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夫君太招人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宁婉清当天回到客栈把面前的这种账册草草翻了一遍之后,便决定要尽快返回栖霞城。 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她面上不显半分急色,从容地将益城诸事安排了一通,还特意又给张仲提了个醒,让他照看着这边的生意,若有什么异常情况可以直接密信向她禀报。 第二天,宁婉清就带着手下的人出发离开了益城。 等到回到宁府,第一件事,她便是直接去找了宁承琎,说了一通理由之后,提出要在大盘点之前预先查阅宁家在栖霞城内的各家商行账目。 宁承琎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依她所愿地应了亲自去给宁承珣打招呼,宁婉清紧跟其后,不仅是栖霞城,就连共城那边的各家掌柜也都给发了查账的令信,还专门派了人去挨家敦促,就守在旁边把账册给抱了回来。 宁承珣得知消息的时候很是意外,当场就表示反对,说这么做不合规矩,可能会让人心恐慌,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传到外头去只怕也会多有猜疑。 但宁承琎却不以为意,只笑笑说道:「哪有那么严重,清儿只是这次去益城对自己的能力多有审视自省,所以想预先多做做功课罢了,毕竟她头一回辅助你主持大盘点,心中有些忐忑也是正常。」 话说到这份上,宁承珣也就不好多言,只得理解地叹了口气,颔首道:「那好吧,婉清有这份上进心也是值得赞扬,既如此,那我便帮帮她,希望在大盘点之前她能尽量多掌握些铺子的情况。」 宁承琎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 这头宁家兄弟两达成了共识,那头宁婉清对着面前一堆堆的账册,正在冥思考虑。 「小姐,」纯光带着两个下人又抱着几摞册子走了进来,「二老爷那边又让人送了这么多过来,说是先前我们漏了的。」 宁婉清见状,沉吟道:「放下吧。」 纯光依言而行,等摆好了所有的账本和单据册子之后,她望着书房里这壮观的场景都不由有些咋舌:「小姐,您这已算得上是半场大盘点了吧?这……一时半刻怎么看得完啊?」 毕竟宁家主要的产业都在这里了。 「你们筛选一下,」宁婉清道,「我只要从我定亲之后到现在这几个月的账目。」又想了想,说道,「二叔拿来的那些不用管,大的店面也暂时不看,你们把那些小一些的,平日里我们都很少关注的铺子的账找出来。」 纯光等人领了命,也不多话,当下就埋头干起了活儿。 有了宁婉清给出来的筛选标准,需要看的东西瞬间就少了一大半,但即便如此,最后挑出来的册子算上账本和各种进货单据还是有几大摞,但宁婉清像是铁了心要和这些纸较劲到底,拿了个算盘往书案上一摆,就开始看了起来。 一连几天,她看着那些往来记账的明细,渐渐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这天夜里,灯影轻摇,她翻着手里又一本似乎干干净净的账册,越看越觉得困倦,到后来也不知怎地,打算盘的手指也不听使唤了,眼睛也睁不开了,她努力想打起精神思考,却始终没办法集中思绪,无奈,只得放任那困倦奔驰,索性趴在了书案上小憩,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感觉有人给自己身上盖了件衣服,还轻轻抽走了她按在手下的算盘。 熟悉的气息,让她心里很清楚这个人是谁,可极度的困倦却让她无法睁开眼睛仔细看清他的脸,朦胧间,她只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他坐在旁边,从容而快速地翻阅着面前的账册。 之后她便再次沉睡了过去。 一夜困顿过去,她在一阵药膳米粥的香气里慢慢睁开眼,隔着熟悉的纱帐看着近在眼前的人,终于再次恢复了清明。 昨夜……他回来了。 「你的事还顺利么?」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如此问道。 花令秋微顿,顺手将盛着早饭的托盘往桌上一摆,笑道:「还惦记我的事呢,昨夜可睡好了?」又道,「放心,我那些不过是个呼朋唤友的小事,不过你以后可不要在书房里过夜了,就算要睡,也要睡在榻上。」 「嗯,知道了。」她温温一笑,「也不知怎地昨夜那时困得厉害,谢谢你带我回来。」 「那是你心里揣着太多事,又劳累过度。」他说,「若非如此,恐怕你也不会那么老实地让我一路抱着回屋。」 「……」还真是!宁婉清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事,顿时不知该怎么接茬了。 第2章 好在花令秋也没继续调侃她,只道:「快起来吧,我让厨房给你做了些药膳粥,你近日精力耗损地多,补一补气血。」 宁婉清心头微暖,应了一声,便穿了外衫从床上走了下来。 走近一看,她才发现桌上不仅摆着早饭,还摆着一摞账册——再一看,都是同一家店里的。 「这怎么在这儿?」她记得这个铺子,自己之前已经看过这家的账。 「你说让我帮你带回来的啊,」花令秋边给她盛粥,边随口回道,「说是有问题。」 「……我?」宁婉清有点儿懵,她有说过么? 「是啊,昨天抱你回来的时候你一直在嘀咕。」他说,「我还好奇看了一眼,这家的掌柜倒是挺有干劲的。」 她下意识问道:「怎么?」 「连续两个月进了三百两的货,」花令秋说到这儿,似随意一笑,「看来是找到大客户了吧。」 宁婉清一愣,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就要去换衣服:「帮我叫纯光备马。」 花令秋伸手一把拉住她:「急什么?和尚又不会跑。」言罢,他微一使力,便将她拉着在自己身旁坐了下来,然后把碗筷往她面前一放,说道,「吃饭,不许饿肚子。」 宁婉清一向都很了解自己的短处在哪里,原本并不想操之过急,但这段时间她不得不每天都在和自己不擅长的东西较劲,疲累感确实也更加深重。直到今天,花令秋那句看似无心的话却提醒了她,她虽然有短处,但亦有长处——有些东西,如果只是单纯地去算进项支出,其实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但如果换一个角度去看,往往便能豁然开朗。 虽然心里头有些迫不及待的小激动,但在花令秋的强势监督下,她只得无奈地喝完了满满一碗粥,并再三表示自己早上真的只有这么大的胃口,绝不是因公废食,这才被他放出了门。 去共城的路上,宁婉清坐在马车里翻看着手中的账册,脑海中越发地有了个清晰的念头。 马车进了城后直接奔向城东一家文墨馆,在门前停了下来,宁婉清甫一出现,店里头正在准备开铺做买卖的管事和伙计一众人等都差点惊掉了下巴。 「少主,」有管事回过神后立刻迎了上来,「您今日怎么亲自来了?」边说着边回头去吩咐伙计泡茶,「孙掌柜还没到,我这就让人去路上看看。」 「无妨,他慢慢来就是。」宁婉清目光随意在店里一扫,走过去状似无意地挨着看了看摆在外头的笔墨纸砚,说道,「带我去仓库看看吧。」 那管事不敢怠慢,立刻便引着她一行去了后院,加上自己也想表现一番在少主面前留个好印象,更是十分热情。 于是,等到孙掌柜进了门,冷不丁听说了宁婉清这会儿正在铺子里的时候,他连手里的点心都没顾得上安置好,随手一丢,就急忙去了仓库。 「少主,」孙掌柜大步走了进来,笑眯眯地拱手礼道,「您来了怎么也没让人事先通知一声。」 宁婉清很是随意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示意其他无关人退了下去,而后,才淡淡笑道:「孙掌柜把账册交上来的时候,难道不曾想到此刻么?」 孙掌柜一愣,神色间闪过两分不自然:「属下不太明白,少主此话何意啊?」 她目光微瞥,示意纯光把怀里的包袱塞到了对方怀里。 孙掌柜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但在宁婉清的凝视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把包袱给解了开来,随即,那些不久前才从他手上交出去的账册就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眼前。 「你来解释解释吧。」她说,「是在这里说,还是在外面说,我都可以。」 原本她只是怀疑,但在看见孙掌柜瞬间变得僵硬的表情时,她立刻就知道了自己的方向并没有错。 「少主,」孙掌柜勉强地笑了笑,「不知少主是哪里看不明白?属下可以为少主详解。」 宁婉清是在和人心交战中走到今天的,又哪里会看不出来他的心虚?当下便是冷冷一笑,说道:「往日里你都是跟着二老爷在办事,大概不太了解我的脾气,我这个人其实并不介意给人机会,但我很不喜欢有人浪费我给他的机会。」言罢,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随口吩咐道,「去把外面的管事都叫进来,跟他们说,我想换个大掌柜,这些账本他们谁能看得懂,我就用谁。」 第3章 侍从立刻应了声就要往外走。 「少主!」孙掌柜心知她这招一出,那些人就算不想上位,但为了自保也多半会出卖他,更何况谁不想在未来的城主手底下受重用?一件事解释清楚或许还有救,但如果是欲加之罪,那就真是百口莫辩了。 他暗暗吸了口气,攥了攥有些发凉的掌心,认命又无奈地说道:「少主,您就算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动宁家的银子,这些钱……是二老爷需要周转,所以才,才暂时借去了。」 心中隐约缭绕的预感被证实,宁婉清心情复杂地一顿:「他做了什么需要这么多银子去周转?」 「这个属下真不知道。」孙掌柜道,「其实之前二老爷已经小额地借过几次,后来很快都还了,每次……每次还会额外赏我些银两,也就是这两个月,还得慢了些,大盘点的日子又快到了,我没办法,只能照二老爷的意思,进了些次货,然后做高了进货款。」 不到一千两的银钱,宁婉清想,如果她二叔有心偿还,想一想办法也不是凑不齐,但竟然出了这种作假贪污的主意,看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不想还,要么,是还不上。 若是后者,只怕她二叔还不止在这一个铺子动了手脚。 一念及此,宁婉清不禁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说话,随波忽然来找她了。 她很是意外,立刻丢下孙掌柜去见了人。 「少主,」随波恭恭敬敬地给她施了个礼,「平德公子惹了些麻烦,尚公子亲自找上门来了,公子让我来跟您一声。」 宁婉清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宁平德惹了麻烦,和尚祺有什么关系?而且以花令秋和尚祺的关系,会有什么事还需要专门喊她回去处理的? 她正疑惑间,随波已低声说道:「平德公子前阵子不知何故在外面借了一大笔银子,如今利滚利已有七八千两,当时走的是尚公子的人脉,现在那人说没收到平德公子许诺的利息,径自找尚公子要账来了。」 宁婉清瞬间恍然。 略一思忖后,她问道:「令秋是什么意思?」 随波一本正经地道:「公子说,平德公子是通过他的关系才走了尚公子的门路借到的银两,如今尚公子被人家下了面子,他夹在中间也实在是无颜面对老友,希望您能为他做主。」 让她给他做主……宁婉清有点儿想笑,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假模假样的呢? 「好,知道了。」她抿起唇边的笑意,正了正色,说道,「我这就回去。」 ☆☆☆ 于是,等宁婉清回到宁府刚踏进正厅,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 尚祺坐在下方右首的位置,她的父亲宁承琎坐在上位,面色沉静地看着局促中带着几分惶然的宁平德,而花令秋,亦正站在他的旁边。 宁平德确实有些抑制不住地慌乱,他万万没想到尚祺居然这么不留情面,竟直接找上了他大伯父来要账,至于么?!不过是晚了些时候,没有及时把银子送去,居然就毫不犹豫地在他背后捅了一刀,哪有这样一言不合就耍疯癫的? 还有花令秋。他看了眼这个没用的姐夫,忿忿心想,连这点事儿也拦不住,难道还以为他自己能置身事外么? 「婉清,」宁承琎示意女儿坐到自己身旁的副座去,「平德欠了尚三公子朋友一大笔银子的事,你可知道了?」 宁婉清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正含笑瞧着自己的花某人,应道:「刚听说。」又问,「二叔呢?」 「我已让人去通知他了。」宁承琎道,「不过他不在家里。」 「宁城主,」尚祺开口说道,「其实我也不想惊动您老人家,但无奈,那就是浑人一个,我今日若不来,只怕改天他就能自己上门闹得满城皆知,他那个人,性子倒是豪爽,就是不喜欢人家骗他。」 宁承琎喝了口茶,缓缓说道:「欠债还钱,确实天经地义。但我有件事很好奇,不知尚三公子那位朋友何以对平德如此有信心,竟然初次见面就能借出这么大一笔钱给他?」话音未落,话锋已陡转,「平德,你说。」 宁平德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侄儿也不知道,或许,或许是看在尚公子和大伯父的面子上吧,我原本也没想借那么多银子的……」 「那你还敢许诺别人十日一结利息?」宁婉清忽而问了句,「而且还是高利。你和别人做的什么生意,如此有把握?既有这样的门路,为何不跟我们说一说?」 第4章 宁平德一时噎住,没能接上话。 「令秋,」她又转向某人唤了一声,「你当日帮他走尚公子的门路时,可有问过他这些?」 花令秋似为难地笑了一笑:「这个,我不过举手之劳,哪里知道他会借这么多。」 「我看就这样吧,」宁承琎沉吟了片刻,说道,「平德到底是我侄子,他在外头欠的账,自然要由他父亲来定夺如何处理。若尚公子信得过我,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敦促我二弟尽快把这笔钱还上。」 宁平德一听,大伯父这是不打算帮他啊!现在极乐坊那边的钱迟迟收不回来,若是把这笔账都算在自己头上,那他们家岂不是要狠狠脱层皮? 偏偏这中间又夹了个尚祺,就算是父亲出马,只怕也是软硬都无用。 他立刻就慌了,脱口说道:「这银子也不是我一个人借的,还有姐夫呢!」 宁承琎和宁婉清闻言,愕然地看向了花令秋。 谁知他也是一副初次听闻的样子,讶道:「我?」 尚祺在旁边摇摇头:「宁公子你这就不厚道了,令秋好心帮你介绍借钱的门路,你怎么反倒把他给拖下水了啊?」 「真的!」宁平德见此情形,越发的感觉到不祥,话也说得慌乱急躁起来,忙不迭就把当日自己找花令秋凑本钱,然后他又是如何说自己不能出面写借据的事都给说了。 谁知话音落下,花令秋先笑了,很是无奈的样子:「我倒从未听过借据还有人帮着写的。」 宁婉清险些没能绷住,忍着笑转开了目光。 尚祺也笑了,而且毫不掩饰:「宁公子,人要讲道理,你和令秋连熟识都算不上,他若不是看在宁少主的份上,又哪里会帮你这个忙?说了你怕是不信,他想赚零花,可用不着什么本钱,我贴着他赚红利都来不及呢。」 「我……」宁平德脑子里嗡的一声,断了弦,「你……你们是一伙的!」 「你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了,」尚祺冷了脸,「敢情是我们逼你去借的银子?你赚的什么来路的钱我还不知道呢!」 宁平德正要再说什么,宁承琎派出去的人忽然回来了,进门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点点头,眸光微沉地示意自己知道了。 不多时,外面就有人来禀报说宁承珣来了。 他进门就看见了自己儿子自乱阵脚又大失分寸的样子,只当他是太年轻经不住吓,生怕他说出不该说的话,也顾不上别的,直接便道:「尚公子,这是七千八百两银票,你点点吧。」 尚祺一听,扬眉笑了,接了银票也没数,往怀里一揣便罢:「早知二老爷这么爽快,我也不必腆着脸跑这一趟了,不必点,我信得过您。」 说完,果然很干脆地告辞走了。 「令秋,」宁承琎忽然道,「你去送送尚公子吧。」 花令秋知道这是要自己回避,了然地微笑着应下,转身出了门。 宁承琎又屏退了左右,让人从外面关上了门。 宁承珣打算先说些什么:「大哥,我……」 「你刚才去哪里了?」宁承琎说着,抬眸沉沉看了他一眼,「怎么去了一趟极乐坊,就多了七千八百两的银票?」 宁承珣一愣,正想说话,宁婉清却又唤了他一声:「二叔,早上我听共城那家文墨馆的孙掌柜说您这两个月也缺钱,所以让他以次充好,在账上扣了七百两银子下来,不知您和平德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如说一说吧。」 花令秋陪着尚祺出了院子,往宁府大门走去。 「下回有这种好玩儿还能轻松赚银子的好事,你可得再把我叫上啊。」尚祺笑嘻嘻地对他说。 「放心吧,不会再有了。」花令秋淡笑道,「经过这回,他们不敢再来打主意。」 「真可惜啊,早知道宁二爷给钱给的这么爽快,你何必让我这么早来要账?」尚祺颇为遗憾地道,「再过个十天半个月,我可又能躺赚一笔利息了。」 花令秋笑了笑:「他们两个到底是清清的叔父和堂弟,不好让他们太过心如刀割。」 尚祺挑眉瞧着他,啧啧道:「左一个清清,右一个清清,我原还以为你只是当着宁少主的面才这么喊,谁知却是早就叫顺嘴了啊?」又笑着调侃道,「一直没好问你,看来你和宁少主婚后的感情还不错嘛?」 第5章 他说着,越发地好奇:「她在家是不是和平日里那副飒气清傲的样子完全不同?」 花令秋半笑着瞥了他一眼:「与你有什么关系?」 「哼,你不说我也瞧得出来。」尚祺一副小爷是火眼金睛的样子,说道,「宁少主一看就是对你真上心,只要她的目光落在你身上,顷刻间百炼钢成绕指柔,你说话的时候她眼睛里就带着笑,和看我们时那种客气的捧场完全不一样。」 花令秋蓦地一怔。 「我那天还在跟振丰他们说呢,」尚祺完全没注意到他骤然的失神,兀自说着自己的,「就你这外温内刚的性子,原以为到了宁家来定是要和宁少主针尖对麦芒的,谁知现在看来竟是天作之合——你们两可得白头偕老才是,我看这世上找不到第二个能匹配她的,也找不出这样合适你的了。」 花令秋知道他的德性,闻言便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说道:「承你吉言了,你该不会是拿这事还打了赌吧?」 尚祺一口气没憋住,止不住连咳了好几声,末了瞪大了眼睛讶道:「你也太敏锐了吧?!」又忙赔笑辩解道,「那时候我们也是为你担心嘛……哥们儿随意了点儿,别当真,别当真啊。」 花令秋笑着摇摇头,懒得搭理他。 等把个喋喋不休的尚祺送走之后,他返身回来,正好看见宁婉清和宁承珣父子从厅里出来。 宁承珣的脸色很难看,宁平德更是一见到他眼睛里就噼里啪啦地冒着火星子,两个人都没跟他打招呼,便径直离去。 宁婉清的样子倒是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站在原地端庄含笑地看着他走近。 一瞬间,花令秋耳边突然就回响起了尚祺说的话,不由地看向了她的双眸。 即便她脸上平静地看不出什么情绪,但眼睛里却是温和若水,浅波微漾。 奇怪,他想,为什么自己竟不觉得她这样的目光有什么特别呢?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 「你给平德挖了这么大一个坑,是意欲何为啊?」 她的声音将他从瞬间的失神中骤然拉了回来。 「唔……」花令秋故作忖思状,笑了笑,「我应该怎么回答才不会被你骂?」 宁婉清一愣,瞬间就绷不住了,「噗嗤」一声低头笑了出来。 「令秋,」她明显地克制着激动,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二叔把钥匙交出来了。」 花令秋并不意外,却看着她如此高兴的样子,不觉也笑了起来:「恭喜你。」 宁婉清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可这样的心情一旦开了口子想要都涌向他,就好像很难控制住了。 她想起先前二叔他们先走一步,自己的父亲意味深长地在她身旁说道:「婉清,为父给你选了个好丈夫。」 那一刻,她心中一阵冲动,想要奔向他。 「令秋。」她忍不住又唤了他一声。 「嗯?」他很快回应了她。 宁婉清笑了:「没事,我就是太高兴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花令秋没想到她开心起来也会有这样傻气的一面,亦笑道:「让你管银子就这么高兴啊?早知你这么好哄,过生辰的时候我就直接用银票折朵花给你好了。」 她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也不争辩,反而难得轻松地笑道:「那得看是多大一朵花了,什么桃花、杏花这么小的,我可不要。」 他说:「那送你一整棵好不好啊?」 「好啊,要一人高的那种,我还能摘着送人呢。」宁婉清说完,自己就先笑了,「不扯这些没边的了,晚些时候叫上平心和平志,我们一起去外面吃饭吧?我知道佛寺山下这两天有个灯会,正好带他们过去玩玩儿。」 花令秋知道她心情正好却又碍于身份和一家人的情面不好表现,便顺着她应了:「好,我跟他们说。」 之后两人有说有笑地一路同行回了霜兰院,花令秋这才从宁婉清口中知道了那场谈话的细节。 宁承珣借着自己宁家人的身份想要插手极乐坊的生意,可对方又怎会是好相与的?虽然宁承珣并没有具体说是怎么个情况,但宁婉清从他欲做掩饰的话里已大致猜了出来前因后果—— 总之就是极乐坊看不上他那点儿本钱,只许了他可以参与其中一样庄家生意,不管是牌九、骰子还是别的什么玩法,任选一种,投了钱入了庄家份子,就可以共负盈亏。 第6章 刚开始他们也确实只赚不亏,渐渐地越发觉得这点本钱实在不够看,原本谨慎的贪念也就终于被撕开了更大的口子,接着不知是他们父子两的那一个先动了在场子里放印子钱的念头,所以才找上了尚祺的门路,结果后者又不大愿意借,就给宁平德介绍了一个在外地开钱庄的朋友,这才有了后续的事。 谁知当庄家也有不测风云,这两个月就跟倒了血霉一样,放出去的印子钱多的收不回来,入了份子的生意也迟迟分不着利润。 眼看大盘点就要到了,估计宁承珣也是知道她婚后卯足了劲想在这上面和他较一回劲,所以就故意以退为进,让了三间地处偏远,当地情况也比较复杂的铺子出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可谁知她却很快察觉到不对返回了栖霞城,接着又提出要抽查主要商行的账目,宁承珣都还来不及深思,尚祺就找上了门。 为免事情闹大,宁承珣只得亲自去了趟极乐坊找李素,想把剩下的份子钱要回来,之后余下不够还债的,都是他亲自立了字据从李素那里借的银子…… 「爹说二叔找极乐坊借的银子,我们也帮他们还一半。」宁婉清说起这事还是有些忍不住想叹气,「剩下的一半,让二叔自己去盘一间他名下的铺子凑上。极乐坊的债,比尚三公子那位朋友的还不好欠,拖是拖不得的,二叔这一步真是走得急了些。」 花令秋有些意外,但又觉得他们父女两这个决定算是情理之中,于是略略一顿,问道:「那他们父子两个,你以后打算怎么安置?」 「我想从二叔手里把钥匙要回来,并非是嫉妒贤能,」宁婉清道,「只是我作为当家,有些东西丢不得。但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却少不了要人辅佐,二叔毕竟管了这么久柜上的事,我还是想把他留下来。」 他微微颔首,看着她笑了一笑,又问:「那平德呢?」 「平德……」她想了想,说道,「我想让他去共城的铺子做事,他心浮气躁,之前仗着二叔在宁家商行的地位也颇有些飘飘然,那边的环境比较适合他。」 宁平德去了那边,要打交道的不是花家就是在闻花城有些地位的商贾,就算他想作妖,也没那个底气和胆子。 宁婉清说到这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尚三公子说连他都要贴着你赚红利,你在跟他一起做买卖?」 花令秋坦然地承认了:「我没跟你说过么?我就是捣鼓捣鼓那点儿人脉,赚点中间人的小钱。」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 「小姐,」彩鸢从门外走了进来,见他们两个都在,便又对花令秋行了个礼,唤了声姑爷,而后才向着宁婉清禀报道,「沈公子求见。」 「沈公子?」她一时没太反应地过来。 「沈维芳?」花令秋不觉微一蹙眉,破天荒地代她问了句,「他来做什么?」 见花令秋似乎不大欢迎沈长礼的样子,宁婉清不由有些意外。 要知道当初在临城时沈长礼那样轻怠他,他都没有放在心上,倒是她看不过眼在心里记了沈大才子一笔,可现在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怎么他却好像反倒对沈长礼有些意见了? 彩鸢正回着自家姑爷的问题:「前院来禀报的人没问,只说是要求见小姐。」她心里有点儿纳闷,像沈长礼这种身份的人,一般走到哪家去也不会有下人先把他给挡了问来意吧?但出于本分,她还是恭恭敬敬地问了句,「要不我过去看一眼,问了再来回报二位?」 花令秋正要点头,就听宁婉清含着笑开了口。 「不必了,」她笑容中带了那么几分不以为意,「请他到水榭稍候,我待会就过去。」 彩鸢当即应喏而去。 花令秋眉毛一挑,等侍女前脚刚出门,他立刻便道:「你也太好说话了,好歹也是堂堂的栖霞少主,怎么来一个人说要见你就见了,连点儿门槛都没有?」 宁婉清怔了怔,疑惑中不禁有几分失笑:「……沈维芳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吧?」 花令秋不想驳她的话,但心里又实在有点儿烦沈长礼这种拎不清的行事作风,明知自己已经晓得他心中对宁婉清有情愫,当初给他机会他自己也放弃了,现在又跑来套近乎是想干嘛?说些不该说的话来撬墙角?事到如今,除了为了一己之快连累她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他又不是栖霞城的人,既然特意来找你,想是有什么事。」他平静了一下心绪,复又神色如常地说道,「要不我陪你一道去见他吧?也许还能帮得上忙。」 第7章 宁婉清就更意外了。 这人突然之间是怎么了?以往遇到这些事从来都是主动回避,就算像今天这件事在暗地里帮了她也闭口不谈的,居然一改前一刻还嫌弃沈长礼来访的样子,说要帮忙? 但他这样主动,她却不免有点儿为难了:「可是……他好像没说要见你。」 花令秋:「……」这家伙未免也太明目张胆,真当他这个宁家大姑爷是死的么? 宁婉清难得见他露出这种尴尬无语的表情,不禁大感稀罕,四目相对中默然片刻,她忍了忍唇边的笑意,声音也不自觉又温和了许多:「别担心,若真有需要帮忙的事,我一定告诉你。」 花令秋怕她起疑,也不能多说,只好随意点了点头,说了句:「他这个人太麻烦,你以后若能避着他还是避着些比较好。」 宁婉清听了,忽然低眉垂眸轻笑出了声。 他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当初你一定也觉得我这个人很麻烦吧?」她微笑着说,「所以每次见面都避着我,这么说来,我倒是更应该同情沈公子才是。」 花令秋蓦地一愣。 宁婉清看见他愕然愣怔的神情,霎时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儿多,忙掩饰般地咳了一声转开目光:「开玩笑的。」又佯装淡定地飞快道,「那我去了。」 说完她也没去等他的反应,转身便出了门。 ☆☆☆ 沈长礼负手而立地站在水榭围栏前,看着池中含苞的莲花和远处青天之下的白墙黑瓦,目光平静而悠远。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一个微微含笑的声音响起:「沈公子。」 沈长礼回过身,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宁婉清。 她还是一身男装打扮,深蓝色的细布长衫,除了束发的同色布带和腰间的香囊之外,全身上下就再没有别的饰物。沈长礼忽然觉得有几分奇妙,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他还嗤之以鼻的这个人,如今再见,他心中却只剩下绵绵遗憾。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宁少主。」他缓缓扬笑,拱手向她施了个礼。 宁婉清一顿,笑道:「你今日不会真是来给我出难题的吧?如此有礼,可不像你。」又道,「还是随意些好。」 她说着,伸手示意他落座。 「怎么茶也没喝一口?」宁婉清瞥见他面前的茶盏,玩笑道,「沈公子不是嫌我这里的茶不好吧?」 沈长礼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只默默端起面前的茶盏从善如流地啜了一口。 宁婉清看他这么顺从的样子,更觉得奇怪了。 「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她微敛了笑意,认真问道。 沈长礼沉吟了须臾,淡笑道:「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其实我一直有个理想,哪怕穷尽此生也好,我想写出一部能够赶超先贤,流传百世的论著。你说,我这样的想法,算不算是不切实际,用张狂在掩饰自己的不负责任?」 「怎么会呢,」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但宁婉清仍是诚恳道,「相反,我很佩服你有这种抱负,做官的历朝历代能让人记住的有多少个?可随便一个读书人都能张口数出那几位大家的名字。平步青云固然不易,能抛开世俗杂念做学问却更为难得。」又笑了笑,说道,「将来你若写成了这部传世巨著,一定要通知我。」 沈长礼的目光深深望进她眼中,须臾,缓缓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明白。」 不等宁婉清说话,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她闻言一笑,满脸都写着「原来如此」四个字,问道:「何事?先说来听一听。」 「不知宁少主可不可以派两个亲信随我进京?」他说,「只需办完这一件事,我就送他们回来。」 宁婉清先前就发现他眉宇间颇有些沉色,不似以往那般轻快洒脱,现在又听他说想跟自己借人进京城,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太简单。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既然要借人,沈长礼原也不打算瞒她,只是到了真要开口的时候,他才发现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默然了片刻,他才忍住内心羞耻地开口说道:「子善他……在京里出了事。」 第8章 沈长礼口中的子善,便是他那个在京中读书备考的同胞弟弟,沈长贤。 「我过两天就会先进京,」他似乎并不想多说,只又道,「但是京城那边沈家没有可用的人,亲戚朋友也不好插手去管。所以我想找你帮忙,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一定要查清楚,怎么可能这么久都正常得很,刚新交了朋友就能变了个人……我想知道,到底是谁想害我弟弟和我们沈家。」 宁婉清看出他的为难,便也没有多问,点点头道:「好,那我就给你一个擅长打听消息的人,再给你一个护卫,你看可好?」 见她答应得这么爽快,沈长礼不禁有些微愕:「你,不怕我是骗你借人给我为非作歹么?」 宁婉清笑了:「为非作歹,这四个字怕是还不大可能出现在你沈大公子的辞典里。再说我手下的人,这点儿是非判断的能力还是有的,你可得小心,他们若看不惯你的行事作风,再不告而别地跑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沈长礼被她这么一打趣,心情反而好了些:「宁少主教诲的是。」 言罢,顺手将放在旁边的一个香樟木锦盒拿过来送到了她面前,「这是谢礼。」 「敢情还是有备而来。」宁婉清也不客气,打开盒子将里面的卷轴拿了出来,解开系带后展开一看,微讶道,「这是……」 「新画的。」他微微笑道。 沈维芳的一字难得,一画就更是难求,就连当初宁承琎想搜罗一副他的画来收藏都费了很大的劲,要不是那会儿给临城县衙画的通缉人像实在寓意不好,只怕也是抢着有人要的。 沈长礼的这手画技,最出名的就是于意象中将特征传神地描绘出来,而此刻在宁婉清手里的这幅,更一看就是他精心绘制的作品。 她一眼就喜欢上了,叹道:「我从未见过有人把朱砂墨用的这么漂亮。」 满目画色由浓及淡,炽烈如人间灼焰,缥缈又似九天玄幽,唯有那似泛着金光的涛涛赤色云海中一抹人影从容伫立其间,回眸望着远处朝自己而来的人。 宁婉清一眼就认出来这回眸的是自己,自然也认定了另一个背对着画面的人影是花令秋——毕竟她和他都融于红云间,一个指尖栖红鸾,一个肩头落丹凤,不是他们两个还能是谁? 「这次我去了京城,可能就不再回来了。」 她正欣赏着,忽然冷不丁听沈长礼说了这么一句。 「我可能会参加明年的春试。」他又平静地说道。 宁婉清一愣之后旋即了然,心情顿时就有些复杂起来。她突然心生同情,又不禁有些惋惜,但她到底不擅长安慰人,末了也不过只能于沉默片刻后说了句:「你哪天走?我去送你。」 沈长礼嘴角微翕,含笑道:「不必了,你若当我是朋友,不如初一十五去上香拜神的时候顺道帮我祝祷一下金榜题名,那我便谢过了。」 她浅浅笑了笑:「放心吧,就冲你这份礼物这么贵重,我也会帮你多供两炷香的。」 两人又随意说笑了几句,沈长礼便起身要告辞,宁婉清把画交给彩鸢让她先带回了房里,随后亲自送了他出门道别,这才又回了霜兰院。 一进门,她就看见花令秋站在书案边正展着那幅画在看,于是快步走过去,边笑道:「如何,这画好吧?」 花令秋转眸看着她。 「我以前也不太喜欢他的画,」她笑着说,「可这幅我却觉得很合眼,孤高而凛冽,热烈又温柔,和他以前的画很不一样。」 花令秋静等着她夸赞完,也没附和,末了,才似随意地问了句:「那画和银子,你更喜欢哪个?」 宁婉清乍然听见花令秋问自己更喜欢画还是银子,第一反应就是他在评估沈长礼这幅画的价值,旋即不由笑道:「沈公子的画固然值钱,但若用钱去买却未必买得到,我可没那么想不开,把这能当传家宝的绝版之物拿去换银子。」 