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白露歌 上》 楔子 【楔子 白露】 她在磨刀。 霍沙——霍沙—— 长长的磨刀音,规律的在黑夜中响起,偶尔她会停下来,加些水,冲去刀上与石上磨下来的沙与铁。 然后,哗啦的水声停歇,接着又是磨刀的声音。 霍沙——霍沙—— 月夜下,银色的刀刃,越来越加扁平,由钝而利。 这把菜刀,她用了很久,几年下来,越益短小,从原本的方头大菜刀,渐渐的变成窄短的刀刃,它只剩巴掌大了,宽也不过三指,切菜还行的,但斩鸡剁骨已然不便。 她应该换一把了,可她用惯了这刀,小了,也是好的,方便随身带着。 静静的,她磨着已然变小的小刀,专心一致的将它磨利,一缕发丝落下她光洁的前额,因汗水黏在她雪白的颊上,她也没去理。 霍沙——霍沙—— 她磨着刀,在暗夜里磨着。 黑夜里,星子在窗外闪烁,树梢无风而静,深深的夜,只有她磨刀的声音。 直到确定它从头到尾都锋利如新,她才将它浸在水中,清洗干净,然后拿干布小心的擦干了它,再收到腰带里,以宽大的腰布反折,将其遮掩藏好。 她走出厨房时,月已过中天。 子时了,她知道。 她总是清楚天黑后的时时刻刻,只要看一眼星月,她就能知道现在是何时候,从来不曾弄错。 她合上厨房门扉,穿过庭院,绕过假山、凉亭,越过小桥、回廊,一路上各色的菊在夜里盛开着,橘的、白的、黄的,多重纤细的花瓣伸向夜空招展着,一朵朵在月下展现绮丽风情,像是对情人伸着手,讨欣赏称赞一般。 她无视那些美丽的菊,径自回到了那偌大又安静的院落,吹熄了灯。 子时,过三刻。 夜寂寂,阴风起,那人回来了。 然后,一切如她所料发生。 疼痛、暴力、血腥—— 每一回,她都有种惨遭灭顶的感觉,她尝到血的味道,血水淹没了她,让她无法呼吸,她总是假装自己不在这里,而是身在他处,某个安全的地方。 她会在安全的地方的,这次之后就会了,只要她忍过这一夜,只要她再忍一下,再一下—— 但那人不放过她,不肯放过她,他不愿意停下。 有那么刹那,她没有记忆,可当事情发生时,她清楚自己其实早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 她看见他瞪得好大的眼,和那惊恐扭曲的脸,他张着嘴,像砧板上的鱼儿一样大口的喘着气,可怕的气味随着他的气息扑鼻,那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某种温热的液体彷佛缓慢又似瞬间般,浸湿了她冰冷苍白的小手。 那把刀,很利很利,被她用得很久,让她磨得很利,以至于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阻挡,几乎就像是切豆腐一样。 她仰头看着目瞪口呆的他,感觉鼻血倒灌进她嘴里,她吞咽着自己的血,看着他倒下,或者是她推的?她不太确定,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酒气让他血行加快,当锋利的刀刃离开那团烂泥,那热烫的血液,有那么一瞬间,宛若止不住的泉水,从他压着伤口的指缝中渗漏,流了一地腥红。 他倒在满地的秋菊之中。 怎有菊呢? 她以为她是在屋里的,但脚下坚硬的石板,不知何时已换成了软烂的泥:被他点亮的灯火,也已被明月代替。 一地的残菊,在方才那阵混乱中,被践踏、染上了艳红的血色,在月夜中轻轻摇曳。 何时,竟已来到了屋外?她逃了吗?还是被他拖拉出来的? 她根本丝毫未曾察觉,几无记忆。 地上那人,还在喘,仍有气息,可是那双污浊的眼,已开始涣散。 秋风轻拂而过,她不自觉打了个颤。 好冷。 他似也在打颤,然后她看见他张着嘴,嘶声开口。 「……」 她听不见他说什么,她什么都听不见。 「……」 男人蜷在地上,充满血丝的眼,直看着她,大嘴一张一合,似乎在喊着她的名,但她无法分辨。 当云掩月,他眼角流下了泪水。 是后悔吗?抑或恳求? 紧握着手中湿黏的刀柄,她迟疑了一下,为了她也不清楚的原因,她朝他走了一步,靠近。 云开,月明。 蓦地,他猛然弯身,用染血的手,抓住了她的脚,将她拉倒。 她重重摔跌在地,尝到了泥与血,还有菊与叶的香气。 纤细柔美的花瓣因撞击散落,在眼前飞扬,在月下旋转。 好美。 那景致多美丽。 可是,那霍然凑近的男人是丑恶的,那张脸,再丑不过,再恶不过,横眉赤眼,全是恨。 忽然间,她看清了他眼里的恨意,清楚听见他吐出的字句。 「你这该死的贱人!」 他的嘴好臭、好腥。 想也没想,她将锋利的刀刃再送了上去。 这一次,她清楚感觉到刀身戳进皮肉的震动;这一次,她清楚听见他的痛叫与哀号。 那一瞬,心跳恍若擂鼓,急响。 她的刀,深深的戳在他胸口上。 没多久,他就不再有力气抓住她,他的眼失去了光泽。 死亡的气息,缓缓爬上了他的身躯,满布在他扭曲的面容。 她爬站起身,再一次的,将嘴里的湿咸的血液,和忽然上涌的呕意,吞入喉里。 月好亮,将一切映照得分外鲜明。 风卷的残花翻飞着。 她手上的刀,仍滴着血,一滴,又一滴。 他仍在抽搐,还没完全死绝,可她不曾再上前。 她只是看着他流血,看着生命的光华从他眼中流逝,然后她握着染血的刀转身回房,她小心的洗了刀、清洗了手脸,换掉染血的衣,再将那把刀收好折回腰带里。 当她整理好自己,再踏出门时,月仍是月,那人也依然躺在花丛里,腥红的血,染红了他腰旁肥沃的泥。 明年,那儿的花会开得很美吧? 她想。 一定会很美。 她没再多看,她提着手里的包袱,转身从后门离开了这座寂静的深宅大院。 大街上,青青杨柳因风起,飘荡。 鼻内,却还是微热,有血滴落。 她吸着鼻子,拿手绢捣着,一步步的往前走入黑夜中。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夏尽,秋来。 北雁成人字形,从秋日蓝天上悠悠飞过,往南而去。 洞庭湖上莲荷已残,只有小子姑娘们驾着小船轻舟来回其中,采摘菱角、莲子与莲藕。 湖畔小路蜿蜒,在草木茂盛的树丛中忽隐忽现,若一路往下走去,那小路便转进了林子中,不多时,便能看见整齐的篱笆,和一畦又一畦栽种着各式药草的药草圃,以及数字忙着种药草的汉子,再顺着篱笆往下走,大约一刻钟,就能瞅见那栋座落在林木中的屋舍。 屋舍同一般乡村小院不同,全数建筑皆以数百年实木所建,但不似一般豪宅大户,非要雕梁画栋一般,这儿的装饰不多,虽然简单但隔局宽大。 它的大门是敞开的,一入门内,便是面白墙,白墙后便是座晒着各式药草的空地。空地上,有竹架十数座排放两旁,架上竹篓盛放着药性不同的草药,几位妇人坐在一旁边聊天边捡着草药,另外几位在空地另一边的厨房里熬煮药草。 在广场空地后方厅堂的八扇门扉,同大门一样完全敞开,任秋阳清风与人们来往自如。 才晌午,这地方便充满了前来求诊的人潮。 早晨的微风轻拂而过,绿叶随风摇曳着。 在这如往常一般的日子里,远处湖畔那头,忽然传出喧哗声。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庭院里,所有男人闻声,立即朝湖畔水边跑去,几位妇人更是抛下手边工作,急忙赶去。有几个靠近湖边的人,已先赶到,住在洞庭水畔,多数的人都是会游水的,可也有几名旱鸭子,当然外地人落水也时有所闻。 而此时被救上水岸的人,正是个陌生的汉子,躺在地上的他身材高大,但脸色惨白,动也不动的。 「还有气吗?」拉他上岸的船家坐倒在地上,喘着气问。 一旁汉子忙伸手测了溯他的鼻端,和围观的人群摇了摇头,遗憾的道:「没气了。」 人们闻言,不禁纷纷摇头叹息。 忽地,围观的人潮里,挤进了一名身穿素白衣裳的姑娘。 「白露姑娘,是白露姑娘。」 瞧见她,众人立刻将溺水汉子身旁挪出了一个位置。 她揽袖蹲跪到了男人身边,一边伸手探他颈上的脉搏,男人的皮肤湿透,没有丁点跃动,这不是好现象。 「白露姑娘,他没气了。」知她是刚来,先到的人忙告诉她。 没有多想,她拉开那大汉湿透的衣襟,低头俯身将耳朵贴到他胸膛上去听。 所有人屏息以待,没发出任何声音。 可她什么都没听见,这人的胸膛里一片沉寂。 「刚救上来吗?」她抬起头问。 「是。」救人的船家忙点头。「才刚拉上来,他一落水,我发现他没起来,立刻跳下去救他了。白露姑娘,他没救了吗?」 她跪坐在那汉子身边,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只是撑开他的眼皮,他的瞳孔已经放大,但在那一瞬,它似乎收缩了一下。 她不是很确定,那也许是她的错觉,但他落水时间没有很久,而救他的船家泳技很好,她没有时间多加考虑,夫人说过,落水者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不再多想,她撑高他的后颈,抬起他的下巴,伸出手指探进他的嘴里,确定没有任何东西卡在那里,然后查看他的胸骨,两根指头宽的上方。她跪坐起身,将两手交迭,以掌心抵在那个位置,手肘打直,然后开始按压。 她清楚记得所有步骤,包括按压固定次数之后的事,那是很伤风败俗之事,可说真的,既然她从不打算嫁人,这似乎就没有什么好顾己的,所以她做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以嘴对嘴,将气息吹入他的口中,并检查他的胸腹是否有起伏。 她听见四周围观的人发出惊骇的抽气声与喧哗扰攘,她不让那些声音影响自己,她重复同样的动作,一次又一次。似乎有些人在推挤,有些人在抗议,但她也听见有人在替她说话,维持着秩序,她没有理会他们,同意的或不同意的都是,她只想要救活眼前的人,她坚持着,直到他猛地咳了起来,将湖水喷到她脸上。 她没空伸手去擦,只帮他侧过身,让他继续把水吐出来。 扰攘围观的人群吃惊的呆住,全安静了下来。 他咳呕的是如此厉害,像是要将心肝肺肠胃都呕咳出来似的,然后终于,他开始吸着气,那苍白的脸,开始泛红,原本湿透冰冷的身体,也开始抖颤。 「各位,请让让。」她抬起头,指示呆住的人们,一边交代认识的人:「小方帮我拿些干布过来,喜儿到厨房烧点热水,一会儿送到客房去。大梁、阿同,去把老爷的担架弄来,动作快。」 几个被点到名的,立刻拔腿狂奔离开,她没有多看一眼,只低头重新查看那名终于恢复呼吸,但仍气若游丝的大汉。 她跪在地上,让他的脑袋搁在她腿上,拂开他脸上的黑发与水珠,和些许的呕吐物,他仍在颤抖,双唇白若宣纸,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瞳迷惘的盯着她。 「没事了,你已经上了岸,你可以放松点。」她垂眼告诉他,一边轻声询问:「你听得到我吗?」 他的眼睫颤动着,没有表现出他有听懂的样子。 轻柔的,她由上往下缓缓抚着他的胸口,用动作安抚并暗示他放松太过急促的呼吸。 这一招向来很有效。 「你听得到我吗?」她再问一次。 这一次,他点了点头。 「很好。」不是每个被救起来的人,都能安然存活的,她有些松了口气,不禁扬起嘴角,柔声问。 「你叫什么名字?」 他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她可以看见他黑色的眼有了焦距,看见他慢慢看见了她,看见自己的脸倒映在他的眼里。 她知道他恢复了神智,镇定了下来,他看着她,张嘴露出了微笑。 那不是一般人会有的反应,她愣了一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已重新闭上了眼,她本想再问,但宋家的人已经带着她所需要的东西回来。 在众人的协助下,她把他用干布包起来,将他带回了宋家。 她的落水者睡着了。 不是昏迷,是睡着,应该是。 虽习医数年,她的医术还不是很好,可余大夫方才已来瞧过。 他身材高壮,黑发似水草一般茂盛,方正的下巴有些青青的胡碴,底下苍白的肤色和他脸上的黝黑形成反差,显示他这两日才刚刮过胡子。 大梁脱掉了他湿透的衣,阿同拿干布擦干了他强壮的身体与四肢,她则尽力弄干了他湿透丰厚的发,他的手和他的脚一样大,也同样满布着厚茧,但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些在他皮肤下像蚯蚓一般隆起的肉疤。 那是刀疤,而且没有好好的处理过,才会这样。 大梁和阿同互看一眼,她在他俩眼中看见忧虑,但她依然要求他们将他抬进了后院,而不是前方医药堂里。 在将那男人清洁整理好,并确认这人暂无大碍后,她让大伙儿去做自己的事,自己也跟着轻轻关上了门,捧着药箱离开客房,喜儿抱着从他身上剥下来的衣物,跟在她身后叨念着。 第二章 「姑娘,这样好吗?咱们和大伙儿都问过了,没人识得他耶。老爷和夫人去扬州探亲了,少爷也不在,我们就这样让他住下,会不会不太妥当?」 「来求诊的人这么多,你何时见老爷夫人或少爷介意过了?屋里人那么多,不会差这一口吃饭。」她淡淡开口。 「是不差这一口吃饭,可问题是,没人像他那样,身上有那么多伤啊,而且多数都还是刀伤耶。」 「那些都是旧伤。」 「他腰上那道伤口可不是,况且一个人要老老实实过日子,身上怎么会那么多刀伤?」 「所以,你要我将他扔到大门外,让他在外头等死?」 喜儿抽了口气,杏眼圆睁的轻呼出声:「当然不是,我才没那么坏心呢。」 「那你的意思是?」她淡淡的问。 喜儿嘟囔着,道:「我只是觉得,也没必要让他住到后院客房啊,让他在前头同其他求诊病人住一块不就行了?五年前,不也是姑娘坚持要求老爷夫人,务必要公私分明吗?求诊的人,只能待在前头的医药堂,不得进入宋家的私家后院,后院是老爷夫人休息的地方,得分清楚才行啊。为啥现在这人却能住到后院去呢?」 这丫头倒是记得清楚。 白露来到前头,将药箱放回药柜上,同其他的药箱一起排放,边道:「你看见他腰上那道裂开的伤口了吗?」 喜儿点点头。 「看见他身上那些刀剑旧伤了吗?」 喜儿再点头。 「那就是我为什么要让他待在后院的原因。」 喜儿一愣,小嘴微张,一脸傻愣的问:「姑娘,可能你觉得你说得很清楚,但喜儿我听得很不明白啊。」 白露回过身来,瞧着那年方十三的丫头,耐心的解说:「你说的没错,一个人若老老实实过日子,身上不会有那么多刀伤与剑伤,只有曾经征战沙场的官兵或四处打劫的强盗,身上才会有这么多刀剑造成的伤疤。」 「什么?强盗?!」喜儿惊呼一声,忙哇啦哇啦的怪叫道:「那我们应该要快去报官啊!」 「用什么理由?你是知道他是抢了谁?还是杀了谁吗?」 喜儿小嘴微张,半晌才呐呐道:「不知道。可既然知道他有问题,让他待在后院不是很危险吗?」 「他只是有可能是个强盗,他也有可能只是个官兵,在大梁去城里县衙证实之前,那都只是无谓的猜测,但他身上伤疤那么多,其他人看了一定会害怕,就像你一样。我不希望有太多无端的臆测与传言满天飞,也不希望引起更多的惊慌与骚动。」 她看着那丫头,道:「所以我才会让他暂时住在后院客房里,因为只有那间客房是门外有锁的。再且还有蓝蓝看着,应当是不会有事的。」 听到这里,喜儿这才恍然领悟过来,「原来如此,我就想嘛,姑娘又不像少爷那么随便,怎会没事就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呢。」 「我们不想得罪强盗,可也得罪不起官爷。」阿同和大梁知道分寸,但这丫头还小,可不知什么说得、说不得,她交代着,「所以,你别四处嚷嚷他身上的伤疤,知道吗?」 「是,喜儿知道,喜儿不会到处去说的,可若有人间起他为何住在后院呢?」 「就说他喝了太多的水,伤及内腑,需要休养及看护,不适合待在药堂里就好了。」 喜儿点点头,这才蹦蹦跳跳的抱着那些湿透的衣物离开。 白露看着那天真丫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方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下了身上脏一污的衣裙,再将自己稍加擦洗了一下,才换上干净的衣物。 穿衣时,她注意到左手腕上有着一道红瘀,那是那汉子在呕吐时,过度用力抓着她时造成的。 还以为,会发作的。 可在那时,或许是因为人多吧,她什么也没多想,就只想着得救他。 她盯着那道红肿,用右手轻轻摩擦着。 不知怎,那男人的笑容,蓦然浮现。 她救了一个人。 一个人呢…… 除了那身的新伤旧痕,他身上没有任何的东西可以告诉她,他的身份。 虽然她和喜儿说,他不是官爷就是强盗,但她很清楚,除此之外,还有太多的可能。 她并没有说谎,她只是没有提及那些可能。 报官是没有必要的,她告诉喜儿,心里却知道不只是因为如此。 救他的那个当下,她没想到其他太多,如果她知道会有后续这些麻烦,她还会救他吗? 她不晓得。 但她记得他的心跳在她掌心里重新跃动的感觉,那如此真实,彷佛此刻他的心,还被她握在手中。 缓缓的,她垂下手,让衣袖遮掩那道瘀痕。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显然她也只能想办法解决。 那心跳,宛若仍在掌心里噗通跳动。 轻轻的,她将手指收拢,握成了拳。 或许这并非什么坏事…… 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抬首转身,走出门外。 她会确保那是没有必要的。 湖水很绿,荷叶在他头顶晃荡,遮住了些许蓝天。 这就是当鱼的感觉吗?如果可以呼吸,眼前的风景还挺不错的,只除了他快溺死了这件事。 这真是太糟糕了…… 他快憋不住了,他感觉全身都像是燃烧了起来。 为什么会热成这样?溺死应该觉得很凉快才对,不是吗?毕竟他全身都泡在水里—— 啊,该死,不行了,他真的需要呼吸。 再忍不住,他张开嘴,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又急又快,快到差点因此呛着,但湖水没有如他所料的涌入口鼻,倒是吸进了清凉的秋意。 他微怔的喘息着,眨了眨眼,方发现他人躺在屋里,在一张床榻上,而他的眼前,有一双蓝眼睛。 又大又蓝的眼睛。 他眨了眨眼,瞪着那双眼,那双眼无声无息的靠了过来,恍若鬼魅,它张开了嘴,露出利牙,他不觉再次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多动一下。 但它耸动着鼻头,闻了闻他,然后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吓掉他半条命,才重新在床边趴下。 这是梦吧? 他昏沉的想着,还是刚刚在湖水下的才是梦? 他不确定,但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只能再次疲倦的闭上了眼。 是溺死比较好呢?或是被老虎吃掉比较好? 也许溺死好一点,但老虎猎捕食物时,会先咬断对方的喉咙吧?搞不好后者还干脆一些……等等,那是头白老虎吗? 他试着睁开眼睛确认,但他没有力气,他的腰好像已经被咬掉了一块……噢不,那是之前另一个王八蛋做的,那家伙砍了他一刀…… 好吧,白老虎,湖水,他在房子里,还有药草味。 他猜如果这不是梦,他已经到了他要去的地方。 他希望真是如此……不然若他真的还在湖底,恐怕不会有人寻找他的尸体…… 好热。 他热到像是掉到了刀山火海里。 焚烧的烈焰,烧灼着他,刹那间,过往前尘又在眼前浮现,刀光剑影交错,一张张愤怒、凶狠、悲痛的脸孔晃动着、嘶吼着,然后他们都变成了那只蓝眼睛的白老虎。 第三章 它踩着他,对他咆哮,或者是他在对它咆哮?他不知道,他感觉腰腹疼痛得像是被咬了一口,感觉全身血液都在沸腾。 住手!住手! 娇柔的喝止声响起,一只冰凉的小手,抓住了他箝住虎脖子的手。 为什么要阻止他? 冷静点,它不会伤害你。 「我不想被老虎吃掉……」 你不会被老虎吃掉的。 白色的老虎不知何时消失了,幻化成一名白衣姑娘,她压着他的肩头,将他按回床榻上,就像那只老虎一样,但她的手没有毛,而且好冰、好凉,还是湿的。 我不会让它吃了你。 她垂眼瞧着他,用那又轻又软的口音保证。 「是吗?」他听见自己问,几乎在同时,注意到她的纤纤十指如此湿滑,是因为沾染着鲜红的血,他的血。 当然,蓝蓝老了,你的肉对它来说太硬又太臭了。 她一脸平静,像是在谈天气,好像他要是个嫩小子,恐怕就难逃一死。她也对染血的双手一点也不介意,事实上,他发现她已经松开了他的眉头,伸手戳弄他腰上的伤口。 他应该要感到害怕,但反而笑了起来。 「你是虎妖精吗?」他用粗嗄如沙的声音问。 她拉回视线,抬眼瞅着他,用那清凉如水的声音,淡淡回道。 不是。 「真可惜……」 她微愣,轻问。 为什么? 「因为如果要死,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她一脸错愕,他笑了出来,然后汗水和高热,再次淹没了他。 她应该要问他的姓名,但她忘记了。 不过就算她记得,她怀疑自己能得到答案,从方才的对话中,她就知道他已神智不清,高烧夺走了他的理智,让他胡言乱语,所以他才会说出那种奇怪的话。 无论究竟是何原因,他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她继续完成缝到一半的伤口,昨夜他因为高烧与梦魇挣扎着,扯裂了他腰上的刀伤,那道伤因为泡过湖水,又被他自己这般折腾,已经再次发炎出现了溃烂的状态。 她一直到早上有空过来查看时才发现,当时他腰伤的情况惨不忍睹,就连她看了也不由得脸色微变。 她承认,她不该让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的,她没想到他的状况这么糟。 重新清洗缝好他的伤口,她小心替他上药,再以纱布固定。 他又在作恶梦了,她可以从他紧握的双拳、全身绷紧的肌肉、颈上暴起的青筋察觉,汗水点点滴滴的从他黝黑的皮肤上渗出,滑落。 她在水盆里洗净双手,拿起一旁干净的布巾,替他擦去身上的汗水。 那让他好了一些,但只是好一点点。 他有一副肌肉健壮但一点也不美丽的身体,一条条丑恶的刀疤,横陈在他身上,手脚、胸腹、背肌。 太多了。 虽然多数都是旧伤,但这些伤疤的数量太超过,超过一般士兵或强盗身上该有的数量。 它们都不是致命伤,但每一刀都会让人痛不欲生。 有个人,或者有些人,曾经狠狠的折磨过他,试图让他生不如死。 她很清楚,一个人要被绑着、箝制住了,才会任另一个人,对自身造成如此多的伤害。 如果要死,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他沙哑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她看着那个陷入昏迷的男人,怀疑他曾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的念头,才会在快死时,还能露出那样的笑容? 蓬松的毛发,刷过她的腿侧,她回神,看见蓝蓝就在床边。 它饿了,正用那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看着她。 她伸手搔搔它颈上的白毛,然后起身开了门,让它离开这里去厨房觅食,反正照这情况看来,这里暂时也不需要它,那家伙此时此刻只剩下半条命,是不可能从床上爬起来做任何事的。 回到了床边,她看着那个伤痕累累的男人。 其实他若死了,对她来说会比较方便,没有人会再追问什么,没有人会试图多做些什么。 可是,他是一个人,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清楚他从何而来,要去何处。如果他死了,恐怕也没有人会伤心。 她只要走出去,同昨夜一般,留他一人。 但,此情此景,如此熟悉。 秋风悄悄又起,恰如那年那月…… 迟疑了半晌,她还是在床边坐了下来,拿起布巾,继续替他擦拭身上及脸上的汗水。 窗外,露珠悬在草叶上,剔透如水晶一般。 他可以看见在那颗水珠里,世界是上下颠倒相反的。 天亮了,刚过卯时吧,风中带着些许湿气,果然是因为就在湖畔吧? 洞庭,是个好地方啊。 懒懒的,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几乎在同时,那只窝在他脚边的大白虎,也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男人露出微笑,伸出完好无缺的手,替它抓了抓背。 这家伙可爱人替它搔养了,特别是它自己抓不太到的地方。 蓦地,它耳朵竖了起来,他跟着警觉,几乎在下一刹,也听见了那声响。 远处,有脚步声,朝此而来。 他收回了手,飞快倒回床上,闭上了眼,不忘将被子给拉好。 衣裙摩擦移动着,发出宪率的声响,来人推开了门,又把门给合上,将水盆放到了床榻旁的木架上。 大白虎移动着身子,乖乖让开床边的位置。 为了方便处理他的伤口,那姑娘坐上了床。 他感觉到她小心翼翼的替他拆开了腰上的纱布,小心用烧过放冷的清水洗去其上的伤药。 她动作很温柔,不曾弄痛他。 另一个脚步声传来,轻敲了两下门。 「进来。」她开口,手下未停。 来人开门,关门,来到屋里,却停在三尺远外,问:「姑娘,水车师傅送了水车的尺寸和设计图来了。」 「知道了,先搁着,我一会儿看。」 「是。」 「还有什么事?」 「前厅来了山东的药商,想同咱们进药。」 「哪间药商?」 「阳生行。」 「告诉对方我很忙,两天后才有空,先招待他到城里的悦来客栈住两晚。」 「是,我立刻去安排。」 人走了又有一人来。 「白露姑娘,治伤寒的抵挡丸、乌梅丸,都快用尽了,眉酥、朱砂、人篸等药材也已有缺,恐撑不了半个月。」 「知道了,还请麻烦岑叔将有缺的药材记下,我会再处理。」 「白露姑娘,凤凰楼的银光小姐派了四海航运的人送来五车储药的瓷罐,今早到了,三婶已点清无误。」 「请三婶还一车常备药,一篓桂花澡豆,让他们带回自用,除了之前那些固定的药品,这回多备些治牙疼的一粒丹,治金创的玉蟾丸。玉蟾丸是少爷新作的药,能强心止血解痛,但对口鼻眼的黏膜会有麻木的问题,需化开稀释小心使用。您请余大夫让大梁多抄写些使用方法,随药附上。」 「白露姑娘,养蜂的吴家,前来询问可否借贷些许资金扩充蜂室?」 「野蜜量不稳定,吴家要多少都给他,但和他们说,得让二郎和阿丁去见习当生徒。」 「白露姑娘,大食商人送来了蔷薇水——」 「白露姑娘,取药的方寸匕——」 「白露姑娘,生徒们——」 第四章 这三日,都是这样的,她总是一边仔细替他处理腰伤,一边回答人们川流不息的问题,那些问题大至药行生意、小至晚餐材料吃啥都有,就连药圃里的阿猫阿狗打架,也有人来问她。 打从清醒过来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经确定,这名扬洞庭的宋家药铺应天堂,完全是靠这位白露姑娘一个人在打理的。 来此之前,他就曾听闻过宋家的传奇。 据说,宋家夫人从小是洞庭长大的,医术是家学渊源,她亲爹是以前名闻江湖的鬼医白磊,但几乎不曾有人见过他。而宋大夫本人,更是有谣传年轻时先皇曾试图延揽其入朝进太医署当医博士,但却被其婉拒了。 当然,传说真真假假,多的只是说说而已。 不过,经他探听,那些久远之事是真是假先暂搁一旁,但宋氏夫妇确实医术了得,曾治好过不少疑难杂症,过去几年更是一块儿在城外洞庭湖畔开学堂、做义诊,虽然没直接造桥铺路,但也差不多了,他们是人尽皆知的大善人。 