关系。 「可是我……我……」沈黛嚅嗫着,心还悬在嗓子眼。 戚展白抬手,将她额前一缕散下的发丝抿好,以指为笔,轻描她细眉,「若问心里话,我比你更舍不得分开。可若是因为我这私心,害你再遇上什么凶险,就算你肯原谅,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说着,他托起沈黛两颊,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唇瓣向下,一颗一颗吻去她眼角的泪珠,眼神虔诚而专注,「留下来吧,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沈黛自是百般不愿,觑着他指尖的焦黑,心头发涩,到底是点了头。 接下来几日,沈黛照常来王府,帮戚展白收拾行囊。 收着收着,她还是舍不得他走,时不时藏起一两件东西。明知是无用功,还是存了份侥幸,想用这幼稚的办法把他留下来。 念着她是王爷的心肝肉,关山越不敢说什么,每每都得戚展白亲自出马,好声哄她拿出来。 临行的日子越来越近,沈黛知自己无力回天,不敢再上门,强迫自己在家里安心绣嫁衣。 老天爷大约是瞧出了她的心事,一连几日都没给过好天。厚重的云翳沉甸甸压在帝京上空,时不时清个嗓门,四面八方便轰鸣成片,滚动着,降下一场瓢泼大雨。 今儿好不容易终于瞧见点日头,沈黛耐不住相思之苦,命人套车上王府。才刚登上车辕,她就接到了宫中懿旨—— 太后大病初愈,甚是想念她,请她到寿康宫小住两日。 太后的旨意自然不能怠慢。 沈黛站在车辕上,朝湘东王府方向望了眼,叹了口气,让人改道进宫。 同过去一样,她自迈入宫城起,一路上都有人接引,可在去往寿康宫的最后一个拐角,宫人却突然改了道,引她去了御花园。 大约是太后正在这里赏花吧…… 沈黛狐疑了,没多想,继续跟在后头走,在太液池边的一个小亭子边上停住。 亭子四面开槛窗,风景开阔。正中的石桌上摆满了茶具,温火煮着炉子里的水,快开了,蒸气「喀嚓喀嚓」顶着炉盖,吐出一圈白沫。 煮茶之人玉树一般迎湖而立,并不去管,周围侍立的人自然也都不敢妄动。雪白的一身衣裳,身影修长,在新雨初霁的阳光下像朦胧的晨雾。 怎么是他? 沈黛心中涌起茫然,转身要走,却被身后横刀围上来的侍卫拦住。 「郡主既然来了,为何不吃一盅茶再走?」 苏含章拂了下玉冠带子,层叠袍裾缓缓拖曳过莲花纹青砖,人在石桌前坐下,不紧不慢地点好一盏茶,抬手递向沈黛,浅笑如皎月。 修长白皙的指节托着碧色茶盏,宛如春水映梨花。杯盏的重量分到他手里,都被轻松化去。因这动作,食指上的一枚玉扳指格外醒目。 沈黛定睛一瞧,心肝都颤了一大颤。 那是苏元良最宝贝的白玉扳指,从不离身。平时沾了一点灰,他都要反复擦拭好几遍。 眼下却有一滴嫣红的血,深深嵌入玉石肌理,衬着那人嘴角悠然的弧度,让人在三伏天里,硬生生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夏日的雨水总是来得比平时要更加随心所欲,才刚还风清日朗,这会儿天地便浑浊起来。 雨幕遮天蔽日,自琉璃瓦上的一排鸱吻脊兽间倾泻而下,遮盖了大半光源。两列内侍们举着蜡烛,颔首碎步入御书房掌排灯,顶端一点细微的星芒被长风挑得发亮。 戚展白扭头望着檐下齐整的白线,心里没来由地忐忑。烛火晕染他侧脸,紧锁的眉宇间覆上了一层幽异的光。 上头的人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拱手朝那髹金龙椅一揖:「臣在。」 臣在? 就只是人在,心不一定吧? 天佑帝心中暗暗一哂,在纸上洋洋走完最后几笔,敛袖将笔搁回笔洗中,俯身吹了吹朝纸上未干的墨迹。 「去西凉的行装都收拾好了?朕听说昭昭这几日总缠着你,非要与你同去。这订了亲就是不一样,从前便是朕八抬大轿请她过去,她都不一定肯赏这眼,还是你小子有福气。」 冷不丁的一句打趣,饶是沉稳如戚展白,脸上也不免闪过一抹红,心里倒是暖洋洋的。躬身又是一揖,「臣惶恐。」 「你也别惶恐了。」天佑帝摆摆手,将写好的字递给内侍装裱,指着案头一摞奏折抱怨,「近来这些人是越发着急了,一个两个全在催朕赶紧立储。老二没出事前,一个个都说他好。现在老大回来了,他们一夜间全改了口,都改捧老大去了。」 第12章 边说边拿了最上面的一本奏折翻了翻,抖着手亮给他看,「你瞧瞧,这个也是。」 轻哼一声,他收回来继续翻阅,指尖不停摩挲熟罗压纸的边角,却半天不见翻过去一页,状似不经意地瞥戚展白一眼,「你怎么看?这大皇子……适合做太子吗?」 戚展白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适不适合,哪里轮得到他置喙? 自苏元良倒台后,朝中关于立储的呼声越来越大。尤其当苏含章回京,还立了这么大一功,众人几乎是一边倒地推举他。 可不推举他又能推举谁? 陛下膝下子嗣稀薄,除了苏元良,就只有苏含章和三殿下、四殿下,这三位皇子。 而那两位最近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一个因勾结苏元良贪渎救灾赈款而遭弹劾,民心尽失;一个又因坠马,至今还昏迷不醒。 怎么看,这东宫之位都该是苏含章的。 而这位大皇子,又正是民心所向,于公于私,陛下都不该有所犹豫。 可偏偏,他还真犹豫了。 就因为苏含章出身低贱? 明明当初那么多人反对立苏元良为太子时,他还力排众议,倾尽所能栽培,还险些把他的昭昭给…… 想到这,戚展白狠狠闭了闭目,深吐出一口浊气。 与这位大皇子,他其实并无多少交集,甚至还有些排斥。至于理由,他也说不上来,仿佛就是天生的敌意。 许是因为看不透吧…… 他喜欢万事万物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感觉,对于这种捉摸不定的异数,他素来反感。 而且,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苏含章对他也是如此。 且这敌意,还并不比他小。 圣心难测,弄不清楚陛下这问话背后的深意,索性就不要掺合,免得惹祸上身。戚展白含糊道:「立储乃国之大事,臣不敢妄言。」 外头暴雨如注,大殿却安静下来,雨珠「哒哒」敲打着支窗,声音格外清脆响亮。 天佑帝在浩大的雨声里执卷深深望着他,眸底云遮雾绕,身形恍若凝固。长风入内,莲花座上的蜡炬忽地爆了下烛花,跳动的烛火耀亮整座大殿,却映不进他眼底。 戚展白不由疑窦丛生,但还保持着向上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因心里记挂着别处,他眼梢余光总忍不住瞥向窗外。 大约是觉察到他的心不在焉,天佑帝轻叹了声,抬手揉摁额角,无力地挑了下指头,「去吧。」语气像是失望,。 戚展白攒眉,狐疑地向上瞧了眼,颔首告退,到底是没说什么。 外间雨越下越大,雷声含在乌云里,时不时闷声闪过一道白光,远处的景致都模糊在了朦胧水雾中。 戚展白脚底生风,穿行在游廊间,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到最后不禁小跑起来。 像是要回应他的预感,关山越冒雨匆忙跑来,卷着袖子擦脸上的水珠,「王爷,大事不好,沈姑娘叫大殿下带走了!」 ☆☆☆ 一场雨来得突然,沈黛毫无防备,本打算借故离开,眼下只能留在亭子里,扭头望着槛窗外的雨帘,眉心结满惆怅。 广袖轻轻摇过,装满点心的小碟被一根修长工细的手指推过来,伴随一道清冽的嗓音,「郡主可是在为湘东王的西凉之行担忧?」 沈黛转回头,就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光宛如淌过琉璃,蔚然一点便照亮人间,沈黛却由不得浑身起栗。 「我听说这回西凉之行,有许多朝臣都毛遂自荐,只有湘东王没开口,父皇却毫不犹豫地把这差事交给了他。」 苏含章捧茶自饮一杯,拣了小碟里的一块鸡油卷儿,捻在指尖瞧,半晌,自嘲地弯了下嘴角,「父皇对王爷,总是偏爱些的。」将鸡油卷儿丢进嘴里。 沈黛隔着石桌,静静望着他,无端感觉他这声自嘲里头,还带着些许对戚展白的怜悯。 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是同病相怜的「怜」。 沈黛还未细想,苏含章已转了话头,「郡主前些日子被我那不成器的二弟给掳走了,关在那语海楼。我奉父皇之命调查此案,有责任追查到底。敢问郡主当时在楼里头,可有遇上什么事?」 沈黛很快便想到了那为哑女,诧异之际,也情不自禁暗自感慨。 遇上什么事?他这话问得可真是巧妙。 倘若自己并不知道哑女的存在,自然就会理解成,他在询问自己是否是在语海楼被苏元良欺侮了。可若是自己知道哑女的存在,势必会在第一时间往哑女身上想,再同他和盘托出。 第13章 绕这么大一圈子,就为了试探她到底对那哑女知道多少…… 沈黛不由眯起了眼,隔着茶盏氤氲出的水雾径直望住他。 苏含章闲闲敲着石桌,眼里仍带着笑,眼神沾染了清冷的雨丝无声睇来,像是剑抵冰凌,幽幽泛着令人胆寒的光。 大有一种,只要她点头承认见过哑女,他眼里的刀锋便会立马化作实质,真真切切架在她脖子上的感觉。 而事实上,他也真这么做了。 沈黛牵起一边唇角,端起石桌上的茶盏,在指尖轻轻转动,「这茶闻着可真香,殿下是加了什么东西吗?譬如……」她托着茶盏在鼻尖嗅了下,「夹竹桃的花粉。」 闲敲石桌的手蓦地一顿。 「传闻鬼医最为人称道之处,就是他治病从不用那些贵重草药,都是以最寻常的药材,搭配出不寻常的药效。这一点,看来殿下也深得他真传。」沈黛笑了笑,「还知道拿茶叶味盖着。」 若不是她自小喜好侍弄花草,对花香极其敏感,大约也发现不了。 夹竹桃从花到叶到果,甚至连根都有剧毒。可苏含章把这量掐得很准,就算她真喝下去,今日也不会发作。若她没猜错,真正的毒发时间应是在戚展白离京之后。 而那时,也不会有人去怀疑苏含章这杯茶,毕竟…… 他也喝了。 沈黛朝那碟鸡油卷儿抬了抬下巴,「殿下知道我不喜欢吃些油腻的,所以解药就在这里头吧。」 苏含章没承认,也没反驳,勾起唇绵长一「哼」,微微眯着眼,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意味深长,隐约还含着一点欣赏。 就是这眼神,没什么戾气,却无端让沈黛越发心惊胆寒。 周围气氛越加压抑,大夏天的,像落了层霜雪。 沈黛下意识捏紧手,不能再待下去,赶紧逃,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先逃,逃得越远越好。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沈黛重展笑颜,眉眼弯弯道:「我诨说的,殿下切莫放在心上。二殿下当时掳走我时,我已经中了迷药,一直在楼里昏睡,直到先淑妃来了才将将醒来。」 边说边转头看向槛窗外,「雷雨就是快,这会子都快停了。家父还寻我有事,若是不及时回去,就他那臭脾气,只怕殿下也得罪不起。如此,就不打扰殿下品茶听雨的雅兴了。」 一口气说完所有话,沈黛起身行了个礼,也不接旁人递过来的伞,便径直步入细雨中。 她脸上一派镇静,手心却早已叫汗水湿了个尽透。一不留神,头发就叫道边横斜出来的枝桠钩挂住,怎么也解不开。 身后荡来一片温雅的笑,听着还有几分宠溺,很快便有脚步声朝她这边过来。 沈黛涨红了脸,心跳「砰砰」加快,一咬牙,直接揪着头发直接往下拽,扯下几许青丝,固发的海棠发簪随之从髻上掉落。她顾不得捡,捂着发疼的头皮,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人在逃命的时候,潜力总是无限大。 沈黛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头发湿透,裙子叫泥点子溅满,绣鞋也污浊得不成样,她仍没停下,憋着一口气拼命往前跑。 咚,在拐角同戚展白撞了个满怀。 「昭昭?!」戚展白看着眼前被淋成落汤鸡的小姑娘,眼睛一瞬瞪到最大。 见到他,沈黛所有的不安便都统统烟消云散,哭喊着「小白」,拼命往他怀里钻。两条藕臂死死抱住他的腰,整个人瑟瑟颤抖个不停。 戚展白吓了一跳,不知她到底怎么了。感觉到衣襟被泪水渐渐打湿,他又心疼得不成样,当即解下罩衣披在她身上,一面打横将人抱起,一面冷声吩咐关山越:「备车,马上出宫。」 上了马车,沈黛仍心有余悸,兀自缩在他怀中细细颤抖。 戚展白看着心焦,却没逼问她缘故,只将她抱坐在腿上,哄小孩似的轻轻拍抚她背脊,无比耐心。 冷香从他身上慢慢渡来,似母亲温柔的安抚。沈黛在他怀里安定下来,枕着他的颈窝,把方才的事都告诉他。 戚展白听完,抿着唇角沉默下来。面容隐在车厢的暗色光影里,格外凝重。 沈黛从没见过他这模样,心中惕然,轻轻拽了拽他衣角,「你是不是也怀疑,那哑女是苏含章关在那里的?」 否则他为何这般关心? 戚展白一向谨慎,没直接下结论,「是不是,查过才知道。」说着便撩开车帘,叫来关山越说话。 交谈中依稀还提到了太后中毒之事。 第14章 戚展白会怀疑他,沈黛一点也不奇怪。 早在得知苏含章解了鬼美人的毒时,她就已经起了疑心,只是一直没证据。想想那日在语海楼,苏元良欲言又止的那句「你早被那人……」,这想法就更加坚定。 经历了刚才那一番生死挣扎,她几乎能确定,这事真正的主谋就是苏含章。 只是为什么? 苏含章若是对他自己的过去不满,最可能下毒谋害的,不应该是陛下吗?为何会是太后,整个皇宫里头最疼爱他的人? 太后…… 「珠儿……」 沈黛脑海里忽地闪过这一句,仿佛天雷勾地火般,串联起一片谜题。戚展白刚吩咐完话回来,她便迫不及待拉住他,将那日太后的梦呓告知他。 「你是说那珠儿,会不会就是那哑女?」 沈黛突发奇想地问,想听听戚展白的想法,却见他瞳孔骤然缩起,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惊愕地望着她。 「珠儿……是我母亲的闺名。」 雨停了,马车里安静下来。 最后一声闷雷炸响天际,余音在云层中翻滚着,震向四面八方。青蓝的电光透进半开的车窗,映照在两人脸上。二人俱都瞠目结舌,面容泛着些许青白。 雨珠汇聚到车檐角,串成一线滔滔流淌下来,在坑洼不平的地面积水上溅起朵朵水花,发出细碎短促的「咚咚」声响,更衬此间幽阒。 好半晌,沈黛才从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那个哑女该不会就是……」 「不会。」 她还未说完,戚展白就一口否定,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在摇头,声音却不似平常那般沉稳笃定。手一点点捏紧膝头,手背青筋迸起,隐隐能听见骨骼摩擦出的细微「咯咯」声。 沉吟了许久,他闭上眼才长出一口气,从混乱的思绪中勉强抽回一丝理智,俯下身,手肘支在膝上,掌心握拳抵在唇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人陷入深思。 「我母亲生我兄弟二人时难产,身子骨攒了不少病灶。后来,她又因拐子的事生了场大病,自此就卧病不起,没支撑到我满周岁,人便谢世了。」 「祖母亲自主持的丧仪,戚家一众族老长辈也都悉数前来参加了。都是族里头德高望重的人,也都是亲眼看着我母亲下葬,不可能会……」 他抿直唇角,不说话了。 云翳仍沉沉铺压在天际,整个世界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琉璃罩子框盖住。马车辘辘在其间慢行,摇曳在车棚一角的风灯成了这幽暗世界里的唯一光亮。 光线流泻进来,戚展白半边脸隐在车厢的暗色光影里,线条深刻,辨不清脸上神情。唯有深邃的眼波在雨后的碎羽流光中流淌,自幽暗处看去,更显森寒。 沈黛由不得紧紧捏住手里的帕子,无端生出一种他要离自己远去、再也不回来的惶恐不安之感,忙不迭展臂紧紧抱住他脖子,面颊蹭着他颈侧,一劲儿往他怀里钻,嘴里不停念着: 「小白小白小白……」 戚展白被她这动作惊愣了一下。 娇滴滴的一团温香软玉,因担忧他而生出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就抱着他,使劲窝在他怀里撒娇。淡淡暖香顺着她发丝往他脖颈里探,酥酥麻麻透着痒意,却也是最好的安神香。 原本冷硬的心,就这般毫无理由地被她软化了。 戚展白笑叹了声,面色柔软下来,重新将人抱坐到怀里,抬起拇指,指腹粗粝却无限温柔地捧起她的小脸,轻轻摩挲,「莫担心,我已有主意。」 这么快?! 沈黛瞪圆眼睛,吃了一惊,到底是大邺人人敬仰的战神,总能在逆境中随机应变、绝处逢生。 「什么主意?」 沈黛枕着他臂弯,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歪着脑袋好奇地问。大眼睛簌簌眨动,像个乖巧的瓷娃娃,懵懂而娇憨。 戚展白心里一阵荡漾,忍不住捏捏她琼鼻,揉揉她耳垂,「左右要去一趟西凉,正好能回祖宅看望我祖母。当年事发之时,我尚在襁褓中,许多事都是后来听说,并不清楚,但祖母却是一切的见证者。」 「问她,总能知道些过去被忽略的细节。」 顿了一顿,他眸光闪过一丝冷意,沉声接上:「还有雪藻……」 沈黛心头蹦哒了下,垂眸思忖,跟着了然地点了点头。 胎记一事,戚展白不过也是听别人描述过,不知具体是何模样。但戚老太太一定是见过的,请她来辨认,定能瞧出真假。 第15章 母亲的事,弟弟的事,一切问题,还是要到西凉才会有个答案。 只是……这弟弟无论是真是假,于戚展白而言,都免不了是一种伤害。 若是假,他要再承受一次希望落空的打击;可若是真,亲生弟弟被人糟践成这样,凭他这强硬的性子,定会懊悔自责一辈子。 那哑女也是一样的道理。 都说这家伙是老天爷眷顾的孩子,虽瞎了一只眼,却能在旁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傲视群雄。然他背后的心酸,又有几人知道? 西凉啊…… 这一去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面…… 沈黛默念着这个地名,不禁暗自垂了眼。方才因恐惧而暂时压下去的失落感,宛如河底的淤泥,再次被搅和着翻涌上心头。 不想再给他徒添烦恼,沈黛这回很懂事地没闹,抬手抻了抻他被压皱的衣襟,细声嘱咐道:「你这一去,可千万记得早些回来。我听说西凉天气不大好,你这一去,指定是要待到入秋了,那里风大,吃食也没帝京好,你可千万别着寒生病。病坏了,我可不要你。」 「还有那什么西凉的姑娘,再好看你也不准看,我可还在帝京等你回来娶我呢。你若是敢给我带回来什么公主,看我不收拾你!我哥哥和爹爹可不是吃素的!」 沈黛佯怒抬起两只手,拍夹住戚展白双颊,狠狠上下揉搓。 戚展白被她逗得闷声发笑,抬手覆在她手背上,合眸在她柔嫩的掌心里轻轻蹭了蹭,「第一件事能做到,这第二件……」他沉着眉头做牙疼状,「有点难。」 沈黛蹭地圆了眼睛,「你还真敢……姓戚的!看我现在不揍死你!」 她边说边使劲往外抽手,却被戚展白越攥越紧,猝不及防间,就被他重新拽回他怀里。 他面颊深埋入她颈窝,同她耳鬓厮磨。温热的鼻息伴着浅淡的冷香,在她发丝间交叠穿行,沈黛不自觉便软了半边身子,喝醉般乖乖伏在他怀中。 「我怕我管不住自己,所以你随我同去吧。」 沈黛眼睫一霎,怀疑自己听错了,忙不迭从他怀里钻出来,惊诧地望住他,「你、你你当真要带我去西凉。」 她幼圆的一双眸子一清到底,戚展白含笑低头吻了下,道了声「嗯」,那眼波便克制不住荡漾开,诚如被偶然跃起的小鱼惊乱的山间清涧。 每一缕涟漪都沁着难以言说的甜蜜,从眼角眉梢直漾到嘴角。 「这可是你说的!我都听见了,你不许再反悔!」沈黛在他怀里雀跃,叽叽喳喳又开始说起西凉。这回不说哪儿哪儿不好了,全改夸了,字里行间没了惆怅,满满都是向往。 真是个好懂得不能再好懂的丫头…… 戚展白眼里噙着笑,托着腮,耐心听她杜撰,见她口渴还主动给她递茶润嗓。 明知她说的大多都是假,也没扫她兴,时不时还会配合她夸张的语气,发出几声惊叹,仿佛没去过西凉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沈黛。 至于他为何突然改主意?当然不是因为那所谓的「管不住自己」。 原本他不愿带沈黛同去,是恐她会在西凉遭遇不测,让她留在帝京才最安全。但经历了方才那一遭,他彻底打消了这年头。 皇城重地,他还在京,苏含章就敢这般大胆对小丫头下手。自己走后,他还不变本加厉? 与其把她留在帝京,独自戒备无处不在的暗箭,莫不如就戳在他眼皮子跟前,日日亲自看着才安心。 念头一转,戚展白忽然想起什么,「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带你去见见我祖母。」 沈黛双肩一颤,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扯了扯他小指,怯生生问道:「你祖母……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是不是规矩些比较好?」 戚老太太一直住在碎叶城,并未来过帝京,可她的名头却在圈子里传得响亮。 威严、强势、一丝不苟。 早年戚家式微,诚如一盘散沙。是她坐镇家中,凭一腔锐气把那些心术不正之徒压得不敢放肆,又独自抚养戚展白长大,才终于帮戚家重振旗鼓。 如今她年纪大了,性子微微刹住了些,但余威仍在。戚展白这一身钢铁般的脾气,多半也是承袭了她的。 沈黛过去被家里娇宠惯了,最应付不来那些重规矩的老人。 尤其当这人还是戚展白祖母的时候,这种恐慌就更上一层楼。 戚展白习惯了她骄纵任性、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这会子见她紧张成这样,由不得起了玩性,故意促狭地挑起眉峰望着她,就是不说话。 第16章 沈黛急了,坐直身子,摇着他的手催道:「你说啊,你快说啊,你祖母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等她快被逼急,戚展白才慢悠悠在她脸上「吧唧」了一口,凑到她耳边哑声道:「我祖母喜欢我喜欢的姑娘。」 只是唇瓣无意间擦过她耳垂,沈黛整个人都跟着发颤。 别提多敏感了。 恐他瞧见似的,她又忽闪着眼睫缩回脑袋,埋首他颈窝,留给他一个不屈不挠的后脑勺,和一只小手紧张地扯着他衣襟。适才的嚣张气焰瞬间收拾得一干二净,在他怀里乖觉得不像样。 半散的青丝里头露出一角白玉小耳朵,红晕如涟漪般顺着耳垂扩散。 大约是气不过,也没准是害羞了,她又捏起小拳,捶了下他肩膀,倔强地,「哼!」 连「哼」都哼得这么可爱。 戚展白忍不住又亲了一口,齿尖轻轻碾着她粉嫩的耳垂。 小姑娘又是一颤,伴着一声低低的呻吟。 白腻的肌肤擦过他的唇,他心也跟着颤了颤,意识从脑海中剥离,顺着本能欺身压下。小姑娘身上还沁着暖香,一点点勾着他想要将人碾碎、拆尽。直到她低吟了一声,他才猩红着眼,将将从她唇间离开。 「你、你你……怎么越来越欺负人了!」 沈黛被他亲得浑身发软,想发火,却又没地儿找火儿,只能瞪着眼以示抗议,嗓音软得不像话。清澈的杏眼里全是水光,勾人发紧。 戚展白喉结微不可见地滚动了下,不得不抬手,覆在她眼睛上,长叹了一声,近乎哀求地道:「别看。」 没法看,真没法看,越看越不舍得分开。 想从前,他听说什么「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他还会嗤之以鼻,觉得那都是没本事的人为自己的平庸找的托辞。如今自己成了局中人,竟没比他们强到哪里去。 才知这美色误人,不是没有道理。 可情这一字就是这么奇妙,明知被误了,他还是觉得误就误了吧。 他甘之如饴。 另一只手又飞快掐算了下,咬牙暗恨:来年春天,半年…… 这婚期还是太远了! ☆☆☆ 马车从驶过宫墙内最后一座望楼,有脚步声自望楼顶上匆匆而过,铠甲铿锵。 行至那袭白衣身后,青山自觉在数步远的距离外停住,毕恭毕敬朝前行了一礼。 「殿下,强弩手已照您的吩咐准备就绪,周围都是死角,无人能发现。」顿了顿,又道,「替死鬼也已安排好,是昔日二殿下府上的死士。即便东窗事发,我们也可全然推责于他,全身而退。」 自信满满地说完,青山便不再说话,耐心等那人发话。 苏含章却一声不吭。 袖底的一只手捏着一支海棠发簪,若有所思地摩挲。双眸如两面漆镜,瞧不出半分情绪,只漠然追着那辆马车。 有风吹开车帘一角,露出两道唇齿相依的身影。 小姑娘被男人禁锢在怀中,似是不满他的霸道,捏着拳头捶他肩膀,却没一点力气是真在推他。捶打了半天,终还是欲迎还拒地抱住男人脖子,将自己送了上去。 雪白的面颊微微泛红,睫尖簌簌,每一颤都是少女怀春的娇羞。 跟刚才同他吃茶时完全不一样。 素白的袖子底下,那手没来由地攥紧。簪尖锐利,戳得他双肩几不可见地一抖,一滴血珠从指尖渗出。 苏含章举起手,诧异地瞧着那点红,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方才的画面。 小姑娘上一刻还竖眉冷眼,一副不畏强权的模样,转眼被树枝勾住了头发,就立马显了原形,惊慌失措地去解,解不开,小脸涨得通红。 好像还跺了下脚。 跟一棵树生气? 到底是个姑娘。 苏含章哼笑了声,唇间徐徐漾起仰月纹。眼波一晃,难得有了点真切的光。 青山惊呆在原处,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跟在主子身边这么多年,主子笑的次数倒是不少,但每每都只是冷笑,且一笑,还往往都得死人。何尝见他这样正常地笑过? 迟疑了片刻,青山还是催了一句:「殿下,再不动手,马车就离开射程了。」 主子一向杀伐果断,他原以为这一提醒,已经算是多余了,却不想前头竟悠悠飘来一声:「回。」 无甚起伏的一个字音,入耳,却有种耐人寻味的喜悦。 第17章 沈黛去西凉的事就此决定下来。 林氏近来对戚展白的印象越来越好,听说是和他同去,二话不说便爽快答应。 沈岸听说后,脸登时黑了大半截,想也不想就说了「不行」。可他不同意没有用,林氏一咳嗽,他就哆嗦了下,怂哒哒地点了头。 出发那日正是个大晴天,天色尚早,太阳悬在空中,好似一个烤糊了的玉米饼。 宣德门外,随行使团浩浩汤汤,香车宝驹不计其数,蜿蜒无际散布于官道。天佑帝亲自领着文武百官,于城墙之上为戚展白践行。 春信揭开小窗上的垂帘,好奇地往外瞧,由不得连连咋舌,「从前只听人说,陛下偏爱王爷,心里也无甚实感。眼下真真切切见识到了,倒不知该怎么赞叹了。」 春纤朝她丢了个包袱,剜她一眼,「少贫嘴,仔细祸从口出。」 「我也是实话实说嘛……」春信吐了吐舌,跟着她一块把行囊搬上马车。 沈黛扒在窗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左右晃着脑袋瞧这践行式。 方才春信的话,也是她心中所想。 陛下爱重戚展白也不是一天两天。旁人辛辛苦苦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得陛下一次青眼,而戚展白只需一个小小的契机,便可平步青云。 就好比眼下,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出行,阵仗却摆这么大。看着倒不像送戚展白去赴西凉新王继任仪式,更像是参加戚展白的继任式。 可旁人就算眼红又能怎么样?戚家的功勋可实打实在名臣阁里立着呢。风水轮流转,曾经满门飘摇,换来如今儿孙显贵,倒也无可厚非。 忽地,一片绣着银色流云暗纹的素白衣角飘入她眼尾的余光里,她视线由不得一顿。 比起戚展白的风光无限,苏含章则一直站在角落里,同寻常官员混在一处。若非他自身气韵出众,恐怕都没人会发现,当朝大皇子也在队伍之中。 苏含章也发现了她,目光平平调过来,渊潭般无甚波澜。视线相接,却扬起下巴无声笑了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黛竟从他眼里瞧出了一丝暖意。 沈黛从心肝到身子都猛地颤了一颤,忙扯了帘子缩回头去。 自那日鸿门宴过后,她就一直担心这家伙会再寻她麻烦,兀自惴惴不安了许久,却什么也没发生,平平安安到了今天。这可不像他的作派啊…… 莫不是要等出了帝京,到路上再动手? 沈黛情不自禁捏紧了帕子。 但很快,这想法也不攻自破。 出行使团一路向西,大约走了大半月,顺风顺水地在秋高气爽、层林尽染之时,抵达碎叶城。 大邺国境最西,西凉人和汉人混杂而居,彼此通婚,风土人情和帝京截然不同。 街市上随处可见番邦商队,头上裹着厚重的长巾,牵着骆驼大摇大摆在街头巷尾穿行。长风里头,驼铃「叮铛」摇摆出绵长的细响,混着叫卖声,连秋风都显得不那么萧瑟。 去往西凉还要再穿越一片大漠,戚展白命众人在驿馆休整五日,待预备好充足的水和食物,再行上路。自己则领着沈黛和雪藻,直奔戚宅。 可不巧的是,眼下正逢碎叶城的斋沐节,戚老太太前日便携人上那白鹤观闭门清修,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而那时,他们都要打道回帝京了…… 「这也太不巧了……」沈黛枯着眉头长吁短叹,坐在椅上收拾自己从帝京给老太太带来的礼物,小嘴噘得可以挂油瓶。 戚展白深谙她为这日准备了许久。 从前多懒的一个人啊,饭递到嘴边,还要人三催四请才肯张金口。这回她为了在老太太面前博个好印象,亲自张罗礼物,从早跑到晚,都没喊过一声累。 眼下所有努力全打了水漂,连个响也没听到,心情自然晴朗不起来。 「你也别多心,我祖母不是故意的。真要怨,也该怨我,竟忘了这茬。」戚展白走过去,扯了把椅子坐在她边上,帮她一块收拾。 「每年这时候,祖母都会去白鹤观斋戒,把家里的下人全带走,留我一人看家,饿死了也不管。有一回真把我饿急了,翻墙去隔壁偷吃的,叫他家的狗追了大半座城。就因为这个,外头人还给我取了个名儿,叫戚半城。」 沈黛「噗嗤」笑出声,嗔了他一眼,「我才不信有狗敢追你,就你这臭脾气,饿极了还不把狗吃了?」 戚展白朗声笑了两声,佯怒,将人抱到自己怀里搓揉了一番,玩味道:「我饿极了能把你吃了。」边说边啃她的脸,跟狗一样。 第18章 「去去去!」沈黛推开他,捂着发烫的面颊要走,又被圈着细腰坐跌坐回他怀里。 「好了,先别忙活这些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戚展白但笑不语,只将她手里的东西塞给春纤和春信,便拉着她出了堂屋,顺着抄手游廊,一路径直来到一处高阔肃穆的院落前。 熟铁大栅栏上涂满了黢黑的桐油,里头面对面落着两排高大堂屋。四株百年银杏分布东南西北四角,树干笔直,枝叶在院顶虬结成巨大的伞盖,遮挡了大半片歇山檐,风一吹,便掸下一场金色的雨。 斗大的牌匾悬于正堂之上,沈黛眯起眼睛往上瞧,「戚氏祠堂」四个大字赫然跃入眼帘,她不由吃了一大惊。 名门大户人家重规矩,除却逢年过节等重大日子,女眷轻易不得出入宗祠。便是在沈家,沈黛也不可擅入自家祠堂。 更何况,是别人家的祠堂。 沈黛心中七上八下,戚展白往里走了两步,她还站在原地不敢动,「我、我……真能进去?」 是不是不大合规矩啊…… 戚展白笑得坦荡,也不说理由,只斩钉截铁道:「能。」便牵了她的手昂首挺胸往里去。 幽森庄严的高柱大堂,北墙整面被打铸成供桌祭台。黄幔低垂,香烟缭绕,牌位呈阶梯状一层一层次第往高处垒,密密麻麻足有十七八层高,颇有泰山将倾之势。 一大半,都是为大邺战死疆场的人。 沈黛站在前头,油然生出一种敬畏感。 最底下一排,当中两块瞧着稍新的牌位上,分布写着「先父戚公伯渊之位」,和「先妣戚门颐氏之位」。 沈黛心头蹦了蹦,这便是戚展白的父母吧。 颐,颐珠…… 她不由又想起语海楼内的哑女。 看守祠堂的仆妇已准备好蒲团和线香,戚展白在蒲团上恭敬地跪好,朝上深深一叩首。 沈黛回过神来,紧两步跟上去,捋了下膝头的裙子预备在他旁边跪下,耳边忽飘来一声:「父亲,母亲,孩儿把你们的儿媳妇儿带来了。」 沈黛脚底一崴,脑袋险些撞上供桌。 他平素在帝京忙军务,没有空暇回祖宅,眼下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回来祭拜爹娘,一见面说的却是这个? 怪道非要拉她进来,还搞得神秘兮兮的,原是见不着祖母,着急了,就干脆带她来认公婆了! 沈黛一下烧红了脸,恨声捶他,「谁是你家儿媳妇,还没成亲呢!」 戚展白无所谓地一「哼」,抓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横竖就差那三拜,怎么不是我家媳妇儿。大不了咱们现在就在这,把那三个头给磕了。」 在这拜天地?他是有多着急! 看门的仆妇捂着嘴「咯咯」直笑,目光欣慰地在两人身上游移。 沈黛腔子里又烫了些,心里装不下,就腾腾往脸上冒,烧到最后,又泛起丝丝的甜。 两人虽已定亲,但未过门的媳妇儿就这么进来祭拜,委实不合规矩,正经人家可不会这么做。戚展白执意如此,说白了,还是怕自己见不到老太太,会多心,以为自己不被这个家接纳,所以想给她吃一颗定心丸。 呆子就是呆子,表面瞧着粗莽,内里却是个极细致的。 但这毕竟是祠堂,虽说摆着的都只是牌位,可在这拉拉扯扯,总有种被人瞧这的感觉,且还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 想到这,沈黛脸上不禁又热一层,使着劲儿要把手抽回来,戚展白却不肯。 两人你一来我一回,袖底官司打得正激烈,门口忽传来一道清脆的枯枝断裂声。 两人齐齐回头,就见雪藻扒在大门旁边,尴尬地把脚从一截断枝上挪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讪讪冲他们笑了笑,脑袋垂下去,不敢看人,只眼尾偷偷往供桌这头瞟。 这是想进来祭拜吧。 可眼下诸事都未确定,若是就这么放他进来,等同于认下他。认祖归宗乃是大事,可不能这般草率。 雪藻也是个伶俐的,知道这样太为难人,讪笑着道:「我迷路了,不小心才走到这儿。王爷和姑娘继续,我、我先走了。」说着便转身匆匆要逃。 戚展白却忽然开口:「等一下。」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让出自己蒲团道:「拜完再走。」 沈黛愕然抬头。 祠堂里光线昏暗,他面容隐在光影角落,仍是一副凝肃的模样,瞧不出是喜是怒,眼睛却定定落在他父母牌位下方的香炉后头,眼神黯淡。 第19章 沈黛顺着他目光瞧去。 那不起眼的地方,还摆着一块牌位,无字,却做得极小巧精致,像是怕人发现,自己偷偷藏在那儿的。戚家恐颐珠夫人伤心,不让给这孩子设牌位,大约,这便是那下落不明的弟弟吧…… 沈黛心头一拧,脑海里由不得浮现出一个画面—— 小小的孩子,个头还没供桌高,心里记挂亲弟,平时不敢表现出来,只在家族人都祭拜完之后,才偷偷掏出这小牌位,拿自己晚膳间私藏的吃食供上一供。又抱着双膝,就着一盏小灯,把自己内心深藏的喜怒哀乐说与那素未谋面的孩子听。 这些日子在路上,戚展白还是没怎么和雪藻说话,冷漠得不像找回自己弟弟,就只是难得善心大发,从路边捡回来一个乞儿,给口饭吃就算不错了。 可沈黛却分明清楚,雪藻夜里爱蹬被,戚展白每每入夜后,都会去他屋子瞧上一瞧,帮他盖好被子。有时被她撞个正着,还死要面子不肯承认。 旁人只道他铁石心肠,不肯认雪藻,但其实他心里,比谁都希望雪藻就是他弟弟。 也是。 自幼失去双亲,祖母又颇为严苛,他心里对亲情的渴望,又岂是寻常人所能比拟的?哪怕雪藻不是他亲弟,只要出身清白,他也会装傻充愣地认下。 沈黛心底无声叹了口气,那厢雪藻畏惧戚展白平日的威严,迟疑着不敢妄动。沈黛便干脆过去,笑吟吟道:「进来吧。」牵了他的手领他进来,亲手点了线香递给他。 雪藻愣了一愣,目光从线香转向沈黛,得了她的笑,心里暖暖的,又抿着唇忐忑望向戚展白。戚展白冷硬地点了下头,他眼里才总算有了光,跪在蒲团上,结结实实朝上磕了个响头。 脆然的一声「咚」,在堂屋内久久回荡。 「父亲母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磕完头,雪藻还不起,额头抵着砖面上的莲花纹,十指紧紧扒着砖缝,清瘦的身子在昏昧的烛影中细细地打着颤,声音哽咽。 待收拾好情绪,他又直起身,抹了把眼角,朝戚展白一拜,「哥哥!」 戚展白深邃的凤眼里浮起一抹暖色,嘴上仍是冷冰冰的,「起来吧。」 雪藻不动,沈黛以为他是吓着了,伸手欲搀他起来,却见他忽然转身,朝她咧嘴一拜,「嫂嫂!」 这一声喊得着实惊天动地,比刚才那声「哥哥」甜多了,细细一听,还带着几分玩味。 沈黛脸上才褪去的红晕又「蹭」地卷土重来,跺脚嗔道:「谁是你嫂嫂,别瞎喊。」 雪藻吐了下舌,眼珠子滴溜溜看向戚展白。 那厮虽还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胸膛却笑得闷闷发震,脸色明显雨过天晴,「喊得好!你嫂嫂不赏,哥哥赏。」 「谢谢哥哥!」 兄弟两人一唱一和,就这么轻描淡写就把她给卖了。沈黛气急,抬手要去掐那个罪魁,却被他反缄入怀,一顿羞愤挣扎,蹙眉瞋目啐了句:「烦死了!」 终还是乖乖软伏在了他怀中。 ☆☆☆ 大邺崇尚佛教,西凉信奉长生天。碎叶城乃两族人杂居之所,这斋沐节也是为权衡两种信仰而特特设立。 白日,大家都主动斋戒沐浴;入夜,众人又都汇聚城中,一块点篝火放河灯庆贺,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夜市。因多方文化荟萃,夜市的花样也比帝京要丰富许多。 上回七夕灯会没能陪沈黛去成红鸾岛,戚展白心中一直有愧。如今又多了个弟弟,这冷清的家总算是有了人气,他便想着今晚领大家上街好好热闹热闹。 沈黛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离开帝京,自是欢喜异常,还未入夜,便急匆匆到屋里打扮。 春纤仿着外间西凉姑娘的打扮,帮她梳了个盘髻,又给她戴上闹蛾,其余长发都自然垂落。宽松的襦裙也换成了西凉特有的窄裙,将她姣好的身段勾勒得窈窕,腰间缀满银饰铃铛,行动处一片清歌悦耳。 沈黛对着落地铜镜瞧,心头惶惶,「这样是不是不妥?还是换回那身襦裙吧。」 春信摇头拦住她,亮着眼睛道:「姑娘这样穿好看,比外头那些正宗的西凉姑娘还好看。」 正巧这时候,戚展白隔着屏风问她可收拾妥当,沈黛便叫他进来,立在他面盈盈转了一圈,「我这样可以吗?」 戚展白望着那袅娜轻盈如蝶的身姿,愣了一下,直到铃声从耳边远去,才将将醒过神,却忘了回答,沈黛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催问一遍,他才木讷地点了下头,「好看。」 第20章 沈黛眼睛一亮,欢喜地拉他出门,又被他拽回来,「等一下。」 沈黛心里咯噔了下,以为他不喜自己这般大胆的装束,低头怯怯等他发话。 戚展白却没说话,径直去梳妆台寻了盒胭脂,又拿了支笔回来。微抬起她下巴,仔细端详一番,他提笔蘸了胭脂,在沈黛眉心轻轻描绘。 很快,一朵海棠便悠然绽在了她眉心,栩栩如生。花美,人更美,嫣红的一点也在他心头落下一颗朱砂。 沈黛揽镜自照,心中一阵惊讶,从前只知他文韬武略都是强项,却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画工也如此了得。 这世间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见戚展白还盯着她瞧,目光灼灼欲燃,沈黛慌慌垂眸躲开,随口问了句:「好看吗?」以掩饰自己的慌乱。 戚展白一笑,「好看。」凑到她耳边,用气声暧昧道,「比那日还好看。」 那日? 望着镜中的海棠,沈黛一下便想起那天自己在锁骨上画的那支,脸颊瞬间发烫,推开他,娇嗔地剜他一眼。 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竟还想着那日的事。 咳嗽一声,她又转身,正儿八经地吩咐春纤和春信,「今夜人多,你们俩带着雪藻,可千万要小心,知道了吗?」 春信蹲了个安,「姑娘放心,有关侍卫跟着我们呢,出不了事。您就和王爷好好逛,不用担心我们。」边说边朝她眨了眨眼。 沈黛耳根子也烫了,「啧」了声,抬指戳了一下她额角,「就你机灵!」 较之帝京,碎叶城自算不得繁华,但与周遭其他城镇相比,却是个逍遥热闹的好去处。 番邦客商拉着驼队在道边摆摊,铺子就设在驼峰之上,出售的都是中原没见过的小玩意。美艳的胡姬在高台上表演胡旋舞,赤着玉足,点着尖,华美的裙子随动作开成艳丽的花。台下围满了鼓掌欢呼的人,鲜花红绡竞相往上抛。 戚展白生于斯,长于斯,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 沈黛却是第一次见,对着个骆驼能新奇上好半天,双眼比看他时还要明亮。 戚展白心头有些不是滋味,拉长着脸,又是咳嗽又是白眼,明示暗示好多回。沈黛被他闹得哭笑不得,柔软的指尖轻戳他的脸颊,「你有意思没意思啊?骆驼的醋你也吃?」 又指向前头正被春纤和春信怂恿着去骑骆驼的雪藻,「你弟弟可都骑上了,我还没骑呢!」说完,嘴巴又噘成了牵牛花。 戚展白不以为意地「嘁」了声,半掀着眼皮懒懒睨她,「骑骆驼有什么了不起的?回去我让你骑。」 沈黛起初并没听懂这话里的荤意,还呆呆地眨着眼反问:「我为何要骑你?」但见他眼尾勾着戏谑,这才慢慢回过味来,捏着拳头满世界追他。 两人正闹到兴头上,前头忽然「噼里啪啦」传来一通尖叫乱响。 雪藻身下的骆驼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仰脖叫唤不停,喷着鼻响径直朝道边停着的一辆马车撞去,力道之大,直将那车厢都掀到了地上。马受了惊吓,挣开缰绳在街上狂奔,沿路撞翻好几个摊位。 人流骚乱起来,沈黛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几乎站不住。