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将军》 第一章 深宫里,一处青竹围绕的幽静地方,藏着精致的南方楼宇。 玉宇琼楼,也不过如此了。邵庭心想,听说这位七皇子自出生体重便比寻常娃儿要轻,太医好不容易才吊住他一条命,满周岁后情况没有好转,大病小病不断,十四年来缠绵病榻,从未出过楼,身边只有伺候医药饮食的奴仆,连母妃也被下令不得常来探望,以免喂病给七皇子。 因为出不了楼,所以圣上为他建了南方楼宇;任何地方朝贡到卓豫朝廷的贡品,先送来给七皇子拣选,剩了才归国库。 她还听说,他很聪明。聪颖的人,不容易周旋。 邵庭走到“望安楼”,见回廊上一个侍女端着托盘,盘上放了一个白瓷盅。 “这是要送去给七皇子的吗?” 侍女一吓,惊颤地看着她。“你是谁?我没见过你,七皇子不见客,你擅闯此地,是会被带去惩戒院的。” 邵庭点头,不作声地打开汤盅,药香四溢,还炖了鸡下去滋养。 “我帮你送去给七皇子吧。” “啊?小姑娘!等等!”侍女追在后头,不明白一个小丫头怎能转眼就从她手里夺过托盘,还平稳地不洒半点汤汁。 邵庭转过身,在侍女要撞上来之前,退后一步保护自己。 “我叫邵庭,日后会每天来陪七皇子晨练。” “晨、晨练?”侍女失声。七皇子往常睡到日头暖了才会醒啊,就是这当儿日正当中,也才刚起。“等等,我记起来了,嬷嬷的确说过有这么个人要来。你姓邵,是邵老将军的孙女?” “嗯。”她点头。“七皇子的寝室在哪?” “在春柳湖旁边,往前直走的那幢楼,二楼的一间大房就是。” “多谢。”她颔首,看见湖边三层高的飞檐楼房,直挺挺地走去。 第一回重要的见面,她给他送药,他送她一颗大枕头。 打开房门时,邵庭就听见窸窣声,心下计算,想倾身偏头,闪开攻击,孰料避都不用避,南方名贵的织锦绣枕,软软砸在她脚边,连她头发丝儿都没碰到。 臂力疲软,依十四岁少年该有的劲道,若这是发怒扔出来的,那么七皇子身骨当真虚弱。 邵庭弯身拿起枕头,到桌边将托盘放了,走至他床前,递出枕头。 他面容俊秀,皮肤白皙,两道柳眉,两潭黝黑锐利的眼睛,一管白葱挺鼻,好看的唇瓣开合,正喘吐着气。 “永霖。”她叫出他的名字,看见他单薄身躯微震,俊颜上的表情似乎受了天大屈辱。他只长她两岁,以名互称,将来才会尊重她这个小师傅。“撒气的时候,气息要绵长,不可短促,否则你会觉得不舒服。” 端木永霖好看的面容变了颜色,惨白中双颊透出红润,羞耻来着。“滚出去!本皇子谁也不想见!” “嗯,不行,我以后会天天来。”她道,把汤盅端来。“我闻过了,很香,用的都是好药材,你若喝药汤喝腻了,吃点白鸡肉也好,药性应当有渗入里头。” 永霖更加生气,枕头一拿又往她身上挥去。 “唔。”邵庭换右手拿盅,左手横劈挡下,惯性地翻手一握抓住他手骨。 永霖恼羞成怒,要抽却抽不回来,破口大骂:“你这蛮婢!给本皇子放开!” 她蹙眉,永霖的腕骨很细,虽然有肉,但是掐捏,五指就陷入肉里,他一身简直比白馒头还要细致。为此困扰的,她松手,果不其然,看见他腕上残留淡粉红痕。估计过一晚上,那些痕迹就会变成青紫色的了。 啪!永霖用她放开的手,毫不客气赏回去一个巴掌,尾指金戒甚至在她脸上刮出血痕。 “谁让你来的?叫他过来领罪!” 邵庭没有理会颊面伤痕,反而又抓起他手腕,翻过察看,掌心白肉红艳艳的。“你骨头不健,如果施力不当,很容易拧了或扭到,最好别打人。” 永霖总算察觉她与一般小婢子不同,凝起眉目,戒备万分。 “谁叫你来的?” 邵庭抬起眼,定定对在他犀利眸光中。“没有谁叫我来。”她是自告奋勇,谁让他把祖父气坏了。但这无须解释。她泰定自若道:“我叫邵庭,日后,我就是你的师傅。” 与永霖相处的第一个原则,就是要小心,保护好他。 邵庭自责第一天就伤了他,从此不论他扔来玉杯玛瑙筷珍珠盒,从未再挡止过,顶多把东西不偏不倚接下,光如此,已能令永霖愤怒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发现,永霖一点也不想理会她。 每回她来,他就砸东西,后来发现伤不了她,反而弄得自己更虚弱,索性视若无睹起来,光做他自己的事。 他镇日待在房里,只看书,读到妙处,嘴角还会微扬。 这天早上,她帮邵家师傅看着一团新兵,到望安楼的时间晚了,站在外头,却听见寝间有谈话声。 永霖有客人。 “七皇子,您说,这漕运是南方橙郡赵府尹的事情,向来不归我管,眼下赵府尹收贿,小的不过就是与他同期,沾了丁点关系,三皇子就百般怀疑,查到小的头上来了,小的实在冤枉啊!” 永霖闷哼,咳了几响还不见止。“咳咳……三哥拿什么查你?” “三皇子不知受谁人蛊惑,以为小的与那赵府尹串联,他在南方收贿,小的在北接手,将银两转拿去购入珍宝,混淆他人耳目。这是天大的误会呀!先不论小的没那豹子胆,小的家中一些谈得上值钱的东西,都是祖上流传下来,小的两袖清风,哪会--七皇子?” 永霖抬手制止,扬唇淡哂。“罢,陈大人的冤屈,我都明白了,这事情说好办,很好办;说不好办,也确实有困难,端看……咳咳,三哥……咳……” 陈大人战战兢兢,小声询问:“依您看,小的下一步该当如何?” “咳,找个人去跟着三哥,查查他最近去处,都见了谁……咳……” “小的马上着手去办,除了这事,还有什么--咦?” 邵庭推门而入,清湛的眼睛直视陈大人,目光满是指责。 “谁让你进来?出去!咳咳……”永霖撇过头,向着床铺里侧猛咳。 邵庭掂量水壶,案上茶水早已饮尽,永霖不会照顾身子,怎么连这人有求于他,都不懂要让他先养好病。她耿直目光凛锐含威,瞅得陈大人冷汗直冒。 “这、这位小姑娘是?” “不用理她……”永霖总算暂时止下咳嗽,微眯着眸,瘫躺在床上。“按我方才说的去做,过两天你再来,离开时小心点,莫让人瞧见你来过。” “是,小的告退。”陈大人赶紧垂头离开,不忘掩上门。 邵庭跟着离开,过了一刻捧了托盘回来,把门关好,不让初春冷风灌入。 她倒了一杯温水给他。“喝。” 永霖瞪眼,甩开头,反拿起枕边读物。 邵庭坐到床边,伸手把杯子递去。 永霖一凛,备受冒犯地肃容看她。 “你烦不烦!你听见了方才的事,别想抽身,那个陈德全不是个手脚干净的。” 邵庭点头。“那你又为什么搭理他?” “哼,我看他们太蠢。帮着蠢人削削我三哥的锐气,特别有趣,不行么?” “明白了。”她又点头,手执着地再往前伸。 永霖喉咙本就干渴,哼了哼,不与自己过不去,接过温水饮下,喉间瞬时舒畅许多,他再饮两口,眉头蹙起。“这水……” “嗯,我加了一点糖,小时候喉咙不舒服,我就喜欢喝糖水,比较好咽。” 他凤眸斜睐,把杯子随手扔抛,屡试不爽,又被邵庭稳稳接在手里。 “你今年多大?”他深究道,想着另种可能性。 “十二。” “嗯,你年纪小小,武功不俗,要不要来当我的护卫?” 她摇头。“我将来要当将军,你还是另请高明。” “哈!”首次看上什么,首次主动开口被拒。永霖骄傲的性子爆发出来,蛮横道:“将军?卓豫王朝虽然男女皆可为兵,但还没有出过女将,你以为出身邵家就能有特例吗?” “我没想过要走旁门左道,祖父跟爹爹怎么当上将军的,我就怎么做。” 永霖脑海中记着的卓豫历史,一页页清晰可数,邵家是重要部分。她的祖父邵拓、父亲邵岳,都是赫赫有名的猛将,更远的祖先是开国将军,建国有功。没有邵家军,便没有卓豫。这女娃娃要当女将,说不定有可能。 要先网罗起来么?他一边思量,一边想诱她说话,得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什么料给什么饵。 “你要夺武状元?” “嗯,过几年。”她拿回杯子,又倒了一杯,这回是药。方才去取水的时候,侍女说他今天还没用药。 永霖虽蹙了眉头,但因为急于了解她,三两口便胡乱吞下。她说过几年,也就是已经在计划了。“你没有兄弟?” “没有,爹爹就留了我一个娃。”她接过杯子,讶异他的合作。看来有人来探,他心情比较好。“你今天要练身子了吗?” 他轩眉,本又想拒绝,但这回好奇起来。 “好,我倒要瞧瞧,你怎么练。” “嗯,来,咱们下楼。”她道,没忘记紧紧盯住他。 来半个月了,还是头一回见永霖下床。她伸手扶他一把,温暖手心贴在他背后,心惊他裹在被窝里,身子依旧弱不禁风,竟些微凉凉的。 她把身上披暖的织锦披风取下套到他身上,虽然稍嫌短了些,但至少是煨暖的。她没看见永霖诧异神色,反手握住他,把他带下楼。 “你要不要换个地方住?现在的寝间虽然风景好,但是地处临湖,水气盛又寒凉,并不适合住人,当初是谁让你住进去的?太医应当要注意到这点。”她领在前头,语气平板地叨念。 永霖眉目深锁。这妮子并不粗枝大叶。当初他选择住进湖边小楼,没人阻止,只道疼宠,事事顺他;张着爱护旗帜,其实没一个真正对他上心,他岂会不明白。但是这妮子、这妮子……好玩啊。 邵庭带永霖到竹林旁一处空地,怕他晒晕,让他躲在竹荫下,自己站到太阳底下,缓缓吸口气,左右跨膝开步,双手一横,再缓缓屈肘放到腰间。 “这叫扎马。做的时候,把背脊挺直,两腿扎稳,保持好平衡,约莫两刻后身子会自然出汗,做久了,能绵延体态,身子康健。”她稳了稳气。“做的同时练呼息,一吸一吐,愈绵长愈好,练得娴熟了,扎马一时辰也不觉得累。” 永霖瞪眼,讪讪笑。“如何是好?我光瞧你做就觉得累了。” “没关系,你边看着休息,我做给你看,当示范。” 邵庭认真地扎了一个下午马,永霖憩在石椅子上小睡的时候,她扎马,醒来的时候,还是一样姿势。 她颊边颈肩有汗,晶莹剔透,淋漓漂亮。 他缓缓走近了,想站在下风处,闻闻看这年纪的女孩儿,是否如书上所写,连汗都是香的。 他站到她身侧,发现她专心一致,眼睛笔直看着远处,没被打扰。 如此专注,矢志不移,就像她说要当将军的时候一般,斩钉截铁,不容动摇,不受摧折。他好奇,她做事都不拐弯,直愣愣地做吗? 邵庭接下来又连续扎了半个月,永霖见她果真毫无疲乏。 那张小脸在大太阳底下晒着,汗珠闪闪耀目,秀丽可人。 第二章 他曾在她扎马时极近地一看,她脸色红润,肌肤光滑白嫩,不上粉妆,气色比宫娥要好。这才觉得扎马有益健康,开始愿意一刻钟两刻钟地让她陪练。 永霖因为娇客每日早晨来访,不得已下,被吵到愈渐起早。加上近日练扎马,精神了些,便改在辰时起来。 他用完早膳,换好装束,一袭窄袖对襟蓝袍,裤腿收入半统靴里,让人打理得利落干练不碍事后,步下小楼到竹林空地,邵庭还没到。 等了一刻钟,他负手到起居间,找到服侍的女婢。 “邵庭还没来?” “回七皇子的话,邵姑娘今日的确没来,还没见她人……” “嗯,她来了,让她到楼上找我。” 永霖脑袋转着主意。难得她敢让他等待,道歉不够,他要好好捉弄一番。 “是。”侍女点头。 一整个早上,永霖没等到人,下午时候,陈大人倒是来访。 “七皇子,您上回让小的去查的事情,小的知道了。” 永霖慵懒抬起手。“陈大人不须多言,三哥近日应该私下在与京畿六扇门内的人往来吧,你在这时候来我这里,三哥恐怕要怀疑,请陈大人走吧。” 陈大人脸色微变。“七皇子这是要对小的撒手吗?万万不行啊!” 永霖冷哼。“我当初怎么说的?陈大人自个儿把两天拖了十天半个月,我能插手的最好时机已经过了,眼下三哥要查,你逃不掉,还是早点把没在抄封名单上的东西变卖,将妻女送到其它地方安置吧。” “七皇子是临到头过河拆桥,还是其实与三皇子一伙,一个黑脸、一个白脸,早在打小的那堆宝贝的主意?” 永霖愠怒地一脚踢开陈大人前方矮几。“本皇子需要在乎那点不入眼的东西?滚!要下监的人,别脏了我的地方!” “七皇子别动怒,小的胡乱猜测,实在是因为追查三皇子行踪时处处受阻挠,倘若这事不是因为七皇子,那只有可能是三皇子早已知晓,那日听到的那个小姑娘……” 永霖怒喝:“你要敢动无辜之人,当心性命!” “是、是。”陈大人嗫嚅道:“那小的,眼下还能做什么?” 永霖摆手。“去找相爷吧。老实点,把所有贪赃的东西交出来,赵府尹那头藏了什么也说清楚,相爷可以保你不削官职。” “是、是,小的明白了。”陈大人几乎哭着出去。 永霖烦躁地躺在榻上,想着这整件事,蓦地脸色一变,弹身起来,迅急出了小楼,直往三皇子永应住的“啸云宫”去。 啸云宫里,永应笑容灿烂,悠然站在窗边品茗赏花。 “七弟能下床了?真是奇景!看来那小师傅真有作用。” 永霖俊眉一挑。“她在哪?” 永应邪魅勾唇,回到锦垫椅上合手端坐,闲凉道:“我比较想弄明白的是,七弟怎晓得是我让人去绑小师傅的?” “你安了眼线在我楼子里。我与陈德全谈话时,只有邵庭在场,婢子全在外头,你要想知道陈德全与我谈了什么,自然要绑她。” “只有如此?”永应笑问。 永霖没好气地冲口:“陈德全的样子看起来不像作贼心虚,成了吧?” “啧啧啧,你为什么不连脑袋都病着呢?这样,三哥就用不着提防你了。” “少说废话,把邵庭给我!” “喔?”永应微笑。“我还是第一回看你如此在乎什么呢。” 永霖沉脸。“邵庭是邵拓孙女,伤了她,麻烦的是你。” “呵,究竟是谁伤谁呀?”永应招手让人去带邵庭。“被伤的可是我的人,她年纪小,但拳脚功夫不弱,动作灵活,若不是输在两掌难敌六拳,恐怕要把我派去的人打趴下了。你把她放在身边,做何打算?” “不干你事!管好你自个儿,我已经叫陈德全去找相爷了,你不早几步将他的事情呈上去给父王,此次就要前功尽弃。” 永应愀然色变,瞪了他一眼,眸光危险地凛声:“既是如此,三哥去处理一会儿,七弟自便吧。”负手步出厅堂。 永应离去后,永霖虚弱地坐倒在黄花梨木椅上,捂着胸口缓气,打出生以来,还未曾有一天如此劳动过。 邵庭被两个大汉提着臂膀扣上来。 永霖瞅见她脸上擦伤,脚上铁镣,脸色更沉几分。那张芙蓉小脸他敢打,其他人可不许。他不须刻意摆势,怒火早真勃勃烧起。 “卸镣!” 两个大汉面面相觑。“但是三皇子没有下令。” 他板起脸,中气十足:“区区奴才!还要本皇子教你们谁才是主子么?” “唔,是。”大汉忙将脚镣拆了。 永霖走过来,拇指抚过她脸上。 邵庭吃痛地皱脸,细声道:“别碰,没事儿,回去上药就好。” 他审看一圈,她身上伤势应当不太重。三哥的人下手克制,她身上衣着完好,但就怕她硬脾气,被带走的时候免不了要受点疼。 他只担心衣服底下的地方有瘀青。 “能走吗?”他问。出口便惊讶,自己也能如此温和。 邵庭站稳脚步,转绕手腕脚踝,点点头。 “嗯。”永霖牵起她的手,软绵绵小掌落在他手里,奇异地让他兴起一股要担起责任的感觉。往常旁人出事,他只会奚落他们蠢笨,不懂保护自个儿,但她无辜被牵连受伤了,他竟会内疚,像是自己的东西被划坏了那样生气。 永霖将人带回小楼,让侍女给邵庭换衣上药。邵庭每回来都穿着裤装,这次换上碎花粉袄、白底罗裙,竟是俏丽娇美。 “我回去了。”她道,见天色不早,再不回家,祖父母亲会担心。 永霖情急抓住她的手腕,面有难色,好半晌才启口:“你还来教我吗?” 她诧异他怎会问这问题。“你身子还没养好不是吗?” “……对。” “那么我就还得来。”她道。跟侍女道谢,与来时一样,小大人地走了。她胸膛挺得高,脸容坚毅,脑中想着这次对上那三名大汉,破绽许多,太不济事,回去要向师傅讨教,要再多加几种练习才行。 永霖傻在当场,见她就这么走了,啥也不追究。 他拳心捏着,想着她平常一般的口吻。 还得来。这话听起来活像他是什么责任似! 他不允,若她当真没看见他的人,把他当件事,他绝对不允! 九年后。 北郡关口,新月坡。 黄沙滚滚中,一支戟高高扬起,冲破风砂,刺穿敌人的心窝。随着敌人倒地,欢呼声响彻云汉。远远的,一轻骑疾奔来,冲破滚滚黄沙,停立在戟的主人身边。 传令官打开手里木筒,倒出纸卷轴。 “将军,从京里来的急报!” 邵庭拿下头盔夹在腋下,两手打开纸卷静静看了一刻,向来无波的芙面没有情绪。 “是不是丞相那头有什么重要指示?皇上打算撤兵了吗?” “没事。” “没事?”传令官愣了愣,看着手里贴了“马上飞递”字样的红色军情筒子。“那怎么会要六百里加急传递?” “鸣金收兵,清点死伤。”邵庭勒马回营,不再回答传令官,但只要再看仔细点,不难发现两道细眉近了些。 每回交战后的检讨会议她必定出席,但这回她交代了思容,原因不是此次交锋只是先探虚实,而是要为今晚的夜袭备战。 趁敌军首败军心不稳时,派遣精锐潜入烧毁粮草,一旦这釜底抽薪的计策成功,大捷便手到擒来。 她用兵奇诡,迅速轻巧,讲究出奇制胜,其中关键便在于手中有一支邵家军,这支队伍受了严谨又严苛的训练,每个人都能以一敌十,而带领这支劲旅的百夫长兼骁卫--李思容,正担心地拦住她。 “将军今日已在新月坡上露过脸了,万一让敌军发现您在夜袭队伍中,会群起围攻您一人!此行惊险,请您待在营里。” 她睐去,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李思容。 “什么时候我让你一个人去了?” 李思容咬牙,一时找不到话辩驳。 “思容,我想快些结束回家。” “……咱们此次费时一年时间部署,半年内就将嗤人族驱逐边境五十里,已经是卓豫建国以来最快的了!就算行军速度缓一些,朝野内外也不会有人说您什么!您不是铁打的身子,还请您休息,至少今晚让属下进袭就好。” “你本来就是要去的。”邵庭声调平板。“此一时彼一时。卓豫现在国力富强,打胜仗是应该的。你有没有想过,只要慢一天,在边境上生活的人就要多受苦一天。连连击败嗤人族是好事,但对还在嗤人底下讨生活的人而言却讨不了好。再不快一些,他们就撑不下去了,嗤人的报复有多可怕,你从他们送来示威的战俘尸体上还看不出来吗?” 李思容无言了。抿抿唇,僵硬道:“至少前锋由属下先行,请您担当支援。” 邵庭皱眉,知道他是关心自己的。“好吧。” “谢将军,那么属下这就去调派人手。请问将军,夜袭队何时出发?” “嗯……三更之后。今夜有云,等月色暗一些了就走。” “领命!” 邵庭眉头打出结来,在李思容退出帐篷后,打开收在衣襟里的纸卷,又一次地读起来-- 盼速归,于卿役歇时,结秦晋之好。二月七日申时,备礼于永霖安王府。 这个人在她的军队里也有耳目吗?邵庭捏着纸卷,有些不敢置信。 竟然连这两日战事可能会告一段落都知道,甚至抓准了时间递信来。 盼速归……七日申时……那就是在三天后下午,备礼于安王府。他怕她又不当回事,竟然盖了皇帝印玺。这分明在用圣上旨意要挟。 三天后,按时间推算,除非奇袭成功后即刻起程,否则绝对赶不及。 永霖,永霖……她念着他的名字,方寸俏悄泛溢出一股陌生情怀。是什么呢?她分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是知道的,那就是不能再放着他不管。 刺探军情、滥用军机管道递信,饶是堂堂安王,做这事也非常危险,万一被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该怎么办?当朝那批文官可不是好对付的,还要让他别闹了,把她底下泄露消息的士兵供出来,上梁不正下梁歪,得好好纠正才行…… 帐篷外,一队士兵呼喝跑过,紧张的氛围让她无法再多思考永霖的事,眼前最重要的,是五个时辰后的夜袭,得揽足全部精神应付。 邵庭打开一个四方寸大的钿螺漆盒,把纸卷搁进去,抽出挂在帐粱下的弯月刀,虎虎生风舞起来。 “喝哈!”汗滴如豆布在额际,她一心一意想着刀式,反覆背诵静心口诀。 当夜,月亮升起,李思容点了精锐百人,发派兵器,分配好潜入、观守、烧粮、压阵的任务后,她一身黑色劲装,走到队伍跟前说话。 “马至新月坡后,先弃马而行,务必安静迅速,趁敌营众将在主营商讨军情时攻下后方守粮营地,一旦火起,敌营势必全力围剿,兄弟们脚程要快,先回到新月坡的赶紧燃炮,通知顾将军接应,都听清楚了吗?” “清楚!” 第三章 她语调徐平,回应的声量倒是充沛蓬勃。这一趟去,不知又有多少兄弟回不来,她如同以往,再一次问道:“这边的都是邵家军吗?” “是!” “嗯,五十年前,邵庭的祖父与诸位的祖父,曾在此浴血奋战,现在轮到我们守护祖父、守护家乡的父母妻儿。请诸位同你们的祖父一样,活着回来,告诉将来的子孙,今天自己有多么英勇!” “是!” “这里有家中独子,或已有儿女的吗?” “禀将军,没有!”李思容抱拳回答。 邵庭淡淡瞅过眼前每一张面孔,他们之中有不少人的父执辈,她都要叫一声叔叔;他们之中有不少人的父执辈,救过她的祖父与爹爹、救过这个国家。而今,保家卫国的男儿们那满腔热血,奔腾得她都听见声音了。 她弯唇,对他们有信心。 “从现在起,不得出声,出发吧!” 众军颔首,以李思容为首,策马缓缓前行,至新月坡时弃马,依地形绕过沙丘底下,来到粮草帐篷。 嗤人是游牧一族,平常最重视粮草牲马,如采子回报的一般,派了重兵守卫。 邵庭数了数这一侧来去的小兵,共计一十八人,她先高举食指,挥往左右,第一队立即分成两组就埋伏位置,再比手势让第二组弓箭手往前,一切就绪后,她手往前一挥,一十八枝箭随着她手势方向飞出,命中敌军咽喉,中箭后还有力气要弄出声响求援的,被涌上的第一队人利落斩断头颅。 肃清敌军与泼油烧粮一并进行。随着李思容领着第一队人在最前头斩杀,嗤人士兵开始窜逃,粮草营烧起漫天红火时,嗤人军营的号角拔声响起。 邵庭在泼油走火后第一时间下令撤退,奔到离新月坡还有百来尺时回头照看,李思容与两个士兵垫后,被二十余个嗤人敌兵追击,远处甚至有马蹄声从敌营疾驰而来。 蓦地,一枝响箭射入李思容左腿。 邵庭提气掠奔,震惊于对方惊人的臂力与夜中视物的眼力。距离三十尺以上还能射中,最前头骑马的那个嗤人军人太可怕了! “喝!”邵庭举刀振臂,恰好赶到,挥刀挡开那个嗤人军人再度投击向李思容的蛇矛。 “将军!”李思容压低嗓子痛喊,看见她抿唇又艰难的神色,危急中也只想着护卫她。“您快撤,千万不能栽在这里!” “不怕,小李快跑到新月坡了,顾将军那支军的马快,来得及救我们。”她持刀的右手发抖,让蛇矛劲力震的。 那家伙不能留,但是她也敌不过!她将思容护在身后,两人一边解决嗤人小兵,暗暗计算时辰,希望顾将军快点再快点-- 远方喧嚣,尘沙滚滚,那嗤人军人愤怒地仰天长嚎,抢过同伴的蛇矛又投击过来,这回邵庭看清楚了,跨步凝气于丹田,集两臂之力格落他的矛。 “邵庭将军!快上马!”顾破甫正值壮年,底气十足,嗓音洪亮,吼声一出,震慑了追兵。 她的墨黑宝马绿珠在月色下闪着奇异光泽,伶俐地闪过响箭往她跑来,她勾住辔饺翻身上马,抓起思容让他坐在身后。顾将军派出的几骑前行士兵将他们围住,带了受伤的士兵退回大队里。 策马追来的嗤人士兵眼见寡不敌众,纷纷以嗤人族语怒骂。 “不要恋战,快撤!” “邵庭将军说的对!”顾破甫命令下去:“大军回营,回营!” 顾破甫队伍军容壮大,将他们纳入其中缓缓撤退。众军满心的戒备在愈接近驻扎地时愈渐松懈,突然,邵庭耳边一动,似有什么自沙丘那端破空而来。 咻! “低头!”她一手到背后压住思容,自己偏头,惊险地闪过一箭。 4箭雨瞬地向那不甘心追逐过来的嗤人军人飞去,他举起大盾,百来枝箭咚咚咚地钉在上头,随着他挥刀左劈右砍,竞没伤到分毫,单人一骑,威猛昂藏得吓人腿软。 “此人危险!”邵庭下了批注。“他虽然只有一个人,但沙丘后必有埋伏,此刻若然追击,恐怕要损失不少兄弟。顾将军,咱们往后遇见此人,务必留心,只可智取,无法以力胜。” “是。”顾破甫记在心里,一时眼见也是惊讶。 此时云散,月色明透,照得那人轮廓深深浅浅。鹰鼻锐目。邵庭暗自记下他的样貌,让自己别忘了他此刻悲愤的心情与冲天怒气,一有不慎,今天在那里的就会是她与她的±兵。 