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白露歌 下》 楔子 【楔子 歌】 他一直是一个人。 小时候,娘将他送走,送给那个人。 大了一点,那个人也将他送走,送给了敌人。 他很早就已经发现,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实永久。 人们会为利益互相欺瞒、说谎,为了自身,说着一个又一个的谎,说久了,还能如唱歌一般顺溜。 他在谎言中长大,在谎言中打滚,甚至靠着揭穿人们说的谎,挣钱过日子。 久了,他只想一个人,也已习惯一个人。 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一个人活着,然后将来的某一天,也会一个人面对死亡的诱惑。 那没什么,死了就死了,反正他两袖清风,啥也没有。 他从未想过,他会爱上如歌一般的女子。 她和他,是如此的不同。 纤细的腰肢,春葱般的玉指,南方女子精致典雅的五官,还有如琴音春风般柔软好听的声嗓。 她的性子复杂压抑,不似北方姑娘那般直接明了。 冷时,她能如坚冰那般狠绝,暖时,却又似春水那样温柔。 她矛盾得像一道谜,似一首歌,每当他以为他已经了解,再三反复哼唱后,却又会意外发现,谜下有谜,诗歌之下、词曲之中,还含有更深、更让人动心的真义。 她的柔情,她的聪慧,她的压抑,她千回百转的思绪,甚至她编织的谎,都让他深深着迷,无法抗拒。 什么样的环境,会养出像她这般的女子? 什么样的遭遇,会让她能做出那样狠绝的事情? 又是什么样的故事,会教她能拥有如此惊人的胆识与勇气? 她是一首歌,是一道谜,在他心中徘徊不去,教他难以忘却,不断反思咀嚼、一再回味。 她的一颦一笑、一字一句,他都不由自主的深记。 他在乎她的喜怒哀乐,在意她的爱恨恶欲,他想要将她拥在怀中,捧在手心,替她挡去一切风雨。 于是,才发现,他已深深陷落,无法自拔的将她刻印在心。 他需要知道关于她的一切,需要了解所有和她有关的大小事情,迫切渴望在她生命中、在她的灵魂里,占有一席之地。 他,爱上了那如歌一般的女子——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将吏大人? 那生疏客气的称呼极刺耳,狠狠的戳着他的心,可也因为她说的话,因为她眼中冰冷的怒火,更因为她再一次的试图救他,让所有的一切,都清楚分明了起来。 他看着她,将视线移回眼前那家伙,开口问。 「是你剥了她的衣裳?」 「是我剥了她的衣裳。」宋应天点头承认。 「你试图将她关在这座岛上?」他再问。 「我没关她,是请她做客。」 「大人,你别听他胡说……他想软禁我、关着我……」被他制住的姑娘,试着回首看他,楚楚可怜的含泪哀求:「拜托你,救救我,我不想待在这里……是他强行将我带来的……」 他闻声低头,直到这时,才真的看清了她的模样,心头莫名一震。 老天,又一个美人。 这姑娘极美,即便狼狈的被压制在地,她看起来依然美得动人心魂。 和白露精致的五官不同,她的眉目较深,高鼻大眼,那双眼黑得像北大荒中雪地里的深潭。滚烫的泪水,盈在那姑娘深幽的黑眸,滑下了她苍白的小脸,那娇弱的模样,莫名教人兴起恻隐之心。 「大人,求求你……」 她切切哀求着,但她对白露下手时的凶狠模样犹在眼前,尚未消散。他很难真的同情她,特别是她那双眼竟像是要将他吸入其中—— 求求你、救救我。 那哀求蓦然回荡在脑海,紧抓着他的心口,在那一瞬间,眼前的女人,看来竟像白露。 救我。 白露哀求着他,哭着求。 他几乎松开了手,但理智告诉他,白露不可能这样求他,她从不哀求,她痛恨那个必需求人的自己。 要命,是迷魂术! 惊觉不对,他猛然掉开视线,他差点无法做到,但他知白露就在身旁,还气着、恼着。 他成功的把视线对上了她一点也不可亲,却万分可爱的冰冷视线。 脚下的姑娘,知自己失败了,发出愤恨挫败的咒骂,他没理会她,只看着白露问。 「告诉我,我是否有任何理由,应该相信这位被人控诉以毒药药人,谋财害命、骗财骗色的家伙?」 「我说过了,他没有做。」 「他承认自己剥了这姑娘的衣裳,还试图关着她。」他提醒她。 「我相信少爷有他自己的理由。」白露冷冷的说。 「你相信他?」他不是很开心的问。 「我相信他。」她眼也不眨,夹枪带棒讽刺的道:「至少他从未骗过我。」 看着那在白雾中杵立的女人,他不恼,反笑了出来。 他的笑,明显让白露更火了。 毫无预警的,他松开了那姑娘的手,挪开了抵在她背后的膝头站起身。 那虚弱的姑娘试图翻身爬起想躲在他身后,但宋应天动作更快,他从衣袖中滑出了一根长针,刷地就插入了她后颈大穴,她惊呼一声,身子一软,瞬间瘫倒回地上,昏了过去。 「你称这叫做怜香惜玉?」苏小魅挑眉,问那姓宋的家伙。 「当她试图伤害自己时,这就叫怜香惜玉。」宋应天伸出双手,将那裸女拦腰抱起。「她待在这座岛上,会比在外面更安全,她只是还无法信任我。」 说着,宋应天就抱着那姑娘进了屋。 苏小魅有些傻眼,大步跟上前去:「什么意思?」 「因为某些原故,她招惹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这岛上布有阵法,那些东西不能靠近,所以我才不让她出去。」 「不干净的东西?」他挑眉。 宋应天抱着她穿过一间宽敞的厅房,绕过一小小的天井回廊,走入一间拉门敞开的房,将她抱到铺好的被褥上,拉了床被替她盖上,才转身瞧着他。「魑魅魍魉、妖魔鬼怪,那类的东西。」 他一路跟了进去,瞪着那家伙,嗤笑出声:「你当真以为我会信这种胡说八道?」 「不,但你会相信自己的眼睛。」宋应天掀开她身上床被的一角,道:「你瞧她的右手。」 苏小魅狐疑上前。 「我遇见她时,她这只手已经断了,整个被咬掉,现在虽然长了回来,但小指还没长好。」 他说的没错,那姑娘右手小指确实比例不对,它比较小且短,就像个孩童的小指头。 他抬起眼,瞧着宋应天,道:「人们偶尔会有没长好的四肢,我还见过有六只手指的男人。」 「但你没见过会在短短几天内长好的,对吧?」宋应天将床被盖回去,道:「至少我看诊至今,从未见过。」 「你是说她的小指会在几天内长好?」他挑眉问。 「二十几天前,她的右手只有手臂而已。」宋应天走向一旁水缸,舀了些水到茶壶里,说:「现在你也见着了,就剩小指没长好而已,我若喂她吃多一点,她就长得快一些,但她挺别扭的,生病的人都是这样爱闹脾气的。」 「这不是生病。」他虽然不是大夫,可他也懂得这不是种病,「也不是中邪。」 「是啊,不是。」宋应天笑笑的提着茶壶回来,搁到地上的小火炉上烧着,边神色自若的道:「你可以在这儿等个几天,瞧瞧她神秘的手指头,或者你也可以现在就想带她出岛,尽避动手,船就在码头,三婶还在那等着,但你若要带着她,请自己撑船,只要你带着她,一出了岛,出了这场大雾,就会遇到那些东西。」 苏小魅看着那个家伙,再看向那位姑娘,眼微眯。 「你是认真的?」 「当然。」宋应天手一抬,朝他颔首微笑。「请便。」 他两手空空的走了出来。 俗话说的好,穷寇莫追,逢林莫入,做人不要太铁齿,若看到前面有陷阱,那就别自己傻傻的跳下去。 最重要的是,虽然他对那神鬼之说摆出不以为然的模样,可夜路走多了,总也会撞到鬼,他确实知道也见过那些魑魅魍魉。 而江湖传言,应天堂背后的凤凰楼主,就是其中之一。 据他所知,传言自有其真实之—— 瞧见那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杵在天井边,立于屋廊上的女人时,他思绪蓦然一顿。 糟糕,他忘了她还在生气,更糟的是,她看起来竟然没那么气了,那不是说她已经原谅了他,根据过往的经验,女人从来不会轻易原谅男人犯的错,特别是他还骗了她。 「你应该知道,我骗你是不得已的。」总而言之,先下手为强。 「将吏大人要办案,总得要见机行事。」她垂下眼,客客气气的说:「民女自当配合。」 啧啧,好刺耳、真刺耳。 他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好吧,既然她想公事公办,他就公事公办。 深吸口气,他将双手抱胸,高高在上的看着她道:「过去三年内,岳州城里突然暴毙或因急病而死的死者,共计有二十八名,除去太老、太小,本身就有疾病的二十一名,还有七名死者,而她们全都是女的,除了这点之外,被害者们唯一有的共通点,就是她们都到应天堂看过诊,且全都给宋应天把过脉。我奉命捉拿在岳州谋财害命的疑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他涉有重嫌,我必须找到他。」 第二章 「大人要问案,应当直接询问并告知民女。」她话语轻柔,却带着指责:「民女自当会通知少爷尽速归来。」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有涉案,若问了你,你或者其他人必然会通知他,无论他是不是犯人,我都得先找到他,和他谈过,才能确认他是否真的牵涉在其中。」 「他没有。」她蓦然抬起了美目,斩钉截铁的说:「他没有杀人,杀人太麻烦了,少爷懒得做。人是我杀的,和少爷无关。」 「我知道,你刚刚说过了,你说他不是杀人犯。」 她眼里再次闪现恼怒的火光,语带讽刺的问:「我说了大人就会信吗?」 他瞅着她,怀疑她是否知道自己忘记自称民女了,自嘲的笑了笑,他开口回道:「是啊,我信。」 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白露一怔:「什么?」 「因为你信他,而我相信你。」他苦笑道:「至少,我试着想要相信。」 她粉唇微张,哑然无一言、不可置信的瞪着他,好半晌,方能吐出一句,「你平常都是这样办案的吗?」 「不,平常我并不是这样。」叹了口气,他看着她说:「据说平常我机敏过人,只相信证据,不相信人,因为只要是人就会说谎,但证据不会。眼下所有的证据都告诉我,宋应天是关键。」 他摸摸脸上被那姑娘抓破的伤,自嘲的笑了笑:「那个连续以毒药药人的凶手,利用宋应天当掩护,你说他没有涉案是在说谎,他就算不是凶手,也一定会知道那个可能的嫌犯是谁,所以我才要找到他。」 说着,他顿了一顿,瞧着她道:「当然,应天堂的事都是你在管的,我早该想到若有人涉案,你一定脱不了关系,只是我一直不想相信。」 这一句,让她瞳孔微缩。 她吸了口气,再问:「现在,你信了吗?」 瞧着那夜夜窝在他怀中的女人,他再叹口气,道:「我信了。」 她极力忍着,但微翘的眼角小小的抽了一下,他注意到她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轻言浅语的,她直视着他,再问:「你要逮我归案吗?」 「不。」 「为什么?」 他吸了口气,看着她道:「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否则你不会试图替我挡刀。」 他可以看见她眼中细微的情绪,可以察觉到她脸上几不可察觉的表情。 唉,所以他就说,他问案时得看着人的脸啊。 「或许你真的动了手,但我不认为你真的杀了人。」 一瞬间,她屏住了气息,黑眸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可当他试图辨认,她已飞快垂下了眼,客气又无情的下了逐客令。 「既然大人认为民女没有嫌疑,鬼岛是私人岛屿,不欢迎外人私自造访,还请大人您自行离开,白露有事要忙,就不多送了。」 说着,她绕过他进了门,当着他的面,将两扇拉门刷的拉上,关得密不透风。 懊死! 瞪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他暗咒一声。 所以,他现在成了外人? 一个时辰前她还躺在他怀里,现在他就是外人了? 即便心里早有若惹火了她,就会遇到这事的准备,他还是觉得像被她狠狠戳了一刀。 话说回来,外人比大人好? 不,他决定当大人还是比外人好,至少大人可以光明正大的当无赖, 所以他拾起手,轻敲了两下贴着丝绸的窗门,扬声通知她。 「民女姑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法在家规之上,这鬼岛洞庭怎么算都还是在大唐之内,大人我既奉刑部之命查案,就有权利留在任何我想待的地方——」 他是个官。 白露知道他上过战场,可她以为他就只是当过兵而已。 她怎样也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官,还是个直属刑部尚书的将吏。 他没有那种派头,没有那种狗眼看人低、仗势欺人的德行,她知道当官的也是有好的,可他看起来不像个官。 那男人在外面嚷嚷。 话未完,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他果然是个官,还是个狗官! 听着那男人的宣告,她恼得想回身开门,用力的将手中的包袱摔到他脸上,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没那本钱,也没那资格发脾气,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增加更多,她还有事情要处理,没空同他瞎搅和。 白露深吸口气,朝已经盘腿坐在矮桌旁的宋应天走去,将手中的包袱与竹篮搁到了矮桌上,它们方才掉落在地,有些脏了,幸好三婶备的食物没有汤水,才没让东西全部泡汤。 她把竹篮里的馒头包子一一拿出来,再用他烧滚的热水,替他泡了壶茶。 「他就是那个让你气色变好的人?」瞧着她,宋应天好奇开口。 白露泡茶的手一僵,然后才继续将茶水注入杯里,道:「抱歉,我不知他跟了来。」 「不怪你。」他笑了笑,咬了一口包子,瞅着她说:「是我不该在这时辰要你出来,只是我不想太早让人知道我回来了。」 「我不知他是官,若我知道,定不会让他待在堂里。」她将茶水送到他手边。 宋应天接过茶水,不在意的说:「他是官,若真想待着,谁能拦着他?你别放心上,这事迟早会发生。」 她抿了抿唇,歉然道:「白露给您添麻烦了。」 「你不麻烦。」他笑着指指躺在一旁的那位姑娘:「她才是个麻烦。」 瞧见被褥上躺着那姑娘,白露把刚刚在房里收拾的包袱解开,道:「我收了些我的衣裳和鞋袜,都在这儿了,她或许能穿。」 说着,她拿起一件裙裳跪坐到床褥边,想替那昏迷的姑娘穿上,看见她身前全是沙尘,才想起她方才被外面那位大人给压在了地上。 她从一旁水缸里舀了盆水,以布巾小心的替她擦身,白露知那男人为了救她,才会对这姑娘下这么重的手,可看着那嫩白肌肤上的刮痕,她心头还是抽了一下。 虽然她曾挟持她,又差点砍了苏小魅,她却无法痛恨这姑娘,她清楚人被逼到了尽头的时候,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这姑娘不知受了多少苦,才会变得这般狠。 当她替她擦完了身,再要替这姑娘上点伤药,却发现方才那些在她嫩白肌肤上的刮痕,似乎变淡了些。 白露一怔,以为自己眼花,仔细再看,那些伤痕竟就在她眼前缓缓消失。 她吃了一惊,回首看向那在矮桌边吃饭的男人。 「少爷,她——这姑娘身上的伤——」 宋应天转过头来,瞧了一眼,见她手上还拿着膏药,只道:「不碍事的,她自己会好。」 「什么?」她小嘴微张,愣愣的看着他。 「我捡到她的时候,她整只右手都不见了,身上被咬得七七八八,活像个破布娃娃似的。」 他老神在在的看着她,一边端起了热茶,将其吹凉,道:「当时,我还以为她死了,本打算挖个洞把她埋了,却发现她心还在跳,只好将她带上车,想说带去凤凰楼给二师叔看看。」 说着,他垂眼轻啜了口茶,才又慢条斯理的再说。 第三章 「谁知,一路上她伤就慢慢好了,还来了一堆魑魅魍魉想吃她,你也知道,二师叔那儿正在办喜事,我若带着一串妖魔鬼怪去闹场,银光定会怪我触了霉头,所以干脆掉头往回走——」 「吃她?」白露瞪大了眼,小脸刷白:「为什么要吃她?」 听见她的问题,他抬起眼,问:「我忘了说吗?」 「说什么?」 「他们想吃她的原因。」 「你没说过。」白露告诉他。 「虽然她没承认过,但我想应该是因为……」宋应天笑容可掬的瞅着她,泰然自若的吐出一句让白露瞠目结舌的话。 「她是个妖怪吧。」 她呆愣的看着那位少爷,好半晌,才有办法吐出一句。 「妖……妖怪?」 「是啊,妖怪。」宋应天点点头,朝她再一笑:「或类似的什么,我不是那么确定,二师叔可能熟一点,祖师爷写的书,都在二师叔那儿。不过没关系,反正她一时三刻,那儿也不能去。改明儿个,我写封信去问问。对了,她脖子上那串珠子,你别将它取下,那多少能让她安分点。」 白露回首,看向那躺在被褥上被少爷强制昏睡的姑娘。 妖怪吗? 她看来,就像一般的姑娘,不像个妖怪,可她也确实亲眼瞧见她身上疤痕就这样消失。 但,就算是妖怪又如何? 当年她来这儿,也同这姑娘差不了多少吧? 或许是因为自己也是被少爷捡回来的,她总也无法对这姑娘兴起畏惧之心,总也像是瞧着当年的自己。 不再多想,她抖开衣裳,帮那可能是妖怪的姑娘穿上。 门外的男人,闭眼盘腿坐在廊上。 她开门时,他浑身冒着蒸腾的烟气。 白露注意到,他的衣与发,几已全干。 少爷偶有淋湿,也会这般行功运气,因为他懒得再换衣物,可她知不是每个会武的人,都能这般。 她知他会武,却不知他功力如此好。 当她拉上门时,他中断了运气行功,睁开了眼。 她装没看见,只提着空竹篮,绕过天井,穿过前厅,开门下了门廊,往湖边走去。 她听见他站起身,跟在她身后穿过林木,和她一起上了船,三婶见了他,愣了一下,但不敢多说什么,只载着他俩回对岸。 她尽力不理会他,想假装他不存在,却很难做到。 船很小,他硬是跟着她挤到那船篷里,坐在她对面,长长的脚抵到了她脚边。 她垂着眼,不瞧他,可她知道他在看她,他不再急着解释,不再试圃说服,一路上都沉默的不发一语,就只是直勾勾的看着她。 船靠岸了,下了船,他继续跟在她身后,跟着她进了仓库,穿过地道,跟着她回到少爷的房间,再一路跟着她穿廊过院,当他跟着她到了她闺房外,她意识到他想要跟着她回房。 他该不会以为,在她知道他骗了她之后,还会让他进房吧? 再无法无视他的存在,她在门边站住,踌躇、迟疑、挣扎着,半晌后,终于还是回首朝那恼人的男人看去。 她出地道前已吹熄了灯笼,但不远处的廊上还有灯点着,在雾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他靠得很近,厚实的胸膛,就在她身后,远超过一般人与人之间该有的距离,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看见他下巴上已开始渗冒而出的胡碴。 她将视线缓缓往上移,瞧见他抿着的唇,那大又挺的鼻子,他被那姑娘抓伤的脸,然后才是他的眼。 他垂眼看着她,那双黑眸炯炯,微泛着光,像要看进她心里似的,让她几乎想闪避他的视线。 她微恼,开口想叫他回他的客房,吐出唇的,却是带嗔的埋怨。 「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抬起手,轻抚她颈上已干涸的血痕。 白露反射性的想往后闪避,却看见他眼角微抽,抿紧了唇,也停下了手。 一时间,心头竟因他受伤的反应而抽疼。 原以为,他会放弃缩回手,谁知他停了一下,还是继续让手指落在她颈上,她屏住了呼吸,无法再闪,她做不到,只能感觉他的手,轻轻抚着她颈上的伤,哑声开了口。 「我要你相信我。」 她眼一缩,心更疼。 她曾经信过他,她真的相信过这个男人。 「你骗了我。」她不想说的,不想一再重复,不想让他知道她如此在乎,可心中莫名有怨,那些话语起了头,便自个儿溜了出来,好似他温柔的指尖,松开了她的喉咙。 她恼得咬住了唇,想转身进门,将他关在门外,却怎样也无法照做,他脸上那微带懊恼又受伤的模样,让她没办法移开视线。 「我只是骗你我是宋应天的朋友,但我没有欺骗你其他事情,除了和他有关的事之外,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你不曾说过你是将吏,你来这儿只是为了查案——」 「就算一开始是,后来就不是了。」他拧眉打断她,轻触她的下巴,着恼的道:「你应该知道。」 他低头,凑得更近,直视着她的眼,嗄声说:「你该知道,我是认真的,我若不在乎你,我不会做得那么多。」 是的,她知道。 她知道他在乎,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气、更恼、更痛。 他的认真,让她陷了下去,几乎是不顾一切的投入他的怀抱,她是那么渴望被人拥抱、让人疼,却忘了自己没有那个资格。 「你叫我相信你,但你却不信任我,不是吗?」 她的话伤了他,她知道,她能看见他眼里的痛。 心口微颤抽疼着,可她仍强迫自己看着他,低斥着:「如果你信任我,过去这些日子,你有很多机会可以告诉我,你可以告诉我你是为何而来,你有的是机会说,可你没有。你只是让我以为你是少爷的朋友,让我误会你真是为探友而来,让我妄想你离开战场,来到这儿,就只是想找个地方落地生根、好好过日子——」 他下颚紧绷,粗鲁的打断她:「我是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我想娶妻、想生子,想找个懂我、知我的姑娘,和我一起携手白头——」 不……别说……别说…… 她惊慌了起来,小脸刷白的抬手捣住他的唇,但那没能阻止他。 「——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抓着她的小手,告诉她,声暗哑,眼炯炯。 热泪,浮现眼眶。 他是认真的,她清楚,一直知道,可她没料到他想了这么多,不知道他真的会考虑,她不敢奢望,不敢妄想。 她抖颤着唇,逼自己说:「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苏小魅,关于我是谁,我并没骗过你,我打过仗、杀过人,因为受伤,我离开战场,这些你都知道。」 他逼得更近,抚着她的小脸,看着她的眼,嗄声低语着:「至于其他的,我爹是个受封的王爷,我娘只是他去打仗时遇见的村姑,她心心念念只想着要我认祖归宗,所以把我送到了王爷府,但王爷的子嗣多如牛毛,王爷训练我们上战场,带着我们去打仗,对他来说,我们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第四章 他说得又快又急,沙哑的声音吐露着他的过去。 「不……」她哽咽着、抖着唇抗拒,她抬手抵着他的胸膛,却无法用力。她应该推开他,应该叫他住嘴,别再说了,她不能听、不该听,可她做不到。 她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她渴望知道他的事,她不知道她竟如此想知道,如此想了解他…… 他抚着她的脸,唇边有着教人心痛的自嘲冷笑。 「我只是运气好,比其他人学得快一点、多一些,所以他送我去敌营卧底,我做得很好,真的很好,因为如此我活了下来。然后有一天,他死了,我受了伤,在我养伤时,刑部听说了我的事,他们需要人手,所以找上了我,我才到了京城当起领赏的将吏。」 她不该继续听,他正试图软化她,可当他这般看着她,当他这样挖心挖肺给她看,她无法躲避。 「你说得对,我不信任你,所以才不敢告诉你,因为过去那么多年来,我都被教导要不断怀疑才能保命,我只懂得这样活下去,也以为只能这样活下去。」 「别说了……」她含泪颤声道。 可他只靠得更近,将头压得更低,低到他低语的嘴,几乎碰到了她的唇,低到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直接灌进她嘴里,烙印、烧灼着她的心。 「在遇见你之前,我并不知道我可以这样过日子,我不知道原来我也能和人这样好好的过日子,我喜欢晨起时看见你在我怀中,我喜欢和你一起脚踏实地的站在田里,我喜欢你夜来会帮我洗脚,我喜欢你会偎着我直到天明。」 泪水盈在眼眶,在她因心痛与渴望而喘息时,轻颤着,几欲满溢。 「关于信任这件事,我需要学习,我愿意学习,只要你给我机会,让我和你在一起。」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些,听得她耳热心痛。 他不会知道她有多想答应他,不会晓得她有多么渴望。 「我……不能……」 一颗心,被眼前这个男人揪得死紧,她含泪看着他,哽咽提醒:「你忘了,你是官,而我是杀人凶手。」 「你不是。」他下颚紧绷,「不要再这么说了,你和我一样清楚,你不会这么做。」 这一切,实在是太讽刺了。 以前,她心心念念的求,求一个会疼她,爱她的男人,却什么也没有,到如今,她不求了,什么都不求了,他却来到了眼前。 如果她早点遇见他,多好?如果她当年嫁的是他,多好?如果他不是个官,如果他懂得相信她,那该有多好? 「白露,相信我,告诉我,让我帮你。」 看着眼前几乎是在恳求她的男人,她心痛如绞。 她也想相信,很想相信,可他骗了她,她不知他还会做出什么,他是个官,她没有办法信任他。事到如今,她不能告诉他,她不敢告诉他,她不能再为了自己,造成更多的伤害。 「告诉我。」捧着她的脸,他哑声说:「你到底在包庇谁?袒护谁?」 悲伤的,她笑了出来,哽咽告诉他。 「没有别人了,一直都是我。」 他眼角微抽,黑瞳里心疼与恼怒交错,但他忍了下来,「查这件案的,不只是我,就算你不说,就算我不查,也终会有人找出答案。」 她知道,他会查到的,但她也晓得他会查到什么。 「如果你想寻找杀人凶手,那就只有我了。」 火气,在他眼中奔窜。 他浑身紧绷,粗嗄的警告她:「你知道以药药人,是会被杀头的吗?」 「我知道。」她吸口气,颤颤再道。 所以她宁死,也不肯说? 他气一窒,恼且火,痛且忧。 「对你来说,我什么都不是吗?」指责的话语,脱口。 他能看见她的瑟缩,看见她的痛,她粉唇微张,轻颤,却吐不出声。 莫名的火,烧着心头,他蓦然吻上了她冷凉的唇。 那是个惩罚的吻,粗鲁又强势,卑鄙又霸道,如狂风暴雨般席卷了她的感官,他将她压在门上,强迫她给予回应。 他故意让那个吻,充满了低俗的肉欲,他熟悉她的身体,知道如何做,能让她渴望他。 他撩拨逗弄着她,直到她几乎在他怀中颤抖,无法自已的让他攻城掠池。 热泪,终于滚落双颊,却并非恐惧,即便他这般愤怒,他依然不曾弄痛她。她能从那个矛盾的吻中,感觉到他的愤怒与心痛。 然后,他尝到了她的泪。 她感觉到他在瞬间软化了下来,可他没有停,只是热烫的唇舌放缓了力道,他轻轻的啃着她的唇,尝着她的泪。 这个吻,不再带着惩罚的味道,只残留着苦涩的心痛。 「你真狠……」 他恼恨的看着她含泪的眼,贴着她被狠狠蹂躏的唇瓣,深深吸着她吐出的气息,暗哑指责着。 「真狠……」 他低语着,抬手拭去她颊上的泪,然后依依不舍的放开了她。 她几乎站不住脚,只能以指背压着唇,战栗的靠在门墙上,看着他缓缓退开,转过身。 那一刹,彷佛所有的温暖,都随他而去。 男人在雾中的背影,厚实又强壮,看来却莫名孤寂。 心,痛如绞。 她冷到发颤,看见他握紧了双拳,挣扎、迟疑,然后下一瞬,他吸了口气,举步下了台阶。 她无法呼吸,他每走一步,她的心都变得更慌更痛,彷佛被开了一个大洞,被他离去的每一步,踩出更大的洞。 那莫名的恐慌,紧紧抓住了她。 一瞬间,好想开口叫住他。 他的名,都已到了喉头,但那些曾有的过去攫住了她。 不可以。 她不能叫住他,不能留住他。 她已经做错太多、太多,她早已没有犯错的权利。 叫住他,对他不公平,她已经对他很不公平了。 