好在戚展白眼疾手快,揽着她的腰,将人牢牢护在自己怀中,等人群平息下来也并未松手。 沈黛粗喘着气,在他怀里冷静下来,却没心思多逗留,拽着他焦急地逆向往事发地去,「快去瞧瞧雪藻!」 话音未落,就见几个西凉装束的壮汉,将雪藻、春纤和春信团团包围。看他们身上的衣饰,应当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哪家权贵的家丁。关山越横刀护在前头,正与他们对峙。 片刻,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瘸着腿,气急败坏地从中间推开一条路,「躲开躲开!」挤到中间,目光在四人身上溜了圈,指着瑟瑟发抖的雪藻龇牙,「就是你小子放的骆驼,把本王给撞倒了?」 「我我我……」雪藻吓得不轻,抹着泪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瞥见戚展白过来,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哭喊道,「哥哥!」 那人循着他视线看去,视线同戚展白接上。 看清楚他模样,戚展白由不得皱了眉,沈黛心里也猛然趔趄了下。 宇文滋,西凉的顺安王,宇文沁的亲哥哥,同时,也是戚展白在沙场上的死对头。 可真是冤家路窄! 宇文滋也认出了戚展白,眉心狠狠一拧,视线晃过沈黛,又情不自禁流淌出几分浪荡。两种情绪兀自交融了许久,他长眉一轩,漫不经心地揉着酸疼的脖颈,道: 第21章 「本王当是谁呢?原是大名鼎鼎的湘东王的弟弟,怪道骑骆驼不看路,原是随了他哥哥,瞎!」 手下屈膝给他看座,他一撩长袍下摆,大马金刀地坐上去,「戚展白,我可告诉你,这事没完!你要么现在就跟领着你弟弟,跟本王磕头认错,要么……」 他哼声一笑,朝沈黛抬了抬下巴,淫笑道:「把你身边的小美人赔给我,让我享受享受,如何?」 湘东王? 这名头一经喊出,宛如平地一声惊雷,「轰」地在四周炸出个惊天动地的巨响。大家不约而同停下手中的活计,瞠目结舌地望过来。 碎叶城去帝京万里之遥,皇帝的丰功伟绩被拦在了千山万水之外,这里的居民甚少知晓,可戚展白的名头,在这方圆数十里之内,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纵使如今戚展白已甚少回来,碎叶城一带凡能饮水处,仍旧能听人说起他的事迹传闻。 众人也有心偏颇于戚展白,但这位顺安王的诨名也着实不容小觑。 碎叶城周遭土地荒芜,居民多以经商为生,而这顺安王的下属封地又是他们贸易往来主场。若是惹他不高兴,上下嘴皮子一碰,断了两地的往来,整座碎叶城的人都要喝西北风。 是以这些年,宇文滋有意抬高关税,在碎叶城胡作非为,众人也只能打落牙和血吞,连封疆大吏都要让他三分。 两头都不好得罪,这可难办了。 一时间众人都没了主意,掩着嘴交头接耳,眼风穿梭往来如矢。 宇文滋已等得不耐烦,手指敲着膝头,催道:「喂,听见没?听见了就吱一声,别不是瞎了一只眼,又聋了一只耳吧?哈哈哈哈——」 他身后那群家仆跟着仰头捧腹,爆笑开一大片。 「一只眼配一只耳,正正好!」 「啧,就是可惜了身边那小美人,跟谁不好,非要跟个残疾。快到我们爷这边来,我们爷身体健全,活还好,保证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你们中原有个词叫什么来着?」 「醉生梦死!」 「对,就是醉生梦死,哈哈哈哈——」 污言秽语伴着贪婪的目光交相递来,完全视沈黛与秦楼楚馆的妓子无异。沈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嫌恶地剜了他们一眼,侧身走到戚展白身后,眼不见为净。 雪藻听不下去,竖眉指着宇文滋啐道:「你别欺人太甚!你现在不也瘸了一条腿,有何资格笑话我哥?祸是我闯的,你们要找就找我,咱们上衙门说理去,不许侮辱我哥哥和我嫂嫂。」 「哟,你小子还挺有骨气?」宇文滋抹了把脸,扭过头来,拍了下自己的腿,「爷这条腿可疼,上衙门说理?爷能让你赔命,信不信?识相些就赶紧让你哥滚过来跟爷磕头认错,不识相的话……」 他嘴角掠过一丝阴笑,卷着自己衣袖冷声道:「爷现在就拿你这条贱命,来祭爷这条腿!」 手底下的人闻言,都「唰唰」亮出兵器。关山越也不示弱,拔刀护在三人面前。 夜市的灯火反射着钢铁兵刃的寒光,泛出一片海洋般厚重森冷之色,围观人群皆惊呼着抱头做鸟兽散。原本的繁华热闹顷刻间化作一触即发的肃杀。 沈黛脸色大变。 骆驼之事实属意外,宇文滋也不过是扭伤,擦点跌打损伤的药膏,几天就能活蹦乱跳,却非要取人性命?这般得理不饶人,多半还是想报过去在战场上频频输给戚展白的私仇。 卑鄙小人! 正面赢不过别人,就只会用这些不入流的阴招。 宇文滋才不管卑鄙不卑鄙,只要能让戚展白不痛快,他就什么都痛快了,重新转过脸来,「姓戚的,你想好了没?是要你弟弟还是要你女人……」 「顺安王方才说,要去见官,可是真的?」 戚展白抄手上前一步,面色平静无波。清冷的声线像是银砂滑过丝绸,在寂静中割开一丝寒线。 这声音当真再熟悉不过了,宇文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无数不美好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来,他忙摇头甩开,扯着嘴角呲牙道:「啊,是啊,你若是不死心,非要跟爷去见官,也行,横竖爷不亏!」 「就怕到时候,那衙门嘴不牢,把这事抖出去,那到时候可就不光碎叶城的人知道了。你在帝京的那些同僚,都会知道你纵容你弟弟在街上横行霸道,爷看你们那皇帝怎么收拾你!」 戚展白偏头一嗤,并不搭理他的挑衅,「顺安王误会了,本王不是为这事去见官,而是为了你那车东西。」 第22章 宇文滋脸上洋洋得意的笑容应声出现一道裂纹。 虽只是极细微的变化,旁人根本觉察不出,却还是被戚展白捕捉了去。他轻轻牵了下唇角,那算不上笑的笑里,有耐人寻味的味道。 「倘若本王没有猜错,那车里头装的,是贵部盛产的乌金吧。」 此言一出,周遭瞬间一片哗然。 沈黛也瞪圆了眼,惊愕地望向那被骆驼撞翻、刚被扶起来的马车。 她虽没见过乌金矿,但常听爹爹说起。那东西只在西凉有所产出,珍贵异常,用它打造的武器,可谓吹毛立断。西凉也正是靠着这些锐器,才能称霸草原。 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大邺并不歧视商人,还鼓励百姓经商,但独独不准私下贩盐和铁,乌金更是如此。爹爹过去就处理过不少勾结西凉商贩,私售乌金的不法官吏,轻者押入昭狱,终身监禁,重者则直接拖到菜市口问斩。 「若本王没记错的话,顺安王殿下方才是骑在马上,被骆驼撞下来的。您是这里头身份最尊贵的人,特特命人驾车出门,自己却不坐?且马车翻了这么久,光见你们这帮人团团围在前头,却不见里头有人出来,更不见有人掀开帘子救人。」 戚展白疑惑地「嘶」了声,悠悠问:「这里头到底是没人?还是见不得人?」他拖长着音,余光往关山越身上睇。 那厢宇文滋脸上血色已悉数褪尽,转目恶狠狠瞪向马车。 手底下人反应很快,翻身跳上马车,扬鞭就要跑。 「驾」字才刚到嗓子眼,就见一片黑影从他头顶翻过,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关山越就已抬手照他后颈来了一记手刀,直接将人劈落下车,自己持了缰绳,「嚓」地拔出刀寒声警告: 「湘东王府查案,胆敢阻拦者,杀无赦!」 几个西凉大汉不信邪,朝手里唾了口唾沫,「呀呀」嚎着冲上去,没两下就被他挑翻在地,揉着发疼的胸口呼痛。 雪藻趁机拉上春纤和春信,溜回沈黛身边。 沈黛忙将受惊的三人护在身后,抬眸的一瞬,关山越刚好扯下马车车帘,大片乌沉璀璨的光从车厢内斜刺而来,大家都本能地眯起眼,抬手挡了挡。 关山越离得最近,眼睛被刺得生疼,他揉着眼皮「嚯」了声,「王爷料得没错,一大车全都是,都给塞满了。按我们大邺的律法,这都够五马分尸了。」 戚展白冷笑,朝宇文滋抬抬下巴,「宇文兄不打算解释解释吗?」 宇文滋额角已沁满冷汗,嘴却还硬着,冷哼道:「解释什么?我又不是你们大邺的人,你们大邺的律法与我何干?」 说罢,他扭身就跑,比兔子还快,这下腿倒是不疼了。 戚展白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先一步挡住了他去路。 宇文滋狗急跳墙,捏拳照他脸上招呼,却被戚展白抓个正着,紧接着一个天旋地转,他人就如鲶鱼般,被摁倒在了地上。 「虽说你不是我大邺人,但这事毕竟发生在我大邺境内。若不是本王的弟弟刚好撞破,敢问宇文兄这大老远亲自驾车过来,是打算跟谁做交易?」 与谁做交易? 能劳动西凉的顺安王亲自出马,这人来头一定不小。 若非雪藻那起意外,谁会在这么个繁华的夜市里,去留意一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车?看这架势,这车乌金应当只是其中一批,倘若都造成武器…… 沈黛由不得哆嗦了下,不敢往下细想。 「宇文兄还不打算招供吗?」戚展白踩着宇文滋扭伤的脚踝,狠狠碾了碾。 宇文滋立时「嗷嗷」喊破了嗓,「我、我我招!我招!是……是……」 「湘东王殿下!」 人群外围忽然有人高呼了一声,大家齐刷刷望过去。人群分开一道口子,一身着火红皮袍的男子缓步朝这走来,五官同宇文滋相仿,但气韵比他沉稳不少。 瞥了眼地上苟延残喘的宇文滋,他眉心微微拱起,一副失望至极的模样,转而看向戚展白,又绽开和煦的笑,学着中原的礼仪,叉手一揖。 「王爷,许久不见。怪我平日教导无方,叫我这不成器的弟弟跟人学会了赌钱,欠下一屁股债,把自己王府掏空了还不够,不得不拿这些乌金出来抵债。结果惹出了这么大的误会,给王爷添麻烦了。小王在此,代为赔个不是,还望王爷莫怪。」 说着,他又躬身伏了一伏,姿态放得比刚才还要低。 有几个家仆见宇文滋被欺压成这样,本想上前跟戚展白拼命,见了他,立马老实成了泥塑木雕,跟着伏低做小,朝戚展白连声致歉,呼吸都带着小心。 第23章 局势忽然转变成这样,大家始料未及,你看看我,我觑觑你,彼此皆是一脸茫然。 春信不满他这说辞,在沈黛耳边嘟囔:「他这是打量咱们痴傻吗?一个王爷还能被赌坊讹上?」 她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她和沈黛才能听见,春纤离她们最近,都只能看见她蠕动的嘴唇。可冷不防,那红袍男子竟霍然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一双眼是浅淡的琥珀色,淡淡微笑着,没什么杀伤力,沈黛却莫名被看出一身鸡皮疙瘩,忙扯了下春信的衣袖,让她噤声。 好耳力! 这人应当就是西凉的和顺王,宇文涟吧。 这「和顺」听着温柔,诚如他此刻淡笑作揖的模样,可为人却是十足的狡黠狠辣。 传闻,他是老西凉王最不起眼的一个儿子,因他母亲只是个女奴。可偏偏,他也险些成了西凉下一任国君,那些曾经瞧他不起的兄弟姐妹,要没没活下来,要么都已对他俯首称臣。 就像这宇文滋。 方才还要招供,这会子嘴倒闭成了河蚌,额汗在地上湿了一圈,脸恨不得埋进泥里去。 赌钱? 沈黛冷笑,就像春信说的那样,傻子才会信! 但照目前这架势……能让宇文涟亲自出马,不惜向戚展白弯腰,也不肯说出真相,这车乌金只怕比他们想象得还复杂。 再这样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倒不如先以退为进,慢慢调查。 沈黛拿定主意,抬眸望向戚展白,不想他也正好回眸看她。视线不期然相遇,两人都愣了一愣,旋即又都默契地微笑着点了下头。 默契这东西啊,玄而又玄,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培养出来的,用到的时候,往往都比洋洋出口的长篇大论还行之有效。 「既然和顺王都这么诚恳了,本王再不依不饶,就有些不识抬举了?」戚展白从宇文滋腿上抬起脚。 宇文涟笑了笑,刚想行礼道谢。 戚展白忽道:「但是!本王有两个条件。」伸出食指,指着那辆马车,「这批乌金已然入了我大邺境内,便是我大邺的东西,本王带走了。作为回报,本王就勉为其难,帮令弟还清那赌债。」 沈黛忍不住掩嘴「噗嗤」了声。 这竹杠敲得可真狠! 这车乌金,少说也能换十座丰乐楼了。光明正大地趁人之危抢走了不算,还非说自己是好心帮人还债,可真够不要脸的! 果不其然,宇文涟那沉着到挑不出一丝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纹,眉梢跳得像抽筋,却只能含笑执礼道:「好,那小王就代舍弟向王爷道谢了。」 「不客气。」戚展白大手一挥,很有大侠慷慨解囊的风范。 宇文滋没那般澹定,听说戚展白要拿一空头承诺白捡这一车金子,他牙当即呲了起来,「姓戚的,你做梦……哎哟!」 他那条伤腿又叫人踢了两脚。 一脚来自戚展白,一脚来自他敬爱的好哥哥宇文涟。 「哎哟——」宇文滋抱着腿满地打滚,周围却无一人同情,只念着他过去的劣迹,一壁往他脸上啐唾沫扔臭鸡蛋,痛打落水狗,一壁高喊:「活该!」 雪藻和春纤春信也忍不住手痒,朝他丢了俩烂菜梆子。 戚展白冷哼了声,又伸出中指,「豆.豆.网。第二个条件,本王要令弟一只眼,和一只耳。」 此言一出,周围的喧嚣立时安静下来。 宇文涟眉尖一蹙,眯起了眼。 沈黛也跟着忡愣住,但很快也豁然开朗。这家伙一向睚眦必报,方才宇文滋那般折辱他,什么一只眼配一只耳的,连她都听不下去,更何况戚展白? 定是要为自己讨回来的。 却见戚展白一脸云淡风轻,微扬起下巴睨着宇文涟,眼神不避不让,朗声道:「令弟折辱本王的弟弟,本王便要他一只耳;宵想本王的至宝,本王便拿了他的眼。和顺王以为不应该吗?」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最后一问语气更是陡转直下,仿佛长剑抵着冰凌,不是质问,而是命令。 宇文涟收了笑,身后的西凉家奴见局势有所变化,跟着重新叫嚣起来。 松快的气氛一瞬凝滞,咫尺距离,剑拔弩张。 宇文滋还疼得厉害,抱着自己的腿,鱼似的在地上扭摆,目眦尽裂道:「戚展白,你别欺人太甚!本王的兄长可不会……啊!」 两道寒光从众人眼前飞闪而过,沈黛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飞刀的轨迹,宇文滋已捂着左眼和右耳,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在地上蜷缩扭曲。殷红顺着他指缝汩汩而出,因他挣扎而蜿蜒了一地。 第24章 那群家奴都不禁心痛,「王爷王爷」地唤个不停。 宇文涟却只是淡然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袍,面无表情,仿佛下手之人并不是他。殷红漫延至他脚边,他才皱了下眉,后退一步避开,脸上堆起温良的笑,朝戚展白拱手,「还望王爷笑纳。」 笑纳? 沈黛看了眼血泊中的人,就不敢再看第二眼,再次望向宇文涟,那句「狡黠狠辣」,当真不虚传。 戚展白斜了眼宇文滋,又抬眸深看宇文涟。 视线交汇,隐约有暗潮在无声汹涌。 见他不动,宇文涟眼里浮现讥诮的笑,「可需要小王让人包起来,给王爷送上门?」 戚展白轻嗤,「不必。」盯着他,轻描淡写、也字正腔圆地吐出一个字,「脏。」 他朝关山越比了个手势,发现旁边正好是碎叶城最大的酒楼,明月楼,他挑了下眉,「真巧,若换成别的时候,倒是能和宇文兄来这好好喝上一杯。」 说完,懒怠去欣赏宇文涟青白交加的脸色,踅身携沈黛他们离开, ☆☆☆ 一通折腾下来,回去戚府时,月已上中天,众人都精疲力尽。 这里不是帝京,规矩什么的都可以放一放。沈黛念着春纤和春信今日受了不少惊吓,没留她们伺候,打发她们自去休息。 雪藻心里还有些自责,进了门还在跟戚展白道歉。戚展白至少说了十句「无碍」,面上露出不耐,他才哆嗦着离开。 乌金沉重,关山越招呼府里的下人过来帮忙。 沈黛心里存着事,睡不着觉,捧着脸蹲在院子里看他们忙活。 月色如许,水一般清泠泠铺陈在洁白的鹅卵石径上。戚展白从她身后走来,将自己长长的影子温柔地覆在她上面。 沈黛弯了嘴角,起身抱住他,尖尖的小下巴抵在他胸口,「我早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经商的头脑?」 戚展白笑了下,「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正好军中的兄弟们缺趁手的兵器。」捏捏她脸颊,「也给你打两件首饰。」 沈黛双眼亮了,「乌金做的首饰啊!」 那可真是太稀罕了,只怕她姑母都没这福分戴过。 「喜欢?」戚展白扬眉,眼里闪着得色。 瞧给他厉害的! 沈黛「哼」了声没回答,人却是笑着的,双手夹住他的脸轻轻揉搓,「送上门的你都要?那我当初送上门,怎的没见你要?」 戚展白被她捏得脸变了形,嘴都嘟了起来,却不见恼,笑着低头去寻她的嘴,啄了一口,「现在不是要了么?」又啄一口,揽住她腰肢,拿气声说道,「要得还不够。」 那怎样才够? 不用问,沈黛也知道他在说什么,这厮现在在她面前是越发没正形了!剜他一眼,才不理他。 目光掠过那车乌金,方才的忧色又攀上她眉间,「我说什么来着,西凉果然不太平。咱们办完自己的事,就赶紧走吧。」 戚展白说:「好。」 可眼神却分明沉重。 果然还是放不下。 沈黛也料到会是这样,见识了戚家的祠堂后,她知道,所谓「忠义」二字,是深深镌刻在戚家人骨血里头,永远抹不掉。就算戚展白真答应了她,也不会对这事袖手旁观。 外人只道戚家如今风光,可这些风光,从来都是拿血和泪换来的。 「我也不是让你撂挑子不干。」沈黛轻叹,抬手帮他拍去襟口的夜露,「我不求别的,就希望你在外头行事前,能想一想我,别再跟过去一样,不要命地往上冲,我会心疼的。」 这一句心疼,着实把戚展白的心喊化了。 都等了多少年了啊,他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垂首笑了笑,戚展白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了一口,「为了你,我一定会好好的。」眼珠子一转,他忽然想起什么,「其实去西凉,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有一件很值得去做。」 沈黛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你可知道,二十年前,咱们大邺嫁去西凉和亲的那位郡主?」 沈黛略一思忖,「你是说凤澜郡主?曾经皇祖母身边的宫人,叫云竹的那个?」 戚展白颔首,「对,就是她。其实她同我之间,还有一层缘分。」 夜风变大,他下意识楼紧怀里的小人,拿身体给她裹暖,「当初我母亲怀孕,胎相一直不好。皇祖母放心不下,便打发她来我家帮忙照顾我母亲,一直到我母亲顺利生产才离开。」 第25章 听到这里,沈黛也无需他多说,一点就透,「你的意思是,那位郡主可能知道真相。伯母和雪藻的事,咱们可以趁这次西凉之行去问她?」 戚展白绽笑,点了下她鼻尖,「知我者,昭昭也。」忽而又垂了眼睫,沉出一口气,「就是不知,她肯不肯帮忙了。」 沈黛理解他的担忧。 那位凤澜郡主虽说是大邺人,但毕竟在西凉待了快二十年,一直被他们尊为大妃,如今到底是哪边人,还真有些说不准。 若是同宇文一族一个鼻孔出气,再让她知道这些戚家的阴司,只怕还会有大麻烦。 在碎叶城休整了五日,使团继续向西进发,穿过一片茫茫戈壁荒漠,总算是来到了西凉境内。 如今西凉和大邺交好,负责招待的官吏见了他们,跟瞧见了祖宗一样,态度格外热情。加之为首之人又是戚展白,这份「情」便有些「热」过了头,成了殷勤。 王庭内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下榻之所,里头一应陈设、吃穿用度皆为所有到访使团中最高待遇,几可与王室相媲美。 春纤和春信领着雪藻他们去收拾屋子,关山越忙着在住所外部署巡逻防备。 几日马车坐下来,视野里除了黄沙就是黄沙,沈黛身心俱疲,本想一到地方就赶紧一头栽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可打眼瞧见这漫无边际的草原,她又直了眼,疲惫顿消,央着戚展白带她出去逛逛。 草原的秋天,自有草原秋天的味道。 接天的翠碧被风吹拂成一片薄黄,像铺了条黄澄澄的毯子,间或夹杂着各种浅紫深红的小花,华美而不萧瑟。天空高远,偶尔有一两只南飞的大雁呱呱而叫,浅黑色羽翼掠散一朵云,划出纯白弧线。 沈黛寻了块风景独绝的地方,披了帷布坐上去。 塞上秋风猎猎从耳边涤荡而过,鬓发撩得面颊隐隐发痒,她侧头轻蹭了下,眯起眼迎上去。 沈黛从前的天地,只有帝京城里的日升日落。而今随戚展白西行,见识了两辈子都不曾看过的风景,才对他誓死守护的山河有了入微的了解。 虽说前路仍迷雾重重,但不得不承认,她是足意的。 耳边响起一阵欢呼声,是戚展白在和那群草原壮士比试箭术。 靶子设在百步之外,风又是横向而来。可他十支箭仍旧全中,且箭尖都笔直贯穿靶心,把那群以弓箭见长的西凉人看得目瞪口呆。 静默片刻,周遭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好!」 沈黛两掌拍得最欢实,很快也来了兴致,命人拿来一副小角弓,自己颠颠跑过去,学着戚展白的模样,煞有介事地取箭、上弦,对准靶心挽弓。 见她这般认真,戚展白颇为惊讶,大方让出自己的位置,还好心上前指导,「你这姿势不对。」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沈黛娇脾气上来了,扭着身子不让他碰,「我有我自己的路数,我哥哥就是这么教我的。这是我们沈家祖上传来的秘术,百发百中,你不懂。」 哦。 原来她竟然比他懂射箭。 戚展白捺着嘴角挑了下眉,摇头失笑。 小东西,当真不识好歹。外头多少人削尖脑袋想挤进他麾下,就为求他教导一回骑射,他都没答应。现在送上门指导她,她倒不稀罕。 两手一抱胸,他也不管了,扬了扬下巴,道:「行,就照你的路子来。」 「本来就该照我的路子来。」沈黛得意地哼哼,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看准目标一松弦。 就听干脆利落的一声「咻——」 羽箭飞了足足有三步之远!三步之远!然后大头朝下,义无反顾地径直扎进了草地里头。箭尾摆啊摆啊摆,在空中画出一个无形的讽笑。 气氛尴尬地凝固了一瞬。 戚展白「噗嗤」笑出声,低下头,胸膛闷闷发震,「嗯,不愧是你沈家祖传的秘术,你哥哥都没你修习得好。」 沈黛:「……」 这确实近得有些说不过去,不用弓,直接拿手丢都比这远。奇怪,她明明就是按照戚展白刚才的样子,照猫画虎张的弓,就算臂力不济,没法中靶,那也不至于这么惨吧…… 她本能地想说是自己失误,不作数,但见戚展白这幸灾乐祸的模样,她那娇贵性子又腾腾窜了起来。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她扯着戚展白衣袖,拉他站到自己位置上,指着地上那箭说道:「你瞧你,这几日荒废武功,连箭都不会射了。」又抬手指向远处正中靶心的那支箭,「还不如我呢。」 第26章 一通瞎话说完,面不改色心不跳。 杏眼明媚而干净,清灵灵望住他,似潋滟着一池秋水,仔细一瞧,眼角眉梢分明还藏着狐狸般的狡黠。 这可真是被他惯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戚展白攒眉「啧」了声,半掀眼皮,似笑非笑地觑着她,「你这……」 「哎呀!」沈黛打断他话头,丢了小角弓,一下钻到他怀里,抱着他的劲腰,纤细的身子小幅扭动,声音娇得能掐出蜜来,「小白,是不是啊?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啊?」 秋日的衣裳还不算厚,小姑娘贴着他身体磨蹭,每一丝细微的蠕动都伴着绵柔的气息,顺着织物的经纬渡来,如秋日云朵一般,悠悠远远飘进他胸臆。眼神更似飘摇的小舟,偷偷载上他的心,不知不觉便荡去了云深不知处。 戚展白下意识张口就要答应,可念头一转,若每次都叫她得逞,那成亲以后,她还不得上房揭瓦?那家里还能有他的地位吗? 他又强行咬住舌尖,冷着脸哼了声,跟她无声对峙。 两人正僵持着,旁边传来一串脚步声,「哟,展白,看来我这来得不是时候啊。」 沈黛循声扭头。 远处携手并肩行来一对年轻男女,皆是笑颜。 男子身着雪底金钩的皮袍,眉眼张扬,风吹动他冠上翠羽明珰,发出细碎绵长的声响。乍看之下,他五官与宇文涟、宇文滋相仿,眉骨却不似他们那般宽挺,容貌更偏向汉人。 旁边女子则完全是一张汉人面孔,身上的衣裙相较其他西凉姑娘,颜色要偏素,却不失华丽。行动间,裙上千层褶皱如细波漫浮,更衬其气质若兰。隐约还可瞧见底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瞧清楚来人,戚展白抬起右手搭在自己左肩,略略欠身,朝他们行了个西凉的问候礼,「国君,大妃。」 沈黛恍然大悟,原是西凉的下任国君,宇文均。 那位凤澜郡主的儿子。 宇文均朗声笑,捶了下戚展白的肩,「你我之间,何必这么客气?别人怎么样我不管,反正咱们俩还跟从前一样。我喊你展白,你唤我阿均就好。」 瞥见戚展白手里的弓,他指尖在两人中间点了点,「你们这是在练箭?」视线落到地上那支箭,一顿。 西凉人都擅弓箭,他大约也是第一见到这么近距离的射程,又由不得折起眉心,茫然「嘶」了声,「这是……」 沈黛本还在惊讶于他们两人的熟稔,听到这话,脑袋「嗡」了声,忙在袖底拽戚展白的手。 两道秀眉耷拉下来,小眼神越发软糯无辜,方才还是一朵娇艳的海棠,转眼就经霜沁雪,随时都快蔫了似的。指尖在他掌心可怜兮兮地画着圈儿,似有若无的触感,仿佛就捻在他心上。 戚展白的心,就这么没出息地被看软了。 在心底暗暗踢了自己一脚,咳嗽一下,正声道:「最近习武不勤,箭术有所荒废,叫阿均看笑话了。」 宇文均倏地睁大双眼,手指在箭和他之间来回打转,「你的?」 戚展白点头,「嗯,是我的。」 语气斩钉截铁,比刚才沈黛撒谎还笃定。 可宇文均并不傻。 想他戚展白是什么人?百步穿杨算不得稀奇;万军之中一箭封敌首之喉,也只是家常便饭。就算他再荒废箭术,荒废个十年,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他抬眸看向戚展白,而戚展白刚好低头在看沈黛。 二人正好立于一片金色夕照之中,视线在空中交缠,嘴角都隐约含笑。一个娇嗔可爱,还透着点奸计得逞的小得意;一个满眼无奈,可无奈到了最后,却是绵延不尽的宠溺。 一对璧人。 宇文均脑海里很快浮现出这四个字,逐渐明白过来,侧眸对身旁的王容与一挑眉,又瞥了眼戚展白二人,笑容意味深长。 多年夫妻,王容与自是一瞬了然,捧袖浅笑,「戚兄弟原是为这事耽误了箭术啊。」杏眼玩味地瞄向沈黛,对戚展白道:「不打算介绍一下?」 「这还用得着介绍?这世上还有哪个姑娘能近得了这家伙的身?」宇文均双臂抱胸,上下打量沈黛,「你就是这姓戚的天天挂在嘴上的昭昭吧?」 冷不丁被提及乳名,沈黛忡愣住,呆呆眨巴着眼,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等她回过神来时,缠绕在她周身的目光已从玩味变成了暧昧,隐隐还杂着几声笑。 倘若唤的是大名,那倒也没什么,偏生喊的是乳名,还叫他们记得这么清楚…… 第27章 这家伙之前得在他们面前念叨过多少次啊! 嘴皮子都该磨破了吧! 沈黛唰地烧红了脸,不敢看人,一个劲儿低头使劲盯着自己绣鞋上的南珠,手藏在袖底狠狠掐了把那罪魁祸首。 戚展白浑身都激灵了一下。 宇文均和王容与齐齐看过来,他忙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偏头看向旁处,一双耳朵却在金芒底下透出清淡的红光。 王容与是个玲珑心思,知道这两人面皮子都薄,不好逗太过,拿手肘撞了下宇文均的胳膊,眼神警告一通,又笑吟吟去挽沈黛的手,「昭昭是头一回来我们草原吧,走,我带你四处看看。」 沈黛原有些迟疑,瞧了眼戚展白,见他朝自己颔首,她便一下懂了。 他这是有话要单独同宇文均说,保不齐,就跟那位凤澜郡主有关。 当下她便没再犹豫,朝戚展白颔了下首,便随王容与一道离开。 ☆☆☆ 来西凉之前,沈黛一直以为草原人都住帐篷,所谓的王庭,应当就是帐篷扎堆搭建在一块。 可事实上,方正宽阔的白石宫殿迎风矗立于碧草高坡之上,向后延绵数里。最高的一座塔楼,宛如一柄玉质长剑,几乎要戳到太阳。 「这可比帝京那几处名园厉害多了。」沈黛由衷感叹。 王容与笑了笑,望着前方的宫殿,眼里溢满骄傲的光。但也仅是一瞬,那光便如同流萤般散了。 沈黛看在眼里,主动问道:「王姐姐特特拉我出来,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王容与眼睫一霎,惊愕地扭头看她,暗讶于她的敏锐。抬手抿了抿头发,她索性也不绕弯子,「论祖籍,我是大邺子民。自小同阿均,还有戚兄弟一块在碎叶城长大,成年后,才随阿均一块来了西凉。」 「碎叶城?」沈黛皱眉。 王容与也就罢了,为何宇文均,这个正统西凉王室之人,会在碎叶城长大? 王容与淡笑,轻俏的模样在风中温婉若水,嘴角酿出的却是浓到化不开的苦涩,「西凉人不喜欢汉人,你应当也瞧出来了。这两年倒还好些,过去那段日子,才真真可怕。但凡有汉人踏入西凉领土,叫他们捉了就是一死。」 「大妃,也就是阿均的母亲,就是在水生火热之中熬过来的。哪怕生下了王子,她也无法母凭子贵,为了儿子的安全,还不得不偷偷将他送回碎叶城抚养。」 沈黛垂眸沉默下来。 凤澜郡主的名头,她自小听过不下百回。那是大邺人心目中的巾帼英雄,注定要名垂青史,她曾经也向往过那份荣耀,直觉能被举国百姓送嫁是很风光的事。 可却从不知晓这背后还藏了这样的心酸,一个不慎,便会身首异处,甚至危及孩子。 沈黛一向聪慧,王容与点拨到这里,她便很快明白她寻自己的真正意图,「王姐姐是担心,后日的新君继任仪式,会有人捣乱?」 想想之前宇文涟兄弟,这担忧不无可能。 不等王容与开口,沈黛便握住她的手,安抚道:「王姐姐放心。咱们眼下虽分处两个立场,但血脉终归是相连的。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出事,坐视不理,王爷更不会。」 她眉眼其实生得偏媚,无意间一个眼波,都似一枚钩子,摄魂。可正儿八经说话的时候,却不见半分轻挑。夕光洒落她眸底,仿佛也被氤氲得格外温暖。 王容与不觉看呆,眼眶渐渐泛起湿热,抬手覆在她手背上,「戚兄弟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 沈黛不曾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面颊飞霞,直可与夕阳争辉,娇怒地跺足道:「王姐姐!」也不甘示弱,轻轻点了下王容与微微隆起的小腹,打趣道:「想来宇文兄的眼光,也是不错的。」 原以为,王容与也会稍稍害羞,至多也就佯怒瞪她一眼,最后还是会幸福地笑出声。 快当母亲的人都这样。 却不想,王容与脸上的血色几乎在一瞬间全部褪尽,忽闪着眼睫垂下视线。手捧着自己小腹,因用力,白皙的手背迸起几道青筋,整个人像是深深陷入了什么可怖的梦魇。 「王姐姐?」沈黛低声唤了句。 王容与惊回过神,扯起个微笑,「我没事,我没事……」却比哭还难看。 一定有事。 沈黛捏着帕子,斟酌该如何开口,旁边先飘来一道娇得发腻的嗓音:「她怕是没这福分,把这孩子生下来了。」 沈黛回头,就见夕阳深处悠悠踱来两道身影,皆是西凉女子。 第28章 一个同王容与一般,挺着个大肚皮,看月份应是快即将临盆。 另一个则衣裳露骨,行动处更是摇曳风流,正是七夕那日在渡口边不打不相识的那位西凉公主,宇文沁。 宇文沁也认出了沈黛,尖细的下巴倨傲地朝她一抬,丹唇轻启,问的却是:「王爷近来过得如何?」 这声「好」,着实问得沈黛胃里直作呕。 同宇文沁再会的明明是自己,她张口不问自己好,却先提了戚展白,语气还那么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戚展白之间有多少缠绵悱恻、风月情浓呢。 沈黛干干扯了下嘴角,也不去睬她那挑衅的眼神,侧头扶了下发上的珠钗,悠悠道:「王爷近来过得不错,前两日同我逛夜市的时候,还说碎叶城的烟火不够时兴,不及七夕那晚,他借公主船只放的。倘若这回有幸见到公主,还想再借一次公主您的光。」 七夕那晚的事,一直是宇文沁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甚至可以说是她出生至今最大的心理阴影。 她贵为西凉公主,地位尊贵,习惯了各种奉承和讨好,从来没有人敢给她脸色瞧。那晚却马失前蹄,勾引戚展白不成,还被他抢走了船,当鸭子一样轰下船去。 抢了船就抢了船吧,横竖就一艘破船,她也不稀罕。可这家伙竟拿她的船,当众大肆给别的女人放烟火,打谁的脸呢? 当晚,这事就传开了去,全帝京的人都知道了。她明里暗里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了好久,本想风风光光回西凉,可因为这事,直到离京那天,她都没能抬起头来,走得跟过街老鼠一样。 眼下她好不容易把这乌糟事给忘了,这死丫头又跟她过不去,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往她心口上扎刀。 宇文沁十根尖尖指甲掐进掌心,虽极力克制,不让火气上脸。怎奈脸上妆容过盛,五官稍一抽搐,厚重的脂粉顺着肌肤的皱纹渗浮上来,跟戴了张面具一样。 而沈黛仍是一副轻灵韵秀的模样。 晨星似的一双眼,融合了秋水的神韵,镶嵌在桃花瓣般曲线优美的娇面上,多一分或是少一寸都不行。衣裙裹得严实,却掩不住那窈窕的身段,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比她大胆敞开衣襟,更引人注目浮想。 七夕那晚,她注意力全集中在戚展白身上,倒没怎么留意沈黛,现在细看,确是个美人。 比她还美。 这念头不请自来,先于她的意识蹦到脑海里。宇文沁眼里火更烫了,嘶嘶地,几乎灼穿她的眼眶。 奈奈拿手肘撞了下她胳膊,她才将将收敛。 美人什么的,奈奈没兴趣,视线在沈黛身上停留片刻,便转向王容与,「大妃可知道,王在哪儿?」 她生了一张俏皮且英气的脸,就是叫草原上的日头晒多了,鼻子上多了些雀斑。看人的时候,脸上含着笑,却丝毫遮掩不住她眼神里的锋芒。 又或者说,她压根就不打算遮掩。 「这几日,我肚里的孩子闹腾得厉害,定是想他阿爸了。倘若大妃知道,还请告诉我,我的孩子还可不能没有阿爸。」 她边说,边低下头抚摸自己硕大的肚皮,目光无限温柔,十足一副憧憬孩子出生的慈母模样。 可最后那句「没有阿爸」,却分明咬得锐利,像是在讥讽,又像是在炫耀。 沈黛蓦然吃了一惊。 听这话头,她肚里的孩子是宇文均的?!瞧这小腹隆起的状态,怎么也得有八九个月了,比王容与的肚子大了不少! 可……宇文均和王容与不是青梅竹马么?还曾同甘苦,共患难。就方才宇文均待王容与那深情的模样,可不比戚展白对她的少,却竟是先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沈黛不敢相信,愕然看向王容与,想从她嘴里听到否定的回答。 却只瞧见王容与脸色愈发苍白,双目死死盯着奈奈的肚子,黑白中泛着赤红。 奈奈很满意她这表情,嘴角高高扬起,翘着下巴睥睨,「我阿娘说了,就我这肚形,生下来定是个儿子。」 这话仿佛一柄无形的利剑,咬牙切齿地捅进王容与胸口。 她身形晃了晃,像是漏风的灯笼摇摇欲坠,坚持了会儿,人支撑不住,扶着额头趔趄要倒。 「王姐姐!」沈黛忙搀扶住她,竖起柳眉要帮她反击。 王容与却抓着她手臂,朝她直摇头,「不要,昭昭,求你了……不要招惹她……」 「为何?」沈黛百思不得其解。 第29章 奈奈见她们都没反应,气焰越发嚣张,挺着个大肚子向前一步,双手撑在腰两侧,活脱一只行走的茶壶。 「你们中原有句话,叫什么不知者无罪。这位姑娘看来是不懂我们西凉的规矩,这次我就不罚你了。若你再敢像刚才那样,对我们西凉人不敬,别怪我不客气。真惹恼了我,谁来劝都不顶用!」 「那我呢?」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地,旁边就蓦然响起一声质问,嗓音不疾不徐,透着金石般的厚重感。 「我劝也不顶用吗?」 四人齐刷刷转头。 就见不远处,一行车撵队伍被她们挡住了去路,停了下来。 车撵极为朴素,别说金银装饰,连个彩绘都没有,只在顶上支了个棚,自上而下垂了素白的帏幔做遮掩,跟帝京里头的轿子没法比。但却做得十分精致。车棚四角挂着羽片,随风「叮叮」细响。帏幔上以银线绣了凤凰花纹,飘动时会漾起一片灵动流光。 车撵边立着几个奴仆打扮的姑娘,各个低眉垂首,模样恭敬,连裙摆飘起的弧度都整齐划一。 西凉人出行都靠骑马,上至王室贵族,下到贫民百姓皆是如此。 那这里头坐的应当就是…… 「奴给大妃请安。」 奈奈像是活鱼撞到了刀刃上,吓得花容失色,也不顾自己的大肚子,随宇文沁一道跪下。一改方才的嚣张,毕恭毕敬地行了个汉礼。身影在风中瑟瑟发抖,飘摇又伶仃。 凤澜郡主却只是牵唇一哂,并没打算唤她们起身。 沈黛扶着王容与,也打算跪下请安,凤澜郡主却开了口:「沈姑娘是我们草原的贵客,不比如此。容儿才刚有了身孕,不好动胎气,这些虚礼,以后就都免了吧。」 沈黛惊讶地抬头,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 隔着轻薄的帐幔,沈黛瞧不清这位大邺人人传颂的凤澜郡主的面容,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也在深深凝视自己。 那眼神,同她看奈奈或是王容与时都不一样。 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如鲠在喉般,艰涩难言。 沈黛还来不及细想,凤澜郡主已调开目光,转向还在地上跪着的两人,「斋沐节,乃长生天之神竟思己过之时。神明尚且懂得自省,你们却公然在外惹是生非,实属大不敬。若不是我刚好从大藏寺回来,你们还想做什么?嗯?」 她声线天生平缓,没有明显的锋芒,可听到耳朵里,却有种以柔克刚的劲道,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不敢造次。 宇文沁还算沉得住气,紧抿着唇不说话。 奈奈早吓碎了肝,连声道:「奴该死!奴该死!奴这就去跟王告罪。」 告罪? 怕是告状吧。 凤澜郡主冷哼,「罪倒不至于,只是这敬畏之心,着实该好好调教一番。去,到达玛那里领一份《长生经》,抄上个一百遍,好生领悟其中的大智慧。」 「一百遍?!」 奈奈眼珠子都快瞪掉,那岂不是连新王的继任式都参加不了了?那她肚里的孩子怎么办! 她忙膝行上前,扯着嗓子哭喊认错。 那车撵却继续往前,毫不留情地同她擦肩而过,只余几片被车轱辘碾碎的草屑,飘摇落了她满头。 ☆☆☆ 风里还含着奈奈的悲泣声,沈黛懒怠搭理,目送车撵离开后,她便扶着王容与回寝宫休息,给她倒了杯酥油茶。 满肚子困惑郁结在舌尖,沈黛几次开口想问,觑见王容与苍白的脸色,又咬牙生生忍了回去。 王容与倒没打算隐瞒,也知道根本瞒不住,抿了口酥油茶平复心情,叹了声:「你不用怀疑,奈奈肚子里的孩子,的确是阿均的。」 沈黛仍旧不解,「既是如此,那她为何在大妃面前自称奴?难不成宇文兄没给她名分?」 「她本就是个奴!」王容与磨着槽牙恨声道,仰头又灌了几口酥油茶,那海量的模样更像在喝酒。 末了一抹嘴巴,她接上刚才的话,「今年开春的时候,阿均奉老王的命,去沂州办事,被人灌了酒,跟奈奈稀里糊涂成了事。事后,他怕我生气,给了奈奈一大笔银子,把她赶走了。」 「谁料后来,我刚查出有孕,她就挺着个大肚子回来了。巫医查她脉象,时间……还真对得上……」 王容与指根一点点收紧,隐约能听见杯盏发出的「咯咯」声。 「她要死要活的,非要阿均负责。阿均没办法,只能认下她肚里的孩子,为了我,便不许她名分。」 第30章 「为了我……」 王容与讥笑了声,终于撕掉了自己维持了一整天的娴静伪装。 沈黛垂了眼。 她很能理解这种不甘和气愤,倘若戚展白这般给她招惹一个女人,一直瞒着她,等到她怀孕才突然告知她真相,还附加一个孩子。 她没有王容与的心胸,被人欺负到头上,还能装傻充愣,继续同宇文均做恩爱夫妻,对奈奈一忍再忍。换做是她,定会徒手撕了戚展白,再和那女人同归于尽。 劝人大度不是君子的作派。 沈黛叉腰,咻咻喘着粗气,「奈奈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多久了?宇文均都不管管?你才是他的正头妻子!竟然都敢诅咒你孩子了,简直岂有此理!」 王容与浑身一颤,方才的恨意从眼里消失,化作一抹散不去的痛苦,「你可听说过达玛活佛的预言?」 「达玛活佛?」沈黛忖了忖,「听说过一些。」 西凉人信奉长生天,而活佛就是长生天之子,是神的代表,曾数次带领族人走出困境。在西凉人心中,他的地位甚至凌驾于王之上。 「达玛说了,阿均命硬,以后得了孩子,就只能留一个。否则,兄弟姊妹间必会闹出大乱,克死阿均不算,还会威胁到整个草原。」 王容与轻抚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金芒染镀她眉眼,眼角闪着珍珠般的光。 「如今我和奈奈都怀有身孕,奈奈定是会比我早生产。