她扯缰夹马,身躯随着绿珠蹄步而晃动,一络发丝垂下来拂过侧脸。 “噫?那人好厉害,竟然真的差点射中你!”顾破甫惊嚷。“还是现在回头宰了那个大患才好!” “您别中了他的诱惑,此人不是莽夫,从他第一个跃马追来,可见反应敏捷,不知是嗤人营里哪一个将帅。”邵庭一把握住长发,为方才惊险胆寒,庆幸老天今天站在她这边。他的箭精准到她几乎避不过,原本缠紧了的发带松脱,发髻现在才垂散开来。“还是快些回去吧,思容伤得不轻。” “是!” 大军继续前行,回到驻扎地后立即有人把伤员送到军医那儿。 邵庭抬头,月亮已经偏西。“交给各位了,我回京一趟,五日后回来。” “啊?在这当口?你是要去哪儿?”顾破甫问。 “一点事儿。”话说完,挑了两名邵家军的子弟随行,自己回帐篷把被震伤的右手虎口上药缠布,戴头巾换棉袍,改作男人打扮,收拾简便包袱系在背后,三人看来都像一般平民,轻装快马上路。 “唔,莫不是跟白天的军情有关?皇上把邵庭将军叫回去密商?” “笨!既然是机密军情,你还敢讲!”顾破甫敲了传令官一把。“可以说的,邵庭自然会说出来相商,既然她想先去处理,咱们安静等她五日便是。这五日可要守好了,要是闹出什么事来,别说咱面子没处摆,更对不起邵老将军!” “是,我这就去看看有哪没部署好的,免得嗤人族来报复。” 传令官在营中奔走,顾破甫研究攻破敌军的阵式,邵庭一行人几乎累坏胯下骏马了。 月色下,谁也没闲着,只除了某个悠闲的男人-- 距离边境有三百里之遥的安王府里,当今圣上的七弟端木永霖,正眈眈虎视着羊皮屏风,屏风上描绘卓豫十州二十六郡,以及周围大小邻国。 邵庭在的地方,就在以雪江为隔,与嗤人族领地接壤的北郡关口。 有人入内,替他添上热水。浴桶里热气氤氲,他两臂搁在浴桶边缘,让来人拿丝巾替他擦手擦背。 “各个驿站都备了好马吗?” “依您嘱咐,都是能日行千里的上好良驹。”青砚专心伺候,半晌才淡淡探问:“您就这么有把握,邵小姐会应了您的要求回来?两年前您苦苦求她,她都没放心里,去了边关就没回来过,信也没捎过一封……” “你是小娘子吗?有的抱怨,怎么不干脆多做点事儿?”永霖侧过颈子,闭上眉目,让青砚按压僵硬的肩颈。 “小的是替您担心……”一边指压一边道:“三王爷到八王爷六位爷都到齐了,除了皇上要宴请使节团分身乏术,派太子来道贺以外,整个卓豫境内的权臣贵族都要来看您娶亲,万一邵小姐没赶上,您的脸面不就活生生往地上砸了吗?” 永霖啧了声,以掌泼水,溅得青砚一脸湿。 “有你这么诅咒主子的么?什么砸地上,你敢讲,看看有没有人敢听!” “是,小的知错。”他知道自己的确是僭越了,纵使是受宠的小厮,让主子难入耳的话还是忌惮。 “她回来要用的房间准备妥当没?” 青砚没敢再多嘴,安分照实回话。 “都好了,前天就把邵家从前伺候小姐的丫鬟请来了,从房里摆设到胭脂水粉都听她的吩咐,明儿个会由她跟宫里来的嬷嬷替小姐换喜服。然后,还有一件事儿,小的不知该说不该说……” “讲。” “那丫鬟在小姐日后专用的房间里辟了片书墙,放的全是兵书,还有……” “说。”永霖吩咐,并没有不耐。 青砚委屈地道:“那间房,小的原本布置妥帖,连小姐坐的椅垫子都用了最好的丝绸布料,墙上还挂了皇上赏赐您的松山遇雪图,但今天一去瞧,整个儿被改成武器房了!图被收在一边,刀枪箭戟挂得叮叮咚咚,寒森森的,吓死人了!哪里是闲散休息的地方?” “哈哈哈!”永霖大笑。“连个丫鬟都比我安王府的下人有胆识。你们笔墨书砚四人皮要绷紧了,否则往后贪懒可有军棍伺候。” 青砚脸色发黑,一时难过地含泪。 “小的们知道要听话,这本来就是小的们本分。但是您为何要委屈呢?小的替您不值。” “我哪里委屈了?” “这两年来您勤访邵府探视邵老将军,就连您生母惠妃娘娘那儿都没走得这么勤,成亲这等大事也是全由您奔走,连送帖子也是您亲自去,您做了这么多,给邵小姐做足了面子,她却还不晓得会不会回来成亲!” 永霖悠悠一笑。“她会回来。” 青砚不解。“您怎么这般肯定?” 这个问题永霖没回答,只噙着深深的笑,欢喜道:“她一定会回来。” 邵庭奔驰了大半夜,三匹马儿里只有绿珠的体力还绰绰有余,甚至愈近故乡愈显精神,另外两匹马连骑士都快累垮。 一过了边境两罩交战地带,她心里放心,连带不舍子弟兵跟着奔波,起了要两人在驿馆等她的念头。 跟随的两人万般反对。 “将军,万万不可!让您孤身上路,兄弟们会看不起咱们的。” “就是呀,将军只带了我俩出来,出营的时候大伙儿千交万代,要保护好您,一根头发都不能少地回去。我们两个尽管不济事,但求将军别丢下我们!” 邵庭微皱眉头。 “我只考虑怎么做对大家好。这趟离开,是要处理私事,五天内来回京城与边关,太难为你们了,马儿也挨不住,既然是我自个儿的事,接下来的路还是我自个儿走就好,免得连累--” “将军呀!” “不要呀!” 两人只差没下跪。 邵庭正伤脑筋的当口,一旁驿站官员拱袖迎上来。 “敢问这位可是邵庭将军?” “我是。” “太好了!下官恭候将军多时了,安王爷日前送来宝马三匹,请将军切莫耽搁,赶紧上路回京。”时逢征战,安王爷手掌大权,不少军务与赈饷拨粮要经由安王爷之手,此次事态紧急,延宕不得。“请随下官来。” 邵庭跟到马厩,果见好马三匹,这些马她眼熟,全出自某人的私藏。 她眨眨眼,掂量系在马鞍上的包裹。 “里头有干粮和水,安王爷交代,要委屈您在马上用膳。” 她听了表情少有变化,只问:“你们俩都还行?” “行!”异口同声。 “好吧,咱们换马,继续赶路。绿珠,你留在这儿,回头再来接你。” 她对着爱马交代,绿珠却似有灵性,马头仰高嘶了声,接着左右甩头,甚至去咬一旁马匹鞍上的包裹。 邵庭不禁喃声:“你这是要跟我回去吗?” 绿珠又嘶了声,前蹄抓地,似在说它还能跑。 “好吧,你也许久未归了,就让你回去见见翠珠。” 第四章 两个士兵换马,邵庭依旧骑着绿珠,赶命似的上路,除了解手,吃食全在马背上解决。 翌日正午,三人总算入了京城。 京里繁华依旧,仿若不闻战事。 京畿大街宽敞,尚能策马,但愈靠进安王府,马车与轿子愈多,一看就知道是达官贵人出门的阵仗,仿佛同赴什么盛会。 邵庭蹙着眉头下来牵马,三人挤在路上,好不容易才到安王府门口。 她把头巾摘下,一头黑发如瀑,直溜披在脑后。 门口台阶上,一个人急急奔来。 “邵小姐!您总算赶上了!”青砚奉了命令在前门等人,此时见她如见救星。“您可让全府上下好等了,咱吊着一条心,就怕您不回来,留主子一个人怎么办……主子要怎么收拾……” 邵庭冷淡瞅去,偏头道:“是小砚?” “是,小的是青砚,呜……您好狠的心,丢下主子去了边关,您都不知道主子他……” “小笔、小墨、小书呢?” “青笔今天看着厨房,青墨要招待宾客,青书在主子身边伺候,小的……小的负责等您,带您去梳洗更衣……”边讲边哭,仿佛受了极大委屈。 “好了,别哭。” “呜,是……” “这两位是我军中弟兄,麻烦小砚派人安置他们,酒席上也给他们留个位置。” “嗳,是。两位军爷,这边请,小的让人来带你们……” “去吧。”邵庭吩咐。 “将军,咱俩不跟在将军身边保护好吗?今日王府似乎有要事,人多杂乱,现在朝中主战主和情势未明,万一有朝臣对您不利……” “放心。”青砚破涕为笑。“主子吩咐了,今儿来的全不许提朝政,只管庆贺新人。” “新人?原来是喜事啊……那么我俩除了等待将军,还需要做什么呢?” “你们参加喜宴即可。”邵庭落话,亲自牵着绿珠从一侧小门进入。 “啊?难不成将军您千里迢迢回来,就为了赶这场筵席?” “我没告诉你们吗?这趟回来,是为了成亲。”交代完毕,牵着绿珠去马房。 两个小兵傻了。 “成亲?谁和谁?将军要……要要要‘那个’……人?”实在说不出那个字。 “小姐成天和你们在一起,主子都不知有多忌妒,巴不得也去从军,可皇上不肯,连主子纡尊降贵要去监军都不允,现下总算把小姐盼回来了,唉,皇天不负苦心人……”青砚感叹,又为痴情的主子抹把泪。 “敢问小哥,您侍奉的……是哪位?” “我们将军要跟你家主子……结结结结亲吗?” 青砚高兴地道:“是呀,小姐为了征战蹉跎多少时光,今儿个就要嫁给咱们安王爷了!” “安王……那个七王爷?” “安王……那个病恹鬼?” 青砚生气。“呸!咱主子早就身强体健,还能代国出使了!不知道的少说话,看我待会儿让你们看不到新人!” “啊?别呀……至少让咱们目睹最后一眼……” “回去好跟兄弟们说,该死心了……” “哼,原来你们暗地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我安王府青砚小爷怎么整治你们!” 邵庭安置好绿珠,让青砚领到房里准备。 “那两位兄弟,小砚安置好了吗?” 青砚神色古怪地笑了笑。“您放心,准备了最好的位子跟酒菜。” “多谢了。”她颔首,在青砚介绍下,让宫廷嬷嬷与邵府丫鬟服侍沐浴更衣。蓦地,帘外有骚动声响。 “爷,依宫中礼俗,您要拜完堂后才可与新娘照面……” “还没换喜服、盖喜帕不是吗?那就不触霉头,不打紧。” “可是……” “华嬷嬷,本王这儿,谁说了算?” “……当然是您。” “那还不下去,本王要亲自为新娘子更衣,要是因你阻拦,耽误了良辰吉时,你担待得起么?” “……小的斗胆,是小的错了。”话音刚落,华嬷嬷冲进内室,把一干嬷嬷与婢女带出去,唯唯诺诺道:“小的等人待会儿再进来为您梳故。” 邵庭刚沐浴完,全身只着一件白色里衣,头发让人擦得半干,此时内心平静,徐徐“嗯”了声。 纷沓的步伐退下后,只有一足音踩踏而近,他一步一步,缓缓踏在她心拍上,撩开珠帘子,她却没听见喀啦喀啦放下珠帘的声音。 邵庭转过身,只见永霖卷着珠帘呆站在那,一袭光鲜红衣,站得笔直,那腰杆与肩膀较从前宽了些,面色温润神气,益发地焕然拔萃。 唔,他还是那坏习惯,总是不自觉地会屏住呼息。 她起身走上前去,探握他左手腕脉,仔细看着他数息。 “呼息顺了,走路不容易累,晚上也睡得好,为何老是不好好练?” 他勾起嘴角,笑得极坏。“你在的时候我才会忘记。” 邵庭皱眉,看着他爽朗笑容。“这两年你都做什么了?” “嗯,让我想想……忙得最多的,应该是想着我的小庭儿吧。”他舒臂,把她揽在怀里,纤合度的娇躯,合该让他拥抱,披啥战甲呢。 邵庭皱眉。“你信上根本没提到在我的军营里安插了人。” “我高兴不提。”他眼角一瞥,抓起她手掌,俊脸微沉。“又受伤了。” “永霖……”她推开他,质问:“你做了什么?”她原先是定了娃娃亲的,但她征战一年后,祖父来信,对方退了这门亲事。 然后他威逼利诱,终于成功让她回来嫁人。 他俊面带笑。“我的小庭儿,你在防我吗?我都还没算你弄伤自己的帐呢,已经要嫁人了,该为我好好保护自己才对。”他从手袖里取出圆盒药膏,像是早已预料,先准备好。 邵庭任他上药,静静瞅了他一阵,认真道:“别陷他人不义,陷自己不利。” 他哈哈笑两声,贪婪嗅闻她沐浴后清爽的味道,掌心隔着单薄布料摩挲她的腰肢。“什么时候……轮到大将军来教我这个朝臣为人之道了?唔,真想跳过仪礼,直接结为夫妻……等太久了。” “卓豫律法规定,成亲必得有过仪礼,在至少两位亲友面前拜堂才算结为鸳盟,纵使私订终身,也要事后补办。没有仪礼,户宫不承认,不算成亲。” “是啊,多麻烦。”永霖眷恋啃咬她圆润的肩膀,引得她微微哆嗦。他内心愉悦,总算放开她,取来喜服替她穿戴。“庭儿晓得夫妻之道吗?” 邵庭想了想,点头。“如我双亲那般。” 永霖动作一顿。岳父母据说举案齐眉,贤伉俪曾蔚为佳话,但恩爱夫妻不到头,结缟第十一年,邵岳将军在战场上伤重被送回来,最后死在妻女面前。 “庭儿说得对,日后按此仿效即可,出嫁从夫,夫唱妇随。”他特意强调后面两句,见她点头,满意又道:“但庭儿有一点弄错了。” 邵庭抬起头,对上他认真的眼眸。 “我绝不让你如你娘那般,受独活的煎熬。” “嗯。”她没多想,胸口暖暖的。嫁他,或许还不错。 “庭儿可否为我做一件事?” 她又点头。 永霖欣喜。“亲亲我的下巴。” 邵庭不解,没犹豫太久,闭眸踮起脚,在他整理光洁的下颚一吻,睁开眼后只见他乐陶陶,好似小孩吃了糖,欣喜又安分地替她套上繁复的喜服。 永霖是男人,但自从出使四国回来后,就变得比她还懂女人家的物事。 例如此时,她少穿裙装,月华裙怎么着,还真是不懂。倒是永霖,替她打了个华丽的衣结,金葱腰带扎束得刚好,比她自己穿都要舒适,裙袖长度全是度量她的体态而裁,连替她套抹袜、套鞋,都娴熟万分,她几乎要怀疑安王府别苑里是否养了一打小妾,或者出使那一年里他碰了多少女人。 打点妥帖后,永霖看一眼妆台上的水粉胭脂,亲了亲她脸庞。 “日后,再替你画眉。”他出去唤人进来为她梳妆盘发。 看着他背影,她饶是不明白男女情爱,也察觉到了永霖极为珍视她。 这是为什么、怎样的心情,日后慢慢梳理,总会懂吧? “夫人,王爷说前头宾客来得差不多了,他必须先去招呼,等会儿婚仪再让人来带您过去。” “嗯。”她端坐在妆奁镜前,随着嬷嬷扑香粉盖了一层又一层,点了胭脂又染指甲,那镜中女子愈来愈陌生。 半时辰后,青砚来叩门,盖头掩了她的视线,嬷嬷牵着她穿越回廊,从一侧嫁到另一侧。 安王府宴客的厅堂极大,叩见长辈时,她让永霖牵着跪拜,听见祖父声声喊好,即使断臂也无碍的祖父,最后哽咽着要她起来。跪拜礼完成,按卓豫礼俗,新娘手捧漆盒,走到男方亲友面前接受馈赠,随着礼数大小,显示新妇被接纳与看重的程度。 “永霖就麻烦七弟妹管教了,皇上与本王心意相通,对七弟妹好生感激又愧疚,请七弟妹别嫌弃,多担待些。”二王爷很恳切,偕太子一起送礼。 “是。”她暗暗觉得牵着她的男人乎劲大了些。盖头可见的些许范围下,二王爷的手往她的漆盒搁下薄纸袋。 “我的礼已经送了,一个月后盖好,七弟妹就能看到了。请七弟妹在边关保重,否则永霖又要闹不休。” “……三哥!你说谁!” “不就你么?啊还有,秋试的主试官昨儿来跟我诉苦,说今年试题太过刁钻,连他都不好答,遑论底下要应考的门生,让你换个题目。” “哼,叫他自个儿来跟我说。连那点题目都无法评论,适合当主试吗?” “啧,七弟妹你瞧瞧,你家相公……” 永霖把人往旁边带。“四哥,该您了。” “哈哈,好好好。”四王爷放入黑云母雕成的麒麟,温善地说了永浴爱河等吉祥话,一样请托她照顾永霖。 “是。”邵庭点头示谢,移步到五、六王爷的席位接受道贺。 两位王爷合送了金铸战船,大小约一臂长宽,因为太重难以搬动,暂时放在厅堂正中供宾客观赏用。 她虽没看见,但听旁人赞叹,暗估熔了买铁器可以购上五百箱。 永霖挽住她臂膀,附在她耳旁道:“这些都是你的私产,别打其它主意,有需要找皇上去要就好,专心当新娘子。” “……我用不上。”小声说。 永霖蹙眉,招手唤来老八。“自个儿过来,你嫂子累了。” “哎呀,那永睿这份礼送得正是时候,可让嫂子精神好起来。”八王爷笑。 永霖见他两袖清风,皱眉。“少卖关子。” “唉,上头七个哥哥娶妻又娶妾,都快把我宪王府东西搬光了,这回我想着有什么东西能不花银子又送进嫂子心坎里去,幸好平常养的那些食客有几个管用的,把东士大国上古时候的传奇兵书誊了副本,请嫂子笑纳。”说着从怀里拿出红皮簿于放进去。 “是什么书?”她问。 “哼,不就我出使四国带回来的《六韬》么,你已经有了。这不算,老八改日补送,别想偷懒。” 八王爷永睿跳脚。 “怎么可能!我特地派人查过书库,全卓豫境内的书都会誊写一本存在里头,分明没有《六韬》!” 永霖冷冷回眸。“因为我直接把书送你七嫂了,没上交给文库宫。” “七弟此举,皇上知道吗?”四王爷犹疑道,略显担心。 第五章 “四哥以为呢?我出使回来后三天,那时还是太子的皇上来探望我,顺手带走《礼记》,只因为里面有一篇‘投壶鼓谱’,上交书库前他又来借走《燕乐半宇谱》,现在还不晓得还回去了没。” “喔呵呵,是这样。皇上爱乐成痴,也难怪呀。”二王爷打圆场。 “八弟用心总归没办法多过七弟,就认了吧,真送不出什么,来安王府洒扫打杂,听你七嫂使唤几天也行。” “不要吧……我和七哥一样体虚啊!咳咳咳!咳咳咳!” 邵庭温声建议:“八弟可以从蹲桩开始,日复一日,身子就好了。永霖也是这样的。” “是啊,有你七嫂盯着,还怕练不起来吗?”三王爷很热切。“你七哥蹲桩的时候,头上还放一根圆棍子,每掉下来一回,你七嫂就多陪练半个时辰,到后来过了两年,他下盘稳健,身子也结实了,不知何故,棍子还老是掉下来。” “原来如此。”八王爷两眼发光,很受敦。 永霖倒了杯水。“三哥不渴么?我瞧您从方才起就说了许多话。” “多谢多谢。”三王爷接过水,却是递给老八。“乖,新郎给你倒的,有福气在里面,下回换你穿喜服,当新郎官。” “这么好,您怎么不自个儿喝?”八王爷哭丧着脸接过茶盏。“七哥里头没掺东西吧?” “我那么下三滥吗?”永霖徐笑。“真要整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呜,可怕……”别人说是最小的最受宠,偏偏他上头兄长没一阎好惹,都欺压他。“我若再待在京里,恐命不久矣,七嫂,你带我去边关吧。” 此话一出,二到六王爷惋惜地摇头。 “你真的命不久矣。”五王爷拍拍老八肩头。 永霖眼睛淡扫过老八。“各位自在吧,仪礼完了,恕我们忙了一天,不奉陪了。”拿过漆盒,带着邵庭回布置喜气的新房院落。 “我、我说错了什么吗?为什么七哥好像……有杀意?” “笨!”三王爷的玉扇不留情地往他脑袋敲下去。“我们之中谁最处心积虑想去边关,皇上都不准,轮得到你么!” 四王爷摸摸下颚胡须,和蔼微笑。“今儿就八弟不走运,揭到老七疮疤了。” “疮疤?”八王爷颤抖,猛地一阵恶寒。他七哥一肚子黑水,不去让别人有疮疤就要偷笑了! 新房里,永霖已揭了盖头,夫妻俩让人伺候用完酒饭,永霖把一干伺候的、看热闹的遣下去,掂量漆盒里的礼物。 “皇上与二哥好大手笔,这可是京畿郊外最丰腴的土地。” 纸袋里头装的是地契。 “你看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邵庭静静道,迳自到床边褪去衣物,全身只留了里衣,躺在嬷嬷早铺好的白缎上头。“你还不想歇吗?” 永霖心喜,拽开腰带走近,价值连城的瓖玉东带与绣工精致的真丝蟒袍被随意弃置地上。“庭儿有为人妻的自知呢,不用我教就开窍。” “嗯,宫庭嬷嬷说过,明早内务院会派人来娶落红,这关不完事,不算完成婚仪,还不能回边关。”皇室的婚仪,是要留案记载的。 永霖赤裸着上身覆在她身上,此刻俊脸微微地扭曲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刚刚和二哥他们说错了,婚仪还没完成。” 永霖怨气冲天,两掌捏皱了鸳鸯锦衾,就是舍不得捏在她身上。 邵庭不解。“永霖?” “你这趟回来到底为什么?真是要嫁给我么?”或者,嫁给任何一个男人都行?这句话他不敢出口。然而糟糕透顶的是,她真的有可能只是在履行责任,其实毫不在乎他! “怎么了?”她望着他,眼神坦荡荡。“不是你让我回来吗?你把事情都准备妥当了,我当然会赶回来。” “对,是我。”他胸膛剧烈起伏,吸气吐气。该死的,之前他还不觉得不对,反正她忙征战,理所当然由他这个贤夫解决一切,但坏就坏在--都、是、他、做、的!他叹气,几乎要呕出命来,挫败地将额头抵在她雪肩上。 “永霖,起更了。” 他未曾如此痛恨过打更的。“……我听见了。” “永霖……”她声调平板,话没完。“我会担心边关战况。” 他胸臆一扯,抬头看她娇美却略显疲惫的芙面:心疼又气闷。“知道了。”他开始亲吻她的芳唇颊颈,双手在娇躯上游移,惹得她嘤嘤喘息。 他尽可能地温柔,让她耽溺在情潮里。 月升过树梢。 永霖花样太多,欢愉翻过顶点后,她头昏又疲累,不意间竟睡着了。 她小心挪开环在腰上的臂膀,忍着酸痛起身。 “不准。”永霖的声音闷闷传来,臂膀又覆上,硬生生把她拥回身侧。 “永霖……”她抚着他脸庞。“我离开时说过只要五天,如果天亮前不出发,会守不了我自己下的军令。” 邵庭面容呆板,少有波动,但每回专注对着谁说话,总让对方有种是她眼底唯一的错觉,永霖就是太明白这点,更不敢掉以轻心,先占先赢,哪怕把她放在都是男人的军营里。 “那就等天亮。你赶着回来,两天没合眼,现在才睡了一个时辰。至少休息一宿,等鸡啼了,我不留你,亲自送你出门。” “谢谢。”邵庭浅浅一笑,左颊浮出一团梨涡,在他嘴上亲吻。“我有些累了,若睡过头,麻烦你叫醒我好吗?” “唔,嗯。” 语翠,邵庭当真安心躺回他怀里,猫似的腻着他。他一掌遮住口鼻,忍着漫淹而来的欢喜,不欲身子颤动惊扰到她。他心底分明还觉得憋屈呢,此时却又因为她亲密的举止感到高兴。 五更鸡啼,永霖当真当起说话算话的大丈夫,温情绵绵送邵庭出府。 当初远赴边疆,永霖把绿珠给了她,成对的母马翠珠则留在他身边,此时人马俱是不舍,绿珠马蹄迟滞,不愿离开。 永霖出身高贵,习惯逢迎送往的场合,此时面上安适,并未显露太多依依难舍,一手替邵庭牵着马,扶她上去,嘱咐保重,要同行两个士兵妥帖照料。 “辛苦二位,待二位与庭儿凯旋归来,本王必亲上二位府邸拜访,先谢过二位护妻之劳。”永霖笑容可掬,豁达大度。 “王、王爷客气了,保护将军本来就是我们该做的。”其中一个士兵全身泛起鸡皮疙瘩,很不习惯智勇双全不输全营男人的将军被当成糖娃娃似的对待。 “那太好了,二位真教人放心。”他笑得温善,仰望马上的邵庭,挪进一步。“庭儿,我跟翠珠在王府等你回来。” “嗯。”她点头应声,却见永霖继续笑吟吟赖在一旁,丝毫没有退让之意,永霖心机深沉,拖拖拉拉演这一出,无非是要她示好。会意过来,她一手扶握鞍缰,主动倾身,抬起他下颚送上芳唇。 果不出所料,永霖满意了,他的笑几分真诚,只有她看见。 “一路小心。”磁嗓如钟磬般好听,高低有致。 “嗯,走了。”邵庭扯动缰绳,腿夹马腹,绿珠急驰而去。 “二位还愣着做啥?不追上去,赶得上邵庭将军么?” 两个士兵愣了愣,耳边似乎听见永霖轻蔑哼气,转眼见他面上已无笑,俨然是两面阎啰,应声后赶忙急切追赶。 “是,王爷保重,驾!” 两骑奔出,很快地连马屁股都看不见。永霖负手遥立,心境远得像在天边,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整条贵胄大道上最穷的隔壁邻居出门才回魂。 “唷,安王爷这么早起呀?天还濛濛地没全亮呢,您不再回去多眯会儿?” 永霖细长的眼睛一眨,脸皮笑扯。 “相爷今日早朝不是要上书撤置留邸么?如此有趣,永霖不想迟了错过。” “哈哈,与蛮夷之邦交有辱国威。安王爷没思量到的,小老儿全写在折子里了,今儿就递给皇上参详,届时皇上有问,还请您务必帮忙回答。” 永霖冷冷笑。想与他辩?正好让他舒展筋骨。 “与各国交往,相通文书器物之重要,相爷纵使是三朝老臣,恐怕也无法理解吧?在上书抵撤前,相爷何不先到留邸,认识各国外员?或许别有收获也未可知。” 丞相捻须,并不回答,看看天色道:“小老儿要走路上朝,安王爷一道吗?啊,忘了您体弱不便,先帝恩准您能乘车入宫,不知安王爷可否载老臣一程,咱们路上讨论?今儿天色亮得比较早哇。” 永霖脸黑,还说要走路,这家伙分明是怕点卯晚到! “看来相爷今日起晚了,不是说人老睡得少么?相爷倒是愈老愈好睡?” 丞相摆摆手。“哎唷,都怪昨晚不知谁家,起更了还喧闹不休,小老儿家的墙壁薄,一整个儿晚上没睡好,这才起得迟了,要麻烦安王爷送一程。” “哼。”他抬脚踢开王府大门。