若没钱吃饭,没关系,到城外宋家去:若找不到工作,没问题,到城外宋家去;若生了病没钱买药医,放心放心,快到城外宋大夫家去—— 乍听之下,他还狐疑过,这宋氏夫妇听来只是医病的大夫,却老在做赔本生意,他俩又不是什么皇亲贵族、富商巨贾,哪来这么多钱可以这样挥霍,就算背后有凤凰楼当靠山,可凤凰楼是商人,商人开门便是要做生意,哪能容人这般大开方便之门? 可来到这里,住了几日,他才知道,他们有钱这样搞,全是因为有她这么一个头脑灵活、手腕非常的幕后黑手——不,是幕后小白手在。 她的声音很好听,轻轻软软的,那柔柔的腔调从不着急,也不曾高扬,舒服得让人每每听了昏昏欲睡,他还真有几次不小心睡着了。 「白露姑娘,齐叔拿着这男人的画像,在城里问到消息了。」 「问到了?」她话语微扬,手中上药的过程不停,只再轻问:「有人识得他了?可有把人带来?」 「齐叔说,人没带来,识得他的人,是千喜客栈的小二哥,说这人是外地人,月初才刚到城里,在客栈中要了间房,付了一句的订金,几天前就已经到期,他一直没回来,他们正愁着呢,一听人在咱们这儿,只把房里的包袱塞到齐叔怀里就啥也不管了。」 「问到姓名了?」 「他在簿子上签的名活像鬼画符一样,齐叔说他颠来倒去的看了半天也看不懂,问了客栈的小二哥,小二哥说他大概是姓苏,其他就一问三不知了。姑娘,你打算拿他怎办?」 「不怎办,等他醒来,瞅瞅情况再说吧。」 「这……他真会醒吗?」 「当然。」 那声轻轻,却回答得斩钉截铁,倒让直挺挺躺在床上的他愣了一愣。 「可姑娘,不是我乌鸦嘴,但都这些时日了,他还没醒来,怕是溺水太久,说不定再醒不过来了呢。」 「是吗?」她上好了药,将新的干净纱布敷上了他的腰,冷冷的、淡淡的,不疾不徐的道:「既然这样,若他真醒不过来,咱们就将他宰了埋菜园子里作肥吧。」 咦? 「姑……姑娘您……您说笑的吧?呵呵……呵……」 闻言,那女人温柔的将他的腰伤包扎好,拿起了搁在一旁的铁剪子喀嚓喀嚓的剪去多余的纱布,却吭也不吭一声,笑也不笑一下,教气氛莫名诡谲了起来。 笑到一半的小丫头,不禁有些不安,只得收起干笑,轻咳两声,忙道:「咳嗯,姑娘,我前头还有事,我先……先去忙了。」 说完,她转身就溜,留下他和那拿着铁剪子的姑娘一起,听到她慢慢、慢慢的使着那把剪子,听着那一声又一声越来越靠近他腰腹的喀嚓声,他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冷汗都要从额际冒了出来。 不知怎的,总觉得她似乎知道他这昏迷是装出来的。 终于,她停下了手中的铁剪子。 身旁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他估量着她应是要离开了,这姑娘忙得很,除了每日早晚来替他换药,其他时间都在打理宋家内外大小事。 男人心中方暗暗松了口气,下一瞬,却突然听见那柔柔软软的声音,忽地没头没尾的轻轻再起。 「宋家待人好,可也不让人吃白食的。」 他一怔,刹那间还以为不知何时来了旁人,可除了那头白虎和她与自己,他可没听见其他人的呼吸。 蓦地,察觉到她的靠近。 「我也只是个被人雇请的下人,怎养得起这么一个长睡不起的汉子?」 她看着他,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呢喃着,他能感觉到她冷冷的视线在他身上审视游走。 「没名没姓的外乡人,说是醒来回家去了,应该也不会有人查问吧?你说是吗?蓝蓝?」 那头虎又打了个呵欠,他几乎能看见她伸手搔着那家伙下巴的模样。 「如果可以,剁了拿去作肥,还省一笔肥料钱。前些日子,银光才写信同我说,骨头拿去磨粉入白瓷,可烧出极薄且透的杯,能卖得不错的价钱呢。」 那盘算的话语极轻,几乎叫人听不清,可他听见了,心头猛地一跳。 不知何时,她又拿起了铁剪子,缓缓拉开了刀剪的刃。 「唉,不够利呢,这位爷,您别怪我心狠,看来是要让您多受点苦了……」 那吴侬软语近在耳畔,森森的剪刀逼近,他几乎能感觉到它快贴到了他脖颈上。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闪电般握住了她心怀不轨的小手,睁开了眼,微笑。 「白露姑娘,您别开玩笑了。」 见他是醒着的,她半点也不惊讶,只凤眼微挑,淡淡道:「这位爷,在这儿要工作,才有饭吃的。躺了几日,您也够本了吧?」 这姑娘可真会演,瞧她一脸风轻云淡,若非他握着她的手腕,知她脉搏奇快,跃动仿似被追逐的小鹿,否则还真会误以为她真有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可怕从容。 话说回来,这种人最是麻烦,他知她看似镇定,实则紧张,一有什么惊吓,怕是剪子就会往他脖颈上扎来。 「你怎知我是醒着的?」他好奇问。 「这几日,咱们这儿遭了偷儿。」她瞧着他说:「偷儿不偷上好药材,不偷柜上银两,就独独偷喝掉了厨房里,炉子上大半锅的鸡汤。」 没办法,那鸡汤太好喝,害他一喝不可收拾。 「就这样?」他挑眉,「单凭这要将我定罪,姑娘会否太过主观了?」 「当然不。」她黑眸微眯,盯着他,粉唇再启:「蓝蓝老了,它喜欢人替它搔背,可宅子里没几个人敢靠近它,每回咱们几个有空,它总会来蹭,但这两天,却不见它去扰人。」 他一怔,讶然失笑,前两天,他瞅见她替它搔背,为了讨好那头虎,他才试着替它搔背,谁知竟会因为这事露了馅。 「你怎知是我,说不得有旁人,它可是头虎啊,如我这般生人怎敢靠近它?」 「一头被宋家豢养近二十年的老虎,它和只大猫没两样。」她秀眉轻佻,粉唇再启:「再且,若有旁人,它作啥老待你这生人屋里?」她好些天前就不再要它守在这儿了。 第五章 也是。 他再笑,只能道:「前些天,我可是真昏的。」 「我知道。」她照顾了他好些日子,清楚晓得他曾经多么接近鬼门关,即便现下他看似已恢复过来,但一张脸却依然有些苍白,气息依旧短促,说起话来仍是有些出气多、入气少。 他只是撑着,强撑着,不想在她面前示弱。 「我只是想好好休息几天,我这辈子难得有这么优闲的日子。」他嘻皮赖脸的笑着:「所以忍不住多躺了一下。」 「我了解。」她口气平和的说。 「我来宋家,是要找你家少爷的。」他瞅着她,伸手将之前那人搁在床头的包袱抓来,掏出一只铜牌给她。 「瞧,这是他给我的。」 白露看着那摊在她掌心上的铜牌,微微一愣,那铜牌很亮,上头以阴刻雕着一只回头凤鸟,正中央刻着一个令字,她识得这铜牌,那是宋家祖师爷留给少爷的凤凰如意令。 少爷做事向来很随便,但他也知道这令牌能做多少事。 他带着它出门,是因为只要有这令牌,在长江水道上几乎能通行无阻,甚至能和凤凰楼各分号随时调钱。 他不会轻易把令牌给人,因为这令牌能做太多事了,他很贪那方便的。 「你家少爷在家吗?」他微笑,明知故问。 「少爷不在。」她给了他答案,反问:「你和少爷什么关系?」 他知道宋应天不在,毕竟这三天都没见他出现,他半夜四处去探,也不曾看见那家伙有在他房里。 「我是他旧友。」他瞧着她,笑道:「正巧路经洞庭,顺道来看看他。」 「是吗?真不巧。」她说:「他出门去了。」 对她刻意加重的讥讽,他装没听见,只问:「去哪?」 她瞅着他,顿了一顿,才道:「扬州。」 「扬州?」他挑起了询问的眉。「他去了多久?」 「有月余了。」她淡淡的解答了他的疑问。 他猜她说的是真的,幸好那也很容易证实,宋家少爷的去向,他只要去多问几个人就能得到答案,所以他拉开嘴角,开口。 「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她没回答,只轻轻佻起那弯弯秀眉。 他露出自认最帅的微笑,道:「你可以把剪子收回去了吗?」 她的视线下滑,来到自个儿握着剪子比着他喉项的手,再往下,瞧着那只紧箝住她的大手,然后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他的肩,来到他的眼,轻声细语的提醒。 「那还得大爷您先松开我的手。」 瞧着她冷漠如冰的黑眸,他眨了眨他乌溜溜的大眼睛,这才收回了手,摸着后脑勺,露出洁白的牙齿和无辜的笑容,打着哈哈道:「抱歉、抱歉,我忘了。」 她不相信他忘了,这家伙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的,完全不打草稿。 她轻扬嘴角,客气的勾出一抹笑,但那双美目里,依然带着戒慎。 轻轻的,她往后退开,几乎在收回手的那一刹,她很快垂手让衣袖落了下来。 「大爷您贵人多忘事,希望您还记得自己姓名。」 「当然当然,敝姓苏。」 她等着他自报名讳,可那男人却只坐起身,嘻皮笑脸的看着她。 她拾首,等着,他却还是瞧着她笑,她只得开口问。 「苏?」 「苏杭的苏。」他张嘴补充,没再让沉默悬在空中,他悠哉悠哉的,竟念起诗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姑娘的名,可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白露?」 「是。」 「白露姑娘的爹娘真会取名。」他冲着她笑。 一瞬间,她几乎波澜不兴的眼,忽地涌现一抹复杂的情绪,但它一闪而逝,几乎像是他的幻觉。 她垂下了眼,只木然道:「白露没有爹娘,这名,是少爷取的。」 宋应天取的? 男人愣了愣,还未及反应,已又有仆佣来唤她。 白露垂首朝他行礼,客客气气的将那凤凰如意令奉还给他,道:「少爷或再几日就会回来,苏爷既然是少爷客人,若有闲空,还请在此好好歇息养伤,有什么需要,拉拉床头这根绳就有仆佣会来,白露这就先行告退了。」 他本还要再问她些事,但她没有给他任何机会,话落便已起身。 「蓝蓝。」她叫唤着那头虎。 白老虎站起身,摇着尾巴,跟在她身后。 怕她戒心升得更高,他收回原先到口的疑问,目送着她从容优雅的移动着,带着那头蓝眼白老虎,消失在门外。 前些日子醒来,初见她时,他还以为她只是个年轻的丫鬟,当然他很快就发现他错了,她挽着出嫁妇人才挽的发髻,那沉稳的应对与谈吐更非年轻姑娘会有,虽然她衣着不是非常华贵,但其身段和姿态,一举一动,都像幅画,那是打小便根深柢固养在骨子里的仪态,绝非寻常人家教养出来的姑娘。 奇怪的是,她虽然挽着妇人的髻,可这儿却人人都唤她姑娘,他假装昏迷的这些日子,也不曾听到旁人提及她的夫婿。 和一般妇道人家比起来,她冷静许多,他从不曾听她对谁大呼小叫,也不曾见她笑过,更不曾见她恼火,即便遇到不快的事,她也不生气咒骂。 可纵然她从头到脚都冷得像北大荒的冰雪,他们却全都很敬重她,对她的指示言听计从。 白露吗?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宋应天已经出门个把月了,而根据他这两日偷听到的对话,宋家夫妇半月前也一块出门去扬州探亲。 也就是说,过去这个月,她就是宋家的当家主事者,但她是那个人吗? 他希望不是,再怎么说,她确实救了他一条命。 坐在床边,他将那鸟牌随手扔到了枕边,跷起了二郎腿,支着下巴搔着后脑勺想着。 接下来,他只需要再多几天时间,和住在这里的人混熟一点,打听打听点消息便是,不过现下嘛…… 他的肚子咕噜的响了一声,他咧嘴一笑,抓起一旁的衣衫套上,半点也不客气的就伸手去拉那位在床边绑着穗的黄绳。 远处,传来钤铛的轻响,不一会儿,很快有丫鬟推门而进。 「大爷,有事吗?」 他绑好了衣带,笑弯了眼,摸着肚子道:「是这样的,我饿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 「当然有,白露姑娘已经吩咐了厨房,一会儿就会有人送上膳食过来了。」 闻言,他再一怔,蓦然再笑。 那女人,好样的啊,事事顾到了周全,即便明知他可能是胡诌的,也把礼数做足吗? 看来,她真的不是好与的角色啊。 「大爷,您还有事吩咐吗?」 他回神,瞧着那丫头,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伸了伸懒腰,露齿再笑,道:「事实上,我饿到等不及啦,你告诉我厨房往哪走,我自己去便行啦,甭叫人送餐来了。」 「咦?可是姑娘吩咐——」 「没事的,大伙儿忙活着呢,我走几步路死不了的,活动下筋骨才好得快啊。」他打趣的朝她眨了眨眼睛,几个大步就走出了被丫鬟打开的门房:「走这儿是吧?我闻到香味了。」 虽然嘴里问了问题,他可没等对方回答。 「大爷——大爷——」 小丫鬟惊慌的跟在他身后,他熟门熟路的就往前走,没两下就转得不见人影了。 第六章 晃出内院门廊,他先往前走。 前堂里,是间药铺,两位大夫在那儿替人看诊,一些大娘和姑娘在前方空地广场晒药、煎药。 他顺手抄了两粒核桃,捏破了壳来吃,稍微运气,腰腹仍会疼痛,可他早也习惯身上带伤,有时越疼越要行一下气。吃着核桃,他一边顺着围绕庭院的廊道四处在屋内东溜西转,还不忘找机会敲了敲那厚实的檐柱,闻了闻它的味。 嗯,这木头结实,敲起来极响,定是铁梨木没错。 这屋子建成至少有二十年了,看来宋家人本来就有些钱,也不都是那手腕非常的白露姑娘钻营来的。 这些屋舍样式虽只是普通悬山式建筑,但建筑方位全照五行八卦去走,显然建造的人特别讲究,其所使用的建材也都是上好的铁梨木,这种木头一尺见方就重七十斤,同紫檀一般,可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一般就算是楠木也只有一尺二十八斤。 他挑起眉,再往后绕。 大厅堂后的院落一分为二,廊道旁栽植着几株桂花,此时节虽已至花期尾末,但这儿的桂,依旧开了满树的小花,地上更是落了一地都是,风一吹,翻翻滚滚的,似雪一般。 两处的院落里,左边那儿有穿着一式衣着的生徒在捣药,右边这处有位先生在教针灸,没有人抬头多看他一眼,似是早习惯有生人进出。 既然没人阻止,他继续往后方晃荡,到得了三进院,瞧见了一处剧有洞天的月洞门。 月洞门,远瞧便是一幅昼,画里有枫红伫立,有草木扶疏,但最吸引他的,是那引人口齿生津、让人饥肠辘辘的食物香气。 鸡汤,没错,是鸡汤。 加了莲藕、枸杞、红枣,一些米酒和几片老姜,再用老母鸡炖的汤。 他嗅闻着那飘散在风中的香味,活像狗儿一般,东闻闻、西嗅嗅,一路跟着那味道,来到了门窗尽皆敞开的厨房。 这厨房同他前两夜来时没多大差别,但当时夜色昏暗,比之今朝被晨光照耀,看似更加温暖明亮。 被竹竿高高撑起的格窗内,梁上悬挂着风干的腊肠、腊肉,和许多料理用的香草及干货,洗净的蔬果堆了满桌,大锅里金黄的鸡汤腾腾翻滚,四逸的香气直冲入喉。 屋里有几位妇人在煮食,他在其中一位大娘要搬蒸笼时,弹指射出手中的核桃壳,核桃壳神准掉到大娘脚下。 「唉呀!」大娘一脚踩着,轻叫一声,就要跌倒。 「小心!」他在那瞬间飞快晃了进去,伸手就扶住了她和那迭倾倒的蒸笼。 厨房向来是得到消息来源的好地方;一张无害的笑脸,和自愿帮忙的双手,更是融入当地的最佳办法。身有腰伤,要他帮忙搬重物他是做不到,但竹编的蒸笼没多重,他倒是能够应付。 靠着他那张所向无敌的嘴和万人迷的笑容,以及前阵子不小心落水的倒霉蛋,和少爷友人的身份,他很快得到了她们的食物和信任,没两三下,他就和她们天南地北的聊起天来。 「白露姑娘的名吗?是少爷取的没错啊,我想想,那是五年前的秋天吧?」熬着鸡汤的陈三婶,有着红通通的脸颊,就像每个村落都存在的邻家大妈,她拿着汤勺转头询问同伴。 「六年了。」一旁蹲在水盆边洗着萝卜的吴大娘补充。 陈三婶点点头:「对对,六年了。六年前,也是差不多现在这个时节,刚入秋而已,少爷就带着白露姑娘回来了,说她昏倒在官道上,他刚好经过,就将她带回来了。当时她真的是只差一口气而已,在鬼门关徘徊了好一阵,后来终于醒来时,夫人问她姓啥名啥,她却什么也记不得,少爷想正巧捡到她那时正是白露,便直接唤她白露了。」 站在炉子旁炒青菜的梁妈听了,也忍不住补充插话:「说到这,我还记得她刚来时,唉哟,那个脸色真是吓人的白,全身上下瘦得像是纸片一般,好似风一吹,就会被吹跑似的,咱们都以为她挺不过去呢。」 陈三婶听了,叹了口气,道:「唉,白露姑娘也是个可怜人,我瞧当年应是遇到了强盗,被抢了,才会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倒在路边,连自个儿姓名都忘了,更别提记得家在哪啦,幸好遇到了好心的少爷,否则恐怕早死啦。」 吴大娘点点头,道:「说的是,但她人也好,晓得知恩图报,病一好,就开始接手药铺子的生意。这些年,宋大夫这儿若不是因为白露姑娘,那义诊可是没法撑这么久的。前年药材大涨,若不是白露姑娘早些年就想到要和附近农家合作,自行栽培种植一些常用草药,我看光是义诊的药钱,那就是个天价啊。」 「是啊是啊,所以我说啊,少爷这么少根筋,和白露姑娘天生就是一对,有了白露姑娘帮着他,老爷夫人也会安心些。」 「咦?可我听说,少爷这回去扬州,就是为了要娶凤凰楼的银光小姐耶。」 「才不是,你搞错了,我家大梁和我说了,少爷和老爷夫人是去喝喜酒的,不是要去娶老婆的。」 「是吗?那就好,否则少爷出趟门,若带了个新娘子回来,要白露姑娘情何以堪?」 听着几位大娘你三舀、我一语的,他一边啃着鸡骨头,一边忍不住插话,再问:「大娘,白露姑娘对少爷有意思吗?」 吴大娘拿起菜刀将萝卜切块,道:「呿,我就说你们男人傻的,一个姑娘家,要对少爷没意思,哪能这般替一个男人顾头顾脚、嘘寒问暖这么多年的?」 陈三婶跟着擦腰点头,说:「是啊,我说小苏,你可少打白露姑娘主意,虽然那天呢,她是亲了你的嘴,可医者父母心,那只是为了救人,为了灌气给你,没别的意思,你甭想岔了。」 「她什么?」 没料到会听见这消息,他双眼瞪得老大,瞬间倒抽口气,差点被鸡骨头给髅到,顿时呛咳了起来。「她亲——咳咳——亲了我?咳咳——什么时候的事?」 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就你落水那天啊!」 梁妈挥舞着锅铲,转头看着他警告说:「若不是那天白露姑娘灌气给你,你啊早嗝屁升天去见阎罗啦,所以你要知道感恩,少爷回来后,你少对他乱说话,别坏了白露姑娘的姻缘,知道吗?」 瞧着身前这三个手拿菜刀、锅铲、汤勺,皮笑肉不笑的大娘,他眨了眨他的大眼睛,忽然间了解,方才他是在套她们话,她们却也合算着要警告他,才会说出那些白露姑娘人有多好,少爷又对白露姑娘有多大恩情,他又欠了这两个人多少债的这些话。 所以他捧着汤碗,咧开油嘴,露出无辜的笑容说:「当然当然,这种事,我绝对不会四处去说嘴。不过,那天在场的人,恐怕不只我一个吧?」 「这你放心,咱们大伙儿心里都有底,白露姑娘若不是为了救人,是不会主动靠近男人的,那天她会那么做是不得已的。」 「没错,白露姑娘不太喜欢男人,你没事别去招惹她,别靠太近,她会怕。」 咦? 他一怔,脱口再问:「她不喜欢男人?你们不是说她喜欢宋家少爷?他不也是男的?」 第七章 闻言,几位大娘竟异口同声的吐出一句。 「少爷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不也都是男的?难不成宋应天不是男人?他好笑的在心中想着,却不敢说出口。 陈三婶瞠目看着他,理所当然的说:「少爷是少爷啊,在白露姑娘心目中,少爷是不一样的。」 听到这一句,吴大娘和梁妈一块儿频频点头同意。 「对,少爷是不一样的。」 他不了解那家伙到底和一般男人有哪里不一样,难道他没有小鸡鸡?思及此,他差点笑了出来,但及时忍住了。 不过若白露真是宋应天救回来的,或许对她来说,宋应天真的和其他男人不一样吧? 话说回来,她们说她会怕? 他回想今早那女人如冰山一般,冷酷镇定的模样。 唔,嗯…… 不,他不认为她会怕。 或者她会? 她的脉搏确实是跳得太快了点,那张脸也太过不动声色了。 不管怎么说,她昏倒路边又失去记忆这件事,实在是太……方便了些。 白露没有爹娘。 她用的是肯定句呢。 说真的,他可不认为她是真的失了忆。 鸡飞狗跳。 这一早上,除此之外,她再找不出别的词汇能形容了。 先是做水车的工匠师傅完全听错了水车要作的尺寸,后是来求诊的病人失手打翻了浸泡了三年的药草的油罐子,跟着住在附近的王大娘怒气冲冲的来抱怨她家的牛被蓝蓝咬死了,彷佛是嫌她不够忙似的,春钤接着惊慌失措的跑来通报,少爷酿的药酒被偷了。 虽然事多如山,但也得一件一件去解决。 她改掉了水车设计图上的尺寸,设法安抚那打翻了油罐子的病人,并试图和王大娘解释蓝蓝并不会随便乱咬家畜。 「我们一日三餐都有喂食蓝蓝,它并不会随便去吃外面的东西。」 「白露姑娘,不是我来瞎闹,你想想,咱家阿牛肚子上那么大一个齿印,那不是老虎咬的,难不成是人咬的?」王家大婶火冒三丈、比手画脚的边说边比,模样夸张,还得理不饶人的转身对着来排队看诊的客人们道:「乡亲们,大家来替咱评评理,有人的嘴会像西瓜那么大吗?」 没料到她真会这样闹起来,她一愣,怕扰着了厅里看诊的老爷夫人,不禁道:「要不,咱们先去看看那头牛的状况?」 王大娘眼一瞪,蛮横的道:「都被咬死啦,肚子上被咬那么大一口,还能不死吗?还看啥?」 闻言,她露出微笑:「那大娘您现下是想如何?」 「想如何?你说呢?我家就阿牛这么一头牛,养了五年啦,平常陪着咱们下田耕作,收成了还帮忙拉车,现下它被你们宋家的老虎咬死了,你要咱们怎么过活?」 蓝蓝年纪大了,就剩那口中看不中用的牙,其实早咬不动啥,附近邻里都知道,瞧她这模样,摆明是来敲诈的。 一时间,有些恼,正欲开口,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句。 「这位姊姊。」 她一愣,不禁回首。 出声的,不是别人,是那姓苏的。 他面带微笑,露出洁白的牙,可那声姊姊,唤的却不是她,而是她前头的王大娘。他手提着一只陶瓮,身旁跟着那头大白虎,绕过了她,当他经过她身边时,她闻到了熟悉的药酒味。 那让她再一怔,不禁微微睁大了眼,忘了想后退的冲动,反而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低声质问:「你陶瓮里装的是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厚着脸皮笑着回道:「酒啊。」 一股浓厚的药味,随着他的口气,迎面而来。 不可能,他不敢的。 但那味道,该死,她不会错认,那是少爷酿的药酒。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姓苏的如此胆大包天,可她更敢和人打赌,他陶瓮里装的绝对是少爷的药酒。 「你——」 「白露姑娘,光天化日下的,你这样抓着我好吗?」他露齿一笑,提醒她: 「大伙都在看呢。」 察觉自己的行为,她猛地回神,这才像被烫着似的,迅速收回了手。 她一收手,他立刻转头直冲着王大娘笑,张嘴又喊了一次。 「这位姊姊。」 「咦?是叫我吗?」王大娘愣了,大眼圆瞪。 「是啊。」他笑容可掬的道:「你说你家阿牛被蓝蓝咬死了,是吗?」 「咦?呃,当然。」被那声姊姊哄得红了脸,王大娘恍了一下神,慢了半拍才发现那头大老虎就跟在他身边,惊得她往后连退好几步,忽又回神,道:「当当当……当然是被它咬死的,你……你可别以为叫这头虎出来,咱……咱家就会害怕,光……光……光天化日下的,大大伙儿可都在看的。」 「放心,它很乖的。」他搔了搔蓝蓝的后脑,笑看着她说:「我带它出来,是因为你说它是凶手,既然是凶手,咱们可也要防着它逃走是不?」 「咦?对,当然没错,别让它给逃了。」 「你说你家的阿牛是被蓝蓝咬死的,可有现场看见?」 「呃,没有。」王大娘脸色难看,但立即又道:「可阿牛肚子上那么大的伤,定是老虎咬的啊!」 「当然当然,不过虽然姊姊如此说,但白露姑娘也说了三餐都有喂食蓝蓝,你俩各执一词,弄拧了还得报官上公堂,相信你也不想的,是吧?不如这样,咱们一起去看看你家的阿牛,毕竟口说无凭,眼见为真嘛,若真是蓝蓝咬的,我想宋大夫一定会愿意负责赔你一头牛的。是吧?各位乡亲?」 「是啊是啊。」 「小苏说得对。」 「是该去看一下的,口说无凭嘛。」 听闻他的话,围观的人们纷纷点头如捣蒜。 王大娘见势不可当,只得恼怒的退让道,「看就看,让你们好好看看咱家阿牛是怎样被那头野兽咬死的!」 说着她便带头转身朝自家走去,大伙儿见状,立即浩浩荡荡的跟着出发,而那位姓苏的,竟然就这样带着蓝蓝一起,临走前还不忘朝她回眸一笑,眨了眨眼。 白露有些傻眼,一时忘了反应,待大伙儿都往隔壁走去,她方回过神来,匆匆跟了上去。 姊姊?亏他喊得出来,王大娘年纪都能做他娘了。 王家的田很小,土夯的屋子有些老旧,但整理的还算干净。 那头牛死在屋旁一个以竹竿支撑、竹叶为盖的简单畜栏里,几只黑毛鸡昂首阔步的在旁晃荡,一见到人来,便咯咯叫着跑得不见踪影,但闻到血肉味的苍蝇没那么简单就放弃,即便人伸手挥赶,还是很快就会再靠过来。 王大娘打开了畜栏,让大伙儿靠近看,可不让蓝蓝进去。 「谁知它会不会又咬咱家阿牛一口啊!」 他没有和她争论,只走了进去,蹲在那头牛的身边查看。 它的肚子上,确实有一个巨大的咬痕,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外伤,他伸手触摸那头牛的四肢,四处翻找检查了一下。 「白露姑娘,你看看!」王大娘气势凌人的来到她面前,大声的道:「瞧那头老虎把我家阿牛咬的!你说说啊,除了老虎,是谁有这么大的嘴?」 第八章 白露为之语塞,还未及回答,却见那姓苏的竟然伸出手指戳了戳那牛腹上的血洞,然后他把手指拔了出来,看了半天,又瞧了瞧在畜栏外的蓝蓝。 他到底在搞什么? 她困惑不已,但王大娘靠得更近了,骂人的声音更加大声,口水都快喷到她脸上了。 「白露姑娘,你说说,宋家到底打不打算赔偿我们的损失?」 她回过神来,有些恼,虽然不打算付钱了事,以免将来同样的敲诈层出不穷,但那头牛肚子上确实有着巨大的咬痕。 那个男人站起来了,一边打开陶瓮喝着酒,一边开始四处张望着,然后竟然走了出去,一副打算开溜的模样。 可恶,那家伙对事情一点帮助都没有,他非但是个陌生人,也是个小偷,显然还是个酒鬼,她真是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有一瞬间,竟然会期望他能帮上什么忙? 真是的。 或许她之后入夜还是必须把蓝蓝关起来,她真的很不想这样,可是她更不想之后附近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有人把过错怪到它身上。 「白露姑娘!」王大娘又再次大声喝斥了。 她吸了口气,道:「我不认为蓝蓝真的咬了你家阿牛,但是——」 「什么?!」王大娘气急败坏的发出惊人的尖叫。 天啊,她真想捣住自己的耳朵,可她只是站在原地,摆出她最冰冷的表情,重复:「但是,我会赔偿你这次的——」 她还没来得及多说几个字,一声更尖锐的口哨响了起来,那让所有的人都转过头,看向那个吹口哨的人。 当然,是那个姓苏的。 「抱歉,我有点问题。」他伸出食指,笑容可掬的看着她们,问:「这位姊姊,你家阿牛就是死在这畜栏里的这头牛吗?」 「当然啊。」王大娘翻了个白眼,「不是我的牛,怎会在我家畜栏里?」 