早在一开始,她就不该和他在一起,若不是她贪恋他的温柔,若不是她太过渴望他的怀抱,他就不会对她用了心,不会对她动了情。 他是个将吏,而无论他怎么想,她确确实实是个杀人犯。 她的命早已不是她的,她没有办法给他什么,没有办法还他什么,他离开最好,忘了她最好。 若能恨她,对他比较好—— 所以她紧压着唇,死死的压着,泪眼模糊的屏着气息,看着那个男人,消失在雾里,走出她的生命。 事情,是从一记熟悉的瘀青开始的。 那时她到应天堂刚满两年不久,才刚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才终于敢相信她不用再害怕黑夜,不需要老是提心吊胆,害怕拳头随时而来。 她晚上整顿应天堂的账目,白天就学习着所有关于医药的知识。 宋家的人,待她很好,老爷夫人乐于教导她想知道的一切,她每天早上起床,就会到前头药堂去,协助夫人看诊,帮忙抓药拿药。 日子,逐渐上了轨道。 罢开始,她光是忙着确认丹药丸散的剂量就来不及了,根本没时间多看旁人一眼,但后来渐渐上了手,她开始有余裕和客人应对。 不多时,她注意到,有位带着丫鬟的少妇一年四季,无论春夏秋冬,总是在颈项上围着巾子来买药,就算是大热天,她也不曾将其解下。 第五章 她从来不曾去给大夫看过诊,就只是来买药,常常有人这般做,这真的没什么,不值得大惊小敝,可那少妇给她一种熟悉的感化,让她忍不住总多看她两眼。 然后有一回,她将药材递给她的丫鬟时,那丫鬟不知怎没接好,让药材落了一地。丫鬟与她同时蹲下去一起收拾,但那衣着华贵的少妇却依然站着,动也不动。她对这行为半点不讶异,这少妇本就不是亲切的人,她从未见她笑过,连牵动嘴角也不曾。 当她捡完那些散血化瘀的药材,正要起身时,一抬头就看见少妇宽大衣袖中,那宛若莲藕般白嫩的手腕深处,有着一记熟悉的瘀青。 那,是被人用力抓着手臂,才会造成的指印。 白露在那瞬间僵住,那少妇发现了她的视线,慌忙退了一步。 可她已经看见了,她站起身,少妇面无表情,但眼中浮现一抹难以掩藏的恐惧与惊慌。 「夫人……」 白露才开口,就看见少妇飞快瞥了那丫鬟一眼,眼中惊惧更甚。 一位主子,怎会怕一个丫鬟?这道理说不通,可她懂。 她懂。 这女人让她觉得熟悉,是因为她的衣着打扮,行为举止,全都太像过去的那个自己。 握着手中那些散血化瘀的药材,再看那站得笔挺,在大热天依然从头包到脚的女人,她心头一阵狂跳,几乎无法呼吸。 忽然间,她知道女人不蹲下帮忙收拾,不是她不想,是因为她不能,即便她那张脸如白玉般无瑕,但她身上必定布满了可怕的瘀伤,她无法弯腰蹲下,那会让她痛出泪来。 那男人也从不打她的脸,不打她会被人看见的地方,若他不小心失控打了她的脸,必会将她关在家中,直到她脸上瘀青消失,如果她故意让人知道,他只会打得更凶。 这世界,是男人的世界,丫鬟就算同情她,也会为了自保而告密。 看着那少妇惊惧的眼,她心中了然,将话改口。 「抱歉将药撒了,白露替你再换过吧。」说着转过身,重新再抓了一次药。 女人松了口气,眼中有着释然与感激。 白露将药材重新再抓过,给了丫鬟,她看着她们离开,然后和堂里的人打听那是哪户人家的夫人与丫鬟。 一旬后,那夫人再来。 同样苍白的脸,同样笔直的身,同样的丝巾与宽大衣袖。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知道,她不该多管闲事,那女人会忍,自有她的原因存在,所以她忍住不去和她交谈。 再一句,她的丫鬟来请大夫去家里看诊。 白露跟着少爷去了,到了地头,才发现她会请大夫到家里来,是因为她手断了,她告诉替她看诊的少爷,说她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才跌断了手。 少爷挑起了眉,明显对这原因颇不以为然,但他向来随便,也没说什么,只替她接了骨。 入了那个家,白露很快就看出那女人几乎像是另一个她的翻版,差别在于经济大权不在她身上,相较于掌握家中大权的她,这女人更加无助。 又一旬,女人刚接好的手骨又断。 当然,又是她不小心跌伤。 这一切,教白露再无法忍受,她感觉那腥红的血,又漫上了她的口鼻,快要将她淹没,彷佛自己又被抓回了那个宅院,承受着那无止境的暴力。 那一夜,她无法入眠,只蜷躺在黑暗中,瞪着黑夜,直到天明。 第二天,当她发现时,她已开始安排一切,然后,她杀了一个人。 事情顺利得吓人,这一个远比第一个要更简单,这一次她懂得用药,没弄得那么难堪,不再那般混乱。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很快的,关于杀人这件事,她变得越来越熟练。 但她毕竟是身在药堂,少爷没多久就发现她在做什么,可他一句话没说,然后三婶和余大夫也发现了,他俩一样一声不吭,甚至还帮起了她,替她掩护,为她收拾残局。 她猜老爷夫人也许也知道,可没有人对她不道德的行为多说一句狠话。 她知道终有一天,会有人起疑,派人调查这些命案,她已经欠宋家和应天堂太多,不想牵连更多的人,所以她让所有的事情只到她为止,无论谁去查,到了最后,都只会得到一个答案,就是她。 打一开始,她就是主谋。 这事由她而起,也会由她结束。 雾散了,天气完全放晴。 蓝天万里无云,可她知道这只是一时的暖。 天要变冷了,秋老虎的威力,不再同之前那般张扬。 敖近的人们,纷纷出现,下田收割紫苏、霍香。紫苏还好,已收过了叶,这回结了果,才又再收一次果与枝梗。霍香则需连同花与草,一并将其扎把,先曝晒一日,再以席盖闷两天,然后方能将其摊开再晒干。 把握着天晴的机会,所有的人都空出了时间,大伙儿一块儿赶着工,男人们做着收割晒干的前置作业,她则同姑娘与大娘们,将已晒干的霍香拣去杂质,除去老根,再把粗梗与枝叶分开,洗尽泥屑,捞出竖置,切片后再次晒干。 虽是简单的炮制作业,工却细碎,细梗枝叶只须浸润一个时辰,粗梗却需润三到五个时辰,得视情况而定,她还没太多的经验,多是大娘们顾那炮制的大锅,她则与其他小泵娘们,清洗泥屑,切片曝晒。 霍香夏秋皆可收一次,仓库地窖里还有存货,才留到了最后,真来不及了,也还不大打紧,不过药不嫌多,只怕不够。 霍香可解表消暑,对肠胃不适也有很好疗效,许多年前,老爷就以此作药,于夏日免费赠予来往商旅。 她来之后,特别将包药的蜡纸上,加了应天堂的泥印。她将药堂里四季常备药,都盖上了泥印,收藏药品的木箱与瓷罐上,也一样打上印、烧上名。她让人们知道赠药的是谁,教应天堂的名号散了开来。 这一招,让应天堂人尽皆知,江南与两湖,无人不知这家药堂,可也因此,让堂里药材的需求量大增,每到秋收,总是忙得人仰马翻,恨不得能多上几个帮手。 她调度着人手,分配工作,尽量顾及每个人的需要。 他清楚说过,除了他,还有别人在查这件案子。 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她尽力赶工,交代叮咛着每一件事,只希望在事情爆开来之前,把堂里的一切大小事都安好。 炮制煎熬药材让大伙儿忙得昏天暗地,几乎没日没夜,没人有空多管其他,每个人还没到天黑就累得腰酸背痛,常常回家吃完饭,便倒头就睡。 除了她。 他走了,再没回来。 客房里已空,没有留下半点私人物品。 就连那匹骏马,他都骑走了。 蓝蓝又回到了她的房间,陪着她睡,同她一起在白天走动。 对于那男人的离开,她只说他有其他事要忙便简单带过,或许因为她又失去了她的笑容,也可能是因为真的忙到太累,没人敢多嘴再问些什么,连向来口没遮拦的喜儿都闭上了嘴。 可即便人们不提,她依然无法忘记他。 第六章 无论她在洗药,或在切药,抑或在算账,总会因一时忘神,出声叫他帮忙拿些什么,然后才蓦然想起他人已不在身旁。 离开了,走了,就这样。 走了也好,她方便做事,她这样告诉自己,忍着苦、咽下痛。 林家的二夫人如三婶所说,那日就火化下葬,她亲自送了奠仪过去,还亲手拈了香。 林家是书香世家,人人客气有礼,那丧礼虽然匆促,却依然盛大铺张,林老夫人牵着她到一旁,告知她,望应天堂对外,须得说二夫人非是鼠咬,只是急病猝死。 她应承允诺,答应会让余大夫改了说辞,对方才让她离开。 事情就这样告了段落。 她回到药堂,张罗着一切大小事宜,让自己忙。 夜来,她总刻意离开那充满了他气息的床榻,带着少爷与那姑娘所需的吃穿用度,到岛上帮忙。 她逼自己忙,教自己忙。 忙了,就没空想,什么也不需想。 她让自己忙到一沾枕,就能累到睡着,怎知午夜梦回时,却总梦见他在身旁,低低哼唱着那已开始变得熟悉的异国小调。 她梦着他,睡着梦着他,即便醒来也梦着他。 她闭着眼,不敢睁开,不敢醒来,总让自己假装他还在。 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这么说。 在遇见你之前,我并不知道我可以这样过日子……我不知道……原来我也能和人这样好好的过日子…… 她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就在耳畔,感觉他的吐息,就在嘴角。 我喜欢晨起时看见你在我怀中…… 他哑声低语着,诉说着。 我喜欢和你一起脚踏实地的站在田里…… 他抚着她的脸,磨着她的唇。 我喜欢你夜来会帮我洗脚…… 他悄悄啃咬着她的耳,嘶声低喃。 我喜欢你会偎着我直到天明…… 她屏着气息,感觉泪湿眼眶。 我想娶妻、想生子,想找个懂我、知我的姑娘,和我一起携手白头…… 他说,这么说,充满渴望,几近恳求。 每一天、每一夜,她都能听见他的声音,她清楚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那每一个字,都让她心疼若烧,却也同时抚慰着她。 在天色将明未明的那一小段时光,她总纵容自己作着梦,梦着他与她度过日夜晨昏,度过岁岁年年。 梦着他晨起望着她的面容,梦着他与她牵手踩在田中,梦着她夜夜为他洗脚,梦着他和她相拥直到天明…… 她拥抱着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让自己含泪作梦。 梦着那……此生不可能实现的梦…… 深秋的夜,冷如水,冻如霜。 岳州城外,芦苇因风低垂着,虫鸟都寒冻的噤了声。 忽地,寒风中,有一黑影晃悠悠的爬上了悄无人踪的山坡。 冽冽的风,吹得天上的云走得飞快,让明月忽隐忽现,也让在深黑夜里的人影,如鬼魅般闪动。 这时辰,已是三更半夜,哪有常人会在这儿走动?可那如幽鬼般的人影,确实是个人,还是个高大的男人。 男人穿着厚重防风的衣物,扛着一把沾满了泥的铲,一个劲的往山上走。虽月不明、星不亮,又行在山路上,他却如履平地,大气也不喘一口,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一山坳处才停下。 山坳处有石造牌楼一座,牌楼高耸而大,如一道寺庙山门,可这牌楼内不见一寺一庙,却全是一座座阴森森的坟头。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袭来,吹得林叶沙沙作响,落叶萧萧在坟头上飞舞打转。 这情景,莫名教人看了心口发凉。 可那男人却不惊不慌,只一一走过眼前那数个坟头,很快就找到了他所要找的那一个。 它很新,坟上的草,极短,像才刚冒出了头。 眼下已要入了冬,这草怕再活也没多少时候。 他快步上前,确认了墓碑上墓主的身份后,就跨上了坟头,半点也不客气的一抖肩,将肩上的铲子给放了下来,手脚并用的铲了下去,一铲一铲的将那新堆的坟给挖了开来。 这座新坟,土都还是松的,还来不及变得扎实。 他动作极为熟练,但这不是轻松的工作,他很快就铲得满头大汗,可他没停,用同样的节奏,卖力的挖着坟。不一会儿,他就将这隆起的新坟铲平,很快又往下挖出了一个洞,再不久,他的铲子就碰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只棺。 当然,坟头里会埋的,除了棺,也没别的啥了。 他将棺上与棺旁的泥土铲开,拍干净,这棺木看来很有那么一回事,是用楠木所做,他小心的撬开外棺,打开一看,里头的棺材更是上等,其上雕着繁复的花鸟纹,精细的程度,教人看了都觉得拿来做棺实在太过了头。 丙然,官家就是不同。 他一扯嘴角,寻找头尾盖棺的钉棺处,然后举起铲子,插到了棺盖与棺身中间的缝隙,硬是将其一一撬开。 这棺封得极为密实,费了他一番功夫。 深黑的夜,那撬开棺盖的声音,传得老远。 但在这生人回避、死人安眠之处,倒也没吵着了谁。 终于,他撬开了所有封棺的钉,放下了铲子。 寂静的夜,依旧沉寂,没有任何生人跳出来指责他,也没有任何死人爬起来对他咆哮叫骂。 他深吸口气,伸出双手,将那厚重的棺盖掀推开来。 云,被风吹散了。 月光洒落,照在他粗犷的脸庞上,也照在那精雕细琢的棺椁之中。 弊椁内,躺着一个人,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 她肤自如脂,唇红如樱,身穿织功精细的真丝衣裳,脚踏绣着珍珠碧玉的五彩绣鞋,交迭在身前的纤纤十指,更是戴满了金银玉戒,就连手臂上,也挂了一只又一只巧匠精心打造的金银手环。 瞧见这夫人,他愣了一下,心头一沉,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倦累的坐在他自个儿挖出的土坑边,抬手搓着疲惫的脸。 云,又来,又走;再来,再走。 男人抿着唇、拧着眉,耙着自己被风吹乱的发,挫败与恼怒爬上了他的脸,他往后倒在土堆上,抬首看着天上的云与月,只觉得闷。 他吸了口气,再吸口气,胸中却还是闷。 脑中无数念头闪过,本已理出的头绪,到了这儿却又是条死巷。 懊死! 他查过每一条线索,问过每一个和这些案子有关的人,他去那些深宅大院里排粪、卖油、送菜,甚至半夜翻墙进去,只为找出事情不是她做的证据,或者别的任何可能。 可是,所有的线索到头来都回到了她身上,每一个他找出的证据,都只证明了一件事—- 她杀了那些女人。 再这样下去,她非得要等着被抓去杀头了。 他知道,她晓得这事终会发生,她早有了心理准备,就是要等着这事发生。 一定有哪里不对,他一定漏掉了什么! 她不是那种连环杀人凶手,她没有那种掠食者的眼神,她或许压抑,或许改过名、换过姓,但那都是有原因的。 她不疯狂。 他知道。 他在阴森冰冷的墓地里躺了一夜,竭尽思虑的想着,思考回忆着每一个查问过的细节。 第七章 天际在远方泛起鱼肚白。 飞鸟,从空中掠过。 他看到月落下,看见云转白,看见风吹得树摇,看见一滴露水凝聚在坟头的苴叶上。 它不知何时出现,不知花了多久,才在翠绿的草叶尖端凝成一滴,悬挂着。 风,轻轻的吹。 它勉力的撑着,就像她。 白露。 他看着它,看见万物尽皆浓缩在那滴晶莹剔透的露水中。 在那个小小的世界,一切都是颠倒相反的。 他屏住了气,心跳飞快。 是相反的,就像她一样。 他一直以为她没有做,他一直以她没有做为前提在查案,他被影响了,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 她说她做了。 她确实做了,什么都是她做的。 如果真是她做的……如果真是她做的,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忽然间,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他猛然坐起身来,前方棺盖依然半开,他能在熹微的晨光中,隐约看见棺里那具尸体。他眯起眼,将棺盖推得更开,然后俯身凑近那躺在棺木中的夫人,深深吸了口气。 为了确定,他还摸了下她的脸。 她的肤滑如脂,有点硬,他将指凑到鼻端嗅了一下,再把那摸过尸身的手指,含进了嘴,细细的尝了尝它的味—— 下雪了。 今年的雪,下得好早。 白露伸出了手,接住了那莹白的雪花。 那一抹白,入了手有些冰凉,但不一会儿便化了。 她仰天看着那片片飘落的飞雪,将披风上的兜帽戴了起来,三婶让船稳稳的靠岸,她提着竹篮与包袱上了岸,往那栋伫立在林间的屋子走去。 天一冷,她呼出的气,都化成了氤氲的白雾。 即便在夜里,屋前廊上,仍亮着一盏灯笼。 她走到屋前,上了阶,轻敲了敲门。 「进来。」 听见少爷的回应,她推门走进去,掀开兜帽,放下了东西,再解开披风,挂到了墙上。 桌上油灯在她开门时,轻轻晃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少爷蹲在小厅地上,正拿铁钳子,翻着小炉,烧着开水。 那姑娘醒着,没如之前那般,在后头的房昏睡,她沉默的跪坐在桌边,姿势虽端正,一张俏脸,却冷若冰霜。 几日前,少爷终于问出了她的名,她说她叫阿澪,但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 她没多瞅那阿澪一眼,只将篮子里的吃食拿出来。 几碗米饭,一些小菜,卤过的冷牛肉。 因为天冷,她熬了一锅鸡汤,她将包袱解开,露出其中的陶锅时,她注意到那阿澪的黑眸,亮了一亮。 她将陶锅端到了后头厨房的炉子上,和少爷借了小炉的火,点着了大炉。 「下雪了吗?」她忙着生火时,少爷走过来问。 「嗯。」白露应着,边将旁边那一捆捆稻秆,小心的放到了火炉里,道:「刚落下而已,还不大。幸好咱们已将药田都收割了,就剩一些后续的炮制。」 「那不错。」他随手抓着厨房柜子里切好的药材,零落的丢进烧开的壶水里。 「是啊。」她看着那火焰吞吃着稻秆由小而大,再将较粗的干柴枝加了上去,一边在旁堆放着更粗的干柴。「我已将这一季的帐算好,都搁在老爷的书房里,若有不清楚的地方,之后可以询问喜儿,她虽然嘴快,可还算聪明,只要岑叔多费点心照应,应该就能接手账房的工作。」 「你觉得好就成。」他不在意的说着,提着那壶烧滚的开水,放回厅里的小炉上,回到了桌边盘腿坐下,拿起筷子就吃起饭来。 火变旺了,稳定的烧着,她再烧了一壶水,等水开了才站起身,提着那壶水来到了桌旁,替他泡茶。 少爷喝茶,不像那些文人雅士一般,总爱将茶磨成粉,东加西加一些有的没的,他向来只爱用清水泡新摘的嫩叶,这一套简便的泡茶法,据说是他祖师爷传下来的方式。 焙过的茶叶,其实较香,磨成粉后,热水一冲,便能满室生香。 她总觉那祖师爷只是因为贪方便才会这样做,少爷也同样一般。 可是,以嫩叶泡出来清清如水的热茶,喝来也别有一番清甜的风味,也较有渣的茶润喉,久而久之,她也喜欢这样泡茶。 阿澪姑娘还是一声不吭,但她泡茶时,她瞄见她一直看着厨房。 火一旺,鸡汤的香味更浓了,引人口齿生津。 阿澪饿了,她能听见她的饥肠辘辘。 少爷自顾自的吃着自己的饭,似没注意到那空腹的鸣响,也没看见那姑娘恼恨的朝他瞪来的眼。 因为同情,她泡好茶后,走到了炉边,替她盛了碗热汤,连同汤匙,一起搁到了她的身前,这才伸手,抽出了那定住她上半身动作的银针。 「喝吧,喝点汤,暖暖胃。」 阿澪瞪着她,挣扎了一会儿,白露猜她正想着是否要拿汤碗砸向她或少爷。 但她身上还有另一根银针,限制着她下半身的行动,她若真闹起来,只会被少爷再戳上几针,然后再一次的失去自由而已。 白露看得出来,她衡量过了得失,最终还是收回了视线,小心的端起了碗,喝起了那冒着腾腾白烟,香味四溢的鸡汤。 松了口气,白露轻拉裙摆,秀气的坐回桌旁,为自己倒了杯茶,轻啜一口。 岂料,就在这时,通往后头天井的门,突然被人拉了开。 「什么东西啊?这么香?」 说着,男人搔抓着后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晃到了厨房炉旁,径自掀开了锅盖。 她不敢相信的直瞪着那男人,一时间差点被嘴里那口茶给呛着, 「鸡汤?太好了,我真是饿死了。」 手里拿着茶碗,白露轻掩着嘴,呛咳着,好不容易回过气来,就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家伙自己舀了碗鸡汤,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她身旁,自个儿从竹篮里抓了一双筷子,就唏哩呼噜的吃将起来。 她以为他走了,早走到了千山万水之外。 可如今,他却坐在这儿,就坐在她身边,活生生、热烫烫的,毫不客气的攻击着她为少爷和阿澪带来的菜肴。 明明是张四角桌,屋子里也只四个人,他儒生就要坐到她身旁挤着她。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听见自己虚弱的问题。 「我住这啊。」他转过头,朝她露齿一笑。 她傻眼,转头看向已吃饱喝足,正在喝茶的宋应天。 「他住这?」 「嗯。」宋应天唇微扬,捧着茶水,道:「今天一早,苏爷自个儿走了进来,说他需要睡觉的地方,我瞧他累得眼都快睁不开了,这儿也还有铺盖,便让他住下了。」 白露无法置信的看着自家少爷,她唇微张,想问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明知道他是个官啊,怎么还会让他待在这? 「需要这么惊讶吗?你明知这家伙是个疯子。他能无缘无故捉我回来,当然也能多收一位官爷。」 那一直闷不吭声的姑娘,终于开了口,一张嘴,吐出的却是讥讽。 这几句,教她回过了神,禁不住看向那姑娘,为自家少爷说了句公道话:「少爷不疯,只是比较特别。」 第八章 「说得好。」宋应天笑了笑,瞧着那姑娘,道:「听见了?」 阿澪恼火的瞪他一眼,哼声:「这女人定是被你下了药、迷了魂,才会这般为你说嘴。」 她还没吭声辩驳,就听见身旁的男人开了口。 「白露没有。」他瞧着那姑娘,斩钉截铁的说:「她只是为了报恩。」 「报恩?呵,你真相信这一套?」阿澪端着汤碗,冷冷一笑,瞅着她,道:「我瞧着,她若没被下药迷魂,八成是贪图着别的什么。人啊,最爱骗自己了,先骗了自己,那就骗得了别人,可待得权啊、钱啊,到了眼前来,那就是连偷抢拐骗、杀人放火啊,什么都做得出来了。是不是啊?白露姑娘?」 听到那嘲弄的话语,白露充耳不闻,可下一句身旁男人回的话,却教她无法不让它入耳。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她的。」 他怎能说得如此确定?他怎还能这般相信她?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的回到这儿来? 心头颤颤,微震,被他紧揪。 忽然间,再无法继续坐在他身边,白露小心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 「缸里的水没了,我去打些水。」 她淡淡说着,便抓了搁在墙角的水桶,拉开门走到外头去。 苏小魅端着汤碗,暗咒一声,只得一口将剩下的热汤给喝完,丢下了碗,就起身快步跟了出去。 屋子里,瞬间一片沉寂。 看戏的男人,轻啜了一口茶。 刁嘴的女人,冷冷的哼了一声。 她正欲重新起筷,再夹片肉来吃,就听对面那悠哉的家伙,似笑非笑的吐出了一句嘲弄。 「说真的,你是羡慕,还是嫉妒啊?」 女人怒瞪着他,倒插口气,想也没想,就将手里的汤碗朝那可恶的男人砸去。 吹了几夜的风,不知何时已停。 漫天雪花,幽幽、荡荡,无声飘降,悄悄落在叶上、枝上、草上、泥上。 似才眨眼,已将遍地盖上一片银白。 她踩着那浅浅的雪,只凭借着屋前那盏灯笼微弱的光,一古脑儿的往前走,直走到了湖畔水边才停了下来。 她忘了带披风,片片白雪,落在她的发与肩,教她冷得牙打颤。 这很蠢。 轻飘飘的雪花,落地无声,落到那漆黑的湖面,也同样悄无声息。 伫立在湖畔,她喘着气,吐出氤氲的白烟,只觉喉紧心痛。 她很蠢,但那男人更蠢。 她不懂他为什么还要回来,她以为他已经放弃了,还以为那夜已伤得他够深重 蓦地,身后传来一股热气。 她气一窒,身微僵。 然后感觉到一只热烫的大手,抚上了她,温柔的拍去了她发上与肩上的雪。 她咬着唇,屏着气,只觉一颗心揪了起来。 不敢再贪恋他的温柔,她强迫自己回首,看着他。 那男人似在这几日,变得更高大了,他又绑着发就睡,一颗头乱七八糟的,满脸的胡子似离开后就没再剃过,即便已睡了一日,他的眼里仍有血丝。 他看起来很累,像许久没好好的睡,非但双唇干裂,眼角额上的纹,似又被风霜增加了些许,恍若只在这数日,就老了好几岁。 一瞬间,好心疼,莫名想抬手,摸摸他的脸,问他如何能把自己折腾成这般? 她紧握着拳,忍住想触碰抚慰他的冲动,深吸口气,逼自己问。 「为什么要回来?」 「我需要睡觉的地方。」他轻扯嘴角,将手中的披风抖开,罩到了她身上,垂眼瞅着她道:「而你那儿,显然已经不欢迎我了,不是吗?」 她喉头又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他,只能看着这男人,亲手替她系上披风的绳带。 他的手,就在她喉边,只差一寸,便能触碰到她的肌肤。 她极力维持着镇定,道:「我说过很多遍了,若你要找凶手,只会有一个,那就是我。你可以逮我归案,不需要一再来骚扰少爷。」 这一句,教他眼角抽了一下。 他低下头来,几乎要碰到了她的唇,白露不由自主的屏住了气息,谁知下一刹,却感觉那男人,握住了她提着桶子的手。 他的手很烫,熨着她冰冷的手,然后滑开,握住了桶子的提把。 「我不是回来查案的。」他告诉她。 她一怔,当他直起身,她不觉松开了手,任他将桶子拿走,看着他蹲到了湖边,捞起一整桶冰冷的湖水。 「你什么意思?」她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走回她身边,将她身后的兜帽拉了起来。「快回屋里吧,别着凉了。」 愣愣的看着那个男人,她一时无言,只能快步跟上。 「你不能住在这里。」 「我当然能,我有这个。」他把凤凰如意令从怀中捞出来。 「这是假的。」她说。 「事实上,是真的。」他心情愉快的看着她说:「这令牌是你家少爷的祖师爷送给尚书大人,尚书大人再转送给我的,而我记得,持凤凰如意令者,可要求凤凰楼的人做三件事。这儿虽不是凤凰楼,但应天堂也是其分支。」 「你拿令牌威胁少爷?」她眉一拧,恼声质问。 「不,这倒没有。」他似笑非笑的扯了下嘴角,「你家少爷真的是个怪人,我还没提及令牌,他就已让我进了门。」 说着,他将令牌,塞回怀里,只道:「这如意令,不是用来威胁他,是用来威胁你的。」 什么? 她一愣,就瞧他眉开眼笑的说。 「所以呢,我现在是你家少爷祖师爷的客人,当然可以住在这地方。你若再想赶我走,那就是不顾你家少爷,和他祖师爷的面子。」 这男人,太过了解她,完完全全远到了她的死穴。 白露瞪着他,粉唇微张,想开口辩驳,脑袋里却一片空白,然后他又在这时停下了脚步,回首看着她,露出倦累的表情,自嘲的笑道。 「放心,我不是来逮捕任何人的,我没有要查案,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 她不相信他,却也无法反对他。 这里的主人是少爷,不是她。 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 他的声音,在耳边萦回,教心颤抖。 抿紧了唇,再无法看着那男人,白露垂下盯着他的眼,走过了他身边。 她不懂他在想什么。 说实话,她也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那一夜,她回来后,怎样也无法入睡,好不容易睡着,却老梦到他进了房,拥着她入眠。 那些梦,无比缠绵。 但,那只是梦,醒来后,就无所踪。 可她知道他在哪儿,清楚他在何方,晓得只要搭着船、渡过湖,就能看见他。 