“进来喝粥,别吹凉你那把老骨头了。” “多谢安王爷,您今天好难得的心肠哪……” 永霖回眸一瞪,凉凉提声:“愈老愈嗦。” “哈哈,您也不遑多让呀,想您还是娃娃的时候,先帝抱您上朝,您还会叫丞相爷爷呢,可惜长大后愈来愈不可爱,幸好还有邵老那女娃娃能镇住您,为国捐躯不让须眉,真乃卓豫之福。” 丞相本是玩笑话,言者无意,但他听者有心。 为国捐躯? 对,她嫁了他,算是为国捐躯。但实质上,这四字难道不也是事实么? 他蓦地打了哆嗦,一股不祥之兆,急急地进门。 他以为他忍得了,以为到手就能放心,但终究她仍是命悬一线。昨夜的许诺,她并未做出相等回复,即使她本性清冷,但他无法原谅。 她没给他一句保证。 “备车!快备车!青砚!” “来了!小的在。”青砚原在回廊与青笔讨论主子抑郁,膳食该如何准备云云,急忙抛下了人跑来。“主子有何吩咐?” “我要出门!你到瑞王府一趟,请瑞王爷午后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是!咦?等等,您是要请二王爷?不是五王爷、六王爷?”以往主子如此精神,只有扳倒政敌的时候,但二王爷瑞王性情温厚,鲜少涉事,在朝堂上不与他同谋啊。 “二哥今天不上朝,你就说七弟有事拜托他,一字不漏,源源本本传话,听见没?” “听、听见了。”这回是弟弟有难,不是王爷有难啊……“咦,这不是相爷吗?”水火不容的邻居。 丞相扬扬下颚,研究着永霖匆促回房的背影。 “什么事让安王爷把不定心?” “您看出来了呀?”青砚搔搔头。“小的也不知,主子从来都胜券在握,鲜少慌乱,更别提找人帮忙……啊,除非是……”又想去边关? “除非什么?” “呃,相爷饶了小的吧,事关主子私事,不好说。” “哈哈,没打紧,晚些时候小老儿再去向瑞王爷打探便是。先备车,赶紧备车。” “……是。”两只黄鼠狼,都不知急什么,唉。青砚哀怨,努力当个勤劳好用的下人。 三百里之外,疾行了两个日夜终于到达驻扎地的邵庭,却见军营烽烟四起,怒吼哀号震天价响,兵器铿锵相接之声不绝于耳,正陷入厮杀。 “将军,怎么办?” “眺望台上的家伙穿兽皮,不是我们的人,将军!此处无可躲藏!” 第六章 邵庭仰头,高台上一人正朝底下招手挥拳,往他们指来,恐怕不到一刻就会杀来。当初选此地驻扎,就是看在四顾黄沙,敌人来袭可及早备战。但相对的,她此时情况也被看得一清二楚。虽然身上穿着民衣,但只要一搜,包袱里的钟甲就会露馅,更遑论三人腰间都系着卓豫铁匠打造的长刀。 “拔兵器,稳好你们的马儿,把马儿当成脚,别让脚断了。”邵庭率先策马,不从驻营大门,反而冲往后头士兵休息的小帐,料敌人一时还摸不清营地布置,以百来个帐篷为掩护,拐迷宫似的闯入,遇上被围困的自家人便营救。 邵庭提腰扯缰,绿珠嘶鸣而立,前蹄踢倒一个嗤人士兵,再左刺右砍,加上两个小兵协力,转眼杀退五人。 “唔……将军!”一名邵家罩左臂有伤,右腿血淋淋,已然被截断。“顾将军中计了,调虎离山……” 邵庭凛然抿唇。“营里留多少人?” “连同李骁卫,共五百人……眼下……咳,不知有没剩下一半……” “带走两千人……”只希望别是凶多吉少。邵庭镇持情绪,下令:“把他抬到帐里藏好,还能战的随我来。” “是!”以邵庭为首,还能战的卓豫士兵集结过来。 “待会儿别伤敌人头胸要害,他们不是嗤人士兵。” “将军此言为何?”有人问。 邵庭持刀指着嗤人尸体。“他们穿的不是军衣,用的兵器虽锋利好使,却不是嗤人军队用的。嗤人有几个部落支族特别剽悍,这回恐怕是其中一支。” “但是他们伤了许多兄弟……” “个人怨恨不比国对国,嗤人一族风俗民情虽然野蛮,但皇上计划日后招降。这支嗤人族不是皇上主战的喀喀族长一支,咱们沉着些,弄清事由依理行事,以免破坏招降机会。” 众兵虽有不甘,但心知招安影响卓豫边境能否长治,只能强自压下悲愤。 “是,一切听将军吩咐。” “你们很好,随我来。” “将军!小心……带头的……他射下了您的发带……”断腿士兵喊来。 邵庭忧心,芙面更沉。她没料错,那家伙果然是个大患! “驾!”邵庭左臂控马,提刀在帐篷群间穿梭,个个击破营救,救下还活着的五十来人。她策马到将军帐前,只见黄上空地上有一处被染红,血洼中,一人身披卓豫军袍,步履蹒跚,左腿略显不便。 二十来名嗤人把李思容圈围住,营出一个大圈,在一个嗤人往李思容背上横划一刀,李思容继接着受踢滚地时,赏表演似的吹口哨儿,叫好喝采。 “思容!”邵庭喑哑低喊,一声拿来,取过身旁士兵的长戟,顺着绿珠奔势扔出,不偏不倚落在圆圈正中的那嗤人脚边,阻止他残虐暴行。 “库洛什!” 她听到其它嗤人这么唤他。 库洛什森寒瞅来时,她毫不畏惧地迎上他晦暗目光,在嗤人查探他是否受伤时钻了缝隙入场,一个勒马,绿珠在场中嘶鸣,原地转了一圈回蹄,恰好让她救回李思容。 “李骁卫!” “快!”有人急切撕了布巾。“快给骁卫止血!” 较懂得止伤的立刻接手。众兵将李思容抬往后头,在邵庭身后围站一排,护住她也看顾李思容。 “精湛的骑术!”库洛什挥退旁人,提嗓喊来,粗犷的嗤人语句加上浑厚沉重的嗓音,一时吓住了邵庭这边的卓豫士兵。 绿珠蹭抬前蹄,鼻子喷气,躁动地移步。 “乖。”邵庭拍拍马脖子,不惊不惧地投去目光,掂量对手。 此处虽距大雪山千里,但寒冷迫人,他却光着臂膀,上身只穿虎皮做的夹背心子,黑白相间的虎尾巴还被他拿来当衣带绑在腰间。 那头白虎活着的时候肯定凶猛--跟他一样。 他能剐了那头兽,但她不一定能剐得了他。 “勇士,离开我的营地。”她居高俯下,平温直述中自有威严。 库洛什扬眉,一旁有嗤人翻译给他听后,只见他嘻笑,以不慎流利的卓豫语道:“库洛什是野蛮人,不懂勇士是什么!” 他周身一干嗤人哄笑,讪讪看着邵庭等人。 邵庭秀气的眉毛一轩。“你的眼睛是嗤人族里最刚强磊落的,毋庸置疑。现在,离开我的营地。” 翻译的嗤人又附在库洛什耳边说了什么,听完,他脸色大变,蓝眼睛的色泽诡异地转深,从裤袋里掏出皱折一团的褚红带子。 “我随身携带,以免忘记……敌人的长相!”库洛什咬牙的模样可怖,狰狞着脸抖开。“这是你的?” 她垂眼一看,点头。 “是我烧了你们的粮草没错。” “那不是我的粮草,但是,是我们一族辛辛苦苦积存的,在战争的时候,粮草可以养活多少人,从富饶的卓豫来的你们不知道,一把火烧光光!因为你们,我调不到粮食,好多好多部落没有食物!” “所以,你才那么生气。”她话含在嘴里,悠浅念出。 库洛什一愣,方毅阳刚的年轻脸庞上有疑问。 “将军!您别同情他们!这些蛮夷,杀进卓豫境内在草原养马为生的村落,专挑妇女小孩,一共送了五十个人头过来!” 邵庭看向愤愤不平的士兵。“我不是下令迁移居民吗?” “撤了三十里,但是您不在的几天,他们通过驻点守将,频繁往内侵扰,村民与驻点守将屡次派人来求救,所以顾将军才出兵。谁知道顾将军前脚离开,这帮蛮子就杀来了!” 邵庭点头,整理思绪。除了报复、泄恨,更重要的应该还是粮食。嗤人一族逐水车而居,本还能自给自足,但近两年喀喀族长凭一己野心,硬要各支族上缴武器牲畜,她知道许多倾向和平的嗤人已有不满,皇上也是藉此机会,能招降就招降。 “你的族人,饿死了多少?” 库洛什脸肉抽动,所有嗤人均一脸愤怒。 “没调到粮食,接下来会饿死一百!” “一百……你也差不多杀伤了我一百多个士兵,但我却不伤你们。”她以平静的眼神瞅着他,柔软的声音散在北风里。“到此为止,否则你的族人会有更多人死去。”她环视他们一群,最后走在他面上。 “女人,你杀不了我!”他大吼。 “但是卓豫可以。”她一顿,诚恳道:“请回去吧,你本来就打算报了仇,抢完粮草就走,不是吗?你在草原的同伴自愿赴死,但他们没办法拖延太久,大军看到烽烟,很快就会归营。你前面有我,后面有军队,你们全要死在这里。” 像要应证她的话,绿珠敏感地抓抓地上,顾破甫两千骑兵奔驰的阵势撼动大地,建在地上的营帐发出嘎吱声。 库洛什屈辱着难以决定,因为他们的人并未找到粮草,根本白辛苦一趟! 邵庭似乎看出他的困窘,开口:“你为了族人冒险,我可以帮你。” “!”库洛什朝地上呸出一口唾沫。“鞭打后再给羊奶,狡猾的伎俩!” “你不肯离开吗?那就一战吧。”手持长刀,不等他准备好,策马攻去。 库洛什意外中被她划伤左臂,因为及时翻身滚开才没让那刀正中胸腹。 “女人!你使诈!” 邵庭不卑不亢,拉稳马头,在他爬起攻来时硬生生接下一刀。 库洛什臂力极大,她虎口的伤刚愈合,有些不支,只能凭借腰力加上绿珠的冲势回击。 “将军!” 有人忍不住提刀上前助邵庭,一个嗤人迎上来击斗,两方人马立即混战成一群。 “库洛什!马蹄声愈来愈近了!女人要把我们困住留下来!” 库洛什听见,杀红了眼,奋力唰唰两刀,打飞邵庭的长刀。正品尝胜利滋味,弯刀要划上绿珠马肚子前,脖子发凉,邵庭左手一柄匕首冷寒地贴在他颈子脉动处。 “啧!你取巧!”操着怪怪的卓豫话大骂。 “我又赢了。”邵庭微笑,听见嗤人已互相吆喝同伴离开。她收起匕首,回马背坐正。“你走吧,对不起。” “对……”库洛什咀嚼她的话,忘了是什么意思。 “哈哈!”她笑开,举着右方帐篷间一条路。“往草原逃,就能回家。” 库洛什愤慨大吼,忽然一个蹲身,正当邵庭以为他听不懂又要战时,他猛地跃起,手长脚长的人不知怎地竟扯走她的发带。 她头颅被扯痛,身子一歪,竟然跌下马来。 “将军!您没事吧?” “还好。”她扶着腰起身,库洛什一伙人不恋战,抢了几匹马互相乘载,往她指的方向奔逃。 “原来他听得懂。” “将军为何要放他们走?顾将军已经赶来了,必可将他们一网成擒!” “嗯……你有注意到吗?来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你想,他们全死在这里,部族里的母亲妻儿该怎么办?而且,他有蓝色的眼睛……”嗤人中极少见。 “将军!这事是可以就此算了的吗?咱们可是险些被灭营!” “他才带了五十来人,真是厉害……”邵庭喃喃,觑一眼仍不服气的士兵。“我领军的时候,有用过错误的策略吗?” “……没有,将军总是规画完备,避免兄弟们伤亡。” “相信我,放他一条生路,就是死伤最少的方式。” 士兵哑口,呆愣好半晌。“那个蛮子有天大的能耐?” 邵庭微笑。“他不是蛮子,是勇士。” 卓豫人常误解嗤人族,以为他们是吃食人肉的部落,但“嗤人”二字由来,其实是因为远古时候,他们一族的祖先遇上北方大寒,为了让弱小存活,族人中有人不惜割肉牺牲,为了感念割肉喂食之恩,这个族名才沿袭下来…… 外族的故事都是永霖告诉她的。他遍览群书,学问渊博,兴起时就滔滔不绝,连带嘉惠她的见闻。 邵庭摸摸头发,叹了声。那条黄色发带绣有麒麟纹,是安王徽饰,他早上亲自给她绑上的,要是知道被拿走了,他肯定会气得蹬脚。 “邵庭将军!”顾破甫急下马屈膝点地。“请邵庭将军严惩!” 她垂目看着曾与父亲征战的中年将军,心中不舍。“您没等我回来。” “是!我性子急,自作主张,都是我的错--” “依情理看,您何错之有?但是战场上变量太多……为何您屡次提议出征,我却坚持要等,等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等京里消息,现在您知道了吗?” 顾破甫悔不当初。“我太鲁莽,请将军严惩!” “那就委屈您转任副将,我会上书请皇上调派一位将军过来接替,往后没有我或将军的命令,您千万不可贸然行事。” “属下遵命,谢将军!” “嗯,请起来吧,接下来还要麻烦您,做那最讨厌的事。” “……是。”顾破甫开始调派人手。 邵庭从头至尾都在一旁观看士兵们清点伤亡,火葬尸体。 邵庭命令全营补修被破坏的栅栏、仓库等,恢复军营设置,另外加强训练留营守备。 半个月过后,军营总算恢复原貌,但有些地方,永远修补不了,例如缺腿断手的士兵、例如伤上加伤的将领-- “思容,别勉强着走路,太早开始走动会影响复原。”邵庭领着几名百夫长,交代部署细节,却看见李思容走来校场。 “是,属下只是想出来走走,许久未活动了,想瞧您练兵。” 第七章 “哈哈!早听说过咱们全营就属李骁卫是个奇人,今天总算得见。”一名百夫长打趣。 “喔?为何?”邵庭问。 “只有他会迫不及待想让将军您操练呀!” “哈哈!原来如此。”邵庭笑开,飒爽的模样畅快明丽,一时几人看傻了。 “将军!朝廷派了监军都督跟新将军来,顾副将请您过去相见。”来传话的是她前趟带回京的士兵,此时脸上红暗不定,面色兴奋又古怪。 “喔?”她犹疑。“奇怪了,我并没有请派监军。” “来的是将军认识的人。”士兵一言难尽。“唉,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如属下与将军一道过去?趁此机会认识新将军与监军都督。”李思容拄着拐杖提议。 “你行么?” “行,只是拖累将军走慢点。”他清朗笑答。 “好吧,一起招呼了,省得还要分两回应付那些繁文褥节。”邵庭靠近扶他,一步一步缓行。 “多谢将军。”李思容笑道,把传话士兵为此紧张的模样放在心里。 校场离议事大帐约有五十尺,寻常时候一刻以内就能走到,但这回陪着李思容,这段路硬是走了快三刻钟。接近大帐时,未抬头,她先听见一阵脚步急促而来,接着听见吼声-- “端木邵庭!”永霖怒吼,死死看着她。 邵庭扬首,看见他的同时,一旁李思容虎躯一震。 永霖眼底下抹着两道暗影,有些憔悴。 她心湖边停泊的一艘小舟轻摇起来,晃荡出细微绿波,随他走近,小船晃得愈厉害。这是何故?他的模样与分别时无太大差异,穿着月牙色长袍,整个人英俊风雅……很熟悉,却又令她感觉陌生。 “……永霖,你是请职任将,还是任监军都督?” “你以为呢?”他视线投在李思容搁在她肩上的臂膀,再移到她扶在李思容右腋下的手。“这个军营是没男人了吗?要你来搀他!” “只是一小段路,何况思容是旧识,你不必担心。” “哼,我知道,他是你的青梅竹马。”瞪眼睛。 李思容面色惨白了些,客气道:“许久不见,安王爷可好?” “是啊,两年不见。”他活像个怨夫,他却能日夜与她相处。“青 砚!这人交给你,好生照顾。” “……是。”青砚从帐边跑来。“见过夫人,夫人好。” “嗯,小砚也来了。” 李思容一凛,迟疑问:“方才就听见安王爷喊邵庭将军端木,这是为何?” 永霖面上是胜利的微笑。“庭儿,你冠夫姓这事,怎么没告诉你的兄弟们?你不讲,他们哪知道该怎么称呼?” “唔,还没人知道我成亲了。” “什么?”永霖眯起眼。“你没说?” “嗯,回来时有些事情。” “喔。”永霖点头。“忙到忘了。” 她察觉一股怒气,离开李思容,近了他身。 “你不高兴的话,往后我会记得。皇上怎么肯让你来?” 永霖脸色总算和缓,仍有不豫。“二哥帮我说项,让我把宫中库存的补品药物都带上,丞相也帮了我一把,我出京,他才好办事。” “嗯。”她抬手替他把围脖兜好。永霖高她逾半个头,此时刮风飘雪,两人依偎一块儿,煞是好看。“你要回去吗?” “不要、不肯、不想、不愿意!”永霖的俊脸扭曲。 “这儿又冷又乏味,危机四伏,我担心护不了你。” 永霖最恨这句话,僵着脸弹指,几名黑衣汉子立即飞掠到他身边。 “我带了一队禁卫军,必要时,你也可以用他们。” 邵庭专注看着他。 他不禁心动,她连蹙眉烦恼的模样都美得不可方物,他多想藏起来。 “战争残酷,你连不想看的都愿意去看么?” 永霖唇际扯动,似想说话,却不出口。 他内心忧怀,担心她,恐惧得恨不得这辈子没认识她,最不堪忍的就是见她难受,那才是他不可卒睹的画面。 “我可以。” 邵庭偏头,略一思量,缓缓道:“你凭什么知道你可以?” 永霖俊脸一变。“你怀疑我?” 邵庭摇摇头。“我只是想,你还是回京好。” 永霖捏住手心,一字一字吞吐:“……你真的嫁给我了么?” 邵庭心头莫名抽疼,不明白为何他又问这句话,还有他空洞疏离的神态。 “摆明着的事,你怎么了?” “问你自己。”永霖嘴角斜扬。“除了人以外,你的心也嫁给我了吗?” 他俊目瞅着她,却不是在看她。 他在看……一个他想要,一个她陌生的邵庭。 他的眼神让她心惊,哑口错愕间,他潇洒跨步离开,一转眼拐出她眼中。 “永霖!”第一次,她的叫唤没令他停下脚步。 “夫人……”青砚跺脚,快气哭了。“主子好不容易才来边关,就是想夫妻共历患难呀,您怎么能赶主子走……” “小砚……你说清楚些。” “真是的!主子没法儿抛您一个呀!自从您带兵征战,主子两年来没一天睡安稳,总在半夜醒来,成亲后就更……您怎么……呜……就不能体贴主子呢?” “小砚别哭了,我没有永霖聪明,没跟上他的心思,是我的错。” “真、真的吗?您总算懂了?”青砚抓着袖口抹脸擦鼻涕。 她点头,给了保证。“我也想永霖开心。” “呜……那就好,主子总算没娶错人……” “嗯,别哭,去伺候他。” “可是……”犹疑看着李思容。“主子会不高兴留您跟李哥儿在一块。” “这里是军营,军令为大。小砚想留下来,往后要依我,其次才是永霖。” 青砚想想,嗫嚅道:“夫人也会让主子听话吗?” 她偏头,还在想永霖是会听她的意见,但那叫听话吗? “哈哈!安王爷这小厮是个活宝啊!” 一道浑嗓岔来,邵庭回首一瞧,是熟人。 “李叔。不,在这儿该叫您李将军。” “嗳,还要请邵庭将军担待着哪,我这儿子也给邵庭将军添麻烦了。” “您说错了,思容表现很好。” “哈哈,我自个儿的儿子什么样我清楚。”李将军往永霖离开的方向看。“齐家,治国,平天下。您不先去整顿整顿?庆王爷送您的粮库,钥匙可是在安王爷手上呀。” 粮库?她赫然想起,三哥说还在盖……原来是粮库。他给她送来了。 “多谢李将军,近期战况,邵庭晚些再与您商讨。” “去吧。”李将军挥挥手,对自家儿子道:“现在你清楚,为父何以退亲了吧?” 李思容黯然:心有不甘。“分明是我先定的亲!” “唉,邵岳若还在世或许能为你作主,但如今邵家只剩下老弱妇孺,为父怎好拒绝邵老将军与邵夫人的请托?他们对你也是愧疚难安啊。只能说,那安王爷太执着了,否则邵家也不会轻易打翻诺言。” 李思容撇开脸,死死盯着地上石子。“只可恨我出身微薄!” 李将军抖脸,往儿子头上敲。“难怪邵庭嫁你不成一点也不后侮,没出息的小子!这话你也敢当为父的面说!回头告诉你娘去!” 安王爷的马车大而坚实,八轮马车内布置有软榻、几案、茶具、棋盘、暖炉、琉璃灯,卧房该有的都一应俱全。此时永霖斜躺在榻上,屈膝翻着一本翼国来的书籍,上头文字晦涩难懂,于他却是容易。全卓豫只有两人能毫无通碍地阅读,另一个是留邸都使。 邵庭请人通报,仆役在车门边低声询问后,永霖的声音迟迟传来。 “进来。” 她向男仆点头致谢,蹬上马车进了车厢。 永霖明明知道她来,却不声不响,只顾着翻书。 她靠近他,见他不搭理,于是抽走书,在他张口要骂前堵住他的薄唇,轻轻吮着。 永霖起先抗拒,僵着身子没动作,半晌后在她努力下,两片嘴皮子总算动起来。相濡以沫,交换呼息。邵庭冷静地结束这个吻,直直瞅着他。 永霖俊面泛红,掩嘴清清喉咙。“我可还在生气。” “嗯,所以我不是亲你了吗?”她理所当然地回视。“还要再一次吗?” “你--”他脸皮抽了几抽,胸膛起伏不定。 邵庭把书放到几上。“躺着读书伤眼睛,别再这样了。” 永霖表情复杂,一把勾住她纤腰。“你在愚弄我吗?” “唔。”邵庭两手抵在他胸膛上,微蹙眉头。若换作寻常人,别说出手,早在动手前就会被她拽下胳膊,可他是永霖,在永霖跟前,她会放心地松弛戒备,这在军营可不是好事。“我没有。” “那就别拿亲热当筹码!”他咬牙切齿。“当我是什么了?端木永霖的自尊比还天高!没你以为的那么好打发!” “我没想打发你,你会高兴,我才亲的。” “你……”他承受不住她直接的言语及坦然目光,败下阵来。 “唔……随你便!算我窝囊……” 她闻言不悦,探手抹过他眼下暗影。 永霖肯定日夜兼程宿在马车上,才会疲累如斯,但就算颠簸奔忙,他也坚持每日修面,打理体面,谁看了都舒心。 永霖很好看。打这回相见以来,她更移不开眼。很想……很想……像爹爹送给她的瓷娃娃那样,摆在床头边,天天时刻看见。 “……你没好好吃饭吧?营里的伙头军手艺不错,有几个待过‘天香回味楼’,待会我拜托他们,给你烧几道清淡的好菜。” “带下人来是干什么用的?”他没好气。“你不用忙,这些自有人会照料。” “是吗?”想了想,点头。“也好,那就拜托小砚帮忙好了。”走到一旁,打开左侧矮柜,永霖的衣物整理折迭在里面,她取了一件厚暖大氅,一手抓起他。“总待在车里,对身子骨不好。” 永霖僵硬着脸,不肯起身。“不是说寒冷无趣么?车里有暖炉烤、有书看,待在这里比外头要好。” 她看着他,深深专注。想起十二岁时遇到永霖,那时他刚满十四,因为体弱,很多事无法亲自见识,成天闷在房里,脾气阴郁古怪,祖父说他本性好,只是不高兴罢了。 所以她教他蹲桩骑马,把晒太阳流汗的快乐分给他。 “放心,我会带着你走一圈的。”还是握住他的手。她嘴巴弯弯,很恳切。“也要拜托监军都督,看看营地布置。” 他眯眸。“你是看上我的脑袋?” “嗯,你比较聪明。” 永霖站起身,身为一个疼妻好丈夫,他不会太小心眼、太计较,但还是觉得有必要提醒。“庭儿,我还没解气。” “喔。”邵庭抖开厚氅,环过他宽肩,仔细地结上钮扣。 “你不用做些什么吗?” “这么一提,的确有事要做。”手掌摊开。“三哥给的钥匙,谢谢。” 永霖眉毛抖了抖,从怀里掏出黄铜钥匙给她。“夫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有。五哥跟六哥送的那艘船,我想熔了。” “二哥给的地,要不要顺便卖了?” “我想应该还不用。” 永霖无语,不必费力猜都知道俭朴的她要把银子花到哪儿去。 邵庭将军带监军都督察看营地的消息,很快传遍大营。众将领与各级士兵虽仍然依日常岗位行事,但不免紧张。 校场上,百夫长各自带领队伍操练兵器,“喝哈”之声响彻云霄,雄浑威武。 第八章 “南面校场最多可容纳五百人,寻常时候会在此练习使用刀、枪、戟,羽箭靶场则在西面。士兵们每日早晨绕军营跑两圈,分批训练前则要再绕校场跑五圈。” 永霖负手环看,徐徐道:“你是依五行里的龟纹阵设置?” “对,当初就想到万一遭人潜入,营阵本身要能乱敌,以此争取时间。” “嗯。”他眉头微微蹙起。“士兵背记方位,不在营里迷路,花了多久时间?” “约莫半个月。” 他点头。“龟纹阵本身复杂,只要小心东西南北中的五个要点不被攻破,确实可以让敌人陷在阵中不断循环。这五个要点,你分别布置了什么?” “阵东、阵北的中心是骁卫与夫长营帐,阵南中心是兵器库,阵西是靶场,阵中是议事大帐。” “很好,起码没把阵中设在你的营帐。” “那是最关键点,我的确有考虑过,但顾将军反对,所以才改为议事大帐。”她据实以告。“如果真设在将军帐,那这营阵又该如何调度才没缺漏?” 永霖嘴角斜扬。“简单,以将军帐为中心,在外围布置一个小型龟纹阵,形成阵中阵,如此一来便更难攻破。” 她以拳击掌,绽出浅笑。“原来如此。” “如果人力场地不足以布置,那在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面布置要点,设下方阵也可达到效果,但如此一来只能扰乱敌军辨认方向,并不能令其自行围困。” “嗯。”她嘴角弯起,看见校场边两个小兵走过,叫住他们,对永霖道:“你等我一会儿。” “嗯?”永霖还不及反应,只见她跑去交代事情,两个小兵偷偷往他这头看来,接着应命跑开。 “好了。”她信步走来,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接下来看过兵器库就到大帐去,还要把骁卫以上的将领介绍你认识。” “嗯。”他温温依言,微凉的掌心都让她煨暖了。 