倘若她生的是个儿子,那孩子自然就是下一任储君,那我的孩子就……为了草原的安危,他们一定会、一定会……」 「连大妃和阿均都帮不了我……」 王容与哽咽了声,五指收紧,手背青筋根根分明,整个人一下松垮在椅子上,抬起双手捂住脸,泪水如决堤般从指缝间滔滔涌出。 沈黛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为了一个预言,就能随便决定一个未出事的孩子的全部命运? 好半晌,沈黛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怪力乱神,不足为信!」 王容与惨笑,「达玛的预言不会错的。当初阿均的母亲嫁过来的时候,达玛就劝过老王,若是和汉人婚配,他便活不过四十。老王不信,执意立郡主为大妃。结果在四十生辰宴的前日,他就突发旧疾,死在了子时前一刻。」 沈黛还是不能接受,「可……就算预言是真的,你才是宇文均的正妻,怀的是嫡子!是嫡子!要留,也该留你的孩子才是。」 王容与绝望地摇头,「西凉人不讲究嫡庶,只念强弱,还有……」她咬着唇瓣,再说不下去。 沈黛看着她颓然纤瘦的身影,闭了闭酸涩的眼,缓缓替她说完:「还有血统是吗?」 奈奈虽是奴籍,却是正儿八经的西凉人。王容与再怎么尊贵,也是汉人,在这自由开放的草原上,竟还不如一个奴? 拳头不自觉在袖底攥紧,沈黛深吸一口气,展臂抱住她,顺着她的背脊轻轻拍抚,「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要帮你护宇文均顺利登上王位,自然也不会平白看着你的孩子去送死。」 「我和王爷,定会为你做主!」 王容与浑身颤了颤,似是不习惯这般安抚,背脊不由绷紧。 渐渐地,她也在沈黛温柔的安抚下,放松戒备,额头抵在她的肩膀,喉间溢出一声隐忍至极的啜泣,双肩耸抖着,像是要把多年积累的委屈都发泄出来,终于哇哇哭出了声。 ☆☆☆ 新王继任仪式安排在后日,今夜,所有别国的使团都陆续到齐。为招待他们,王庭特特安排了宴会。 王容与是西凉的下一任大妃,宴会一切事宜自是由她主持。 戚展白还未回来,沈黛闲着无事,便帮忙打下手。 王容与在西凉待了许多年,却因着汉人的身份,一直没交到朋友。沈黛能陪她说话,她欢喜异常,听她说了许多帝京的事,不禁心生向往,「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去帝京看看。」 沈黛笑答:「到时你和宇文均一块来,我定近地主之谊,把你们招待得都舍不得回去。」 「那戚兄弟可就要吃味啦!」王容与打趣道。 两人闲话说得正热闹,外间进来一个侍女,在王容与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王容与脸上的笑容僵住,垂眸斟酌了一番,她歉然对沈黛说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昭昭能不能帮我打理一下宴会?」 沈黛自然不会拒绝,可念着她临走时凝重的表情,心里不免惴惴不安。将宴会的事叮嘱给春纤和春信,便掀开帘子悄悄跟了上去。 第31章 这一跟,就跟到了大藏寺。 西凉人喜欢畅朗,便是夜里,也从不闭窗。可此刻,寺里门窗都悉数关得死紧。四面黢黑,只有一处门还敞着条缝,泄出一道昏黄的光和零星说话声。 隐约还夹杂着低啜。 沈黛猫腰过去,寻了个安全的地方躲好,顺着门缝往里瞧。 眼下草原还不算冷,屋里却烘着三个火盆。一个老人被火盆簇拥着,闭着双眼,盘腿坐在迎门毡毯之上,一动不动。枯瘦的身躯缩在宽大的僧袍里,跟孩童一般大小。 而他对面,王容与颓然瘫坐在地,双目空空,像是被抽干了灵魂。眼眶尽红,显然才刚哭过。 有人从屋子的阴影中,缓步朝她踱来,「大妃,方才巫医已经帮奈奈诊过脉,她肚里怀的,的确是个男孩。」 牛油蜡烛晕开的光,自下而上覆盖满他的身躯。 火红的皮袍,鹰隼一样锋锐的眼,竟就是那和顺王,宇文涟! 「大妃来西凉这么多年,应当知道我们西凉的规矩,应当不用本王再重复了吧?」宇文涟端着碗药,不紧不慢地靠近。细长的眼睛一眯,如狐狸般狡黠狠毒。 「不——!」王容与摇着头拼命后退,背脊很快贴到墙上。 冰冷的触感透衣而来,她由不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像个猎物被逼到绝境,明知是徒劳,仍抱着肚子呜咽祈求,「不要杀我孩子,求求你,不要杀我孩子……」 宇文涟果然止步,却只是漠然垂睨着她,嘴角勾着满意的笑,兀自欣赏她狼狈的模样,等看腻了,便毫不留情地捏住王容与的下巴,狠狠抬起。 在墙上挂着的长生天神慈悲的目光下,将药碗抵到她嘴边,狞笑道:「大妃可千万别让本王为难。」 药碗一点点抬高,王容与闭着眼挣扎,死咬着牙,眼见快支撑不住。 却听一声惨烈的「啊——」 药碗「咣当」落地,宇文涟捂着自己流血不止的右胳膊,踉跄着后退。瓷碗碎片飞溅,黢黑的药汁在地面蜿蜒,在他的皮靴上泅染出大片深色。 沈黛趁机退了他一把,忙蹲身去扶王容与,「王姐姐!王姐姐!你还好吗!我带你离开。」 刚才那一番挣扎,王容与早没了力气,勉强给了她一个微笑,如何也站不起来。 宇文涟拔出插在肩上的发簪,凝眉打量沈黛,眼里先是一片茫然,很快便拨云见日。左右两个都逃不脱,他哼了声,干脆扯了把椅子坐下来,边检查自己的伤,边寒声警告: 「沈姑娘,这里是西凉,本王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连戚展白也救不了你。」 沈黛不屑地冷哼,「看来王爷是记性不好,这才几天,怎么就忘了那日自己在夜市上的怂样?」 不好的回忆涌上来了,宇文涟眉心深蹙,拍桌怒斥:「闭嘴!」胸膛一阵剧烈起伏,正要说话。 那厢一直沉默的老僧突然睁开了眼,浑浊的目光在屋里一阵飘摇,瞧着有些痴傻。可视线落在沈黛身上时,他瞳孔却骤然缩起,抬起一根干枯的指头,颤微微指着沈黛,「你……你……你非现世中人,是地狱归来的恶灵,会给草原招来灾祸!」 他边说,边撑着手里的黄铜法杖,慢慢站起,高举着法杖就朝沈黛脑袋招呼,「我现在就除了你,永绝后患!」 身子干瘪得如同一把枯柴,行动却如风一般迅疾。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沈黛正以半蹲的姿势,搀王容与起来。来不及眨眼,那黄铜打造的法杖就已杀至她面门,她几乎能嗅到上头陈年的铜油味。带起的劲风,还截断了她发髻上偷跑出来的几根发丝。 就这堆黄铜的重量,轻轻挨上一下,小命就得去掉半条! 沈黛心蓦地一沉,脑海空白了大片,只剩两个字——完了。 却也就在这时,法杖忽然被旁边伸开的一只手抓住,生生悬停在了沈黛额前一寸之上。 欲想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玄色宽袖,温柔地覆在了她额上,像他平日抚摸自己脑袋时的缱绻柔情,伴随浅淡的冷香,一下拂去她心头所有恐慌。 老僧一愣,咬牙还欲发力,那片玄色宽袖猛地施力一甩。那老僧便同那法杖一道,被狠狠甩到了墙上,捂着胸口,呕咳出一滩血,人跌落至墙根。 墙上那幅长生天神画像跟着左右摇晃,「唰」地一声滑落,草席般将他干瘦的身子完全覆盖。 「再敢动她一下,信不信本王现在就收了你的贱命!」 第32章 牛油蜡烛摇曳出一室昏黄,戚展白傲然伫立其中,双目如炬,身姿渊挺岳峙,玄衣上的金色竹叶纹随风猎猎呼啸,宛如神祇降临。 「戚展白,你疯了吗!竟敢对我们的达玛出手?!」宇文涟坐在椅上瞠目结舌,唇瓣干干翕动,好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沈黛闻言,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达玛? 这位老僧竟就是西凉德高望重、活了将近一百三十岁的活佛。 西凉人信奉长生天,将达玛视为长生天的代表,对他们的敬重甚至要高于王室。现在这一代达玛更是多次用自己的智慧和指引,带领草原走向如今的繁荣昌盛,故而格外受人尊崇。 恐怕这一百三十年来,他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戚展白将人打成这样,只怕,是要与整个西凉为敌了…… 沈黛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寒意,捏紧了手,才发现手心早已汗湿一片。 戚展白却只是冷声一嗤,从怀里抽出巾帕仔细擦拭自己的手,眉心深蹙,嫌脏似的,转身去查看沈黛的状况,眼里没了方才的肃杀。 鬼门关走过一遭,小姑娘着实吓得不轻。这会子粉嫩的唇瓣还白得厉害,单薄的肩膀不停轻颤,好似冬日里落了翅的蝶。 戚展白的心也跟着抽搐拧紧,宽瘦的手掌覆上她面颊,「昭昭?可还无碍?」 语气尽量平和,怕再吓着她一般,自己的手却控制不住颤抖,如风烛残年。 沈黛本能地闭上眼,在他温柔的安抚下,惊跳不已的心渐渐落回原处,轻轻蹭了蹭他手心,展颜微笑道:「我无碍的。」 戚展白仍旧不相信,兀自拉起她的手,将人仔仔细细上下查看。那厢宇文涟已气得黑了脸,五指扣着桌角,几乎快把上头的浮雕给掰下来,戚展白依旧无动于衷。 亲自确认完沈黛无恙,他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宇文涟,面容一瞬结满寒霜,「贵为活佛,却尸位素餐,视人命为草芥,本王为何不能出手?」 「你放肆!」 宇文涟横眉竖目,怒而拍桌,手底带起的劲风引得桌角的牛油蜡烛一阵摇晃闪烁。光线投映在他紧绷的眉眼,半明半昧,透着一股压抑的阴沉感。 沈黛瞧着,心底无端生出一种感觉——他其实,并不是在为达玛被侮辱而生气。 屋内气氛凝滞,宛如一潭幽深的水渠。檐角有夜露点滴不绝,倒影浮在天青色的月影里,落进窗内,便似渠底沉默横亘的巨石。 良久,宇文涟扯了下嘴角,狞笑道:「戚展白,你真当你这个湘东王,到了我西凉境内,也能肆意妄为?」说话间,手已高高抬起,「来人!」 一声令下,原本鸦雀无声的庙宇瞬时响起一片铿锵脚步声。无数被坚执锐的西凉士兵把寺庙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剑光冰冷而锋利,反射着油灯的光,像是毒蛇的眼,青白里泛着赤。 沈黛望着窗外那些宛如天降的奇兵,惊愕不已。 没想到这宇文涟还留了后手。大约他也料到,自己逼王容与喝药不会如想象中那般顺利,所以才在周围早早埋伏好自己的人,有备无患。 西凉人管他叫狐狸,还真叫对了。 戚展白身份自是尊贵,倘若还在大邺,对上这些自然是不虚的。但这里毕竟是西凉,瓜田李下,他不好到哪儿都大摇大摆地领着自己的人,尤其是晚上,在这西凉的圣地大藏寺。 这哑巴亏,他们可吃大发了! 宇文涟两手抄在背后,冷笑连连,一副大仇得报的模样,「戚展白,你也有今天。」 「众将士听好,戚展白对达玛不敬,速速给本王拿下!」 「我看谁敢!」 剑拔弩张之际,人群最外围传来一声高呵。 士兵们自中间向左右两边分开,打帘似的让出一条道。宇文均阴沉着连,自夜色深处佯佯走来,宽袖在背后摇得山响。 宇文涟见是他,眉心微微拢起一层雾霭,很快便化作淡淡的讥诮。 自己这个弟弟,他当真是再清楚不过。身体里虽流着一半的西凉血统,但到底是在碎叶城长大,早已被汉人驯化,为人过于谦和,好拿捏,不似西凉人那般血性刚硬。 即便父王亲提宇文均为继任者,草原上下也没几人真心实意地服从他,更何况是自己? 宇文涟轻蔑地无声哼了下,待宇文均行至面前时,他不咸不淡地客气道:「王,您这是在做什么?这人可打了达玛,还打吐了血,难道你还想护他?」 第33章 却不料宇文均这回竟一点没打算活稀泥,指头直戳他鼻尖,「你蒙骗达玛,害我妻儿。湘东王看不过去,仗义出手,本王为何不能护他?」 宇文涟被捅得懵了一瞬,趔趄着往后退了一小步,脑袋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真是他弟弟? 宇文均懒怠同他对废话,见王容与还瘫坐在地,他忙不迭奔过去扶,「阿容。」 惊险过后再见到丈夫,王容与泪如泉涌,举起双手回应:「阿均。」 就在两人指尖即将接触的一刻,墙根底下响起一道苍老厚重的声音:「你要护她肚里的孩子,便是要舍弃我了?」 方才被震晕在地的达玛这时候清醒过来,翻开盖在自己身上的画毡,撑着黄铜法杖颤微微站起身。浑浊的双眼直勾勾瞪着宇文均,仿佛他敢碰王容与,他便一杖子将他的手打断。 宇文均果然一抖,指尖悬停在半空,微微瑟缩了下,虽还是握住了王容与的手,可这细微的一犹豫,还是跟刺一样,深深扎进了王容与心里。 「达玛,这本就是可以两全的事,你作何非要搞得这般难堪?」宇文均急道。他毕竟是西凉的新王,敢呵斥宇文涟,但到底反抗达玛。 「住口!」达玛拿着法杖狠一拄地,他立时噤若寒蝉。 「这孩子不能留,长生天已给出指示,草原今年的大旱,还有虫灾,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当初你父王便是没听我的话,才走到了今天这地步,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重蹈覆辙!」 他边说,边拄着法杖一瘸一拐行至桌边,拎起壶罐又斟满了一碗汤药,伸臂往前一递,「你过来,亲自给她喂下去。」 黑黢黢的汤药因他动作,从碗里溅出两滴,像是烫在了宇文均心上。 他下意识就要拒绝,抬眸对上达玛那双狠戾的眼,到嘴的话便又咽回肚子里,余光扫见王容与捂着肚子,无助地靠着墙,泪眼婆娑地哀求「不要」,他的心又狠狠一拧。 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只能死死咬着牙,偏头不去瞧,袖底的一双拳头捏得「咯咯」响。 气氛昏暗沉凝,似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沈黛在旁瞧着,手也跟着捏起了拳。 她能理解,老王当初执意立宇文均为新王的想法。西凉人性子太过刚烈,常与周遭起矛盾,伤人伤己,有个性子温和的君王来引导,状况会好很多。 可温和过了头,变得优柔寡断,那便是刚烈还要伤人的一把刀。 达玛也瞧出了这一点,叹息着摇摇头,转向王容与。 「大妃,如今我还敬你是我们草原未来的大妃,只因你一心一意为王着想。想来你不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会把王给克死吧。」 王容与本是强烈摇头拒绝的,听到最后,她人忽地一怔,通红的一双眼尤带残泪,木讷地同宇文均对视,又低头瞧了眼腹中的孩子。 长睫织出深浓的卷影,她咬着下唇,终是抬起手,颤巍巍伸向那碗汤药。 「不!」 宇文均高喊一声,拔腿要过去,达玛竖眉瞪来,他抖了抖,到底是把脚收了回来。 宇文涟鄙夷地一笑,拍了拍衣裳上的灰,预备丰收回去。 却有一道玄色身影猝然从他身边卷过,将他撞到在地。赶在王容与喝下药前,一把抢走她手中的药碗,带起的风摇得牛油烛火明暗乱闪,他的身影被摇曳的烛光拖得分外英挺颀长。 王容与一愣,挥手去夺碗,「戚兄弟,给我吧,快给我!我不能看阿均死!」 戚展白不听她的,「人命关天,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大妃还是仔细想清楚的好。」 「亲生骨肉」四个字,他咬得格外重,凿子般,在王容与心中狠狠敲了四下。 她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全部力气,垂下手,颓然倒回墙根里。泪还在流,嘴里却只剩呜咽。宇文均担忧地看过来,她狠心地闭上眼扭开头,极尽失望。 达玛用西凉话骂骂咧咧,伸手抢药碗。 戚展白抬手避开,「本王尚且还敬重你是活佛,你若不想再受皮肉之苦,就给我放老实些!」 说着便一把将碗摔在他脚前。 达玛惊得连连后退,贴着墙,抖着指头努指戚展白,「你、你……」 因愤怒,他脸上苍老的皱纹层层堆叠到一块,像一卷烂毯子蜷缩在屋子的阴影里。可到底是忌惮方才那一摔,不敢再轻举妄动。 戚展白斜睨着他,嘴角勾起一丝讥笑,视线落回到宇文均身上,神色凝重,「阿均,以我的立场,这事我的确没资格插手。堂堂七尺男儿,倘若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又要如何去保护一个国家?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清楚。」 第34章 说到这,他停顿了下,倒吸一口气,声音不自觉拔高,恨铁不成钢地道:「那可是你的亲生骨肉!」 金玉般浑厚的声音,在屋里久久回荡。 沈黛望着他的面孔,有些欢喜,自己此生是真的寻到了一个值得托付的依靠,但也不由微微泛涩。 于亲人血脉一事上,他一向珍视。之所以这般激动,大约也是想到了自己的弟弟。 手脚先于意识动起来,沈黛行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手,担忧地抬眸看他。戚展白也回捏了下她的手,望住她,脸上的严肃柔化出一个安抚的笑,无声告诉她,自己无事。 因王容与的拒绝对视,宇文均的心本就拧了起来。这一番直白却也激昂的话再一催化,他踉跄了下,再抬眸,眼里便多了一层坚定的光,抬手一捶胸膛。 「要想伤害我的孩子,就先过我这一关!」 达玛气得牙颤,「你!你可想……」 「达玛!」他话未说完,宇文均便扬手打断道,「我是西凉下一任的王,倘若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还拿什么颜面去见我的子民?」 「给我时间,我一定能找到两全的办法!」 ☆☆☆ 一桩胡葫芦案,就这般暂且了结。 达玛气咻咻地离开,还扬言说不参加后日的新王继任仪式。没有活佛加冠,新王将不会得到长生天认可。 原以为这样宇文均就会妥协,可他这回事吃了秤砣,不肯松口就是不肯松口,不想再做无谓的争吵,直接带走了王容与,气得达玛差点当场圆寂。 清官难断家务事,沈黛虽还担心王容与,到底是没跟过去,给他们小两口时间,自己解决问题。 待两人回去下榻之所,月已上中天。 草原人不甚讲究男女之别,给他们安排在了同一间屋子里,只拿屏风从中间做格挡。 今天一日经历了太多,沈黛憋了一肚子话要跟戚展白抱怨。 可才进门,这家伙就换了一张面孔,自顾自转去屏风后头看书,脸黑得跟十天没刷过得铁锅一样。无论她怎么撒娇,他都爱答不理,至多就哼哼一声。 这是怎么了? 沈黛挠挠头,诧异了许久,见他余光越过书卷,时不时往她右手食指上的一小道划伤上瞥,目光分明心疼得紧。 她恍然大悟,大约是方才自己贸贸然去寻王容与,而不是先去找他,险些叫那达玛一棍子打死,他生气了。 但这也不能全怨她呀,事急从权,她也是没时间去喊人嘛…… 绞着指头犹豫了下,沈黛一步一步挪过去,伸出受伤的指头,递到他面前,枯着眉头可怜兮兮地喊了声:「疼。」 戚展白冷笑,「该!」翻了页书,人跟着侧过身去,不理她。 可那食指仍在他眼尾的余光里。 白嫩细腻的一截,玉做的一样,眼下却多了一道瑕疵。伤口不大,兴许下个时辰就愈合了,但他就是移不开眼。 想起方才的事,他又气恨得咬牙切齿。 自己知道消息后,几乎是一路飞奔,恨不得往自己悲伤插一对翅膀,最后瞧见的却是那么凶险的一幕。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他的昭昭就要与他天人永隔。 光是一个念头,他就恨不得冲去那破寺,将那把老骨头给拆了! 这丫头就是给他惯的!越来越胆大妄为。他就该冷冷她,让她长长记性。 想到这,戚展白狠狠闭上眼,努力将她的指头从脑海里抛出去。 可偏偏,空气里都是她的味道。 夜风夹着窸窣的虫蝥声,从窗外荡来,撩动她轻柔的裙摆,似有若无地拂过他腿上。他还来不及琢磨,就散了。 忍了又忍,他到底是没忍住,叹了口气,转回来,臭着张脸,朝她张开双臂。 沈黛眉眼一下飞扬起来,还退后几步助跑了下,一猛子冲进他怀里,差点给他从椅子上撞下来,「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她勾着他脖子歪在他身上,下巴翘得老高,都快戳破天。 戚展白恨声「嘁」了下,捏着她挺翘的鼻子,「你也就剩欺负我的能耐了!」手却是很老实地将人扯回自己腿上抱坐好,拿起她受伤的食指含进嘴里。 沈黛没料到他会如此,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左右屋里也没别人,她也就无所谓了。侧头枕在他肩上,看月色慢一点一点勾勒出他认真而俊秀的侧脸,她心里一阵欢喜,双眼晶晶亮。 「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第35章 戚展白牵唇一哂,「是吗?」 不信。 「哎呀!」沈黛把手从他嘴里抽回来,环住他脖颈,轻轻摇着,「我知道错了,别生气了好不好?小白。」 戚展白不理。 「小白。」沈黛语气放得更软,幼鹿眼可怜巴巴地望住他。 戚展白眼眸微暗,却是冷哼一声,松开那只搭在她腰上的手,漠然垂睨她,还是不理。 沈黛抓了他的手重新缠到自己腰上,脑袋埋在他颈窝里蹭啊蹭啊蹭,「小白!!!」声音像裹了一层糖霜,见他没反应,小脚丫也跟着焦急地踢蹬了起来,孩子似的娇憨可爱。 戚展白胸膛闷闷发笑,一手收紧她腰肢,一手执了她的手指,捏在掌心,宝贝似的细细摩挲,头微微低下,不甘不愿、也心甘情愿地咬牙道了声:「好。」 默了默,正声道:「不准再有第二次,听到了吗?」 沈黛忙点头如捣蒜,欢呼一声,「小白最好了!」一把将他熊抱住。 戚展白不屑一嗤,「小东西。」但到底是没推开她。 「对了。」沈黛忽然想起什么,坐起身,望着他问道,「你今日可是跟宇文均提起见凤澜郡主的事了?」 戚展白挑眉,有些惊喜于她的敏锐,也不隐瞒,点头道:「凤澜郡主这几日本都打算在大藏寺斋戒,为了阿均的继任仪式,才匆匆赶回来。我想着这两日就不要去叨扰她,等仪式结束,阿均会为我引荐。」 沈黛长吁了口气,「那就好。」 原以为早间凤澜郡主那般注意她,是有什么深意,现在看来,倒是她多想了。 新君的继任仪式啊…… 想起方才离开大藏寺时,宇文均和王容与僵持的模样,沈黛不禁垂了眼睫。 怀孕本是多大的喜事啊,偏生落在他们两人头上,却成了灭顶之灾。 端看王容与离开前的表情就知道,倘若这回宇文均处理不好,就算孩子真有惊无险地留下来了,他们两人之间,也再回不到过去的恩爱不疑了。 「他们会没事吗?」沈黛问道。 戚展白可不敢保证,「这事其实不难办,他们是当局者迷,没瞧出来罢了。若他们不介意,我倒是能出手治上一治。但……还是得他们俩自己先掰扯清楚,否则我使再大的劲,都是徒劳。」 沈黛点头听着,「咦」了声,唰地抬起脑袋,「当局者迷?你是瞧出什么猫腻了?」 戚展白勾着唇,但笑不语。 这奸猾的模样,一看就是在憋坏水,等着算计人。 沈黛嗤之以鼻,难得生出一种不想提前知道答案,只想看他如何导演接下来这出戏的看客心思。左右这家伙觉得十拿九稳的事,那就不会出错,她就擎等着看好戏便是。 就是不知道,那两个人能不能想通…… 沈黛叹了声,重新将脑袋埋回他颈窝。 戚展白也顺从地由她靠,抬手帮她打理凌乱的头发,又伸环到她背后,哄孩子般轻轻拍抚着,嘴里轻声哼唱着歌谣。 夜色静谧,月影西斜,虫蝥声变得格外清晰,配合他清冽的嗓音,交织成一首秋夜里头不知名的小曲,悠悠沓沓,在他们周围环绕。 偶尔一偏头,两人的面颊腻到了一块,飘渺的触感,细腻如软玉,过电般传遍全身。发丝从彼此颊边垂落,都无声纠缠到了一块。 可他们都默契地不去点破,若无其事分开,看着各自的方向,继续维持这种微妙的感觉,心情却似那春日的柳叶掠过粼粼水面,涟漪层层,水纹隐隐,无声无息地荡漾开去。 大约是见证了宇文均和王容与的事,沈黛忽然感觉,其实他们现在这样无芥蒂地互相拥抱着,就很好,即便什么也不做,也远胜过世间许多恩爱夫妻。 只是吧…… 沈黛转头看向旁边。 西凉人给他们安排了足够大的屋子,也很善解人意地布置了屏风作格挡,但就是……只有一张床…… 今晚该怎么办? 沈黛尴尬地咽了咽口水,心在腔子里「砰砰」撞跳开,周遭那股子暧昧气氛,忽然没来由地灼灼燃烧起来,让人无法呼吸。 隔着那捉摸不定的气氛,她听见了,坐怀不乱如柳下惠的湘东王殿下,面上虽波澜不惊,心跳却隆隆震天。 竟跳得比她还快。 她忽然生出了点恶劣的心思,侧过脸,唇瓣似有若无地在他耳边吹气:「小白,该就寝了。」 第36章 砰—— 有什么东西被他从桌上碰落。 竟是连手都跟着抖了。 冗长的一阵沉默。 月光流转照进来,头顶波光微漾,外间簌簌的风声偶尔会传进来屋里来。 沈黛侧枕着戚展白肩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脸烧得通红,领下全是热腾腾的汗,偏生还要努力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玲珑的喉结上下滚动个不停,像是口渴,可茶壶就在他手边,也不见他给自己斟一杯。 沈黛错开视线,抿唇忍笑。 她算是看明白了,他们俩啊,还真就是一类人。平时嘴上叫嚣得厉害,跟个风月情场老去自如的老手一样,但心里都清楚地划了那么一道楚汉河界,不会随随便便跨越过去。 一旦碰见金风玉露相逢的际会,就端看谁先豁出去,支撑得久,谁就能抢占上风。就比如之前在书房那一回,是她先怂了;还有马车上那一次,也是这家伙抢了先机,牵着她鼻子走。 今日她一定要扳回一程,在他面前好好扬眉吐气一回! 那喉结还在烛光下密密地滚动。沈黛伸出一根指头,轻轻一点,它便霍然停在了当中的位置,许久,才顺着原先的轨迹,缓慢而用力地上下滑移。 面颊之上,他那双狭长深邃的凤眼也跟着闭了起来,浓长的眼睫在织出一痕疏影。神色寡淡,却并不排斥,倒更像是在享受这轻软的一点触感。 就是不说出来。 沈黛无声笑弯了眉眼,直起身亲了下他的眼,又大胆地低下头,在他震惊的视线里,啄吻了下那颗焦躁不安的喉结,耳边的呼吸果然乱了。 「昭昭……」 他皱起眉,嗓音里沉淀了几分刻意的怒,却也干燥异常,像是荒漠里头迷失许久、遍寻不到水源的旅人瞧见了一泓甘泉,极力想自持,可惜都是枉然。 沈黛眼里的笑染起狡黠的光,含糊地「哦」了声,放开那颗可怜兮兮的喉结,可离开前,舌尖偏还顽劣地轻轻挑了下,流连忘返似的。 戚展白失声又是一「唔」,五指下意识扣起来,抓紧了膝上的布料。奇异的酥麻感从脊柱末端升起,冲乱了他心神,意识都随着一段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浅淡梨香,变得飘渺不定。 做梦似的。 沈黛娇声把他唤醒:「小白,夜深了,不一块安置么?」 一块安置? 自然是不行的。眼下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他都已经难以招架,倘若再共处一张床上……他是真怕自己定力不够。 两人虽已定亲,但毕竟还没真正成亲,实在不该走这么近,国公夫人是极其相信他,才敢让他带这丫头来这么远的地方。若是他婚前越矩了,对谁都没法子交代。 但是认怂是不行的! 这丫头一看就是在故意折腾他的,让了这一步,接下来就会有五六七八步等着他。 定了定神,戚展白沉声道:「床上小,两人睡一块太挤。这几日你睡床上,我就在这地毡上凑合几日。」 沈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这床的确小,跟家里的没法比。西凉人没有在床上睡觉的习惯,上至王室,下到平民,睡的都是地毡,能特特给他们寻来这么一张古董板床,已经算很不容易了。 就是摆在地毡旁边,鲜明一对比,地毡瞧着倒更加华丽了。 沈黛噘了嘴,摇着他胳膊,「这天都入秋了,你再睡地上,万一着寒了可怎么办?我会心疼的。再万一,那宇文涟他们趁着你生病,把咱们统统扣下算账,又该怎么办?你就不怕我出事?」 她喋喋不休,一张口就收不住。 有时候,戚展白真的很佩服她随机应变的能力。不过一个弹指的功夫,就给你罗列出了这么多条后患,且每一条都有理有据。 就好像他在地上凑合几夜,大邺就会亡国一样。 戚展白在心底发出哑笑。 多年南征北战的历练,这会子发挥出了点微薄的作用。重新收拾了下情绪,他掐住沈黛小巧精致的下巴,微微抬向自己,试图扭转乾坤,「昭昭是忘了上回在书房里,自己受过什么苦?」 视线跟着话音一道落下,顺着她线条优美的天鹅颈,一路滑至那因方才的胡闹而微微敞开的领口,雪底滑腻依稀可见。 沈黛到底是小姑娘,碰上这样的打量,下意识脱口「啊」了声,偏开身子,抬手捂住。 衣襟被揉皱,颊红的颜色像是被从织物里挤出来了似的,涟漪般晕染进底下无瑕的雪白之中。 第37章 头顶响起几声胜利的低笑,沈黛反应过来。 大意了,竟然又被他反将了一军! 心底一阵暗自咬牙,她也不甘示弱,探过足尖轻轻一蹬。轻柔的细褶裙裾如莲花般在半空开散,飘进戚展白眼尾的余光里。 「我脚疼,大约是在寺里头扭着了,走不了道。」沈黛朝床榻的方向努努嘴,藕臂重又圈住他脖颈,纤睫一霎,巧笑嫣然,「不如你抱我过去?」 脚疼?走不了道? 那方才在他怀里蹬腿撒娇的是谁? 戚展白暗哂,到底是不忍拒绝她,一手环住她单薄的肩膀,一手向下绕过她膝盖窝,不待他收紧臂弯,沈黛便顺势滑入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小脑袋抵在他胸膛前,轻轻蹭了蹭。 绵软地唤了声:「小白……」 隔着层叠的衣料,那一瞬的惊慌便剧烈地撞进了她耳房。 大约戚展白自己也听到了,尴尬地咳嗽一声做掩饰,板起脸,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目不斜视地往床榻边走。 从桌案到床榻,不过十数步的距离,他竟走了快一炷香的功夫。 倘若行军也是这般,那他这「战神」的名号怕是难保啊…… 好不容易挪到床边,戚展白俯身,轻手轻脚地将人放下,如释重负般地暗吁一口气,像是刚结束了一场平生最艰难的战役。 底下那对澄净的鹿眼还盈盈望着他,他不禁低头轻轻印下一吻。 纤浓的眼睫在唇瓣间细细颤抖,痒嗦嗦的,顺着神经直麻到心窝里,像是有汩汩温泉汇流其中。 左边胸膛的紧绷感逐渐软化,他声音也跟着嘴角扬起的仰月纹,一道温柔成了水,「睡吧,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做。」 哪成想他起身正要走,那双环在他颈上的手却不干了,猛地一收紧,他猝不及防矮下脑袋,同那张芙蓉娇面对上。 鼻尖对着鼻尖,当中距离仅够塞下一根指头,呼吸都接上了。 片刻错愕,他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却是,原来那缕浅淡的梨香,是从她身上散出来的。 「我一个人睡不着。」沈黛眼里的狡黠更浓,嘟着樱唇曼声抱怨。 戚展白笑了下,「你在家不都是一个人睡的?」 沈黛眨眨眼,蔫着眉头,「不一样,这张床实在太硬了,我睡不着。」趁他不注意,侧开脑袋,唇悄悄往他耳边凑。 戚展白微微一让,也让不到哪里去,她的唇还是贴在了他耳廓,润而软,跟语气一样的轻,「你陪我一块睡,好不好?」 说完,她还咬住了他耳垂,不轻不重的力道,刺痛过后便是无尽绵延的麻和痒,却又似乎并不是痛痒在耳垂。 他不说话,她便不放。 青涩的咬啮里,多出了点不屈不挠的倔劲儿。 戚展白无奈地咧嘴笑起来。 死丫头,大约是还记得上回在书房被自己咬了一口的事,这回趁他分心,刻意报仇来了。 可分明,这里她可比自己敏感多了…… 戚展白低下头,同她交颈,轻轻啄了下她莹润的耳垂。 沈黛纤瘦的身子便跟着一颤,在他耳边放肆嬉戏的贝齿松开了,伴随一声极细弱惊呼,从她喉中溢出,奶猫打盹一般,反招惹起他心底一阵悸动。 滚了滚喉结,戚展白哑声道:「还敢不敢……嘶——」 他话音未落,沈黛便又狠狠啃了上来。比起方才的轻拢慢捻,这回才是真的报复。 还挺记仇。 戚展白弯了嘴角,胸膛闷闷震颤。 两个人打擂,谁先松口谁就输了。本来没多大的事,奈何两个都是倔脾气,执拗劲儿上来了,谁都不肯先服软。 磨了磨牙,戚展白也不示弱地咬了回去。齿间带着点惩罚的味道,碾着那耳朵辗转。 秋日的夜,本该是微凉的。屋顶水光漾荡,却翻涌起了一蓬蓬热浪,像是有人在底下架了口大锅。两人在里头从小火煨成了燥火,脑子慢慢变木,四肢百骸都快融化。 那缕梨香也被周遭的气氛煨热,香气越渐熏浓,灼人胸臆。 起初,戚展白理智尚且占据着脑海,渐渐被这缕香勾着,去了九霄云外。开始不满足于这简单的耳间游戏,屁股挪到床边,双手下移,绕过她纤细的腰肢,将人一把捞起,抱坐在怀里。 沈黛反应不及,两手攀着他的肩小声惊呼,娇声哀怨了句:「你干嘛?」 他却跟听不见似的,气势汹汹埋首入她颈间,又是一江秋月。 第38章 沈黛几乎招架不住,身子微微下倾,她极力攀住他双肩,才勉强不让自己掉下去。眼下再去报复他耳朵是不可能的了,承受住他的热情,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昏昏的夜,昏昏的屋子,一切似乎又都回到了那个夏日的午后,书房里的暗火缠绵。 却没有当时的害怕,甚至还有些微妙的喜悦。 那……今夜这回……到底算谁赢? 沈黛想不清楚了,意识随桌角那只牛油蜡烛暗下,她慢慢闭上眼,想去细品这昏昧中的星火燎原。 眼皮子即将合上的刹那,视野里出现两道模糊的身影,焦急地绕过屏风,停在旁边不敢动了。 一个是王容与,一个是雪藻。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却是一致的目瞪口呆。 尴尬地对视了半晌,沈黛如醍醐灌顶般猛地清醒过来,尖叫一声,推开戚展白,揪了旁边的被子一骨碌将自己塞进去。 温香软玉忽然从怀里消失,戚展白还有些懵,回头看见这两个不速之客,人就更懵了。 王容与把惊掉的下巴重新按回去,捏着手,讪讪而笑,「屋里亮着灯,我们以为你们还没睡,在门口喊了半天,里头都没有声音。我们还当是出了什么事,着急进来瞧瞧,结果就……」 她咳嗽一声,抬手抿了抿鬓边的碎发,耳尖微微起红。 怕他们不相信,她还拿手肘撞了撞雪藻,「你说是不是啊?」 雪藻嘴巴还圆得能吞下一整个鸡蛋,意识还恍惚着,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推,人踉跄了下,呆呆「啊?」了声,忙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是这样的,方才春纤和春信也在的。」 他边说,边矮下脑袋,脸炸得通红,小声嘟囔:「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的。 他们两人在干什么,他其实很清楚。虽没亲身经历过,但之前在人牙子那里,他曾瞧见过自己的小伙伴被那群达官贵人这样欺压着。 当时他只觉浑身恶心,可换成是戚展白和沈黛,他不仅不厌恶,还情不自禁为他们俩高兴。 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好的。 戚展白并不想知道他们到底看见了什么,更不想去深究,拳头抵唇咳嗽一声,他正声将这事翻篇,「大妃漏夜来此,所谓何事?」 沈黛没法子像他这般冷静,从被子里钻出来,始终低着脑袋,「我……我去给你们倒水……」 她下了床就往外跑,眼睛没看路,一不小心撞到了屏风上。 后头响起一声揶揄的低笑,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戚展白。 混蛋。 都是他害的,自己现在才回这般被动。他非但不反省,竟还有脸笑。 沈黛磨了磨槽牙,狠狠剜去一眼。 戚展白舒舒服服地受了,嘴角忍不住上扬,假装没看懂,朝雪藻抬抬下巴,「去,帮你嫂嫂的忙。」 一声「嫂嫂」留恋在齿间,格外浓丽绵长。小心思藏得再深,别人也该听出来了。 王容与捧袖掩唇低笑,视线直在两人身上徘徊环绕。 沈黛臊红了一张脸,也不去看他,「哼」了一声,气咻咻地跑开。 雪藻还讷讷的,戚展白又喊他两声,他才醒神,含混地应一声,慢吞吞跟上。行至屏风处,他余光不动声色地往里睇。 倒水的什么,不过是沈黛出来透口气的借口。 这里虽是西凉,民风开放,但屋里只剩戚展白和王容与,也免不了会遭人闲话。 沈黛交代春纤去煮一壶酥油茶,自己便折回去,见雪藻蔫头搭脑地出来,精神似是不好,她便招手唤他过来,「都这么晚了,你先去睡吧,都困成什么样了。」 雪藻一劲儿摇头,「我不困的。」 那厢春纤提着一壶新煮好的酥油茶过来,他倏地来了精神,主动上前接茶壶,「你去休息吧,这里我来伺候。」 没等春纤放手,他就先抢了茶壶,转身就往屋里去。 沈黛远远瞧着,眉心微微折起,打发了春纤,也跟进了屋子。 雪藻动作很快,转眼工夫已经斟满三盏酥油茶,端起漆盘往屏风那头去。 沈黛几步上前接过漆盘,朝他浅浅微笑,「你是王爷的弟弟,这些事情,你让下人来做就行。」 雪藻脸上的笑容有一瞬僵硬,比女子还秀气的一双细眉枯萎下来,「可是我那里做得不好,惹嫂嫂不高兴了。」 第39章 眼里逐渐泛起水光,声音跟着哽咽,「我是想着,上回在夜市,都是我不好,才会让哥哥同那两位西凉的王爷结下梁子,所以才想做些力所能及是的事,补偿哥哥……」 说着,他打了个哭嗝。 声音不大,可屏风那边的交谈声却是因此停了下来。 沈黛侧眸往后瞧了眼,眉眼沉入烛火暗处,清润的眸子染上深沉的颜色。转回来看他时,她又瞬间换上妥帖的微笑,「那件事与你无关,即便没有你,那两位王爷也不会同你哥哥交好。」 「回去睡吧,这里有我。」 大抵是深秋的夜色太过浓稠,这么句普通的关切话语,轻飘飘刮进人耳中,也莫名带着种肃杀的味道。 雪藻愣了片刻,还想再说什么,屏风里先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你嫂嫂是为你好,去睡吧。」 语气平缓,态度却坚决。 他再坚持,就显得有些不知趣了。 雪藻咬了咬牙,也回沈黛一个温和的笑,「那就辛苦嫂嫂了。」 说完便行了个礼,退出门,直到顺着长廊走出去好远,他脸上的笑才慢慢凝固,眸底的光不复温良,像是秋日夜间,草尖凝着的一点寒霜。 目送雪藻出去,身影再看不见,沈黛才端着漆盘,往屏风那边去。 「所以你决定了,要保下这个孩子?」戚展白严肃问道,「想清楚了?」 王容与郑重点头,「方才,我和阿均刚回寝宫,奈奈就得了消息过来闹,非要参加后日的新王继任仪式,给自己肚里的孩子争一个名分,还污蔑我,说是我在大妃面前嚼舌头根,大妃才会这样惩罚她。」 「阿均为了息事宁人,竟然还准了。」 她手捏在膝头,裙上的银钩暗纹在掌心搓磨,钝痛感让她清醒。 沈黛看在眼里,心底一阵唏嘘,「所以你现在,是想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腹中的孩子?」 「对!」王容与回答得干脆利落。 烛火投映她眼底,那双眼像是一夜间经历了千锤百炼,磨掉所有柔软和屈服,焕发出一种全新璀璨的光,叫人移不开眼。 「还请戚兄弟和昭昭助我一臂之力。」 这是当然的。 只不过……要将自己自小的好兄弟排除在外,戚展白到底是有些不忍。两手撑着膝盖,垂眸在心里反复权衡,他拿定主意,朗声答道:「好。」 翌日是个大晴天,云翳中射下的第一道日光,落在王庭的殿顶上,碎开千万点跳跃的光,像孩子在打水漂。 斑驳的光影之中,全是错综的脚步。 明日就是新王的继任仪式,大家又是招待别国使团,又是迎接西凉各部长老,忙得不可开交。一大早,凤澜郡主便携人去了前庭,亲自主持各项事宜。 奈奈的住处就在凤澜郡主对面。 倒也不是因为凤澜郡主有多重视她肚里的孩子,所以才与她比邻而居。恰恰相反,凤澜郡主如此做,正是要时刻约束她,免得到处惹是生非。 然,这几日王庭上下实在忙碌,便是凤澜郡主自己,也无暇在奈奈身上多分心思。 隔窗瞧见大妃的车舆离开,奈奈便迫不及待溜出门,径直往那大藏寺去。 王容与肚里的孩子一日不除,她的心便一日无法真正踏实,得赶在继任仪式之前,再去求一回达玛活佛。 可她脚踩跨进香火殿的门槛,就迎面撞见王容与正跪在乌金打造的长生天神像前,合掌祝祷。 一个中原来的女子,倒还挺会来事儿,知道在继任仪式之前,向长生天求情。 以为这样就能保住自己腹中的孩子? 愚蠢。 奈奈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嗤,挺着硕大的肚皮打算上前奚落几句,见王容与从怀中摸出一个护身符,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双手向上撑托着,磕头朝神像一拜。 符套乃红黄二色相间,当中的金线在烛火映照下轻轻闪烁,绣的正是大藏寺的徽记。 在西凉,红与黄是最尊贵的颜色,只有德高望重的达玛活佛才配同时享有。 「这是达玛给你的?!」奈奈难以置信,疾步上前要夺来细看。 王容与忙将护身符捏回掌心,藏到身后,皱着五官戒备道:「这是阿均向达玛求来,给我安胎用的,你不许碰!」 这就说得通了。 达玛不喜汉人,自然也不待见王容与,怎么可能会给她护身符?给宇文均倒有可能…… 第40章 可这么一想,她就更气了。 达玛很少亲自给人赐护身符,这一百三十年来,满打满算也就给出去过四个。 现在这个是第五个。 宇文均明知王容与肚里的孩子不被西凉所容,还把这么宝贵的东西给她,而不给自己,当真是暴殄天物。他就不怕长生天神生气,降罪于他吗? 奈奈磨了磨槽牙,想自己亲自去向达玛讨要,奈何她现在的身份还不够格,只能直勾勾盯着王容与的手,眼里「滋滋」喷着火星。 王容与将这幕尽收眼底,桃花眼里溢出几分得意,故意将护身符拿出来,当着奈奈的面,爱惜地抬指轻轻抚摸上头的徽记。 「阿均说了,这灵符是达玛亲自开光的,受长生天保佑。只要我把我孩子的生辰写在纸上,放进这灵符里,日日佩戴在身。长生天便会庇佑我的孩子,不会遭预言反噬。」 这话实打实捅到了奈奈的肺管子。 昨夜大藏寺里的事,她也听说了。因为宇文均极力坚持,达玛确实放过了王容与。这第二天,王容与就带着灵符来这许愿。该不会是达玛真的心软了,改变主意想保她肚里的孩子? 倘若王容与能顺利生下孩子,那她岂不是永远只能做宇文均身边无名无份的女人? 