而那,比什么都还难忍。 她不该让自己有更多妄想,不该因为他回来了,就兴起满心的渴望,就任藏在心底的奢求,如春天初生的藤蔓,狂乱的长。 但—— 我不是回来查案的。 他说。 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 他说。 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这么说。 明知不应该,她却不断想,一直想。 他究竟回来做什么? 回来,做什么? 第九章 那日,过得万般恍惚;那夜,当她回神,她已又坐上了船,回到了岛上。 她不懂自己在做什么,当她看见那座在雾中的岛时,当她望见那微亮的灯火,当她踏上那座岛,她真的不懂自己为何还坐上了船。 直到她看见了他。 她不该再见他,她不该在这里,她应该托则人替了她为少爷送餐、打扫,可她无法抗拒看见他的渴望,无法不呼吸他的呼吸,无法不存在他的身旁。 她想见他、想见他、想见他——如飞蛾扑火。 他和少爷在聊天,聊曾去过的地方,聊曾遇过的奇人,聊曾见过的怪病,聊兵书阵法,聊奇门遁甲。 她装作不在乎他的存在,却禁不住,一直看他,忍不住,总想靠近。 即便只是倒个茶,也好;纵然只是缩短一些距离,也行。 她拿少爷当借口,替他俩倒茶,为他们添饭。 她一次又一次回到那岛上,佯装他只是个客人,就只是个客人—— 「你真可悲。」 短短四个字,惊得她回神,停下了切药的动作。 那名唤阿澪的姑娘,不知何时晃到了厨房,因为她答应不会再逃跑和伤人,少爷给了她在岛上行动的自由。 阿澪朝她走了过来,用那双深幽的美目,瞅着她。 少爷交代过,别盯着她的眼,她那双眼,会惑人。 所以白露没理她,只垂着眼,继续将手边的药材,切得又薄又细。 「我以为,受过了那些苦……」阿澪晃啊晃的,晃到了她身边,半靠在灶台上,轻言浅语的说:「你该知道,男人都是不可信的。」 「当年少爷捡我回来时,我也同你一般。」她将手中的药材,切了一刀又一刀,将其切得薄透如纸。「可他顾着我,直到我好。」 「你好?哪儿好?」阿澪轻笑,「瞧你现在,在这儿为他做牛做马的,是有哪儿好了?眼看再不久,就有官来逮,我若是你,早离开这儿,出去打自己的天下了。你有这双种什么活什么的手,又懂经商之道,应天堂在你手里,六年就成了大号,你自个儿出去开一间不成吗?何苦在这儿为那男人作嫁?」 闻言,白露也不在意,只淡淡道:「白露的命,是少爷救回来的,若不懂得知恩图报,那和畜生有什么两样?」 这一句,教阿澪俏脸一寒,差点又要发作。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她还有正事要做。 阿澪吸了口气,将满心的不爽强压了下来,只挤出了微笑,再道:「喏,我瞧你家少爷,其实也不在乎他家药堂是大是小,你搞大了,他怕也只嫌麻烦,不是吗?」 这问题,命中红心。 瞧白露握紧了刀柄,阿澪知自己提对了点,再接再厉的道。 「你有命案在身,留在这儿,不是只给你家少爷找事添乱?我在京里,有几间铺子,你若真想报恩,同我一块离开这儿,赚了钱再送回来,不是挺好?」 见她似已心动,阿澪更加凑上前来,柔声哄着。 「要知道,到了京里,人那么多,谁也不识得谁,你说你是谁,那你就是谁,你该晓得,人若要改头换面,也没那么难。」 白露缓缓再切下一刀,阿澪凑得更近了,靠在她耳畔,道:「届时,你若想,也能正大光明的,和外头那官爷在一起哪,是不?到那时,你不说,他不讲,谁会知道你做的事?谁又晓得,你搞过的鬼?」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心动了。 若哪天,能和他一起生活,多好?若哪夜,能自由的偎在他怀中,多好?她好想好想,和他一块儿相守到老。 她是如此渴望,渴望到心都疼了起来。 可她清楚,她这一走,只会让那些逮不着她的官爷,将事情全栽在少爷头上。 她不能走。 不能。 深吸一口气,她再下一刀,张嘴问那妖:「你知道,我现在切的是什么吗?」 阿澪不在意的瞥了一眼,「什么?」 「少爷嘱我,为你熬的药。」 阿澪闻言一僵。 「我不能走,也不会走的。」白露抬起眼,瞅着她紧抿的唇,道:「少爷说你是妖,他明知你是妖,你知他为何还要带你回来吗?」 阿澪直起了身子,红唇更冷,一声不吭。 她见了,心更定。 「你晓得的,是吧?你既知事情是我做的,也该知他留你在这,是为你好。对他来说,人与妖,都是一样的。人生了病,那是病人。妖生了病,那是病妖。只要是病,他都想知道,想治好。」 「我听你在放屁!」她恼了,冷冷的吐出一句。 白露不愠不火,只将手边切好的药材,全都放到了药壶里,淡淡道:「你知道的,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如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少爷说了,你能读心,你只是被伤得太重,变得太过胆小,不想也不敢去相信。」 她脸一寒,蓦然挥手打翻了白露才要搁到炉上煮滚的药壶。 「我不是妖!我这根本也不是病!」她愤恨不已、恼羞成怒的霍然抬手箝住了她的脖子,咆哮着:「他懂什么?!他根本什么也不懂!我不需要你多管闲事!我才不需要他多管闲事——」 一瞬间,白露感觉到阿澪尖利的指甲倏地变长,变得好长好长,陷进了她的颈项,她的力道如此大,几乎就同男人一般,让她无法呼吸,可几乎在同时,阿澪颈上的珠链发出了光芒。 「啊——」 那光一亮,阿澪立时惨叫出声,痛得松开了手,双手紧抓着自己脖上的珠链,跪倒在地。 白露惊魂未定的倒在地上,也抚着颈,只看见阿澪颈上的珠链,浮现了咒文,那些咒文泛着光,灼伤了她,在她颈上和手心都烫出了印,让她痛得脸色发白,她十指上那些在瞬间长出来的尖利指甲,也全都缩了回去。 她痛得松手,又痛得试图将它摘下。 咒文灼伤了她,但她的身体又快速的让烫伤的肌肤长回,速度比之前快了好几倍,可咒文又再次灼伤她,同样的事不断重复。 那情况好可怕。 白露不忍心,忙道:「别试了,你知道你摘不下来的——」 阿澪痛得掉下泪来,仍不肯听她劝告,直到白露替她抓住了那串珠子。 「帮我取下来!」阿澪脸色苍白、万分痛苦的对着她斥道:「取下来——」 「不行,我不能。」白露心有不忍,但仍看着她说:「别抗拒它,别使用妖力,那只会让它伤害你而已——」 阿澪含泪瞪着她,眼里有着愤恨,但她听进去了,当她撤去妖力,情况开始好转,咒文的光暗去了,但她颈上的灼伤还留着,不再好得那么快,但确实慢慢的复原了。 额冒冷汗的,阿澪喘着气,愤愤不平的看着她,问:「这就是你家少爷做的好事,告诉我,你可还认为他心地善良?」 白露看着她,只回了一句。 「良药苦口。」 那女人听了,恼火万分,但这次,她没再试图伤害她,她已经没了力气,所以她只是挥开了她替她抓着珠子的手。 「我不是……不是妖怪……」她说,然后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第十章 白露对这句话不予置评,但她能看见阿澪眼底痛苦的表情,所以她开口问。 「那你是什么?」 但这个问题,只让那女人脸色变得更白。 那串珠链,已经不再烫着她了。 她没有回答白露的问题,只瞪着她,丢下这句恼恨的评语。 「你是个蠢蛋,彻底的蠢蛋。」 说完,她便虚弱的转身走了出去。 瞧着她倔强的背影,和那被打翻一地的狼藉,白露突然想起少爷那天的话。 你不麻烦,她才是个麻烦—— 那之后,阿澪朝她摆了三日冷脸,可她一面对少爷就装得万分温顺乖巧,再面对苏小魅,那更是亲切到让人皱眉。 「苏爷,您下棋吗?阿澪也懂一点,让阿澪陪您对奕吧。」 「真可惜这儿没酒,不然阿澪给您在这下雪天,替您温壶酒,那多有情趣。」 「长白山吗?去过,当然去过。冀州?我之前也在那儿住饼几年,原来咱们是同乡呢。」 「咦?原来您就是两年前侦破京里那桩双尸命案的苏爷?那可是件大案子,我当时人也在京里,对苏爷办案的技巧,可是满心崇拜、佩服不已,恨不得自个儿能成为苏爷的红粉知己哪,真可惜咱们俩没早先遇见。」 阿澪银铃般的笑声,不时传来。 她是故意的,故意老跟在苏小魅身边,故意和他攀亲带故,故意讨他的欢心,故意时不时便勾着他的手,将身子贴着他,靠在他耳边说话。 当她替少爷添饭,那女人就会抢着帮那男人添饭,她若是替少爷倒茶,阿澪便会趁她没空,帮那家伙添茶。 白露知道,她说那些、做那些,都是故意要说给她听,做给她看的。 她知自己越是在意,阿澪就会越故意,所以她装不在乎,她做好自己的事,她替少爷收拾药材,打扫屋子,让她去为苏小魅忙。 可是,每当那女人的小手,抚上了他;每当他因为她说的话,被逗得发笑;每当阿澪抢着为他做了某件她想做的事—— 每一次,当事情发生,她都觉得心口不由自主的抽疼。 她忍着,再忍着,又忍着,忍着不去看他和阿澪在做什么,忍着不去听他和阿澪又说了什么,她把自己的视线定在少爷身上,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都拿来关注着少爷。 她替少爷换了被,为他缝了扯破的衣裳,她甚至花时间把他的房间从头到尾擦过一遍,直到里面变得一尘不染。 可她还是听得见阿澪和他的说笑声,让那积在心中的苦,越堆越高。 她不想理会,却做不到,只要来到岛上,她就一定会看见他,无论早晚,不管黑夜白天,阿澪总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和他黏在一起。 那男人和她处得极好,像是半点也不在乎她是非人。 这很好,他很好。 她知道他有多好,能有多好。 如果他愿意,他会让阿澪打开心房,就像她对他打开心房。如果他想,他甚至能掳获阿澪的心,就像她…… 白雪纷纷,飘啊飘的。 阿澪悄声说了什么,她听见他大笑出声。 心口,蓦然再一揪。 突然间,他的笑声倏地止息,让她胸中一紧。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回首,看着对面那隔着一整个天井紧闭的拉门。 她今日午后就来,忙到现在,已黄昏。 天还没全暗,她能清楚看见飞雪与门廊。 好安静。 那是他的房,他睡觉的地方,他和阿澪就在那里,在那紧闭的门扉里。 不可以。 她告诉自己。 别过去。 她不该过去,他拉起了门。 明知不该,她还是在恍惚中,如幽魂般站起了身,沿着回廊,绕过小小的天井,朝那儿走去。 雪花,在她身旁,落得无声无息。 无论阿澪做了什么,都是故意,她不该中她的计。 不要看。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诉自己。 现在回身还来得及。 可她忍不住,她已忍到了极限,她提着心,抬起小手,屏住了气息,轻轻推开了那扇拉门。 门内,那男人坐着,而阿澪,端了一盆热水,跪在他身前,一脸温柔,用那双美目,含情默默的瞅着他。 「苏爷,天冷了,瞧你脚都冻裂了,让阿澪为你洗洗脚吧。」 不要。 心,陡然一痛。 她看着他凝望着那个女人,黑眸深深。 「白露能为你做的,阿澪也能。」女人抬手抚着他干裂的脚,柔情似水的道。 不要。 她瞧着那女人将那小而洁白的手,抚上了他粗犷的脸,她只觉心好痛,痛得似滴出了血。 「白露嫌弃的,阿澪都不嫌弃。」她悄声说着,如花的红唇吐出柔软的字句,娇柔的身子前倾,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你想要什么,阿澪都能给你。」 「是吗?」他问。 「是啊……」她抚着他的唇,深情款款的看着他,悄然道:「阿澪想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 不要—— 她在心底呐喊着,想开口辩驳,想冲进去推开那女人,可声却出不了嘴,只有心如刀割。 当他抬起手,覆上了阿澪那苍白又美丽的脸时,她再看不下去,只能仓皇闭上了泪眼,踉跄转身离去。 雪在飞,悄悄的飞。 屋子里,盆内的水,冒着氤氲的白烟。 女人抚着男人的唇,一脸意乱情迷。 男人的手,落在她的脸上,抚着她的耳际,抚着她优美的颈。 「你想和我在一起?」他黑眸深深的问。 「永远在一起。」她含羞带怯的答。 他深吸口气,她靠得更近。 眼看,干柴烈火,一触即发,谁知男人却在下一瞬,轻笑出声。 「不,你不想。」 她眼里闪过一丝恼,娇嗔道:「我当然想。」 「可我想的,不是你。」他笑容可掬的道:「而你,若真喜欢我,你的心,不会跳得这么慢。」 她一惊,蓦地退了开,不再让他抚着自己的颈。 可这,只让眼前的男人,笑得更开心。 「你讨厌我,恨不能杀了我,可你若真如此做,宋应天必饶不了你。他祖师爷和外公,都非常人,要治你,多的是办法。你怕他,所以才想逃,就算你真想和我一起,也只是因为我能帮你逃出去,待我们一出岛,你就会宰了我,逃之夭夭。」 阿澪火了,知他不会上当,愤然站了起身,不再装作对他意乱情迷,只恼羞成怒,恶意的道。 「那女人有什么好?你明知她是杀人凶手!」 「那又如何?」他挑眉,再笑:「我就爱她是这样。」 她怒瞪着他,气得一甩袖,推开了拉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飞雪,仍在飘着,落在天井,掉在廊上。 他能看见,敞开的门外廊上,有一个小小的脚印。 那脚印,不是阿澪的,他看着她离开,知阿澪没有踩着那里。 若不是脚印的主人太慌乱,就不会退得那么急,不会忘了还在下雪,不会不绕着回廊,反直接奔过了积雪的天井,一路飞奔到对面的廊上。 他抬起眼,隔着片片飞雪,看向天井对面那间房。 第十一章 那儿,是宋应天的睡房,落地的拉门,被人合得死紧。 也该是时候了。 那个,牵着他的魂、揪着他的心的女人哪…… 他手一撑地爬站而起,没有理会那盆仍在冒烟的热水,只跨过了水盆,穿过了拉门,踩着在天井雪地中那小小而仓皇的脚印,一步一步的走过去。 门廊上,有着水一滴,那飞溅的样子,显示着那人的去向。 他上了廊,蹲下身,轻抚着那水滴。 它尚微温,还未来得及变冷,成冰。 抬起眼,他看着那扇门,知她就在门内,还来不及走远。 缓缓的,他伸手推开了紧闭的门,盖这屋子的木匠,工艺极好,用的也是上好的建材。即便已兴建多年,历经旱夏寒冬、岁月风霜,开门时,依然滑顺得如刚建成般,不会听到任何声音。 斗内,同他那儿一般,宽敞不已,没有高桌高椅,只有光滑的木地板,与一张处膝的云头桌案。桌案旁,有灯一只,堆满了医药书籍的书柜沿墙而立,几只衣箱就摆在墙角,衣箱旁是画着山水的素雅屏风。 而她,就在那里。 她没有躲起来,她只坐在那儿收着衣,背对着他,折着宋应天的衣,看来那般镇定、冷静,如常一般。 说他不恼,那是假的。 入冬后,药堂里不再那般忙,她白日偶也有空闲,便来得勤了,可来了却总也是只顾着她的少爷。 她帮那男人打扫洗衣,替他泡茶磨墨,为他照料生活中一切所需用度,她将他所有的闲杂事务,全都打理好。 她表现的,就像是宋应天的妻。 可对他,她却几乎视若无睹。 若非,门廊上的那滴泪;若非,此刻她那白罗袜上,还沾着残雪;若非,他能看见,她的动作有多么不自然、多么僵硬;若非,他已太过了解她,一如了解自己…… 阿澪能读心、会惑人,她明明都是知道的,他家少爷警告过他俩,阿澪的眼不能看,阿澪的话不能听。阿澪知道他与她最在意的是什么,晓得他和她的弱点,清楚他俩的渴望。 可她,还是被乱了心。 因他乱了心。 若非如此,他真要以为,是他自作多情。 他踏入那扇门,将其关上。 然后,走到她身后,盘腿坐下。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知她晓得他在这里。 她屏住了气息。 他已有许久,不曾靠她这么近,这女人总和她的少爷在一起。 她的发,早在他回来之前,就已又挽成了妇人的髻,总瞧得他心头一紧,明知不该,却无法不去恼恨妒嫉。 那乌黑柔亮的发,缠着那雕着凤凰的黑檀簪子,就如她对她少爷那般,太过亲昵,教他看了胸闷心紧。 忽然间,始终被压在心底的妒火再关不住,就这样风风火火的冒了出头,他伸出了手,抽出了那支挽住她青丝的凤凰木簪。 乌黑的发,没了长簪的箝制,如水瀑般飞扬,流泻而下,落到了他脚边。 她小小的抽了口气,停下了手中折衣的动作,却没回首。 他撩起一束还残留她些许体温的青丝,它服贴柔顺的待在他的手里,任他轻抚摩挲。 她的肩头微微瑟缩了一下,他知她清楚他在做什么,可她依然没有回头,没有阻止他。 他把玩着她的发,将她散落后就逐渐变得冰冷的秀发,在手中转了一圈,缠在他粗糙的掌上温暖它,轻声开口问。 「你知道,我第一眼看见你时,想的是什么吗?」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不介意,只自顾自的答:「我想着,老天爷待我真好,我落水死了,还派个这么美的仙女来接我。」 他喜欢她的发裹着他手的感觉,如丝一般的滑,似花那般的香。 「然后,我昏了过去,当我再醒来,你细心照顾着我,我知你不是仙女,我看着你挽成妇人髻的发,只觉得恼。因为,你竟然已经嫁人了。你已有了丈夫,有了能牵着你手的男人。我不该对你有任何遐想,我这样告诉自己,不让你上心。」 她继续保持着沉默,小手却揪紧了膝头上的衣。 他将她的发,凑到了鼻端,吸了口气,哑声再道:「你不知道,当我晓得,你不是宋应天的妻时,我有多开心。当你告诉我,他不是你的男人时,我只想着,也许我可以拥有你,或许你能是我的……」 她不应,他也不急,只将大手挽转,缓缓将那青丝在手上左缠一圈,然后右绕一圈,握得满手,让她柔软的发,裹着他,缓声低语。 「若你是我的,该多好?多好?」 他悄声说着心底的渴望,让那满心的希冀,回荡在寂静的空气里。 「我从来不曾如此在乎过任何姑娘,从来不曾如此想要一个女人,在我还来不及多想时,你就那样入了我的心。」 天色,渐渐暗了。 屋子里好静,屋外的雪,像吸走了所有的声音,除了……他。 白露不敢回首,不敢动弹,只能咬着唇,听着他的嗓子,低且哑,吐出一句又一句真心的话语。 「然后,你和我在一起了,我不敢相信,你竟愿意和我在一起,几乎就像是我的。」 他握紧了她的发,声更哑。 「我知你受过苦,知你其实很脆弱,你和我一起,只是因为身边需要有人陪。」 不是这样的,不只是因为这样。 反驳的话,几乎就要出口,她紧抿着唇,强忍着,忍着说不出的苦,忍着难以遏止的痛。 「我告诉自己,不要奢望太多,别再渴求更多,你和我,是那么的不同。我只是个懂得在杀伐中求生的莽汉,你却是个教养良好、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你不可能真的看得上我。」 他垂眼看着手中缠绕着他的青丝,说着:「可就算只是一时也是好的,让我能小小的,作一个梦。让我能在你心中,拥有一个位置,就好。」 就好。 她身微颤,手揪得更紧更紧,藏在眼眶的泪,早已滑落下来。 「但,你替我洗了脚。」 身后的男人,似乎靠得更近,他的体温包围着她,温暖着她。 「我开始想,忍不住妄想起来,想着更多、更多,想着原来我也能过这种生活,想着原来你要的不只是一时,想着或许你心同我心,想着若我敢开口,你可能真的愿意,嫁给我……」 她闭上眼,咬着唇,死命忍住到嘴的呜咽。 「那一夜,我原以为你会为我感到心疼、不舍,原以为只要我掏心掏肺,你就会投向我的怀抱。谁知,你心那么狠。我把心都掏给了你,你却弃如敝屣。」 一颗心,疼若滴出了血。 「我离开后,曾想喝得烂醉,买了酒,却喝不下去。你会怕的啊,怕喝了酒的男人。可我管你做什么,你宁死也要包庇别人,宁愿将我推开,也不肯让我帮你。但明知如此,我却还是喝不下那壶酒……」 他自嘲的笑了,那狼狈的干笑,教她心更痛。 「我把它倒了,在城里走了一日。」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道:「我想着,为何你能那么狠心?你这么恼、这般气,真是因为我骗了你,抑或只是因为你家少爷回来了?你真只是为还恩情,才会如此?抑或你心里,其实一直有着他,我只是个代替品?我想着,原来一切只是我自作多情……」 第十二章 他松开手了,她知道,她能感觉到长发滑出了他的手掌,落到了地上。 她心一痛,以为他要走,却听他嗄哑开了口:「你若对我无情,为何要替我挡刀?为何要替我洗脚?为什么……要让我上你的床?」 那句句苦涩的逼问,教她泪如雨下。 「我只是……」她逼自己开口,却无法将话说完。 「只是什么?」他问。 「寂寞……」她在寒气中,抖着唇,吐出这两个字。 「你看着我说。」 她不能,她做不到。 上一回,她已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没有办法当着他的面,看着他的眼,再砍他一刀。 宾烫的热泪,落了一滴,又一滴。 看着那小小抖颤的肩头,瞧着她挺得笔直的背脊,他不舍的伸出长臂,环住了她,将那连哭都不敢出声的小女人,拉到腿上,揽在怀中。 她的泪,洒落他的铁臂,湿了他卷起的袖口。 她没有挣扎,她做不到。 他能感觉她止不住的颤抖,那般苦、这么痛。 「寂寞也行。」他靠在她耳畔,悄声道:「也好。」 这一句,教她几近崩溃。 白露攀着他从后环着自己的铁臂,泣不成声,几近恳求的道着歉:「是我……是我的错……你忘了我吧……把我忘了……」 这些话,多伤心。 可这一回,他有的只是心疼,不再气恼。 「我忘不掉,我没有那个能耐。」他抚着她泪湿的小脸,温柔的环抱着她道:「你不知,这些天,我看你为别的男人洗衣铺床,有多恨;看你为别的男人添饭倒茶,有多恼。我嫉妒得眼都绿了,恨不能自己才是宋家的少爷,才是那个当年救你的男人。」 这些日子,当他回到这座岛上时,他无法不去注意到,她和那宋家少爷看来有多匹配、多登对,他们俩一个俊美斯文、一个温柔婉约,当他俩站在一起,根本有若金童玉女一般。 「我记得初来乍到,县府的衙卫告诉我,宋家少爷光靠那张脸就能迷得姑娘们神魂颠倒时,我还嗤笑过。」 他怀抱着那倔强心狠的女人,低哑的说:「每个人都认为你是宋家未过门的媳妇,即便我总觉你待我那般不同,堂里还是有人坚持认为你是他的人,之前我还不懂为什么,可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时,我懂了。」 他俩佳偶天成、郎才女貌,任谁瞧了,都会认为他们是天作之合。 「宋应天有钱有才,俊美无俦,文武双才,我呢?我有什么?除了这一身伤,除了几个小钱,我什么都没有。若你心里想的男人是他,你实话告诉我一声,我不会多怨什么。毕竟,当你有宋应天那样的男人可以选,为何要选择像我这样的莽汉?」 他的话,让她泪掉得更凶了,整个人在他怀中蜷缩成一团,抖颤得如雪中的小猫,虽然还是没回首,可她的小手却宛若溺水的人抱着浮木一般,紧紧攀扣着他环在她身前拥抱着她的双手。 「是吗?」他将脸埋在她颈窝,哑声再问:「你为他洗衣作饭,为他整理房间,为他经营药堂,是因为你想的男人,是他吗?」 他说的每一句,都刨挖着她的心,痛得她难以呼吸,教她哭成了泪人儿。 在他的逼问下,她终于再禁不住,崩溃的摇着头低泣,泪水又跟着如珍珠般洒落一地。 「你让阿澪对我为所欲为,是因为嫌弃我吗?」他再问。 她哭着再摇头。 她怎会嫌弃?怎会嫌弃?她是不得不啊—— 他捣着她的心口,将她压在他的心上。 「我不会要你别再为他折衣,别再为他整理,别再为他经营药堂。我不会再要你信我,不会要你把一切都说清楚,不会逼你让我帮忙,我回来不是为了查案,我会回来,只是想知道一件事——」 天,更暗了,好暗好暗。 雪还在窗外飘着,他的身子却早巳煨暖了她。 「白露……」 他嗄哑唤着她的名,大手覆在她的心上,在她耳边轻轻的问了一句话。 「你心里,想的男人,可是我?」 他问得好小声好小声,暗哑的嗓音,带着难以掩藏的渴望,隐隐带着不安的忐忑与万般的希冀。 「可是我?」 她抖着、颤着、哭着,明知应了,他就不会再走,明知答了,只会再伤他一回,只是让他怀抱了短暂的希望。 应了,她就太自私;答了,她便会再误他一次。 可她怎能说不?怎能再将他从身边推开?她怎能这般再伤他的心? 「可是……」 他的声,微颤,轻抖。 热泪,因心痛满溢,滚滚而落。 几不可察觉的,她点了头。 深深的,他颤颤吸了一大口气,将怀中的小女人环得更紧,眼眶也湿。 「阿澪要帮我洗脚,你可会妒嫉?」 她哽咽,潸然泪下,轻轻又点一下头。 这一点,让他心头暖且疼,一吐胸中多日闷气。 爱恋的以鼻磨着她的颈窝,他哑声再道:「阿澪要为我洗脚,可我不要,我想的是你,要的也是你,别的姑娘不能替。你懂吗?」 闻言,她的心又苦又涩,又甜又暖。 她含泪,情不自禁的再点了点头。 他喉头紧缩着,告诉她:「你不信我,没关系,是我不该先骗你,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即便……我杀了人?」她抖颤着唇,问。 「我也杀过人。」 可他在战场上,他是不得已—— 某种领悟,忽然浮现,白露屏住了呼吸,惶然在他怀中回首,迷蒙的泪眼中,她能看见他近在眼前的黑眸。 那双眼,透着教她心头战栗的深情,还有着不言而喻的了然。 刹那间,她晓得,他知道了。 知道她真的做了什么,又没做什么。 她不晓得他如何能够了解,又怎么会找到了答案,可他确实明白了她从未说出口的真实。 「无论你曾经做过什么……」他抬手捧着她的脸,以拇指拭着她的泪,悄声道:「不管是什么,即便是伤我的心,都只让我更爱你……」 她震慑的看着他,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可她知道她没听错。 即便是伤我的心…… 他说着,字字入耳、钻心。 都只让我更爱你…… 那深情,教她心颤,被深深撼动。 这样的男人,教她如何不爱他? 情不自禁的,她抬起手轻抚着他的脸,泪眼盈眶的道:「我没办法……和你一生一世……不可能和你……携手白头……你懂吗?」 他凝望着她,只回了两个字。 「我懂。」 我懂。 他说,真切的说。 一阵汹涌澎湃的热潮,从心头扩散至全身,她浑身战栗的看着眼前的男人,难以相信他真的这样也愿意,无法想象他如何能够对她这样百般纵容。 他的模样,他的表情,他说的话,在在都深深撼动着她的心。 满心的柔情,再压不住。 「对不起……」她颤颤抚着他的脸、他的轮廓,含泪吻住了他这些日子又被风霜吹得干裂的唇,低语道着歉:「对不起……」 「别道歉。」瞧她这般,他心疼的告诉她:「你没有做错,没有。你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第十三章 他的话,让她心头再紧。 从来不曾有人对她这么说,她不知道自己如此需要听到这句话。 她泪眼迷蒙,心疼不舍的说:「我心里想着的男人,一直都是你……只有你……」 这些话,教他黑眸炯炯,心头战栗。 她防得这么严,堵得这般实,他没想过她会承认,会这样清楚明白的说出口。 他情不自禁的低头亲吻她,她用同样的热切与深情回吻着他。 这一吻,一发不可收拾,也没人想收拾。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第十四章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那夜之后,他真不曾再多问什么,只整天同她一起出入岛上与药堂。 见着了他,岑叔拍了拍他的背,余大夫只笑了笑,三婶没再多说,喜儿呐呐无语,春铃只一个劲的偷笑,她知每个人都以为这一回他会留下,再不走了。 他们待他如一家,只有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可她也晓得,他喜欢回到药堂里,被人视如一家。 