「呵,」花令秋闻言抽了下嘴角,「你对他的评价倒是高,不过依我看,无事献殷勤必有妖,他找你做什么?」 她隐约觉得他这句话有些没好气,于是好奇问道:「他到底怎么你了,你突然这么烦他?」 「没什么,」他略略一顿,说道,「我就是觉得奇怪罢了,你也知道沈长礼这个人,突然巴巴地上门来送亲笔画给你,难道不反常么?」 第9章 这倒也是。宁婉清便笑了笑,解释道:「他来找我借了两个人陪他进京办事,这算是谢礼。」又道,「原本只是举手之劳,我也没想图什么报答,但这画我实在喜欢,所以才没有客气。」 花令秋越听越觉得这像是沈长礼找的借口,眉头微蹙,说道:「他不是一向自诩文人清高,不爱和我们打交道么?遇事怎会跑来找你帮忙?」 说到这个,宁婉清也有些自己的想法,她把沈长礼欲言又止的那些话大致说了一遍,末了,猜测道:「我想沈长贤在京城出的事应该是让沈家觉得面上无光的,所以也不想宣扬。他来找我帮忙,大概是觉得我不会太过在意这些,是他求助的好对象——如此说来,其实也算是种信任。」 她又想起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想不到沈维芳有朝一日也不得不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她说,「我打算在他离开丰州那天去送一送他,赠些程仪聊表心意,也当是谢谢他送我这幅画了。」 花令秋听她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是滋味,心说难不成她对沈长礼还真生出了些怜惜?他向来觉得「怜惜」是一种非常暧昧的情绪,这样谢来谢去怕是没完没了,难道下回沈长礼归来又要借着来答谢她送礼么?更加不妙。 「好,送吧。」他当机立断地说道,「这个程仪我来准备,你就不必管了。」 宁婉清微讶,笑道:「看来你私房钱确实不少,那我就不与你客气了。」 花令秋一笑:「既然清清喜欢银子,为夫自然需要努力。」 说什么为夫,装的跟真的一样。宁婉清无奈地弯了弯唇角,正要说话,彩鸢忽然来禀报,说宁平心和宁平志两个听说要出门吃饭看灯会,已经迫不及待地来了,这会儿正在前院等候。 她点点头,对花令秋道:「你看看这幅画挂在哪里好,我去换件衣服就走。」说完,转身便去了内室。 花令秋在书案边站了片刻,末了,伸手把画拿起来一卷,关上盒子递给了彩鸢:「放到库里去存着。」 ☆☆☆ 到达佛寺山下时,已是日落西斜。 那小镇上虽没有什么大酒楼,但食馆却不少,好在花令秋向来对这些风物之事了解甚多,也无需宁婉清费神,就已经带着他们去了一家位于小巷深处的馆子。 这家食馆挺特别,门脸很小,而且没有店招,只在门边挂了个写着「食香迎客」的小木牌,顺着墙角攀延而上的蔷薇花于掩映间又给它增添了几分幽雅。 宁婉清一眼看到就已心生好感。 「藏得这么深的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的?」她颇感兴趣地问道。 「以前来这里游玩,无意间遇见过老板。」花令秋说,「这是用私人院落开的铺子,能接纳的客人不多,若是里头没了位子,老板就会把木牌翻到写着‘留香送往’的背面。」 「哦,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道,「这里还可以住宿,不过只有三个房间,得碰运气。」 说话间,他们走进大门,跨入了小院。 「花公子?」有个约莫五十来岁的男人正挽着袖子从屋后走出来,抬眼乍见,立刻惊喜地唤着花令秋,迎了上来,「您来了!」随即注意到了他身旁的宁婉清,又试探着问,「这位姑娘……便是宁少主吧?」 宁婉清微笑着点了下头,以示礼仪。 「我带她和两个弟弟来尝尝你的手艺。」花令秋道。 「快里头坐,您那张桌子我一直留着呢,从不接受预定。」老板边说着,边亲自引了他们到东边的雅间里坐下。 花令秋熟门熟路地张口便点了几道菜,老板点头应声而去,没过多久让妻子先送了盘淡黄色的糕点过来,说是今儿个自家新蒸的松糕,正好送给几位尝尝。 宁平志偷眼敲了下宁婉清,见自家长姐微微点了下头,便立刻高高兴兴地夹了一块,但他自己也没吃,而是转手先给了宁平心,随后才又重新夹了块送进嘴里咬了一大口。 花令秋也夹了一块放到宁婉清的碗里,含笑道:「尝尝吧,他家的糕点平日可不容易吃到,因为工序多,日常嫌麻烦懒得做。」 她笑笑,说:「我还从未见过这样随性的老板,这样做生意能赚得到钱么?」言罢,从善如流地咬了一口松糕,果然觉得松软细腻的口感中带着些回甘清香,和以往吃到的很是不同,咽下后更觉意犹未尽,舌尖蠢蠢欲动,不禁接连又吃了好几口,很快就吃完了一块。 第10章 「当然赚啊,」花令秋又给她夹了一块放进碗里,「尚祺他们几个早就把这家食馆当做显摆自己品位的地方了。」 宁婉清了然地一笑:「……难怪老板对你这么热情。」尚祺那几个人要是把这家食馆看上了眼,肯定会在自己圈子里带动不少人跟风,何况老板的手艺确实不凡。 这人该不会也收了老板的红利吧?她兀自好笑地心中如是想。 「令秋,」她忽而很想问他,「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做生意?我是说,做产业。」 花令秋笑了笑:「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没什么,」她说,「我就是想,这世上有些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若有这个机会,其实可以试一试。」 ……她不是又在说沈长礼吧? 花令秋顿时就没了打趣的心思,随意点了下头:「我知道了。快趁热吃吧,待会菜上来就顾不上了。」 宁婉清见他不想聊这个话题,也就只得打住了没再继续。 没过多久,老板果然便就将菜给上齐了,还多送了一壶桃花酿给他们。 「这松糕是加了什么材料啊?」宁婉清感兴趣地问道,「你这手艺实在太细致,连点碎渣末都没有,我想寻个蛛丝马迹也寻不到。」 老板呵呵地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加了些栗子,提了提口感。」 宁婉清:「……」 正在吃菜的宁平心也一愣,表情瞬间变得有点儿古怪。 「怎么了?」花令秋看出他们的不自然,疑惑问道。 「……没事。」宁婉清摇了摇头,牵了下唇角,「我就是有点儿意外。」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问老板,「请问店里还有房间么?」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便道:「我都要了。」 花令秋有些意外,但既然是她决定的事,他也就没有当着外人的面多问,只是对老板又嘱咐了些注意事项便罢。 谁知宁婉清在这之后再吃饭就显得有些着急了,草草吃了几口,就说有些困,想到房里睡一会儿,让花令秋带宁平心他们两个出去逛逛灯会。 花令秋还没说什么,宁平心倒是有了想主动留下来陪她的意思,结果被宁婉清一个眼神给阻止了。 「我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她说,「你们好好玩儿。」 花令秋看了看她,没有多说。 宁婉清姿态从容地离席后一路进了客房,反手刚关上门,双肩立刻一松,忍不住抬手捂住心口缓缓平复着呼吸,但即便如此,那种阵阵心跳加快的感觉还是在清晰的从胸口传来。 她已经感觉身体有些不正常的发热了,皮肤也隐约开始有了瘙痒感。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默默安慰自己,还好老板做的糕点不多,她也只吃了两块,不然这回怕是麻烦。 她走到床边,也顾不上许多,掀开被子就倒了上去。 一开始她本想着睡着了没准就能迷迷糊糊不知不觉地挨过去,谁知睡意还没来,身体的烫热和瘙痒感却一阵比一阵汹涌。 她终于忍不住抓了一抓,谁知这下就跟点了火似的,顷刻间燎遍了全身,加上脑子已经被烫地有些晕忽忽的,她更是意志力薄弱了不少,抓抓这里,又抓抓那里,直到有了痛感才又换个地方抓。 渐渐地,人也有些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接着她听见有人快步走近自己,抓住了她正在挠脖子的手。 「别抓。」 她心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果然是他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她竟然还能打起精神问话。 花令秋看着宁婉清满脸通红还冒了不少疙瘩的样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早知就该把纯光或是彩鸢也带上,这样也能有人贴身照顾她。他想了想,说道:「我去让老板娘来照顾你。」 「别……」她忙一把抓住他,「别让人知道。」 花令秋一愣,随即恍然,像她这样的身份,掩饰自身与生俱来的弱点想来早已是习以为常,这些防备几乎已成了融在她身上的盔甲,无论何时,都丢弃不得。 他心里忽然有些钝钝的闷感,说不上为什么。 第11章 「你帮我弄点热水来,」她半睁开眼睛看着他,勉力说道,「我泡一泡会好很多,撑过今夜应该就没事了。」 稍烫些的热水可以止痒。花令秋当即应道:「好。」又叮嘱她,「不许再抓了,已经破了皮。」 说完,他立刻起身走了出去,还从外面掩上了门。 花令秋很快便端着一盆热水又回来了,见宁婉清还想挣扎着起床,他忙上前一步放下水盆按住她:「别动,你这样泡在水里怎么行?就算不着凉我也怕你溺水。先躺回去,」他说,「我有别的办法。」 她觉得他说得有理,加上自己也确实有些精力不济,索性便从善如流地又躺了回去。 花令秋就用帕子在水里浸湿了,拧干后开始给她在痒的地方热敷。 烫感袭来,宁婉清瞬间长出了一口气,觉得通身舒畅。 他帮她撩了袖子,又稍稍替她松了些领口,一张张帮她贴着,隔一会儿就用手去探一探帕子的温度是否合适,见她不乱动就知道是起了效,反之就是该换水了。 宁婉清不知不觉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觉得好像他在给自己涂药膏,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半夜,她好像做了个梦,忽地睁开了眼睛,发现屋子里的蜡烛还燃着,但是自己的心口有点儿闷,垂眸一看,一只手臂正抓着她的腕子横亘在她的身上。 宁婉清:「……」 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近在身畔的气息,慢慢转过头,下一瞬,花令秋安静沉睡的脸就映入了她眼中。 或是因为入睡后松了力道,他抓着她的手已经不那么紧了,她稍稍用了些巧劲就把手抽了出来。 轻轻侧过身,她有些出神地静静看着他的眉眼。 良久,她慢慢倾身过去,闭目在他眉上轻轻落下了一吻。 翌日清晨,宁婉清在窗外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中睁开了双眼,醒过神后第一件事便是侧头看向了枕畔——身边已没了人。 像做梦一样。她想,却不由轻抚嘴唇,浅浅而笑。 然后起床照了照镜子,她发现脸上的疙瘩倒是都消的差不多了,只是皮肤还有些发红,昨夜她忍不住抓过的地方也明显还没有完全消肿……宁婉清不由叹了口气,这个样子若是走出门去,只怕更引人胡思乱想。 房门被人「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 她回过头,看见花令秋端着饭菜走了进来。 视线甫一对上,宁婉清就感觉自己的心跳像是瞬间停滞了一下,随即猛然回过神来,立刻下意识转开了脸:「昨天谢谢你了。他们两个呢?」 「在楼下吃饭呢。」花令秋把饭菜放在了桌上,又瞧着她略显僵硬的侧影,笑道,「你不会以为我早上出门之前没有看过你的脸吧?」 「……」宁婉清默然须臾,暗暗叹了口气,回过身来无奈地看着他,说道,「我这样出门不行,只怕人家瞧了还以为咱们两个打过架。」 花令秋没想到她会冷不丁冒出这句话,险些笑出声来:「你想太多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但她也不能一直在这里待着不出门,无论如何今天也是要回去的,否则反而引人注意。 「这样吧,就说我上山游玩的时候被跳蚤咬了。」宁婉清和他串起了说辞,「其他人也不会多想。」 样子丑了点儿就丑了点儿吧,她想,左右不过走几步被人多看两眼罢了。 「那得多会认人的跳蚤才能干出只咬你不咬我们这事儿啊?」花令秋笑着打趣完,说道,「行了别纠结了,我都帮你想好了,就说你近来劳累过度有些上火,难得出来游玩,许是心情一放松所以反而内热就趁机发作了出来。」 宁婉清怔怔地眨了眨眼睛:「厉害啊……」 花令秋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道:「强项嘛。」 她扬唇失笑,摇了摇头:「有时真不知你哪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 「总之不会害你。」他笑笑,又招呼她,「过来看看,我还给你准备了这个。」 宁婉清好奇地走了过去,见他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红色绣金线的纱巾,不禁有些疑惑:「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花令秋微微一笑,抖开纱巾,覆在了她的脸上。 「这样既不影响你走路,别人也看不清你的脸。」他隔着挡在她面前的薄纱,莞尔道,「嗯,不愧是宁少城主,遮着脸也这么漂亮。」 第12章 「……」宁婉清原本还有些奇怪他怎么会买红色这么惹眼的面纱,但现在突然就有些庆幸,还好,脸红他也看不见。 「怕是有点儿夸张吧?」她定了定心神,提出了个实际的问题,「我这身衣裳也不太合适……」 花令秋胸有成竹地道:「这你就别担心了,我送给你的东西,谁敢说不适合?」 宁婉清笑了笑,又忽而想起什么,问道:「昨天夜里,你没有睡好吧?要不你再休息一会儿,我们晚些时候走。」 「不要紧,」他说,「我原本睡得就不多。」言罢,唤了她好好吃饭,自己转身出门去让人备车了。 她看了眼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粥,又垂眸看了看手里握着的红纱,忽然之间,就觉得昨夜红疹发作残留的那一点不适也烟消云散。 ☆☆☆ 结果宁婉清刚一出门,就引发了一阵惊呼。 「婉清姐姐,」有个清亮的少女声音突然传来,「你这面纱好漂亮啊!是姐夫送你的么?」 宁婉清听着这声音有点耳熟,抬眸刚望过去,旋即脚下便是生生那么一顿—— 这不是她师伯邹正和的女儿么? 她顿时就涌起了浑身的不自在,含糊地应了一声「嗯」,随即立刻转移了话题:「你是几时来的?我都不知道。」 「昨晚在灯会上遇到的,今天一大早我就过来找你们啦!」邹庭筠是个很有朝气的姑娘,举手投足都透着风风火火的气质,一见到宁婉清立刻就跑了上来,附在她耳畔低声说道,「姐姐,姐夫对你可真好啊。」 对于旁人看自己夫妻两个的目光,宁婉清其实挺矛盾。一方面她自然不希望别人觉得她和花令秋感情不好,但另一方面,又有些心虚别人当着她的面称赞他们两个的感情「太好」——花令秋确实对她很好,然而,她和他却还算不得真正的夫妻。 所以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只能笑笑,算是模棱两可地附和了。 「姐夫,」邹庭筠忽然冲着花令秋道,「我借婉清姐姐一步说话,你不介意吧?」 他笑了笑,说:「你若是个俊美公子,我可能还会介意一下。」 邹庭筠哈哈地笑,拉着满眼无奈的宁婉清便走到了一旁。 「姐姐,我想问你件事,」她神秘兮兮地说,「孟绍扬这个人……你可了解?」 「玉城孟家的公子,孟绍扬?」宁婉清有些意外,「还行吧,不过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玉城,位于丰州西北部,因出产玉石而得名。虽然从地域上属于栖霞城协管的范围,但孟家可以说是由紫霞山庄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向来和冯家同气连枝,宁家因此也很少和他们有来往,偶尔在场面上见到,也不过是走走面子过场,并不算熟识。 但职责所需,宁婉清对孟家父子还是有些了解的,孟绍扬这个人素有「玉郎」之称,仅从这个名号就可以想见他的俊美温润——想到这儿,她不由转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正在和宁平心兄弟两个说话的花某人。 「……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哦,连姐夫也不行!」邹庭筠还特意叮嘱了一句,见宁婉清颔首应了,这才又顿了顿,往下续道,「我有个好友,她有一次随兄长去玉城办事,无意中见过孟绍扬一回,就、就有些心动——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而已!」她强调完了,才又接着说道,「昨天原本她也是和我一起来玩儿的,结果在寺里头求签的时候居然无意中看见了孟绍扬跟一个姑娘走在一起,我……哦,我是说她就心生好奇跟了过去,谁知看见那两人拐去了个僻静处,那姑娘没说两句话就开始抹眼泪,孟绍扬好像安慰了她几句,然后还把挂在身上的玉佩给了她。」 「姐姐,」邹庭筠犹犹豫豫地说道,「我看那姑娘虽然穿着绫罗,但却不像是大家闺秀,你说……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啊?」 她一说玉佩,宁婉清立刻就想起来孟绍扬腰间挂着的那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所做,还嵌了金丝雕花,听说那是他行冠礼时孟夫人送的。 连这东西都给了人,可见对方与他关系之亲近。 但这些她却不好多说,只道:「这是人家的私事,我们也不好妄加揣测,你若回头再见了你朋友,倒不如劝劝她别在孟公子身上放心思了。据我所知,孟公子的婚事他父亲早有安排,她打听的再多,也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第13章 邹庭筠有些失落地应了一声,没再多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宁婉清早从她的表现里猜出了那所谓的友人就是她自己,却也不点破,只转移了话题逗她开心,说道:「你急着回家么?不如随我回栖霞城住两天吧,我让平心他们陪你玩儿。」 邹庭筠一脸心乱如麻的样子随意点了下头。 回程的路上因多了邹庭筠和她的丫鬟,所以花令秋又多雇了一辆马车,之后三个小的就索性凑到了一辆车里去作伴,剩了他和宁婉清两个人同乘一辆。 「回家还要一会儿,你若想睡尽管借我的肩膀用就是。」花令秋对她说,「昨晚折腾了这么久,累也是正常的。」 宁婉清很想问他是不是以前对别的姑娘也这么体贴,否则怎会又不拿她当真正的妻子,却又不介意她依靠? 但她默了默,终是没有问出口。 「孟绍扬这个人你知道么?」她转了话题问道。 花令秋似也有些意外她提起这个人,稍微反应了一下,才点点头:「知道啊,怎么?」 「你的圈子里消息多,」她越说越觉得这件事问他还问对了,「可知道他这个人私下是什么样的?我与他接触不多,场面上看着倒是正常。」 「他啊……」花令秋只当她是有事要和孟家人打交道,也没有多想,闻言忖了忖,笑道,「不就是‘玉城郎君’么?」 「我知道他的雅号,」宁婉清想他是在调侃自己,便顺道解释了一句,「不过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除此之外呢?」 花令秋听着一笑,微微倾身凑近她,笑问:「宁少主连堂堂玉郎也看不上眼,不知在你眼中谁才特别啊?」 他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让她不禁倏地攥紧了手指。 宁婉清气笑地撇开脸:「反正不是某人。」 「你怎么都不哄哄我。」花令秋佯装怅然地叹了口气,「天可怜见,我怎么就嫁了个如此不解风情的女人。」 「……你好了你,」宁婉清忍无可忍地抬手锤了他一下,「说正经的。」 见她快要恼羞成怒,花令秋也不再逗她,笑着应道:「我不是说了么,如玉郎君——人如其号,倒是没什么不良嗜好。」又道,「不过他这个人太顺从他父亲,略显无趣。」 她闻言一笑,调侃他道:「你现在倒是承认自己惯会阳奉阴违了?」 「清清夸奖了,」他一本正经地道,「不过生存之技能也。」 宁婉清笑着摇摇头,忽而打了个哈欠。 花令秋往她身边坐近了些:「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她扬起脸望着他,须臾,眉眼轻弯,偏头靠在了他肩上。 花令秋垂眸,看见她红润的嘴唇,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头。 马车越山而过,终于在下午时分一路驶入了栖霞城,在宁府门前停了下来。 「姑爷,」管家一见到他就迎了上来,「您回来得正好,崔公子来找您。」 花令秋已经看见了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崔振丰,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朝着向自己走来的朋友笑问道:「怎么事先也没说一声?」 崔振丰走过来先是向着宁婉清示了个礼,而后便转向他,欲言又止地说道:「我有点事找你。」 花令秋看他神情就知道他是有急事,而且是不便当着宁婉清的面说的,正要说什么,同样看出来崔振丰为难之色的宁婉清便笑着打了个招呼,带着邹庭筠和宁平心他们先进了门。 崔振丰还不待她走远,就已迫不及待把人给拉到了一旁。 花令秋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不免略感讶异:「什么事这么急?」 「令秋,」崔振丰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顿了顿,终是开口说道,「你可不可以……帮帮蓁蓁?」 宁婉清回到霜兰院后等了一会儿也没见花令秋回来,心想他多半是和崔振丰去外面找地方说话了,便也没有让人去看,换了衣服后便独自到青松院陪宁太夫人说话去了。 太夫人刚睡完午觉起来,听说自己的宝贝孙女回来了,立刻急急穿了鞋子就出了内室,乍见宁婉清戴着面纱的样子还以为她是在同自己玩笑,之后听说她是昨夜误食了栗子,又担心得不行,关怀了好一会儿才作罢。 第14章 随后,太夫人又问起了她和花令秋的事。 「你们成亲也有一段时间了,」太夫人道,「怎么还没有动静?要不要找个大夫抓几服药来调理调理身子?」 宁婉清摘了面纱正在喝茶,闻言一口茶水硬是生生在喉头哽了一下,才勉强咽了下去。 「我们成亲还不到一年呢,不急。」她颇有些尴尬地瞥了一眼正眼观鼻鼻观心立在太夫人身边的掌事嬷嬷,扯了下唇角,又回道,「何况我才刚接手柜上的事,哪里忙得过来顾这些。」 「这有什么顾不过来的?你尽管生,若没时间带就送到我这里来,」太夫人皱着眉毛道,「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一定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这……您老人家也不至于把生孩子这事儿说的跟吃饭一样简单吧?宁婉清有些哭笑不得:「十月怀胎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您现在都这么急,若我真有了身孕,你们还不一个个把我按在床上不许动弹啊?我现在可没那闲暇。」 「你这丫头!」太夫人有些急了,「怎么净说浑话?当初说要招婿来帮着支应门庭的是你,你爹倒是帮着你把人家花家的公子给招来了,你倒好,这不急那不急的,难不成要等到岁数真大了不好再怀上才说要生么?再过几年平志都该到议亲的年纪了,你该不会真以为那花城主白送个儿子过来——是为了陪你养没有花家血脉的下任少主吧?再说,你丈夫难道就愿意?」 宁婉清原本是想哄着老人家随意应了的,但太夫人这番话一出口,她突然间就觉得有点儿不是滋味,倔脾气顿时也拱了上来,张口便道:「他们若是等不得,不如自己去生就是,也没人拦着。我招婿就是为了不被夫家绊手绊脚,若要这样多事,还不如我自己过,反正已经成过一次亲,料想那些长辈族老也没理由再指摘我年轻不经事了吧!」 「你……」太夫人瞠目结舌地望着她,片刻,无奈叹道,「你这性子做宁家少主倒是出类拔萃,可在这男女婚姻里,却是极容易吃亏啊!」 见宁婉清不以为然的样子,宁太夫人又长长叹了口气:「你可知道闻花城崔家那位嫁去了青州城的大姑奶奶?」 崔蓁蓁?宁婉清一愣,颔首:「她怎么了?」 「我昨日听一个从青州来的友人说起那百叶巷苏家的事,才知她这半年来因为无所出的事和夫家闹得极不愉快。」宁太夫人道,「据说她婆婆这回铁了心要给自己儿子纳妾,而且根本没有经过自己儿媳同意就已经把人给抬进了门。那位苏少夫人因此气得心绞痛,隔天就挣扎着要去官媒衙门告状把她丈夫的这门小亲事给废了,半道上苏家人追了上来要拦她,争执间她丈夫居然当着外人的面斥责她不识大体——且不提她婆婆这么做到底对不对,但你说,这一顶帽子扣下来,她往后在青州城的大户人家中间还能立得住脚么?只怕这场姻缘是不能善终了。」 宁婉清听得一阵愣怔,脑海里瞬间闪过的,是先前崔振丰一脸急色又回避着自己要和花令秋私谈的情景…… 崔家这是什么意思?她心中不由一阵纷乱。 之后宁太夫人用崔蓁蓁的例子来劝告她还是要早点和花令秋开枝散叶让夫妻两个更多些羁绊,又说什么夫妻缘来不易,让她不要太一心扑在外头之类的话,她几乎都没有怎么听得进去,只知道自己随意应了几声,然后又心不在焉地陪坐了一会儿,就草草告辞离开了。 等到她回了霜兰院进门一问,得知花令秋刚才已经先一步进了屋,莫名烦躁了一路的心情突然又冷静了下来。 ……崔蓁蓁的婚姻如何,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也许崔振丰只是因为他自己的事来找花令秋帮忙,所以才不好当着她的面说,若是自己上赶着跑去求证些什么,反倒莫名其妙。 再说,她也并不想主动把崔蓁蓁这个已经过去的名字放在两人中间。 这么想着,她也就越发地平静,默默深吸了一口气,从容步入了内院。 「咦,这么快就回来了?」正在往身上套外衫的花令秋见着她,微讶之余笑了笑,说道,「我正打算去青松院找你。」 既然她都已经回来了,他自然也就没必要再跑一趟了。 宁婉清看了他须臾,含笑点了下头:「我还以为你会和崔公子在外面吃饭,他难得来咱们家做客,你就这么让人家回去了?」 花令秋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边重新把外衫脱了下来,边说道:「他不是来玩儿的,说完事就走了,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第15章 见他并没有主动提起和崔振丰谈话内容的打算,宁婉清也就没有追问,微一沉默后,她随意起了个新的话题:「对了,到时候你要和我一起去给沈公子送行么?」 花令秋倒茶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她:「好啊。」 她莫名从他这短短的两个字里听出来了点儿阴谋的味道。 「对了,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他突然说了一句。 宁婉清下意识地以为他要说崔家的事,不由屏住了呼吸,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谁知他开口时却道:「我发觉平心对音律很有天分。昨天在灯会上遇到有人用音律出字谜,他反应很快,上次他帮我做琴送给你的时候很多地方也是一点就透。你有没有想过让他往这个方向培养一下兴趣?」 她有些意外地一愣。 见她不说话地望着自己,花令秋渐渐也有点儿不自在起来,随意弯了弯唇角,说道:「我只是提个建议,你若觉得不好就算了。」 说到底这是宁家的嫡长公子,又是她放在心尖上看重的同胞弟弟,就算是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好好读书习武,但也未必愿意接受他彻底放弃家学,转而跑去钻研音律乐器的?也不知她会不会很避讳听这些。 但就在他以为她会生气的时候,宁婉清却望着他笑了,眉眼弯弯,笑得煞是舒心。 「没有,」她摇摇头,笑着说,「我只是很高兴,你会这样为他考虑。」 她是知道他的,在花家这么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套置身之外的本事,于他而言不掺和便是明哲保身——但也是疏远。 可他现在却主动跟她提了这样的建议,她回过神后几乎是瞬间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其实我也已经想通了,反正有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护着他,」她含笑道,「只要他开心,脚踏实地,七十二行想做哪一行都可以。他小时候受了这么多苦,没道理我还要逼着他做不想做的事——你尽管为他安排修习,父亲那里我会去说。」 花令秋默然地凝眸看了她良久。 「长姐如母。清清,」他说,「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好母亲。」 宁婉清一怔,旋即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指,下意识地扬起一抹「轻松」的浅笑,说道:「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想,他大概下一句便要对她说——「清清,你其实值得更好的男人」。 花令秋笑了一笑。 「没什么。」他却说,「我只是有感而发。」 「有感而发?」她有些意外,但心绪平静下来的瞬间,她忽然就想到了什么,「你是说……陆姨娘?」 花令秋弯了下唇角,没有说话。 宁婉清看着他这副好像云淡风轻的样子,突然间心里就涌上了一阵软意,温声道:「你想和我说一说么?」 他看着她,须臾,淡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妻妾之间那点儿事,你应该也很清楚。」 宁婉清对花家的这点儿事倒也确实不能说毫不知情。 凡是认识花仕明的人都知道,他对他的夫人那是一片丹心,这么多年除了陆氏这一个妾室算得上是两人中间的污点,他们两的感情经历可以说是比最白的宣纸还白。 但陆氏的介入,却也只能归结为一句「天意弄人」。 花仕明和姜氏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少年情感刚刚萌动之际就已互相钟情,后来两人到了议亲的年纪,虽然花老城主和老夫人都不太看得上姜家这个稍显寒酸小家子气的旁支,但看儿子喜欢也就没有过多反对,早早地就亲上加了亲。可姜氏之后五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花仕明又是花家的少主,长辈自然也就坐不住了,问了问儿子媳妇纳妾的意思,花仕明开始还反对,后来在姜氏的劝说下才勉强接受了父母的安排。 可谁知,陆氏进门后刚怀上了孩子没几天,姜氏也查出有了身孕。 原本那个时候花老城主和花仕明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倘若陆氏生的是儿子就当做继承人来培养,但姜氏怀孕的消息却打破了原有的安排——再后来,就是姜氏出意外早产,花宜春先一步落了地成了花家长子,而花令秋作为庶子,却顷刻间已处境大变。 再之后,便是花令秋在姜氏的「宽怀」之下被抱去了她身边抚养,而他的生母陆氏则因「感念老爷和夫人的厚待」去了庄子上潜心礼佛祁福。 第16章 但宁婉清却还知道一件事,据说当年姜氏出意外早产是和陆氏有关,当时花仕明心疼妻子所以发了很大的脾气,因此才果断决定把花令秋交给了姜氏抚养。 「你到现在还留在丰州,」她说,「是为了陆姨娘吧?」 他其实早就打算脱离花家了吧? 从他们成亲的那个晚上开始她就已经猜到了,他不想在这里留下一点点牵绊,所以他以前才能够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女人拴住过他。 而和她成婚,不过是权宜为之。 花令秋目光深深地看了她许久。 「大概……」他忽而一笑,说道,「未必全是。」 宁婉清愣了愣。 「清清,」他似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我其实不是个会安于父母之命的人,我希望——你也不是。」 她不太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正想再问,他却已转开了话题。 「对了,」他说,「你之前不是说已经和那个苍老先生约定好了向他求师么,我看你从益城都回来好几天了,估计他也该联络了你吧?」 「可能他还要处理些事情吧,」宁婉清说,「毕竟难得回来一趟。正好我这两天也有点儿事,而且还要去给沈公子送行呢。」 花令秋一笑,没说什么。 然而到了沈长礼要启程去京城的前一天,仿佛是为了印证花令秋的预感一般,这天早上宁婉清刚从练功房里大汗淋漓地出来,就从纯光手里接到了李素的来信。 她展开来一看,瞬间无语。 花令秋正坐在窗边喝茶,打眼看见宁婉清捏着封信面带无奈地走进了内院,忽而有些想笑。 忍了忍唇边的笑意,他唤她:「清清,过来尝尝我刚煮好的茶。」 她颇显惆怅地点点头,然后径直走了进来。 「怎么了?」花令秋给她倒了杯茶递过去,「也不笑一笑。」 宁婉清接过茶,无奈地叹了口气:「苍老让李素送信过来,约了我明天在西郊见面。」 「这么不巧?」花令秋讶道,「那明天你岂不是不能去送沈维芳了?」 「是去不了了。」宁婉清有些感叹,「原还想着送他一程的,毕竟他此去前路难定……算了,你代我们两人去也是一样。」 花令秋微微笑着,颔首:「放心吧,程仪我已准备好了,还打算说两句祝词给他鼓鼓劲呢。」 宁婉清被他给逗笑了:「还是算了吧,我怕他以为你是在嘲讽他。」 就他那个明显不喜欢沈长礼的样子,就算把祝词说得再天花乱坠,对方肯定也感觉不到半分真诚,还不如少说两句,也免得刺激到对方那本就不大痛快的心情。 「不过有件事我倒是有些奇怪,」她忖着,说道,「照理说这位苍老先生难得回来一次,丰州和苍琊帮里的事他都不捋一捋近况的么?这才几天,就已主动来约我了。」 