「你一早起来,就看见它在这畜栏里被咬死了?」他用那根食指指着周遭的围栏。 「是啊。」 「你移动过它吗?」他再问。 「当然没有,我一早起来,要来喂它,就看见它被那头老虎咬死啦!」她伸出粗糙的手指,指着畜栏外的白老虎控诉。 「等等,你没亲眼看见它吧?你只是看见你家阿牛,好像被咬了一口,倒在这畜栏中,不是吗?」 「那不是一样?!」王大娘恼怒的说。 「当然不一样,事实上,我认为,你家阿牛并不是被咬死的,是摔死的。」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哗然。 「什么?怎么可能,你眼睛瞎了吗?」王大娘气得涨红了脸,拔高了声音。「你没瞧见那咬痕吗?你怎么可以睁眼说瞎话?」 「承蒙关心,我眼力很好,所以进来是一眼就看见,你家的畜栏有屋顶,还以竹围起,虽然不够高,但支撑的竹子与竹子的空间并没有大到让蓝蓝闯进来,而不弄坏它。」 王大娘一愣,像是这时才发现这件事。 「不过当然,门是够宽的,假如是你昨晚忘了关门,才让蓝蓝跑进来偷咬了阿牛,那也不是不可能。」 这段话,让所有人跟着一愣,倒是王大娘又恢复了生气,道:「没错,我是有可能忘了关门啊!」 姓苏的微微一笑,蹲回了死牛旁,指着它的前腿:「不过你看,它这边的足踝已经断了,头上还有擦伤。」 「那、那可能是被咬时它挣扎时弄断的啊。」王大娘火大的争辩。 「没错。」他伸出染血的食指,再道:「但是呢,我们必须注意到,老虎狩猎时,通常会先把猎物弄死,它一定会先攻击喉咙,咬断血脉,以防猎物的逆袭,然后才会安心的享用它的食物。可大家看,阿牛的脖子虽然断了,但皮肉却是完好无缺的,上面没有任何伤口。」 随着他的话语和染血的手指,所有的人都把视线移到阿牛的脖子上。 「左边或右边都没有。」他侧过身让开位置,让每个人都看清楚。 「再者,我刚刚试着把这根手指,伸进阿牛被牙咬出的伤里。」他再次把手指戳进了牛肚子上的洞里,这次除了食指,还加上了无名指:「相信大家都可以看见,我可以很轻易的把手指戳进去。当然,这有可能是经由牙齿撕咬的撕裂伤,但是大伙儿应该都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这些伤口,与其说是咬伤,更像是用利器戳剌出来的。」 王大娘倒抽了口气,怒发冲冠的道:「你胡说!」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在胡说,但是如果阿牛和蓝蓝曾经在这里缠斗挣扎,你觉得你这只挤得进两头牛的畜栏还会如此完好无缺吗?再且……等等,我等的人来了。」 他说着,走到了畜栏外,所有人跟着他一起转身,只瞧大梁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手上拿着一块东西,白露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块猪皮。 那姓苏的谢了大梁,把猪皮摊开。 「大家看清了啊,这个呢,是块猪皮。」他展示着那块猪皮,然后转向那个离所有人三大步远的女人。「白露姑娘,可以请你过来帮个忙吗?」 她有些狐疑,不知他在搞什么把戏,但迟疑了一下,仍是上前。 他将猪皮交给她,道:「喏,我需要蓝蓝咬这猪皮一口,但不要让它吃掉它,你办得到吗?」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看着眼前这满脸胡碴,还挂着一个大大笑容的男人。 「我试试看。」她说,然后伸出手,接过那张猪皮。 要蓝蓝不咬到嘴的食物,真的有点难,可她确实知道该怎么做。 她拿着那张猪皮到蓝蓝眼前,叫它张嘴,它咬了一口,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觉得它会吃掉它,但它很快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松开了它的牙,奇迹似的放过了那到嘴的猪皮。 「太好了!」他就在她身后,迅速将她手上的猪皮拿了过来,快步走回畜栏里,蹲在那头死牛身边,把猪皮摊在咬痕的上方。 「大姊,你瞧瞧哪。各位乡亲,也仔细瞧瞧了。」他伸着那染血的手指,比着猪皮上和牛肚上的咬痕,示意众人观看:「看,这是蓝蓝咬的猪皮,这儿则是阿牛肚子上的咬痕,诸位注意到有哪里不同了吗?」 大伙儿议论纷纷,探头探脑的细看,就在这时,一个光着脚丫子的小男孩举起了手,大声喊道:「啊,我知道!我知道!那头牛肚皮上的咬痕和猪皮上的咬痕,牙齿的距离不一样!而且那牛肚上的嘴也太大啦,蓝蓝咬的没那么大啊!差了都快一倍啦!」 「是的,没错!」姓苏的露出了一嘴白牙,笑着称赞那孩子:「阿丁,你眼利啊,真是聪明!」 阿丁摸着后脑勺嘿嘿笑着。 姓苏的站了起来,瞧着王大娘微笑:「这位姊姊,连个孩子都看得出来它们的不同,你还有问题吗?」 「呃,这——」王大娘哑口,但又不甘的道:「可是——可是——如果不是那头老虎,又是什么东西咬了我家的牛啊?」 他朝前走了一步,笑咪咪的说:「我说了,你家的牛是摔死的,不是被咬死的,至于是被什么东西咬的,或许你该去看看那根藏在稻草里耙草的耙子拿出来比对看看,我想它会比蓝蓝的牙更合牛肚上的咬痕喔。」 第九章 「你你你——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我刻意制造这些伤痕,想和白露姑娘骗钱吧?」王大娘气得脸红脖子粗,直嚷嚷着。 「不。」姓苏的低着头万分诚恳的看着她,道:「我不认为你想骗钱,但我认为,那边那位刚刚从窗子里爬出来,正往湖边跑的男人,应该很清楚为什么你家的耙子会咬了你家阿牛的肚子。」 「什么?!」王大娘闻言,猛地转过头。 所有人跟着一起转头,果真瞧见一名瘦汉,心虚的朝着湖水那儿拔腿狂奔。 瞧见自家当家想落跑,王大娘倒抽口气,拔高了音量,喊着:「王大头!你干了什么好事?」 听见老婆的怒咆,那人停也没停,反而跑得更快。 姓苏的好笑的看着他,和王大娘说:「我猜他看牛摔死了,怕你生气,所以才惊慌的造了假。」 闻言,王大娘恼羞成怒,只得拔腿去追那肇事的老公。 「王大头!你给我站住!」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啦——」 瞧着那肥胖能干的大娘,在田里追着那细瘦的汉子,两人跌倒了又爬起来,打打闹闹的滑稽样,众人不由得哄笑出声。 可白露没有笑,她只是看着那个仍在畜栏里,手拿着猪皮,凑到鼻端闻的男人。他嗅了嗅那张猪皮,跟着迅速将猪皮拎得老远,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的动作很快,她相信这儿的人,没有人看见她对那块猪皮动了手脚,可他显然知道。 彷佛察觉了她的视线,他在那时朝她看来。 瞧见她在看,他又露出了笑,然后一边朝她走来,一边把那张猪皮卷了起来,握在手里,而不是将它丢掉。 显然,他不只懂得制造证据,也清楚事后该湮灭它。 他走出畜栏,来到她身前,用和蓝蓝同样被辣椒粉熏得水汪汪的眼看着她,把猪皮递到了她身前,道:「我猜你希望它还能再利用?」 他看出她有一瞬间,似乎想后退,但她忍住了,只抬头看着眼前这个聪明绝顶的男人,伸手接过了那张猪皮。 「当然。」 瞧了眼那打打闹闹的王家夫妇,他噙着笑,随口提议道:「看来,我们是不需要继续待在这里了,容我和蓝蓝陪白露姑娘您回去吧?」 她又迟疑了一下,他以为她会反对。 打从他可以下床四处走动之后,她总是离他离得大老远,只要他试图靠近,她就会不着痕迹的后退,然后转身离开;只有少数几次,她恼了,或正在忙,才会忘记要闪避他的接近。 可半晌后,她点了点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没有拒绝,只转身走回宋家。 好现象。 他勾起嘴角,快步跟上。 「你怎知我身上有带辣粉?」她问。 「事实上,我不知道,我只知你腰上随时带着药袋,总该是有类似的东西吧。」他笑着说。 「你来之前,就知蓝蓝是冤枉的?」踏入屋前小径时,她开口问。 「不,但我怀疑。」他陪在她身边,转过成排防风的竹林,走上田埂。「就像你说的,它真的很老了。再且,野兽只为需要才狩猎,只有人类才会在吃饱后,还去玩弄猎物。而就我所知,你们确实将它喂得很饱。」 「所以你才要大梁去找猪皮来?」她再问。 「对。」他点头承认。 这男人不是普通人,他看似寻常大汉,却聪明得有些吓人。 一般人是不会想到这点的,更遑论想到办法去证实了。 说实话,这真的让她对这姓苏的有些刮目相看。 「谢谢你帮蓝蓝说话。」 「不——不客气——哈啾!你也救了我一命啊!」他说着,吸着鼻子,又吸着鼻子,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喷嚏打得太用力,扯痛了腰伤。他脸孔扭曲,一边捣着腰伤,一边拿起陶瓮,拔开塞子,喝了一口。 药酒味顿时扑鼻而来。 她瞅着他,倒没阻止,只再道:「今儿个早上,春铃同我说,少爷屋里的药酒被偷了。」 「唉,那是个美丽的误会。」他厚着脸皮,笑咪咪的再喝了一口:「我是用借的,不是用偷的,我写了借条放你家少爷桌上了。」 「那酒,他酿五年了。」她再道。 「是吗?」他眼也不眨一下,赞叹的说:「难怪如此醇厚,改明儿应该叫他多酿个几坛才是。」 「你难道不晓得,不告而取是谓偷吗?」 「我知道啊,所以我写了字条和他借啦。」 「少爷现在人不在。」她提醒他。 他停下脚步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看着她,莞尔挑眉问:「说真的,你真的觉得你家少爷会介意吗?如果他现在人在这里,他会抓我报官吗?」 看来奢望他会羞愧,实在是她的错。 她瞅着这不要脸的男人,老实回道:「不会。」 「那不就得了。」他双手一摊,露出无赖的笑脸。 「但那不代表,你的行为就是对的。况且,你腰侧有外伤,不能喝酒。」她同他漫步在湖畔,开口提醒。 他咧咧嘴,不在乎的说:「我需要它止痛。」 「酒只会让伤口更难愈合。」 「我知道。」他坦白的看着她,重申道:「但我真的需要——哈——哈啾——需要它止痛。」 他说着又再打了个喷嚏,一边死命揉着鼻子,像是试图将剩余的辣椒粉末给揉出来。 她看不过去,掏出了手绢递给他。 他愣了一下,但没有拒绝,只笑了笑接过手,拿手绢捣着鼻子,继续举步往前行。 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他身边。 她很少和人靠得这么近走路,那让她有些紧张,但蓝蓝就在身边,她的紧张真的很不必要。 深吸了口气,她平复心绪,然后不由自主的偷偷多看了他两眼。 这男人是个怪人,一开始她原以为他是什么绿林大盗,但有他这样头脑的人,不会沦落到那样落魄的景况,现在世道很好,就算不想种田打猎,随便做点什么小生意,也可以过着还不错的日子。 很少有人会傻到在这时节和官府为敌,而他不是傻的,绝对不傻。 但她也不认为,普通的官爷会有他身上那样的伤疤。 他的身材十分高壮,浓厚的黑发强壮又坚韧,醒来后,他就拿皮绳随意绑起,但常常不到中午,那些强壮的黑发就从皮绳中挣脱了出来,东翘西翘的,翘得比蓝蓝的皮毛还乱,让她总是忍不住想提醒他重新绑好。 可他的模样如何,真的不关她的事,所以她努力忍住了。 虽然觉得他那样子很碍眼,她至今不曾多嘴多舌。 他又拔开陶瓮的塞子,灌了一口酒。 这个行为,让她有些不安,未想,话已出口。 「我希望你不是个酒鬼。」 话一出口,就吓到了她自己,这句话真的很不礼貌,她很少这样。 可这男人听了,却一点也不介意,只朝她眨了眨明亮的黑眼,笑道:「放心,我从来没醉倒过。」 这并没有办法安她的心,但除了晚上把房门闩紧一点,她似乎也不能如何。 他是个客人。 她注意到他拿瓮的手背,又黑又粗,几乎和皮革一样。她也清楚他的手掌内侧满布厚茧,来这里之前,这男人做的显然是劳动的工作,或许是打铁的?但更可能是拿剑的。 第十章 或者都不是,有太多的可能性了。 她不喜欢不知道对方的来历,眼前这个男人,让她非常困扰。 他说的是通用全国的官话,穿的是一般的汉服,可他的皮肤太黑了,不像一般江南人士,她怀疑他是北方人,抑或南方广府那儿跑远洋货船的人,但他说话没有特别的口音,她听不出来他是打哪来的。 除了他姓苏,是少爷的朋友,关于眼前这个家伙,她所知的真的不多。 天知道,她甚至不清楚他叫什么名字。 莫名的焦躁,在心中堆积,瞧着他脸上的笑容,她忍不住再问。 「苏爷,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的大名是?」 他微微僵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 瞧他那反应,那一刹,她清楚他确实打一开始就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名字,她垂下眼,佯装无意,轻声道:「抱歉,白露逾距了,苏爷当没听见吧。」 「不,呃……你没……」他吸了吸鼻子,咳了两声,然后咕哝了一句。 她没听清楚,忍不住问。 「你什么?」 「我叫苏……」他隔着手绢,张嘴又说。 他的尾音又弱掉了,但这一次她听清楚了,却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迟疑的看着他。 「你是说……小妹吗?」 他盯着头顶上的蓝天看,没有任何的表示。 「你叫苏小妹?」她轻声再问。 这一次,他叹了口气,然后一脸无奈的转头看着她,好气又好笑的解释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那个字,不是妹妹的那个妹,我不是老么,也不是姑娘,那字是鬼魅的魅,魑魅魍魉的那个魅。」 她眨了眨眼,慢慢的重复。 「苏小魅?」 「对。」他看着她点头苦笑,「别写错了,拜托。」 霎时间,她眼里浮现了些什么,然后那个什么,扩散了开来,染上了她的嘴角,融化了她冰雪一般的素颜。 她笑了。 他看得呆了一呆。 但他的呆愣,让她察觉自己做了什么,如来时般突然,那春花一般的笑颜飞逝,转瞬无踪。 「我不会写错的。」 像是为了要逃避他的视线,她匆匆转身,谁知转得太急,脚下一滑,差点掉进田里。 「小心。」 他伸手试图协助她,可指尖在触碰到她手臂的那瞬间,她却像是被烫着一般跳开,轻呼出声。 「不要——」 那声拒绝,让他一怔,但他依然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带入怀中稳住。 她很小只,南方的姑娘都很小只,她的头顶只到他下巴,娇小的身躯柔软又温热,一点也不像冰山,他一只手就能环住她的腰,她身上有种淡淡的甘甜味,像是花香,但他一下子想不起来那是哪种花。 有那么一刹,他有些迷惑,忍不住低头,深深吸了口气,试图想起那是什么样的花。 然后他感觉到她在发抖,微微的,战栗着。 她正伸手在推他,推他的胸膛。 「放开我……」她低垂着螓首,没有看他,向来轻软的声音微紧,有些沙哑:「拜托……」 「抱歉,我不是——」他飞快松开了手。 一得到自由,她立刻往后退开好几步,一张小脸,白如纸。 懊死,他吓到她了。 他不禁往前一步,试图解释,但他才动,她立刻就往后再退。 他愣了一愣,不由再进一步,可她却又跟着再退了一步,他这才赶紧停下,摊开手道:「别紧张,我没恶意,你刚快跌倒了,我只是怕你掉到田里。」 「我……我知道。」她依然垂着眼,防卫似的以双手环抱着自己。 他可以看见,眼前的女人血色尽失,连粉唇都失去了颜色。 尴尬,顿时充塞在两人之间,但她没有让它持续太久,很快就开口道:「我……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苏爷你慢走。」 说完,她便召了蓝蓝一起,匆匆转身快步离去。 瞧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他有些困惑,在他印象中,她并不是那种胆小羞怯的姑娘。 她还在光天化日之下亲过他呢,当然那是为了救他啦,可如若是一般胆小的女子,怎做得出那种行为?一个敢与虎为伍的女子,怎可能是胆小的? 没错,他是不该闻她,但他并没有强将她留在怀中太久,不是吗? 她怎会只因为他伸手救她免于摔倒就吓成这样? 宋家的三姑六婆曾说她怕男人,他原以为那只是她们避免他接近她的借口。 直到现在。 他认得恐惧的滋味。 在那一瞬间,为了某种原因,她很害怕,非常恐惧。 她没有在呼吸。 当他环住她的腰时,她屏住了气息,没有呼吸,全身不由自主的颤抖着。 那是极度恐惧的状态下,才会有的反应,但她没有理由怕他,她前一刻还忍不住对他笑了一笑呢。 所以,她不是在怕他,可她在害怕什么…… 难道,真是男人? 但宋家来去的男人如此多—— 他的思绪猛的一顿,飞快回想过去几天所见所闻,宋家来去的男人是很多,但那些人,确实只要是男的,从来不曾有人靠近她。 三步。 他原以为是三姑六婆的玩笑,或者是因为蓝蓝,但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没男人靠近她三步之内,而且只要有机会,她几乎到哪都会带着蓝蓝,她知道人们会因为那头野兽,自动退得大老远。 那头虎,是她的护身符。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拧眉。 可她摸了他,他记得,在他昏迷病重的时候。 他记得她照顾他,几乎擦遍他全身上下,人们也再三和他聊起他落水时,她是如何救了他。 饼去几天,他更见过她帮着照顾医药堂里那些前来求诊的患者。 所以,显然她不是不喜欢男人。 他抬起眼,瞧着前方那带着那头猛虎,已经走得老远的身影,领悟到一件事。 她没有不喜欢男人,只要是躺着的病患,她都不介意,但站着的不行。 除了小孩与女人,她只接近那些老的、小的、病弱的异性。 她不接近站着的、健康的男人。 她不是怕他,她是畏惧他们全部,所有强壮得足以伤害她的男人。 他在看她。 扁明正大、毫不掩饰的看。 打从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看她,好像打算在她身上看出个窟窿似的。 她不喜欢这样,却不晓得该如何阻止,他的视线让她紧张。 他太过高大,太过强壮,而且他喝酒。 或许她反应过度,可这男人的一切——他的高大,那身肌肉,那混合着酒气的酸臭汗水——在在都提醒了她曾经待过的黑暗深渊,那让她浑身紧绷,思及欲呕。 喝酒的男人很可怕,酗酒的更糟。 她清楚知道情况能变得有多糟糕,她不该去招惹他的,她应该和前几天一样,尽量离他远一点才是。她本来打算在少爷回来之前,都尽量远离他,所以就连换药,她都找了阿同代替她。 他没有对这事说上嘴,可那天之后,他的注意力就全到了她身上。 似乎无论她到哪里,只要一转身,就会看见他在那里,对着她微笑。 第十一章 话说回来,她并没有真的去招惹他,她只是问了一个问题,她只是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不习惯处于什么都不清楚的状态。 她喜欢所有的事情都是清楚而分明,能被掌握的。 而且,毕竟他救了蓝蓝,一直叫他那个姓苏的实在很不公平。 这真的很不公平,一个大男人,却叫苏小妹,那一定是假的,只是他为了要逗人开心、让人放松戒心才随便取的假名。 有一小部分的她,忍不住这般恼怒的想着,可当她看着他那双黑得发亮,坦然得像小狈的眼,她心里知道,这一回,他说的是实话。 都是因为他可笑的名字,才害她一时忘形,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无法不去想象人人口口声声小妹、小妹的叫着他,嘲笑他的模样,那真不应该,但那真的很可笑。 「是魑魅魍魉的魅。」 她吓了一跳,差点跳了起来,闻声抬头,他就在她桌案前,一手托着他的腮帮子,一手指着她笔下的字,无奈的叹了口气,苦笑道。 「你说你不会写错的。」 他乌黑明亮的眼,有着明显的指控。 她一愣,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真的差点写错了,她画了一撇,还没有撇完,她可以辩解她是要写魅,但那个角度和长度,明显的过了头。 可恶。 她的笔停在那里,脸有些微热,她没有试图自圆其说,只重新沾了沾砚台上的墨,顺了顺笔,再次提笔书写那个「魅」字。 「你知道,如果你想知道任何关于我的事,可以直接来问我,不用写信去问凤凰楼。」 这里是书房,他不应该在这里。 她没听见他进来,这男人走起路来和蓝蓝没两样,一样悄无声息,让她背脊发凉。他真的很没有规矩,她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不知道分寸。 有一瞬,她很想直接开口赶他出去,但他是少爷的友人,宋家的客人。 而说真的,虽然宋家人把她当自己人,但她不姓宋,她在这里的地位和他并没有差到太多,只是她待的时间比他久而已。 「我只是去信和老爷夫人报告家中情况。」她小心书写着那个字,不动声色的直言。 他直勾勾的看着她,噙着笑说:「是吗?我还以为你在写情书给你家少爷。」 她愣了一下,差点又写错手边的字,不禁拧眉瞪他一眼,可他一点也不觉不好意思,只是像个傻瓜似的冲着她笑。 「这不是情书。」她冷冷的说。 「我知道,你刚说了,是要给老爷夫人的。」他露齿一笑,「你的字很漂亮。」 她小心的维持住镇定,稳稳的写下另一个字,问:「所以你是只识得自己的名字?还是你真的识字?」 他假装想了一下,然后笑着坦承:「我识字,应该吧。」 所以他不是铁匠,铁匠不需要识字。但说真的,剑客也不太需要识字,宋家偶尔会有江湖人士来访,她知道有一半以上的人都不识字,他们多数能写自己的名字就很了不起了。 「你会算账吗?」她瞅着他,再问。 「不会。」他迅速的回答,眼神有些闪烁。 这只狐狸,这答案回得太快了,她猜那表示他会,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迅速写完了手中的信签,卷起来拿去鸽舍寄送。 她放出信鸽时,他依然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边。 她试图别理会他,尽力专心做自己的事,可他连着几日啥事不做就跟着她。她去药堂时,他跟着:她看护病人时,他跟着;她教导孩童习字时,他跟着;她和药商谈生意时,他跟着;她去解决水车田地买卖争议时,他一样没有缺席。 如果只是跟着,那倒还好,多数的时间,他不会靠得太近,而她得承认,他很有用处,几乎和蓝蓝一样好用。 蓝蓝让人闪避,他则让人靠近,人们围着他打转问问题,就不会注意她,他和它一样吸引人们的注意。必要时,他高大的身形,一样能发挥威吓的效果:他雪白的牙和蓝蓝的利齿,几乎同样好用。 不知有意或无意,他总挡在她和其他人之间,像道墙,屏蔽掉想靠近她的人。 但偶尔,有时候,在她没有注意时,才回神,就会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靠得太近,他帮她拿堆放在高处的账本,随手替她摆放木架子上的草药,同她一起教导孩子算数习字,甚至——陪着她驾车进城。 她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她大清早从床上爬起来,才穿好了衣,收拾了包袱到前门上了车,前一刻正打算和大梁一块儿进城采买,下一刹驾车的人就换成了他。 她还没回神,他已经坐上了车驾。 「大梁和梁妈呢?」她错愕的看着他,脱口就问。 天都还没全亮,这家伙怎就出现了?她本以为终于能摆脱他几日的。 「梁老爹昨儿个黄昏时在山里跌断了腿,大梁和梁妈赶回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没人通知我?」 闻言,她提裙就要下车,但他伸手拦住了她。 「别忙,都好几个时辰之前的事,他们早上了山,铺子里的余大夫也一起去了,梁妈知你今日要进城,才不让人扰你。她本来要阿同留下来和你一起进城的,是我让他也跟着去了,毕竟他个子虽小,但体力挺好,背个人下山不是什么问题,他和大梁合力轮流背人,速度快些。可我呢,只伤着了腰,你要进城采买,只需要个驾车的,我来就行。」 她哑口无言的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 饼往入城采买,都是梁妈陪着她,带着阿同或大梁一起,他俩会负责驾车,梁妈则帮着她在采买时和人交易,她只需要拿主意就好,怎知这会儿竟会变成这样。 她是可以找其他人一起,但一入秋,药草便要趁下雪前,收成、晒干,煎熬作丸,这时节最缺人手,几位大娘都是老手,少一个都不成,更何况入城需时就近一日,来回便是两日,若遇雨,多拖上一两日也不是不可能。 「还是,你想改天再去?」 他瞅着她,嘴角微扬。 那笑,似嘲似讽,莫名的,教她有些恼。 她没空改天,她日日都忙,而明日的大市,一月方有一次,附近城镇小贩都会在城里聚集,有些药材,有些杂货,非得在大市时才能买到。 懊死,可恶!她今天就得进城! 她在心中咒骂,她不想和他单独在一起,却没有任何办法,有那么一瞬,她想下车叫唤蓝蓝一起,可蓝蓝每回进城,总会引起骚动,如果少爷在那还好,可少爷偏偏不在,而她不想让蓝蓝有任何闪失。 那头年迈的白老虎,对宋家的人很重要。 瞧着眼前这男人,她告诉自己,只是去城里采买些东西而已,或许事情不会那么糟。这些年,她的状况好了很多,几乎没有再发作过了。 上一回,她才被他抓住了手,但也没怎地?不是吗? 而且托他这些天老是跟前跟后的福,她几乎开始习惯他了。 几乎。 深深的,吸了口气,不得已之下,她退让的朝他伸出了手。 「酒。」 他挑起浓眉,虽然她没挑明,他却清楚她在意什么,他在她冷漠的注视下,将腰间的陶瓮解开,交给了她。 第十二章 她将那装满药酒的陶瓮,递给了一旁仍揉着眼,忍不住呵欠连连的喜儿,交代,「送回客房放好。」 「我以为你会把它倒掉。」他看着她爬回马车上时说。 「那很贵。」她瞥他一眼。 风来,吹得他蓬松黑发晃动,让他嘴角眉梢的笑更加惹眼。 她唇一抿,拉回视线,坐回了马车中,试图说服自己,至少他必要时和蓝蓝一样好用。 「来哟,阿力,走了。」 她才坐稳,他已经吆喝着马儿的名,驾着板车缓缓前行。 车马辘辘,顺着林间小路,经过药圃、竹林,来到了湖边。 清风徐来,扬起绿柳,送来水香。 「你知道,也许你应该坐到前头来,前面风景会好上许多。」 低沉沙哑的邀请,从前方传来。 「我坐这就好。」 大梁与阿同是少数她敢靠近的男人,就因为他俩个子很小,而且也最熟,他俩都是傻小子,只当她是姊姊,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曾和他们同坐一起。 她不敢。 白露抬首,只瞧他回头看着自己,一双黑眸闪着笑意,不禁着恼的道:「麻烦你看着路。」 「放心,阿力识得路的,老马识途啊。」 她拧着眉,瞪他。 他笑了笑,这才把头转了回去,直到他那双眼不再盯着她瞧,她方松了口气。 