晚膳在议事大帐共聚,趁嗤人一族内乱之余,商量对策。 “喀喀族长有三个儿子,加上喀喀族长本身,各自领导四个部落,占领雪江以北、戈壁东侧的草原,他们这一支是嗤人族里历史最久、人丁最旺盛的。除此以外,雪江以北的车原还有十四个大小支族,其中有半数的部落族长对喀喀族长存有不满,另外半数则收了喀喀的好处,助其侵略草原他族与卓豫,还有一两个支族因为太小,喀喀只和他们征收武器粮食,并不征人。”永霖对着关外地图,一边喝茶一边解释。 “皇上现在的意思……是要招降喀喀?”顾破甫问。 永霖轻笑。“应该说是招降‘嗤人族’。” 李思容皱眉回应:“这有何分别?” “分别可大了。”李将军摇头。“招降嗤人,族长可以不是喀喀。” 永霖接着道:“嗤人支族繁盛,一个个击败耗时耗力,若四国之一趁机兴兵来犯我国,凭卓豫国力,恐怕也不足以对付。” “与其战,不如和吗?”帐中另一名女副将问。 “对,扶植一个可与喀喀对抗的支族长,帮助他取代喀喀,届时再与嗤人族订定和平盟约,如此对卓豫国力耗损最少,也才是与嗤人长久共处之计。” “决定扶植哪一位支族长了吗?”邵庭直接问关键。 永霖一笑,指着戈壁东北一带。“本王与皇上商讨的结果,认为穹剜支族最适合。他们这一支底下有五大部落,是喀喀一支以外发展最兴盛的,而且这一支族与喀喀有仇。” “喔?”顾破甫兴致来了。“安王爷要讲故事了,来来,说来听听。” 永霖微笑,继续道:“穹剜一族的祖先与嗤人族同源,但因为地处最西北,西有戈壁屏障,东有翡翠江隔绝,自成一方,有二百年时间不曾与翡翠江外的嗤人族往来。直到二十多年前喀喀打入穹剜,强占穹剜公主,自此穹剜才正式被列为嗤人支族,有趣的是,喀喀并不知道公主怀孕,公主打不了胎,悲愤难产而死后,穹剜族人留下孩子扶养长大,教导他弑父为母报仇。” “那孩子当时倘若被喀喀发现,后果又如何?” “哼,类似这样的战利品,喀喀在攻打草原各族时留下不少,多半会带回去养吧,藉此也可牵制孩子母族那方的人。” 李思容皱眉。“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穹剜库洛什。” 帐内除了永霖与李将军,其余皆陷入沉默,脸色难看。 邵庭想起库洛什刚猛的湛蓝眸子,要说服他,难办。 “怎么了?”李将军讶异。“一个个哭丧着脸的样子,难不成你们已和库洛什交过手了?” “……那蛮子会用计,我们损失了五十二个兄弟,伤了八十九人,顾副将就是为此事负责,让他害得降职的。”一个骁卫道。 “他不是蛮子。”邵庭皱眉,语气平常地更正。 “庭儿鲜少为谁说话,今儿倒是开金口呢。”永霖面上带笑,语气益发地温润好听。“听起来,庭儿很赏识穹剜库洛什?” 受袭那日在场的将领莫不捏把汗,他们将军当日不听劝地放人走,而那个化外蛮子更当着所有人面前,把将军的发带扯下来,拽在怀里当纪念物呀! “咳咳,咱们一边用饭如何?”女副将道,招呼外头小兵把饭菜送上。 “甚好!甚好!” 一时间不分阶级老少,热络招呼起来。 永霖侧过身,斯文地替她擦拭竹筷,佯装漫不经心地闲聊:“庭儿与穹剜支族长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吗?” 众将递饭的动作一僵,不敢奢望木头似的将军会看时机,纷纷暗自挤眼弄眉,希望救她一命,嘴巴无声唇语,说的都是-- 不、能、讲! 邵庭压根儿没注意,认真回答: “嗯,他骑射功夫好,刀也使得不错,第一次遇到时用箭射下我的发带,第二次又赤手把发带抢走了。其实他身子结实壮硕,身板又长,应当动作不会利落,但他却敏捷如豹,实在不简单;加上对敌冷静,擅用计谋,爱护族人,是不可多得的好将领。” “喔?”永霖嘴笑如刀,强压着一肚子气,“发带呀……真是大胆。” 永霖的语气太危险,李将军不由得劝慰:“安王爷,私人恩怨事小,国家事大,您切莫因此弃置皇上招安库洛什的计划呀。” “李将军开玩笑吗?战场上孰轻孰重,本王难道会不明事理?” “七王爷清楚就好。”李思容冷哼,把菜布上。“但是七王爷如此明白事理,又为何在粮食珍贵的关外,滥使特权呢?” 永霖蹙眉,才要问是何意,就见青砚捧着托盘,把他一人用的吃食端来。 “主子,您的晚膳。” “谁叫你弄的?这什么地方你不知道?”永霖怒斥。依卓豫军队传统,兵将同食,以示性命同贵、死生同进退。 “呃,是夫人让我去厨房拿您的晚膳。”青砚怯怯往邵庭瞅去。 邵庭点头“嗯”了声。 “是我吩咐的。你脾胃不好,连日舟车劳顿,只能用清淡食物,过几天再与大家同食。” “哈哈,合该这么做,还是邵庭将军考虑周到!”顾破甫道,横竖人家是夫妻,相互照顾实属情理,而且将军丈夫身份特殊呀。“都督要是染病可就麻烦了,还是多吃几天清食,反正近日无战事,就让伙头兵多做一份无妨。” “嗯,三天后若还是无法同食,再请小砚做菜,不麻烦兄弟们。” “啊?”被点名的青砚一愣。“小的厨艺不顶好,怕会被主子剐了……” “本王很恐怖么?”永霖瞪眼。“你做的东西,本王还未必敢吃。” “呜,小的错了……” “那就我做吧。”邵庭平铺直叙道。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各异,有发喜的,有看戏的,有怒怨的。 “庭儿要做菜?”永霖讶异,嘴角噙着欢喜,高兴她当着大家的面宠他。但做菜?他不记得她会,她分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练武上头了。 “唔,你没问题么?” “嗯。”邵庭点头。“我使刀利落,煮个菜应该不难。” “呃,是吗?”应当不是这个理,但没关系,她做他就吃。永霖不掩欣喜,心情好到甚至能不计较李思容的挑衅,平心静气地帮着李思容布置邵庭的晚饭。 李将军呵呵直笑,扯了儿子衣角,将人压回位子。 “邵庭将军一如既往,从娃娃时候就很会照顾人哪。善体人意,勤劳用心。邵岳将军有女如此,在天之灵也会安慰了。” “唔。”邵庭略一沉吟,听人提起爹爹,并不接话。 永霖的手按住她背,扬声转开话题:“李将军说得对,眼前战事重要,若无法赢了战事,咱们往后如何告慰先人?依本王所见,应当趁此刻喀喀族长忙于统合分歧,尽速与穹剜人连手,尤其要说服穹剜库洛什与咱们合作,归顺卓豫!” “都督有计策吗?”顾破甫问。 永霖一笑,徐声:“首先得和穹剜支族接头。库洛什有意合作最好,若无意,咱们派去的说客,可能因此被穹剜人献到喀喀族长面前以示忠诚……所以,最好别明目张胆派士兵去,扮成边境商人与穹剜支族交易,探探虚实。” 李将军颔首。“倘若初探时穹剜人便有意合作,最好能一并谈成,回来后即可筹备扶持大计,及早布置,扳倒喀喀!” 除了永霖与李将军以外,在场众将均以邵庭意见为首,此刻虽然心底各自盘算,表面上点头摇首,但片刻后不约而同俱看向正在吃饭的邵庭。 “邵庭将军以为如何?”一个骁卫问。 “不错,王敬的手艺又进步了。” “啊?”众人莞尔。 顾破甫哈哈笑。“邵庭将军,咱们不是问饭哪!是问安王爷提的假冒商人的计策如何!” “唔,永霖很聪明,计划不会有误。”她筷子上夹了块粉蒸肉片放到碗里,慢慢嚼完后,发现众人眉目深锁看着自己与永霖。“这是皇上的决定,咱该考虑的是派谁去。” “嗯,此行凶险,除了伪装潜入的功夫要好,还要能胸怀韬略,游说库洛什……”李将军说到这,瞥了永霖一眼,惹得永霖轩眉与他对望。李将军赶紧转开视线。“咳咳!依邵庭将军看,营里谁可担此重任?” “李将军不是属意本王么?何必借他人之口?”永霖哼道。 “哎呀,您贵为皇上亲弟,倘一不慎让您陷入险境,于卓豫可是极大损失,这万万不可啊!” “先不论危险,要与穹剜人订定同盟,遣使必须有足够份量代表皇上,依此来看,就已非本王不可了。”顿一顿,再道:“行前本王已与皇上密商,皇上也答应将结盟一事全权交由本王,交代务必成功结盟,以平服边关战乱,尽早结束战事。” 众人“哦”了声,纷纷赞誉永霖护国舍身。 唯有邵庭,一双秋波柳眉纠结。 “你向皇上说什么了?”严肃沉敛的神态,珠玉般清脆的声,一字一字凝止了大帐内正在欣悦说笑的众人,气氛难熬起来。 永霖薄唇勾着笑,眼波柔软,尽是恋栈。“夫妻本是同林鸟,我只是惩与你同林而已。” 她不悦,永霖从小身子骨弱,从先皇到他们几个兄弟,都当他是捡回来的,宝贝维护得不得了,怎可能让他涉险?除非拗不过永霖。“你威胁皇上?” 第九章 此话一出,众人抽息屏气。 “哈哈,你应当说是皇上让我的诚意打动。”永霖儒雅地搭上她右手背,专心一意地。“我只是想帮忙,让战事尽早结束。否则安王府里空荡荡的,我一个人住,夜里寂寞冷清,心中又担心你,总是忧烦得睡不着觉,我不过是想让你早点回来陪我而已,如此错了吗?” 她心头一动,被他的情真意切牵住,但脑中又想起明明安王府热闹极了。他温雅俊美,当起蜜麻花又相衬上手,小时候他说被欺负,被骂的一定是她。甚至嫁了他,她还听见坊间耳语,直叹暴殄天物。 “哇呜,安王爷好深情哪!”一个女副将不禁道,羡慕极了。 “从我们男人眼光看,也是不可多得呢。”一个骁卫接口。 “哈哈,托邵庭将军的福,让皇上允许安王爷出马追妻平乱,咱们这场仗再下来是打不久喽!” 邵庭掀眉。果然,大伙都称赞他,站在他那边。 永霖知道她想什么,以袖半遮脸,靠近她附耳道:“别生气,回头我跟你道歉。” 她睐他一眼,推他坐正,以寻常大伙都听得见的音量道:“我也去。” 永霖脸色略沉,淡道:“庭儿要护卫我吗?也好,我本就只信任你一人的。”他本不欲她前往危险之地,但他自己都做不到安静等待,又凭什么要她待在营地?他扬笑,不自禁地欢喜。“咱们总算能同进同出了。” 他感慨的声调,像是受了无尽委屈,终能一偿所愿,风流倜傥的模样霎时教人心疼,迷遍了在场女将。男人们有的不屑摇头,有的心有戚戚焉,更甚者努力学习,男女无一不张大眼睛,看尽他的风采。 “咳嗯!菜都要凉了,诸位!”李思容敲敲桌子。 “吃饭吃饭,详尽的计划等吃饱了再说。”顾破甫豪气道,随口一问:“对了,安王爷要与邵庭将军同帐,还是住马车?” “这个嘛……我听夫人吩咐。”他很乖。 邵庭莫名地起了鸡皮疙瘩,望见永霖直冲她笑。她忽略异感,思量比较一阵,他爱洁,让他去跟别人挤床一定不肯,那么就只剩一个选择。 “马车上只有暖炉,还是睡我的帐篷吧,有炕。” “好。”永霖极其喜悦,努力不表现在脸上,很乖地吃完一席饭。 晚间,青砚到将军帐里铺床,摆了从王府里带的红木大澡桶,烧了热水注满。 永霖一丝不挂,氤氲热气朦胧他精实健硕的身躯。他慵懒泼水洗面,趴在澡桶边,看对面桌几后头忙碌的女人。青砚抱了暖厚大毛巾等在一旁。 邵庭正在研究一路到穹剜的路线,听见哗哗水声,头也没抬。 “庭儿,休息一下,过来一起洗。”他撩起水,泼在胸膛上。“别浪费了热水,这天冷的,青砚要准备也不容易。” 青砚哆嗦,看看抬也没抬脸的邵庭。糟糕,主子现在心情很好,就不知待会儿还好不好。 邵庭盯着地图。 “我用你洗剩的就行。” “那怎么行?为夫怎可让夫人用剩下的水?” “我本就不怕冷,在营里都是三天才浴洗一次。没关系,你慢慢洗你的。” “喔?” 永霖沉了沉脸,都不见她反应,迳自气闷地很快起身,让青砚擦干身子换上睡袍。着好衣服,他挥退青砚,吩咐不用再来伺候。 他做这些事,邵庭都没吭声,遑论投来一眼。 “我睡了。”他投入被窝,气闷地闭上眼睛不见为净。 “嗯。”邵庭熄灯,只留了一支蜡烛,仔细推敲穹剜人的守备,以及寻常如何贸易。 帐内只剩沙沙的书写声响,半时辰后,邵庭脱衣浴洗,一身干净味道上炕。她才盖好被子,永霖就一改背对姿态,翻身过来压住她,黑黝黝的眸子带怒焰。 “你还记得有我这个丈夫吗?”质问。 “记得呀。”她仰高脖子吻了吻薄唇。“睡不着吗?再不养精蓄锐,当心身子撑不住。你一路奔波,该很累了。” “你当真以为给点甜头就能哄我了?你知不知道我这趟来是为了什么?”他咬牙切齿。 “为了什么?”她放软声音,另外也是累了。 “……隔壁的老家伙,说你会为国捐躯!” “唔,相爷吗?就因为他一句话,所以才来的?” “对!”永霖暗恨咬牙。“与其等消息,不如阵前看个清楚。” 她浅浅一叹。“不论什么原因,你都不该在这儿的。皇上要联合穹剜,也不该派你来。” “我偏要来,这场该死的仗,愈早结束愈好!” “你想凭一己之力结束它吗?事关国家民族,饶是你再能干,也不可能轻易如愿。” “是吗?”永霖轻嗤。“其实不管战事如何,你回家就好。要嘛,上奏皇上,参劾你以身涉险,不维护自身王族安全,直接让你撤职回京;要嘛,与嗤人谈判,就算要把北郡草原一带划给嗤人也行。我早就做好打算,无论如何都要让你回去,就算联合朝中大臣抵制皇上也不足惜!” “……永霖,你应当将私情与国事分开。” 他气愤难止,狠狠咬了她芳唇一口,气呼呼道: “对我而言私事就是国事!我别无选择生为王族,随便一个决定就攸关卓豫国势,更何况还娶了卓豫第一女将为妻!我的家事,就是国事,没得分开!” 邵庭露出担忧。“你后悔了吗?” 永霖倒抽气,她怎能轻易说出后悔二字? “……要是会后悔,这几年我何必推掉大臣们的说亲?要是会后悔,何必日日上邵家探望那个顽固祖父?要是会后悔,何必迢迢千里来此,让你问我后悔了没!” 邵庭眨眼,一时脑袋接不了话。“所以,你不后悔,但为什么又生气?” “问得好。”永霖危险眯起眸。“卓豫跟我,你怎么排序?” “嗯?” “简单说,哪个对你重要?” “唔……”她犹吟,陷入沉思。 北风呼呼地在帐外吹着,随着时间过去,永霖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他是否要庆幸自己还算够份量,让她左右为难? “永霖……” 永霖难以置信,心中动容。“庭儿……你……” “我能不选吗?”两边她都想守护。 永霖颊肉抽了抽,掌心抚面,片刻后放下道:“算了,不打紧……” 邵庭偏头,他根本不是不打紧的样子。 “我脑袋直,永霖,你别拐弯,想让我知道什么,直说吧。” 他眸色一黯,在她颈畔哝声:“那么,对我说一句话。” 她点头,表示自己听着。“嗯。” “说绝不丢下我,绝不留我一个,绝不让我受独活的煎熬。” 啊……她想起来了,这是成亲时他的承诺。 而今,换他索取她的承诺。 她从来没有想过,哪一天她走了,留永霖一个人。 爹爹去世后,祖父与娘坚毅卓绝地教养她,当她拿下武状元时、当她受领派命到边关时,他们欣慰不已。 唯有永霖,坚持随军送她出京,送到最末,屏退左右,最后一次问她能不能不要去。 她不知道祖父与娘是否想过她可能战死关外,但即使如此,她相信他们能好好活下去。但永霖呢?心思细腻的永霖呢? 从军为将是邵家人的路,死伤是战勋。嫁进邵家的女子,失去夫君之际不能掉泪,相反地要无比骄傲。而娶了邵家女的永霖做得到吗? 在她的棺椁送回家时,永霖可否不掉一滴泪? 她的心揪紧了,因为想到他难过的模样而难受。 “我答应你,不留你一个人。”她许诺,揽住他的肩头。这个男人是她的。她总算懂,为何他老是要问她是否嫁给他了。真嫁给他,就会把他放在心上,在乎每一个决定于他会有何影响、在乎他的感受。就像此时,永霖在她怀抱里轻颤,提醒她,自己多么地让他担惊受怕。“对不住,我是个武将。” 永霖撑在被褥上的指掌收紧,捏皱了一袭暖衾。他一掌抚在她背后,压下身子与她厮磨,极度满足有她在怀。 “武将哪里不好了?道什么歉?”他贼贼地笑。“只要再改进一点点,出征记得带上监军。” “唔,但你还是待在京里会比较……”末语没在他的吻里。 永霖含住朱唇,深吻问断续呢哝:“说什么都没用,我跟定你了……” 她喘息,还把持些理智,因为感觉到他流连腰腹的温热掌心而瑟缩。 “外头有人巡逻……” “别担心,不会让他们听见。”他以行动贯彻,辗转深吻,只留换气间隔给她,一次又一次封住潋泼红唇,吞没她所有娇甜可人的呻吟。 一宿贪欢。邵庭卯时起来,全身酸疼,转脸见永霖睡在身旁,模样安稳安适。她悄声下床穿衣,将特制薄铁甲穿在军袍外头,绑缚好靴子,将长发扎在脑后,仔细地撩开厚毡。 帐篷外,天濛濛亮,她闭目深吸口气,又是一天。 校场边,上自副将下至百夫长,军将们两两持戟相斗,环绕着军营,士兵们吐着白气绕营地练跑。 邵庭一边看着校场动静,穿梭在场间,指点了几个人的动作。当练跑的士兵跑近校场时,她原地踏步,在队伍经过时随队跟上。 固定的晨练在辰时前结束,大队散成小队,各自分开领取馒头稀饭。 “邵庭将军。”李思容将她的早膳拿来。 “谢谢。”邵庭坐在校场边板凳上,饮粥嚼馒头。“思容有话但说无妨。” “……是。”他还是一派欲言又止,见她瞅来,才硬着头皮道:“将军非得去游说穹剜人吗?属下的意思是,您是负责领兵的将领,可不是擅使权谋的遣使,那应当由皇上派的人--” “皇上派的就是我。”一顿,慎重道:“我受任征北大将军,领皇命平乱息战。所有和息战有关的事,都是征北大将军的事。” “但是将军,咱们两次与穹剜人交手都惊险无比,您不怕有去无回?” 邵庭瞅过他手脚伤处,穹剜人如何厉害,他深领其教,会担心也是情有可原。 “若有万一,李将军与顾副将能代替我的位置。”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 “嗯?”邵庭认真望着他。 李思容蓦地住口,只怔怔看望她,仿若干头万绪,不知如何从头说起。 “庭儿!”永霖匆匆走来,身边跟着青砚。他站定,斜睐一眼李思容。 “会冷吗?”她牵起他手,到颊边蹭了蹭温度。 永霖薄唇胜利的笑,弯如勾月,轻吐:“不冷。”朝李思容看去。 “唷,李骁卫早。” “七王爷早,您初来乍到,能这么好睡,真是难得。” “的确难得。本王许久没睡好了,好不容易夫妻聚首,心安下来,自是好眠。”永霖温善地笑,把邵庭一络被吹落的发丝顺回耳后。“说好要帮你画眉梳头的,怎不叫我起来?” 青砚抖了抖。主子还想帮夫人在军营里贴花钿、梳坠髻不成? 她点点头。“你还在睡,就没吵你。” “是吗?”永霖笑开,模样乐在其中,不吝提醒众人他还在新婚。 “金船这事儿,小砚交办下去了吗?” “啊?呃,是,昨天主子交代下来,马上派人回京处理了,但是这时候买粮不容易,估计最少要半个月后才能运来。” 第十章 邵庭沉思。“依你看,要等吗?” 永霖欣然自信。“当然,有了粮食,咱就更像商人了。” “嗯。”邵庭颔首,看一眼他。“永霖吃饱了吗?” “主子出帐前就吃过了。”青砚回答。 “嗯。”了解。邵庭转头吩咐:“思容,别太常走动,偶尔盯着他们,开口指点就好。永霖,你跟我来。”语毕,拉着他往议事大帐的方向。 端木永霖自是很乐意跟去。 谁料,前一刻还喜孜孜,下一瞬就想转身走开。 邵庭找了处空地,调匀呼吸,左脚弓步、右脚弓步,稳着下盘扎起马来,开始指点他道:“我昨晚就发现你体力似乎弱了些,趁这半个月再练练,若在穹剜人那儿出什么事,反应会敏捷些。” 永霖挑眉,两腿一跨,双臂前伸,挺胸垂肩在她身旁照做。 过半个时辰,邵庭收势,只见永霖即便额上冒汗,腰杆还是挺得直直的,腿也没贪懒偷弯半分。 她欣悦笑。“你总算为自个儿身体着想了。” “哼,哪个男人让妻子嫌体力不好还不肯扎马,你倒是让我知道。” 他没好气,努力地练练练。 “唔。”她双颊微热。“这是两码子事。” 他气沉丹田,拉长呼息,打算再蹲上半个时辰,徐缓慎重说道:“我瞧着一样。” 从此日起,端木永霖每日晨练,到变成老王爷也未有一日歇怠。 半个月后,二十辆载满粮食与布匹织物的马车驱来北郡关口。 邵庭走过去清点。 青砚瑟缩低声:“夫人,现在粮草买卖管制得严,有钱也买不到,这已经是最多的了。” “我明白,谢谢小砚。所以金子没全熔完是吗?” “对,只熔了船首三分之一。” “要你多嘴!”永霖敲了下青砚脑袋,讨好地拉拢邵庭随风扬起的披风。“庭儿可别以为我藏私,粮食控管是三哥负责的,先前已经送你一座粮仓了,现在想跟他要一颗粮食都难如登天,更何况在他眼皮子底下买粮资助敌人?我能弄来这些已经不容易了。” “谢谢你,辛苦了。”她颔首道谢。 “真老实。”他拍拍她头颅,就喜欢她直愣愣的性格。 邵庭指头扳数完,探看过,果然每车子都装满了。 她对跟在一旁探看的李思容道:“请思容派人把这些粮食布匹装到辘轳车,改安上乌珠穆沁马。我与监军都督明日出发,思容和其它骁卫们看好队伍,依日常操练,若有人问起我与都督的行踪,就说不清楚,此事尚不需让太多兄弟知道。” “是!”李思容肃直身子,只剩对顶头上司的全然尊敬。“请将军此行千万小心。” “嗯,仔细装载。”邵庭点头,转身去大帐。 她还有工作未完。遣使一计相关的接应支持日前已经抵定,眼下只剩下要与将军们交接日常琐务。 她稳健行事,仿佛明天还在军营一样平常坦然。 翌日,粮食布匹已全装载在草原民族特有的辘轳车上,马匹改用头大颈短、强健剽悍的乌珠穆沁马,辘轳车的车轮较卓豫马车大、辐数多,以竹编席子曲起为厢。 邵庭此时坐在车辕上,一边拍摸马背,口中喊着草原民族赶马喊的“勒勒”二字练习。 她头戴尖立檐帽,帽边一圈白貂皮滚边煨得耳朵温暖,红坠珠盖在额上,脸蛋显得小巧有致;一身红色不开叉的棉袍,再罩上敖吉长坎肩,腰上系了黄腰带,身子裹得玲珑纤细,腿上蹬香牛皮靴子,俨然是个窈窕姑娘。 永霖一袭与她相仿的蓝袍,戴帽束腰,腰上系着鼻烟壶与火镰。眉眼带笑,嘴角却僵硬地压低声音:“夫人在这儿坐多久了?” 忽然,一个女副将道:“哇!邵庭将军您这打扮好看呀!真像草原出生的姑娘,多健爽!”其余军将也纷纷点头,不少还脸红了,只敢用眼角偷瞄。 “呃……”青砚捏把冷汗,只求大家都闭嘴。“约莫一刻钟。” 邵庭漾出梨涡,盈盈地笑,答谢众人。“谢谢大家。” 永霖额筋抽动,说不出话来。 “主子,您还好吗?”青砚怯怯道。 “不好。”他跨步走近,企图以身躯挡住她。 邵庭轩了轩眉头,见他换好装束并无评论,淡淡问:“你要带去的禁卫军也换好装了吗?” 永霖冷笑。“青砚?” “嗳,换好了,都换好了,就等主子而已。主子好了,大伙就都好了。” 永霖下颚仰得老高,就等她称赞他俊美如斯,办事利索。 “嗯,那请他们一位来驾车,咱们出发吧。”她钻进车厢。 永霖愣在当场,片刻后她才又钻出来,一手朝他伸去。 “你想驾车吗?” 他考虑片刻,决定她此时太甜美,他心情好,不与计较。半矜持不情愿地搭上她的手,让她牵进车厢里。 “出发!”车厢里闷闷地传来永霖的声音。 青砚赶紧挥手,招来一个禁卫军驾马,自己跳上车辕坐在外头。 如邵庭所吩咐的,没有离情依依,因为还会回来。在商队驶离议事大营时,众将不约而同地弯身恭送,为他们此行重要的责任。 商队从黄沙营地出发,绕开嗤人族内部战事正热闹的大草原,一路走西北,沿着草原而行。沿途遇上避难的嗤人或其它草原居民,永霖便发挥应酬手腕,斯文善良地与对方交易。一行人从食米粥到食肉、奶,从满口卓豫话到琅琅上口几句嗤人语,食衣住行愈来愈像这块青翠大地的孩子。 “永霖。”邵庭坐在车厢里,探手招徕。 他飒爽温朗地与今晚要一起扎毡帐的嗤人家庭妇女讨教挤马奶,此刻走来,俊脸红扑扑地,她一手捧住,拇指摩挲,果然有些凉。 “过午了,再一会儿会转冷。”她道。 他笑着取过她折迭在膝上的厚氅,抖开披上。 “庭儿果真是姓邵,这几天看下来,和你家祖父极像,愈来愈嗦。” 她眨眨眼睛。寻常人只会觉得她话少。 永霖邪坏地笑,在她的手心亲吻。“不过这样好,你愈是对我嗦,我愈是欢喜。” “嗯。”她点头,两颊微热。 “下来喝些马奶酒,傍晚与他们一道晚餐,否则你就要闷坏了。” “嗯。”她两臂搭在他肩上,让他抱下车。 