花令秋端起茶杯凑到唇边:「那你是奇怪?」 「我在想,」她说,「他要么是怕我反悔,所以才急着与我履约。要么,就是他一直都很清楚这边发生的事,所以根本不需要花时间去了解这些……那他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会不会也是因为他其实常在丰州走动?!」 「……咳咳!」花令秋一口茶水险些呛到了气管里,稳了稳,才又笑着道,「应该不会吧,若如你所言他这么惦记和你做交易,人又本来就在丰州的话,那为何早不出现在你面前?难不成他还能是神仙,算得到你有朝一日会三顾茅庐向他求师?」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宁婉清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当少主当久了,遇到事情总会习惯性想很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以往苍琊帮行事低调跟她也并无冲突,何况至少现在对方跟她是合作关系,自己就算想知道什么也可以慢慢去发现。 也罢。她想,暂且也不必多去猜测了。 ☆☆☆ 翌日,宁婉清一早就出了门,比起信中约定好的时间提前到达了西郊的一处小院,这里看上去像是个专门制作油纸伞的作坊,除了门口挂着把画了绿梅的像是自我标识的装饰,进门后院里院外成堆摆着的成品和半成品也都颇为吸引眼球。 这回前来接待她的是个华发老者,将她迎进屋里后上了盏茶,就告辞转身离开了。 第17章 因是自己提前到了,宁婉清也并不在意等待,坐着喝了会儿茶后又走到窗前欣赏起了院子里那些被撑开正在晾晒的伞,忽然间意识到一件事:这种绘图风格的油纸伞,她从未在丰州市面上见到过。 宁婉清正若有所思间,忽听帷幔后响起一阵珠帘碰撞的噼啪声——有人从内室里走了出来。 「宁少主真是守时。」帘后传来的果然是苍老先生的声音。 「李副帮主说前辈向来不喜没有时间观念的人,」宁婉清道,「而且我又是求学,自然更该多几分诚意。」 他笑了一笑,说道:「听闻宁少主如今已正式成了宁家的掌匙人,恭喜。」 「还要多谢前辈提点。」事关家丑,宁婉清并未点破,只心照不宣地道了个谢。 对方自然也听得懂她的意思,并不接话,只道:「话先说在前头,老夫脾气比较古怪,教学之法也未必和他人一样,宁少主若不能接受,大可直言。」 宁婉清想自己再辛苦的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学看账无非就是看看账册打打算盘,这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便立刻毫不犹豫地应了。 「那好,那老夫便给你留第一个功课。」他说,「往后若无意外,你只需每隔七天来一次这里,其他时候你就去宁氏名下的这几家铺子——每三个月换一家店,依次由进货、坐柜再到账房这三个岗位轮换。」 话音落下,一块纸团就从帷幔后飞了出来,被宁婉清准确地抓在了手中。 还未打开来看,她已是思绪飞转,心中禁不住冒出一个个顾虑来。 但那人像是完全猜到了她的心思,即便是隔着帷幔,彼此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动作,可他却一笑,说道:「放心,你来上课的时候我绝不会多问你一句有关你们家产业的任何情况,而且其实我也没什么可多说多教的,不过是让你自己检验一下自己的成果罢了。」 他这么坦荡荡的,倒显得好像自己有点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似的……宁婉清有点儿汗颜,但越发好奇之余,不由也有些别的顾虑:「进货和坐柜也必须要亲力亲为么?」 「宁少主是放不下面子?」帷幔后的人笑了笑,「账本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连基本的东西都不了解,就算学打一辈子的算盘又有什么用?对那些会做账的人而言,不过是给了你几个凑得上的数字罢了。」 宁婉清一愣,旋即恍然,是了,当时共城那家文墨馆的账不就是这样么? 「好,」她说,「我明白了。那前辈今天的课题是什么?」 「今天?」他语带笑意地说道,「不过是请宁少主先过来认认地方,看一看这作坊里的风景,喝一杯上好的茶。」 风景?宁婉清转头看了眼窗外那堆伞。 「然后——」他忽然话锋一转,说道,「宁少主回去不如就清点清点自己的藏品,挑一样东西,四天之后带着去极乐楼参加‘云端盛会’。」 极乐楼?! 宁婉清一时不由怔住。 这可是丰州鼎鼎有名的销金窟,和极乐坊这种上至富贵下至三教九流都可以去的地方不同,能够出入极乐楼的都是非富即贵,这些人里甚至还有从其他各州慕名而来的。 而「云端盛会」每半年会举办一次,光是入场费就是一人十金,仆从也要折半价算在内。如果想要参赛,又要多付十金,想参与投票也要多付十金——这便是所谓的正式名额。 许多人都把参与「云端盛会」当做一种身份的象征,就是友人聚会时也可吹嘘一二,在圈子里更是一种暗暗攀比。 而这场盛会具体的内容便是「比宝、鉴宝、投宝」,很简单的规则,来参加的人自带参赛的物品,先是自己定个价,然后把写了价格的木牌封存于盒内,等到所有的宝贝定价完毕之后,就由现场其他具有正式名额的入场观众投票,最后再由极乐楼的鉴宝师依次品评,写出自己认为这件物品的最高所值,倘若鉴宝师认定的价格高于参赛之人自己给宝贝定的身价,那极乐楼就要按照差价记录下来——这便是极乐楼赞助给这个人在当晚的「投宝金」。 反之,若是鉴宝师认定你的东西价值低于你自己的定价,那就要记下赤字金额,倘若这个人在当晚投宝环节竞价赢了,那也要把这笔赤字填补上,才算是真正的「投宝成功」。 而得到群众投票数最多的那个人,则会在原来的计算规则上多加一条:多出来的票数也会转换成「投宝金」。 第18章 至于参赛的宝贝,种类从来不忌,有人甚至把自己新得的姬妾都拿去比赛过。 自然,所投之宝亦不局限一种。 宁婉清每次听说这些,就有些庆幸这极乐楼所在之处是属于闻花城协管的范围,也免去了自己和那些不成体统之人打交道的机会。 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位苍琊帮主确实不简单。 「我去参加,不大好吧?」她忍不住又有些怀疑对方的用意,好歹她也是宁家的大小姐,怎么可能无端端跑去这种场合?就连她的父亲宁承琎碍于城主的身份都没有去过那里,何况光是入场费就要十金,如此奢靡的手笔也不符合他们这种人家的家训教导。 但是好不容易才求到师,她又不好直接拒绝,加上也多半明白些对方的用意,便忖道:「要不我让人代我去吧?」 「那你上课也让人代替么?」他直接淡笑着讽刺了一句,又说,「我让你去是为了开眼界,不是让你去斤斤计较那些闲事的。你若担心别人把你认出来,不如就乔装成仆从好了,只是找谁来陪你去,你可要好好想清楚——那里的人都是人精,是仆是主,一眼便知。」 「你小心反倒惹人注意。」他好心地叮嘱道。 宁婉清就有点儿犹豫了。 原本她还真是想着找自己的属下来冒充外地来的公子哥儿,可苍老先生这一番话却让她不得不谨慎地打消了念头。 可还有谁既合适出入极乐楼,又能方便带她进去而不泄密呢? 几乎是瞬间,她脑海里就浮现出了花令秋的脸。 「那地方……」她沉吟了良久,忽然问道,「真不是妓丨院?」 对方似笑着回了句:「当然。」 「……」宁婉清默了默,「我再想想。」 于是她这一想就一直想到了晚上就寝的时候。 她洗漱完出来,磨磨蹭蹭地半天没有上床,花令秋像是没注意到她的踟蹰,兀自优哉游哉地靠在卧榻上看书。 过了会儿,宁婉清心下一横,走到了他身边。 「你去过极乐楼么?」她冷不丁问了句。 花令秋抬起脸看着她,像是有些意外地眨了下眼睛:「能说真话?」 「……」算了,这还用问么?宁婉清在心里默默无语地叹了口气,又沉淀了一下心情,然后问道,「你能不能,陪我去一次?」 花令秋眉梢一挑,然后掐指算了算,笑了:「清清也对‘云端盛会’有兴趣啊?看样子你小金库还挺肥?」 「既然是你陪我去,这二十五金自然是你出了。」宁婉清心情不大美好,索性敲了他一杠。 花令秋听了,眸中笑意却更深:「怎么不是四十金么?哦——我知道了,清清你抠门儿,想我假扮成你的仆从是不是?」又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是我这么显眼的,怕是一进门就被人家认出来了,多此一举啊!」 「……」宁婉清红着耳根子低声说了句,「我做你的仆从。」 花令秋一副惊讶的样子看着她:「你行不行啊?」 宁婉清被他这么一质疑,好胜心立刻就上来了:「我怎么不行?难道这点儿戏都做不好么?」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说什么你都能听?」 「当然。」她想做仆从无非就是在人前顺从些,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好。」花令秋笑着点点头,「这二十五金,我出了。」 极乐楼位于闻花城以北三十里外的一处依山傍水的小镇近郊,靠山而建,山楼一体,宁婉清虽然从来没去过,但从听说的消息来看,光是从外观上看去,它已经很有些巍峨和神秘的气势。 为了不引起外人的注意,花令秋特意让随波去车行雇了辆马车事先安排在城外等候,然后他和宁婉清两个人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做出一副随意外出走走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宁婉清一上马车就发现座位上放着个包袱,她心里猜测这便是花令秋给她准备的乔装衣物,于是自动自觉地把包袱抱在怀里给解了开来,随即,一套素白色的女装就出现在了她眼前。 她蓦地愣住。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带在身边的近侍向来只有随波和逐流两个人,」花令秋说,「加上所有人都知道宁少主惯做男装打扮,我若就这么把你带过去,人家只需多看一眼就能把你认出来了——所以,不如反其道而行。」 第19章 「那你带个丫鬟在身边不是更显眼么?」她忍不住就把腹诽的话说了出来,「再说还是一身白的衣服,你是生怕人家注意不到我吧?」 花令秋笑着道:「等你到了极乐楼就知道,你这身还真算不上惹眼。这种雪白晃眼的颜色,不过只是比较方便万一走失了我好找你。」 貌似还真有点儿道理…… 宁婉清被他说服了一大半,但内心对于穿女装,而且是穿女装去极乐楼这件事还是有些抵触,犹豫着没有说话。 「放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花令秋又适时地补了一句,「我还会帮你再稍稍点缀一下的。」 言罢,他微微挑了下眉梢,笑得意味深长。 之后两人寻了个僻静地方,花令秋下了马车在外头等候,眼瞅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宁婉清却迟迟没有叫自己,他便走到窗前问了句:「换好了么?」 过了半晌,宁婉清的声音才犹犹豫豫地从里头传来:「……好了。」 他便掀帘弯腰进了车厢。 抬眸看见她的第一眼,花令秋就愣住了。 宁婉清立刻有些窘迫地红了脸,蹙眉道:「你怎么不说话?有那么奇怪吗?」 她心想难道是自己的两条麻花辫把他给吓着了? 「没有。」他回过神,莞尔道,然后坐在她旁边伸手拎起了她一条辫子,「我只是突然想起,好像很久以前也见过你梳辫子的模样。」 不必去细想,他也知道那必定是很多年以前的印象,那时候,她还是跟在亲生母亲身边的宁大小姐,小小的,大概还有些娇气。 她也曾有过那样随心所欲,想穿什么便穿什么,想梳什么样的头发就梳什么样的头发的时候。 他头一次觉得所谓的大小姐脾气是那样珍贵的东西。 「清清,」他心下一动,忽然问道,「你这些年一直穿着男装,是岳父的意思么?」 宁婉清原本正埋头不自在地扯着衣裳,闻言微怔,抬眸看着他,顿了顿,说道:「不是,是我自己要穿的。」 花令秋有些意外,他一直以为这是宁承琎想要培养女儿做继承人却又放不下对男丁的执着,所以才要求她像个真正的「公子」。 「那时娘不在了,我知道爹迟早都会续弦,所以我便当自己是和平心相依为命了。」她如今说起来这些事,语气竟是出奇的平静,「可平心的性子天生绵柔,为了把我们姐弟两个的命运攥在自己手里,我便决定要让所有人忘记我是个女儿身,想要抢在其他堂弟、从兄弟,还有那未来的弟弟占据优势之前争取到少主之位。」 她说到这儿,淡淡扯了下唇角:「可即便如此,这些年还是时不时会有人拿我女子的身份找茬说事,之前二叔一直不肯把钥匙交出来,也是用的这个借口。」 「但你如今已靠自己证明了自己。豆*豆*网。」花令秋含笑看着她,说道,「无论你身上穿着什么衣裳,只要说一句你是宁婉清,无人敢小觑。」 他这是……在夸我? 宁婉清冷不丁被他这么认真的夸了一句,还有点儿不大好意思:「你别说这些转移话题了,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已不大习惯这身打扮,心里总觉得绑手绑脚的,你还是赶紧帮我遮一遮脸吧。」 花令秋笑了,拿出事先已准备好的画笔和墨盒,似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当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啊,看也不能多看一眼。」说着,突然想到什么,笑意流转,说道,「我想好今日帮你这个忙要讨什么彩头了。」 宁婉清的注意力全在他手里的画笔上头了,闻言随口问道:「什么?」 「我怕你不好意思,已经帮你想好了,下回找个没熟人的地方,」他说,「你再穿一次女装给我看。」 宁婉清:「……」 花令秋笑着提笔蘸墨,在她脸上点起了雀斑。 ☆☆☆ 等终于到了目的地,宁婉清下车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眼前这个华丽的门脸比她想的还要更气派,极乐楼——牌匾上这三个大字明显就是掺了金粉的,阳光照下来,熠熠生辉。 她后退半步,仰起头将这飞檐宝顶尽收于眼底,顺着紧紧与其相嵌的山壁轮廓,脑海中已下意识开始想象着楼里的深邃乾坤。 第20章 云端盛会果然名不虚传,来时路上她已听见不少车轮滚过和马蹄踏过的声音朝着这边而来,眼下更是看得真真切切,等到进了大门,她也终于明白了花令秋之前口中所说「你这身还真算不上惹眼」是什么意思。 这里的男男女女就没有一个不是华衣锦服,放眼望去五颜六色,流金溢彩,就算是和她一样以仆从身份进来的,也都透着那么一两分富贵气。 这其实挺不合常理的。她见状,低声问身边的花令秋:「这些人是在摆阔么?我还从未见过有仆从还在腰间挂金叶子当禁步的。」 花令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笑,亦低声回道:「是,你形容地非常准确,就是摆阔,这也是这些客人之间的暗中攀比,其实那金叶子未必就能真的落到那仆从手上,只是能跟着主家来这里的,多半是现在最受宠信的——有时候从他们身上能知道的事情可多了。」 论交际这点她是自认不如他,只能乖乖做个学生,听着他的经验教诲。 楼里的空间果然又比起外面高阔了不少。 宁婉清仰眸看着那蜿蜒附在山壁上的四层布着客房的栈道,还有嵌在高处山壁上照明的夜明珠映出的头顶壁画,不禁暗暗赞叹,又不经意瞅见旁边有人正一口一个吃着用红瑚花和贵价鲜果做的蜜点,又不由抽了抽额角。 大概因今日盛会的缘故,他们一路行来还看见沿途处处装点着天蓝色的轻纱,各色鲜花也是仿佛原本就生在这里似的,随手可摘,花令秋便摘了朵百合别在她耳畔,说是应个景。 等到过了一道小桥,就算是进了内场了,花令秋在这里又交了十金,领了枚雕着浮云的小金牌挂在腰间,然后带着捧了盒子的宁婉清继续往里走去。 最后,隔着一群人山人海的景象,她看见了一座雕刻飞云工艺十分精致的汉白玉高台,加之石台两旁都有一条小瀑布飞流而下,从旁错穿而过的石阶都被绘出一副步步生莲的景色,远远望去,那里真的就像是流云飞彩的仙境。 「那是天宝台。」花令秋见她望着,便主动解释道,「待会比宝竞宝的地方。」 宁婉清点点头,感叹道:「在这种地方,真是容易让人有错觉以为自己能做神仙。」 花令秋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一旁有个略带惊讶的声音乍然响了起来。 「这不是花二少么?!」一个穿了身绣着大朵大朵玉兰花的锦衣公子摇着手里的小金牌走了过来,「哦,不对——如今是不是应该称你为‘宁大姑爷’了啊?」 他说着,已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跟着他一道过来的两个人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如今有了那栖霞少主管着,这种场合是肯定不会再来的。」玉兰公子调侃地一挑眉毛,瞧了眼站在花令秋身边的宁婉清,轻轻撞了下他的胳膊,「你这选丫鬟的品位也是成了亲之后才新近有的?」 花令秋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被他撞过的地方,微笑道:「是啊,比起你一贯特殊的品位,的确发展的晚了些。」 玉兰公子不以为忤,说道:「那你论大方可不如我了,也不给人家穿好点儿啊,这么身打扮简直素的眼睛疼。」他说着,还示意对方去看自己身边人的穿着打扮,「要不是认出你这张脸,我打眼一瞧还以为哪个破落户冒充进来了呢!」言罢,还意味深长地问了句,「你今儿应该不参加比宝吧?」 宁婉清紧了紧自己抱着盒子的手,默默提醒自己:今天你是丫鬟,别生气,别生气…… 「令秋!」尚祺不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瞧见花令秋,惊喜地「啪」一声拍了下对方,「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大家约着一道啊!」 在这种到处都是彩虹精的场合,宁婉清这身素白倒确实有些晃眼,就连向来不怎么注意闲杂人的尚祺余光瞥过,都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但这一眼也不过是看清楚了她是个女的。 花令秋来这里居然没有带随波逐流,而是带了个女人?这要是让宁少主知道了还得了? 他不禁闪过个念头,心想难不成自己是乌鸦嘴,前脚才祝人家白首偕老,结果后脚别人就要同床异梦了? 「你胆子也太大了吧?!」尚祺惊讶之余,又忍不住仔细看了过去,想瞧瞧是哪个女人胆子这么大居然敢撬栖霞少主的墙角。 第21章 宁婉清躲不过,只得被他看了个眼对眼。 尚祺眨了眨眼睛:「……」 「……诶?你,你长得好像,好像宁少……咳咳咳!」尚祺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花令秋一巴掌拍在了背心上,险些把五脏六腑都给他拍的移了个位。 「是啊,」花令秋笑眯眯地说,「她就是宁少主的丫鬟,我不把她带着,她回去告密怎么办?别大惊小怪。让让,我去前面登记去了。」 他边说着,边回手不动声色地把宁婉清换到了里侧的位置。 玉兰公子半眯着眼打量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问尚祺:「那真是宁少主的丫鬟?」 尚祺被呛得还在顺气:「有点眼熟,应该是。」 玉兰公子勾了勾唇角:「有意思……」 比宝快要开始的时候,花令秋和尚祺都上了天宝台,宁婉清站在底下围观的人群里,看着静静放在花令秋面前的那个木盒,突然有点儿紧张。 拿来参加比赛的东西是她自己选的,一幅几年前从锦州收来的字画,作者寂寂无名,画艺也算不得多么高超,但她却很欣赏其间透出的韵味,简简单单的墨竹图,却有着蓬勃的韧性。 底价也是她事先自己定好的——按照花令秋的说法,这里没有人会为了算计差价而故意把价格定得过低,别说极乐楼还有个预选门槛,就算没有,既然是你自己拿来比宝的东西,若是自己都觉得没有价值,还比什么?不是看轻他人,就是明晃晃地为了打那笔差价的主意,前者得罪人,后者则让人取笑。 花令秋从头到尾都没有干涉过她的决定,宁婉清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但经过刚才那个嘴巴很讨厌的玉兰公子那么一出,她忽然就忍不住有点忐忑起来,一会儿担心自己选的东西不好,一会儿又担心自己定价定地不对,总之就是有些担心花令秋会因为自己的决策不当而被人取笑。 她甚至都有点儿怀疑这幅画能过了预选,会不会都是因为人家看在花令秋的面子上才给过的? 「云副帮主到——」 随着一声高呼,宁婉清的思绪被骤然拉回,她循着望了过去,果然见到苍琊帮另一位副帮主云锦正从另一边通道走上天宝台。 明面上,他也是极乐楼的楼主。 「诶,丫头。」忽然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 宁婉清生生克制住想要反手拧住对方腕子的本能,扯出一抹温和的浅笑垂眸低首,算是施了个礼。 「你知道我是谁么?」对方问。 她还真不知道这是哪根葱,于是微微笑着摇了下头:「主子常说我见识浅,还请公子赐教。」 他扬起下巴,挑眉道:「说来,我和你们家姑爷还算是亲戚呢——姜家,你可知道?」 原来是姜氏的娘家子侄。宁婉清心里有了数,越发地对他看不上眼,勉强给了个笑容,便准备继续关注台上的比赛。 谁知这自称在家里也是排行第二的姜公子还没完没了起来,缠着她问东问西,想要打听花令秋和「宁少主」的关系,见她不太搭理自己,索性掏了个白玉雕成的花形钥匙出来送到对方眼前晃了晃。 宁婉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姜二公子笑眯眯地示意她抬头往上看:「我在楼上订了视野更好的雅座,今日我是陪尚三公子来的,和你家姑爷也不算是对手,咱们不如高高坐起,看个热闹便罢。」 宁婉清想也不想地就要开口拒绝。 「还有——」他却赶在她开口之前又得意洋洋胸有成竹地说了句,「楼上有很多好吃好喝的,我可比花二少大方多了,绝不让你站在旁边干瞪眼。」 「谢谢姜二公子好意,」她淡淡笑道,「我们家小姐姑爷平日里从未短过我们衣食,早上出门我也吃了不少,现在一点不饿。」 姜二脸色一垮,盯着她沉沉说道:「你这是不给我面子了?」 若是在平时宁婉清自然不会把他当回事,但她想着今日自己有意乔装不引人注意,如果惹恼了这二世祖,只怕他会趁着花令秋此刻不在她身边而发难,反而多事。 想到这儿,她勉为其难地「歉意一笑」:「公子言重了,只是小女职责所在,还请见谅。」 对方没好气地深呼吸了一口,然后回头冲着他自己的随侍使了个眼色,很快,两杯装了葡萄酒的夜光杯就被送到了眼前。 第22章 「那你就喝了它,当是赔罪。」姜二侧身接过了随侍左手的那杯递给了她,还笑着冲她挑了下眉梢。 宁婉清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把杯子接了过来,像是忽而想起了什么似地,颇有顾虑地道:「那,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吧?我怕站在这里,会被姑爷瞧见。」 他立刻恍然笑了起来:「好啊,那就……」 话还没说完,宁婉清忽然「哎呀」一声往他身前疾走了半步,像是打了个趔趄,手里一时不稳,杯中的葡萄酒便尽数泼在了他脸上,就连雪白的衣领内衬都被染上了颜色。 「哎呀,姜公子,实在是抱歉,不知道刚才谁绊了我一下。」她一副很是无奈的样子,「您看,我就说这里不方便吧?」 姜二挥开随侍要来为自己擦干脸的手,一把拽住她的领子把人给拉到了旁边。 「丑八怪你装什么贞洁烈女?」他咬牙切齿地沉声说道,「如果不是和花令秋有染,轮得到你陪他来极乐楼?宁婉清会独独让你一个丫鬟陪姑爷出入这种场所,你当我是傻子么?要不是看你这身子还有几分可取之处,你以为本公子想搭理你?我倒要看看,今天我搞了你,花令秋回去敢不敢跟他的老婆大人多说一个字!」 眼看着他一张布满了酒渍的扭曲脸庞就要朝自己凑过来,宁婉清不敢再装文弱,抬脚便往他小腿骨上用力踢去——然而脚尖才刚刚挨到,眼前的人就倏地摔飞到了一旁。 宁婉清:「……」 「二公子!」他的随侍吓得够呛,连忙扑上去费劲地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姜二捂着自己的鼻子哼哧了几声。 前一刻还端端正正的人,转眼已是满脸满身的污遭邋遢,宁婉清看着他一脸酒一脸灰还有一嘴血的样子,忍不住嫌弃地抽了下唇角。 发现自己被打出了鼻血,姜二连忙半仰起脸,边止血边怒道:「花令秋你敢打我?」 花令秋一身清爽地站在宁婉清身畔,闲闲拍了拍袖子:「打你还需要多大的胆子?只是脸皮太厚,实在有些硌手罢了。」又淡淡一笑,缓缓道,「我倒要看看,姜二公子回去之后,敢不敢跟你们姜家的长辈多说一个字?」 周围的人已经自动自发地让开了一块空地出来,看着他们吵架。 「……」姜二深感羞恼,越发下不来台,气急败坏之下不禁口不择言地吼道,「你神气什么?一个花家不要的庶子,不过巴上了个母夜叉,整个栖霞城都没人敢要的女人,就狐假虎——」 花令秋反手一巴掌抽在了他脸上。 二次重创,姜二当场吐出了一口混着颗大牙的血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花令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缓说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次试试?」 从人堆里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尚祺见此情景,愣了愣,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拉架,照理说若是别的场子发生有客人打架斗殴的事情,场子里的打手护卫早就一窝蜂涌上来拉人了,更何况是苍琊帮的地盘?今天还是云端盛会这么重要的事。 可不知为何,直到现在,都没有一个极乐楼的人出面劝架,就连云锦也像是完全没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似地。 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所有的人都注视着这块地方,却无人出声。 就连姜二自己也不知是伤的还是怕的,只穿着粗气涨红了脸直直盯着他,但一言不发。 「云副帮主——」花令秋忽然唤了一声。 假装自己不在了大半天的云锦很快就冒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他好像刚刚到场一样,讶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花二公子,你们这是……」 「我怀疑姜公子服了寒食散,」花令秋看了云锦一眼,然后又自然地朝姜二瞥了过去,「所以才胡言乱语,言行不端,不仅想对我府中丫鬟无礼,还当众出言侮辱我妻子,有劳你亲自查验一番。」 极乐楼虽看上去是个极尽享乐的地方,但其实也有自己的规矩,比如:不许在这里服食寒食散。 苍琊帮的地下生意和明面生意向来泾渭分明,这是苍老先生的规矩,众人皆知。 一旦有人被查实坏了规矩,就会被立刻请出去,因来这里的客人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所以也用不着苍琊帮特意宣传,不用两天,那人这般「扎眼」的事迹就会被传遍他们自己的整个圈子,甚至还会传出丰州,而人家传来传去到最后丢的都是家族的脸。 第23章 因此花令秋此言一出,其他人都多少有些异样的神色。 云锦二话不说一个眼神过去,就立刻有人从人群里出来左右架住了姜二,任由他吱哇乱叫,云锦走过去在他身上一搜,没两下就把个纸包给搜了出来。 姜二目瞪口呆地连声喊冤枉。 「带出去。」云锦连个犹豫都没有就立刻下了命令。 尚祺看地眼睛都大了,半晌才回过神,感觉自己好像也差点被坑了,气得差点冲上去再多加几脚。 云锦很快把事情收了尾,又回过来安抚了众人几句,送上了些点心果酒聊表歉意,这才重新回去继续主持起了比宝赛会。 「你先上去吧。」花令秋对尚祺说道。 后者点点头,转身走了。 他这才回过头朝宁婉清看去。 却见她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花令秋微微一顿,说道:「你就算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也要说你的。」 「你要说我什么?」她弯起眉眼道,「泼了那姓姜的酒?」 「不是。」他说,「我是想说,你实在太给他面子。」 她噗嗤一笑,说道:「我是给宜春大哥和飞雪面子,若非他那杯酒做了手脚,我喝了也就罢了。」 花令秋眉毛一挑:「喝什么喝?男人给女人递酒能安好心才怪。你自己的酒量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在我面前喝醉了像个傻姑似的也就罢了,还想醉到别人眼前去?」 宁婉清还想辩解什么,却见他面色不善,到底是识时务地闭了嘴。 「你怎么还不上去?在投票了吧。」她想他刚才应该是趁着其他人投票的时候下的台。 「我托给尚祺看着了。」他说,「他会告诉我们结果。」又看了她一眼,「经过刚才那么一出,知不知道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不想穿帮的话就跟我回去。」 宁婉清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搞出这么大动静的是他本人啊……不过,她觉得挺受用。 「刚才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有寒食散的?」边往外走,她边有些好奇地问道。 「用不着知道。」花令秋淡淡说道,「他自己找死,我成全他罢了。」 宁婉清忖了忖,旋即恍然,忙又压低了声音:「……你栽赃啊?」语气间带着些不可思议的笑意,「可是云锦怎么会帮你?」 他闻言,停下脚步,侧过脸看着她,浅浅一笑:「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宁家大姑爷呢,嗯?」 宁婉清忍不住抖了抖:「冷。」 花令秋作势捂住自己的胸口:「休想行那孟浪之事。」 宁婉清倏地红了耳根子:「呸!」然后快步错身走了。 「你想什么呢?」他在身后笑着,「我是说让你休想扒我的……诶,等等!」 极乐楼的云端盛会结束后没几天,宁婉清在栖霞城里便听说了当日从楼里因「服食寒食散而致言行无端」被请出去的那位姜家二公子回家之后就倒了大霉。 大概是觉得那姜二口无遮拦的一番话当众打了花家的脸,又或是知道那小子辱骂宁婉清这种事终是瞒不过宁家,花仕明在得知之后破天荒地对姜家人发了大脾气。 他还特意把姜氏的长兄姜坤叫到了面前,很是淡淡地说了句:「你们家的人若是真的这样看不上我们这门亲戚,以后不如少来往吧。」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姜坤当场便再三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言指将会家法严惩那不成器的东西。于是他转头回到姜家就抬出板子把人给打的屁股开了花,之后便以姜氏大家长的身份把这亲侄子禁了足。 但从头到尾,姜家都不曾派人来过宁家赔礼。 宁婉清自然明白这是姜家人被花仕明惯出来的骨子里的傲慢,什么严惩,不过都是做给花仕明看的。 不过她对此早有预料,所以也并不太将这个结果当回事,毕竟当时花令秋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教训了那姜二一顿,又借极乐楼的手抽了姜家一巴掌,也算是毫不留情地给了难堪,对方甚至连哼都不能哼一声。 她对此是十分的支持。 其实她若是会因为别人嘲讽她几句难听的就暴跳如雷,那恐怕她早就气死了。在她看来,这些男人之所以对她口出这些酸话和恶言,不过是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自己比不上她罢了,所以比起姜二说她的那两句,她更生气的是对方暴露出的过去长久以来他们姜家上上下下对花令秋的轻视。 第24章 她也因此更不想搭理姜家,所以也根本不在乎对方来不来赔礼走过场,反而还劝宁承琎不要太动气。 宁婉清完全不打算浪费太多心思在这些闲杂人和事上,云端盛会一结束,她得知自己带去的那幅画虽然在竞宝的时候输了,可之后在投宝的阶段却有人出了比她预定的更高价买了下来,心情更是相当不错,觉得这也算是对自己眼光的一种肯定。 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失败,一笑而过,转身便已投入到苍老先生留下的功课历练中去了。 如此一日日过去,随着盛夏将至,天气也渐渐越发炎热起来。 宁婉清的三婶窦氏掌管着宁府里的中馈,到了新的一季计划开销时自然要来同她商量,宁婉清一贯秉持着既然之前的规矩没有不妥,那自己接手后也就无需多此一举改变的准则,翻了翻这几年宁承珣划的公中开支,跟窦氏讨论了一番后便琢磨了个差不多的数给定了。 可谁知今年的夏天却出乎意料地炎热,原本给各院各房定好的冰例消耗地非常快,而市面上水涨船高,冰的价格也是一抬再抬,到后来走寻常途径根本就买不到,有些人便只能花更多的钱从苍琊帮手里买。 宁婉清却不能如此。 她如今正式当了家,自然知道柴米贵,但若死板的守着规矩当然也不行。所以她思来想去,最后定了个阶梯算法,家里长辈多的就多给一些,少的就少给些,总之一句话:年轻的自己多想想别的办法来降温解暑。但因价格原因,她加的冰例终归有限,为此,她还让窦氏派人去买了些梅子回来熬了酸梅汤给各院送了一些去,也算是表了点心意。 宁婉清这头刚解决了冰例的事,那头也被炎热天气搅得有些烦心的宁承琎又没跟她商量便叫了裁缝铺的人过来,说要给大家新做件夏衣。 裁缝来量尺寸的时候,还特意跟她说宁城主指明了要铺子里新进的一种江南丝绸,叫做「柔云」,比一般的丝绸更轻更薄,而且触手微凉。 宁婉清想也知道这又是她爹那怜香惜玉的心发作了,虽然做这些衣裳是在宁承琎自己的分例里扣,但她却不想助长那几个女人的小心思,于是就推说自己去年做的新衣都还没有穿,拒绝了。 打发走了裁缝,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摇扇子,看着眼前的账册,却越看越有些烦躁。 「纯光!」她把手里惯用的折扇往案上一丢,唤了自己的掌事侍女进来,吩咐道,「去我库里另外找把扇子过来,要看着赏心悦目些的——不要折扇。」 纯光应声而去,过了半盏茶时间,给她拿回来了一把双面绣的团扇。 