这时节,早晚的风已开始寒冻,路边的树已逐渐转红,就连湖上的荷叶,都在这几夜的寒风中,开始凋零。 偌大的湖面,只有几艘早起的渔船撒着网,缓缓在水面飘荡。 天未大亮,湖上、路上,仍有白雾氤氲,忽浓忽淡,让一切似幻似真。 不知怎,生生想起那年的秋。 那一日,也是这般的大雾。 她在路上走着,不知自己是走了多久,甚至不晓得她人在何方,她只想要尽快的离开那地方,走得越远越好,离得越远越好。即便经过确认,她依然很怕,一直很怕,怕那人会追来,追来将她带回那无底的深渊。 寒意,无端上了心头。 盯着那将一切变得朦胧的大雾,不自觉,她拉紧披在身上挡风的披巾,但那阻不了什么,辽不住寒,也挡不住每回进城,她打从心底冒出的慌和冷。 她戴上围着轻纱的帷帽,闭上眼,告诉自己,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洞庭也离那儿非常远,而且她戴着帽,罩着纱,不会有人识得她。 不会的…… 她将十指交握,听着哒哒的马蹄声,一再一再的告诉自己。 不会的…… 「白露。」 有人轻触着她的手背,她猛然惊醒,抓住了腰带中的刀柄,慌张的睁开眼,以为会看见那恐怖的男人,但眼前只有那姓苏的。 苏小妹—— 不,是苏小魅。 她记得他,那个有着可笑名字和明亮黑眼的大汉。 「你还好吗?」他蹲跪在她身前的车板上,扯着嘴角,但鲜明的五官透着些微的担忧:「我刚叫你,你没反应。」 「我……没事……」松开了刀柄,她抚着怦怦乱跳的心口,敷衍着:「我只是……我在想事情……」 他看着她,没多嘴追问,只将一碗热豆浆递上。 「天冷,我瞧那大娘在路边卖吃食,就买了些。」他指着岔路旁一个小摊,「你喝点,暖暖身子,大娘说来参加市集的人多,一会儿入城可能要排队等上好一阵。」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她看见路口那摊小吃,大娘身前的大锅里,还冒着蒸腾的白烟,一旁的蒸笼,更是迭得老高,里头摆满了白胖胖的包子与馒头。不少人或站或坐,端着豆浆、咬着包子,就在一旁吃了起来。 前方官道上,已有不少人三三两两陆续经过,有些驾着车马,有些徒步而行,多数的人,都带着好些货物,或背在身上,或堆在车里,堆得像山一般高。 她不饿,她早上出门前便随便吃了些饼,但她确实很冷,所以她接过他手里的陶碗,道了声谢。 他笑了笑,只跳下车板,和那大娘要了另一碗豆浆和两个热包子,不一会儿就回到车板上,一屁股就坐在她身边吃将起来。 她僵了一僵,但没有抗议,只捧着手里温热的陶碗。 那碗不是什么太好的碗,边缘已经有些裂了,原本光洁的釉彩,也因长年的使用而斑驳,失去它该有的光彩,但盛着乳白豆浆的它,好暖好暖,暖了她的手心与指尖。她撩起帽上的轻纱,将那热烫的豆浆稍微吹凉,喝了一口,微甜暖热的滋味带着浓郁的豆香缓缓入喉,滋润抚慰了她冰冷的身体。 她心头还在狂跳,但总算慢慢镇定下来。 缓缓的,她再喝一口。 前方,朝阳已经升起,清风吹散晨雾,金色的阳光,将湖面映得闪闪发亮。 洞庭的水渺渺,浩瀚无边,水鸟展翅迎风飞翔,滑过潋滥金波。 「好多了吧?」 她抬首,瞧见身旁那男人,他大刺刺的跨开腿坐着,冲着她笑。 是好多了。 她点点头,他咧开嘴,撕下一半包子递给她。 「吃点?」 「不用,我吃过了。」她轻摇螓首,婉拒了他。 他不介意,只一耸肩,看着前方山川水色,一口一口咬着那冒着白烟、流着汤汁的包子,彷佛在吃什么山珍海味。白胖胖的包子被他咬一口,油润的汤汁滑落他的手指,他也没放过,三两下吃完肉包,还不忘舔干净每一根沾了汁的手指头。 瞧见她在看,他又笑,反是看人的她有些不好意思,拉回了视线。 「你们洞庭这儿真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绿意盎然的。即便入了秋,还是这么美。」 闻言,她不禁再抬眼,他已看向了前方山水,喝起了手里的豆浆。 晨光下,他眼角的皱纹和衣领内的刀痕,有些明显,像被无情的风沙蚀刻过。 「你是哪儿的人?」 「我也不确定。」他回得简洁。 她挑眉,只见他抬手搔搔脑袋,轻扯嘴角,几近自嘲的说:「冀州吧?大概。但我很小就离开了,对那儿没什么印象。后来这儿待一阵、那儿待一会儿,也从没待久过。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关外,那儿最多的就是风沙,没这儿的好风光。」 「你当过兵?」她试探性的再问。 他转过头,问:「怎么说?」 「你身上的伤。」她凝望着他的眼,道:「太多了。」 他黑眸微黯,但嘴又笑,只道:「是啊,太多了。我是当过兵,打过几场仗,运气不好,被人抓去严刑拷打了一阵。幸好后来保住了小命,我想想关外整天打打杀杀的实在太危险,便离开军队到京城去。谁知京城小人多,比关外更险恶,这一刀就是在京里被砍的。」 他比画着腰上的伤处,谈笑般的说:「害我差点被腰斩。」 「你怎会认识少爷?」 「他到洛阳时,不小心认识的。」 他轻松带过,没说清楚,但这已足够让她知道,他离开军队后,并非一直待在京城里。少爷几年前是曾带着蓝蓝一起去过洛阳,去替他祖师爷办事,她猜这男人没说谎,至少有一部分是实情。 第十三章 她还想知道他究竟靠什么维生,但今天的问题够多了,所以她没再多问,只静静的,和他一起喝着热豆浆。 他把另一个肉包子也吃了,一脸的津津有味。 前方炊烟袅袅,景色如画。 寒风中,她能清楚感觉身旁男人散发出来的体温。 他还是让她紧张,但至少他现在没喝酒,而且看起来很清醒。 她将陶碗捧在手心中,慢慢再喝一口,同他一块儿,看着前方的波光潋滥,感觉清风拂过脸颊,不知怎竟有种莫名的平静。 喝完了豆浆,他把两人的汤碗,还给了那卖吃食的大娘,拉起缰绳驱策马儿转入官道,加入了赶集的人潮。 入城时,未时已过,已是申时。 但城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挤满了来赶集的人潮。 市集据说会连着三日,他一路行来,见到摊贩早满出了市场里的坊墙,就连城外官道两旁都挤了好些非法的摊商,但也许是天高皇帝远吧,城卫也没驱赶,还有不少卫兵当街就买起东西来。 他注意到,还没入城时,她就已将帷帽的轻纱放下。 在她的指示下,他将车马驶到了悦来客栈,据他所知,这客栈同应天堂一样,和凤凰楼也有些关系,或许那说明了为何掌柜认识她,还特别替她留了两间房,房里茶水糕点齐备,什么也不缺,就连小暖炉都有,舒适得很。 不一会儿,她来敲门。 「你若饿了,就到楼下叫些东西来吃,掌柜会先记在帐上,一会儿我们得先到几间铺子去走走。」 和他交代完,她就下了楼。 见她往后院拐去,他晃到窗口,看见她穿过小院,先前那掌柜已等在那儿,手里攥着一个只有拇指大的小竹筒。 她接过手,但没有看,只举步走进了后间的屋子里,而那掌柜的,还真是离了她三步那么远才缓步跟上。 虽然掌柜和她都将那竹筒攥得很紧,但他仍在两人转交时,看见了那上头的凤鸟印记。 显然,这女人还是不信任他。 说真的他并不意外,她是个聪明人,心细如发,她若不调查他,才真的奇怪。 将手中的茶水喝完,他转身下楼,坐到了靠街的窗边,叫了碗面。 面才刚上,一名提刀大汉进了门,并着坐到了他这桌,也叫了碗面。 他唏哩呼噜的吃着面,那人也曦哩呼噜的吃着面,客栈里人潮汹涌,人们交谈喧哗着,交换着最新的消息。 「怎么样?」 他听到这问题,头也不抬,只道:「这儿的面挺好吃的。」 「你知道我不是在问面的味道。」对方低头咕哝着。 「你想知道什么?」他拿着筷子,再捞起几条白面,大口送进嘴里。 「我听说那姓白的姑娘用嘴替你渡气,是真的吗?」 一丝下流的调侃藏在这个问题里,让他瞳眸一冷。 「我不记得了,因为有人用力过猛,害我差点溺死。」他没好气的再道:「如果不是她,我早挂了。」 「抱歉。」终于,男人道了歉,但还是忍不住道:「可咱们也替你喊了有人落水了不是?宋家背后有凤凰楼当靠山,没有实证,我们不能抓人,所以才需要你混进宋家应天堂找证据。」 「你有没有想过,我腰上有伤,我可以直接去求诊。」他用力咀嚼着面里的排骨,指出重点:「我还有凤凰如意令,只要我要求,宋家的人就会让我待在那儿。」 带刀大汉僵了一僵,坦承道,,「我没想到。」 他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抬手和小二哥又叫了一碗面。 那大汉等他第二碗面来了,才又问:「你进那儿也快半个月了,瞧出什么端倪来了吗?」 「宋氏夫妇一个月前就出门去扬州探亲了,宋应天也是。」 「那姓白的姑娘呢?我听说她是被宋应天救回来的,她才是真正掌事的人,不是吗?也许她为了保护宋应天,所以杀了他们。洞庭这儿的人人都说,宋应天迟早会娶她进门。」 「你们什么都知道了,还请我来做什么?」他说着,哼了一声.,「宋应天人不在扬州。」 「你不是说他去了扬州?」带刀的汉子说:「我听说的消息也是如此。」 「他是去了,但没有到,他没和宋家夫妇在一起。」苏小魅拿起汤碗,喝了一口热汤,「我不认为他人真的在扬州,否则白露就会写信给他,而不是写给夫人。不信你可以去问问,我保证你们在扬州的人,这个月都不曾见过宋应天出入扬州凤凰楼。」 男人握筷的手僵了一僵,他飞快瞥他一眼,瞧见不自在的表情闪过那家伙的脸。 所以,宋应天确实不在扬州,而且显然这些王八蛋早知道了,会故意提及,只是为了想套他话而已。 丙然,下一句,就听那家伙开口猜测:「你说,会不会是那姓白的姑娘把宋应天窝藏起来了?」 是有这个可能,但他不想和这猪头承认。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有任何预设的立场,那会影响你的判断力。」 他瞥见那汉子握筷的手,微微收紧,那蒸腾的怒气几乎迎面而来,他准备应付对方的失控,但那家伙吃了两大口的面,控制了自己的脾气,几乎是咬着牙说。 「你若找到人,会通知我们吧?」 虽然从头到尾没有明讲,可这些人显然早已认定凶手是谁。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凶手也有可能不是宋家的人?一他不耐的问。 「当然,但死者的亲人都说,死者生前常去宋家看病,但死者其实没病没痛的,死者会去那儿,有别的原因,据我们所查,她们是去会情人的。」 那并不构成理由,宋家门户长年大开,出入宋家的人多得像秋天的落叶,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他再次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难怪这儿的头头要特别找他来,这些家伙非但做事有偏见,而且早习惯蛮横行事,所以遇见了一个有靠山的,反而不知该如何做事了。 或许是察觉出他的不满,那带刀汉子不禁开口再道:「过去一年之内,同样类似的例子,已经有三起,那还只是我们目前知道的,我们相信一定有更多受害者。苏兄,你不曾见过宋应天,你若见了,就知为何那些妇道人家会被他如此轻易的迷了心窍。我们相当确信那位白姑娘一定知道他干了什么事,至少也会晓得他藏在哪里,你最好尽快打听出来。」 就算之前他不确定,现在也确定宋家必定是有人得罪了他们,才会让这些人紧咬不放。 懒得和这笨蛋多说什么,他唏哩呼噜的吸了一大口面条,低声道:「那里出入的人很多,不只是药铺,还有学堂,附近农户、猎户也会去,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人命关天,你动作最好再快一点,大人可不希望出现下一个受害者。」 「说到这,你家大人答应要挖坟,看看那些死者,他这事办得如何了?」 「死者为大,挖坟不是那么简单的。」男人怒瞪着他。「更遑论其中还有一位是前任县丞大人的媳妇。」 炳,他就知道其中有鬼! 第十四章 他喝了口汤,道:「就像你说的,人命关天,活着的人当然比死了的重要,我需要知道那些人确实的死因。」 「她们全都是被毒死的。」 「这是那些家属说的,还是验尸的仵作说的?」他再问。 男人一怔,闭上了嘴。 「她们全都没被验过尸,对吗?」他轻嗤一声,指出这一点。「空口无凭就能告官,你以为这案子上了大理寺或刑部尚书那儿能成吗?这些针对宋应天的指控,都是事后才冒出来的。」 「那是因为事发时,人人都以为她们是病死的,直到最近这一位,才有人发现她们都在生前把珠宝首饰给了宋应天。」带刀大汉沉着脸,道:「我们有人证,可以证明他让人拿了那些珠宝换钱。这么做的人,给他看过病后就死了是真的,我亲眼看见前任县丞大人的媳妇喝了他给的汤药,当晚就没了气了。」 说真的,哪个大夫不死人?最好是有大夫能将每个病人都妙手回春,那他定会被请到宫里给皇上供着。 不过这话,他在心里想想,没真说出来,免得对面这家伙气得七窍生烟。 他低着头再吃了口面,边道:「该我做的,我自然会做,你们只要记得把自己的事也办好。」 「自当如此,你可也别砸了自己的招牌。」 说完,那带刀的大汉一口喝完了面汤,砰地放下了碗,叫来小二哥结完帐就走了出去。 呿,好像他真的有招牌似的,要真有招牌,他还真想提高他的收费,然后开起门来做生意算了。 若真照他的意思,要有命案发生,他必先查其亲,被害者通常有半数皆是亲人所杀,八成以上多是熟识者。 当然,照这些人所说,宋应天确实也涵盖在熟识之人的范围内,也因为如此,加上他欠了岳州刺史一点人情,他才会答应混进应天堂看看状况。 可瞧这景况,宋应天很明显是处于失踪状态,若不是在路途中遭那些被害者的亲人买凶干掉,要不就是他真的有鬼,所以藏了起来。 但俗话说的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除非宋应天不和家里人联络,否则他只要守在这应天堂,终能查出那宋家少爷人在哪。 他继续坐在原位,跷着二郎腿把第二碗面吃完。 客栈里依旧人来人往,不一会儿,那纤细的身影,掀起门帘走了出来。 她仍戴着有轻纱的帷帽,遮掩着她秀丽的脸。 他起身朝她走去,她只和他点了下头,便和他一块儿出门上街。 他很快就发现,就算是进到店铺里,她也很少将帽子摘下来,除非是到了内室,她才会摘下帷帽。 显然,她确实不希望别人看清她的脸。 这城里的店家,有不少都识得她,对她的怪癖知之甚详,可还是有些人,会不小心靠得太近,每当如此,她就会变得十分僵硬。 她试图遮掩,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弱点,可他仍能清楚感觉得到。 她轻纱下的唇紧抿成一条线,素颜苍白如雪。 她不自觉散发出的紧张与恐惧是如此鲜明,他有几次忍不住想不着痕迹的站到她身边,替她隔开人群和那些试图想靠近她的人,但他需要知道、确定一些事。 所以即便她的紧张扯着他的背脊,她的恐惧揪着他的后颈,他依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着她,观察着她,和那些让她畏惧的男人。 两个时辰过去,他察觉有些男人让她特别紧张,他很快就归类出那些类型。 他们都和他一样,高大、强壮,如果对方身上有酒味,她甚至会不自觉屏住气息、紧绞双手,若有人突然扬高了声吵起架来,她顿时有如惊弓之鸟,偶尔若有人在她面前抬起手,她甚至会僵住不动,彷佛被人点了穴、施了定身咒似的,得要等那人放下手、离开了,她才有办法动弹。 而这,已经有足够的线索,让他猜出她曾经遭遇的事。 他知道,她自己也没想到情况会如此严重,过去梁妈都会陪她一起,宋家夫妇和那位少爷在时,也会分别同她前来,他们不曾让她落单过,所以她以为她可以做到。 对她来说,他和个陌生人没两样。 他猜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单独处在那么多生人之中。 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要求提早回去客栈,她不曾因此主动寻求他的庇护,她照着原定的计划,坚持采买了部分的杂货,直到黄昏,天黑得快看不见路,才放过她自己和他,回客栈休息。 他看得出来,当她回到客栈时已经精疲力尽,她上楼的样子,就像根绣花针一样,看似站得很稳,却又摇摇欲坠,可即便如此,她甚至不愿意握住楼梯扶手。 她不示弱,不肯示弱。 虽然他仅存的丁点良心在叫嚣,让他万分想几个大步上前,直接扛着她上楼,他还是强迫自己站在楼梯底下。 下午采买的杂货,已陆续有人送来,清点完那些货物,在客栈的小二哥帮着他将东西搬到后头放好后,他才和小二哥要了碗有肉的菜饭,再帮她叫了一碗清粥端上楼。 她的门房紧闭着,他敲了敲门,她没有应。 门房里,没有任何动静,他再敲了一次,才听见她的声音。 「谁?」 「是我,苏小魅。」 结实的木门,被拉开一条缝,她已经摘下了帷帽,小脸自得没有血色,乌黑的眼眸,有着未退去的紧张。 「我替你叫了碗粥。」他将粥碗抬高,给她看。「不管你饿不饿,总要吃点,明天才有体力办事。」 她知道他说的对,妥协的将门拉得更开,原以为他会给了粥就走,他却朝前倾身,她反射性往后退,才一个闪神,他已经走过她身边,进了房,将那碗粥放到她的位子上,然后端着自己的菜饭在桌边坐下,吃了起来。 他没看她,只自顾自的吃着自己的菜饭。 迟疑了一会儿,她最终还是将门半掩,走到桌旁坐下,拿起调羹,逼着自己吃了些。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会食不下咽,岂料拌着酱菜吃了几口之后,胃口反而开了,不自觉她放松了下来,在那男人的陪伴下,吃了大半碗。 窗外,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但仍有人声喧嚣。 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灯火,附近几家客栈不时有吆喝声传来,不过那声音都在远处。悦来客栈的掌柜,知她会来采买,总是替她留着较为僻静的房间,远离了街巷。 打来这儿住的第一日,她就不曾将窗打开。 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喧哗,屋子里始终很安静,直到他吃饱了,停下了筷,然后问了一个有如晴天霹雳般的问题。 「所以,是谁打了你?」 她在那瞬间,恍若冻结。 这问题,突如其来,如晴天霹雳,劈开了一室沉寂。 没料到他会忽然丢出这一句,她无法动弹,只觉刹那间,喉头似又一甜,舌尖彷佛又尝到了那如生铁般,又湿又咸的液体。 那黑暗的暴力,生生攫住了她。 第十五章 冷酷坚硬的拳头、腥臭的酒气,那从不留情的狠踹,猛然袭来,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 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有办法保持镇定,才有办法呼吸。 「我没……」 虚弱的语音才起了头,他已再次开口打断她。 「别否认。」他瞧着她:「我们都知道,你没有失去记忆,如果你真的忘记了,你不会这么害怕。」 「为什么……?」一时间,有些慌乱,她舔着干涩的唇,试图冷静下来,却只听见自己微弱抖颤的声音,指责、辩驳:「你怎能——我已经……不记得了……」 她的手在抖,她试图放下碗,但她抖得是如此厉害,抖得剩下半碗的粥,都要溅了出来。 然后,他握住了她几乎捧不住碗的小手。 不…… 那只手好热,像是要烫着了她。 不要…… 她盯着那只大手,想甩开它,但她没有力气,恐惧笼罩着她,全身的力气像是再次被夺走了,如同她的呼吸。 她应该要反抗,她不能让他控制她,她不要再让他殴打她,可她的反抗从来只会招来更凶狠的殴打与凌辱。她不能反抗,她必须忍耐,忍一忍就过去了,忍一忍,只要忍一忍就好,等他发过脾气,等到他累了,自然就会放过她。 她不在这里、不在这里、不在这里、不在这里—— 她又僵住了,气息不再,瞳孔收缩,整个人宛若冰雕。 她的手好冷,几乎是冰的,那双原本满布惊恐的眼,忽然间变得恍惚而疏离,虽然她像是看着他,但却又不是真的在看他。 好像是在眨眼间,她就已经离了魂,彷佛真正的她,并不在这里,已经离去。 那模样,教人有些毛骨悚然,就像中邪一般。 这情况不大对。 「白露姑娘。」轻轻的,他叫唤她的名。 她没有动,可她还有脉搏,他感觉得到,但眼前的女人,看起来就像个人形的木偶。 轻握着她的手,他小心帮她将碗放到桌上。 她没有反抗。 「白露。」他再唤一次。 她的眼睫轻颤了一下,也开始呼吸,但还是没有看他,甚至当他担忧的倾身时,她也没有如往常般惊慌的后退。 他试探性的把手放到她眼前,一瞬间,他以为她会闪开,但她没有。 天啊,她的状况比他想象的还要差。 他见过和她有同样遭遇的人,但很少有人,像她一样严重。 受虐越久的人,会变得越麻木;越骄傲的人,越无法忍受那种羞辱。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抽走了她的灵魂,是她自己,因为太过害怕,她不让自己去看,不让自己去听,不让自己去感觉。 为了保护自己,她让自己变成人偶,逃避着、忍受着那禽兽所做的一切。 难怪宋家的人几乎不放她一个人,难怪她只靠近那些来学堂习字帮忙的男孩或没有伤害能力的男人,难怪那些大娘会如此护卫她,难怪她们要让蓝蓝跟着她—— 因为当她陷入这种情况,任何人都能对她做任何事,她不会反抗。 他是设计了她,他想知道她究竟有什么问题,所以欺骗了宋家那些人,他安排自己和她独处,他知道她状态不好,她打上车之后就将自己绷得很紧,他知道经过这一整天,她已经接近极限,但他以为还好,他以为她还能承受,以为她会因此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他没料到她竟会因此崩溃。 六年了。 她被宋应天带回宋家,已经六年,却依然被那恐怖的暴力影响着。 刹那间,愤怒和心疼,如排山倒海而来,他费尽了所有心力,才将其压下。 「白露。」他握着她的手,再次轻唤她的名,要求:「看着我。」 她动也不动的。 他伸手轻触她的脸,再次要求,虽然不愿意,但他这次加了点命令的语气。 「看着我。」 这一回,她动了,将黑色的眼瞳对准他的眼。 但她还是不在那里,她只是听从他的指令,避免遭来更多的拳脚攻击。 胸中的火,烧得更加猛烈。 懊死!她的脸甚至没有他的巴掌大,他用一根指头就能将她推倒,如果让他知道那虐待她的禽兽是谁,他要把那王八蛋的脑袋从脖子上活生生给拧下来! 深深的,他吸了一口气,压抑怒火,不让自己被奔腾的情绪影响。 现在重要的是她,而不是他。 看着那个苍白羸弱的女子,他柔声道。 「我不会打你。」 他慢慢的说,让自己露出微笑,一字一句的说:「记得吗?你救了我一命,我是小魅,那个有可笑名字的苏小魅,我不是那个会打你的禽兽。」 霎时间,她的瞳眸收缩了一下。 她听到了,他知道。 「看看我,我和他不一样,我不会伤害你。」他在自己的声音里,灌注力量与保证,试图得到她的响应。 真正的反应。 他将掌心朝上,让她的手搁在他手上,他给她选择权,让她能自由的决定要收回,或留下。 她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他凝望着她,告诉她:「已经过去了,你知道的,他不在这里,不会伤害你,我不会让他这么做。」 她的脉搏加快,他可以看见她颈上的脉动。 他很想握住她的手,给予更多的安慰与保证,但他知道那只会让她退缩回那个虚无的空壳里。 「看着我,相信我,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眨了下眼。 他屏住了气息,重申。 「相信我。」 她听到一个声音。 低沉、坚定、浑厚…… 那声音,在那恍惚的黑暗与朦胧之中,包围着她,呼唤着她,忽远忽近。 她很害怕,不想去思考,可那声音让人莫名安心,它承诺着什么,教她不由自主的想听清。但她害怕,她屏着气息,等着它自己消失,总是会消失的,她总能等到只剩自己。 可那声音好温柔,像惊蛰春雨之后,她在菊花田里时,赤脚踩着的大地,湿润、温暖。 她几乎能闻到泥土的芬芳,能看见青草迎风摇曳。 一瞬间,心神涣散,蓦地,声来,语意清楚而明白。 看着我。 她有些惊慌,不由自主轻喘。 不要。 她试图让自己变得更疏离,但眼前的朦胧已开始消去。 相信我。 她眨了下眼睛,他已经在眼前。 「相信我。」 她瞪着眼前的男人,不敢动。 一时间,有些惊慌,然后他说过的话、许下的承诺与保证,蓦然蜂拥而上,涌入脑海。 但那一切似梦似幻,像隔着纱,她分不清是真是假。 可他黑如浓蜜的眼,在那时温暖了起来,他的嘴角轻扬,用那同样浑厚、沙哑又温柔的声音,告诉她。 「你不需要害怕。」 她还是不敢动,他也没有。 桌案上,橘红色的烛火,散发着热力与光芒,将蜡融化。那热力如此渺小,比不上他的手烫,但他已不再覆握着她的手,他只是摊着那大得宛若蒲扇般的手掌。 她不自觉盯着它瞧,她的手仍在他手上,苍白,柔弱、冰冷,因为恐惧而微微战怵。 第十六章 「别怕。」 他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宽大厚实的手掌没有收拢,不曾紧抓,就只是这样摊着,几乎像是捧着。 那只手很大,手背黝黑,手心里也满布着深刻的纹路,每一条皱折,都像是被刀子划过,那是只勤劳工作的手,和那个只会喝酒、打女人的手,不一样。 如果他想,他可以轻易捏断她的手骨。 那个男人,就曾捏断过她的,可这男人,说他不会这么做。 可她怎能相信他? 她迟疑着、踌躇着,然后她看见那一条消失在他衣袖的刀疤。那疤很淡,可是她知道它有多长,她看过它的全貌,她知道它们在他身上,到处都是。 不自觉的,她的视线顺着它应该存在的方向往上。 他灰色宽大的衣袖将什么都遮住了,但她记得,她知道它们如何在他身上反复、交错,如何蔓延至他的颈项,出现在领口。 她看见他的喉结上下移动,然后,再次听见他。 「我不会伤害你。」 然后,看见他。 她看见他颈上的脉动,看见他方正的下巴,他有些干涩的唇,唇边渗冒的胡碴,和那又高又挺的鼻,以及那双乌黑的眼。 他的眼如此明亮,那么温柔。 她的心口,不由自主紧缩。 「我不会。」 他说,而她的视线,蓦然再次模糊、朦胧。 刹那间,知道他懂。 他受过苦,和她一般。 这个人和那男人不一样,这个人不是他。眼前的男人知道被欺凌羞辱的滋味,懂得她的恐惧与害怕。 他懂。 烛光下,她的肌肤几近透明,似清透的冰雪,又似和阗的白玉。 他可以看见,某种情绪,在她眼里流转,那黑色的瞳眸,映着他在烛光中的脸,彷佛似在这时,她才真正看见了他。 她松了口气,他能感觉到。 她的眼里浮现水光,他能看见。 那些水光,在她水漾的眸中,汇聚、滑落,一滴。 那滴泪,烫着了他,责备着他。 她的表情如此脆弱,那般迷惘。 这一生,他说谎成性,为达目的几乎不择手段,他被人咒骂过、憎恨过,可从来没有哪一次,他如此羞耻于自己的行为。从来没有哪一回,他这般想将一个女人拥入怀中,坦承他的无耻,告诉她他很抱歉,可他不敢,怕又惊了她,怕她再次在他手中碎裂崩解。 今天,他做得已经太多,多得有些过了头,她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她的经历是六年前的事,不太可能和那件命案有关。 