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钟月》 楔子 “百染布庄”的许大掌柜一睁开眼睛,就发觉大事不妙! 他绷紧身体,狠瞪向主厅中央的那方檀木桌面。桌上那个原本落了大锁、缠上铁炼粗绳的厚重箱子却被打开了,一旁放著被破坏的锁头、断成几截的缠箱铁炼堆在桌上,四周还倒了一地被迷晕的武装侍卫。 抖抖抖抖抖! 许大掌柜抖著惨白的唇,从屁股下那张宽大的椅子上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往檀木桌走去,一路上,或者踩过地上晕过去的失职侍卫,或者一脚踹过他们挡路的手脚,或者直接跨过他们的脑袋,也不理会靴尖擦过侍卫鼻头,撞出一股鲜血来。 他很谨慎,很提心吊胆。 他还很害怕。 那箱盖大开的箱子里,可千万得留著那个宝贝啊! 脚下踩过一个昏死侍卫的脸面,许大掌柜终于来到檀木桌旁,他的视线慢慢的,几乎是凌迟般的缓速移动,从箱子外部底端一路上移,过了被破坏的锁,到了箱缘上方,视线越过足有两个指节厚的箱壁,他一眼便将箱底看尽,没有分毫遗漏。 箱底空空如也。 许大掌柜晃了一晃,顿时晕了过去。 第一章 方少行沿著镜照河,穿越垂枝的柳树,顺著人群行进的方向而前行。 冬日的温瑗阳光无比舒服,一件薄氅足以抵御初冬的风势,而干燥的冷风将他端整的脸庞吹拂得更为静默。 他的五官生得端正,他的眼睛纯粹而分明,他抿著的唇很有点固执的意味,稍厚的下唇在抿成一条线时,看起来分外的正直。 踩著闹晃散步似的悠哉步调,冬日温暖无比的日光下他被哂得暖洋洋的,心情很愉悦。 在他视线前方有一大群人聚集,里面男性居多,女性则都在外围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方少行有些困惑,这方向接近镜照河畔的镜照牌楼,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众人聚拢成一片人海? 他有点好奇,更多的是忧心是不是有人跌下河,才引来这么多人围著?但是他没有听到什么呼救声啊! 方少行靠了过去。 才接近到外围而已,他还没有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身边就莫名其妙的冒出几个高大人影。 这些身著黑衣黑裤,头上却缠著鹅黄头巾,表情严肃,举止奇怪的大汉,将他簇拥在中间,然后排开人群,像是蚂蚁搬食物一样的把他往人潮中心拱过去。 方少行的个子虽不算矮,但也没有那些汉子的高大,他的视线被身前身后的汉子遮著,看不清楚自己被推到哪里去了。他抬头一看,皱著眉的发现镜照牌楼就在不远处,更糟的是,居然有个穿著嫁衣的姑娘站在桂上,手里捧著颗绣球。 哎呀!可千万别砸下来了。 他拧著眉,只想快快从人群中逃掉。 他看不清上头的姑娘是什么人,严格来说他也不怎么想知道,但他更不愿意被莫名其妙的绣球砸中,然后披上红袍成为新郎倌! 脸色有点灰败,他紧抿著唇,试图扒开身边汉子的手想冲出人群。但那些围著他的黑衣汉子却硬是挡住他的走路,然后他们抬起头望向楼上的姑娘。 像是在打什么暗号一样。 但方少行还没有意识到他们的举止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哎,这些汉子也是来抢绣球的?扁了下嘴,他有些困扰。 他无意和他们抢新娘子,添了他一个人不是多一个竞争对手吗? 方少行试著跟他们沟通一下。 “这位大哥,能否让个路,让在下出去?在下没有要抢绣球啊!” 左方的汉子理也不理他,兀自把粗壮的身子站得文风不动。 方少行有些苦恼。 “少侠?少侠,在下有些被闷昏了,烦请少侠让个路,让在下出去吧!啊?少侠,你有没有听见?” 右边的汉子只是挑高眉毛而已,睨他一眼,硬是不让路。 方少行左右都碰壁,一鼻子的灰,心里很是苦闷。但前头的这位大汉显然也没有理会他的打算,连头也没回,至于身后这位更不用问了,他根本就把一双巨手压在他肩后,与其说那是手臂太粗壮,不如说是想将他当成靠手的枕子来用。 即使是凉寒的冬日下午,高挂的日头只是骗人用的假象,但是被这么一群男人挤在里头,又遭到高头大马的汉子团团围拢,方少行也感到背心沁出了汗意,体温更因为人挤人而上升。 苦闷的心情在他胸口发酵,可恨他不过一枚小小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赤手空拳也打不出一条活路,只能祈祷这绣球快点抛完,还得记得扔下来时他要闪远点,千万不要被砸中了。 家中虽然没有婚配,他也没有中意的姑娘,要是这么被莫名的砸中而必须娶亲,实在也不是他的爱好…… 在心中碎念,方少行抬起头来,逆著冬阳,望向镜照牌楼上那个身影模糊的姑娘,只见那姑娘将绣球朝他的方向用力扔下。 方少行一身筋骨紧绷起来,就算只是一个没用书生,仍是个男人,他挤不出人群,至少还能把砸过来的绣球用身体任何一个部位全力顶开的。 因为楼上的姑娘终于将绣球扔下来了,由大量男性所组成的一片人海开始波涛汹捅起来,认准绣球落下来的地方猛扑过去。 那些绑著鹅黄头巾的汉子一个一个跳出来,做出了抢绣球的动作,其实是把绣球从其他人手中打飞出去。 华丽的绣球一路飞跳,在汉子们的拳头上滚动高弹,砸过几个差一点就抢下绣球的男人脑袋,那颗绣球滚来弹去,重大的转折处都是发生在那些一身黑衣、绑著鹅黄头巾的汉子手上。 围观的群众也终于注意到这场绣球招亲,似乎已经有暗盘在护著了。 群众七嘴八舌的高声喧闹起来,人声嗡嗡。 方少行身边几个汉子的动作不大,但都处于戒备状态,像是在等著什么东西过来一样,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 但他实在不知道他们在紧张什么。 有那么几次他差点就可以觑准四个汉子之间的缝隙,大胆的使尽全身力气硬撞出去,可惜他这枚无用书生拚不过人家的满身肌肉,刚一撞上就立刻被弹回来,还得到差点防守失利的汉子投来恶狠狠的两枚白眼。 平心而论,他还真有点怕。 突围失败,他只能小心警戒著‘喜’从天降。 咦,那颗引发骚动的绣球现在到底传到哪里去了? 心里还在盘算著脱离路线,忽然左边那个汉子做了个大动作,方少行转头看去,就见那个汉子弹起身,神准的伸出双手接住那颗从众人脑袋上传来的绣球。 眼见有人接了绣球,方少行心中一喜,防备立刻松了。 下一瞬,他瞥见那接了绣球的汉子低头看他一眼,而那一眼令他寒毛直竖。 随即眼前一花,一团缀满珠球鲜花缎带的华丽东西朝他脸上飞来。 方少行下意识伸手去拦—— “哎呀!别挤啊!” 蓦然,一声轻呼响起。 声音既情且脆,带著一种珠玉滚动的韵律感。 方少行微微一怔。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左边汉子和人群之中的缝隙跌撞出来,在华丽绣球打中他脸面之前,狼狈的跌进他怀里。 狠狠的撞得他胸口一窒,他下意识苦笑出来。 他伸手紧紧揽著,稳定住怀里的东西,连带也稳住被撞得偏向一边的自己。因为他低下头,怀里又被占据了,等于是缩成一团球的样子,那从天而降的喜事无处落脚,于是明快俐落的砸痛他的脑袋,然后弹啊弹的弹飞出去了。 黑衣汉子们抢救不及,那颗绣球一路灵巧的砸向每个男人的脑袋,然后咕噜噜的飞快滚动,最后神准的飞跃进镜照河里。 绣球落水,招亲姑娘不必出嫁。 围观的众人交头接耳起来,谈论这强行登楼招亲的姑娘果然没得嫁了,那些暗桩功败垂成,这镜照牌楼果然是有著神明居住的、非常有灵性的地方啊! 对著镜照牌楼无止境的歌功颂德就不多提了。 那招亲失利的姑娘恨恨的下楼,恨恨的走人,哭得梨花带雨。 至于任务失败而领不到大笔赏钱的汉子们则怨恼的瞪著那无用书生,用力的撞他两下之后才离开,直奔酒楼去喝酒吃内泄愤去了。 被无端端接二连三狠撞痛击的方少行,心里的苦闷实在难以言述。 他叹了口气。 低下头,他和怀里那个睁著一双明亮眼眸的少年儒生四目相对。 少年的眼睛漂亮得惊人,漆黑的两泓潭水,其中几许星光灿亮。 只一眼,方少行便懵了。 “两位客倌,碧螺春和小菜上桌啦!” 充满活力的吆喝声和夸大的肢体动作,店小二用流畅的节奏将东西送上桌后,帅气的一甩巾子,朝两人躬个身之后退下楼去。 少年儒生看著店小二的一连串动作,饶富兴味的笑著。 方少行摸摸自己的脸,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为什么自己会坐在这里?而面对面坐著的少年儒生又怎么会跟著自己一路过来呢? 那少年儒生一点也不在意他满腔迟钝的呆样,提起壶把就帮两人杯里倒满茶水,清香宜人的味道萦绕鼻间,这才把方少行迷路走脱不知道去哪里的意识给招回来。 他一把端起茶杯就往嘴里送。 “……小心烫!”少年儒生见状,出声提醒。 但方少行已经把整杯茶送进嘴里,下一瞬被烫得狼狈跳脚。 见他的惨状,少年儒生反倒是笑了。 “你这人怎么恍恍惚惚的。” 少年儒生重新召来店小而,请他送来一壶冷凉井水给方少行小口小口慢慢喝著,压压烫疼感。 方少行痛得眼角不自觉的泛起泪光,那少年儒生唇边抿著笑意,递过袖里备著的帕子给他擦擦。 那帕子一色淡素,散著柔软的熏香味儿,只在边缘绣著藤蔓花纹,入手既轻且柔,触感很好,质料上等。方少行瞅瞅面前的少年儒生,心想这少年出身非同一般,擦汗的帕子也用这样好料子,仿佛不在意似的就随手递出借人了。 这么神定气若的举措可不是三两天就能养得出来的。 心思转瞬即掠,既然少年儒生若无其事,方少行也不别扭,大大方方的就将他随身之物拿来用了。 少年儒生见他大气,脸上也露了笑。 这一笑虽然不是闭月羞花,却也令人眼睛一亮。 淡素的一张脸小小巧巧,每一个细微处都是精致明亮,尤其他一双眼睛灵活有神,顾盼之间光华流转,多少心思都纷飞。 唇也生得好看。 轻媚的朱色上是盈盈水光,珠润似的,看著望著就想一亲芳释,可以想见那一定很甜美,一定很值得细细啃咬,一定很适台轻轻含著,轻舔慢吮。 方少行望著那少年儒生怔怔发呆,心里一个无耻声音不断喊叫:扑倒他!扑倒他!扑倒他!快点扑倒他! “真是饱暖思淫欲……”他喃喃自语。 少年儒生微微一愣,看看桌上拿来闲磕牙的零嘴和清茶,心想哪里来的温饱?明明刚才还被烫了嘴呢。 “若真是饿了,不如就在这里用膳吧?”他提议道。 方少行回过神来,带点茫然的望著少年儒生的唇轻轻开合,然后他伸出手去,轻轻的搭在少年儒生端著茶杯的手背上。 “怎么了?”少年儒生困惑著,微眨眼。 那两泓深潭般的漆墨眼眸一敛一张,满潭的星光也跟著晃动。 方少行只觉得全副心神都沉溺在他的所有举措里,再不冒出头来喘个两口气的话,立时就要溺毙了。 他奋力张口—— “……来个一笼汤包子吧。” “嗯,好啊。” 少年儒生很自然的抽手,很自然的抬腕招唤来店小二,很自然的点了笼汤包子、一盘炒青椒内丝以及两碗饭,接著他很自然的端回他的茶杯。 方少行的指尖完全可以回味起还留有余温,属于这少年儒生小小手掌的触感。那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细细的,滑滑的,在冬日的冷风中显得略微冰凉,留著半圆指甲的手指尖端圆润润的,不见伤,不见茧,不见辛勤劳动痕迹的手。 和他属于男性的阳刚线条,以及略微黝黑的肤色,相较之下,少年儒生的手太漂亮了。 这样几无暇疵的美丽,只会出现在姑娘家身上吧。 方少行心里的那个声音,很认真的这样感叹著。 “……我也有同感。”他郑重的点著头,目光离不开少年儒生的手。 但要真的摸过去了,就跟登徒子没两样。 这辈子第一次起了非礼色心、倾羡起美色来的正直书生方少行,领教到有生以来首次的理智与情感两相煎熬。 少年儒生看著他表情变幻如此精采,一下子叹气,一下子自言自语,一下子沉迷,一下子又清醒的模样,感到非常的有趣。 第二章 他轻笑出声。 方少行察觉到他的取笑,一张端整的脸立时狼狈的通红起来。有点不自在,有点尴尬,还有更多的羞涩紧张。 直到今日此时才真正的体验到何谓痴迷之前,他可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对著个少年目不转睛,脑子里还乱七八糟的想著于礼不合之事啊。 简直就像人到七老八十后,才终于尝到第一次的初恋一样。 少年儒生看著他满腔通红,笑得更欢了。 所幸店小二及时送来汤包子,才免除了方少行那仿佛将要持续到天荒地老般的困窘紧张。 “……趁热吃。”挣扎烦恼著到底要说什么好呢?心里天人交战半晌之后,冒出他嘴里的,居然很没出息的只是一句招呼用食的话。 方少行真想拆开自己的脑袋看看自己在矜持什么。 问名字、问住处、问家中可有婚配啊——心里的那个登徒子声音气得跳脚,大力的鞭著方少行。 但他看著少年儒生拿著陶烧汤匙,将小心夹起的热腾腾汤包子小心的送到他面前,并且以筷子将汤包子的嫩皮掐破一个小洞,使其中热汤流出来——这样贴心又懂得吃法的灵巧心思,让方少行一方面著迷不已,一方面又呐呐著开不了口。 与人初识是该问些基本身家,这样才好下次约来再叙。 但现在他根本心里有鬼,哪里开得了口问这些他心知肚明是别有居心的基本对话。 少年儒生将摆好汤包子的汤匙递到他手中后,就另外夹了自己的汤包子到嘴边,小口小口的吹著气,让汤和馅的热度稍稍降点,然后张大嘴巴狠狠咬了半个汤包子到嘴里。 方少行看著他透著天真可爱的举止,不自觉的也仿照著他的速度,一口咬进手里汤匙上的汤包子。 与少年儒生不同的是,方少行张大嘴,就轻轻松松的将一整个汤包子咬进嘴里,那种稍烫扬什与新鲜肉馅及薄透弹性外皮的完美结合,让人有瞬间彻底清醒,再为其深深著迷赞叹的美好魔力。 可惜他并没有沉迷在汤包子的神奇魔力之中。 他心里己经有另一个关乎人生大事的魔鬼驻扎了。 少年儒生吃著汤包子,两泓深潭般漆黑,又蕴著明亮星光的眼睛,愉悦的眯起来,显现出他满意美食的好心情。 那模样可爱至极。 方少行怀抱著仿佛眷宠著慵懒小猫的奇妙心情,频频将汤包子递到少年儒生面前,又亲手为他倒茶添水,哄著他吃掉半笼的汤包子,直到少年儒生委屈又歉疚的朝他投来已经吃饱、拒绝再喂食的目光。 真是太可口了。 方少行心情大好,然后以著很快的速度,很优雅的动作,将陆续送来的青椒肉丝及一碗半的白饭吞进肚子里。 剩下的半碗白饭,则是让少年儒生配著调味得宜的青椒肉丝酱汁,慢慢的一口一口吃得干干净净。 放下碗,桌面上只剩新泡的一壶茶,几碟闲聊零嘴,其余都撤下去了。 两人正餐也用了,现下只有茶和瓜子,正好可以闲聊被此底细,配上是非八卦来作为消化食物的好娱乐。 然而方少行望著脸儿微红的少年儒生,很不争气的,又恍神了。 少年儒生小巧的脸蛋上盈著天真的笑意,面前斟满茶水的杯子缭缭著白雾,茶香既是柔软,又是清晰,那在冬日冷凉中甚至带了一分犀利之色的茶汤香气,让他微眯起眼,轻轻嗅闻,那姿态有著一种风雅之色。 “小弟月映,请教兄长大名?” 轻软如云絮的语调,珠玉流滚般的韵动,月映慢悠悠的开了口,还自报了名姓,省去方少行掘地三尺挖空心思想找话题的辛苦。 “在下姓方,名少行;方是方正的方,少是少年游的少,行是行千里路的行。”他仔仔细细的解释。 那自称月映的少年儒生点点头。 “月映可否称您一声兄长?” “当然好!”方少行满脸笑容。 见到他那样坦率明快的表达自己的好心情,月映也抿唇微笑起来。 “说到姓方,长安城里有方记钱庄,还有方字文房,兄长该不会与其有亲戚关系吧?”月映好奇的询问。 方少行点点头,温和的笑了笑。“都是家弟主持。我虽然是长兄,却只知沉迷书本,没有经商才能,幸好底下两个弟弟都很争气,各有一番天地发挥。” “那么兄长志在为官吗?”月映又问。 “你是问参加科举吗?”方少行点出他问的重点,又笑了笑,“两次参加都因为有些事而中途受阻,先是家中长辈亡逝,后又因为罕见的大雪封闭考场,这么一想就觉得或许是天意如此,也就绝了参与科举的心。” “兄长觉得可惜吗?” 方少行摇摇头,“我志不在为官,参加科举只是顺势而己,既然没有缘分,也不必执著。” “难得兄长淡薄名利。”月映轻轻一笑。 方少行看著他的笑颜,心里头暖和起来。他自知名利如浮云,也无意去求,但是能够理解并且接纳的人毕竟少数,听闻他两次参加科举都失之交臂的人,大多抱持著“不过是推托之言,其实是实力不够吧”这样的疑心,而不愿接受他说的事实。 他无意去辩驳。幸好家里双亲、弟弟们都能够接纳他心里想法,也放任著他钻研学问,支持他的不愁温饱。 想到这里,他有点愧疚。 “现在虽在许掌柜府里当教书夫子,不过酬劳却是平平,若不是家里支持,恐怕现在也是勉强糊口。” 月映听著,微挑起眉。 “许掌柜府里……该不会是百染布庄的那个许大掌柜吧?” “正是。月映也晓得许府的那个百染布庄?”方少行惊讶他猜测神准。 “五十年历史的老染庄了,怎么不晓得。”月映淡淡一笑。 他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寻常的随口应和而己。然而出身商家的方少行却敏锐的注意到他太过平淡的语气,那像是刻意压抑的平淡语调让他很在意。 不是仇怨的那种忍耐,但是确实有著一种牵扯往日过结似的语气。 方少行仔细端详月映的表情,心里衡量了一下两人初识就闲聊得太过深入实在不是好的开头;但是能让月映耿耿于怀的事情,他实在很想知道。 若是亏待了月映,他也好寻思为月映出口恶气。 心里头已经忍耐不住的要为初初识得的月映出头了,方少行为了自己无祛自拔的著迷感到无可救药。 这种直觉式的好感像是涨起的潮汐一样将他淹没,说不出原因理由,就是一古脑儿的喜欢迷恋,就是忍不住想要宠著月映,把他捧在手心里当宝,花尽任何心思只想讨他欢心。 如果是为了这个人,什么苦头他都看得下吧。方少行在心里叹息。 “许大掌柜府里,兄长是教导他的儿女读书吗?”月映似笑非笑的问。 “儿女自然是有,还有他的妻妾们。不过妻妾的话,教的就是识字了,她们得背‘女诫’,许大掌柜还要抽背哪。”方少行说著,脸上露著不赞同的表情,摇了摇头。 “兄长不愿意教妻妾识字吗?” “不是。”方少行有些闷闷不乐的,“虽说背后道人是非,不宜,但实话是我个人并不欣赏妻妾成群。”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还不如偷不著。”月映语气轻佻的吟著古今皆通、流传长久的男人心态,换来方少行皱眉的视线。 “月映也想著三妻四妾?”他语气里透著不赞同。 “兄长不想吗?”月映倒是轻盈反问。“左拥右抱,乃人生乐事。” “夫妻自当相敬如宾,白首偕老。”方少行硬邦邦的冷声回瞽,语气微微加重的又道:“己所不欲,匆施于人。要妻子洁身自爱、忠贞不二,做人家丈夫的也该要从一而终,怜爱如初。” “但是人心多变。”月映笑吟吟,天真可人。“花儿多娇,朝开夕落,人心也不过如此。今天还一心向著结发伴侣,但是明天就变心了,又要怎么办呢?” “诚实以告。”方少行郑重答道。 月映脸上笑容微微一顿,“然后呢?” “将对方的感受视为第一,妥善安排,若要离缘,也要将对方照顾得妥当才是。夫妻情分不再,至少也该记著曾有共枕之缘。” “兄长此想祛是不是太过天真了?”月映笑得柔软。 “他人三妻四妾、拈花惹草,自是他人之事,管不得这么多。”方少行沉著声音,显出他分外的认真。“但我既然这么想了,也要做到底才是。现在还没有寻得中意女子,若是日后寻得,当然要珍而重之、怜爱待之。” 月映望著他,倒没接话了。 方少行却从认真严肃的心情中回过神来,才醒悟到自己话说得重了,虽然自己想法没错,但这么严重的说出来,极可能会吓到那天真模样的月映啊。 他有些懊恼。 良久,月映举起手,慢慢将端著的冷凉茶水喝完。 方少行见状,还想阻止他,重新倒过一杯热茶再喝才好的。 月映却慢慢的,像沉思著什么似的,一口一口的将茶喝尽。 “如此天真……著实分不清是兄长未涉世事,还是因为死书读太多了,竟不明白要循著世俗规矩去活才轻松省事。” 那清润的珠玉般的声音含著笑意,却分不清这话里究竟是恶意还是嘲讽。方少行皱起眉来,却见著说话的月映将目光投得远了,竟是无礼的没有将视线放在对话者身上。 方少行一下子没有办法判断要拂袖而去,还是婉言劝告才好。 月映倒是笑了起来。 淡淡的声音流云飞絮般的滑过他的耳际:“兄长姑且听之,听过便忘吧……曾有个知名琴师,貌美艺高,多少富商贵人想与之结交,收其入房,但琴师洁身自好,没与人太过往来。 “可惜,她也保不了自己多久。给人在酒宴上灌了药,跌跌撞撞的逃出来,却又掉进另一富商手里,一夜云雨,那富商便把人收进房里,当了富商家中不知第几个小妾。琴师虽然懊悔,但既然嫁人,也就依循规矩,安分的当起小妾来。可惜富商家中妻妾太多,争宠太甚,那琴师虽然现下受宠著,但也只是一时而己,没有多久就被冷落了。 “所幸她怀了孕,生了个孩子下来。那女孩儿争强好胜,以为自己越出色,就能保住其母不受委屈。