宁婉清抬眸瞧见的时候,就觉得这扇子很漂亮,阳光浸过窗纸打在上头,那层层丝线就泛着光,绣在扇面上的那仿佛随风翻飞的一朵朵合欢花栩栩如生。 她也不记得这扇子是从哪里来的,意外之余倒也欣喜,接过来又看了看另一面,发现上面绣的是蝶恋花的图案。 两边都是如此缱绻的绣面,她想,大概是当初谁送给自己的成婚贺礼吧。 一念及此,她用起这把扇子来时心情也就更为舒畅了些。 「清清。」花令秋拿着个包袱从门外跨了进来,看见她正坐在卧榻上打团扇,不禁微讶,一笑,「什么时候新买的扇子?这么有情致。」 「刚从库里找出来的。」宁婉清笑看着他走过来坐下,顺手伸过去帮他扇了扇风,「我瞧这图案大概是谁送的贺礼,还挺好看的。」 花令秋听她这么说,就顺着看了一眼。 宁婉清看他瞧着扇面上的绣花,便主动送近了好让他看得清楚些,笑道:「你看这合欢花,多漂亮,蝴蝶也很美。」 花令秋看了这团扇半晌,淡淡一笑:「一般吧。」 「……」宁婉清有点儿失望,撇了撇嘴,「话不投机半句多。」说着,自顾自喝了口凉茶。 他瞧着她,笑了笑,把手边的包袱往两人中间一放,说道:「比起我送你的,自然一般。」 话音落下,他已解开了系带,将包袱里的衣衫露了出来。 「哎呀,」纯光立马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说道,「这不是那‘柔云丝绸’么?」 宁婉清有些诧异。 「我知道你不想穿着这绸子做的衣服在外面跑,让人见了眼红。」花令秋笑道,「所以便只给你做了寝衣,晚上睡觉穿着凉快些。」 第25章 居然送寝衣给她……宁婉清的脸上瞬间就有点儿发烧,但想着这毕竟是他的好意,便也没有多矫情,默默点了点头,含蓄道:「谢谢。」 「姑爷,可巧了,」纯光在旁边笑道,「老爷刚才还遣了人来给小姐量尺寸说要用‘柔云’给大家做夏衣呢,不过小姐没要。」 两个人都听得出来她这么说是想让花令秋高兴,增进他们夫妻感情。宁婉清有点儿不自在地看了她一眼,把人给打发走了。 花令秋笑了起来。 「你可真是良苦用心,」他说,「用自己这少主身份压在母亲和几位姨娘头上,也免得她们再攀比。无妨,我偷偷给你多做了好几件,随意换着穿就是。」 又不是在做贼。宁婉清被他逗笑了,问道:「要不要小睡一会儿?我让灶上熬了酸梅汤,待会好了你再起来喝。」 「酸梅汤还是要冰镇的才好喝。」花令秋说。 她想着他们院里那些冰也没多少,便打着扇子哄他:「将就一下吧,我让人用井水镇一镇。」 花令秋盯着她的眼睛,须臾,说道:「清清,你若发了大财,一定会把整个丰州的梅子都买光。」 「少笑话我!」宁婉清就着手里的团扇拍了他一下。 他哈哈笑着顺手把扇子从她手里抽了过去,随意往旁边一放,说道:「这扇子俗气得很,一点也不称你,回头我重新给你买一把。」 「我又不拿出去,在家里扇扇罢了。」宁婉清不听他的,「你别浪费钱,若有多的进项就自己攒着,留着需要的时候用。」 花令秋笑道:「我这才叫花在刀刃上呢。」 他话音刚落,纯光忽然又跑了进来,惊喜地喊道:「小姐,尚三公子让人给姑爷送冰来啦!」 尚祺?宁婉清愕然地一顿,朝花令秋看去,却见他一副未卜先知的样子冲着自己眨了下眼睛,然后便起身走了出去。 当着宁府下人的面,花令秋先是淡定地让尚家人转达自己的谢意,而后便吩咐随波逐流叫上两个人,给青松院和上院那边各送了一些过去,最后把剩下的冰全都搬进了霜兰院。 宁婉清根本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把花令秋拉进了屋里,问道:「你们搞什么呢?」 「没什么啊,」他似乎很无辜,「你不是瞧见了,尚祺给我送了冰过来,真不愧是老友啊,够意思!」 「你少装,」宁婉清失笑道,「若是他送你的怎么不亲自来讨你几句好话?」她对尚祺这个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爱凑热闹,也爱高调,在这种时候送这么多冰过来简直就等于是雪中送了一大筐碳,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只是让下人过来跑个腿便罢? 「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冰的?」她有些担心地道,「不会是跟苍琊帮买的吧?」 「怎么可能,」花令秋拍拍她的肩膀,「放心,我走南闯北认识的朋友还是挺多的,人情嘛,就是这种时候用的。」 两人说完话没过多久,忽然有下人来报,说是长房的璟大夫人过来了,要见宁婉清。 璟大夫人是长房老太爷的儿媳,也是宁筝和宁箫的母亲。 「一定是霜兰院骤然‘暴富’的消息传过去了,」宁婉清无奈地摇摇头,「来得可真快。」 要说不给,人家说你身为当家的只顾自己;要说给,那一房接一房的没完没了,难道还要花令秋用自己的人情和银两来贴补他们么? 花令秋看她眉宇间颇有些为难的样子,便笑道:「你只管去就是,她若开口向你借冰,你略微犹豫一番尽管答应,其他交给我。」 宁婉清虽不知道花令秋打算在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出于对他打从心底里的信任,她也没有犹豫,从善如流地照着他的意思去做了。 这头璟大夫人先是在她面前描述了一通老太爷如何如何怕热,又说自己儿子近来读书也被热得无法集中精神,前者是自己得罪不起,后者是为了宁家的未来要尽力呵护,然后毫无意外地又倾诉了一遍自己的为难,也去找过窦氏,但窦氏说这一季的冰例只有这么多,她也没有办法,让大家都省着点用。 「我也知道你新近当家已经是尽了力,但我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的。」璟大夫人说。 宁婉清听着就淡淡笑了一下,敢情好像是因为自己才让这夏天这么难熬的?明明她一发现今年天气苗头不对就立刻找来窦氏商量增加冰例的事了,不过别人也不傻罢了。 第26章 璟大夫人又顿了顿,总算进入了正题:「我听说令秋姑爷的朋友给他送了些冰过来,你看……能不能借我一些?明年我再在份例里头扣出来还你们。」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宁婉清笑了笑,「就是不劳璟大伯母亲自跑这一趟,我也正和令秋商量着呢。」 璟大夫人一听,喜悦之色瞬间溢于言表,正要开口道谢,却见对方又摆摆手,似有顾虑地含笑沉吟了片刻。 「只是,您也知道这些冰是尚三公子送给令秋的,」宁婉清说,「现在丰州的冰贵成这样,哪有人会无缘无故雪中送炭啊?这人情令秋可欠大了。您让我劝他把冰分出去,总不能只拿一句‘明年还他’来敷衍,毕竟明年夏天又是什么光景,谁知道呢?」 璟大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问她:「那你想如何?」 「这个么,」宁婉清半为难的样子笑了笑,说,「我不正在同他商量么?」 她话音刚落,彩鸢便急急忙忙跑了进来,都没顾得上给璟大夫人行礼,便直直冲着宁婉清说道:「小姐不好了,姑爷怕是中了暑症,忽然晕过去了!」 「什么?」宁婉清本能地一慌,但旋即一想觉得不对,立刻反应过来什么,忙停住差点就要迈出去的腿,生生多加了一句,「还不赶紧把尚三公子拿来的那些冰用上?父亲给我说过他这个体质受不得热,不是让你们好生照看着么?!」 她口中说的父亲,自然指的是花令秋的父亲花仕明。 说完,她也没跟璟大夫人再多说,只道了声「失陪」便快步出了门。 「姑爷人呢?」宁婉清边走边压低了声音问彩鸢。 后者抿着嘴笑,亦低声回道:「在屋里等您回去喝冰镇酸梅汤呢。姑爷心情好,还赏了咱们大家每人一碗。」 这人倒是会收买人心。宁婉清忍不住笑意腹诽着,脚下的步伐却也不觉又再加快了些。 等她回到房里一看,花令秋果然正闭目躺在卧榻上,枕边放着盏造型小巧精致的风轮,嵌了青铜内胆的底座里托了一块冰,随着扇子不停动作,流动着沁人心脾的丝丝凉风。 宁婉清看着笑了笑,走过去在他身畔一坐,伸出手指去摸了摸那风轮上的小羽扇:「手艺真好,你哪里搜罗来的小玩意儿?」 花令秋慢慢睁开眼睛,一副很是虚弱的口气说道:「清清,我快热化了。」 「你化一个我看看?」宁婉清轻笑道,「就我们两个人你还装,我看你躺在这儿倒是惬意得很才是。」 他笑笑,侧身支起头瞧着她:「我那不是以防万一么,若有人要跟着你进来‘关心’我,也不至于被抓个正着嘛。」又伸出另一只手把枕边的风轮递到了她面前,「好玩儿吧?给你了。」 「给我?」宁婉清微讶。 花令秋就叹了口气:「原本暑热来的时候就找出来想给你用了,不过我看咱们宁少主如此节俭,想必给了也不会用,没准我还要挨顿骂,所以——现在连冰带扇,一并送你了。」说完又想起什么,叮嘱道,「哦,对,你夜间放在枕畔时不要正对着头,稍微错开些,免得吹凉了头疼。」 宁婉清沉默地把风轮接了过来,垂眸看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很好么?」他笑着反问。 她听着有点怪怪的:「难道你对谁都这样?关心她夜里睡觉凉不凉快?还给买这买那的。」 花令秋一愣,须臾,笑了笑:「我没想那么多,想给你就给了,怎么还必须有个理由么?」他微微一顿,看着她,微微笑着问道,「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对我好?」 宁婉清没想到话题突然就拐到了自己身上,她猝不及防地涌起一阵慌张,不自在地清了下嗓子,转开目光说道:「我也并没有对你特别好吧……我也没给你做这么贵的寝衣,风轮是你送我的,就连那么多冰也是你想办法弄回来的——」 「是么?」花令秋淡淡含笑地反问了一句。 她心中猛然一跳,下意识转眸朝他看去。 两人默默无声地对视了半晌,宁婉清嘴唇动了动,正想说什么,他却已浅浅勾了下唇角,又再开了口。 「等你想好了再说吧。」花令秋言罢,坐起身,悠悠伸了个懒腰,「明天让纯光彩鸢她们把消息放出去吧,就说我最多只能拿一半的冰出来分给大家,僧多粥少,让他们自己考虑,拿其他的份例来换。」 第27章 所谓其他份例,无外乎是其他的开销项。宁婉清只花了一瞬便明白过来,他这是在帮她坐地起价,名正言顺不动声色地削减那些人长期以来的过度开支。 她只是跟他抱怨过一次,他就记住了? 宁婉清看着他,只觉心潮阵阵涌动,有什么话想要冲出口,却又被某种力道紧紧拽住,迟迟说不出来。 「清清。」许是发觉她在走神,花令秋唤了她一声。 「嗯?」她下意识立刻回应道。 「如果同你成亲的是别人……比如,我是说比如,」他说着,又顿了顿,最后一摇头,「算了,没什么。」 仿佛刚才那句话从未曾说出口一般,他神色如常地笑了笑,对她说道:「过来喝汤吧,时间正好。」 依着花令秋的主意,没过几天,宁婉清就收到了一大叠押书,全是许诺愿意用自己其它的某某份例来换冰的。正如他们两个所料的那样,长房这个头一带,到了最后果然就成了「价高者得」,其他人再想来换,自然就要相较舍得更多。 宁婉清不动声色地让纯光把这一笔笔的减支都记了下来,默默在心里头对这些人能承受的极限有了个数,计划着来年给内院拨银子的时候要进行适度调整。 换冰的事因有花令秋帮她出头,她也没费什么精力,很快便转身又去忙铺子里的事去了。 这天,宁婉清照计划要去店里坐柜,便和花令秋一早约好了让他先带着宁平心和宁平志两个人去郊外游玩,自己晚上再过去会合,正好也在山下河边那家会馆里小住一晚。 傍晚的时候,宁婉清从铺子里回来准备换身衣服就出发去找花令秋他们,谁知刚走进大门,就听下人来报说崔家的大姑奶奶来了,这会儿夫人正亲自招待着在花厅里用茶。 宁婉清愣了半刻,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崔家大姑奶奶不是别人,正是崔蓁蓁。 「知道了。」她心底微微一沉,莫名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等到她快步赶到花厅外后,听见从里面隐约传来的说笑声,才停下来再次平静了一番心绪,然后深吸一口气,从容地走了进去。 「母亲。」宁婉清面子上对荣氏的礼节还是有的,客气地打过了招呼后,才转过身来看向一旁已经站了起来的崔蓁蓁。 她似乎比起自己印象中来并没什么变化,肤若凝脂,貌美如花,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大家闺秀的温婉优雅,若不是知情人,很难会想到她是出身于商贾之家。而经历过嫁为人妇之后,比起当年的青涩,如今的她身上又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宁少主。」崔蓁蓁微微屈膝向宁婉清行了个礼。 宁婉清抬手虚扶了她一下,微笑道:「崔大小姐客气了。你这次回丰州是来探亲的么?」 崔蓁蓁似有些尴尬地弯了弯唇角,随后摇摇头,坦然道:「我回家了。」 宁婉清蓦地一愣。 荣氏见状,便主动帮着解释道:「蓁蓁这次是回娘家长住的,婉清你不知道,那苏家老的小的简直都不成体统,哪有这么欺负自己儿媳妇和正妻的?还好蓁蓁有娘家父兄给她撑腰。」 崔蓁蓁苦笑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只愿以后夫人和少主不嫌弃与我走动才是。」 荣氏连道不会。 宁婉清对她的私事没有多说什么,也并不太在意荣氏一口一个「蓁蓁」的叫得亲热,心中只是注意到对方那句「只愿以后不嫌弃与我走动」。 什么意思?自己和她几时有了这种交情了? 「崔大小姐,」宁婉清不动声色地说道,「你难得来一次,不如我带你去园子里走走吧?听管家说你有事找我,正好我们边走边谈。」 崔蓁蓁明白她这是想避开荣氏说话,便也正好顺水推舟地从后者面前脱了身,随着去了。 宁婉清领着她往梅园方向走去。 「宁少主,」崔蓁蓁似老友般颇带几分关心地问道,「花二哥近来好么?」 宁婉清微微笑笑:「有劳挂怀,我们都很好。」 「刚才听宁夫人说他带着两位公子去了郊外避暑,」崔蓁蓁说着,又笑了笑,「他这个人,倒是一向很体贴的。」 宁婉清没接她的话,只淡淡而笑算是礼节,然后便径自问道:「你今天特意来找我,是遇到什么难处?」 第28章 崔蓁蓁怔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笑了:「劳宁少主担忧了。有家中父兄照顾,我很好。只是刚刚回来,想探望一下过去的朋友,之前你们成婚我也没能回来祝贺——哦,对了,我送的那把双面绣团扇,你可喜欢?我特意请了以前青州城最出名的绣娘出山来绣的。」 宁婉清一愣,突然间就想起了当时花令秋看见她用那把扇子时的神情。那合欢花的扇面,他盯着看了好半晌,然后对她说:她不适合用那把扇子。 难道便是因为他看出了那是崔蓁蓁所赠?莫非扇面上所绣的合欢花是他们两个之间的某种联系,抑或是……当年情愫的印记? 她掩下心中五味杂陈的情绪,淡笑道:「崔大小姐真是有心了。」 「宁少主这样说就见外了,」崔蓁蓁道,「论交情,我托了雪妹妹的福,还该称你一声姐姐呢。」 宁婉清听她左一个花二哥,右一个雪妹妹,却在拉关系时又只称自己姐姐,而不是嫂嫂,不禁越发奇怪。 她正想着,却听崔蓁蓁又开了口说道:「这次若非花二哥找了人帮我,只怕苏家也不会这么容易放手,山高水远的,怕是我被他们折磨死了,父亲和哥哥也没有办法。」 宁婉清心头蓦地一沉,下意识攥紧了微凉的手指,想让自己尽量维持着从容自然的姿态。 但饶是如此,崔蓁蓁还是察觉了她瞬间的失神。 「……宁少主,」崔蓁蓁神情间有些尴尬,「花二哥他,没跟你说么?」 「哦,他跟我说过的,」宁婉清状似自然地笑了笑,「原本我还怕你的事不好解决,想让他亲自跑一趟来着。顺利就好。」 崔蓁蓁怔了下,正要再说什么,她已抬头看了眼天色。 「时候不早了,令秋还在等我过去会合,我就不送你了。」宁婉清微笑道,「其实大家这么多年的旧识,无论谁有事都必定会力所能及地相帮,你也不必特意跑这一趟来道谢的。可惜今天时间不巧,改日有机会我们夫妻再做东专门宴请你们兄妹,你可一定要来。」 崔蓁蓁弯了下唇角:「好。」 寥寥几句言罢,宁婉清便与她道了别,吩咐侍女送客后自己也径直回了霜兰院去。 ☆☆☆ 夜幕初降,河边凉风习习,飘来阵阵滋油的肉香。 「你们先吃吧。」花令秋把烤好的鸡肉分好递给了宁平志,又对宁平心道,「你姐姐事务繁忙,可能不会来得太早,吃完了你们就继续去做自己的功课,晚些时候等她来了再一起放河灯。」 宁平心和宁平志两人近来也是各有各忙,一个找到了自己喜欢又有潜力去做的事,自然十分投入。另一个见兄长如此优秀专注,姐夫又重点培养的样子,羡慕之余也打心眼里生出了些上进心,开始自动自觉地对读书有了很强的积极性。 听闻晚间还可以放河灯,宁平志更是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 等到他们两个吃完回房之后,花令秋便连随波逐流也一道遣了走,让他们自去吃饭休息了。 然后他才挽了袖子,亲自动手重新架起阵势,优哉游哉地重新烤起肉来。 烤鸡开始滋滋冒油的时候,宁婉清终于姗姗来迟。 「你来的正好,」花令秋望着她笑道,「再等下就可以吃了,先坐下来尝尝老板自己酿的酒吧。」 宁婉清也没多说什么,径自走过来在一旁坐下,自己挑了两个洗净的土豆丢到了火堆里。 虽然她看上去风平浪静的,但花令秋却直觉她情绪有些异样,于是忖了忖,问道:「怎么,谁得罪你了?」 她拿了根木棍在火堆里刨啊刨,看也没看他地随口回道:「我又不是闲的没事,哪有那么多气来生。」 花令秋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片刻,轻笑道:「你好像是在生我的气?」 宁婉清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回眸望向他:「我只是饿了。」言罢,又状似无意地提了句,「哦,对了,刚才我回去换衣服,正好遇上崔大小姐过来找你道谢。」 说完这句话,她暗暗让自己平静了一息,才重新迎向了他的目光。 花令秋果然很意外。 但却又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意外。 她觉得自己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于是在他开口之前,又直接问道:「听说这次她合离,是你帮了她?」 第29章 花令秋怔了须臾,笑了。 「你是为了这件事生气?」他问。 「不是生气,」宁婉清不想承认自己心底翻涌的杂念,于是控制之下也不自觉地越发态度冷淡,「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会出手管别人的私事,而且我对此一无所知。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今天找上门来的不是崔蓁蓁,而是青州苏家,你让我情何以堪?」 花令秋默然片刻,转身放下油刷走到一旁净了净手,然后擦干,才又重新走了回来在她面前坐下。 宁婉清也不去看他,低头垂眸,兀自用手里的木棍刨动着火堆里的土豆,就像除此之外周围再也没有能让她关注的事一般。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花令秋问。 宁婉清不想示弱,只似不以为然地说道:「没什么,只是来道谢罢了,你不在,我们也没什么多说的,聊了几句她就走了。哦,还问了我们喜不喜欢她送的那把团扇。」 他便问:「那你怎么回答的?」 言语间毫无讶异。果然他一早就知道那是崔蓁蓁送的!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回道:「你以为我能怎么回答?自然说东西很好了。」 宁婉清提到扇子的事就心烦,越发地不想搭理他,烦躁间看土豆差不多了,就随意用棍子给刨了出来,然后直接上手去捡—— 「小心!」 花令秋话音刚落,她已被烫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宁婉清本能地缩回了手。 「给我看看烫伤了没。」花令秋伸手过来拉她。 宁婉清挡着不让他管:「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不会照顾自己,更没有那般娇柔烫一下都要起泡,无需你如此操心。」 花令秋觉得她这不讲理的样子很是好笑:「是,你倒是会照顾自己,那你等它凉一凉再剥啊,猴急什么。」 「你懂什么?」宁婉清嘴硬道,「我近来练功,就喜欢捏烫的东西。」说完,低头把地上的土豆给捡了起来,一边左右换手地撕着皮,一边吹手指摸耳朵的给自己降温。 花令秋笑着摇摇头,再次伸出手去,说道:「我来帮你好不好?」 宁婉清神情专注地剥着手里的土豆,没理他。 花令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温声道:「清清,我们谈谈。」 她觉得胸口阵阵憋闷,想说什么,又觉得若是开口便输了,想抽开手,又舍不得。 可是还能谈什么呢?她总不可能直接问他是不是还挂念着崔蓁蓁,甚至于还没有死心吧? 她问不出口,也不想让他知道她这样在意他。 最后,她颇为烦躁地抬起另一只手随意抹了两把脸,像是浑不在意地说道:「我也没不让你说话。」 花令秋见她态度有所松软,便解释道:「你还记得那次振丰来家里找我吧?其实是他让我帮忙的。」 宁婉清心里真正在意的根本就不是这个,这样不痛不痒的理由自然也就无法起到什么效用,她神情淡淡地「嗯」了一声:「知道了。」又道,「我赶路累了,先去休息。」 说完她抽开手站起身就要走。 「清清。」花令秋跟着起身追了半步拉住她。 「放手,」宁婉清皱着眉低声道,「大庭广众的成何体统?」 花令秋没放:「这哪有‘广众’?只有你跟我。」 她心烦地想要挣脱,只是手腕才一用劲,便被他就势一拉,拽进了怀里。 「……」宁婉清瞬间愣住。 感觉到怀中瞬间僵住的身子,花令秋笑了笑,轻轻将她抱住:「你啊,真是非逼着我往前跨一大步才行。」 宁婉清的思绪倏然间变得一片空白。 她长到这么大,除了对眼前这个人的多年暗恋,还从未有过什么感情的经验——什么见多识广,到了此时此刻,她才知道以往那些见闻心得于自己而言通通不过是纸上谈兵。 她心里乱糟糟的,怦怦乱跳,下意识佯装平静地道:「我没有逼你做什么。」 花令秋扶住她双肩,微微拉开了两人距离,含笑凝眸地看着她,温声道:「你信我,我虽帮了他们,却绝不会因此伤害你。振丰只是想我帮他引见一个在青州城里说得上话的人,好便于他们行事,但至于别的,」他说,「我自然不会去掺和。」 第30章 宁婉清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双颊也不受控制地发起热来,她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大风大浪的什么没见过?居然屡次栽在他这里。 她试图开口,却终是欲言又止,对他放在心底的那些过往实在问不出口。也不知是因为怕尴尬,还是怕失望。 花令秋见她不说话,沉吟须臾,说道:「好了,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完,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 宁婉清闻言抬眸,目光中颇有些疑惑。 「我问你,」他笑意微敛,目光专注地看着她,「倘若当初与你成亲的是别人,你也会像对我这样待他么?」 宁婉清下意识想说什么,可话要出口又生生被她咽了下去,末了,浑不在意地一撇眸,说道:「谁知道呢,我可不像某些人,对谁都一样。」 「谁告诉你我对谁都一样的?」花令秋很是自觉地对号入了座,含笑反问道。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得心里不痛快想刺他两下,便随口道:「我有说是你么?自作多情。」 「嗯,」他坦然笑笑,「我就是怕自作多情。」 宁婉清蓦地愣住。 花令秋看着她,浅浅一笑,道:「我们两个都是小心谨慎的人,但有些事若一味小心谨慎恐怕就会错过时机,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里,那我便索性问个清楚——」他又顿了顿,才续道,「清清,你告诉我,倘若与你成亲的是别人,你也会处处顾及他的心情,就连如现在这般明明生着他的气,也会记挂着来赴约么?」 宁婉清顿了半晌,压抑着乱撞的心跳,垂眸低低说了句:「……不会。」 这像是预料中的答案,可当花令秋真切地听见从她口中说出「不会」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你便承认吧,」他唇角一勾,弯了眉眼,「你喜欢我。」 「……」宁婉清回过神来,顿时又羞又气,搞了半天他都是在套自己的话,当下便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少自以为是!」 说着抽身就要走。 花令秋眼疾手快地拦住她的腰,半途一把又将人给捞了回来。 宁婉清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绷着脸不动弹了:「你想听我说这些,就是为了证明你惜花公子的魅力?」 他低眸看着她,笑意温然地道:「你想知道‘惜花公子’是怎么来的么?」 她微微一怔,看着他的目光里浮起了几分疑惑。 花令秋趁机拉住她的手,把人牵着重新挨在身畔坐了下来。 「说了你可能不信,」他说,「以前我也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小公子,那时候我想着自己身为庶子,在亲母犯了大错的情形下还能被嫡母视若己出的带在身边养着,实在应该感激回报才是。所以一直很用心地和大哥一起修学习武,为的也不过是将来长大了能帮他……」 「那后来,是因为花夫人?」宁婉清忍不住开口问道。 花令秋转眸看着她,浅浅弯了下唇角:「嗯。」言罢,仰头望着夜空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续道,「她是个很会做表面功夫的人,加上父亲对她真情真意又满含愧疚,自然更不会关注到我身上。」 宁婉清听着心里一紧:「她背地里虐待你了?」 他摇摇头:「她不会做这种事。」又笑了笑,「不过是想拐着弯地把我养废罢了。尤其是我一天天长大,她的担心也越甚,可笑我那时还一心想着要好好学了本事来报答他们,却不知人家已将我当做了眼中钉。」 「起初她还只是让我身边的小厮带我玩乐,想让我走玩物丧志这条路。」花令秋想起当年,不免觉得有些可笑,「大概见这招对我没什么效用,又恰好到了可以启蒙人事的年纪,她便开始变着法子的往我屋子里塞丫鬟。」 感觉到宁婉清倏然攥紧了拳头,花令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含笑道:「别急,我运气也没那么差。起初我着实有些被那丫鬟放肆的举止惊到了,有天晚上实在忍无可忍想去同她商量能不能把人弄走,因觉得有些丢人,还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其他人过去,谁知却正因如此,意外得知了她的真面目——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想要在花家真正得到清静,只能如她所愿。」 「所以,你便开始自己在外面造惜花公子的名声?」宁婉清忖道。 第31章 花令秋微微颔首,说道:「此后她见我不得父心的样子,也就渐渐放下了戒备。我么,趁此机会,慢慢把她派到我身边服侍的都换成了自己人。」 宁婉清沉默不语地看了他良久。 「清清,」他说,「你怕予人真心,我也是。像我这样无德无能的人,何其有幸能得你青睐?我问你那些话,不过是因为心里拿不准罢了。我知道你为了宁家牺牲了多少,但我这个人又很贪心,自然不希望成为你感情上‘无奈的必然选择’,你懂我的意思么?」 宁婉清暗暗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沉吟片刻,抬眸看着他,道:「我有什么可无奈的,这种事又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她心说我要是能左右的话,早八百年前就把你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花令秋自然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但却把出了口的话给听得明明白白,顿时心下一喜,握紧了她的手:「那你说给我听听?」 宁婉清不干:「这种事我不太熟,还是你先说。」 他失笑,认了输:「好,我说就我说——」 她不动声色地伸长了耳朵等着听。 「等等,」花令秋忽然盯着她道,「脸脏了。」说着抬手想来帮她擦。 宁婉清只当他是在找借口,没好气地「啪」一声拍掉了他的手:「既然说不出口就别勉强了,毕竟我也不是别人,能让花二公子放得下面子不顾一切。」 他愣了愣,无奈又好笑地道:「怎么说着说着又扯到别人了?那么大气性呢。」 宁婉清不想搭理他。 「你看,」花令秋扳过她的身子,抬手在她脸上一抹,「我说真的,有炭灰。」 她随意一瞥,一愣:「怎么回事?」说着便要去摸自己的脸。 「别摸了,还嫌不够脏啊。」花令秋拉过她的手,摊开来轻轻帮她拍了拍,然后又用手指一点点替她擦掉了脸上的灰印,边说道,「本来刚才就想告诉你的,又怕你抹不开面子更要跑,所以就没说。」 言罢,他突然又笑了两下,见宁婉清看着自己,又忍了笑道:「你看我刚才对着你这张脸都能表白的下去,可见绝对是真心的,也用不着别的来证明了。」 宁婉清被他这番歪理给逗笑了,忍不住笑出声,抬手攥拳冲着他比划道:「看我傻兮兮的狼狈样也不提醒一声,还偷笑,小心我揍你啊!」 「打是亲骂是爱,」花令秋拍了拍心口,「往这儿来。」 她哭笑不得地顺手拍了他一掌:「你好烦啊你!」 他顺势抓住了她的手,温柔地握在掌中:「清清。」他说,「我们重新开始吧。」 宁婉清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重新开始?」他们不是好好的么,为什么要重新开始? 「你不问我从哪里开始么?」他笑着提醒。 「哦,」她从善如流地问道,「那,从哪里开始啊?」 花令秋莞尔一笑,说道:「从‘我心悦你’开始。」 宁婉清:「……」 她愣了半晌,忽然转过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迟迟没有回应。 这回轮到花令秋愣了一下,有些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了:「怎么了?」 宁婉清强忍着鼻尖的酸涩,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骤然间汹涌的心绪。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却原来所有的设想都敌不过他真真切切地说出这句话时带来的震撼。 她原以为,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 她原以为,有些情愫,终究将成为伴随一生的秘密。 却不曾料到,有朝一日他会站在她面前,眉眼带笑,对她说:我心悦你。 「清清?」花令秋又唤了她一声。 宁婉清把到了眼前的水气使劲眨了回去,倏然回头,扬眉道:「知道了。」 他愕然,旋即失笑:「就这样?」 宁婉清嘴角轻弯,说道:「那你想要我说什么?」 花令秋竟然还真的想了想,少顷,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想要你说的,你必定都说不出口。罢了罢了,只能自己哄哄自己了。」 一阵泛着凉意的夜风吹来,火堆里噼啪响了几声,他转头看去,这才发现烤鸡早就糊了。 第32章 「我重新给你烤吧,」花令秋准备把鸡肉换下来,「你先吃个土豆垫一垫。」 宁婉清靠着他蹲了下来:「没事,吃没有糊的地方就行了。」 「是不是想说跟我在一起,就算喝白粥也开心啊?」花令秋笑着歪身撞了下她的肩膀。 宁婉清低眉忍笑地也撞了回去:「没正经。」 「来,跟我念一遍,」他说,「这叫——夫妻情趣。」 她回手往他嘴里塞了个土豆。 瞬间静音。 两人对视片刻,花令秋还没怎么,她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看她笑得前俯后仰的样子,无奈笑道:「你好歹给个熟的。」 宁婉清眼泪都笑出来了,一边笑,一边抬手用袖子去帮他擦嘴:「对不起,顺手……」 花令秋看了她须臾,忽而抓住她的手腕,顺势往自己面前一送——吻上了她的掌心。 宁婉清仿佛三魂出窍似地愣愣盯着他:「……」 「嗯,」他看了看她的手掌,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这下干净了。」 然后他瞥了眼早已涨红了脸的宁婉清,扬唇一笑,径自帮她片鸡肉去了。 当天夜里,宁婉清看着睡在身畔的花令秋,先是心如擂鼓,后来胸膛里这颗横冲直撞的心又渐渐变得柔软起来,软得一塌糊涂。 没有光亮,她明明不太能看清他的脸,却久久没有睡意。 想起临睡前两人之间流动着的那点儿微妙又甜蜜的尴尬,她在暗色中好几次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虽然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保持着距离地与她「同床共枕」着,甚至她想,若是在家中,他此时必定已经又睡到卧榻上去了。但宁婉清却半点已没了从前的疏离感,她能很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这种距离和以前有所不同,不得不承认,她自己也很享受这种「从头开始」的细水长流,就好像……他们两个还是当年的少年少女一般。 她越想,越是觉得心里又软又暖,直到终于困意袭来,才不知不觉地坠入了睡梦中。 次日早晨,她自然又慢了他一步醒来。 宁婉清猜他应该是暂时出门去了,不急不慢地坐在床上伸了个心满意足的懒腰,起来穿衣,然后坐在镜前正准备梳头发的时候,花令秋推门进来了。 「咦,这么快就起来了?」他边说边掩上门朝她走了过来,「我来帮你!」 宁婉清笑笑:「这有什么好帮的。」话虽如此说着,手里的梳子到底是递了过去。 花令秋笑着接过,将她散落于腰际的青丝一把抓起,轻手慢慢梳了起来:「你若梳什么女儿髻我自然不来献丑,不过这种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发式我却是很在行的。」 她倒是习惯了他这般「不谦虚」,便笑道:「原来你也有不会的,那如此说来,倒幸好我是这样的打扮,才好让花二少能大展身手。」 花令秋笑了笑,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只要你愿意,做什么样的打扮都可以,人活一世,还有什么比自在随心更无悔的?