如果他敢和自己承认,这一切,不是为了查案,只是为了满足他自私、万恶、该死的好奇心。 所以,他小心翼翼的将她的手搁到了桌上,收回了手。 凝望着她苍白的小脸,他沙哑的开口道歉:「我很抱歉。」 她看着他起身,几乎是有些困惑的含泪望着他。 「晚了,你吃完早点睡。」 他走了,带走了他的碗筷,留下了她的。 可她已经没了胃口,她看着他关上了门,心头仍在狂跳。 她以为他会追问,追问那些悲惨过往,追问她难以启齿的遭遇,追问她曾经做过的事。 可他没有。 他只是和她,道了歉。 她的手背,彷佛仍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力。 缓缓的,她收回了手,以另一手轻握在身前。 泪,仍悬在眼睫,一颗心无端端的抽疼着,为了她也不知道的原因。 惶惶的,她起身将门上锁,脱去外衣,熄了灯,上了床。 六年前的那一夜,她没有哭,在那之前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在那之后她也不曾掉过泪。 那么多年了,她几乎以为,她已经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可如今,泪盈在眼。 黑夜里,她能听见他在邻室活动的动静。 恍惚中,彷佛还能看见他那张粗犷的脸、炯炯的眼。 她闭上眼,感觉热泪成串滑落。 我不会伤害你。 他说。 我不会。 那沙哑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轻轻包围着她,缓缓融进胸口,渗入心中。 这一夜,泪如泉涌。 我不会…… 黑夜深深。 他坐在床沿,以双手摩擦着自己粗糙的脸。 这些年,他还以为他的良心早被狗吃了,谁知原来竟有剩。 轻扯着嘴角,他无声苦笑。 抬起头来,他看着和她房间相连的墙。 这些天,他明的、暗的观察着她。 他很快就发现,这个女人虽然看似冷漠,也不太亲近人,还用着几近铁腕般的方式在管理应天堂,但她却意外的有颗柔软的心。 她每日清晨,天未大亮,就会带着蓝蓝出门去。 一开始,他以为她是去见那位行踪不明的少爷,但她只是在附近走着,东绕西转的,然后又两手空空的回来,他一度以为自己跟踪她被发现,可没多久,他便察觉她出门不是为别的,她和人们说她是去散步,只是四处走走,借着清晨凉爽的晨风,醒醒脑。 但她不是。 她是去看每家每户的情况,特意去看。 看谁没出来打鱼,看谁没起床耕田,看谁没修整屋子,看谁家没有炊烟。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注意着一切,关照着药堂里的人。 她认得所有出入宋家的每一个人物,甚至晓得对方家里的情况,她知道谁家的孩子还病着,晓得哪户的米缸快见底,她清楚哪个人的屋顶在漏水,明了究竟有谁需要帮助。 她从不对他们嘘寒问暖,可她总是先一步注意到人们的需求,她派人送药,给人工作,找人帮忙修屋。 她不常笑,但她的心软得像块嫩豆腐。 他不认为她真的和那件事情有关,可却也不能否认她有可能会帮助她的救命恩人。 那个失踪的宋应天,真的变得越来越讨厌了。 懊死! 有些着恼的耙着黑发,他一手巴着头,一手抚着整天都在隐隐作痛的腰伤,往后仰躺,倒在床榻上。 或许,他应该要退出这件案子,他通常可以让自己置身事外,但这次他很显然失去了应有的客观。 他总是很好奇,可好奇心向来会杀死猫。 一直以来,他很清楚如果他不够小心,总有一天会因为这样而倒大霉。 这世界上的秘密太多,每个人都会说谎,他不可能得到每一件问题的答案,他应该要记取教训快点脱身,他身上的伤就是证明。 而那个女人,她那双含泪又无助的眼…… 老天,即便是现在,他还能清楚看见,她那脆弱得教人心疼的表情。 我会保护你。 狈屎,他从来不曾真正保护过任何人。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很会说谎,十分擅长。 为了和人套话,他说过的谎言足以堆积成山、汇聚成河,如果真有拔舌地狱,那给他上万条舌头都不够那些夜叉鬼差拔。 可天知道,这次不是,他说了,才发现自己是真心的。 他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她,他想宰掉任何敢动她一根汗毛的人。 一瞬间,他有种立刻起身逃走……不,离开的冲动。 他不缺钱,至少现在不缺。 前几回他领到的钱,够他用上好一阵子,到处游山玩水。 第十七章 他可以走出去,找到那些人,告诉他们,他不干了,然后他就可以转身离开,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就这么简单。 他霍地坐起身,低低再咒骂一声。 他娘的,他的腰在痛,头在痛,全身上下都在痛。 他需要酒,非常需要。 可她不喜欢酒,她不喜欢酒鬼。 狈屎,他管她喜不喜欢什么,他真的应该就这样走出去。 没错,真的应该。 深吸口气,他抛下那没来由的罪恶感,起身拉开门,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他会去找壶酒止痛,然后离开这里,去过他逍遥又快活的日子。 天一亮了。 她以为会一夜无眠,却意外的入了梦乡。 再醒来,阳光已透窗而进。 她起身梳洗,穿上外衣,将长发挽成简易的髻,再戴上帷帽,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棒壁的房门紧闭,没有传来一丝声息。 她停在他门前,半晌,才有勇气敲门。 门内,无人应答。 她再试一次,还是一样。 白露稍稍松了口气,她以为自己已准备好该如何面对他,但显然这只是她另一个自以为是。 她转过身,打算先下楼去吃点东西再说。 行过廊,她下了楼,谁知却一眼瞧见,他已坐在那靠窗的桌。 不由自主的,她停在楼梯上,看着他。 那个男人背对着她,那乌黑茂盛的发如野草一般强韧,高壮的身躯就像座小山一般,挡住了快半个窗景。 明明,还隔着大半个饭厅。 心跳,不知怎,跳快了些许。 蓦地,像是察觉了她的注视,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他的脸背着光,她看不太清,然后下一刹,她看见他拉开了嘴角,露出了白牙。 那是抹笑。 不由自主的,她举步下了楼,来到他身前。 「早。」他看着她说,替她从筷筒里拿了双竹筷,放在桌上,靠窗的那边:「坐啊。」 那儿,背对着窗,客栈外的人们,瞧不见她的脸。 她走过去坐下,还未出声,已听他扬声和小二哥点了菜。 「小二,来碗豆浆,再加一笼汤包!」 「得,马上到!」 才坐下,她就嗅到了那丝酒臭,原以为是隔桌的人叫了酒,但大清早的,没人桌上真的摆上了一壶酒。 她抬眼朝他看去,那男人嚼着油条,喝着豆浆,笑看着她,瞧着和前些天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就只有那双眼,布满了血丝。 她盯着他,要自已忍住,别多说什么,但是当小二哥咚的一声将豆浆和小笼包放上桌时,她终于还是脱了口。 「你喝了酒?」 「我腰痛。」 「余大夫给你的丸丹就有止痛的效果。」 「那没有用。」 她拧起了眉,抿唇不语。 见她沉默,他瞧她一眼,她已垂下了眼,小手握着小二哥特别为她附上的调羹,却没有喝。 晨光下,她眼帘低垂,素白的小脸看起来更加如冰似雪,无形的紧张,从她身上扩散开来。 知她不信,他喝了口豆浆,方解释道:「几年前,我被人刑求,对方为了套话,以大量毒酒将我强灌,虽然侥幸不死,但所有的止痛丹药对我都失去了效用。」 她一怔,抬眼。 他轻哼一声,自嘲的苦笑着道:「讽刺的是,从此之后,只有酒能令我的痛觉有暂时麻痹的效果。」 瞧着他满布血丝的眼,和那抹苦涩的笑,她一时无语。 他收回视线,将油条浸到豆浆里,再放入嘴里咀嚼。 客栈里,人声鼎沸,过往商旅们来来去去。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酒喝多了,会伤肝。」 「我知道。」他头也不抬的说。 这一句,让她心口蓦然紧缩。 那一刹,晓得他真的知道,但太痛了,不得不喝,他只能在剧痛与伤肝之间做选择。难怪他刚被救起来那几日,会高烧不退,因为那些她喂他的止痛丹药,都没有效。 所以,他才要喝酒,喝酒麻痹难忍的痛。 「你放心,我没有醉,我很难喝醉,今天不需要驾车我才喝的,明日要回去时,我不会再喝。」 她知道他没醉,虽然身有酒臭,但他的手很稳。 看着那个大口大口的喝着豆浆,吃着烧饼油条的男人,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以酒止痛,只会越喝越多,终有一日,不是酒会先对他无效,便是他会先因酗酒而死。 但她想,他显然比谁都还清楚这件事,他不需要她再提醒他。 「或许今天,你应该在客栈里休息。」她提议:「我可以请掌柜找个丫头陪我。」 「在他们忙得快哭爹喊娘,恨不得能多生两只手的这时候?」他挑眉,好笑的指着身边汹涌的人潮问。 她知道他说的对,这几日是客栈每月最忙的时候,非但住房间间客满,就连这楼下的馆子,也少有空位,每一张桌子,几乎是只要有人起来,便立刻有人跟着坐下。这还是区为现在还早,若再晚点,和生人并桌一起更是常事,只要还能挪腾出个位子来吃个饭、歇歇腿,没人会在乎那位子有多小,当然客栈的人更是忙得快翻天了。 她自己空不出人手,怎能要人多腾个丫头来帮她? 他笑看着她,道:「算了,放心,我好得很,只是走走路而已,碍不上什么事的。」 若不是她的毛病,她一人就能出门去。 可她和他都心知肚明,在这人潮汹涌的地方,她是不可能孤身一人踏出客栈的大门的。 瞧着那双眼满布血丝,嘴角却噙着笑的男人。 我会保护你。 昨夜他的承诺,蓦然浮现心头。 相信我。 一时间,心又轻颤。 她不想欠他,可又想不出别的法子,到头来,她还是只能低下头来,喝她自己的豆浆。 市集里,人山人海,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落。 在这儿,吃的、穿的、用的,全都一应俱全,只要是想得到的,那是一定买得到。 镑式各样的商品杂货从八方汇集而来,有的人搭船,有的人搭车马,有的人就靠自个儿的肩背与万能的双手扛来提来。 因为多年无战事,从商的人多了,岳州这儿的市场早巳挤不进所有的商旅,是以一到大市的日子,那是家家户户都在开门做生意,刚开始大伙儿还偷偷的做,可到了后来,市令抓不胜抓,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意思意思抽个小税,抬抬手便过去了。 这一来,那是和光明正大没啥两样了,就只差一纸公文而已,可这儿天高皇帝远哪,谁管谁呢。 于是乎,商旅们交易得更加热络,从珠宝街到药市口,打东大门,到洞庭湖畔,那是人人都在卖东西,人人都在买东西。 街上的人,非但有乡下种田、打猎的人家,也看得见打远地而来的胡商,有的人干脆以物易物,有的人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一整个晌午,白露是东市走完逛西市,南市走遍,再往城外走,她将昨儿个没采买到的杂货,全都一一补上。 今日正式开市,人潮比昨儿个更加汹涌。 几家着名的店铺子,早挤满了人,可身边那男人好用得很,她还没开口,他已经替她挤出了一条道,护着她到了铺子里,让她看货下单。 第十八章 起初,她还有些紧张,每当他靠近,就忍不住绷紧身体,但市集里人就是这么多,而她无法不注意到,虽然靠得她很近,他却总是小心的避免抓着她。 他会将她轻轻揽着、护着,但不会抓着她的手臂。 他替她隔开了人群,如同之前在应天堂里一样,有时候逼不得已得碰她,他会先和她说一声,让她心里先有个底。 那真的让她好过许多,不再动不动就如惊弓之鸟。 当然,偶尔还是会有意外,可他从不说破她的紧张,只是在她变得僵直时,护着她到角落,安抚着她,等她缓过气来。 渐渐的,他变得像是某种熟悉而安定的存在,就如大梁与阿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到了下午,她甚至会无意识的主动靠近,甚或抓着他的手,稳住自己。 她总在事后才意识过来,然后匆匆松开手,但他也从不以此调侃她。 秋日午后,仍有些热。 在外走了几个时辰,轻汗早已微微湿了衣衫,她没多注意,只顾着和摊子的老板议价,直到一辆失控的马车,载着货物冲来。 人们惊呼四散闪躲,吓得那匹马儿更慌更乱,她慢了半拍,回首已是不及,马到前头,蹄在额上,但身后的男人,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猛地往后拉开,紧拥在怀中,带着她飞退数步之远。 她喘息着,手中小杂物掉了一地,发上帷帽随之飞落,只觉晕眩。 她的脸被压在他汗湿的胸前,一双债起的铁臂紧箍着她,刹那间,她有些惊慌,几乎无法呼吸,但她知是他,不是别人。 混乱中,摊子上架高的遮阳屋顶倒了下来,砸到了他身上,她可以感觉到那股震动,她能听见附近陶瓷四散破碎和马蹄生生踏在摊上的声音,人们惊慌的叫喊喧哗咒骂着,还有人哭了起来。 可他不曾让她伤着,他护着她一路退,抽了根木棍,架开挡开倒塌与飞来的杂物,直到带着她到了安全的范围之外。 然后,便松了手。 松开了那紧箍着她,保护着她的铁臂。 一时间,竟觉慌。 还未回神,已见他从旁窜出,脚一点地,飞身上前,翻身上了那匹不知为何发狂的马。 那匹马是栗子色的,比寻常载货的马儿还要高壮,它奋力跃奔,力道极猛,试图将他甩下,那马是拉车的,背上没有上鞍,他紧抓着缰绳,弯腰俯身,仍是被甩得几乎掉了下来,旁边的人看得心惊胆战,她更是吓得脸色发自。 可他半点也没下马的意思,她瞧见他在混乱之中,依然将那匹马扯离了街旁摊位,回到了大街中央。 然后,恍若幻术一般,它慢慢安静了下来。 她看见他仍俯在马背上,只用一只手抓着缰绳,另一只大手,一次又一次,温柔的轻抚着汗湿的马脖子。 他在和它说话。 那嗓音低沉徐缓,如黑夜丝绒,似春暖大地。 马儿躁动的踏着马蹄,但最终仍在他的安抚下,原地绕了几圈之后,镇定下来。 确定它已经恢复冷静,他抬起头来,搜寻她的存在,当他发现她,她能看见他松了口气,瞧见他嘴角轻扬的微笑,和那双乌黑瞳眸中温暖的笑意。 一瞬间,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然后,起风了,那风是冷的。 她打了个颤,才觉得冷,才发现贴身的衣衫早已汗湿。 马车的主人来了,他下了马,将车马交回给那人,三言两语说了些什么,便快步朝她走来。 当他来到身前,挡住了寒风,她方惊觉,她会觉得有些热,不是因为秋老虎,是因为他替她挡了风。 这一日,他一直站在风来处,无论她往哪转,他始终都站在风口。 「你还好吗?」 她仰望着那个男人,看着他眼里浮现的关心,喉头不由紧缩。 见她脸色苍白,他唇角笑意消逝。 「白露?」 一瞬间,他抬起了手,似是试图轻触她的脸,但他在指尖只离她一寸时想起了她的畏惧,大手停在半空。 那,只让她心口一抽。 「没……」舔着干涩的唇,她哑声开口:「我没事……」 「抱歉吓到了你。」他收回手,嘴角微扬,又恢复那无赖模样。 吓到? 是,她是吓到了。 她不知道是看着他纵身跃上疯马,抑或发现她竟然希望他伸手抚慰她,哪件事让她比较惊恐。 她不是疯马,但他的抚慰,对她有同样的效果。 「不用……」她缓过气来,告诉他:「别说抱歉。」 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沙哑,她能感觉心跳仍在胸中快速跳跃。 「那样做很勇敢。」她说。 他眼里浮现真正的笑意。 「也很愚蠢。」她再道。 这一句补充,只让笑意延伸到他的眼角,然后他开了口。 「谢谢你的关心。」 她一怔,想反驳,却觉耳热,那是几乎已经遭她遗忘的感觉,她慢了半拍,才发现自己竟红了脸,忙转身蹲下捡拾方才掉落一地的小杂货。 他跟着蹲下帮忙,可不知是不是故意,竟闷哼一声。 她飞快瞅他一眼,只瞧他抬手抚着受伤的腰腹,心头莫名再一抽。 「好疼呢。」他咕哝着,看着她嘻皮笑脸的。 那笑,好惹人厌;那眼,宛若桃花。 莫名,让她脸更红。 怎会有人这么……这么地…… 一时间分不清是羞是恼,她速速将视线从他带笑的脸拉回,快快捡好了东西,重新戴上帷帽,遮住了脸耳,却总觉这帷帽轻纱,怎样也挡不住他灼热的视线。 她快步转身走开,却仍感觉他就在身后,他腿长,她走上两步,他只须踏上一步,她知他就跟在身后,脸上挂着得意的笑。 她走得更快,他如影随形,可走着走着,又怕他腰伤真疼了,不由得又放慢了脚步。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她看见他就在她身旁,如山岩一般厚实的肩头,几乎就要碰到了她。 她从来不曾和人走得这么近,即便是少爷也没有。 她应该要觉得害怕,脑海里却只想着他脸上恼人的笑。 回客栈的路上,她始终不敢转头朝他看去。 华灯初上。 这眨眼,已是深秋,窗外的树,叶都落得差不多了。 用完了饭,她回到客栈房间歇息,后方窗外,有马儿轻轻嘶鸣,还传来他说话的声音。 她开窗探头看去,只瞧巷子里,午后那匹闹市的骏马,被他牵在手中,没一会儿就一人一马消失在转角。 这巷是条死巷,后头只接客栈的马厩。 因为好奇,她开门朝后头走去,廊底尽头,便是马厩前方空地。那男人果在那里,一手拉着辔头,一手抚慰着那匹骏马。 「嘘嘘,没事没事。」他说着,从衣衫里掏出果干,递到它嘴边。「来,吃点甜的吧。」 一时间,她还真担心那疯马会将他整只手咬掉。 但它迟疑了一会儿,只伸出了长舌,把他掌心里的食物卷进嘴里。 他笑了出来,轻轻拍了拍它的辔头。 「小子,委屈你了。」 他识得这马? 狐疑上了心头,让胃一紧。 第十九章 可下一刹,他拆掉了马首上的辔头,她才发现那东西根本不合它的尺寸,它太小了,完全是硬生生戴上去的,勒得它嘴角都裂开流血,辔头下处处有着因为摩提供擦而造成的伤痕,到处血迹斑斑。 「狗屎。」这一声咒骂很轻,极柔。 若非从她这角度能看见他的脸有多臭,她会以为他是在对谁说情话。 他将那太小的辔头扔到了一旁,小心解下它身上其他的束缚,当他走到它身侧,马儿不安的躁动着,但他没让手离开它。 「乖一点、乖一点,没事的,我看看而已。」 他安抚着它,直到它再次安静下来,然后小心捡查它身上的伤痕。 「你是个俊小子,是吧?那王八蛋是打哪儿把你偷来的?」他大手摸着它的身侧,轻轻翻找着,然后在它右侧后方,看见那被上了漆遮掩的烙印。 「天杀的,真是不要命了,连偷来的军马也敢收赃,还敢卖我那么贵,你上个主人嫌命活太长啦。」 听见他说话的声音,那骏马转着耳朵,乌溜溜的大眼直往后瞧。 他笑着摇了摇头,轻叹口气,转身拿来鬃刷替它刷毛,再替它上药,之后又找来铺盖盖住它汗湿的背,这才将它牵到马厩里和阿力关在一起,再替它俩拿来粮草与清水。 这之中,客栈里的小二哥,几次经过要帮忙,都让他推迟了。 她看着他照顾那匹骏马,安抚着它,也一同照顾着老马阿力,忙得自己汗流浃背,却还是直到确定它俩一切安好,又待在那儿啃完了馒头,方离开了马厩。 她在他上楼前,心虚的早一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坐在板凳上,她听见他开门进房,在屋子里活动着。 她无法不去注意到,方才他在弯身做事时,几次都不自觉抚着伤腰,她记得那道伤看来有多可怕。 不知怎,有些坐立不安。 或许,那伤又被他弄裂了,毕竟那马没上鞍,他差点就被摔下了马。 可裂了,他该会来找她才是。 她等着他走到她房门前来敲门,可敲门声始终没有响起。 一灯如豆,静静亮着温暖的灯火。 也许他好得很? 不,他不可能会多好,他说止痛的丹药对他都没效,他昨日只是驾个车就已痛得需要喝酒,今天动得如此剧烈,怕是会痛到想睡都睡不着。 她起身,又坐下,再起身,然后又坐下。 如此反复了几次,到头来终于还是忍不住从包袱中翻出那以牛皮包着的东西,带着简易的药箱一起,走到隔壁去敲那家伙的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这。 如果他昨夜脑袋更清楚些,他现在早躺在另一张舒服的床,睡他的大头觉了。 可他不是,他反而像只发情的公狗,跟在她身后,逛了市集一整天,把自己搞得腰疼腿酸、满身大汗,还差点又扯裂了伤口。 昨儿个夜里,他下了楼,要了些酒,本打算喝了酒就走,却怎样也走不出那扇大门。 真要命,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唯一让他稍微好一点的,大概就是看见她脸红吧。 欸,她笑着好看,脸红时也挺好看的,尤其是因为他羞红了脸的时候。 瞧她平常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应天堂里怕是没几个人见过她脸红吧? 思及此,不由得又得意了起来。 叩叩—— 敲门声蓦然响起。 以为是小二哥送茶水来,他没多想,扬声便道。 「进来吧,我门没闩。」 门开了,他抓着布巾转头看去,才发现来人不是店小二,是她。 那女人见了他,呆站在门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他知道她为什么呆住,他没穿衣服,他脱掉了湿透的衣衫,正在擦身,一瞬间他有想过是否要重新穿上衣,但她不是没看过他的身体,一开始是她替他疗伤的,她知道他衣服底下是什么样子,她看过他被刻意凌虐的丑陋身躯。 只是,他还以为她已经习惯了。 「怎么了?」他佯装不知,只一边将擦身体的布巾扭干,顺手抓了一旁的衣衫套上,边问:「有事吗?」 她粉唇半张,眨了眨眼。 有那么刹那,他以为她会退出门去,重新把门关上,但当他抓起腰带系上时,她还是走了进来,吐出那又轻又软的话语。 「别系了,把你的衣衫脱了。」 他微愣,还以为自己听错,「啥?」 「把你的衣衫脱了。」她不看他,只将手中的药箱放到了桌上打开,重申:「我得看看你的伤。」 烛光下,她垂着眼,看似镇定,只有那泛着淡红的粉颊,透出了无形的紧张。 他解开了腰带,脱去上衣。 她微抬起眼,就一点点而已,高得足以看见他的伤,又低得不会对上他的眼。 这一回,他慢了半拍,才发现她是怎么了。 他原以为她和之前一样是因为害怕而紧张,但她不是。 她之前不会闪避他的视线,害怕时不会,害羞时才会。 下午,是他逗她,可现在不是。 她不是因他身上的疤而呆愣,她是因为看见他裸着身。之前她可不会这样,他知道,因为之前他只是个病人。 这领悟,教他心头蓦然一震。 看着他的腰伤,她侧身坐到椅子上,就着烛光,替他将其上的纱布解开,温柔的拿清水替他擦拭掉那些伤药。 渐渐的,药全被擦拭洗净,露出其下的伤口,他的缝线没有绽开,但原已几近愈合的伤口周围,又被扯得发红微肿。 她倾身凑近检查,如兰的气息,拂上他的腰腹,教他肌肉微微一抽。 察觉那小小的动静,她轻问。 「疼吗?」 「嗯。」他挤出一个粗哑的音节。 以为他只是疼,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更加放轻了动作,专心一意的凝神替他换药。 瞧着她低垂的眉目,和专注的表情,他心头不知怎,似被什么紧紧抓住,揪了起来。 她有一张端正秀丽的脸,肤白似雪、发如子夜,南方的女子向来水嫩,眼前这女人更是美得像幅画一般,但最让人心动的,不是她绝美的容颜,不是她聪慧的脑袋,却是她那柔软得似洞庭湖水的心。 他就不知,有谁会舍得对她这样的女子动手。 若她是他的,他疼都来不及了,才不会让她受上半点委屈。 不自禁,头更低,偷偷的闻着,她身上那甜美的香气。 泵娘们身上都有些香味,可她不施脂粉,却也有味,前些日子,他想不起,今儿个逛市集,瞧她对其中一摊花商多看了两眼,才记起那是种花,一种带着异国水果甜香的菊。 他本以为她会买,可她没有,她只是看着,然后走开。 她身上的味,比那小甜菊更清甜,教他忍不住想多嗅几口,暖心甜肺。 款,若她是他的…… 若是他的…… 他好沉默。 安静得几不像那多嘴多舌的男人。 几度,她想抬首却总隐忍下来,怕又见着他的笑眼。 明明屋外,秋风已经寒冻,她却被他看得身微热、耳发烫,那是好多年前,她尚不知愁时,才懂得的羞赧。 第二十章 她还以为那感觉,都像她的泪,被消磨光了,怎知却教他生生翻了出来。 忍着那想逃走的羞与恼,她让自己专注在他的腰伤上。 所幸,情况比她想象中要好。 她替他上药时,他不曾再瑟缩,可她却注意到之前不曾注意的其他。 她知他皮肤黝黑、身强体壮,可那时她只当他是病人,而今同样的一副身躯,细节却变得异常鲜明。 他的体温,肤上的汗毛,呼吸时肌肉的起伏,当她的指尖轻触他时那微微的紧绷,都像被放大好几倍。 他会在她轻触他时屏住气息,心跳加快。 她能够嗅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他已擦洗了身体,酒臭没了,但汗又轻渗,像在他肤上抹上一层薄薄的水光。 她一直不喜欢男人身上的汗臭味,总觉得那股味道,教人闻之欲呕,每每唤起她那段可怕的记忆,教她想起那黑暗的暴力。 可他救了她。 他将她护在怀中,挡去了所有试图伤害她的一切。 我会保护你。 他说。 原本教人讨厌的汗水,和那带着微咸的味,好像没那么臭了。 竟也觉,莫名让人有些许的心安。 他护着她,保住了那匹马,却伤了自己。 这男人,确实不同。 即便身材如此高壮,他却不欺负弱小,他知道她与它的伤,旁人瞧不着的,他都能看见。 她替他的腰缠上绷带,摊开了卷起的牛皮,牛皮里有大小银针成排,长的有七八寸,短的也有三寸多。 「这是什么?」他问。 「银针。」她垂着眼,告诉他,「你说丹药对你无用,我想或许针灸能替你止痛,你试过吗?」 「没。」 她捻起银针过火消毒,以为他会抗议,但他却保持沉默。 「入针时,会有些酸麻,但不会太疼,扎个几针,应该能让你晚上好过些,至少能睡上一会儿。」 他还是没抗议,她不认为他真的信,不过不信没关系,只要有用就好。 白露轻捻银针,伸手轻抚寻找他身上几个穴道,依照近年所学,快速神准的将针扎了下去。 他缩也没缩一下,倒是她因他有些穴道上,还浮着刀痕,要扎下去时,心头莫名紧揪。 若非要替他止痛,她是真不想再在他这副几经凌虐的身体上,又戳上几针。 下第三针时,他抽了口气。 「别动。」她轻声警告他,「这大穴是对应你腰伤那部位的,我还得再进两寸才行。」 「还得再进?」终于,他开了口。 她不禁抬眼,只瞧他额冒冷汗,不由得,柔声道:「这针,只须扎这一刻钟,便能取下了,你忍一忍。会疼吗?」 「不疼。」他瞳眸收缩,只道:「很酸。」 「那是正常的。」她告诉他:「我再入一些,你要觉不妥,我便将针取下,可好?」 他瞧着她,颈上喉结上下滑动着,然后点了点头。 她捻转着针,将其再入皮下两寸,那疤痕处处的皮肤轻颤,可他忍着不动。 微弱的烛光下,她利落的下了一针又一针,尽量不拖泥带水,因为专心,额际微微渗出了些许的汗。好半晌,方终于将几处止疼的穴道都扎好,她将手指重新移回他腰伤周围轻按。 「现在,还疼吗?」 「不疼了。」他说。 她心头一松,收回了手,道:「那就好,一刻钟后,我再帮你出针便成了,虽 然无法一劳永逸,但至少能一夜好眠。」 