妾生之女,锋芒却压过正妻所出,惹得失宠的琴师处境艰难,但那蠢笨女孩儿竟未察觉,一再地在富商面前太出风头。那女孩儿越出色,失宠琴师在暗地里就越是被其他妻妾欺辱,而承继了琴师美貌的女孩儿也被富商注意到了,他打著主意要把女儿送人做宠玩,以笼络富商欲结交的大官。琴师知道后,把女儿叫来跟前,哄著她带足金银,私自出府去投奔旧友,然后那琴师……在太雪的冬夜里,投井自尽。 “出事之后,富商忌讳著丑事外泄,影响声誉,下令府中众人封口。这事甚为骇人,极为隐密,所知者寡。月映不过偶然听闻此事,犹有心悸。人心如此薄幸,女子命途如此屈辱,如此刻薄世道。” 交织血泪的秘辛从月映口中淡淡说出,乍听之下像是轻描淡写,但听著听著便不禁毛骨悚然,为其人心险恶,丑陋不堪。 方少行很苦恼。 虽然月映说是姑且听之,听过就忘,这描述的手法也像是一个别人的故事而己,但是他的语气太淡,表情太静,两泓深潭中的星光尽数隐没,他整个人在叙述时,就像个苍白的娃娃一样没有任何存在的生息。他听著听著,就是没有办法将之当成一个故事,听完就忘。 血腥太重,泪水太沉…… 第三章 也许就因为难以且荷,月映才刻意的轻淡述之。 但方少行难以忘却。 月映投在远方的视线,再也没有转回他身上来。手里那盏空了的杯子,也没有再添茶水,就那么僵硬的,像是结冰般的拢在他的手心里。 方少行不禁责备自己做什么提起妻妾话题,早该另说其他轻巧话题,也好过勾起月映心里的这个惨烈故事。 一时无人出声,静静的只听风声刮旋,而周遭人声喧哗,却独有他们这一桌寂静悄然,唯有呼吸轻轻。 方少行无法将视线从月映身上移开。 天真笑著的他很可爱;委屈著拒绝喂食的他很可口;跌进怀里时的他很惹人怜;懂得品尝美食的他很动人心;而如今轻愁微忧的他,更是令人恨不得为他拔刀出头,只求一扫他眉间微蹙。 冬日的夕色落得很早,待到察觉之时,己是黄昏向晚。 方少行还没有问到他的住处,日后怎么联络。 才要开口,就闻一阵甜软香风袭来,三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奔上楼,朝著他们这一桌直冲,跑得微喘。 他很困惑。这三名少女生得可不像月映啊。 “月……公子。”那为首的,是个长发分成双鬟的少女惊险的在舌尖转过发音,向著月映说话:“天晚了,该回去了。” “哎,都这个时间了。”月映像是忽然从迷茫中清醒,朝三名少女眨眨眼睛,略有歉意。 那长发分为一左一右绑成单鬟的少女跟著站到月映左右,绑双鬟的少女则是拿出钱袋把桌上的帐付清了,向方少行轻俯首为礼,便要把人带走。 方少行连忙开口喊住人。 “月映!日后我们……” 月映回了头,像是淡淡笑著。“随缘可好?” 他一愣,“不好!” “哦?”月映停下脚步,然后静了静,像在考虑。 方少行明确的表达他的意志。“我想再见到你。” “那么……就一月一见吧,好吗?”月映的声音轻轻淡淡,像是将要长久连绵而去的相思一样。“下个月,就今天这日子吧。” “好。”方少行乖乖的点头。 月映轻轻笑了,被三个少女簇拥著,头也不回的走了。 方少行目送他离去,却没见他们一行人步出茶楼,倒是不久后有一顶大轿子被四个汉子扛著,稳稳的起轿离去。 他在茶楼里,望著月映所坐的位子,一个人静静喝完那壶茶。 此时夕色己没,华灯初上,是花街开门营生的时候了。 在那之后,就如同他们约定的那样,方少行每个月的同一个日子,都排开其他的事情,一大早就到茶楼外等门。茶楼一开门,他就登楼,坐到第一次和月映喝茶的位子上,等著月映来相见。 中午过后,月映就会出现在楼梯口,有时候手里还提著些甜牙的零食,或者一两本难得的珍本,总是令方少行又惊又喜。 一旦夕色沉下,那三名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就会奔上楼来,赶著月映离开。 方少行观察了几次,注意到月映是坐著轿子离开的,而那三个侍女打扮的女娃娃竟也同坐一轿,而不是在轿外伺候。 为此,他有小小的询问一下。 “月映,那三个小姑娘是你的伺候婢女?” “是啊。”月映大方回答。 那么待得她们及笄,会一同收入房中成为侍妾吗? 方少行犹豫著没有问出口的事,被月映观察著,似笑非笑的瞥来一眼。 见他没有主动提起,方少行也迟迟没有问。 这样一月一会的约定,持续了一年。 他们就这么见了十二次的面。 在这段期间,方少行增加了教授学问的工作,甚至在离家不远的一间空屋里准备了桌椅,免费教导穷苦孩子们读书识字。 渐渐的,“方师傅”的称呼流传开来,这城里城外,方少行走动之处,都有些小摊小贩,甚至路边乞儿恭敬的向他行礼,打声招呼。 而这与月映的一月一会,也在方少行非常固定,甚至是一成不变的日程之中,被大家所关注。 许多孩子都晓得那顶从茶楼后头绕出来的大轿子是不能上前胡闹的,因为里面坐著的是方师傅的朋友。 方少行的生活层面扩展开来,这一年之中,他与月映聊天谈笑的内容,从书本里的见闻扩张出去,渐渐谈及人民日常起居,谈及生活中的柴米油盐,谈及人心淳朴与狡猾之处。 方少行有回这样兴匆匆的向月映问了—— “月映晓得‘挖墙角’是什么意思吗?” 月映眨眨眼。“想偷偷把人屋子弄倒的意思?” “错错错。”方少行很得意,他好不容易学来的新名词,可以在月映面前现一下,“是挖人流言、想把对方斗倒的意思。” “兄长哪里学来这样的说法?”月映笑了起来。 “学堂里的孩子教我的。”他骄傲的说。 月映笑了,倾听著他兴高采烈向她倾诉的日常生恬。 那一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澄亮而微荡星芒,方少行总是沉溺在里面,纵使毙命都很值得。如此美色简直如同妖魅,却纯洁无比。 方少行从来不曾逾越礼教。 他万分珍惜与月映的约定,这难得而贵重的一月一会是支撑著他度过其他日子的强大希冀与动力。 方家的两个弟弟曾经远远偷看过方少行在茶楼与月映的相会,然后回家感叹的向父母亲报告说:“如果哪天大哥说要上门提亲也不奇怪啊,他对那个人简直是心醉神迷。就像我爱钱、三弟爱宝一样。要再夸张一点比喻的话,大哥就如同著魔一样啊!” 方家父母为此,还曾偷偷摸摸溜进茶楼,在仅隔两三张桌子的近处窥探过两人的互动,然后大叹:“这儿子是全副心神都栽下去了。” 但是,那月映的出身来历,方家二弟派人查了半天也找不出什么线索,方家三弟亲自上阵跟踪,那一顶大轿明明是走在大路上,显眼至极,却总是平平稳稳的抬啊抬的,恍神间仅只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踪影,简直如同大白天见著鬼魅一样。 但方少行每次和月映见完面回来都精神饱满,心情大好,一点也不像被吃干抹净的模样。更何况,哪有鬼魅在正午时分阳气最盛时出来,反而在日落西山,阴气活络之时才消失啊。 方家人很想知道月映是哪里来的。 严格来说,方少行也很想知道。 对于他而言,只要是有关于月映的事,他统统都想知道。 但月映自从初次见面的交浅言深之后,就再也没有于言谈间略微提及自己私事,或者过多的想法,无论方少行怎么旁敲侧击,甚至直率的表达想要了解月映身家底细,月映不答就是不答。 他就拿那双星光荡漾的澄亮眼眸含笑望著方少行,让频频碰壁、连连失利的方少行心中苦闷无比,又抗拒不了月映的天真笑靥。 接过月映递过来的汤包子,方少行叹了一口气。 “兄长有事烦心?”月映体贴的问。 他难掩苦闷的点头,“真的很烦恼……” “若是月映帮得上忙,兄长不妨说说。” “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一月一会,兄长感到不满足?”月映轻笑。 “这个……” 方少行很苦恼,他也知道自己的迷恋很偏离常理,虽说古今史实中并不缺乏同性相恋之事,但是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那种充满禁忌与挣扎的刺激与痛苦还是很伤身的。 更伤的是,他要怎么跟面前的月映说:我喜欢你? 这更关系到他能不能承受在告白之后,月映勃然大怒,拂袖而去的重大打击和往后的寂寞心情。 他并不想失去月映。 也因此,他谨守礼教,绝不让对方感到被冒犯。 月映看著他一脸努力掩饰、却反而异常明显的苦恼焦躁,一手托著腮,微眯著眼睛笑了起来。 她略过了这个话题。她想要保守这个秘密。 如果需要以这身男装,才能和方少行这样大大方方的坐在茶楼会面,那么她很乐意继续以男装与他见面。 她在心里有一点忧虑,若他知道她是女儿身,又知道了她身在青楼,这个正直呆板的书生会怎么反应呢? 月映知道自己心里害怕,所以她更要努力忽略方少行的询问。 同桌而坐的一双男女,心里都藏著无法言说的秘密。 以加温过而呈现辛辣劲道的白酒兑三分水,月映将方少行灌得半醉了,然后用著让他最著迷的微笑和凝视将他的注意力转移,接著轻哄他讲话。 如她所预料的,方少行愉快而迷恋的注视月映,格外健谈的向她报告这一个月里发生的大小事情,无论多么琐碎。 月映倾听,凝视,神情专注而柔软。 那样融恰、欢快、满足且平和的相处姿态,即使只是旁观,都会感到非常的舒服。 静谧而可人的幸福滋味。 在方家,涉足商业领域的方家二少是最常到青楼酒坊的人。 在他的观察里,若在商谈利益分配、签定合同时,有个默契良好的聪慧美人在一旁当推手,那么谈判就会事半功倍。 众多青楼之中,最合方家二少的胃口、工作时也最为顺利的地方,首推拥有十二金钗的三千阁。 而他也以私房钱偷偷养着十二金钗其中之一,每个月贡献的金银,足以让他扩展出两倍以上的业务,但他心甘情愿的把钱花在他喜欢的十二金钗身上。 天真可人,娇憨爱怜的兰止翠是他的最爱。 方家二少到兰止翠房里时,必带的就是大江南北搜罗来的甜食零嘴,各式新奇玩意儿都能从他手里变出来,逗得脸儿红红兴奋不已的兰止翠欢快至极。那小女儿娇态的模样,完全抚慰了方家二少在商场拚搏的疲惫心神。 但在他娇宠着兰止翠的同时,民间乱起了一阵极乐旋风。 那不容于卫道人士的绮情艳书将兰止翠当成了典范的女神大肆书写,在故事里对她这样那样又那样这样,令得知此事的方家二少炉火中烧,对此艳书的存在深恶痛绝。 这个作者太可恨了!他完全写出了男人对兰止翠娇美胴体的任何妄想,无论是这样还是那样,或者嗯哼或者啊哈,都是来见兰止翠的男人想对她做的事! 但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在面对兰止翠无辜纯良至极的可人目光之后,还能对她伸出魔爪的啊!写出这种东西,不是摆明了是在凌迟喜欢兰止翠的男人们吗?简直不可原谅! 炉火中烧到失去理智的方家二少,自此将极乐视为仇敌,每季所出的极乐笔记更是被他批评到体无完肤,将之贬入地狱十八层还不足以泄恨。 旁观弟弟沉迷青楼女子的方少行,对于男人嫉妒的脸孔之狰狞恐怖终于有所认识,心中暗忖,与其说书上所写女人嫉妒不堪入目,比较起来,男人一旦引爆嫉妒心,暴力倾向跟无脑程度也不遑多让吧。 默默远离弟弟半尺距离的方少行,还是展现了兄弟的友好心,与他站在同一阵线,对椿之书肆的极乐笔记一系列艳书,都采取了视而不见、闻之必拒的态度。 于是方师傅不喜欢极乐笔记一事,比起方家二少的狂怒嫉妒之事,更为快速并且广泛的在百姓之间传散开来。 他们小心翼翼的不让方师傅知道,原来极乐笔记多受欢迎,并且严令小孩子闭紧嘴巴,绝不准许在课堂上聊及此事,触怒夫子。 方少行越受到百姓的喜爱,他对极乐笔记的厌恶态度就越是广为人知。 虽然方少行从来不曾踏足花街牌坊,但是青楼之中不少女子是出身穷苦,不得已才入得勾栏,赚取家人所需要的生活费用;因为方少行免费教授穷苦百姓识字读书,还提供珍贵的笔墨供他们练习,家中孩儿对方少行的喜爱尊敬,也会传到在青楼中努力营生、身心疲倦的女子耳中,她们对方少行既是感激又是尊崇,连带的也晓得方少行不喜极乐笔记一事。 第四章 他所忌讳的,青楼女子也晓得要避开。 从来不踏入花街牌坊的方少行,完全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喜恶之事,竟然也传入勾栏之中,成为一种基本常识似的消息。 仿佛为他将来终有一日需要踏足花街时,所做的准备。 方少行从来没有想过要入青楼增长见识。 理由倒是意外的单纯,只因为没有那份必要。 他的情欲并不旺盛,纵使对男女之事有所好奇,也总是很快的被书中学问所转移注意;而关于自家二弟沉迷青楼女子,他也晓得弟弟并没有轻薄心理,弟弟是因为喜欢那名女子,才会频频前往,举止之间也尊重怜爱,并无贪其色欲的心态。 乃至近一年以来,他见到月映,被他所吸引、着迷,沉溺之时,他虽然有与其肢体接触的意图,但并不是出自于情欲,而是一种单纯想要与之亲近的心情。 观念正确,行为正派,在方少行的所学习、所触及之中,都没有足以扭曲他价值观的歪邪之物,于是他用一种很寻常的目光看待青楼女子,也因为有教授穷苦子弟的关系,他更了解到勾栏女子所受的苦痛和世俗轻蔑的目光,并且为之痛惜。 因此,在方少行此生首次踏入花街牌坊时,他只是很平常的走了进去,那种气定神闲、从容自在的模样,就跟他让市集买些零琐之物,或者入书肆挑选读物一样天经地义的。 方家二少因为突如其来的紧急事件,不得已必须出趟远门,临行前,他拜托自家大哥代自己去三千阁一趟,并且交给他一个用锦面包起的精巧木盒,入手时很沉。 方家二少千叮万嘱,交代他绝对要亲手交给兰止翠。 “十二金钗有这么好见到吗?”方少行不无怀疑。 “你就报我的名字就好。他们晓得你啦,一定见得到面。”方家二少把话说得很含糊,话气却非常笃定。 方少行困惑不已的望着弟弟,倒是没有再质疑。 于是,他一路赏花似的浏览过各色美人、奢华衣饰,一边照着弟弟交代的,不回头,不转弯,直直往里处走。 方少行一路往里走去,被他越过的美人们一面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一面兴奋不已的将消息传出去:方师傅来到花街啦! 从他一入牌坊,就有美人认出他来,消息一路往后传,美人们越发的骚动,她们喝令拉客的汉子不准去打扰方师傅,并且以各间青楼的为连结点,偷偷保护着方少行优闲的赏美人、长见识的夜游之行。 见得方少行的姑娘们,心里小鹿乱撞,欢快得不得了。 而这一切,方少行一无所知。他分外迟钝的逛大街,倾听金铃摇响之声,嫣红宫灯悬在妓坊门前,添了一丝绮丽,晕染开无数柔情。 眼前所见,都是难得的美景。 终于,他停下脚步,然后仰望着这华美的三千阁,朱红扶栏所围绕的厢房外,悬着刀剑的奇异景象令他感到新奇的睁大眼睛。 门前的两个守门汉子向他恭敬的行礼。 方少行受宠若惊,郑重回礼。 门内两排候客的雏儿见他略有慌忙、难掩茫然的模样,偷偷笑了起来。 方少行一踏入三千阁,就见一男装少女向他走来,腰间缠一柄鞘身雕花的银色匕首,举止从容,而一张娇美脸庞却面无表情。 来者是疏楼,是兰止翠的主要伺候人。她上前,向方少行见礼。“您是方师傅吧。小婢疏楼,是兰姑娘的伺候人。” 方少行还愣着这少女漂亮容貌、淡漠神情,等少女向他自报身分,行完礼了,他才略微手忙脚乱的回礼。 那自称疏楼的少女见他迟钝模样,微微抿着唇,像是笑了。 “请随小婢来。”她朝他轻点头,转身引路。 方少行跟在少女身后,一面赞叹少女举手投足英姿俐落,一面稳稳的踩踏在漫长阶梯上,随着少女往高处走去。 十二金钗有着专属的一层楼,环状的十二间厢房各有特色。 少女直接将他带到兰止翠的房门前,敲了敲门,通报一声,便领他踏入,全然没有为初客设帘的打算。所幸方少行也不晓得三千阁规矩,就这么毫无阻碍的见到兰止翠。 把弟弟托付的礼物交出去,并且向兰止翠解释弟弟临时需要远行的理由,而兰止翠留着他喝了一顿茶,笑吟吟的模样非常甜美。 方少行瞧着她天真可人,心里想着方家阳气太盛,没有女孩儿,真是太可惜了。家里若是有个像这位兰姑娘一样的女孩儿的话,一定会柔软一些。 难怪二弟对这位兰姑娘留恋至极,这是个好妹妹啊。 方少行想得认真,也开口邀请兰止翠到方家多走动。兰止翠听时微感讶异,却立刻欢快的笑起来,点头应允。 喝完茶,来访的目的也达成了,方少行起身告辞。 一旁伺候着的疏楼对于他的毫不犹豫不禁扬起眉,兰止翠却反应得宜的起身送他出房门,并转身吩咐疏楼将人送到门口。 “请代为转告方二公子,就说止翠很想念他。”微笑着,兰止翠向他道别,并请他转达口讯。 方少行也郑重的应允,然后跟随疏楼的脚步离开。 临到阶梯前,他脚边却被绊了一下,略微不稳的晃了一晃,他连忙伸手抓紧扶栏。 低头往脚边探去。 那是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睁着湛蓝的、如同长空般漂亮的眼珠子。瞧他低头看它,那小东西娇嫩嫩的朝他喊了声,绕着他脚边走,长长的尾巴勾着他脚踝,像要留住他的脚步,又像要把牵引到别处去。 方少行安静的注视这小东西,等候着它的指示。 要走呢?要留呢?它想要表达什么呢?或者只是要他摸摸它呢?方少行目不转睛地望着它。 不远处,一个梳着双鬟的小姑娘快步向这里走来,她身后跟着两个与她相貌相仿的少女,她们往腻在方少行脚边的小家伙快步靠近,为首的双鬟姑娘蹲着身子,伸手就要抱走这只小东西。 方少行低头见到那三个小姑娘,立时就愣住了。 他认得这三个小姑娘。 在前方引路的疏楼回头只见得这场小小的骚动,却没有看到方少行低着头的表情,她在楼梯口停下脚步,对着抱起那毛茸茸小东西的少女说话。 “又追着它跑了。”她轻叹口气。“今天巫公子来了吗?” “才点起宫灯就来了,晴予姑娘正陪着他呢。”双鬟少女回道。 “多亏巫公子来了才把小野兽丢出来,不然它都在晴予姑娘房里睡觉。”绑着左边单鬟的少女接口道。 “它刚才好坏啊,把月姊姊的水粉盒子拨到地上玩,房里都是水粉的味道。”相貌一致,而绑着右边单鬟的少女向疏楼告状。 听得三个少女撒娇般的抱怨,疏楼那张表情淡漠的脸上,也露了笑。 她回过头,就见方少行低着头,一点声音也没有。 “大公子?” 疏楼轻唤,而捕获闯祸猫儿的三个小姑娘也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看向那书生打扮的男人。 “哎……?” “咦——?” “……唔!” 三道惊愕的低呼,音质相仿,而发音略有不同,然而她们的动作却是一致的——她们向后退了几步,仿佛要逃跑一样。 方少行抬起头,注视着三个少女。 “你们……是陪着月映来青楼的吗?” 他问得分外认真,表情极其郑重。 三名少女僵立着没有办法做出反应,听见方少行问话的疏楼蹙着眉,困惑的望着他。 “月映……哎,大公子是在问映月姑娘吗?”她像是忽然懂了,“这三个雏儿是映月姑娘的伺候人,自然要随侍左右的。” “映月……”方少行僵硬的看向疏楼,“映月?姑娘?” “是啊。”疏楼惊异着怎么眼前这人都站在这里了,却还不晓得十二金钗之名。“三千阁十二金钗,月映。我们都称她映姑娘啊。” 方少行愣着了。 仿佛从身体里的某处开始僵硬,然后慢慢石化成一座灰白惨淡的雕像。 而一旁怀抱着猫儿,三名小姑娘则是以手掩面,无声的哀号。 最终方少行还是没有走成。 疏楼将他交代给那位生得一致相貌的少女,跳下地来的小东西绕着方少行转,用长尾巴勾着他的脚踝,摇摇摆摆的走着,那种既神气又炫耀的模样,仿佛是领着方少行参观它的领地。 一个广阔半圆的路程而已,等方少行停下脚步,回头一看,他们站的地方,正恰恰是兰止翠厢房的正对面,中间隔着宽大的走廊和长阶,其下人声喧哗如潮。 这一节都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如果说是置身梦中,那这究竟是恶梦还是美梦? 回首前半刻在兰姑娘那儿的轻松欢乐,对比现在惊惧犹疑的焦躁不安,着实有种世事难以预料的荒谬感。 方少行停在门前,看着那三个小姑娘互相以眼色推托着谁去敲门,他有一部分还运转着的脑袋开始想:夸张一点的比喻的话,这就如同敲响第一声丧钟般吧。 那娇贵的小东西瞧他停下脚步没再往前,于是甩动着尾巴打他小腿,待引得他注意力之后,小东西迈着步子摇摆的走到门前,亮出了磨得锐利的爪子开始磨那扇门板。 三个小姑娘注意到它破坏门板的举动,连忙上前去阻止它。 方少行绕过她们,站在门前,抬起手敲了三下。 “喵——” 撒野的小东西,欢快的娇喊一声。 方少行低头,对它笑了笑。 “好孩子,非常感谢你。” 他对着小野兽低声道谢。 ……在耳边,仿佛听见门板后面,传来了衣裾曳地,那绣鞋轻巧行走在地毯上的移步声。 他在心里勾勒出一道娇小轻盈的身影。 隔着一道门,门里门外,一双人儿静静的站着,宛如中间隔着倒影的镜面,用一种无声的姿态对望。 方少行没有出声,没有惊扰门内的人。 停下脚步,静止在门内的人儿没有出声低询,一手抵在门框上,瞧不分明是要开门或者落下门栓。 仿佛有一种心灵上的感应,晓得这门扇一开,彼此原有的天地就要翻覆倾倒,因而犹豫,因而沉默,因而天人交战。 方少行心乱如麻。 