少爷将一切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还是依然故我,像是她身边好像早有这么个男人一般。 阿澪瞧着他俩如胶似漆,只冷眼相对,倒也没再多说个几句,好似她也知,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已无用。 她待他如夫君,把握珍惜着这得来不易的露水姻缘。 她为他熬鸡汤,为他刮胡子,为他按开背上纠结多年的陈痫旧伤。 夜来,她总不忘替他洗脚。 可他也见着,她总在有空时,替那位少爷缝纳着一件新衣。 他没吭一声,只去多弄来一盏灯,让她看得清楚些。 白露在灯下,缝着衣、纳着裳,瞅了那弄来灯后,就侧躺在她身旁翻着同少爷借来医书的男人,心又疼更暖。 她知,他想在这儿安身立命。 他还想着,能和她一起。 她没再泼他冷水,不再提醒他,她身上背负着的人命。 她只垂下眼,继续穿针拉线,一针一针密密的缝,缝得扎实些,才够牢靠、才好穿得久。 油灯,亮着,散发着光明。 这冬日,那么暖。 有他,好暖好暖。 她感觉,他与她,像老夫老妻。 如果可以一辈子,若然能够一辈子……这日子,该有多好? 她眨了眨泪湿的眼,将针穿过手中厚布,细心的缝着手上的衣。 她让他陪着,同他厮守依偎,缠绵共寝。 能有一日,是一日,能多一时,是一时。 冬、至。 时光,任她握得再紧,还是如沙般从手中指缝间流逝。 当她想着,说不得能再这样过一季冬时,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一天,屋外积着雪,但天气难得放了晴。 蓝天下,皿雪显得异常耀眼。 晌午,男人们听说邻村有人因大雪,在山上迷失遭困,冻了几日,他从北方来,习雪性、懂追踪,便带着大梁、阿同一起去帮忙找人。 趁着他不在,她低头又继续缝着那衣裳,做最后的收整,谁知她刚刚结了尾,收了针脚,正拿刀裁去多余的线头,就听到门外一阵骚动。 县里的衙尉们骑着骏马、带着长刀,浩浩荡荡的来到了应天堂,在堂前翻身下马。 药堂内外,人人惶惑不解,见到官爷们,纷纷退了开来,就岑叔迎上前去。 「官爷,今儿个怎这么大的阵仗?」 「你们家白露姑娘呢?」带队的官爷挥开了他,大踏步走入了大门。 「官爷,您悠着点,我去替您叫人就好,白露姑娘还在替人抓药呢,她——」岑撤瞧情况不对,刻意试图拖延时间,岂料后头已有人答。 「我在这。」 大伙儿回首,只瞧白露不知何时已走出药堂,手上仍抓着一把切药的刀。那头白虎,就跟在她身边,虎视耽耽的瞪着那些显然面带敌意的武人。 所有的人,都看着她,那些官尉,更是盯着她身边的猛虎,和手上小如匕首、却锋利异常的刀子瞧。 小小的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刺着了人的眼。 那头偌大的虎,更在此时露出了牙,喉中转着狺狺的低吼。 那官爷心微惊,但仍力持镇定,手握刀柄,盯着她与那头虎,朗声道:「民女白露,今有人持状告官,指称你假借医人名义,以毒药药人,诈财至死,连毙数人,我等捕贼官今特奉县丞大人之命,奉帖追送白露归案。你若反抗,休怪我等就地格杀。」 闻言。前来堂里买药看诊的人们尽皆抽了口气,为之哗然。 白露瞧着眼前那十数位带刀官爷,只深吸了口气,将手中的小刀倒转,交给了一旁的喜儿。 「白露姑娘……」喜儿吓得脸白,惶惶的低喃。 「没事的。」她拍了拍喜儿的手,又安抚了身旁的老虎,「蓝蓝,你待着。」 说着,她走上前去,蓝蓝还要再跟,它才举步下阶,官爷们立时纷退一步,她方回首,又开口喝令一回。 第十五章 「蓝蓝,待着。」 白虎面露不悦,但仍是停下了脚步。 「白露。」三婶听见了外头的骚动,匆匆跑了出来,看此景况,忙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就几位官爷来提我去问案而已。」她瞧着三婶与岑叔,镇定自如的说:「药堂里的事,就拜托大伙儿了。」 三婶脸微白,抚着心口,点了点头。 「来人。」带队的队长,一抬手,喝令道:「替她上铐枷。」 药堂里的人一听,纷纷又骚动了起来,几名大娘更是涌上了前来,当那些官尉拿着木枷靠近她,蓝蓝又作势要上前。 余大夫闻言,忙上前朗声道:「官爷,白露姑娘只是遭人诬陷,是有其嫌疑,还不是罪人,且她也没要逃,您不需要这样吧?」 那官爷见这儿人多势众,又多是妇道人家,不想多生是非,只想逮了人快快回衙,便退让一步,道:「木枷可免,但脚链不能不上。」 说着,一摆手,便要人替她上了脚链。 余大夫还要再说,白露已开口轻言,道:「先生,官爷也是做事的人,别为难人家。」 她这一句,让那官爷一愣,待她倒是客气许多。 人来替她上了链,脚链起码衣裙能遮,众人不好再说什么,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白露被上了链。 「白露姑娘,请。」官爷指着门外打开的囚车。 她看着那简陋且摆明是为了羞辱人的牢笼,再吸口气,挺直了背脊。 懊来的,总是要来。 她早有心理准备,会有这么一天。 拖着沉且冰冷的铁链,穿过院子,跨过门坎,自行上了囚车。 辟爷这儿拘着白露刚出了门,三婶立时叫唤岑叔,道:「快,去找苏爷回来,我去通知少爷——」 车极颠,且硬。 囚人的车,本就没有什么舒适可言。 一路上,他们似像怕被劫囚,赶车赶得飞快,直至入了县城,方慢了下来。 到得那时,也已近黄昏。 虽是黄昏,路上行人还是不少,人们瞧着她,指指点点的私语着,她没多加理会,只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想着他。 到得县府衙门,天早已黑,暮衙的时辰早过了。 她原以为,他们会将她先下监,得等到翌日,县丞方会有空审案。 岂料,这些官爷却直接将她带入了公堂。 鲍堂之上,已坐了数人。 有几位,她曾见过,有几位,她却并不识得,只远远见着过,像是那此时此刻正坐在堂上正中桌案后的县丞。 那县丞,年约五十,须已灰白,老态毕现,他一见着她,装腔作势的便道:「大胆刁民,见着了本官,还不跪下!」 她一怔,根本还来不及反应,对方已一拍桌案,喝令。 「来人啊,先赏一笞,以示惩戒!」 他话才出,两旁执刑问事已上前,一杖就打在她后腿上,将她打跪在地上。 白露跪倒在地,又惊又痛,咬紧了唇,才没喊出声。 「案下何人?」那县丞见了,这才冷冷出言再问。 她忍着痛,垂下眼,喘着气,回道:「民女……白露……」 「你可知,今次本官为何会派人押你前来?」 「官爷告知……」豆大的汗,因为疼,渗出了额际。「白露疑涉命案……」 「今有此位魏大人,诉状递牒于本官,告你四个月前,借着到他家替其儿媳看诊,谋财害命,以毒药药人,害死了他的媳妇,你认是不认?」 她应该要认,她本就打算要认,可当白露抬眼,瞧向那县官所指之人时,只见那位魏大人端坐于椅上,华服锦衣,一脸鄙夷的瞧着她。而他身旁,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貌如潘安、面若冠玉的魏家少爷,他用如黄鼠狼般猥琐的眼神,趾高气昂的瞧着她。 「白露姑娘,县丞大人在问你话呢,你老实说着。」魏家的少爷瞅着她冷笑,插话追问:「你所作所为,是否是你家少爷指使?若你是被指使的,念你生为奴仆,身不由己,本少爷可替你作保,让县丞大人将你轻判,为你减罪。否则,依据大唐律令,谋财害命,是得杀头的。」 闻言,她一怔。 瞧着那父子的嘴脸,再看着堂上那位县丞,她忽然领悟,魏家父子早已先行打点好一切,买通了县丞,非但要治她的罪,还要她拖少爷下水。 所以,他们才这般匆匆,才要夜审。 蓦地,一口恶气,上了心。 她瞪着那魏家少爷,然后将视线看向那位县丞。 「回大人,白露过去半年,确曾数次至魏府看诊,看诊期间,魏家少爷寸步未离,若要说白露和少夫人诈财,魏家少爷岂会不知?」 她喘了口气,冷冷瞟着那在亲爹身旁对她怒目而视的男人,只继续道:「少夫人确实有给过白露钱财,但那是因这半年,白露曾同我家少爷去魏家替少夫人看诊,只是少夫人身子不适却非因病,而是因伤——」 魏家少爷抽了口气,脸色微变,怒道:「你胡说什么!」 她不理他,只看着那位因她突然反控,神情一变,显露微慌的县丞大人,道:「白露询及何至此伤,少夫人称是不小心撞着,可白露于应天堂习医数年,知要撞得断骨裂筋,除非是摔下了楼去,要不便是被人殴伤。从年初至夏,少夫人的不小心撞着,至少六回有余,那还是有请应天堂去看的次数,大人若想知道少夫人因何故身亡,何不问问魏家少爷——」 「放肆!」县丞大人一拍惊堂木,怒道:「民女白露你尔是大胆,竟在公堂之上,胡说八道!来人啊,给我杖脊三下!」 执刑问事们大喝一声,头两人冷着脸持杖上前,来到她身后,举高了长有三尺五寸,头径最粗的杖。 白露跪在地上,冷眼看着那摆明收了贿的县丞,咬紧了牙关,绷紧了皮肉。 刷的一下,大杖破空,虎虎生风,狠狠的打在她的背上。 第一杖,打得她闷哼一声,口中一甜,差点吐出了血,可她生生的忍住了。第二杖,她真的吐血了,却怎样也不喊出声。 才两杖,她已被打得衣背染血、簪掉发散,当第三杖落下,即便她骨头再硬,也疼得眼前一黑,往前趴倒在地,几乎无法呼吸。 蓦地,那冷冷的声,又再起。 「民女白露,你认是不认?你所为之事,是否受宋应天主使?!」 血水上涌,盈在口中,溢出了她的唇,她因疼抖颤着,只手撑起身子,抬眼瞧着那位分明是要将她在公堂上屈打成招的县丞,坚称道:「少爷……从来未曾指使过白露……白露所作所为,皆是自个儿心甘情愿……」 县丞胡抖发颤,冷笑一声:「好一名刁妇,来人啊!再给我杖脊七下!」 「慢。」 那姓魏的大人,举着一杯茶,瞧着县卫再次举杖要打,出人意料的出声,阻止了他们。 第十六章 堂上众人瞧向他,以为这位前任县丞于心不忍,想让她早死早超生,谁知他只慢条斯理的冷冷看着那身后早已血迹斑斑、摇摇欲坠的白露,道:「大人,笞杖,是这样子打的吗?想老夫为官时,时有刁民,衣下藏物以抵法杖,这答杖之刑,得撩起那厚衣,贴着肉打才是。」 「大人所言甚是,是本官疏忽。」县丞大人抚着嘴边长须,抬手指着县卫们:「你们听到了,给我掀起她的衣,贴着肉打!」 这话,听得白露脸上血色尽失。 两旁执刑的问事卫士们闻言,更是愣了一愣,这疑犯是位女的,掀起衣打,便是要羞她、辱她,这也就罢。可隔着衣打,已让她血湿衣背,若再撩起衣打,还不活活将她打死? 况且,她还是那在八百里洞庭,多年来悬壶济世、造福乡里的应天堂的人,这县府中,谁没拿过应天堂的药?这方圆百里之内,又有哪户哪家没让宋氏一门看过诊? 瞧着那被打得出气多、入气少的白露姑娘,一时间,执刑的问事心有不忍,迟疑了。 见此景况,那魏家少爷可怒了,嚣张的喝令道:「还愣着做什么?大人的话你们没听见吗?给我打!再不动手,休怪大人将你等一一治罪!」 闻此,执刑问事们互看一眼,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白露怒瞪那魏家老头,只觉又气又恨,止不住的抖,可再恨,她也只能屏住了气,咬住了牙,强忍。 一名问事吸了口气,再举高了杖,另一名问事则以左手压着她的肩,右手伸向她的裙—— 「住手!」 眼看执刑问事就要碰到她的裙角,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突地,一声大喝,贯入公堂,声如雷霆,震得众人心头一跳,所有人回头一看,只见门外有一汉子踹开了门,大踏步闯了进来。 看见有人硬闯,堂内数人尽皆一愣。 「何来大胆刁民,竟敢擅闯府衙公堂?!」见有人擅闯,怕误了自个儿歹事,魏家少爷狐假虎威,张狂的道:「来人啊,还不给我将他拉下去!」 县尉及执刑问事们一拥而上,却见他掏出一只令牌。 「我乃刑部直属将吏,有特急公文须亲交县丞大人。」 大伙儿一愣,停下了脚步,不敢再挡。 男人说着,在看见跪倒在地的白露时,眼角微微一抽。 她被一名执刑问事压在地上,背上的衣,染满了渗出的血,娇弱的身子,因疼而止不住的轻颤。另一执刑问事,还高举着杖,那杖头极粗,头径竟达三寸二厘,他一见,极怒,几压不住胸中的火。 这是堂上问案时最粗的杖,通常只用来对付顽劣不冥、十恶不赦的歹徒。 他知白露本就打算自己担起这罪,才会如此乖顺的跟着来,她一介弱女子,即便是罪犯,何如以此杖用刑? 包违论,这还只是问案,非是行刑—— 火由心起,猛烧,杀意瞬间涌现。 他脊背肌肉债张,迈开大踏步走上前去,瞪着那两名执刑问事,直瞪到两人心头一惊,竟不由自主的收手退开。 「你们做什么?为何松了手?还不快打!」魏家少爷怒道,大呼小叫着。 有几名县尉闻之欲上前,可在他抬眼一瞪之后,立时识相的止住了脚步。 「都是些蠢货,你等身为县尉,还怕一个刁民吗?」 魏家少爷火了,一步上前,抢了杖,就要自行动刑,众人阻之不及,只见他杖才狠狠挥下,已被那男人倏地一掌握住。 「你做什么?还不快放手!」他额冒青筋,欲抽抽不动,欲出出不得,瞬间出了满头的汗。 男人一挑眉,在他硬抽时,松了法杖,让他往后摔了个四脚朝天,然后看着公堂上额冒冷汗的县丞。 「大人,先皇太宗曾二次下召,笞杖用刑,不得鞭背。这在公堂之上,还敢鬼吼鬼叫、私自持杖用刑的刁民,究竟是哪根葱、哪颗蒜?大人你竟也如此纵容?扰乱公堂,该当是得先笞杖个几下先吧?」 一听这刑部来的将吏要他打魏家少爷,县丞脸一白,忙道:「这——世侄,不,魏家少爷是丁男,来县府里服役当白直,是我要他协助问讯的。」 这是谎话,他一听便知。 丁男服役三番上下,一年需四月,一番可以纳两千五百文来替,这小王八蛋衣着华贵,又是前任县丞的儿子,会来衙里当白直跑腿才有鬼! 但他没有强辩,不想在这杂碎身上浪费时间,他强忍着满腔的怒火,和想蹲下抱白露起身疗伤的冲动,将握拳的双手,负在身后,环视了整个公堂。 除了县丞、魏家父子,几名县尉,这公堂,再无他人。 无主典、也无法曹,他瞧了更火,眼微眯,看着案后县丞道。 「大人,下官苏小魅。小魅二月前,特奉尚书之命,前来洞庭查案,今日听说大人拘了白露姑娘,忧您听信谗言,妄断案情,这才连忙赶来。」 这一回,魏家少爷总算是听清了他说的话,一听他是从京城里刑部来的官,魏家少爷为之一惊,脸上忽青忽白,顿时闭上了嘴,隐忍住气。 倒是魏家老爷,轻咳了一声,提醒:「咳嗯,苏小魅,大人在办案,即便你是刑部来的将吏,怎能随意擅闯而入?」 县丞听见老师的话,脸孔微一抽,胆子也大了起来,坐直了身子,沉声道:「是啊,苏小魅,本官在办案,即便你是将吏,也不得擅闯而入。」 「所以,大人这是在问案?」他扯着嘴角,问。 「当然!」县丞趾高气昂的说。 「既是问案,请问主典何在?」他眉也不挑,只沉声再问:「法曹何在?」 「咦?」县丞一愣。 「大人应该知道,若要问案,便须得主典在场录事写由,须得法曹援引律例,怎不见主典在此录事?不见法曹引律?」他瞧着那可恶至极的县丞,道:「主典不在,如何录事?难不成要他事后瞎编?法曹不在,又如何援律引法?大人难道忘了,诸断罪皆须具引律、令、格、式正文,违者得笞三十?还是大人意图故入人罪?」 县丞一惊,再道:「当……当然非是如此,主典、主典和法曹,他他俩今日另有公务……」 苏小魅冷冷挑起了眉,直盯着他,露出了笑,道:「大人,长孙大人书我大唐律法有规,锻炼成狱,故入人罪,以全罪论。意思便是,大人若是意图屈打成招,故意入白露姑娘有罪,事后证明其事所非,得依反坐之,大人便得同故入白露之罪而罚,既然白露姑娘被控以毒药药人,那便是要——」 他说着,将厚掌平举在脖间,轻轻一画,语带笑意的道:「杀头了。」 这话,让县丞心头一跳,冷汗从额际渗出。 苏小魅客气有礼、笑容可掬,一双眼却寒若冰针,继续道:「当然,小魅不敢以为,大人有心如此,谁也不想随便就掉脑袋的,是吧?就算大人不是故意,可若断罪未小心求证,不慎失于入者,也得以其罪罪之,减三等以罚。轻则去官停职,重则流三千里。大人你判案,可得小心谨慎,莫要落人口实。否则哪天哪月被小人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捅你一刀,那可就大大的失算了。」 第十七章 「大、大胆!我……本官、本官判案,当是小心求证,你怎敢诬指本官听信谗言?这一状,可是有凭有据的。这刁妇,才刚认了曾去为魏家少夫人看诊,还妄言诬指受害者入罪——」 「谁告的状?」他蓦然打断县丞的话,只问。 「当然是受害者家属!」 「受害者家属?」苏小魅再挑眉:「啊?难道就是这位魏家少爷?」 「自然便是我!」那魏家少爷,神气起来了,指着那还趴跪在地,无力起身的白露,控诉道:「这贼妇用花言巧语,蒙骗了我媳妇,教她来得了家里,还让她骗了财,最后更让她下毒害死。」 他冷冷的问:「你既确认妻子遭其谋害,怎拖延至此才提出状书?」 「这——」魏少爷一愣,一时无言,不由看向自家亲爹。 魏大人端着茶,老神在在的道:「当然是因为,先前咱们十分信任应天堂来的大夫,可丧礼后一月,我儿才发现,家中有财物漏失,一问之下,奴仆方说,是我儿媳拿给了应天堂的大夫,那物是家传之宝,不可能作为诊金供出,倒回去想,这才惊觉,自应天堂的人来看诊之后,我家儿媳身子每况愈下,颇有蹊跷。唯恐冤诬了人,老夫明察暗访,多有侦讯,确认了这事,方拟状书上告县丞。」 这是废话。 这老狐狸知应天堂的后台是凤凰楼,怕一状无法告下,才竭尽思虑的布下这局,苏小魅心知肚明,可他没同他争辩,只客客气气再问。 「是这样啊,那状书是大人你拟的?」 「是。」老狐狸颔首。 「告官的也是大人你?」他再问。 「当是如此。」老狐狸气定神闲的说。 苏小魅瞧着那以为旁人动不了他的前任狗官,笑了。回首瞧着案后现任狗官,道:「大人,你听清楚了?」 「当然。」这有什么好听不清楚的?状纸都还在他桌案上呢。 「大人真要办这案?」 「本官确要办这案。」不过他本想是打算速战速决的,谁知杀来这程咬金。 「那好。」他双手负于身后,不让自己多看白露一眼,只看着公堂内之众人,朗朗扬声道:「民女白露,因疑涉在三年内,以毒药药杀七人至死,今岳州刺史查其有异,特上书刑部,请求将吏支持调查,是以小魅才会受命前来洞庭,协助刺史大人办案。」 这一说,急转直下,让所有人尽傻眼。 怎么,这人不是来帮白露姑娘的?竟把原本一条人命的案子,搞成七条连环命案? 苏小魅不疾不徐,瞧着那几乎已松了口气的县丞和面露喜色的魏家父子,再道:「因受害者人众,遍达三县一州,刑部尚书大人指示,此案应破其例,教三位县丞及刺史大人,至岳州共审!」 他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封公文,上递桌案。 众人闻言再一愣,不由得面面相觑。县丞更是飞快将那封公文拆开来看,一看之下脸色一沉,瞬间刷白。 瞧着那大人的白脸,苏小魅冷声再道:「大人,方才你也听清了,这魏大人说状书是他拟的,告状的人也是他,是吗?」 「是……」县丞回得也有些虚。 苏小魅听了,剑眉一横,大眼一瞪,喝道:「来人啊!把魏大人押起来!」 「你说什么?!为什么要押我爹?」魏家少爷大惊,怒咆。 「大胆刁民!你、你凭什么?」魏大人更是老脸一白。 苏小魅冷眼看着那老头,讥讽的道:「魏大人,你枉为前任县丞,难道忘了,律令中有规,前人合禁,告人亦禁?在事实真相未明之前,除被告应即收押问讯,即使告罪者,亦要收押!」 这一句,叫堂上众人尽皆一愣,魏大人的脸更是一片死灰。 依律法,确有其规,但他告官之前,可没想过有人竟敢押他。 「放肆!我可是前任县丞啊!我是县丞啊——」 「法即是法,律便是律!即便是现任,一样要押!」苏小魅冷眼看着他说,再喝一句,声穿公堂:「来人啊,把这姓魏的押起来,一并带往岳州问审!」 见案后县丞抓着那纸公文,吓得脸色发白,没有阻止,县尉们察言观色不再迟疑,立时有人上前,持杖押下那姓魏的前任县丞。 县丞看着人押了魏老太爷,又匆匆挥手教人拉走了暴跳如雷的魏家少爷,以免他再生是非。跟着,他便看见那将吏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的抱起了气若游丝的白露姑娘,让她趴在他肩头上,瞧着他道。 「大人,未免此案真有人指使,或意图灭口,这疑犯白露,我便先行押往岳州城牢审讯,你有疑议吗?」 县丞瞧见他带着杀气的眼,一句不敢吭,只摇了摇头。 他见了,冷声再道:「那么还请大人派两名县尉陪同,备一不得有窗,门需有帘的车马,与我押此疑犯。」 「那是当然。」县丞听了,赶紧挥手叫人去备车。 「正式开审之日,刺史大人会择日再行通知。」他盯着那县丞,出言警告:「此案牵连甚众、且广,届时逐字逐句定皆会有主典录事,上报朝廷,供刑部、中书、大理寺、御史台等审议复核,莫怪小魅不曾提醒大人,大人既要审案断狱,务必将此案相关人等一并押至岳州城,小心求证、不得有误,你可好自为之。」 语毕,冷冷的再瞧那脸色发青的县丞一眼,他方抱着不断冒着冷汗,面目苍白虚弱的人儿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白露在他抱起她时,就几欲昏厥,他还未行至车马,她已完全昏了过去。 他强忍着替她疗伤、为她拆下脚镖的冲动,只是抱着她,运气以掌对着她的心口,护住她虚弱的心脉。 车马驶过飒飒寒风,扬起几许白雪。 马车辘辘向前行,辗压过冰雪,驶出了县城,在夜下赶路。 即便他已够小心,可她伤得太重,一路上,她背上的血,依然浸湿了他捧着她腰臀的大手。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害怕她会死在他怀中,可她的心尚在跳,他尽力将气过给她,死命忍着不先帮她疗伤。 如果可以,他真想直接带她逃走,远走到天涯海角,厮守终身,可他知她不会肯的,待醒来后,定会又再回来。 所以,他忍着,只护着她, 当月过中天,岳州城终于在望,城墙上,亮着灯火。 县尉驾着车马在城门外停卜,对守门的人亮出官牌,顺利入了城。 苏小魅让那两名县尉看着他抱着她保持着原样下车,亲自送她入了州府的大牢,他不想让她坐牢,他清楚在牢笼里的感觉,可她要脱罪,必要先过这一关。 他威胁利诱的设法和典狱打点好牢里的状况,才逼着自己走出来,再带着那两名县尉去见刺史,禀报案情,然后方教他们离开。 待得那两名县尉一走,他立即回转狱中,点起了灯,低头检查她的伤势。 在那县衙里,除了第一眼,他始终没有敢再看她,一路上都不敢,怕自己压不下胸中那股怒火,怕他忍不住坏了事。 第十八章 他已经算好,全都算好,他知她想做什么,他不想她做,可不得不让她去做。 他要保她,就得让事情开始。 可人算不如天算,即便他已想得周全,却仍是让她受了苦。 苏小魅捞起她散落的长发,小心的脱去她的衣,只见那几杖,将她的背打出了瘀,杖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就连她的双腿后,也是青红一片。 心,痛至极,像被刀爪刨成数片,扔到了火上煎熬。 纵然已有了心理准备,他还是恼恨心疼不已。 天杀的,他不该离开她的! 他早知县丞的人在等,等着抓人,抓宋应天。魏家和县府里那些蠢蛋,认为杀人者定是个男的。可他以为他们没有切实证据,该是不敢,且也应查不到宋家少爷人在哪。 谁知,那些贪赃枉法的家伙,为逼她指认宋应天,竟狗急跳墙,直接便来逮她,试图屈打成招。 一听岑叔匆忙赶来,说县尉们来拘她走,他便知大事不好,立刻快马加鞭的赶来,却还是慢了一慢。 他打开伤药,替她上药,当他抚过她背上被杖出的伤时,她疼得轻抽,教他掌指也微抖。刹那间,极恼又火,恨不能回去将那县丞、执刑问事、魏家父子,全都千刀万剐。 他只慢这一慢,就慢了一刻钟不到,已让她被打成这般,若再迟些,她岂不当场在公堂之上,活生生被他们打死? 他上药上得极轻,仍是让她疼醒了过来。 乍见他,白露还以为那只是她的幻觉。 因为太痛、太想念,太渴望,才出现的幻觉。 然后她想了起来,记起他做了什么。 对于被问罪,白露早有心理准备,但她从来就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她原以为,就算他是将吏,对这一切,也无能为力,待事情发生,他也早已无力回天。 她希望他记得的女人,是应天堂里的她,是在岛上的她,而不是如今被笞杖打得皮开肉绽的她。 谁知道,他会赶上,会闯入公堂—— 他让她趴在他腿上,小心翼翼的替她上药,可她能感觉到,那正替她背伤上药的手,在抖,教她心疼得比背更痛。 身上的痛,她能忍,她知道如何能度过那痛,她早习惯了。可心上的疼,她忍不住啊,那疼教她喉干声哑、眼湿鼻酸,疼得几欲掉下泪来。 「为……什么?你……为何要来?」 闻言,他才知她醒了。 看着她,他揪着心,自嘲苦笑,提醒她道:「我是官啊,你既要当贼,我这为官的怎能不管?」 「你该知道……无论早一些、迟一些,我都是要认罪的……你明知我做了什么,明知……我不可能不认罪……」 「我知道。」他真的知道,他抚着她原本光滑如丝,此刻却破皮流血的背,嗄声说:「就是知道,才要来。」 「是我将自己陷入这境地,即便换了别的县丞刺史审案,我一样会认……」她眼泛泪光,哽咽开口:「何必拖上这一时?」 「白露,你真以为,我能看着你死?」他苦笑。 「当然不是……」 她语不成声,微微一哽,才又道:「这是条死路,我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我选的,是我要走,我心甘情愿,你何必要跟着跳下来?」 「你甘愿,我不甘心啊。」 他的声极哑,听来好疼,教她热泪满溢,喉紧心抖:「我不想……也不愿你见我……这样……」 她这话,让他心又一紧,替她上完了药,小魅扶起她,替她重新盖上保暖的厚衣。 「所以,你也不甘,不是吗?」 他抹去她嘴角的血,拭去她的泪,捧着她苍白的小脸,哑声说:「白露,这天下,没有真正的死路,就算前有高墙,我也会为你搭梯过墙,纵然是断崖绝壁,我也定为你造桥铺路。」 他一字一句,说得是那般坚定,道得是如此意决。 「你这是何苦?」白露抬起泪眼,瞧着身前的男人,心疼不舍的忍痛抬手,抚着他的脸,哽咽道:「我已对你不起,你怎能教我因自己选的路,害你丢官犯法?毁你一生?」 他以大掌覆住她小手,深情的凝望着她,恋恋不舍的低语:「来不及了,你早就该拒绝我,早在一开始,便不该救我的命,不该让我靠近,不该将自己给了我……」 她泪湿满襟,不能语。 「可你救了,你让我靠近,你把自己给了我……」他眼里有着千般的希冀、万般的渴求,还有无限温柔,「在你之前,我什么都没有,本来我已经习惯一个人过,死了,活着,都没有差别,可你让我有了你。有了你,才让我觉得,原来活着,还有意义。原来我,活得还不够。」 轻轻的,他将她拥入怀中,让她靠在他身上,枕在他肩头,「白露,我要的,不只是露水姻缘,不只是一夜夫妻,我不要只是爱过你,那不够,你懂吗?不够。」 她懂,当然懂。 不够的啊,怎么会够?对这个男人,给她再多时间都不够。 苦与痛、爱与怜,充塞在心中,她无法自抑的哭着伸手,环抱着那教人难舍的男人。 「你要生,我陪你一起,你要死,可以,我同你一道。」 他说着,斩钉截铁、恋恋不舍的说。 刹那间,她只觉全身上下都因他而暖、而热,紧拥着那情深意重的男人,她含泪哽咽问:「你要我欠那么多,教我如何能还?要教我……怎么才能够还?」 他轻抚着她的发,鼻也微酸,只在她耳畔低语。 「那就欠着,记着,下辈子来还我。」 白露从来未想过,她这一生,竟会有一日,能遇见像他这样的男人,竟能被他这样深深的爱着。 「我不要你死,我想你活着……」她枕在他肩上,心痛难忍的说:「好好活着。」 喉头一紧,他要求着:「那别认罪,不要认那些罪,一条不认,同我一起活。」 