说着,她将药材器具一一收好。 「你这一手针灸,是谁教的?」 她没多想,只道:「少爷教的。」 「我听说宋家老爷夫人也是大夫?」 「嗯。」她收拾着东西,没多瞧他一眼。 「为何你不是和他俩习医?」 闻羞?她也没瞒他,只道:「我本无习医意愿,只是跟在少爷身边久了,总也得懂一些,不然他说什么,我若听不懂,怎有办法帮着他?」 说着,她便起身端起水盆,拿到外头去倒,顺便洗了洗布巾,回房晾起。眼角瞥见他还站着,才想到应该要让他躺下,才不费力。 但她方才被他裸身一吓,什么也忘得精光。 「你可以坐下。」怕秋风入室,让他着凉,她忙把门密实合上。「不用一直站着。」 「我站着就行,反正一刻也快到了。」 他说的没错,她在外头待得太久,因为和他共处一室,总觉他好庞大,就算不看他,也总意识到他的存在。 那温暖的体温和渐渐熟悉的气味,轻易就能包围着她,彷佛她仍如午后那时那般,被他紧拥在怀中。 不知怎,觉得口干舌燥。 她松开紧握着门闩的手,将水盆收回床下,晾起了布巾,才回到他身前坐下, 那结实伟岸又伤疤处处的身体,又映入了眼,她小心的替他脚上、手上的针拔下,然后是他身上的,胸腹处的穴道。 她将指腹轻压在他皮肤上,小心的取出那根长针。 针才出肉,一句低哑的问话,突如其来。 「你挽着妇人的髻,是因为宋应天吗?」 她一怔,不禁抬眼。 眼前的男人,低垂着脑袋,他嘴角不再噙着笑,只用那黑幽幽的眼,瞧着她,瞧得她心神一颤。 她的指腹仍在他腰上,像黏住了一般。 为什么问? 她想开口,却又害怕知道,然后感觉到她指尖下的他,吸了口气。 「你喜欢他?」 那问题,如蜜般灌入耳中。 耳好热、脸好热,好似连心都热了起来。 他粗犷的脸,有些紧绷,那双眼映着烛火,还有她。 「他是你的男人?」 那声音,变得更加粗嗄,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 白露仰望着眼前的男人,心颤手抖,那一刻,知道自己的答案,会改变所有的一切。 她现在的生活很安稳,好不容易变得如此平顺。 宋应天待她很好,他从不追问她的过往,也不在乎她的身家,他让她的日子很好过。她知道人人都以为且期待她嫁入宋家,嫁给那位医术高明,却不懂得生活的少爷。 她欠他很多,就算得拿一辈子还也不为过。 可她从未想过要嫁给他,她不想再嫁,再也不想,她不要再被任何人束缚、再被缠困在其中。 宋应天知道,也不曾这般要求过。 她知他没那个意思,他从不强求任何事,如果她想就这样一辈子,他不会强娶她。这才是最安全的,她可以就这样在宋家安身立命,她会照顾应天,那个男人也会成全她。 她应该要说谎,真的应该,苏小魅是个好人,但他只是个过客,没有办法给她这般安稳的生活。 可眼前这男人,也没有想要她嫁,不是吗? 他想的,只是一个可能。 她想太多了,想得太多…… 可她怎能不想?怎么能? 「是吗?」他再追问,声好紧,更哑。 她该要说谎的,她的生命中不需要另一个男人,她挽着髻就是要阻挡男人靠近,可是当他如此渴望的看着她,当他全身紧绷的问着这个问题,当他这般想要她——不是因为她是谁,不是因为她有多少身家,不是因为得到她能有什么好处。 他要她。 就只是她。 第二十一章 她几乎无法思考。 然后,她感觉自己张开嘴,粉唇微启,颤颤吐出了一个字。 「不……」 黑色的瞳眸收缩,他小肮抽紧。 这反应该要让她害怕、让她打退堂鼓,她嫁过人,而他几乎就像是个陌生人,她却听见自己哑声再道。 「宋应天,不是我的男人。」 霎时间,以为他会更加低下头来,做些什么。 她可以看见他眼里的释然,尝到他身上那浓烈的渴望,但他只是看着她,徐徐的、缓缓的,吸了口气,说。 「谢谢你告诉我……」他低垂着眼眸,凝望着她,悄声道:「我不晓得,我竟然这么想知道……」 她浑身一颤,热气蓦然上涌,熏红了脸。 汹涌的波光,带着情欲,在他眼里闪动,她看见他将头垂得更低,低到她能尝到他吐出的气息。 「剩下的针,我自己来吧。」 月半圆,高挂在夜空。 白露飞奔过廊,转身将门合上,惶惶上了床,却仍觉心跳飞快。 她没有反对他的主意,她不认为她还能待在那儿,她不知自己怎么收回手,又如何能平安回到自己房里。 他没有碰她,从头到尾都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就只是看着她而已,却已让她全身好似燃了火。 她不是好淫的女人,她不爱那事,只记得那男人曾有的粗鲁,曾造成的疼痛。 几年后,那曾拥有她的恶人,已因酗酒不起,再不能真的和她行房,从此他打她打得更凶,她却只松了口气。 她从不认为那事有多好,只当是义务,只是想要个孩子。 到了后来,她连孩子都不敢想要了。 不能行房?很好。很好。 即便他下手更狠,她也忍。 她让自己彻底断了念,她不再相信山盟海誓,不再认为她对谁好,谁就会对她好,她不再期盼能和谁一生一世。 那样的日子,过一生一世,多骇人? 她甚至连这念头也不敢再想,怕一起了念,再无法忍。 她不让自己思考,她教自己变成行尸走肉—— 躺在床榻上,她压着怦然的心头。 她以为她忘了,全忘了,那曾有的心动。 但隔壁那男人,让她想起了好久好久之前,曾经有过的期盼与渴望,让她想起封尘在内心深处潜藏许久的柔情。 那一夜,梦连连。 爹与娘坐在高堂上,她穿着大红嫁衣,盖着真丝头巾,牵着红绸带,被带入室,和那个男人,拜了堂。 那时的她,才十五,刚及笄,还不识愁滋味,还怀有夫唱妇随的妄想,还以为自己可以和身旁的男人一生一世。 虽然对这男人仍不熟识,但这人是爹挑的、娘选的,定是个好人。 她还记得,那时幼稚的想法。 可这一回,她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惊惧畏怖都在心头。 她好想逃,不想嫁,但她动不了,她身在梦中,无法改变已成的事实,只能任梦境摆布,重演一切。 他打你?怎么会,不可能! 爹拧眉这么说。 休书?不行,这太丢人了,咱们丢不起这个脸—— 娘哭着这么说。 我问过了,他说只是因为喝醉了,不小心碰着了。 爹又道。 你忍一忍吧,忍一忍就过去了…… 娘再说。 回过头,拳头再次袭来。 都和你道了歉,你是想怎么着?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老子告诉你,老子娶了你,你就是老子的,这个家都是老子的,老子他娘的想怎么花钱是老子的事! 你装什么清高?你摆那什么脸! 你这个贱人!贱人—— 心,寒了,冷了。 她挣扎着想逃脱梦境,却醒不过来,那梦重复着、重复着,让她嫁人,教她受苦,直到她再也无法忍受。 鲜血将她淹没,他的血,她的血。 不要不要不要…… 放了我、放了我,拜托你放了我…… 对不起,我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她听见自己呜咽的哀求,听见她在梦中尖叫、嘶喊、咒骂、挣扎,做尽了一切那时的她不敢做的事。 但,梦又轮回。 她又穿起了嫁衣,又再爹娘的安排下,走进了那成亲的礼堂。 她心如死灰,再变成了行尸走肉,认命的和那恶人拜堂,可下一瞬,当他扶她起身,她看见了他的手。 那是一双,如皮革一般坚韧、长满了老茧的大手。 你知道,这只是梦。 那低哑的声,温柔的说着,似带着些许心疼。 没事的,相信我。 他说。 相信我。 刹那间,泪满眼。 她哽咽着,看着泪滴落,看着他伸手接住那滴泪,感觉他握着她的手,怜爱的轻轻摩挲。 别哭了……别哭…… 不知何时,他已抬手,抚着她的脸,拭着她的泪。 那一举一动,那般轻柔,如羽似蝶,像是怕把她碰坏了。 那不是那恶人,会有的温柔。 是他,才有。 一颗心,抽紧,颤抖。 你若是我的,我绝不会伤你……不会…… 低低的,他哑声在她耳畔诉说。 所以,别哭了,这是梦啊,就算不是,也都过去了。 她感觉到他灼热的气息,听见他嗄哑的承诺,入耳中。 他再不能伤你,我再不会让他动你分毫。 那保证,如此坚定,安神定心,驱逐了恶夜惊梦。 不自禁的,她含泪将脸偎进那粗糙掌心,紧握着他摩挲着她小手的手。 恍惚中,她睁眼,他近在眼前,好近好近,但有些朦胧,被泪水变得朦胧。 「没事的,睡吧。」 他说,几乎是贴着她的唇说,她能感觉他的唇,如蝶翼般拂过。 「我会在这的。」 她想起身,却无力醒来。 她累了,好累。 刹那间,又合上了眼,掉入夜色中。 只是这一回,再无恶梦惊扰,只有他宽厚的大手,接着她,抚慰、保护着她。 再醒来,天已大亮。 手中的手,已不再。 她幽幽转醒,睁开眼,那男人不在床边,不在屋里。 怔忡坐起身,她有些脸红耳热。 原来,是梦。 但,脸上,手中,都似是残留他掌心的温热。 不由自主的,她轻抚着自己的脸,指尖来回轻拂微启的唇瓣。 明明是梦,却宛若真实发生。 她几乎还能在唇瓣上,尝到他的味道。 心,微微的颤。 她下了地,披上外衣,却看见药箱在桌上。 白露一愣,她不记得自己昨夜曾把药箱带回。 她有吗? 敲门声蓦然响起,她吓了一跳,回身瞪着那扇门。 「谁?」 「是我。」 胸中的心,猛然大大力跳了一下。 她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脸红耳热。 「白露?」 不敢再想,她上前将门打开。 那男人就在门外,阳光轻轻洒落在他肩上,他背着光,她瞧不清他的脸,也不敢细瞧。 「什……什么事?」 她不知该把眼往哪儿放,可不看着他又太失礼,只能将视线落在他的胸口,却无端忆起昨夜梦中他也是这样只罩着内衫,露出些许胸膛。 那画面那般清晰,如此吓人,教她气微窒。 「掌柜的问,我们何时启程?」 第二十二章 他的声传来,沙哑的如同在梦中,让她不觉轻颤。 「晚点,我睡晚了,再……」她紧张的将垂落的发丝,掠到耳后:「再半个时辰,我收拾一下就上路。」 他迟疑了一下,问:「你还好吗?」 「当然。」她惊得差点跳了起来,想也没想就答:「我很好,我一会儿就下去。」 说完,她就要把门关上,可他抵住了门,将手中卷好的牛皮递上。 「等等,你的针。」 她愣了一愣,反射性的伸手接过。 她的针尚在他这儿,那是否表示,那确实是梦? 「你昨晚睡得好吗?」 恍惚中,她听见自己问。 「嗯,很好。」 他说,这么说。 她却看见,他的袖口沾着些许的水痕,沾着一根长发,那发好长,长得快垂落地上。 「那,晚点见。」 「我到楼下等你。」 「好。」 她说,在他转身时,伸手捞住了那根发。 他走了,她则关上门。 心,跳得好急。 她在门边不敢动,待听不见他声息了,方缓了缓气,抬起手,看着那根发,将它和自己的比。 这不是他的发,这和她的一样长,同她的一般样。 除非他昨夜出去了,遇到另一位同样有着相同青丝的姑娘…… 她匆匆转身,回到床边,在被上翻找,那不需要多少功夫,他的发又粗又黑,在鹅黄的衾被上分外鲜明。 天啊,他昨夜在这。 客栈掌柜知她会来,这房向来会清扫干净,被褥更会换新。 她不记得她有没有将药箱带回,但她一定会将门闩上,就算不记得也一定会闩上,可方才那门没有闩住。 她转头看去,清楚记得她没有拉开门闩。 那扇门,只被合上而已。 面红耳赤的,她回头看着被上那根发,刹那间羞得几无地自容。 但,心却好暖,又热又暖。 她喊了,在梦里嘶喊、哭喊着,吵了他、扰了他…… 他听到了多少?有多少? 倏忽间,有些慌,可蓦地,又记起他昨夜说的话。 她记得他温柔的触碰,记得他的手如何怜惜的抚着她,它们拭去了她的泪,驱逐了恶梦。从来不曾有人像他那样触碰她,彷佛她是值得珍爱的,那么轻、那么柔,好似她是一朵花。 她记得他指尖的热度,如何让她的心颤抖。 她也记得他说话的气息,恍若夏夜晚风般拂过她的脸颊,抚慰了他。 他在这陪她,刻意在她转醒前离开,再带着针回来。 他不要她知道,不想吓着她。 你若是我的,我绝不会伤你……不会…… 她记得他的许诺,记得他声中的渴望。 不自禁,她缓缓倒躺回床上,将脸埋入他昨夜曾待过的地方,那儿还隐约能嗅闻到他的味道。 她不敢信,可那不是她的错觉,不是她的梦。 喉,微微的紧。 晨光透窗,迤逦而进。 若是我的…… 总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捧住了心,包裹住了自己。 若是…… 秋日骄阳上青空。 悦来客栈前,车水马龙。 几位店小二在掌柜的指使下,七手八脚的帮着将货物搬上车板堆放着。 那些杂货,从北方来的人篸、鹿茸,胡商那儿买到的没药、阿魏、番泻叶各式药材,到炮制熬煮汤药的大铁锅、取用散剂的方寸匕、裁制药材的剪与刀等等,各种药材与器具在车板上堆得有如小山丘一般。 苏小魅在小二哥们的帮忙下,利落的拿麻绳缠了又绑,绑了又缠,才将所有东西都绑牢,亏得他手脚灵活,才没从那座小山上掉下来。 将那些杂物绑了个扎实后,他替那新买的骏马套上合适的辔头与缰绳,那小子起初还不愿意,但在他讨好的拿秋梨交换之后,这方任他把新的辔头戴上。 他把那马儿绑在马车后头,和小二哥们闲聊了几句,称赞了老马阿力,然后爬上前座车驾。才上车,他就看见那女人提着包袱走了出来,掌柜的虽忙,仍一路将她送出了门。 然后他注意到,在她那帷帽之下,她并没有将秀发如以往般盘成髻,只是轻轻束在身后。 是因为睡晚了,来不及整理?还是没睡好,头疼得不想将发盘上? 他不知是何原因,但他知道他喜欢她这样垂着发,她的发很长,如丝一般滑润,在阳光下微泛着乌黑的光泽。 她和那掌柜寒暄几句,便转身朝马车走来。 这会儿,车板上堆的东西都比他人头还高了,除非她想坐在那座杂货小山上,再不就是要坐在后头那匹马上。 他估量着她应该是不会骑马,南方女子多是不擅骑术的,而坐在那堆货物上头,看来会很可笑,而且他还得不时回头查看她是否还在上头,或是已经掉了下来。 所以,就剩下他身边这位子了。 她的脸色,看来还是有些苍白,眼下因没睡好,浮现些许疲倦的痕迹。 当她靠近,他倾身朝她伸出了手。 他看见她眼中的迟疑,和她对身后那些杂货及那匹马的瞥视。 她对那马儿多看了两眼,他以为她会问,它为何在这,但她没开口。 苞着有某个瞬间,他还以为她会宁可选择坐到那匹马上。 但是,她将视线拉回了他身上。 他的手仍悬在半空,他想要对她露出善意的微笑,不知怎却笑不出来,只听见心在跳,在耳中雷鸣。 然后,她抬起了那嫩白的小手。 他屏住了气息,看着她隔着轻纱仰望着他的眼,感觉她将小手搁上了他的掌心。 这对其他任何人,或许都是很寻常的事,可他知道,对她不是。 除了老弱伤残,她从不有意识的主动触碰男人,但她把手给了他。 胸口在那一刹,好紧好紧。 轻轻的,他慢慢握住掌中的柔荑,虽然轻颤了一下,但她没有如之前那般吓得出魂,只反握住了他的手。 那秋水黑眸瞧着他,不避不闪,没有出神。 他将手收得更紧,她还是没有抽回,反更上前一步,踏上了上车的阶。 他稍一使力,将她拉了上来。 她轻得像片云似的,落在了他身旁,几乎就像要进到了他怀中,他可以闻到那清淡的菊花香,迎面袭来,就在鼻端。 「早。」他看着她,露出了微笑。 「早。」她瞧着他,吐出轻软的问候。「吃过了吗?」 「吃过了。」 望着她,他哑声开口。 在那小小的刹那,难以言喻的滋味,在两人之间浮游。 她应该要缩回手,却没有。 他应该要松开手,却仍轻握。 不知是风冷,还是因为他尚握着,她垂下了眼,白透的脸,泛着淡淡的红。 掌中的小手又白又软,有些冷凉,他好想将她搓得更热些,但他只是不舍但识相的,松开了手。 她在他身边的椅板上坐了下来。 「我们出发吧。」 他瞅着她紧张的拉着衣摆,问:「你不问我后头那匹马是怎么来的?」 「那既然不是我买的,便是你的马,不是吗?」她将包袱放在腿上,说。 闻言,他微愣,然后笑了出来。 第二十三章 「是啊,那是我的马。」确定她已坐好,他轻抖缰绳,教前方马儿前行,边道:「它受了点伤,暂时还无法拉车,所以先教它待在后头跟着。」 马儿阿力在他的驱策下,任劳任怨的扬起马蹄,嚏睫的往前行去。 回城外应天堂,需要近一日的时间。 这一日,秋高气爽。 出了拥挤的城后,他让马儿沿着河堤。顺着湖畔,慢慢的走。 初始,她还将背挺得直板板,他人在身旁,热得有若铁炉一般,教她还是有些莫名紧张。 可待一刻钟、两刻钟过去,她慢慢就放松了下来,加上马车辘辘,规律的晃啊晃的,他又没像之前那般多嘴多舌,只是跷着腿,驾着车,瞧着前方,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久了,这两日夜的累,缓缓浮现。 湖畔的微风,秋日的暖阳,他那低低哼唱着小曲的嗓音,都宛若催眠似的,增添了些许睡意。 她试图撑着,几度合上了眼,又惊醒过来,可最终仍是抵不住袭来的疲倦,靠着后头的货物,闭眼歇息。 天在午后转凉,灰云在水天一色那儿堆积。 渐渐的,风凉了,冷了。 在车马的摇晃下,她不自觉依偎了过来。 他有些受宠若惊,然后才发现帷帽轻纱下的她,已然睡去。 惊喜转为苦笑,他小心将她膝上的包袱拎开放到脚边,倾身拿挡风的羊毛披毯帮她盖上。 秋风,吹开了轻纱,露出她秀丽但疲倦的容颜。 昨夜她在睡梦中的言语,再次浮现脑海,揪紧胸口。 思及那些字字句句,心酸血泪,他眼角微抽,不禁深吸了口气。 原本,是想抽腿的,但这女子却教他无法轻易转身。 风停了,轻纱落下,遮住她疲倦苍白的面容。 但他依然能看见,昨夜她那压抑的泪水,和先前那木然空洞,有若活死人般的双眼。 他先前只看过一次那样空洞的眼神,那是在一场围城战中,当城里的人快被饿死,饿得只剩一口气,对未来完全失去希望时,眼神就会变得那般的空洞。 但是…… 她握住了他的手。 和清醒时不同,在梦中,当他唤着她,当他握住了她的手,试图唤醒那在噩梦里再次变得木然而空洞的她时,她将他的手抓得如此紧,就像即将灭顶的人死死抓着浮木一般,好似他一松手,她便会失去一切,彷佛她在这茫茫人海中,能依靠的就只有他。 当然,他知道这只是他的自以为是,她睡着了,说不得以为他是别人,说不得以为他是宋应天。 宋家的人会照顾她,她已经在那儿住了六年。 可她握住了他的手。 从来未曾有人,如此需要他。 有个男人打了她、虐待她,至今她依然在害怕,所以在城里时,才去哪都戴着帷帽,她不想被人认出来,他想知道那是谁,他想知道她究竟遭遇过什么样的事,他想…… 保护她。 他会查出来的,昨夜他听到的线索已经够多,解谜向来是他最擅长的事,他有他自己的门路,今早他已派人去打听一些事,他知道只要他继续下去,他终会得到答案。 他清楚她绝不愿意封尘过往再激起任何涟漪,如果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她大概会吓得花容失色,再次遁逃。 可是,那个梦在侵蚀她,消磨着她的魂魄,她紧抓着他的手,那么紧、那么紧,他可以清楚感觉到那无声的呐喊与哀求。 救救我…… 他听得到。 救救我…… 即便她从来不曾真的开过口,纵然在梦中也没有,他依然能感觉得到,只因她虽然没有说,可她全身上下都在哭着呐喊着同一件事。 救我…… 雨,在黄昏时,落了下来,如轻丝柳絮般飘着。 他在天色全暗之后,才驾着车马回到了应天堂。 夜一深,这深宅大院不再像白昼时那般热络,大部分的人都回到了附近的家园,就剩几个人留守在此而已。 大门上,不知谁已点起了灯笼。 听见车马声,阿同、三婶与大梁跑出来帮忙,见她靠着他睡得正熟,三人为之一愣。 他示意他们别出声,只伸手将她抱起。 腰际的伤口,抽疼了一下,但他不想松手,反收紧了双臂,低声交代着。 「姑娘累了,可能着了点凉,有些烧,我带她回房,这些杂货麻烦大伙儿卸下了。」 阿同、大梁两人嘴巴开开,眼还是瞪得老大,倒是三婶回过神来,忙道:「去吧、去吧,快进去,这儿我们来便成了。」 他扯着嘴角一笑,抱着她进了门,穿堂过院,路上遇见了喜儿,瞧见他抱着白露,那丫头一双大眼瞪得更大,樱桃小嘴微张,连嘴里的糕点快掉出来了也没发现。 他抱着怀中的人儿走进她闺房,几夜没人睡,屋里凉冷,连床榻都是冷的,带着些许冰透的湿气。 他将她连毛毯一块儿放到一旁窗边的美人榻,摘下她湿掉的帷帽,走到门外,问那还在发愣的丫头。 「喜儿姑娘,有小炉吗?能不能到厨房弄点火炭把屋子暖一暖?」 闻言,喜儿猛地回神,忙点头道:「有,我马上去拿。」 「等等,余大夫回去了吗?」他叫住她。 「回去了,他媳妇快生了,要我去叫他吗?姑娘怎么了?她还好吗?」喜儿闻言紧急煞住脚,像只小麻雀般,心焦的问。 「没什么,他回去了就算了,明儿个再说吧,我想姑娘只是太累了。」他笑了笑,安她的心道:「你去吧,记得顺便打盆热水过来。」 「喔,好。」喜儿松口气,忙转身跑去拿炭火热水了。 他返回屋里,从衣箱里拿出较干爽的垫褥替换掉床榻上那湿冷的,再替她脱去了微湿的鞋袜,见着了她嫩白的玉足时,才慢半拍的想起这行为太过逾越,但脱都脱了,总不能要他再帮她穿回去,他没多想,只卸去了她身上挡风的毛毯与披巾,将她抱到床榻上。 喜儿回来了,带回了烧炭小炉与热水。 他让她替白露擦洗手脚,褪去外衣,所幸那丫头心思单纯,见她已褪去了鞋袜也没多想。 他搅着小炉里的炭,让火将屋子里烧热些。 又一会儿,三婶也来了,带着些许小菜、热汤与白饭。 还以为她会因为这般折腾醒来,却始终不见她转醒,知她累极,不想吵了她,他在屋外廊上吃了,一边回答三婶的追问。 他轻描淡写的带过这几日发生的事,强调了闹市的马儿,省略了她恶夜的惊梦,只道她不知休息,让自己太过劳累才会着了凉,三婶不疑有他,听了频频直点头,叨念着白露性格就是这样,总怕烦劳了旁人,却累了自己。 这阵子老爷夫人少爷都不在,把家托给了她,怕有什么闪失,她更是几乎事事亲临。 他听听笑笑,没再多说,吃完了饭,他回房里瞧她。 喜儿说她方醒了一会儿,可他进来前没多久,又睡了 他轻抚她的额,她还是有些烧,但那热度也没更高,几缕青丝在她脸上,他轻轻拂开,指尖忍不住在那柔嫩的小脸上,多留了一会儿。 然后,方收回了手,和喜儿打了声招呼,回自个儿客房去了。 第二十四章 秋雨轻打芭蕉,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他睡不惯软枕,曲起手臂,枕在肘上,虽合上了眼,想的,却还是她。 恍惚中,似能感觉她乌黑的发,就在鼻端轻搔着,她的小手,还紧握着他的手,宛若昨夜。 可睁开眼,怀中却是空的。 那么空。 才一夜,那女人像是入了心头一般。 轻叹口气,他再合眼。 夜来,才刚要入眠,却听到喜儿慌急的敲门声。 「苏爷、苏爷——」 「怎么了?」 「姑娘热度烧了起来,三婶已回家去了,我用水化开了退热的丸药喂姑娘,但她吐了出来,一边梦呓嚷嚷着什么的,哭得好厉害——」从没见自家姑娘掉泪,喜儿慌得乱了调,说着大眼里的泪也快掉了出来。 「没事的,你别慌。」他安抚着那丫头,道:「我现在过去看看,你找大梁到余大夫家,请他过来一趟。」 她吸着鼻子,点点头,飞快跑走。 他快步穿过廊院,赶回白露房间。 细雨霏霏的夜,冻得人发僵。 她的门敞开着,没掩。 他一进去,便瞧见她不知怎已离了床榻,倒在地上,半敞衣襟滑落香肩,露出雪一般的冰肌玉肤,长发青丝披散一地,浑身轻颤着。所幸蓝蓝听见动静跑了进来,护在她身边。 见人进门,蓝蓝低吼出声。 这头虎真的是老了,他知它眼都看不清了,怕是嗅觉也已不灵敏。 即便如此,得这般面对一头大老虎,还是教他头皮发麻。 「嘿,蓝蓝,是我,是我,记得吗?我帮你搔过背的。」他摆低姿态,忙出声哄着,一边小心的脱下外衣,缠在手臂上,虽然他知这一招挡不了这大老虎的牙,但也聊胜于无,总比到时被它直接咬断手要好。 所幸,听见他的声音,它还真是记得,发现来人是他,它才放松戒慎的威吓。 瞧它不再张牙咧嘴,他大大松了口气,匆忙但小心的上前,嘴里边念着。 「兄弟,你乖一点,我是来帮她的,拜托别咬我。」 他一边注意着蓝蓝,一边蹲到了她身旁,他朝她伸手时,蓝蓝又甩了下尾巴,但终究没朝他扑来。 他心头一松,忙将她抱回榻上,她浑身冰得吓人,泪水不停的落,嘴里喃喃念着什么,他知那是什么,他昨夜听过了。 胸中的心,因那些话语绞疼着。 他环抱着她,以双手摩挲着她冰冷的双臂,低声哄着、安慰着。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像是认出了他,她伸出了手,紧握着他的手,蜷缩在他怀中。 不久,余大夫来了,他听到了动静,想起身保她名节,可他才欲松手起身,她顿时陷入教人心疼的不安,他只好重新握住了她的手,继续维持原来的姿势。 对他抱着她坐在床上,余大夫没多说些什么,只先替她把脉看诊。 「她还好吗?」当余大夫收回手时,他哑声问。 「只是受了点惊,心神耗虚,上了心火。白露姑娘本就体寒胃弱易感风寒,加上她这些日子积劳成疾,太过劳累又着了凉,这会儿心神一松,气海尽泄,方会这般。我到前头抓些辛温解表的药,煎熬后让她服下,出点汗,多休息几日,应该就会好些了。」 闻言,他心一紧,他知她以往不会这样,为了查探宋家应天堂里的问题,他之前曾在夜半偷进过她房,可显然他这两日的探问,将她逼到了极限,才揭开了她过往的恶梦。 余大夫起身,到前头药堂抓药,喜儿跟着拿去煎熬。 那一晚,他怀抱着她又顾了她一夜,累极了,才靠着床柱睡着。 屋子里,没人多说些什么,他们人人都看见她紧抓着他的手。 他知三婶与喜儿,以为她在昏沉中,将他当成了少爷,他听见她俩在小院中嚼着舌根,倒是余大夫,什么没多说,只多熬了一壶药给他。 那是腰伤的汤药。 「喝吧,你得把自己顾好,才能顾着她。」 看着那老实温良大夫,他愣了一愣,他还以为应天堂里,人人都认为白露是宋应天未进门的媳妇。 余大夫瞧着他,再瞧着那安睡在他怀中的女人,只淡淡道:「她是个好女人,值得男人好好待她。」 什么意思?这家伙难道是在暗示,宋应天不够好? 这话,颇值得玩味。 他拧起了眉,怀疑这被应聘而来的大夫,知道一些内情,才想追问,但那大夫已经走了出去。 病了几日,白露昏昏睡睡的,只知他始终就在身边。 待真的醒了,那男人反倒不见了,就蓝蓝蜷缩在她床上,蓬松温暖的毛皮偎着她,带来几许暖意。 昏沉中瞧见这虎,她还真有一刹以为,那姓苏名小魅,日夜护着她的男人,只是她的梦。 可下一瞬,却听到屋外传来说话声。 「苏爷,有位药商送货来,说姑娘和他订了药材,还没付钱呢。」 「你送点茶水糕点给他,请他歇歇,我一会儿就过去。」 「梁妈说,堂里的柴火快烧尽了,是不是要请人再送些过来?」 「梁老爹不是脚还伤着?你要梁妈回家多歇会,把老爹顾好就好,暂时不用来这儿忙了。」 「可梁妈说她是给姑娘请的,不来做事她无法对姑娘交代。」 「那就和她说,是姑娘要她回家好好休息,一句后再来上工便成了,然后请三婶找人送些柴火过来。」 「喔,好。」喜儿跑开了,但很快又气喘吁吁的跑回来,「苏爷,可这样咱们少了一个人,会来不及在下雪前炮制丹药的。」 「不会,你去和大伙儿说,姑娘请每个人从今天开始,都多留一个时辰,应天堂会多给这几日的工钱,这样就赶得及了。」 「对喔,好,我马上去说。」 脚步声啪啪啪的跑走了,门却让人推了开。 寒风溜了一丝进来,白露看见那男人提着一只竹篮进门,不知是谁,给了他一件冬衣,铁灰色的衣有些厚,让他看起来更显高大,像头从北方来的熊。 他把竹篮搁到桌上,打开盒盖,将里头的汤药清粥和小菜一一拿了出来。 听到声响,蓝蓝爬了起来,移动旁大的身躯,跨过她,跃下了床。 瞧见它,他搔了搔它的脑袋,打开门让它出去上厕所和吃饭。 她试图起身,才撑起自己,却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恶寒上脑,差点掉下床去,可他听到动静,已飞快赶到,伸出双手接住了她。 