你若想要我学梳女儿髻,我也可以学两手,只要你别嫌弃我没天分就是。」 宁婉清愣了一下,旋即便已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 这个人真是……她想,总有本事令自己日复一日地越发倾心。她不禁有些出神地望着他映在镜中的影子。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原本正专注地为她梳着头发的花令秋忽然抬了下头,正好与镜中的她相对而视。 宁婉清躲避不及,尴尬之下不禁咳了两声,须臾,她再抬起眸往镜子里看去,看见他仍在望着她笑。 「你看什么啊?」她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喜欢的人,想看便看了。」他大大方方地笑道,「还要你允准么?」 宁婉清愕然之余心中也有几分甜蜜,但又觉得不太能适应,便道:「你怎能时时将这些话挂在嘴边?」 「为何不能?」花令秋含笑反问道,「难道时时压抑自己的真性就是正确么?我这个人便是如此,既已走出了一步,往后的九十九步都会大步向前,你要习惯才是。」 她还真不大习惯……但,也没什么不好。宁婉清这么想着,笑容也不觉越发地掩饰不住:「那你是埋怨我不够大方咯?」 第33章 花令秋点点头:「正是如此,你若再对我肆无忌惮些,那便好了。」 「……」果真是给点颜色便开染坊!宁婉清抿了抿唇边的笑意,清清嗓子,状若无事地说道:「哦,对了,昨天崔大小姐来的时候我同她说好了会请桌酒席为她接风叙旧,你看哪天合适?我好给崔家下帖子。」 花令秋慢条斯理地帮她用束冠固好了头发,说道:「你随意吧,听你的。」 宁婉清也没听出来他有没有什么别样的情绪,忖了忖,说:「那我就让纯光后天在鼎丰楼定个湖景雅间吧。」 鼎丰楼虽不算是栖霞城位置最好、价钱最贵的酒楼,饭菜也没那么多花样,但因味道可口,所以生意一向也不错。在宁婉清看来,若在过于太好的地方宴请崔蓁蓁会显得自己有些此地无银的不自信,但若太普通,又难免会让对方觉得怠慢,这也不符合自己为人处世的态度。 所以她大概选了个差不多的,想着既不失风度,又免了过犹不及。 花令秋对她的安排并无什么异议,于是这件事便就在这么三言两语间给定了下来。 ☆☆☆ 到了约好的那天,宁婉清跟平时也没什么两样,先出门处理了些公务,然后见时间差不多了才乘车回到宁府与花令秋会合,两人共乘去了鼎丰楼。 两人刚进门,掌柜的就亲自迎了上来:「少主,姑爷,您二位宴请的客人已经到了。」 这么快?宁婉清原想着自己是尽地主之谊所以已经是提前来的,没想到还是比客人晚了一步,于是点点头,说道:「再多送一壶雪花酿上来。」见花令秋朝自己看来,她便笑道,「既是来晚了,我们总要自罚三杯吧。」 花令秋笑笑,说了句:「我看你大概用不着。」 宁婉清也没多想他的意思,只当是他在调侃她的少主身份,便道:「我在朋友面前可没那些架子的。」 他没多说什么,笑着拉了她的手,径直往楼上雅间走去。 房门虚掩着,店小二走在前头当先帮他们把门给推了开来,边回头恭敬道:「少主、姑爷,请。」 宁婉清一脚刚踏进来,就看见了正盈盈笑着站在桌边等候的崔蓁蓁。 她迅速左右扫了一眼,没看见崔振丰,不由心下暗讶,进来后便笑问道:「崔大小姐,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大哥有事来不了,」崔蓁蓁温婉笑道,「让我代谢宁少主的盛情。」言罢,目光微转,落在了花令秋身上,略略一顿,含笑唤道,「花二哥,许久不见。」 花令秋笑了一下:「崔大小姐客气了。」 三人顺次落座,宁婉清主动说要陪酒,崔蓁蓁婉拒道:「我素来滴酒不沾,喝茶就好了,姐姐请自随意,不必太过客气。」 宁婉清看她慢吞吞优雅饮茶的模样,也不多劝,自己把杯子里的雪花酿喝了,又重新倒了杯茶:「你是客人,我自然要依你的,那便都喝茶吧。」言罢,还顺手又给花令秋倒了一杯递过去。 崔蓁蓁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有些感叹地说道:「几年不见,大家都变了很多。若是走在外面,我怕是都不敢认姐姐你了,还是你和花二哥会过日子,哪像我……」 宁婉清觉得,若是自己不知道她和花令秋的那段过往便罢了,可偏偏自己心里清清楚楚,此时见崔蓁蓁毫无预兆地当着他们夫妻两个的面这般感伤起来,自然也就有直觉在心里提醒:她这是在感伤给花令秋看的。 毕竟她与崔蓁蓁根本算不上熟络,像这些关乎私事的话,哪个大家闺秀又会当着别人夫妻的面不分场合地倾诉? 不过她虽不吃这套,却不知人家当事的那位吃不吃。毕竟她在自己父亲宁承琎的身上就没少见过差不多的场面,再聪明能干的男人,有时候总会心甘情愿地蒙了心眼,下意识地去追逐那些在心头涟漪的情感,为自己想象着对方的缱绻深情。 尤其是当面对那些错过的遗憾时。 一念及此,她也不想在这里杵着给人家当陪衬,不管崔蓁蓁是不是想让她在花令秋面前表态,她都完全不打算参与。 「事情都过去了,你也不必再多想。」宁婉清一面不着痕迹地受了对方的恭维,一面敷衍道。 言罢,她起身站了起来:「你们先慢慢喝,我去买样东西,很快就回。」 第34章 「你要买什么?」花令秋问她,「我帮你去吧。」 宁婉清摇摇头:「我要去选一选,正好你与崔大小姐他们兄妹两都是熟识,还是你陪她先叙叙话,我去去就来。」 一副很是心大不以为意的寻常样子。 花令秋眉梢轻挑,看着她出了门,若有所思。 「花二哥,」崔蓁蓁唤了他一声,等他回眸看来,她略略一顿,犹豫道,「你这几年还好么?」 花令秋淡淡笑笑:「挺好的。」 「那就好……」她微微垂眸,看着手里轻转的瓷杯,说道,「你比我过得好,那我便放心了。」 花令秋低头喝了口茶,没说话。 气氛静默了片刻,少顷,崔蓁蓁转头望着窗外,缓缓说道:「我有时候总会想起以前还在家中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时候多好啊,睁开眼睛都是笑。可是那样的日子实在太短了,不过几年,我已成了崔家大归的姑奶奶,而你,也成了宁家的赘婿……」她说到这儿,抿了抿唇角,「直到今日看见你和宁少主感情和谐,我才算是真正放了心。」 见花令秋还是没有回应,她默了默,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他抬眸看着她,依然沉默不言。 崔蓁蓁霎时红了眼眶,连忙低头从袖子里摸出手绢,侧过脸擦了擦眼角:「对不起,我、我只是,只是想来看看你们。倘若你不喜欢,那我以后也不来了……」 花令秋的目光从她手里那张帕子上绣的合欢花一瞥而过。 「我倒是不知,」他静静看着她,缓缓说道,「我们夫妻与崔大小姐之间,几时有了这样深厚的旧友情谊?」 崔蓁蓁愣了一下,默然良久,低头轻声道:「我以为,我们还是朋友。」 「原本可以是。」花令秋随手给自己又新续了杯茶,语气清淡而平静地说道,「但我看,你好像并不打算与我做朋友。」 「你为何这样说?」崔蓁蓁倏然抬头,直直盯着他。 花令秋意兴阑珊地笑了一笑,兀自啜了口茶,没搭腔。 「你这是什么表情?」她涨红了脸,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似颇为羞愤地追问道,「难道你以为……以为我有什么阴谋诡计不成?」 「阴谋诡计倒谈不上,」花令秋抬眸看了她一眼,「雕虫小技罢了。」 崔蓁蓁霎时红了眼眶:「你……好,好,早知你不想见我,我又何必巴巴地来道谢,想当面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早知你们这般看不上我,我根本就不该踏入栖霞城!」 花令秋淡淡笑道:「崔大小姐又何必说这些引人误会的话,你我都不是胸无城府之人,有些话我想也不用点破吧?还是说,崔大小姐至今仍以为,花某还是当年那个不自量力的天真少年?那你对我的误会可真是太大了。」 崔蓁蓁缓缓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倒是宁愿你还是当年的模样,至少我还能告诉自己,这些年的牵挂,从不曾错付。」 「所以你就在我新婚时故意送绣有合欢花的团扇给我妻子?」他平静反问道,「你愿意牵挂谁不牵挂谁,与我有什么关系?与我妻子有什么关系?你何以要三番两次地来膈应她?你那时想必还曾想象过她不知情地成日里用着那把扇子,然后我有口不能言,只能默默被你撩拨地在心中回忆往昔遗憾吧?你错了,我一点也没有遗憾,我只觉得你这么做很无聊。」 崔蓁蓁睁大了眼睛:「我……」 「你不必否认,」花令秋直接打断了她尚未出口的话,「早些年我被你玩弄于股掌,不是因为你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地眼瞎。有些人和事,只需过个一段时间,当自己不再那么幼稚可笑的时候,自然都看得明明白白——我今天之所以会来,也是想让你把我看得清楚些,我这个人,恨一个人或许可以藏得住,但爱一个人却从来藏不住,也不打算藏住。」 崔蓁蓁定定看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来,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好像要将它碾入掌心里一般。 「原来,」她说,「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的人……你以为当年,是我耍弄了你?」 花令秋道:「是或不是,你我心里都很清楚,过去的事我也不打算与你追溯。非要说的话,反倒是我草率了些才是,幸好,你也没看上我。」 第35章 「草率?」崔蓁蓁似乎很是介意他用的这个字眼,「这些年我总想着当年你的真情厚意,还觉得是自己辜负了你,你曾送的合欢花我一直放在心上,纵然无缘,你如此否定当初的感情,又是将我置于何地?」 「年少无知。」他静静看着她,说道,「花某毕竟不如崔大小姐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且一边追求还能一边享受他人的关怀追逐,末了只需借一句‘父母之命’便能轻飘飘抽身而去。但崔大小姐怕是不知道,一个人努力了或许没有结果,但努力的过程却总会留下痕迹,就好比,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知道当初我曾为了‘高攀’你做过什么傻事。」 「所以我原本真的没有想到,今时今日,以你崔大小姐的矜持和高傲,是怎么还能做出这些事,说出这些话的?」他说,「你一再说你牵挂这份真情厚意,可在我看来,你不过是嫁人后过地不高兴,所以也不愿意我高兴,再说得直白一些,你只是希望曾经为你傻过的人还能继续傻下去,最好是傻一辈子,如此,才能证明你的魅力。是么?」 「否则如你所言,你若真心希望我好,又怎会一再当着我妻子的面做出这种暧昧之举?」花令秋越说越觉得好笑,也越觉得无趣,「崔大小姐,你扪心自问,今日令兄真的是无暇前来么?」 崔蓁蓁被他这一连串的驳斥震地愣在了原地,随着他每一句话,脸色由红转白,肩膀也禁不住有些微微发抖,几次想说什么,却又没能开得了口。 花令秋看着她,缓缓说道:「相识一场,言尽于此,还望尊驾好自为之。」 崔蓁蓁坐在位子上沉默了许久,直到终于将汹涌的情绪勉强压下,让自己重归平静不至于失态,才暗暗深吸一口气,抬手扬起手里绣着合欢花的帕子,「兹拉」一声当着花令秋的面撕成两半,然后丢到了桌上。 「你就这么怕我妨碍到你和栖霞少主的姻缘么?」她语带轻嘲地弯了下唇角。 花令秋自然听得出来她的弦外之音,但他面色不改,从容坦然地说道:「是,我好不容易遇到的人,谁来妨碍都不行。」 崔蓁蓁脸色微变,咬了咬牙,转身带着贴身侍女拂袖而去。 花令秋一个人坐在雅间里喝了会儿茶,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宁婉清空着手走了进来。 「你不是去买东西么?」花令秋转头瞧着她,笑问道。 宁婉清神色不变,挑眉摊手:「豆*豆*网。没合适的。」边说着,边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瞥了眼丢在桌上的那两半绢帕,自顾自重倒了杯热茶,似随口问道,「崔大小姐怎么走了?」 「你不是都猜到了么,还问?」他笑着摇摇头,若有所指地回道。 「我知道什么啊?」她说,「我又没听墙角。」 「此地无银。」花令秋一笑,说道,「暴露了吧?我就知道你其实很想听。」 宁婉清确实很想听他们说了些什么,可自尊心却阻止了她这样做,她既然已经决定最后给花令秋一次自己选择的机会,就不会也没有必要去知道他和崔蓁蓁谈话的过程。 原本她只是想晚一些再回来,却不想坐在街对面却看见崔蓁蓁脸色非常难看地从酒楼里走了出来坐上马车后径自离去。 「你知道我和崔蓁蓁的事,是么?」花令秋虽用的疑问句,但却半点没有疑问的意思。 宁婉清没说话,只默默喝了口茶,算是承认了。 谁知他下一句又问:「几时知道的?」 她原以为他会生气自己今天的刻意安排,却不料对方关心的却是这个,愣是怔了怔,才回神道:「你不生气么?」 「有什么可生气的?」花令秋笑了笑,「你无非就是想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今日会面的结果无非两种,要么我与你夫妻琴瑟和谐,让崔蓁蓁知难而退。要么,就是我经不起她这轮往日明月的撩拨,心生两意,你若见了也好早早对我死心——清清,事到如今,我绝不会给你退缩的机会。」 宁婉清抿了抿唇边的笑意,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嗯,我说的。」花令秋步步逼近,「那现在该你说了,你是几时知道我和她以前那些事的?」 宁婉清有点儿犹豫,欲言又止。 花令秋看她这表情反而猜到了七八分:「你不会……是在我们定亲之前就知道了吧?」 他很惊讶。 以他对她的了解,她是个在感情上非常谨慎,甚至可以说是胆小的人。宁承琎带给她的阴影太深,生母临终时的意难平,还有宁家那些妻妾对宁婉清来说就是男人靠不住的铁证。 第36章 而现在,她居然在和他定亲之前就知道了崔蓁蓁的事,那也就是说,宁婉清在非常清楚他惜花公子的名声,以及曾有过崔蓁蓁这段过去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了与他成婚。 而且婚后还对他没有半点嫌隙…… 宁婉清看出他已经起了疑心,见自己那点儿小秘密就快要兜不住,忙打断了花令秋的思绪,兀自洒脱状地说道:「谁没有点儿过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已。我若在意这些,只怕到了七老八十都成不了婚。再说你喜欢过崔蓁蓁,我也喜欢过别人,平手罢了。」 花令秋一听,立刻问道:「你喜欢过谁?」 「……」宁婉清清了下嗓子,「反正,就有那么个人。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 「什么叫不提也罢?」花令秋不干了,「你都知道崔蓁蓁了,我还不知道你在我前面那个是谁呢,快说!」 想到宁婉清这么个对感情谨慎小心的傲娇居然以前也有过心上人,而且现在连提都不能提,这得曾经喜欢到怎样的地步才这么禁忌啊?莫非自己还真是占了和她成婚的便宜才有的机会么?他心里头突然特不是滋味儿,说不出的郁闷,这种感受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难道她以前也像对自己这样巴心巴肝地对待过那个人?而那个人不知道是脑子有坑还是没有眼光,居然没有看上她?想到最后,花令秋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气宁婉清喜欢过别人,还是那个「别人」居然没有对她一样回报以喜欢了。 他只是越想越忍不住想知道那个人是谁,想瞧瞧那小子是个什么德行的人,最好是他现在要啥啥不行,见了自己只能自惭形秽,也好让清清彻底断了当年的美好念想。 他忍不住暗戳戳地想,回头要想办法多从清清嘴里套出来些线索,也好让人去找一找才是。 这么想着,他忽然灵光一闪,当即冲着宁婉清说道:「我把以前的事都告诉你,说完之后,你就告诉我你的。」 宁婉清一副随你便的样子:「别勉强。」 「一点也不勉强。」花令秋郑重而坐,凝眸看着她,「我特别想告诉你。」 「那回家再说吧。」宁婉清准备先好好吃顿饭,免得听到那些呕心的地方,就算已经时过境迁,也会忍不住没了胃口。 谁知花令秋听了居然一把拉住她的手:「那我们回家去吃。」 「诶?」宁婉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牵着手给拉出了门,忙不迭喊,「……我点了八宝鸭呢!」 走道上传来花令秋喊掌柜的声音:「打包!」 宁婉清慢条斯理地喝完了最后一口汤,还没将手里的碗放下,坐在对面的花令秋就立刻递了张素帕过来。 她看了他一眼,含笑伸手接下用来擦了嘴,然后从容吩咐纯光等人将碗碟撤了下去,末了,才重又看向他,静笑道:「你想说什么?」 花令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越发古怪,正当宁婉清心生疑惑准备再问的时候,他忽然冷不丁开了口。 「清清,」他问,「你说的那个人,该不会是我大哥吧?」 「……咳咳!」宁婉清差点把手里的茶杯给打翻,无奈又好笑地道,「你胡猜什么呢?!」 花令秋半信半疑地盯着她:「真不是?」 「当然不是了。」宁婉清很想笑,「我只拿他当兄长,你别胡思乱想。」 他看她不像是撒谎,心里不禁松了口气,随即便又越发好奇地问道:「连闻花少主你也看不上眼,那在你心中这丰州城内还有谁是可与你匹配,能让你倾心的?」 以花令秋自己的想法而言,宁婉清堂堂一城少主,又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手底下都不知多少男人听她指挥,她收拾过的男人也不在少数,自然是不会轻易将某人看得上眼。所以他才会头一个怀疑到与她同为少主之列,又有自小相识这份情谊打底的花宜春身上。 宁婉清心中暗骂了声笨蛋,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边喝了口茶,边淡定地说道:「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么,怎么反倒盘问起我来了?」 花令秋见这招没管用,笑了笑,说道:「不愧是宁少主,思路清晰得很啊,哈哈……我哪敢盘问你,这不是随意聊聊么。」 她挑了眉一笑,没搭腔。 花令秋默默叹了口气,没办法,媳妇儿太聪明也是个问题,蒙混不好过关啊。他如是想着,却不由弯了弯唇角,认命似地起身走到角落里的柜子前,打开柜门,从里面翻找出来了一个雕花匣子。 第37章 他拿着匣子走回来,重新在她面前落了座。 「我在花家的那些年,你也大概知道我是如何过的,」他说,「这些话我如今也都不瞒你了。那时我虽然表面过得平静,其实心里并不怎么好受,飞雪和大哥虽然都待我很亲善,但他们毕竟是姜夫人的亲生子女,有些话我永远不可能对他们说,而且……为了彼此都好,我与他们之间也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后来,就是在那个时候,恰好崔蓁蓁出现了。」花令秋垂眸看着放在面前的木匣,默然片刻,神情间透着些许感叹,「那年我生辰,突然收到了她送的礼物。」 他说到这儿,略略一顿,将木匣打开,伸手推到了宁婉清面前。 「我至今留着,不是因为思念送礼之人,只是这份礼物对当时的我来说意义不同寻常。」花令秋缓缓说道,「所以,与其说我喜欢过她,倒不如说——我曾十分珍惜这份心意。」 匣子里静静躺着一方白玉镇纸,玉质并不见得多么上等,通体也没什么花纹雕刻来装饰,唯有朝上的这一面刻着笔法略显青涩的四个字——自在随心。 「所以你明白了吧?我那时尽己所能想要追求的,是这份心意。」他说着,浅浅笑了一笑,「或是因为心中想象的太过美好,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忽略了她的异样,将她的若即若离当做矜持守礼。直到她成亲之后,我才渐渐冷静下来,看明白了许多事。」 花令秋微敛笑意,认真地看着宁婉清,说道:「清清,说了你大概不信,但我对她确实早就放下了。」 宁婉清仿佛入了定似地看着匣子里的镇纸,许久,才语气复杂地开口说道:「你是说……这礼物是她送你的?」 这个「她」字咬地很是意味深长。 花令秋拿不准她这个神情语气是什么意思,秉着来之不易须珍惜,心上人尤其得罪不起的原则,为保平安,他忙道:「我真不是惦记她,真的。其实今天若不说起这件事,我都快忘了这东西还留着,哪像你送我的那个笔枕,你瞧,我日日放在案头用着呢!」 宁婉清突然很想长叹一口气。 握着这方熟悉又陌生的镇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谁能想得到,她和花令秋之间居然隔着这么大一个误会?她以为当年送出去的礼物被他弃如敝屣,而他呢,却一直以为那是别人所赠,甚至因此情根别种,令她怅然失落多年。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当年一时矜持没能当面相赠,让人有机会冒名顶替,就此造成了他们多年的错过。 还好,上天终是眷顾,又给了他们一次机会,而她鼓起勇气抓住,将他留在了身边。 宁婉清越想,心里越发激动起来,眼眶也越禁不住发酸。 花令秋看她像是要哭,顿时一愣,回过神来忙起身走到她面前,急道:「你别哭啊,我哪句话说错了你好好跟我说成么?」 他从未见过宁婉清哭,心里着实有些发慌,同他以往对别的女人那些梨花带雨、撒娇施媚通通无感的心态截然相反,一时之间竟然只凭本能行事安抚,全然忘了以宁婉清的性格,是绝不会为了他和其他女人的过往在他面前示弱掉泪的。 宁婉清当然不会哭。 她一扎头就把自己埋进了花令秋的怀里,抬手环住了他的腰身,紧紧抱着。 「你以为我是伤心地要哭么?」她屏住因激动而忍不住有些发抖的音腔,按耐住狂涌的心绪,含笑道,「我是笑你笨,连自己的心意也搞不清楚,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 她觉得自己亏死了,怎么这个人这么笨的?既然发现对方不大对劲,难道也不会怀疑一下么?还要不听不看地活在想象里执拗下去,害得她黯然失落这么久,她才不会还让他看见自己高兴地想哭呢! 花令秋这会儿早就被她难得的主动给惊呆了,宁少主居然对他投怀送抱了!自己怕不是做梦吧?! 早知告诉她自己和崔蓁蓁以前的事还有这效果,他就该把这段往事拉长再拉长,最好是分成章回体,每天给她讲一段。 想到这里,花令秋暗喜地回抱住她的时候,不免也有点儿遗憾。 两人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来还有件最要紧的事没问,便趁着气氛好,小心翼翼地递了句话出来:「我笨过我自己承认,不过你可承认你也笨过?」 第38章 宁婉清仰起脸看着他:「我?」她摇摇头,「没有啊。」 「……」花令秋瞬间又感受到了那股郁闷充斥了胸口,他身形一转,挨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用自觉温和的语气循循善诱道,「那你的意思是,你以前是真的很喜欢过某人了?」 她一本正经地点了下头:「嗯,是喜欢过。」末了,像是怕他理解地不清楚,她还特意添了一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在心里喜欢过。不过他不知道就是了。」 居然还是放在心底的暗恋?那岂不是更容易念念不忘?!他倒宁愿她是求爱不成反倒好些。 花令秋攥了攥手指,又清了清嗓子,状似随意地问道:「那他人呢?既然你连我大哥都没看上却看上了他,可见是个人中龙凤,我倒挺想认识认识的。」 宁婉清笑眯眯地看着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 他眉梢微挑,一脸淡定地慢慢凑了过去。 她忍了忍唇边的笑意,字字清晰地在他耳畔说道:「不,告,诉,你。」 花令秋先是一愣,然后气笑道:「好啊你,怎地这般无赖?」 「我偏要耍一回无赖,你要如何?」宁婉清眉眼弯弯地笑道,「小辫子么,当然要捏在自己手里才稳当啦!」 「看我怎么罚你!」他说着,伸手来挠她的痒痒肉。 宁婉清哈哈笑着左躲右闪,想去抓他的手,偏偏花令秋动作也灵巧得很,两人你来我往地打闹了好一会儿,连纯光进门都没听见。 「小姐……啊!」纯光猝不及防地忙背过了身,「我什么都没瞧见!」 宁婉清红着脸推开花令秋,忙理了理衣服和头发,稳了稳气息后,才开口问道:「什么事?」 花令秋立在她身侧后方,低头笑着,伸指在她背上划圈圈。 宁婉清背脊一抖,反手拍了他一下。 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忍着没有笑出来。 纯光哪里看不出来他们两个的小动作,却只当自己眼瞎,一本正经地汇报起了正事:「小姐,姑爷,飞雪小姐来了。」 「飞雪?」花令秋有些意外,据他所知,这个小妹近来已被姜氏拘在了屋里学女红,照理说就算是想见他们也不大可能亲自上门,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快请她进来。」宁婉清却没有想那么多,只当自己喜欢的小妹妹难得来串门,自然是要亲切招待一番才是。 纯光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 「你快看看,我头发可乱了?」宁婉清抬头问花令秋。 他自然知道她是怕仪容不整被小妹瞧了笑话,便笑着伸出手去帮她拨了拨额前细发,故意叹道:「这煞风景的一个接一个,下回还是要关了门才好。」 宁婉清脸一红,抬手戳了下他腰侧:「在小妹面前少没正经。」 花令秋侧身轻闪,笑道:「是是,谨遵少主命令。」 两人又说笑了两句,没过多久,花飞雪便被纯光引着走了进来。 「二哥,你怎么也在?」花飞雪愣了一下。 花令秋失笑地瞧着她:「听你这意思,好像我不该在?」 「不是不是,」花飞雪有点儿脸红,「我只是,想和嫂嫂说会儿话。」 原来是想来说私房话的。花令秋了然,拍拍衣服从宁婉清身后走了出来:「行吧,我也知道在你们两个面前不受待见,你们慢慢说,我去看看平心他们。」 花飞雪乖乖站到了一旁,也不像平时那样活泼多话。 花令秋打量的目光自她脸上一扫而过,略带疑惑地出了门。 「飞雪,」宁婉清笑着唤她,「别理他,快过来坐。」 花飞雪微微点头,走上前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你想跟我说什么?」宁婉清一边给她倒水,一边问道。 花飞雪犹豫又犹豫,咬了咬嘴唇,低声问道:「二嫂,你现在和我二哥过得幸福么?」 宁婉清没想到花飞雪要问的是这个,愣了愣,笑道:「怎么突然这样问?」 花飞雪抠着手指,沉吟片刻,带着些许羞涩地说道:「娘说,有人来提亲,她和爹爹都已差不多相中了。」 原来如此。宁婉清瞬间便了然了对方的小姑娘心思,笑容越发柔和,关心地问道:「是哪家的公子这样有眼光?」 第39章 花飞雪不好意思地垂了眸:「是……玉城孟家的公子。」 「孟绍扬?」宁婉清愕然,脑海中旋即想起了当初邹庭筠告诉自己的那些话。 提到这个名字,花飞雪的脸更红了:「嗯。」又睁大了圆圆亮亮的眼睛,问她,「二嫂你也认识孟公子么?」 宁婉清定了定神,才微微笑道:「以前在一些场合上见过,不过不太熟。」她顿了顿,委婉地问道,「你可知道孟绍扬有个雅号,叫作‘玉郎’?」 花飞雪红着脸点了点头:「他们跟我说了。」 宁婉清看她这般模样,哪里还能不明白?少女怀春本就是寻常事,更何况那孟绍扬还是个美男子,风度翩翩,文武双全。花飞雪多半是还没见到人就已经从听说的那些传闻里动了心了。 「那,」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稍作提醒,「你有没有打听过他的情况?」 花飞雪眨了眨眼睛,浅浅笑道:「二嫂,你是担心他是个风流多情之人么?放心吧,娘说爹爹跟她说的,孟公子从未有过什么出格的举动,在外间风评一向不错。」 宁婉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有些时候这些父母口中所说的「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不过是一种相较而言,譬如有些人流连青楼是出格,那么这便能衬出另一些人偶尔去喝喝花酒不过只是一种无聊时的消遣。 但这种「消遣」却未必是花飞雪能够接受的。 「我并非这个意思。」毕竟是没有搞清楚的事,她也不好直说,只能道,「我是想说,以他这样的人才相貌,在玉城时想必也是十分受人追逐的,你……要不要让宜春大哥派人帮你去看看情况?」 花飞雪闻言,默了默,说道:「我明白嫂嫂的意思,其实我今天来找二嫂你,就是想说说话。」 宁婉清见她像是已事先考虑过这个问题,便道:「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花飞雪不答反问:「二嫂,你当初和二哥订下婚约之前,应该也很清楚他那些花名韵事吧?那你最后为何还要答应这门婚事?」 宁婉清一怔,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花飞雪却已又笑意盈盈地说道:「我听说了上次二哥打姜家表哥的事,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二哥发脾气,更没见过他动手打人——除了小时候爹爹考校他和大哥的功夫。但那会儿他也是很不上心。」 宁婉清心说那是你没见过你二哥谈笑间就能借刀杀人的样子。 她弯了弯唇角,说道:「他打了你表哥,你不生他气就是好了。」 「我生什么气啊,」花飞雪立刻笑嘻嘻表忠心道,「二哥可是我亲二哥,你也是我亲二嫂,我当然站你们这边了!」言罢,又顿了顿,试探地问道,「二嫂,你说,倘若一个人亲自来向你提亲,是不是代表他很看重这门亲事啊?」 宁婉清这才知道原来孟绍扬还是亲自登门提的亲,估计是怕花家不同意,所以才让本尊出来亮了亮相。 只是孟家明知宁、花两家是世交,如今又是姻亲,还这般上心地去向花家提亲,想来这姻缘多半也并不单纯。宁婉清想到这里,又看了眼满面纯真的花飞雪,不免有些暗暗叹息。 其实素未谋面,纵然看重,又能如何看重本人呢?她觉得花飞雪未必不会想到这层,如此相问,不过是希望自己能给予些正面的鼓励罢了。 「嗯,应当是的。」她终是放弃了那些略显冷情的思量,忖了忖,复而微笑道,「不过做夫妻贵在相知,你还是要多多了解他些才好。」 花飞雪道:「我也知道,像孟公子这样卓然的男子,又比我大了七岁,光是我与他相差的那几年,或许他早已遇到过刻在他心上的人。可那都是过去了嘛!」她像是给自己鼓着劲,很是朝气蓬勃地说道,「我想他既然来提亲,那就应当是做好了要重新开始的准备,就像二哥一样,和你成亲之后也不再流连那些烟花之地了,所以我应该也可以成为他心上的人,对吧?」 她虽说着疑问句,可眼神里却满满地都是忐忑和期待,宁婉清知道她在忐忑什么,也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迟疑了片刻,宁婉清含笑颔首:「嗯,你这么好的姑娘,他若不知珍惜才是傻子。」 花飞雪瞬间松了口气,笑道:「是嘛!我就说,没什么可担心的。」 第40章 「只是飞雪,」宁婉清不想她盲目乐观,忍不住又多说了句,「你既然称我一声嫂嫂,有句心里话我便要对你说一说。我向来以为,在感情上进取些是极好的,但在进取的同时,咱们也要输得起,如此,方得从容。你说呢?」 花飞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须臾,笑着一点头:「嗯!」 两人说完了体己话,又闲聊了几句家常,宁婉清本想留她下来吃了饭再走,但花飞雪说自己是偷了个空跑过来的,怕母亲姜氏生气,所以只得告了辞。 送走了这位小姑子之后,宁婉清便转身去找了花令秋,把孟家去彩云坞提亲的事告诉了他。 花令秋听了便皱起了眉头。 宁婉清知道他也想到了自己想的那些因由,便商量道:「要不,你回彩云坞一趟和爹谈谈?」 花令秋苦笑着摇了摇头:「谈什么?他身为一城之主,花家的掌舵人,还是岳父的亲家公,难道我们想到的这些他会没想到么?不过是想左右逢源罢了。」 是啊,花飞雪嫁去孟家,便等于花家和紫霞山庄也间接搭上了线,偏偏结亲这种事宁家还真不能多说什么,毕竟宁家自己的长房女还在紫霞山庄做人家的儿媳妇呢。 这也是宁婉清不便插手的原因之一。 「那,」她忖道,「你还是让人去查查孟绍扬吧?别的都好说,但我看飞雪对他怀抱的期望很大,万一孟家瞒着什么事,我怕她会伤心。」 花令秋也正有此意,他过去对孟绍扬这个人并不太关注,但现在看来,很有必要好好探一探。 「嗯,」他莞尔笑着,轻轻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我知道了。」 ☆☆☆ 没过几天,逐流就把关于孟绍扬的消息给带了回来。 听来听去也不过是如传闻中差不多的那样,文武双全,姿容出众,要说洁身自好也算得上,因孟家祖训不许子孙纳妾,所以孟绍扬虽然偶尔也出入那些烟花场所,但身边确实也没有什么侍妾之类的,据说只有过一个通房丫头,外面的那些女人还真是从未有沾得他身的。 而且就连这个通房,也在年初的时候被放出府嫁人去了。 听上去倒也没什么异常。宁婉清不禁有些疑惑,那庭筠说的那个女子又是谁呢? 「这丫头听说是自小跟在孟公子身边一起长大的。」逐流道,「嫁人的时候孟公子还亲自去送了,听说她那个相公也是孟公子掌过眼的。」 宁婉清向来不太喜欢安插什么通房丫头的这种规矩,闻言便是一笑:「这么说来,他还算是重情重义了?」 逐流不好接话,就他们所言所闻来看,孟绍扬这么做其实还真算得上够意思了,不过看宁少主的样子好像对这些事很是无感,他当然也就不好多说。 「那丫头嫁去何处了?」花令秋坐在旁边端了杯茶,忽然冷不丁地问了句。 这个好回答。逐流立刻回道:「嫁得挺远的,在永州境内。」 宁婉清原以为最多就是在玉城之外,没想到还确实挺远的。她有些奇怪地看向花令秋:「你问这个做什么?」 花令秋冲她笑了笑,并未急着回答,而是又问逐流:「孟绍扬可常往那边出远门?」 「从未去过。」逐流道,「这半年来孟公子都在丰州。」 宁婉清到了这时已反应过来花令秋的用意,了然之余不仅发自内心地深感佩服,果然在打探这些事情上还是他更擅长些。 不过既然孟绍扬是个对身边的人颇讲情义的,那当初庭筠瞧见的会不会也只是他心生不忍所以在耐心安抚谁呢?看他的行事作风,也不像是处处留情之人。而且对以前的通房丫头都尚且能如此用心,那以后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应该也不会亏待才是吧? 