轰隆隆地,不是天要落雷,而是远方草原蓦地冲来马队。 “搞什么!”永霖骂道,拍拂掉马群骤奔过溅起的泥草屑。 邵庭翻身跃上马,抽出弯刀,勒马回首:“前头有战事,你待在这里。” “什么?庭儿!” 永霖的呼喊,她置若未闻,忽略其它,一心集中精神判断接下来的行事。 若没猜错,由马匹臀部上烙的阿鲁哈图案看来,那是穹剜族人的马匹,而且还是战马!先前库洛什等人留下的马里就有这种纹饰。 嗤人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视马如兄弟,如家中一员。一群战马备毡而无人,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战士们无法与马同活! 希望不会太迟,还有人活着。 她微地咬牙,夹腿挺腰,大喝一声冲掠过去。“驾!” “端木邵庭!”永霖气得破口大骂,朝一干禁卫军吼:“你们愣着做什么!快追!安王妃要是出什么事儿,你们别想有太平日子!” 禁卫们面面相觑,领导很快判断。 “你、你、你,留下来保护王爷,其它人跟我来!” “本王要你们全都过去!”永霖面容冷厉,跃上马,双腿一夹控马追去。 “搞什么!”领导低咒一声,很快反应过来。“没听见王爷的话吗?都快点!王爷不会武,让他冲第一,咱们小命不保!待会儿看我手势,三人护卫王爷,其余去帮将军!” “是!” 领导同众禁卫疾驰追去,很快地几人超越永霖,几人随侍左右。 邵庭这头,看见草丘下以多欺寡,紧紧地握住了刀。 似乎是某支族对上穹剜人。她很快下了判断,不顾五十欺十二的悬殊,迅捷地看出弱口,趁敌人反应不及时,左手鞘右手刀,利落冲杀,与绿珠人马同心,短时间就剖开一条路,直至被困的穹剜族人身边。 “哪来的?连你一起杀!”穿着狐皮猎袍的男子喊,愤怒张狂。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她用卓豫话回去。 一旁穹剜勇士听懂了,回答她道:“外族的姑娘,他会连你一起杀死,你快跑。” 邵庭看去,他身上皮衣破口狰狞,伤口的血汩汩而流,再转眼瞧,敌人手中的刀刃上有锐利锯齿。 好厉害的兵器。万一绿珠让这刀砍伤,后果严重!她勒紧缰绳,正肃神色,聚精会神地控马。 “我欠库洛什一批粮食,你能带我去找他?” “姑娘认识我们族长?”穹剜勇士讶声,暗暗惊讶,族长什么时候和卓豫姑娘有来往? “你叫什么名字?” “小克苏力,叫我苏力。” “嗯。”她沉犹一声。“苏力,告诉你的族人,待会儿尽力保护自己,看到前面一群灰衣男人里面骑白马穿蓝袍的男人吗?待会儿跑到他旁边就对了。” “啊?”苏力愣住,朝年轻男人投去一眼,那个凶巴巴的卓豫男人很厉害吗? 见一群人奔近了,邵庭没看永霖的方向,反而对上禁军领导,见他眸光惊讶,已然知道她目的,后援既成,不由分说提刀挥去,除了注意不让绿珠受伤,几乎奋不顾身。 嗤人见她不打招呼,群起激昂,五六人攻打她一个,混战中饶是她再灵巧,以攻击为主,仍不可避免地挨了轻微的几刀。 邵庭掀起的混战让嗤人集中应对,当禁卫军由后方杀来时,嗤人猝不及防,在禁卫精湛的武技下,两方处境逐渐对调。 青葱草原缓缓安静地染上红色,一滴、两滴,鲜血从邵庭手掌滴落,已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敌人的。 她毫不手软,与禁卫军击毙嗤人,只留下穿狐皮猎袍、看起来是指挥人物的男人。 “将军、领导,都清理光了,剩这一个留下来问话的。” 邵庭蹙眉,那家伙剩半口气,还挣扎吼叫如此剧烈,不想要命吗? “把此人的手脚用牛皮绳子绑起来,严加看管!” “是!”领命的禁卫离开,依照吩咐处理俘虏。 “端木邵庭!你是否忘了什么?”永霖怒火冲冲,中气十足地吼来。他的怒焰烧遍草原,在场所有人只希望自己能从此地消失。 邵庭英姿勃发骑着绿珠到他身旁。 她看着原本五官无一不俊秀的男人气到龇牙咧嘴,直想让俊脸回来,抬手要抹开眉峰皱折,却看见自己纤细的五指黏血。她缩手,扣紧马鞍,淡淡道: “那边穿褐牛皮衣的是库洛什的族人,小克苏力,有他带领,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进入穹剜部落。” 永霖看过去,脑袋很快思量,她的计策好,但他就气她一意决断。 “我不计较你丢下我。其它的事过几天再说,先裹伤!” “唔。”她低头看看手臂与肩头伤口,方才没感觉,现在痛感才慢慢浮起。 “真是的,就知道有这一天。”永霖从怀里掏出瓷瓶,将药粉洒上伤口。“还好出门前去问过祖父,他说这款邵家军惯常用的伤药最好,止血收口都快,就是药效强,上药的时候会受点痛,还说什么你习惯了不怕,该死的不怕!不怕就要一直受伤吗?你身上还要添多少疤?这副身子我也有一半份儿,老是去太医房要生肌膏,那没长眼的宋太医还说要送一箱到安王府,这不是咒你是什么?若非看他还有点用处,早罢黜到边疆医署去……”他轻吹了吹,温软着口气:“会不会疼?祖父添了一些麻沸散在里头,混着用能止疼。” 第十一章 她莫名地心头涌出挡不住的激昂情绪,祖父祖父……她两年没回去,除了成亲那日碰面,比起她,永霖叨念祖父的次数还多过她。胡思乱想着,思绪纷乱,眼睫扬着扬着竟沾了一滴泪珠。 “啊……”她微微意外。 “很痛?”他瞪大眼,很气愤。“可恶,祖父骗我!添的什么东西根本没用!” “不是……不会痛,我自个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心疼。“就叫你把征北大将军的位子让给李晋荣,偏不肯。” “不行。”她摇头,提到征战,反记起该定然恢复情绪。“我要去看看穹剜人。” 他眯眸。“庭儿,出嫁从夫,夫唱妇随,你还记得答应我的吗?” 她为难地点头。“没忘,不过眼下以战事为重。” “喔?”他沉吟,伸指刮过她脸皮。“让你欠一笔,日后慢慢还。” “唔。”糟糕了,永霖算人情欠赊的手段……她根本想像不出来。唉,届时怎么样,随他就是了。邵庭摇头,甩开无奈,去探视穹剜族人。 在几名禁卫协助下,穹剜族人用药裹伤,几个严重的总算还吊着命。 “姑娘!”小克苏力也是个热肠汉子,见她来,热切地弯身揖谢。“卓豫的漂亮姑娘,谢谢你救命!” “哼!”永霖冷眼。“眼瞎了吗?没看见你戴的是出嫁妇女戴的尖立檐帽?” “没关系,我们在草原人眼里容易显得小。”她对苏力道:“不客气,你们发生了什么事,在离穹剜这么远的地方遇险?” “噫?姑娘是夫人?”苏力一脸好惋惜好伤心。这么英勇的姑娘,当他媳妇多好,他可以为她狩猎,为她送上好喝的马奶酒、好吃的烤羊腿,让她每天快快乐乐地跳舞。“漂亮的夫人,事情是这样,喀喀族长派人来把我们一半的羊跟马带走,我们很生气,跟在后面,但是他们太多人,抢不回来,差点被杀死。” “贪心的老家伙,居然一边整顿内部,一边准备与卓豫的战事。”永霖冷哼。“穹剜一支对喀喀而言只有鱼肉的价值,他攻打散落的草原异族,收复支族,统一壮大声势,其中一个目的就在作为战事作后援。” “是这样吗?”她问。 “对,族长说咱们的人不去打仗,喀喀的使者生气,要求多少男人,给多少牛羊。” “唔,那么现在你们部族很缺食物?” “嗯。”苏力用力点头。“所以族长不准,我们还是来夺回我们的东西。” “那请问牲口呢?”永霖客气地问。 “牲口……”苏力不好意思。“嘿哈,我们很早被发现,还来不及抢。” 永霖摇头。“果然呀,有勇无谋。你们运气好,遇到卓豫商人,我有很多粮食,你们要吗?” 苏力看着他,瞧见他们车上装满货,口水快流下来。“可是,要拿什么换?”他看看邵庭,提胆子道:“我们的女人不能给你,不可以换这个。” “什么都不用,粮食是我欠库洛什的,不用你们交换。”她道。 “真的吗?”苏力又惊又喜,翻译给族人听,大伙都高兴得手舞足蹈。 “庭儿这么大方,原来是跟库洛什支族长有私交。”永霖以咬碎某三个字的语气道。 “你误会了。”她正经解释。“库洛什确实是个人物,但我还没机会好好与他结交。” “好--很好!”永霖磨牙霍霍,气嚷:“依卓豫律法和嗤人的习俗,女子都不可以二夫,除非你下辈子生在古庆那个女人当家的地方,否则死了这条心!” “我说结交,不是这个意思。” “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既然嫁人了就要听话,什么李思容、库洛什,哪来这么多野男人?你只能担心我,只能在乎我!” 邵庭一阵考虑,慢吞吞点头。 “嗯,我知道了,答应你。除了你以外,像他这种的,以后都当孩子或女人看,这样可以吧?”她指着苏力。 “很好。”永霖舒气,欢快地搂住她,抱着纤腰摸着螓首。 “嘿哈,看!卓豫的男人好婆妈,还要夫人疼。”被指称“这种的” 当女人或小孩的苏力哈哈笑,分享给族人同乐。 永霖用嗤人语回口,扬唇得意:“女人跟小孩不要说话,让她疼爱,我喜欢到发抖,浑身像让牛蚊咬到,又痒又止不住的兴奋!好到不能再好!” 众穹剜人鸦雀无声,不是敬佩他一口流利的嗤人话,而是太变态的比喻。草原牛蚊的叮咬会产生特殊麻痒感令人上瘾,甚至有人会不想医治,但通常人已病成疯子才会沦落如斯。 苏力指着他,手指发抖地用卓豫话道:“夫人离开他!他是疯子,正常人,不想被牛蚊叮!” “嗯?”邵庭在他怀里抬头。牛蚊她知道,永霖教过,可不是好玩的。“你养了牛蚊?” “没事。”他笑,拍着她背安抚,对苏力态度冷硬,徐缓地以嗤人语道:“闭上你的嘴巴。带我们到穹剜部落,然后告诉你的族长,把我妻子的发带还来,否则一粒粮食都别想拿到!” “你!敢命令穹剜最厉害的勇士?在草原上,最强的勇士可以要任何女人,他不会怕你!” “喔?对了,我都忘了你们有子继父妻、弟承兄嫂的陋习。” “哼,那是其它支族,我们穹剜盛行的是抢婚!没嫁人的、有丈夫的都可以抢!只有好勇士有资格保护女人!” 永霖啧声。“可恶,都怪穹剜太偏僻!”事先居然没搜集到这情况。 邵庭眼睛张得大大的,见苏力与永霖脸色变来变去,不禁推测: “你在为难人家?” “没有。”他冲她一笑。“你还不知道吗?有你在旁的时候,我就只会为难你,其它人打发时间用的,不够入眼。” “那你和苏力都说了些什么?” “我请他带咱们到穹剜部落做客。” “真的?”她要问苏力,却被永霖挡住。“永霖?” 他把她一抱,放到珠翠背上,自己又跃上来坐在后头,如此一来,几乎被他拢在怀里。 他的胸膛欺在背后,极为温暖,醇厚惑人的嗓音滑过她颈子。 “庭儿,我们要尽快了结牵绊住你的全部事情!” “欲速则不达。”她指正。 “说得好,但我更相信,有些事愈快愈好。” “哪些事?” 永霖眸色眨眼深浓,抬起她下颚亲吻上去。“例如我现在想的这件事。” “这…一回避!快回避!都转过去!你们什么都没看见!”青砚急嚷。 邵庭安顺地任他亲吻,在他咬脖子时才痒得瑟缩。“别,等等……” “不行。”他咕哝,很坚持地张口,像要烙印似的磨蹭。 “嗯……啊……”她身子难耐地承受需索,等到他放过,已经吁吁喘着气软依在他怀里。 永霖啃出的吻印太深,几天后痕迹还是留在脖子上。 那吻痕落在耳根下半寸,高领狐毛襟袍也遮不住,邵庭略带困扰,几日后进了穹剜部落,脖子上还是带着那吻痕。 “该死!女人,你多了记号!” 邵庭听到库洛什这么说。 为了避免永霖与穹剜人交谈时还要译给她听,几日里她努力学嗤人语,拼凑起来总算听懂一些。 但那是什么意思? 邵庭偏头,正想开口问库洛什,练一练嗤人话,永霖却抓住她的手,占有性地将她扯近身边。 他的脸色很难看,手有些凉。 “怎么了?”她担忧地抹上他额头。穹剜部落近戈壁,早如春,午似夏,入夜后酷寒无比,她都难以调适,更何况是养尊处优的永霖。“和他们要个近溪的地方搭毡帐,你先休息,好不好?近溪,温差变化徐缓些,你会比较舒服。” 永霖抓下她的手,亲昵地咬了一口。“没事,我只是在告诉那家伙,鲜花已经插在宝山上了。” “嗯?”她回头看,库洛什脸庞涨红,两手握拳,全身绷紧着像要打架。 “你已经嫁人了?”卓豫语,流利中带着口音,他根本原来就学过。 库洛什蓝色的眼珠湛蓝如苍穹,辽远宽阔。 她微微惊讶,这人一身气势锐不可当,是王者风范。她点头,算是回答他,自己让永霖搂着,寻常人都看得出来吧。 “卓豫的女子束发带,我以为是未婚……”库洛什语气落寞,最后气愤地看向永霖,用眼神生吞活剥敌人。“卓豫来的商人,不知道穹剜的野蛮人对你的妻子有企图吗?” “那又如何?我的妻子并不是一般人。”永霖温笑,文雅俊逸。 库洛什看过他两人,这女的,先前分明是与他对阵的将军。“对,你们都不是一般人。”他侧身让出毡帐门口。“进来吧。” “多谢。”邵庭道,与永霖一并入了帐。 半晌后,库洛什踏进来,大步威风地屈膝坐在虎皮毯子上。 “苏力犯了错误,把会吃人的老虎带进来。”库洛什眈眈不善的目光带着不耐烦。“说吧,你们的目的?” “我们的目的大致相同,却又不太一样。”永霖带着笑,徐徐道:“我的妻子主要希望把粮食送给你的部落,我则需要你与卓豫连手,打败喀喀。” 库洛什瞅着邵庭,欲开口说什么,最后压抑住,冲口朝永霖道:“你是谁?凭什么代表卓豫发话?又凭什么我要信任你?” “我是卓豫皇帝的亲弟弟,排行老七,人称安王。” “嗯。”邵庭点头,一手搭在永霖膝上,无惧地对上库洛什讶异万分的目光,让他知道,她会不顾一切护卫丈夫,保护卓豫的安王。 “不可能,你是假的!”库洛什朗笑,很有自信。“卓豫皇帝很护短,从来不让皇族像个男人参与真正的战争,就算野蛮人离卓豫很远,也能知道消息。”他哼一哼,又道:“你想骗我,没这么容易。” “你说得没有错,我这两年来因为兄长阻挠,一直来不成。但是有志者事竞成,因为她,我还是抛下一切来了。” 库洛什皱眉。“女人,他真的是你丈夫?真的是你们皇帝的弟弟?” “嗯,他没骗你。”邵庭道,语气淡,却透露出确切无疑。 库洛什往后一坐,烦躁地抓头发,咕噜噜喝掉一瓶马奶酒。 “你们要我打喀喀,然后呢?要我率领嗤人,归顺卓豫,当附属国吗?” “不用,卓豫皇帝已经没力气再治理更多上地了。你只要和我们订定盟约,在你当王的时候,保持友好。嗤人需要的、不够的,卓豫可以提供;卓豫没有的,嗤人可以交换,不要再掠夺卓豫的边关。” “哼,去抢卓豫人的不是我的族人,是喀喀!你们搞清楚!” “喀喀族长野心太大,对你对我们都不好。你是勇士,不正是为此与族人而生的吗?”邵庭道。 库洛什瞳仁发红,骤发大吼:“喀喀是我生父!难道要我杀死父亲吗?女人,带着你丈夫去找别人!把粮食留下来,我就不俘虏卓豫的安王!” 邵庭芙面肃正,款款起身,走到他跟前。黑白分明的秋水翦瞳,澄澄望进他的愤怒。她从身旁带着的竹筒里拿出一卷羊皮纸,抖开摊在他面前。纤指从图的右方指到左方-- “你看,卓豫与嗤人有这么一大块土地相连,亲近得跟兄弟一样。嗤人的领地狭长,你们在最西边,喀喀和他的儿子分别在更南边跟东边,你们一族本来同源,却因为散居不能团结,外人来了不能保护自己,还会自己人打自己人。喀喀不是个好族长,你难道要让这整片土地上的子民,世世代代,永远在威胁下生活,不安定地过日子?”她把地图推给他。“你好好想一想,别意气用事。” 第十二章 “哼,说得好听!”库洛什扯着她的衣领,挣扎又狰狞地道:“你为什么打仗?” 她直看向他,浅浅地绽出一朵梨涡。“跟你一样。” 库洛什的眸子肃然睁大,心领神会间,有了她与自己同出一线的错觉,粗鲁胡乱地松手挥开她。 邵庭并不退开。“卓豫是我的先祖,与开国皇帝一起捍卫下来的国家,我只是延续保护她的责任。你只要正视自己的心情,就能明白要为谁而战。” 让这话打动了,库洛什脸色稍霁,颔首。 “你们……住在这里几天,我要想一想。” 她微微一笑。“好,等你。”回身。永霖脸色不大美妙,打翻醋桶地咂嘴。 她甫靠近,他就起身把她往怀里带,她贴靠着他的胸膛,厚实温暖。狐袍太厚,听不见他的心音,但肯定跳得快。 永霖搂住她,对着她背后直视而来的库洛什放声:“庭儿别对他太好,臭男人没什么好可怜的。” “哈哈!”库洛什突然笑开。“听说卓豫的狗会占地盘,原来是真的。我们穹剜的北地雪犬是猎狗,不占地盘,勇猛无匹地护卫家园。美丽的女人,你可以在留下来的日子里跟我试婚,会发现我比他好。” “有这种族长,难怪族人会那副样子。”永霖低叱。什么漂亮的姑娘、美丽的女人,他的邵庭还要别人来欣赏吗?试婚?去他妈的狗屁!“庭儿快忘记他的废话,你都有我了。” “嗯。”她甜甜地笑,仰头看他。“让他考虑几天。你不是想看穹剜人平时怎么生活?方才苏力说,等我们和族长谈完,邀请我们到他家做客。” “哼,又一个想试婚的。”他低咒,恶狠狠瞪库洛什一眼,拉着她出帐。 毡帐里剩下库洛什,剑拔弩张的对峙氛围散去后,反而显得静落。 “卓豫的安王爷……”喃喃咀嚼,辗转思量,深邃瞳眸精光乍现。 如果他是真的,或许,真的可行? “来呀!夫人喝,小克家才有的!” 苏力热情拿特调羊奶招呼,须臾便有人抬烤盘进来,上头的烤全羊肥美得滋滋作响。 小克家的主人,即苏力的父亲,叽哩咕噜说了一串,代表家人将羊腿肉割给客人,以示丰盛的招待。 “父亲说谢谢夫人,救族里青年。” 邵庭颔首,对苏力父亲抱拳。 席间除了小克家,其余受夫妻俩帮助的青年家庭也来致谢,一时毡帐里挤了五十来人,热闹非凡。永霖对于他们谈论草原情势、牛羊放牧、大地之母信仰、民族传说,听得入迷,入境随俗,边吃肉边饮着薄酒。 “永霖,有些奇怪。”邵庭蹙着眉头抓他臂膀,头有点昏。指下应该结实的肌理,怎么摸起来软绵绵? “哎呀,捏哪里呢!”一个穹剜妇人拍开她的手,拿绳子欺近。 是她听不懂的话……不是永霖……永霖……糟糕,饮食里被下了东西,太大意了……禁卫……她眼前模模糊糊地,瞧见永霖趴在桌子上,然后有人靠近-- “不!”她低吼,想要抽靴内小刀,颈子上忽然一记麻疼,陷入漆黑之中。 她分明答应过要护卫他,护卫七皇子,那个白瘦少年……她想起时光匆匆,他不再需要她陪练,他健壮了,说要去书里介绍的异国,说要去走错失过的风景……辗转几年,他又变成位高权重、翻手是云覆手是雨的朝臣……然后,分明用什么手法,逼退了她的姻亲。她远在关外,偶尔收到消息,却没太去理会。放纵他、允许他,直到他让自己成了他的妻。她心口莫名抽痛,因着痛,清醒一些。 “唔,永霖……”记忆像断简残篇,一幕幕模糊地跳出闪过。邵庭纠紧了眉眼,口中嘤咛。 “被吊着,都还记得他的名字。”库洛什看着两手被吊挂在悬梁上的邵庭,喃喃自语。 “族长,苏力那小子说,那男人曾亲口说自己是王。这女的,有人认出来,是你们去抢卓豫人的粮草时,跟你打起来的女将。”小克苏力的父亲道。 库洛什“嗯”了声。“用了多少牛蚊药酒给他们喝?” “几滴而已,男人喝的比较多,但是这女的有练卓豫功夫,不容易昏迷至出现幻觉,现在顶多浮起记忆而已。” 库洛什点头。“除了你,其它家怎么说?” “我们小克家和赤勒家、布罗家认为,如果那个男人真的是卓豫的王,应该快点通报喀喀族长。” “你们想要把他送给喀喀?”迟滞地慢慢说,库洛什手心发冷,捏得死紧。 “当然!我们对喀喀族长忠诚,抓到卓豫人,应该快点警告喀喀族长!” 库洛什捏捏鼻梁。“嗯,知道了。我累了,你下去吧。” 小克苏力的父亲还有话要说,但只能作罢。“是,族长多休息。” 他挥退小克家长,看着邵庭。“趁猎物还鲜美,赶快进贡吗?女人,你说,我该进贡给喀喀,还是你们卓豫皇帝?” 邵庭睁眼,她在小克家长讲话时就醒了,只是装昏。库洛什有极佳近乎野兽的原始本领,竟连她呼息的些微改变都能察觉。 “不是你做的。”她吁口气,不是他下令绑他们就好,这表示他还可能跟他们合作。 “哈哈!”他坦然露出挫败表情。“你也看到了,喀喀曾私下送礼物给家长,有人已经忘记对喀喀的仇恨,没有家长支持,我要怎么打败喀喀?” “把他们囚禁起来。”她镇定谋画。“不听你话的就教训,才有权威。” 库洛什面露为难,不断摇头。“他们是叔父,从小教养我。” “他们不顾全族利益,是自私的人,你应该让家长换人,就算年轻,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库洛什迷惑。“女人,你总是知道下一步是什么。” “目标明确就不难。” “那我的目标呢?” “阻止喀喀的野心,不只照顾穹剜人,而是保护所有嗤人同族。” 他走近她,嗔怒。“你说起来容易,要杀多少同族,你根本不在乎!” “如果你的儿子将来不能出生,那么现在也只好杀一些。卓豫不用倾尽全力,只要用上六成兵力,嗤人就会因为喀喀的愚蠢而灭亡,你难道不明白?” “我知道。”他苦笑。“与卓豫和平,才能生存,你们是大国。” 她点头。“你是勇士,过程再辛苦,你都能熬过去。” 他虚弱无奈地笑。“女人,你可以帮我吗?用你的士兵,用你自己?” 她又点头,给予绝对的承诺:“可以,我帮你。” 库洛什一愣,没料她答应得那么快。她是个好女人,但却不是他的。 “你对他,说过多少次可以?” 她还会意不过来他口中的他是谁,库洛什就紧紧地抱来,埋在她秀发里寻求慰藉。 就着两臂被垂吊的站姿,邵庭难以避开,只好两手十指上伸抓紧绳于,想着觑好时机。 “你好温暖……你勇敢,有见识、正直,又刚强,能包容……我很想要你,你可以教族里的女人保护自己,可以与我并肩作战,可以陪我扶养我们的孩子……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去卓豫的军营把你抢来呢?” 她咬牙,以臂力撑起整个身子,在被环抱的有限空间中抬腰使劲,宽大的袍裙很方便施展,她一腿袭上库洛什侧腰,踢得他龇牙咧嘴,但自己却更陷窘境。 “唔!放开!”她右腿收不回来,库洛什拉着她攻击他的腿不放,甚至勾着她的膝弯,呈现她一腿挂在他腰上的姿势。 库洛什痛快笑。“怎么不踢了?另一只腿也可以踢过来。” 她抿唇,清楚被调戏着。 “去帐外站一刻钟,拿雪拍拍脸。”她平板道。在军中待久,兄弟们抑不住本能或妓帐排不上的时候,她就会让他们沿校场跑上三十圈,把精火发泄掉。 库洛什哈哈笑。“你当我是你的兵?”他兴趣恶劣,更把她左腿也勾上腰来,很享受与她相亲相爱的模样。“卓豫有句形容男人的话,叫潇洒不羁,我像吗?” 邵庭蹙眉。“你的老师不好,是放浪不羁。” “哈哈!”库洛什咧开嘴,用最魅力迷人的笑,把脸庞凑近她芙面。“你真的不心动?我勇敢、健猛,姑娘都说我是最好的勇士、最优秀的情人!” 她认真评估想了想,端量他道:“如果是马就有兴趣。至于情人,我已经有丈夫了。” “哈哈哈!马!只有你敢骂我是马!哈哈哈……”他笑翻帐顶,因为太大声,引来还没离远的小克家长。 “族长,发生什么事?”他一脸藏不住的担心。族长有什么事如此愉快? 库洛什勃然,被打断好事地愠恼样。“没见我在取乐子?你离远一点!” “喔,是。”小克家长脸红退开,这次脚步总算走远了。 “就知道是个狐狸,他等会儿一定会把信绑在大鹰脚上,给喀喀送讯。” 原来如此。邵庭理解地点头,谅解他放浪的举动。 “再不把我放下来,我的肩膀会拽了。我需要能动的手臂帮你打喀喀。” “你真是认真。”他笑,放下她双腿,靠近揽着她的腰,让她重量倚在自己身上,轻松了肩膀负担,这才取小刀割断绳子。 “呼……”她徐徐调息,放下肩臂,适应酸疼感。 库洛什看得直摇头。“就算是男人,被吊着也受不了。你真了不起,我总算知道卓豫的皇帝为什么派你来。” “有机会到卓豫的时候,你可以来邵家,让你看看邵家的兵法师傅怎么练兵。有些兵书史书教防御布战,对你应该会有用。”她道,纯粹英雄惜英雄。 库洛什两眼发光。