那她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奈奈抚在肚皮上的手微微捏紧,手背依稀胀起青筋,想凑近细瞧,看看那护身符到底是真是假。 谁知她才挪过去一小步,王容与就如临大敌般,攥着护身符连连后退,五官紧绷,戒备之意溢于言表,「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可就喊人了。」 她越是这样,奈奈就越发笃信,语气酸溜溜的,「孩子都没出生呢,你上哪知道生辰去?给你这符也是浪费。」 王容与哼道:「阿均说了,只要写上大概月份,和父母双亲的名字,再把这护身符压在神龛底下就行了。怀胎不就十个月的事么?当娘的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会生在哪个月?」 奈奈心念微动,手无意识地摩挲肚皮,垂眼默念:「月份……」 说话间,王容与已移步去到神龛边,将装有护身符的锦囊压在神龛底下。 转身正要离开,见奈奈踮着脚往这边瞧,她又把迈出去的脚收回来,身子挡在神龛前头。脸上似笑非笑,防贼似的看着她。 「嘁,谁稀罕啊!」奈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只在绕过门扉时,她眯起眼,意味深长地往回瞧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扬长而去。却是没回自己住处,而是在寺外寻了株两人合抱粗细的古木躲好。 等到王容与离开,她便回去寺中,抽走神龛底下真的护身符,从怀里寻了个样式差不多的小锦囊取而代之,便装模作样地离开,片刻又沿小路偷偷折回来。 果然就看见王容与去而又返,拿走神龛底下被她调过包的护身符,脸上露出得逞的笑。 奈奈躲在树后头,憋笑憋得五官抽搐,抬手紧紧按着怀里刚偷来的护身符,眼底俱是得意,「真打量我痴傻,会让你知道我孩子的出生月份?」 她哼着小调离开,身影被落日的余晖勾勒得分外愉悦。倘若不是因着这大肚子,她几乎快蹦起来。 而这一幕,也恰恰好透过远处一辆马车的四方窗子,落在了戚展白眼里。 他指尖闲适地「嘚嘚」叩着车窗,声音轻悦。单薄的唇瓣掠过一丝冷笑,同奈奈此刻一模一样,却分明比她还要狠上三分。 ☆☆☆ 马车回去王庭,日头已经西斜。 秋日暮天高远,霞光通透,一抹一抹在草原接天处横斜。热烈的艳红盖着深浓的绿,墨笔难以绘如此和谐的对冲色调。 回去住处,戚展白下了马车,吩咐关山越几件事。关山越领命去办,很快便消失在了长路尽头,戚展白则踱着步子往里走。 他习惯于边走边思考事情,这会子也不例外,低着头,摩挲着指尖,眉心折起一道浅浅的褶皱。进了屋子,却发现沈黛并不在,忙招来人询问。 春信抱着捆柴火就急匆匆跑过来了,「王爷,姑娘正在厨房,跟春纤学包馄饨。您先在这等等,马上就好。」 「馄饨?」戚展白吃了一惊,她还会做这个? 念头一转,他想起来了。 眼下斋沐节还没过去,西凉到处都还在吃素。 他们也入乡随俗,自打入碎叶城以后,就再没尝到过荤腥。他倒是无所谓,左右小时候已经习惯了,小姑娘却是个娇惯的。 第41章 头两日她还能忍住,可时日一长,她便受不了了。昨晚做梦还在念着吃肉,白日醒来,枕头湿了一大片,还非嘴硬说是做噩梦,被吓哭了。 噩梦? 只怕是梦到自己这辈子都再也吃不上肉,眼泪就顺着嘴角流下来了吧…… 戚展白无声暗笑,拔腿佯佯往厨房方向去。 ☆☆☆ 厨房里,沈黛和春纤腰间各扎块青布,并肩而坐。 面前的桌子上撒满了面粉,面皮儿已经擀好,一张张又薄又透,整齐地摞在盘子里。旁边紧挨着一大碗嫩红的馅,纯肉沫,一点菜汁都没沾。 也是知道在这当口,偷偷躲在这儿吃肉不好,她们把厨房的门窗都给关上,只留一小道缝透气。 沈黛是第一次包馄饨。 更确切地说,这是她两辈子以来,第一次洗手作羹汤。好奇之余,她心里多少也有些紧张,手里捏着面皮儿,小脸绷得紧紧,活脱一个马上要进宫参加殿试的科考生。 春纤忍俊不禁,「姑娘别紧张,很简单的,就这样……」 她边说边拿了块面皮儿平摊在掌心,用筷子挑了一块肉馅放在上头,两手一合,一颗圆滚滚的馄饨便赫然立在了她掌心。 看着是挺简单的。 沈黛眼睛发亮,照着她教的,依葫芦画瓢也捏了一个,结果……实在有些一言难尽,说其貌不扬,听着都像在夸它…… 春纤安慰:「没事的,姑娘。奴婢才刚开始学的时候,包的还没您好呢。」说话间,她又捏了三个。跟沈黛包的那个一块摆在盘子里,高下立见。 沈黛臊眉耷眼地「唉」了声,直觉脸上好像沾到面粉了,抬手一擦,却不料把自己抹成了小花猫,还犹自不知,眯着眼一个劲儿地拿手在脸上蹭。 也是凑巧,她今日梳的是个飞仙髻。缎子般的青丝高高绾于发顶,两侧各结一鬟,呈飞动之状,恰似两只茸茸的猫耳朵。 戚展白双手环抱胸前,侧倚着门框瞧她。深蹙的眉宇不自觉舒展开,满心琐屑都因她这娇憨一举而烟消云散,再无踪影。 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他举步走过去,「拿这个擦一擦吧。」 他这声出的突然,沈黛毫无心理准备,以为是叫西凉人发现了,吓得她从椅子上蹦跳起来,下意识张开双臂,将今夜的食物保护在自己身后。 清润的一双幼鹿眼里挤出了点凶意,却因着这张花猫脸,不仅没有半分凶悍之像,反而更添几分可爱。 戚展白乌浓的眼睫下漾起笑的涟漪,也学着她的模样张开两只手,一把抱住了她,「昭昭今日这般热情,刚见面就要抱,我若是不好好回应,委实说不过去。」 说着,他便低下头,在她脸上大大地「吧唧」了一口,吃了一嘴面粉。 春纤在一旁呆若木鸡,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她低低一笑,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沈黛还没反应过来,眨巴眨巴眼,仰起小脑袋呆呆地看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进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问完一想,哦,也是,如果这家伙身手排第二,那世间就没人敢自称第一了。若他有心去闯那北镇抚司,只怕他逛完三圈出来,都没一个锦衣卫能发现,更何况是自己。 但对于这「不要脸」的调侃,沈黛还是嗤之以鼻,半掀着眼皮玩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想抱你?万一我是在等别家郎君,预备把这拥抱给他呢?」 戚展白正捏着帕子帮她擦脸,闻言,他也不急恼,眼里含着温煦的笑,抬起她下巴,仔细帮她擦去鼻尖上最后一块白面粉,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她是琉璃所制,稍用力些便会碎掉。 忙完沈黛脸上的面粉,戚展白才抽出空来擦自己指头上的,下巴指了指她刚包出来的所谓的「馄饨」,似笑非笑道:「所以这就是你给你的新情郎准备的见面礼?」 沈黛一噎,玉白的小脸当即红得跟悬在屋檐下的那盏灯笼一样。 她顺手拿起旁边一个大碗,倒扣在馄饨上,「你要是嫌丑,那就别吃,继续跟牦牛一块啃你的菜叶子去!」 戚展白嘴边的浅笑变成了大笑,捏捏她噘得跟牵牛花一样的小嘴,两手撑着膝头,弯腰与她视线齐平,「承认是给我做的了?嗯?」 这么近的距离,呼吸相闻,像是圆润指尖轻拂过面颊。 沈黛下意识忽闪眼睫错开视线,雪肌泛起清透的粉。即便二人现下已算得上是亲密无间,可她一见着他,心跳的感觉还是如初见时一般。 第42章 他眉眼生得是真好看,刚开始摘下面具的那会儿,把帝京城内的大姑娘小媳妇迷得神魂颠倒。 一个两个都在为自己当初有眼不识泰山,而追悔莫及,日日堵在王府门口,排着大长队,等着给这家伙暗送秋波,还有人更加大胆,直接往他马上丢鲜花和香囊。 但可惜,他的视线始终只停留在她身上。 沈黛素来是个爱漂亮的,对他这张俊脸自然也挪不开眼,得空就爱捧着瞧,瞧起来就没个完,每回都把他看得面红耳赤,不得不佯怒朝她发火。 但沈黛很清楚,他这样,其实多半还是因着心里残存的一些自卑。 那时候,他左眼仍不大习惯,眼珠子动得略有些僵硬。但不一直盯着细瞧的话,根本觉察不出来,完全不妨碍他的美观。 不过现在好了,几个月训练下来,他双眼已再无半点异样。 哪里还轮得到这家伙怕自己另寻新欢啊,该是她害怕他出门被哪个女采花贼给采了去才是! 沈黛哼了声,偏开脑袋,不承认,也不否认。 戚展白笑笑,也不说话,落日余晖里头露出一排整齐灿白的牙。 兀自卷起两边衣袖,从盘中拿了片面皮儿,挑了肉沫放上,随手一捏,递到她眼前给她瞧,竟比春纤包得还要好看! 沈黛一下看直了眼,「你还会这个?」 原先她觉得,像他这样一个将军,能写会画,已经是件很了不得的事了,没想到他做起饭来也不含糊。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不会的? 「我不是同你说过吗,小时候我时常一个人在家,真要是连这些都不会,我早就饿死了。」戚展白边说边包着馄饨,朝旁边的青布努努嘴。 沈黛会意,屁颠屁颠跑过去,拿了青布,比着他的腰帮他围上,动作自然得像是早已患难与共数十载的老夫妻。 「刚入伍那会儿,我在我叔父麾下。祖母说要我从底层好好历练起,军营里头什么脏活累活都抛给我。伙头军知道吗?我也干过,就是给全军的人做饭。那一口锅大得啊……」 戚展白抹了把面粉,点了下沈黛鼻尖,「能装下三个你。」 沈黛「嘁」了声,抬手抹开,心底一处隐隐牵通。 即便时隔多年,她还是心疼那时候的他。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而今他是风光了,但因着过去这段独特的经历,无论何时,他都不曾忘记过手底下那群跟他一块出生入死的将士。 遭了难,他放下身份跟他们一起抗;得了恩赏,他也不自留,全分给了大家。 其实「威信」二字,除了陟罚之外,更需要用真心去交换。 也难怪他身边会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他豁出性命。 馄饨很快包好下出来,两人也不敢声张,只留下两碗,其余的全让春纤和春信拿走,偷偷盛好分给大家伙。 这一通下来累得够呛,他们俩也懒得再张罗桌子,索性坐在廊檐底下的台阶上,抱着碗吃。 草原的秋色甚好,今夜景致更是能入酒,清风明月虫蝥声皆是席间好友。一碗混沌简陋,远不及丰乐楼半分,他们却吃出了别样的风月情浓。 倘若没有明日那无硝烟的战场,大约会更高兴吧…… 沈黛轻叹,捧着脸问:「下午又出去坑人了吧?可坑着了?」 戚展白拿帕子帮她抹嘴,但笑不语。 这模样一看就是坑着了,沈黛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 今年当真是有够混乱的,眼下她也不奢望其他,只希望赶紧度过目今的难关,见到凤澜郡主,同她询问清楚二十年前戚家发生的事,最好只是虚惊一场,然后就赶紧回帝京过太平日子。 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什么的,她当真不喜欢。 都有些想念淡月轩的那些花了…… ☆☆☆ 次日的天,比昨儿还晴。 晴朗到让人不禁怀疑,不发生些什么,那才是真的奇怪。 继任仪式安排在王庭前的那片草地上。 高台早已搭建好,五色彩绸迎风猎猎拉了有十里远。王军拱卫其中,日光反射着钢铁利刃的寒芒,泛起一片迟重的金光。 今日特赦不必斋戒,于是东南西北四角各架了口浴桶那么大的锅,沸水汩汩,翻腾着牛羊肉的清香。西凉共十三个部落,眼下各部族民都盛装而来,载歌载舞,舞裙翩翩开出无数花盏,提前于秋色中点亮春日的盎然。 后殿。 第43章 达玛活佛这几日虽口口声声说,不会过来给宇文均行加冠礼。可真等到这天,他却是第一个到的。 沈黛和戚展白过来时,他掀开眼皮瞧了眼,又极其不屑地哼声闭上。其他部族的长老来跟他问安,他也一言不发,就这么干坐在地毡上跟他的法器作伴。半旧的僧袍软塌塌堆在他身上,像一卷没人要的抹布毯子,也不知穿了多少年。 宇文均和王容与换好衣冠,一块过来。 照西凉的规制,二人今日都要穿一身红袍,火一般炽热的颜色,仿佛能烧尽太阳。腰上则要束金色革带,以各色玛瑙琥珀为缀,极是华贵,寓意以后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可他们脸上的表情,却一点也不明媚。 看来昨晚也是一场冷战啊…… 沈黛揉了揉额角,王容与舍了宇文均朝她过来,她本想将人推回去,但见宇文均脸色也是不愉快,这才挽上王容与的手,同她说话宽慰。 殿外有属下来报:「王,吉时已到,该过去了。」 宇文均扬手让他等会儿,伸着脖子到处找,「怎么还不见我母亲?」 达玛冷哼,这时候终于肯开金口了,语气还有些不耐,「不来就不来,别管她了,误了吉时是要得罪长生天的。」 他边说边撑着法杖站起身,缓步往外走。山核桃般干枯的一双眼略略撑开一小道缝,斜了眼沈黛,愈发鄙夷地哼哼,「中原女人就是麻烦。」 沈黛心里翻起无数个白眼,懒怠与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计较,只拍着王容与的手,细细安抚。 那厢宇文均还是不同意,捶着手心,在殿内转圈,「不行,我放心不下,过去看看,你们再等我会儿。」说着便要往外走。 戚展白摁着他的肩膀,将人拦下,「正事要紧,你先过去,我替你去瞧瞧。」 宇文均还是不放心,但想着戚展白的为人,也便点了头,掌心朝上,朝王容与伸手。 王容与微微皱起秀眉,显然不愿意。他也不管了,抓了她的手便大步流星地往外去,跟上达玛的脚步。 「不应该呀。」沈黛去到殿外,抬头瞧天色,「都这时候还不出现,凤澜郡主可不是不守时的人,更何况这还是她儿子的继任仪式,连宇文涟和宇文滋都来了。」 沈黛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努力想把这念头丢出脑海,可越是这样做,它就越是要在脑子里生根发芽。 高台之上,仪式已经开始,新王和新大妃一道携手步来,高台下全是欢呼拥挤的人群。王军呼声肃然,日光在陌刀半弧形刃沿镀满金边,一起一落间,宛如金浪翻涌,逼得人无法睁眼。 戚展白展臂将沈黛仔细地护在自己怀中,免叫她被人群撞倒,「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我们俩直接去她寝宫瞧瞧。」抿唇默了会儿,又道,「为防万一,我让关山越去王庭周围也转上两圈,免得……」 他话音还未落地,高台上便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直能掀翻穹顶。 是王容与的声音。 两人心头皆是一蹦,齐刷刷回头。 人群没了方才的欢喜,一片嘈杂错乱的惊呼惨叫声中,宇文均眉心泛起一种异样的青紫色,身子晃了晃,突然就倒了下去。 「大王!大王!」 「来人!快来人!去请巫医,快!」 高台四面乱成了一锅粥。 王容与抱着昏迷不醒的宇文均,拍打着他的脸颊,泪水如决堤般从眼眶里涌出来,一副伤心欲绝完全没了主意的模样,「阿均!阿均!你醒醒,你醒醒!别吓我……我胆小……阿均!」 各族长老纷纷抢上前来,将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见她这模样,想安慰,又张不开口。有人疾步飞奔回王庭,把今日所有当值的巫医统统拖出来,脚不沾地地跑回来。 巫医们气喘吁吁挤进人群,顾不上擦汗,捉了宇文均的手着急忙慌开始把脉。 还有人戴着骇人的面具,挥着鸡毛掸子一样的法器,围在旁边念念有词地跳招魂舞,熏艾草,弄得一片乌烟瘴气。 可七嘴八舌争论了个半天,他们什么结论都没得出来,宇文均也还是没醒。 「让开让开,我瞧瞧。」达玛活佛拄着黄铜法杖急匆匆过来,众人忙向两侧给他让开道。 甫一瞧见宇文均青紫的脸,达玛瞳孔猛地缩起。边上有人瞧出异样,紧张地问:「达玛活佛,您看,大王这是怎么了?」 达玛不回答,嘴角抿得笔直,撩开宽大的僧袍袖子给宇文均把脉,枯瘦如枝的指尖微微一颤,狠狠闭上眼,脸上的老褶因痛苦而皱叠到了一块,有泪珠混夹在里头,声音颤抖。 第44章 「孩子……我的孩子……你才刚满二十,怎么就……就比我先去了呢?难道是长生天的诅咒,提前应验了?」 王容与脸上的血色顷刻间全部褪尽,双肩像是一瞬失去了支撑,轰然垮塌,木木地摇着头,「不……不可能的,不可能……」 「的确不可能!」人群中,宇文涟忽然高声大喊,指着宇文均的脸道,「众人且看大王的脸色,分明是中毒之相。这不是什么长生天的诅咒,是有人蓄意谋害大王!」 这话宛如冷水入沸油,砰地一声,在人群中炸开了花。众人交头接耳,吵得脸红脖子粗。 「是谁?谁敢对咱们的大王下此黑手?」 「还能有谁?为了今日的仪式,大王从昨天起就一直在寝殿向长生天神祈福,就没出来过,只有大妃能在旁边伺候,女奴都进不去。」 「今天早上,大王也是和大妃一块出门的,早膳也是和大妃一块用的,还有衣裳也是大妃亲自整理的。」 「达玛活佛说得没错,这女人就是一匹专啃人骨头、喝人血髓的母狼!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恶灵的化身,降生到我们草原,就是为了来坑害我们的!」 争吵声越来越剧烈,从开始的讨论,逐渐演变成单方面的声讨,矛头直指王容与。 王容与还沉浸在失去丈夫的痛苦之中,猛然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人有些懵。 四周充斥着怒不可遏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她哆嗦了下,讷讷摇着头,「不……不是我……我没有!」 却什么也解释不出来。 苍白的话语淹没在排山倒海的声浪之中,就算她浑身长满嘴,也根本没人听她说话。 宇文涟漠然垂眸睨着她,眼角浮起一抹笑。但也仅是一瞬,他便再次沉下脸,眉心结出一个小疙瘩,似是困惑地问道:「恶灵……之前达玛活佛,可是还曾断言过一个恶灵?」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给大家伙都提了个醒。 活佛是长生天之子,出口的预言从来就没错过。数百年来,草原人一直将他们的话奉为圭臬。上次大藏寺里发生的事,大家也都听说了,活佛对沈黛的预言,他们自然也都知晓。 原来坑害他们大王的,竟还有一人! 「那女人呢?哪里去了?」 「我早就知道这群中原人都没按好心,这几日就属她跟大妃走得最近,定是她挑唆大妃,给王下毒的!」 「恶灵,都是恶灵!求长生天超生,将这些恶灵统统抓来,一把火烧个干净吧!」 一时间,人群中眼风穿梭如矢,所有人都在找沈黛的身影。 沈黛也没躲,同戚展白一块站在人群外围,眼里噙着寒凉的笑,笑看这群被真正的「恶灵」耍得团团转的愚人。 宇文均倒地的时候,她跟王容与一样懵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现在…… 她抬眸,草原日头强烈,她微微眯起眼,视线在宇文涟身上停了片刻,又深深落到那个被草原人奉为神祇、内心纯洁无私的达玛活佛身上,鼻间哼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也不等人发现,她自己便扬声招道:「不用找了,我在这儿。」 天生软糯的声音此刻微微绷紧,像裹着枣木刺的软鞭,听着不疾不徐的,闯进人耳朵里却能扎出一地的血,叫人不敢小觑。 大家下意识哆嗦了下,以为是个厉害的夜叉,齐刷刷回头。 却发现只是个模样清秀干净的小姑娘,俏生生立在熏风中。素色襦裙在周遭的姹紫嫣红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不输分毫,反更衬得她清丽脱俗。衣袂带风飘拂在碧草上,仿佛逐波水面。 无意间,便飘进了许多人心里。 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有人咽了咽口水,眼神不掩惊艳,但很快又被惋惜所取代。这么好的女子,怎么就生在了中原呢?可惜啊可惜…… 「中原来的恶灵!」人群中有人咬牙切齿,「大王就是被你害死的!」 周围人纷纷醒神,想起仇恨,皆竖眉瞠目地谩骂开,眼里的怒意烧成了三味真火,随塞上的风呼啸奔来。 不知是谁大喝一声:「滚出草原!」蓄足力气,扬手将自己啃剩的羊骨头朝她丢去。 不消沈黛躲闪,戚展白就已抬手接住那只羊骨,二话不说,翻转手腕丢了回去。 众人还没看清楚他动作,耳边便擦过一道劲风,刀锋般锐利,所过之处,都零星飘下几缕鬓发。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于万籁俱寂中响彻云霄。 丢骨头的人被骨头砸倒在地,捂着冒血的鼻子左右打滚。殷红顺着他指缝,染透衣袖。看这出血量,鼻梁骨怕是已经断了。 第45章 戚展白却犹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摸出帕子擦手,唇间掠过一丝森然,「别乱扔,小心本王让你们全吃回去。」 众人立时噤若寒蝉,头发丝都敢乱颤一下。想着过去,这位差点把他们西凉连锅端了,她们更是连呼吸都带上了小心。 戚展白拥着沈黛往高台走,他们忙不迭后退,给二人让出道路。 眼下的高台,用「混乱」二字来形容,都显得不那么混乱。 圣架上,金盆被人撞得歪斜,里头洁白的酥酪摇摇欲泻。象征西凉最高权力的王杖被弃之不顾,滚到了角落里。巫医们还在努力施救,脸色凝重如冰。王容与这会子只剩呜咽,人呆呆坐着,眼神涣散,像丢了魂。 到底是患难夫妻,吵了架,嘴上不搭理彼此,但心里比谁都惦记。 沈黛叹息一声,走过去,蹲身揽住了王容与的肩。 戚展白快步过去,蹲在巫医身边,查看宇文均的状况,眉心深蹙。 「湘东王殿下还有脸过来?」宇文涟打量他的神情,忽然笑了。 戚展白抬眸看他,他也垂眸睨来。 视线相接,彼此都没有退让的意思,隐有火星闪烁。 「这事,我本打算等大王继位,再同他商量,现在是不能够了。只能请各族长老帮忙一块做个见证,看看这位尊贵的湘东王到底按的什么心,也为我们英年早逝的王讨回公道!」 宇文涟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几步走到高台边,朝底下众人扬了扬。 「这是昨日,我驻守西凉和大邺边界的将士,缴获的一封书信,正是这位湘东王写给碎叶城主管粮道的。」 「大家都知道,大邺近年与我西凉交好,为的是让我们帮他抵御北边刚兴起的北戎部,每年也照时给我们拨济粮草。眼下大战在即,我们的王军正缺粮食,可这封信上却说……」 宇文涟笑笑,故意拖长声音,乜斜眼睨着戚展白,「草原近来粮草丰沃,无需再向其调配军粮,继续由碎叶城粮库保管即可。若有需要,湘东王府自会调遣人手护送。」 「敢问王爷,是谁同你说,我们西凉暂不缺粮?你王府上的人,凭什么接管我们西凉的军粮?难不成你想等我们草原的将士与北戎人两败俱伤之后,你再坐收渔利不成!」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皆一派哗然。 有几位长老还不相信,宇文涟也不着急,含笑将信递给他们瞧。信笺是中原才有的熟罗纸,底下更是大剌剌盖着湘东王府的徽记,世间独一无二! 众人还没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宇文涟又扬手,底下立马有人押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一身淄衣,乃湘东王府护卫的打扮。 他满脸惊恐,战战兢兢看了遍四周,瞧见戚展白,脸色顿时煞白如纸,跪下来连连磕头,「属下办事不力,望王爷恕罪!」 「这是……」有人疑惑。 宇文涟笑道:「他就是那个帮湘东王传递信件的信使,湘东王可有话说?」 戚展白嘴角凝着冷笑,并不接话。 宇文涟指尖掂着信,长睫半掀,狐狸一样细长的眼垂睨着他,像在欣赏一只股掌中的猎物要如何挣扎,一笑森凉。 「若我没猜错,今日这毒,恐怕也是王爷授意沈姑娘,沈姑娘再借大妃的手,下给了大王吧?就为了趁我们群龙无首之际,一举将整个西凉拿下,献给你们的皇帝,是也不是?」 众人脸色大变,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声音都被惊得梗在喉中,连一片呼吸都不得闻。 沈黛也下意识屏住呼吸,搭垂膝上的拳头捏得山响。 好一出一箭双雕。 原先她还奇怪,宇文涟为了除掉王容与肚子里的孩子,特特摆这么大一个局,实在有些浪费。现在看来,扳倒戚展白、挑拨草原和中原之间的战火,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西凉与大邺之间关系本就微妙,随便一点矛盾都可能是压垮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更何况,是眼下这么大一个乱局? 仔细一想,宇文涟这一举,应当还有第三雕。 沈黛望向尚还昏迷不醒的宇文均,心头由衷生出一丝不安。 倘若宇文均真救不回来,宇文涟很有可能就是西凉下一任的王。一个嗜血好战的王,无论于西凉还是大邺而言,都不会是好事。 底下议论声渐起,不知有谁先喊一声:「为了草原,赶走恶灵邪祟!」 大家被提了醒,纷纷附和。 「那姓戚的就是草原最大的敌人,赶紧将他碎尸万段,祭奠我们的王!」 第46章 「还有那两个中原贱女人,统统杀了喂狼。」 「姓沈的那个可以再多留几日,让咱们草原上的兄弟都尝尝鲜,玩够了再杀也不迟。」 群情攀至顶峰,有长老顺应民意,扬手道:「来人,抓奸细。」 高台周围负责拱卫的王军高呼:「是。」如银色潮水般横刀涌来,刀锋直指戚展白三人。湘东王府随行的将士也不甘示弱,抽刀挡住他们去路。两队人马隔着三步距离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王容与吓得花容失色,伏倒在沈黛怀里瑟瑟发抖。 沈黛拍抚着她后背,宽慰她「无事」,抬眸正要向戚展白求助,他已大步流星过来,昂首挺胸挡在她们面前,神色凝肃,右手搭上佩剑,指尖缓缓摩挲着剑柄。 宇文涟抄手闲闲看着,唇角得意的笑再难遮掩。 无论真相如何,今日只要有一人死在戚展白剑下,两国便彻底回不了头了。 气氛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利刃的寒芒刺得大伙都睁不开眼。却在这时,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竟是关山越横着刀,拽着奈奈往这边走。 众人畏惧关山越手里的刀,纷纷让出路,视线在两人身上徘徊,瞧的最多的自然是奈奈。 她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嘴唇抖得厉害,花朵一样的脸蛋苍白如纸。老远瞧见宇文涟,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惊恐的眼眸里登时湛开光。 宇文涟手在衣袖了一颤,细长的狐狸眼眯起,却是笑得更加温煦,「你们中原有句话,叫狗急跳墙,莫非说的就是王爷现在?」 「着急跳墙的狗是你吧。」戚展白挑眉讥笑,也不去管他,转身朝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恭敬执礼,「关于奈奈腹中孩子的来历,想必各位应当比本王更清楚。」 众人不解他为何突然说这个,面面相觑,点了点头。 奈奈抿抿,下意识护着肚子后退,想溜,却根本躲不开关山越。 「既然如此,那推算时间,她肚里的孩子应当有八个月,再有两个月才会临盆。可事实上,她临盆的日子,应就是在这个月!左右巫医就在这里,诸位倘若信不过本王,大可让他现在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为奈奈诊脉。」 「你胡说!」奈奈捂紧肚子,直着脖子否认,「我明明还有两个月才会临盆,你休想污蔑我!就算我真的这个月生了,那也是你们几个中原人故意害我早产的!」 视线落在沈黛二人身上,她磨了磨槽牙,抬指隔空狠戳着她们,「尤其是你们两个!贱女人!贱女人!」想起自己这几日受的苦,她越发来气,情不自禁捏起拳头上前。 就快走到时,头顶忽然罩落一片黑影,奈奈木讷扬头,便对上了戚展白浓睫底下渗出的一线寒光。 他不知何时挡在了沈黛面前,眼神望住她,轻飘飘的没用什么力道,却比草原数九寒天的风雪还令她浑身起栗。 「啊!」 奈奈吓得踉跄后退,再次被关山越擒住,惊恐的心反而还安定不少。 「你不承认也行,本王问你,你可认识这个?」戚展白从袖笼中摸出一个红黄相间的矩形符套。 奈奈掀掀眼皮,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你想说什么?」 却不料戚展白一句话,就轻松碾碎了她所有从容之状。 「你真以为你从神龛底下换走了护身符?只可惜,大妃当时根本没把护身符放在那里,你拿走的,不过是不相干的东西。而你写的护身符……」 戚展白哼笑,「本王昨夜已让人从你屋里取走。」说着举起手里的符封晃了晃,「就在这儿。」 奈奈眼睛一下瞪到最大,下意识伸手去抢。 可戚展白已先她一步,从封套里抽出一张纸,简单同众人解释了遍昨日大藏寺里发生的事,又将那张纸高高举起,不紧不慢道:「诸位请看,这便是奈奈亲笔写下的孩子的大概出生月份,旁边还有她的签字,以及……」 他眼里闪过一道寒芒,转目望向旁边脸色已从得意变为阴沉的宇文涟,「以及孩子的亲生父亲。」 高台上下顿时一片哗然,睇向奈奈和宇文涟的目光都带起了深深的鄙夷。 「你们……你们竟敢……」有长老抖着指头,戳二人的脊梁骨。 奈奈尖叫着否认:「不,他骗人!我昨天一整日都在寝宫待着,根本没出去过,更别提去什么大藏寺。这些都是他们叫人模仿我字迹,编出来诓骗人的!」眼睫一霎,泫然欲泣,「大人们明鉴,奈奈不会做对不起王,对不起长生天的事,这些都是中原人的诡计,你们千万别上当。」 第47章 话还没说完,关山越便眼疾手快,从她腰间抽走一个一模一样的红黄相间的锦套,递给戚展白。 「这是你从神龛底下拿走的那只护身符吧。」戚展白取出一个极小的镊子,从锦套的织线里头抽出一张极薄的熟罗纸,「你以为你拿走的是护身符,殊不知,那不过是本王的徽记,豆.豆.网。世间独一无二!」 他将薄纸递给各位长老。 几位老人看过后,眉毛胡子气得乱飞,「你还敢撒谎?倘若这事是他们编的,为何你身上会搜出这个!」 高台底下更是谩骂成片,羊骨头跟冰雹一样,噼里啪啦直往奈奈身上砸。 「贱妇,竟敢拿别的男人的孩子蒙骗大王!还想让大王真正的孩子去死,世上怎会有你这样恶毒的人!」 「快!把她丢到野狼谷,让她和那野孩子一块喂狼!」 「我们西凉没有你这样的毒妇,滚出去!」 那厢戚展白恐羊骨头砸伤沈黛,亲自护在沈黛面前,神色比方才跟奈奈对峙时还要严肃百倍。 而奈奈怀着身孕跪在地上,想佝偻却弯不下腰。没人回护,她身上很快被砸得青一块紫一块。奴仆们奉命上来,将她拖走。 奈奈凄楚地望向孩子他爹求助,宇文涟只管自顾自躲到旁边,连一个怜爱的眼神都没分给她。 「和顺王还真是薄情寡义。草原一向人丁不旺,你怎么忍心让自己第一个孩子,认别人为父?现在又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呢?」 这回轮到戚展白抄手闲闲看戏。 他眉眼生得本就比宇文涟俊秀,此刻懒散地半掀着,更流露出几分少见的世家公子才有的矜骄,晨星晓月般,比之草原人的野蛮,要更加赏心悦目。 秋风卷起一片不知名的鹅黄花瓣,碎琼般掠过一碧如玦的草场,再碎在他飘飞的玄色衣襟里,周遭立刻风景如画。 宇文涟面沉如水,双肩在秋日灿烈的阳光下微微颤抖,指甲紧紧掐入掌心,很快便留下数道深刻的浅紫色月牙痕。 唯有靠这样钻心刺骨的疼痛,他才能让自己勉强冷静下来。 奈奈一走,众人便把矛头转向他,羊骨头铺天盖地,在他脚底积了厚厚一层。 宇文涟只闭了闭目,冷声哼笑,「就算你能证明,奈奈肚里的孩子不会宇文均的又如何?你至多也就能保住了王容与腹中的孩子,信的事,还有这下毒的事,你还是没办法解释不是?」 众人恍然回神。 冒充王裔之事固然可恨,但说一千道一万,那也只是他们西凉内部的事,根本洗刷不了戚展白今日造下的孽。 一时间,所有目光齐刷刷转回到戚展白身上,带着明显的戒备和敌意。 也有长老寒着嗓子直言:「还请王爷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今日,我们便是拼上所有西凉人的性命,也要为我们的王讨回一个公道!」 底下跟着应声成片。 却不想戚展白还没看口,一道沙哑的嗓音就先从角落传了出来:「还是让我来解释吧。」 宇文均伸了个懒腰,揉着酸麻的脖子,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中,慢慢坐起了身。 「阿均!」 王容与愕着眼睛呆怔了许多,不顾一切飞扑过去抱住他,像在汪洋里抓住了浮木,双手紧扣,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惊喜和哀致交叠着填满她四肢百骸,即便确认他的确醒过来了,也够着了他,抱紧了他,却还是会害怕,会悲伤,不能从失去他的痛苦中挣脱出来。 这一下力道太猛,宇文均没做好准备,直接叫她又压回到地上,撞得咳嗽了两声。 高台底下荡起一片笑,夹杂着暧昧的口哨声,宇文均脸上不觉发烫。 他从小养在碎叶城,到底没法像真正的草原人那样性情奔放。但被冷落了太久,他也实在舍不得推开怀里的温香软玉,厚着脸皮抱紧,轻抚她后背,柔声安慰:「莫怕,我没事了,以后也不会再跟你分开,我们之间也不会有第三人。」 这一番直白而真诚的告白,着实让还处在惊愕中的大家伙又都张圆了嘴。 草原人最欣赏这种直率不扭捏的性子,当下也毫不吝啬自己的祝福,高举双手鼓掌庆贺。长老们不像年轻人那般开放,但也乐见大王和大妃和好,捋着胡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容与被这片祝福声惊醒,意识重归七窍,脸登时辣辣烧烫起来,推着宇文均的肩膀,「你……你放开我!放开!咱们俩的事还没完呢!」 宇文均却扬头哼哼的,当没听见。王容与越挣扎,他抱得越紧,跟藤蔓似的死死缠住她,引得台下欢呼声更盛。 王容与脸上更热,挣扎半天无果,圆着眼瞪道:「待会儿再跟你算账。」便哼哼唧唧,伏在了他怀里,嘴角梨涡酿着一抹甜蜜的笑。 第48章 宇文涟则没那么好的兴致,所有成竹在胸的模样都被宇文均这一睁眼,全搅了个七荤八素,泛白的唇瓣翕动着,「你……你……」 却吓得再说不出第二个字。 沈黛也吃了不小一惊,目光在戚展白身上溜了遍。 这高台上下,除了宇文均之外,就属他最澹定从容,定是早就看透宇文涟摆的局,特特下了弯钩和鱼饵,就等着他咬竿呢! 害她白担心了这么久…… 沈黛细细咬着牙,起身过去,隔着衣袖狠狠掐了他一把。 戚展白龇牙「咝」地倒吸口冷气,也不生气,咧嘴笑开,反手抓住了她不听话的小手,在掌心捏了捏,「你掐吧,只要不掐死,我也不跟你分开。」 沈黛嗔瞪了他一眼,余光掠过地上呆若木鸡的信使,暗哼了声。 既然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那这位信使,定也是其中一颗棋子了。 恰好此时,远方有一快马在金芒中绝尘而来。戚展白眯起眼瞧着,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 「想来诸位现在一定很疑惑,整件事究竟是怎么个情况?本王现在就跟大家慢慢解释,就从这封信说起。」 他上前一步从宇文涟手中抽走信笺,举起来抖了抖,「这封信的确是本王写的,这位信使也的确是本王府上的人。」 众人满目震惊。 戚展白也不急,慢悠悠道:「可大家若是细看,不难发现,这封信被人动过手脚。一番精心的揭层添字减字后,信的内容就被完全曲解了。但可惜……」 他微微一笑,「除了跪在这儿的这位仁兄,本王当时还派出了另一位信使,且他还带来了碎叶城粮道的回信。」 说话间,方才那骑快马已飞奔至高台下,风尘仆仆地递上信笺。 戚展白只往旁边一让,「瓜田李下,各避嫌疑。本王不动这封信,请长老们自己查验。」 几位老人家忙接过来,一个个传阅。 信上的印鉴的确是碎叶城粮道官吏的,他们常年与碎叶城官员来往,都认得。信上白字黑字回复:军粮已悉数准备妥当,既然草原今年大雪可能提前,西凉要求存粮碎叶城,他们同意代为保存,等雪后再统一拨运。 「原来如此。」 长老们吁出一口气,向戚展白行大礼致歉,「湘东王殿下未雨绸缪,是我们不识好人心,错怪了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戚展白也回了个礼,「长老们言重了。」 宇文均安抚好王容与,踱步过来,「得亏展白对草原气候的熟悉,才不至于叫那些军粮白白遭了霜。这事怨我,展白跟我商量了,我却忘了告诉跟几位叔叔,惹来这么大误会,倒叫小人钻了空子。」 他目光一转,刀一样恶狠狠扎向宇文涟。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先是要害我未出世的亲儿,又对我下毒,再嫁祸给展白。等那贱婢生下你们的孩子,你是不是还要拥护他为王,然后光明正大掌握西凉,借今日的事向中原宣战,把好不容易才平息的战火再次引入草原?」 「如此心狠手辣,我看你才是草原上最邪恶的恶灵!」 一声声质问,极具穿透力,似要将整片草原都掀起。 四周空气凝固,所有人都被这一番惊世骇俗的阴谋震惊到不能自已,直到有人跟着应和了一声,「草原恶灵,给我滚出去!」 紧接着便有第二声、第三声……铺天盖地,将宇文涟团团笼罩住,伴随无数横飞的羊骨头。 宇文涟再不复方才的悠哉模样,抬手挡在脸上,瑟缩着退至高台角落,像只过街老鼠,见不得光。 戚展白冷笑道:「恶灵终归是恶灵,若是没有神明的指引,终究掀不起这么大的浪。」 说着,他背负双手,闲庭信步般地踱至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角落,弯下腰,径直同地毡上神色凝重的老人对视,似笑非笑道:「我说得对不对,达玛活佛?」 达玛这回终于肯掀开眼皮,拿正眼瞧他。 太阳从云翳里挪出来,照在两人身上。 一个英挺如剑,在阳光下行走自如;一个枯瘦如柴,像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动弹不得,只能窝在阴影里挣扎。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才刚缓和的神情顿时分崩离析,高声呵斥道:「你疯了?不许对活佛无礼!」 群情激愤,几位长老也都铁青了脸色,「王爷请自重!」 戚展白却并不搭理,直起身反诘:「敢问诸位,若非这位活佛尊者为宇文涟撑腰,说出这么个预言,你们会为保住奈奈的孩子,而去戕害大妃的孩子?」 第49章 众人立时哑口无言。 戚展白笑容里的寒意愈发沉进眼底,「活佛是长生天之子,人人敬他重他,而他却只把神的光辉庇佑在宇文涟一人头上。」 话音未落,他一把抢过达玛手中的法杖,抽出腰间的匕首狠力一刮。 就听一声毛骨悚然的「滋啦——」,黄铜的颜色底下露出一片乌沉色泽。太阳一照,还隐约涣散开璀璨的光。 众人先是一愣,很快便认出来,「是乌金!宇文涟和宇文滋兄弟二人的封地上,才会产出的乌金!」 沈黛也直了眼,瞧了瞧法杖,又看向达玛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半旧僧袍,心底一阵唏嘘。 达玛活佛一向节俭,私下也从不接受族人供奉,更何况是这么贵重的乌金?退一万步说,活佛地位崇高,就算他要用乌金做的法器,也无人敢置喙,他大可以光明正大地用。 可他偏偏偷着用,还在上头抹了铜漆,其中龌龊,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来西凉之前,本王曾和王妃一道游玩碎叶城夜市,在那明月楼前,和贵国两位身份尊贵的王爷打过照面,还缴获了不少乌金。和顺王一口答应,本王还颇为奇怪,现在看来……」 戚展白悠悠晃着法杖,「听说那时候,达玛活佛刚在碎叶城布完道,准备回来。看来这践行酒,就安排在那明月楼,本王当时真该上去讨一杯酒,可惜……」 沈黛恍然大悟。 怪道那晚,戚展白开什么条件,宇文涟都答应。原是他怕戚展白发现明月楼里的秘密,舍小利而全大局。 毕生的信仰一朝崩裂,其痛无异于死了一回。 高台上下齐齐沉默下来,上千上万的人围簇在旁,却无一丝声响。有人还不肯接受现实,哽咽着道:「达玛活佛,您快说两句。求您了!快告诉我们,这不是真的。」 达玛面色潮红,愤恨地瞪着戚展白,脸上每一道褶都在抽搐,像一只快要燃尽的蜡烛,最后迸着几颗火星。 众人盼望着他能为自己辩白,哪怕只是一两句,他们也肯相信,可达玛却只蠕动着唇瓣,苍白斥责:「你……你在亵渎神明!」就再说不出其他。 众人眼中失望难掩。 「亵渎神明?」戚展白勾唇冷嗤,拔腿朝圣架走去,「加冠仪式需要达玛活佛以酥酪点额,以示新王被长生天洗礼。」他拿匕首挑起金盆里的酥酪,高举至众人面前。 浓烈干净的日光下,那银白的利刃很快便泛起一片黑。 有毒! 众人齐刷刷倒吸一口冷气,纷纷闭上眼。 也不知是被着墨黑的刃光刺伤了眼,还是叫这寒心的事实扎穿了心。 「你是活佛,没人会相信你会害人,所以无人会去查验你的东西。」 「若不是大藏寺那夜,本王和你交手,觉察到你法杖重量的异样,从而追查到你和宇文涟的奸计,提前给阿均准备了解药,草原的新王就要被你这个神之子给毒害了!」 匕首和法杖「咣啷」被掷到达玛面前,震荡起一片令人窒息的寂然。 乌金反射出的破碎日光中,达玛双肩轰然一沉,颓然瘫坐在地毡之上,浑浊的眼睛无力翻动,像被抽了筋的蛇,浑身颤抖,只能低声呜咽。 戚展白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你庇佑草原,曾多次带族人摆脱困境,直到如今,本王依旧敬你为草原上的神。