她转头看了眼花令秋,见他虽若有所思但却神色平静,料想也多半是和自己一样的想法,于是道:「不如我们找个机会,带上飞雪一道去见见他?旁人说得再好,都不及她亲自瞧上一眼,正好也能看看孟绍扬自己对这门亲事的态度。」 花令秋看了她须臾,笑了:「我现在突然很好奇一件事。」 「什么?」宁婉清疑惑道。 花令秋笑意深深,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当初你与我定亲的时候,偷偷瞧了我多少眼啊?」 第41章 「……」怎么又给她挖了个猝不及防的坑?!宁婉清无奈失笑,不欲搭理,兀自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花令秋笑意未泯地挑了挑眉,不再去逗弄她,心中却一片敞亮。 原来她当初也是因为对他有期待才悄悄看他的啊! 茶杯凑到唇边,他不着痕迹地转眸看了眼身边正佯装淡定在喝茶的人,满足地笑了。 然而宁婉清和花令秋虽有意安排,可花飞雪在得知他们的用意后却表示了婉拒。 她说不想让孟绍扬觉得自己在疑心他,这样不好。 宁婉清本想劝她说定亲前男女彼此相看是寻常事,可看花飞雪一副很是顾及姜氏的教诲还有关顾孟绍扬感受的样子,只得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花令秋是男子,自然也不好对妹妹的私事多加干涉,更何况这已是父母和她自己都感到满意的亲事。因此见花飞雪心意已定的样子,他也不再多说,只嘱咐了一句:「你已不是小孩子,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吧,只记得往后无论如何不必因其他人委屈自己,家中若有什么为难的,尽管来找我和你嫂嫂。」 宁婉清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花飞雪见兄嫂如此支持和疼爱自己,当下感动地差点哭了出来。 之后没过多久,从闻花城那边便传来了花家大小姐和玉城孟家的公子订了婚约的消息。 据说因孟老太爷近来身体越发地不大好,十分想见到孙媳妇进门了却唯一愿望,孟家也担心万一老太爷这段时间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会影响两个孩子的婚期,所以同花家商量之后便将成亲的日子定在了秋天。 这日,西山的庄子那边来了人禀报,说是租了坡上那块地的人把苗子运来了,又道那树苗矮矮的,有些发黑,枝叶长得有些奇怪,他们都不曾见过这种作物。 宁婉清早就对苍老先生用她西山这块地的意图感到十分好奇,闻讯后便立刻亲自过去了一趟,见那些矮矮的树苗果然不像是寻常作物的样子,便私下折了一段枝,回府后拿给了花令秋看。 「我还从未见过这种幼苗,」她说,「这外皮黑黑皱皱又刺又干,像是龟裂了似的,可叶子却这般嫩绿,长得又狭狭长长,带着些锯齿边儿——你见识广,可认得这是什么?」 花令秋将打着卷儿的断枝捏在指间看了看,闻言笑笑:「你如此紧张,是担心他拖你下水种植什么毒物么?」他一贯也是了解她对旁人的小心戒备,随口调侃完,便不再逗她,正经解释道,「这是‘马勒茶’的茶苗。」 「这就是马勒茶?!」宁婉清很是愕然。 马勒茶是关外的一种茶叶作物,自打前两年被一些商队带进关之后,这种茶叶因其独特的香味口感还有饮用方式,在丰州就算是有了市场。物以稀为贵,有需求自然就有人想要做这供给的生意,起初有些商人也花重金想引入栽种,可是茶苗光是想从关外顺利运回来就很困难,好不容易运回来的又难以成活,有些人甚至因此赔了大半家产,至今都没能缓过气。 之前益城那边的张掌柜私卖黑水帮主岳松的那批茶叶,就是这种茶。 据宁婉清所知,这种茶现在丰州市面上起码超过一半都握在苍琊帮手中,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多货源,而为了拉拢黑水帮,那位苍老帮主可以说是非常大方地让了利润给岳松,让对方无本经营地白白占了便宜。 她当初就觉得这点便是他与一般人的不同之处,从不太计较眼前小利,而是着眼大局在为苍琊帮的以后发展铺路。 可现在她怎么也没想到,苍琊帮的野心和实力都比她想的还要更大,居然打算把茶苗引入种植,不仅如此,这么一大批茶苗居然还顺顺利利地运进了关。 同是上位者,她略一思忖就大概可猜到苍老的些许用意,看来他多半是开始对岳松感到不满了。 可是,他为何如此确信这些苗子能够成活呢?更何况那块坡地的土质根本不适宜种植东西。 「并非所有作物都要那些湿润的土壤才能生存,」花令秋含笑耐心地给她解惑道,「这东西原本在关外生长的环境就是多日照而少水的,你这块地的土种别的或许不合适,但就它而言大概正好——而且,这苗子不是最好的品相,以后采的茶也只能算是次等,但比起市面上有的那些,却算是一种平价的补充。」 第42章 宁婉清恍然大悟,沉吟了片刻,忽然道:「我想出趟关。」 花令秋没料她会突然冒出这种想法,愣了一下,玩笑道:「你不会是想出关去亲眼看一看最好品相的茶树是什么样的吧?」 「当然可以顺道看看。」她说。 见她神色认真,不像是随口说说,他略顿了顿,忖道:「你的意思是?」 「苍老曾许诺说这批茶苗以后的利润分我两成,」宁婉清道,「我想他应当是笃定这笔生意一定有得赚。又说三年后这作物我若想留着可以继续留着,但你想,他既然能看中我这块地的土壤可以让树苗成活,那会不会也已经算到了三年后可能那苗子就不行了呢?我也不太信得过他的话,所以最好是带一些土过去让当地有经验的人帮我看看,而且——」 她说:「我也想打听打听,他到底在关外是如何经营的。」 宁婉清向来也不是个喜欢把命运交给别人来做主的,她想如果这种茶能够有得赚,那她当然是愿意配合,但却不想以后都只能被苍琊帮牵着鼻子合作,从黑水帮的例子来看,如此下去,只会迟早被苍老一步步掌握在手心里。 所以,她想亲自出去看看,开阔开阔眼界,为以后和这些能人打交道多增加些底气。 花令秋听完她这番话就已经猜到了她是怎么想的,一时间也不知是该欣赏还是该感叹,少顷,默默弯了弯唇角,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这就开始准备吧,不然茶苗长成了也容易惹人目光。」宁婉清很是利落地说道,言罢,又微微一顿,冲他笑道,「你会陪我一起去吧,嗯?」 他饶有兴致地挑眉瞧着她:「你这算是请我帮忙么?」 宁婉清听他刻意重咬了「请」字,便猜某人多半又要闹幺蛾子,于是故作防备地正襟危坐,含笑回道:「便算是吧。」 「那你好歹该有些诚意才是,」果然,他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可从未这般贴心追随过谁呢。宁少主,给点甜头可好啊?」 她忍笑道:「花二少想要什么甜头?说来本少主听听。」 花令秋立刻倾身凑了过来,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这里有点儿疼,你摸摸。」 宁婉清暗笑摇头,从善如流地伸手过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不等花令秋反应,她已瞬间变抚为捏,掐住了他的脸,笑出声道:「装,这下真疼了吧?」 因她并未使力,他其实并不感疼痛,只意外之余笑着捉住了她的手,与她手心手背温柔地贴在一起,似颇感满足地说道:「我就喜欢你对我动手动脚的,来,再摸地仔细些。」 宁婉清脸上一红,似羞似嗔地道:「你这脸皮怕是比城墙转拐还厚。」却也并不急着把手抽出来。 花令秋得了这种无声的鼓励,更是笑弯了他那双桃花眼:「没办法,总得互补嘛,你若嫌厚了,就多帮我捋一捋,捋啊捋的就薄了。」边说,还边握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蹭。 她实在受不了了,索性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左右夹攻地捏住了他的脸,眉梢一挑:「我才没那工夫呢,明儿给你买块磨刀石,自个儿磨去!」话音落下,不禁轻笑出声,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倏地一抽手,起身跑了。 花令秋回身趴在窗户边上冲她喊道:「算你欠我的啊!」 宁婉清回过头,日光斜照,她眉眼轻弯,嫣然一笑,复又旋身径自而去。 ☆☆☆ 因这趟出关不比寻常出远门,宁婉清在做下决定之后便先去跟自己的父亲宁承琎说了下大致的打算,后者一听立刻大表赞成,加上花令秋也要同去,于是便顺水推舟地对外宣称是他们夫妻两个要去探望花令秋在涿州的一位旧故。 为掩人耳目,宁婉清打算出城后绕道涿州再转经益城至天池关。 随后她又趁着去上课的时候亲自跟苍老先生告了假,同样用的也是这个理由。 出乎她意料的是苍老先生也并未多问,只是很平常地让她回来后再送个口信去给李素通知他就是。临走时还突然问了句:「西山那块园子,你的人可否帮着打理?」 他说的园子自然指的就是那茶园了。 宁婉清心中了然之余不禁微感意外,怎么他不怕自己动手脚么?怔了怔,才道:「若先生信得过,我可以让他们帮着你的人打个下手。」 第43章 他在帷幔后笑了一笑:「老夫自然是信得过宁少主的,只是不知宁少主是否也同样信得过我?」他如此说着,却也不打算等她回答,便又再续道,「虽然这只是一桩交易,但还请宁少主放心,老夫别的不敢说,可在做买卖这桩事上还算是讲信义的。宁少主大可不必为此过多忧心。」 宁婉清立刻捧场道:「先生这是哪里的话,婉清在此受教多日,早已知晓您老人家光凭这身本事来教训晚辈就已绰绰有余,何须用得上什么阴谋?晚辈自不敢如此高看自己。」 言罢,她便很是诚恳的样子又道了回谢,说是有劳他借此机会带引自己增长阅历,还托福额外赚了些银子云云,末了,似颇为敬重地又再与他道了别,这才转身离去。 清风从虚掩的门缝间潜入,吹拂出帷幔上阵阵波纹如湖中涟漪微漾。 良久,帘后传来一声低笑,有人喃喃自语,轻道:「小骗子。」 因此次关外之行有花令秋做向导,宁婉清便很是放心地把准备沿途所需物资的事都交给了他来决定,自己则在最短时间内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手底下的人以确保诸事运转如常,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后,两人便带着各自的近身随侍启程上了路。 直到初秋时,他们才终于抵达了天池关。 在镇上寻了家客栈稍事休整地住了一晚之后,次日上午,一行人才骑着马出了关。 天池关外以天池山一线为界,分为东西两边,早年间这片广阔地域原本一共生活有大大小小近百个部族,后来因这些部族间时常混战,开始只是有些较小较弱的部落或消亡或被吞并,但在多年前经历了一场当时最大规模的战争后,最终只有十六个部族生存了下来,也就是如今人们通常所说的「天池十六部」。 这十六部又以各自本源和联盟为基础,大致分为了四方,而主要出产马勒茶的区域就位于西北方,也是最大的戈壁沙漠所在之处。 宁婉清沿途听着花令秋讲述这些渊源,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风景,不禁大感赞叹。 她原以为关外之地只有孤寂与清苦,谁知还有这般的天高地阔,让人见之亦不由心怀舒展。 黄昏将至,他们终于行过一片绿洲,远远看见了不少帐篷,穿着异族服侍的人穿梭于其间,有些正在自家门前生火做饭。 「这是北山乌达部,」花令秋下马拉着缰绳,与宁婉清并肩而行,望着前方的帐篷群说道,「族人虽少,也并不善战,但因他们世代在这天池山下行医,所以虽然族群弱小,但却是唯一没有遭受过其他部族侵扰的。」 「那马贼来的时候怎么办?」宁婉清想到关于响马的那些传闻,不免有点为眼前这些过着宁静生活的人担心。 「以前偶尔也会来扫荡一番,」他说,「后来大概见这里捞不到什么油水,又不敢抢人回去,就不怎么来了。」 宁婉清好奇道:「为何不敢抢人?」 「因为这些原医部族的人少一个就没一个,」花令秋说道,「其他部族的人也不会答应。马贼凶悍归凶悍,但也没那个胆子敢断了那么多部族的活路,他们惜命也爱钱,所以主要打劫的还是往来行商。」 关于响马打劫往来行商的事,向来流传极广,宁婉清虽没有到过关外,但坐在家里也没少听说这些事,据说丰州凡是有做关外贸易的商贾,无一不曾遇到这种事。 就连花家这样的积武之家,过去在和响马交手的回合中也是各有胜负。而宁家因自知商贸实力不足,所以一直没有涉足这类买卖,自然也就没有和马贼遇上过。 说到这里,宁婉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当初被父亲派到这边历练,」她忽而看着他,问道,「也曾帮过铺子里押货么?」 花令秋知道她是在后知后觉地为他担心,便笑道:「去是去过,但只是走一些很安全的路线,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货物。」 姜坤也不是个傻的,自然知道对待他这位花家二公子既不能过于亏待,也不能让他出风头——虽然大家都知道花令秋是个绣花枕头,可万一在押送重要货物的路线上没有遇到马贼,又或是遇到了马贼可他却活下来了,那说出去就都是他的功劳,再者说,姜坤也不敢真的让他出事,花令秋怎么说也好歹是花仕明的亲生儿子,怂恿着花仕明把这不成器的儿子丢过去历练也就算了,若是前脚过去后脚就让他出了事,花仕明就算是看在姜氏的面子上,也不可能不把亲生儿子的死当回事。 第44章 所以姜家人并不想把事情搞得太极端,只是想在做表面功夫的同时,让他自己觉得枯燥乏味,不安于现状,让他越发受家中嫌弃罢了。 而花令秋的种种表现,也果然应了他们的期许,其他多余的动作自然也就更没有必要了。 不过想也知道,在花令秋带着侍从自顾自往关外四处游玩的时候,姜家人又是如何地巴望着他因此出点儿事的。 宁婉清默默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离那片帐篷群越来越近,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朝气蓬勃的高喊:「花二哥哥!」 很是雀跃。 宁婉清循声回眸,看见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挥舞着手里的树枝朝花令秋跑了过来,迎着阳光,满面的热情。 少年连跑带扑地冲了过来,花令秋蹲身张开手将他抱起,好似掂了掂重量,笑道:「又长高了。吃了你阿妈多少只小羊才长这么多肉?」 少年很是亲昵地搂了搂他的脖子,扬起一张有些晒斑发红的小圆脸,骄傲道:「阿妈说再过两年我就可以跟着师父去采药了!」 宁婉清看他一副得意的小大人样,不由轻笑出了声。 少年这才注意到他花二哥哥身边还有个没见过的人,「咦」了一声,问道:「这个漂亮哥哥是谁?」 漂亮哥哥……宁婉清有点儿窘,她自来以男装打扮四处行走惯了,但因她女公子之名早已在外,所以无论走到哪里,和她打交道的人都知道她是女子之身,猛然遇到个喊她哥哥的,她一时还真不大适应。 花令秋却在旁边笑了,他把孩子重新放了下来,边给对方理了理衣裳,边笑道:「她叫清清,是和我十分亲近的人。」 少年自动把清清当做了宁婉清的真名,又听花令秋说这个人与他关系十分亲近,当下便已将宁婉清同样划入了熟人的范畴,立刻放开了拘谨。 「清清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少年说着,忽然张开手抱了她一下,然后飞快地转身往帐篷那边跑了,边跑边喊了一大堆人名,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地嚷道,「花二哥哥来了!」 花令秋笑着摇摇头,对宁婉清说道:「看来你可得小心了,清清哥哥——」 宁婉清不理他的调侃,眉梢一扬,意味深长地含笑道:「花二哥哥貌似和这些乌达族人都很熟?」 「你唤我什么?」花令秋侧耳凑了过来,「再唤一声我听听。」 得了便宜还卖乖!宁婉清哭笑不得地抬手轻捶了他一下:「你少转移话题。」 花令秋锲而不舍地又笑着凑了上来:「你再唤我一声,我刚没听清,真的。」 宁婉清不理他,兀自牵着马继续往前走去。 花令秋百折不挠,亦继续跟在她身边边走边问。 纯光和随波两人跟在他们后头,眼见着自家小姐和公子打情骂俏拉拉扯扯的样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 到了地方宁婉清才知道,原来刚才那个热情的小少年叫做布彦,是乌达部族长的孙子,他还有个姐姐,叫做阿云珠,同他一样长着张圆圆的脸,是个性情爽利又活泼的美貌少女。 乌达族长本人年事已高,据说现在若非有什么重要事,他一般也不出面,但今夜,这位族长却出现在了迎接他们的宴席上。 宁婉清更加确定花令秋和这些乌达族人不仅是旧识,而且关系很好,这些人对他明显是亲近中带着七分敬佩,她看在眼里,不禁越发好奇。 为了欢迎他们,从黄昏到彻底天黑的这段时间,不少乌达族人都涌到了布彦家,大家又是带酒又是带肉的,很快就搞出了一场篝火晚宴。 夜幕初初降临,火已燃了起来,花令秋和宁婉清两个人都被请到了贵客尊位落座,原本族长还想让花令秋坐到身边去,不过被他婉拒了。 天池十六部的人大多能歌善舞,乌达部也不例外,晚宴开始后不久,就开始有人借着酒兴开始唱唱跳跳了。 作为客人,宁婉清少不了也要被敬酒,而且这里的人喝酒都不是用杯子而是用专门的酒碗,这里的酒她也是第一次喝,跟关内的不同,是一种奶丨子酒,口感有些许酸甜,不太好入喉。 她只好当做是在喝药,面不改色地屏息一饮而下。 第45章 「清清大哥,」阿云珠被布彦给带偏了,张口便是如此称呼宁婉清,「你酒量真好!」她边说边又给宁婉清倒了一碗,自己又端了满满一碗起来,豪爽道,「你是花大哥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来,我敬你!」 言罢仰头就把一碗给干了。 宁婉清无奈,正要拿起来喝了,旁边却突然伸来一只手,先她一步把酒碗端走,顺手还给她另外放了盘切好的羊肉在面前。 「她还没怎么吃东西呢,别光着灌酒。」花令秋对阿云珠道,「来来来,你跟我喝,照我和你阿爹的规矩,别用碗了,把坛子拎过来。」 「拎就拎!」阿云珠刚不服气地说完,一转眸,瞥见宁婉清正慢条斯理地在拈着盘子里的肉条……还是肉丝的,反正不是他们家端上来的那么大一块。定了定神,似乎很是感兴趣地盯着宁婉清,随后一屁股坐在了她旁边。 宁婉清刚才确实是觉得这里大块吃肉的饮食风格自己不太能适应,加上有人一直来敬酒,她也就不知不觉喝了不少,东西倒还没顾上怎么吃,所以当花令秋把一碟切好的肉放在她面前时,她便从善如流地默默开始吃了起来。 此时她感觉到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便抬起眸,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花令秋也觉得有些奇怪,问阿云珠:「难道这块肉有什么不同么?」 「不不不,」阿云珠摆摆手,又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宁婉清,说道,「我就是,就是从没见过谁吃东西这么温柔好看的。」 宁婉清:「……」 花令秋想笑又不能笑,忍了忍,抿住唇边的笑意,附和道:「那是,我们家清清一向好看。」 宁婉清在桌子底下捏了他一把。 阿云珠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忽然问:「清清大哥,你娶妻了没有?」 花令秋正要开口,宁婉清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地一回手把他的嘴给捂住了。 然后,她就着这个姿势看向阿云珠,仪态端庄地微微一笑:「娶了,还是个夜叉。」 「夜叉?」阿云珠有些疑惑,好奇道,「是大美人的意思吗?」 花令秋眉梢一挑,眉眼含笑地瞧着宁婉清,满脸的调侃之色中写着三个字:求赞美。 宁婉清自然不会去赞美他,轻咳一声,收了捂着他嘴的手,一本正经地对阿云珠解释起了「夜叉」在中土的意思。 后者越听,眉头渐渐越皱越紧,一脸的难以置信:「你怎会娶一个这样又丑又恶的婆娘呢?」 「噗——」花令秋一口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他又给呛了出来,「咳咳……」 宁婉清笑意未褪,头也不回地顺手抚上了他的后背,边为他顺气,边含笑对阿云珠回道:「没办法,家里定的亲事,我也只能认了。」 花令秋勾着嘴角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因恰巧是敏感之处,宁婉清猝不及防地微微一颤,险些在阿云珠面前失态。 不过阿云珠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小动作,只充满了怜惜地看着她,须臾,说道:「若是在我们这里,绝不会发生这种事。」 宁婉清笑着顺口附和道:「你们这里很好,很自由。」 阿云珠正要再说什么,忽然有两个少女笑嘻嘻地跑了过来,边要拽她,边喊着让大家都去跳舞。 花令秋笑着让她们先去了。 宁婉清看着眼前这片欢乐的景象,不知不觉又喝了一大口酒,眉梢眼角全是笑。 「你说谁是夜叉呢?」身旁飘来个似笑非笑,语气不善的声音。 她目不斜视,唇角轻弯,老神在在地又喝了一口酒,悠悠道:「我说我家里娶的那个,你急什么眼?」 「哦?」花令秋伸手揽住她后脑勺,把人给转了过来,面对面,四目相对,「我怎么不知宁少主几时还娶了一个?你这个负心人。」 宁婉清「噗嗤」笑出了声,轻拍开他的手,说道:「谁让你自己不跟人家说实话的。还怪我咯?」 他品了品这话,笑道:「生气了?」又凑上来问她,「你是想我告诉他们,咱们是夫妻?」 「少给自己贴金了。」宁婉清倏地站了起来,见他险些因此栽倒,忍了忍笑,从容道,「我去吹吹风。」 第46章 花令秋一怔,忙跟着起身追了上去。 两人前后脚地跑到了不远处的一座石丘上,站在丘顶放眼望去,天地间苍茫茫一片暗蓝夜色,带着秋意的晚风不时吹在身上,隐隐夹着一丝特别的气息。 属于这里的气息。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星星。」宁婉清扬起脸,望着满布繁星的夜空,叹道,「真美——」 花令秋转头看着她的侧脸,莞尔道:「嗯,很美。」 宁婉清长长舒了一口气,将罩在身上的披风一掀,就地盘膝坐了下来,还招呼他:「坐啊。」 花令秋自然从善如流地坐在了她身边。 「我今天可算知道你那两年过得是如何潇洒惬意了。」宁婉清笑望着远方天际,说道,「在这里,当真是能让你不受半点束缚。」 她说到这儿,略略一顿,转头看着他,眸光深深地含笑道:「你在这里的样子,真好。」 「听你这么说,」花令秋故意逗她,「我倒是不应该回去了?」 他原以为宁婉清会顺着这话同自己玩笑两句,谁知她却把脸一扬,说道:「那不行,你要是永远都不回来,我怎么办?」 「……」花令秋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这是酒意上了头。 等等,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他按捺着兴奋的心情,状似淡定地笑道:「我若不回来,你也就不会受什么‘父母之命’来与我成亲,正好去找你那位初恋,没准儿他如今混得也不怎么样,对于和你成亲的事求之不得呢?」 宁婉清突然低头笑出了声。 花令秋被她这一笑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光是想想就让你这么高兴啊?」 她抿着唇角摇了摇头,回眸看着他,说道:「他并非求之不得,我去找他的时候,他还跟我打嘴仗来着。」 ……居然还真的去找过?!花令秋默默心塞了一把,再开口时就不禁带了那么一丢丢悻悻之意:「他到底何方神圣啊?竟然如此眼瞎。」 宁婉清捂着嘴直乐。 花令秋看得莫名其妙:「喂喂,你好歹也注意点儿吧,在我面前想别的男人想得如此眉开眼笑……真当我是死的啊?」 他本想着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可现在看她这副酒后吐真言的样子,压根儿就没过去啊! 想到这儿,花令秋就不止是心塞了。 他越发坚定了要把这个人的真身查出来,管它是用阴谋还是阳谋,总之无论如何要把这不该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人给彻底拔去。 宁婉清微含笑意,遥遥望着夜幕天际,忽然道:「那块镇纸,你要好好留着。」 花令秋一怔,以为她在说反话,便道:「留着是留着,不过也没刻意‘好好’留。」 「必须好好留着。」宁婉清回头看着他道。 这是唱的哪出?花令秋不禁有些生疑,难道是她身边留着什么初恋的信物不想扔? 一念及此,他破天荒地决定跟她唱个反调:「那玩意儿又不值钱,好好留着作甚?我回去就扔了。」 宁婉清眉头一皱,气鼓鼓地盯着他:「我送你的,你敢扔?」 「……哈?」花令秋愣了半晌,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是不是吹着了?」 宁婉清拨开他的手,说道:「是你自己笨,我才没发烧呢!」 「我笨?」花令秋失笑,正要再说话,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让他蓦地顿住。 夜风阵阵,吹在身上带着干燥的凉意,但花令秋却觉得自己像是在水里泡过,又被火烧过,脑海里空荡荡的,思绪一片空白。 只有心里某处胀鼓鼓的,像是被谁高高悬吊了起来。 「你是说,那、那块镇纸是……」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句话磕磕巴巴地问出来的。 只见宁婉清唇角一扬,眉眼间倏然泛出几许狡黠得意之色。 「是你那年十六岁生辰,本少主送的。」然后,她如是对他说道。 过了这么多年,花令秋其实已经并不记得第一次见到宁婉清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也早就忘了他与她年少时有过什么交集——因为在他的心里,他们理应从无交集才对。 她是栖霞城主的嫡长女,而他却只是闻花城主一个不受宠的庶子,从出生开始他们之间就横亘着不可逾越的差距。 第47章 他只记得她小时候到彩云坞来串门,姜氏总是喜欢把他支开。后来长大了些,他又已经非常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恍然大悟过往种种不切实际的念想通通不过只是「天真」二字,更渐渐晓得在许多人心中嫡庶终究有别,无论他如何做,都不过令人嗤之以鼻罢了。所以,对于那些所谓的嫡子嫡女,他向来敬而远之。 而宁婉清,自来在这些人里便是佼佼者,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她小小年纪就已经散发出的清傲之气,就像一只天生骄傲的凤凰,英气而矜贵,不怒亦可自威。 她同他见过的其他大小姐都不一样,甚至连许多所谓的大户公子都不及她半分气度。 别说是做夫妻,就连做朋友,花令秋都从来未曾往她身上想过。 如今想来,大概他一直都觉得她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此刻他想,倘若她真的曾对自己有过什么示好的举动,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因此,当花令秋听见宁婉清说那块纸镇是她送给自己的时候,他已经不仅仅是用震惊能够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他简直快要怀疑人生。 「你送的?!」他都根本来不及多想,便下意识反问出了口。 宁婉清眉梢轻挑,笑意微漾,说道:「怎么,不是崔大小姐送的,你很失望啊?」又握了握右手,似随口道,「那上面的字还是我亲笔所书,让人照着刻的呢,不信等回去的时候我把以前描红的本子找出来给你瞧瞧,看是不是我以前的笔迹。」 花令秋知道她的性格,绝不是会口出妄言的人,此时再听她这么说,哪里还能不信?只是这转折来得实在太措手不及,他顿时觉得脑子里有些打结,心中如有浪潮阵阵打来,冲击着他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宁婉清倾身趴在曲起的膝头,目光悠远地望着远处星空,浅笑着缓缓说道:「那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打算送你这份礼物,谁知事到临头却又有些怯场,只得趁着有一日陪爹去花府饮宴的时候寻了个机会,悄悄把东西放在了南书房里的你那张书案上——还特意留了张字条。我原想着,你若好奇是谁送的,自会打听得到,谁知……」 「谁知我却误以为是别人送的,」他接过话,续道,「还一直误会到了今天。」 是了,果然是她。否则她怎会知道这些他从未告诉过的细节?只是那张字条他从未见过,想来是在他见到那份礼物的时候已经没了。 宁婉清微微点了下头。 花令秋只觉一口气堵在了心头,他定定看着她,问道:「你为何要送我这份礼物?」 「因为我希望,」她说,「你能‘自在随心’。」 花令秋沉默良久,又问:「所以……你当初喜欢的人是?」这句话问出口时,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太过敢想,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想要问出来。 她仍兀自望着天际,唇角淡扬,浅浅含笑,不知沉浸在什么回忆中。少顷,才悠悠说道:「便是那位一见面就只会绕着我走的花家二公子。」 言罢,她回眸,对上他震惊深远的目光。 两个人就这么四目相对,许久无言,天地间仿佛倏然寂静一片,就连四周呜呜微啸的风声也不能入耳分毫。 许久之后,花令秋才攥了攥他因过于激动而有些微微发凉的手指,用尽量平静的目光看着她,尽量平静的声音问她:「你不是在哄我开心吧?」 「哄你做什么?就算要哄,也应当是你哄我才是。」宁婉清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道,「你迟到了这么多年。」 花令秋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没出息。 因为他想哭。 他竟然想哭! 这是什么天下奇闻的荒谬之事?他花令秋居然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想哭?! 可他却就是如此真实地在瞬间感觉到了这种满足又酸涩的冲动,它远远大过于他此刻的震惊、疑惑、窃喜等等一切显得多余的情绪。 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没有人惦记,也早就接受了不被人所爱的命运,他习惯了,所以也就变得冷淡,不打算再有牵绊。 当初答应与她成婚,他想的也不过是走走过场,各取所需,待到各得其所之时,自会分道扬镳。 他自以为看破了红尘,看淡了人情,可谁知红尘有她,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了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第48章 现在她又告诉他,原来有一个人曾默默将他放在心底,不求回应,也不望回报。 他从不知道,这世间竟还有这样一份真挚的感情从头到尾都属于他。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喜极而泣这种事。 原来,兜兜转转,其实一直是彼此。 这酸涩的冲动倏然涌过他的心口,化作了一声充满复杂意味的叹笑。 宁婉清看他笑了,自己便也弯起了唇角,同样觉得眼眶有些发涩。 笑完了,花令秋看着她,半晌,问道:「我能抱抱你么?」 宁婉清没说话,却面向他微微轻转了身子。 他倾身,毫不犹豫地将她拥入了怀中。 「你说得对,」花令秋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我真的很笨。」他说着,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我这么笨,你为何这样傻,还要喜欢我呢?」 宁婉清抬手回抱着他,似笑似无意地说道:「你以为我想么?不过从未遇到第二个人,能够替代你罢了。」 他听了,低低一笑,说道:「万幸。」 他又静静抱了她一会儿,待到慢慢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才捡起了满腹的疑惑,含笑问道:「几时开始的?我竟从来不知道。」 宁婉清笑着摇摇头:「开始得久了,便记不得是从几时开始的了。」或是今夜的酒意太盛,又或是这夜景太美,风吹着太舒服,她觉得身子有些懒软,顺势斜身靠在了他怀里。 花令秋便自然地顺手将她揽住。 「那年我和平心去花府,花夫人养的那只狗不知何故发了性要扑来咬他,」她说到这儿,抬眸望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早已不记得了,但那回是你不顾得罪花夫人,打死了那只狗将他救下的——所以平心一直记得你,也很喜欢和信任你。」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宁婉清才注意到了这个她之前从未注意到的花府庶公子。 不,准确来说,是在那件事情之后。她记得当时姜氏当着他们的面是满怀歉意,还说花令秋打死了那个发狂的畜生是做得好,她也就没太当回事,只吩咐人给花二公子送了些补品。直到后来有一天,她才从花飞雪口中无意得知原来那件事发生之后,姜氏借故说花令秋心性太过狠辣,所以罚了他抄五百遍经书,还克扣了他数节堂课。 她当时听了,心中为他有些不平。 之后又有一天,她记得去花府时恰好撞见了花仕明在考校晚辈们的功夫,当时花宜春正在和姜家的一个少年在比试,那少年的拳风颇为刚猛,加上求胜心切,竟一时逼得花宜春难以招架。 便是在那时,她看见了人群边在做小动作的花令秋。 连续三颗小石子,他帮着花宜春赢下了那场比试。 但之后轮到他自己上场,三招不到,他已被对手打败。 宁婉清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惊讶。也就是从那一刻,她不知不觉开始关注他,习惯于寻找他的身影,观察他的举止。 然后她慢慢发现,他的毫无存在感其实是刻意回避,他微笑的表情之下其实是不以为然的疏离,他文武不全的无能背后其实是退让藏锋。 