门内忽传低语呢哝,声似珠玉轻润:“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 方少行一愣,呆呆怔了半晌,低唱:“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门内的女子倾听他因为紧张而嗓音低哑的轻唱声,笑了起来。 其声清丽。 首先推开门的,是方少行。 他的视线很快就找到目标。或者说,他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门内的那个姑娘,一身金澄之色,亮丽而抢眼。 她穿着服贴身段的露肩长裙,锁骨的形状非常好看,搭上她圆润的肩头,显得极为性感;绣上深金色藤蔓花纹的长裙在腰间左右各开上一道口子,露出底下肌肤晶莹,而裙摆多折,款款如花开绽。 一头长发盘成宫髻,露出她温润如玉的颈项,而发上以扇状簪着六支金钗,深蓝色的垂苏长曳至腰,随着她顾盼之间,晃荡如凤尾。 指甲上染着一点嫣红,搭上她修圆的指尖显得娇嫩,露出袖口的双手上除了指尖一点嫣红之外,没有任何首饰,素净非常。 眼前的姑娘妩媚而贵气,那挺直的背脊更有种矜持的纯净感。 方少行望着她一身衣装,发现自己不认识这个姑娘。 困扰的游移着目光,他试图找寻出自己熟悉的地方,然而无论是妆点过的指尖,或者华美如锦缎的长发,或者娇美亮眼的衣着及其下一双蹬着厚底的绣鞋……他都不认识。 第五章 更糟的是,他还很紧张。 在遇见月映之前,方少行是极少出现在人前,大多在后面谋画出策,他跟人实际的接触着实不多。 而在与月映相识之后的这一年,他虽与人多有往来,但都是穷苦人家,往来之间毋须顾忌重重礼仪谈吐。 但现在他眼前站着个娇美姑娘,身段姣好,要价高昂。 如果他弄错了,这陌生的女孩子不是他所以为的月映——他要怎么跟这个姑娘解释他的误会? 泠汗浮上额际,方少行很幸运的是,他并没有手足无措,因为他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只有他在心里知道自己多么狼狈。 值此之际,那姑娘却是发话了。 “金宝儿、银宝儿,把晴予姊姊的小猫带去玩。元宝儿,你留下,在前厅候着。”她从容自若,交代三个伺候人各自工作。 而后,她从怀里拿出一条染着熏香的帕子来,靠近方少行,然后踮高脚尖想要构得上他,却有些重量不稳而失败。 她有点懊恼。“可以帮我扶着腰吗?” “……呃。”方少行的僵硬也影响到他的舌头,于是他只能含糊不清的应一声,然后听从她的婉言请求。 她的腰,纤细,而柔软。他的指尖仿佛可以陷进肉里去。 方少行感到自己爱不释手的稍稍再握紧她的腰。 耳边听到她的轻笑声。 她成功的踮高脚,并且不失去平衡,然后,她用那条帕子在他的辅助之下,将他的眼睛蒙了起来。 “咦?” “牵着我的手。” “这是、做什么……” “嗯……认识环境?” “……” 方少行听出她话语里的笑意,因为眼睛被蒙着而无法得知她的表情,于是他在心里想像,然而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月映天真的笑脸。 蒙着眼睛,而倾听时,那娇美姑娘的声音,确实有着月映的影子。 清润如珠玉,压低时有略微的冷淡。 为了引导他行走,姑娘主动伸手挽住他的大掌,而方少行必须反手抓紧她的手,才不至于感到她的手随时要滑出自己掌握。 她的掌心很热,手背却温凉,而入手处,皆是柔滑。 在黑暗中行走,需要拥有信任牵引人的坚定信赖。 那陌生的姑娘走得很平常,速度没有特别的放慢或者加快,然而女子的步伐本来就小,于是方少行也跟得很轻易,在几个转折处时国,他一步若踏得稍大,还会近到贴在那姑娘背部。 瞬间入怀的软玉温香,总令方少行紧张得僵立原地。 这时候,那姑娘轻轻笑起来的声音,真的非常好听。 “你来这里做什么?”漫不经心似的,她提问。 在黑暗中,他感受她的存在,老实回答:“舍弟临时出远门,拜托我来三千阁一趟,把他准备的礼物交给兰姑娘。” “哎,止翠很可爱吧?” “嗯,而且她非常喜欢甜食。” “还不只这样呢,止翠还会在腰上绑个小袋子,随身带着糖球呢。” 他有种长了见识的惊讶感。“真像小孩子啊。” “那个小孩子似的姑娘,也有非常成熟勇敢的地方啊。” “舍弟很喜欢她。” “呵。” 引路的姑娘无预警的停步,然后灵巧转身,方少行这一步没有来得及收,下一个瞬间就与她贴近。 这一次,她在他怀里。 “姑娘?”他僵立原地,双手紧贴身侧,不敢妄动。 “坐下吧,这里是偏厅。” “咦?……嗯。” 方少行一头雾水,但还是很乖顺的摸索出近在手边的椅子,然后小心的坐下。微抬脸,他以为她会为他拆下巾子。 但她没有。 “三千阁里有规矩,‘初客需设廉’。但是我想,蒙着你的眼睛也就算过关了吧?所以,我不会拆下那条帕子喔。” “有规矩的话,就应该要遵守。”他老实应道。 她轻笑。 方少行忍耐着自己心中疑惑,但他实在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话忍不了多久,终于他几度张嘴又闭紧之后,还是问出口了。 “你是月映吧?” “你心中的月映是个少年儒生,这里的月映是十二金钗喔。” “……但明明是同一个人。”即使如今样貌是天差地远。 “是同一个人。”她好整以暇的斟满七分茶水,将其稳妥的放入他掌心。“但这里的,是你不熟悉的月映。” “你为什么不说呢?”他低声问。 “因为跟你见面的,确实是儒生打扮的月映啊。”她淡声道:“在三千阁内,我是十二金钗的月映。但放假出去游玩的时候,我就是儒生月映。而你遇见的是月映吧?” “那……”他有些犹豫,几次沉默,之后,他重重一甩头,硬是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开口问:“你晓得,我喜欢你?” 月映有那么一小段的静默。“那是不一样的。” “什么地方不一样?”方少行感到不解,却又在下一瞬恍然,“我应该对着月映说,而不是对着你说吗?” “我说过了,你熟悉的是月映。而这里的,是月映。”她轻声道:“若你认为我欺骗你,我也无法辩驳。但是,我自己的确是严格区分出其中的不同。” 方少行涨红了脸。“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你方才见到元宝儿她们了?” “嗯,她们来抱小猫,但是小猫在我脚边……” 她像是笑了。“那孩子真是非常好奇,逃出我房间时,还把我妆台上的水粉盒子拨下来猎玩了一阵。” “莫怪总闻到股香气。” “因为偏厅比较靠近我的寝房啊。”她若无其事道。 方少行倒是有些坐立不安了。“我无意轻薄……” “哎,说笑的。” 他脸一红。“月姑娘,你……” “说来也真是奇怪,我刚才在整理妆台,却忽然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还以为是元宝儿她们回来了呢,但又没有听见她们的声音,才想着去开门呢。” 她的声音微颤,方少行还有些困惑,却感觉到脸颊边仿佛有股轻微的温度,似远似近的抚摸他。 她轻吁口气。“按理,你是不会上青楼来的,门前的人说什么也不会是你……但是开门前,我站在门边,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想着是你站在门前。结果真的是你啊。” 方少行有点不可思议的,“我也……我、我是遇到那三个姑娘,才知道你在这里的。但是刚才,我总觉得你已经来到门边,只是没有说话而已。” 她笑了起来,轻叹,“这是心有灵犀?” 他低声喃喃:“我倒认为是思念所致。” “一月一会,仍然不够吗?” 她叹息似的,说出了曾经说过的回答。 方少行忽然明白这个太过于柔软而忧伤的反问,不只是拿来问他,其实她也不断的在询问自己。 “月映以为足够了吗?”他没有被动的回答,而主动出击了。 她微怔,“一月一会,是我的极限。” “平常之时,月映不会相思吗?” 她沉默一阵。“一月一会,足解相思愁。” 他却生气了。“但我日思夜想,难以解愁。” “方公子……” “月映从不喊我‘方公子’。”他倔强起来。 月映倒是笑了,其声既轻且柔。“……兄长。” 被她这么柔软一喊,他心中忽起的不悦也立刻消止,继而面红耳赤。 “我失态了。”他小声道歉。 她却没有追击。“是我强求。”一顿,复言:“兄长不适应这青楼地方,还是让我送你出去吧。” “但我……”我想见你! 方少行为难着,无法出口。而就坐在他近前的姑娘,仿佛伸手抚摸他的颊,却无言。 唐突的,方少行一抬手,依着心里揣测的位置抓去,果然在误差微小的高度上,捉住了她的指尖。 掌心里的细柔指尖,紧张的曲起来,仿佛想要逃避。 方少行紧紧握着她,脸上现出痛苦的、努力忍耐的表情。或者是因为看到了他的焦躁与不安,她的指尖也放缓了,柔顺的让他握着,而他微微摩挲她的手,做出一个大胆的、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动作—— 他顺着她的指尖,寻到她的腕,然后用力的拉过她。 香风袭来,在他腕内,落进满怀的软玉温香。 月映轻抽口气,为他不可思议的大胆举止。她以为,这个呆板的书生绝对不会做出这样强硬的动作。 但方少行确实是做了。 这么珍贵的亲密时刻,没有让他浑身僵硬的余裕,他将一切礼教与尊严都抛到一边去,紧紧拥着怀里的人儿。 还握在掌心里的指尖,被他温柔而怜爱的一一以唇膜拜。 她羞涩至极。 身在青楼,见识过多少绮情红浪,再激烈惊人的场面她也能从容不迫的面对。但是现在此刻,吻着指尖的作为实在只是寻常动作,多少寻芳客都做过的,她却因为眼前这个以颤抖的手拥紧她的男人而感到心慌意乱,连呼吸的沉稳节奏都乱了拍。 她脸庞娇红,妩媚而柔情。 可惜他被蒙着眼,什么都看不见。 “兄长……” 她的呼唤如此颤颤,泫然欲泣。往色欲想,下一步就是拦腰抱起直往床褥去,往告白场面想,下一步就是美人在怀而勇敢示爱。 但这两个经典场面都没有出现。 方少行被她声调中那种娇柔而一丝哭音的脆弱完全打醒,他睁大眼睛瞪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感觉到自己怀里那柔软的身躯,他心里只闪掠过:难道他真的扑倒她了? 不懂调情之趣需要乘胜追击的木头书生,在浑身僵硬的情况下将怀里美人放走了。他一张端整的脸上血气上涌,那种狼狈至极的混乱简直教人可怜他了。 被放开的人儿脸红心跳,悄悄看他一脸狼狈,晓得他心中混乱不安,于是她笑了起来。 笑里叹息,彼此竟然意乱情迷。 “我送你吧。” “月……”他慌乱想喊她,却一下子哽住。他该喊她什么? 这一愣间,月映已经拉着他起身,然后挽着他的手往前厅走去。在前厅候着的元宝儿碎步跟上,拉开房门,而握着他手的人儿将他往门外送去。 一踏出门槛,方少行就晓得自己出房门了。 他还恋恋不舍。 那细柔的手指,取下他蒙眼的巾子。于是他眨着眼,在恢复视线清晰的轻微模糊之中,望见她窈窕身段。这一次,方少行没有迷惑。 他直直望进她的眼。 那一潭深泓,星光幽微而荡漾。 他沉迷至极,心中在此刻雪亮而明晰。他晓得了,这一生至死,他都离不开这双星光幽微的眼睛。 “我会再来见你。” “但这里是青楼……” “月映的一月一会,我必不失约。但是十二金钗的月映,我也想要认识。”他轻声承诺,“我会来见你。” “那么映就候着公子……” “只为了你。”方少行坚定的说,“我一定会来见你。月映也好,映她好,我想要认识你,然后……” 他隐而未言的话语后面想要说些什么呢?她没有问。 倚在门前,她目送他离去,而他的手里,紧握着她贴身的巾子。 第六章 晨起,天有薄雪飘落。 “莫怪这么冷啊……”月映推开窗扇,呼出一口淡白的雾。 前厅传来奔跑的声音,一路跌跌撞撞的,连同元宝儿的惊呼声一并掺和,显得非常混乱。月映笑了起来,转过身,就等著那一大早来她房里打扰的姊妹。 “映映映——今天你有客吗?” 掀开彩色珠串长帘,探出头来的长发姑娘,是隔壁厢房的冬舒恋。她一身轻盈的纯白,狐裘松松的搭在肩上,挽著水袖。从袖口露出的一截指尖,晶莹如玉。这是一个拥有极为性感美手的女人。 三千阁里都晓得的,冬舒恋还绘得一手好丹青。从她手中流出的仿画几可乱真,传闻中,连画者本人都不见得分辨出哪一幅画是出自己之手。 在阁里,冬舒恋与月映的感情最好。 坐在窗台上,只披件薄氅就闲适的吹著掺杂薄雪的冷风,月映那一头未绾起的长发沾上雪片,微湿的贴在她肩头。 “亥时三刻有一位。”她想了想回话。“怎么,小王爷今天不来吗?” “才不是。”冬舒恋娇滴滴的反驳她,凑到她面前,还爬上窗台坐到她身边。“小王爷说要去镜照河玩呢,有座漂亮的画舫喔。” “画舫?”月映奇怪的看她一眼,“画舫你没搭过吗?小王爷那么疼你,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弄来给你当玩具呢。” “不一样啊。”冬舒恋微嘟起嘴,“那画舫上,有一幅前朝皇后绣的百鸟朝凤图呢,裱装得很漂亮,我好想看。” “所以?” “所以啊——我们今天去游河吧?”她笑得很勾引。 月映无奈的看著她。“我不能拒绝对不对?” “当然不行。”冬舒恋神气的挺起玲珑盈握的胸,“你亥时才有客,我们玩到黄昏就回来了。把今今天时间给我有什么不好?” 月映叹口气。她就拿她这样骄傲的任性神情没有办法。“知道了。” 冬舒恋愉快的欢呼。 月映笑看她一脸胜利的得意表情,把心里淡淡的相思掩藏起来。 薄雪纷飞轻旋。 她回首。 一年前的午后,冬日暖阳,是她遇见方少行的日子。 今天的镜照河畔,或许还有绣球招亲吧。 她轻轻笑起来。 临到午时,在许府内用膳的方少行,被一名小婢以许大掌柜的名义,给传唤到书房来。入房时,却没有见到许大掌柜,一转身才要出去,门就在眼前被紧合起来。 “做什么——!”他扑过去,却扳不开门板。门外清晰的传来落锁声,方少行用力的拍著门,他的身后被黑暗所笼罩。 “请不要动怒,先生。”身后,传来细柔而娇嫩的声音。 方少行一愣,回身去看。 在天光透不进的书房里处,持一盏灯火走来的纤弱身影,在渐次明亮的光线之中,清晰的露出她的容貌。 方少行在许府内教书时,都用薄帘与女眷隔开,他不认得她相貌,却认得这个细细柔柔,虚弱娇嫩的声音。 “你是……二小姐?”他有些困惑,却下意识的戒备起来。 持著灯出的女子纤纤弱弱,她有一张娇养细嫩的脸庞。但她看著方少行的目光,却让他浑身寒毛直竖。 “又是一年冬了呢,先生。”她轻声招呼。 方少行对于她说的话感到不解,脸上露出茫然。 许二小姐见状,挽袖掩唇,轻笑起来。“先生可还记得,去年初冬,镜照河畔,绣球招亲?” 拜那场绣球招亲所形成的庞大人潮所喝,他才能遇见月映,这么重要的记忆他怎么可能会遗忘。 但方少行并没有这么直白的回答。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他谨慎维持距离。 “先生为何不接那绣球?”许二小姐眼露哀怨,轻声道。 “这个……”方少行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问这个。“总不好辜负那女子姻缘。” “先生可知招亲的姑娘是谁?” “牌楼太高,看不甚清。”他歉然道。 “先生不知?”她一脸诧异。“原来如此,先生不知那女子是谁吗……”她笑起来,如释重负。“既然先生不知,那么罪不在先生。” “??”他不能理解什么时候他有罪负了。 许二小姐脸上喜悦,眼睛都眯起来了。“先生,您可晓得那日绣球招亲,牌楼上的姑娘正是奴家。”她有些埋怨,有些娇羞,“先生不接绣球,让奴家好难过,今日方才听闻先生无辜,一定是伺候小婢没有告诉先生原委,才使得先生未接绣球……” “等、等等。”方少行听得毛骨悚然,连忙喊停。“二小姐……” 正在兴头上的许二小姐沉醉在喜悦之中,没有理会他的阻止。“奴家倾心于先生己久。”她说著,脸上红晕难掩,“今日得知先生心意,奴家晚些就回禀父亲,等候先生下聘。” “二小姐,你误会了。”方少行冷汗浸湿背心。“在下己经有了心系女子,不敢辜负二小姐终生。” 她怔了一下,随后又笑了。“奴家不畏舆论,将真心剖予先生……先生不必这么害羞。” 害羞?他正在婉拒啊!方少行更觉得难以沟通,急急道:“在下确实已有倾心之人,不敢辜负二小姐良缘,还请二小姐唤人将门打开……” “是谁?”她幽幽问道。“哪家女子如此幸运,能得先生之心?” “这是在下的私事……”方少行拒绝回答。 她幽怨的瞪来,银牙轻咬,“还请先生告知,如此奴家也能死心。” 方少行略一犹豫。 许二小姐见他有所动摇,立刻乘胜追击。“莫非是先生欺瞒,其实并无心系之人?既是如此,先生何不……” “在下心系之人,乃青楼之女。”方少行抿了抿唇,冷著声音道。 许二小姐脸色一白,随即又一挺腰。“男人三妻四妾,实乃常事。奴家既为正妻,自然要心怀大度,协助先生纳得一妾……未尝不可。” 方少行脸色略沉。“在下不喜如此伦常,娶妻当得一生一世,不可轻言纳妾离异。” 听他这么说,许二小姐喜上眉梢。“先生对奴家如此深情,奴家这一生都追随先生。” 方少行不禁头痛起来,他叹口气,“二小姐确实误会,在下欲娶的,是那心系的青楼女子。” “青楼之女,低三下四,先生怎能娶入这么不干不净的女子做妻?”许二小姐幽怨的说著,还要说服他,“先生若娶得奴家,方不辱家门。奴奴家为正室,当然不犯‘七出’之罪,如此一来,先生要多少青楼女都——” “我方少行,只对一人誓言终生。”他低声而严整道。 许二小姐含怨瞧他。“……哪家青楼女,竟得先生如此倾心?” 见她咄咄逼人,方少行的倔强脾气也上来了,紧闭嘴巴一声不吭。 许二小姐无视他满脸不悦,再行进逼。“先生若要奴家死心,何不说出那人是谁,让奴家晓得先生不是有意欺瞒,这长安城内多少青楼,先生莫非还是胡说?” 方少行实在厌了她这样逼迫。“……三千阁。” “三千阁?”许二小姐毫不放弃,还要再逼,却陡然脸色一白。她想起来了!她在镜照牌楼上绣球招亲过后,便慢慢传出来的流言——她银牙暗咬,“莫不是那青楼女人假扮成儒生,与先生每月皆会于茶楼之中?那样女子无耻难堪,先生怎么与她同同流合污……” “是我先去招惹人家。”方少行生气她这样污蔑,急于为心上人辩驳:“月映堂堂正正,骄傲行走于世,哪里难堪?” 许二小姐却脸露鄙夷。“月映”二字一出,她原本的焦急慌乱,都淡化下来,变成一种自恃身家的从容自傲,那种轻蔑感从骨子里散发出来。 方少行直觉不对劲。 许二小姐淡淡一甩袖。“三千阁内,十二金钗的月映吗?” 他愣住了,不明白怎么待嫁闺阁的二小姐也晓得青楼名妓的姓名。 望著他一脸微怔,许二小姐娇娇滴滴的笑起来,她胜券在握。“先生心里觉得奇怪,怎么奴家晓得那个月映。” “还请二小姐指教。”他心下提防。 微掩唇,她笑得很骄傲。“说起来,那也算是女承母业吧……那位己无清白的名妓,曾是许家的一分子。她的母亲是家父从青楼之中纳入的妾室,听说是小有盛名的琴师呢。” 方少行听著她说话,心里模模糊糊的捕捉到什么关键。这样以妾室嫁入富商家中的琴师身分……他有印象的,曾在哪里听过? 见他皱眉,许二小姐心中大喜。 正妻所生,身家清白的闺阁之女,怎么比拚不过妾室所出、投身青楼的低贱女子?方少行会选择的当然是自己! 她兴致勃勃的继续说:“那位琴师嫁给家父为妾,却还不安分,与昔日相好犹有往来,还怀了孕呢!家父大人大量,允许她生下来,产出的婴孩正是后来那名妓月映。她母亲生下此女之后,越发的不安分,竟然让自己女儿去给相好送信息呢,谁晓得这孩子是不是给人污过清白了?后来,她母亲在冬雪夜里等她传回信息,却在候她翻墙回来的时候,自己跌到井里去了。这一下子惊动府内上下,那迟归的女孩儿晓得出事了,居然不给母亲送葬,卷走家中金银就此出逃。” 许二小姐微顿,偷瞥方少行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心中更觉有把握。 “许府内出此家丑,无奈至极,只得封锁消息。那出逃的女孩儿也无颜再承许姓,就起用她母亲的姓氏,自此高挂艳旗,在那三千阁里,妄言名妓呢。”她说到了底,沉默听著的方少行却没有回话。 许二小姐认定他的面无表情是因为己经怒火中烧,必然对月映痛恶欲绝、死了那被迷惑的倾慕心。 她婉静微笑,“先生不知那贱女如此无耻,其母等同于这逆女所弑,对其倾心,也是不知者无罪。先生莫要自责,奴家对先生之心,从未曾有改。” 方少行没有看她,目光掠过她的存在,往门口望去。 “二小姐还不唤人来开门吗?” “先生终于明白奴家一片心意了?”她喜不自胜地问道。 方少行握掌成拳,轻抵于门。“请二小姐唤人来开门。” 许二小姐见他脸色沉冷,晓得不能太过逼迫,于是自袖里拿出一枚小铃,轻摇几下。 随著铃声摇响,门外传来开锁声音,门扇被拉开,一名小婢低著头,不敢看向方少行。 方少行头也不回,淡淡一句“告辞”就此离去,下午的课程他托言身体不适,未曾再回许府。 薄雪淡淡纷飞,缓缓流动的河水冰凉,浮著薄薄雪片,却还没有冻结成冰面。