你若觉方才那一番指控有误,本王给你机会,来驳斥本王。」 他言辞坦荡,眉间疏朗,昂首挺胸伫立在太阳下,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雪原上的一樽寒石神像,坚毅而无暇,无需阳光,亦能熠熠生辉。 高台下的人不由肃然起敬。 「戚展白」三个字,在草原人心里始终都是个梦魇,与他有关的词句,不外乎阴狠暴戾云云。 可今天一整日,他被栽赃,被辱骂,甚至被兵戈相向,可他始终不骄不躁,手掌翻覆间,不仅轻松为自己洗脱罪名,更保护了他们草原的新王和王裔。敢作敢为,但也不将事做绝。 即便面对一直与他针锋相对的达玛,他也照旧给他机会为自己辩白,胸怀着实让人叹服。 草原人欣赏坦荡的人,纷纷放下过去的偏见,重新看待这位湘东王。 反观达玛活佛。 他被人如神祇般捧在云端仰望了一辈子,此刻却成了卑贱到土里的蝼蚁。便是再得了机会,依旧只能羞红着一张老脸,无言以对。 沈黛远远瞧着,心中惋惜地一叹。 一世苦修,清素节俭,却也难逃七情六欲。或许一开始,他也是不同意害宇文均的,但终逃不过心里的业障,让一个参杂了中原血统的人当草原上的王,才会受了宇文涟的蛊惑。 第50章 一步错,步步错,草原上百万臣民爱戴的活佛,就这么成了个沽名钓誉的佛门败类,英明毁尽。 那厢宇文涟惊觉不妙,趁大家注意力都被吸引之时,翻身跳下高台,预备逃跑,却被早已在那守株待兔的关山越抓个正着,拎鸡崽一样丢到大家面前。 「王爷,这人该如何处置?」 戚展白淡笑,朝宇文均一抬手,「草原的事,该由草原人自己做决定。」 这话说得漂亮。 沈黛啧啧暗赞,今日一事,西凉当着这么多国的面丢尽脸面,最怕有人趁人之危。戚展白代表大邺表态,给他们定心丸,让他们莫害怕主权旁移。 这下草原上,大家都该念着他的好,再不会对他计较他曾是草原上最大的威胁。 宇文均亦感激一笑,扬手轻飘飘道,「也不用怎么折磨了,带去也狼谷,让他和自己的妻儿团聚吧。至于……」 转头看向达玛,他脸色复杂,「革去活佛一称,押入地牢待审。什么时候把自己吃进去的钱吐干净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达玛闻声,原本死灰般的眼眸登时炸开惊慌的光。 草原数百年,历代活佛都受人敬仰,死后也风光无限,还从未有过被革去活佛之称的人。他是第一人,定是要载入西凉史册,遗臭万年。 对于一个自出生起就高居云端的人而言,这惩罚比让他死还难受百倍千倍! 「不!」 许久不出声的达玛,一张口便是这个字,求到戚展白脚边,磕头求饶,「王爷,我知错了,求您放过我吧。」 戚展白不理他,他又连滚带爬地跪倒在沈黛脚下,收起所有傲慢,连连朝她磕头,磕出满额头的血,都还不肯停下。 「沈姑娘,圣婴郡主,您是草原上的福祇,长生天会永远庇佑您。求求您行行好,跟王爷和大王说说情,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沈黛漠然瞧着,心中一阵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说罢抽走被他拽住的裙子,向关山越睇了一眼。关山越立马奉命上前,拖猪狗般,将人拖拽下去。 一场闹剧结束,大家虽抓住了真正的「恶灵」,却没几人能笑得出来。 奴仆们忙着收拾高台,脚步错综压抑,听不出半点新王即位的喜悦。几位长老也都恹恹叹息,仿佛又一朝苍老了十岁。 宇文均想活跃一下众人心情,索性扬手道:「今夜王庭设宴,无论是民是奴,只要是草原上的子民,都可参加。若王庭坐不下,便挪至外间草场,本王要与大家同乐!」 这一话的确起了点调和的作用,大家逐渐雀跃起来。 宇文均甚是欣慰,转而勾住戚展白的脖子,「作为兄弟,你也得来,带着昭昭一块。你们成亲,我和阿容不能上帝京参加,就在这给你提前办个婚宴,如何?」 戚展白哼了声,没说好,但也没说不好,只微笑着望向沈黛。 王容与和边上几人也暧昧地看过来。 沈黛赶忙垂下脑袋,心里一阵鹿撞。 之前,王容与曾告诉过她,关于她和宇文均的婚宴,草原人开放,还让他们当众亲吻。 亲吻……还当众…… 沈黛蹭的红了脸。 王容与捧笑低笑了会儿,故意打趣,「昭昭难道是不肯嫁?」 「才没有!」 沈黛下意识反驳,引来周围更大的笑,她惊觉失言,耳尖上那点红瞬间便蔓延到了脖颈。 戚展白眼里流光溢彩,比天际的晚霞还炫目,含笑伸臂揽她入怀,在她发顶轻轻落下一吻,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也愿娶。」 「每日都愿。」 沈黛剜他一眼,仰头瞧了瞧草原高阔的天,紧绷了几日的心终于松散下来。蹭着他的肩,熟悉的冷香盈绕鼻尖,她猫儿似的舒舒服服闭上眼,忽然也开始期盼,他们两人的婚礼。 气氛正当刚好,宇文均和王容与也不打搅,相视一笑,转身去筹备。 他们正讨论要去哪儿多采些格桑花,布置酒席,就见凤澜郡主身边的一个女仆白着脸,匆匆忙忙跑来,「噗通」跪下,「王,不好了!大妃不见了!」 众人火急火燎赶去凤澜郡主寝宫,里头已是狼藉。 黄昏暗淡的光透窗而入,瓷器玉器碎了一地,在夕照中刺目地闪烁。帐幔被扯裂,上头一只金钩迸断,掉落在被掀翻了面的地毡上。 几个女奴瘫坐在地,抹着眼角「呜呜」直哭。 第51章 宇文均是第一个冲进来的。 瞧见这幕,他脑袋「嗡」声晕沉了一下,扶着身旁的门框,才将将站稳。命人把寝殿里所有女奴都提至面前,咬牙切齿道:「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他性子一向温顺,即便对奴隶,也从未发过火。 女奴们被他这模样吓到,惶恐地矮下脑袋,「奴也不知。早上起来的时候,大妃明明还在,谁知、谁知……」 宇文均脸色越来越差。 另一人忙补充道:「大王也清楚,大妃早间梳洗,不喜旁人伺候。奴几个照时叫她起来,便都退出去做自己的活儿。回来又等了许久,还不见里头有动静,奴们喊了几声也没人搭理,便壮着胆子进去,结果就……就……」 「奴们到处找遍了,都没找着人。望大王恕罪!」 告罪声此起彼伏,混着哭腔充斥屋内,宇文均额角青筋凸迸,眼里像打翻的浓墨,翻涌着惊涛骇浪。 连王容与都被他吓得,心在腔子里惊跳不已。 「找!全部都出去找!王庭找不到,就去王庭外头找;草原上找不到,就离开草原给我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宇文均边说,边抄起旁边一只大邺官窑烧制的青花瓷,要往女奴们身上砸。 女奴们惊叫着抱头蜷缩,戚展白一步迈上,敢在他将瓷器丢出去之前,一把攫住他手腕,「你先别着急,现在最不该做的,就是把人都调出王庭。」 宇文均早已被愤怒冲昏头脑,挣着手要脱离桎梏,「展白,你若是我兄弟,就该知母亲于我的恩情,就不该这时候拦我!」 人在情绪波动时,力气总要比平常大出许多。戚展白不得不两手一块钳制他,反惹得宇文均越发着恼。 眼见两人就快打起来,沈黛皱了眉,上前道:「小白说得是,宇文兄这时候的确不该贸贸然把所有人都调派出去,因为凤澜郡主此刻,应当还在王庭内!」 这话如一盆清水,兜头把宇文均泼醒了。 他手上动作一顿,攒眉往窗外瞧,片刻又转回来,脸上仍是一派茫然。 王容与也颇为不解:「昭昭这话什么意思?」 沈黛心里也不确定,望向戚展白,见他微笑点头,显是同她一个想法,沈黛这才有了底气,深吸一口气,朗声解释道:「我且问二位,今日是新王的继任仪式,王庭周围的戒备如何?」 宇文均答得爽快,「自是比平时要严上数倍。」 「那就是了。」 沈黛接着说道:「换做平时,歹人想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把人从王庭劫走都不可能,更何况是今日?我料着他们定还躲在王庭内,就等着我们方寸大乱,把人手都调派出去,他们才好趁机跑走。」 说完,她仰头看向戚展白,双目晶晶亮,唇瓣忐忑地抿着,樱红圆润的唇珠含在其中,娇艳欲滴。一副巴望着被夸奖,又不敢直说的模样。 戚展白眼里的笑漾了漾,抬手揉揉她脑袋,「昭昭真厉害。」 视线在屋里溜溜一圈,他眉心重又折了起来,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眸子深处,隐约酿着一股风暴。 宇文均和王容与仔细一分析她说的话,觉得甚是有道理,当下便叫来人,改口吩咐:「传令下去,把王军调派过来,自今日起就驻扎在王庭外,没我的允许,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 「其余人都给我在王庭里仔细找,好好找,任何角落都不准放过!发现任何可疑人物,尤其是宇文涟和奈奈的熟人……」 宇文均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都提到我面前,我要亲自审问!」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王庭还未从白日的闹剧中完全缓和过来,就再次陷入另一种风雨飘摇的气象中。 或许是长生天感应到了草原的哀鸣,卷来乌云,密密囤聚在王庭上空。闪电如银蛇般,在万里茫茫长空中,耕犁出纵横阡陌。 沈黛和戚展白原说要帮着一块找。 宇文均和王容与却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们,执意让他们回去休息,等有消息便会立刻通知他们。 二人见他们坚持,也便不再多言,宽慰他们两句,便相携而去。 一路上,戚展白脸色都不大好,回去屋里也一言不发,拿了昨日看到一半的书,径直坐在书桌前览阅。可半晌过去了,他都没翻动过一页。 春纤和春信互视一眼,不敢妄言,在旁小心伺候着。 可越小心,就越容易出错。一个不慎,春信手滑摔了茶杯。戚展白立时杀过来一记眼刀,吓得二人赶紧跪下,哆哆嗦嗦磕头认错。 第52章 沈黛心底叹息了声,让她们起来,「这么晚了,你们也都回去歇息吧,不必伺候了。」 二人战战兢兢离开,沈黛便关了门,转去窗前。 外头已下起瓢泼大雨,王庭的建筑在雨水中模糊了轮廓,只能隐约瞧见廊下几点昏黄朦胧的灯火。无数人影在雨幕中穿行,间或传来几道杂沓的步子,和焦急的人声。 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身后人还在看书,可目光却随她一道,飘在窗外。 沈黛摇摇头,摘下撑窗的木棍。窗屉子挂在了旁边攲斜而来的木枝上,带起一串簌簌轻颤。 一扇一扇关好所有门窗,沈黛转身,朝戚展白走起,端了盏酥油茶放至他面前,「夜深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草原人对瓷器不大讲究,这盛茶用的杯盏,是她从帝京特特带来的。淡青玉光素底的盏子,衬上她纤白的手,指尖那点蔻色越发浓郁,朱砂似的,点在了他心头。 层层包裹的情绪裂开一小道缝,在那只手即将收回去之前,戚展白伸手握住,将人扯入怀中抱坐,抬起她下巴,不由分说低头吻下。 唇齿间的力道极重,不似从前那般,温柔得透着种想取悦她的小心翼翼,只有狠狠的占有欲——一种因茫然无措,只能靠这种方式来填满自己的掠夺。 沈黛深谙他心底的痛,起初还有些懵,等反应过来,也不躲闪,双臂努力环抱住他脖子,主动将自己送上去,乖巧得任他予取予求。 夜色深浓,雨水随风声大作,淅沥沥冲刷着庭院中的树木,积聚在游廊瓦头,滔滔而落,带起一片潮意。最后,随云翳深处一道沉闷的嘶吼,渐渐淡去。 美人如花软在怀里,戚展白颤着手,轻轻摩挲沈黛微肿的唇瓣,心底被懊悔和歉然占满。 「我弄疼你了?」 沈黛摇摇头,展臂抱住他,小脸埋在他颈窝,侧头怜惜地磨蹭,像是在抚慰一只受伤的幼兽。仿佛觉得不够,她又抬起一手轻轻拍抚他后脑勺,「还难受吗?」 真就把他当孩子哄。 戚展白失笑,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紧紧抱住她,嗅着她发间的淡香,问道:「你觉得会是谁?」 沈黛不直接答,反问:「你不是都已经有答案了吗?」 是啊,是有答案了,只是不愿去相信,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他想错了。可这丫头就是这么聪明,总能一眼就瞧出端倪。 雨声停了,外间寻人的叫喊声就变得格外清晰。 戚展白不想听,却又不得不听,眉心焦躁地深深折起。忽而一双素手递过来,悄无声息地捂住他一双耳朵,柔若无骨却别具力量,挡去了大半声音,也抚慰了他藏在心底角落的脆弱。 独自坚强了这么多年,他平生头一次,生出了一种依赖感。 外间呼喊声还在,他在这片焦躁中,卸下所有铠甲,在她撑起的荫蔽下,安心闭上眼。 「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陪你一辈子。」 沈黛声音娇娇的,刻意绷起来,像显得郑重,却只露出一片纯粹的娇憨。 低低的笑荡在鼻腔里,戚展白仍怡然闭着眼,凭感觉寻到她鼻尖,曲指勾了下,微醺般打趣:「才多大的人,怎么跟个小老太太一样,张口闭口就是一辈子,好像跟真活过一辈子似的。」 沈黛心头蹦跳了下,笑而不语。 一辈子……她还真活过,只是下场实在惨淡,可他有何尝不是呢?比起自己,他的人生从来都要艰难许多,而她回头的那一瞬,他已经爱了她好多年。 这辈子有幸重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是不会再同他分开半步。 生离死别之苦,尝过一次就够了。 「不管你信不信,这辈子我都缠上你了,你不许赖,听见没?」 牛油烛光下,沈黛坐在他腿上,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地说道,跟宣誓主权一般。 戚展白眼里噙着笑,抬手拈起她肩头一缕青丝,在指尖闲闲地绕起来。 一番告白没得到回应,沈黛有些气恼,撼了撼他,「听见没!」 他只笑着不说话,一肩头发玩腻了,又换了另一肩,还给她打了个精致的蝴蝶结。 沈黛气得咬牙,当下也不要他回应了,鼓着两腮,扭着身子就要从他腿上下来。脚尖快要触地时,他又忽地箍住她的腰,将她压了回来,懒洋洋道:「听见了,我也陪你一辈子。」 说着,便在她噘起的嘴唇上落下一吻,把她所有气都给吸走了。 第53章 ☆☆☆ 翌日,凤澜郡主仍旧没有消息。 王庭上下始终处于封锁状态,惹得那些着急回去的别国使团十分不快。 一个两个都叫嚷着要走,宇文均难得强硬了一回,如何也不肯松口,被吵得烦了,干脆命人在正门前立了把吹毛立断的刀,威胁之意不言而喻,效果立竿见影,再没人敢多嘴。 一大早,沈黛便和戚展白一道出去帮忙,直至日头西斜也未曾回来。 雪藻蹲在门外头等他们回来吃饭。 手里捻转着一根竹签子,视线落在上头,却也不在上头。 春信过来唤他回来吃晚饭,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竹签子塞回怀里,有些不舍地瞧了眼外头空荡荡的廊子,跟上春信,「我哥哥和嫂嫂不回来吃饭吗?」 「大约是回不来了。」春信惆怅一叹,旋即又恨声磨牙,「都怪那贼人,胆子这么大,都敢来王庭劫人了。要不是他们,姑娘和王爷早就欢天喜地地回京成亲了,何至于这么劳心劳力……」 「倘若真抓到那贼人,我定要狠狠踹上他一脚。」 说着,她还真抬脚对着空气踢了一下。 雪藻仿佛没看见,低头踢着石头子,漫不经心地接了句:「也不知哥哥和嫂嫂抓到人,会怎么办?」 「这还有问?」春信瞪大了眼,「早间给姑娘梳洗的时候,姑娘都说了。」 「凤澜郡主是我们大邺的功臣,贼人敢掳走她,就是和全大邺作对,要落到她手里,定要抽筋扒皮,狠狠教训一番。王爷还说,光是抽筋剥皮还不够,要丢去昭狱,让他把锦衣卫的手段全尝个遍。」 雪藻脚步一顿。 春信越说越起劲,走出去好远才发现他没跟上,回头,就见他呆怔在原地,一双干净的眸子像是被鱼儿惊乱的清涧,透着茫然和恐慌。 「怎么了?」她诧异问。 雪藻摇摇头,收拾好情绪小跑几步追上,笑道:「你就爱夸张,我哥哥和嫂嫂都是善良的人,不会做这么残忍的事。」 春信不屑地「嘁」了声,「对好人善良,那才叫善良。要是对所有人都这样,那就是傻!我家姑娘才不蠢呢。没准一会儿,她就能抓到那贼人,你说是不是?」 雪藻眼睫一霎,笑着道:「是啊,嫂嫂最聪明了。」似想起什么,他在身上摸了摸,轻呼一声,「我荷包不见了,你先过去吧,我回去瞧瞧。」 话音未落,人便扭头跑开。 春信喊了几声没喊住,疑惑地瞧了会儿,没多想,也就由他去了。 是夜无雨,云高风低,草原在夜色中翻涌着枯黄的浪。 沈黛、戚展白和关山越随王军一块,还在王庭附近搜查,并未回来。春纤和春信忙完手中的活,便回去自己屋里做针线。 雪藻趁机偷溜出去,一路往西去。 偶尔会有巡逻的西凉将士拦住他,他亮出湘东王府的令信,他们便不再为难,甚至还朝他微笑行礼。 长廊尽头有片曾被前代活佛断言为凶地的宫殿,一直无人问津,荒废得不成样,杂草都有半人多高。 月色照白断壁残垣,因跑得太急,雪藻这会子还喘得厉害去,却不敢耽搁,一边拨开草,一边往前走,直至庭院深处。 确定左右都无人,他才仰头,食指和拇指圈成个圆,放在口中吹了个鸟鸣般的哨。伴随一阵羽翅扇动声,夜空里出现一只灰羽鹰隼,在疏云间盘旋。 雪藻勾了笑,高举双臂,时而交叉,时而分开,摆弄出一些古怪的姿势,像是在跟这只鹰隼对话。一句话马上交代完,他揉了揉酸疼的手,正打算吹哨。 就听「咻」地一声,一只羽箭擦过他头顶的发,不偏不倚,正中半空那米粒大小的灰点。 速度之快,鹰隼甚至都来不及发出一声长鸣,便笔直坠了下去。 雪藻心里打了个突,愕然回头,「什么人!」 废殿周遭应声亮起一圈灯火,伴随铿锵的脚步,将他团团包围,像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领头之人从屋檐投落下的阴影中缓缓步出,玄底描金竹叶纹的衣衫,玄铁锻打成的弩。一双眼漆黑如墨,散着幽森的光,宛如草原里蛰伏的孤狼。 虽有一只眼能视物,可平平望向你时,自有一种入木三分的狠,比刀锋还剜人肌骨。 残月泠泠自高墙背后升起,青白的光,映照墙头纵横虬结的藤蔓,像一张张落满尘埃的网。夜鸟「呱呱」哀叫,墨色翅尖掠过月下浮云,散开几缕铁青色薄雾,凝在蔓草尖,似阴气盘旋。 第54章 当真是个连鬼都不会来的凶煞之地。 可偏偏,人来了。 「果然是你。」 戚展白直视着雪藻的眼,火光倒映在他眼眸。面容半明半昧,神情说不清是什么况味,像是愤怒,却又透着失望至极的痛苦。 雪藻垂了眼睫,没说话。 沉默在两人中间凝结,山海一般难以跨越。 最后一列王军也赶到此处,紧随其后是宇文均、王容与和沈黛,各个都面沉如水。 虽说早已料到会是这结果,可亲眼目睹后,沈黛心底还是隐隐牵痛了一下,看向戚展白。 这家伙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再大的痛苦也独自含在心里消化。面上沉默淡然,心底其实早已涌起惊涛骇浪了吧! 明明只要雪藻出身清白,戚展白是愿意稀里糊涂认下他的,连祠堂都准他拜了。 却偏偏…… 沈黛眼里不禁起了哀致,举步行至他身边,握住了垂落在身侧的手。 温厚的掌心覆满了汗,粗茧之上,隐约可摸到几枚月牙型的甲痕。像是心底的伤,外化到了护在周身二十年都牢不可破的铠甲上。 沈黛心里一抽,由不得抬起他的手,放在颊边心疼地轻蹭。 宇文均也觉察到了戚展白此刻心绪的变化。 听说劫走凤澜郡主的人已抓到,宇文均原是怀着滔天怒意赶来的,恨不能亲手将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贼人碎尸万段,可现在他也难办了。 觑觑戚展白,宇文均权宜再三,压着火,扬袖给雪藻一个解释的机会,「说,你为何深夜来此?」指了指地上的死鹰,「这又是怎么回事?」 只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事情还有转机。 然,雪藻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 孤瘦的身影被火光拖长,随风在荒烟蔓草间细细打颤。 半晌,他紧绷的双肩一沉,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口气,像是知道自己已在劫难逃,便泻了气,依稀还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松快,「大妃就在宇文沁寝宫的地下室里,你们现在赶去,应当还来得及。」 「宇文沁?!」宇文均额角青筋蹦了蹦。 这两日为了找人,他们几乎把王庭翻了个底朝天,甚至都有些怀疑,他们之前的猜想是不是出错了。万万没想到,竟是在宇文沁那里! 仔细一想,也合情合理。 这几年,宇文沁一直在大邺为质,大家都快忘了有这么个公主存在。那日凤澜郡主罚她抄经文,她便一直待在寝宫里没出来,连新王继任仪式都没参加,存在感便更加淡薄。 王军虽有去她寝宫,但她毕竟是西凉的公主,加之这几日都没出门,大家对她的防备便低了不少,并未仔细搜查。反而将注意力全集中到了过去和宇文涟、奈奈交好的人身上。 没成想,竟真就是她! 宇文均恨恨咬牙,扬手道:「走!」便携了王容与的手,领着王军着急忙慌往宇文沁寝宫赶。 把雪藻留给戚展白处理。 到底是没忍心将事情做绝。 可戚展白却没打算受他这份情。 雪藻忐忑地磨蹭过来,「哥……」 惊觉自己已无资格再这般唤他,雪藻抿了唇,哽咽着改口道:「王爷……」 伸手去拽戚展白的衣角。 戚展白却先踅了身,寒着嗓子吩咐关山越:「交给你处置。」便头也不回地紧随宇文均离开。 袍角从雪藻指尖剐过,带起的罡风混和了秋夜的苦寒,宛如实质般,咬牙切齿地往骨头缝里钻。不消片刻,便有血珠渗出,「嘀嗒」砸得地上的草尖抬不起头。 也砸得雪藻抬不起头。 关山越躬身领命,却有些犯难。 王爷虽没明说,要他如何处置,但照以往的规矩,但凡是让他处置,都意味着此人已毫无利用价值,大可处死了事。 到底是相伴了几个月,关山越心里也难受,叹道:「自作孽,不可活,莫怪我。」边说边抽出腰间的佩刀,朝雪藻走去。 雪藻料到会是如此,眼里噙着泪,也不躲闪,抬袖抹里把眼角,便认命地闭上眼扬起脖子。 利刃闪着寒芒,即将落下的一瞬,沈黛忽然开口:「且慢!」 关山越指根一收,那刀便将将悬在了雪藻颈侧一寸距离,悠悠飘下几根断发。 「沈姑娘,这……」关山越知她心中不忍,但王爷的命令不可违背。 沈黛淡笑,「你放心,我没说要饶他一命。」视线缓缓转向雪藻,平静道,「只是还有些事情,我想向他询问清楚。」 第55章 ☆☆☆ 因凤澜郡主有了下落,王庭几乎倾巢而出,一窝蜂似的往宇文沁住处涌去。 素来最热闹的前殿,反而空无一人。 沈黛领雪藻进去,隔着张桌子同他对面而坐。 关山越不放心,架刀亲自在雪藻旁边守着。 「这是我从帝京带来的碧潭飘雪,你吃不惯西凉的酥油茶,喝这个能解解腻。」沈黛卷了袖子,点好一壶茶,沏了三盏。一盏自己留着,另外两盏分别递给雪藻和关山越。 关山越是个粗人,不懂茶道,道了声谢便牛饮般喝完,将茶盏还回去。一双锐目犹自在雪藻身上徘徊,寸步不离。 雪藻倒是略懂一二,达官贵人喜欢这个,人牙子为了把他卖个好价钱,自是特特训练过。 然而眼下,他却没心思喝,双手捧着茶盏垂搭在膝上,眼睛盯着上头漂浮旋转的茶叶,鼓起勇气问道:「我自认伪装得不错,春纤和春信总和我待在一处,都没觉出异样,你们是如何发现我的?难道是因为那夜我执意要留在屋里奉茶,叫你们觉察出了不对劲?」 沈黛却说:「不,早在逛夜市之时,我和王爷就觉出不对劲了,只是没有实证,便一直按下没提罢了。」 「夜市?!」雪藻愕然抬头。 关山越也皱了眉。 「那日骆驼受惊,是你故意的吧?」沈黛拿杯盖刮着被杯里的茶叶,从容的模样,仿佛所有乾坤都在她手中。 「你看见宇文涟和达玛活佛在明月楼吃酒,怕王爷发现,便故意让骆驼发狂,撞上宇文滋,闹出动静提醒楼上的人快撤,是也不是?」 关山越瞳孔骤缩,恍然大悟般,惊愕地看向雪藻。 雪藻樱红的唇瓣逐渐泛白,翕动着,却发不出声。 显然是说对了。 「但这事情还有一个疑点。这也是我今晚带你到这问话的原因。」沈黛抿了口茶,放下杯盏,双手交叠置在膝上,侧身直直望住雪藻的眼。 「宇文涟和达玛暗通款曲,这事不假。但他们两个西凉人,实在没必要绕这么远的路,特特跑到大邺管辖的碎叶城去招摇。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当天晚上,明月楼上除了他们俩之外,应当还有第三个人在,且还是个汉人,身份极尊贵,尊贵到连宇文涟和达玛也要在他面前折腰。而那个人……」 沈黛微微眯起眼,「才是你真正效忠保护的人。」 「是他命令你和宇文沁合作,绑走凤澜郡主。也是他,在这次继任仪式上,借宇文涟和达玛之手,妄图除去王爷,是也不是?」 屋里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后殿,戚展白他们成功解救凤澜郡主的欢呼声。 沈黛松了口气,抬眸重新看向雪藻,柔和的目光经牛油灯火勾勒,凛凛闪着寒光。有那么一瞬,雪藻直觉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不是沈黛,而是戚展白。 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雪藻咬着唇,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谁成想早就成了他们的瓮中鳖。 他惨然一笑,「你能这么肯定,想来是连那人的身份也猜到了吧?」 沈黛牵了下唇,悠悠吐出三个字:「苏含章。」 这世上有能力做到这些,且会不惜代价去做这些的,也就只有他了。 关山越已惊诧地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雪藻颤了下眼睫,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回忆,手用力抓着桌角,凝脂般的手背一根一根爆起青筋,宛如游走在皮下的毒蛇。 「大殿下说得没错,我最该提防的人,其实是你。」雪藻笑容惨淡,听不出是夸奖更多,还是懊悔更甚。 「你既然什么都猜到了,又为要同我废这许多话?一个奸细,直接杀了不是更妥当?」 「我想知道为什么?」沈黛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他非要致王爷于死地?为了阻止王爷见到凤澜郡主,都不惜得罪西凉的新王?」 明明他们两人之间,根本没什么交集,在一块说过的话,有没有超过十句都是个问题。 还有之前哑女的事…… 她实在想不通。 对这事,雪藻只能歉然摇头,「你问错人了,我只有奉命办差的份,没有向他提问的资格。」顿了片刻,从牙缝里蹦出字眼,「更不能反抗。」 风从窗缝泻进来几缕,牛油烛火轻晃,照映一地惨白。 庞大的无助感笼罩下来,雪藻情不自禁抓紧了膝上的布料,指尖克制不住颤抖,像一只落入蛛网的小虫,挣扎半天,却被困得更紧。 第56章 世间万物美好,而他却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生吞入腹的绝望。 「不能反抗?那为何还要救我们?」 雪藻「唰」地抬头,眼里盛满惊讶。 沈黛微笑,「方才我说的,是王爷的推断,接下来是我的想法。」 「那日在夜市,你有意让骆驼受惊是真。但比起通知楼上的人,你更想吸引周围人的注意,让当日来逛夜市的人都知道,我和王爷也在那。」 「毕竟苏含章在暗,我们在明。倘若王爷真循着蛛丝马迹,找上明月楼。楼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是王爷,恐怕也插翅难逃。」 「倘若王爷真有什么闪失,苏含章大可以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宇文涟,自己全身而退。反正也没人知道,他去过碎叶城。更没人会相信,他会去害王爷。」 「所以你才把事闹大,把街上的人都吸引过来。苏含章没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未免暴露行踪,只能选择撤退。如此,我和王爷才能平安。我说得可对?」 关山越已经被这一通话绕晕,皱着眉,掰着指头,蹲在墙角整理思绪。 雪藻呆怔了半天,等回过神来时,发现沈黛一直看着他微笑。眉眼弯弯,梨涡淡淡,烛火在她面颊氤氲开轻柔的光,剪影投在窗前桃花纸上,天然是一幅上好的仕女画。 雪藻由不得红了脸,撇开脸,梗着脖子道:「你……你别自作多情了!我就只是想给我家主子通风报信,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话虽这么说,他眼梢的余光却偷偷瞟了过来,可怜巴巴,像是在告诉她:自己方才那番话是假的,别信。 沈黛抿唇忍笑,不由暗叹了一声。 说这两人不是兄弟吧,但这口是心非的毛病却是一脉相承。 同时,她也有些惊讶。 认识了这许久,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雪藻这模样,没有刻意伪装的乖巧听话,完全由自己的真性情说话。 这才是真正的他吧。 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人,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报恩;被人说中心事,会脸红害羞,甚至还有自己的小脾气。 这样多好啊……没有压抑,完全活成自己。 「行!」 沈黛哼了声,也不跟他端着了,着手收拾茶具,「那你同我说说,你为何非要‘给你家主子通风报信’?你就不怕他生气,惩罚你?」 想起苏含章那只带血的板纸,沈黛不寒而栗。 这家伙的惩罚,只怕一般人消受不起…… 雪藻又不说话了,本能地去咬下唇。 多年被当成女孩子教养,这习惯他总是改不掉。戚展白说了他几次,他也在努力改。齿尖一碰上唇瓣,他便跟立马松开。 迟疑了会儿,他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一根细长的竹签子,尖处透着浅红,像是被什么水果的汁液染透了。签柄为了美观,被雕成了朵精美小巧的海棠。 沈黛眼皮一跳。 她喜爱花草,最爱的便是海棠。她身边一应物什,也都带着海棠纹样,便是竹签子这么可有可无的东西,她也喜欢让匠人在上头雕出花。 思绪散开又收拢,沈黛想起来了,「这可是你刚进王府那会儿,我同你吃西瓜时用的?」 雪藻点了点头,下意识又要咬唇。想起戚展白的话,他忙抿了唇,手在膝上不安地搓揉着,还是不敢看沈黛的眼,「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扎西瓜吃……」 所以他就把这竹签子保存到了现在? 蚊呐般的声音,在静夜里回荡,沈黛心头不觉一震,心中泛起一丝难言的感觉。 真像啊。 即便不是亲兄弟,性子却像极了亲兄弟,连对亲情的渴望,都出奇得一致。奈何造化弄人…… 她正忡怔着,外间传来一串杂沓的脚步,夹杂纷乱的说话声。一群人的身影移过来,投在窗户之上的黑影从丈二金,缩成了正常大小。 雪藻跟惊弓之鸟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惶惶不安地低头捏着衣角。 戚展白先推门进来,瞧见他,眉心折出深刻的「川」字,瞪向关山越。 关山越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我的主意。」沈黛替他解围。 见后头宇文均和王容与搀着虚弱的凤澜郡主进来,她心惊了一跳,同戚展白说了句:「等会儿再同你细说。」便让出自己的位置,又沏了盏温茶递到凤澜郡主手中,让她暖身子。 第57章 宇文均叉腰在地心里打转,「他娘的,还是晚了一步,让那宇文沁跑了。小贱人,以后别让我抓到,否则我一定扒了她的皮!」 他边说边捋起衣袖,指天叫骂,冷不丁屁股上挨了凤澜郡主一脚。 沈黛捧袖暗笑。 这位凤澜郡主是太后身边的旧人,一看就是个重规矩的,怎么能容忍自己这个称王的儿子,说这般粗鄙的话? 这想法才打她脑海里晃过,上首端坐之人就呷着茶,半合着眼,用一种极其威严的态度教训道:「骂人的时候注意些,她如今也在喊我娘。」 沈黛:「……」 好吧,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其实也是在端正规矩,嗯。 「你们此番来这寻我,为的是二十年前,颐珠夫人的人事吧。」放下茶盏,凤澜郡主又恢复成了一贯雍容华贵的模样,视线平直望向他们。 戚展白本以为,她会借故拖延会儿,没承望她竟毫不躲闪,还主动先提了出来。 同沈黛对望一眼,他索性也不绕弯,上前长身一揖,执晚辈礼道:「倘若郡主知道什么,还请千万指点一二,晚辈感激不尽!」 沈黛看着他弯折的背脊,心中隐隐做痛。 论身份,他其实不必行这么大的礼,可为了至亲的事,他还是弯了腰,可见这事的分量,在他心中究竟有多重要。 恐怕连她都比不上…… 沈黛眨着眼睫,慢慢垂覆下去。 凤澜郡主亦在看他,眸子里云遮雾绕,辨不清情绪,「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先答应我一条件。将你们陛下赏赐给你的封地,转让给我们阿均。我也不对要,就要碎叶城附近那一片,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疆国地域,岂能说给就给?她这是想让戚展白当卖国贼啊! 沈黛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宇文均替他不平道:「母亲,展白才刚救了您,是咱们的恩人,咱们不能恩将仇报,更不能趁火打劫。这样得来的领土,儿子宁可不要!」 「住口!」 凤澜郡主大喝一声,「他是救了我不假,但这事难道不是因为他那个假弟弟而起?功过相抵,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的。就算不计较这秘密的酬劳,那我这几年替大邺百姓在这受苦受难,难道还不值得他赔我几片地吗!」 宇文均自是想反驳,但碍于母亲威严,只能咬牙忍了。 「湘东王殿下觉得呢?」凤澜郡主重新睨向他,嘴角噙着讥诮,「我该不该得这几片地?我守了二十年的秘密,又值不值这几片地?」 戚展白亦淡淡瞧着她,眉眼凝在光线暗处,情绪难辨,像是在斟酌这笔买卖到底划不划算。两人视线在空中连接,隐约有火星子「滋滋」闪烁。 雪藻急了。 归根结底,凤澜郡主还是在为劫持之事生气,假若没有他无端掺合一脚,王爷根本不至于这般被动。倘若王爷真因这事,一世英名毁尽,像达玛活佛一样遭万世唾弃,他便是死一百次,也偿还不了这份罪孽。 心一横,他上前一步,要跪下磕头认错。 可膝盖还未触及地面,就听戚展白讥笑道:「本王方才敬你是我大邺的郡主,方才这般客气,现在想来,竟是我自作多情了。西凉生活二十载,你早已不是我们的凤澜郡主。」 目光一凛,他语气陡转直下,「但我戚展白仍是大邺的戚展白!」 「我一生粗陋,身无长物,不值一提,唯有三样乃此生挚爱,珍之重之,九死不悔。其一、乃我大邺万里河山;其二、是我血脉至亲;其三、亦是最重要一样……」 他眼眸忽而柔软,望向沈黛,撞见她呆怔娇憨的模样,冷硬的声音不禁化作了水。 「便是昭昭。」 「三者皆不可背弃,倘若要我舍其中一样,去谋求旁物……」他冷笑,一字一顿铿锵道,「毋宁死!」 说罢便不再多言,扭头去牵沈黛的手,打算离去。 这番话还在耳中激荡,沈黛腔子里似涌起一股血潮,催得她转向上首面色已然煞白的凤澜郡主,纳了个礼。 「这礼是敬我么大邺曾经的巾帼,凤澜郡主的。也是我们为近日之事,向您赔的罪,如此我们也算两清了。至于我方才为您斟的茶,全当是替您清洗近来口中积攒的污秽了。」 说完,她便仰头,亮着眼睛看戚展白。 戚展白忍俊不禁,小丫头的嘴还是这般凌厉,到哪儿都不让自己吃亏。 第58章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默契尽在不言中,携手正打算离开。 身后响起一声爽朗的笑,「你这倔脾气,当真说不清到底像你父母亲中的哪一个,倒是和太后如出一辙。」 戚展白蹙眉,不知她作何突然说这个,迟疑着回头,就见她瞧着桌角的那只牛油蜡烛,长睫搭落下一片浅淡的弧影,乌瞳藏在里头,微微失焦,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 「当年的事,我也只略知一二。」 「那时颐珠夫人快要临盆,太后打发了几个得力的人手,去戚家帮忙,其中就有我。那一对双生儿来得艰难,夫人几乎是拿自己的性命拼来的,还闹了血崩。」 「大家进进出出都在忙着救人,却有一个小宫人,趁乱抱着其中一个孩子,偷偷出了产房。我当时刚倒完一盆血水回来,瞧个正着,便跟了上去。就看见她在后门,同一个官员说话。」 戚展白眼皮蹦了蹦,脱口问:「说什么了?」 凤澜郡主瞧他一眼,沉吟片刻,接上,「我离得远,就只看见那官员从她怀里接过孩子,警告她说,娘娘吩咐了,这事不得声张。」 戚展白像是被焦雷击中,霍然往前两步,不小心撞翻旁边的木凳,也不见他瞧一眼。双目瞪得滚圆,直勾勾望着前头,坚毅的身形在烛火中隐约飘摇。 「母亲的意思是,宫里有位娘娘,把展白的弟弟给抱走了?!」宇文均惊到失声。 沈黛也跟着攥紧了手,掌心的汗濡湿到了帕子上。 虽只听见了这句话,可这话的分量却赛过一切。原以为只是一件普通的拐子拐人之事,没想到会牵扯出一桩皇家秘辛。 到底是谁,敢这般大胆! 屋里鸦雀无声,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在等凤澜郡主的答案,她却只能支着头,无奈地摇了摇。 「其余事,我就不晓得了。自那不久,颐珠夫人便重病不治,去了。当时一道去戚家的宫人,也都被以不同理由杀的杀,撵的撵,我一直装傻充愣,才勉强躲过去。但没多久,我就被封我郡主,嫁来了西凉。」 沈黛不由唏嘘。 母亲从小就跟她夸赞,凤澜郡主高义无双,乃大邺人人敬仰的英雄。却不想这所谓的英雄,竟是这般诞生的?也怪道她提起大邺,就只有满腔的怒火…… 「不过……」 凤澜郡主稍稍抬头,眉心微蹙,「我想起来,当时那二人说话时,还有一人过来。有树挡着,我瞧不清他的脸。但看那衣制,应是朝中二品以上的大员。那官员似乎很是怕他,但唤他名字倒唤得亲切。」 「我记得,他喊的好像是……是……泊舟兄。」 砰—— 茶盏被人不慎扫落在地,碎成千万片。浅赭色茶水飞溅到沈黛衣裳上,泅出难看的深色,她却恍若不知,双目愕然。 泊舟。 是她爹爹沈岸的表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爹爹竟然和戚家…… 记忆的丝缕被人勾起,牵扯出无数过往的画面,时而是爹爹送她去帝京城外的别院前,欲言又止的模样,时而又变成戚展白上门提亲那日,爹爹咄咄逼他起誓的样子。 无数画面交织,从前茫然之处逐渐显出清晰的脉络。 沈黛脑袋昏昏沉沉,喉咙像被一只无形大手用力攫住,人忽然有些喘不上气,不得不扶住桌角才不至于昏厥过去。一双眼睫在稀薄的烛光下簌簌轻颤,仿佛风中不堪催着的蝶翅。 边上有视线灼灼望过来,烫得她耳根发热。沈黛知道是他,却无法像从前那般给予他回应。 而屋子另一角,雪藻听完整个故事,人亦踉跄了下,无意踢到后头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滋啦——」 戚展白正当心烦意乱,不由扭头呵叱道:「你要做什么!」 雪藻双肩哆嗦了下,垂首抿唇迟疑了会儿,抬眸道:「方才你们说宫里的娘娘,我突然想起……」 手缓缓搭在肩头,「我这处的胎记,正是大殿下命人,按照他自己肩上的那枚,给我刺的。」 这一夜,注定漫长且难捱。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该问的问题也都暂且有了答案,举头遥望,月亮都已经从中天斜向西去。 神经紧绷了几日,大家身心皆疲惫不堪,寒暄几句便各自散去。 沈黛撑着额坐在椅上,想着凤澜郡主的话,想着爹爹的事,脑子里混沌一片。 关山越见她脸色不好,泄了盏温茶递去,「沈姑娘,王爷还得再留一会儿,同西凉王商量提升王庭戒备之事。属下先派人送姑娘回去吧。」 第59章 沈黛点点头,短短几日,王庭上下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还放跑了宇文沁,的确是该好好整顿一下。 换做从前,戚展白不陪自己回去,沈黛定会留在他旁边死缠到底,可眼下,她反而松了口气。 眼下这局面,她当真不知该怎么面对戚展白,只道了声:「好。」 便快步逃跑似的离开了这里。 早间下了一场雨,草原的秋意被浇灌成了冬寒,一丝丝从空气中渗出来,透着浓郁的刺骨感。 回去住处,沈黛身心俱疲。 这几日夜里,都是她睡床,戚展白睡地毡。每晚入睡前,沈黛都爱缠着他逗上一回,让他同自己一块睡床上。今夜她是没这兴致了,更没这胆子。简单梳洗罢,她便仰面倒在床上。 春纤恐她着寒,想给她添一个汤婆子。她只摇头道不必,侧身背对她们,合上眼睡过去。 却是根本睡不着。 凤澜郡主的话,就像噩梦一样,在她脑海里萦绕不绝。 沈岸,字泊舟。 他是沈家赖以泊舟的港岸,亦是整个大邺的赖以泊舟的港岸。 宦海沉浮这么多年,他一向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对朝廷、对百姓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直都是她和哥哥的骄傲。曾经那么多政敌都想打压他,都从来没找到他任何破绽污点。 可这回,他怎么就牵扯进了二十年前戚家的事情里头? 还跟皇嗣扯上了关系。 到底是谁指使他这么做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当时真的很需要一个刚出生的男婴,那为什么会选中戚家? 