渐渐地,她不知何时起就开始替他觉得惋惜,有时对着花宜春,她都会禁不住想,倘若现在与自己站在同一个台阶上的人是他,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她想,他这个人好像只有对手足才会流露真心笑意,其他人在他眼里大概都不过虚与委蛇罢了,或许从来都不是他配不上,而是他亦不屑。 他其实如此骄傲。 再后来,是什么时候呢?哦,对了。她想起来,那年她十五岁,亦是正式成为栖霞少主的第二年,她主动替自己父亲跑了趟花府找花仕明说事情,之后鬼使神差地说想去看看花飞雪,于是便就这么去了后院。 恰好撞见他们兄妹两个正在花飞雪的院子里说话。 她还记得当时花飞雪说:「爹爹说宁姐姐的生辰快到了,让我想想送个什么礼物过去,二哥你看这两把剑哪个更好?还是这把小匕首?」 花令秋在旁边煮着茶,闻言抬眸目光一扫而过,似随意笑道:「怎么不是剑就是刀,我看都不好。」 花飞雪道:「宁姐姐是女中豪杰啊,我送她这个才好呢!」 「女中豪杰也是女孩子,」他说,「成日里对着这些东西还不够么?过个生日你也要送这么个冷冰冰的玩意儿,我记得你不是说过她喜欢喝茶么?送一套锦州丰台窑出的白瓷茶具给她好了,她大概不喜欢太花哨的东西。」 第49章 三月春日,宁婉清记得那时花雨纷纷。 她垂眸看着自己一身男装,笑了笑,将他的话听入耳中,记在了心里。 自此经年。 两人靠在一起聊了许久,宁婉清渐渐有了困意,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慢。 但她还清醒着,所以听到了花令秋在耳边温声问道:「我背你回去睡吧?」 若是平时,她自然不会答应他在室外之地这般放肆,但此刻天地太广,气氛独好,她心中流淌着绵绵温软,加之酒意伴着困倦阵阵上涌,她难得地纵容自己犯了回懒。 「嗯。」她靠在他颈畔,闭着眼轻轻应了一声。 花令秋心头霎时像被一根羽毛飘然抚过,柔柔的,痒痒的。 他垂眸莞尔,将她负在背上,下了石丘慢慢往回走去。回头想想,他好像自打同她做了夫妻之后就不知不觉地有了不少「第一次」,譬如现在,她也是头一个被他背在背上的女人,而且他还这样希望眼前这条路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他背着她往前走,听着她近在耳畔的呼吸,胸中突然涌起了无限满足,想起过往种种,有生以来头一次庆幸自己是庶出之子。 很傻的念头。可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过去数年的孤寂和意难平,通通都不重要了,就连花家他也可以不再埋怨,只要她在身边。 永远在身边。 「花大哥!」阿云珠顶着张通红的脸跑了过来,也不知是被篝火热的,还是喝酒喝的,「清清大哥怎么了?是不是喝醉了?我帮你吧!」 说着就要伸手从他背上把宁婉清给搀下来。 花令秋正乐在其中,冷不丁被这么一搅和,恨不得想把她的嘴给堵上,可到底是手上挪不开空,等到他身子一转避开了对方来搀人的动作时,背上的宁婉清也已经醒了。 宁大小姐和阿云珠大眼对小眼了片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此刻的状态于人前非常不体统,实在有损她栖霞少主的威严,于是当即表示自己可以走,要下来。 花令秋知道她的性子,只得默默不舍得叹了口气,松手把人给放了。 阿云珠见宁婉清站得很稳很直的样子,说话也很有条理,还会对自己笑,这才相信对方确实还能够自主行动,放下心,又再关怀了两句,这才由着他们两个走了。 待进了阿云珠家里特意给他们准备的帐篷,两人在纯光和随波一内一外的侍候下洗漱完,宁婉清又不知哪里来的精神头,开始研究起了挂在墙上的弓箭,还一本正经头头是道地跟花令秋分析起了这弓箭和关内制式的不同。 花令秋顺着她一句句应着,心里却有些好笑,想这人果然还是醉了。 「你是怎么和阿云珠他们家认识的?」宁婉清突然话锋一转,问道,「我看这里的人对你很是亲熟,不像是一般的交情。」 「当然不是一般的交情,算熟人吧,他们又如此好客。」花令秋一脸坦然地道,「我每次出关都会来这里待几天,给他们讲讲关内的事,偶尔碰巧了帮一帮他们的忙。」 她正要问是什么忙,他已似颇为不满地将眉头一皱,半笑道:「如此良辰,你确定要一直和我聊别人么?」 宁婉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提醒她先前在石丘顶上聊的话题还未完结,可此时此刻面面相对,没了那广阔的夜色,看着灯影下他含笑的眉眼,她顿时就没来由有点儿心慌。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意识到了眼前这个人真的长得很好看,但近来却越发觉得他好看得完全不讲道理,只要他眸中带笑地这么望她一眼,她就觉得自己能够答应他所有的事。 实在是美色误人。 「那就不说了,」她抬手捂着嘴懒懒打了个哈欠,「睡觉吧。」 帐篷里没有床,只有通铺大炕,主人家早已准备好了两床干净的被褥,一左一右连带枕头铺地平平整整,正静静等着他们享用。 宁婉清坐上去脱掉外衫往旁边顺手一放,飞快地钻进了被窝。 花令秋笑了笑,走过去吹了灯,然后也坐上去躺了下来。 两床被褥中间隔着约莫一人的距离,并没有放置什么隔离遮挡的物件,所以他只需侧过身,就能借着从窗隙间透进来的月光,看见宁婉清后背肩颈的曲线。 第50章 月影微照,她的脖子如玉一般浅浅生辉。 花令秋突然觉得身体有些发热,胸腔里就像有人在敲击鼓点似地,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喝多了,抑或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不知道。 而他此刻也着实没有那个心思和清醒的头脑去考虑这些,心里只是无比清楚地明白,他想触碰她,前所未有的渴望。 「……清清,」他开口时太紧张,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同寻常的沙哑,「你睡着了么?」 宁婉清仍静静背对着他,没吭声。 但花令秋却敏锐地感觉到她还没有睡着,不知从哪里来的直觉,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自信。 他便又问:「我能不能和你睡一个被子?这样分开睡,好像有点儿冷。」 她还是没有回应,良久,直到他几乎以为等不到她的声音响起时,她才背对着他开了口。 声音很轻,但却足够让他听得清楚。 她说:「本就是你自己要单独睡的。」 花令秋先是一怔,旋即伴随着恍然大悟涌来一阵狂喜,他迅速扯开自己的被子,不过眨眼就挪到了她的身边,掀起被角便钻了进去。 宁婉清后背被趁机而入的风吹得一凉,还未回过神来,又感觉到了隔着衣衫相贴的肌肤之暖。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可这一次却与以往都不同,她感觉得到他身上热的吓人,就像自己那颗狂跳乱撞的心和在他怀中微微发颤的后背一样,彼此都明白这意义非凡。 她不禁攥了攥有些细汗的掌心,紧张地感觉呼吸都要停滞了。 过了片刻,他的手开始不安分起来。 「清清,」他凑到她颈畔,低声说道,「转过来,看着我。」 他的声音轻忽中带着一丝暗哑,充满了蛊惑。他的嘴唇若即若离地触碰着她的耳廓,令她身上阵阵发软。 宁婉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他扳过去的,总之等到她回过神时,已经和他面对面,鼻尖碰着鼻尖,呼吸亦可相闻了。 然后,他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子,慢慢地,用嘴唇一点点在她脸上轻触着,寻找着什么。 直到他碰到了她的唇。 宁婉清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心弦也随之紧紧地绷了起来。 他终于吻住了她,起先轻浅,而后极尽温柔缱绻,渐渐地按捺不住,呼吸也急促起来。 宁婉清从未有过这种经验,只能如大海浮舟一般抱着他,随着他,模仿着他。 大概是身在黑夜里,人也会变得尤其敏感,她此刻虽然脑子里想不了事,但却觉得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快要炸开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黑暗里忽然响起了一声——「嗝!」 室内寂静了一瞬。 「嗝!」 又是第二声。 ☆☆☆ 当第三声间隔不足一息又再响起时,宁婉清悲催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花令秋趴在她上方,忍不住低低地笑。 宁婉清还在不停地打着嗝,可她已经快要羞愤欲死了,脸烫的感觉能当场煎个鸡蛋,可某人还在她耳边笑,她又羞又恼,却又怕开口说话打嗝更尴尬,只能借着暗色瞪了他一眼,在被子里踢了他一脚。 这一脚自然使不上多大力,她也不会使多大的力。花令秋挨了这一脚,笑得更深了。 他低头「吧唧」一声在她额头上亲了个响出来,说道:「你怎么这样可爱?」 宁婉清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花令秋知道她尴尬,也不非要她回应,只又笑了笑,翻身重新躺回了她身侧,然后一伸手,便将人揽入了怀里。 他边给她抚背顺气,边含笑道:「是我不好,睡吧。」言罢,略略一顿,又道,「下回再不给你喝这么多酒了。」 宁婉清把他这句话的意思在心里头打了个转,顿时又有点儿脸红心跳,不说话,只默默地闭了眼睛往他怀里拱了拱。 月光清凉。 听着怀中人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花令秋才轻轻抽出手,起身披上外衫,掀帘走出了帐子。 帐篷背后,有道黑影正贴在窗户下方听着动静。 第51章 花令秋神色淡淡地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突然,指间一弹,有什么东西便倏然破空飞去,就在将要打中那黑影的瞬间,对方察觉到动静,侧身一闪,堪堪避过,将朝自己飞来的物事抓在了手里,低头看清原来是一粒碎银子后,他立刻又揣到了怀中,然后抬头望了过来。 皎白的月光下,花令秋朝对方勾了勾手指,然后转身往不远处汩汩而流的小河走去。 过了片刻,那黑衣人也跟随至此,与他并立于岸边。 「听了多久?」花令秋面无表情,言简意赅地问道。 黑衣人嘿嘿一笑:「也没多久,不过有人正情动,所以不曾察觉罢了。」说完,又凑了上来,贱兮兮地问道,「你刚才怎么不继续了?身子当真能受得了?」 花令秋转过目光,凉凉看着他:「我不管你刚才听见了什么,不许传出去一个字。」 黑衣人听着花令秋这么说,抬手捂住了心口:「哎呀呀,别做出这么吓人的样子嘛,知道了,不敢不敢,小四爷说如何便如何,我今晚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听见,总可以了吧?」 花令秋从容受之,微一颔首:「可以了,你走吧。」 「诶诶诶——」黑衣人忙伸手来拽他,「我专程过来一趟,你就这么走了啊?」 「又不是我让你来的。」花令秋不以为然地道,「听了半天墙角还没跟你算账,赶你走算好的了。」 黑衣人腆着脸笑道:「那我不是好奇么。听说你回来了,巴巴地赶着来叙叙旧,谁知见着你跟个,额,怎么说来着,像女人的男人在那里卿卿我我——我才知原来你好这口啊?难怪当初天池山这么多美人前赴后继地跟你示好,你却通通都推了。」 花令秋淡淡一笑,说道:「我记得以前曾告诉过你,我这辈子只会被一个女人绑住。」 「嗯,」黑衣人道,「我记得,你还说这个女人永远也不会有,因为你不打算为任何人落地生根,束缚自己。」 「记性不错。」花令秋赞许道,又顿了顿,说道,「但她现在出现了。」 黑衣人默然片刻,反应过来道:「她真是个女的?」 「你管她男女?我喜欢。」花令秋说着,语气中就透出些骄傲来,说道,「是我媳妇儿。」 「……你结婚了?!」黑衣人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我们怎么不知道?!等等,这事儿我能跟三妹说么?」 「随你。」花令秋对此并不太在意,只又道,「我这趟是和她一起出关来办些事的,不太方便回去,你若无事也不要来找我,免得她起疑。」 黑衣人道:「原来你什么都没告诉她啊?」 「对她没有负面影响的事,我没必要多说,以免多生枝节。」他说完,问道,「你们近来如何?」 黑衣人嘿嘿笑道:「难得你关心我一回,都挺好的。对了,不知你收到我的消息没有?前阵子黑水帮有人找去了飞沙寨那边,带了整整两箱金条做见面礼,说想和他们做生意——我打听过了,这黑水帮在关内也是个有势力的老帮派,我看你可得小心点儿。」 花令秋知道,岳松敢这么做,未必是知道了他什么底细,只不过是眼红了许久这些买卖所带来的利润,贪心不足蛇吞象,已经忍耐不住想要豁出去另起炉灶了。 却也不想想,如今丰州哪里还有他们黑水帮再起炉灶的地方? 「出手倒是大方。」他凉凉一笑,又问,「飞沙寨是何态度?」 「这些人哪里能信得过,」黑衣人道,「我瞧着他们大概是想左拥右抱吧,虽不敢和你明着作对,但又实在是见钱眼开。前几天手底下的人才来告诉我呢,说那帮人在私底下收买和威胁一些族人压下两成货。原本我想亲自出面的,不过大哥说这事儿还要等你的意思再做决定,免得坏了你的安排。」 花令秋点了点头,淡笑道:「只拔这么两根毛根本满足不了他。你现在便可以出手了,下一次等到他们钱货两讫之后,便在入关口的那道峡谷里等着瓮中捉鳖吧。」 黑衣人微微一怔:「可是若从黑水帮的手里把东西给抢了,然后这批货却又出现在你那边,你要如何解释?」 「我有必要同他解释么?」花令秋不以为然地一笑,说道,「便是要让他明白,我能给他的,也能收回来。」 第52章 黑衣人抚掌大笑:「好好好,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份嚣张!行了,这事儿我们来办,等着消息吧。」又问他,「飞沙寨那边你打算怎么处置?」 花令秋略略一忖,扬唇笑着,抬手搭住了他的肩膀:「瞧着别人那两箱金条羡慕吧?」 黑衣人厚着脸皮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是有点儿。」 「行,知道你也喜欢银子。」花令秋道,「那这件事就便宜你好了。」 言罢,他示意对方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我去!你这种主意都能想得出来?」黑衣人讶极而笑,「你这是存了心要搞死黑水帮那个帮主吧?不愧是咱们的小四爷,真他妈不能得罪你啊!」他边说边笑边摇头,似乎觉得很痛快但又很是感同身受的样子。 花令秋笑了笑,说道:「原本我也想相安无事,奈何他没事找事。既如此,总要让他知道疼才能长记性。」 黑衣人摩拳擦掌地道:「有意思,哈哈,同你一起玩儿果然不无聊。成,都包在我身上。」 话音未落,花令秋突然神色一肃,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凝神侧耳一听,果然是有脚步声在往这边过来,花令秋随即使了个眼色,黑衣人便二话不说地闪离而去。 转眼没了人影。 花令秋转身往回走,不足片刻,就看见了正提着灯沿着河岸边寻来的宁婉清。 「你怎么在这里?」她见到他时微感讶异,又有种终于看见人的安心,「先前是你在和谁说话么?」 她顺着风隐约听见了些声音。 「这么晚了哪有人和我说话?我自己睡不着,出来散散步而已。」花令秋走过来,顺手把夜灯接了过来,然后一手揽了她的肩继续往回走去,「关外夜里风凉,你出来应该多穿一些。」 宁婉清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晚上酒喝多了所以起了个夜,便转移了话题问他:「你为什么睡不着?是有心事么?」 她正想接着说若他愿意可以同自己说一说,谁料花令秋已然十分坦率地答道:「是啊,当然有心事了。」 不等她问出疑惑,他已笑着将她往怀中一搂:「还不是都怪你。」 宁婉清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之后,不说话了,默默含笑垂了眸。 这一夜,相拥而眠,无梦至天明。 ☆☆☆ 翌日,宁婉清起了个大早,刚掀帘走出帐子,就听见有人在喊自己。 「清清大哥,」布彦跑到她面前,扬起一张灿烂的笑脸,说道,「阿姐让我来问你,待会儿我们要去采药,你要不要一起去?」 宁婉清抬眸,恰好看见不远处听见他这番话后正在跺脚的阿云珠。 她笑了笑,说道:「等你花二哥哥起来了,我同他商量商量吧。」昨日刚到这里,大家净顾着叙旧了,想来今日他多半要安排些事情,她总不能丢下不管。 布彦觉得这个答案并无什么不能接受的,于是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回头又去找他姐姐了。 没过多久,花令秋也起来了,听宁婉清问起今日的安排,又得知阿云珠姐弟两想邀她一起去采药,便笑道:「你难得来一次,想去玩儿就去吧,反正既然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同阿云珠他们打好关系更是没有坏处,晚点等你们回来了再去拜见老族长就是,倒更显亲切自然。」 其实宁婉清还真的有点儿想去,听他这么一说,她才算是放了心:「那好吧,我就同他们去看看,也许还能学到点儿什么。」 「学什么都可以,不过有件事你要记住,」花令秋道,「在这里若有人送你腰带,千万不要拿。」 说到这个,宁婉清才想起来,昨天她看见阿云珠的时候就觉得对方腰间的束带非常漂亮,像是有两层,里面的比较素,花纹也比较简单,像是只起了个里衬的作用。而最外面的这层是错开系着的,上面不仅绣有繁复的花纹,还钉着银片又缀了彩色的流苏,随着对方走路的动作轻轻晃动,在阳光下泛着光。 她有些好奇:「为什么啊?送腰带有什么不好么?」 「不是不好,我是怕你消受不起。」花令秋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道,「那不是普通的腰带,而是有个专门的名字,叫做‘花腰’。」 他一说起这个名称,宁婉清立刻就有了印象,当初在花府的时候她曾听见他讲过这个东西。 第53章 那是关外一些部族的女子用来传递情意和定终生的信物。 她自然不敢接。但当着花令秋调侃的目光,她只能硬着头皮回笑道:「怎么,你担心我抢了你的风头啊?」 花令秋伸指在她下巴上轻轻一勾:「我是担心你被人抢了。」 言罢,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宁婉清当然知道若是随意接了人家的腰带又不能兑现承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伤害别人的感情,既然大家都是朋友,有些意外还是避免为好。 她从善如流地应了他的叮嘱,用过早饭后便领了同样兴致勃勃的纯光,背上背篓跟着阿云珠姐弟两个去了。 四个人策马朝西边方向一口气奔出了老远,最后来到一片山坡上,在阿云珠的指示下驻了马。 宁婉清回头往来时的路远远看了一眼,却只能看见漫天黄沙。 她顿时莫名生出一种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何处而来的茫然感。 「这个时节,挖沙果参是最好了。」阿云珠说话间已经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发现了一株,用手中工具连根撬起后,摊开掌心递到了宁婉清面前示意让对方看看,「你看,它是不是长得很可爱?」 这沙果参长得可不可爱倒不一定,不过宁婉清却觉得它长得挺特别,矮矮小小的一株,不注意看都不容易发现。它有些硬,也有些韧,通身只有两片叶子,一左一右地供着顶上那颗小指甲盖大小的黄色果实。 「你们挖了这些药材,一般卖到哪里去?」宁婉清问道。 「自己留一些。」阿云珠道,「然后剩下的会卖去天池镇,这个不仅是药材,还是酒材。」 宁婉清忖道:「那你们是依着采药的时节来迁徙驻地了?」 得到阿云珠肯定的答案后,她越发确定了花令秋对乌达部的了解非同一般。 想到这儿,她转头看了眼另一头正凑在一起找沙果参的纯光和布彦,默然须臾,继续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阿云珠道:「我看你们和令秋很熟,应该也是老朋友了吧?」 「对啊,」阿云珠大大咧咧地说道,「花大哥可是我们的恩人呢!」 「恩人?」宁婉清有些意外,但想起来乌达部的人对待花令秋的态度,又觉得这个答案是情理之中,「他对你们有什么恩啊?」 阿云珠正要说话,远处突然有马队疾驰而来,马蹄声嘈杂,混着驾马人的呵斥声,扬起飞沙阵阵。 宁婉清很快就看清了来人的样子,这一队人约莫有十来个,全是壮硕的汉子,穿着劲装背着大刀,有些脸上还带着伤疤,浑身的戾气藏也藏不住。 阿云珠见他们直直朝这边奔来,顿时脸色大变,拉着宁婉清就要往回跑:「是马贼,快跑!布彦,跑!」 话音未落,一柄铜环大刀倏然破空而来,「唰」一下从阿云珠耳畔擦过,十分利落地插丨进了她足前几步的沙地里。 稳稳当当,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阿云珠顿时苍白着脸软了腿。 她以为自己要倒下去,可下一瞬,她却被人撑扶着,并未倒下去。这扶着自己的力道坚韧有力,令她倏然回神,转眸望去。 只见她身旁的宁婉清容色淡冷,转过身,顺势一手将她挡在了背后。 那队马贼也已经策马奔到了近前,停驻,为首的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歪着头勾唇笑道:「你是哪家的妹子?」 他问的是阿云珠,连正眼看都没看宁婉清一眼。 但宁婉清却看着他,凉凉开了口。 她说:「关你屁事。」 宁婉清骂了句「关你屁事」,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为首的马贼就立刻将冷如刀锋的目光投向了她。 「中原来的小白脸,」他冷笑道,「也敢顶撞老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她淡淡一笑:「巧了,我也正想对你说这句话。」 对方眼神倏变:「不知死活,给老子围了!」说着将手一挥,身后众人便立刻骑马越出,迅速将宁婉清他们四个包围了起来。 阿云珠紧张又害怕,身体止不住地发着抖,紧紧攥着宁婉清的袖子,强自镇定地冲着对方喊道:「我是乌达部的人,你们敢!」 谁知那男人一听,却毫不留情地嗤笑道:「乌达部的人又如何?难道老子想娶老婆,还要经过其他部族的人同意?又或是要经过天池山圣殿的同意?」又露齿嘿嘿一笑,「大妹子,你放心,我可舍不得伤害你,你就乖乖站在一旁,看你哥哥我是如何收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 第54章 阿云珠看他油盐不进,几乎要哭出来,可宁婉清却在这时开了口。 「你若是真心想求娶她,就该做出真心求娶的样子。」她平静地看着对方,说道,「岂有这等跋扈,半路惊吓拦截,一副流氓做派的道理?」 对方自然是听不进她这些话,只觉得是中原人假模假式的做派,当即不耐烦地打断道:「老子想如何追求姑娘,关你屁事?你若识相地就滚到一边去,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宁婉清眸光微凛,也不说什么,只随意往旁边将手一伸,对阿云珠道:「把腰带借我用用。」 阿云珠的腰带与她的不同,或许是因为要做出花腰缠身的效果,所以比起寻常的带子要长许多,而且上面缀了许多装饰,尤其是那些珠子和流苏,因此在宁婉清看来这玩意儿抽在人身上完全可以达到鞭子的效果。 她今日出来没有带兵器,身边随手可得能用的也不过只有这个了。 阿云珠愣了一瞬,也没来得及多想,便下意识飞快解下腰带递到了她手里。 那为首的马贼见状,还以为是她想在自己面前显摆他们两个情意相通,不以为然地冷笑道:「别说是区区一条腰带,就算你们已经上过炕了,那又怎样?」 阿云珠再怎么样也是个大姑娘,闻言立刻涨红了脸忍不住大骂道:「呸!你臭不要脸!」 他却一副极为享受的样子抹了抹嘴:「这呸的可真香,香!」 说话,一众马贼都跟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只是这笑声还未落下,宁婉清已一脚将地上的背篓朝对方踢了过去,连带着散落的飞沙,瞬间迷了他身侧几人的眼睛。 几乎在同时,纯光也动了,她用自己的背篓丢过去砸中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马贼,然后迅速跟上半步,一脚踢晕了还没回过神爬起来的对方,接着抢过他的马,一翻身边坐了上去,随即伸手抓住旁边另一个马贼持刀的手腕,反肘击在他的太阳穴上,趁机抢过了对方的刀,一击毙命。 而宁婉清半缠在手中的腰带也已如长蛇般蜿蜒而出,「啪啪」几声接连抽在了眼前几匹马的马腿上,顿时只听嘶鸣声接二连三响起,马匹唰唰唰跪倒了一片,扬起一阵沙尘。 为首的马贼反应迅速,就地一滚翻身跳起,举刀便朝宁婉清劈来。 两人你来我往地接着招,宁婉清还要不时地应付两下旁边的小喽啰,她借助手中长带,没几下就已灵活地反手绑住了三个人,那人见状,便想趁她一头负重增加时挥刀偷袭,宁婉清却像是早有预料,拽着带子回身往他身侧一绕,故意借他的刀锋割断了腰带,将那三个被绑住的人给踢到了一边。 那捆「人柴」还未滚停,阿云珠和布彦姐弟两个已经跑上去,学着纯光先前的样子把人都给打晕了——当然,他们用的是手里的铁锹。 而宁婉清则已将缠在掌间的带子迅速又松了一圈,朝那为首的马贼甩了出去。 对方连退数步,索性伸出左手连带臂膀用力绞缠住了已飞到自己面前的腰带,然后也是飞起一脚踢了沙子起来,宁婉清忙抬袖挡住,他见状,当即趁机借用自己的体格重量,想就势把宁婉清拖到面前捅杀掉。 电光火石间,宁婉清确实被他一把拽到了身前,只是她也根本没打算躲。 于是,当这为首的马贼对准了她的腹部,一刀捅上来的时候,伴随着阿云珠和布彦的惊叫声,下一瞬,他脸上得意的笑容凝住了。 只见他手中这把不知沾过多少血的刀正紧紧抵在她的腹前,却无论他如何用力,都不能再深入半分。 他惊愕抬眸,正对上宁婉清含着一丝轻笑的深邃眼眸。 然后,她忽然抬手一指用力戳在他臂下,酸麻的感觉瞬间从指间涌上了天灵,他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刀就已经被她打掉了,接着腕上传来一阵剧痛,他的手也被她反绑起来,连同刚才用来绞缠腰带的左手被她就势绑在了一起。 她又在他膝盖窝上踹了一脚,高壮大汉立刻毫无还击之力地跪倒在了地上。 宁婉清半蹲下来,二话不说先啪啪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耳光,打得对方嘴角渗出了血丝。 然后,她迎着他愤恨的目光,捏了捏自己的手,淡淡道:「我最讨厌有人强抢民女。」她说,「你应该庆幸我不想在这对姐弟两面前见血,不然,你现在已经被我阉了。」 第55章 说完,她也不再搭理他,站起身对纯光吩咐道:「把他们串了,带回去再说。」 所谓的串了,就是说要把他们像糖葫芦一样挨个串在一起绑着,然后挂在坐骑后头,沿路押送走到目的地。 纯光领了命,用从马贼身上搜出来的绳子准备开始串人,布彦早已看得热血沸腾,见状立刻要主动要去帮忙,宁婉清也没拦着,由他去了。 谁知有个马贼是假装昏迷,趁着布彦要去绑他的时候,他忽然醒过来一把推开布彦,飞快地跳上马逃了。 纯光正要去追,宁婉清却叫住了她。 「算了,」她无甚表情地看了眼那疯狂远去的背影,说道,「穷寇莫追。」 先把这些人绑回去才是要紧事。 纯光了然,加快了速度。 于是,他们四个人三匹马,就这么在后头缀着十来个狼狈的马贼回到了乌达部驻地。 花令秋和随波主仆跟族长父子两出去了已有一会,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阿云珠姐弟两的母亲听闻此事,后怕之余非常地感激宁婉清,但是对于这些马贼,她虽然生气却也不知该怎么处置才好,只能等丈夫和公公回来再做决定。 宁婉清看得出乌达部的人果真是不擅长斗狠,这些马贼也敢当着他们的面叫嚣说只是想要她一个中原人的命,并不打算和乌达部为敌,还想让乌达部的人要分清立场把她给交出去。 不过乌达部族人虽然性情柔善,但并不懦弱,对于这些人的话只当是没有听见,任由他们被绑在一旁,总之该给水给水,并不多搭理。 宁婉清想着既然把人交给了乌达部处置,自己也就不便越俎代庖,索性跑去看别人晒药材去了。 她正站在旁边颇有兴致地认着这些关外的植物,阿云珠忽然来到她身边,轻轻唤了她一声。 「有事?」宁婉清微笑着问道。 阿云珠咬了咬嘴唇,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说完,她又补了句,「只要我有的,都可以。」 宁婉清看她一副要报恩的架势,便笑道:「不必了,换作谁在当时的情况下都会忍不住出手的。」 谁知阿云珠却有点着急地定定看着她,说道:「你想清楚,真的没什么想要的吗?虽然你要回去中原,我也不能丢下阿爹阿妈,但是、但是我还是可以给你的。」 宁婉清有点儿奇怪,还没明白过来她什么意思,就听见不远处有族人在大声喊着什么。 两人对话被打断,宁婉清看着远处那个正在朝这边狂奔的乌达族人,渐渐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许多人都听清了他口中所喊的话。 而在听清楚之后不过一刻,那成群结队的人马也已从那一头奔驰而来。 「马贼来了!」众人大惊。 这个阵势,很显然是有备而来,集结寻仇的。 宁婉清凝眉看着对方众人,对阿云珠道:「带女人和小孩都躲起来。」言罢,伸手从来到身边的纯光那里接过了自己的剑。 「不行!」阿云珠坚定道,「这是我们整个部族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个人面对?如果让他们得逞,就算躲起来也是难逃一死,不如拼了。」言罢,她自己也顺手抄了根棍子紧紧抓在手里。 宁婉清看了眼她那张有些泛白的脸,顿了顿,说道:「去多拿几坛酒出来,把那群俘虏身上全都浇透。」言罢,又转头给纯光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转身而去。 阿云珠虽不知道她用意何在,但也并不多问,答应一声后就跑着去了。 不多时,那群来寻仇的马贼已经来到了近前。 勒马停住后,为首中年汉子高高在上地轻轻一瞥,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不欲隐藏的宁婉清身上,挑眉道:「就是你伤了我的人?」 宁婉清提剑而出,平静地看着他,说道:「原来那流氓就是你的人,如此说来,阁下是来道歉的?」 「臭小子你……」其他马贼顿时冲着她开始骂骂咧咧。 那马贼头子倒是淡定,只轻轻一笑,说道:「识相的就把人放了,一场误会,我们和乌达部的人自会解决。你一个中原人,最好还是不要在别人的地方随意动土。」 「那叫太岁头上。」宁婉清修正着他的话,说道,「不过我也看多了自以为是太岁的人,其实他的脑袋和别人的也没什么不一样。」不等对方发作,她已又淡淡笑道,「别的人我可以放,但那个想抢人的,必须交给族长亲自处置。」 第56章 「呵,」马贼头子听笑了,「你以为他敢如何处置?」 「不管如何,都要由他亲自处置。」宁婉清半步不让,「而你只需要答应,无论他如何处置,都必须心服口服。」 马贼头子眉毛一挑:「否则?」 「否则,」宁婉清说,「也许你会陪他们死在这里。」 她说着,将手中剑抱在了胸前。 她从少年时就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对待敌人,宽容必须要在打败对方之后。而谈判和软弱,区别也只在一线之间。 她要让对方明白,乌达部的人是可以找到与其相抗的力量的,而这股力量,绝对地尊重乌达部族长的意见。 「我倒要看看,」马贼头子冷笑道,「你这一把剑能救得了自己几回。」言罢,抬手一挥,身后立刻有数人举起手中已上了短箭的弩齐齐对准了她。 乌达部众人见状大惊。 「我答应过不动你们,不想死的都让到一边儿去!」马贼头子冲着乌达部人喊话道。 众人面面相觑,可最终还是无一人走开。 宁婉清神色不动地看着那马贼头子,唤了一声:「纯光。」 话音将落,纯光已经赶着一辆平板马车越众而出,来到了她身旁,阿云珠也护在车旁边,守着被捆在上头的几个马贼。 宁婉清从纯光手里接过火把,朝车上那几个浑身已湿透的马贼轻轻斜去,淡淡一弯唇角,说道:「不如我们来试一试,是这把火先落在他们身上,还是你的弩箭先射中我。」 那马贼头子眼中杀气立显,青筋微鼓,正要开口说话,忽然,耳畔响起一声尖利的风鸣声,不等他回过神,已有人「啊」地惨叫一声,从马上掉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了一下,就连宁婉清也是始料未及,眼见那人后背上插着一支铁箭,才知竟然是有人一箭将这小喽啰射了个对心穿。 但最让那马贼头子惊惧的,是这个死掉的手下先前就在他身边。 倘若这支箭是冲着自己来的…… 一念及此,他倏地回头望去,所有人的目光也顺着他四下望了一圈。 最后,马贼头子目光一定,落在了东北方向那抹略显熟悉的人影身上,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越来越近。 因为太过震惊,他甚至完全没注意到乌达部的族长父子就跟在那人身后。 宁婉清也有些怔怔地看着手持弯弓,正在朝自己走来的花令秋。 他走到她身边,看也没有看那具倒在地上的死尸,只淡淡抬眸,看着那已然变得神情僵硬的马贼头子,说道:「你是不是太闲了?」 马贼头子听见这声音,终于确信自己不是眼花,也没有认错人,当即不由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过神来,忙抬手示意所有人收了家伙。 更奇怪的是,宁婉清发现,他身后那些人在看到花令秋的瞬间也有不少人相继流露出了惊惧之色,有些人甚至不等他们的老大发号施令就已明显有了几分犹豫退缩之意,而此时得令,更是忙不迭地收了手。 马贼头子略显勉强地挑了下嘴角,看着花令秋,开了口:「花爷,你也在啊?我是来找我兄弟们的。」 语气十分地客气。 花令秋顺手把弓递给了随波,侧眸瞧了眼被五花大绑在板车上的几个人,神色平静地道:「这不是么?用得着这么大动静。」 马贼头子看了看宁婉清手里的火把,笑得更勉强了:「还差几个呢。」 花令秋闻言,一忖便明,于是看向了宁婉清,浅浅一笑,又问阿云珠:「怎么回事?」 