河面上画舫仍旧出游,一座一座或大或小的舟子相距甚远,在河面上飘飘荡荡,漫游轻摇。 沿岸柳树垂枝上结著薄雪,一点枯色绿景上满满的霜白。 天还大亮,才过午后而己,冬日阳光温厚而格外受人欢迎,明亮的光照下那华美画舫闪耀奢丽珠光垂纱,吸引岸上行人视线。 众人都在揣测,这华丽画舫是哪位贵人所有,上头坐的又是什么样的美人才子,风流雅事。 垂纱细细密密,将满舫春光都遮掩得隐隐约约。 其中,似乎有人影晃动,那妖娆姿态娇美无双,似是佳人行走。 清脆笑声、香风裘裘,其中更有曼声吟诗唱词的声音,其音珠玉般温润而剔透,如此美声,真羡煞岸边被佳人吸引的游客,恨不得此时此刻身在舫中,一睹美人风流之色。 一把琵琶轻放在悬起珠帘的檀木柱旁,修剪圆润、一点嫣色的指尖从琵琶弦上收回去,穿过画舫的冬日微风带动她衣袖,撩起几下朦胧之音。 第七章 月映挽起衣袖,折倾那一袖云流水纹,多少幽渺。 啪、啪、啪。 轻轻击起掌来,倚著艳绘美人枕的小王爷满脸含笑,随手摘下小指上的红玉髓尾戒递到她手上去。“琵琶也弹得这样好,还有什么乐器难得倒我们映姑娘。” “王爷取笑了。”月映一身澄金衣袂,黑色貂裘搭在肩上,胸前微露出一截雪白,那么一点春色,一点轻诱,惹眼至极。 “映,我要听‘鹤冲天’!”从小王爷怀里起身拣过一颗橘子,一身白衣,长发乌黑如夜,冬舒恋性急的剥开橘废,连白丝也没有撕干净,就往小王爷嘴里送橘瓣,堵住他张口欲言的动作。“清唱一曲嘛,唱那个‘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月映笑看她胡闹作为,使著小王爷宠爱,就张牙舞爪的站到他头上去的任性,那被堵得满嘴橘瓣的小王爷也不懊恼她的作为,反而拿过一旁伺候人递上的热巾子,仔仔细细的帮冬舒恋把指尖擦得干干净净。 这两个人,真是自始至终都这么甜甜蜜蜜。 她喝口茶几上新冲起来的热桔茶,调整一下呼吸,接著清唱。 冬舒恋愉快的倚在小王爷怀里听她清唱,并不时轻哼应和。 歌声在冬日薄雪的河面上,飘得甚远,引来岸边行人驻足倾听,还深怕画舫行得远了,一边快步跟著,恋恋不舍。 在出身皇室、深受皇帝宠爱的小王爷面前,指明唱这首公然蔑视权贵名利的词牌曲,无论是极为受宠的冬舒恋,或者从容淡定清唱起来的月映,都泰然自若著。 放任冬舒恋抢走他手边怀炉,自顾自的揣到月映怀里去,在长安城里以放荡风流著称、于军队中有著“杀生王爷”的血腥称号,这样的小王爷却没有分毫动怒,连挑个眉梢都没有,他只是稍微施力,把动来动去,不肯安分的冬舒恋紧锁在胸前,枕著她小小的肩头,微合眼,听著月映的歌声,以及冬舒恋轻轻应和。 美酒与佳人,低吟轻唱,浅酌慢饮,而画舫微摇,薄雪纷纷,所谓的风雅也不过如此。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被他紧拥在怀里的佳人一刻也不肯稍静,眼见挣扎不出他深锁的手臂,居然用色诱的! 在耳边娇吟缓哼的撒娇呢哺,晶莹如玉、修美性感的指尖从他颊边往下滑到喉口,抚著他瞬间吞咽唾沫而滚动的喉结,那盈握玲珑的柔软胸房还在他手臂上蹭了蹭,真把他身下yu望都蹭出火来。 在冬舒恋胡作非为,磨磨蹭蹭得令一旁伺候人都面红耳赤,目光乱飘的时候,一曲清唱也差不多到了头,月映以一声轻叹结尾,收音却断然而决绝,勾起倾听者胸怀里一股淡漠傲气。 岸上行人,纷纷低声叫好。 薄雪依然纷飞,画舫行到镜照牌楼前,冬舒恋望著那座高楼,忽然兴致勃勃的拍打小王爷手背。 “绣球招亲!我想看绣球招亲。” 月映轻瞪她一眼。“胡闹!那牌楼哪里是能随便登的。” “恋恋要登牌楼就给她登,绣球落水她这辈子就别想出嫁。”小王爷懒洋洋的饮口烈酒,故意逗著冬舒恋气鼓双颊。 “那只是传说而己!”冬舒恋不服气。 月映倒是笑了。“不完全是传说,我真的看过绣球落水呢。” 冬舒恋来了兴致,连小王爷都睁开半眯的眼睛。 “真的落水了?”小王爷不无怀疑。 “嗯。”她漫不经心的一点头,把冬舒恋在玩闹挣扎中给散开的襟口合拢,将散发拢在她耳后,将她打点好了,月映才提起去年冬初的故事。“……虽然有顾请武林人在暗处守著,但那绣球就这么弹过人潮,往河中落去了。还不是落在岸边,而是河中——那绣球又没有人在扔著,寻常来说,哪里能落得这么远去?耶日的风势虽然稍强,却也吹不动那么沉的一颗绣球啊。” 冬舒恋听著她说自己的亲眼经历,一张粉嫩嫩的小嘴惊讶得微微张著。 小王爷虽然也听得有趣,却还是觑著她没有注意,一低头就抢个了香吻回来,惹得冬舒恋小脸俏红,手下没有轻重的打在他手臂上。 月映在心里叹气著,很识趣的转移视线,让偷得香吻的小王爷和被轻薄的冬舒恋,开始他们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 个儿小小,娇养怜宠的冬舒恋打起人来,也不能完全说是不痛不痒,但是一向放纵她的小王爷只要忍耐过一时半刻,就可以装得可怜委屈的向冬舒恋讨得“痛痛快飞”的含羞亲吻。 所谓的小两口浓情蜜意,甜溺旁人,也不过如此了。 冬舒恋娇喘轻吁,恨恨瞪著餍足满意的小王爷,她还是被锁在他怀里,半步也挪不了。 求救的视线飘往月映那儿去,身为好姊妹的月映却面无表情,立刻挪开视线假装没有接到她可怜的求救。 她气得嘟起嘴来。 月映含笑看著,分毫不动。 她才没有那么傻,从老虎嘴里抢走属意的美食。冬舒恋没有意识到这个小王爷对她的独占欲有多深,然而旁观著的一众姊妹,乃至阁主艳娘,都心知肚明。 总有那么一日,小王爷会名媒正娶的迎回这任性姑娘的。 “到那时候,你再上镜照牌楼去抛绣球好了。”她喃喃。 冬舒恋看她朱唇微动,却听不清楚她说什么,嚷著要她再说一遍。 月映还没开口,小王爷倒是插了话。 “听恋恋说,方记钱庄的长公子找上你了?” 这一下问话毫无预兆,月映不禁一旺,瞥向冬舒恋。 那娇养的姑娘一反平常积极,紧闭嘴巴,一脸无辜。 月映平静微笑,“方公子是代替弟弟来拜访止翠,并不是刻意亲见我的。只不过恰恰遇上元宝儿她们,才晓得我原来的身分。” “那小书生敢瞧不起你吗?”小王爷若无其事,刺探了一句。 “方公子没有任何轻蔑。”月映语气平稳,不急不躁的为方少行辩驳。“以往茶楼相见,我都是儒生装扮,方公子不晓得我原来是女儿身,所以才吓了一跳。” “哦?”小王爷接过冬舒恋斟来的烈酒,一口慢慢饮尽,干到见底。“阁主似乎是说过,你放假时都以男装打扮,出阁游玩,本王还真感诧异。” 隔著杯缘,他瞧向月映一身金澄衣裾,笑道:“向来执著收集金银珠宝、喜好光芒四射之物的月映,平日闲暇居然没往淘宝铺去,反而游山玩水,逛起镜照河沿岸来了。” 月映垂下眼睫,“王爷今日尽是取笑映哪。喜爱美好之物,也不过人之常情,镜照河水波粼粼,薄雪轻旋,这样的美景不看多可惜。” “冬日有雪,留恋玩赏也没什么,不过听说方家公子一个月总有一天会到茶楼坐著,还一坐就是一整天——你装扮成儒生,他也没认出来……莫不是,他不喜女子,却好龙阳?” 小王爷问得轻佻,实则微含杀意,他怀里的冬舒恋听不明白,但是月映却清楚的晓得小王爷己动杀机,若是她答得不妥,方少行随时会被当成负心汉,而被小王爷随手安个罪名拖去处死。 冬舒恋深受小王爷宠爱,连带的身为她姊妹淘的月映,也被纳入小王爷的极为偏心的保护范围之中。 三千阁内,在感情深厚的十二金钗之间,向来没有什么秘密隐瞒,包括月映的出身、入阁前的经历,一众姊妹也稍微心里有底,只是彼此平日并不多提。 月映在放假时间会以男装打扮出游,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情。但是在与方少行相遇之后,他与月映的一月一会,就成为阁里姊妹暗暗关注之事,她们既怕她受委屈,又心喜有人珍惜自家姊妹。 想必是因为如此,在从不留心兰止翠以外人事的伺候人疏楼因为不留神,忘了转圜保密,而闯下太祸之后,阁内暗暗关心的一众姊妹,心里担心月映隔绝身边三个伺候人,与方少行独自在偏厅谈话,事后又只字不提,害得一众人等心里著急,却又拿捏不准关心的时机点。 一忍再忍,终于看不下去冬舒恋的紧张担忧,小王爷才会趁著这次游船之便,顺势审问她吧。 月映要想留下方少行的脑袋,不从实招来的话,恐怕还保不住。 “王爷慈悲,那么一个无名书生,何须劳动王爷关心。” 她下意识轻揉耳饰,那一弯金月镶著淡淡银边,勾尖处悬著一粒粉红珍珠,模样轻巧优雅,风过还有玲珑之声,是她初入阁时,阁主艳娘给予的饰物。 月映心中不安之时,就总会揉揉耳垂,倾听那一弯金色折回风声之时清亮悠远的声音,藉以宁定心绪。 她的这个小动作,并没有逃过小王爷的眼。 “那么,你之后不见他了?” “不,还是见的。”月映微一犹豫,还是老实道:“茶楼里一月一会,己经是习惯了;至于阁里……他坚持要来,说是要来认识一下。” 小王爷微微一愣。“认识一下?他不认得你?” “认得的。”月映苦笑,“只是,他往日认得的是儒生打扮的我,他还没有和身为青楼女的我相处过呢。” “哦……”小王爷手里转著杯子,单刀直入的问:“他要追求你吗?” 月映措手不及,脸上浮掠红晕,呐呐不成言。 那瞬间的娇羞可人,极其动情。 连已经心有所属的小王爷都看得微微一愣,更别说一向和她亲亲密密的冬舒恋。她被感染了那种羞涩似的微红脸颊,挣脱小王爷的怀抱,腻到月映怀里去,像只撒娇的猫儿一样磨蹭。 月映僵硬著身子,心里叹息。 小王爷满含嫉妒的怨怒目光向她扫来,月映连忙将怀里的冬舒恋推回老虎嘴边,让它继续叼著,省得祸延旁人。 从温香软玉中被扔出来的冬舒恋抱怨著小王爷一身肌肉硬邦邦,半点也不舒服,月映只得当作没听见,躲避开小王爷怒气冲冲的视线。 这两人你侬我侬,恩爱甜蜜视作平常。只苦了旁人忍耐万分,那种光芒万丈的粉红色浪漫强光,实在是会闪瞎众人眼睛。 月映起身,从纱幔垂帘之中走出,怀抱著琵琶站到甲板上来。 己经约莫申时,日头稍弱,冬云掩盖著天空,再半个时辰,也差不多该要日落了。薄雪变得微厚,风势也转强,逆著风向往前行的画舫速度变得极缓,想来为了帮小王爷争取和冬舒恋相处的时间,摇舫的奴仆也是动作越慢越好吧。 但,也该让画舫回岸,她要准备回阁梳洗换装了。 月映心里漫漫的想过,站在船头,迎著风雪,她不经意往岸上一望,就见一书生立在霜白柳树旁,凝望著她。 不过一眼相对,便过悠长一生。 明明相隔甚远,应该要看不分明彼此,但是不晓得为什么,她就是一眼便明白,那扶著柳树枝干,衣著狼狈而气喘吁吁的书生,就是方少行。 ……她忽然懂了,今天里,一直令自己烦闷不己的心事。 她想要见他,一直都想。 思念清楚的浮现,以真实的方少行的形象出现在眼前。 雪落无声之中,月映明确无比的听见自己心跳脉动,她在这一瞬的痛楚与喜悦之中,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小王爷总要占著冬舒恋,连须臾都不愿分开。 她星光荡漾的眼中,映入那书生专注凝视的身影。 他们的视线,紧紧交缠。 方少行沉溺在她幽潭般微漾光芒的瞳底。 在小王爷的指示下,一名汉子放下轻巧小舟,划到岸边接来了方少行。 月映站在甲板上,冬日的雪花纷飞,她的脸颊却红扑扑的,那仿佛是羞涩,又仿佛是因为冷风吹拂而冻伤。然而不管一旁伺候婢女怎么婉言劝告,她就是难以离开甲板,入到船舱中等候。 第八章 只早一瞬间也好,她想要见到方少行,想要触摸到他。 天际雪花片片,她一身澄金之色,显眼无比,只是站在那儿,仿佛降世的女神,娉婷娇美。 如此美人,惹来岸上无数行人目光。 交头接耳之声,嘈杂响起,一波一波的扩散开来。 只喊著一个名字—— “月映。” “……是月映!” “看哪!是那个十二金钗!” “真的吗?真的吗?那就是十二金钗?” “日进千金的名妓……哇!那要多看几眼!” “是谁这么大手笔,请来这美人出场?” “啊!那座画舫上的图腾……该不会是皇族的?是哪个王爷啊?” “说不定是圣上亲临?” “甭傻了!陛下来的话,哪会只有这么一座画舫?” “啊啊,看啊!有其他画舫追上去了耶。” 议论声汹涌而来,原本寂静的河面也喧哗起来似的,落后或者超前的几座画舫也隐隐约约的加快或者放缓速度,企图与这座有著三千阁中著名的十二金钗所在的画舫多贴近点。 垂纱重幔之中,小王爷脸露不悦。 “外头吵些什么?” “禀王爷,因为月姑娘在甲板上露面的关系,岸上的人都想一睹名妓风采。”一名侍卫低声答道。 “另外,前后几座相隔甚远的画舫也慢慢靠近了,是不是需要属下……”没有明说的请示中有著清楚的肃杀。 小王爷听见有人想靠近,立刻满怀不快的皱起眉来,他挥了手。 “去把他们——’ 偎在小王爷怀里的冬舒恋却委屈的微嘟起嘴来,用一种伤心的表情看向小王爷。 “岸上的人都没见过十二金钗呢,好可怜喔,为什么要赶走他们呢?而且那些画舫上说不定有其他青楼的姊妹在呢,要来打招呼却被驱赶离开,一定很失望吧?” 小王爷瞪著她。“可是我不喜欢有人打扰。” 冬舒恋转头问侍卫:“映还在甲板上做什么?” “在等方公子过来。一旁小婢己经劝过,她婉拒先入舱房。” 闻言,小王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冬舒恋却害羞的笑起来,仰著脸蛋瞧著小王爷。 “那不就和我们一样吗?映一定也想赶快见到喜欢的人吧?”她小声的对紧拥她的小王爷说:“我每次都想早一点见到你,才会偷偷跑到阁外去迎接你喔。” 小王爷一言不发,脸色却大大的缓和了。 “叫外头警戒一点,别让外人溜上船就好了。等月姑娘接到人,让他们两个快点进到舱里来。” 原本以为会接到什么狠厉手段的命令,却没想到是这样轻飘飘的处置。进来禀告的侍卫面面相觑,脸上略显茫然的退下去了。 冬舒恋像小猫一样窝在青年怀里,脸上笑吟吟的,期盼著见到方少行。 “你就这么想见到别的男人吗?”小王爷沉著声音问。 她娇滴滴的仰著脸,“那是映喜欢的人耶,是那个喜欢收集闪闪发光的东西、像乌鸦一样的映喔,你不好奇她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吗?” 小王爷抿了抿嘴。“……是有那么一点意思。” “不过那个人听说是书生,虽然家里两个弟弟一个在经营钱庄,一个做珍稀文具买卖,不过这个当大哥的人是个书生啊……”冬舒恋有点困惑,“书生会闪亮亮的吗?” 小王爷听著她的困惑,噗哧地笑了。“不是总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你不是总说那是指做官吗?” “做官也要看是不是捞得肥缺,或者鱼肉乡民啊。”他悠然道。 冬舒恋皱起细致的眉。“这样一点都不好。” “说不定是个貌比潘安的俊俏书生。”小王带轻佻的猜测。 冬舒恋嗔他一眼。“胡说,我问过疏楼了,她说方公子面貌端整,好看是好看,可是一点都不闪亮亮。我想看会闪亮亮的书生。” 小王爷听著她的抱怨,低声的笑了。 轻舟划得飞快,那汉子持舟却极为平稳,没有大幅度的晃荡。方少行从原本规矩的坐在舟子里,不多时便耐不住心急的站起身来。 那汉子瞥了这做出危险动作的书生一眼,倒也没吭声,照样把舟子划得稳当,一摇一荡之间取得完美平衡,方少行几乎没有特别感觉到自己是在舟子上。 因为风势与雪花的干扰,他抬起一袖掩住侧边的脸面,挡住向眼睛吹来的冰冷风雪,他焦急的望著画舫甲板上的月映,心里翻涌过无数在礼教中不甚雅观的亲密动作。 脑袋里某个声音不断呐喊:拥紧她!扑倒她!把她带走! 方少行亟欲见到心恋女子的专注模样,除了细微处可以发现他的焦躁,但整体而言他只是立在舟子上,逆著风雪划破河面而去,一身衣袍猎响如风,别具一种英挺从容的形象。 与他貌似平静的假象不同,岸上发现这艘舟子是往画舫而去的行人们,不禁鼓噪起来,大声嚷嚷,并指向此舟—— “那是什么人啊?” “哎,他往画舫去啦!” “该不会月映站在外头就是要接他吧?” “那混蛋是谁啊?可恶!居然占了如此美人……” “小小书生,不回去抱你的书,做什么来这里玩女人啊!” “小王八蛋,那可是十二金钗!能随便玩的吗?” “可恨啊——只是个书生而己,居然让月映站在外头接他啊——” “那家伙到底是谁啊?喂!找个人来问问!” “真是让人羡慕到妒恨的家伙,以后看到书生就见一个打一次!” 当岸上只能看热闹却无法膜拜美人的路人在喧哗吵闹之际,舟子己经靠近画舫,并准备协助方少行登船了。 月映握紧手上的绢帕,微有汗意的手心里满是紧张。 方才迎著风雪太久,她脸上都有微湿了,会不会糊了胭脂?发髻会不会散了?她的形貌是不是很凌乱?她是不是该转回舱里梳整一下再…… 她的脑子里还慌乱的翻著各式念头,方少行己经在划舟汉子稍微粗鲁的辅佐下,顺便的被“抛”上画舫。 他不觉得刚才在舟子上有什么不适之处,但是现在被这么一抛上画舫来——他觉得,五脏六腑都有翻滚一团的感觉。 抚著心口忍住晕眩惑,这无用的白晰书生站在甲板上,一时之间还没有办法顾及到心心念念期盼想见的人,他勉力适应这晕眩感,并且将不舒服的感觉压到最低。 倒是那汉子悠哉哉的离开甲板,将小舟交给其他人去收拾了。 岸上众人见到那得见美人的书生这么狼狈,心里得意无比的哄笑起来。 月映心疼不己的上前搀扶,才刚碰触到他的手,就被方少行紧紧反握著,那种“终于与你相见”的激动心情传达到她心里去,月映身子一烫,羞涩得红了脸颊。 方少行紧牵她的手,温柔的抚过她的脸颊。 “我一直很想见你。” “嗯。”月映不禁低下头,“我也、也想。” “但是跟我在一起的话,真的很让你丢脸啊……”他很是沮丧。在众人妒恨不己的拚命唱衰声中来见她,方少行简直感到自己配不上这样美人。“当个书生还是不够好吗?” 她低笑起来。“书生就够好了。” “嗯?”方少行微感困惑。 “我啊,只想要简简单单的、很平凡、很安静的生活就可以了。”她温柔的看著他,“我识字,也懂古玩珍品,算帐的能力也很好,在三千阁里这么些年,也存了很多钱,我养得起我自己,也养得起你。” 她平静的,淡淡的说:“若你能接受妻子持家、你就随心所欲的读书写字,不求为官,不求名利,夫妻俩可以一起看书、吃饭、踏青,一起去淘宝铺子里寻宝,日子过得从容愉快。” 方少行专注的看著她。 月映微笑著,抚过他脸上一痕雪水,“我只有一个要求——忠诚的对待彼此。” “月映。”方少行蓦然理解了她的意思,并且感受到她过往记忆里的痛苦,他挽住她,又忽然意识到她如今是女装……“月映……” 他的呼唤声微弱而别扭,充满不知所措的笨拙。 但他没有逃避她的视线。 手紧紧交握著。 月映笑了起来。“我喜欢你这个样子,你的一切,都很真实。” “映。”他鼓起搏命的勇气。“我喜欢你。” “嗯,我知道喔。”她笑。 “是真的真的很喜欢。”绞尽脑汁,却一句优美诗词都想不起来,脑袋里一片混乱之中,他只能讲出这么朴素而乏味的话。 但就是这样的笨拙与迟钝,在漫漫的相处时光中,打动了她。 “我见过很多灵巧悠哉的人,他们都很聪明,很懂得说话。”月映像在说故事似的,用著珠玉般温润的声音,“但是那样的人,都太过的熟于世事,心意改变得那样快。恋花朝开而夕落,连一夜都撑不过。” 那一点嫣色的指尖抚过他的唇,“少行,如果你对我的感情不再纯粹了,一定要告诉我。相反的,我也会告诉你。” 他轻轻含...住她的指尖。“我答应你,诚实的对待彼此。” 月映羞涩的笑了。 这个世界如此喧哗,然而在这个瞬间,他们的心中寂静无声,容纳彼此的心跳,倾听脉动。 从一句太过浮滥到食而无味,却其实是珍贵无比的呢喃之中,搭建起心有灵犀的静谧交流。 喜欢你。 当他们两个稍稍离著一点距离,袖底下的手却紧握在一起,用一种状似疏离的微妙时间差的方式走进纱幔之中,出现在冬舒恋和小王爷眼前时,这两位注视著他们,有那么瞬间的沉默。 仿佛发著光。 温和的,寂静的,几乎不存在一般,却那样从容自若,如同气息吐呐之间的理所当然。 每个人的恋爱光芒,也都有著各自独特的个性。 冬舒恋甜蜜的偎进小王爷怀里,由著他独占欲十足的以手臂紧锁,贴近两人呼吸,连心跳的脉动都有著相仿的频率。 小王爷心喜于她的温顺撒娇,回报予她温柔的爱吻。 “呜哇!” 方少行第一次见到这种无视旁人的大胆亲蜜作为,不免大惊小怪起来,所幸他的惊呼声几乎封闭在嘴巴里,只有僵硬的身体和心慌的视线,显露出他的不自在。 月映早己习惯他们的热情互动,看也不看上一眼。但是她发现到方少行的尴尬,不禁抿著唇露出微笑。 冬舒恋在外人面前还想保持点形象,连忙把小王爷推开来,然后端正的坐好。倒是偷香到一半的小王爷欲求不满,满脸不悦。 身形高大、精壮结实的武将型的小王爷一旦沉下脸来,确实无比压迫。 他赐给方少行一个软垫座位,然后转著指尖,不出声的指挥伺候的婢女奉上精致的吃食、热饮,以及银壶呈装的辛辣烈酒。 那是十足的威严派头、贵气,并且理所当然的由著众人服侍。 即使是迟钝的方少行,也感觉到眼前这个青年,出身并不普通。 月映领著他向小王爷见礼。方少行听到她低声提醒自己之后,才明白眼前的原来是皇族成员,传说中风流放荡、狂野残暴,还听说军中对其敬畏有加的“杀生王爷”。 