戚家那时候虽然已经没落了,但毕竟还是官身,祖上的萌荫还在呢!他怎么就敢抢他们家的子嗣?就不怕戚家报复么? 多可笑啊。 她活了两辈子,和爹爹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两辈子。到如今,她这个做女儿的,竟生出了一种从未真正认识过他的感觉。 倘若这事坐实,那她和戚展白…… 沈黛咬住下唇,狠狠闭上眼,不敢再往下细想。 长风裹挟着秋夜的寒意,从窗棂上滚过,朝着她扑去。白色帐幔如浮云般横飞,笼罩了她娇小的身躯。 沈黛身上有薄薄的冷汗,针尖般一颗颗咬牙切齿地往肌骨里钻,一种难以言说的疼痛。 沈黛由不得蜷起身子,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夜色笼罩在她身上,整间屋子一片死寂。 这夜戚展白是何时回来的?沈黛不知道。早间他又是何时走的?沈黛也不知道。 或许,他根本就没回来过。 望着地毡上叠得跟豆腐块一样的被褥,沈黛眼眶微微发涩,脸埋进被子里,迷迷糊糊又睡过去。再醒来,她仍觉头昏脑胀,浑身绵软无力,张嘴想唤人进来,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音。 显然是发烧了。 春信着急忙慌跑去给她寻医官,春纤留下照看她,雪藻也跟在旁边帮忙。这期间王容与来瞧过她,给她带来了凤澜郡主和宇文均赏赐的滋补品。都是西凉顶顶尊贵的药材,宫里头也未见得有。 可戚展白还是没回来。 沈黛昏一时醒一时,就这么恍恍惚惚过了一日,直到夜里,烧才将将退去。 她抱着本书坐在桌案前,本想等戚展白回来,可她身子骨实在虚,这一病,又带起从前许多病灶。一本书看了没多久,她便昏昏睡去。 再醒来,她已经从椅子回到床上,昨日那卷书好端端放在枕边。 可地毡上还是空无一人。 接下来几日也都是如此。 无论沈黛熬到多晚,都见不到人,想早起守株待兔,可偏偏,都没他起得早。 倒像是他刻意在躲着她似的…… 这念头一起,沈黛心底便克制不住涌起一阵细密的刺痛,仿佛千万根银针同时扎过来,指根收紧,书页被捏出了一道极深的折痕。 「姑娘,该吃晚饭了。今夜全是你爱吃的,还有一整只羊呢!」春信拍着自己衣上沾湿的露珠进来,见沈黛换了厚实的衣裳,疑惑问,「姑娘这是要出门?」 「嗯。」沈黛囫囵点头,垂眸绑斗篷上的系带,「屋里太闷,我出去散散心。你们先吃吧,不必等我了,把那只羊也吃了吧,不用给我留了。」 话音未落,她便跑出门去。 所谓散心不过是借口,她主要还是跑出来寻戚展白的。 经历过一世的误会,她不希望这辈子他们俩也这么稀里糊涂地含混过去。有些话还是要当面问清楚,哪怕戚展白真要因为她爹爹的事,与她一刀两断,她也要死个明白 第60章 可这家伙近来的行踪实在诡异。 沈黛在王庭问了一圈,大家都不知他最近早出晚归,是在忙活什么,就只瞧见他每日都往西去。 往西? 西边是一片戈壁…… 来西凉这几日,沈黛只在王庭附近转悠过,至多随戚展白去东边地草场骑过马,并未去过戈壁。 踮足眺望晚霞底下的连绵沙丘,沈黛有些犹豫。但想想戚展白近来的古怪,她又不禁担心,他为何要去戈壁?会不会在里头出事?迟疑片刻,她捏紧手里的犀角灯,还是走了过去。 不进戈壁,就在道边等他,应当就没事了。 可老天爷似乎存心在跟她作对。 才刚走到草原和戈壁的交界处,沈黛的脚就不慎踩进松软的沙土,崴了一下。撕心裂肺般的疼,她由不得咬紧了牙关,光洁的额上很快沁满了细密的汗。 她想往回走,脚踝已一点点肿起,动弹不得;张口想唤人过来帮忙,可从这位置看去,王庭都缩成了豆子大小,她便是喊破喉咙,也没人能听见。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概说的就是她现在这状况吧。 沈黛苦笑了下。 戈壁不比别处,气候就没稳定过,白日和夜里更是两副面孔。这会子太阳刚没入地平线,周遭的气温就跟掉入冰窖里头似的,迅速降了下来。 是真的冷啊。 一件斗篷已经挡不住这盛气凌人的恶寒,沈黛搓着双臂,佝偻着坐下来。 视线茫茫望向天顶,阴云密布,一丝星辉和月光都没有,混沌苍黑一片。似有雪沫子落在脸上,犀角灯氤氲开团光,隐约能看见雪坠落的走势,沙沙的,跟撒盐一样。 这样落魄的局面,更易叫人胡思乱想。 沈黛抿了抿唇,有点想哭。 大约是秋末冬初的草原太过萧瑟,也或许是生病的缘故,她变得格外敏感,心里沉重得像灌了铅。明知多思无益,她还是总控制不住,将戚展白的躲避,同爹爹的事联系到一块。 努力想把这念头抛出去,可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些,一轮一轮地,跟凿子用力刻在她脑子里一样。 难不成……他们真就要因为这个完了? 光是想想,沈黛悬在半空的心,便一阵阵痉挛收缩。 前世那种孤寂感,又顺着四肢百骸蔓延上来了,她抽噎了声,脸在膝头辗转,央求地唤道「小白……」 却也就在这时,草地上有「沙沙」的轻响。沈黛心里蹦了蹦,还未及抬头,顶上便「哗啦」罩下一片温暖,带着她熟悉的冷香。 「这么晚了,你跑这里来做什么?」戚展白脱下自己的氅衣,焦急盖在她身上,两手捂住她纤细的双肩,上下细细地搓揉取暖。 犀角灯毫无遮掩地照在他脸上。 他瘦了,才几日没见,腮帮子都凹了进去。嘴巴一圈留了淡青的胡渣,原本俊秀的凤眼也布满憔悴的血丝。 只是望着她时,依旧熠熠生着璀璨的光。 但也仅是一瞬,他眉眼间便凝结冰霜,「这是戈壁!要是走丢了,我看你……」 却听一声极其细弱的呜咽,沈黛扬起一双通红的大眼睛,大喊一声「小白」,便钻进他怀里哇哇大哭。氅衣从她肩头滑落,她也顾不上捡。 「你这几天跑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你怎么这么坏啊,我生病了,你都不来陪我……是不是因为我爹的缘故,你再也不喜欢我了……是不是?小白……」 她没头没尾地一通哭,捏着小拳捶他肩膀。人哭得撞了气,一张苍白的面容仿佛夜风中的芙蕖,下巴莲萼尖尖,娇嫩的眼尾晕开薄红,纤瘦可怜。 戚展白嘴里剩余的半截训斥,就这般堵在了嗓子眼里,再发不出任何声响。温热在他衣襟湿了一大片,蔓延至左边胸膛。腔子里微微抽疼,片刻,又化开一片异样的柔软。 若说自己完全没有因为凤澜郡主的话,而心生波澜,那必然是假话。他不是圣人,吃五谷杂粮,自然有他自己的软肋。这几日,他也的确有躲着她的意思。 但不要她,不喜欢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丫头表面看着大大咧咧,万事不经心,但实则比谁都敏感。养死一朵花,她都能难过十天半个月。他害怕自己没收拾好自己的状态前,会吓着她,惹她多想,这才尽量躲开她。 没成想,竟适得其反。 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她,现在却发现,到底还欠了些火候。 第61章 戚展白气恨地捶了下自己的腿,为自己的粗心,让她伤心成这样。 他捡起地上的氅衣抖了抖,披回沈黛身上。一手揽着她的肩轻轻拍抚,将她收入怀中,另一手轻柔地帮她拭泪。晶莹越涌越多,他也未显出半分不耐。 此刻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空洞虚假,不及陪伴来得实际。 渐渐,沈黛从崩溃的边缘勒马回来。 哭够了,混沌的脑子清明不少。有些事光靠躲是没用的,藏着掖着地慢慢磨,比伸脖子干脆利落来上一刀更痛苦。长痛不如短痛,是分是合,摆在明面上说清楚了,对谁都好。 拿定主意,沈黛坐起身,双肩还在打颤,却固执地从戚展白怀里钻出来,「我、我有话同你说……」深吸一口气,抬眸看他,「今日必须说清楚。」 她还没说是什么事,戚展白忽然凑过来,唇落在她额头上,似一只蝴蝶轻触一朵初放的豆蔻,仅一瞬的接触,留下的却是无尽的旖旎。 「想知道这几日,我都在做什么吗?」 他微笑着,一瞬不瞬地望住她,声音迷离而带着一种摇曳的神思。面容虽染着薄薄的倦色,却奈何五官生得实在好,明玉雕琢成的一般。此刻被犀角灯些微的光照映着,投下金红色阴影。 便是这阴影,也比寻常人好看百倍。 边说,他还边拉住她的手,轻轻捏她手心,像只幼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可怜兮兮地摇着尾巴,低声呜咽着跟你道歉。 沈黛呆呆地眨了眨眼,思路很成功地被他拐跑了。 心里有些气,这家伙什么时候也学会用美色诱惑她了!而更气的是,她现在,竟还真生不起气来了…… 鼓着两腮气哼了声,沈黛侧眸觑眼雪夜下的戈壁,「你的意思是……现在进去?可是天都黑了……」 大晚上进戈壁,西凉经验最丰富的老牧民都不敢这么做,太危险了! 戚展白却只是云淡风轻地一扯最近,「相信我吗?」 沈黛眼睫一顿,怔怔瞧这他。 也不知是今夜雪色太过迷离,还是只是她的错觉。她好像在他飞扬的眉眼里,看见了几分桀骜不羁。 这可是戚展白啊! 被戚老太太教导得,循规蹈矩了二十年,也稳重了二十年。 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沙场之中,他都只按既定计划行事,一旦现实偏离计划,他都会立马停止,绝不冒险。似这般明知前方有危险,还由着性子胡来的事,可从来都不是他的做派。 许是叫这目光感染,又或许,她心底深处本就和他一样,藏着一份不甘世俗的桀骜,沈黛弯了眉眼,毫不犹豫地点头,「嗯。」 相信他吗? 自然是信的。 只因他是戚展白,她敢把自己的命,都毫不保留地交托给他。 夜幕下的荒漠戈壁,比起白日黄沙漫天时的冷硬狷狂,更焕发出一种绵柔旖旎的静态美感。 举目远眺,沙丘连绵至星幕下,游走的曲线在天地间迤逦出飘逸轨迹。雪停了,天上露出些许星辉月芒。丘顶还覆着薄雪,月色下闪烁着银色的光,像是漫黄世界里忽现的几潭清泉。 如此奇异的景象,便是接下来钻出几只精魅,都让人觉得正常。 「戈壁其实很少下雪,我来了这么多回,都没遇见过。倒是你,第一次过来,竟然就见着了,可见那活佛不是个信靠的,竟然说你是恶灵。」 戚展白背着沈黛,在这瑰丽的世界里穿行,进了这荒漠,他还不忘为她打抱不平。 沈黛忍俊不禁。 怪力乱神什么的,她从来不相信,是以那活佛再怎么使劲咒她,也根本咒不到她心里去。反倒是这家伙记到了心上,隔三差五就要拿出来啐上两句。他自己被诅咒,都不见得这么生气。 「草原上人人都害怕下雪,他们要是知道这雪是我招来的,还不得恨死我?」 「恨你做什么?」戚展白不以为然,「你都能给戈壁招来水,说是福星也不为过。他们要不稀罕,你就别给他们招,专门给我招,我喜欢。」 有风吹过来,激起一身毛栗。他没功夫管自己,本能地圈住沈黛的两条腿,揪紧她两肩垂下来的斗篷,把她的脚裹进去,不叫这朔风吹着。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踫着她扭伤的脚踝。 那无微不至的体贴,像是这寒夜清宵中的一泓温泉,隔着厚重的衣裳,照旧能涓涓流进了沈黛心坎里。 连日来的不安都被悉数冲刷而去,她弯了嘴角,笑容像沙丘顶上的弦月,别致又天真。不去看路,也不去辨认天上星辰的方位,安静地闭上眼依偎在他肩头。 第62章 这在戈壁是极危险的,一不留神就不知道自己走到了那里,更别提要怎么回去。接下来等待她的,就只有慢慢笼罩过来的死亡的威胁。 但谁让有他在呢?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在他身边还要安全的了。 她喜欢这种相依为命式的亲昵,没有二十年前的那起紫乌糟事,茫茫天地间就只有他们俩,和这两道足迹。要是可以,她真希望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什么也不做,能一直听他说话,她就很开心了。 「到了。」戚展白侧过脸,贴着她光洁的额头柔声说。 沈黛方才舒服地打了个小盹,这会子陡然醒来,意识还不能一下归位。她揉着惺忪眼皮,从他肩上抬起视线,手霍然一顿。 原本寸草不生的戈壁当中,乍现出一湾月牙形的泉眼,正对着上空半轮弦月。 「这里竟然还有泉水?!」沈黛双眼瞪得滚圆,挣扎着要从他背上下来,这会子倒不记得疼了。 戚展白没松手,反倒轻轻一托她,径直去到水边才蹲身放下她,顺手帮她拨开斗篷上挡住眼睛的几缕绒毛。念着她的脚伤,他不敢走远,手始终承托在她肘间。 「这是星海,传说是龙女的眼泪幻化而成的。」 「星海啊……」 沈黛扶着他的手,鹤一样伸长脖子四下张望。弯腰探了下水温,冻得她「咝」声倒吸一口气,忙乖乖把手收回来。 泉啊湖啊的,她见过不少,早已见怪不怪,可这样的却是第一次见。 在她的认知里,这世上山就是山,水就是水,戈壁里头只有沙子,不会有其他,能下雪已经是顶天的稀罕事了,还真不曾想过,里头竟还藏着一片泉,跟帝京里头的还都不一样。 水是一种清透的奶蓝色,清得都不像水,更像是往这沙海的峥嵘里镶嵌进了一颗蓝宝石的温润。风一吹,便潋滟开无声层叠的涟漪。一不小心,就碾碎满了天星辰的光辉。 星海这名儿,还取对了。 水面的草秆上,似乎布了一层网状的东西。夜色太黑,沈黛看不太清楚,便指着问:「那是什么?」 戚展白神秘地一牵嘴角,没回答,重新背起沈黛,往沙丘上走,寻了个安全的地方将她放下,「你且在这等会儿。」 说着便转身去了泉边,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晃亮,俯身点燃岸边一支火烛。 沈黛目光好奇地追着那簇火光,而那火光则追着一根根引线,一路蜿蜒至水草之上。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期待着会发生什么,可那点光却「滋」地一声堙灭了。 沈黛愣愣地眨眨眼,张嘴刚「咦」了声,那片黢黑中「砰」地冒出无数彩光。 整片泉面变成一幅水墨画卷,翠色自西向东横斜出枝桠,攲点舒展出无数绿叶。嫣红接踵而至,于星星点点的绿光之上,次第绽放出无数朵巨大的海棠,随水纹摇曳旋转,宛如月下美人涉水翩跹而来。 沈黛由不得愕着眼睛呆住了,「这是……架子烟火?」 这东西才在帝京时兴起来,价格飘在云天之上。别说寻常人家了,连一些高门显贵都要斟酌着挑个良辰佳节,才放上一两个助兴。 她也只在太后寿诞上见过一回,面积还远不及今日这片大,且这样式……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沈黛问。 宫里的烟火匠人,自然都是大邺最好的。可做出的架子烟火,烧完后的形状难免显得僵硬。可今夜这个却顺畅如丝,直到现在那几朵海棠还在水中摇曳,像是真长在上头的一般。 戚展白从岸边回到沙丘,坐在上风向,沈黛的身边,高大的身体帮她挡开朔风里的戾气。 翘起下巴指了指烟火,含笑解释:「别人做这个,通常都是先做好花炮,再绑成各种形状点燃。我改了一下,用丝线先把想要的图案拧结好,再把颜色涂抹上去,这样燃出来的就自然许多。」 他语调稀松平常,像是在说吃饭睡觉一样简单,可沈黛却不傻。 光是这么一个烟火架子,要搭起来铺在水面上,还要让它顺利地燃放,这就已经是个不小的难题了,更遑论那些图案和颜色…… 她视线移至他手心,犀角灯在上头圈出薄光,被铁丝划出的细小伤口还清晰可见。 「所以这几日,你一直都在忙这个?一个人?」沈黛仰面望着他,眼睛有些发涩。 戚展白没回答。 沈黛不依不饶,撼着他的手非要他说,他只轻扯了下嘴角,所有辛劳都散在了这一抹云淡风轻之中。 第63章 恰此时,海棠开尽,一幕烟火灰飞烟灭,化作更令人眼花缭乱的烟火,在水面上闪烁。俯仰之间,天上地下,诚如两片星河。 「想要星星吗?」戚展白忽然问。 沈黛一愣,没跟上他的思路,就见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隔空,煞有介事地对着水面上的繁星一扭手腕,收紧五指,像是真抓到什么东西,递到沈黛面前。 再次摊开手,掌心里多出了一枚不规则的蓝色宝石,足有鸽子蛋那么大,色泽清透得,仿佛刚从那片泉里掬出来的一抔水。 轻轻一闪,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你从哪儿弄来的?」沈黛惊得不能自已。 戚展白努嘴指了指底下那片湛蓝。 「这泉水之所以被叫做星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水底下全是这样的蓝宝石,听说是龙女的思念凝结而成的。西凉能发展至今,除了靠那乌金,就靠这水底下的宝。」 「我征得阿均同意,这几日都在这里采石头。阿均说派几个人帮我下水,可我总觉得……」 他把玩着手里的宝石,清透的蓝光透映他乌沉的眉眼。分明是两道冷色调,却调和出温润色泽,和些许少年的羞涩。 「交给别人找,我总觉得他们不会尽心。」 怕别人不够尽心,所以就自己亲自下水找?现在可都是冬天了!这水温,她刚才只略略触碰了一下,就抖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却顶着这温度,在水底专门给她找石头? 这就是他这几天起早贪黑的真正原因? 沈黛怔在了原地,眼中温热一片,想问他为什么,泉边又起了一阵簌簌的声响。 水面上的星辰璀璨至荼靡,化作无数光彩耀眼的蝴蝶,在水草间扇动翅膀,掸下零星的流光。在那片奇异又瑰丽的烟火中,戚展白捧起她的脸,「昭昭,生辰快乐。」 「我知道还没到时候,可那会儿我们还在回京的路上,我赶不及给你张罗,只能委屈你先提前把这生辰给过了。本来想明日再带你来瞧,你既问了,只能现在告诉你。」 「我……没有给姑娘过过生辰,也不知道这些你喜不喜欢,准备得又匆忙,对不住。」 说完,他将那颗蓝色宝石塞到她手里,俯身,带着歉意,深深在她额上烙下一个吻。 唇瓣轻轻颤动,暴露出他心底无限的忐忑——是真害怕自己准备不周,她会生气。 吻完,他也没起身,额头还抵着她的额,视线与她缠绵。 「我拿命换来的,喜欢吗?」 甜言蜜语什么的,他说不出来,只会这样横冲直撞地发问,眼里含着光,比这两片星辰还明亮,而拿万千光芒中间只藏着一个小小的她。 从来,也都只有她。 沈黛不自觉便被他深深吸引住。 眼泪快兜不住了,她强自用力呼吸着,让它们湮灭于眼底。真的快忍不住了,她忙一下钻进他怀里,声音带着哭腔,「你……你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她任性骄纵,浑身都是脾气。过去还总瞧不起他,对他颐指气使,而今虽待他好些了,但又闹出了爹爹的事。 无论哪一样,她都配不上他半点好。 他越是不介意,她便是越是惶惶不安,生怕哪天,自己已深陷其中,他却忽然醒悟过来,再也不要她了。 戚展白却并不觉这问题有什么意义,倒是被她这一哭吓得慌了神,将人搂在怀里,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泪。手忙不过来,他便干脆捧起她的脸,一颗一颗吻去那些酸涩的晶莹吻。 「因为你是我的昭昭啊,我不对你好,对谁好?」答得理所当然,毫不犹豫。 想起沈岸的事,戚展白默了默,却是越发温柔地将人深拥住,疼惜地帮她抿好被风吹乱的鬓发,「关心则乱,你如今就是太过在意这些,有些细节,都想不清了。」 沈黛茫然看他,微红的一双眼睁得大大的,人软软伏在他怀里,像只乖巧的兔子。 戚展白笑了下,宠溺地捏捏她脸颊,「凤澜郡主说过,派人来戚家抱走我弟弟的,是位娘娘。可苏含章的出身……你应当清楚。」 是很清楚。 一个被打入掖庭的罪奴母亲,怎么也不可能把手伸这么长,甚至都能驱使她爹爹。 「那……」沈黛思忖着,抓住他的手,「难不成他身世有假?」 「也不是没这可能,只是你也知道,陛下膝下子嗣稀少,没理由将一个妃子的孩子说成是一个罪奴的孩子,还把人关在掖庭这么多年,太古怪了。」 第64章 「况且……」戚展白沉出一口气,眼里沉淀着山巅之后背阴的光,「咱们至今还没弄清楚,他千方百计要杀我的理由。」 此言一出,沈黛心尖蹦了下。 或许,这才是一切矛盾的关键。苏含章到底为何非要取戚展白性命?如果他真是戚家的孩子,并且他也知道这一点,那就跟没理由,要杀自己的亲哥哥。 倘若他真是戚家的孩子…… 沈黛不自觉捏紧了手,抬眸看眼前的男人。 这几日,比起知道她爹爹与此事有关,更令他难过的,应该是自己的亲弟弟非要致他于死地吧。 再去看手里的宝石,她鼻子泛酸,双臂勾住他脖子,怯声道:「小白,我以后一定会乖乖的,再也不任性了。」 她脸靠在他肩头,轻盈的分量,有临水照花般的柔情,嗡哝的声音莫名娇憨。 戚展白眼底的霾色散了散,知道她又胡思乱想了,抚着她乌缎般的长发,侧头拿脸颊贴上她清香的粉腮,答得干脆:「无妨,你是我的昭昭,这便是你在我面前放肆任性的资本。不要为我改变,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只有一点……」 他眸光暗了暗,「不要再让自己陷入险事之中,更不要像今日这般,让我找不到你,好不好?」停顿片刻,哽咽地接上,像个迷失的孩童,「我会害怕。」 抚摩她头发的手,也克制不住微微发抖。 曾经不苟言笑的冷面王爷,不管是在朝堂还是在沙场,他都是一副刀枪不入、成竹在胸的模样,人间的七情六欲在他身上都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除了上回她被苏元良掳走,几时还见他这样彷徨无措过? 这个男人,把冷漠和坚强留给了世间,唯独在她面前会脆弱,会迷茫,甚至也会有害怕的时候。而这些不好的情绪,也全都因她而起。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当真是爱惨了她…… 沈黛腔子里似堵了团棉花,发不出声,唯有拼命点头,拼命抱紧他,恨不能将他揉进自己骨血里,才能将自己的心意完全告知于他。 ☆☆☆ 距离草原千里之外的某座庭院。 宇文沁辗转逃回来时,月已上中天。青白月光漶漫过僻静的庭院,草木花石皆阒然,不禁让人生出一种镜花水月的迷离错觉。 一路为躲追兵,她已是精疲力尽。本想倒头就睡,奈何那人还在等她,她只能随青山先去赴命。 屋内比院子里还要静,冻住了似的。 月光穿堂入户,在窗前投落一片琥珀色的光。 苏含章侧倚轩窗,曲立起一只腿,手肘撑在膝头,纤长细致的手指托着腮,以一个恒定的姿势久久长坐,像是被琥珀包裹住的人。 雪白无瑕的衣袂逶迤在地,月色中,隐约有流光顺着繁复的银线云纹流淌。而他轻轻捻转的指尖,海棠发簪在轻轻闪烁。 微弱的一点星芒落进他眼里,深不见底的黑眸似乎也有了点难测的光。 即便不问,宇文沁也能猜到,那发簪是谁的。 多可笑啊,当初在大邺为质的时候,她举目无亲,他在她最危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她便以为这人就是她全部的依赖。 自己放着金尊玉贵的西凉公主不当,一次次为他犯险,他都从未拿正眼瞧过自己,害她都以为,他本就是这么个冷血冷性、不懂情爱的人,世上没有哪个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 却偏偏,有人入了,那人还是…… 此番任务失败,多半也是因着那死丫头。 眼下自己诚惶诚恐赶来负荆请罪,那丫头还不知在戚展白怀里怎么恩爱缠绵呢!而更可气的是,就连她要请罪的主子,此刻心里惦记的竟也是那丫头! 宇文沁由不得攥紧了手,十只尖尖指甲掐入掌心,视线偷偷往上打量。 既然他不是真的六根清净,那这顿罚,也不是没有转机…… 定了定心神,宇文沁将衣襟扯开些,莲步轻移,去到旁边的青玉案上斟了两杯醴酒,行至苏含章身边,将其中一杯酒捧于他面前。 疚悦石叭衣哗獨 「如此枯坐着也无趣,就让沁儿来陪殿下喝一盅吧。」 苏含章从发簪上抬起视线,淡扫她一眼,顺着她手指看向那杯酒。 没接受,但也没拒绝。 没拒绝,就已经是个很好的开端。 宇文沁按耐下心中的窃喜,仰头自饮了一杯,冰肌隐约泛粉。举起另外一杯,望住眼前的男人,媚眼如丝,「沁儿已先干为敬,殿下难道不喝吗?又或者……」 第65章 她腾出一只手,轻轻按住苏含章胸口,娇声道:「殿下喜欢这样喝?」 边说,人边略略前倾,樱唇犹沾着一点美酒,缓缓向苏含章唇边送去。他也不躲,坐在原地,垂眸睨着她的脸。 三寸……两寸……一寸……再有半寸距离,她唇便会贴上。月色荡起迷离旖旎的光,连室内的空气变得暧昧燥热。 可偏偏,就是在这半寸距离,宇文沁忽觉腹内一阵刀绞般的痛,。酒杯「咣啷」坠地,她整个人也抽搐着瘫软在了地上,血丝不断从嘴角涌出。 「你!你……你竟敢下毒?!」 苏含章看着她在地上痛苦挣扎,墨黑的眸子像两面漆镜,没有任何情绪,就只是倒映出了她的身影,「脸没她好看,身段也没她窈窕,脑子更是没她聪明,我作何要舍她而选你?」 斜眼倾泻在地的酒,他勾唇轻蔑一笑,「连夹竹桃粉末都觉察不出。」 宇文沁像是被雷击中,心碎成了齑粉,咬着牙伸手想去掐他,可腹内的疼痛很快便抽干了她所有力气。再恨,她也只能如蝼蚁般,在地上哀声乞求:「我错了……我错了……」 这模样,倒是取悦到了他。 苏含章起身,拢着袖子好整以暇地欣赏。 待宇文沁快咽气时,他才懒懒从袖笼里摸出一个瓷瓶,百无聊赖地抛给她,「摆正自己的位置,下次任务再失败,可就不止疼这一小下了。」 ☆☆☆ 今年草原上的雪,比往年来得都要早。 沈黛和戚展白商量着,得赶在大雪封山前离开西凉。况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要想找出二十年前的真相,还得直接去寻沈岸。 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结果这答案竟还在帝京? 沈黛颇为无奈地叹息了声,将桌案上的书卷放回红木箱子里。 明日一早就要启程,戚展白领着关山越在外头检查马车,她则和春纤、春信在屋里收拾东西,雪藻也在旁边帮忙打下手。对他的处置,两人也考虑了许多,最终还是决定再许他一次机会。 屋里正忙得热火朝天,凤澜郡主忽然来了,身边也没个跟着人。 沈黛忙起身去迎,她只摆手道:「不必这么客气,我就是来看看,你们收拾得如何了?可有需要帮忙的?」目光四下溜了一圈,「看来也不需要帮忙了。」 虽然凤澜郡主把知道的一切,都毫无隐瞒地告诉了他们。但那夜的争吵,到底还如鲠在喉。沈黛一时间还弄不清,她来这到底是什么目的,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话。 凤澜郡主笑了笑,「阿均和阿容的事,多亏你们出手相助,我无以为报。听说你生辰快至,送你金银玉器,想来你家中所藏,应当比我这里的还多。我思来想去,还是把这个给你吧。」 她摸出一个小锦囊,递给沈黛,「这是几颗海棠种子,是花朝节上,受花神庇佑的。我从帝京带来西凉,又特特拿去长生天面前祝祷过。阿容说你喜爱花草,应当听说过花神的传说吧。」 这是大邺民间广为流传的一个传说,沈黛自然听说过。 传闻花神每年都会亲曾驾鸾车,以东海起始,横跨整个大邺,到西凉为终点,一路向人间播撒花种。 这些花种都各自有妙用。海棠是人间的月老,倘若有人能拿到花神洒下的海棠种子,种出常年花开不败的海棠,那她便能和自己的良人白头到老。 很长一段时间,沈黛因为这个传说,搜集了不少海棠种子,可每一颗能做到花开不败,她也就放弃了。但若是受过花神庙,和长生天庇佑的,或许…… 沈黛忽然有些跃跃欲试。 送礼当投其所好,这些种子瞧着不起眼,可在她眼里,却要远胜过那些金银玉器百倍。 「多谢郡主!」 沈黛欢喜地朝她纳了个万福礼节,想着她如今已不是西凉的大妃,觑着她脸上的神情问:「郡主可想回帝京瞧瞧?如今西凉与大邺交好,已不再需要靠裙带关系维持和平。倘若郡主想回去,我可以帮忙。」 凤澜郡主眸光微闪,却只是闭上眼,微笑着摇摇头,「草原,就是我的家。」低头抚着指间的扳指,「他在我最无依无靠的时候,许了我一个安定的家。如今他去了,该是我去守好他的家了。」 她眼波无限柔情,那种眷恋是装不出来的。 沈黛心底了然,虽有些惋惜,但依旧为她高兴。有个真心疼爱你的人,再哪里都是家。 又寒暄了几句,沈黛送凤澜郡主离开,回来后正打算继续收拾东西,春纤忽然拿着一封信过来,「姑娘,是世子爷给你捎来的。」 第66章 「沈知确?!」沈黛一脸见了鬼的模样。 邪门! 这可太邪门了! 要知道,她这位哥哥那是出了名的懒。别说自己才来西凉几个月了,便是自己直接嫁去西凉和亲,几十年不回来,这位「知大爷」也不可能给她写一封信! 如果真写了……那不是在憋坏水欺负她,那就是在欺负她的路上。 就着阳光谨慎地上下翻看了好几回,信封里好像真就只有一张纸,没有别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沈黛还是不放心,不敢碰,让春纤打开念给自己听,发现还真就只是一封报平安的家书。 什么情况? 知大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沈黛正纳罕着,春纤忽然「咦」了声,「姑娘,世子爷写信的时候是不是喝多了?为何隔那么几个字,这字的笔画,就缺那么一道呢?」 「笔画?」沈黛微愣,忙拿了信自己看,越看,眉心皱得越深。 「姑娘怎么了?」春纤不安地问,「这信有问题?」 沈黛拉了她的手,往书桌去,「我从前曾和哥哥一道研究过一段时间的密信,玩的就是这个减笔画的方法。这信上写出来的,只是表面内容,而哥哥真想说的却是……」 她提笔蘸墨,对着家书,将里头缺少的笔画一道一道誊写到另一张纸上。 很快,这封信便显出庐山真面—— 「柳州,救命。」 沈知确这人平日行事虽不靠谱,但还是有自己的底线。似这般拿自己性命同亲人开玩笑的事,他是断然不会做的。 况且他这人一向自傲,若非真的命悬一线,是轻易不肯放下姿态求人的。 这一求,还求到了万里之外的西凉? 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沈黛就将这件事同苏含章联系到了一块。 这几日,按照雪藻的招供,戚展白已将苏含章安插在他们身边的细作,都悉数处理干净。 以苏含章睚眦必报的性格,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定然还会有接下来的动作。眼下自己和戚展白都不在帝京,那他最容易下手的,必然就是她的家人。 「哥哥近来都在做什么?」沈黛素白着脸,沉声问。 春纤忖了忖,回她:「听说是奉命,随老爷一块去禹州巡视了。」 「禹州……」沈黛蹙眉喃喃着。 从帝京到禹州,必然要取道柳州。而那附近一向盗匪横行,倘若苏含章真要下手,势必会选在那里。如此,也好为自己开脱。 有爹爹在,哥哥竟还要向她发求助信,岂不是说明他们两个人都…… 背后似有一阵阴恻恻的风袭来,沈黛趔趄了下,捏着笔的手控制不住发抖。笔尖墨汁蘸得太满,悠悠汇成一个圆弧,因这一抖,啪,坠了下来。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个「命」字上。 墨汁沿宣纸的纹路晕染开,似一轮纯黑的太阳,屋里的光也随之暗淡不少。 春纤见沈黛面色不对,忙扶她坐到椅子上,「姑娘?姑娘?」 沈黛一把反握住她的手,「快!快去找王爷!」 春纤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她脸上血色已然褪尽,也不敢耽误,点头连声「诶」着,提着裙子匆匆跑出去。 很快,戚展白便火急火燎地赶回来。 瞧见沈黛苍白的小脸,他眉心狠狠拧起,脚底生风朝她走去,「这是怎么了?」才刚出门前,小姑娘还是一朵明媚娇艳的花儿,怎的转眼工夫就蔫成了霜打的茄子? 「小白!」沈黛这回是真慌了手脚,不管不顾抱住他的劲腰,将迷信之事告诉他。 在她眼里,爹爹和哥哥一直都是中流砥柱般的存在,支撑着沈家,即便遇见风雨,亦能安然无恙。她从来就没想过,有朝一日,天会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垮下来。 前世抄家的一幕再次浮现脑海,沈黛紧紧闭上眼,努力不去想。颤抖的睫毛盖住了她心底涌上来的恐惧,却无法遮掩她身体的战栗。 屋内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听完她说的话,戚展白始终沉默着,没开口。桌角的沙漏如水般流逝,阳光下依稀闪着熹微的光,映得他深邃的眉眼半明半昧。 沈黛仰起通红的眼,忐忑地瞧他。 这事拜托戚展白,还真有些为难人。毕竟苏含章很有可能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孪生弟弟,而她的爹爹却是害他们兄弟分离的罪魁祸首。 他哪有道理去帮仇人,对付自己的弟弟? 第67章 更何况前两日,碎叶城来消息,说戚老太太知道他们来,提前结束斋戒回府。这会子人已经在家中等着他们了。 他们原是打算回帝京前,先去看望她老人家一趟,顺便问问她是否知道二十年前,宫里派人偷抱走孩子的事。 柳州和碎叶城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方向,戚展白就更没理由为她家的事,特特改变行程,舍弃这少有的、能看望自己祖母的机会。 沈黛原本一颗充满希冀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松了手,缓缓从他怀里退出,「这事大概……就只是我哥哥的恶作剧……你知道的,他总爱这样作弄我。」 她看着他,努力牵唇,扬起一个轻松的笑。手却揪住自己的袖子,柔软的丝绸在她指下扭曲变形。 后半句「自己一个人去柳州看一看便是」才刚到嘴边,她就听戚展白招来关山越,沉声吩咐:「传令下去,今日下午就出发,改道柳州。」 「那个送信的人应当还没走远,派几个手脚麻利的跟上去,看看这封信有没有别的猫腻。」 「再派人去碎叶城,给我祖母递个信儿,本王和昭昭暂时没法去看望她了。待她来帝京,本王再向她老人家请罪。」 他一手还搂着沈黛的肩,另一手则有条不紊地在空中指挥着,把她想到的、没想到的统统都安排妥当。 沈黛圆着眼睛呆住,直到关山越领命下去照办,她还没醒过神来。 戚展白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嗤地笑出声,勾了下她鼻尖,「小呆子,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 沈黛咕哝着:「我还以为……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戚展白挑眉,「以为我不会帮忙,甚至还会幸灾乐祸,拍手称快?」 沈黛讪讪笑了下,不好意思地低头,一面揉捏裙绦,一面暗自唾弃自己的小人之心。 戚展白恨铁不成钢地捏捏她脸颊,见她衣襟乱了,蹲身帮她整理,「你啊,就是关心则乱。阿均和王容与有事寻你帮忙,你能冷静地给出谋划策,跟个小军师一样。可一旦事关自己亲人,你就沉不住气了。」 说着,他骄傲地一咋舌,「还得靠我。」 「去你的!」沈黛娇嗔地推了他一把,瞪他,「不害臊。」 经这一闹,她心情倒晴朗了不少。 戚展白笑着握住她的手,在嘴边轻轻啄了下,修长的手指摩挲她面颊,轻而柔地,仿佛她是世间最精美的瓷器,「你爹就是我爹,他出事了,我怎会坐视不理?」 「莫怕,我已经没有爹了,不会让你也失去爹。」 他眼里有温柔的光,深深望进她眸底,似一双无形的手,小心翼翼地包裹住了她混乱的心。 热意涌上眼眶,沈黛吸了吸鼻子,抿唇想忍住,可到底是败在了他温柔的注视下,呜咽一声,扑进了他怀里。 ☆☆☆ 离开西凉,戚展白就将人马分成两路,一路按照原来的路线返回帝京,另一路则跟随他们一道前往柳州城。 柳州城虽也临近边陲,但因四面环山,交通闭塞,城里的人很难出去,城外的人也难以进来,故而远不及碎叶城繁华。 这一路上的风景也算奇绝,可沈黛心里惦记着爹爹和哥哥的安危,再没了来时的游山玩水的好兴致。春纤和春信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她笑一笑。 也唯独戚展白哄她两句,她方能一展笑颜。 大约行了三日,他们终于来到柳州的地界。沈黛迫不及待撩开车帘子,探头往外瞧。 今日天色不好,深浓的云翳沉甸甸搭建在上空,衬着底下黢黑而高耸的城墙,有种令人窒息的逼仄感。 城门底下乌压压站了一群人,领头之人紫衣高冠,丰神俊朗,即便相隔这么远,沈黛依旧能感觉到他周身萦绕着的轩昂之气,仿佛能刺破这压抑的云霄。 瞧着有些眼熟…… 沈黛想不起来,倒是春信先惊呼了句:「秦济楚!竟然是他!」 「秦济楚?」 「姑娘不记得了?」春纤道,「就是三年前,那个同时中了文武状元的秦济楚啊!当年为了发妻,拒绝当驸马的秦济楚。大家还说,他是重现了‘南园遗爱,故剑情深’的故事呢。」 点拨到这,沈黛「啊」了一声,想起来了。 三年前,秦济楚才刚弱冠之年,就一举中了文武双状元,堪称大邺科举史上第一人。而她爹爹沈岸,正是那年的主考官,秦济楚也算是他的门生。 陛下惜才,对这样的人才更是喜欢不已,有意招他为婿,将自己唯一的公主苏清和许配给他。 第68章 秦济楚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口拒绝,说自己早已有结发妻子。 陛下自然不信,只当他是有意藐视天威,欲降罪惩罚于他。秦济楚却不卑不亢,携自己的发妻锦瑟一同上金殿。 陛下见过那女子,便再无言以对。 只因她,是个盲女。 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陛下心里虽惋惜,但也没再坚持,摆手成全了他,也成就了这段「南园遗爱,故剑情深」的佳话。 便是到如今,帝京茶馆里还有说书人在娓娓述说他们的故事。 可这位故事的主人公,却也因这过于刚直的性子,在官场上屡屡碰壁。爹爹虽有意提拔,但到底是拦不住圣心。最终,这位举世无双的状元郎还是被贬谪出了帝京。 沈黛当时还感慨来着,但想到秦济楚这样的性子,当个地方官应当要比当京官舒服许多,也算因祸得福。 没成想,他竟被调派到了这么个穷乡僻壤?! 她正惊愕间,马车已停在了城门口。 秦济楚上前一步,躬身叉手执礼,「柳州秦济楚,恭迎湘东王殿下,恭迎圣缨郡主,未曾远迎,万望恕罪。」 云翳的缝隙间齐刷刷泻下一排整齐的光瀑,落在他坚毅疏阔的眉宇间。三年蹉跎,前途尽毁,却丝毫未能折损他半分气韵。 众人不禁有些看呆。 还是戚展白先下马,回他一礼,「秦公客气,本王临时造访,未曾提前同秦公打招呼,该是本王向秦公赔不是。多有叨扰,还望莫怪。」 沈黛也下车行礼,寒暄了几句,三人便一道去往秦府。 所谓秦府,在柳州城内算是座不错的宅邸,但不过也只是一排半旧不新的瓦房,别说和帝京比了,跟西凉相比,都有些勉强。 看来这三年,这位昔日惊才绝艳的少年状元,过得不是一般的落魄啊…… 沈黛唏嘘不已。 想起爹爹和哥哥的事,她迟疑了片刻,待行至中庭,便忍不住发问:「近日家父和家兄曾受朝廷指派,去往禹州办差,沿途势必要经过此处。敢问秦公可曾见过他二人?」 秦济楚止步,回头冷冷看她。 沈黛心里打了个突,他该不会是误会自己在指控他私自扣押朝廷命官吧? 她当下忙要解释,秦济楚却抬手打断她,扬手将他们请进旁边一间静室,又朝手下人使了个眼色。 手下人领命,退出静室关上门,在门口守着。 「实不相瞒,在下今日匆匆出城迎接二位,也正是因为此事。」 秦济楚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递给沈黛,「老师知道此趟出行,必会路过我这儿,早在离京前就托人带了这封书信告知于我。我也早早就做好准备,在此恭候。」 「按照脚程,他们半月前就该到,可始终不见人影,连书信往来也断了。我实在放心不下,派人前去寻找,只听说他们误入了那翠微山谷,就再没出来过。」 沈黛一面听着秦济楚的话,一面抚摩信上的墨迹。 时隔数月,再见爹爹的字迹,竟是这样的情况! 郁气上涌,她不禁双耳「嗡嗡」,眼前发黑,脑袋跟着昏沉欲坠。虽早有预料他们已经出事,可真听说的时候,她还是承受不住那股撕心裂肺之疼。 戚展白揽住她的肩,将她拥入怀中细细拍抚,视线调向秦济楚,「那山谷现在是何情况?秦公可有派人探查过?」 秦济楚点头,眉心却也拧得更深,「查过不下十遍,什么线索踪迹都没找着,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 「凭空消失?这么多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沈黛愕着眼睛,不住摇头。 秦济楚也知自己这说法可笑,无奈又自责地沉出一口气,「老师于我恩重如山,我竟……」他不由语塞,垂落在膝头的手缓缓捏成拳。 静室里的空气像是被人一瞬抽干抽净,僵硬着,只剩满室死寂。 戚展白抬手,一颗一颗擦去沈黛眼角渗出的泪珠,柔声安慰:「莫担心,凡事都有我在,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给你顶着。」 转而他又对秦济楚道,「敢问那山谷在哪儿?还请秦公指个方向,本王要亲自过去查看。」 秦济楚没意料他会如此说,愣了半晌,才道:「王爷此话当真?那山谷怪石嶙峋,毒瘴横生,常有野兽出没,乃方圆十里内最险恶之地,王爷当真承受得住?还是让手底下的人代为跑一趟吧。」 他双眼微微眯起,黑眸云遮雾绕,隐约含着讥诮。 第69章 看来,这位少年状元表面闲云野鹤,丝毫不把帝京的繁华放在眼里,但心底到底有怨,对他们这些位高权重之人更是存了几分鄙夷。 戚展白懒怠搭理他话语中的机锋,冷声一嗤,不屑道:「再险恶,也得先险恶得过本王才是。只要是人做事,总会留下破绽。他最好莫要叫本王查出来,否则……」 他眸底寒意渐浓,没再说下去。 却比说什么都厉害。 静室里烧着地龙,秦济楚仍不禁打了个寒颤。 查出来是谁后会如何?只怕死是不足够的,该是要他生不如死吧…… 事不宜迟,戚展白和秦济楚商议完,便召集人手,准备动身前往那翠微山谷一探究竟。 