“好!就这么说定了。” 邵庭转转手臂,恢复无碍,再过几日应当可以正常使兵器。“依你看,怎么处理跟喀喀挂钩的家长?” “他们年纪大,绑起来关着就好。” “那么攻打喀喀呢?你的族人愿意跟随你吗?” 库洛什面露为难。“年轻的比较愿意,但是,我不想当王。” “什么意思?” “变成王,会有很多支族长进贡,我不喜欢。草原只需要和平,我们联盟,不需要王。” “嗯,我懂了。”只要他们团结一致扳倒喀喀,卓豫也可以与各个支族签订盟约,只要能互容共处就好。 “我会说服与我友好的支族长,一起帮忙,但是不多,这样可以吗?” 她看着他,最厉害的战士,有仁爱之心。她遇到了。 邵庭点头。“草原上的情势,该怎么牵制喀喀一族,可以从长计划,只要监军都督点头。” “那个都督……”他想起一张严峻的脸,哭丧道:“就是安王?” “对,所以要先把他救出来。” 库洛什苦笑。“如果是这个,你不用急,我想他很安全。你们带着的人很厉害,从你被带进来起,就有人躲在我的毡帐后面,他那边的情况一定也一样。” 邵庭轩眉,烦恼起来,迟慢地道: “嗯,把你刚才听见或看见的忘了,不许告诉安王。” 一片静悄。 库洛什欣喜。“这是我们的秘密吗?为了你,我不介意当马,让你骑在我的背上。”他想让她抓着他的背,那情景煽情又诱人,最好还能不穿衣服。 邵庭看着他,并不感觉困扰,只是走到帐外抓了一把雪回来,拍拍他的脸。 第十三章 “我的安王爷在哪里?” “我真忌妒他。”库洛什咂嘴,见她情真意切等待,不甘愿道:“还在小克家,他们知道他是重要的俘虏,没有伤害他,把他迷昏了丢在帐篷里。” “嗯……”她沉吟。“我去小克家要人,你今晚想办法把家长们处理了吧。如果需要帮忙,对帐篷讲。” 库洛什点头,问道:“你要怎么做?” 她回头。“放心,他在哪里我去哪里,如此而已,不会伤害小克一家。” 话落,库洛什看她踏进大雪中,转眼瞧着自己变得有求必应的帐篷。 “嗯,我来把家长家的位子和他们的长相画出来,比较方便。” 毡帐内外,一样静悄悄,没有半点声息,库洛什拿着炭笔羊皮忙碌。 邵庭走出帐外,环顾遍布星子的夜幕。 星月为灯,穹剜人早已入梦,只除了睡不着的,或在盘算诡计的。 她右手食指拇指在口边做哨,吹出夜枭鸣声。 不到一刻,禁卫军统领已站立在她身前。 “王爷呢?” “在小克苏力的帐篷里,他对王爷颇好,只是碍于父亲命令不得不负责看守王爷。我让五名弟兄藏在那里保护,请青砚小爷待在车上,等您与王爷调度。” “嗯,今夜库洛什要对小克家长等人出手,你多带几人去帮他,王爷那头我去。” “是。”得令,领导抱拳一揖,又如来时无影,没入夜色。 邵庭抬腿走动,几乎没有脚步声,想着永霖应该正在睡觉,苏力不知道有没有准备丰毛毯或炉子…… 她止步,停在唯一一个还亮着灯的毡帐前,虽有犹疑,但还是掀开帐口,苏力焦急丧气地坐在里面。 “夫人!”他苦苦喊她,像久早逢甘霖似的遇到救星。 “嘘,小心吵了人。”她走进,靠近毯边,永霖果然合眼安睡。她用极细的声音道:“牛蚊的药酒会让人昏迷多久?有其它作用吗?” “你怎么知道?”他讶声。“对啊,你被父亲送到族长那里去了,是族长放了你吧?牛蚊药酒是让人好睡觉用的,容易作梦,其它的没有。” “嗯。”他没事,好好地。她蹙眉,扬声:“你没有枕头?” “枕头?啊,睡觉用的……我平常不用那个东西,都直接躺羊毛毯。”苏力不知怎地,有些怕严肃的她。 “嗯。”她点头,坐到永霖身边伸长了腿,把永霖头颅抬到腿上枕着。像是石镇压住了一迭厚厚的纸,左拍拢,右拍拢,她这迭纸,让永霖掇拾得整整齐齐。她环着他的头,轻轻抚过细而浓的眉毛、薄薄的耳廓、直挺的鼻梁……她拢好他肩上的毯子,静谧为他守夜。 一个时辰后。帐外有声息,她转眼瞧,苏力并没发觉,甚至在她来了以后放心睡觉。也好,他今夜最好待在这里,库洛什会把他的父亲安置好的。 翌日,穹剜几个家庭已然生变,局势扭转。 她的安王爷,舒服地躺在她腿上,正很阔气地抬起手,嘴里低沉吟念着: “青砚,把太阳给我赶下去。”眼皮甚至张也没张。 “你别总是为难小砚。”她软软地道。 “唔……”他半醒地抬眼,看是她,弯身爬起来,慵懒地扶着她颈子索吻,嘶哑道:“你回来,没人告诉我……” 她温笑,拂过他额面。“我们还在穹剜。” 永霖顿了顿,眼眸从浑浊转为清明,醒了。“我被迷昏了?” “对,昨晚你睡着时,禁卫军帮着库洛什把穹剜人里被喀喀买通的都关起来了,他已经答应联盟各支族扳倒喀喀。” 永霖用力眨眨眼,甩甩头。怎么一晚上下问事,大局都有根底了? “那家伙跟你说的?” “嗯。”点头,却见永霖一径盯住自己,又担心又懊恼的模样。 “等会儿把昨晚的事都告诉我,每、一、句、话。” 邵庭微笑,她的安王爷还是醒着好。要睡,她跟他一起睡。梦醒一同,喜怨一同,死活一同。“知道了,都告诉你,但不要找库洛什麻烦,他不得已的。” 永霖吓到变脸。“不得已?他不得已做了什么?我改主意了,现在就要听!禁卫领导去哪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听得见,本王分明吩咐过不准离开王妃一步!竟敢擅离职守!” 唉,领导难为。 守在帐篷外的禁卫领导欲哭无泪,暗自决定下回再接到护卫安王爷夫妻的任务,不如先告乡隐退。 邵庭不明何以,或许是天亮得太有希望,看着他像虾子跳水似的紧张,简直太逗,笑意涌上,格格地止不住。她曾听娘提过,这辈子最安心的,就是醒来看到丈夫女儿在身旁,那一刻,像是什么都有了…… 她想,她懂了。幸福,原来起始于永霖在她身边的那一瞬间。 邵庭披上战甲,铁茸隔着帛布紧紧贴合胸腹,包裹着热血软肉与骨干。 她深吸口气,如祖父与邵家军的训练师傅所叮嘱,上战场前,最重要的便是这些锻黑玄铁,她的命需要它们。 永霖已与库洛什花一个月时间说服了八位支族长,打算在今夜于四方举兵,直攻喀喀最自豪的断斧大军。 连同库洛什在内,九位支族长或带五百人,或带一百人;而她卓豫征北大将军,则要领兵一千;这场战,可说是卓豫挟外力平定嗤人内战。 而今,顾破甫与李思容已远征跋涉,带来一千精兵,李将军与其余两位副将驻扎在一里外,准备随时接应。 邵庭抖擞精神,束好绑腿,穿上靴子,在绑腿布与靴皮间插入薄而坚韧的软铁。这是永霖出使四国时寻回的,软铁随她征战,在敌人无数次要砍刺毁了她的腿时,毫无受损地挡止。 外人说她巾帼不让须眉,但其实她之所以能胜,是因为有许多人同上战场,不论是与她并肩,或在背后忐忑难安的,这千人之力集结同心,才是致胜的原因。 她挺直脊梁,佩挂弯刀,抽起长戟,英气勃勃地跨出毡帐。 外头,士兵们早穿戴好装备排排成列,为首的是各队百夫长与骁卫。 “邵庭将军。”顾破甫拱手,将她迎到千人大队前。 邵庭环顾而视,众将士双目炯炯有神,器宇轩昂,这是一支气势磅礴的卓豫之师,她以他们为荣! “很好。”她肯定地点点头。“各队进兵的路线,都清楚了吗?” “是!十天前就把地图派发下去,夫长以上务必背记好路线,应变的逃脱路线也分配好,属下今天考核过,大伙儿脑袋都醒着,没有问题!”李思容道。 “嗯。”她又点头,朝战袍颜色与一般士兵不同的队伍看去。“褐袍的八百人跟着顾副将,黑袍的两百人……今儿要跟我挑断斧营的,都是邵家军吗?” “禀将军,是,还有十位带路的穹剜勇士。” 邵庭微微一笑。“不枉这几日磨合讨论战术,你总算明白人家是勇士了。” “禀将军,是。”李思容垂头抱拳。 “都不是家中独子,也没有妻儿挂碍?” “禀将军,没有。” “好。”她抬头,天色还没全亮,点星未灭,白白的月亮犹挂在西陲。“昨天是嗤人的火神节,他们享乐一夜,戒备或许松些,但不可轻敌。此时将醒未醒,正是神智虚弱的时候,咱们要把握时间,愈快压制住喀喀的士兵愈好。” “是!”李思容道,与顾破甫打了手势。 顾破甫旋即跳上马匹,与几个骁卫副将分别引领队伍。 小兵把绿珠牵来。 邵庭爱怜地摸了爱马,眸中暖意坚定,一个蹬跨,地策着绿珠跟到黑袍队伍旁。 离穹剜驻扎地愈来愈远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白色大帐。 这三天,为了让她能静心布置战局备战。永霖从不出现,连青砚她都没看见,一切仿佛京畿的安王爷府未曾有人来过。 她难以道清此时心情,只知道脑里念着他、悬着他的身影。 永霖啊永霖,你怎如此教我牵挂? “邵庭将军,真的不要和安王爷道别?还来得及。”顾破甫建议。 “不。”她摇头。“永霖不会允的。” 他会不准她分心,他会要她一心一意,护好自己。而且他们从无分别,何来道别?归来的时候,她会好似过往从邵家走到王府一般,平静地问他今日有何事特别,听他论议分享。 眼前的战役非同一般,喀喀的军队采兵民同宿,战士都是各家成年的男人,作战时,听角令集结;非战时,则归家团聚。而今各家刚欢庆完火神节,也就是说,士兵与一般平民都陷入熟睡。他们的目标不是披战甲的斧头勇士,而是手无寸铁的男儿,倘若有妇女持械回击,逼不得已下,她或许也是要杀的。 没有什么对与不对,有的,只是如何才能生存下去。 卓豫是自保,喀喀族长意图壮大,也是自保。 在苍天脚下,活着,从来就不容易。 “驾!”她吆喝一声,雄伟气势不输男儿,当先行在邵家罩前头。眼前被踏出的黄土道沿草原笔直而去,毫无岐岔,一如她的心志。 大队行了半个时辰,在靠近喀喀一族的扎营地时散成八股,与九位支族长所派队伍会合,根据先前所掳的喀喀手下透露,自扎营地八个可行方向同时潜入,从外围的毡帐开始,一一潜入断喉! 天濛濛亮时,大地还安静着,到月没日出,一具具尸体的血浸透衣物,渗入厚毯,从毡帐底下,随着被融化的雪水流出。 邵庭策马而立,看着卓豫与支族联军的士兵进出毡帐,干净的刀子进去,染红出来,哀鸣四起,渐渐唤醒了更多沉睡中的喀喀一族。 有人尖叫打着赤膊从帐里窜出,邵庭“喝”地一声,迅急提刀掠过,一颗人头滚地,无头身躯没一会儿就倒在雪地上。 “啊啊--” 她勒马,哀号的口音是卓豫士兵发出,不绝于耳。 她随即掉头往声音的方向去,果见几个卓豫士兵已惨死在斧头底下,那持斧的彪形大汉杀红了眼,甚至追砍着断腿在地上爬的卓豫士兵。 兵民同居的缺点,就是不知哪个帐是大将的,无法避免兄弟们对上,她的作用,也在于此。 邵庭觑准了,奔马而去,欲藉绿珠的奔劲冲刺击落他的大斧。 铿锵!兵器相接,他的斧竟藏有倒钩,随他转腕,卡住她的弯刀。 那大汉咧嘴,黄牙森森,大臂画圈,硬是把她拖下马来。她咬牙耐受,左手抽出短剑,意欲近击相拼,那大汉地“呃”一声,双目成浊,口中溢血,就见一支蛇戟蓦地穿破他的胸。 大汉巍巍地往她这方向倒下后,只见库洛什骑着乌珠穆沁骏马,一身血污,意气风发地抽回蛇戟。 “邵庭!我救了你一命!”生死相交,从同盟起,他就直唤她的名。 “嗯,多谢。”她拾起弯刀,很快跳上马背,眉峰蹙了蹙。“你不是该在南面吗?你的队伍怎么办?” “小克苏力顶着,他该磨练,这是建功的好机会。”库洛什粗犷道:“幸好我来了,臭脸王爷说得没错,你会不顾性命,有姓李的骁卫阻挡也没用。” “永霖?”她不解,随手又解决了一个窜逃出来的。耳边听着骨碎肉击、悲鸣呜咽,她一脸平常地问:“永霖请你照顾我?” 第十四章 “对!”库洛什长戟横扫,又刺杀一个。“出发前他来我的营帐,说他这辈子没求过人,我是第一个!那求人的样子,好嚣张!”他哈哈笑两声。“他叫我一进喀喀的驻扎地,就来找你,要我跟你一起杀敌,直到回去。” “嗯。”她点头,有库洛什在背后,她可以放心。“多谢,我铭感五内。” “不用客气!”库洛什恢弘一吼,夺过身旁小兵的戟,投臂而去,力道大得整戟穿过第一人胸膛,直刺第二人背心。 邵庭暗自庆幸两人非敌,弯刀继续砍杀,回头对着也在击杀的库洛什道:“哪天你一定要告诉我臂力如何训练。” 他抽出戟,热血喷溅上他的狐袍。“让你回去教卓豫的士兵吗?别想,野蛮人不笨,而且这是天生的!” 她蹙眉,转身面对他的同时弯刀斩下一人,她没去看那滚落的脑袋,反而直直对上他精锐的眼睛。 “你不是野蛮人。” 库洛什哈哈大笑。“我知道,我是勇士!呃……” 邵庭忽然将弯刀往他的方向投去,接着凛容策马,一个利落弯绕,抽回插在敌人身上的弯刀。“不欠你了。”话落,直朝酣战的地方奔去。 “啧,真是难管教的女人!喝勒!”库洛什追上去。 将近两千人的联盟军对上沉睡之狮,迅捷扫荡,邵庭将喀喀一家留给库洛什与八位支族长们;正午时,与环守在外的李将军会合,确认里外皆已底定。 “邵庭将军这一役打得漂亮,皇上定会严加封赏!”李将军激赏道。 “是大伙功劳。”邵庭淡淡应一声,看着眼前烽烟四起的雪白群落。“喀喀族长的支援没来么?” “邵庭将军说的是与喀喀同盟的那些支族?”李将军神秘笑。 邵庭点头,只见这位沙场老将提起不离身的宝剑。 “您没听见我这剑发出嗡嗡的声音吗?” 她轩眉。鸣血剑,遇血则鸣;愈多血,长鸣愈久。但是四周并未有战过痕迹,大队人马也泰然稳若,仿似里头炼狱与己无关。 “战过不留痕,您愈来愈厉害了。” “哈哈哈!哪不留痕!李将军是在十里外就布了哨子,一见影踪马上进击,痕迹都留在十里外的格则部落一带,格则支族长的脑袋也留在那里啦!” 李将军着恼,赏了就会多嘴的女副将一眼。 “咳,开开玩笑,邵庭将军当真儿以为我一把老骨头,还能研究出什么厉害战术来?” 女副将格格笑个不停,邵庭也还以微笑,持静道:“我的确想向您讨教。” “唉,向我讨教不如去问你祖父,或者安王爷也不错,安王爷不会带兵打仗,但是兵法见识很有一套,你的战法,该不会是他教的?安王爷可是以博学闻名卓豫呀!” “嗯,我的确从小与他弈棋,虽然从未赢过,但策略精进不少。” “哈哈哈……”李将军笑声辽远,眼眸一亮,指着从白色群落来的一千人众,都是各支族的联军勇士。“看,回来了。” “嗯。”她眯眸。日头大,皑皑白雪辉映下,她仿佛觉得整片大地泛着薄薄白光,虚幻得不是真的。 军队凯旋而归,喀喀一族重要成员让库洛什以牛皮绳囚绑,一个绑着一个,小克苏力更激越地自请接下看守之职。 接下来由各支族长与部落长老联议,决定喀喀等人下场。卓豫这方,只要确保事情不再生变,不再有喀喀阵营的部族来袭即可。 依目前浩大声势,邵庭估料与喀喀联合的各支族部落也不敢轻举妄动。 镇北平乱可说已成功一半,接下来只要协助穹剜等各支族协商,确立各个支族部落和平共处,并与卓豫订立和平盟约即可。 接下来,便不是她能掌握影响的了。 邵庭深吸口气,风中带来未平歇的腥臊气味,微微地,头有点疼。她微蹙了蹙眉,挺腰拱身,加快了行进速度。 返回穹剜部落时,首见青砚。 他早苦等在营门口,等她下马,赶上去伺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夫人……呜……夫人您有没有受伤?” “你哭得这般惨,我都以为我受伤了。”她难得开了玩笑。“永霖呢?” “主子在帐子里,边找事做,边等您回来……” “嗯。”点头,正要与大将们一同进到帐里议事,青砚气急败坏地喊住她。 “夫人!您……您不能先去看看主子吗?”苦瓜脸,下唇噘了出来。 邵庭顿步,偏头想,等会儿要商讨如何安置士兵与喀喀等人,这也是大事。 “邵庭将军,接下来不如就交给我,你还是先去让安王爷安心才是。”李将军道:“有顾副将与思容帮忙,我想事情可以很快圆满。” “嗯,那就麻烦您,多谢。” 她将长戟与绿珠交给小兵,取下头盔抱在肘弯,跨步往车队旁的毡帐走去。 她深吸口气,停在帐前,撩开垂毡。 帐里软绵地毯,随她走步,将足音吸得一干二净。 她杏眸雪亮,分明看见永霖在她进来时震了好一下。他倚卧在软枕边,左手撑头,右手捏着一本蓝皮簿子,俊目死死盯在纸页上。即便她走近了,靠近了蹲在他肘边,他还是没抬头看她一眼。 她垂目,看见那管簿子在他手上,不知如何地被勒出皱痕,轻轻启口:“别躺着看书,伤眼。” 他眉目稍敛,像是隐忍闷气似的合眼,宽肩不住地起伏。 心肉仿佛被掐住了,她一瞬难以呼息,将头盔放在毯上,一手压着软枕,另只手抬起他的面,拇指摩挲过薄唇,在唇开合无语的时候,恋恋地以指温暖他。 果然很凉。 永霖的心,也是凉飕飕的吗? 她环住他的颈子,拥抱他的身躯,感觉他渐渐全身松软下来依着自己。怀里的踏实暖意,充盈饱满,她回到有他的地方了。 “读什么呢?”她问。 “户部呈上来的人口载案。”永霖将她搂得更紧些,深深嗅闻她的味道,揪紧了心,干涩怨言:“本想读点枯燥东西,但脑子太清醒,随便翻就找到纰漏。回去要撤换一批人,否则早晚你的兵都不见。” “嗯,你别太辛苦。” 他胸膛震动,笑意传到她身上。“哈哈,朝中有人还等着你会劝我,以为你会让我收敛些,没想到庭儿倒是支持。” “嗯,出嫁从夫。” 他胸臆生甜,眷恋万分地埋在她颈窝,不住地重复她的名字,一声声庭儿庭儿……几乎唤断肝肠。 她蓦地懊悔,不愿他如此忧怀。他是天所骄纵,得好好捧护。 “我还要去看他们如何决断,是否留兵,帮助库洛什镇压异起。”稍推开他,果见他愠恼,眉峰蹙拢。 “行,我也不是不能讲话。”他舒心道:“你先休息,至少沐浴更衣换下这身衣服。我鼻子差,受不住血腥味。” “嗯。”她点头,就见永霖提声一喊,青砚很快进来布置热水。 片刻后,邵庭看看他,看看没有屏风的帐子,末了要他等一会儿,背过身去卸下钟甲,褪去衣袍,拿了条布巾跨入桶里,毫无扭捏。她知道他在看,因为背后要烧出两个窟窿似的,他认真在检视她身上有无青紫、有无红裂。 “嗯……”她舒服浸在热水中,用热度抒解疲惫酸疼。 永霖起身,到衣架边脱去外袍,她原以为他要来一起洗,孰料只是换掉与她拥抱而染污的外袍而已。他利落套好袍子,束上玉带,一身卓豫文士的装扮,玉树临风,只在外头加了狐裘大衣。 永霖捧来一迭衣物与干净浴布,坐到浴桶旁,两手撑迭,头趴枕在浴桶边缘,目光露骨地一览无尽春光。 邵庭呼息短促起来,胸脯起伏,水面涟漪一圈圈漾开。 她头疼地拿起布巾,意欲遮掩,他却倾城一笑,很体贴地道: “不用遮了,等会儿还要帮你穿衣呢,还是你不要我帮忙?” 她澄目瞅去,清楚他容不得拒绝。往昔拒绝他,她被整得很惨,再后来,他不捉弄她,她反而担心。 “那就麻烦永霖了。”点点头,拿布沾了皂盒,揉出泡沫,刷过肌肤。她用清水拍过脸庞与肩头,差不多了就起身跨出澡桶,踏入他早摊开浴布等候的怀抱中。 永霖心细,怕她着凉,一旁点着火炉。他仔细替她擦去身上水珠,一一为她套上层饰繁复的卓豫女装,绸衣罗裳、锦缎褶坠,比当初宫廷嬷嬷打理的还要妥当雅贵。 她对衣裳没有偏好,过去由着家里母亲与总管添增衣物,都是素雅的色料,嫁了永霖,他担起这事,处处用上最好的,料子绣饰无一不精。 他先是为她上淡妆绾发,松松的髻间点缀着薄金花,一支流苏钗扎在脑后;再来套上淡粉直裾,她穿在身上,肩袖处绣着粉桃花,裙摆是桃花层迭,一派烂漫华贵;腰间系着白宽腰带,再绑一条樱红丝带,丝带轻飘飘垂落至膝前,说不出的雅致端庄。 永霖屈膝,替她套上雪白蚕丝袜,套了丝缕鞋,最后披件大紫貂皮氅,绸缎绑带在胸前打出富贵结。末了环视她头脚一身,俊脸全是满意。 “好美。”他赞叹,不禁失笑。 邵庭轻轻提醒:“永霖,议事帐。” “好,就知道你记挂。”他心情好,牵着她出帐,从看傻了的青砚手里拿过布伞,撑开在两人头上挡雪。 不到一刻钟的缓步路程,多少人看到掉了下巴。一入议事帐,邵庭艳惊四座,争执吵闹,须臾静了下来。 惊讶的、心痛的、赞美的,众人怀抱的心思各异,你推我挤,让出了位子来。邵庭任由永霖牵扶,在他铺好的坐垫上缓缓侧膝坐了下来,两手随意交迭在膝上,自然而然就露出大家闺秀的秀丽模样。 “诸位都讨论到哪儿了?”她点了胭脂的唇轻启,指尖划过案上北域草原地图,上头标志了嗤人各支族分布。“思容?”她问向负责纪录的李思容。 “回将军……呃,顾副将自愿请留驻扎,在嗤人各支族推派出大族长前,先留下以防有喀喀余党再起动乱。” 她朝顾破甫点头。“这事就麻烦顾副将,务必铲除。”环顾众人,全都是呆愣愣的样子。“李将军,您看看情况,过几日回营等待皇上圣旨,班师回京。” “呃,把这事扔给我是没问题,但邵庭将军您呢?不一同回去?京畿迎军,那可是皇族都会参与的盛事,您这个征北大将军不在怎么行?” “皇上另派了密旨给我,这事要麻烦李将军代劳了。” 永霖惊愕。“什么旨?何时颁的?” “成亲那日,宫廷嬷嬷带着太子来过,拿给我一个锦盒,装着皇上的密旨。皇上要我与喀喀的战事一结,立即卸任征北将军。” “可恶!”永霖拍桌。“分明是要削功!邵家先祖是开国元老,历代尽是精锐,他怕你拥兵自重吗?但这未免太快,你手上才二千精兵--” 她悠然笑,抬手抹开他眉际皱褶。 “你想多了,太子喊我七婶,皇上怎会削我兵权?” “……皇上葫芦里卖什么药?” “唔,皇上说他还要三个大将军,镇守东西南三面。”她含蓄道。 永霖轩眉,啧了声。“就会出张嘴讨!皇上当要训练出一个将军三年五载就成吗?让你祖父来教,有点天资的都要花上十年,更何况他现在要,上哪儿找!” “唔,皇上没说什么时候要人,只写明务必达成。”她头垂得低低,见他着恼地帮她想办法,轻叹一声,附耳过去说话。 第十五章 皇上不过是希望他俩相敬相爱,添几个子佷,有这么难懂吗?他脑袋用哪儿去了? 永霖两眼睁得大大,在她面上逡巡。“真是这意思,没弄错?” “没有。”她很确定。他们几个皇族兄弟虽然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但下朝少不得关怀友爱,只是用的方法教人不敢恭维,瞧永霖此时疑心重重便知。 他面上惨然,声调带恐:“皇上打算等你孩子生了,拆散我们一家,让你带孩子去打仗吗?” 她偏头,他怎想得这么偏?“你最近得罪皇上了?还是相爷?” 永霖顿了顿,转过头,讪讪回两字:“没有。” “嗯。”回头找二哥聊聊好了。她暗自决定。 眼角觑见库洛什,他直笑,很乐呵似的。 要和喀喀最威猛的勇士一别了,她起身,倒了一杯酒,步至他跟前,两手举杯,与他相视而干,以嗤人族英雄之礼相敬。 “邵庭,我不会忘了你。一定去找你,如果那时候你不满意这个丈夫了,可以考虑跟我走。” 她微笑。“穹剜最好的情人若属于我,我怕会被姑娘们怨恨。” “呃,夫人,您已经被怨恨了。”青砚小声道。 永霖蓦地惊色制止:“谁让你多嘴!” “喔,小砚知道什么?” 青砚无惧永霖狂使眼色,横竖看起来,将来主子当家,多半还是会听夫人的话。女大将军,御夫有术呀。 “主子风流倜傥,有名声在外,别称‘遗帕公子’,指主子走在路上,有无数姑娘遗落手帕,盼望主子一拾,藉以亲近认识。” 邵庭格格笑,当场众人也笑翻,她不禁好奇。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就这两年。您不在京畿,主子微服从王府到邵府路上,还有拐去茶馆、棋馆的时候,常常有姑娘偷跟着。这件事情是因为一次在鹊桥上巧遇花魁袅袅姑娘,袅袅姑娘遗落了帕子,这么传出来的。” “鹊桥……嗯,挺符合你附庸风雅的性子,我就奇怪你怎么对女人的东西上手,原来还有这层。”她喃喃,面上无波澜,喜怒不显。“嗯?你在四国出使时,该不会也遇上这事吧?” 青砚很快应答:“回夫人,依各国习俗,沧浪国的姑娘丢桃子、翼国的姑娘抛纸笺,要写上名字住址的,还有……” “闭、嘴!”永霖磨牙。这吃里扒外的小子!白养了! 邵庭抬手,听够了,制止青砚。“小砚要说的我明白了。”她面上有着嫣然的美丽,眼眸柔柔看着他,能转断人颈子的手掌抚着他脸庞耳壳。“往后出门,记得让人知道你已成婚,可不要忘了。” 永霖咽口唾沫,喉结咕噜一个起落。