「我不能……」她揪紧了他的衣,痛苦的说:「我不能为了自己,为了你,置人于险境,我做不到,这是我动的念,我起的头,得由我来收。」 他不舍的拥着她,悄声道:「我知道,可就算你认了罪,魏家父子也不会就此放过宋应天,你可知他们何以执意要拟状告官?真为了那传家宝?还是为了那死去的少夫人讨公道?」 她一怔,直起身子,愣看着他。 苏小魅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说:「你我心知肚明,那姓魏的对他妻子有多少情义,他不会为她告官,那些人都不会。若有情有义,又怎会凌虐至此?死了,再娶一个便是,没什么好舍不得。你织的网那么密,你想过的,不是吗?每一个步骤都想过。」 她是想过,想过了,才去做。 她不敢有任何疏忽,她总是再三推敲、排演,抓出每一个可能的遗漏,就怕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错。 魏家少爷对其妻百般虐待,只当她是出气筒,根本不在乎,也不当她是妻。 她确实以为,少夫人若死,那人不会这般追究。 第十九章 他告诉她:「你想得够多,但百密总有一疏,他也一样,他打老婆,再怎么瞒,也总有人见着,总有人知道。人的嘴是关不住的,不直讲,私下也会说。那小王八蛋告官,只因街坊有传,说他妻子是被他活活打死的,少夫人娘家亦是世家,家中也有官在朝,他打死少夫人的说法,传回了少夫人娘家去,他怕被问罪,才硬要先冤说宋应天。」 她没料到这点,「少夫人说爹娘不疼……不曾提及娘家……会关切……」 「仕豪名家,皆爱面子。」他瞧着她说。 是啊,她晓得,那些人都爱面子。 「我早该想到……」白露黑眸一紧,抚着心口,自责低喃。 「不是你的错,若非这事闹大,谁也不会追究,可那小王八蛋仗着自家亲爹是前任县丞,处处得罪了人,才会有人刻意将这事传回少夫人娘家,娘家不疼,可爱面子,自家闺女嫁了人后被打死,就算不想管,可也得为了面子去管。」 他叹了口气,道:「你家少爷只是倒霉,刚好长那模样,刚好又是那德行,你也见着那魏家少爷了,他样貌姣好,也颇因此自傲,周遭的人皆称他俊美无俦,他顾他自个儿脸面顾得比女人家都好,可偏偏遇着了宋应天,一比将他比成猪八戒。八成之前你同宋应天去他家为少夫人看诊时,不自觉惹毛了他,后来被传言逼急了,才把事情往宋应天身上栽。」 「白露,人人当你是宋应天未过门的媳妇,是宋家的奴,依法论律,合家同犯,止坐尊长,虽妇人造意,仍以男夫独坐,你认这罪,魏家父子仍可因此硬诬是宋应天主使,他一样会被抓来杀头,不是他,便是宋家老爷。」 她轻喘口气,小脸煞白辩解:「可我不是少爷的妻,不是宋家的奴仆。」 「那对魏家父子是没差的,只要差人叫曾去过应天堂里的人来问讯,随便问谁,都会同意你是宋应天未过门的妻。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就连你的名,都是他取的。你认了罪,他们无论如何,也会抓着这把柄,将罪赃到宋家父子身上。」 她一愣,哑然无言,当初她做这事时,只想着一人做事一人担,怎么样也没想到,竟会有这律令。 「况且,你真以为,那些人真想你这样牺牲自己?你说是你起的头,我说起头的,是魏家父子,是那些个混账、杂碎,是那个对你动手的朱实鄂。」 听见那人的名,白露娇躯一震,惊愕的抬眼看他,她晓得他在查,知道他挖出了些什么,可她以为他顶多翻出了那七条命案,却不知他竟连这也查了出来。 「你……知道……?」她喉紧声哑的问。 他满眼的温柔与心疼:「我这官,也不是干假的。」 「你怎么……怎晓得……」她从未对人提及,就连在梦中,都不曾敢讲、不敢提及那恶人的名。 「你这腔,是南方才有,你天生有一双种什么活什么的手,你教人植树种药草,什么都种,就一种不碰。」 她屏住气息,望着他轻颤。 他轻轻抚着她的脸,抚去滚落她氤氲大眼的泪,「你不种菊,却老爱看着,远远的看,就是看着,眼里有惊慌,亦有不舍。明明,你不种菊,身上却老有那味,淡淡的、清甜的花香。我问过喜儿春铃,你从不碰菊,即便盛夏,也不喝消暑退火的菊花茶。」 她不知,他看她,看得那么清楚,如此透澈。 「所以我让人去查,查六年前,江南附近道州府的失踪人口,和强盗杀人的案件,再剔去身份年龄不合的,挑出同养菊、栽菊有关的案子,那不难,六年前,只有一户符合这条件。」 他离开岛上后,去看过,亲自去看。 「金家世代种菊,已过十代,种出的菊花,极优且良,美不胜收,传到了上一代手中,却就只得一女,其女有一双巧手,街坊邻里皆说她种的菊,风华绝代、貌胜牡丹,且不生病虫,还让当地刺史,年年上贡朝廷。金家为免绝后,所以为女招婿,谁知五年后,上一代先后亡故,到头来,其女与女婿还遭强盗刺杀——」 「不是强盗案,是我杀的。」 白露喉头紧缩着,瞧着眼前深情以对的男人,终于开了口,道:「爹千方百计的,想找个能传宗接代的人,那人是世家次子,文武双全,他们千挑万选的,才选中了他……」 「他打你。」他陈述。 「所以我杀了他。」她点头,坦然承认。 她讲得好简单,可他查过,他听过她的暗夜惊梦,他知她受过什么样的苦,因为如此,因为她曾受过,才认得出如她一般的受害者,才特别无法忍受,才会对那些女人伸出援手,给她们解脱。 死了,便一了百了。 她说过。 若死了,就没人会再计较。 「你逃走了。」他抚着她的唇、看着她的眼,道:「你也帮着她们逃。」 所以,他真的知道。 她唇颤颤,轻声再问:「你查到哪里?知道多少?」 他深深的看着她,哑声说:「我什么都知道。」 「那你该也知,我已无路可退。」白露凝望着他,眼里有痛:「我不能逃……」 「我知道。」他清楚晓得,为了不牵连别人,她把所有的线索都揽到了一起,教追查的人,只会查到她身上。 就到她为止。 旁的人,都能死,都能逃,但她不行。 她若走、若逃,应天堂的人就会被拖下水,每一个曾帮着她的人,都将被当成从犯,一定得有一个人扛这罪,让这案子就此打住。 打一开始,她就只让自己担。 「别认。」他捧着她苍白的小脸,劝道:「别认那个罪,你认了,就是要宋家父子替你担这罪。」 「可——」她还要再说。 「不要认。」他打断她,坚定的道:「只要你不认,我就有法子让魏家父子自食恶果。」 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让她已经认命的心,几乎兴起一丝希望。 她可以吗?难道事情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就当是为了我。」他哑声开口。 她心一疼,唇微抖:「我不能拿别人的命来冒险……」 「至少给我一次机会。」他情深意切的求:「我不会陷你于不义,我知你无法那样活。」 她抖着心,望着眼前的男人。 「一次就好。」他低语着,眼里尽是痛。「如果你见情况不对,想再认罪,我不会拦你。」 他不会拦她,可她知,他会陪她一起,同生共死。 白露无法拒绝,对他的情意如此澎湃汹涌,从眼眶中满溢,恋恋不舍的,她抚着他深情的模样,终于点了头,颔首同意。 「就一次。」她悄声说。 一阵激动,裹着心,上了喉。 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小心不碰着她的伤。 「若不成,你别同我一起。」她怀抱着他的身,小手攀在他强壮的背上,枕在他肩上要求。 闻言,他笑了,只在她发上印下一吻,悄声道:「两人一起,路上才不寂寞。」 热泪又再上涌,她不顾背伤,只攀得他更紧。 第二十章 「阿魅,这一生,我对不起你,若此生无缘,白露下辈子定会来还你。」 「我记着了。」他喉微哽,哑声道:「你可别忘了。」 这样的男人,她怎忘得了?又怎能忘啊? 多希望能陪着他,生生世世,到永久。 永久啊…… 她坐着牢。 他则陪着她,几寸步不离。 牢狱里男狱女囚是分开的,女牢这儿人本来就少,他和典狱打点好,将她囚至最僻静的地方。 那儿本就是关重犯之处,可他将其整理洗刷得干干净净,还弄来床被,甚至一张小几,一盏小灯,一小红泥炉,还有茶壶杯盘。 每日早晚,他皆会替她换药,还照三餐喂食于她,就连睡觉,他也一样睡在这儿,同她一起。 偶有几回,他得离开,必也会叫狱卒来顾,那狱卒也怪,见着这牢里模样,像没看见似的,眼也没眨一下,就背对着她,站在她牢栏外守着。 她从没想过,坐牢竟能坐得这样舒爽。 「你一直待这儿,不会叫人起疑吗?」有一回,她忍不住问。 「我得和你问讯逼供啊。」他露齿一笑,回得理所当然。「我要不在这,人家还当我办事不力呢。」 她一怔,只得再问:「这些床被,你都弄了来,若让人知,岂不招惹是非?」 「放心,有钱好办事,我都打点过了,不会有人来的。」他老神在在,只将手中药汤弄得凉些了,一口口喂着她说:「即便有人来探,根据大唐律令,狱囚因病须给衣食医药,病重者,可脱枷去锁,家人入侍。」 家人呢…… 她不是他的家人,还不是。 可他待她如妻,将她疼着、宠着,一直如此。 瞧着那一匙一匙喂食给她汤药的男人,白露心又再热烫。 他再喂她一口汤药,道:「况且,这案子还没开审,已闹得沸沸汤汤,传遍八百里洞庭,应天堂这么多年来,又是义诊、又是赠药,托你在药包上开名打印的福,早声名远扬。魏家父子在地方上骄恣多年,尽惹人嫌,人皆知你可能冤枉,即便不是冤枉,也有好戏可看,无论你是不是真凶,都够他们说上一辈子,这时你可死不得,你若死在牢里,这案一下变悬案,教刺史大人拿什么同洞庭百姓交代?他现在可是巴不得把你好好供起来,最好养得白白胖胖的,省得开庭之日,你又瘦又病,教人有得说嘴去。」 他这说法,教她为之莞尔,唇角轻扬。 他见了,黑眸浮现一抹柔情,看得她连耳也热,羞得想垂下视线,却又舍不得不看他的脸,不瞧他的眼。 那日,她虽应了他,可谁知,是不是还有明天? 于是,再羞,也还是瞧着,心跳再快,也一样看着。 「你再这样看我……」他柔情万千的看着她,抚去她唇上的一滴药,意有所指的说:「我只能对你刑求了。」 她脸更红,忙将视线垂下。 他轻笑出声,再喂她一匙汤药。 她乖乖喝着,半晌,方又问:「你只是将吏,怎对律法这般熟悉?」 她知律法严明,条规极多,即便县丞判官,都不一定全懂,所以那日县衙的人,才会被他说得哑口,可这男人却对这些法规倒背如流。 他又喂她一匙药,坦然道:「我也坐过牢,有些是被冤的、有些不是。官场是非多,我很快就发现,做人不是行得正、坐得直就好,要不被冤,得自己熟得律法条规,否则真是怎么被冤死的都不知道。出来后,我一得空就将那律令背得滚瓜烂熟,时不时拿出来唬人一下,还挺好用的。」 这话,让她又笑,可也心疼。 思及他先前曾提及的过往,她不禁问:「你娘,还在吗?」 「不在了。」他一扯嘴角,「她原以为带着我到了王爷府认祖归宗后,便能因此飞黄腾达,后来发现事不由心,便拿了钱,回乡嫁了人,没几年就因为意外走了。」 几句简单言语,让她又跟着揪紧了心。 她知,他娘将他留在了那里,留在那人生地不熟的王爷府里,任其自生自灭。 所以他从来,也没人疼过的吗? 不自禁,她又抬眼瞧着那男人。 她不知他究竟经历过多少风雨,该是只比她多上许多,这男人一路上,走得必也辛苦,直教人心生不舍。 他终于喂完了那碗汤药,将碗搁上了桌,把她抱在怀中,让她能靠着他歇息,而不压着了背。 白露偎着这温柔多情的男人,听着他的心跳,忍不住道:「你同我说说,你之前的日子,好不好?」 先前,她不敢问,怕将他留在了心上,可如今,她却想知道更多,想更加了解,关于他的一切。 「你想听什么?」他靠在墙上,环着她,笑问。 「你怎学会下棋的?」 「在王爷府里学的,棋法其实同作战一般,棋子便是兵卒将帅,下棋是很好的布局训练方式,谁能多先想几步,谁就能抢占更多先机。」 她知他棋下得极好,常惹得阿澪恼极,明明是阿澪找他下棋,却有时还会为此同他翻桌。 似是知她在想什么,轻轻握住她的手,他和她十指交扣,只道:「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你定能下得很好。」 何时呢?她可还有机会? 白露没将问题问出口,只偎得他更紧,只问:「你怎知我能学好?」 他将她小手拉到唇边,轻笑:「你聪明啊,思虑既条理分明,也耐得住性子,较不会意气用事,这些都是好棋手所需要的特质,说不得久一些之后,你会下得比我还好。」 她抬眼瞧着他吻着她指节的唇,只觉得心暖。 牢里没窗,不通气,又狭隘,可这儿有了他,她便能不在意其他。 她知他其实不爱在这儿,他说他坐过牢,恐怕没一次好过的,有几回,他睡了,却会因身在狱中而猛然惊醒,直至看见她才松了口气。 她心疼不已,要他出去透透气,可他不肯,仍在这儿陪她。虽然他说他有办法,可她知他也没十足把握。 他没说出口,但她知他也怕,怕之后再不能见。 两人相聚的日子,所剩无几,能把握一分那便是一分啊。 那回之后,她再没提要他出去。 她问他大漠风光,问他曾去过哪里,他捡着好笑有趣的说,说他第一次骑马,第一次在暴风雪里迷路,第一次看见结冰的飞瀑,第一次遭遇沙暴还被骆驼拉着跑,第一次睡在原野上却被过路强盗打劫,第一次在海上遇到比一栋房子还大的鲸鱼的经历。 他告诉她,他办过的几件案子,说他如何揭穿了妖和尚骗财骗色,如何发现某位执法严明的捕贼官其实竟是一名义贼,他如何将他抓了又放,又怎么样帮着他洗清了冤屈,抱得了美人归。 他说着他见过的山川水色,吃过的各式食物,听过的奇闻异事…… 说到好笑的地方时,他自个儿就会先笑了出来,说到有趣的地方,还会忍不住比画两下。 他说得眉飞色舞,逗得她发笑。 他将那一切讲得那般清楚,彷佛历历在目。 第二十一章 偶尔,他会提及往后,说及将来,若得空定要带着她一起去吃,一起去看,一起去玩,一起去走天下。 她总是轻笑颔首,没有反对,她也想,很想很想,却知那可能,微乎其微。 她只看着他,偎着他,将他的模样,记在心里,将他的声,刻在魂上。 这几日,他瘦了许多,白露瞧他满脸风霜,有些心疼,这些日子,为了她,他不知耗费了多少心神。 「天下的姑娘那么多,为什么是我?」待回神,这问题,已溜出了口。 可她真想知道,他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的人,为何哪一个姑娘没有挑,竟会爱上她这个麻烦? 他一怔,垂眼瞧她,露出教人心暖的笑,方回道。 「因为,你编织的谎言,最美。」 她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样回。 他勾着她柔软的手指头,玩着、抚着,让指尖与指尖相抵,再一一错落,边噙着笑,柔声道:「每个人都说谎,人们说谎背后自有其理由与原因,多数的人都是为自己,背后的原因,都很不堪。只有你,是为了别人,你宁愿牺牲自己,也要织这谎,那让谎言,变得美丽。」 她心一热,眼又微湿。 「起初,我只觉你人好,虽然外表冷硬,装得坚强,但你的心好软,软得像豆腐似的,后来看你越久,懂你越多,我知你坚强不是装出来的,你心好,也不是假的。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那让我想要拥有你,让我想知道,被你拥有的感觉。」他又和她手指交握,紧扣,道:「让我想成为,那个能牵着你手的男人。」 她瞧着他与她交扣的十指,只觉得心也像是被他扣着了、握暖了。 「我没那么好。」她哑声说。 「你有。」他定定的说,吻着她的发,哑声道:「旁的人不知,可我知道。」 她握紧他的手,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觉他的吻,只觉暖。 胸中的苦,几近消除。 如果可以,多想疼他到老,她将他的大手,也拉到唇边轻轻印下一吻,然后压在了自个儿心头上。 他顺着她,嘴也笑。 「白露?」 他轻唤她的名,她轻应一声。 「嗯?」 他贴在她耳边,悄声要求:「你再叫我一次阿魅好不好?我不知我的名,原来也能那么好听。」 这男人,总知道如何讨她的心、要她的情。 她小脸又烫,却仍昂首,看着他的眼,依着他,张嘴唤着他的名。 「阿魅。」 他听得耳热心甜,露齿一笑。 只唤名,就那么开心啦,这男人真容易讨好。 万般的柔情都在心,她抬起小手温柔的抚着他的笑脸,跟着轻言再一句。 「我爱你。」 刹那间,他虎躯一震,似连心也停。 她本是不想说的,不想因此绑住他,总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可他的情意如此浓烈,不让他知,好不公平。 她不想他以为,她有的只是感激,只是欢喜。 这个男人如此教人疼惜,那般让人爱恋,他不该只得这些。 白露眷恋不舍的抚着他的脸庞,他的胡碴,他屏息的唇,然后在上头轻轻印上一吻,悄声道:「好爱你,好难不爱你……」 他双眸发亮,灿灿如星,眼里心底尽是她。 深深的,他吻着她,和她唇舌交缠,哑声告诉怀中心爱的女子。 「有你这句,我死都甘心。」 寒冬凛凛,北风呼啸而过。 在这冷冬之际,岳州城里却是人潮汹涌,各方人马从四处而来,住满了城里的大小客栈,就连一般家有空房的,也都清出来出租给来看热闹的人。 怕是连过年、赶集,也没这么热闹过。 所有的人,都是为瞧那应天堂连续以毒药药杀七人的毒妇而来。 开堂的那一日,天微晴,冬阳照得人发暖,可若到了辽阴处,那不一会儿,便立时冷到齿打颤。 大清早的,府衙前就已万头掼动,看热闹的人将府前挤得水泄不通。 照一般常理,刺史大人早衙办公,晚衙方审案,可因此案牵连三县一州,加上众人关切,于是才提前改为早衙审案。 就在此时,县尉前来赶人,一顶官桥,被抬了进来。 「来了、来了,是沅江县的县丞。」 「那后头这位是谁啊?」 「我知我知,这湘阴县的,就那个试图将白露姑娘屈打成招的。」 「那前头这位便是华容县的县丞啰?」 「不,他是咱们岳州的长史大人啦。华容县丞一早就到啦。」 「这人是到齐了没?」 「应该是到了吧,不过这鼓怎还没响?」 此话刚落,就见一名官爷走出大门,秀出了两根鼓棒,吸了口气,拿出吃奶的气力,如下雨般敲着大门外的大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 蹦声顿时大响,传得老远,教人们兴奋了起来,个个伸长了脖子,试图要看真切些。 辟爷敲完了鼓,转向前方人潮,高喊。 「衙时已到!大人坐衙——」 此话方落,府里厅内,就瞧一黑发黑胡的男人身着官服,从内而出,来到了厅里,坐上了厅上最高的大位。 大位之下,另有三名县丞。 厅里除了立于刺史大人左右两旁的长史与苏小魅,更有通判官、判官、法曹、主典等人,而执刑问事们,个个是手持大小笞杖,在厅旁左右分站,表情冷漠,有若木偶。 待刺史大人在堂上坐稳了,抬了抬手,才又有一名官爷张嘴高喊。 「开堂!」 「威——武——」执刑问事们共声齐喝。 那声是又沉又低,可教人打了个颤,几乎教厅门内外所有的人,都立时安静了下来。 刺史大人再一抬手,便有官尉将诉状的魏家老头,和被告的白露带上。 待两人都跪下了,刺史大人才问。 「诉者何人?将姓名原由报上。」 魏老头被关了几日,发散眼垮,仍是一脸不悦,虽然跪下了,可还是不甘的怒瞪了身旁的白露,和那站在刺史左侧的苏小魅一眼,方拱手朝刺史大人道。 「老夫魏严,四月前儿媳突然往生,老夫因觉有异,一查之下,方知应天堂借看诊以毒药药人,盗我家宝,害我儿媳!」 「魏严,可曾有人告知你,诬人入罪,若查无所实,便得反坐?」 「老夫知道,长史已再三告知。」 「好,你知便成。」刺史大人点点头,即便这数日,他已反复阅览过案上状书,仍低头再细看一次状书,跟着,方抬头瞧着那被押上来,跪在一旁的姑娘,问。 「民女白露,魏严之诉,可是真有其事?你是否真借看诊之名,行诈财害命之实?」 白露拾起头,瞧着案上那官,只见他黑发黑胡、厚唇大耳,年岁只在四十左右,一脸横眉竖目,眼上还有一疤划过眉角,官不像官,倒像绿林盗匪,若非他身着刺史官服,又高坐大位,众人皆对他必恭必敬,她还真要以为此人是贼非官。 她愣了一愣,然后看见那男人就在刺史大人一旁,定定的看着她。 他虽面目严肃,但眼里透着紧张,她知他仍忧她不肯。 第二十二章 「回大人。」白露将视线从男人身上拉回,瞧着那案后刺史,深吸口气道:「白露于少夫人死前数月,确曾至魏府看诊,可从未诈财,更不曾害命。」 此话,教那男人心口一松,黑眼里浮现几不可见的释然。 「大人,此妇心毒狡狯,其言当不可信。」魏严听了,未等剌史问话,便耸着白眉,疾言厉色,忙道:「她若未做,必也是其主宋应天所为,我儿媳本只微恙,请其来看,看完身子每况愈下,不久便死。未几,老夫便在岳州大市,见我传家翡翠出现珠宝商家珍宝阁,问其从何而来,商家只道,是应天堂宋应天遣此贼妇来卖。」 刺史大人听了,转过头来,瞧着白露问:「民女白露,你可曾携魏家翡翠,卖予珍宝阁商家?」 白露深吸口气,眼也不眨的道:「不曾。」 「她胡说!」魏严斥道:「那是我亲耳所闻,珍宝阁商家亲口所讲——」 刺史随便敲了敲惊堂木,道:「好了好了,安静。」 魏严见状,方闭上了嘴。 刺史大人朝身旁长史招了下手。 长史会意,扬声道:「传——珍宝阁商家上堂——」 不一会儿,立时有人押着一锦衣玉服,脑满肠肥的大老板,上了堂跪下。 「你可是珍宝阁商家景临?」刺史大人问。 「回大人,小的是。」大老板唯唯诺诺的道:「小的是景临,在城内珠宝市经营珍宝阁,买卖珠宝营生。」 「堂上这两人,你可识得?」刺史大人指指那跪着的诉者与被告问。 「识得。」景临瞧着那一男一女,喘了两下,道:「这是魏大人,以及应天堂的白露姑娘。」 刺史大人一听,瞅着魏严,问那珠宝商:「魏大人?你何故称魏严为大人?」 「回、回大人的话,魏大人曾为县丞,虽已辞官养老,但小人敬魏大人多年辛苦,是以仍以大人尊称。」 「喔,是吗?」刺史大人瞧着那魏严,微微一笑,「原来是魏大人,多有失敬,那还不快快请起,来人啊,赐坐。」 魏严面露喜色,神气的站了起来,旁还有官爷,拿了椅子上来。 白露心中一凛,微寒。 丙然,官官还是相护的吗? 她瞥了那在刺史身旁的苏小魅一眼,可他不急不慌,就是站在刺史大人身边,眉目不挑,一语不言。 就在这时,一旁法曹匆匆上前,在长史耳边说了几句,长史听了忙又俯身对坐着的刺史大人嘀咕了几句。 正当官爷将椅摆好,那魏严掀袍要坐时,刺史大人突伸出了手,忙道:「慢!快撤椅——」 持椅的官爷一听大人有令,火速将椅往后一撤,可魏严已要坐下,来不及站起,顿时一屁股坐倒在地,如王八翻肚般摔成了个四脚朝天。 厅外众人一见,哗然而笑,就连厅内本面无表情的执刑问事们,也个个死命的憋着嘴,几乎笑出声。 魏严又羞又气,老脸涨得通红,赶忙爬起。 只瞧刺史大人将身子前倾,压过半个桌面,瞧着那摔得万般狼狈的魏严,道:「唉呀,魏大人,你还好吧?抱歉啊,律令有规,前人合禁,告人亦禁,辨定当能放之,告人者得押散……刚说散啥去了?」刺史大人讲到一半,转头去问长史。 长史忍笑低头,悄声回道:「散禁。」 「啊,是了,是散禁。」他被提醒记起,笑咪咪的再转过头,瞧着那魏严,客客气气的道:「得押散禁,只可不着枷,还是得押要禁,所以恐得劳烦大人你继续跪着了。」 魏严纵是有气,也只得忍下,着恼的重新跪回地上。 即便如此,白露仍是不安,这刺史大人看来似乎有些不是很可靠,教人难以信任。她无法不注意到,纵然他叫魏严重新跪下,嘴里可还是尊称他为大人。 「咳嗯。」刺史大人轻咳两声,重新在位子上端坐好,再次瞧向那肥得肉直颤的珠宝商,再问:「景临,本官问你,四月前,此女是否曾携一翡翠雕件来售求现?」 「这个……」景临小小的眼珠子,瞧了下魏严和白露,抖着肥肉,看着案后几位大人说:「回大人,当是如此。」 白露一怔,瞪着那富商看,她是见过他,可从未与他交易过啊。 「那是何月何日?」 「七月十九。」 「民女白露,你作何解释?」 「回大人的话,白露确曾见过景临,但七月十九,白露整天人在应天堂为人看诊,堂内簿记皆有所登。」 刺史大人闻言,瞅向苏小魅,「苏将吏,簿子呢?你可有同应天堂搜来?」 苏小魅将搜来的簿记呈上。 刺史大人将应天堂的簿册翻开,上头确实一一登记年月,以及当日看诊人为何,人数多少,家住哪里,为其看诊的大夫是谁。 「景临,七月十九,白露确是在堂看诊呢。」 景临额冒冷汗,「是小人记错,可能、可能是二十。」 「七月二十?」刺史大人扬高了眉,再翻一页,道:「二十那日白露在替王妇阿霞接生。」 「那二十一?」景临抖着脸肉,试探性的问。 「王阿霞难产,生了两日夜。」刺史大人告诉他。 「咦?呃,那个……二十二呢?」景临肥脸煞白,抖着肉再问。 「你要不要干脆我告诉你她哪日不在啊?」刺史大人一拧眉,不耐烦的道:「你到底是记不记得啊?」 「那个,这个……」景临掏出手绢,猛擦额汗,吞吞吐吐了半天,吐不出个所以然来。 湘阴县丞见情况不对,忙回身插嘴:「大人,簿记为人所写,皆有可改,要仿一本,也不是难事。」 「啊,对,你说得对。」刺史大人恍然,指着那县丞笑道:「也是啊,仿一本是不难啊。」 白露心再一沉,却听苏小魅开了口:「大人,既是如此,或可请人召来王阿霞问问,妇人产子,又是难产,王妇必记得产子日是何时。」 「唉呀,苏将吏说得也是。这法子好。」刺史大人说着,再同长史示意,道:「长史,去看看王氏阿霞——」 他话未完,府外已有一妇人举高了手,道:「这啊这儿!大人,我便是阿霞呀,大伙儿让让、让让啊!让我过去,大人在叫我呢!」 人们一听,立即让出了位,让那妇人过去。 熬人手中怀抱一娃儿,在大伙儿的帮忙下,终于挤进了厅里,她挥汗如雨的道,「唉呀我的娘啊,过这街,还真比生孩子累。」 此话一出,教人们又笑出了声。 她抱着孩子,三步两并的穿过大厅,一下子跪到了白露身旁,硬生生将那肥胖的珍宝阁大老板,挤到了一边。 「白露姑娘,你别怕啊,阿霞我来给你作证。」 白露一愣,怎样也没想到会看见这妇人。 熬人气没喘过来,就朝案后的几位大人道:「大人,我就是王阿霞,我手中这孩子,便是白露姑娘接生的,生了我两日夜呢,我可不会忘的。」 「你孩子几日生的?」刺史大人问。 「回大人,二十日至二十一日。」 湘阴县丞脸一变,不甘,再问:「早上还晚上啊?」 第二十三章 阿霞振振有词的道:「二十日一早天未亮就开始疼,我家男人赶紧跑去应天堂,白露姑娘辰时便赶来了,一直到阿霞二十一日晚上,生出我儿阿大,可一步都没离开过。」 「你确定吗?」华容县丞问。 「当然确定。」阿霞点点头。 「王阿霞,你要知道作伪,可是有罪的。」刺史大人问。 「我知道。」阿霞抱着孩子道:「可阿霞没有说谎,我们全村的人都可以为她作证,她那两日确实在我们那儿待了两日夜,可没空跑来岳州城,同这吃得脑满肠肥的大爷买卖呢。」 「是啊,咱们全村都可以作证的!」一时间,厅外有一小群人跟着举手嚷了起来。「咱们都能作证——」 而景临被她一说,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也嚷嚷:「你说什么你——」 「我哪说错啦?!」 刺史大人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道:「安静安静!鲍堂之上,岂容人大呼小叫?再吵的人,全拉进来各笞腿臀十下!」 厅外及案下两个快吵起来的人听了,立时全都闭上了嘴。 见状,刺史大人这才满意的吸了口气,横眉瞧着那珠宝商问:「景临,你到底是否记得此女何时将翡翠抛售与你?莫要再说谎,若再浪费本官时间,本官就先打你几个大板!」 景临一听要被打,肉抖了一下。 「事隔许久……」景临心虚忙道:「小人、小人,记……记不太清了……」 魏严一听,怒道:「景临你——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说的,明明你信誓旦旦同我誓言说是宋应天要白露将我传家翡翠卖你——」 景临额上冷汗微冒,「是如此啊,我只、只、只是记不得,是何时而已。」 