天上云翳未散,慢慢吞没天际的阳光,只余窄窄的一线,宛如神祇逐渐闭合的一只眼。 这世事,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沈黛站在檐下叹了声,将簇新的蓑衣塞进戚展白随身的行囊里。 「今日少不得要下一场大雨,不是在你去的路上,就是在你回来的时候,到时你可别忘了拿这个挡雨。如今你年纪也大了,身体没有那些毛头小子瓷实,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不要命地往前冲了。」 戚展白听着她絮絮嘱咐,一面笑她瞎操心,他今年才刚二十,风华正茂,怎么就受不了几滴雨了?一面又感慨万千,自己十几岁上场迎敌,出生入死到今日,总算是有人心疼他、专门为他唠叨了。 他拿了沈黛手里的行囊,递给关山越,自己则将人紧紧搂到怀里,下颌轻轻蹭着她发顶,「莫担心,我定会将你爹和兄长平安带回来的。」 堂堂大邺朝的战神都亲自出马了,她自然是不需要再担心了,可…… 沈黛红着眼睛,娇嗔地捶了下他的肩,「你也要平安回来!没得人没救出来,再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好。」戚展白轻笑,低头亲了下她的额,「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再不济就寻些事情做,莫要胡思乱想,凡事有我。倘若心情还是不好,那就……」 他仰头四下瞧了瞧,接上道:「那就去院子里走走。你不是喜欢花草么?我瞧这院子里到处都是花,什么样的都有。待会儿我去同秦公说说,给你讨句话。你就带着你那两个丫头四下走走,散散心,别总闷再屋子里,会憋出病的。」 院子里的花,沈黛其实也留意到了。 这可不只是戚展白说的「什么样的都有」,连平时不常见、极难栽培的品种,这里也栽种了不少。原本不起眼的瓦房小院,也因这些姹紫嫣红,变得美不胜收。 便是拿它比之宫里的御花园,也丝毫不逊色。 沈黛自诩在花木鉴赏方面小有所成,可这院子却有不少花,连她都叫不上名儿。见秦济楚调配完人手朝这边走来,她忍不住问:「敢问秦公,府上园丁是谁?」 秦济楚脚下步子一顿,偏头觑眼道边的花,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旋即回头,淡声道:「实不相瞒,鄙人月俸不足,供奉不起园丁。寒舍所有花草,都是贱内一手栽种的。」 「尊夫人?!」沈黛愕然惊叹。 众所周知,秦济楚的夫人锦瑟,乃是位盲女。而这院子里的稀世品种,便是宫里最精此道的园丁,琢磨一辈子也难成功培养出一株。如今却被一个盲女种出来了,还养得这么好? 沈黛一时间消化不掉这份庞大的惊讶,下意识追问:「敢问尊夫人眼下在何处?可否准许我去拜见?」 恐他误会,她又笑着解释,「我也并无他意,不过是同尊夫人一样,闲暇时喜欢摆弄这些花草,故而想请同她教一下这些花木的品名,和栽培方法。」 秦济楚却是躬身一揖,「贱内近来偶感风寒,尚在屋里修养,不好见外客,还望郡主莫怪。」 「这样啊……」沈黛有些惋惜,但也没再强求,抬手继续帮戚展白整理衣襟。 戚展白见她臊眉耷眼闷闷不乐,便凑到她耳边安慰道:「你也莫失望,风寒不是什么大病。估摸着等我们找到人,锦瑟夫人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到时你再去跟她讨教也不迟,横竖我们也不差这一两天回去。」 沈黛知他是不舍见她失望,便抬眸一笑,「不妨事的,不过是……」 她话还没说完,月洞门外快步匆匆进来一个小丫鬟,四下望了眼,朝这边过来,边蹲安边道:「给王爷、郡主请安。我家夫人在后院设了花宴,想请郡主一道过去品鉴。」 「你家夫人?」 「就是秦大人的夫人,锦瑟。」 第70章 沈黛和戚展白不约而同地挑了下眉,觑眼边上正背对他们同关山越说话的秦济楚。彼此又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对夫妻,可真有意思。 一个非推说夫人身上不便,不让她见;一个却主动打发人请她过去相见,还特特在院子里摆了花宴。抬头瞧瞧这天,可都快下雨了呢…… ☆☆☆ 所谓花宴,办得也着实简单。 没有酒菜,也没有吟诗作对用的文房四宝,就只有这一院子现成的花。而邀请的客人,也只有沈黛一个。 远处的云翳又聚过来不少,厚重的一团,仿佛下一刻便会降下一场瓢泼大雨。 沈黛随丫鬟一路往后院去,穿过一扇月洞门,原本鹅软石铺就的小路变成了木制长廊,铺地的木板都是空心,人走在上头会「咯吱咯吱」作响。两侧也设有阑干,高度刚好够人搀扶。 眼下天气已然入冬,寒风凋敝,外间都是一片萧索之状,而这处小院却丝毫不缺鲜妍色彩。花色斑斓,暗香幽幽,让人不禁生出了一种春天早就到了的错觉。 沈黛很快被其中一株吸引,不自觉停下脚步张望。 「郡主也喜欢牡丹?」 廊下传来一阵有规律的「咯吱」声,沈黛循声望去,一个女子正扶着栏杆朝这边走来,一双眼睛生得灵秀,却没有焦距。身侧各跟着一个丫鬟,她却没让她们帮忙。 院子四周花团锦簇,那女子却是一身素色。 可衣料虽平常,上头的绣纹却别致,不像外间绣娘的手艺,倒更像是自己做的。就跟她的容貌一样,五官虽平平,但却因那天生上扬的笑唇,而增添几许灵动。 想来,她就是传中的那位让状元郎拒绝公主的锦瑟夫人吧。 大约是听见沈黛欲上前搀扶的细微脚步声,锦瑟微微一笑,兰花一般洁净,像是在说:「不必。」 越是像他们这样身上有残之人,越是有自己的傲气,不希望旁人特殊对待他们。 沈黛也就没再坚持,即便她看不见,也照旧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余光掠过廊下那几簇花,她又忍不住问:「夫人怎知,我是在瞧那株牡丹?」 锦瑟笑了笑,一双空洞却也不失光彩的眼望向她。 「我每日都要从这里经过不下数回,每块木板的声音,我都记得分明清楚。而这院子里的花,也都是我一人栽培,每一株长在哪儿,我也深谙于心。「郡主是爱花之人,行到这处拐角便不动了。除了那绮色琉璃,还有什么能拦得住郡主的脚步?」 沈黛由衷叹服,真是个妙人。 当下也忽然有些理解秦济楚为何要放弃做驸马,同一个相貌平平、无权无势的盲女做夫妻了。 「世人皆以牡丹为贵,而这株绮色琉璃更是牡丹中的精品,倘若栽培得当,便是到了冬日亦花开不败。传说若能得上一株放在家中,便能保家宅安宁,心爱之人无灾亦无难。」 沈黛一壁说着,一壁转头含笑看她,「夫人与秦公伉俪情深,想来这株绮色琉璃,便是为了他栽种的吧。」 这原是一句寻常的问话,锦瑟听完,嘴角的笑意却有一瞬僵硬,张口似要说什么。旁边的一个圆脸丫鬟忽然轻声咳嗽一声,颔首提醒道:「夫人,到时间了,该回去吃药了。」 锦瑟抿了唇,说:「好。」 人却没走,目光重又深深望向那株绮色琉璃。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快要下雨,周遭湿气重,沈黛隐约感觉,她眼里含着一抹湿润的哀色。 「绮色琉璃虽能在冬日开放,但牡丹毕竟是牡丹,还是该在温室里头待着。我近来缠绵病榻,实在无心照看,将它交给旁人,我又不放心。正巧,我和郡主也算投缘,倘若郡主不嫌弃,可否代为照顾?」 沈黛一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厢锦瑟已扭头吩咐身边人,「去,叫人把那花连根挖出来,移栽到盆里。」 「万万使不得!」沈黛忙不迭拒绝。 她们两人就算再投缘,那也只是萍水相逢,她哪能收人家这么大的礼? 况且这花木移栽大有讲究,一个不慎就会伤及根茎,直接导致花木衰亡。寻常株苗尚且如此,更何况如此稀有的绮色琉璃?倘若真伤着了要害,亦或是自己栽培不当,叫它在开不出花,那她不就成了罪人? 锦瑟却笑得从容,「不妨事的。它再珍贵,也只是一盆花,哪里抵得上人的性命?」 沈黛微怔。 匠人将花成功移植入盆,捧给锦瑟。 第71章 锦瑟亲手将它塞到沈黛手中,一字一顿道:「还请郡主务必要好生照看。」边说边用力捏了捏沈黛的手心,双目无神,却也灼灼地凝望住她。 ☆☆☆ 回去的路上,大雨倾盆而至,气势万钧,仿佛九重天叫人捅漏了个巨大的口子,害得天河倒倾向了人间。 夜幕降临,雨路更加难行。春纤、春信和雪藻担心沈黛摔跤,便各撑一把伞,在她周围站成一圈,将人牢牢护在中间。 「那位锦瑟夫人,是不是有些奇怪?」春信诧异地打量沈黛怀里的花盆,时不时回头看长廊尽头远去的素色身影。 春纤难得有跟她观点相同的时候,「你也感觉到了?说说看。」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吧……」春信捺了下嘴角,招手让春纤和雪藻凑过来,「你们发现没发现,她院里的东西都不是成对的,完全没有男主人生活的痕迹。」 「方才秦公出门,这位夫人都没出去送,像是根本不知道一样。外头不是都在传他们夫妻感情甚好么,我怎的一点也瞧不出来?」 春纤和雪藻连连点头应和。 是太奇怪了。 别说夫妻了,就说姑娘和王爷。两人现下都还没成亲呢,这趟一块去西凉,用的茶具碗筷什么的,也都是成双成对的。可这对人人艳羡的恩爱夫妻,却弄得跟天各一方似的。 但他们仨毕竟都没经历过感情,喋喋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春纤便问沈黛:「姑娘觉得呢?」 沈黛却说了另一件事,「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院子里的花,有点香得过分?」 「花香?」 三人倒是没注意这个,不过经她这一提醒,还真有些…… 「是不是花种得太多,所以才这么香?」春信被熏得忍不住捏住鼻子,声音闷闷的。 雪藻比她警觉,四下看了眼,凑到沈黛耳边低声问:「姑娘可是想到什么了?」 沈黛停下来,转头环视一遍四周,「下雨了,天黑了,这么大的雨声,能盖住很多声音。同理,这么浓的花香,也能遮掩住很多气味,就比如……」 她腾出一只手,亮出自己的手背。 廊下灯笼飞旋出昏昧的光,她凝脂般的白皙肌肤上,赫然有一道极浅的血痕,「这是方才转弯的时候,我手背擦过廊柱,不小心沾上的。」 春信瞬间白了脸色,本能地就要尖叫。好在春纤反应快,赶在她出声前,先一步捂住她的嘴。 但她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垫脚觑了眼前头管家为他们安排的住处,春纤抖着唇小声道:「姑娘,关侍卫临走前给我们留的人手,全被他们换了!」 「这、这……怎么办?」春信跺着脚,快急哭了。 沈黛紧紧咬着下唇,努力压制着即将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跳。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眼下的事实就是,这偌大的庭院之中,只有他们四人围簇着的这一小片天地,才勉强算得上安全。 慌是没有用的。 越是这样的时候,她就越是要镇静,戚展白不在,她就是这一行人的主心骨。 能用的人手还剩多少?应当不多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通知戚展白。连他们这里都成了这样,那传闻中至险至恶的山谷,就更是张口吃人了吧? 捏在花盆边缘的手不禁收紧,沈黛手心濡湿一片,几乎要抱不住盆。 三人还在等沈黛拿主意,她只垂眸盯着怀里的花,人沉默下来。 廊下灯笼飞旋,光影凌乱无序,仿佛刀剑相交。绮色琉璃开在其中,花蕊是明艳的鹅黄,花瓣却剔透如琉璃,随光晕折射出不同的色泽,纯净也绚丽。 「雪藻。」沈黛忽然开口,「我记得你学过千里追踪术?」 雪藻点头,自信道:「之前在大殿下手下,训练最多的就是这个。」 「好!」沈黛毫不犹豫地折下盆中一枝花。 三人齐齐倒吸了口冷气,她却从容异常,将花塞到雪藻手里,正声叮嘱道:「帮我跟王爷带个消息,务必要亲口、也只能告诉王爷,我们可能中计了。记住,一定要快!」 ☆☆☆ 大雨「哗啦啦」冲刷而下,狂暴的风将周围一切隐隐的动静都卷了来,在正门石阶前激荡出漫天白色雾气。 长鞭抽打马身的声音从雨幕深处刺来,很快,纷乱的马蹄便踩碎了阶下倒映着「秦府」匾额的水洼。 管家领着人打伞上前迎接,秦济楚却没接,兀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翻身下马,将马鞭抛给他,「一切可都顺利?」 第72章 管家忙道:「顺利,很顺利,那几人回了院子,没多久就昏迷不醒了。」 秦济楚干扯嘴角,不屑地「哼」了声。 门外又回来几人,下马跪在阶前复命。 秦济楚回身,冷眼觑他们,「尸首都处理干净了?那姓戚的呢?」 「启禀城主,全都按照您的吩咐,放火烧干净了。姓戚的连一根骨头都没留下。」 秦济楚脸上终于有了笑,「做得好。」不屑地哼了声,「区区战神,也不过如此。如果还当初我没有被贬,这名头哪里还轮得着他?」 他咬牙说着,拳头在湿漉漉的袖底捏得山响。风灯照得他脸色一片青白,原本光风霁月的面容,被阴影扭曲得变了形。 管家给他递了块干布巾,小心问:「那……那位沈姑娘要怎么处置?按大殿下的意思,是要留下?」 秦济楚接过布巾擦脸,闻言,懒洋洋地挑了下眉,「他说留就留?」 管家一愣,眼中显出惊愕之相,「可、可可大殿下……」 不等他说完,秦济楚就直接把布巾甩到了他脸上,「大殿下大殿下,到底谁才是你主子?我说不留就不留!」 说着他就拔出腰间的佩剑,大步流星往后院去。 雨水冲刷了这么久,院子里的花香仍弥留着不散。饶是秦济楚内功深厚,为进院子,也不得不拿面罩遮掩口鼻。 屋里横七竖八歪倒着许多人,两个丫鬟算忠心耿耿,直到最后一刻,还死守在屋门口寸步不离。 秦济楚没耐心,踹开她们便推门进去。 屋里还燃着香,桌案前横倒着一个美人,雪肤花貌,无一处不妙。一双眸子静静合着,浓睫低垂,暗影朦胧,仿佛只是睡了过去,衬上旁边的绮色琉璃,不由惹人遐想,这双眼睁开,该是何等媚惑之态。 只可惜,她再没这机会了。 秦济楚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嗤,两指并拢,顺着银白剑身缓缓抚摩向剑尖,似叹非叹地感慨道:「休怪我不懂得怜香惜玉,要怪,就怪你那个道貌岸然的爹!」 银光「哧」声一晃,剑尖向下猛力俯冲,震起的罡风带乱了熏炉上一炷笔直的细烟。 剑尖即将刺破所有美好的一瞬,旁边传来一声剧烈的「砰」,兔起鹘落间,银光横冲而来。就听一道刺耳的利刃摩擦声,秦济楚手里的剑被径直挑开,在空中打了个旋,笔直插在墙上。 秦济楚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忽然飞溅起一片殷红的光,伴随双手手腕间两道刺骨之痛,愕然低头一看,竟是被挑断了手筋! 「啊——」 秦济楚捂着手,声嘶力竭地仰天长啸。猝不及防间,一片黑影已飘至身后,脖颈微凉,竟是被人架上了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隐约有血丝渗出。 「谁!」 他大喝一声,扭头去看,就对上了一双森冷如刀的眼。 「区区武状元,也不过如此。」戚展白嘴角牵起一抹矜骄的桀骜之气,那算不上笑的笑里,匿着比外间的冬雨还冻彻心扉的冰寒。 秦济楚瞬间惊出一身冷汗,牙齿险些咬着舌头,「你!你你你……还没死?!」 「不仅是他,我也没事。」沈黛揉了揉酸疼的脖子,撑着桌案缓缓起身,低头不紧不慢地掸着身上的灰。 秦济楚双瞳孔骤然缩起,还没得发出一声惊叹,屋外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混着这场滂沱夜雨,好似雷声轰鸣在头顶。 而这雷鸣的尽头,是关山越领着大队早就该亡于他暗卫剑下的湘东王府府兵,横刀将他霾伏在府中各处的暗卫都架了进来,摁着他们后颈,让他们「咚」声跪地。 「启禀王爷,秦府上下一干人等都已全部落马,听后王爷发落!」 秦济楚双眼几乎是在一瞬间瞪到最大,目光一一从他们身上掠过,唇瓣翕动,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说,咽喉却被巨大的震惊堵塞着,一点声也发不出来。 沈黛笑容恬淡,「很奇怪?为什么我们中了你布下的花障之毒,却还能安然无恙?」 秦济楚赶紧把嘴闭成河蚌,便是如今成了他们的瓮中之鳖,他也不愿舍弃最后一点尊严。 可那眼神却把他心底的疑惑暴露无遗。 沈黛笑意浅浅,缓步至那盆绮色琉璃边,摸出帕子轻手轻脚地擦拭上头沾染的血迹。 耳边回荡起午间锦瑟对她说的那句「再珍贵也只是一盆花,哪里抵得上人的性命」,她幽幽一叹,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绮色琉璃能护家宅平安,珍贵异常。这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因它的花香能辟世间百种毒。我虽不知你这花障中究竟都混了哪几种毒物,但有它在,便可避百害。」 第73章 秦济楚像是被什么击中,人趔趄了下,呆呆望住那盆花,仿佛被雨淋坏了的泥胎。渐渐,他嘴角拧起扭曲的笑。 这里是他的家,没人比他更清楚,这花究竟是哪里来的! 戚展白没功夫搭理他此刻破碎如齑粉的心,抬了抬手里的长剑,将剑抵得更紧,冷声质问:「说!沈氏父子是不是在你手里?」 秦济楚不屑地轻哼,没回答,却是默认了。 这态度实在令人作呕,沈黛由不得咬紧了牙,「你也说,我爹爹是你的恩师,待你恩重如山,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恩师?」 秦济楚仿佛听见了平生最大的笑话,不顾那柄尚还架在他脖子上的利刃,仰头朗声狞笑。身影投在窗户的豆腐格上,仿佛夜雨中幢幢暗行的鬼魅。 许久,他终于笑累了,在外间骤然加大的轰隆雨声中平静下来,望着沈黛的眼,目眦尽裂,一种比暴怒还要可怕的一种憎恨。 「你不如先去问问你那好爹爹,他凭什么拆散我和苏清和!」 苏清和? 拆散他和苏清和? 这话要从何说起?当年陛下要招他为婿时,不是他自己不愿舍弃发妻锦瑟,一口拒绝赐婚的么?怎的成她爹爹棒打鸳鸯,拆散他和苏清和了? 沈黛和戚展白交换了一个茫然的眼神。其余人也都因他这话,或多或少露出了惊诧之状。 秦济楚却是一脸坦荡。 莲花座上的烛火忽地爆了下灯花,烛焰叫雨夜的潮意浸湿,光圈缩成豆子大小,昏昏摇映在他脸上。他一双幽黑的瞳孔闪动着妖异的光,翻涌出深浓的憎恨。 「我出身不好,比不得你们这些生来就高居云端的世家公子小姐,唯有靠科考,方能鱼跃龙门,稍稍与你们比肩。」 「文状元,武状元,于你们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彩头,可于我而言,却是十多年寒窗的艰辛。」 「你们可知,从第一声鸡鸣到日头真正升起,可以挥多少下剑,默诵多少遍《策论》吗?你们可知,冬日里用一双冻满疮的手,去握笔写字和舞剑,到底哪一种更痛吗?」 秦济楚抬手望着自己掌心厚厚一层老茧,哼笑,「你们不知道,沈岸也不知道,那他凭什么拿我的前程要挟于我,不准我娶公主?就因为他儿子喜欢苏清和,我就必须拱手相让吗?!」 「把苏清和还给我!把驸马之位还给我!」 他嘶吼着,挣扎着,双目猩红。两手皆被挑断手筋,仍伸在半空,疯狂地对着沈黛抓挠。 众人有些担忧,唯恐他真伤到人,纷纷劝沈黛后退。 沈黛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画皮画骨难画心。所谓万人夸赞的深情状元,外表还是个光风霁月、不染红尘,内心却早已被富贵权势蛀了个干净。 「你想当驸马,那你的发妻锦瑟呢?」 秦济楚一噎,屋里刺耳的嘶吼声戛然而止。 沈黛眯起眼,漠然睨着眼前狼狈的人,像是在看一只粪坑里扭动的蛆。 「倘若我没记错,你二人乃青梅竹马,十五岁便结为夫妻。你为科考,每日闻鸡起舞,头悬梁锥刺股,两手生疮亦坚持苦读,可谓尝尽人生疾苦。那你夫人呢?她何尝不是数十年如一日地陪你熬着?」 「为了供你读书,她每日起得比你早,睡得比你晚,那几年甚至都没吃过几顿饱饭。你吃了滔天苦头,她只会比你更遭罪!」 说到这,沈黛不得不停下来,捂着胸口大口喘息,让自己剧烈起伏的心平静下来,尽量用和缓的语气问出自己心底的猜测:「她的眼睛,可是你弄瞎的?」 这一声问话,便如世间最薄也是最利的刃片,轻轻划过所有人的耳朵。 屋内一瞬死寂,落针可闻。大家都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瞠目结舌的表情里,说不清是惊讶更多,还是愤怒更盛。 秦济楚眸光闪了闪,仍梗着脖子嘴硬,「欲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当初若不是她执意不肯和离,我也不愿将事情做绝。」 「况且她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嗤了声,眼里盛满鄙夷,「没想到弄瞎了她的眼,还拦不出她。为了报复我,她竟不惜从老家千里迢迢赶来帝京告状。我让府衙不要接她的状纸,把她赶出去,眼瞧她就快坚持不下去了,却叫你爹知道了去。」 他咬着牙恨声啐了口地,语气满是功亏一篑的遗恨,毫无半点愧色。 「后来你那好管闲事的爹,就拿这事威胁我,说我若是不拒绝陛下的赐婚,就将我的臭事都抖出去,到时我不光前程保不住,连名声都要毁尽,他还说是为我好?呵。」 第74章 「我看他就是想让他自己的儿子做驸马!知道他儿子不比上我,才……」 他话未说完,就听一声清脆的「啪」响彻整间屋子,檐下的灯笼都颤了颤,抖落一身雨露。 秦济楚的左脸被硬生生打偏到了右边去,不可思议地望向沈黛,鲜红的掌印在灯下格外醒目。 「我爹爹是爱惜你的才华,才肯给你一次回头的机会!」沈黛迎着他的眼神,气愤道,「你以为纸能包得住火?倘若这事捅到陛下面前,你可知会是什么结果?」 「驸马?」 她不屑地一哂,「你若是敢以这样的身份求娶公主,凭陛下对公主的宠爱,他不将你五马分尸,就已经是客气的了!」 「君子当如竹,虽争风逐露,然心中有节。我爹爹平生最恨你这等忘恩负义之小人,若不是看重你才华,他早一纸诉状告到御前,让你身败名裂!他放你一马,你不知感恩也罢,竟还恩将仇报?」 「还有你夫人锦瑟……」 想起午间见到的素色身影,沈黛由不得痛惜地闭上了眼。 秦济楚一直在派人监视她,她明知自己处境也艰难,还是在想方设法救他们。 绮色琉璃,能护心爱之人无灾亦无难。 这三年,她当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院子里种下那些花?可是日日都在期盼负心汉能回头?希望一次次落空的时候,她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袖底拳头捏得「咯咯」响,沈黛忍不住,抬手又给了秦济楚一巴掌,正待要给他第三掌,戚展白拦住她。 他将秦济楚丢给关山越看着,自己则捧起沈黛红肿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吹拂,心疼道:「这样的败类,不值得你亲自动手,没得弄疼自己。」 「我就是生气!」 沈黛跺脚哼了声,方才还是一脸嫉恶如仇的凶悍模样,到了他面前,就不自觉便露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戚展白含笑捏捏她脸颊,「他没你的手金贵,交给我,我自有一千种法子让他生不如死。不过……」 他转目望向秦济楚,眼里的温柔如露水见朝阳一般,顿时蒸腾了个干净,「在此之前,得先让他交出国公爷和沈兄弟。」 秦济楚被他眼里的寒芒震慑到,下意识一哆嗦,却高高扯起一边嘴角,叫嚣道:「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戚展白无所谓地「哦」了声,直直望进他眼底,笑意从容,「不说也行,本王不介意让你现在就尝尝那一千种法子。」 他语调无甚起伏,一字一字钻入秦济楚耳中,却像是猛兽的尖牙,「咔嚓」咬住他咽喉。 众人皆知,湘东王杀伐果决,落在他手里,当真比下昭狱还痛苦千万倍。 打从心底发出的战栗的窒息感,很快便顺着经脉游走遍全身,秦济楚不甘地磨着槽牙,片刻,到底是颓然垂下脑袋,「我招……我招!」 「沈岸和他儿子沈知确,就在城外的别院里。」 别院? 沈黛又吃了一惊,这家伙都落魄成这样了,竟然还有别院?看来他不只这深情夫君形象是假,连这「清廉」二字,也有待考证。 戚展白也鄙夷地哼了声,「带路。」 ☆☆☆ 秦家别院在柳州城外的山沟沟里,外间丛林叠嶂,怪石遮掩,安置得很是隐蔽,若非靠得极近,还真轻易发现不了。 夜里山路本就不好走,下雨就变得更加泥泞难行。一行人艰难地过来时,时辰早已过了三更。 沈黛心里记挂着沈岸和沈知确的安危,一下马车就提着裙子迫不及待冲进门,左右乱转,「爹爹!哥哥!」 戚展白无奈地摇摇头,反剪秦济楚双手,亲自押着他过来,「说!人在哪儿!」 秦济楚胳膊被拧得生疼,龇牙咧嘴,额上大颗大颗直淌冷汗,「就、就就……就在前头大堂。」 「带路。」戚展白照他膝窝狠狠踹了一脚,押着人先行。 沈黛紧随其后。 几日的牵肠挂肚在这一刻终于要有个结果,到了大堂前头,她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先一步冲进去。 里头乌漆麻黑一片,什么也瞧不见,只有一股刺鼻的木头发霉味。沈黛捂着鼻子,边往里走边焦急地喊:「爹爹!哥……」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四周忽然腾升起一股白色烟雾。 随后进门的戚展白和秦济楚都没反应,沈黛却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了脖子,脸上血色几乎是在一瞬间消退殆尽,捂着痉挛的左胸口就倒了下去。 第75章 「昭昭!」戚展白大惊失色,几步上前将人抱入怀中,轻抚她面颊,不住唤她。 沈黛却没办法回应他,在他怀里痛苦地蜷缩成一只虾米,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依旧呼吸不上来。光洁的额头很快便覆满薄汗,中衣湿了个尽透。 「这烟雾的滋味如何?」 「若我没记错,国公夫人是患有心疾吧?沈姑娘是她的女儿,听说自幼就体弱多病,想来这颗心脏,应当也健康不到哪里去。现在看来,我果然没猜错。」 秦济楚摆脱了桎梏,便如鱼得水,不紧不慢地揉着酸疼的胳膊,退至门口狞笑,「这烟对寻常人无害,可对患有心疾之症者,却堪比鹤顶红。」 「你!」戚展白眼底全是爆裂的血丝,起身就要杀过去。 秦济楚轻盈往后一躲,不知触碰了什么机括,一根合抱粗细的房梁轰然砸下。饶是戚展白眼疾手快,及时后退躲开,肩膀仍被房梁砸了下。 继而又是一阵天崩地裂,房梁抱柱摇摇欲坠,掸下大片土灰,将大门堵了个严实。眼瞧又一根柱子冲着沈黛就去了,戚展白顾不上肩上的伤,身体先于意识扑过去,抱着沈黛往里躲。 尘埃满天飞舞,浓烟滚滚。 戚展白唯恐沈黛受不了,一手搂着她,一手帮她掩住口鼻,四下寻找出口,就见一线鲜红的弧光猝不及防地从窗前飞掠而过。下了一整夜的夜,却在这时玩笑般地停了,火舌顺势熊熊而起,顷刻间便烧红了半边天。 「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姓沈的,你不是要找你爹吗?别着急,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和他们团聚了!哈哈哈哈哈——」 隔着门窗,秦济楚朗声大笑,扭曲的身影宛如夜间横行的魑魅魍魉。 关山越见势不妙,忙领着人过来搭救,却被周围埋伏着的黑衣杀手团团包围。一时间刀光剑影四起,竟是关山越他们因人数不敌,落了下风。 四周空气越来越热,也越来越稀薄,腔子里绞痛感随之甚嚣尘上,沈黛咬着舌尖,靠疼痛方才不让自己昏过去。 计中计! 计中计! 秦济楚为帮苏含章除去他们,竟不惜做到这番地步! 那爹爹和哥哥…… 心底深处的痛强于肉体,沈黛不禁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挚爱的两个亲人已经离她而去,她不能再让戚展白也…… 「你走……你快走!不要管我……你一个人肯定有办法逃出去的……」沈黛使出最后的力气,拼命推着戚展白。 他却如磐石般扎根在她身边,紧紧拥着她,岿然不动。 「要走一起走!你便是真让我一人逃出去了……」他哽咽了下,目不转睛地望住她,一字一顿地道,「我也绝不独活!」 火光映照下,他面容坚毅冷硬,望着她的目光却缱绻温柔,像是月夜下涓涓流淌的溪流,隐约还带着点祈求。 同前世那晚一模一样。 沈黛怔怔看着,眶里的泪花愈发浓郁,由不得抱住他放声哭出来,「你怎么……你怎么总是这么傻啊!」 戚展白却蹭着她鬓发,笑得轻松,「大约是病了吧。」 一种名叫「沈黛」的病。 「放心,我不会死,更不会让你死!」戚展白说着,便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咬牙往前冲。 房梁垮了,他便换一条路再走。肩上的伤撕裂开了,鲜血汩汩往外涌,他也感觉不到。唯有怀中那越发微弱的呼吸,能牵引他全部的心跳。 「昭昭,莫要睡去,等出去了,我带你去骑马。你不是想学射箭吗?我亲自教你。旁人求我教他,还没这机会呢。」 他不住絮絮说着话,语气尽量轻松,声音却仍控制不住颤动,跟他现在的身体一样。 给她打气的同时,也给自己鼓励。 怕自己停下来,眼泪便会灼湿眼眶,吓着她可就不好了;更怕她真睡去,从此再醒不过来。 沈黛也恐他担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努力撑着眼皮一瞬不瞬地望住他,脸上始终挂着笑。 可是怎么办呢? 心脏被浓烟和那白雾混合拥堵着,快要爆炸。眼皮子更是如同灌了铅一般,沉得根本抬不起来。 她真的好累…… 活了两辈子,她不信佛,也不奉道。可眼下,她只想向四方诸神、向西天佛陀求一个痴愿—— 可否,再许她一丁点儿时间。 不用多长,只要能让她亲眼看见自己身边这个傻男人,平安地从这里逃出去就行。 第76章 如此,她也能瞑目,同爹爹和哥哥团聚了…… 大约是神祇果真听见她心底的祈祷了,屋外忽然有数道羽箭声「咻咻」乘风而至,径直撂倒一片黑衣人,脚步声、泼水声接踵而至。 其中最响亮的却是一句:「秦济楚,你欺师灭祖,草菅人命,为师今日便要替天行道,除了你这祸害!」 是爹爹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沈黛惊得忘记了疼痛。 而比她更震惊的,是秦济楚。 望着眼前仿佛从天而降的沈岸,和自己接连倒下的部下,他一双眼珠几乎从眶里瞪出来,下意识撒腿就跑。 他当年中武状元,基本就托赖这一身敏捷的轻功。别的不敢夸口,至少这身轻功,倘若他称第二,世上就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眼下双手是废了,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脚底生风,眼瞧就快至墙边,身侧忽刮过一道罡风激,像是人?又快得仿佛只是一阵风。 他还没觉察出来是什么,风里就先飘出一声懒洋洋的笑:「喂,听他们说,你觉得我不如你?」 秦济楚眼皮猛地一蹦,急忙要刹住脚,双膝却先中了一鞭,人径直跪在了墙根底下。 嘎噔—— 他两只膝盖骨尽碎,疼得他差点昏过去。 与此同时,他头顶飘过一片黑影,云一般,轻盈地栖息在了墙头。月色幽幽从云翳缝隙间倾泻而下,落在墙头,也正好洒落他满身。 同沈黛相仿的面容,但比她更多出几分落拓和不羁。一腿屈起,一手扶剑,青衫在风中轻扬,有世家贵公子的风流,亦有少年将军的锐利,浑然天成。 那气质,是一出生就镌刻在骨血里、旁人想学也学不来的。 眼里的惊惧化作嫉恨,秦济楚想起身跟他一较高下,却根本动弹不得,只能跪在地上,仰面咬牙切齿道:「沈知确,你别得意忘形!倘若苏清和先遇见的人是我,就根本没你什么事了!」 沈知确一哂,嘴角微微上扬,一派疏懒亲切,出口的却是:「你再唤一次和和的名字,我现在就让你死。」 大约是今晚被威胁多了,秦济楚都没来得及细想这威胁的内容,就本能地就闭上了嘴。 可沈知确却半点也没因他此刻的顺从,而打算放过他。月影毫无遮掩地照在他脸上,眼角眉梢犹带笑意,眼底却冰霜凝结,隐约夹杂着磨牙声。 「敢欺负我妹妹,来人,给我打!打到谁也认不出来!」 墙脚这头旋即拳头如雨,另一边,沈岸冲在最前头,已领着人把大火扑灭。 面容被火舌熏得黢黑,他没时间搭理,见戚展白抱着昏迷不醒的沈黛出来,忙从怀里掏出瓷瓶,倒出一手的药丸,顾不上剂量,一股脑儿全喂进沈黛嘴里。 「这药原是当初鬼医留给她母亲的,幸好还剩了点。」 四下瞅了瞅,他又道:「这里还不算安全,咱们马上下山。」 戚展白也无二话,抱起沈黛就往别院外头去。 马车马不停蹄直蹦城里秦府,锦瑟早已将府上一切打点妥当。他们一回来,大夫们便蜂拥而上,人多而不乱,一通折腾完,已是次日鸡鸣平旦时分,窗纸上浮起了蟹壳青。 沈黛转危为安,躺在松软的被窝里呼呼大睡,气息平稳,青白的面颊重新泛起诱人的粉,小嘴痴笑着咂巴,也不知梦见了什么美事。 戚展白悬了一夜的心总算落回原处,捏着她的手,想像之前一样,在她睡觉前低头亲她额头,同她道「晚安」。 正要下嘴,硬生生被旁边睇来的四道狠戾眼风拦住。 两道是沈知确的,两道是沈岸的。 哦,他忘了,现在已经不是他们俩的二人世界了…… 讪讪收了嘴,戚展白咳嗽一声掩饰尴尬,将沈黛的手放回被子里,帮她掖好被子,同他们一道退出屋子。 屋门一关,这气氛就更加微妙了。 无数问题盘旋在三人之间,有关今夜的,有关苏含章的,也有关……二十年前的。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当初你带昭昭去西凉的时候,我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沈岸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却发现是被方才的大火燎出的黑洞,心里涌起一丝不悦,甩了袖子,负手在背,乜斜眼睨着戚展白道:「但这事不该由我来说。」 戚展白蹙眉,「伯父此言何意?」 沈岸不回答,只甩着袖子往前厅去。 戚展白觑眼沈知确,沈知确摊手表示不懂,二人只能带着一腔疑惑跟上。 第77章 而此时前厅,有一人早已在那里恭候多时。 她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衣裳,满头华发梳得一丝不苟,在昏黄的烛火中隐约闪烁。眼眸微合,手缠念珠一颗一颗缓慢数着。虽一言不发,却自带一种不易亲近的威严。 「祖母!您怎么来了?」戚展白愣了半晌,忙上前行礼。 戚老太太闻声,指尖一顿,在他跪下前不疾不徐地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我听说你和沈姑娘不能去碎叶城,打听清楚后,就拜托国公爷带我来了这儿。」 这话倒越发叫戚展白糊涂了。 祖母孀居多年,一向深居简出,便是当初他要接人去帝京享福,她都不肯动。怎的会因为他们去不了碎叶城,而特特赶过来? 还是让沈岸帮的忙……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暗暗叫嚣,撺掇他心跳隆隆如雷。 戚展白深吸一口气,敛眸沉声,问得直接:「苏含章,可是我孪生弟弟?」 戚老太太脸上无半点意外之色,显然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不是你弟弟。」她肯定地说。 戚展白合眸松了口气,弟弟的希望再次落空,他却反而有点高兴。 不是苏含章就好…… 可在那一片轻松的氛围中,他却看见戚老太太深深望着他的眼,用一种极其平静地语气缓缓说道:「但他的确是我戚家的孩子。」 雨是真的大啊,「哗啦啦」兜头浇灌下来,像是老天爷趁着夜深人静时尽情嘶吼,发泄什么怨气和不甘。远近层叠的假山草木,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全都在暴雨中失去了轮廓。 青山快步行过游廊,斜风卷来雨幕,汤汤浇了他半身。他仰头瞧一眼檐上倾泻而下的齐整白线,恍惚生出一种错觉—— 这个雨夜会这么一直继续下去,即使到了明日,太阳也不会升起。所有温暖美好的事物,从这一刻起,都会彻底远去。 他由不得打了个寒颤,加快脚步,匆匆到了暖阁外。 此间的风景,总是与别处不同的。 入冬后,院子各处都换上了厚重的夹板帘,只有这里还垂挂着金丝竹篾串成的卷帘。殷红的一根细线纵贯帘子当中,光从里头照出来,篾条上显出一道人影。 这么深的夜,这么大的雨,也就他还有闲情逸致抚琴。 琴音潺潺如溪流,多少与这暴雨声格格不入。暖意夹裹着炭火的馨香,从篾条缝隙里钻出来,是他最爱的刀圭第一香。 青山捏着拳在门外踱步,雨中飞旋的灯笼映出他纠结的面孔。踟蹰许久,他到底是没敢进去,越发恭敬地弯下腰,「殿下,他们……呃……他们还是见着戚老太太了。」 噔—— 弦霎时崩断。 青山心头猛然踉跄,膝窝一软,人「噗通」跪在了地上,「属下办事不力,还望殿下恕罪!」 气氛凝固如冰,冰面上还耸立着崎岖的刃口,像是怒涛咆哮时被一瞬定格。 青山一声不敢吭,直觉再多言一字,那卷刃便会架在他脖子上。额前一片砖地被泅出深色,却不是雨水淋出来的。 良久,那帘上的影子终于动了,从琴案移至窗前。吱呀,窗棂被推开,浩大的雨声顺势填满暖阁,冲散了炭炉氤氲出的暖气。 在那片排山倒海般气势中,青山听见他轻笑了下,声线沉而利,刀片似的,狠狠划破初冬夜雨散发出的刺骨森寒,「这是你们逼我的。」 ☆☆☆ 「这、这……老太太这话什么意思?」 沈知确蹙着眉,一下从椅子上站起,阔步朝上首走去,嘴里还喋喋不休,「什么叫他不是展白的弟弟,但的确是戚家的孩子?前后不是自相矛盾么?难不成展白他……」 忽然觉察到了什么,沈知确哑声怔在原地,苏含章是戚家的孩子,但不是戚展白的弟弟,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戚展白并非戚氏之后。 堂屋里一片寂静,一阵风来,吹得桌上的烛火摇了几摇。 阴影里,戚展白脸色苍白如纸,人一动不动,像是被这惊天秘密毫无防备地扇了一巴掌,三魂七魄都散了个干净,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 戚老太太心疼地蹙了眉,抬起一双枯瘦的手,想像他小时候那样,将他揽入怀中细细拍背安抚。 可她手才伸过去,戚展白就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怔怔瞧着她,眼珠子在眶里细微地颤抖,像在看洪水猛兽,目光里再没了小时候的依赖。 第78章 回不去了,再回不去了,从刚才那句话出口的那一瞬,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戚老太太心头狠狠一拧,合眸撇开脸。烛火投映她面容,眼角有晶莹在轻轻闪烁。深吸一口气,她在这片庞大的寂静中,缓缓开口。 云翳重新盘踞上空,才停歇了片刻的雨又倾盆而下,腐烂的往事宛如河底淤积的陈年老泥,在这一刻都泛着泡儿「咕嘟」涌了上来,污糟糟一片。 「你可还记得,我每年领你去祠堂祭祖,拜完一圈后,会把周围的人都支开,只带你一个人,去祭台角落跪拜一个无字碑?」 戚展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在袖底攥起,咬着牙尽量平静道:「您说,她是我们戚家的大功臣,曾在戚家落魄时,庇佑了我们数年,后来犯了错,才被陛下惩罚,死后不得葬入祖坟。」 「您还告诫过我,旁人不记得她可以,但我们戚氏不能忘记她。」 戚老太太点头承认,当时的话语犹在耳畔,此刻经他口中说出,却带出了一种无比讽刺的味道。她自嘲地笑了下,「我没骗你,她的确是我们戚家的功臣,只是……」 「只是您没告诉我,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对吗?」戚展白打断她,自他会说话起,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放肆地顶撞长辈。万籁俱寂中,声音有些颤抖。 雨水的潮寒之意从外间蔓延进来,灯火变得昏暗。鎏金铜炉上烟柱缓缓攀升,如丝如缕,在两人之间凝结出一团纠缠的白雾,弥久不散。 隔着那片朦胧,戚老太太抬眸对上他淡漠如霜的眼,里头血丝根根分明。 心口冷不丁被什么尖锐之物扎了一下,她启唇想解释点什么,可任何解释在真相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沉吟了片刻,终只化作一声绵长又无奈的叹息。 「她是我侄女戚采,我儿的堂妹,也是当今陛下的先淑妃。」 「先淑妃?!」 沈知确惊讶地脱口而出,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沈岸皱眉拿手肘撞了下他胳膊,他才慌忙住口。 戚展白是先淑妃的儿子,那也就是说,他其实是皇子?赫赫有名的湘东王,竟是陛下的儿子! 秘密太过惊世骇俗,若是传出去,只怕要颠覆整个大邺! 沈知确一时间无法消化,转头去看戚展白。 旁人倘若知道自己乃皇族后裔,怕是要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可他只用力闭了闭眼,再没有任何反应,像是认命一般。 烛火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影,英挺如旧,似一柄永不弯折的枪,却也是从未有过的伶仃孤寂,纸一般风吹可折。 