「小心。」他说。 她闻到他日渐熟悉的味道,明知他抱着自己,却无力抗拒,只能瘫软在他怀里,哑声问:「怎么……我怎么了?」 「余大夫说你累到了,有点着凉。」他让她坐躺回床上,说:「要多休息。」 她轻喘着,记忆有些模糊,只急着问:「我躺多久了?」 「三天。」 听得这时日,她心下又一惊,揪抓着他的衣袖,就要下床。 「不成……我得起来……有好多事……」她喃喃着低头要找鞋穿,冷汗却渗冒出来:「我的鞋呢?」 「就在床下。」他伸手拦住她:「但你这模样,是能去哪?」 第二十五章 可秋收之时,最是忙碌,她怎能躺在床上? 她仍要下床,他却握住了她的手,轻唤她的名。 「白露。」 她一颤,停下了找鞋的动作。 他在她身前蹲下,平视着坐在床上脸色发白的女人,安抚道:「没事的,大伙儿会处理好的,你得学着信任别人。他们不是三岁孩童,不需要你事事盯着。现在,你只需要放宽心,好好将身体养好才是。」 看着他炯炯的黑眸,她唇微颤。 「可药商……」 「我和余大夫会处理,这几日多多少少有人付了药钱,余大夫都收妥了,帐他也记了,我与三婶一起核对过,你要不放心,我一会儿让人把账目送来让你瞧过,可你得在这里好好休息,把粥吃了,药喝了。」 她心有不安,但也知他说的没错。 他瞧出她犹豫了起来,不禁加把劲,再道:「你得先把自己身子养好了,到前头才不会替人添乱,不是?」 这一说,直中要害,顿时让她神色有些狼狈,但也终教慌乱失神的她,清明了起来。她再有心,到前头去帮不上忙,还真是添乱去的,就算不想,她也终是打消了那个意。 「抱歉……」 她垂下了眼,舔着干涩的唇,蛾眉轻蹙,可至少她终于不再执意要下床,他松口气,让她靠回床头,回身端来清粥。 「喏,吃点粥,才有体力,这几日你只喝了些汤水,才会这般虚。」他坐在床边,舀了一汤匙吹凉,送到她嘴边。「来,尝尝,一口就好。」 她愣了愣,没料他会这般,但他已将清粥送到嘴边,那行为动作如此自然,恍若他这般照料她,是很正常、十分应该的事。 瞧她不动,他扬起嘴角,笑着道:「放心,我吹凉了,不烫嘴的。不过前头正忙着,我让厨房几位大娘都去帮忙制药了,所以这粥是我熬的,我手艺不是挺好,可能不合你口味就是了。」 明知,他这后话是故意说的,可一颗心,依旧还是因此而颤动、发暖。 因为,即便如此,这还是他的心意。 那么多年来,有谁曾这般费心为她特意熬上一锅粥呢?又有谁会如此费心,拐弯抹角的就是要让她吃上一口? 看着身前男人的笑脸,和那一匙温润莹玉的清粥,她缓缓张开了嘴。 见她吃了,他脸上的笑,似变得更暖。 白粥入口即化,带着些许鸡汤香味,但丁点也不油不腻,她知他是把鸡汤撇去了油,才熬的粥。 「还可以吗?一他噙着笑问。 「嗯。」她垂着眼颔首。 「那再一口?」他说着,又舀了一汤匙。 她没有拒绝,她怎能拒绝这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呵护?怎有办法将他的心意往外推开? 所以她点了头,所以她再吃了一口,再让他喂了一口,然后又一口,再一口。 每一口,他都小心吹凉,送到了她唇边,缓缓喂入她嘴里。 明明只是粥,却充满了他的气息,每尝一口,都教她觉得像是尝到了他,感觉他好似那柔软的白粥一般,滑入纠结的愁肠,化开了她的愁,融入了她的皮肉骨血中。 他在不觉中,靠得太近,越来越近。 近得,来到了眼前:近得,两人之间只有那粥碗和小匙;近得,她能看见他眼中的自己。 那感觉,太过亲密,她不该让他继续,不该再这般胡思乱想,可是却舍不得停下,没多久她竟在他的喂食下,将那整碗粥都吃完了。 当他喂完她最后一口,她忍不住伸舌轻舔残余在唇上的汤汁,她看见他黑眸微微一黯,瞳眸收缩着。 他靠得太近,她没有看见他抬起了手,直到他的拇指,抚过了她的唇角。 「这儿……」他说,音微哑,「还有。」 气轻窒,莫名的酥麻从嘴角传来,教她全身发软,心口紧缩。 蓦地,喜儿敲了敲门。 像是依依不舍的,他端着碗,缓缓退开,才道:「进来。」 喜儿推门而进,手里提着替换的小炉,一边回身关门,一边小声说:「苏爷,我来替你了,你放心到前面去吧,姑娘我会小心顾着的——啊,姑娘你醒啦。」 转身瞧见她已坐起,喜儿面露笑容,开心的冲到床边来,一下子把床边的他给挤开。 「太好了,咱们担心得紧呢……」 看着眼前的喜儿吱吱喳喳的,如同麻雀般说着些什么,她没听清,只感觉到他的手指好似仍在她嘴角,只听他说。 「喜儿,这汤药就麻烦你了,我到前头去了。」 「放心,苏爷你快去吧。」 喜儿话落,他似又看了她一眼,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她脸上流连。 「你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回来。」 她的心,跳得好快,好似连听见他声的耳,也麻了,酥了。 她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但是听见他关上了门。 直至那门合上了,她才敢抬眼。 他走了,已将那空掉的粥碗,搁到了桌上。 她瞧着那空掉的瓷碗,彷佛还能尝到他的味道,在她嘴里,在她喉中,浸润着她全身上下。 一碗粥。 只是一碗粥,让他喂了一碗粥,但那感觉却比她曾经历过的所有男女情事都要更教人心动。 脸,好热好热。 心,烧烧的烫。 这一刹,方知对那男人,已心动。 这一季秋,好漫长,却又似眨眼即过。 上回卧病在床,已是六年前,她怎样也没料着,小小的风寒,会让她卧床数日,再能起身时,宅子里已风云变色。 那男人,几乎接手了大部分的事。 她身子稍好之后,他常常白日就忙得不见人影,到晚才会同余大夫一起,带着账本回来。她看了一次,就知这帐完全是他在做的,那不是余大夫那样潦草的字迹—余大夫显然从头到尾只是在旁看着,负责看钱的。 他的字意外的工整,和他的人一点也不像,几乎就像是刻印出来似的,每一个字都整齐划一的排列在一起,像小小的士兵。 可不知怎,那些小小且工整的字,看在她眼里,却莫名的讨喜,总也像是他那般,在对她笑。 夜来,她总也会怕再梦到那往日旧事,可每每梦魇才来,已觉他握住了手。 她知他不该在这,可他在。 明知他已离开,可他总在深夜又来,偷偷的来。 她不睁眼,当不知道,只任他包覆轻握着她的手,让他将自己轻拥在怀中。 她清楚这样十分不妥,若让人知他在她房里,她的名节就毁了。 可名节,是什么?算什么? 再高亮的名节,比不上她求的一夜安眠,抵不上他只字不提的万般呵护。 日来,他总在天大明前就离去,再见着她时,总任她装作不知,总也不提昨夜她对他的眷恋与偷安。 几位大娘轮流来看过她,可谈的却全是那男人,说他多么厉害又多么能干,讲他如何和那几位老是恶意赖账的大户人家讨到了拖欠数月的钱,又如何聪明灵巧的光用一根棉绳与茶油,就取下了一只卡在某位富家夫人肥胖手指上的金戒指,让她那根被箍得都胀成了香肠的手指,免于皮肉之伤。 春钤与喜儿两丫头,更是完全被他收服了心,成天苏爷长、苏爷短的。 第二十六章 就连余大夫,也常常在替她把脉看诊时,三不五时蹦出对他的称赞,教她就算没见着他人,却也无法不想他。 这两日,她终能下床,体力好了些,才想出门去走走,可她刚跨过门坎,正要转身关门,就看见了那男人站在门边。 她吓得心差点蹦出喉头,不由得抚着心口。 「早。」他瞧着她,微笑问安。 「早。」她极力镇定的瞧着他。 「去散步吗?」 「嗯。」 她戒备的瞧着他,等着他反对,谁知却听他道。 「我陪你吧。」 她没有反对的理由,只能点头。 大清早的,除了厨房里有炊烟袅袅,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 他同她一起穿堂过院,走出了这深宅大院,因为还太早,就连看门的老秦,都还在打着瞌睡,未将大门打开。 他对她伸出手,悄声道:「别吵了他,我带你出去。」 现在迟疑,也太慢了些。 瞧着他的笑,她上前一步,将手搁到了他掌心,走入了他怀中。 「别怕。」他在她耳畔悄声道,同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她屏住了气息,只觉他靠得好近,腰上他的手好热,似要烧了起来。 「攀住我的脖子。」他说。 那么做,只会让她整个人贴到他身上,这真是太不合规矩了,可过去数夜,他早抱过她好几次了。 白露脸微热,但仍抬起了双手,环住了他粗壮的颈项。 他的身体结实又强壮,即便隔着层层的衣物,她依然能感觉到他的体热,透了过来,熨在她身上。 和半梦半醒时不同,完全清醒的现在,她全身上下,皆清楚感觉到他的存在。 然后下一瞬,他收紧双臂,将她环得更紧,抱着她脚一点,跃上了半空,轻松翻过了高墙。 她轻呼了一声,不禁攀得他更紧,粉唇贴到了他的颈上,他的皮肤很温暖,微微的热,她还未能感觉更多,他已带着她落了地。 然后,像是经过了一整天,他才松开她,让她站好,可他的手仍握着她的,没放。 「还好吗?」他低声问。 她点点头,只觉心跳飞快,小脸又红又烫。 蓦地,身后传来喷气的声音,她又吓了一跳,回首才见那匹被他买回来的马儿,被拴在门外,就杵在她身后。 它已被上了鞍,栗子色的皮毛光滑柔亮,和之前那拉车时的模样,差之千里,看来就像是两匹不同的马儿。 「来吧。」他牵着她,到了马儿旁。 「我以为我们要散步。」她愕然的看着他,低念道:「而且我不会骑马。」 「我们是要散步,坐在马上散步。放心,我骑术很好,我小时候几乎是在马上长大的。」他笑着说,握住她的腰,将她举到了马背上,「抓好鞍头。」 白露又惊又慌,紧张的忙抓着马鞍的鞍头。 下一刹,他已松开拴着的缰绳,利落的踩着马钟,翻身上了马,坐在她身后。 好高……太高了…… 她从来不曾坐在马背上,这马儿又比一般拉车的马还高,她吓得全身紧绷,动也不敢动一下。 「让我……」她悄声抗议:「让我下去。」 「别紧张,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他带着笑意的声音,近在耳畔,搔着她的耳,哄着。 「你要怕侧坐着不稳,可以撩起裙子,把一只脚跨过去,不然回头抓着我也行。」 若非她根本不敢松开手,一瞬间,还真想回头抓着他。 「很好玩的,马上高,看得远一点,你抬起头看看。」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她右边的脸颊,道:「瞧,看得到洞庭呢。」 她一愣,因为好奇,抬起了头。 右前方不远处,原来被田埂、林木遮住的洞庭湖,真的就在眼前,在那淡薄晨雾中,忽隐忽现。 「骑着马,可以走得远一点,你也不用花太多时间,累到自己,我让它慢慢走,你要不喜欢,我马上就停下来,好不好?」 她想说不好,却又真的想透透气,瞧着远方那山水,她紧张的舔着唇,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直起身子,从后方鞍袋抽出了一只羊毛披风抖了开,将她从前方包裹住。 这一来,感觉她像是被他怀抱着,让她小小又一惊,可他已轻扯缰绳,让马儿踏着规律的步伐慢慢前行。 它刚动时,她又吓了一跳,可他就在身后,双手松松的握着缰绳,就护在她手边,告诉她。 「背打直,但腰要放松,你顺着它走动的韵律,会比较轻松。」 她照着他所说的做,情况变得比想象中要好,但仍能感觉她的背总会摩擦到他温热的胸腹,她死死盯着身下的坐骑,不敢多想。 「别盯着它瞧,一直被人看,它也是会紧张的。看前面,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他又强调了一遍,然后问:「前面那片绿油油的田是种什么的?」 她知道他不会让她掉下去,白露深吸口气,吞咽着口水,强迫自己抬起视线看向他问的药田。 「那是姜。」她告诉他,双手仍紧抓着鞍头。 「那边那亩呢?长得好像有些不一样。」 「那是郁金,和姜很像,但不一样,功效也有些差异。」 「什么差异?」 「郁金辛、苦,归肝、胆、心经,能活血行气,解郁清心。姜则辛、温,归肺、脾、胃经,较常用来发汗解表,温中止呕。」 「山坡上那些是合欢树吧,我见过。」他再问:「合欢能做什么?」 「嗯。」她点点头,解释:「合欢入心、肝二经,能解瘀和血,宁心消肿,续筋骨。」 「是以花当药吗?」 「不,主要是树皮,但花及花蕊也能入药。」她回答着他的问题,边道:「可通常用的都是树皮,我们先将其剥下洗净,浸泡后捞出,闷润后,划成相等长条,再切块或切丝,进行干燥,便能制成散剂。」 「我听说,这山坡的合欢,都是你要求人种的?」 「前几年药材高涨,与其和人进货,不如自己制药,成本才能降低一些,合欢本就是这儿就有,也不难种。」 因为他问着她熟悉的事物,不觉间,她不再那么紧张,只放松的侃侃而谈。 靶觉到她的放松,他噙着笑,说:「吴大娘说,你有一双巧手,对种植这些花草树木,很有自己的一套。人人都说你种什么,就活什么,无论哪种花草树木到你手中,你都能让它起死回生。」 听他这么一说,她脸微热,尴尬的说:「我没那么神,只是运气比较好而已。」 他不这么认为,但没有再针对这话题追问,只再道:「但却真的是多亏了你有先见之明,和附近农家协商,改种药草,才让宋家没因这几年药材大涨而吃了亏吧?」 「我只是小气,想省钱而已。」 她轻描淡写的说,他却看见她那在发间若隐若现的耳悄悄红了起来,可爱得让他想咬一口。 他忍住那冲动,只笑笑再问:「所以宋家才把帐给你管吗?」 闻言,她不禁脱口:「他们没有把帐给我管。」 「没有?一他看到的可不是这样。 「是我自己讨来做的。」 「什么?」他呆了一下。 第二十七章 她咬咬唇,顿了一顿,然后才羞窘的开口解释:「我来之前,他们根本没有账本这东西,只有夫人随意记着的流水条,人来需要付钱就付,要支钱就支,收了钱就放着,有欠款借条,也不在意,全都拿来当压箱底。他们一家子对这事都不在意,只觉收支能平衡过来,不欠人钱就好,我看不下去,又闲着无事,所以才自己多事的整理起来。」 他听得傻眼,不禁问:「可应天堂这么大药铺子,那样成吗?」 她更尴尬了,抿了抿唇,才悄声说:「本来,没那么大的。」 这话,让他更呆了。 他盯着身前的小女人,只见她耳上的红晕,扩散了开来,染得整张小脸都是粉嫩红霞。 他蓦然醒悟,脱口:「是你。」 是她同农户谈了种植药草的事,是她和药商谈进出货的事,也是她将这药铺子做大。 「所以你才事事躬亲?你怕给他们添了麻烦,对不?」 白露没有否认,只觉得窘,「我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但我不知道……我猜我当时只想着这样会省点钱,那样做可能比较好,等我回神时,情况已经变得不太能收拾了。老爷夫人少爷都没怪我,我怎好再替他们添麻烦?」 她这小小的烦恼,可爱得几乎教他要笑了出来。 「至少,你揽了钱,没吃白食啊。」他告诉她:「而且你改善了附近人家的生活,不是吗?现在药材比米粮好价,他们种药比种粮好。我想如果宋家人要介意,就不会让你管帐管了六年了。」 「那是因为他们不在乎这事,应天堂是凤凰楼的分支之一,他们怎样也不缺钱,银光不会让他们缺钱的。」她红着脸咕哝。 「不,那是因为你理财理得很好,而且他们喜欢你做的事,他们照你定下的规矩做事,不是吗?」 确实如此,但—— 「你根本没见过老爷与夫人,怎能如此确定?」她轻问。 他笑了出来,道:「药堂里的人,每个都这么说啊。他们都说,不管有什么事,找了老爷夫人,只要和钱有关,他俩都会回同一句——去问白露。所以才会人人都以为,你是宋应天未过门的媳妇。」 她脸又红,半晌,才悄悄吐出一句。 「我不是。」 「我知道。」他握紧了缰绳,哑声道:「我很高兴你不是。」 气又窒,小脸莫名更热,胸中的心噗通噗通的跳着,跳得像是要跃出了喉头似的。 忽然间,好怕他感觉得到她的心跳,她咬了咬唇,忙改了话题,道:「你的腰伤好多了吗?」 他瞅她一眼,只顺着她,道:「好多了,余大夫说都能碰水了。」 「那很好。」她轻轻应着,瞧着前方风景,却什么也没瞧入眼里。 「所以我今天特别起了个大早,去洗了个澡。」他噙着笑,故意道。 「那很……噢……」她敷衍的吐了两个字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听着差点岔了气,只因脑海里竟浮现他裸身洗浴的模样。 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模样,他又笑了出来,只低下头,在她耳畔道:「瞧,马背上一点都不可怕了吧?」 什么? 她猛地回神,才发现那马儿不知何时,竟已从缓步慢走,变成了快步走。 两人一马不知何时,已远离了附近人家,来到有些远的湖岸。 「你要带我去哪?」她紧张了起来,回过头问他。 「一个好地方。」他笑着道:「我们让它跑跑,伸伸腿。」 咦?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扯着缰绳,催促坐骑加快了速度。 白露轻抽口气,虽然他再三保证不会让她掉下去,她还是忙又紧抓着马鞍头,因畏惧闭上了眼。 「别怕,你睁开眼看看。」他说。 罢开始她还不敢看,那马儿还在跑,但她很快发现,那速度并不真的很快,只是小跑步而已,而且因为它跑了起来,感觉上下起伏反而没那么大。 所以,她睁开了眼。 这儿的湖畔是沙岸,前方景物一片平坦、十分宽阔,只有远处晨雾之中,隐约有着芦苇与荻花群聚。 起初,她仍有些害怕,可当她习惯了之后,一切就变得不那么恐怖了。 清风迎面吹拂而来,扬起了她的发,轻扯着裹在她身上的披风。 他让马儿慢慢加快了速度,再加快,又加快。 她的心跳得更快,清凉的晨风吹拂着她的脸,所有的景物不断快速的倒退着,好似整个世界都被他们抛在脑后。 朝阳从东方升起,洞庭湖水在西方闪耀。 她感觉像是长了翅膀,感觉自己好像也成了鸟、化成风,身上的披风,成了双翼,高扬。 一切都变得舒服自由。 她喘着气,迎向了前方,迎着风,迎向那股自由自在的力量。 然后,前方出现了一条潺潺小溪。 他没有慢下速度,她没有开口阻止他。 下一刹,他让身下坐骑跳了起来,跃上了高空,跃过了那条被初升的朝阳,映得闪闪发亮的小溪。 她抽了一大口气,或许还小小叫了一声,但在某个停在空中的瞬间,她感觉像是摆脱了所有的束缚。 她听见了笑声,听见自己在笑。 它落地后,他让它慢慢缓下了脚步,可她银钤般的笑声,依然回荡在风中。 她应该要害怕,她的心在那瞬间都快停了,可是她只感到自由,感到像是被解放,有种难以言喻的畅快。 她喘着气,笑着回过头看他,只见他垂首瞧着她,粗犷的脸上,尽是笑。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他说。 「我不知道我会喜欢。」她坦承。 话出口,她才感觉到他用一只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腰,就在她心口下方。 她的心,还是跳得好快,快得停不下来,而她猜他知道,他能感觉到。 仰望着这个高大的男人,白露听见自己开了口。 「你没有让我掉下去。」 她的声音,有些哑,带着小小的惊异;她的眼角眉梢,还有着笑。 风吹乱了她的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不再那么整齐规矩。 情不自禁的,他抬手轻触她的脸颊,她屏住了呼吸,黑眸氤氲、粉唇微张的小小抽了口气,可她没有闪躲。 她还在呼吸,虽然有些紧张,但她看着他。 他知道不该,他带她出来时,只是想让她开心点,没有这样的打算,但她看起来,如此欢欣,那么美丽,这般的像是属于他。 在这一刻,怀中的女人,就像是他的。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第二十八章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晌午,他不曾再出现。 午后,她到前头药堂里帮忙看诊,他也不在那儿。 大娘她们说他出去帮忙收成了,可就算偶尔她瞧见他了,他也离她离得很远很远。 黄昏时,她帮着吴大娘去送甜汤,还没到地头,隔着一大片田野,她就在众家男人之中,一眼认出了他。 因为热,他脱去了上衣,那儿大半的男人也一般,可他的皮肤特别黝黑、健壮,也许是混熟了、习惯了,没人对他身上的伤痕大惊小敝。 她看见他和其他庄稼汉说说笑笑,一块儿在田里将挖出来的郁金、老姜装袋捆绑,将那些沉重的麻袋堆上了板车。 然后有一辆车堆得太高太重,在转弯时失去平衡陷进烂泥里,摔落了田埂,拉车的驴子踉跄倒退着差点也跌了,他指挥着众人,在前头绑绳拉着,在后头拿了块板子,以石头当支点,将其撑高。 他不只是在旁指挥观看,他亲自缠着麻绳,和几名汉子帮着那头驴在前头一起拉车。 「一、二、三,拉——」 听着他的喝令,男人们齐心协力,拉着推着。 「一、二、三,拉——」 他的肌肉债张,但麻绳深深陷进了他的肩头,他张嘴再喊。 「再来!一、二、三,拉——」 这一次,板车被拉了上来。 「起来了!苏大哥,起来了!」阿同在后头喊着。 「别松手,再加把劲!」他大喝一声,朝前再踏了一步。 「好!」几个男人,同声一气应着。 蓦地,板车的车轮终于从田里的软泥中完全拔了出来,男人们和那头驴拉着车一起走了几步,直至那板车车轮扎扎实实的辗在坚硬的田埂上了,这才松了口气,笑了出来。 他们互相拍打着肩膀,再次说笑了起来。 然后,彷佛察觉到她的存在,他回首朝她看来。 他嘴边的笑,在看见她时,缓缓消逝,那双黑玉一般的瞳眸,在烧。 那,只是夕阳造成的错觉。 她这般告诉自己,却听见心在狂奔。 吴大娘嚷嚷着提着甜汤上前,她强迫自己拉回视线帮忙,人们谈论着方才那小小的插曲,她替大伙儿舀着甜汤,然后看见那双手来到眼前。 结实的手,沾满了泥,指缝中还有麻绳残留的草屑。 她不敢抬眼,只给了他一碗用百合赤小豆熬的甜汤。 他接过了手,没有借故握住她的手,完全没有触碰到她。 「谢谢。」 那嗓音好低,很沉,有些沙哑,爬上了她的身,钻进了她的耳,窝在她心口。 下一刹,他转过了身,走开了。 她忍了三个呼吸的时间,才敢抬眼,他背对着她,身上尽是淋漓的汗水,乌黑浓密的长发让汗沾湿了些许,却仍被西风吹扬起来。 刹那间,拂过他身上的风,来到眼前,抚上她的脸,鼻端心肺全是他身上的味,那带着湿湿咸咸,混合着汗水与药草,风与田野的泥土味。 他的肩背在那瞬间耸起,抽紧。 那一刹,她知道,他知道了,知道她在看他。 可他没有回过头,他只是继续倚在树边,慢慢的喝他手里的甜汤。 火,又烧了起来,在唇边,在舌尖,在腰上,在手心里,在他曾经触碰过的每 一处,闷闷的烧着,烫得吓人。 她原以为夜来会见着他,可他什么事都让人替了,就连报账,都要余大夫和岑叔一起来。 他们说他有别的事要忙。 他在躲她,她知道。 怕被人看出什么,怕又情不自禁多做了什么,怕太靠近她。 她能感觉他的渴望,能感觉那烧灼着她身心的热,也炙烫着他。 没见着那男人,她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怅然。 晚了,她送走了余大夫和岑叔,回到屋里,收拾着东西,然后到镜前准备卸下挽起的发。 如圆盘般大的铜镜,是夫人送的,让喜儿擦得发亮,可除了上发髻之外,她很少照镜。 镜里的女人,挽着简单的髻,回视着她。 比起才年方十五六的春钤喜儿,甚或其他村姑少女,她已是明日黄花,她嫁过人、受过伤,她没有她们的青春美貌,也没有她们的无忧无虑。 她不知,他是看上她哪里…… 进城回来之后,她虽会再挽髻,却不再挽着妇人的髻,没人对此多说些什么。 他喜欢她这样,她知道。 当他以为她睡着时,他曾在夜里亲吻她的发,让她的发从他指间穿过。 不自禁的,她取下了簪子,让乌黑青丝如瀑般流泻而下。 她很过分,她知道,她贪恋他的温柔,却不让他多取包多分毫,她一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一直在利用他。 而他,什么都知晓。 那夜之后,她再没闩过房门,因为她知他会来,他则知道她需要他。 她一直不敢和自己承认,不敢和他承认,但她需要他,需要他拥着她,需要他亲吻她,需要他呵护她,需要他视她如珍宝。 想起他温柔热烫的吻,轻轻的,她抚着自己发烫微麻的唇,看见铜镜里的女人,眼神迷蒙,如她一般渴望。 心,微微的颤。 那一夜,又下起了雨。 天很冻,风冷得像冰刻的刀,刮在人身上处处生疼。 她吹熄了烛火,回到了床榻。 她知道他会来。 她知道他会来。 推开门的那一刹,看见她的那一眼,他就知道了。 她熄了灯,屋子里只有远处廊上的灯笼透进的微光,可他仍能瞧见她。 她没有如往常那般蜷躺在床榻上。 她坐着,坐在床沿,身上只穿着就寝的单衣,她已卸下了她的发,让那被梳得乌黑柔亮的青丝垂在身前,落在她裙边。 第二十九章 她没睡,还没睡。 第一时间,他以为他来早了,想转身离开,但她熄了灯,她总在熄灯后,就会躺上床,她知道他会来,她一直知道他会来,所以她从不让自己醒着,没睡着她也会装—— 思绪蓦然一断,忽然间,他领悟到一件事。 她在等他。 倏地,他屏住了气息,看着那在黑暗中纤细的身影,缓缓下了床榻,悄无声息的站了起身,一步步,朝他走来。 屋里,很黑,很暗。 可练过武的他,仍能在隐约的光线中,看见她的身影,嗅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他可以听见,她因紧张而变得轻浅的呼吸。 她来到了他面前,轻昂着首,一双翦水秋瞳望着他。 然后,她覆住了他握在门上的手,小小冰凉的手微颤,覆着他的手,轻轻的推着,关上了门。 她的房门,合上了,被她合上。 那关门的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特别响亮。 他不敢相信,但她的手仍在他手背上,她的人仍站在他身前。 他想问她是否知道她在做什么,声音却发不出来。 她粉唇微张的看着他,小小的退了一步,再一步。 然后,她转过身去,让素白的裳缓缓滑落了她光洁雪白的颈项与背脊,露出她些许身体的线条。 他气微窒,心头猛地一跳。 那件单衣里,她什么也没穿。 她没有让那单衣滑落更多,她只是屏息站在那里。 即便在屋里,秋夜的寒气仍重,她刻意熄掉了小炉里的火,寒颤爬上了她光裸的背。 他可以看见她吐出的气,在黑夜中化成氤氲的白烟。 她在诱惑他,如此简单,那么含蓄。 而他,无法抗拒。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第三十章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屋外,秋雨仍未停。 可她很暖,好暖。 身上的汗水,由热烫转凉,但他在它们变冷之前,就以比雨还细密轻柔的吻,将其吻去。 他裸身环抱着她,陪她躺在床榻上,厚实的大手,一只搁在她的心头上,一只和她的在腰间相握。 她能感觉他高挺的鼻,在她耳畔来回轻轻摩挲着,能感觉他的心跳,贴着她的背心,跳得又缓又沉。 她觉得倦,却不想睡。 她喜欢被他这样拥抱着、温暖着。 雨声淅沥轻响着,让夜更冷,但所有的风雨都似被他挡了开。 然后,她注意到,他的拇指抚着她胸下的一处伤疤。 夜很黑,她以为他不会发现。 但那道疤,太深。 即便经历数年,纵使夫人给她用了上好的伤药,依然残留在其上。 