就眼前目测来说,这位王爷现在呈现著一种,以锐利虎爪小心捧著脆弱雪花的状态。 即使是传说中恐怖骇人的那位主子,在怀搂喜欢的人的时候,也会显得柔情似水,心中有著爱情的猛虎啊。 小王爷轻挑了下眉,睨视著那由月映带进来的书生。 这样皮肤白晰、相貌端整,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反过来说也没有什么特色的男人,月映是看上他哪一点?小王爷不无怀疑的拧起眉。 第九章 冬舒恋倒是看著这样一个清秀平凡的男子,看得津津有味的。这男人很有意思啊,瞧起来无害极了的模样,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颜色纯粹,瞧他习惯性的抿著唇,除了按规矩见礼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谄媚……现下可是与权势盛大的小王爷在同一座画舫上,寻常有点灵巧脑袋的人老早就介绍起自己、图个一官半职起来了。 那木头书生居然什么也不做,坐下来之后就笨拙的想给月映夹菜倒酒。真是傻子,这种时候该要讨好的该是王爷啊。冬舒恋偷笑起来,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眼里只有自己心爱对象的迟钝男人,确实是很适合映的。 映灵巧、聪慧,懂得何谓现实,由她持家,这个男人就钻研学问,映打算盘、吩咐下人,这书呆子就在旁看书喝茶抄录孤本……待得映闲暇,就可以做些夫妻俩之间做的事。 哎,总有自己的相处方式的,哪轮得著外人来置喙呢。 小王爷见到怀里的冬舒恋脸上展笑,虽然无法理解这无味书生有什么地方吸引了月映,不过显然自家的小恋人是理解,并且认同了。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寻思著是不是要代替冬舒恋宰了这书生,省得月映现在被恋爱冲昏头,将来哭哭啼啼,连带惹哭冬舒恋。 看著那无味书生专心的为月映布菜,小王爷轻轻抬眼,心里觉得这不把他的头衔和权势放在眼里的迟钝书生,也算是有那么点意思。 “很不错。”轻描淡写的,他说了这么一句。 月映微微一愕,又看看冬舒恋笑得像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她心思飞快,几个转瞬就想通其中惊险,背心沁出了冷汗,方少行保住了他的一条命。 “映谢过王爷。”她轻道。 方少行微感困惑的望向她,虽然不明就里,但是感觉得出来小王爷和月映的对话中似乎牵扯著自己。 想一想,他低头,“小生谢过王爷。今日打扰王爷了。” 他认认真真的道谢,反倒惹笑了小王爷。 “好,今天你就多喝点,作为锻练你新婚时闹洞房的酒量。” 方少行一怔,脸上霎时就红了,呐呐道:“谢过王爷厚爱。” 月映无可奈何,除了帮著挡点酒之外,也没有救人的机会了。 酒过三巡,方少行虽然有月映做后盾,但他本身就不擅酒,很容易就头晕目眩起来,月映从一开始微撑著他,到后来必须把他整个人都收在怀里,才能撑著他不倒,方少行被搂在这样一个温香软玉之中,更加的头晕目眩了。 小王爷大笑了。 一拍手,一名贴身侍卫恭敬的上前来,原来在舱内的墙面上有一处垂幔一直没有掀开,月映老早就注意著了,但是冬舒恋一直没有发现不对劲,兀自和小王爷玩得开开心心,她心想小王爷是要给冬舒恋一个惊喜的,便也不提。 而今,这么一席四个人里,唯有小王爷和月映淡然自若,方少行和冬舒恋都被那贴身侍卫的动作挑起好奇心,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孩子一样充满好奇的盯著那块垂幔。 小王爷不欣赏的睨了月映一眼,其中显示出叫她配合一点的意思。 月映低声一笑。 方少行发现了她的从容,又听见她轻笑,“月映……映、映。”他还转不过对她的称呼,有些咬到舌头。他小声问她:“你晓得里面是什么?” 她抿著笑,小声的同他咬耳朵:“是宝物。” “喔……”方少行眨巴著眼睛,忽然满怀期盼起来,“是孤本书对不对?有一整柜子吗?” 月映蓦然笑出声来,其音清脆、明亮,如同珠玉般。 方少行贪恋她的笑颜,目不转睛。 那贴身侍卫将垂幔挽起,露出底下物品,那以金线织绣的华美凤凰双翅高展,无数凡鸟低首臣服,以殷蓝锦布为底的刺绣气势非凡,那金凤长尾如鞭,凌厉娇贵,看得人大气不敢出。 方少行被镇得一下子愣愣,眨了好几次眼睛,终于露出了一点茫然。 “原来不是孤本书啊……” 小王爷听他喃喃,语气里充满大失所望的沮丧,心里感到非常有意思的笑起来。 “方公子喜欢读书,本王的书房里多得是孤本藏书。” 方少行一听有无数藏书,眼睛霎时闪闪发亮起来,他无限期盼的看著小王爷,非常主动的规矩坐好,然后用力的向小王爷介绍自己身家背景,接著就用极其渴望的眼神望向小王爷。 “小生可以去拜访王爷……的书房吗?” 小王爷大笑了。“你要拜访本王的书房?那本王呢?” “呃,小生可以先看书吗?”方少行露出了小狗盼著肉骨头般的无辜眼神,惹欢了小王爷。 当即准了。小王爷赐他一枚刻著八卦图的白玉佩,允许他以此为信物,出入王爷府,当然书房也在他可通行的范围之中。 方少行心喜若狂。 “如何?这幅刺绣。”小王爷回头问他。 方少行看看,“气势娇贵,凤尾凌厉,剌绣的主人心怀天下之境。” 小王爷手持杯盏,点点头,“心怀天下,说得好,是心怀天下。这么一幅刺绣若流到寻常人家手中,被判有谋反意图也不为过。” “罪及谋反……”方少行心中微惊。“如此严重,王爷要将其呈入宫中,献给皇上吗?” “这幅刺绣是前朝皇后亲手所刺,在战乱中流失,好不容易才辗转得到消息,本王花了点工夫才拿回来的东西。”他笑笑的跟方少行说:“本王私自收著,少有人知,方公子可要为本王保密。” 方少行敛容,行礼。“小生知道分寸。” “听说方公子在百染布庄许掌柜府上教习?” “是,己有三年。” “方公子眉目清俊,许府内没有小姐倾心于你?” “王爷是寻小生开心吧。”这迟钝的书生笑了笑,“小生只是教习学问而己,时间一到当即离开,绝不逗留;教习女眷之时,也都以薄帘隔开,并无与女眷独处。” “方公子洁身自好,真是难得。” 小王爷低声一笑,持著杯盏,饮尽杯中物。他的目光在方少行身上一转而过,随后若无其事的拥著冬舒恋,由著她去摸那幅刺绣,勾画著凤尾孤旋,其势如鞭扬。 画舫轻摇慢荡,夕色垂落,河岸边上支起灯笼盏盏,添起一丝风雅。 雪落得大了。 用完午膳,方少行就在院子里走走,心里整理著下午要教习的细节,还有要出的功课,几个少爷和小姐所呈上来的作业哪里要改,该怎么教,零零琐琐的事项他在心里一一理过。 冬雪在地上薄薄积著一层,虽然有奴仆随时来扫雪,但是雪势一直不停,累积得久了,也要再结一层冰起来。 方少行在院子里方方寸寸的绕行,踩出一条露著青石板的路来。 先前见过的那个小婢,又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他附近。 “先生,二小姐有请,请先生随小婢来。” “未嫁女子,不应与男子私下相见。”方少行搬出礼教道理来推挡。 “可、可是二小姐”听到他拒绝,那小婢女抽噎了一声,小小的身子抖了一抖。 “礼教不符。”他用这句话硬邦邦的挡回去。 小婢女也不抬起脸来,就这么低低的,又劝了一次,然后再一次的得到方少行拒绝的答覆。她小小的身子抽了一下,肩膀紧紧绷著,水珠子一滴两滴,啪哒啪哒的掉进雪里。 方少行听得异声,才回头去望望。 那小婢女低著头,整个人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缩成一团似的。这样惊惧的模样,太不寻常了。 方少行觉得不对,注意到她衣著有些凌乱,像是匆匆拉整而己,袖口边上那块肌肤稚嫩明亮,淤著一条狰狞血痕分外的明显。 “你若没有请我过去,二小姐会责打你吗?” 那婢女哽著嗓子,没有哭出声来。她把袖口紧紧抓著,一声都不敢吭,身子抖得像片落叶。 “袖子里的伤……去上个药吧。” 没有请到方少行,势必要被迁怒责打的小婢女,动也不敢动。 方少行沉默了片刻,忽然自言自语起来:“听说许府里有口井,里面淹了个琴师出身的小妾在里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小婢女哽咽一下,犹犹豫豫的应声:“先生是想要看看那口井吗?” “看你年纪,进府应该不久,也知道那口井?”他没回头。 “知道是知道……”小婢女声音微弱,抖抖颤颤的,“那座偏院里,现、现在没人住了……井里投个人在里面,听、听说还是一身红衣下去的……没人敢靠近那儿。” “红衣?”方少行微愣。“她不是失足跌下去的?” “不是……”小婢女说得吞吞吐吐,“有关耶琴师的传闻其实很多,但府内婢奴间都传著的,那妾室似乎是给老爷逼死的。她一身红衣投井自尽,大伙怕得很呢,都、都不敢进那偏院去。” “是吗?”方少行应了一声,便又沉默了。 小婢女畏缩的等了半响,听不到方少行再开口,但这么回去二小姐房里,她一定会被狠打一顿的。她焦躁良久,用那急于保命的小脑袋左思右想,终于看看吐吐的开口:“先生……想看那口井吗?” 方少行依然保持沉默。 “如、如果先生想看那口井……”她鼓起勇气,“小婢、小婢愿意带先生去瞧瞧。” “喔?”方少行悠然的转过身,“你耍带路?” “小婢带路!”那女孩豁出去了,“小婢愿为先生带路,但、但是先生看完那口井之后,请随小婢去和二、二小姐见面……”话到了末尾,又微弱下去。 先生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温和的时候一片柔软,吸引多少女儿家的目光,但是现在的先生眼里一片冷冷淡淡,那黑得幽沉,白得冰冷的眼珠子,乍看之下只是冷淡,再深瞧下去就变成了冰寒。 小婢女整个背心浸满了汗水,一双细细的腿在裙底下抖得快要散架。她第一次从心底畏惧起这个和煦的先生。 方少行听著她开出的条件,脸上淡淡的,不露一点思绪。 良久,他肩上积了一层雪花,抬个手拨掉了。那小婢见他忽然有动作,还吓得她往后缩了缩,像是怕他怕得紧。方少行也不望她一眼,兀自轻轻点头。“也好。” 小婢女战战兢兢,“先生同意了?” “你领我去看看那口井。”他淡淡道:“至于二小姐要见我的话让她来偏院吧。除此以外,我不在其他地方见她。” “咦?”小婢女一惊,“可是二小姐从不进偏院——”她的声音乍止。 方少行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冰珠子一般清晰分明的眼睛,看得她浑身发寒,感觉心脏都要从口中跳出来了。 那小婢女一句也不敢再反驳,立刻逃窜一般的冲出去,连在许府内行走须静声的规矩都忘记了,整个人像只逃命的小耗子一样迅速消失在转角处。 入冬之后,随著时间过去,风雪也渐渐的大了。 等到那小婢女再出现,己经是一刻钟以后了。 身后娉娉婷婷走来许二小姐,她一步三摇,步履慢慢的,看到方少行站在中庭,肩上积著雪花,就加快了脚步想要踏下阶梯,来到他身边。 方少行没有看她,目光转向小婢女,“带路吧。” “是,先生。”小婢女立刻应声,那声音小得几乎要哭出来似的。 许二小姐没料到他会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温顺脸色乍变,却一下子忍住。她维持著那乖巧的表情,慢慢的跟在后头走。 方少行跨著大步,没两下就跟上眼前的小婢,那小婢女心里正在怕,又看他跟了上来,心里更恐惧,连忙小跑起来,于是方少行跨开步子跟著,维持住一种紧跟的距离。 小婢女怕极了他,为了尽快到达偏院的那口井边,她干脆走起伺候奴仆才晓得的捷径,小小的身子左窜右过的,方少行一步都没落下,全程紧跟。但走在后面的许二小姐自小娇生惯养,连多走几步都喊累,哪可能跟上婢女和方少行的步伐,没一会儿就跟丢了。 第十章 她恨恨的踱著步子,绕回了一般行走的正路,本想掉头回去的,却望著偏院的方向,想到那院子里几乎没有人烟—— 一个未婚男子约著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到隐密处去,不是要偷隋,就是要幽会,而这个邀约地方,可不是她提出来的。 许二小姐娇娇滴滴的微笑起来。 她就这么一个人走在往偏院的路上,举止上装得小心翼翼,碰到了婢女奴仆,就用一种娇羞中带著紧张的神色,回应奴仆们的行礼。 过往奴仆婢女觉得二小姐行踪奇怪,神色也不对,心里暗暗起了疑心,打著招呼的时候,顺道就问了二小姐需不需要奴婢跟随云云,那二小姐脸上娇羞飞红,手绢微遮著脸,仿佛说溜了嘴一般的,道了一句:“我和先生约著在偏院见面,这会儿都要迟了……哎,可要帮我保守秘密,别跟爹说呀。” 那样娇羞和心急的模样,让奴仆们传起了流言。 ——二小姐与先生私会在偏院的捎息,不胫而走。 许二小姐娇滴滴的,踩著纤弱的步子,那么急于在短暂的午间休息时间,私会情郎的模样,也被一迸传回了许大掌柜耳里。 与方记钱庄的姻缘,终于攀上了。 他在心里为二女儿暗赞一声好! “你睡不著吗?映。” 撒娇般的询问声在耳边响起,和她窝在一床被子里的冬舒恋翻过身来趴著,眼睛眨巴著看她。 下午时分,醒得太早的月映无论如何也睡不下这场午觉。 她心里莫名的发著慌,思来想去都是方少行的身影。 “恋恋,我想出阁。” “为什么?”冬舒恋滚到她身上来,困惑著。 月映有些不知所措的皱著眉。“我总想到少行……恋恋,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外头雪下得这么大,他是不是没穿得够暖?会不会栽到雪里去了?” 冬舒恋有点傻住了。 她己经很久很久都不曾看过月映这么慌乱的模样了。 “不要怕嘛,方公子不是在许府就是在学堂,那个人平常生活那么单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月映茫然著,叹了口气。“我就怕是许府里出了事。 冬舒恋安静了一下,然后极其小声道:“我听说许二小姐喜欢方公子。” “我也听说了。”月映有些烦闷的、又有些懊恼的道。 “可是方公子喜欢的是映你嘛。” “我也晓得。”月映低声道:“虽然晓得他的心意,可是牵扯到过往之事……恋恋,我好怕走上和娘亲一样的绝路。” “不会的不会的——”冬舒恋拚命的安抚,“映喜欢的是方公子,那个人怎么也不会学坏的,何况又有小王爷给你当靠山,不会出事的。” “在理智上,我也晓得少行不舍舍弃我……”月映低低苦笑,“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慌得急。” “映想见方公子吗?” “……嗯。” 冬舒恋蹭著她,心里感到不可思议。“人家一直以为,映即使有了喜欢的人,也不会惊慌失措呢。” “我也曾经这样以为。”她笑,复而叹息。“少行说过和我一月一会仍然不够……确实是不够的。但我心里有伤,那样恐惧著,若不限制著自己一月一会,说不定我会沉得更快。” “映非常非常的喜欢方公子呢。”她愣愣的道。 “是啊……”月映垂下眼睫,“真的,很喜欢他。随著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越来越喜欢,然后,越来越想念也越来越害怕。” 冬舒恋注视著她嫣红的脸庞,以及那抿得苍白的唇。 月映终于闭起眼睛。“失去他的话,我要怎么办呢,如果他被别人夺走了……即使我明知他心意不改,我明知他对我——这样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好可怕啊,恋恋。” 冬舒恋紧紧抱住她,将力量传递给她。 “你要有信心,方书呆那么喜欢你,三天两头的就上三千阁来技你,虽然什么都不会,也不懂得怎么哄女孩子,但他会记得摘花给你、会念诗词给你听,还试著帮你梳头发呢……对啦,人家有在门口偷看啦……总之,就算方书呆一点都不灵巧,可是他心里满满的都是映呀。” 冬舒恋笃定地道:“方书呆在的时候,映总是笑著的。旁人一看就晓得了,映是漂亮的被爱女人。” 月映倾听著,半响,忽然笑了。 “恋恋向王爷学了不少甜言蜜语呢。” “才不是,这是人家对映的爱呀。” “你不是整个人都是王爷的吗?” “映是最特别的。”她亲匿的道。 被这样小女孩似的撒娇方式逗乐了,月映低声笑了起来。 窗外的雪势渐盛,风越发的寒凉。 月映望著外头灰蒙蒙的天际,心里漫漫的微慌轻优,无法消解。 她想念方少行。 小婢女带著方少行,顺利穿过复杂的径道,来到大门深锁的偏院。她露出为难表情。 “小婢没有锁匙……” 方少行左右看看,从一旁的造景里捡了颗大石头。 那小婢女恐惧的瞪著他手里足有她一颗脑袋那么大的石头,深怕他砸到她脸上来,连忙退开。 方少行也不理会她,双手抱著大石,对准那在日哂雨淋之后生了厚厚锈斑的大锁,狠狠的敲上几下。 那锈锁纹丝不动,但那大锁旁的厚锈链子却粉脆的碎掉了。恐怖的摩擦声响了一阵,一节一节碎掉的锈炼扬起灰尘的掉在地上,连同那只坚硬的大锁一并砸下。 小婢女的身子抖了一抖。 方少行几步上前,使力将门扇推开。然后他转过头,望著那该来引路的小婢女。“请。” 小婢女怕得眼泪直掉,又不敢逃跑,就这样一边浑身发抖,一边畏畏缩缩的走进偏院。方少行紧跟著她,在婢女走错几次路之后,他们在第三次的折返中,终于望见那口被遮掩在大树垂枝的冰霜之后的井。 小婢女看到井,心中一松,竟然软了脚的跪坐在地。 方少行毫不迷惑的越过她,绕过垂枝的冰霜,走到井边。 井上盖著一块木板,再压上一颗大石,石上还贴了张黄纸,上头的字迹符样已经模糊。黄纸紧贴著石面,粗糙斑驳。 他背对著婢女,头低低的,就望著那口井,一句话也没有说,良久,动也不动的。 小婢女怕极了,不管是这位与平常温和模样大相迳庭的先生,还是这长久以来一直有著闹鬼传言、大门深锁的偏院。 她的年纪不大,入许府也不久,当初被分到二小姐房内成为贴身侍女时,还以为自己受到重用,却没有想到二小姐看似娇柔纤弱,其实下手极狠。那细细的指甲尖掐著皮肉,生生的转著剌著,那种痛苦简直令小婢女浑身发抖。外人都传说许府二小姐知书达礼,纤雅高贵,但唯有房内伺候的侍女才知道她的阴狠易怒。 但即使是这样的许二小姐,平常时候也绝不靠近这问偏院。在二小姐房里,那扇向著偏院的窗子,从来没有开启过。二小姐甚至在那扇窗子前,悬著字画遮挡,还佩上一柄小小的桃木剑像在堵挡著什么。小婢女看在眼里,越发的深信其实偏院里藏著冤死的鬼。 如今因为先生的要求而被迫来到这间偏院,她畏惧得不得了。 在冬日寒风之中传来的,不只是落叶刮旋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在走动著所发出的沙沙声。小婢女浑身发著抖,心想估量著应该是二小姐来了吧。 但她不敢回头。 眼睛死死的瞪著方少行的背影,她明确的看见了那口井被木板盖著,还用大石沉压,里面不论有什么都应该、应该出不来才是……吧? 沙沙的声音越发的接近,小婢女闭著气,肩膀紧绷,她小心翼翼的想回头,去看看身后接近而来的是不是二小姐—— 一阵风过。 她的眼前一片鲜红。 小婢女心脏猛然一缩,眼瞳缩得细细。 红色的、纱袖——那个投井的侧室也、也是一身红衣——我不行了……她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一黑,就活活的吓晕过去。 方少行听见身后有异声,平静的转过头去,就望见小婢女倏然软倒在地上的身影,她的身后站著在外袍罩上一袭薄薄绯红纱衣的许二小姐,正露出一脸受到惊吓似的委屈表情。 他转过身来,恰恰正对了许二小姐。 她朝他行个见礼。“先生日安。” “日安,二小姐。”他轻轻回礼,“二小姐对这偏院似乎不陌生?” 许二小姐微笑,“许府内院的格局相似,找起路来也不甚难。” “二小姐院里,也有这么一口井?” 她垂下眼睫。“那样的井是失宠妾室的偏院里才有的。” “二小姐对于偏院生活似乎有所认识。” “幼时因为不忍,关心过一阵子。”她轻轻的以绢帕遮眼,仿佛想擦掉眼角泪珠。 方少行一双眼里毫无表情,另提话题。“二小姐寻在下,有什么事吗?” 一问起她的意图,许二小姐就露出委屈的表情。“听闻前几日的下午时分,您在镜照河的一座画舫上,与那青楼女相会?” 他微感讶异。“这消息从何得来?” 许二小姐含怨的瞧他一眼。“那青楼女毕竟是声名远播的,她一露面,消息就传开了,先生又被她亲手接上画舫,整个长安都在猜那个书生是什么人呢。” 方少行目光轻轻一闪,“二小姐想确定那个书生是不是在下?” “先生既然应承了奴家的心意,就不该再和那青楼女有所往来。”她微带嗔意,半是责备的道。 “在下不曾答应过二小姐什么。”他一脸平淡。 她窒了一下。“先生怎么说出这种胡话!奴家与先生在书房初见的那日上午,不就对先生表白过心意,先生、先生也……”她脸露娇羞,“先生也应允要来向家父下聘的。” 