华容县丞轻咳两声,道:「大人,事隔四月有余,景老板记不得正确时日,也是可能。」 刺史大人闻言,再问:「景临,本官再问你一次,白露可有卖翡翠与你?」 「这……那……」景临的小眼,飘来瞥去,瞧见魏严那愤怒脸目,又听两位县丞在帮着说话,再次选了边站,牙一咬便道:「是有。」 白露闻言,忙分辩:「大人,白露从未同其做过买卖。」 「景老板。」 此称呼一出,教大伙儿都吓了一跳, 循声而去,方发现原来是沅江县丞,他年岁已高,发须全白,脸上的皱纹又深又多,似随便一挤,便能夹死一只苍蝇似的,这县丞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像是已经睡着,至此才轻咳一声,问。 「你说白露将翡翠抛售与你,你可有凭据?」 「因白露姑娘是应天堂主事之人,又说需钱孔急。」景临抹去一头汗,道:「是以小人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并末多有相询,也无请其签单。」 「那就是口说无凭了。」沅江县丞挑起沉重的白眉,说道。 这结论,教所有人又是一愣。 厅外人骚骚嚷嚷,讨论喧哗着。 「大人,此妇之言不可信啊!」魏严瞧着,大喝一声,忙强调:「况且先前在湘阴县,苏将吏自个儿也说,此妇以毒药药人,连我儿媳,已害死七人。对照我儿媳,同样都是在给应天堂看诊后,突然恶化,先后猝死,大人不也因这七人死因不明,才请尚书调派将吏支持调查的吗?几位大人,不也就是因此才会齐聚岳州共审?这不就说明,此妇心似蛇蝎,否则苏将吏哪个不指,要控她以药药人七命?」 「是吗?」刺史大人眉一挑,回首问长史道:「有这回事吗?」 「是有这么一回事,大人曾请我修书信于刑部尚书,请其帮忙。」长史点头确认,看着另一边的苏小魅,道:「苏将吏两个月前便已至此,调查此连环命案。」 「是这样啊。」刺史大人点点头,笑着看前方几位县丞道:「我还道几位大人今儿个怎这么有空,这么冷的冬天不在家睡大头觉,还起了个大早,来陪我一同审案。」 这番话,教府厅内外众人,都笑了出来,就事有相关的几位,脸色难看。 这刺史大人,怎地好似一问三不知,啥也没管事的样子? 白露瞧着那刺史大人的笑,只觉头疼心乱,更加不安,不自禁再看向苏小魅。 他瞅见她的视线,嘴角轻扬。 她注意到,他在那瞬间,将原先垂放的手,轻拢。 没事。 霎时间,彷佛听见他的声音,感觉他像是隔空握住了她的手,他的镇定,教白露心头不由也定了下来。 就在这时,那看着万分散仙的刺史大人又开了口:「苏将吏,你怎么说?你既花了两个月查案,是查出个什么没有?」 苏小魅将视线拉回,同刺史大人躬身相禀:「回大人,据我所查,白露只是疑犯,尚非罪人,小魅提拘白露,只为询其证言。 「什么意思?」刺史大人问。 「过去三年,岳州府县内,有七女无故身亡,七女生前,皆有请应天堂看诊,诚如魏严所言,七人死因皆有一共同疑点,便是都曾至应天堂看诊。是故,方需拘问应天堂主事白露。」 「这样啊?」刺史大人一手撑颐,瞅着他再问:「那你这些天,在牢里拷问出什么了吗?」 苏小魅说得斩钉截铁:「回大人,白露坚称,应天堂只有看诊,并未诈财。」 「胡扯!」魏颜闻言,白眉一耸,忍不住又要插话。「这毒妇不也是口说无凭吗?应天堂是医药堂铺,要什么药没有?她随手就能拿到烈药致人于死啊!」 原本懒洋洋的刺史大人倏地横过一眼来,冷声道:「我问你了吗?魏大人?」 这一眼,冷且寒,叫魏严愕然,呐呐再闭上了嘴。 刺史大人这才又满意的瞧着苏小魅,笑笑的道:「不过呢,苏将吏,魏大人说的也没错。现下,两者说法各有不同,双方同有人证。你呢,你怎么说?」 苏小魅黑眸二见,只道:「大人,小魅还是那一句,要证据不是没有,事实上,确有证据能够确认,白露是否以毒药药杀多人。」 「既有证据,还拖拉什么,还不快呈上来?」华容县丞不耐的说。 「此证,无法呈堂。」苏小魅眼也不眨的说。 「为什么?」沅江县丞再问。 「因为此证,非物,是人。」苏小魅抬起头来,环顾众人,定定道:「死人。」 话一出,震惊全场。 白露愣看着那男人,心头一跳,忽地领悟他要做什么。 魏严更是气得脸色暴红,跳了起来,指着他鼻头咆哮:「苏小魅,你——原来就是你想挖坟?!我魏家祖坟岂能容人轻意动土,老夫不准!」 苏小魅不理他,只朝刺史大人一抱拳,朗声道:「大人!此案牵连七条人命,最近的一桩,便是魏家少夫人,少夫人死方四月,因魏家以为病死所以没请仵作验尸,据小魅多年经验,这时日,其棺若封得极密,虫不进、气不出,若处理得当,尸身多半应仍尚存,若要知晓是否遭人下毒,只要挖坟开棺相验,仵作必能从其中,查明死因为何,是否真被下毒。」 第二十四章 魏严气愤难平的,上前对刺史大人道:「大人,少涵是我魏家儿媳,遭此毒妇毒死,已极命苦,若动其棺,便是辱她,大人何其忍心?」 「魏大人,亡者已矣,逝者难追,但生者若因她被冤,你儿媳可会愿意?」苏小魅冷眼看他,说:「再且,你口口声声说要为媳讨公道,认定了应天堂白露以毒药药人,害其亡命,现在只要开棺验尸,便能查出你儿媳死因,证实她是为白露所杀,你何故不愿?」 魏严愤怒的道:「开棺验尸对亡者是大不敬之举,老夫自是不愿!你若执意要开棺,老夫必上告朝廷,告你滥用职权——」 苏小魅挑起了眉,只从怀里掏出一只书信公文,递与在一旁看戏的刺史大人,道:「大人,尚书行文,若魏大人不愿开棺,便交此信与大人。」 魏严看了更怒,又是一封公文,他气得差点七窍生烟。 刺史大人打开封泥,抖开公文一看,然后瞧着苏小魅,再瞧着那魏大人,将那公文反转,拎在案前,给案下跪着的前任县丞看,笑咪咪的道:「魏大人,刑部尚书大人有令,为查明案情,若然对推无果,开棺验尸显然是唯一方法,上头除了刑部大章,还有御史台、大理寺、中书……等,都一起盖了印。你可要看看确认?」 魏严火冒三丈,心有不甘,还真快步上前抽下来看。 一看他更气更火,差点将这公文给揉成了一团。 岂料,却听剌史大人倾身,和他低语:「魏大人,你倒别恼,我瞧着,说不得你媳妇真是给她毒死的。喏,你看,那毒妇心多虚啊,怕是要昏厥过去了。」 魏严听了一怔,转过头去,果见跪在地上的白露脸上血色尽失,一双黑眼瞪得好大,透着恐惧。 「魏大人,你可还反对开棺哪?」刺史大人挑眉问。 魏严瞅着她,再瞧向刺史大人,立时转变了态度:「既然尚书大人都这么说了,老夫自当从命。」 有那么一瞬间,白露几乎忍不住要当场认罪。 她比谁都还要清楚那棺不能开、尸不能验啊! 饼去数日,她每回问那男人是有什么法子,他总不肯说,只道天机不可泄漏,她届时看了便知—— 看了便知?他可知那棺里是什么? 瞧着眼前那几位大人与那魏严,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嘴半张,抖着唇。 刺史大人抬眼瞧着她,微笑:「白露,你可有话要说?」 「我……」白露看着那彷佛来看戏般的刺史,和一脸愤愤不平,定要置她于死罪的魏严,她张嘴欲言,认罪的字眼,已在喉中,然后她看见了他,那男人定定的瞧着她。 如果你见情况不对,想再认罪,我不会拦你,他说过,这般说着。 相信我。 他也曾这么说。 我什么都知道。 可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吗?她能感觉一颗心在胸口狂奔。 我不会陷你于不义—— 他在堂上,隔着那些人,黑眸深深的瞧着她,要求着。 相信我。 看着那男人的眼,她喉头紧缩,终于脸色苍白的挤出了两个字。 「没有……」 男人眼里,透出了暖意。 白露喉头紧缩,心中仍有忐忑。 「长史。」刺史大人往后坐回位子上,瞧着她与那老狐狸魏严,心情愉悦的道:「派人备轿,召来仵作!看来,咱们要去挖坟啦!」 此话一出,府厅内外众人尽皆哗然,每个人都开始移动,打听着魏家祖坟是葬在哪里,试图要抢得先机,占得看戏的好位子。 岳州城外,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在雪中前行,一路上了山。 魏家祖坟在城外山腰上,当官的搭轿有人扛,也没豆豆小说阅读网提供人敢挡,虽比一般老百姓慢出发,可走到哪人都得让,到得了魏家祖坟那山坳处,刺史大人一下轿,就瞧见周围官尉们圈出的地界之外,那是满山头都是人啊,而且还有越聚越多之势。 每个人都在讨论这件以毒药药人连杀七人的案子。 「款,我说白露姑娘定是冤枉的!」 「呸,我道她定是个毒妇!我刚站多前头呀,你们没见一听要开棺啊,她脸白得和什么似的,铁是心里有鬼!」 「姓魏的,你胡说什么?!我们白露姑娘人美心好,多年来济世救民,不知活了多少人。哪像你们仗着魏老头子曾为县承,贪赃枉法、欺压良善!」 「白露那刁妇压根不知哪来的,八成之前就干过不少丑事了!」 「你胡说!你干的丑事才多呢——」 这山头上,应天堂的人有,魏家的人也有,一时间差点打闹起来。 刺史大人朝那闹处瞧去,就见一富家少爷同一小泵娘拉扯在一起,幸得身旁的人七手八脚的把那两人拉了开。 那富家少爷还想再抬起脚踢那小泵娘,抓着小泵娘的一位大娘大手一挡,斥喝一声:「姓魏的,刺史大人在看呢,你是想被抓下去笞杖吗?」 盎家少爷闻言,这才止住了动作,朝这儿瞧来。 这死人长眠之处,怕是不知多久没这么热闹啦。 刺史大人看着那魏家少爷眼中未退的狠厉,只笑了笑,扶正了自个儿头上的官帽,将两手兜在暖手套里,迈开了步子,就往前头走去。 而他那聪明可靠的长史,早带着官尉们骑马更快上一筹,伶俐的在那魏家少夫人的坟头前,备好了桌椅,甚至摆上了鲜花素果。 刺史大人一至,长史便替他点好了香,恭敬递上。 他轻咳两声,将暖手套递给长史,接过香,待得其他三位大人也到了,方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坟以香敬之。 「民女魏林氏少涵,本官今来,特为查明你冤死之案,今挖坟开棺验尸……」 他说一说,还会忘词停一下,长史必会小声和他提醒,这说说停停再说说,半晌后才终于讲完那落落长的告辞,然后一屁股就在那桌案椅后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囚车到了。 人人争看着那传说中连杀七人的毒妇,有的人瞧白露样貌那般好看,不禁心生怜惜,帮着她说好话,却有更多的人是对其咒骂连连,吐着口水。 「就是她!就是她!那穿白衣的那个,她就是那毒妇白露,就是她同她姘头宋应天,共同骗色诈财,连杀七人!」 「大伙儿快瞧,看她人模人样的,长得也挺有几分姿色,偏生要干这谋财害命之事!」 「看她那冷脸,杀了人还不知反悔,一点也不愧疚,当真是心狠手辣!」 那些嘴里嚷嚷着,煽动着人群的人,露出的皮肤上多有纹身,一副流氓地痞模样,是以虽有人不同意,可也不敢与之争论。 白露不理会那些恶意中伤的言语,也不看旁人,就是定定的垂眼坐在囚车之中,直到囚车停了,她下了车,也对周遭的吵杂视而不见、听若未闻。 「去死吧!贱人!」 随着那咒骂声,忽地,不知谁将一颗烂掉的果子,朝才刚下囚车的白露扔去。 眼看那果子就要砸到了她脑袋上,一根拷讯用的讯囚杖蓦地打横,砰地一声将那烂果子倒打在雪地上,激起千堆雪。 「大胆,刺史大人在此,谁敢放肆?!」 第二十五章 这一杖,将那雪地打出了一个大坑,直见泥土,而杖下的果子早烂得看不清原有的模样。 持杖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苏小魅。 他冷瞪着那些试图煽动人群的王八蛋,然后命令一旁持杖的官卫们道:「此处现为公堂,再要有人持物乱丢,就抓起来笞杖三十!」 他声不高,却极清晰,传得老远去。 这宣告,教人群顿时噤若寒蝉,就连那些地痞,也不敢再嚷。 他一杖就在地上打出个大洞,若给他打上三十杖,岂不变成堆烂泥了? 见终不再有人瞎嚷,他方冷冷朝那主使这群流氓兴事的魏家少爷看去,直至那人愤愤将视线调开,才将手中法杖交回给那原先持杖的官卫。 经过白露身边时,他几乎忍不住想同她说话,但魏严就在旁边,所以他只是握紧了拳,忍住了想扶她的冲动,直往前行,来到刺史大人身边。 犯妇白露,诉者魏严,以及其他一千人证,全都被带齐,一并押到了刺史大人前方跪下。 刺史大人瞧着前头那些人,再瞧瞧苏小魅,和一旁那些魏家的大小坟头。这户姓魏的人家,几代都曾当官,即便改朝换代,他们这官倒也都当得挺稳当的,虽都不是大官,可就地方官员也让他们过得挺快活了,这祖坟碑上随便算算,竟也有人曾任三朝之官。 坟头上,绵绵白雪高迭,像极了一颗颗刚蒸好的馒头。 这挖坟开棺不知要搞上多久? 可惜他忘了教人带馒头来吃,这苏小魅真爱找他麻烦,若非如此,他现在可还能待在家里,同爱妻一起待床上被窝里呢。 待人都到了,他方对那已手持铁铲,站在坟头旁的几位官尉,抬手挥挥,道:「好了,咱们就别浪费时间了,开挖吧。」 挖坟的动手了,将皑皑白雪铲开。 苏小魅站在他身旁,视线却还停留在那犯妇白露身上。 他轻咳两声,「苏将吏。」 苏小魅拉回了视线,瞅着他。「大人?」 他状似无意的看了那魏严一眼,随口闲聊着:「我看了这诉状,上头说主使者是应天堂的宋应天,怎不见你追送其归案?」 苏小魅眼也不眨的道:「宋家少爷出门远行,暂且尚不知其所踪。」 胡说八道,这家伙最擅追踪,他不信这家伙找不到人。 刺史大人挑眉,道:「你该当知,诸捕罪人,有漏露其事,令得逃亡者,减罪人罪一等处置。」 「大人将律法念得极熟嘛。」苏小魅似笑非笑的挖苦他,「你家长史给了你小抄了吗?」 他不羞不躁,往后靠到椅背上,道:「我可是官啊,需要背什么律法?我家长史懂,主典、判官他们懂就好。本大人当官啊,是为了享福,可不是为了旁的人做牛做马。」 姓苏的将吏眼角一抽,皮笑肉不笑的咕哝:「狗官。」 「我听到了。」刺史大人将双手在腹上交握,也笑着。 「就是要你听到。」苏小魅泰然自若的说。 剌史大人听了不恼,就还是笑。 挖坟的人,已将雪都铲开了,他们继续奋力的铲着坟土。 长史在这时,贴心的请人煮了姜汤,差了官尉,为各位大人一一送上。刺史大人怕儿的,当是他自个儿亲送。 刺史接过姜汤,却见那姓苏的拒绝了长史的好意,一双眼又溜回那犯妇身上,忍不住低语轻斥,「小王八蛋,你要不要干脆过去陪她一起跪着好了?」 苏小魅闻言,这才勉为其难的拉回视线。 长史见了,只俯身在刺史耳旁建议了几句。 刺史摆摆手,扬声朝那干跪着的人等,道:「天冷雪冻,都别跪了,一会儿冻伤了,咱们还得出药钱、请大夫,通通起来吧,站着就好。」 闻言,大伙儿全起了身,就白露因腿有伤,起到一半,颠了一下,差点又跪回雪地里,可她忍住了疼,以手撑地,这方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但这跪上一会儿,膝腿上的雪水早化了一些,浸湿了她的衣,教她冷得直打颤,一张小脸看来竟比雪还白。 她那模样,是人看了都心疼。 苏小魅心一抽,差点就要走过去扶她,可刺史大人瞬间站了起来,一脚就踩在他靴上。 「唉啊。」刺史大人指着那仍有土铲出来的坟,道:「苏将吏,你替本官上去瞧瞧,看是挖到哪啦?」 那王八蛋一脚踩得极重,但也让他清醒过来。 他握紧了拳,强迫自己转身,刺史大人这才移开了踩着他的脚,故作好奇的朝那坟头上张望。 围在旁观看的小老百姓们,当然也就跟着张望了起来,试图想看见什么。 苏小魅爬上了坟头,这回四支铲子一起,又是在白日,挖坟的速度极快,他上来时,那坟已被挖开,几要见底了。 突地,铲子敲着了棺,挥汗如雨的官尉抬起了头,瞧着他道。 「见棺了。」 他点点头,道:「小心点,将整座棺椁挖出来,抬至大人桌案前。」 「是。」四人齐应,加快了挖坟的动作。 在多人的帮忙下,他们扩大了洞口,不一会儿,那棺椁整个被抬了起来。 寒风呼呼的吹,人们在山上张望,如风中林叶般骚动着。 「出棺了,快瞧啊!真是要开棺验尸啊!」 「开棺了吗?是开始验了没啊?」 「还没、还没,才在抬棺呢!哇,那棺好大啊!」 没有理会人群的喧哗,刺史大人照坐在他椅上。 遭人动了祖坟的魏严脸色沉重,恨恨的瞥着一旁脸色似变得更加惨白的白露,苏小魅没敢再瞧她,只帮忙抬着那巨大的棺椁至桌案前,然后退开。 刺史大人见了,瞧着魏严问:「魏大人,此棺是否为你家儿媳之棺?」 「自然当是。」魏严沉着脸说。 刺史大人听了,再瞧向那犯妇,道:「白露,本官再问你最后一次,这棺中之妇,可是你下药毒死?」 白露心中忐忑,万分紧张,她真的很怕,怕事情会有差错,她瞧着那远远看着她的苏小魅,他的神情冷漠,但那双明亮的眼,万般温柔。 她相信这个男人,她真的信他。 所以,她吸了口气,看着那教人不安的刺史大人,道:「不是。」 这句话,万分笃定。 魏严的脸色,出现了些许的不确定,可刺史大人,已抬手教人开了棺。 执刑问事们,拿出铁锹,撬开了在外的棺椁,显露出其下雕功精美的棺材,然后再接再厉的,小心将其下的棺盖,也跟着撬开。 当棺盖被抬起,所有的人皆屏息以对,有人为了要看清楚点,甚至爬上了树。 就连几位县丞,也不禁好奇的拉长了脖子,试图想看清棺里的情况,那负责开棺的几名执刑问事,更是忍不住往棺里瞧去。 可下一瞬,一股腐败臭气混着香料味,冲天而来,立时教人闻之欲呕,退避三舍。 执刑问事们,纷纷掉过头去,有一个还忍不住跑去吐了起来。 原来,虽这时天冷,但这少夫人四月前下葬,多少还是会有些腐败。 执刑问事们的模样,教远处的人虽没闻到那味,却也有人忍不住苞着干呕了一下,像是自己人就在棺材旁一般。 第二十六章 县丞们,纷纷掏出了手绢,捣住了鼻子,就连魏严也受不住那味,跟着往后退了一步。 倒是刺史大人站了起身,把袖一甩,走了过去,悠哉的喊着。 「魏大人——」刺史大人在棺材旁停下,瞧着又退一步的魏严,道:「麻烦你过来一下,认一认这是否你家儿媳。」 魏严不得已,只好憋住了气,上前瞧着棺中之人,那发型脸面确是他家儿媳,身上穿的也是当初下葬的衣裳,衣下的双手戴满了金银手镯与戒指,脚上的绣花鞋也一模一样。 就那味,恶心至极,香臭交混,直冲心口,似随时要染上了身。 他匆匆看一眼,就朝刺史大人点了点头,然后迅速退开。 弊材边,瞬间就剩两人,一是刺史大人,另一位便是苏小魅,他俩站在棺材两旁,似对那味毫无所觉。 「仵作。」苏小魅神色自若的喊着。 早等在旁的仵作,快步上前,「大人。」 「拿银针验一验她的喉咙与胃腹,看看是否有毒物反应。」 「是,大人请稍等。」仵作说着,打开背来的工具箱,抽出两根长银针,俯身在棺材边蹲下,往那已半腐的尸身喉上扎了一针,又朝那胃腹所在之处,扎了另一针。 这下,立马要见真章了。 所有一干人等,全部屏住了气息等着,就苏小魅瞧着一旁也没遮鼻的白露。 白露愣看着他,小嘴半张,满眼都是困惑。 他朝她眨了下眼,方拉回视线,看仵作验尸。 待得时间够了,仵作将第一根银针抽出,喉上那针,银白雪亮,半点毒物反应也无。 仵作还没开口,刺史大人已经看着那银针喊着:「唉呀,没毒啊。」 「是的,大人。」 仵作说着,将银针展示给周遭所有的人看,引起一阵骚动。魏严脸色一变,心生不甘,匆匆又再上前来到棺边观看。 「瞧瞧另一根。」刺史大人摆摆手,催促着:「说不得喉中没有,胃里有呢。」 仵作小心将第一根银针搁在一干净布巾上,抽出了另一根银针。 这一根针,沾了些血水浓液上来,带着更多恶心的味,魏颜看之欲呕,仵作将秽物擦去,其下银针同第一根一样,没有半点毒物反应。 「魏大人,这也没毒呢。」苏小魅瞪着魏严说。 刹那间,人们吵闹了起来,争相要看场中情况。 刺史大人瞧着魏严说:「你怎么说啊?」 魏严老脸一沉,以袖捣着口鼻,指控道:「大人明察,这世间毒物甚多,当有银针验之不出的毒,一般人等,不会晓得,可应天堂为药堂,犯妇白露定知何毒能药人至死。这只更证明了,此妇便是凶手。」 哇,这老狐狸真让他见识了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 「魏大人说的也是。」刺史笑着轻拍起手来,回头瞧着那仍杵在棺旁的苏小魅,「苏将吏,你还有话说吗?」 苏小魅瞧着那刺史与那无耻的魏严,只泰然自若的回过身,朝那恭恭敬敬垂手而立的仵作问道:「仵作,这状况,你还可用别的方法,察明辨识其死因为何吗?」 低头垂手的仵作,瞧了那魏严一眼,方道:「回大人,小人方才验尸,便已知此妇死因为何了。」 仵作此言,让众人为之一惊。 刺史大人更是双眼一亮,「你知她何故而死?」 「回大人,小人方才出针,须得轻触尸身,因此发现——」 一说到专业知识,仵作抬起头来,俯身至棺内,指给刺史大人看:「此妇喉骨已断,喉上残留有指印血瘀,虽已被粉遮住,但小人察觉有异,已斗胆擦去其肤上白粉,发现此血瘀当是生前遭勒。」 刺史大人煞有介事的俯身探看,边看边点头。 仵作伸手指着棺里再道:「大人请瞧,其头骨这儿右侧凹陷,肋骨亦断数根,这儿双手指节皆有毁损。大人再瞧她左大腿这儿,略略错开了,这是因方才抬棺震动,挪移了些,可咱们人这儿的腿骨是整根的,会这般变形,必是腿骨已断。大人若有需要,小人可将其剖开,便能看见其下断骨。」 仵作抬起了头,瞧着刺史大人,和那脸色苍白的魏严,朗声道:「根据小人多年经验,此妇应是被人经暴力毒打之后,勒喉敲脑致死!」 什么?! 这惊人宣告,立时将案情大翻转,再次教所有人为之哗然。 魏严更是吓得脸色发青,踉跄连退数步。 刺史大人直起了身子,负手扬眉再问:「仵作,此妇当真是被毒打而死?」 仵作不慌不忙,只是看着刺史大人,信誓旦旦再道:「大人若需更多证据,请允小人为其解衣剖腹,其肤上必有瘀,腹中情况,恐早因重击而爆裂。」 刺史回首瞧着魏严,然后挑起了眉,「魏严,你家儿媳怎不是被毒死,是被打死的?」 苏小魅在这时,双手抱拳,趁机道:「大人,应天堂白露先前在湘阴县衙里,提及其曾为魏家少夫人看诊长达半年,少夫人曾有六回召其去诊,却非是因病,而是因伤,并指称魏家少爷曾打骂少夫人。」 「苏小魅!你少胡说!」魏严老脸刷白,急着道:「你人不在场,怎知她说了什么?」 他瞅着那老贼,眼也不眨的道:「我这几日,在牢中同她拷问出来的。大人若要不信,可问湘阴县丞。」 听苏小魅这么一说,刺史大人立时朝湘阴县丞看去,只见他脸也白,刺史大人抬眉再问:「大人,你怎没说啊?」 「这……大人,本官没说……那是因为狱囚没有告发任何人的权利……」湘阴县丞额冒冷汗,心虚的道:「其话,当不可信。」 苏小魅瞪着他,说:「白露尚是疑犯,非是狱囚,对推之言,怎可只采纳一方?」说着,他转向剌史大人,道:「大人,现下证明,魏家少夫人并非毒死,而是遭暴力致死,白露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当不可能以单手勒死少夫人并断其喉骨,显见凶手另有其人——」 他话声未落,那本在旁观看的魏家少爷在听见仵作所言,便已因心虚,偷偷退出围观的人群,想要逃跑,却被喜儿发现。 「魏家少爷要跑啦!你别走!哪里跑?来人啊!快来帮忙——啊——」 他一回首,只瞧喜儿情急之下,抱住了魏家那少爷嚷嚷着,那家伙心极狠,见喜儿死抱着他,竟一把抓着她的头发,朝旁边树上摔撞过去。 众人惊呼,虽想救人却是不及。 苏小魅当机立断,抓了棺里死尸的发簪就射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金银发簪接二连三,刷刷刷的破空而去,第一根戳中了魏家少爷抓着喜儿头发的手,第二根直接将那家伙的衣袖钉到了树上,第三根硬生生穿过那真皮厚靴,断了他的脚筋,教他整个人被钉在那棵树上。 「啊——」 魏家少爷惨叫出声,声震山谷、冲云霄,惊得周围众人倒退连连。 苏小魅一个纵跃,脚不沾地就落到了他面前,只先问一旁倒在地上的喜儿。 「还好吗?」 「喜儿还好。」喜儿抱着差点被扯掉的发,摇了摇头。「我没事。」 第二十七章 他颔首,方转向那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也敢打人的魏家少爷,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微微一笑,道:「魏少爷,你想去哪啊?刺史大人还有话要问你呢。」 「我去拉屎不行吗?!」魏冷抖着疼痛的手与脚,怒道:「放开我!」 「拉屎?」苏小魅挑眉,皮笑肉不笑的道:「那也等刺史大人问完案后,才能拉了。」 语毕,他不顾他脚上还钉着一根簪,硬生生将他从树上扯了下来,魏家少爷立时痛得再次惨叫。 「我的脚!我的脚!」 苏小魅揪着他的衣襟,硬生生的拖着他在雪地上走,教他脚踝上的血,不断溢出,在所经之处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教人看了触目惊心,又再退。 「苏小魅,你做什么?!快放开我儿!」魏严见那模样,大惊上前,怒道:「刺史大人,你怎可纵容此人一再放肆,污蔑我魏家清白?」 「你是清白的,可你儿子就不一定了。」刺史大人微微一笑,道:「方才我看见了,你也看见了,这儿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你儿意图要杀了那位小泵娘啊。」 魏严一愣,脸上血色尽失。 苏小魅将那魏冷拖至棺旁,魏冷死命的挣扎,害怕的喊着。 「不要、不要!你要做什么?!放开我!放手——」 苏小魅不理那嚷嚷的混账,只是抽掉了他掌上那根簪,抓住了他流血的手掌,伸进了棺材里,按在了棺里那少夫人的脖子上。 「大人,你瞧,这手印与他的手,可是吻合的刚刚好哪。」 剌史大人探头瞧着,点了点头:「那是。」 「胡扯,我没杀她!我是打了她,但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有啊——」魏冷吓白了脸,惊慌的大喊:「我是冤枉的!」 「所以,你打过你媳妇?」刺史大人问。 「只有一次而已!」魏冷白着脸说:「小人对天发誓,就只有一次!」 刺史大人眉一横,道:「她身上的伤,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走时她没死啊!」魏冷心一急,脱口喊着:「我不知她死了啊!我以为她只是装死而已,她以往也都那样啊,那夜我要知她死了,就不会去恰红院了——」 苏小魅听了,松开他的衣襟,抓握着他的后颈,将他整个人上半身都压到了棺里,让他同那死去的妻面对面。 「哇啊——」魏冷大惊失色,吓得屁滚尿流,直闭上眼。「不要、不要,放开我——」 「你们做什么?」魏严见状,欲上前阻止,一旁长史却刚好也要上前,两人撞个正着,一起往前趴倒,在雪地上跌了个狗吃屎。 「魏冷,你给我看仔细了!」 苏小魅大喝一声,将那杂碎压得更下去,直至他离那尸身只三寸:「你可曾将她毒打致死?!」 「我没有、我——」 魏冷还要否认,可他喊到一半,那死尸忽地睁开了眼,抬起了扭曲冰冷的手,抚着他的脸,说了话。 夫君,你怎说谎啊? 他吓得睁开双眼,只见那半腐带着臭味的死尸,口吐臭气,美目狰狞,含恨开口低语。 明明是你,活活将我打死,我好恨、好恨哪,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刹那间,他吓得心口几停,忙痛哭流涕的喊道:「少涵,对不起,但我不是故意打死你的!不是故意打死你的——」 他这话一喊,苏小魅立时将他从棺中揪了起来。 一出了棺,魏冷一呆,这才发现全场一阵安静,才发现他刚刚脱口认了什么,就连他那才刚从雪地里爬起来的爹,也面如死灰的僵住了。 而棺中那尸,动也不动,双目紧闭,两手交迭在身前。 他瞪着她,俊脸煞白,全身抖个不停,喃喃道:「有鬼……有鬼……她动了啊……动了……」 此话,教白露心头再一颤。 怎么可能?莫不是…… 她几想上前确认,却担心坏了大局,她硬是将那冲动忍了下来。 