“记住了。” “很好。”她倒了杯马奶酒,给他压惊。 永霖接过,看了一眼酒杯,壮士断腕地饮尽,碰地放杯。“我没让你晓得,是因为丢脸!” “我知道。”她回眸,依旧娴雅不可方物。“我只是不想你白白给那些姑娘看,再说徒惹情意也不好。” 他脸庞一红,转脸咳了两声,总算不觉委屈。“回头我交代人放话出去,‘遗帕’是安王,往后出门摆个王府阵仗,料想民间没人敢瞧上第二眼。” “不用那样,茶馆棋馆那些地方你爱的,往后我陪你去,他们知道你有妻子,会少觊觎些,咱们去与民同乐。”她安着他的心,手轻轻搭在他手背上,温存亲爱,夫妻俩如处无人之境。 整帐篷的人摇头好笑,钦羡万分,纷纷举杯道贺两人职责圆满,得以回京。有这理智持平的二人在,大伙儿便平心静气议起事来,将事情一件件派发。 邵庭这一行卓豫军队,除了顾破甫带五百人仍留在穹剜之外,其余悉数先回驻扎地。永霖先前就留在邵家军里的探子把消息传递得快,他们回营时,圣旨已经传来。 永霖翘起脚,身子懒懒陷在太师椅里,斜眼睐看传圣旨的使者。“皇上总算把你丢出来历练了?” 永睿不理他,嘻嘻地直到邵庭身前拱手作揖。 “嘿,七嫂您瞧,小弟特地跟皇上请命,来接替七嫂跟七哥的工作,这功劳可以抵过您大婚时的新妇见面礼了吧?” 邵庭抬眼,这皮相讨喜、性格淘气的八王爷宪王,似乎不太清楚她的脾气。“八弟当真要来斡旋于嗤人各支族间,协助各支族选出大族长,以及订立卓豫、嗤人间的友好约盟?” “当然。往昔这事由七哥跟他的人负责,皇上说七哥总揽大权久了,要他换换位子,便派我来。” “嗯。”她点头,把永睿从头到脚瞅了一遍。“那就麻烦八弟,我会派人送你到穹剜部落,这两天你准备准备。现在嗤人各支族以穹剜支族长库洛什为首,我再捎封信给他,并让顾副将协助你。” “那太好了,多谢七嫂。”永睿笑嘻嘻道。 永霖轻哼一声,面上倒有幸灾乐祸。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嗤人各支在草原的据点,还有支族间重要人物的姻亲关系、父子关系,都记起来了吗?或者我该这么问,你的嗤人语学得如何了?准备好融入他们,和他们打搏击、攀交情了吗?” “唔……”永睿颊肉抖了几下。“咳,地图背了,但是……咳咳,那个搏击恐怕就……” “语言一句不通,听都没听过搏击?”永霖目光怜悯,直接论定他没救了,就事论事询问:“想过订约的内容吗?” “呃,不就互不侵占,每年派使节相互往来,互赠礼物……” 永霖一哼。“你把我做过的再拿出来,八哥鸟都会。”他起身,到角落箱子里拿出一迭书。“是嗤人的民俗记载,里头从先祖传说到放羊的方法都有,堪称他们一族的智慧。把这些都带回卓豫,咱们才知道要来往的是谁、该如何结交。” 永睿如获至宝,喜孜孜要接过。 永霖却放回箱子里,沉着声严厉道:“你得想办法让嗤人了解卓豫。” “嗤人族喜欢歌舞搏击,我瞧八弟歌舞还行,但搏击要练练。回头跟你七哥早起扎马,之后去穹剜,他们当你是勇士尊重,要做什么事也容易些。” 永睿脸一垮。“七嫂……我、我是白斩鸡一只,没练过……” 邵庭杏眸睁圆,转向永霖。“皇族子弟自小有人陪练,拳脚骑射功夫都不错,八弟怎么搞的?” 永霖邪气笑,两手掐开永睿双颊,揉搓掐捏。“因为他打小就会吃,吃得特别圆润可爱,父王与母后们争相疼宠,等到换了我们这群哥哥要训练,就一点苦都挨不得,只会哭,成天撒娇耍赖,弄到最后就由着他去了。” 邵庭理解地点头,微笑。“八弟别担心,依邵家的法子,还没有练不起来的人,我定助你一臂之力,待会儿就帮你排一份操练表,让李骁卫盯着你照做。” 永睿几乎要哭了。“七哥,我可不可以再换一份礼物?” “不行,你留着,我和你七嫂三天后就要回京了,这头的事要没办妥,你就不用回京了。”露出整齐白牙,森森微笑。 邵庭微蹙眉头。“别吓他。” 永霖拉过她的手,深情款款。“用不着替他费神,你的心思全副拿来疼我,我都还嫌不够,不必浪费分给别人。” 永睿落了一地鸡皮疙瘩,抱着臂膀躲在旁边,看他家七哥如何发挥卓豫学富第一的功力,甜语花言说来毫不费劲。 邵庭任他拉扯,温温顺顺点了点头,“嗯”了声算是答应。 永霖对她很贪,有时候几乎不要脸面地讨糖吃,偶尔更当着众人的面要证明她是他的。她微地心疼,难道两年前奉旨来关外,没让他慰留,当真伤透他的尊严? 她缓吐口气,自责没让国家人义与爱人两者和谐。她选了前者,身为皇族的永霖,却一反地位职责,选择后者。 “觉得负担了?”见她思量但却不语,永霖黯下神色,俊秀的眉轩扬,苦苦地扯唇笑:“说笑罢了,你的心思还要关怀祖父母亲,还要牵挂边疆国土,哪能光惦记一个男人。” 永睿惊吓,抱臂退退退。他家七哥和人算帐就是摆出据理无辜的嘴脸!现在更上层楼,可怜加上凄清,压根儿鬼见愁,好可怕! 邵庭蹙眉,看着她性格恶劣的男人。“八弟先回避好吗?” “嗳,好好好,七嫂保重!”一溜烟逃了。 “没用。”永霖低啐,儒雅笑问:“庭儿要和我说什么?” 邵庭伤脑筋。“我下棋从没赢过你,如果你要我踏入棋局,得要告诉我。否则布好阵式,我没走上去,你呕气苦闷,我也会心疼。” 永霖黑黝黝的眼睛发亮,一扫阴霾,像得了糖葫芦的小孩,神情欣院清霁。“庭儿当真?真会心疼我?” 她一如既往,诚实地点头。“嗯。” 他嘟起嘴,啄了她两口,恋栈地贴在她唇边,挨着她说话,两片唇办磨着她的。“有你这话我就心安了,不枉千里迢迢搁着王府跑来这了。” “嗯。永霖在我身边,可以放心,但是我们也要快点回家,王府不可一日无主。” “放心,安王府不养蠢奴才。少了主子就不能做事,回头整批汰换掉。” 她蹙眉。“总管跟笔墨书砚跟着你许久了,换了,去哪找能摸清你脾气的?” 永霖呵呵直笑。“不就你么?”他娴熟地抚揉纤腰,薄唇在她颈根发丛嬉戏,蝶恋花似的轻怜蜜爱,碎吻纷落。“我想让你宠坏。” “唔,嗯……”邵庭抬起下颚,让他解开两颗钮扣,亲吻锁骨处的细嫩肌肤。永霖喜欢抱着她,喜欢咬她圆润的肩。 他所有样子,她几乎都知道。 从他是皇子的时候起,他做的恶事,诸如扳倒朝臣、刁难官员,有的是因为看不顺眼,也有的蓄意为难,只为了斗智。林林总总,不知道全部,她也知晓一半。 祖父说过,随他年长识事,他在八名皇子中愈显奸险强横,骄矜态傲,相处起来颇令人头疼,可与之交,但不好深往。 她不在京畿的那两年,永霖频频上门,祖父看出意图,曾来信探过她的意思。要嫁不嫁。她只回信永霖很好,是祖父没看见,婚姻大事听凭长上作主。 永霖多情,蛮横善感,她只担心将来嫁了李思容,永霖会如何。因着永霖的执着,她难舍起来,所以祖父答应时,虽然对不起思容,却也松了口气。 “庭儿,踩着我的脚。”永霖嘶哑道,嗓音模糊,已卸了她半数衣衫。 “唔。”大白天,他玩什么花样?邵庭没多想,顺着他,还穿着绣鞋就踩在他的黑靴上头,觉得浑身冒着热气,任由他做尽夫妻间的亲密事儿。 邵庭觉得自己想错了,她的男人不只贪,是贪得无厌。连续几日回京的路上,永霖总缠她,像是要补足她不在、让他提心吊胆的那几天。 他天天神清气爽,日日餍足欢喜。小砚哭着来感谢她,说打从做事起,没遇主子这么好心情、容易伺候过。 邵庭起先不觉得,而今渐渐明白,结亲那日,他的众兄弟们何以欣慰,劳师动众地感谢她,仿佛她收留了什么天大祸害。 她是永霖的凉水,而他很挑,非常挑。 他们一路放慢脚程,欣赏北郡风光,沿途玩过小市镇,尝过香饽饽,直到进京也是悠悠缓缓的。 回到安王府,她更是被伺候得妥妥帖帖,永霖不要她动一根指头,除了她惯常的每日练武外,寻常时候一滴汗都不用流,日子舒泰雍穆。 第十六章 永霖每日卯时早朝,固定让青砚打点,用了简单早膳便出门,回来便到她专用的休憩小间找她,和她说些朝廷大事,告诉她皇上对北郡政策如何、八弟有啥建树。 最近,话题转到留邸。 永霖从日日安泰回来,到渐渐染上烦厌,似乎跟隔壁的老相爷有关系。 “我累了!” 永霖一下朝就直奔她的休憩房,见她直挺挺坐在榻边,便赖上来,腻着要她丢了兵书。 她微微一笑,指尖抚过他鬓发,将手心贴在他额间腧穴,徐缓推揉。 “相爷又跟你杠上了?” 永霖闭着眸,直挺的鼻梁重重哼出闷气。 “哪天把隔壁的地儿买下来,淹水放鱼,辟成王府池子!” “不可以,相爷清廉节俭,好不容易才揽足银两,从租赁买下那幢宅。” “好个清廉节俭,你当他一国之相,俸禄会少吗?他是不谙守财之道!” 她柔柔抚着他额发冠束,轻语:“永霖,我听说许多地方官员薪饷微薄,养不起一大家子,全都是相爷纡困。” 迟迟过了半刻,他才不甘不愿:“好,我不养鱼就是。”睁眸,探手揽住她颈子,将人往下勾,直印上他唇办,辗转相亲厮磨才抒解困乏。 她双颊红扑扑,芙面温婉挂着笑容。 “我陪你出去走走可好?回来这么久,还没到过你说的留邸。” “你想去瞧瞧?”永霖霎时神采奕奕。 “嗯。”她点头。 “好,等我一会儿,回房把朝袍换了就走。”他跨出门,朝门外站守的青砚道:“把马车准备好,我跟夫人待会儿要出门,往后每回夫人出门,就照我今天说的办。” “是,小的正在记!”青砚随身揣着小册子跟笔,赶紧写下来。 “冬天的时候,车上记得放怀炉,火先烘好,夫人不大怕冷,不可太热。椅垫上要铺孔雀羽毛垫子,就拿去年惠妃送的那件。暗格里随时放好软枕跟毯子,得要是兔毛做的。车上要准备‘朝日阁’的绿茶糕,不用多,三两块就好;夫人喜欢喝乌龙,茶叶要多,泡得浓苦一些……” 她喜欢苦茶么?邵庭偏头悬想,这么一看,似乎是呢。 她看着永霖绕过九曲回廊走回房,一边落话吩咐,说什么待会儿走到门口,就要看见马车,茶水点心也要准备好;青砚早被训练利落,赶紧跑去办。 要伺候安王爷,当真不易。希望小砚别觉得她麻烦,她的规矩,真的没那么多,往常都是轻装简从,走路来王府的。 见潇洒身影没入转角,她再回去安稳地翻几页书。 两刻后,永霖换好袍子,爽朗月牙色,更显天生的丰神俊美。他头束玉冠,身上玉块与香囊一应俱全,当真自若风流,倜傥无匹。 她点点头,永霖习惯用好穿好,加之容貌不俗,身躯顽长,按他自己的习惯打理妥当,便是风度翩翩、顾盼生姿。难怪姑娘家要追,全明白了。 “原来遗帕公子是这模样。” 永霖检查扇子的举动一僵,懊恼地看她。“我没有捡过,瞧都没瞧一眼,青砚说的什么袅袅姑娘,我压根儿没印象。” “嗯。”她笑,放下书本。“走吧。” 永霖蹙眉,锁着眉目,霸道地牵着她。 留邸座落在京畿西北,一处被昵称小四国的区域里。小四国由三条街与四条巷组成,住的都是四国来的艺人、留学生、商贾,来自四国或其它小国的官员则一律居住留邸。 他们先搭车到棋馆。里头除了四国来的外邦人,还有书生、商人打扮的卓豫人,各聚集了几入围成一桌,有的手中捏着纸片,正在玩纸牌游戏,有的桌上摆了五色小圆木棋,有的光是黑白两色棋子就下满棋盘方格,全是新奇东西。 永霖带她到最多人观战的一桌,棋盘上有四排四列十六根木棍,棍上零星串着黑白二色棋珠,对战的两人一人持白棋,一人持黑棋,轮流把棋珠串在棍子上。 永霖瞅了眼棋局,解说道:“这叫方垛四子棋,把棋珠串在木棍上,哪一方可在横、斜、纵三维连成四子一线,便算赢了。”还是紧紧握着她。 “嗯。”她微笑。 永霖说话间,持黑子着翼国装束的男人抬起头,见是他,欢快地起身走来。 “安公子!瞧,我的对手来啦!你们都快点让位子,让我和安公子一战!” 永霖温和一笑。“我今天和夫人一起来,要我奉陪,必须夫人答应。” 男子这才看向邵庭,瞧见他俩牵在一起的手,恍然大悟。 “安公子的夫人!”右手贴在胸前,弯腰见礼。“夫人好,请夫人把安公子借我,我好久没有一展身手了,安公子不在,无趣!没人能赢我!” 邵庭秀气的眉略抬,看了身畔永霖,再瞧瞧热闹的棋馆。既然都来了,不妨让他开心一些。“这儿能下注吗?” “庭儿要赌?”永霖讶异。 她微笑。“我刚在门口看见一匹骏马,颈长躯壮,腿高鬃浓,气忾英武,似乎是四国之一的马种,夫君可否赢来?” 永霖哈哈朗笑。“没问题!外头的马是谁的?安某为妻,在此恳请一战。” 馆内喧哗起来,众人交头接耳,纷纷去问谁是马主。一个在玩五色棋的汉子听了跳起来,奔到门口看了那马一眼,搔搔脑袋,垂头丧气走回来。 “咳,我是马主人。” 永霖温雅笑,对方他知道,是卓豫往来沧浪国的马贩,偶尔才来棋馆。“我家夫人很欣赏大哥的马,不知大哥是否愿意以马为注,对弈一局?棋种可由大哥选择。” 汉子搔搔头,有点伤脑筋。“马没什么,要送也行,但就棋嘛,我下得不好,万一三五步内就输掉,这未免也输得太快了,丢脸啊。” 邵庭一笑。“不如这样吧,这位大哥可以挑五位同伴,轮流与夫君弈棋,若夫君全胜,马才归我们,若输了一盘,今日大家的点心茶食,就算夫君请客。” 永霖敛容。“庭儿,翼国的棋我可不太擅长。” “诸位听见了吧?这位大哥可以找翼国的棋手相助,我家夫君聪明,别让他赢得太容易。”她笑语嫣然,大方地找处位子坐,捧茗看戏。 正当整间棋馆闹哄哄推选人的时候,永霖凑在她身边,低声附耳。 “你是来让我玩的?” “你分明能先抛着朝堂上的事,何必直揣在心里,弄得自己烦?” 她笑。“下去玩玩吧,别让相爷影响了,我想看你意气风发地赢过所有人。” “好。”他心里生甜,五脏六腑像蜜麻花,和糖揉搅在一块儿,心情大好。 他们在棋馆待了一时辰,永霖机敏善变,对各式棋牌游戏游刃有余,连番战下来,最不擅长的翼国七彩牌也有小赢。 永霖让人先牵了马回去,两人又去看了留邸。 因为相爷当庭反对,眼下四国来的官员只能在小四国出入,不可踏出三街四巷的范围内。 永霖解说这番局势时,已无怨声,相反地跃跃欲试,气态盎然。 “相爷愈老,手段愈玲珑,不当庭反对,却也让大伙儿没人敢支持,都怕将来留邸的异国人多了,一个没管好出事要担待。” 她让他牵着,放眼看去各色花轩、彩旗飘扬的楼宇。“永霖不怕吗?” “外邦人只身来此,没有靠恃,多半战战兢兢。他们想作乱的人少,想平安的多。相爷担心卓豫国事泄露,但现今各国掌握他国情势,大多是靠探子,与这些抄写文书的官员和留学生关系不大。再说了,从他们口里取得消息,不更容易?若真打起来,还可以作为人质。” “嗯。”他果然都思虑过了。“除非相爷有其它反对理由,没告诉你。” “例如?” “我攻打嗤人的时候,曾经在一个嗤人大将帐里见到沧浪开国皇帝--仁皇的玉杯。沧浪的国土与嗤人一族没有连接,中间相隔着卓豫,那东西要如何到嗤人手上?” 永霖俊面布满凛色。“有人藉着卓豫允许外邦人往来,盗卖国宝。” “嗯。”她凝重点头。“虽然与卓豫没关系,但毕竟在咱们土地上发生,何况还不能确定没把卓豫的珍品也卖出去。” “你说相爷会不会是知道这件事?” 她一笑。“相爷是三朝老臣,爱护卓豫之深,祖父曾说过自己远远不及。你若肯去问,设法在留邸与安全间寻平衡,说不得相爷就愿意让步了。” 永霖如大梦初醒,高兴得当街弯腰抱起她转了两圈。 “庭儿真是我的幸运符!” 她揽着他肩颈,娇俏地晕红了双颊。“快放我下来,让人看笑话了。” “哈哈,你当日在王府门口、在大草原上亲我,怎么就不怕笑话?” “那不一样。”前者没什么人,后者都是外人。她也是会看场合的。 永霖噙笑,弯身放她下地,略有迟疑。 “找一天请相爷来吃粥,你瞧怎样?” “那可得早起了。我听祖父说,相爷喜欢翡翠粥,要新鲜的菠菜跟猪大骨下去熬,还得划开骨髓,滚上一个时辰才会香。” 永霖认真点头。“青砚记下了吗?” “记下了,小的回头就吩咐厨房试做,相爷来那天一定准备好。” 天,请相爷过府,主子的死对头!他还在震惊啊,写得多抖! “嗯。”永霖温温应声,脑袋转出几个待商议的问题,很快有底。他柔情地腻着她,眸底全是喜爱,牵着她温馨往回走。“咱们回家。” “好。”她应声,知道他已不需要散心。 回府后,永霖忙起来,召令传见京兆尹,府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起更时,她没等他,自己用了简单餐饭,直到梆子再响第二回,永霖才踏进寝楼。 邵庭抬起头,手指贴着桌上摊开的卓豫与邻国地图,已用朱笔画出一条沧浪到北郡草原的路线来。 “有头绪了吗?”她问。 永霖雍然惬意,不答反笑,到她身后,越过她香肩俯瞰地图。 “你怎么得出这条路线的?” “依现在局势,只有沧浪南方下平定,与海贼交战。此处难民较多,据说有不少沧浪难民涌入卓豫南方避难,郡城守只要一个大意疏忽,没有严查,很容易让人混在难民里面,国宝要盗卖出去,也就不是不可能。卓豫与沧浪相接壤这一带,郡城守是谁?操行如何?” “不愧是大将军!”永霖下颚倚在她肩头,爱极她的聪慧。“郡城守叫陆威奇,为人浮夸、好大喜功,当初二哥觉得他办事不仔细,才将他眨到南郡,谁知这会儿又捅楼子了,他官帽别想再戴了。” “嗯。”她轻轻淡淡。“换个严谨点的人好,守城是大事。虽然南方向来平静,但由此次事件看,也大意不得。” “你说得对。”他笑,俯头咬着她的发,两手揽着她腰身,在她腹下交握。“要那些兆尹、军司做什么,还不及你一想便通。” “我只是粗使一着,细的还要去查,这功夫可难如大海捞针。” “放心,暗底下的交易路子少,找对接头的人就行,我已经让人去办。” “嗯。”她拍拍他手背。“用过饭了没?” “没,想你陪我一起吃。”他撒赖道。 她皱眉,却没叨念,只吩咐青砚去准备饮食,还交代了菜色。 第十七章 三刻后,热腾腾的饭菜送来,一碗稀饭,青菜、豆腐、清蒸鲜鱼。 永霖轩了轩眉,拿碗就食。 她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吃饭,永霖肠胃不好,少年时候常闹胃疼,饮食以粥代替白米饭,虽然十六岁后身子稳健起来,太医说可正常用膳,但还是清淡为主。现下过了正常时辰,胃早空坏了。 “你没吃,那其它人呢?” “你想?”他微笑,筷子挑开鱼皮,只夹白肉--没鱼刺的地方。 “嗯,往后再这样,你让小砚来叫我,我到前头与你们一起吃。”她看着他白皙脸庞,只怕他瘦下一分。 “青砚听见了?”永霖严声问。 “……是。”青砚垂头,没敢让邵庭瞧出异色。今晚厨房有送饭来,是主子说拿走,那票大人也傻了眼。谁不知安王爷从前多病,极重养生,每回还要等他用完膳才轮得到与他们议论。傍晚压根儿是故意的。 永霖满意地全部食完让青砚收走,没忘多瞪一眼,让他少多嘴。 邵庭拿着细部地图,研究北郡草原情势,没发现他主仆奇怪。 他拿帕巾抹过嘴,佣懒舒泰地窝到她身边。 “月都升了,你还不想我,光顾念别的?” “唔。”她心抖了抖,燥热得好似有几万只蚂蚁爬过脊背,永霖貌俊,唇红齿白,卸下皇族威风后,就是个年轻任意的男子。她早知道,也没当回事,毕竟应付得了一营两千个男人,一个永霖又如何?孰料成婚后,他风情益发俊逸,肉麻话练得能融化人。唉,好个遗帕公子。她留着自用,就要自己受了。 邵庭合起地图册子,转头看他,那神色似笑非笑,眼角弯得非常坏。 永霖细长的眸子瞟瞟她,再垂低移回自己这方,噙着顽劣的笑。 她蹙眉,不确定地伸手,指头探入他的腰东,轻轻扯动。见他高兴,这才揽下他颈子凑上红唇,他伟岸的胸膛在她掌下心振传来,怦怦急跳。 她想起子从前养过的一条小白狗,两颗黑亮的眼珠,总水汪汪地,盯着她直瞧、直摇尾巴,却动也不动。 永霖便是如此,张扬地等着她疼怜,她回应,他便开心。 她扯松他的腰带,沿着坚实的颈肩一路抚褪锦袍,掌心下的肌理紧致贲张,她微微倾身,细吻落在他胸前,听见他瞬地抽气,全身绷紧。 “永霖……放轻松些,咱们慢一点。”她轻轻地往他耳壳吹气。他说要她宠的那天,教了她许多方法,足够耗上许久。 她摩挲着他,用他喜欢的方式温暖着他,习惯宠他。 她环住他偎来的身子,永霖在她怀里打了个激灵,颤抖不已。 卓豫当今的七王爷--安王,端木永霖。 此刻一表人才、人模人样地站在王府门口,天未亮,就开始敦亲睦邻。 “唷,安王爷今天起早了?”丞相跨出门,一脸稀奇。 “咳,相爷早。”永霖掩嘴,干干咳两声,放下袍袖,和善一笑。 “今儿天阴,相爷一样走路上朝?” 丞相见他古怪,但不惊不动,粗哑着苍老声音道:“是哪,体察天意,就是体近民意啊,老天下雨,小老儿撑伞淋雨,跟百姓一块儿!安王爷等会儿才出门吧?朝堂上见。”拱袖一揖,挺直身子。“暂别啦!” “相爷且慢。”永霖蹙眉。“相爷年纪大,万一路上跌倒,岂禁受得起?不如与本王共乘,一同上朝。” 丞相眉头忍不住地高扬,老来成精,安之泰若。 “安王爷府里……今日多煮了一碗粥?” “是啊,我夫人心血来潮,让厨子煮了翡翠蔬菜粥。”永霖扬臂一请。“相爷若不嫌弃,还请入内品尝。” 丞相眯目,淡哂。“哈,谅你一个小子还没敢对小老儿的饭下毒。” 话落,大大方方走进安王府,丞相府的小厮倒是大惊失色,急冲进府里回报。 饭厅里,邵庭一身白梅织锦直裾,简单清雅,盈盈温婉等候两人。 “相爷。”她低垂螓首,膝微曲。“好久没见到相爷了。” “唷,邵家的女娃娃!来,坐坐坐,都出落得这么漂亮了?你出嫁那天,邵老的哭声可是传到隔壁来呀!不知道的听了还当你嫁到贼窝里,老人家才会哭得那么凄惨。” “祖父嗓门洪亮,吵到相爷了。” “嘿嘿,就是,不过你可别告诉他。” 永霖面上无波,舀了三碗粥,一碗先搁到丞相面前,再给邵庭,最后是自己,撩袍坐下了,大方磊落。 “要委屈相爷用无良米了。”话落,手里却是拿汤匙舀着邵庭碗里的,一匙匙舀凉,过了片刻用掌心试过碗温,才道:“吃吧。” “嗯。”她点头,食用起来,抬眼望了望丞相。 丞相赶紧收起惊讶嘴脸。 “哈哈,年轻夫妻感情好呀,不错!不错!” “今天请相爷来,是本王有一事要与相爷商量,要借相爷之力。” “安王爷没事请早点,小老儿心里有数,除了留邸不能留,除此之外都好说。”笑吟吟挖粥夹酱菜。 永霖温善笑意僵住,暗暗磨牙,缓过情绪持平道:“若是本王找出了贩卖四国宝物的人了呢?原本以为这事在留邸外发生,但是却抓住了留邸里的两名沧浪国留学生与官员,差点连卓豫的墓宝都要被盗卖出去了。” 顿了一顿。“相爷多次在朝堂上反对,本王至今才知其要害,实在愚昧,望相爷海涵。” 丞相一惊,原本只是知道留邸有窃贼,没料整条挖出来了。这事还在查,找出底以前先压着,就是打算在朝堂上一举公布,好让安王一派失利,让皇上彻底废除留邸制度。“安王爷好快的动作,小老儿是哪漏风,王爷可否提点一下?” 永霖粲朗一笑。“相爷没漏风,只是这回老天站本王这边。” “喔?”丞相也不再追。“依安王爷意思,留邸出了这事,也还是要留守。” “留,但是怎么留、留得好,才是本王要与相爷商讨的。与其相争,您不觉得,皇上更乐见本王与相爷相亲友爱?” 丞相捻捻胡须,笑呵呵。“有安王爷在,小老儿就放心了,那么小老儿往后每日乘您的顺风车,您不介意吧?” 永霖愣了一愣。他不喜人介入,但是在早朝前就先跟这老狐狸套好招,倒也不错。他悬思,缓缓点头。“那么就请相爷多指教了。” 邵庭淡笑,给永霖夹了梅腌白肉。“太好了,你总算和相爷好好处了。” “我与相爷就事论事,各有据理,没啥处不好,跟姓李的和穹剜蛮子头儿才是真的势不两立。”哼了一哼。 “到时候去城门口迎凯旋军,你多笑笑,库洛什难得远道而来。” 丞相恍然大悟。原来是女娃娃功劳,桀骛难驯的七王爷安王,总算安定下来了。“穹剜蛮子头儿,指的是宪王爷回书里提到,会和凯旋大军一同入京畿停留的嗤人族使节?” “是,此人英勇无匹,但与永霖多有摩擦,还请相爷在朝堂上缓和缓和他们。” “当然,这个问题不大……”丞相眼睛一亮,竞瞧见安王爷不依地捏着她的手,要她不准说蛮子好话,压根儿是个情痴傻子!“咳咳咳……”噗!天啊,太惊人了。 “相爷!”邵庭急唤。“相爷被粥呛到了,您别急,喝几口水。” 