方少行听著,微睁大眼。他怎么都不晓得有这种事?什么时候发生的?他什么话都没有说过吧?那日下午他就往三千阁去,听疏楼告诉他说,月映到镜照河去游画舫了,他才赶到镜照河畔去的啊。 他的记忆里面没有任何一件是关于和许二小姐的下聘事宜。 方少行露出一点茫然的受惊吓表隋,令许二小姐感到极失脸面。 她要重重的打击月映那狐狸精在方少行心中的形象!她要他知道,那狐媚子贪财爱金,名声极坏,还跟盗贼扯上关系! “家父近日心力交瘁,卧病在床,先生可知原因?” “许大掌柜不是染上风寒,只须稍作歇息即可吗?”方少行感到奇怪。 “那是家父不欲令商场友人担忧而放出去的消息。”许二小姐轻声细语,秀眉微蹙,“许府内曾于月前,重金购得一幅名贵刺绣,家父得之欣喜若狂。奴家曾远远看过一眼,那刺绣华美至极,将那只金凤凰烘托得气势逼人,难以直视。” “金凤凰?”方少行表情古怪。 许二小姐以为他有倾听兴趣,赶忙接下去说:“传闻那是前朝皇后亲手所绣,价值连城。家父花费无数心力才从一个江湖中人手里得来,宝爰非常,嚷著要当作镇庄之宝呢。可惜……”她轻声叹息,“先生可听过‘鬼面盗贼’的传闻?” “略有耳闻。”他淡淡应声。 “那鬼面盗贼专偷珍稀宝物,官府却又无能至极,竟然让那贼人在各府富人之间轻易得手又脱逃。”许二小姐说得委屈愤恨,模样像是恨不得将贼人抓来痛打。“家父珍藏的那幅刺绣,也被盗走了。” “‘盗’走了啊。”方少行微有恍然大悟之感。 许二小姐见他一直是置身事外的表情,不由得心中生怨,“这是许府的大事呢。先生怎么——”她咬了咬唇,“先生可知那鬼面盗贼与三千阁有所渊源?” “这个消息倒是从未听过。”方少行来了兴致,微笑道。见他一笑,许二小姐心中不由得喜悦,但一想到他在几乎动摇许府富贵根本的这件事 上还笑得出来,就越发的嗔怒。 “先生当真不食人间烟火……”她微怨,顾盼他一眼,“家父当日重金请来江湖好手,帮忙捕抓贼人,但是不仅绣品没留住,连人也没抓到。所幸还有一位守在外围的少侠没有被迷药弄昏,他一路远远吊著那贼人,亲眼看见鬼面盗贼窜进三千阁去了。”她拂去肩头雪花,望望风雪不断的天色,又看著底下晕迷的小婢女,终于动了她娇贵的手,自己撑起伞来。 第十一章 方少行婉拒了她向前走来要为他撑伞的动作。 许二小姐微感羞怒,因为他接二连三的拒绝她。 “先生可知在三千阁内开窗接引那狂妄贼人的人,究竟是哪位金钗呢?”她略略昂首,骄傲的睨视他,“正是月映!她喜爱金银财宝,搜集许多珍稀,无数富人为她前仆后继的送来钱财,她一旦得手就立刻将人甩开,名声坏极了。” “你说的那少年侠士,是亲眼见到月姑娘开窗的?” 她一愣。“当、当然!虽然相隔甚远,但会为鬼面盗贼接引的,除了贪财爱金的月映以外,还会有何人?” 方少行不置可否,只是在心里记上此事。他忽然问了一句:“那投井的琴师,还在这口井里?” 许二小姐以袖掩口,轻声道:“投了人在里面,谁还敢喝那口井的水?” 他略有沉默。“死者当入土。” 许二小姐望著他,“先生对那青楼女,仍未死心吗?”她眼里浮起楚楚泪光。“先生当真如此狠心,将置奴家一片真心于何处?奴家对先生之心——先生真的铁石心肠?” “二小姐必定另有良缘,实在不必苦候在下。” “奴家对先生一片痴心,先生何必一再拒绝?” “在下说过了,在下另有心系之人——” “那己无清白的狐媚子有什么好呢?”她细细柔柔的嗓子讽出一句恶毒,“先生就不怕她怀下的骨肉不是先生所出?” 方少行立时沉下脸色。 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仿佛敛著冬日的大雪,有著冰冷的狂气。 许二小姐心中畏惧,不由得退后几步,躲避开他的视线。 “先生如此执迷不悟,莫不是那狐媚子迷惑了先生?”她犹要嘴硬。 方少行一步踏前,那被他忽然动作起来而受到惊吓的许二小姐,俏脸刷地苍白,却还不解气,兀自要开口刺激他。 “小姐言语如此难听,想来是在下教导不力吧。在下从此刻起便辞了许府内教习一职。另外——”他一步一步踱到许二小姐面前,温和平淡的举止却满溢寒气,镇住了那骄傲的富家千金。“二小姐确实不投在下所好,请不要再苦苦纠缠。” “告辞。”他漠然一句,跨出偏院。 被狠狠拒绝的许二小姐当下颜面尽失,她不由自主的跌坐在雪地里,恨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 “你竟敢拒绝?竟敢、竟敢如此羞辱我——方少行!我必不让你和那小贱人得偿所愿!” 她低低的嘶吼诅咒,在阴森偏寂的院子里响开,刮拂的风势震落一树薄雪,沙沙的声响在雪中被掩埋。 从许府里离开的方少行,一肚子的火气无法忍耐,他一心只想见到月映,想要紧紧抱住她,想要再一次告诉她,她拥有他的爱。 和第一次来到花街牌坊的新奇有趣的心情不一样的,已经晓得三千阁位置在哪里的方少行,毫不犹豫的直奔里处,那样头也不回的坚定神态,吸引了无数姑娘的目光。 “是方师傅!” “快去通知三千阁,快快快!” “瞧那势态是要去找金钗姊儿?要求亲了吗?” “前些日子才在镜照河上碰了面,瞧方师傅多想念映姑娘。” “真好,我也想要一个像方师傅这样的恋人……” “你就慢慢想吧。” 窃笑著、私语著,姑娘们嘻嘻哈哈的望著方少行远去,在人群之中迅速的隐没了身影。 而拜花街之中流通迅速的消息所赐,当方少行来到三千阁前时,不仅守门的大汉向他施礼,连一众小雏儿都恭敬的欢迎他的到来。方少行郑重的回礼,等他抬起头来,在他视线前方,那一身金澄之色的月映己经扶著长梯把手,一步一步的下了楼来。 方少行望见她,脑内的某根线就像是断掉了一样。 他几乎是带著一种手忙脚乱的狼狈,匆匆跨过门槛,用著笨拙的姿势跑向她,在月映还没有完全踏下长梯的半途拦劫住她的脚步,也不管这还是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伸手就紧紧的与她柔软的小手交握住。 月映难得见他这么急躁,又有这么大胆的作为,只是一转眼的工夫而己,她双颊己然绯红,不知所措的低下头。 那白皙的颈子犹如天鹅一样优雅而脆弱。 方少行见到她羞涩的模样,也被那份美丽所迷惑了。他愣愣的望著她发呆,手还握得紧紧的,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 这样一双含羞带怯的小儿女姿态,在寻求情欲与体温的青楼妓坊里表演,实在太过剌目了。 在十二金钗的楼层上注视著他们动向的牡丹头牌叹了口气,做出了不优雅的翻白眼行为。 同样也偷窥著他们的兰止翠推著疏楼,要她下去把他们带上楼来。要甜甜蜜蜜、你侬我侬,也要把门关紧了,自己在厢房里表演就好了,这么大庭广众之下的小儿女光芒,著实是让旁人看得很妒恨。 “等等,我先把笔记抄下来……”一旁的辛少淳还企图阻止疏楼往下走,但向来和他不对盘的疏楼才不理会他,加快了速度往下跑,在楼梯中间的平台上,把那对卿卿我我的小情侣揪上楼来。 如梦初醒的月映当下羞涩得以双手掩面,耳根子都红透了。 方少行一边贪看她难得显露出来的可爱模样,一边在心里体会到了何谓登徒子的心情。 他多想扑倒月映啊…… 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呈现了发直的险状,所幸方少行的理智之墙坚实无比,很快的竖立起来,将失控的野兽四四方方的围困住。 他用著一脸的老实模样往金钗姊儿的楼层走去,仿佛刚才那一瞬的禽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今天不是教习的日子吗?你这样赶过来会不会很累?”月映温温柔柔的问,奉上热茶和洒以些许薄糖的点心。 方少行乖乖的坐在椅上,等她从前厅取了食盘再转回内房来,那端整的模样就像是学堂里等上课的好学生。 月映见他双手摆好乖巧等待,眼珠子黑亮亮的,猛一看之下会有一种这是只调教得很好、连爪子都规规矩矩收齐的中型犬的错觉。 眨著眼睛,她蓦地笑了。 她偏过头去,小手捂著嘴,一下子没有办法抑止的笑声断断续续的流露;而坚持要坐她旁边的方少行一脸困惑,伸出手想摸摸她,却又犹豫的停止在半空。 月映瞥过一眼来,就见他一脸很想触碰她、又不敢失礼的紧张复又苦恼的模样,然后她又笑了。 “少行,我要再把你的眼睛蒙起来一次吗?” “??” 他反应不过来的一脸茫然,随即领会了她的意思,脸上烧红。 “如、如果需要的话……”语音低下去。 “啊哈哈哈……” 他回答得非常老实,但是被他满脸失望沮丧的模样逗笑的月映,当下失去控制的笑出声来。那俯下身来笑得克制不住的欢快,让方少行很无辜的抿起嘴,他终于对她伸出了手。 他想拉住她衣袖,但手指头鬼使神差的转而抚上她的长发。 发流温顺而染有微香,那顺著她身体线条而服贴滑下的长发勾勒出她一身玲珑有致,金澄色的衣裳将她烘托得贵气十足,仿佛连一根头发都难以碰融的高贵。 但真的抚摸著了,才知道她这样的柔软而温顺。 方少行在这一到深切的感激起那时的意外,才让他和月映相遇、进而相识、继而慢慢的用著岁月流光的相处,点点滴滴的培养起现在的感情。 若不是因为映,他这一生都不会上青楼。 也正是因为映,他来到这里,体会到何谓千里奔赴,只为了见其一面的辗转心情。 “映,我好想你……” 他恍惚的说出了口,引来月映惊讶的回眸。 她低声道:“我也想著你。”继而羞红了脸。 今天的两个人,都有些反常的。 平常的方少行虽然也会来三千阁,但两个人之间一向少有这样直白的互动,他们共处一室,却都是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仿佛两人并没有相恋——但他们总在一起的。 一个人在哪里,另一个人就在哪里。 没有什么交谈,也没有什么甜甜蜜蜜的抚触。 只是在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上相接著,或者指尖,或者发尾,或者背心,或者目光,或者侧身坐著时手臂小小的贴合著—— 肉眼无法得见的氛围里,他们是纠缠在一起的。 以著一种平静的爱情。 月映温柔的凝视他,“我今天格外的喜欢你呢,少行。” 她感受著他的指尖顺著长发滑下她的身体,那若有若无的抚触令她脸上绯红,然而方少行的动作里并不带著欲...望,她敏感的发现。 他似乎有著心事,因此才这样反常。 “少行,今天在许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我又被二小姐拦住了……”他下意识的做出诚实回答,吐出这一句之后他立刻警觉的收口,抬眼瞧向月映时,却见她一脸淡淡的苦笑。 “少行,你要记得防著她。” “嗯。”他重重的点头,就像一个受教的好孩子。 月映担心的摸摸他,就深怕他被欺负了,或者被拖进黑暗的密室里去被“这样那样”——她没有见过方少行发怒的模样,也没有办法想像他会露出迟钝老实以外的表情。 在她面前的方少行,总是像孩子一样。 作为一个成年人,方少行自然也会有他在社会上平安行走的能力。月映在理智上知道这件事,但在情感上她无法对“方少行能够成功抵抗凶猛的许二小姐”的认知做出现实感。 因此她很担心,并且有种想要成为拯救公主的勇者的冲动。 但反过来说,方少行也无法理解月映的忧心。 在他看来,柔顺温和,优雅安静的月映,无论如何也跟泼妇骂街的凶悍,以及阴险斗嘴的互相挑衅扯不上边。 能够成为十二金钗的月映或许不会被欺负,但他就是想为她挡住任何一切可能会有的伤害。 在旁人眼里看来,这对生活在彼此世界中的小两口,其实有著半斤八两的愚蠢盲点,但这样意外的,与聪颖外貌上的高差异性的冲突感,更让人在心中升起:恋爱总是使人变得极度盲目的深到体悟。 互相担心对方的两人,无意识的将手心交握著,在这样甜蜜的情况下,同时低声叹了口气。 然后又抬起头来,看向彼此。 “映,你怎么了?” “少行在想什么?” 声音重叠著,接著发觉对方都在走神,这对小情侣不禁相对无言。 最后,方少行决定把握住这一次在冲动之下所促成的会面,他要好好的和月映你侬我侬的度过这短暂的时间。至于许府里发生的不愉快事件、以及他将要回家和父母所做的抗争,都不应该在难得的相处时间里拿出来打扰。 而月映看著他眉间不自觉皱起的折痕,她在心中默默的决定,在许二小姐必定会上门来挑衅的预感中,她要化身为打击邪恶的勇者,将她喜欢的男人好好保护住。 心思各异的两人,即使沉思著,还是没有放开过彼此。 握著手,就顺著掌心想握到腕节去,而摸到腕节上,就想沿著那滑嫩肌肤一路往上抚进肘间、攀到圆润肩头去。 方少行在理智之墙的阻拦之下,所无法付诸实行的妄想,已经无意识的用他的目光去实践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迷恋而入神的抚摸自己,月映羞红了脸低下头,身子僵硬著,却非常柔顺的由著他目光巡礼过自己,那细微处的衣袂折痕、发流汇集、那起伏的身体曲线,他都尽收眼底。 第十二章 那是一种著迷的目光。 必然有著情欲的成分,也有著想像的氛围,然而因为方少行并不是欲...望很重的人,因此他的光怎么无意识的盯著她,也不至于让人感到被冒犯的不快。 何况被这样仿佛膜拜般的凝视著,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深深的意识到自己是被爱著的。 正因为喜欢,才会这样凝望。再细微处,都喜欢得不得了。 无论看过几次、看了多久,都感到看不腻的著迷、恋慕、沉醉。 在他的目光下,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月映羞红的已经不仅仅是脸庞乃至耳根,她感到身体发烫的紧张。 即使不带情欲,但是被自己喜欢的人这样注视著,心里面不可能不受到动摇。而身体的热度,怎么也隐瞒不了啊。 “映……”他回过神来,有点困惑,“你身子好热。” 她掩著脸,几乎要哭出来了。“我没有事。” “可是……”他担心起来,有些团团转。“我去唤人来给你备冰手巾,好不好?” “不、不用——”她反握住他,不让他松手。“现在这样就好了,我、我真的没有事的。” “唔……”方少行露出了一脸迷惑。他那双黑亮亮的眼睛眨著,那模样分外可爱。 月映不小心瞧见了,心里因此而深受重击。 她在那一瞬间深刻的体会到,也许第一次在镜照牌楼下的初见,方少行为她所著迷的时候的心情,就是像现在的她一样的头晕目眩吧。 想要扑倒对方,想要与他紧紧纠缠。 比起稍纵即逝的欲...望,这样充满怜爱与迷恋的心情,更深入魂魄。 她掩著脸,把掺加著羞耻与绝望的哀号声吞咽回肚子里。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冬舒恋和小王爷那对笨蛋情侣一样,成天腻在一起,说着低层次的情话的样子。 但俨然这样的路也离她和方少行不远了。 “映,你在哭吗?”方少行小心翼翼的问,那紧张的模样若再加入一对犬耳及身后摇摇摆摆的尾巴,就真的是忠心耿耿的土犬了! 她鸣咽著,倾身倒进他怀里。 乍然的温香软玉,吓得方少行以为自己脑内妄想成真,他朝思暮想的宝贝姑娘要以身相许……不不不,是终于投怀送抱……也不对……他苦恼的发现自己找不出精准的字词来形容现在的心情。 但手臂胸膛里真实无比的柔软,令他心里也升起怜爱。他小心翼翼的抱住她,想起了自己来见她的心情。 “映,嫁给我吧。” “嗯。”她埋在他怀里,小小的点着头。 “我会疼你、宝爱你,会喜欢你很久很久——” “嗯。” 他对著把脸藏在他怀里的恋人,清晰的说话。 “等你进了门,我们就找个日子,去许府里把你娘亲讨回来安葬。” “嗯。” “映,你知道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吗?” “嗯,我知道。” 她的声音哽咽,而略有破碎。 方少行把她紧紧的搂著,抱著,拥著,一瞬间也不曾放轻力道。 她被紧拥得有点疼痛,然而她很明白的,这样的疼痛其实是幸福。 “少行,我也会保护你……” 她伸出手去,拥住他的背。那并不宽厚,也不结实,却始终都是直挺的,没有分毫动摇的背,充满着男子气概。 这是她独占的秘密,决不让任何人来抢走。 自己的男人,要自己捍卫。 ——月映在心里立下了坚定的斗志和决心。 在百姓人家的耳中,有关于方师傅的传言总是迅速的流通。 例如那冬日薄雪的午后,镜照河上美丽多金的名妓月映站在甲板上,亲手扶过方师傅上画舫,两个人手挽着手,神态亲密的说着贴己话。 再例如,百染布庄的许大掌柜前往方记钱庄,从伺候的奴仆口中传出,方师傅与许府的二小姐于午间私会,未时几乎过了一半才见方师傅出现,而之后二小姐出现在人前时,一脸略有疲倦的娇色——真是令人玩味。 有好事者下赌,“方师傅铁定是摘下许二小姐这朵鲜花了!” 但也有受过方少行教导的学生坚信方师傅的正直与迟钝,回呛说:“那两个人绝对没有先办事、后补礼仪的不良行为!” 两派人马争相不下,然而毕竟相处的时间太过长久,而许府内见过二小姐的奴仆又发誓说,当天有见到“二小姐含羞带怯的去赴会”,连二小姐的贴身侍女都说“两人在偏院私会”,这还是“方师傅自己提出来的邀约”。 舆论的风向以著“方师傅将许府二小姐怎么了”的方向慢慢倾倒,而方师傅果断辞去许府教职,随后许大掌柜就带著厚礼前往方记钱庄,面见方师傅的双亲一事,更是加剧了众人言谈的变化。 但是见到名妓月映与方师傅在镜照河中,画航之上相会的画面的民众们,又不愿放弃对十二金钗月映的支持。 于是赌盘从“方师傅到底有没有与许二小姐这样那样”的题目,变成“方师傅究竟会落入三千阁手中,还是百染布庄手中”呢? 每一天的赔率都在翻转,民众的情绪被挑得极高,毕竟方师傅是民间百姓的偶像与老师,而名妓月映是众人心中的多金女神,但是百染布庄的许二小姐出身清白,又与方师傅独处过这么暧昧的一段时间,这样的三个人、这样的两大女子名声,简直是炒作谣言、掀翻八卦的好题材。 民间运动如火如荼,身为当事者的三个人却浑然不觉。 方记钱庄之中,两个弟弟和父母聚在书房里开讨论会议,特意排除了身为当事者的方少行,他们严肃的商谈起他的婚事。 “许掌柜已经来问下聘的日子,真的要把许二小姐娶进门吗?”方家三少困惑的问著二哥。 “但是大哥看起来没有和许二小姐走得太近的风声。”方家二少沉吟。 “少行还有没有和那个儒生碰面?”方家娘亲忍不住问了无关的话题。受到两个儿子小小的白眼。 “孩子的娘,他们这个月见过面了,要等下个月啊。”方家爹亲体贴的回答老婆问话。 两个几子不禁叹口气。 “爹,现在重要的是,大哥到底要娶谁?”三少提醒老爹。 方家爹亲略微犹豫。“那个月姑娘的名字……你们不觉得耳熟吗?” “十二金钗的名字,哪个不耳熟?”出入花街、熟悉三千阁的二少不以为然,视若平常。 三少却挠挠耳朵,“是好像在哪里听过。” “与少行相会在茶楼的那个儒生,是不是叫作‘月映’啊?”方家娘亲回忆著,想起大儿子曾经提过一两次的名字。 方家爹亲轻一击掌。“对啊!就叫作月映。” “听起来跟‘月映’真像,只差一个字而已。”三少干笑,笑了几声却发现没有人应和他,只好闭起嘴。 二少脸色变幻,拼命回想他出入兰止翠厢房时,有没有在长廊上偶见过月映的印象? “她大多是一身澄金衣裙……”他勉强提出一项,努力回想客人的言谈。 “听说她积攒很多私房钱,挑剔宝物的眼光也很高,投资买卖几乎没有失败。有些富商私底下叫她‘多金娘娘’但我不记得听过传言说她会扮男装出游啊?”二少充满怀疑。 “我的客人说过,十二金钗每个月都有两天的假。她们可以任意出阁游玩,不必受限在花街牌坊里。”三少反驳二哥的话。 “这倒是没有错……”也曾在兰止翠放假时,和她约在外头逛庙会的二少认同的点点头,“但也没听说过她以男装出游。” “二哥不能去问兰姑娘吗?”三少询问他的意见。 “要问就只能直接去问月姑娘,十二金钗很保护彼此,套不出什么隐私话题。”二少有点苦恼的回答。 “风尘女子凭什么进我方家门?”方家爹亲皱起眉。 方家两个儿子闻言沉默,互相打著眼色交谈。 “但是,少行到底喜欢哪个?”方家娘亲慎重的问了。 “喜欢哪个是他来选的吗?”方家爹亲很硬派,“他是方家长子,平常也没什么贡献,要说结姻缘的亲家,有五十年历史的百染布庄当然比一个青楼女子来的好。” “月姑娘可是十二金钗。”二少不服气了,“多少富商都经由她那里接引见面,我的第一笔生意是她促戍的,人面广阔、精明头脑,哪里不好?” “做妾可以,做正妻不行。”方家爹亲稍稍让步,“少行要娶的话,两个都娶进来也可以,但是许家二小姐一定要是正房。” “怎么可能两个都娶!”三少嘟嚷著,“大哥最讨厌三妻四妾,他都说他这辈子只娶一个女人。” “结亲当然要奉父母之命,这个家还轮不到他来作主!”方家爹亲强硬起来,“就娶许二小姐。去选个好日子下聘!” 方家两个儿子都傻了眼,怎么讨论讨论到了后来却走了调,大哥这下子等于被逼婚啊。要是一场误会的话,那大哥娶不娶呢? 他们齐齐看向一旁的方家娘亲,以眼神求救。 “老爷。”方家娘亲奉上茶水,“先缓一缓嘛。这些都是街坊传言,说不定少行根本不知道这么一回事呢,仓卒下聘的话,被逼著娶妻的少行还不埋怨你啊。” “埋怨什么?我是他爹!”强调父权至上的方家爹亲坚持己见。 方家娘亲慢悠悠的说:“老爷,少行那孩子就和你一个样子,父子两个脾气都倔。你想想,要是冤枉了少行怎么办?那个许掌柜可是只老狐狸,他把女儿嫁过来,等将来我两个去了,这方记钱庄还不被哄劝著分家啊?” 一提到跟生意有关的隐患,方家爹亲就清醒过来了。 说得是啊,那毕竟是许大掌柜的女儿,说不准和她老爹一个样子的心机狡猾,嫁过来不打紧,要是少行被她枕头风吹啊吹的,吹出一个等两个长辈仙逝,三个兄弟闹到要分家,他们这方记钱庄还能存在吗?打了个冷颤,方家爹亲决定收回鲁莽下聘的命令。 方家两个儿子默默的用崇敬的眼光膜拜他们英明神武的娘亲。她喝口热茶。“虽然说是少行要娶妻,也得娶一个他看中眼的。不过这青楼女子嫁进来做正房也的确不好,要做正室的,还是要身家清白的闺女才是。”她瞥了眼两个儿子,“晓得吗?” 方家两兄弟默默相觑,只能用最微弱的声音来作为消极的反抗,“晓得。” 在许府内部积极准备亲事,方家则采取按兵不动策略,而民间赌盘开得热火朝天、热闹滚滚之际,三千阁内则是分毫动静都没有。 三千阁主下令将此事封锁消息,半点也不许让月映知晓。 身为姐妹淘的冬舒恋看著浑然不知这满城风声耳语,还能以著平常心送往迎来,与客人谈笑风生的月映,她心里隐隐作疼。 若要等到下个月他们两人在茶楼相会,才让月映知道这件事,她哪里还会不受伤害啊! 藉著和小王爷出游的机会,冬舒恋让人找来了方少行,就坐在镜照河畔的茶楼上会面。以一卷薄帘隔著众人好奇视线,冬舒恋在小王爷捧醋狂饮的隐忍命令之下,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审问方少行。 一入座,冬舒恋就直奔正题。 “方公子,坊间传言您要娶许二小姐为妻,是也不是?” 方少行闻言惊愣,立刻猛力摇头。 冬舒恋被他立即的反应逗笑了,那种拼命的架式真的很可怜。心头一松,她就慢条斯理的问起话来了,“可是,许府内传出来说,你不仅和二小姐私会,还独处了半个时辰之久,许二小姐的清白……” “在下没有碰她。”方少行否认。“她有个小婢跟着,可以作证的。” “那贴身的小婢女说是你邀请许二小姐私会的。” “不是,是许二小姐要见在下,但在下急着到偏院去,才会和许二小姐在偏院见到面。” “偏院?”冬舒恋一愣。“哪个偏院?” “许府内那个自尽的琴师所住的偏院。”方少行老实答道。 第十三章 冬舒恋怔怔着,“你打探那个做什么?想查证月映的出身吗?” “说查证就太严厉了……”方少行看着她来势汹汹的高昂斗志,为了能留着一条命见到月映,他决定要谨慎再谨慎的答话,“她很久以前曾经提过这件事,但我的印象也模糊了,后来又听到许二小姐提起此事,我才想去那偏院看看的。据许二小姐所说,那位投井的琴师并没有被打捞起来。”他缓声说。 冬舒恋蹙起细致的眉,“没有让死者入土为安……居然没有吗?” “听许二小姐的叙述,是没有的。我看到许府用木板及大石压住井口,那间偏院也是荒废了。” “方公子,你想拿映怎么办呢?”冬舒恋望著他,轻声问道。 “在下欲迎她为妻。”方少行正色道。 冬舒恋静静看他。“令尊令堂恐怕不会同意。” “我会确实沟通。” “方公子,你若能和映有个结果……不是明媒正娶让她从三千阁出嫁,就是彻底断绝关系,再不见面。” 她平淡的陈述了他两个极端的未来。 方少行静静听著。 “映是妾室所出,她很清楚那种被正妻打压的痛苦。她不可能让自己、让自己的儿女再尝到自己曾经所受的苦。”她望著他,“方公子若娶了妻,映就再也不会见你。” “在下若要娶妻,唯有映能入我方家门。” 她笑了笑,“还请方公子莫忘此言。” 方少行略一犹豫,问了:“映她……她怎么入得三千阁?” “这种问题你该去问映。”冬舒恋从袖中取出一只帕子,摊了开来,就见里头躺著一只澄金耳饰。淡淡银边,勾尖处悬著一粒粉红珍珍,一弯金月轻巧玲,迎风清鸣。“把这带在身上。” “这是……”他困惑,“这是映的耳饰。” “阁主也晓得那些传言了,下令不许你进三千阁。下个月,说不定映没办法去见你。”冬舒恋把耳饰交到他手上,“这是阁主在映初入阁的时候给她的东西,映对这耳饰许过愿的,你可要好好运用。” 她给了提示,但方少行却听得一头雾水。 还要再问,等得不耐烦的小王爷就一把掀了薄帘,亲自进来掳走美人。 方少行苦笑。 小王爷看不下去他的慢吞吞。“十二金钗个个都不是普通的女人,用一般的手段是娶不走的,拿出你男人的气魄来,让月丫头知道你是值得的。放手去做,本王爷给你当靠山!” “感谢王爷金言。”方少行深深低头。 回到家中,方少行立刻找上双亲。而两个弟弟见大哥神态坚决,心里大感不妙,连忙跟在后面也溜进厅里去。 没有拐弯抹角的方家长子,一开口就是要成亲的事。 方家娘亲瞧著大儿子太过平静的神色,心里明白他选择的还是两老都不乐见的人选。 她抢在他开口之前,就慢悠悠的切入一句:“若是明媒正娶,当是身家清白的女子。” 两个弟弟跟在后面,一听见这句简直是拍板定案的话,当下心头一惊,深怕倔强固执的大哥会气昏头,而采取强硬的玉石俱焚方式。 但方少行没有。他手里轻轻捏著什么,微有摩挲,动作温柔而镇定。 “爹这辈子都没有娶妾呢,娘。”他投过柔和的视线,语气平和,“儿子一直认为,娶妻当是专情唯一,不应三心二意,多房妾室。” “你的想法很好。”方家娘亲点头认同,“但是迎入一名青楼女子为正妻,会叫外人笑话我方家。” “怎么会是笑话呢?”方少行微微一笑,“三千阁十二金钗,名满天下的月映,多少高官富商抢著要娶,她谁也不要,独独挑中了我。方家若能迎入一代名妓,自当成为一段佳话,这是好事呢,娘。” “你这孩子也变得会说话了。”方家娘亲嘉许的微笑,但还是摇了摇头,“那个姑娘艳名太盛,娶她进门,将招来多少祸端你可晓得?我方家可拼不过那些位高权重的官。” “嫁出阁的十二金钗,没有人敢动的。”方少行没有任何动摇。“小王爷亲口许诺,由他来当主婚人。” 此话一出,连一向神定气闲的方家娘亲都气息一窒。“小王爷?” “是。”方少行从容应对,“军中戒慎恐惧的那位‘杀生王爷’。” 方家娘亲略镇心神。“他也是那位姑娘的恩客?” “不是,但十二金钗情同姐妹,小王爷既然钟情于其中一位姑娘,自然连同其他姐妹在内,都一并偏袒了。”方少行轻笑。 “照你这么说,你是定要那姑娘了?” “是。” “这一下聘,可没得更换了?” “此心不改。”方少行说得沉定,方家娘亲问得深刻,而一旁观战的方家爹亲眼见老婆要落败了,连忙跳出来拦阻。 “许家那位二小姐身家清白、知书达礼,哪里不好了?你非要迎一个青楼女人回来当正妻?爹就让你娶,你给我两个一并娶回来!” “爹,儿子只想娶一个。”他明确表示。 “那就娶许家二小姐。”老爹也分毫不让。 “许二小姐并非儿子心仪之人。”他很遗憾。 “日久生情,现在不喜欢,不保证以后也不喜欢啊。”老爹坚持。 “但儿子很确定绝对不会心仪许二小姐。”方少行笑起来。 方家爹亲瞪著他,“总之,你的正妻绝对要是身家清白的女子。那个什么金钗的,你要娶可以,只能当妾!” “映是好姑娘,当妾太委屈她了。” “娶她当正妻,我方家的名声就不委屈吗?”老爹气势高昂。 方少行平和以对,“儿子想终生相对,白首偕老的,唯有映。是因为她,儿子才晓得世事真实,而不是埋首于书本之中。也是为了她,儿子才有勇气站在这里,为了她来请求您为儿子下聘。正因为爱著她,才不能让她当妾。” 他朝父亲深深一揖。“请爹准许儿子娶她为妻。” “若爹就是不准呢?”老爹落不下面子,硬著气逼问。 他一脸沉静,八风不动,“儿子愿意终身不娶。” 方家爹亲气坏了,“反了……反了你!为了一个青楼女人你要终生不娶?她是给你灌了什么迷汤?” “这是我的个人意志,没有谁来驱使的。”方少行始终镇定平和。 “你说清楚!”方家老爹拿手指他,“那个每个月在茶楼和你见面的,是不是就是那个青楼女人?” “是,也可以说不是。” “什么是或不是,你少给我打迷糊仗!” “儿子不敢。当日与她相遇,确实是碰巧的。那时牌楼上在抛绣球,儿子被挤入人群之中,才意外与身著儒装的她相遇。映从来不曾提过她的身分,我们约定只是见面,闲聊一下午,从未有所逾矩。” “不是她来勾引你吗?”老爹不放弃的逼问。 “不是。”方少行诚实回答:“是儿子去勾引她,要求她定下一月一会的约定。映初时还不愿意,是儿子纠缠过去的。” 方家爹亲气息一窒,准备要骂女方的话一下子噎在喉间吐不出去。 在后头听着的两个弟弟也惊讶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上。 方家娘亲露出一脸意外。 他们这个木讷呆板的儿子\大哥,居然也会纠缠、也会勾引人? 真是个惊人的消息。 厅上一时间沉默得连掉针都听得见其清脆声响。 方少行等了片刻,没人开口,于是他自力救济。 “那时候在牌楼上抛绣球的,正是许二小姐。她似乎是想让儿子接到绣球,以迎娶她过门。”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从他口中迸出,惊得厅上众人寒毛直竖。“许二小姐一片情深,可惜儿子无法接受,必须婉拒,也要请爹娘体谅。” 良久,有一个声音吞吞吐吐的响起—— “抛绣球的牌楼……该不会是那座镜照牌楼吧?” 方少行回头瞧了一眼二弟。“正是,有什么问题吗?” “那座牌楼有一些很邪门的传奇故事。”方家二少略微砸舌,“许二小姐胆量真大,居然敢在那里抛绣球。” 方家三少才不管那些传说邪不邪门,他只想知道绣球的下落。“大哥,那绣球是不是真的落水了?”许家二小姐既没出嫁,就代表绣球没人接到,但是不是真的和传说的一样,绣球会自动落水去? “确实落河了,而且是不偏不倚的掉在河中央,想捡也捡不回来。”方少行诚实答道,令听著的两个弟弟倒抽口气。 “真是太邪门了。”方家二少摇著头。 “抛绣球啊……”方家三少突发奇想,胡闹般的开口玩笑:“干脆让大哥去抛绣球好了,反正那牌楼又没有规定得是女人才能上去。” 方家爹亲闻言大骂三子:“混小子!你想丢光方家的脸面吗?” “哪有男人丢绣球的?你小子好玩也要有个限度。”方家二少也骂。 被开玩笑的方少行却闷声不吭。 方家娘亲瞪著大儿子一脸认真的沉思,不禁头皮发麻。“少行,别跟著你三弟胡闹!” 此话一出,厅上众人都瞪向了中间的方少行。他一脸严肃郑重。 方家三少在这一瞬间后悔万分自己的胡话。 “这确实是个好方法。”方少行慢慢的,平静的,慎重的抬起头,面向双亲道:“镜照牌楼的绣球,只会落到姻缘相系的人手里。就让映和许二小姐来接绣球吧。” 方家爹亲被儿子的惊人发言吓傻了,满眼茫然的问:“要是绣球落到许家二小姐手里呢?” “儿子相信镜照牌楼的传说。”方少行很笃定,“绣球会到映手里。” “要是没有呢?”方家娘亲问着大儿子明确回答。 方少行定定的注视娘亲。“绣球如果落到许二小姐手里,儿子就娶她。若是绣球落河,儿子愿意终生不娶。但若绣球在映手里,还请爹娘同意儿子的婚事。儿子要明媒正娶。”他朝双亲深深俯首。 一双爹娘见他执著至此,又有小王爷做他后盾,搭上这么一个荒唐的择妻方法……方家娘亲往后一靠椅背,放弃劝说了。方家爹亲觉得力气尽失,整个人还陷在震惊里。方家两个弟弟则肩碰肩的聚在一起,开始转化这件家事成为公事,商量著该怎么样宣传这件事,并且从中获得利益。 由一个大男人登上牌楼,抛绣球决定妻子人选! 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拿来大肆发挥的好素材啊! 方家二少听见了钱币滚滚而来的美妙音色。 方家三少则开始规画该怎么独占周边地利,摆放他大江南北搜刮而来的古玩珍品、顶级文具,并且在心中选起了要送给小王爷的礼品。 一场将席卷长安城的盛大亲事,并且开创日后男子亦能登上镜照牌楼以绣球择妻的先例,就这样初具雏形的产生了。 无法预见未来的方少行并没有想过自己与月映的这段姻缘竟将成为传奇,此刻,他只是深深的,思念起月映。 他手心里握著她那只弯月耳饰,小巧的粉红珍珠贴在他无名指根处,连接著心脏的血脉。 鼓动着。 每一个轻微起伏,都是一次深远的思念。 ……我想见你,映。 无比的。 在方家长子要上镜照牌楼抛绣球的消息传开来之前,许家二小姐已经先一步来到三千阁一一以著即将出嫁的新娘姿态。 第十四章 她在午后时分来到阁前,大门深锁,花街里一片沉静。 使个眼色,那贴身的小婢女就乖顺的前敲响铜把,咚咚咚的低沉声音扩散在里间,睡眼惺忪的雏儿一边打呵欠,一边从房内走出。 “是什么人这么早来啊……”雏儿想睡得不得了,眼泪挂在眼角。 开了道小窗缝,她瞧著外头的来客。一大一小的女人,身后再跟著两个高大汉子充作护卫。瞧那由小婢撑著纸伞站在冬阳底下,衣著精致,看得出来是用心打扮过的富家小姐。 那小姐气势高昂,据经验研判像是来砸场子的。 雏儿仔细的回想昨夜里留宿在十二金钗房里的恩客们,哪个有妻室或未婚妻的?这像是家中女眷来讨人的架式。 但昨夜留宿的只有三个黑道的头子,他们各自的妻妾也没有这么不识相在这个时辰来讨人的,门外的这位小姐到底是什么来头? 渐渐清醒起来,开始心怀戒备的雏儿眯细眼睛,整顿一下面容发饰。 她拉开小窗。“日安。小姐来三千阁,有什么事吗?” 许二小姐循著声音来源看去,发现是偏门上的小窗打开来,那里头露出一张稚气的少女脸孔,说话轻柔,眉眼处都有微笑。 第一眼就令人心生好感的气质。 她瞪一眼跟在自己身边笨手笨脚的蠢丑婢女,心想等会儿就施个恩,把这小女娃买下来好了,找个聪明伶俐点的伺候人,也比手边这个成事不足、尽惹她生气的笨婢女来得好。 “奴家是百染布庄的二小姐,今日来见月姑娘的。” 那雏儿心里一怔,脸上倒不显露分毫。“小姐来寻月姊姊?这个时辰,阁里都还在休息呢。小姐和月姊姊约定什么时间?” “没有约。”许二小姐心里不以为然,不过一间妓阁而已,摆什么架子?有人要见就该连滚带爬的出来迎接啊!她抿了抿唇,笑容只剩下嘴角的弧而已。“怎么,当姊姊要见妹妹,也要先约吗?” 她把鄙视不已的姊妹关系拿出来当借口,心里厌恶至极,但按辈分来说她是姊姊,这种不落在下风的身分也很适合今天来示威的她。 门内的雏儿听闻是月映的姊姊找上门来了,眉梢不禁一挑。她婉言请外头一行人“稍待片刻”,随后关上小窗,提着裙摆往阁主的厢房奔去了。 无论来访的客人说的话是真还是假,既然自称是家眷找上门来,这样的事情一定得让阁主知情才好。 临到天明才睡去的阁主出现在雏儿面前时,却是非常清醒。在听完了雏儿的报告之后,阁主只是略一挥手,要她通知月映这件消息。 “只要奉茶水即可,不要做多余的事。” 雏儿领命而去。 阁主倚著房门,那未施脂粉却越发晶莹白皙的脸庞上,漠然著一片空白。她一言不发,沉默着。 报讯的雏儿候在月映房门前,向她传达阁主的指示,并且告知她来访者的身分。 月映犹有睡意的脸孔在听见来者自称是她姊姊之后,非常彻底的清醒了。她先是蹙起眉心,复又抿起唇,那潭水般的眼里星光忽隐忽现,最后她乍然勾起一个微笑,向报讯的雏儿轻声道谢,然后从容的掩上房门,唤来伺候人为她梳洗装扮。 在雏儿为许二小姐一行四人打开偏门,迎他们入大厅,并奉上热茶之后,就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偌大的一个三千阁,除了他们四人以外,竟没有一点人声,安静到一种诡异的地步。 胆子特别小的贴身婢女一步也不敢动,紧挨著自己小姐伺候。而坐在唯一一张椅上的许二小姐感染到小婢的紧张,也忍不住戒备起朵。倒是身后那两个汉子眼珠子乱转,对这富有盛名的三千阁相当感兴趣。 这样的一间顶尖青楼,光是坐在厅里喝茶看看姑娘摇曳生姿,就要花掉他们一个月的薪饷。趁今天陪著二小姐来的机会,他们也好亲眼看一下传说中的十二金钗。听说那位月映,还是二小姐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么说来,她也是许掌柜的女儿了啊……两个汉子一思及此,不禁面面相觑起来。然后紧闭嘴巴,保持绝对的沉默。 楼高处,那长长的阶梯上,一身澄金衣裳的姑娘搭著扶手走下,裙摆摇曳而生姿。月映今天盘起长发,露出优美的脖颈,肌肤莹透美丽。她薄施脂粉,唇上一点珠光色的浅红,指尖上染著近乎暗金的颜色,更衬她一双手白皙美丽。 发上只簪著一柄玛瑙的钗子,垂下一串淡紫的兰花。 她步履从容,落落大方,微微笑着的脸庞很漂亮,她的气势内敛。 月映来到许二小姐面前,两人隔著三四步的距离。 许二小姐娇贵的从椅上站起身来。“八年不见了吧?映妹妹。你瞧起来气色很好。” “托福。”月映含笑一礼,扬起睫来,却见那深潭般的眼里一片深幽的黑色。“许二小姐今日来访,为了什么呢?” “妹妹真是心急。”许二小姐娇滴滴的掩口笑道:“都没有问候一下姊姊近况呢,你就这么赶姊姊走吗?” 月映勾著唇边淡淡的笑意,也不接话。 许二小姐优越的坐上椅面,将指尖得体的搭在膝上交叠,“姊姊今天过来,一来呢,是想看看妹妹你过得如何,要是饿著冻著了,就来找姊姊帮忙,姊姊不会不救你的。”她用眼睛挑她一眼,“二来呢,姊姊是要告诉你,姊姊要办婚事了。你看姊姊多记挂你,还亲自进这花街来送帖子给你呢。” 她修饰得精致美丽的指尖接过小婢女呈上的帖子,用一种赐予的高傲姿态递向月映。 “到时欢迎你来呀。” 月映不动。只用眼睛瞥过那帖子上烫得大大的双喜字。 身为伺候人的元宝儿小碎步上前,接了过朵,转呈给月映。 “妹妹不揭开帖子来看看吗?”许二小姐笑得轻蔑而带著得意。 月映的视线已经从帖子上的双喜字上收了回来。“劳驾二小姐亲自送来,映真是受宠若惊。到时会准备厚礼送到府上,以恭贺二小姐。” “你我姊妹一场,做什么这么客气呢,你来观礼就成啦。” “映会注意日子。在此先恭喜二小姐了。” “妹妹真是见外,”许二小姐瞅她一眼,眼睫微眨,“做什么学外人称‘二小姐’呢?你该喊一声‘姊姊’的呀。” 月映敛在袖里的指尖微微掐著,那幽深的眼里情绪浮动,微星都烈化成火光,转瞬又压下。“映十二岁离开许府,就已切断关系,恐怕无法如二小姐的愿。” “说起来,你的性子也太倔了。”许二小姐好整以暇的喝口茶水,睐她一眼,“不就只是要你到前厅去问候一下官老爷吗?你逃得飞快,连袍子都落到地上了,那官老爷多扫兴呀。害得爹爹的面子都丢光了,不得已才打你几下的,你就装病装伤的赖在床上不起身了,真是不体谅爹爹的辛劳。” 她温温柔柔的说话,出口的都是尖刻而丑恶的过往。 一旁伺候的贴身小婢听得浑身寒毛直竖,她年纪的确还小,但她听得懂二小姐的弦外之音。 身后护卫著的两个汉子听得二小姐这些话,略一想像就听明白了。他们骇然的望向二小姐,又瞧向那淡淡勾著浅笑,眼里一片冷漠的月映。 十二岁逃离许府的话,那许掌柜从她多小的时候开始,就要她去伺候那些官老爷的?二小姐跟前的贴身小婢,也不过就只有十三岁,那明明还只是个小娃娃! 月映望著她,那充满骄傲与胜利姿态来向她炫耀的女人,她带来的喜帖,恐怕也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她当初被娘亲哄著逃出许府,来到三千阁门前时,她看著俯视她的阁主,清晰的说出她要将自己卖给三千阁。她在十二岁的时候离开生养她的地方,并决然的将自己卖入青楼,然后她在十五岁的时候将自己的初夜高价卖出,并在同一年付清了自己的赎身费,自此,她以自由的姿态,在三千阁里,以十二金钗的身分张起属于她的艳旗。 多少苦头她都撑过来了,如今,在眼前的只是一个仗著父荫、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徒逞口舌之快而已,她不该太放心上。 徒逞口舌之快而已,她不该太放心上。 月映微合眼睫,隐去了其中暴烈的火光。 “二小姐的帖子,映已经收到了。”她轻轻点头,“映还要理事,恕映不奉陪了。” 她轻福一礼就要走开,许二小姐见她不理会她的挑衅,怒上心头,气得一拍椅把,起身指向她。 “月映,你不看看帖子上那位相公是哪位吗?” 她略停步,复行。“映会看的。”转头吩咐伺候人,“送客。” 许二小姐银牙暗咬,“是方家大公子呢。就是你无耻的在镜照河上勾引他的那位少行公子。”她略昂首,宣布她的喜讯:“身为正妻,身分可不能太低呀,身子清白更是必然的。但看妹妹在风尘里待这么多年,恐怕也要被恩客们嫌弃了吧,姊姊可以宽容一点,让你以妾室身分嫁进来。果然是妾生的女儿,说什么也构不上正室的位子呀。” 那种轻蔑侮辱的言词,竟连同她最重要的母亲也一并骂进去了。 不可原谅。 月映沉默片刻。她静静回身。 裙摆轻曳,荡漾如微风中的花朵,她长睫轻垂,唇边微笑淡淡。步履慢慢,她行到许二小姐身前,与她同父异母的姊姊相对面。 许二小姐笑得挑衅而轻蔑。 月映开口,声音很轻,眼神很冰。 “拥有轻蔑他人的权利,真的那么值得骄傲吗?” 