良久,戚展白终于启唇,问道:「为什么?二十年前,戚家明明就诞下了一对孪生儿,其中一个被抱进宫,那另一个呢?我为何会……」 他唇瓣轻颤着,到底是没法说出后半句话。 戚老太太垂眸重新拨动手里的菩提珠,看似镇静,动作却早失了先前的章法。 「采儿进宫那年,正是戚家最艰难的时候。阂族荣耀,全系于她一人。她也是个争气的,承宠没多久,便有了身孕。」 「那时陛下膝下还未得一子,只要她能诞下一个健全的皇子,戚家势必能借这东风,东山再起。她也的确不负众望,生下了陛下的大皇子。大家都很高兴,摆了几十桌酒,一连庆祝了好几日,各个都翘着脖子,等着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可偏偏这时候……」 「你们发现我并不健全,是个半瞎。」戚展白再次打断她,嘴角凝着冷笑。那轻俏的语调,也听不出是在嘲讽他们更多,还是在讥讽自己更甚。 戚老太太语塞,嘴里泛出苦涩。 菩提珠在指尖定住,被她枯槁般的手紧紧掐入掌心,烙下深刻的印痕,她却感觉不到痛。 「皇子有损,别说采儿,戚氏阂族都有可能遭受牵连。太后便做主把事情压下来,所有知道内幕的宫人内侍,甚至奶娘,都全部杖杀。」 太后…… 又一个熟悉的名字从她嘴里冒出,戚展白手指颤了颤,却也只是干干扯了下嘴角,什么话也没说,笑容比外间的冬雨话要寒凉。 「正巧那时候,我的儿媳,也就是颐珠,她也即将临盆。为了保住戚氏的门楣,太后连夜飞鸽传书,寻我商议,倘若珠儿生下的是个男婴,便来一出狸猫换太子。」 「你竟然同意了?」戚展白哂笑,「那可是你的亲孙子!」 「我如何能不同意!她是太后!为的又是戚家!」 戚老太太被威逼着,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像是把这二十年的委屈憋闷都尽数吼了出来。 第79章 摇晃的烛火映出她扭曲的脸,单薄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却仍旧不敢抬头看他,只盯着铜炉上的烟柱出神,逐渐,眼里有泪光闪烁。 「后来的事,你应当在西凉都听说了吧。」 「珠儿九死一生,诞下一对男婴。弟弟被母亲拖累,生下来身子就虚,一看便活不了多久。宫人便抱走了哥哥,也就是现如今众人口中的大皇子,苏含章。再然后……」 戚老太太哼笑了下,乜斜眼冷冷睨向沈岸,「显国公,国舅爷,您就来了。我们所有计划都功亏一篑,陛下勃然大怒,不仅将采儿打入掖庭为奴,还把含章也……」 说到这,她哽咽了,双目如同火烧一般,将沈岸收入其中,灼灼燃透。 沈岸却不避也不让,正面回视她,「老夫是为皇嗣血脉清白着想,坦坦荡荡,并无做错任何。便是重新再来一回,老夫也一样会出面阻止,绝不姑息。」 「坦坦荡荡?」戚老太太冷笑不已,「你敢说你没有受皇后影响,怕采儿借皇子之势,夺了你妹妹的宠?」 「你无凭无据,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你只需回答我,到底有还是没有?」 「够了!」戚展白大喝一声,眸底猩红,宛如渗出一层淡淡血痕。 他两人霍然闭嘴,竟是不敢再言一声。 「先淑妃既被打入掖庭,那我母亲……」戚展白顿了顿,磨着槽牙艰难地改了口,「颐珠夫人呢?」 不过五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珠儿……」戚老太太眼眸暗淡,下意识想去拨菩提珠,却发现不知何时,串珠的细线已经被她挣断,再续不上。 她心里也似有什么东西断开,默默将念珠收回袖里,张口,语气如同死灰般:「珠儿她记得含章身上的胎记,始终不肯接受你,非要把含章找回来。我便让人拿绳子将她捆在家中,对外说她病了,不好见人。」 「后来弟弟果然没撑过满月便去了,她也跟着疯了,也不知如何挣脱的绳索,竟从家中逃了出去。我四处派人寻找,哪里都找不到。只能跟族中长老商议,说她病逝,给她设了衣冠冢,将她的名字写在我戚氏功臣簿首页。」 「如此,也算补偿了她母子分离之苦。」 戚老太太叹息一声,攥了攥手心,终于是再次抬头看向戚展白。 「我知道,是我们戚家对不起你。但这些年,我扪心自问,一直将你当做自己亲孙来抚养,从未亏待过你半分,也从未强求你做过什么。」 「若你还认我做你祖母,我只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我们祖孙二人照旧像过去那样相依为命。你如今身上的荣华,也依旧是你的。我只求你一件事……」 她深深凝望他,眼底慢慢绷出几缕血丝。 「求你,不要再追究这事,也不要将这事说出去,含章他……他已经够苦的了,你也受不住这世人的非议。让这二十年前的事,就这么过去吧,好不好!」 戚展白眼里无波无澜,看着她,反问:「我还认您做祖母,那祖母可敢跟我说一句实话?您认的究竟是我这个孙子,还是湘东王这个孙子?」 戚老太太眸光一闪,但很快便笃定道:「自然是你!」 可那一瞬的慌乱,还是叫戚展白捕捉了去。他无力地扯着嘴角,鼻腔里发出「嗬嗬」两声干笑,摇着头,觑着面前的老人,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二十年前,他们为了戚家,毫不犹豫地将他视为弃子。 二十年后,他们又为了戚家,为了苏含章,那个千方百计要索取他性命之人,要让他独自咽下所有不甘,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唤了二十年的祖母、皇祖母,甚至还有叔叔伯伯……他们究竟拿他当什么呢?就只是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棋子么? 从始至终,他到底算什么? 灯笼在檐下飞旋,橙黄的光透过轩窗照在他身上,映不出半分暖意。 这个冬天,原来这般的冷,他竟一点也不知道。 戚老太太被他盯得不寒而栗,霎着眼睫回避,抿了抿唇,又起身想去拉他的手臂。 戚展白却扬手躲了开,「唰」地抽出腰间的佩剑。 戚老太太吓得慌忙躲开,脸色唰白,抖着指尖,「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沈岸虽与她立场相对,但此刻还是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挡在戚老太太面前,「你这是要做什么?就算她不是你的亲祖母,但至少也是你的长辈。别忘了,你身上还流着一般戚家的血!」 第80章 沈知确也匆忙上前拦人,「戚兄,三思啊!」 戚展白惨然一笑,「我此生至恨,便是这半身戚氏的骨血。」 边说,他边伸出左手握住利刃,当着他们的面,缓缓抹过剑身。鲜血如注,沿着他掌心不断流出,泅染银白剑刃,淅淅沥沥底在他脚下的地上,片刻便红了一片。 三人惊愕至极,以致不能言语。 戚展白却仿佛不知,更感觉不到痛,双目凛然望住他们,更望住戚老太太,「您养我这二十年,我亦保了戚氏门楣数年。如今,我便以这半身血脉,偿还余下的年岁。」 「从今往后,我与您、与戚家,再无任何瓜葛!」 一字一句,皆是从他腹喉深处吼出,伴着齿间磨砺声。 长剑「咣啷」坠地,他亦转身离去,长风卷起他玄色袍角,直至最后身影完全融于夜色之中,他都没再回过一次头。 沈黛这一觉睡得很是不踏实。 梦中光怪陆离,什么景象都有。一场大雨贯穿始末,打落了花枝,也冲毁了墙垣,一直下一直下,她被困在其中,就没瞧见过太阳。 戚展白就站在雨幕深处,没打伞,也没披蓑衣。 他神色极是痛苦,雨珠滑过他似微微扭曲的俊容,华贵的锦衣被大雨淋得皱皱巴巴,整个人都在哆嗦,像一只失魂落魄的丧家犬,全然没了昔日怒马鲜衣的意气风发之相。 沈黛心里跟针扎一样,想冲过去抱住他,却被中间一堵无形的墙阻挡着,任凭她如何捶打,他都听不见,转身越走越远,身影被雨幕彻底吞没。 「小白!」 沈黛大呼一声,「唰」地睁开眼,拥着被子惊坐而起。边上响起一阵「滋啦」的椅子磨地声和脚步声,很快,面前就伸过来一只手,递给她一盏温茶。 却不是戚展白。 「昭昭,怎么了?可是叫梦魇着了?」沈知确急切地问,见她额上满是湿汗,忙抬袖帮她擦。 沈黛摇摇头,「无事。」 她接过茶盏抿了口,平复心绪,视线一一掠过屋内每一个人。 沈岸、春纤、春信、雪藻,还有一个不认识的老太太。大家都在,大家都平安无事,唯独没有…… 想起昏迷前最后的画面,和方才的梦境,沈黛的心骤然收紧,一把抓住沈知确的手臂,「小白呢?难道没从火里救出来?」 她这一抓,手劲极大。纵使是沈知确这等习武之人,也不禁疼得倒抽气,腮帮子都快吸到牙上。 先是为「小白」这称呼茫然了会儿,沈知确才缓过神,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垂眸长吁短叹:「你昏迷了足足三日,这三日发生了许多事。」 都可以说是翻天覆地。 沈知确斟酌着,尽量用最温和的方式,将一切告诉她。可沈黛听完,仍是眼前一黑,双手撑着床沿,才不至于倒下。 她能猜到,苏含章的身世可能还有隐情,但她却从未想过,揭开这道隐秘的疮疤后,受伤最深的竟会是戚展白? 「昭昭你身子才刚康复,切莫激动。」沈知确给她倒了杯水,附上鬼医留下的药丸,一并递过去。 沈黛却没心情搭理这些,仰头看着他,急急追问:「小白呢?他在哪儿?」 沈岸唇瓣翕合两下,沉默了。 「他不见了。」 戚老太太佝偻着背,精神不济,软塌塌地缩坐在玫瑰椅里,声音跟破风箱似的。 三日的时间并不长,却似世间最锋利的锉刀,生生磨去了她多年身居戚家高位的积威。而今的她,没了锋芒,也没了锐气,就只是一个茫然无措的老人。 「我们寻了他三日,把柳州翻遍了,也找不到他人。当年是我们对不起他,他如今恨我,怨我,不肯认我,我都认了,这本就是我该受的,但他断不能这般作践糟蹋自己!」 她浑浊的双眼慢慢蓄出泪花,捶胸顿足,犹自悔恨不已,慢慢抬起一双通红的眼,殷切地望向沈黛,「沈姑娘与他心意相通,可知他现在会去哪里?」 他会去哪里? 她不是与戚展白相依为命二十年的祖母么?不应该比她更了解这个男人么?现在竟要沦落到,来询问自己的地步? 沈黛有些想笑,却更是想哭。 耳边重又荡起,她初次到戚府时,戚展白玩笑般同她说起小时常被独自留在家中的趣事,她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禁不住在剧痛。 「戚老太太,那夜小白问你的问题,我也斗胆也想再问一遍。」沈黛回视着她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张口,「你如今想托我找回的,究竟是小白,还是湘东王?」 第81章 戚老太太怔住。 那夜,戚展白这般问她时,她能直言说是戚展白。可经历了这三日,再对上沈黛这双干净的眼,她忽然哑巴了,不得不霎着眼睫躲开,底气不足地低声道:「把他寻回来,好歹有个住处,有个家,总比在外头风餐露宿的好,不是吗?」 有个住处,有个家? 沈黛笑容惨淡,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家和亲人对他的意义。 他半身孤寂,至亲血脉曾是支撑他在这惨淡的人世间行走的最强大力量。甚至当初凤澜郡主威胁他时,他都能自信满满地同她说:家国天下,乃是他此生挚爱,他誓死不会背叛。 可现在伤他最深的,竟就是这群人! 所谓祖母是这样,太后也是这样,就连陛下…… 沈黛由不得攥紧了被子。 那个人,大邺朝至尊无上的人,他不是不知道狸猫换太子之事,也不是不清楚自己的亲生骨肉到底在哪里。 可他什么也没做。 就只是惩罚了淑妃,和那个尚在襁褓中什么也不知道的苏含章,便含糊地把这桩皇家丑闻遮掩了过去。 始终没去把戚展白认回来,放任他在戚家独自成长,受尽世人白眼。 为什么? 恐怕,他也嫌弃戚展白那只眇目,觉得这样的大皇子,会给他丢脸吧? 怪道!怪道! 戚展白加官晋爵,总是比别人容易些。而苏含章明明比苏元良优秀千倍,却如何也触及不到那东宫之位。 那个人,他能许戚展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异姓王之位,许他无上荣华,唯独不能认回他。 这算什么?补偿吗?还是说,他只是想让自己的良心稍稍舒坦一些? 就跟戚家那群道貌岸然的人一样,让颐珠夫人被骨肉分离之痛折磨至疯,就只是假惺惺地给她一个可有可无的尊称,让她在戚氏族谱上永垂不朽,便算仁至义尽了。 她的小白啊,他明明那么好,凭什么要承受这些不公!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五爪尖利地狠狠攥住她的心,沈黛浑身都麻木了。 哼笑两声,她抬手抹了把眼角,从容地穿好鞋袜下床,一步步行至戚老太太面前。 戚老太太定定看着她,没来由地哆嗦起来,想躲,却无处可躲,只能拼命往椅背里缩,两手紧紧攥着扶手,宛如阴沟里挣扎的蛆,只能吊高嗓子掩饰自己的心慌,「你……你……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你爹还在这,你若敢无礼,仔细我不让你进我戚家的门!」 沈黛冷笑了声,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睥睨着她,不卑不亢道:「老太太,我敬你这二十年对小白的养育之恩,有些狠绝的话,我就不说了。」 「我不会帮你劝他回来,你们一个两个,都只念着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湘东王,可以保戚氏满门荣耀。你可以绝情地绑他二十年,就只为你们戚家服役,从不在乎他的想法。但我不行,富贵荣华什么的,我不稀罕,我只在乎他快不快乐。」 「就算你们都不要他,我要,我沈黛一个人,给他全部的爱!」 说罢,她便扬长而去,空留下一屋子呆若木鸡的人。 可是茫茫人海之中,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尤其当他还不肯现身,刻意躲着自己时,当真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柳州虽不似帝京那般繁华,可人口也不少,比起传闻中的萧条,实际要热闹不少。看得出来,秦济楚虽心术不正,但肩负城主之职时,他也是尽了心思的。 然眼下这些,于沈黛而言,无意于雪上加霜。 她一条街一条街地寻过去,一个人一个人得问过去,可仍旧毫无头绪。以致于到最后,大家隔老远见到她,都避之不及。 该怎么办? 沈黛也不知道了,明明平时有那么多主意,这会子却一个也想不出来。戚展白说她容易关心则乱,没他不行,还真是说对了。 可是这回,他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出来帮她的忙? 满心的酸楚倾泻而出,沈黛孑然站在街头,到处都是穿梭往来的人,只有她突兀地仿佛是画上去。惶然地抓住最后一个路人,她问了最后一遍,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惶然向前走。 前头是翠微山谷,方圆十里内最险恶之地,毒瘴横生,野兽盘踞,百余年来无一擅闯者能活着从里面走出来。 连谷里呼啸而出的风,都跟沁了毒一般。 沈黛深吸一口气,向着风吹来的方向走去。 第82章 风剐在身上辣辣地疼,每一缕都是锥心刺骨的凌迟。细听之下,风里还有野兽的咆哮。它们被她的气味吸引过来,盘踞在谷口巨岩之后,等着她自投罗网。她甚至能看见它们张开的血盆大口,獠牙尖还「嘀嗒」淌着血。 她也没躲,就这般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三步、两步、一步……还差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却也就差这一步之遥,她被人拉住小臂,从谷口奋力拽出,在一片天旋地转中,落入一个熟悉且温暖的怀抱。 「我不在,你便这般糟蹋自己?」 戚展白抓着她单薄的双肩,厉声质问,指尖因用力而控制不住发抖。 才三日不见,他又瘦了许多,颊颌冒出了凌乱的胡渣,颧骨都凸出来了。一双眼暗淡憔悴,一眨不眨地望住她,眼窝深陷,眸底布满血丝。 沈黛心疼得都快碎了,越发钻进他怀里,用力抱住他,紧紧抱住他,生怕自己一松手,他便又要不见。想起此前两人的誓言,她不由恨从中来,推开他,指着他鼻子叫骂: 「戚展白你就是个骗子!你不让我无故离开你身边,怕自己找不到我会害怕,那你怎就没想过,我找不到你也会害怕!」 「我刚来谷边,你就现身了,可是一直都跟在我身边,见我难过成这样,你还是不肯出来?你心就这么狠?」 泪珠从她眼中坠落,一颗不落,全砸进了戚展白心坎里。 狠心吗? 是挺狠的。 他最舍不得的就是看她难受,方才她独自在街上彷徨,身上就穿了一件单薄的秋衫,嘴唇都冻白了,那时他就很想冲过去抱她,让她偎在自己怀里取暖。她骂他打他,他都认了。 可是不行,一旦再触及她的温暖,他便再舍不得离开了。 他这样的身世,本就不能宣之于口,再离了戚家,注定是要一辈子伶仃飘摇,尝尽所有疾苦。吃苦什么的,他从来都不怕,也无所谓怕不怕。这一生,他本就孑然而来,自当孤独离去。 但他独独忍受不了,她跟着自己一块吃苦。 她那么好一姑娘,就该养在温房里,享尽繁华,无忧无虑过一辈子,外间的风雨都不该淋着她半分。这样的生活,湘东王可以给她,但戚展白不能,再也不能了。 「昭昭,我们……」 他想说分开吧,这样才是对她好。可他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没答应,那两字在唇齿间缠绕蹉跎,硬是出不了口。 果然,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处境,让他主动放弃她,他终归是不甘的。 「小白,我们走吧。」沈黛抚着他面颊,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望着他温柔道,「我们走吧,去一个没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什么戚家苏家的,都跟我们没有关系,好不好?」 戚展白目光定住,暗淡的眸子微微溢出光,却还是压抑着,不敢点头,「昭昭,你可想清楚了。我已不是湘东王,更不会回去做什么皇子,你当真要……」 沈黛抬手,将他所有的话都堵回去。 她望着他,嘴角酿起馨馨笑意,谷间往来的风都因此变得醺醺然。 「在我眼中,你从来就不是什么湘东王,更不是什么皇子,就只是小白,我一个人的小白,我最最喜欢的小白。」 「带我走吧,从此山高水长,昭昭和小白都永远在一起。」 戚展白看着她,眼底逐渐闪烁了一片带了血色的泪光,一下将她拥入怀里,紧紧地抱住,越抱越紧,越抱越紧,紧得好似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肉。 他哽咽地对着她,对着山川日月,对着沧海桑田,起誓般地说道:「好。」 这半生的孤寂飘摇,也终于在这一刻,得以栖息。 现在这样,应该就算私奔了吧。 逃离了戚家,也逃离了世间所有桎梏,找一片湖和湖边一间废弃的小木屋,他们便不再是帝京城里头风光无限的湘东王和圣缨郡主,就只是人世间一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爱侣。 「说起这地方,还得感谢秦济楚。」 戚展白牵着沈黛的手,小心翼翼踩着溪流上的圆石往前走。 「那日,他诓骗我们去那翠微山谷,走的就是这里。我瞧这儿风景不错,暗暗记在心里,想着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就带你过来看看。」 沈黛踏过最后一颗圆石,蹦入他怀中,吁出一口气,从他怀里拱出小脑袋,向四面张望,「风景是不错。」 湖水湛蓝,蓝得要把人的神魂都吸进去一样,周围环绕着纯白的砂石,像是哪位迷糊的神祇不慎遗落人间的蓝宝璎珞。再往远些,群山在冬日依旧苍翠,流云横过峰顶,鸟雀啁啾,空气清冽。 第83章 当真一点也不比帝京里头那些有名的园子差。 沈黛闭上眼深呼吸,将烦恼统统揉进肺里,随浊气一道吐出去,眼里闪着光,「这里好像咱们之前在西凉戈壁瞧见的那片星海,我好喜欢。」 这话是出自真心的,戚展白听得出来。 他眼里浮现笑意,领她去湖边的小木屋。 这屋子着实简陋,门窗破旧,有股霉臭味,木头缝隙之间都是裂痕。里头除了最基本的桌椅床凳,和一卷簇新的被褥,再没有旁的物件。看得出来,他简单打扫过,但也实在没什么心情收拾。 「这三日我就住在这里。」 戚展白故作轻松地说着,主要还是怕她心疼,毕竟这里跟王府实在是云泥之别。 「饿了我就上山打猎,摘果子,拿这些上集市换点必需品,闲了就望着这片湖发呆,日子过得其实还挺滋润的,就是……」 就是太想她了。 他没再说下去,沈黛也能猜到他想说什么,二话不说,捧起他的脸就「吧唧」亲了一口,「不怕,我来了。」眼珠子转了转,不好意思道,「就是有点饿……」 说着,肚子还十分配合地「咕噜」了一声。 戚展白被她逗乐,「你啊你。」仍有些担忧,「你……你当真不介意?」 国公府里养出来的小姑娘,打小就没吃过苦。她有多娇气,没人比他更清楚,西凉王庭她都瞧不太上,更何况这么个地方? 沈黛却很笃定地摇头,「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里,做什么,都好。」 她眼里始终闪着光,星子般明璨,自进门起就一直如此。 又或者说,自她瞧见他的那一刻起,她眼里的光就没暗淡过,进屋后甚至还有些兴奋,就好像自己即将住的不是这小破木屋,而是皇宫。 带她过来之前,戚展白其实是忐忑的,恐她见了这屋子会被吓着,甚至都做好心理准备,接受她反悔的局面,却不曾想到竟是这样的。 左边胸膛柔软下来,像照进了一束光,戚展白眼里也染了笑,抬手捏捏她脸颊,「饿了?」 沈黛「嗯嗯」点头,双眼更亮,歪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像一只等待投喂的雀鸟。 戚展白由不得失笑,点了下她鼻尖,「等着。」 桌上有条鱼,是他早间从湖里捞上来的。旁边还有他拿野兔换来的一袋米,和一篮子豆腐,够一顿晚饭了。 戚展白拎起鱼到岸边清洗。沈黛也颠颠跟了过去,捧着脸蹲在他旁边叽叽喳喳,看着他把盐擦在鱼身上,挂起来风干,脑袋则切了拿回去炖豆腐。 鱼和豆腐且得炖一会儿,小米粥也要慢慢熬。太阳还没下山,趁这时间,戚展白劈了木头,乒乒乓乓修补屋子门窗上的裂缝。 沈黛是真被他这次不辞而别吓到了,他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寸步不离。戚展白心疼她大病初愈,让她进去歇着,她却不肯,牛皮糖一样黏在他身上,叫他举着斧子都不好施展。 他颇为无奈地叹着气:「从前怎的不知,你这么粘人?」 「粘人吗?还好吧,我其实还可以再粘人一些的。」说着,沈黛就展臂抱住他劲腰,抬起一只脚圈住他脚踝,八爪鱼似的,用行动将这话贯彻到底。 戚展白笑得前仰后合,连带她也跟着前仰后合,却都乐在其中,谁也没有放手。 夜色悄然降临人间,湖面催开一片星子,屋顶袅袅飘起炊烟,兀自安静成了一幅画。 两人捧着碗坐在里头吃饭,这样就很好,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比窝在桂殿兰宫里终日提心吊胆要好得多。视线稍稍抬起,越过碗沿,沈黛就能看见他也在对自己笑。 那笑里有春和秋,胜过她所见过的所有山川与河流。清粥小菜也因此有了别致的味道,远胜过帝京那些丰盛的美食。 原本废弃的小木屋,忽然变得格外温馨。 但眼下毕竟是冬天,白日有太阳倒还好些,入了夜,四周蛰伏的寒意就张狂了起来。 戚展白皮糙肉厚,不怕这个。 沈黛却有些受不住。 她自幼身体底子就不好,前几日又被那毒烟熏了一波,还没完全调养过来。戚展白把被子全裹在她身上,又将炉子挪到床边,又握住她僵冷的手不停揉搓取暖,她还是冻得嘴唇发青。 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戚展白沉默下来,屋子里静悄悄的,静得有点可怕。 沈黛知道他心里难受,自己也惶惶起来,生怕他说出什么让她回去之类的话,慌忙扯住他衣角摇着头道:「我……我……我没事的……」 第84章 抿了抿唇,她鼓起勇气往他臂弯里拱,「你抱抱我吧,你抱着我,我就不冷了。」边说边从他怀里抬起眼望住他,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有希冀的光。 戚展白失笑,不愧是她啊,都这时候了,还不忘调戏他。 但眼下,他能为她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心里暗叹一声,他张开双臂将她连人带被一块抱入怀里,蹭着她茸茸的脑袋,柔声道:「睡吧。」 可是这样,他会冷的啊…… 这不是沈黛乐意看到了,直说的话,他大约也不会听。她枯下眉头,噘着嘴抱怨:「我还是不暖和!」抱住他的胳膊,强行将他一块拽进被窝。 这回,可算是真的同床共枕了。在西凉没能实现的愿望,倒是在这间陋室圆满了。 天寒地冻里,他怀抱的热量透过彼此的衣裳,隐隐传到她肌肤之上,又钻入她血脉当中,火似的直涌到心口上来。虽不是太阳,却比太阳还温暖。 小小方寸间,每一个无关风月的微小动作,都能招惹出彼此一阵悸动的心跳。许多细腻的心思藏匿在里头,不去道破,他们心里都有一本账。 就好比沈黛满心欢喜,身子虽还僵冷着,心窝里却暖洋洋的。 就好比戚展白此刻虽闭着眼,沉着嘴角,一脸矜持,可轰隆的心跳声,以及身体上细微的变化,还是将他心底的滔天巨浪掀到了明面上。 感情到了今天这一步,两人都已经认定了彼此,至死不渝,若戚展白真对她做些什么,沈黛其实是不介意的。左右上辈子,他们就已经是夫妻了。 但戚展白不会,她很清楚。 纵使现在,她已经在他怀中,没过三媒六聘最后一道坎,他便是死也不会碰她一下。这便是有原则的湘东王殿下。他给她的安全感和尊重,无论何时都不会堙灭半分。 沈黛心口又涌起一丝淡淡的暖意。 可是他们或许再也等不到那个婚礼了…… 沉吟了会儿,沈黛抻着脖子,脑袋往他颈窝里拱。戚展白当她是睡得不踏实,想换个姿势,托着她的腰配合她,却听耳边悠悠荡起一阵薰风,「小白,我们成亲吧。」 然后他就听见,自己的心在腔子里狠狠蹦了一下。 这也太突然了。 戚展白睁开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 「我没有想一出是一出,我是认真的。」沈黛不待他说完,就很坚决地否认了他的话。 不想解释太多,怕他多心,她小脑袋一点一点凑过去,脸颊贴着他的脸,语气甜蜜,包涵对未来的期盼,「我想嫁给你,一天也不想多等了。」 这本来是他的愿望啊…… 戚展白收紧臂弯拥深她,心里感慨万千。 当初上显国公府提亲时的紧张和成功后的喜悦,而今回想起来,他仍记忆犹新。自那以后的每一天,他无不在盼望夏天和秋天都赶紧过去,冬天快些到来。再开春,他的昭昭就会和满城的花一块,降临他身旁。 而今,他也的确盼来了冬天,却万万想不到,这个冬天竟彻底过不去了。 倘若他能提前预见这些,还不如在西凉多待几日,至少还能借宇文均的手帮他们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昭昭……」戚展白艰涩地张口,「若是现在成亲,不会有人来祝福我们,没有十里红妆,更没有好看的嫁衣,我们只能……」 越说越心酸了。 她的昭昭,那么好的昭昭,不该就这么嫁人。她当穿着顶顶华贵的嫁衣,在世人艳羡的目光中,在家人的祝福中,风风光光嫁给他,而不是…… 沈黛却满不在意,十里红妆又如何,华贵的嫁衣又这样,哪里比得上他?上辈子她倒是有这些,可结果呢? 她想得很透彻,「我不要这些,我就要你。」 她从他怀里探出脑袋,额头抵着他额头,「小白,你娶我吧,明天就娶我吧。」 「我们就做一对隐居的夫妻,在这里住腻了,就换一个地方,将来再生好多好多孩子。我把我们的事编成睡前故事告诉他们,他们再告诉他们的孩子,这样等我们百年之后,大家虽然不知道我们是谁,但会记得我们的故事,还会羡慕我们,多好?」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想像力一但开了阀,就跟竹筒倒豆般收不住。 戚展白也不打断,侧枕着胳膊含笑听她说话,在她得意忘形蹬开被子的时候,仔细给她盖好。炉子里的火小了,可心还是热乎的。 寒冬腊月里,彼此能这样相互取暖,漫漫长夜也不至于那么难熬。 第85章 直到最后沈黛睡去,她脸上也依旧是笑容浅浅的模样,梦里也是对未来的憧憬。 戚展白帮她掖被子,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到底有力气抬起两只手抱住他脖子,含糊地跟他要答案:「你到底娶不娶我?」 戚展白笑着拿下她双手,在嘴边各啄一下,裹在掌心呵暖后,轻轻放回被子里,拂开她额前的碎发,落下一吻。呼吸轻轻落在她额前,暖暖的,很安心。 「睡吧。」他说,自己却在床边坐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了整整一夜。 次日一早,沈黛从美梦中醒来,眼睛还没睁开,手就先伸到旁边探摸。枕头边空空荡荡,连被窝都是冷的。 她的心也蹭地冷了半截。 「小白!」 沈黛一掀被子「噔噔」跑下床,鞋也顾不上穿。 昨日那种失去他的恐惧又涌上来了,一颗心统共就这么点大地方,很快就被严丝合缝地填满,心里装不下,还要从眼睛里「啪嗒啪嗒」往外冒,将梦里的一切美好的悉数敲碎。 就因为不想让她受委屈?不想娶她?他就又一次不辞而别? 沈黛接受不了,呜咽着往门口跑,「小白……」 却不想还没到门边上,戚展白就突然飞奔过来,出现在她面前,手里还拎着昨日晒在太阳底下的半条咸鱼,惊慌地问:「怎么了?」 沈黛看看他,又看看咸鱼,又看看他,叼着指头,呆呆眨巴眨巴眼,「你……没走?」 这可尴尬了。 戚展白明白过来了,提了咸鱼在她眼前晃了晃,打趣她,「我走了,你饿死怎么办?」 「哦……」 这蠢犯得有点大,沈黛讪讪地垂了脑袋。 但面子还是要的。 「我还以为你毁了我清白,就翻脸不认账了。」她撅着嘴嘟囔,理直气壮地给自己找原因。 「清白?」戚展白扬眉,两手撑着膝盖,俯身和她平视,明知她在无理取闹,也笑着配合,「天地良心,我可什么都没干。」 「我说有就有,你不许狡辩!」眼珠子滴溜一转,沈黛双手叉腰一挺肚子,「否则你儿子不认你,他现在就在里头看着呢!」 边说边把自己平坦如地的小腹拱高给他瞧。 明明是在扯谎,可那小模样一点也不羞愧,好像肚里头真怀了他孩子一样。 戚展白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把人搂到怀里好一通搓揉,视线掠过她光裸的脚,心蓦地一沉。 沈黛还摇着他的手,在追问他成亲的事,他没说话,将人一把打横抱起,去到床边轻手轻脚地放下,两手包住她的脚,帮她揉捏取暖。 「昨夜的话,你还没回我呢!你到底娶不娶我啊?」沈黛没了耐心,缩回脚,竖起柳眉威胁道,「你若是不肯娶我,就叫我这么冻死算了!」低头瞥了眼自己肚子,又道,「让你儿子看着,他爹有多坏!」 戚展白去捉她的脚,她还蹬着小腿哼哼唧唧不让碰。 从前是他求着想娶,她不屑一顾,眼下竟还调了个个儿? 戚展白无奈地摇摇头,在她挣扎下强自揽住她的腰,隔着衣裳狠狠亲了下她平坦的小腹,哑声道:「那就让他看着吧。」 沈黛还没从他突然逾矩的热情里回过味来,他已转身离开。 什么意思? 他是真打算翻脸不认账了!还没真吃到嘴里,他就这样了? 沈黛仿佛五雷轰顶般,呆怔在了原地。莫大的悲伤席卷上来,气都续不上来了,她扶着床沿,垂着脑袋,人有些支撑不住,摇摇欲坠。 却也就在这时候,戚展白折回来了,囫囵往她手里塞了什么。 沈黛就瞧见一片红,正准备细看,人忽然被他抱起,横躺在了床上。她还没反应过来,小腹再次沦陷。若说刚才只是蜻蜓点水,眼下便是江海决堤之势,隔着衣裳,热情依旧难挡。 她由不得吟哦了一声,本能地抱住他脑袋,手指穿过他墨黑的发,指尖还捏着方才他塞过来的东西,触感柔软滑腻,像是衣裳。 红色的……衣裳? 沈黛隐约猜到了什么,心里蹭地炸开一朵烟花,屏住呼吸,迫不及待睁开眼去看。 戚展白却像是知道了一般,故意抬起头,挡住她视线。 沈黛探着脑袋推他,急道:「别闹!」 戚展白偏不,猩红的眼眸里满是恶劣的笑,报复似的低头含住她的唇,将她所有挣扎都融化在自己绵绵无尽的爱意里。 第86章 待她快被溺得昏头转向时,他才将她从床上抱起,坐到自己腿上,在她的浮想联翩中,将手里嫣红的嫁衣捧给她,「让儿子看着,他爹娘要成亲了。」 很寻常的一件嫁衣,花样和绣工还不及皇城里头宫人的衣裙,沈黛却禁不住湿了泪眶,「你从哪里弄来的?」 戚展白笑着抹去她眼睛渗出的晶莹,柔声道:「我连夜上山打猎,拿野兔子去集市上换的。跟着我已经够委屈你的了,怎的能让你出嫁,还不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里头的心酸,沈黛却是知道的。 眼下是冬天,那些圆毛畜牲都在冬眠,哪里那么好打猎?要换这么一整套嫁衣,还有绣鞋和胭脂,他怕是一整夜都没合过眼吧,忙完这个还要给她做吃的。 怪道被窝都是冷的…… 其实沦落到这地步,她也不奢望能穿红着绿地出嫁,两人能简单走完形式,磕满那三个头,她就已经很足意了。 可他不愿意。 无论落魄到何种地步,他总是会尽全力,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拱手送给她。 沈黛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泪珠儿滴到嫁衣上了,她「哎呀」一声,忙不迭抬手去擦。 从前摔碎个御赐的玉镯都懒得抬一下眼皮的千金大小姐,现在为了一件普通嫁衣哭得撞了气,扯着他衣袖,指着上头的泪斑,心疼得手都抖了,「怎么办呀!」 戚展白心里越发无奈,也越发绵软,吻着她的泪珠一顿好哄:「没事的,一洗就没了。」 「那会不会洗不干净?」 「不会的,一滴眼泪而已,也不是别的。」 「万一呢!」沈黛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我的眼泪可不是一般的眼泪!」 戚展白:「……」 所以人执拗起来是真没办法。 饭也没法做了,他只能先牵了她的手,带她去湖边领教水和皂角的神奇威力。在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他也不敢搓得太用力,洗一小滴泪渍,比打一场战还累。 要成亲了,自然还有许多事要做。 譬如屋子还得再翻修一遍,被褥什么的也得换成喜庆一点的。 吃完饭,两人就各自忙活开。戚展白忙着拿捞上来的鱼去集市换各种龙凤喜烛等必需品,沈黛也没闲着,摘了不少野花来装点新房。两人自食其力,让原本破旧的陋居又焕然一新。 人也得收拾一下。 戚展白弄来了全新的浴桶,放在屋子墙角,前头挂一面帘子,他们便有了个简单的浴房。 沈黛帮戚展白刮胡髭,戚展白帮她盥长发,见她在镜子前美美地打扮自己,又心血来潮地抬指点着胭脂,在她额上画了一朵海棠。 比之前在碎叶城画的那朵还美。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月亮也升了起来,刚好是满月。 圆圆满满悬在山巅上,像是月老给他们的祝福,看着就满心欢喜。 两人索性将木桌搬到湖前,没有礼官的指引和亲朋好友围观,他们反而更加轻松。对着星辰明月、高山流水,和天上的神祇,虔诚地磕满三个头,在彼此缠绵的眼波中,喝完交杯酒。 有一种爱情,无需说出口,无需繁文缛节,更无需旁人来证明,日月见证,大邺的河山见证,彼此的心见证。 大约是一切都进行得太顺利,沈黛直觉想在做梦,「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戚展白有些昏昏然,但比她要好许多,至少是知道自己美梦已经成功。虽然……还差一点点。 眼珠子在眶里乱窜,终于能光明正大看自己新娘子了,他却不敢了,咳嗽一声,把手心的汗偷偷蹭到衣裳上,「外头冷,我们……我们回屋吧。」 回屋做什么?沈黛可太清楚了,明明早间还盼着的,这会子真要上战场了,人却怂了。想起待会儿会发生的事,身上就跟点了火一样,心跳疯狂而剧烈。 但不能露怯。 她假装什么也不治,若无其事地「唔」了声,牵了他的手随他回去,端端正正坐在床上。 戚展白坐得比她还板正,她坐床头,他就坐床尾,板着张脸,背挺得跟杆枪似的。明明早间还压着她,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他不说话,沈黛也不好说话,两人就这么干坐着。月亮已经偏西,龙凤喜烛都烧了大半,他们还这么坐着,连话都不说一句。 再这么下去,怕是要耗到天亮了。 旁人洞房花烛夜,都是鸳鸯戏水,共赴巫山云雨;她的洞房花烛夜就是两人一块对着两支蜡烛干瞪眼? 第87章 这也太荒唐了! 沈黛最先受不住,深吸一口气,抖着小手去拉他袖子,却不妨半道上正好撞见戚展白递过来的手,比她抖得还厉害。 目光刹那交汇,两人都愣了一下。 沈黛脸上「唰」的涨红,慌忙垂了脑袋,缩回手,支吾着解释,「我……我不是……唔。」 话还没说完,手就被拉了回去。人跟着倾靠过来,在她茫然无措间,将她压进了一个盼望已久的旖旎梦乡。 炽热的唇瓣贴上来,沈黛能感觉到,他唇间还带着生涩的颤抖,像是春日枝头初尝甘露的花骨朵。她不禁有些想笑,怎闹得跟他被撷香一般? 她由不得起了玩心,大胆地捉了他的手,从他熟悉的领域,缓缓停靠在他未知的地方。那里玉山挺立,山形巍峨,山体却是柔软的,云雾一般,能勾起人脑海中一阵电闪雷鸣。 戚展白被击得三魂七魄都散了一散,想挪开手又留恋着舍不得,彷徨之余,唇下渐渐碾起了狠力,却还是矜持着,在她耳边隐忍地喘息,「可以吗?」 手却是已经迫不及待地跟她衣上的系带打得不可开交。 要不是眼下这燥热的气氛,沈黛怕是已经捧腹大笑,这家伙啊,都成亲了,还一副口不对心的模样。当下她也不说话,只越发紧地拥住他,将自己送上去。 混沌间,她能听见细碎的簌簌声,花开似的美好。 也能听见,那衣带在他暴力又紧张的动作下,很轻地,「噔」声系成了死结…… 挣了挣,还挣不开。 沈黛:「……」 戚展白:「……」 两人干瞪着眼,才消散的尴尬气氛又蔓延上来了,龙凤喜烛上的烛焰摇了几摇,在昏暗中画出一个无情的嘲笑。 「这、这不是你买的衣裳吗?」沈黛咬着下唇,想伸手帮忙,却又实在不好意思,忽闪着眼睫努力避开他的视线。 「我买的,不代表我会脱啊。」戚展白磨着牙,死死盯着那个结,肖想的一切明明近在眼前,却偏偏…… 沈黛歪着脑袋「哦」了声,半掀起眼皮,到这节骨眼,还不忘逗他,「那也就是说,咱们大邺朝战无不胜的战神,败在一个死结上了?」 戚展白:「……」 空气有一瞬凝滞,烛火摇得更加风骚了。 在那片错乱的光影中,沈黛看见伟大的战神殿下眉梢抽了抽,也听见这位刚正不阿的齐楚君子,咬着牙,暗暗骂出了人生中第一句粗鄙之言。 然而,英勇神武的战神殿下会被死结困住一下子,但不会被困住一辈子。 衣带虽然解不开,但他可以撕开。 清脆的裂帛声扯碎了屋内的静谧,沈黛「哎呀」一声,枯着眉头心疼不已,推开他想去瞧衣裳上的破口,却不妨被他攫住双手,又压回到了这人间极致的红绡软丈之中。 肩头被风吹得有点凉,沈黛也无需去躲,自有温热滑过她脖颈,暖意涓涓,伴着轻微的咬噬感。软硬交叠,激起声声低吟,很快,她就把衣裳什么的苦恼抛之于脑后,倾心去拥抱这幸福的眩晕感。 烛火幽幽,虽算不得明亮,但足以照清楚两人的面容。 沈黛毕竟是姑娘家,第一次做这事,难免会不好意思,尤其不敢直视他的眼,只闭着眼,紧张地攀住他的肩。 但又实在舍不得,偷偷睁开一小道缝,她喜欢看他埋首玉山、留恋于山巅之上的红梅傲雪;也喜欢他抛下所有矜持,抿着她的耳垂,无法自拔地唤她「昭昭」,声音沙哑又缠绵; 最喜欢看的,还是他那双清冷无欲的眉眼,因她而染上痴迷的红,像是灌满了天上人间最浓烈的酒,让她真切地感觉到,这一刻,他是在她着迷。 他的热情,像是海水倒灌般汹涌而温柔,沈黛在淋漓的浪花中逐渐放松下来。 她从来大胆,等适应眼下的状况后,也学着开始回应他。 有些事无需人引导,他倾覆过来,她便像青萝般,顺其自然地紧紧攀附住他,花瓣样的粉腮若即若离地摩挲他脸颊,绛唇点珠,纤手挑弄飞梭。 戚展白情不自禁,满足地喟叹。 他的昭昭,果然不一样,够大胆、够聪慧、也够撩人。无论何时何地,她总能给他带来新奇的感受,让他欲罢不能。 那一刻魂飞魄散,案头巨烛的灯芯「砰」地爆了下烛花,屋内光线变得朦胧而迷离,像是跌入了一个旖旎的梦。 曾经未能实现的圆满,经历了两世,终于在此刻得偿所愿。 第88章 漫漫冬夜,老木床还在苟延残喘,青丝一重又一重,顺着二人泛红的肩头滑落,泼墨般垂绕在枕边,游弋进两人紧扣的十指间,不断纠结缠绕,渐渐分不清彼此。 夜里下了一场好大的雪,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雪粒子,微不可见,「沙沙」打在轩窗的大红囍字上,仿佛孩子在扬沙。 忽而寒风加骤,暴雪如痴如狂,呼啸着卷携过湖边。雪花拍打在花木上,排山倒海般,纤柔的枝干很快招架不住,在风雪中簌簌地摇晃,努力坚持了会儿,终于是无力地垂软了枝桠,随着风雪一块摇荡。 唯有湖边的小木屋,丝毫不受外间风雪侵扰。 炉子里的火早已堙灭,屋内却依旧温暖如春。从老木床到浴桶,从浴桶回到木床,水渍的轨迹暧昧。红绡帐落,暗香氤氲,莺啼婉转不绝于耳,直至次日鸡鸣平旦时分,方才将歇。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君系昭昭》卷一 作者:心月澜 02、《君系昭昭》卷二 作者:心月澜 03、《君系昭昭》卷三 作者:心月澜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