丞相让她扶着缓缓饮下清水,嘴边激动地呢喃:“好个卓豫之福呀,早知道就不挡安王爷的婚事,唉……” “什么?”邵庭不明白。 “是你?”永霖跳起来,气势俨然。“这两年是你鼓吹皇上跟皇兄们阻止本王出关,还让大臣们频频送女儿、佷女、外甥女的画像来?” “呃,咳咳,依卓豫礼法,皇子娶妻当娶贤良,娃娃毕竟是个女将,手染杀腥,不洁啊,小老儿也是为了皇族绵延打算……” 永霖磨牙,扬手一挥。“给本王滚出去!” “呃……”丞相想想,不大确定外头天快亮了,滚出去再用老迈步伐能不能赶得上点卯。“安王爷还真是性情中人啊,哈哈哈……” 永霖脸色僵冷,仿如修啰,阴森诡谲,嗓音已半嘶哑:“本王选的妻子贤良与否、为将与否,手里持刀还是拿针黹,均与相爷无关,相爷管太多了!” “永霖,别这么对相爷说话。”她轻声道,搭上他握成拳的手背。 永霖抑郁艰难,仿佛背负忍耐着巨大负荷,忧伤看望着她,愤愤不平道:“我永远忘不了我有多无能为力,阻止不了你,只能眼睁睁送你……那时我才明白错得离谱,竟把命根送到边关去,厌恶极了待在这幢舒适华美的王府里。那段时候,不论我找再多事情忙都无法不胡思乱想!不论装得多冷静,心中忐忑都无法停消!等我受不了开始想到你身边,却处处受阻--” “永霖,相爷是无心的。” 永霖恶狠狠瞪去。“相爷没多插手,相信会容易得多!” 丞相抖了抖,好大股杀气。 邵庭微笑,转过他的脸。“好不容易我回来了,安安稳稳陪你,你要把精神花在算旧帐上?永霖不是最知道孰轻孰重么?别折磨自己跟相爷了。看着我,从今往后,我不离开你,就算到战场也与你同行。” 永霖窒了呼息,拳头反过来捏住她双手,双眸凛凛。“庭儿是认真的?” “嗯,就算你是卓豫的安王爷,我也带着你。再危险,夫妻俩同生同死。” 永霖缓缓沉重地抽口气,狂奔上来的满足淹溢成狂喜,健臂一捞将她紧紧箍在怀里,眼角眉梢沾染喜色,开怀地宣布道:“有你这句,什么我都能忍!” “喔,那就不找相爷麻烦了。” 永霖眼神浓烈得要把人看融了。“本王要陪王妃,没空计较。” “咳咳,安王爷既然如此忙碌,小老儿就先行,告辞。”趁安全快溜。 “相爷何必赶,怕与本王同车么?”他冷哼一声,眼角余光睐去,淡道:“一会儿一道乘吧。” 丞相不确定地瞅向邵庭。 她点头,表示没问题,永霖既然发话,就是没事了。 “相爷请用粥,快凉了。”她道。 “我的空了。”永霖敲碗。 邵庭点头,没让奴仆接手,亲自舀了一碗推到他面前。“慢点吃。” “嗯。”他笑,嘴咧开像个傻子似的,万般愉悦,食欲太好。 丞相不傀见过各式场面,镇定万分地看安王爷硬生生倒活十岁,小兔子似让邵家女娃娃捧在手里乖乖摸头。 接下来连续几日,朝堂上的安王爷好说话,温和与人为善,众臣不明所以,只有老丞相笑得会心,评曰“柔能克刚”。 又过几日,朝中得势的刘尚书寿宴,安王爷风流不羁,席间引得众女子青睐,群芳流连不忍离其三步。安王爷烦不胜烦,正邪佞考虑让寿宴变哀宴,安王爷贴身小厮不知何时请来夫人,将安王爷拎走。 从此,朝中流传邵氏女有才,御军有术,御夫有道。 征北军凯旋而归是全朝大事,上自皇帝,下至沿道平民,均兴奋翘首企盼。 城楼上,邵庭披着暖裘站在永霖身边,看着远方以李将军为首,带领回来的军马。她眯眸盯着队伍,数着她的子弟兵,负伤的、健安的、勇敢的、磊落的、坚忍的……一张张变沉稳的脸庞,还没有念不出名字的。 “邵庭将军是否颇戚欣慰?”皇帝沉缓厚实的嗓音亲切道。 “是,皇上确实说出邵庭心声。” “那么邵庭将军应当很愿意再继续带领这支军了?” 邵庭些微困惑。“不知皇上意思是?” 第十八章 皇帝炯炯望着城楼下军马。“朕要你镇守北郡,永保卓豫北安。允许你在北郡就近招兵,辟地练兵,务必培养一支比此次镇北军要厉害的雄师。镇北军里的兵将,若有意愿随你的,你可以带去。” 永霖大惊失色,震颤地紧抓住她的手,强烈压抑。来迎军前,他压根没听过这消息! 邵庭思虑着,半晌道:“皇上还是不放心,担忧嗤人无法与卓豫久安?” “嗤人所在遥远,此次便是因为京畿鞭长莫及,才让得野火漫烧,酿成苦果。朕思虑良久,派遣能人良将长久镇守,应是最好。” “不行!”永霖大声喊出,激越炙烈,怒火熊熊,“皇上答应过邵庭什么?让她战赢便舍职回京,难道是玩笑?” 皇帝深深凝起眉头。“安王这是在指责朕出尔反尔,言如儿戏?” 永霖窒住,但从不断起伏的胸膛、抖动的肩膀,不难看出极为愤怒,薄唇动了两下没出声,最后还是冲口道:“皇上心知肚明!” “哈哈!”皇帝失笑,温朗的面目不失严肃。“好个心知肚明!” 邵庭平心静气。“此事攸关多人,要做诸般打算,邵庭也需与祖父请教驻关镇守事宜,请皇上给邵庭时间。” “喔?邵庭将军需要几日?”皇帝笑问。 邵庭被问住了。多少时间?她考虑得再多,还是避免不了一个人的问题。 “若皇上允许邵庭一个条件,邵庭马上就能准备前往北郡。” “将军但说无妨。” 她看了急得快喷火的永霖一眼,拱拳屈膝,诚恳低头。 “请皇上允许安王随行。” 皇帝不悦地蹙眉,仿佛她多有不敬。 “邵庭将军清楚自己所言么?安王可是朕的皇七弟,你要他,无异是要朕的右手。”顿了一顿,威严道:“你不必担心,朕可替安王另置妻妾,留下你的正妻位子,准你每年归京十日。” 她依旧低头。“没有安王,邵庭不去北郡。” “将军这是在胁迫朕吗?” “邵庭不敢,但邵庭许诺过,若去战地,必与安王同行,生死同命。” 皇帝叹气,看着永霖悠悠缓道:“安王怎么说?” 永霖抿唇,撩袍屈膝,仰头不容置疑地确信道:“臣依然执着!” “既是如此,皇上还要遣去的治地能人,不如就让安王去上任吧。维系卓豫与嗤人南北和平,有谁比安王适任?”二王爷瑞王帮衬道,依然最是爱护兄弟。 “臣也建议,将北郡一带划为安王封地,全权交由安王处置,将宪王调派回京。”四王爷拱袖道。 皇帝环视过去。“你们一个个帮忙说话,是收了安王什么好处?” “皇上想错了,如此建议,是因为宪王实在是太没用,我们几个日夜难安,就怕北郡不守。”三王爷道,暗暗瞟了永霖一眼。 永霖会意过来,很快道:“臣恳请皇上下旨,将臣派往北郡!” 皇帝眸里遍布苍老之情,悠悠缓声:“安王能干有才,朕难舍……若去了北郡,要看到皇七弟,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皇上把邵庭将军调派北郡,安王爷要看到妻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呀!”丞相捻须笑语。“皇上何妨将心比心?” “连相爷都说话了,安王好大的面子。”皇帝看看屈膝跪地的两人,又长长一叹。“都起来吧,你们……让朕想几天。” 邵庭点头,依言起身,却见永霖起身后面上迟疑不定,接着看迎军都没、心情。 回府后,永霖负手在厅堂里左走右定、右定左走,来来回回瞧得她要头晕。 “永霖。”她伸出手,要他过来。低头一瞅,他掌心全是冷汗。“娴雅睿智的安王爷,怎么因为这点事慌神?临事不惧,虽惊犹定,才是你呀。” 永霖趴伏在她膝上,脸上苦楚满布。“不行,我静不下来。我脑袋里千条办法,没有一条不触国法,除非皇上肯通融,否则我无法随你。” 她爱怜地抚着他面容。 他在朝堂上意气风发,在外邦官员面前机智刁钻,可一遇她的事情,便六神无主了。她的永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却同时也是个小男孩儿。 “没事的,我有把握。” “什么把握?”他苦苦一笑。“能七老八十了还回来见我吗?” “你没听过么?”她巧笑,缓缓背念:“‘臣恳请将……’你没听过这道没写完的圣旨?” “这是卓豫开国奇谈之一,相传帝君为感念邵家将帅建国有功,赏了一道空白的圣旨,任其书写。” “是啊,听说曾曾曾曾祖父写了这四个字就停了,帝君应允他的要求,没让他浪费了这道旨。” 永霖双眸晶亮。 “这事属实?邵家真有圣旨?” “嗯。”她勾起他的脸,俯下身亲吻。“我会要你跟我一起去。” 他闻言,被撩动得毛躁,探臂揽着她后颈,轻怜蜜爱,四片唇如胶似漆。 “祖父会肯你动用这么重要的东西么?”还是担心。 邵庭悬想,点点头。“大不了用邵家的法子,打一场,谁赢听谁的。” 他耸然一惊。“祖父虽然年纪大,但老当益壮,你怕是吃不了甜头。” 她又吻了吻香薄唇。“麻利一些就有胜算,祖父这几年腰不太好使。” “你让我教坏了……”他微张唇,半晌后起身弯腰一捞,让她两腿离地,只能在他怀里。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胸前,依在臂膀上,才有这一切是真的踏实感。 而今,他不用再问,肯央商皇上带他去,便是把他放在心里,懂得考虑他。他向来一意孤行,庭儿让步迁就,在他以为自己攻城略地,大获全胜时,却发现失守的是自己,每片疆上都让她占据。 他的女将军,如斯英勇,如斯坚毅,如斯迟钝,如斯爱护他。 皇上旨向虽然不明,但永霖整顿心绪,一如往常,威风凌厉地上朝去。 邵庭一身鹅黄衫裙,外罩粉色滚毛边背心袄子,腿上披件毛毯,惬意地坐在软杨上,膝上放着一本永霖新弄来的外邦兵书,已译成卓豫文字。 永霖辰时三刻进来。 邵庭抬头,见他眉间有褶,神情抑郁不快。 永霖今日一身挺拔的紫色对襟窄袖朝袍,看起来轩昂威凛,掌中转着两颗明珠,不时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他脑中事太多,或者理头绪的时候,就会弄珠子。 她噙笑,淡如兰,裙摆的杏花压纹随她起身走动开出繁花。 她按住他手,取过两颗明珠放到几上,牵着他靠近了自己一些。 “什么事情不愉快?”她清澈的嗓音就事论事,比起温柔,平板得像块木头。偏偏他听了定心,就想对她倾吐。 永霖蹙着眉头,俊脸沉敛,直瞪着她,不平地恼:“今天早朝,皇上特地许库洛什来和你叙旧!那蛮子好大胆,皇上问他留在卓豫这阵子有何要求,他就要了这一项!” “嗯,我答应过他,领他瞧瞧邵家军如何操练,你不欢迎?” 回答她的是一记“哼”声。永霖鼻子仰高,重重地表示不满。 “他现在住在留邸么?我让人去请,邀他明日下午到邵家练武场。” “不准!”他脸色一凝,倨傲难挡,王爷派头十足。 “永霖不准什么呢?这是皇上旨意。” 对着她淡漠持理的模样,他知道她不在意库洛什放话抢婚,甚至发话要让他的妻子跟别人。只要邵庭嫁给他,就会一生恪守妇纲,他不用担心,但还是……很不悦。 “我不高兴那蛮子来,讨厌他老是冲着你笑。” “草原子民天性爽朗,你再清楚不过,他应该是天天见谁都笑的。” 言下之意,库洛什的笑很廉价。“永霖,日后我驻守北郡,不可避免还要与他往来,你若老为此生气,我会挂心。” “……知道了。”永霖顿觉心安。邵庭直心肠,过去对他不觉不察,眼下情放在他身上,对其他男人依旧不知闻问,任凭库洛什再积极也枉然。 翌日下午,邵庭换上窄袖棉袍,着裤装、穿靴绑腿,利落英气地领着库洛什到邵家练武场。 场上男儿约莫五百,散成五群,在几位师傅训练下或对练或打木桩踢腿。 另一边校场上,一百人分成两队,骑马持枪,各在头上绑了红蓝两色头巾,以对方领地旗子为目标,推派将领,夺旗者胜。 邵庭带他走绕一圈,不时解说,指着骑马士兵的绑腿。 “在腿上绑沙袋是邵家先祖发想出来的,寻常时候,让士兵们都绑着沙袋操练,无一例外。卓豫人体态较瘦矮,对战时身长与肌力比不过沧浪国与翼国的士兵,因此必须在现况下强健体魄,尽可能自保,再以轻巧凌厉取胜。” 库洛什点头。“这和你出兵时讲的一样,像老鹰一样快,像老鹰一样看准下手。所以你那时候来烧粮,我来不及阻止,攻喀喀也让他逃不阵。” 邵庭微笑。“这是我的优势。男人为将时容易躁进,掉以轻心,但是我够沉着,策兵前不疾不徐,按兵不动,反覆推敲谋画,便是最好的策兵方式。” “你不怕我学起来?” 邵庭摇头。“你天性无法忍耐,再按兵不动,也会快我一步,破绽便是由此露出。来,带你看看邵家搜罗古今的战阵。” 她领他定过练武场边,来到藏书楼前石头乱布的空地。 邵家的楼宇院落以天罡地煞为名,楼房实用为主,没有亭台花园,处处却有散迭的阵石。 邵庭折了枝条,沿着其中一个石阵外围划。 “这叫虎尾阵。虎尾是老虎全身平衡用,这两堆石子,代表前方的两支军,像老虎的前脚,先行攻敌,待前行军渐显不支的时候,虎尾诱敌,假装支援,从侧边攻,待敌军转攻虎尾,压后的两支军再把敌军包围,如此便可里外夹攻。这个阵的绝妙在于虎尾攻哪个地方,而且必须用能久支的勇将领头。” 库洛什眼睛大亮,津津有味。“你不讲,我不知道。” “嗯,初次来的人多以为邵家诡异,没事摆乱石。事实上有布置出来的,都是方便教兵练兵用的,更多的太多繁复,没地方布置,只能收在藏书楼里。”她微微一笑,许久没讲阵了,很有兴致。“来,我们再看,我对付喀喀的时候,用的是八方阵,这你已经知道了,但是这阵有个弱处,若支持来得太晚,容易反陷入敌营中被围困,幸好那时候李将军踩稳了点,让我们没后顾之忧。” 邵庭滔滔不绝,库洛什不时提问。 永霖傍晚来的,拜会过祖父母亲,便来寻她。只见这两名武痴一个神采奕奕、一个满面红光,听说已经谈论整个下午,还意犹未尽。 “使节真是尚武,哪儿不去,偏来卓豫的军家重地,是想刺探什么吗?”永霖笑吟吟,一脚踢起一块石头,不偏不倚落到手心上,小露一手,笑着递给库洛什。“使节若想多听,不如来找本王,邵家诸多布置全在本王脑子里,不用看枯燥的石头也能说给你听。” 库洛什抛开石子,不理会永霖挑衅举动,朝邵庭咧嘴笑,露出白牙。 “我喜欢听邵庭讲话,而且,石头比你好。” “是么?”永霖笑,握拳的指甲快掐进掌心里,面上忍让。 “往后到北郡,让永霖讲给你听吧。”邵庭道。“他年少时曾在邵家住过一个月,短时间内就通透战阵,还能三阵并用,祖父与他弈棋也从未赢过,可说是卓豫最厉害的军师。” 第十九章 库洛什吃惊。“卓豫的习惯,年轻男人可以到女人家住?” 永霖蹙眉,冷冷得意。“本王可是邵老将军的弟子,自然不一样。” “嗯。”她点头,想起祖父受命替永霖练身子时的烦恼模样。她因为看不过去,才自告奋勇,替祖父分忧。所以,他最先算是祖父的弟于没错。 “身份真好用。”库洛什羡慕的眸光中明显鄙视。 永霖深吸几口气,决定要沉稳些。他露出倾城微笑,扶起邵庭左手,一臂揽着纤腰,服侍似的带她往厅堂走。 “庭儿要带去北郡的人决定了吗?” “嗯,思容确定要去,李叔也同意了,其它要去的约莫有六百人,都是家中还有兄弟,没成家的年轻子弟。北郡严寒,生活不比这里舒适,我与祖父讨论过后,决定能闯过十三关的,就带去北郡。” 永霖眨眨眼。“你确定有人能去得成?” 邵家十三关,是邵家在训练子弟兵用的独门关卡,蹲跳、打桩、拳脚……刀枪剑棍,无一不包,最后还要以一挡五,与邵家师傅对阵。 “师傅们会让招。”邵庭道。“今天皇上有话了吗?” 永霖诚实无辜,“我今天在朝堂上暗示皇上,手中有‘臣恳请将……’旨,皇上虽然不快,但为了不要日后闹得太难看,还是点头了。” 邵庭淡笑,珍视地细细揽看他眉眼唇鼻,心下不住地欢喜。 她要带着这个男人,一起去守边关了。有他相陪,很好。 “王府那边怎么办?笔墨书砚跟去吗?还有你手头的事情,找谁接手?” 永霖不顾一旁奴仆走动,将她转了个方向,让她头脸在自己怀抱里,背对某个太热情的家伙。他压低嗓子,沉沉喃喃用最醉人的声音道:“放心,我会准备好。那些比起你替我做的,都是小事。” “我做什么了?”她脸庞微热,让他闹的。 永霖哈哈笑,欢快畅意,倾下身子,从她小腿弯处把人抱起。 “还问你做什么了,如今我能如此拥妻,都是因为小师傅。” 邵庭香臀坐在他肘臂上,手压在他肩头,当真烧红了脸,被他抱高没处藏。她娇嗔:“永霖,快放我下来,大伙儿都在看。” “就是要教他们看,让大伙儿羡慕羡慕。”他绝俊一笑,把库洛什抛在脑后,跨步抱着她进厅。 “嗳。”邵庭心里甜慌,从没如此羞赧过,垂低眸子,不敢与旁人对上眼。 她总是如此,永霖快乐就好。他体健愉快,她看了,心头便欢喜。 搬到北郡后,有许多事要忙。 首先是招兵,征募愿意的十五岁以上年轻男子,朝廷每月给饷。 邵庭忙着分派训练,除了巩固边关,也接手北郡地方治安,务求里外服贴。 朝廷那头将宪王永睿召回,由永霖负责卓豫对北边邻国事宜,除了大燕国、小燕国以外,也时常需要与嗤人来往,甚至计划设立留邸,与嗤人互设商点。 夫妻俩到北郡后的第一件家务事,就是宅门口究竟要挂“安王府”,还是“镇北将军府”。最后永霖吩咐找来木匠,调整门楣宽高,这才将两个牌区都挂上去。 邵庭习惯每日晨练,比永霖早起半个时辰。每每换上功夫裤,上身只穿一件宽棉袍,在寝楼前的练武院子里舞得虎虎生风。 她今日练的是连步拳,讲究拳到势到,势止劲出。 跟着脑中拳谱走,跨步出拳,调顺呼息,一声声沉喝精神有力,随着练过半时辰暖熟了,看准木板木桩,出拳击破,抬腿横踢。 永霖披件宽松白袍衫站在一旁,侧首躲过飞来断木,惊险未定。 “庭儿一早就练这么猛的拳?”他站好一会儿了,见她酣畅没扰。但差点谋杀亲夫,啧啧,要好好商议一下。 “我轮着练,明日换一套。”她吁吁喘气,走来摸他脸颊。“不冷吗?” “还好,你教的运息法有效。”他压住她的手,低头笑,直勾勾瞅着她,引诱似的在皓腕内侧亲吮。 “唔,永霖今天要去看嗤人在市集的生意吗?” 成亲年余,她还是没习惯丈夫的俊绝魅人。 分明自小看到大,却是到这几年才发现他当真好看,尤其刻意眯着眼,懒如丝地扬唇笑的时候。她怀疑他现身在市集中,能不能走得动。 小砚前几天曾烦恼地告诉她,永霖一到大街上,也就只是走走看看,问了商贩问题,周边就围着大胆的姑娘,尤其现在允许嗤人与大小燕国的人人北郡关口,外邦姑娘奔放热情,甚至当众问他有妻室了没。 “庭儿要一起去吗?” 她摇头。“要去府尹那儿,现在离一千还少二百个青年,我们要商量些法子。”她直直看着他,犹豫是否要多派人守护。 永霖温浅笑。“怎么?你早上醒来的时候还没看够我?” “唔,你怎么知道?”脸庞热热地。她竞沉迷到连他转醒都没发觉? “你趴在我胸膛上看了大半会儿,不是吗?”他腻在她香颈窝,满意餍足。“这张脸皮你爱看就多看几眼,让你瞧着,我欢喜。” “唔。”她抿唇,受不了肉麻话,推开他,耿直地道:“我要出门了,今天忙,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我自己更衣就好。” 永霖蹙眉,温朗的眼睛眨了眨,潇洒放手,一派清闲道:“晚上见。” “嗯,晚上见。”她脚步略急地走开:心房还怦然跃动着。 永霖长目瞅着她背影,嘴角哂扬,看不出情绪。 邵庭上午先与府尹议事,下半天在练兵场校阅新兵。 她用简单的测验将新兵分成四类,有根底的、没根底的、根底好、根底差强人意的,分别由李思容等邵家军的将领教导。 她负责点校北郡已有的骑兵队,因为寻常人一般对女将多有轻视,她到队第一件事,便是让他们推派能手,挫杀锐气之余,也能看出程度。 邵庭审量选出的五人,身长体态健硕,提着长戟,却有些意兴阑珊。 她微恼,不满士兵散漫,带头提振精神,骑着绿珠,一声吆喝,只是侧马奔过去,提弯刀旋缴,五人的戟已或断或飞。 她扯缰,精湛的骑术令绿珠马停蹄,甩扬马头喷气,似乎不屑如此容易。 “你们到底是最强的,还是最弱的?” 她沉眉,平声请教。 骑兵队霎时静悄悄,没人敢回话,队长更是黑了脸。 “嗤人的马矮壮有冲劲,他们自幼在马背上长大,骑马杀敌能以一挡十,你们这样的程度,无法守北郡。”她顿一顿,对上双双惊诧眼睛。“全要练习,有谁不平么?” 队长先反应过来,提心吊胆,戒慎惶恐道:“全听邵庭将军吩咐!” 邵庭点头,兵将贵在自知,如此便可教。 “嗯,先全部下马,腿上功夫不扎实,骑马反而不利。”从基础功开始打底,邵庭一一指导点拨,日头渐斜,一票男人唉声叫苦,她也完全不觉疲累。 “邵庭将军,您府上来人。”一个小兵慌神紧张地跑来她身边。 她浅柔一笑,安抚小兵。“什么事情?” “不清楚,只说是您府上的人,一定要见到您。”手指指的方向,远远一个青衫蓝袄青年焦急地团团转。 绿珠就在身边,她骑上马,直接策马过去。“小砚?怎么回事?” “夫人啊!呜……主子遇到麻烦了呀……” “慢点说。” “是,主于今天去市集,看到一匹骏马,很是喜欢,就牵着翠珠跟马商聊起来,对方聊得一见如故,怎么都不肯让主子走。” 她蹙眉。“永霖没带侍卫吗?” “主子想亲近民间,微服出访,没带侍卫。”青砚眼光闪烁,嗫嗫嚅嚅补丁一句:“马商是小燕国的一个大姑娘。” 邵庭顿时明了。“对方想要的是人是马?” “依小的看,是这样……”青砚苦脸,举出两根指头。 “嗯。”邵庭点头,招来一个小兵,吩咐传话今天先练到此。“今天就小砚跟着永霖?” “是,主子只带了小的出门,可恨小的没用,遇上这等事都帮不上忙……” “不是你的错,永霖这回是故意的。”她太清楚他要勾姑娘有多容易,要脱身也不困难。但为什么呢?难道起兴想要她去接他回家? “呜……”青砚感动几乎垂泪。“夫人您是真的明白,总算有人懂小的心酸,旁人还当小的多受宠,其实都不知道小的诸般委屈,老要应付主子闹事……” 邵庭抬手。“他们在哪?” “在龙阳街上‘招徕茶肆’旁边的马棚,主子在那儿下马就没离开过……” “嗯,你先回去准备晚膳,我去带他回家。” “是,辛苦夫人了。” “嗯。”邵庭扯缰,绿珠马头一扭,转了个方向,往练兵场门口奔去,她微躬身,马蹄便优美地跨过栅栏,丝毫无损奔势。 她骑马英姿利落飒爽,练兵场上一票汉于不折服也难。 傍晚的龙阳街已无太多人,许多商贩铺东正在收拾,街上零星几人,宽敞的青石街道,让马匹易行。 邵庭依青砚所言,先找到招徕茶肆,绿珠踏前几步,便已立在茶肆旁的马棚正前。她居高俯下,果见永霖站在一匹红鬃马前,与一名异族女子相谈甚欢。 “嗯,确实是好马。”她持平道。马的眼睛黝黑清明,通体是漂亮的深红褐色,鬃毛长而整齐,体态匀称,腿高蹄宽,是能日行百里不喘不停的良驹。 “姑娘有兴趣么?可惜,这位公子先看上了呢。”女于银钤似的娇笑。 当那女子说到“这位公子”时,笑嘻嘻地探手要搭永霖肩头。 永霖不着痕迹避开,面上温煦清和,朝她睐去,眉目陶醉莞尔。 “小砚说你谈很久了,老站着腿不酸?” 永霖俊雅启口,琳琅落声:“一点。” “嗯。”她点头,转向女子。“不知姑娘开价多少?” 女子卷着及腰长发辫,妖娆婉媚,虽见他们两人认识,仍不死心,嘤咛道:“买给这位公子是一个价钱,卖给你么,又是一个价钱。” 永霖面上为难,苦笑。“正是为此,我才与这位姑娘谈论良久。” “喔,为何不同?”邵庭问。 女子呵笑,神态暧昧。“嗳,这位公子面皮好,身子挺拔,奴家看上了。倘若公子愿意与奴家吃一席饭,告诉奴家家住何方,这马匹就当半买半相送也没问题。” 邵庭眨眨眼眸。小燕国的女子可对男子求婚,看上眼弄清住址,晚上夜袭,若然成功,便成就姻缘。 “这么好的交易,几句话罢了,永霖还不要么?”她道。 永霖掀眉,隐隐燃火。“你希望我要吗?” 生气了。唉,弄这一出,还不是劣根性又起,总要求她有所表示。 邵庭心里怜惜,策马威凛地欺近他身边,居高俯下。“不准、不许、不能、不可以。”拇指摸过他耳垂,将他揽得更进一些,放软声音:“永霖,我饿了,咱们回家?” 永霖神情正肃,仿佛听见人事,掏出腰间荷包塞给女子,寒着声道:“把马送到安王府,明日中午前本王就要看见这匹马在王府马厩。” “啊?”女子怔愣愣地,看着两人已各骑一骑离开。 青石路上,斜阳拖照出长长影子,映着俪影一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