许二小姐眉梢一扬,讥诮的目光分毫不让。“只是要让你明白本分。出身低贱就是低贱,任你讨好多少男人也不会改变,清白已毁、破了身子的你还想和本小姐争夫婿?哼!你只能做妾!这一辈子都要给本小姐端茶倒水、支使奴役。你要记牢了!” “少行不会娶你。”月映偏首,轻笑起来,“我想,他宁愿终生不娶,也绝对不会如了你的妄想。” 她的笑容在许二小姐眼里看来简直刺目碍眼。 “你这不要脸的贱人!”她尖声骂道,一巴掌挥了过去。 月映连眼也不眨上一下,一抬手就拦住了她的掌势,下一小瞬间,她修剪圆润的指尖就刮花了许二小姐的脸,飞溅细细血珠。 许二小姐自小到大从没人打过她,连身为爹的许掌柜都疼若至宝,纵放宠爱。她被这么一下狠狠的打懵了,惊怒交加,感到大受羞辱。 “杀了她!杀了她!你这贱人居然敢打我——” 她大喊大叫,命令身后的汉子动手。 但那些晓得武功的汉子却打心底感到一股寒气直冒,这偌大的三千阁看似寂静,空无一人的模样,但方才二小姐指甲尖一动,作势要打月映的时候,他们就领受到丝丝针扎尖刺般的杀气萦绕身周,恫喝他们不许出手相帮。 而现在二小姐气昏头的吼叫更令那些隐伏暗处的杀气越发冰冷,那两个汉子汗湿背心,动也不敢动上一下。 月映没有任何犹豫,反手又是一巴掌。 “住口!三千阁内,不许秽语污言。” 许二小姐双颊都被打红了,不一会儿就高肿起来,她捧著双颊,恨极了。“你不会得意太久的,月映!我一定要你付出代价,你别想嫁给少行当妾!我不会准许的!” “方公子是个活人,不是死物。”月映敛袖,冷眼看她狼狈,“不是你要搓圆捏扁,都能随你心意的。” 许二小姐气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大叫大骂,极为难看。 第十五章 正当此时,门外又响起敲门的声音。 元宝儿示意让金宝儿、银宝儿去看看,两姊妹小跑著去开窗子,得到来人恭敬有礼奉上的,指定交给月映的红色帖子。 “好奇怪啊,这是什么呢?” 姊妹俩歪著头,看著帖子上银烫的四个大字:绣球择妻。 她们将帖子递给元宝儿,她检查了一下没有问题,又转呈给月映。 她揭开帖子,看见里面印制的字样,惊讶的睁大了眼。“这是……”她愣著好一会儿,蓦然笑了。其音清脆而欢愉。 月映轻声吩咐:“元宝儿,去方府回话,就说‘月映会到场的’。” “是。”伺候人伶俐的奔出阁去。 月映睇向许二小姐,含笑道:“要给二小姐的帖子,应该也送到府上去了吧?二小姐还是快些回去接帖,好做准备。” “你故弄什么玄虚?”许二小姐恨声道。 月映微扬手中帖子。“不是我,是少行。啊,请恕映不送了。” 转过身,她低笑声不断,一边笑著,一边往楼上走去。金宝儿随她上楼,银宝儿为许二小姐一行人打开偏门,送他们出阁。 许府二小姐一行狼狈的回去了。 被吵起来的冬舒恋脸上犹有睡意,她摸到月映的厢房里,和她窝进了同一条被子,连带把她那件狐裘也塞进被里。 月映卸下钗饰,妆也洗去了,她抱著膝坐在被褥上,指尖卷著长发。“我的耳饰似乎少了一只。” “真的吗?让元宝儿帮你翻找一下。”冬舒恋想睡得不得了,又强撑著想和月映说话,不免说话含糊,内容也很不敏锐。 “不见的是阁主送我的那副耳饰。”月映纤指轻戳著她脸颊,“你真的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冬舒恋迷迷糊糊,茫然半晌,忽然大睁眼睛! 她看见月映眯细眼睛盯视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喉间发出咕一声。然后她又赶忙闭起眼睛,用无辜的声音装出一副委屈。 “人家不知道呢!” 月映也不去逼问,反正看著她心虚神色,又比照方家送来的帖子,她大概也猜得出来耳饰是落到方少行手里去了。他必然是在手里握着她的贴身饰品,然后与家人周旋,甚至制定了这么一个荒唐的方法。 上镜照牌楼去抛绣球?真亏他能下定决心。 装睡的冬舒恋见她没有再问,就睁开眼睛,从她手里抽走那张帖子,又对比了一下许二小姐送来的喜帖,不禁为许二小姐可怜起她丢失的脸面。她前脚来送喜帖,人家后脚就跟来递绣球帖子了。 “映,这帖子上只写了你和许家二小姐的名字,要接绣球的只有你们两个啊?”冬舒恋微嘟小嘴,感到有些无趣。 “一个大男人登楼抛绣球,就已经很热闹了,怎么,你还嫌不够热闹?”月映戳完她脸颊,改捏她鼻尖,冬舒恋张口,作势要咬她。 “王爷最喜欢热闹了,人家想和他坐在茶楼里,一起看绣球招妻。”冬舒恋露出非常愉快的笑容,显然对于方少行的创举相当满意。 月映对于她好玩的性子实在无从劝说。 “映映——”冬舒恋抱著她腰身,把头枕到她腿上去,“帖子上说也可以带人助阵呢,许家二小姐一定会把家丁奴婢全派出朵帮她抢绣球的。我们也去跟阁主,拜托她派阁里的侍卫和你一起去吧?” “这么多人挤在那里,会出意外的。” “但这是抢绣球啊!人多势众,一定抢得到的!”她握起拳头。 月映倒是笑了。“不用了,我和元宝儿她们一起去就够了。你呀,就和你家王爷一起在茶楼上坐著,喝酒吃饭,看热闹。” “那怎么行,这关系到你的幸福呢!” “我相信绣球会落到我手上的。”月映却是笃定的微笑,她眼里的淡定让她显得从容。“少行一定也是这样想,才会决定用这方法的。” “可要是许家派很多人来呢?帖子上只说可以带帮手,但没说上限多少人啊。”冬舒恋闷闷著想说服她。 “你也晓得镜照牌楼的传说不是吗?” “听是听过,满玄乎的……”冬舒恋回答得不情不愿,随即又睁大眼,“映,你该不会相信了吧?那只是传说呀!就算你看过绣球落水,也是做不得准的。” “但我确实亲眼看过。”月映笑了笑。“舒恋,以世俗的标准来说,我是进不了方家门的。少行一定也知道,才会用这样看似荒唐的做法。我相信他,也相信镜照牌楼的传说,最重要的是,少行他以男子之身登上牌楼抛绣球,这样的事情无论成败如何,都会成为笑柄的。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站在那个高台上,孤零零的,而不去支持他呀。如果上面的人换成小王爷,舒恋,你接不接那颗绣球呢?” “……当然要去接的!”低声的回答了,冬舒恋沉默下去。 “所以,我是一定要去的。”月映摸摸她的长发,戳著她柔软脸颊。“舒恋,我相信,即使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底下,周边都是许家的人,就算是这样,绣球一定也是我接到的。” 她很有信心。“我和少行的缘分,已经是用红线牵著了的。’ 舒恋仰望她无比平静而淡淡微笑的脸庞,那样充满光芒的月映,真是令人眩目啊。 因为爱情而软弱,也会因为爱情而坚强。 如果是映的话,绝对不会让绣球落到别人手上的。她会为了方少行、为了自己、为了他们之间许诺的未来,而尽全力接下那颗绣球的。 她在心里合掌,虔诚祈求。 执爻的结果,镜照牌楼的指示是在半个月后的午间,才能允许方少行登楼抛绣球。 日子和时辰出来时,方家人都感到惊讶了。 那一天,正是方少行和月映约定著的,一月一会的日子。 方少行心里沉沉的笃定著。他无畏无惧,彻底的平静。 在民间,这件消息传得如火如荼,众人争相讨论此事。而在抛绣球的日子公布出来的时候,镜照牌楼的那件茶楼的位子被预订一空,掌柜的乐呵呵,满心愉快的等待日子来临。 曾受方少行教导的学生们都会在奶一天涌到镜照牌楼旁,观看他们尊崇的方师傅登上牌楼,决定他的妻子是何人。 当然热火朝天的民间赌盘在越靠近日子的时候,下赌的人数就越发的多,连赌金也翻倍的加上去。 许府被拱上了前线,能不能将女儿嫁出去这件事已经不是家事,而是全城的大事了,许大掌柜不惜重金聘来江湖好手,誓必要为女儿夺来这颗关乎脸面的绣球。 方家的两个弟弟动作频频,抓紧了这次简直如同庆典般热闹的大好时机,疯狂的进行买卖、大肆获利。 火线另一端的三千阁倒是神定气闲著,那名妓月映甚至没有暂停接客,她一如以往的接待恩客,对于客人们谈及此事也显得落落大方,分毫没有惧色。 全城的人都倒数著日子,等待抛绣球的时辰快快来到。 那一天,晴空万里。 冬阳温温煦煦,云丝薄薄,天空如洗湛蓝。 风势极大,干燥的冷风没有一到停止过。 那一天,几乎全城的人都观注著这场抛绣球。 午时一到,一身象征新郎倌的红蟒袍的方少行出现在楼上,立刻引来围观民众疯狂的欢呼和鼓掌。他们都晓得这是镜照牌楼第一次有男子登上去,也是第一次由男子抛绣球,让二女争夺。 牌楼下,圈了一块抢绣球的空地。里头聚满了三分之二的人,清一色全是许家家丁、许家找来的帮手、许家奴婢、以及一身嫁衣的许二小姐。 月映还没有来。 抛绣球的时间,定在午时三刻。 时间缓缓的过去了,许家人已经恨不得攀上镜照牌楼去夺下那颗绣球,民众焦急不安,交头接耳,但另一个女主角——三千阁的月映却迟迟没有出现。 奇怪的是,在现场,几乎没有三千阁的人马。 对于自己阁里的十二金钗可能要出嫁一事,三千阁显得淡漠至极,完全没有动作,甚至找人来观看都没有。 等到心焦的民众不禁鼓噪起来,嚷著要暂停抛绣球—— “至少要等月姑娘来呀!” 但几乎胜券在握的许家人却分毫不退让,振振有词的表示—— “爻示决定午时三刻,就是午时三刻月姑娘没有来,那就是她弃权啦!”连这样激起民怨的话都出口了。 但许家人占著理,气愤的民众也不好说些什么。 众人心急如焚的等。 那滴漏落下最后的一颗抄,显示午时三刻已到,方少行该抛绣球了。 远远的,一个黑色的凛冽影子飞纵而来,他手里抱著一个人,几个起落就靠近了镜照牌楼,赶在午时三刻的瞬间,将怀里的人轻轻放在抢绣球的空地上。 他怀里的女子,一身澄金衣裳。 “多谢苏少侠。”月映轻轻一礼。 沉默寡言的男子只是点个头,算是承了她的礼,然后纵身走了。 那女子转过身,仰望镜照牌楼上那模糊的身影,露出一个微笑。 “少行,映来了。” 她长发披垂,竟是未有绾起,而簪子不知落到哪里去了。她衣上拈著尘,还有几处破损,那薄有胭脂的脸颊上如今淌著一点半干的血,细细的口子只是稍微凝结而已,略一大动作便又涌出血来。 像是赶至此地的途中,受了埋伏似的。 但月映依然从容。她伸出手,做出一个接纳的动作。她在向方少行示意,她准备好了,可以承绣球了。 天光灿烂。 那颗嫣红的绣球从高高的楼顶投了下来,顿时引起许家人高度关切。他们一拥而上,把孤军奋战的月映挤到边边角角去。那颗绣球在众人手中滚动,初一拈手就滑飞出去,浑战半天,竟无一人得手。 月映被暗暗的牵制了,她身同三四个孔武有力的仆妇将她堵住,分毫不让她动作。 眼见那颗绣球滚动著越滑越远,民众一颗心越悬越高,而月映透过高壮仆妇的肩头一看,那颗绣球就临在河畔,只消一滑手就要落水。 她心里一慌,指尖下意识的抬起,抚摸那仅剩一只的弯月耳饰,她听得风声轻轻,心下沉定起来。 方少行置身高楼,俯视绣球往河畔而去,又望著相反方向的月映,他心里微慌,不禁捏紧了手心的澄金耳饰。这是她的贴身之物,给予他登楼的勇气,她曾对著这耳饰许了什么愿望他不得而知,但如今,他祈求,与她共度此生。 冬季的风势那样狂猛,刮旋如龙卷。 只一刹间,那就要滑入河中的绣球被一股逆著河面而起的风势托起,速度飞快的往岸上投去,这阵风带起枯叶落花,无数尘沙,吹得人人睁不开眼睛,忍不住侧身掩面。 那些仆妇被吹得眼睛入沙,难过得闭起眼睫,她们围堵的势子间露出空隙,而月映轻轻巧巧的闪身出去,她迎向风势,尘沙打在她脸上伤处,疼得紧,但她没有犹豫。 她奔出去,以著拥抱的姿势,接下了那一颗飞滑而来的绣球。 “少行!”她紧紧抓著绣球,在大风之中高声呼喊:“看哪!我接到了!” 高楼之上,方少行不自觉的泪流满面。 风势倏忽停了,在混乱之中,大势已定。 民众爆出了巨大的欢呼,响彻长安城。 那声音甚至传回了花街深处的三千阁,留在阁中的姊妹们倚著朱红窗台,倾听远处的欢呼声,露出笑容。 阁主艳娘在她的房里算著帐簿,而人声从窗扇中流泻而入,她停下笔,怔怔著,良久,叹了口气。 “又嫁出去一个呀……” 忽然脚下一团柔软蹭来,她低头一看。 “又是你这猫儿。瞧你惹来多少桃花。”轻声刀,她敲著猫儿长长尾。逗引著猫儿伸出肉掌和她扑抓。 三千阁外,还是冬日的暖阳依旧。 之后的诸多礼节、送嫁迎娶……都是之后的事了。现在,只需要庆贺。 镜照牌楼又缔造了一件传奇。 在冬入暖阳下,得到众多祝福,成为激励后来苦苦相恋人儿的传说两个人紧紧相拥,他们必然不辜负彼此。 尾声 对于方少行而言,期盼已久的洞房花烛之夜被众宾客狠灌烈酒昏沉的睡去,是个很大很大的遗憾。 他完全没有看到月映静美的端坐床沿让他掀红帕的美丽模样,也没有与她共饮交杯酒的印象。更哀伤的是,他宿醉了整整三天,意识混乱而迷茫,既没有陪著月映回三千阁,也没有和她手牵手的面见双亲,等到他迷迷糊糊的再醒来之后,他优秀的妻子已经将里外上下都打理完备,连那个顽固的老爹和冷静的娘亲都被收服了。 两个弟弟更是联手唾弃了他这个哥哥,直言娶到月映是他十辈子烧好香才得来的姻缘。尤其是迷恋著兰止翠的二弟看著他如愿娶回了美娇娘,更是妄想全开的企图追求兰止翠。 在知道兰止翠已经被人订下了,对象还好死不死正是众男人厌恨妒羡非常的‘极乐’之后,方少行紧闭嘴巴,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绝对不会泄漏这个天大的秘密,以免牵连了告知他这个私密消息的月映。 不过对现在的方少行来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困扰著他。 坐在书房里,面前也摊著书页,但是他就是静不下心来。 一旁贵妃榻上,月映拿著算盘帐簿专心一致的核对帐目,另一手时不时挑著点心出来吃,粉嫩的舌尖舔著拈上饼屑的指腹,那姿态真是非常撩人。 方少行的目光完全没办法从她舌尖上转开。 他很苦恼,甚至闷闷不乐著。 那个洞房花烛的夜里,被报复心强烈的众人联手灌醉,不习惯喝酒的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过来,但他懊恼的不是众人这样残忍的报复手段,而是他错失了可以光明正大碰触月映的机会。 虽然已经有夫妻名分,但是除了牵牵小手身体略有接触以外,他还媒有碰过月映,一来是他不晓得怎么表示,二来是她也总是淡淡然的,在女方妹有允许的情况下,男方更要懂得按捺自己,以免落得急色鬼的评价。 小王爷是这样叮咛他的。 但方少行并没有看到身后的冬舒恋轻睨二来的顽皮目光。 被小王爷这么一番交代困住了的方少行,在娶回月映之后已经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了,他们连嘴对嘴的亲匿接触都还没有过。 心里那头野兽即使叫嚣不断,但理智犹在的他说什么都扑不过去。于是就这么隐忍著,能以‘欲求不满’四字简言之的方少行的神色,简直就是瞧悴了。 并不晓得自家夫君被无良的小王爷欺负了,对此一无所知的月映看著新婚过后却神色疲倦、夜里根本睡不下去的方少行,心里暗暗担心起来。 她寻了个日子,回三千阁去见阁主。 小声的向阁主禀告这件事,做出了求援的委屈表情。 阁主一手扶著额,似笑非笑的瞧著她半晌,然后在她耳边给她提了个意见。 月映满面通红,望著阁主神色却见她泰然自若的点点头,羞涩不已的月映向阁主道了谢,分外乖巧的退出房去。 然后她借来了小王爷的那座画舫。 冬夜里,薄雪纷飞的,湖面轻结了一色的霜。 从学堂里出来的方少行,被陪嫁过来的元宝儿一路领来了镜照河畔,送上一艘小舟。方少行有点困惑,人是安分的坐在舟子上了,却又不时紧张的回过头去看岸上的元宝儿,而另一头划舟的汉子目不斜视,根本视他为无物,将他送上那眼熟的画舫之后,那汉子很帅的划走了。 呆呆站在甲板上的方少行认得这座画舫,他瞪著紧合起门来的船舱,心里七上八下的微慌,周围没有奴仆婢女,也不见侍卫,难不成今天小王爷是打算和他一对一会面?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方少行并没有忘记,在婚宴上提供烈酒、还不停灌醉他的主谋犯,正是这个狂妄无畏、任性嚣张的小王爷。 就不知道这次又有什么事了? 感到苦恼的方少行还是认命的推开门扇,踏进船舱里去。 烛光很微弱。那么一色晕橘的光芒,只是隐约照亮了一点暗色而已。 重重垂纱遮挡他前进的路途,方少行有些手忙脚乱的拨开那些垂帘,还要小心不要让灯罩被掀翻了,要是烧了这座画舫,小王爷还不乘机将他欺负个够本吗? 真是一想到就寒毛直竖啊。 方少行的脸色越发的苦闷了。他伸手拉开眼前最后一道垂帘,踏进铺有厚厚毛毯的隔间,那幽暗的地方在他持著烛火进来的瞬间,四柱上悬著的夜明珠也绽放了光芒。 有若晨曦。 不到极亮如白昼的程度,但也是初破昏暗,而有隐隐约约的亮度。 方少行听见某种清脆的击响,似金铃、似珠玉,声音温丽而明媚。 他有点困惑。 鼻间嗅得若有若无的暗香,他初时以为是鲜花的味道,但又想起若冬舒恋不在身边的话,小王爷大多不会让下人剪来花枝插瓶,儿这么一间微有夜明珠光芒的隔间里,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人藏在附近。 小王爷或许可以隐匿气息,但不会武的冬舒恋就非常容易被发现了……是说,这股香气,怎么像是闻过的?方少行迟钝的思考著,脚下习惯性要开始踱圈子。 他转了个半圆,怀里却撞进一团柔软。 方少行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忽然明白,拿股暗香是女子身上香气。他竟与见不到脸面的女人共处一室,他要怎么回去跟亲亲娘子交代啊? “夫君……” 细细如喃的呼唤在幽微里传开,方少行惊慌失措的浆糊脑袋里忽然有一线曙光照进。“映……是映吗?” 他小心的扶上怀里女子香肩,发现指腹上一片柔滑,他的宝被娘子似乎是裸著肩头的……他僵硬的低头望去。 恰恰与月映含羞带怯仰首望来的眉眼相对。 他的娘子脸上妆著胭脂,纤美胴体覆著雪纺的垂纱,腕节、肘弯、肩头、腰际、臀弧,乃至足踝上,都衬著珠玉宝饰,发出清脆的击响,那雪纺纱里若隐若现的乳首与私处用镂空的薄金琐片贴著,其下缀著碎钻似的垂苏。 她肢体妖娆、华美娇艳。 方少行感受到莫大的冲击。 气血上冲下涌,他的身体僵硬到一种足以比拟石化的地步,然而那面目通红著,鼻腔里隐隐有道热度在积聚,怀里那无比美艳的女子与他身体贴得极近,清晰的察觉到他下身勃发的反应。 她脸色娇红。 即使对于性事并不陌生,但对象一旦换成自己倾心的人,那种含羞带怯的感觉便千百倍的反扑回来。月映把脸埋进那人怀里去,心里默背著阁逐交代她务必冷静,将诱惑进行到底的吩咐。 “夫君请上坐。” 她从他怀里滑出,羞羞怯怯的用小手将他推到一席软榻上去。方少行难以离开美人,但是宝贝娘子的要求那样羞美可人,他再不情愿放手也还是乖乖照办了。 有一部分还残存著的理智不禁感到困惑,娘子在做什么呢? 他却听见击响的清脆。 夜明珠用轻纱掩著,掩出了幽微如梦的光芒,而眼前在幽微中轻舞慢摇的女子,仿佛魅惑的山鬼。 宛如依循著某种神秘的韵律,击响在心间上的清脆那样细密绵丽,催促他的心跳、他的血脉、他的整个神志,为她而陶醉、而沉迷、而疯狂。 那白皙的肌肤在这样的幽微里,却有不看思议的清晰。 他看得见那每一分细致的转折、关节拂绕、碎玉滚动,那身肌肤是惊人的美丽,竟就近在咫尺伸手可及。 心里那只野兽几乎要破栏而出。 方少行晕眩起来。 “我、我不行了……”他喃喃。 而那妖娆的华美山鬼,在一个旋舞之后在他眼前娉婷而立。 狂兽的眼睛被那身丽色淹没。 方少行蓦地攫住了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个翻身之后,将她压下了。 怀里的女子,眼里水波盈盈。 他在她开口呼唤之前,俯首噬去了她的声音。 这朵娇美无比的花,终于为他所怀拥,并且一世独占著,浇灌以一切的怜爱、珍视、专一。他承诺她将忠诚一生,在被此心上立誓。 她的叹息如此甜美。 野兽吃得饱足,心甘情愿舔毛去了。 理智回笼的方少行手忙脚乱为榻上倦极的宝贝娘子梳洗擦身、收拾一地零碎、并且在整理干净之后来到娘子面前垂手恭候训示。 月映瞧著他餍足后一脸的光彩耀人,在这样的脸面上又有那古板书生的沮丧和羞耻,两相冲突的反差如此之大,有意思极了——她轻笑起来。 用眼睛勾著他俯下身。 方少行乖巧至极的依令行事,才一低头,那挚爱的娘子就递上一吻在他唇边,低喃的声音既轻且柔。 “夫君很快乐吗?” 方少行的脸色以内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的淹上一片红。 他声如蚊蚋,“很快乐。” 他的娘子非常大方,“以后也这么快乐好吗?” “……好。”他羞得抬不起头来。 画舫里,女子情丽的笑声如此愉快,而漾满幸福的光芒。 承诺一生一世。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