「她动了?没动啊,都死透了,还能怎动啊?」刺史大人在棺旁探头探脑的,然后回首瞅着那魏家少爷,「莫不是,你心里有鬼啊?」 「没有……我没有……」魏冷牙打颤,直摇头。 苏小魅瞪着他,朗声指称:「魏冷,你是否当夜打死你妻,离开后夜里回转,发现她真死了,便慌了,才赶紧称说她是病死的,是吗?」 「不是不是……」他连连摇头。 「你敢说你没替你死去的媳妇擦粉遮伤?」苏小魅进了一步,剑眉一扬,怒问:「要不要我请仵作掀起她的衣,和你的拳头再比对看看?」 听到要靠近那棺,魏冷脸又自,吓得发抖,急急否认:「不要不要,我没有,我没打她——」 刺史大人听了脸一沉,喝道:「大胆刁民!现下证据确凿,你刚刚才认说你不是故意打死她,现下竟还要妄言!来人啊,给我用杖!」 说着,他一甩袖,转身走回桌案上去。 两名执刑问事一并走上前来,在苏小魅松手后,将他压在了地上。 另外两名问事,各拿一杖,分站两旁。 「不要!放开我!放开我——」魏冷慌乱的喊着,死命的挣扎。 「大人,你还未说要笞打多少?」长史凑到一旁提醒刺史大人。 刺史一愣,摆摆手便道:「那就随便先来个二十吧。」 他话一出口,执刑问事就轮流将讯问杖挥下,一下一下的数着,没两下就见了血,他俩一个打臀,一个杖腿,分别落下,教那魏冷是连缓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魏冷痛得哭喊:「爹,我是冤枉的!你要相信我啊!爹——」 魏严寒着脸,转过身去,他现在可也自身难保啊,不再理会自家那蠢儿子,只抖着声,朝着刺史大人道:「大人,老夫不知这逆子做出这等丑事,若然老夫已知,定也不会坚持大人开棺验尸,是不?」 他哪时坚持开棺验尸了? 此话,教众人闻之傻眼,忍不住挖了挖耳,还以为自个儿听错。就连在旁纪录案情、振笔疾书的主典,都不自禁倒翻回去看方才的纪录。 「大胆魏严!」 刺史大人一拍桌上惊堂木,大喝一声,声震八方,其声之大,震落了树梢残雪,教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静默了下来。 剌史大人一改适才随便轻佻的态度,怒瞪案下魏严,其声赫赫。 「你教子不严、纵子行凶,诬告民女白露以毒药药人,现下还敢来妄说是非!来人啊!傍我杖臀二十!」 「大人,冤枉啊,老夫真是不知啊——」魏严老脸刷白,他这把老骨头,哪禁得起打,忙道:「真是不知我儿杀了儿媳啊!」 「那我问你,你儿虐打儿媳,你可知道?」刺史大人抬眉提问。 「这……」他老脸灰白成一片,看着一旁挨着打,到头来连疼都没力气喊疼的儿子,只能道:「小两口偶尔是会有些小争执……」 「那你就是知道了。」刺史冷冷的道:「你枉死的儿媳就在棺内,其身上的伤,尽皆伤筋断骨,此等重击可是小小争执可以造成?」 魏严至此气焰全消,他手微抖,嘴半张,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旁边挥打笞杖的执刑问事,终于停下了。 第二十八章 长史见了,上前提醒刺史大人。「大人,笞杖二十打完了。」 刺史大人抬眼看去,瞅着那屁股与大腿都被打得开花,鲜血流了满地,趴在雪地上奄奄一息的魏冷,再问。 「魏冷,你可有虐打你媳妇?」 从小没被人打过,魏家少爷半点禁不得打,被这样折腾一回,加上方才被吓,已剩几口气而已,他抬起白脸,满脸是泪,嘴角流着唾沫的抖着唇,终于点头认了。 「有……」 「你可曾替你媳妇尸身擦粉遮伤?」剌史大人再问。 魏冷颤颤哭着,再点了点头。 「诬告应天堂白露的,是你抑或你爹魏严主意?」剌史问着,还不忘补充:「本官警告你,莫要再妄言,否则本官叫问事再杖你三十!」 「那不是我……是爹,是爹要我这么说的……」怕再被打,又被妻鬼惊吓,魏冷一咕噜全说了出来。「他说外传我打死了少涵,若不诬个人,少涵娘家必要追究其死因,是以我才诬说宋应天与白露,称应天堂毒死少涵……」 「你这小兔崽子!老夫真是白养你了!早知我一棒打死你——」魏严气得涨红了脸,恨不得上去把自家儿子活活打死,却被两旁问事硬生生拉住。 「魏严!」刺史大人再拍惊堂木,喝道:「你儿说的可有其事?」 遭子出卖,魏严气到头发昏,再不帮儿遮丑,只道:「大人,我儿愚昧,做下这等错事,老夫……老夫真是不知……」 刺史大人点点头,似嘲似讽的道:「我想你也是不知,你没那么蠢,否则哪能在官场里打混这么多年。」 这话,说得魏严老脸又青又红的。 刺史大人再一敲惊堂木,道:「魏严,你纵容你儿行凶,诬告白露以毒药药人,今判你——」 他顿了一下,长史会意,立即上前在他耳朵旁说了几句,他咳了两声,道:「今依大唐律令,诬告反坐,以全罪入,斩其首!不过呢,本官念你曾为县丞,又非主犯,改流三千里——」 魏严听了,再站不住,颓然坐倒在地。 「魏冷!」 刺史大人改看那仍趴在地上抽泣,只会仗势欺人的蠢材,道:「你虐打媳妇,杀了人还试图遮掩,非但不知悔改,甚至赃人入罪,散播谣言,实是万死都不足惜!本官今判你斩首之刑!你可有疑议?」 魏冷听闻能有疑议便要张嘴。 但那刺史大人可没给他机会,只抬起手制止他,道:「你有废话,去和刑部说去,来人啊,将其押入大牢,待京城里那些官爷覆审完后,立即问斩!」 「是!」 问事们同声一应,上前将魏家父子,拉了下去。 这一判,可是大快人心啊,魏家父子长年鱼肉乡里,欺压良民,此刻一被问罪,立时有人拍手鼓掌叫好。 刺史大人跟着将那被魏家父子教唆作伪证的珍宝阁景临问了罪,把故打白露的湘阴县丞摘了官流放两千里,方转头看向白露,喊着苏小魅。 「苏将吏。」 「下官在。」 剃史大人瞧着他,朗声问:「既然此女不曾毒杀魏家少夫人,你可曾查明,另外六人是怎么回事?」 苏小魅抱拳躬身道:「回大人,其余六人,虽皆有至应天堂看诊,但应天堂里的大夫仁心仁术,声名远播,前来求诊的老百姓为数众多,一日常破上百,当是巧合。」 「你确定?」刺史大人挑起了眉。 「大人若要确定,可派人至各县挖坟开棺。」他面无表情的说:「必能一探究竟。」 「还要开棺?!」刺史大人眼一瞪,脱口道:「你这小王八蛋他奶奶的是嫌我事情太少吗?」 长史听了,再上前来,道:「启禀大人,数日前,苏将吏已同我知会,长史斗胆,已派人发文至各处要求地方官员,于今日共同开棺验尸。方才大人审案时,已有多人来报,因年代久远,其尸多有腐败,有些只余残骨,但骨未色变,应是无人下毒。倒是同样都有断骨,抑或头骨碎裂之疑,各地主典、判官皆已在查,就等县丞们回去审案。」 这话,听得白露又是一怔,不禁再看向苏小魅,他背对着她,那宽肩厚背如此坚实如山,像替她遮去了风霜雨水。 他说他知道,可她没料到,他竟将这一切都算尽。 刺史大人摆摆手,教那小王八蛋退下,改对那白露招手。 「民女白露,你过来。」 还觉得有些恍惚的白露,听话上前,踩着白雪,来到刺史大人的桌案。 「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可曾以毒药药人致死?」 白露看着那官不像官的刺史大人,再看向那立于他身旁,已转身面对她的苏小魅。 忽然间,她发现了一件事。 这两个男人好像,虽然样貌不一样,却有同一双眼。 刺史大人老一些,阿魅年轻点,可他们给人的感觉,是一样的。 王爷的子嗣多如牛毛,王爷训练我们上战场,带着我们去打仗,对他来说,我们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瞧着他俩,她恍然过来。 这刺史,不是问她是否杀人,却是问她是否以毒药药人致死…… 她屏着气,看着那刺史与他。 他的眼,很温柔;他的笑,好窝心。 她瞧着那个男人,唇微颤,吐出一句再真不过的话。 「不曾。」她吸了口气,眼含泪光的说了实话:「白露此生,不曾以毒药药死任何一人。」 「好,很好。」刺史大人唇角弯弯,点了点头,一拍惊堂木,宣布道:「民女白露遭人诬告,今确认其罪皆非,即刻释放!」 此话,声朗而清,回荡在山坳里,教所有围观的老百姓,皆听得一清二楚。 应天堂的人听了,更是开心的大声欢呼起来,边急着硬往前挤,试图要挤到白露姑娘身边。 刺史大人搁下惊堂木,看着前头剩下那两位都不知是来看戏还是来赏雪景的县丞,道:「两位大人,你俩府里还有多年命案等着审呢,还不快快回去开审,记得小心求证,可莫要再冤枉了他人。这是命案,你俩审完我还得再审一次,别又增加本官的麻烦了。」 沅江与华容县丞闻言,连连称是,忙起身,往轿子那头走去,眨眼就离开了现场。 刺史大人见了,方再扬起嘴角,瞅着身旁那家伙道:「苏将吏,去替她把脚镖卸下吧,我知道你等很久了——」 他话没说完,那小子已经飞快上前,连钥匙都没拿,就冲到了白露身前,蹲跪了下来,一运劲拧断了那锁着她双脚的脚镖铁链,扔到了一旁。 「唉呀,小王八蛋,那东西要钱的啊!」他嚷嚷抱怨着,眼里却有笑意。 苏小魅没理他,不顾四下都是人,只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白露紧拥在怀中。 白露哭了出来,小手紧攀着他的背。 瞧那两人你侬我侬的模样,刺史大人嘟囔着站起身,「罢了罢了,都是些死老百姓,就没人将本官放在眼里。」 说着,他大摇大摆的晃着晃着,晃过了那两人,晃回了自个儿官轿上,一屁股坐好,才道:「长史,起驾回府吧。」 「是。」 第二十九章 长史摆手,示意轿夫抬起轿。 谁知,剌史大人突又掀起轿帘,瞅着那一对尚黏在一起的男女,喊道:「姓苏的,你给我记得好好把魏家少夫人的棺埋回去,厚葬人家啊!」 他抱着白露,看着那刺史大人,朗声回答。 「小魅知道。」 刺史大人见了,方搁下帘子,在轿子里跷起了二郎腿,下令道:「好啦,回府吧,我家夫人还在被窝里等着哪。」 轿夫抬起了官轿,晃啊晃的晃下了山。 辟轿前后,有官尉与执刑问事们紧紧跟着,当然看戏的小老百姓,更是前簇后拥的追随几位大人与那囚车下山去了,他们可赶着要进酒楼,和人说说这大爆冷门最新的案情呢。 下雪了。 雪花飘啊飘的,从天空上落了下来。 不一会儿,现场剩没多少人,应天堂的人围了过来,在白露身边嘘寒问暖,仵作整理着自身的工具,几名官卫在苏小魅的指示卜,将棺封了回去,埋回坟里,再一铲铲的将土盖上。 有那么瞬间,白露想上前询问阿魅,可旁还有人,她虽有满心的疑惑与不安,却还是强忍了下来,看着他铲土,焚香,将一切都安了妥当。 直至他忙完了,方与她和应天堂众人,坐着车马离开。 是夜。 声寂寂。 雪满枝头,压得枝弯叶垂。 悦来客栈里,如往常一般,住满了人,可这回却全都是应天堂的老老小小,大家一并庆祝着白露姑娘无罪开释,有些男人喝着酒,几位姑娘唱着歌,更有大叔与大娘,在旁热切的讨论着开棺验尸时发生的一切。 可身为主角的白露却已因疲倦,早早就被苏爷送回了房间。 客栈上房里,贴心的掌柜早让人以小炉将一室热得暖烘烘的。 男人握着女人的手,让她坐上了床,端来了热水,脱去了她的鞋袜,替她清洗这些日子来被铐着的双足。 虽然他在牢里时,曾拿布包着那铁镣,可即便隔着布与罗袜,她的细皮嫩肉,还是被磨出了伤。 白露瞧着他低垂的眉目,还有些恍惚,还不能真的相信,自己真的脱了罪,竟真的与他能有将来。 一时间,千头万绪,她满腹的疑窦,却不知从何问起,到头来看着他这些日子略微削瘦的面容,她不自禁抬手轻抚,只吐出一句。 「原来,你真的都知道……」 「我说了,我知道。」他微笑抬眼瞧她,温柔的替她的双足上药。 「你怎么发现的?」她瞅着他问,她是真的好奇,过去她一句未提,怎样想不透,他怎会知棺里的尸有问题,还这般变了戏法。 他噙着笑,放下她的双足,道:「你说人是你杀的,我道是你在说谎,以为你包庇了谁,怎样也想不透,你怎么可能会那般狠心的致人于死,就算真是连环杀人犯,也不会同你一般傻,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等人来抓,更别提会同我承认了。」 她看着他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她的衣裳,回身解开她的衣带,边道:「可你执意要说人是你杀的,那回我气走,想了很久,想你怎能对我那么狠,你分明对我有情,却仍能对我那么狠。」 说着,还要用怨怼的眼瞅她一下。 白露不舍的看着他,低喃着:「对不起。」 他笑了,趁她不备,伸手解开了她腰上的衣带,道:「我不甘心,却放不下你,几次要刺史挖坟开棺验尸,他却拖着不做,说证据不足,不能随意开棺扰民。可我那时恼了、急了,我知你没下毒,知你就是要等着人来抓你,那具尸能证明你的清白,我不能看着你被冤死,所以我挑了个三更半夜,自个儿带了铁铲,上山挖坟——」 她愣了一愣,眼圆睁,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你什么?」 他抽掉她的衣带,脱去她的外衣,扔到一旁,朝她露齿一笑,「我去挖坟,林家二夫人死得最近,可你要人将她火化了,这一招真的很聪明,烧光了就什么都查不到,你若早想到,就没后面这些事。魏家少夫人死才四月,所以我先去挖她的。我搞了一晚上,本以为棺里定是石头,人早被你换掉了,谁知棺里竟真有尸,我登时傻了眼。」 对眼前这男人,她呐呐无语,半晌只道:「那你还信我?」 「我当然信,我见过真正嗜血的杀人犯,你不是那种人。」他垂首研究她的孺衣,找到了衣带子,解开了它,说:「我知道你不是,我晓得有事情不对,我遗漏了什么东西,却一下子想不明白。」 他褪去她上身的襦衣,解开她裙裳的结,边说:「我在坟旁躺了一夜,直至天大亮,看见了草尖上的露水,才整个想通。你很聪明,做事又小心,你说着谎中的谎,遮蔽了我的眼,我一直以为你说谎,到那时方知你没有,你真的杀了人,杀死了那些被虐打的女人。」 她屏住了气息,昂首凝望着他。 苏小魅爱怜不已的瞧着眼前这聪明又胆大心细的女人,莞尔一笑,道:「我真的差点也着了你的道,可当我确定你并没有说谎时,我再次查看棺里的尸体。我看过许多尸,我早该在一开始就发现,但我太心急,看到棺里真的有尸,让我大受打击,没想到经过了那么久时日,她不应该那么完美。」 她的裙裳落在地上了,真好。 低头看着终于只穿着单衣,任他宽衣解带的小女人,他微微一笑。 「而且,她是香的。」他说着,再伸手,三两下便解开了她单衣的腰带,垂首在她耳边,嗅闻着,然后哑声说:「太香了。」 「我只想到下葬前,有人会要看着封棺……」白露轻轻一颤,瞅着眼前退开站直的男人,看着他小心的解着她单衣侧边,那以两条细长衣带打出的小结,他长了老茧的手指很大,但万分灵巧,他很快解开了一个,再一个。 她听见自己喃喃道:「我没想过会有人事后还去挖坟……」 「相信我,会去挖坟盗墓的人可多了。」他告诉她,一边又解开了一个小结,说:「你没瞧她整身穿金戴玉的,光一只镯子,就能让平常人家一家四口吃上好几年,是洞庭这儿民生富足,若在贫瘠一点的荒地,越是有钱人家的坟,越是容易被人开棺偷盗。」 白露呐呐又无语,心神因为他的行为有些涣散,不太能集中。 他解开最后一个结了,开心的问:「那尸首,是你做的,对吧?以木头为底,其上敷蜡为肤,让那尸看来更似真人,之后再擦上粉、加上胭脂,就几可乱真了。」 「你怎知是蜡?」她喃喃再问。 「我……」他张嘴,将她拉进怀里,咬了她小嘴一口,说:「吃了她。」 「什么?!」白露一下子醒了过来,小嘴微张,愣瞪着他。 「我得确定你是用什么做的,所以我抠了一点脸皮来吃,那是蜡,是蜂蜡与木蜡混合的蜡。」他噙着笑,瞅着她道:「你是用药堂里的大锅加热的吧?那蜡还带着药味呢。」 白露看着眼前的男人,震慑不已。 谁能料到,他看到了尸,还不死心,见到了证据,还不甘愿? 第三十章 为了她,他竟吃了那尸呢,虽然是蜡做的。 「你怎么那么傻?」她悄声问。 「你不也傻?」他抚着她的小脸,说:「哪个聪明人,会以己身性命,力保旁人?即便已惹杀头之祸,仍不肯道出原由?」 她黑眸一紧,小手抵着他的胸膛,再问:「阿霞是你叫来的?」 「是。」 「棺里的尸……」 「前魏家少夫人。转过去,上床趴着,我帮你上药。」他说着,在她转身时,脱下了她的单衣。 白露一下子红了脸,明知自己的身子,他瞧过许多回了,却还是觉得羞,上床时,还是忍不住拉了被遮住了腰臀。 她小小的动作,逃不过他的眼,那样的羞怯,反倒让他心更痒。 他没阻止她的行为,只吸了口气,镇定下来,检查她背上的伤,边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道:「不过这头衔她不怎么爱。」 所以,那棺里的尸果然真是少夫人。 白露趴在床上,枕着自己的小手,好奇再问:「你怎知她人在哪?」 她背上的伤好多了,结的痂开始脱落了,但看来还是有些触目惊心。 「发现那具尸是假的之后,我知道你一定有帮手,这些工程太浩大繁杂,你一个人不可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他打开药膏,温柔的替她的背上药:「所以我回到应天堂,告诉余大夫你想做什么,我说服了他,我有一次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我告诉他我的计划,听完后,他就帮我找来了岑叔和三婶,他们联络了其他人,剩下的就等好戏上场了。」 他抚着她的背伤,不舍的道:「你要认罪,我让你认,只是我还以为,可以避免你挨上这几杖。」 她揪紧了身下的丝被,哑声问:「那些坟里的尸……」 「都换了。」他说。 她一怔,想起在坟场时,刺史让那些县丞都回去审案了! 「你该不会把每个人都——」白露惊慌的蓦然回身坐了起来。 他挑眉瞅着她洁白的身子,安抚道:「我没让所有的人都再躺一次棺,只有你知道的那一个,其他年月久了,必也会腐,真躺一个完整的人入棺那不更奇怪?我按着往生的年月,分别放了同年同月走的尸进去。」 这一说,她方想起白日确曾听到长史似是提过,可她当时被他变的戏法搞得胡涂了,到那时早乱了神,那一刻,她知他竟真让她脱了罪,让她有了将来时,她只能瞧着他,也只能想着他,啥也无法再多想。 「你哪来这么多尸可替?」白露愣看着他。 「京城啊。」他瞧着她,扯着嘴角,道:「那儿离乡背井枉死的无名氏多了,想有几年几月的,便有几年几月的,我让凤凰楼的人夜半去挖了,运过来。那些无主的尸,在京外的乱葬岗没人祭祀,来这儿山多水美,逢年过节,还有人拜,多好?」 白露怎也没想到,能用这法子。 她想很多,可这男人想得更多,一点细节不漏。 「你怎让仵作愿意说谎?」 「记得两年前那位富商的小妾玉卿吗?」 白露记得,那小妾来时,身上全都是烫伤。 「她现在是他老婆。」 她呆了一呆,难怪那仵作这般配合。 他瞧着她笑,心疼又不舍的抚着她的脸:「起初,我只找了魏家少夫人,若要演这出戏,她最重要,可你被抓的案子传了开去,我让人传开这消息,又带你到岳州待审,是要拖延时间,等尚书大人责令开棺的公文信函,一方面也让你有时间养伤。谁晓得,她们听说了你被抓,知你连死也不肯说,还要认罪,她们便自己来了,见着了那些女人,我才知,原来不只七个。」 白露瞪大了眼,屏住了呼吸。 「你人好,我知道,她们也知道。」他温柔的问:「你以为她们会看着你死吗?」 「不……我只是……」她望着他,心好紧,只有泪盈眶,道:「我没想那么多……」 她从没想过,竟能这样解套,或许因为她从不敢去想,她不认为自己值得,她这一生,什么也没有,死不足惜。 直到遇见了这个男人,她才真正有了想活下去的渴望。 她捣着唇,含泪瞧着眼前的男人含笑继续道:「她们之中,有人嫁了县尉、仵作,有人跟了木匠、商旅,有人当自己是寡妇做起了小生意,还有一位女扮男装,等上了功名,成了个小辟呢。虽然她们跟着的,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却全都是条汉子,可懂得疼娘子的呢。」 白露听了又是一愣。 然后不由得,哭了,又笑了起来。 她哭了,因高兴而哭;笑了,因开心而笑。 她为她们感到高兴,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得出这样的结果,而感到开心。 以前,她只知她们过得好,却不知后续,她不敢和她们保持联络,也不要她们同她联络,怕将来惹事,连累了她们,谁知道……谁知道…… 瞧她哭着笑着,他不舍的抬手拭去她的泪,心疼的说:「因为你对人好,所以人就来还你哪。你当是我救了你吗?救了你的,是你自己,你一心想死,可她们全都要你活,魏家少夫人听了我要她装鬼,还得再吃一次假死的药,入棺被埋,她想也没想,二话不说就应了。」 白露感动得又落下泪来,跟着倏地又想起一件事。 「噢,天啊……少涵……你把她埋回去了!」经他一提,她方想到白日时,见他亲手将那棺又埋回了坟里,方才精神恍惚,还不觉真,没来得及想,这下一想起来,惊得她魂差点出窍,忙要下床穿衣,可他阻止了她,一把将她揽在怀中。 「放心,已经出来了,天一黑,人一走光,大梁他们就去将她挖出来了。」 瞧她如此担心,他干脆将事情全说个明白:「昨儿个夜里,大伙儿替她化了妆,给她先吃了假死的药,让她昏死后,再将她放到棺中,埋进坟里。然后待得开了棺,仵作验尸时,给她喂了药水,让她醒来。等吓得了魏家那小王八蛋,再吞了藏在戒指里的药丸,防止人们再要靠近她,验她是真死还假死。她还道,幸好她是处于假死状态,不然光棺里那味道,熏也把她熏死了。」 「那很危险,那药能教人停止气息与心跳,可要是过了量,极易就一睡不醒。」她心微悸的告诉他。 「不会的。」他笑了,道:「那药,是宋应天调的量。」 「你连少爷也找了?」 「我打回岛上的那次,就全和他说了。」苏小魅一扯嘴角,笑了笑:「我以为他定知道你将人送哪,谁知他是知道你做了什么,却全然不关心那些女人的下落,弄得我后来才又去找余大夫问。」 她心一紧,蓦然领悟:「你回来时,就已经想好了?」 「你这事,随时会爆。」他深情的看着她,「我把坟里的尸都换了才来,就差魏家少夫人的,她往生不久,尚……」 他莞尔一笑,才道:「新鲜,假的替不了。」 瞧着他的笑脸,她的心却疼了。 难怪那日他回来时,这般倦、那么累。 第三十一章 原来,他竟在那些时日,做了那么多的事,跑了那么多地方。 然后他回来守着她、纵容她。 这男人知她如此深,爱她那般浓。 我不会陷你于不义,我知你无法那样活着。 她不曾说过她在想什么,可他都知道,她不说,不能说,他就自己找出来。 他什么都想了,什么都做了,当她以为此生无望,只能来生来还他时,他却用尽了办法,只想着要让她活。 他要她活得安心自在,无所畏惧,所以才布了这一局、演了这一场。 他这戏法,变得好险,很险。 每个人都要冒上了险,若被人发现,他甚至会被去官杀头,可他仍是要做,就为了她,只为了她。 我不是回来查案的。 回岛上来时,他这么说过,他确实不是,他早在那时,就已全知道,就已布了这局棋,只为求和她在一起。 一颗心,深深的悸动着,为他。 她喉微哽,轻问:「你要演这戏,为何不先同我说?」 「因为,欺敌得先欺己。我也不想的,可若我先同你说了,你的反应就会不同,不会那般惊恐,你若不是那反应,魏严就不会同意开棺,魏冷就不会蠢到跟去坟场。魏家少夫人同我说了那一夜的情况,提及魏冷后来曾替她擦粉遮伤,我赌魏严虽知儿子真打死了媳妇,却不知他下手如此重。」 这是一出戏,是他巧手安排的一场局。 男人的心,隔着衣,在她掌下跃动,似要跳进她手里。 「如若我不信你,真要认罪,岂不坏了你一番心意?」她哑声再轻问:「若当时魏家父子执意要上前验尸,或试着再看仔细些,你要怎办?」 「说真的?」他歪着头笑问。 「说真的。」她凝望着他的黑眸。 「我会带你跑。」他以拇指抚过她的粉脸,掠过她的耳廓,然后大手往下,搁在她心口上,诚实的道:「即便你会恨我,也要带着你跑。跑到天涯,去到海角。然后花一辈子的时间,让你来爱我。」 「若跑不了呢?」 「那就一起死。」 他笑着说,她却知那不是玩笑。 眼前的男人,比谁都还要清楚这局棋只要一着下错,就会全盘皆输。他全想过了,想得通透,可他还是执意要做,同她一起死,和她一起活。 热泪又再凝聚眼眶,滑落。 「嘘……别哭……别哭啊……」他柔情万千的吻去她的泪水,将她轻拥:「你真像水做的,再哭下去,我都怕你哭没有了,到时教我哪儿找去啊?」 这话,让她哭着笑了出来,心又酸又甜。 「瞧,你笑着多好看。」 他噙着笑,逗着她说:「当初,我就是被你这笑,迷了魂。想着你若要一辈子这样对我笑,要我做牛做马都甘愿。」 她心再一揪,笑着也哭着的,揪着他的衣,攀着他的颈,吻上了他带笑的唇。 这吻,感动有之,爱恋更多。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那一夜,剩下来的时辰,他满脑子胡思乱想。 待到了天都快亮时,才真的睡着。 白露从未想到,他真的能忍得了。 这男人不只忍了那一晚,还又忍了好些日子。 即便回到了应天堂,他还是不曾对她胡来,只小心的照料着。 他再次把所有的事物都一肩扛下,让她能好好休息,他甚至代她送餐去岛上,对此,她一样不和他争辩。 第三十二章 他认为她需要休养,她便让他宠着、疼着,然后趁他不在时,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就着天光,继续一针一线的缝纳着新衣。 有几回,他见着了,黑眸里闪着些什么,可他吭也不吭的,就让她缝。 除了一开始那件浅色的冬衣,她又再纳了一件深色的,然后做了一件衫,又再缝了一条裤,刚开始做好了还藏着,可后来知他会去翻衣箱,便也不藏了,就光明正大的折在一旁。 她感觉出他的烦躁,起初她还奇怪他恼什么,后来见他老不自觉的瞪着她缝好的衣看,却怎样也不去碰,她方蓦然醒悟过来。 她本想主动同他说的,可每每才要开口,他便像是知道她要说这些新衣的事,一下子引开了话题,要不就说有事要忙,溜了。 试了几次没成,知他胡想了起来,这男人什么不会,就是会想。 她也不逼他,干脆等着他问,或他自个儿想通,可他始终没有。 眨眼,一旬都过去了。 到得她要缝好春衣罩衫的那一夜,他记完了帐,见她还在弄,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白露?」 「嗯?」 「这些缝好的衣,你要我送去岛上吗?」 她没停下手中针线,只抬起螓首,瞅了他一眼问:「你想把这些衣送岛上去吗?」 「你若要让我送岛上去,那我自然会送。」他将手中的账本合上,却藏不住那微酸的醋意。「反正也是要去送饭。」 白露看着他那气闷的脸,心疼又好笑的问:「你以为我这衣,是缝给谁的?」 他眼角抽了一下,故作无事的说:「不就给宋应天的吗?」 「少爷的衣,从来就不是我做的。」她说。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悻悻的吐出压了几天的话,道:「是啊,什么都你替他做的,我知你已经习惯什么都要替他备好,可他——」 话未完,他方领悟她讲了什么,到嘴的语音倏然消失,他猛地抬起了眼,盯着她瞧:「你刚说什么?」 「是夫人做的。」她泰然自若的说着,一边再将针线穿过衣料,拉紧,打了个结,「每一件都是。」 「可他——可你——可这些衣——」他瞪着大眼,一根指头在半空中指东画西的,一时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粗犷的脸上满是希冀与困惑,然后像是发现自己语不成句,一副傻样,他猛地闭上了嘴。 瞧他那模样,她只觉心疼,又好笑。 还以为这男人那般聪明,早知道她缝这些衣是为了谁,谁知他旁的事都能想明白,就这事辨不分明。 他缩起了手指头,握成了拳,搁在桌上,倒又不说话了,就用那一双眼直勾勾的瞅着她瞧。 满眼,都是渴望哪,却又不敢开口问。 