他的抚触,极轻,似带着不舍。 「很久以前,我嫁过人。」 不知怎,瘩哑的话语就这样溜出了唇,荡漾在寂静的夜中。 可他没有被这句话吓着,仍以鼻头磨着她的肩,以指腹缓缓抚着她那道疤,哑声问。 「这是他打的?」 她轻颤着,想起那一夜,应了一声。 「嗯。」 「他踢断了你的肋骨?」 他再问,那低沉的嗓音听起来又困又倦,好似就要睡着,但她知道他不是,她能咸觉他肌肉微微紧绷,这男人是个高明的骗子,她见过他如何对待那匹受伤的骏马。 可他语气听起来这么平静,反而让话更容易说出口。 「两根。」 他听见她吐出轻柔的答案,却知道她没说的伤,一定比这更多。这疤过了这么多年,依然那么深,当年她一定差点因此而死。 「所以你才会倒在路边?他做了什么?把你丢在路旁等死?」 「不。」她悄声开口,告诉他,「他宁愿关着我,也不肯放过我,是我逃了出来。」 短短几句话,道尽了无数辛酸。 「你嫁了几年?」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舔着唇吐出那段年月。 「五年。」 「他从一开始就打你吗?」他强迫自己问。 「起初没有,直到一个月后,他发现帐是我在管的,他只要想用钱,就得经过我。」她说着,轻笑出声,直到听见那笑声,她才知道她笑了出来。「然后,他开始酗酒,对我动手,再道歉,跟着又酗酒,再动手,又道歉,直到他再也不觉得道歉是必要的。」 那自嘲的笑,揪紧了他的心。 所以那男人竟然是为了钱打她?如果她不给,他就打到她给?她怎能忍那么久?怎能忍到五年那般久? 然后,他想起她的梦呓,不禁暗暗咒骂出声。 懊死,是为了她的爹娘。 什么样的人,会让女儿嫁给那种畜生,还要她忍? 五年?!狈屎,她没有被活活打死,简直就是奇迹。 忽然间他恼怒了起来,如果他早点离开京城,如果他早些遇见她—— 「你希望我去杀了他吗?」他问。 她愣了一愣,在他怀中转过身,然后发现眼前的男人是认真的。 他嘴角眼中都没带笑,刚毅的下巴,微微紧绷。 她知他上过战场,他说过,她也听过他和梁老爹他们聊起在异国征战的生活,他说得很少,谈笑居多,讲得像是玩笑,可她知那些都曾发生过。 在这和平盛世之中,他比谁都还清楚杀戮的可怕,但他厌了,所以才在这。 蓦地,心一热,泪上了眼。 他抬手,拭去她的泪,哑声再问:「你希望吗?」 「不……」她仰望着他,将小脸偎进他粗糙但温暖的掌心,以小手覆着他的手,悄声道:「这双手,不是杀人的手。」 一句话,裹住了他的心。 他瞳眸收缩,屏住了气息,这女人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她不清楚他曾经干过什么勾当,可那很受用。 第三十一章 她将他的手,拉到唇边印下一吻。 「谢谢你。」她含泪捧着这男人的脸,在他唇上,颤颤印下一个吻,贴着他的唇,悄然告诉他,「但他已经不是问题,再也不是了……」 她的吻,好轻好柔。 他喜欢她这样主动吻他,他喜欢她喜欢他的手,他喜欢她的唇、她的发、她的眼,和她这双又小又白的手。 抬手握住她的小手,他看着她,告诉她。 「我不会打你……」他以大手覆着她的脸,用拇指抚她的唇,哑声承诺:「永远不会……」 白露喉头一哽,心紧缩。 「我知道。」她偎进他温暖的怀中,闭上了眼,悄悄说:「我知道……」 将那娇小脆弱的女人紧拥,他深深吸了口气,将她的味道,吸入心肺中。 懊死,他好喜欢她,好喜欢她这样信任他、依偎着他,他和她的身体如此契合、这么刚好,每次拥抱她,他老觉得她像是在瞬间填满了怀中一直存在的空洞,就像她生来就是为他而打造,只是在他被赶着投胎时不小心遗落在哪里。 饼去,他总告诉自己,他来是为了她,为了让她好睡,不要夜夜惊梦,可天知道如果现在怀中没了这个女人,他能睡上多久。 就如同他赶走了她的噩梦,她也驱赶了他的。 每当他在夜里惊醒,她身上那淡雅的香气,像是嵌在他怀中的温暖娇躯,总也让他莫名安心。 无法自抑的,他收紧双臂,将她拥得更紧。 夜雨霖霖,寒冻了大地。 他怀抱着她,和她一起,温了身体,暖了心。 那是一段,他这辈子过得最平静的日子。 晨来,他会与她一起去附近,有时骑着马,有时就靠两条腿四处溜跶。日出后,她在药堂协助看诊,他则去帮忙收成、炮制丹药。午后,她常忙得恨不能有三头六臂,他会自动出现帮着她解决争议。 然后,在夜里,当万籁俱寂,夜深人静,他会溜到她房里.和她依偎,同她缠绵一起。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他喜欢看着她因他而失控,看着她脸上因他而娇羞、欢快、喜悦,情不自禁。 但他最爱的,还是她总不由自主的想触碰他。 即便是在白日,她也常会忘了旁人在看,小手总不小心的停留在他身上,有时是为了拿东西给他,有时是因为他脸上沾了东西,但更多的时候,就只是因为他刚好站到了她身旁。 她会轻触着他的手臂,让他去替她拿东西,或告诉他制药的程序,抑只是叫他调整炉火,或如何翻炒药材。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她待他的不同。 她和其他的男人,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对他的靠近却半点不介意。 他晓得人们开始说起了闲话,但因宋应天不曾真的娶了她,给过她任何名分,没人敢对她多说些什么,毕竟她掌握着药堂的经济大权。 他应该要提醒她,可他不想她缩回手,而且他其实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待他不一样,他在她心中,有一个位置。 他希望他们知道,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是他。 当人们瞠目的看着她触碰着他时,他总是会忍不住露出有如白痴一般,得意洋洋的笑。 他甚至开始计算几位陌生的药商,将他误认为宋应天的次数,显然那姓宋的家伙,平常根本不会到药堂帮忙,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误认。 他并不想当宋应天,但他喜欢他们认为她和他是一起的,他喜欢她属于他的那种感觉。 有好几回,他都有一种,他已经在这地方,和她生活了许多年的错觉。 一天夜里,当他来到她房里,她已备了盆热水等着他,她什么没说,只牵着他的手,要他坐到床上,帮他脱了鞋、褪去袜,然后跪在床边替他洗脚。 他不是大爷,从来没有人这般为他洗脚。 这辈子,他不曾觉得自己如此笨拙,他巨大的脚,在她那双小巧的手中,看起来又丑又脏,而且八成很臭,但她一点也不嫌弃。 他想问她为什么突然这么做,可声却卡在紧缩的喉里。 她小心翼翼的将他粗壮干涩的脚捧在手心,拿布巾洗去他脚上的汗垢,用小剪子替他剪去断裂的趾甲,再以某种石子磨去他脚掌边缘裂开却未完全脱落的脚皮,跟着拿布擦干,然后帮他粗糙的双脚抹上了油。 她的动作轻柔又小心,她只是捧着他的脚,他却觉得她捧住了他的心。 她神色自然的倒掉了那盆洗脚水,然后才回到床榻上,一句话没说,好像她之前就替他洗过脚似的。 之后,她夜夜都帮他洗脚,再没间断过。 然后,有天早上,他睡到自然醒,还未睁开眼就感觉到她的温暖,嗅闻到她的香气。他在晨光中睁开眼,看见她就在身边,窝在他怀里,忽然间,他明白了一件事—— 他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 他原以为他再也无法过着平凡的日子,再也无法好好睡上一觉,再也无法真正的放松下来,这辈子休想。 但他是放松的,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放松。 他原都已经习惯,也打算背负那些冤魂一辈子,可这女人却让他一夜无梦。 他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 只要和她在一起。 他就可以。 美梦由来最易醒。 他不是笨蛋,他清楚现实总是会在你最料想不到的时候迎面而来,所以他总习惯事先做好准备,他从来就不喜欢被意外打击。 因此当他看见那老头,扮做客人前来买药时,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不多时,老头去了茅房,他晃到茅房外候着。 第三十二章 老头隔着薄薄的门墙,告诉了他一些他想知道的消息,有好的,也有坏的,当然也有些不好不坏,可让他愣了一愣的事。 当老头离开,他走进茅房里,关上了门。 他从来不喜欢闻屎味,但偏偏这一招最是好用,幸好这儿的茅房很干净,架高的茅房里有着一个水冲式沟渠,让什么东西都往外头的大桶子里收集,之后便会有人拿去作肥。 每天早晚都还会有人拿艾草到这儿熏烧一下,阿同和他说这是宋氏夫妇交代的,说是可以驱赶蚊虫兼除臭。 他蹲在这干净到不行的茅房里思索着刚听到的事,衡量着接下来的每一步。 岳州城内外,近年因意外身亡暴毙的,比他想象中还多。刺史大人依旧拖拉着开棺验尸的事,没有家属同意验尸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还是卡在那位前任的县丞大人,他坚持开棺验尸是种羞辱。 他不是很能理解那位大人的心态,如果他没搞错,当初坚持要控告宋应天的人,就是那位前任县丞,他媳妇死得最晚,尸身应还完整,开棺验尸定能证明有人下毒,那绝对能支持他的说法才是。 包奇怪的是,那些被害者家属,似乎没有人愿意谈论那些身故的死者。即便他让人私下塞钱给那几户仆佣,也没人敢多说一句。 懊死,他希望能亲自去问案,他需要看着那些人的脸。 事情有哪里不对,他拼不起来。 他还想继续作梦,作和她一起天长地久的梦。 他清楚他只要有那么一个行差踏错,他的这场美梦,就会在瞬间灰飞烟灭。 平常,他总能很快理出头绪,做出正确的选择,找出通往答案的最佳路径,但这一回,他却怎样也看不到终点。 无论他试想着往哪进行,最后都会遇到一个障碍——宋应天。 那失踪的家伙,已经完全挡到了他的路。 所以,结论竟又回到他当初来到这儿的原因。 他得找出那位宋家少爷。 他可以直接问白露,但那女人很有可能为了保护救命恩人而说谎,他不怪她,她可能不是很清楚那家伙做了什么。 他若和她直问,只会打草惊蛇。 可他确定,如果宋应天回到洞庭,他必定会和她联络。 丙不其然,数日后,他看见余大夫递给了她一张信签。 什么事不能用说的,要写签? 她看着那信签,然后随手将它折好收到了腰带里,那是个很平常的动作,她常这样,可她瞬间没有了表情,虽然她没立刻起身离开,依然继续做着手边的事,可他清楚她心神不宁。 他已经太过了解她。 那一夜,她没睡,她让他以为她睡了,却在三更天,悄悄下了床,穿上了衣。 他躺在床上,继续躺着,装作没事发生,直到她出了门,他才跟着爬起了床,套上衣走出去。 屋外,起了雾,很冷。 她没有提灯,只如幽魂一般,悄无声息的往后走,一直走到宋家大宅的最深处那个久久没人出入的院落。 那儿,是宋应天住的地方。 他心一沉,抿唇看着她小心的推门而进,只能跟上。 她入了屋,还是没点灯,他听见她小心移动的声音,她翻找着东西,收拾着什么。 然后,一切再次变得沉寂,只有越形深重的浓雾包围着他。 好安静,太安静了。 忽觉不对,他飞快上前推开门。 这屋比她的要大,隔了间,有小厅,但他探过各处,包括那间卧房,他甚至找了床榻下。 屋子里空无一人。 四处的窗子皆是紧闭着的,没有打开过的痕迹,这一季秋,堂里的人忙,没人有空到这儿多加打扫整理,窗上还有些尘。 唯一的一扇门,是他进来的那处。 她凭空消失在这屋里了。 这不可能。 他知道不可能,人不可能凭空消失。 他退回门口,闭上眼,让她方才的声息在脑海里浮现,他听见她走了几步,听见她移动东西,然后又走了几步。 他睁开眼,再次看向四处,寻找她可能走到的地方,移动的东西。 她先走到了小厅里的药柜,蹲了下来,打开了一扇小门,他走上前,打开它,里面曾放着东西,那处地方明显的没有尘埃,他伸手摸了摸,闻了一下。 是牛皮。 他跟着她起身,转向—— 这几步,只可能到达那间卧房,他有些口干,但他知道她习惯行走的间距,他一步步上前,房里除了空空如也的床榻,还有桌案,两盏灯分立于床头与桌旁,墙上有窗,但那儿也是关上的。 屋子里因为些许时日无人居住,有些霉味。 那人不可能躲在这里,若有人进出,这里不会这般潮湿,他也不想相信,她过去这些日子,一直帮着那男人,躲在这么近的地方。 可她确实进了这间屋,到了宋应天的房。 他再次查看四处,她触手所能碰到的东西。 然后他看见了那在床榻边用来叫人的绳,那根绳缀着黄穗,同其他房里的一般,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有两根,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 他正站在床尾,抬手就能拉到它。 他拉了它。 那张床当着他的面,无声无息的翻了起来,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床底,陷了下去,露出了往下的阶梯,里面透出了微弱的光线。 那光快灭了。 他快步走了下去,发现那是个地道,光线的来源在前方,若隐若现的,几乎就要消失,他没有多加研究,只匆匆往前追去。 这地道很长,拐来弯去,足有六七百尺那么远,这出口处一定已经出了宋家大宅,但他赶上了她,看见她的身影在前方不远处。 她提着一盏灯笼,显然是在下了地道才点上的,他无声跟上,看见她伸手转动嵌在墙上的一块砖。 她身前的墙开了,她提着灯走了出去,那墙关了起来。 他摸黑来到那儿,等了一会儿,才去摸索那块砖,那砖上有字,刻着一个 「鬼」。他照她的方式转它,那面墙再次无声滑开。 地道外,是另一间屋子。 他认得这地方,这里是应天堂拿来堆药材的地窖。 她已经走出去了,但这回没熄了灯笼,他还能看见微弱的灯火。 外头的雾,更浓了,可她熟门熟路的来到了湖畔的小码头。 有艘轻舟小船,等在那儿。 撑船的人,不是别人,竟是三婶。 余大夫有插手,三婶也有鬼? 懊死了,他不敢相信他竟被这些人糊了眼,或许他真正不敢相信的,是白露竟然真打算帮着隐匿宋应天。 轻舟缓缓离了岸,开始消失在雾中,但灯还亮着,他一咬牙,下了水。 懊死,他真不喜欢在水里,他半辈子待在大漠与草原,那里又干又冷,来南方后,他有想过要学游水,但还没学。 这儿的湖水还很浅,只到他的腰,他不敢走太快,怕发出太大的水声,让她们回头看。 他从侧面悄声靠近,及时在水漫至他胸口时,赶上攀在船缘。 他动作很轻,但仍让小舟轻晃了一下,三婶朝后看了一眼,幸好他人不在后面。 湖水很冷,在船往更深处前行时,淹至他的喉咙。 第三十三章 他吞咽着口水,紧攀着船缘,忍着不要挣扎,那有点难,这感觉他奶奶的就像在水牢里,只是他没被链着。 他没被链着,所以他浮得起来,而且他正攀着一艘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诉自己,但那难以言喻的恐怖感依然无法消除,他几乎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水,就要越过他的脸,将他淹没。 然后他听见了她开了口,询问三婶。 「死了吗?」 「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林家二夫人吃了姑娘给她的那帖药,余大夫去看过,告诉他们,她遭鼠咬才会这般,恐是瘟疫,须得尽速火化,是以昨午已入了敛。」 「都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 「很好……」她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很好,死了,就一了百了,再没是非……」 那轻柔无情的话语,像条冰冷的蛇,缠住了他的心,紧紧绞着。 忽然之间,某种恐怖的可能性,浮现。 他很希望事情和她无关,可他探查至今,却无法完全将她的嫌疑抹去。 她来历不明,她不希望人家识得她,她任劳任怨的为宋家人做牛做马,她对宋应天忠心耿耿。 在应天堂里,她有动机,也有机会。 他以为她最多只会帮着包庇藏匿宋家少爷,从没想过动手的人,竟会是她。 刹那间,心若寒冰般冷,一个小浪打来,他因为太过震惊,几乎要被那冰冷的湖水给淹没。 他死命抓着那滑不溜丢的船缘,妄想着。 可她叹气了,那口气,教他仍怀抱希望,或许她不是自愿的,或许她有把柄落在宋应天手中—— 懊死的,他在骗自己,他清楚最毒妇人心,有时女人比男人更狠。 但他无法相信他竟会错得如此离谱。 她不是那样的人,他所认识的白露,不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人。 只是,他认识她才多久?不过短短月余而已。 这世上,每个人都会说谎,可每个虚假的谎言中,都带着部分的真实。 她为宋应天付出了一切,应天堂里的每个人,都认为她是宋应天未过门的媳妇,余大夫同情她、陈三婶同情她,他知大梁阿同也同情她,应天堂里要找到不同情她的人,几乎没有。白露照应着他们的一切,他知他们很多人都认为,她才是应天堂真正的主事者。 或许那些死去的女人,都爱上了宋应天,而她没有办法忍受它。 死了,就一了百了。 她这么说,这句幽幽的话语中,是否含有一丝怨恨?她是不是其实爱慕着那个救了她的男人?她是否……就仅仅只是在利用他? 饼去这些日子,他早失去了他的客观,失去了他的判断力。 他太过渴望能和她在一起,他试图回想分辨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可他找不到丁点她或许骗了他的可能。又或者,这只是因为他太过渴望她对他的情感是真的,他无法也不愿意找到其中任何漏洞—— 他深吸口气,要自己冷静下来。 「白露,少爷带了一位新的姑娘回来,你知道吧?」 「我知道,他在信签里说了,但细节没说清楚,只让我先过来。」她顿了顿,才问:「那姑娘还好吗?」 「我没瞧清,少爷不让人近。」三婶摇着船橹,道:「你别嫌三婶我多事,但或许你不该和苏爷走得太近,他太聪明,可能会注意到林家二夫人的事。况且少爷也交代了,先别让人知道他回来了,我担心苏爷会有所察觉。」 「他……不碍事的……」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提到他,她口气似乎软了些。 懊死,他真是快被搞疯了。 他几乎想要就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翻上船质问她究竟在搞什么鬼?除了窝藏那位少爷,她可还真的帮他杀人?或者一切都是她的指使?她才是那个主谋? 可就在这时,他原本悬空的脚碰到了湖底,他往前方看去,瞧见浓雾中有光微亮,那是一座岛。 湖底越来越浅,水面慢慢变得只有半个人高,三婶将小舟撑向码头,他松开手,蹲在水中,手脚并用的从另一边爬上了岸。 水很冷,风一上身更寒冻,冻得他牙打颤,可他遇过更糟的状况,上岸后,他咬紧了牙关,蹲在水草边,看着她下了船。 这座岛他知道,他在岸上看过岛上有林木生长,但从没上来过,他不知这儿也是应天堂的,堂里没人提过。 三婶仍留在船上,白露提着竹篮和包袱往前走进了林子里,朝那灯火来处迂回而去,他悄无声息的借着林木的遮掩,跟在后面。 正奇怪她为何要这般迂回前行,岂料才走没几步,她突然不见了,前方连灯火都消失,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 他一怔,立即止步,往后退开一步,她又出现了,还在迂回前行。 冷汗,蓦然冒出。 这是奇门遁甲,幸好他察觉不对立刻就停下了,若因惊慌再要多走上一步,必然会深陷其中,饿死了也走不出来。 有人费事在这岛上布下阵法,他想那位少爷人必然就在里头。 抬眼看着四周环境,他借着草木生长的方向辨认方位,然后踩着七星步法,照着五行八卦的方位来走。 这一次,她没有消失,他小心跟着,不敢错踩一步。 当他走出外围阵法时,眼前蓦然豁然开朗,白雾只在岛外围,岛内完全没有一丝雾气,他甚至能看见天上的星月在头顶上闪烁。 前方那女人似早已见怪不怪,她不再迂回前行,直接走到了一栋伫立在林间的屋舍前,那屋子不小,为避湿气,同广府那儿的屋子一般,稍微离地架高了一尺有余,但建得十分扎实。 她上了阶,踏上门廊,敲了敲门。 一名样貌斯文的男人开门走了出来。 因为角度的问题,他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看见白露靠近他,那男人抬手轻触她的脸,她没有闪躲。 男人说了些什么,她竟红了脸。 刹那间,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忽觉浑身上下一阵冷热交替。 岂料,下一刹,突然有个人影从屋里冲了出来,以一把菜刀抵在她的喉上,挟持了她,退到了阶下。 这变化来得太快,教所有人措手不及。 那持刀的人是个姑娘,她浑身赤裸,没有穿衣裳,唯一有的遮掩,是她身后那头及地的乌黑长发,和被她抓在身前挟持的白露。 那男人不惊不吓,转过了身来,在廊阶上,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她。 「别动,你敢动,我宰了她。」她冷声威胁。 那男人闻言,乖乖站定。 他就是在这时看见了那家伙的脸,那张脸俊美无俦,宛若天仙,他挑眉瞧着那挟持白露的姑娘,道:「你想做什么?」 「我要出去。」她一脸苍白的瞪着他,微喘的道:「放我出去。」 男人瞅着她看,想了一下,然后淡淡开口,吐出两个字。 「不行。」 她脸一冷,将刀抵得更陷入白露的颈项,「你不怕我杀了她?」 白露吃痛,轻抽了口气,让他的心整个提了上来,迅速更加靠近。 那男人瞧了眼白露,再看着她,噙着笑,道:「不,和白露相比,你有趣多了。」 第三十四章 不用看,他都能知道那姑娘已经被那没良心的家伙给惹火。 裸身的姑娘举起了刀,半点不手软的,就狠狠将那把被磨得发亮的刀,朝白露胸口扎下—— 早在那王八蛋吐出否定的那个「不」字时,他想也没想就往前冲,当她举起刀,试图将那把利刃插入白露心口时,他已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她高举着菜刀的手,卸掉了她手中的刀,她吃了一惊,发出愤怒的尖叫,松开了白露,转身攻击他。 紧抓着她的大手一转,他一个回身将她抛摔到半空。 他本打算适时上前接住她,可这姑娘不是普通人,竟不顾身无片缕,半空中一扭腰,反倒试图踹他胸口一脚,他侧身闪过,但那男人却在此时闪电般欺身上前朝他袭来。 苏小魅一手抓着那姑娘,一手隔挡开他,没想到这看似文弱书生的男人,竟有不错的武学造诣,他闪电般和他对了几招,再和他对了一掌。 气劲从掌而来,直贯全身,他想借机退闪卸劲,但那想逃的姑娘就在身后,他不能松手让她给跑了,也不能后退害她给伤了,他只得马弓一拉,大脚往地上一踏,硬生生接住那一掌。 砰的一声,脚下硬土扬起沙尘,往下陷了几寸。 这一掌,打得他气血翻腾,但这还算好,反倒是身后那女人,为了逃脱,竟在此时捡起掉落地上的菜刀,朝他颈项挥砍而来。 那里是大脉所经之处,这一刀若砍上,他绝无任何存活机会,菜刀迎面而来,就要斩到他的后颈。 「不要——」 白露见状吓得脸色发白,惊呼着扑了过来,试图替他挡住那一刀。 要命! 那姑娘见了,刀未停,反砍得更快,霍霍斩风破空。 苏小魅惊得一颗心差点跃出喉头,眼看那把刀就要砍中白露的脸,他立时当机立断抱着白露,旋身扭腰将她反护在怀中,同时大脚一扫,将那女人踹飞出去。 一切,皆在转瞬间发生。 「留在这!」 他交代着,放开白露飞身上前,伸手逮住那爬起来想溜走的姑娘。 那把刀,仍在她手上,她抬手还要再砍,他再次卸了她的刀,箝住了她的右手,但她左手跟着朝他脸上一挥,顿时抓得他皮开肉绽,痛得差点松手。 逼不得已,再顾不得怜香惜玉,他大手一扯一带再一转,大脚一扫,眨眼就将她压倒在地上,他反扣着她的手,以膝头抵着她的裸背,同时迅速掏出一只腰牌,对着那还想要靠近的男人大喝一声。 「邢部将吏在此查案,通通不准再动,否则就别怪我格杀勿论了!」 此话一出,脚下的女人,和那欲上前的男人,都停下了动作。 「你是官?」男人挑眉。 「刑部将吏?」女人喘气。 可让他注意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你说什么?」 听见那轻柔诧异的声音,他背脊一凉,飞快朝那发问的人儿看去。 她没留在那儿。 他早该知道,当他教人留在原地时,从来没人真的照做过,显然她也一样。 她早已离开了他要她待着的地方,来到一旁,就站在离他不到几步远的地方,那雪白的颈上,还有一道鲜艳的血痕。她不敢相信的瞪着他,一张小脸白透如纸,轻声再问。 「你说你是什么?」 「刑部将吏。」他心头猛跳,只能看着那女人,硬着头皮说:「我是刑部直属将吏,今特奉尚书之命,前来抓拿涉嫌谋财害命的疑犯。」 「什么疑犯?」她粉唇轻颤,再问。 看着那脸上血色尽失的女人,他只觉莫名口干,粗声开口告诉她:「宋应天。」 「你说你是他的朋友。」她悄声说。 「我说谎。」他坦承。 「你有凤凰如意令。」她再道。 他吞咽着口水,道:「那是尚书大人给的。」 「你骗了我。」她震慑的瞪着他。 「我得找到宋应天。」他告诉她。 她表情有些破碎,不敢置信的道:「所以你就骗我?你还说了什么谎?这一切都是……你只是为了要查案?」 「我不只是为了查案——」 她不信,这话拿来骗三岁小孩都不顶用,他知道。 她那副伤透了心的模样,教他莫名恼怒了起来,不禁脱口:「该死,谋财害命的那个人可不是我!」 「也不是我。」 男人插了话,声音近得吓人。 他一怔,猛地回头,却见宋应天不知何时竟来到了身前,他双手交抱在胸前,像孩子看青蛙般的蹲着,低头瞧着那被他压在脚下,不知何时咳出了血,变得气若游丝的姑娘,语带调侃的说:「喏,你瞧,跟着我可比跟着别的男人强吧?至少我还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 般什么鬼?! 他被骇得一颗心差点跳了出来,只瞧男人轻松的往旁闪过她挥出的指甲,抬起了那张貌美如花的脸,看着他客客气气的笑着问:「将吏大人,既然她不是疑犯,你可以放开她了吗?她好不容易才恢复成这样,被你这样一伤,怕要再过两日才能再次抓着菜刀活蹦乱跳了。况且,如果你认为我是疑犯,你该拿住的,应该是我不是她吧?」 他怒瞪着这笑咪咪的家伙,还未张嘴,就听白露说了一句。 「将吏大人,你若要拿人归案,就拿我吧。」 他抬眼再朝她看去,她已是一脸的冷。 白露将背挺得笔直,高高在上的用那双冷若冰霜的黑眸俯视着他,柔软的粉唇轻启,却吐出如冰珠落地般铿锵有声的字句。「杀人的不是少爷,是我。」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白露歌》上 作者:黑洁明 02、《白露歌》下 作者:黑洁明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