垂下眼,白露拿剪子剪了线,细心的把线头塞藏进衣缝里,教人看不出来,这方搁下针线,将衣翻过来,整平折好,放上桌,同先前那些一起。 他紧闭着唇,就一脸无辜的瞅着她。 她走到屏风旁,把那件一早缝好,她挂在架上挂了好一阵子的冬衣取下,走回桌边,来到他面前。 他的视线,无法控制的跟着她移动。 「起来。」她说。 他乖顺的站了起来。 当她抬手解开了他的腰带,褪去了先前梁大妈给他的二手旧衣时,他屏住了呼吸。 「手。」她一至思他抬手。 他愣愣抬起,看着她替他穿上那件她亲手缝的冬衣,还有些不敢相信。 「你……这不是……做给他的?」 白露帮着他打好腰带,抬眼就瞧见他那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只觉心又疼。 这男人,真是没人疼过呢,衣都穿在他身上了,他还不信呢。 「若是做给少爷的,你穿会那么刚好吗?」她顺好他的衣襟,替他拉整了下衣摆。 这衣,他穿起来真的合身,既不憋、不卡肩,也不会太宽松,就只是刚刚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这……是我的?」他哑声再问。 她瞧着他,小手搁在他胸膛上,瞅着他说:「我缝好了,你不穿,我还以为你不喜浅色的,又缝了件黑的,你还是不穿。我才想着你大概是怕新衣弄脏了,觉得旧衣穿起来舒服些。」 他嘴开开,傻瞪着她,还是不敢相信。 他还一直以为,她是为了宋应天缝的,心里头既羡又妒,想着那男人那么多件了,总该有一件是他的,总也该为他做上一件。 他多想要她也为他缝一件衣,却想她心甘情愿,而不是他讨。 谁知道…… 「都是我的?」他垂首看着站在身前的小女人,心头紧缩的悄悄再问。 她抬手抚着他叫人不舍的面容,温柔的道:「都是你的。」 那时日,她只想着要为他做些事,瞧着他老穿着梁老爹二手的旧衣,知他没多的别件冬衣,等回神时,已替他缝起新衣。 「这衣,打一开始,就是为你做的。」 她仰望着眼前这男人,告诉他,即便如此,她依然看见他眼里,还残留着一丝不安。 她知,他怕她嫌弃。 阿澪能窥心,说中了他心里潜藏的秘密。 所以他做那么多,为她做了那么多,还是不安,只因这世上,没有人疼他,没有人真的疼过他。 可她会疼的,她会,而他终将会知道。 白露恋恋不舍的轻握着他的手,压在自个儿心口上,悄声开口,把心也掏给了他。 「我原只想,做件冬衣让你能穿得暖一些,想着来年就算我不能陪你,至少这衣能帮我暖着你。然后缝着、缝着,我才发现,每一针、每一线,我都忍不住缝得更紧些,缝得更牢点,因为这样,才能让你穿得久一些,才会让你记得我多一点……」 他凝望着她,喉头紧缩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有她,想到要为他洗脚;只有她,想到要为他做衣…… 长这么大,没人这般疼过他,这般念着他,这样在意他的人、在乎他的心。 「谁知,竟能有以后……」白露摸着他的脸庞,抚着他的唇,声轻轻:「真能有将来……」 他感觉着她轻柔的小手,看见她抬起眼帘,温柔的瞧着他,悄声问。 「阿魅,我想和你一起……一起白头、一同到老……往后,白露年年都为你做新衣,可好?」 可好? 怎可能不好?他怎么可能会说不好? 无数的字眼卡在了喉里,千言万语皆无法表达他对她的心、对她的情,到头来,所有的字句都化成一句嘶哑的低吼,和无数爱恋的吻。 他舔着、吻着、尝着她。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第三十三章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这女人是他的。 都是他的。 他难以自抑的低头吻住了她柔嫩的唇,将这不可思议的小女人,紧拥在怀中,当她也伸出双手,拥抱着他时—— 那一瞬,他知道,这一生的飘泊,终到了尽头。 这一季冬,冷了很久。 在那严寒的冬季里,他与她,一起过着生活,慢慢的有了真实的感受,渐渐的不再觉得是梦。 偶尔,她会梦见尚在牢中,可他总会与她一起。 他公然搬进了她房里,没有人多吭一句。 打他将她从牢里救出,药堂里的人对他比之前更加心悦诚服,到后来就算她病好,有些事,他们也会先找他,而不是她了。 白露看在眼里,也不介意,只在夜来,替他洗脚、帮他揉肩、为他按背,多疼他一些。 每当日出,他也总会陪着她四处走走,有时骑马,有时就只徒步。 他特别爱牵着她的手,完全不避讳旁人的视线。 她让他牵着,也牵握着他。 大雪纷飞的日子,他会同她窝在房里,她会继续为他缝新的衣,他则看着医书,也瞧着她,然后趁她一个没注意,就将她哄上了床。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让自己沉醉在他的怀抱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幸福到再无所求,不想其他。 直到某一日清晨,有位官差骑马来,带着一封公文信函来给他。 那时,她才想起,他是个官,还是个官。 远远的,她隔着整个药堂,瞧着他在那官差前,看那封信。 她本想过去,但忽然间,很害怕,好害怕。 怕那信,是要他回京里。 他是刑部的人,是捉贼的将吏,他破案的才能、聪颖的思绪、缜密布局的天分,不是旁的人能替。 莫名的慌,攫住了心头。 他说过要同她一起生、一起死,可那是在她有难之时,他是说过他爱她,但之后,在为她洗刷了罪名之后,他再没提及了。 如今想来,那一天,她问他可否替他年年缝衣,他没回答,没真的答,他只是要了她。 若他要走,可会回来?可还回得来?可还会记得她? 天下那么大……那么大…… 他看那封信,看了好久,然后他和那官差说了些什么,让那人走了。 她看着他折起那封信,收进了怀里,她心头一紧,在那时,他似察觉到她的视线,回首抬眼朝她看来。 洁白的雪花,在偌大的院子里,在他与她之间,轻轻落下。 她匆匆垂下了视线,不敢再瞧他,怕将他的眼,看得太清,怕看见不想看见的其他。 当他朝她走来,她反射性的转身离开,她还没有准备好,她还无法听他说话,她还需要时间想一想。 第三十四章 那一日,她避着他,躲着他。 直到天黑了,她不得不回自己房里,不得不去面对他。 她的屋子里,亮着灯。 她能看见他俯在桌案上的身影,映在窗上。 白露看着他的身,瞧着他的影,无数念头在心中窜过,可只有一个,那般鲜明。 心微酸、轻疼。 她逼自己推开门,走进去。 他坐在那里,就在桌前,等她。 听见开门声,他停下笔,抬首瞧她,那双黑眸,盈满柔情。 刹那间,她知,她至死都会记得这景象,记得这个男人,坐在她椅上,拿着她的笔,用如此的深情,看着她。 然后,他朝她伸出了手。 白露喉头一紧,回身关上门,将风霜雨雪,都关在门外。 她朝他走去,走进他怀里。 他仍坐着,环着她的腰,让她坐在他腿上,将脸埋在她肩窝,深吸了口气,哑声咕哝:「天啊,我好想你,今儿个老碰不着你。」 她攀着他的颈,听见他的叹息,只觉得心紧,说:「这会儿,不是碰着了吗?」 「也是。」他收紧长臂,轻拥着她,笑了,大手摩挲着她的后腰,突然开口唤着她的名,「白露。」 「嗯?」 「我今天收到了一些消息。」 没想到他这么快进入正题,她深呼吸,要自己问:「什么消息?」 「魏严在流放途中,还没出百里,就被挟怨的百姓拿石头扔死了。」他温柔的抚着她的背,告诉她。 「我听说了。」她俏声说。 「魏冷这个月初,已经行刑。」他又道。 「这我也听说了。」她知道,岑叔同她说过了。 「宋家的老爷夫人要回来了。」他再说。 这,她倒是不知的,不过算算时日,老爷夫人是也该回来了,他们每回去扬州,总也会待上一季,况且眼看也要过年了。 可,这不是重点,她知晓。 「还有吗?」她问。 「还有……」他声微哑,将她搂得更紧。 她蜷缩在他怀里,环着他的脖颈,感觉着他缓缓加速的心跳,等他说。 那些字句,就在他喉里上下来回,她能感觉到那份紧张,教她更不舍,还心疼,都想着要替他说了。 至少,这代表他对她是真有情的,话才难出口。 如果他非得要走,若是他愿意,她会同他一起走,多苦都愿意,再苦也愿意。 她想过了,这儿的日子,虽然安稳,可没有了他,那她日子过得再安稳,又如何? 她想同他一起,一辈子一起,永远一起…… 谁知,他用鼻子蹭着她的脖颈,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吐出的却是一句。 「我拟了一个东西,你能不能替我瞧瞧?」 她愣了一愣,终于抬起了头,瞧着他。 他黑眸深深,透着紧张。 「什么东西?」 他舔舔干涩的唇,看向桌案。 她顺着他的视线,将水漾的双眸,从他紧绷的脸庞,移向桌案。 桌案上,有一卷摊开的红。 那是纸,一张艳红的纸。 纸上,让他以笔沾了黑墨写了几行字。 那是她进屋前,他方才在写的东西,如她第一次所见,他的字像小小的士兵,在红纸上排得整整齐齐。 罢开始,她还没看清,然后她看见上头,写了他的名与姓,出现她的姓与名,还有他与她的年岁,还有那其后,表达意愿的字句。 她屏住了气息,看着那些字字句句,跃进眼里,印在心底。 刹那间,只觉心在跳,蓦然狂奔。 白露揪紧了他的衣,从头看了一遍,又再瞧一遍,多怕自己眼花、好怕自己看错。 可那些字字句句,如此简单、那么明了。 那,是一纸婚书。 男方,是苏小魅,其下,已签了名。 女方,是白露,下头,还空着。 当她看着那空白之处,他将桌上的笔,塞进她搁在他胸上的那只小手里,俯在她耳边,粗嗄低语,要求。 「你嫁给我,好不好?」 她回眸,泪眼盈眶的瞧着他,只见他舔着唇,紧张的看着她说。 「我知你不想再嫁,可我想你是我的,我想当你的男人,我想成为那个,有权利牵握着你的手的男人……」 他收紧环在她腰上的手,哑声道:「我想……你是我的妻……」 她一时间,无法言语,只能抚着他的脸庞。 以为她还有迟疑,他眼里浮现惶急,忐忑的切切再说:「你若愿嫁我,要我怎样都——」 她将指腹滑到他唇上,示意他安静。 他闭上了嘴,屏住了气息,只见她含泪,眷恋不舍的抚着他的唇,扬起了嘴角,笑看着他。 即便如此,他还担心,还有些不敢信。 直至坐在怀中的女人,一手压着他的唇,一手握着那支笔,回过身去,在那纸婚书上,清楚明白的,签下了自己的名。 她的字,很秀丽,如她的人一般优雅纤细,她将她的名,写在他签的名旁,一笔一画都那般清晰,如此坚定,毫不迟疑。 他看着她写,感觉她将那名,也写上了他的心。 然后,她搁下了笔,转回了身,将在他唇上的指滑开,捧着他的脸,印上她的唇。 至此,他方敢吸气。 那口气,都是她如兰的吐息,还有她的低语。 「阿魅,我爱你,只要你想,无论你去哪里,白露都会跟你去哪里……」 他凝望着她,只觉喉紧,心极热,被她的情,烫得几沸腾。 他知她被吓怕,知她不想再嫁,知她喜欢这里,知她其实不爱人群,所以开口前,他很怕且忧,怕被拒绝,忧她不愿。 但宋家的主爷要回来了,他知宋家的老爷不像少爷那般随兴,他听过人们说宋青云待白露如自家闺女,若那主爷真视白露为女,哪能让他这般没有规矩,还同她这样没名没分的住在一起。 谁知,她不只愿意嫁他,还愿意同他走天涯…… 紧紧的,他环着她,贴着她的唇,眼微湿,声暗哑的道:「我哪儿都不去,我只想和你一起,在这里。」 她轻愣,哑声问:「你不是要回京?」 「为何要回京?」他以唇磨着她的唇,问。 「晌午那官爷来……」 他听见她的疑,看见她眼里的惑,方明白,她这一日,真是在躲他。 她以为他会走吗? 可即便如此,她仍在想过后,愿和他一起,同他一道。 心,更热了。 他拆下她的簪,让她乌黑的发倾泄,满手。 「那是刑部通知我,岳州刺史将我申调至岳州当差。」他轻轻抓握着她的发,吻着她的唇,悄声告诉她:「我本打算辞掉将吏这官职,同你一起,可这是他当初愿意帮我的条件。」 白露一怔,瞧着他,才知原来他一早真就这么想了,想和她一起。 「所以,你不回京了?」 「不回了。」他将手插入她的发,笑看着她,爱恋的道:「我本就不打算再回去。」 「那……我们要搬到岳州去吗?」 她那「我们」的用词,让他的嘴角,拉得更开。 第三十五章 「不用。」他吻着她湿润的唇瓣,哑声说:「我们住在这里,有案子时,我再过去便行。」 「可以这样吗?」她再问。 「当然。」他同她说:「我那是领奖金的捕贼官,若捉了贼便有奖金赏钱,若没贼可捉,便是闲差,那时便同你一起种田、一起制药,好不好?」 她望着他的笑脸,也嫣然而笑。 「好。」她说着,把头枕上了他的肩,轻轻应承,悄悄许诺:「好……」 他黑眸一黯,再次吻上了她的唇,轻唤着她的名。 「白露。」 「嗯?」 她的声音,那般轻、那样柔,如云、似水般,荡漾在他耳里。 轻拥着那坐在他腿上、窝在他怀里的小女人,他握住她空出的一只小手,哑声开口。 「我好爱你。」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屋外,大雪又纷飞。 这一季冬,好冷啊。 可他知,有她,他再不会觉得寂寞。 秋之菊 又是一季秋。 忙了一年,秋来便要收获。 年初时,他与她成了亲、拜了堂,主婚人是主爷,宴请的人不多,只有药堂里与附近的村人,那一天,最特别的客人,是岳州的刺史大人。 理所当然的,他带了他能干的长史一起,长史照例帮那悠哉的大人,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包括给了她一只信封,说这是大人给的礼。 她事后打开来看,那是一纸地契,地主的名,写的是她。 那块地,就在洞庭湖畔,那儿有山有水,且在应天堂附近。 这礼太大,她同他说了,要去退。 他愣了一愣,看了一眼,露出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便只要她将地契收好。 「你退了,他只会搞一块更大的安你名下。」 「为什么?」她不解,只问。 「他想你有地在这儿,便不会跑,跑了也会回来瞧瞧,你若会回来,我便也不会走远。这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她愣看着他,只觉好笑。 原想问,那人是否真是他的兄弟,他们不同姓的呢。可他不想讲,必有原因,她也就不多问了,只将那地契为他收好。 后来,她便忘了这事。 成亲后,他每月会去岳州几天,若逢大案,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是正常,有一回,还消失了一整个月。 每趟回来,他偶也会带伤,那些伤总教她心惊且疼,她从不主动问他,可他自己会讲,她知他怕她担心,才将事情说得有趣又好笑。 她听了笑着,却还是在他每回出门时,仍不禁提着心、吊着胆,难以成眠。 她不能替他做什么,只能将他的衣缝得更扎实些,只能去求了少爷,酿着较不伤肝的药酒,让他出门在外时,受了伤,可以止痛。 因为如此,她更珍惜他在的时候。 两人在一起,总是小别胜新婚,无论她到哪,他总也要跟,牵着她的手,帮着她拿东搬西,时不时趁人不注意,偷她一个吻。那情深的模样,总是羡煞了旁人,大娘们时不时也要亏他俩一下,她总羞得脸红,他却老笑得像个傻瓜。 同他一起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为何,老觉时间不够。 春耕时,他若在便会同男人们一起下田;入夏时,他替刺史大人破获了一窝拦路抢劫的强盗。 春去了,夏去了,然后入了秋。 秋来,就是忙,他同刺史大人告了假,就只在药堂里帮着她处理事情,可她还是忙得昏天暗地,几乎不知今夕是何夕。 立秋那一日,才要过午,她已忙得几乎要上了火,就连喜儿都不敢同她多说两句。 可那男人,似不知她忙,竟硬将她拉出药堂里。 「阿魅,你做什么?」她没同他挣扎,却也有些恼了,可又舍不得对他生气,只能道:「我还有事要做啊。」 「都要未时了,你还未吃吧?」他拉着她到了门外,一把将她抱上了马,跟着也翻身上了马,抓起缰绳策马向前骑,笑着说:「人是铁,饭是钢,再忙也是要吃饭的,吃饱了才有气力工作啊。」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回头看着身后的男人,秀眉轻拧:「一会儿有药商要来啊。」 「岑叔和喜儿会处理的。」他说着,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拿挡风的斗篷包住了她,还抬手捣住了她的眼。「反正也不远,有急事他们会来喊的。」 「你遮我眼做什么?」 「我想你睡一下。」他又笑。 「在马上怎么睡?」 她好气又好笑的嘟囔着,可还是顺从的往后靠在他身上,枕在他肩头。他身上的味道让人好安心,嗅闻着那熟悉又安稳的味,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马儿慢慢的走着,他大手还是遮着她的眼。 她思绪莫名涣散,不一会儿,竟还真的睡着了。 苏小魅瞧着那累得一下子就睡着的女人,只觉心疼,瞧她累得眼眶下都黑了一圈了。 这女人,就是什么事都非得要插上一手,这两月更严重了,都不知她自个儿晓不晓得? 八成是不知的。 人人都知了,就她没有知觉。 他要带她去的地方,其实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他小心抱着她下了马,她没醒,只在睡梦中叹了口气,将揪着他衣的小手揪得更紧。 他瞧着只觉心暖,本想让她吃些东西,见她睡得那么熟,他也不吵她,只温柔的抱着那累坏的小女人,在那他早先就来摊开的毛毡上躺下,让她蜷缩在他怀里。 秋日午后的暖阳轻轻,白云在蓝天上优游而过,风吹得一旁林叶哗沙作响,远处还有洞庭水声在荡漾。 这时节,舒服得让人呵欠连连啊。 轻拥着心爱的女人,他躺着躺着,几乎也要跟着睡着,然后他就真的睡着了。 白露醒过来时,只看见那男人的脸,他脸上胡碴子又冒出来了,粗犷的睡脸在秋阳下,看起来好放松。 她忍不住抬手,抚着他如孩童般的睡颜,还有他又变干的唇。 他体热,每回出门,必又熬夜操劳,现又适逢秋燥气旺,那是火上加火,需吃些降火的东西,晚点她得熬些汤药给他喝才是。 远处,忽然传来渔家吆喝收网的声音。 她愣了一愣,这方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抬眼看向四方。 这不看还好,一看,她便整个呆住了。 她还以为他只是要带她随便去走走,散散心,偷个空喘息。可这里,不是什么随便的地方,是剌史大人送的地。 而这本该荒芜的空地,此刻却种满了菊。 她无法置信的站起身,看见那金黄色的花海,不断延伸,连绵出去。 她屏住了气息,捣住了唇,难以相信的望着眼前的情景。 这菊,不是随处可见的花,并非以前曾有,只在她想象中出现过。 它们,朵朵皆如碗般硕大,花瓣纤细娇美,妖娆多姿。 那是她花了数年光阴,用了无数心血,栽培出来的金菊。 第三十六章 这菊,是她在那恐怖可怕的年月里,唯一的安慰,仅有的支撑。为了逃避,她把心力全都投注在培植这品种的菊上,那一年才刚种成,可才有了花苞,还没开花,事情就发生了,她没来得及带它走,没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气力。 她舍了它,也舍了一部分的自己。 从那之后,她再也不碰菊,不栽菊了。 怕栽了,让人认出了她,知道了她。 她家世代种菊,懂菊的名家,都知道她,所以她从此不让自己碰—— 风,吹拂而过,吹得那片金菊在阳光下闪耀。 「去年,我为了调查,去了那地方。」 他低哑的声,在身后轻响。 「我看见它开在已完全废弃的花田中,附近的人告诉我,那是金家小姐栽的菊,可惜金家小姐没来得及见它开花便遭不幸,可它虽无人顾,却仍坚忍不拔的在那旱地生长着,年年开着花。」 白露回首,看见他已起身,俯视着她,黑眸含情,唇角带笑。 「总觉得,这花似你,所以我将它带了回来。」 轻轻的,他抚着她的小脸,柔声道:「本以为它很难种,谁知它自个儿长得极好,也许因为这儿土沃水美,它一下子便生了一大片,我本还忧着,它会不会只长叶子,不开花呢?可一入秋,它便成这般了,八成就是想给你瞧瞧吧。」 他说得轻松呢,可这菊是她培养的,怎会不知种出这么一大片,需要多少心力,就算她本就是望它耐旱,可他若没花心思,才不可能在短短一年,就种出这么多呢。 「宋应天说,这菊可观赏,亦可入药,你花了不少心血吧?这下生了这么多,搁着也浪费,咱们拿去扬州卖凤凰楼,再要冷银光送去京里卖那些高官富商,定能狠狠敲上一笔。」 她心一跳,忙道:「不行,这花不能出——」 「这世上,会养菊的,可不只姓金的啊。」他知她忧什么,只笑看着她,道:「况且,这菊是我苏小魅,闲来无事,不出公差时栽出来的,这附近人尽皆知,有何不可?」 她愣了一愣,怎样也没想到,可以这样。 「白露,你天生一双种什么活什么的手,你若想种什么,那就种什么,不需要因为任何事,便从此不碰。」他瞧着她,温声说:「你爱菊,那就去种,况且菊也是药,能退火,不是吗?就当是种给我喝,不也挺好?」 白露怎样也没想到,多年前那恶人让她舍了菊,也舍了部分的自己,可如今这男人却用了心,想方设法的,将这菊和她失落的自己,还给了她。 白露心头一热,蓦地快步走进他怀中,将这男人紧紧拥抱。 男人抬手环抱着她,只笑着,觉得一年辛苦都没白费啦。 「你说你相公我有没有聪明啊?」 瞧他得意的,白露听着,笑了出来,含泪笑着点头。 「有。」 岂料,她才刚应,她肚子就很不争气的发出了一声轻响,害她一下子红了脸。 「瞧,你饿了吧?就说了人是铁、饭是钢了。」他笑着拉着她坐回毡上,拿来旁边竹篮,变出一道道佳肴,和一大盅拿厚布包着保温的鸡汤,舀了一匙喂她。 「来,快喝点热鸡汤,我一早爬起来熬了几个时辰的呢。」 她乖顺喝了一口,闻言愣了一愣。 一早?难怪她整个早上没见着他,还以为他出去帮着大梁他们收成了。 「来,再一口。」他又舀一匙,送到她嘴边。「我撇去了油呢。」 他将汤送到嘴边时,她还是乖乖又喝了一口,却忍不住念:「你有这时间,我还宁愿你多睡一会儿——」 他用另一块白糕,塞进她叨念的小嘴。 这几日,因为忙过了头,她吃什么总有些反胃,白露原以为那甜糕会让她想吐,谁知那白糕一点既不油也不腻,还不沾牙,只带着淡淡菊花清香,还有着枸杞的甜,入口后一下子便化了。 「这什么?」她微讶的问。 「杞菊糕。」他笑看着她,又喂她一匙鸡汤,边问:「好吃吗?」 她诚实的点点头,在他将那糕点送到嘴边时,自动张开了嘴,又吃了一个,方瞅着他问:「这糕你做的?」 「以前在京里学的。」他瞅着她说:「你最近吃什么也反胃,我想起这些东西来,试着做了一些。」 为了她呢。 白露心一暖,脸微红。 瞧着她那模样,他趁机又拿了另一块粉色的糕喂食她:「来,尝尝这个。」 想到这是他的心意,她就乖顺的张了嘴,粉色的糕微酸带甜,是梅子的味,一样口味适中,安分的进口入胃,没有半点造反的意思。 风轻轻的吹过,金色的菊围绕着她与他,摇曳生姿,送来清丽的花香,教人莫名放松。 说起来,她似好久没这么好好的、放松的吃东西了。 眼前的男人哄着她,又喂了她一些汤,再喂了她几块糕。 不知不觉,她竟也还吃了不少。 待她饱了,他也不勉强,就将她拥在怀中,坐在毡上,瞧那花海在风中如浪翻涌。 吃饱喝足了,她往后偎靠着他,只觉放松,莫名又想睡,眼皮子都快合起来了,可一思及药堂的事,不禁又担心起来。 「我该回去了……」她挣扎着试图要睁开眼皮。「还有事要做呢……」 「你回去,那不要大伙儿全都绷紧了皮?」他好笑的咕哝着。 「啥?」她神智有些恍惚,没听清楚。 「没什么。」他抚着她的发,轻笑:「我只是说,你累了就睡吧,有事人会来喊的。」 白露听了,才想起,这块地,是那刺史送的地,确实是不远的。 「我眯一会儿就好……」她合上了眼,喃喃说。 「睡吧……」他安抚着她,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没事的……」 闻言,她像小猫般蹭了蹭他的颈,小手攀着他的肩,喟叹了口气,方安心的完全闭上了眼。 他将一旁斗篷再次抖开,将身前那小女人包了起来,小心的替她挡住了风,温柔的将她轻拥。 还说他傻呢,都不知她自个儿何时才会发现,她会反胃,又如此容易喜怒无常、多愁善感、容易疲倦,都是因为有了身孕。 温柔的,他抚着她的背,她的腰,然后大手覆在她的腰腹上,只觉得心好暖,被这个小女人的爱,煨得极暖。 一年了,即便他无法日夜相伴,她也从不曾嫌弃过他,不曾埋怨过他。 他带伤回来,她只是温柔以待,可他知她会忧会心疼,明明不爱他喝酒,却也总在他每回出门时,替他装了满满一坛药酒,那在马鞍旁的皮袋子里,更是什么解毒、消火的金创药都要给他带上一点。 她就怕他伤了,怕他会疼。 他若出门,夜再深,她也总在屋子里点上一盏灯。 那灯,是为他点的,他知道。 他若在,她是不点灯的,她爱与他在黑夜中厮守缠绵。 这一生,他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吃,一个人活。 可如今,再不是了。 每回办完案子,再苦再累,他都赶着回来。 因为她在这,因为她在等。 他再也不是一个人。 他有她疼。 而他,会好好疼她的,疼这个懂得疼他的女人,到老、到自首,至来生…… 后记 【后记 爱到卡惨死的苏小妹——阿魅 黑洁明】 大家好,我是黑洁明。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阿魅是个外表粗犷,内心纤细的男人。 因为生长环境的关系,很多事情他都想得很多,他所说的话、做的事,几乎都是有目的,且经过算计,包括对白露的数次告白也是,因为他就是不顾一切、用尽心机的想要她爱他啊。(笑) 他在遇到白露,发现自己被她吸引时,那心里的惊慌与害怕,还有那种无以名状的渴望,应该是有把他偷偷吓坏很多次。尤其是他聪明的脑袋一遇到和她有关的事,就会莫名的当机,出现各种各式各样的爱好与偏心,完全无法把她往坏的地方想。 是说幸好白露真的是个好人啊,不然他应该会死得很惨,被她卖了几次都还无怨无悔,让我好想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这种人,就是那种标准的爱到卡惨死吧? 不过话说回来,我认为阿魅会那么被白露吸引,就是因为白露看似冷硬,其实内心柔软得像豆腐一样的心。 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必须观察她,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的爱上了,就觉得如果是这个女人,说不定会爱他,如果她会爱他,那一定不会把他抛弃,但等他真的得到了,又好怕被抛弃,哈哈哈…… (对不起,我笑了……虽然觉得自己好坏心,但我真的忍不住……xd) 总之,他就是这样一个其实很聪明,却又莫名自卑,看似开朗,实则会偷偷忧郁的人,幸好白露真的爱上了他,也不会抛弃他,真是上辈子有烧好香。(笑) 偷偷的说,这对夫妻,之后其实还是有偷偷从事杀人的行业,不过因为小魅这个生力军的加入,有时就不一定要搞到杀人啦。至于书中那对配角,我只能说,某人终于遇到了克星,其他的就还是老话一句,敬请下回待续—— 然后因为我写了超过原先预定的字数,所以后记只能少说点废话。 谢谢所有支持鼓励无耻小黑我的读者们,爱你们哟!啾!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白露歌》上 作者:黑洁明 02、《白露歌》下 作者:黑洁明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