阿云珠立刻就当着所有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声说了一遍,末了,还特意告了一状:「他们不止恶人先告状,还要让我们把清清大哥交出去呢!」 「你说,刚才有人想杀她,是谁?」花令秋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淡,像寒夜里的湖水,静深幽凉。 这回不等阿云珠回答,纯光就先转头跑进了身后的帐子里,没过片刻就拽出来一个同样浑身湿漉漉的大汉。 「姑爷,」纯光把人往花令秋面前一按,说道,「想杀少主的就是他。也是他想对阿云珠姑娘无礼。」 花令秋看着眼前的人,半晌没有说话。 可眼见此情此景的那马贼头子却已坐不住了,当即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前来,毫不避讳地说道:「花爷,这是我老婆的弟弟,请你看在我的面子,饶他这回。我一定让他给这位小哥道歉,还有乌达部的人,我一定亲自赔礼。」 第57章 花令秋转过目光,问道:「你哪个老婆?」 「年初刚娶的老七。」马贼头子讪讪笑道,「是宠的过了些,所以这小子也不大懂规矩,我会好生教导的。」 花令秋微微颔首,又问他:「那你知道她是谁?」 马贼头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和宁婉清的目光迎面撞上,犹豫道:「他……也是你弟弟?」 花令秋笑了一笑:「她是我唯一的老婆。」 几乎是瞬间,无数道或震惊或稀罕的目光便齐齐投向了宁婉清的身上。 四周寂静了片刻。 「……妈的!」马贼头子好不容易回了神,立刻叫骂着上前两步用力狠狠一脚踹倒了自己的这个小舅子,然后掏出腰间的马鞭就是一顿猛抽,「成天给老子吃饱了饭闲得卵丨子疼瞎惹事!看老子打不死你这个勺货!」 一个彪形大汉,愣是被另一个彪形大汉打得嗷嗷直叫,狂喊求饶。 就连阿云珠这个最应当气愤的当事人,看见那马鞭一下比一下狠地抽在人身上打破衣衫笞出了血痕,也不禁对这血肉模糊的场面有些不忍直视,涌起了些怜悯之心,下意识地朝花令秋望了过去。 然而他却只是站在原地冷眼旁观地看着,神色如常,目光毫无波动。 她实在看不下去这血腥的样子,只得略略转开了目光。 「好了。」宁婉清在此时忽然开了口,她将火把递到了阿云珠手里,转身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对方的视线,然后也走过来,从容道,「既然是误会,那便有话好好说就是。不过阁下这位妻弟冒犯的是阿云珠姑娘,这件事还是要看族长和阿云珠姑娘的意思,赔礼道歉总是免不了的。」 那马贼头子立刻停了手,第一时间转头朝花令秋看去,见对方神色间并无异样,似乎很是尊重眼前这女子的话,他这才在心中松了口气,知道这件事算过去了。 他当即二话不说地拽了自己的小舅子,押着就要去给阿云珠一家人道歉。 老族长见对方态度如此诚恳,自然也不会多加为难,只又好言规劝了两句便原谅作罢。 解决了眼前的矛盾,一众马贼都不想在此地久留,马贼头子回过身来正要向花令秋告辞,后者却已先开了口。 「跟我来。」花令秋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便已当先转身朝帐内走去。 宁婉清见那马贼头子脸上闪过一丝略显忐忑的迟疑,随后又一副不敢多耽搁的样子放下思量跟了进去,不由越发地感到疑惑。 马贼们群龙无首,和乌达部的人面面相觑也颇有些尴尬,于是只得当做没事发生一样,一窝蜂上来扶人的扶人,帮着解绳子的解绳子,竟然还现场唠起嗑来了。 搞得乌达部的族人们也忍不住有点儿想笑,更有好心的还试探着丢了两张旧的毛毡毯子过去。 宁婉清看在眼里,觉得其实这两方之间也并不是那么不熟,相反,在一片拘谨中还透着些微妙的和谐感。 她又看了眼花令秋他们刚才进去的那座帐篷,想了想,走到阿云珠身旁,问道:「你们和这些马贼以前打过交道么?」 阿云珠本来还有点儿不自然地回避着她的目光,似乎并不想和她说话,但一听宁婉清这么问,立刻就看了过来,奇怪地说道:「花大哥没有告诉你吗?他们是飞沙寨的人,刚才那个是飞沙寨的三当家,当初他们来骚扰我们,正好被花大哥撞见了,也不知怎么收拾了他们一通,之后飞沙寨的人就与我们达成了协议,说是什么来着,哦,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看到那马贼头子,她也不知道原来这回来找事的就是当年那群人。 「所以你说令秋对你们有恩,就是指的这个?」宁婉清有些意外。 阿云珠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也不止这个,花大哥还帮我们做入关贸易,这两年我们物资丰富了好多,也不像以前那般清苦了。」 宁婉清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来。 阿云珠狐疑地打量着她:「你……真的是花大哥的妻子?」 花令秋那句「她是我唯一的老婆」给他们的冲击实在太大,尤其是阿云珠,简直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复杂。 提到这个,宁婉清浅浅弯了下唇角,干脆而低轻地「嗯」了一声。 第58章 阿云珠垮了肩膀,心情复杂地说道:「原来你是个姑娘。可是,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姑娘啊……」说着,仰天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算了,你和花大哥也是很相配的。」 宁婉清并未太在意她这番叹气,只想着心中的疑虑,忖道:「对了,先前在坡上,我听那三当家的小舅子说到什么‘天池山圣殿’,那是什么?」 这个名号,她确定自己从未听过。 「天池山圣殿就是天池山圣殿啊,」阿云珠一副寻常的样子,说道,「传说在天池山顶,不过很少有人见到过,山主和四位殿主也极少显圣的。倘若哪天出现了,那必定是有大事要发生,各个部族的首领也只有在需要解决争端时才会求圣。」 宁婉清问道:「山主我明白,可四位殿主又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听说的,」阿云珠道,「四位殿主是山主在天池十六部里挑选收养的弟子,分掌东南西北四大圣殿,像我们就属于北圣殿所属的范围。」 「也就是说,你们若有什么大事要事需要求圣,」宁婉清道,「就要去求那位北圣殿的殿主了?」 阿云珠点头表示她说得很对。 宁婉清心中开始暗忖:这天池山圣殿也不知是真圣还是假圣,若是前者还好理解,可若是后者,难道苍琊帮在关外做着大生意,甚至连马贼也要退避三舍,难道不会引起天池山上的注意么? 还是说,她那半个老师其实本就和天池山圣殿关系匪浅? 一念及此,她忽然想到,倘若真是这样,那苍琊帮就不仅仅是一个丰州的势力帮派这么简单,它背后可是整个天池十六部啊! 宁婉清连忙按住这奔腾的念头,心中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在没有了解真相的情况下,胡乱想象只不过是让自己平添烦恼,甚至横生枝节。 「花大哥出来了。」 阿云珠的话打断了她的臆想,宁婉清闻言下意识抬眸看去,果然见到花令秋和那个马贼头子一道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两人神色间并无什么异常,尤其是那个马贼头子,一扫先前进去时的忐忑不安,此刻看上去倒显得淡定从容了许多,而且还颇有些喜色的样子。 「那花爷,我就先告辞了。」马贼头子朝着花令秋抱了抱拳,又转头来看向宁婉清,咧嘴一笑,「夫人见谅,告辞。」 随后他又跟阿云珠他们打了个招呼,也不多耽搁,麻溜地带着大队人马往来时的方向撤了,甚至连地上的那具尸体也没忘记带走。 宁婉清瞧着那如洪水般迅速褪去的群影,问走到自己身边的花令秋:「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含笑道,「我拿钱砸了他。」说完,他拉过她,上下好一番打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她腹部的位置,看着外衫上破开的那个裂口,蹙了眉伸手上去捂了捂,问道,「疼么?」 宁婉清对他这个动作实在是始料未及,猝不及防地红了脸,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想这人怎么那么多幺蛾子。 「我没事。」她忙推开他的手,低声道,「有人看着呢,你注意点儿。」 花令秋眉梢微挑,似幽怨又无奈地笑看着她:「你若什么时候不推开我了,我看真是要烧高香才是。」说归说,他还是忍不住又低头看了一眼那破损之处,说道,「还好有这件云甲。」 他看着这道裂口,几乎已经可以想见当时的战况,还有对方的杀意,眸光不觉再度微沉。 花令秋虽然知道那人没有这个本事,而且宁婉清此刻也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可他还是很生气。 若依照他以往的脾性…… 但很奇怪,他当时只是看了一眼宁婉清,突然之间心中戾气就已全消。几乎是那瞬间,他想起与她之间种种相处,想起她看着自己时眼中满满的回护和温柔暖意,顿时不禁感到有些惶恐。 恐会被她看见自己不堪的一面,恐她会就此与他疏离。 她比他善良。他一向都知道。 「是啊,」宁婉清微微含笑的声音在他耳畔宽慰道,「我穿着呢,不疼,你不必担心。」 金丝云甲是宁家的传家之宝,在她十三岁那年宁承琎就已经给她了,宁婉清这么多年大大小小也经历了不少场面,这件云甲一直都陪着她,她也早已对它十分熟悉,不仅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更知道如何利用它来战斗。 第59章 「对了,」宁婉清不想他担心,便转移了话题,问道,「我听阿云珠说,你以前就帮过他们跟飞沙寨谈判,当时你是怎么赢的?」她说着,便是一笑,「难道就是比射箭么?」 花令秋知道她是在揶揄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笑着顺口接道:「是啊,在这里箭术高明是多么重要的事,我就算别的再不济,这项本领总得练好啊,否则别人骑着马上来砍我一刀,不就死定了?」 宁婉清想起他小时候的天分,也不知他这些年来到底是真的「自甘堕落」还是「韬光养晦」。 她原本以为他是前者,后来又觉得他只不过是另辟了天地,可是现在,她不确定了。 但是他不说,她便不会去问。既然他愿意在她身边隐世,那她就陪着他,让他继续做逍遥自在的「惜花公子」。 反正,他是她「娶」回来的嘛,自然应当是她顶着了。 沉吟了半晌,她宛然一笑,看着花令秋,开了口。 「你听说过天池山圣殿么?」她问。 「你听说过天池山圣殿么?」宁婉清问。 花令秋怔了怔,对于这个问题似颇有些意外,然后一笑,说道:「不错嘛,我们宁少主果然厉害,这么快连天池山圣殿都听说了。」又道,「我大概知道一些,你想打听什么?」 宁婉清就把阿云珠跟自己说的那些话挑了些重点又对他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你说,那天池圣殿是不是真有这种领袖力?可以使唤得动这些部族首领。」 花令秋却一眼看穿了她背后的思量:「你如此关心天池山圣殿的事,是在疑心什么?」 宁婉清忖了忖,说道:「我在想,苍琊帮有没有可能背后倚靠的就是这天池圣殿?若是如此,那苍琊帮这些年在丰州的处心经营,可能就并不如我们以为的那样简单了。」 一个跟黑水帮平分秋色的势力帮派,与一个可以让天池十六部为他所用的神秘组织,其所代表的的含义实在太不同了。 若只是前者,宁婉清至多将它当成三江十九寨那种绿林联盟来对待,彼此互不干涉就是了,何况苍琊帮这些年在她治下还如此客气又讲规矩——至少明面上是如此。再说,还有个黑水帮可以与其互相牵制。 但如果是后者,她完全有理由怀疑他们有更大的野心,往小了说是想垄断关外贸易,扼住丰州边关的咽喉,往大了说……甚至可能是在刻意扶植天池十六部,而他们在丰州所做的一切,都是另有目的,就连苍老先生与她这段时日以来的交往,还有做的这笔买卖,都是别有用心。 宁婉清其实很不愿意这样想。 一是因为这个可能性让她感受到了危机,二是她打从心里对这位苍琊帮主感到欣赏和佩服,尤其是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她更是已真心将对方当做了自己的半个老师。 她不愿意去想与他为敌的可能。 可身为栖霞城的少主,她却又不能不想到这些。 花令秋看她神色变换不定,略一思索就已大致猜到了她的心思,他沉吟了片刻,说道:「我觉得,你可能对天池山圣殿还有苍琊帮都太过高估了一些。」 听见他这样说,宁婉清眼神微亮,心中不禁隐隐泛起些许期待来。 「天池圣殿确实在部族间有一定话语权,但那些部族首领也不是傻子,难道天池圣殿指哪里他们便去打哪里么?他们若有这般齐心,也就用不着如此抬举天池圣殿了。」花令秋笑了一笑,说道,「至于苍琊帮,无外乎是给的银子多些罢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只是正常交易货物。这种小事,我看也用不着天池圣殿出面吧。」 宁婉清觉得他这番话说得挺有道理,但又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番话其实跟自己一样全是猜测,并没有实际的证据能够让她放心。 但不同之处在于,他到底比她更了解这里的人和事,所以他的猜测听起来就比她更靠谱些。 苍琊帮到底和天池山的势力有没有关系虽然不一定,但他说那些部族首领也不是傻子,倒确实是有道理的。 想到这儿,宁婉清也就释然了许多。 「对了,」她便转了话题问道,「你先前和族长他们去哪里了?」 「去绿洲那边逛了逛,顺道聊了会儿天。」花令秋道,「我把带来的东西也给他们看过了。」 第60章 他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只红色的小瓷瓶递还到了她面前,里面装着的正是宁婉清从西山那块坡地挖的一些泥土。 「老族长说这种土确实可以用来栽种马勒茶。」花令秋笑看着她,说道,「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宁婉清此时却已不再如之前那般迫切,想法也已有了改变,她忖道:「那他老人家可有说这种土质除了可以栽种次一等的马勒茶之外,还适合栽种什么?」 她隐隐有种感觉,觉得这批茶苗大概就是苍老先生丢给她的甜头,又或者说,是一种暗示。 也许打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料到她会对马勒茶的来历感兴趣,然后因此逐渐了解到苍琊帮在关外的经营势力非寻常人可比。否则,他怎么会知道她那块山地适合用来种植这种茶?必是早就知晓,不过因没有机会所以才不曾用上罢了。 所以,现在他是想要展现实力来笼络她?宁婉清虽然这样认为,但却并不打算去深究。 原因无他,不过是她觉得现在这样维持现状是最好,既不主动与苍琊帮为敌,也不与对方走得过近而引人遐想。 尤其是在她怀疑它的背景之后。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花令秋已经很了解她的个性,听见她这番问话,又从她的神色间看出了思虑之色,就猜是她的谨慎心和大局病又犯了。 虽然知道她只是在防备苍琊帮,但他还是不禁有些怅惘,笑意中微含无奈,说道:「这个我没问,我还以为你只是关心那块地以后还能不能种茶呢。」 果然,在她心里凡是有可能给宁家带来威胁的,无论之前已有多熟稔,在这种时候都通通敌不过她的理性。 然后在这种可能性没有解除之前,或多或少地都会被她保持一定距离,难以接近。 就算是与她已做了这么久师生的苍老先生也不过如此。 虽然她这种想法很正常,他也完全能够理解,甚至可以肯定如果换作是自己也会有同样的疑虑。 「那我去问问。」宁婉清说完这句,还真的就跑去问了。 过了不知多久,她一脸兴奋地跑回来找到正在跟布彦玩射箭的花令秋,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最稳妥的做法,当然是不动声色等着这批茶苗长成分红,再顺便事先选定可以代替这批茶苗将那块山地利用起来的作物,如此既可以等着看看对方的真实意图,也可以随时见机「自力更生」。 花令秋已经猜到了,但还是笑着问了她的打算。 宁婉清心中果然已经初步有了替代物的考量,只是还没有完全决定,只是充满了干劲地对他说道:「既然我们也不急着回去,不如就把这天池山下给走一遍吧?」她说,「难得出来一趟,我想看看这里不同的风土人情。」 也好顺便见识见识苍琊帮在各部族的经营有多深。虽不主动为敌,却不妨碍她知己知彼。 花令秋眸中笑意温然,抬手轻轻帮她拨开了额前的细发,柔声道:「好。」 ☆☆☆ 于是,在乌达部待了几天之后,他们两个便辞别了众人,准备启程继续往西边绕山行去。 临走的时候,阿云珠塞给了宁婉清一个绣花的袋子,说是里头装了送她的礼物,但要她离开之后再拆开看。 宁婉清好奇心有些重,刚离开乌达部没多远就把这礼物给拆了,随后,她一脸错愕地从里面拿出来了一条花腰。 「少主,看来阿云珠姑娘是喜欢你啊!」随波憋着笑打趣起她来。 宁婉清愣了下,说道:「她知道我是女子。」 随波很想说那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但对方到底是自家的主母,他也不敢将玩笑开得太过。 「她送这个给你,肯定是觉得你会喜欢。」花令秋笑了笑,说道,「你们毕竟曾并肩战斗过,她送你一条腰带也没什么不对的。再者花腰在中原也算稀罕物,就算拿回去作为此次风物之行的收藏也是不错的。」 宁婉清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特别有道理,越想越觉得手里的腰带果然稀罕,不仅在中原买不到,而且又盛着朋友的满满心意,自然是与众不同。 她高高兴兴地让纯光好生收了起来。 又走了一阵,一行人驻马停下来歇息,眼见目及处高耸绵延的山脉,宁婉清想到那隐藏其间的天池圣殿,不禁有些出神。 第61章 「你不会是想上去看看传闻里的圣殿吧?」花令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在她身边笑问道。 宁婉清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与苍老真的成了对手,有几成把握能赢他。」 回想起这段日子,她与对方虽然相处和谐,但其实依然并不知道他的真正底细,同外面那些从未见过苍老先生的人一样,一无所知。 「也许,」花令秋说,「你只需站在他面前就已经赢了。」 这么捧场?宁婉清「噗嗤」笑出了声,转头看着他:「我看在你眼里我才是个夜叉吧?」 花令秋也扬起唇角笑了,凝眸看了她半晌,说道:「清清,是不是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都会像现在一样喜欢我?」 这人!宁婉清忙回头看了眼身后不远处席地而坐也正在说话的纯光和随波,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无端端又说这些。」 花令秋莞尔,目光却依然执着地看着她:「因为我想知道。」 宁婉清虽然有点儿羞于表达情感,尤其是在人前,但她向来拿他没办法,见他不肯放弃追问,只得无奈地认了,不大自在地低声道:「除非你辜负我,不然为什么?」 不然为什么我不喜欢你? 她心想原来他也有这样傻气的一面,难不成自己还会怪他藏锋么?她又不是那些指望着妻凭夫贵的,还要逼他回去和花宜春争一争位置。若是如此,那岂不是绕了个大圈又回到了起点? 她自己已经是栖霞城少主,主外之事有她便可。 何况打从一开始,她都只是希望他「自在随心」。 花令秋默然须臾,似随意一笑,说道:「那可糟了,原本我还想着等娶了你之后再纳上十个八个小妾……」 「你说什么?」宁婉清作势要去掐他的脖子。 花令秋哈哈笑着躲开,抓住了她的手,轻轻包握在掌中,温然道:「清清,我们成亲吧。」 宁婉清和花令秋成亲了。 直到很久以后,宁婉清都依然记得那时的天高云阔,她和花令秋就这么以山为媒,再一次拜了天地。 没有大红喜服,没有高堂在上,除了纯光和随波这两个见证人之外什么也没有,但他们终于心意互通。 「公子,」充当了一回傧相的随波抿着笑道,「‘送入洞房’还喊么?」 喊什么喊?宁婉清瞪了他一眼。 「喊!」谁知花令秋却不以为意地放肆道,「总不能缺了这最要紧的一步,欠着也成。」 宁婉清被他给气笑了,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一不正经起来的时候脸皮太厚。 「诶!」随波得了令,立刻高声喊道,「送入洞房咯——」 一阵风拂草而来,好像把随波的声音也传了很远很远。 宁婉清还未反应过来,就忽然被花令秋给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你干嘛呢?!」她又羞又急,生怕他真的在这种野外之地放飞心性,拽着她共沉沦。 好在花令秋也没她想象的那么放肆,只偏头笑看着她,好像已很是妥协的样子说道:「抱着走两步总成吧?」 宁婉清无奈失笑,只得依了他,还配合地抬手攀上了他的脖子,好让他抱得更省力一些。 花令秋果真抱着她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可以了,」她看他这一迈出去就是十好几步,而且看上去还没有马上要停下来的意思,忙道,「我挺重的,你别费力了,小心闪着腰。」 她身形高挑,又是练家子,自然不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娇柔,她挺担心他逞强弄伤自己。 谁知花令秋站是站住了,却一脸戏谑地转过脸来看着她,目光深邃又明亮:「放心,我腰好的很,下回可以切磋切磋。」 宁婉清虽没太听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却从他的神色间深刻地感受到了「调戏」两个字,她也不是傻的,自然也能联想到大概和某些白天不适合说的事情有关。 她就有点儿红脸,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行了,放我下来。」 「那你亲我一下。」花令秋得寸进尺地凑了脸过来,还特地叮嘱了句,「可不许跟上次一样耍赖啊,这可是咱们的婚礼,你严肃点儿。」 宁婉清拿他没办法,加上此情此景之下自己心里也是柔情满溢,于是也不再去多想,弯了唇角,扬起脸朝他靠近。 第62章 谁知就在她的嘴唇将要碰上他脸颊的瞬间,他却忽然转过了头。 两个人唇瓣相接,一触即分。 那天晚上亲密接触的记忆顷刻间如海浪般打来,宁婉清心绪猛然涌动,没有了夜色遮掩,她满脸绯红再也无所遁形。 「这样才对嘛。」花令秋笑得像只偷到了腥的狐狸,言罢,这才将她放了下来,还十分之自然地顺手帮她理了理衣服。 宁婉清真是服了他:「刚才是谁说要严肃的?」 他振振有词地道:「夫妻之间,就应当这样‘严肃’。」 她无语而笑:「鸡贼。」 花令秋笑着伸手来拉她:「清清,一诺既出,定勿相负。」 宁婉清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柔柔回握住他的手,莞尔浅笑道:「你也要记得这句话。」 他看着她的眼睛,什么也没说,却将她拥入了怀中。 ☆☆☆ 此后一段时间,他们在关外乐不思蜀,直到冬季来临。 因宁婉清的体质比较畏寒,而他们出发之前也并未想过要在天池关待这么久,所以物资上难免有些欠缺,花令秋怕她不习惯,便决定提前返程。 天池十六部,他们这次走遍了其中九部。 宁婉清也不反对这样的安排,一是关外的冬天她确实有点儿待不惯,日子久了她也渐渐开始想念起丰州的食物来。二么,是她走访了这九个部族之后发现能够打听到的消息不过寥寥,这里的人并不知道什么中原帮派,更不了解苍老先生是何许人也。 她唯一打听到可以确认的只有一件事:苍琊帮和天池十六部做的买卖,果然有天池圣殿在其中穿引。 但至于别的,她想,除非是苍老先生或者天池圣殿的人自己开口,否则其中内情怕是也很难得知了。 宁婉清觉得知道这些也就差不多了,顺便还相中了也许可以替代马勒茶的作物,她觉得挺满意。 于是,她和花令秋便带着侍从们踏上了返回的路。 因他们回程不打算再绕那么远的道,所以这次就直接从天池镇的东边入了关。 宁婉清想着这里的东西颇有些边关特色,就打算买点儿礼物回去送人,尤其是花飞雪,她和花令秋之前没能参加对方的婚礼,这趟回去正好绕到玉城去探望一下,如此一来上门礼也是不能少的。 花令秋向来疼爱这个小妹,当时出发前他和宁婉清算算日子知道回不来,两个人便提前已送了出阁的礼物过去,姑嫂两个还关起门来聊了许久的体己话。所以当宁婉清提出想顺道去玉城看看时,他并未反对,虽然理论上花飞雪的事情轮不着他这个庶出又是「嫁出去」的二哥去操心,但他还是想去看看自己的妹妹成亲后过得如何。 想到这儿,他不免还有几分感慨,不久前还觉得她是个小姑娘,现在却都已经做了人家的妻子了。 夫妻两个正在店里挑着东西,门外忽然又有人挑帘而入,带进来一阵冷风。 「老板,我那个手镯可好了?」来人搓着手问道。 老板边笑着同他打招呼,边请宁婉清他们稍待,然后自己转身拿东西去了。 宁婉清站的位置刚好在这个人旁边,她不经意抬了下眼,刚好也看见对方的目光转了过来。 然后,她看见他顿了一下,脸上闪过惊讶,随即是明显的喜悦。 「二公子?!」那人忽然道,「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差人通知我们一声?」 宁婉清听对方称花令秋为二公子,而非花二公子,就知这多半是花家的人。 果然,下一刻,花令秋已略显意外地笑了笑,说道:「我和清清路过此地随意逛逛,待会就要走了。」 那人这才注意到宁婉清,然后立刻反应过来,拱手礼道:「小的见过二少夫人。」 居然唤她二少夫人。宁婉清有些想笑,这摆明了就是偏袒花令秋嘛。 但她却并不介意,相反,她很喜欢愿意护着花令秋的花家人。 「管事客气了,」她对人有好感时也不吝表现,话语出口,语气就已自然温和了三分,「请问贵姓?」 对方愣了一下:「小的姓陈……少夫人怎知小的是管事?」 第63章 他确实是花家在天池镇的铺子里管事的。 「看你穿着打扮得体又不张扬,又和令秋颇为熟悉,」她笑了笑,说道,「所以我猜你是花家商铺的管事。想必令秋当初奉父亲之令在这里历练时,你也对他照顾不少,我还要谢谢你们才是。」 陈管事微黑的脸上透出些赧然的红来,连忙摆手:「少夫人言重了,哪里是我照顾二公子,是二公子关照了我们才是。」 哦?宁婉清闻言,回眸狐疑地看了某人一眼。 他们走的时候,陈管事好说歹说非给他们装了一车的特产,对花令秋的尊崇之情简直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宁婉清可以说是非常怀疑了,她严重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把某人在这里的生活想得太辛苦,想象中以为他被姜坤排挤到这里肯定是要受不少磋磨的,可现在看来人家好像是如鱼得水啊? 马车缓缓起了步。 「还不老实交代么?」她半眯着眼瞧着身旁的花令秋,一副要严刑逼供的样子,「我一直以为你在这里被他们挑剔又使绊子,肯定过得不好。」 「起初是这样没错。」花令秋坦然地笑了一笑,说道,「后来被我给征服了。」 ……这人不谦虚的时候还真不谦虚啊。 不过凭宁婉清对他为人处世的了解,还真是觉得他肯定有这个本事,于是不禁笑道:「我看那位姜大老爷是怎么也没想到吧,你竟然如此顽强。」 「他没想到的事多了。」花令秋随口接道,言笑间似乎对姜坤并不太以为然的样子。 宁婉清直觉有些猫腻,于是问道:「你还瞒了他什么?」 「也没什么,」他说,「就是那时候在中原待得腻了,所以借他的口来了天池关而已。」 「……」宁婉清愣了半晌,「是你自己想来天池关,所以才?」 花令秋眉梢微挑,轻轻一笑:「不然呢?你以为他真有那个本事把我‘流放边疆’啊?」 对啊,她怎么早没想到?!以花令秋的性格和本事,他若不高兴这种安排,随时都可以一走了之,就像当初对待她和他的婚事一样,她不也很清楚他完全有自主选择的能力么? 宁婉清顿时郁闷了。 难为她真情实感地心疼了他这么久,敢情人家根本就是自得其乐啊!她还傻乎乎地帮着他记仇呢。 「我觉得自己有点儿窘。」她垮了脸,又想笑。 花令秋笑着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窘什么,就算我不是被迫离开,可你担心我的心意却是真的,我视若珍宝。」 宁婉清心里泛过一丝甜意,是啊,她的心意可是真的呢,他一定都明白的。 夜幕降临的时候,马车驶入了临近的一座小镇。 冬日寒冷,到了晚上小镇里就很少再有行人走动,好在他们也不需要问路,有花令秋和随波主仆两个在,他们沿途要打尖住宿都非常容易和顺利。 很快,随波就找到了一家客栈,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店家的态度也非常热情,宁婉清暗暗点头,颇为满意。 之前在关外赶路的时候,他们一切都只能从简,好不容易总算有了客栈住,宁婉清第一件事就是洗了个热水澡,泡的她浑身通透,舒坦了不少。 洗完之后她随意笼了衣裳出来,唤花令秋:「我让纯光重新给你换水。」 他却不知盯着她在出什么神,愣了须臾,才转开目光笑道:「不用麻烦,我自己来吧。」 说完他就兀自去了,宁婉清也没为这种小事太在意,自己先摸进了被窝里捂着,怕身上的热气散了,把半床被子给裹得紧紧的。 人一暖和起来就特别容易犯困,她本来还想等着花令秋的,结果也不知等了多久,后来渐渐眼皮子就有点儿打架,她只好闭了眼睛在心里默念:不是睡觉,只是闭目养神。 慢慢地意识就开始有些模糊了。 迷迷糊糊地,她感觉到有人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上了床,她心里知道是谁,也没多想,一翻身就把人给抱住了。 好暖和。她还往上贴了贴。 花令秋倏地直挺挺坐了起来。 宁婉清猝不及防地被灌进被子里的风一吹,顿时清醒了,就着还未熄灭的灯火,揉揉眼睛,看着他道:「怎么了?」 第64章 她刚刚醒转,声音里还带着一丝特有的朦胧轻软。 花令秋没说话。 宁婉清觉得不大对,也坐了起来,挨着他问道:「做噩梦了?」 说完她自己就先反应了过来,他才刚上床吧,估计都没睡着。 宁婉清正想再问,花令秋已蓦地转过头看向了她,眸光深邃,暗暗灼灼。 「清清,」他说,「我睡不着。」 「为什么?」她问。 「因为你。」 「我?」 「爱妻在怀,为夫定力太差。」 「……」 「既然都醒了,不如,我们来切磋一下吧?」 「……切磋什么?」 「成亲那天我说过的。」 「……」 「啪嗒」一声,蜡烛掉在地上,灭了。 半个多月后,宁婉清和花令秋到了玉城,两人也没耽搁,径直便去了孟家登门拜访。 管事的听说是栖霞城少主来了,不敢怠慢,先把人给请进了门。虽然在下着雪,但消息还是很快就送到了主家那里,孟绍扬很快就亲自领着侍者出来迎接了他们。 「宁少主,」孟绍扬翩翩有礼地微笑着向他们分别拱手施礼,「二哥。」又道,「两位来玉城怎么也没有事先通知一声?我也好早让人做准备。」 「孟公子不必客气。」宁婉清温和道,「你我如今也是亲戚了,我和令秋这趟也是顺路来的,你和飞雪成亲时我们没能参加喜宴,正好趁着年关将近来看看你们,顺道送些特产做年礼了。」 花令秋在她身旁笑了一笑:「你还说别人客气,自己不也一口一个孟公子么?如今该叫妹夫了。」 孟绍扬似有些不大自在,也不像花令秋那么会说,只笑笑道了句:「应该的。」 「飞雪好么?」相比起宁婉清,花令秋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他开口时很自然,问的也很直接。 孟绍扬觉得这个问题更像是来自妻子兄长的盘问,照常理,好不好也不该他来说,就算说了好,人家也未必信。终归还是要他们兄妹相见,让花飞雪自己去说的。 于是他也没正面回答,只笑道:「她在母亲那边陪着几位长辈打叶子牌,我已让人去通知了,还请兄长和嫂嫂稍待。」 花令秋也就没有再多问,点点头,「嗯」了一声。 花飞雪果然很快就来了。 以宁婉清的身份,到了孟家自然是要进正厅和孟绍扬的父亲见面叙话的,花令秋当然也就陪着她在正厅喝茶,花飞雪赶来的时候,他正好第一眼瞧见她进门时的模样。 她脸蛋红润,满脸的惊喜,一脚跨进门时大眼睛里亮晶晶的,心中的雀跃藏都藏不住。 不消一瞬,花飞雪的视线就已经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兄嫂,她还看见她二哥冲自己笑着飞快地眨了下眼睛。 就像以前在家里逗她的时候一样。 花飞雪笑着笑着鼻子就突然酸了。 「父亲。」她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先对孟家老爷孟希彦行了个礼。 虽是老爷,但其实孟希彦今年也不过才三十九,作为「玉郎」孟绍扬的父亲,他的相貌也非常出众,而且保养得宜,不仅没有华发,脸上的皱纹都非常少,看上去非常的年轻。 只是或许因为性情的缘故,他的样子让人一看就觉得有股板正的威严,不笑时也显得有些严肃。 孟希彦微微笑了笑,说道:「你二哥和二嫂特意来探望你,你们好生叙叙话吧。」又叮嘱自己儿子,「绍扬,你好生陪着,不要怠慢了。」 孟绍扬应了声是。 孟希彦先行离开之后,花飞雪立刻就忍不住了,高高兴兴地几步过来拉住了宁婉清的手:「二嫂。」又转头红着眼眶喊了声二哥,「你们怎么来也不说一声?最近可好么?」 宁婉清看她像是要掉眼泪,忙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在孟绍扬面前失仪。又笑道:「我们很好,刚从外头回来,反正要路过附近,就特意绕道来看看你。」 这里可是孟家用来待客的正厅,倘若传出去花飞雪一见到娘家人就迫不及待掉眼泪,就算孟绍扬不说什么,孟家的人却未必没有微言。 花飞雪也醒过神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内心的激动,点点头:「既然来了,不如就过完年再回去吧!」 第65章 她出嫁的时候就知道会很少见到家人了,此时乍见到自己最喜欢的二哥还有二嫂,又怎么舍得放他们离开?巴不得对方多住些时日才好。 「都是大人了,怎么还说傻气话。」花令秋说她,「这离年三十还早着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小馋猫是在着急着吃年夜饭。」 宁婉清和孟绍扬闻言都有些忍俊不禁,只是前者比较明显,而后者稍有掩饰而已。 花飞雪也不还嘴,就乐呵呵地笑,好像只要能听见花令秋和以前一样在自己面前说话就特别高兴似的。 宁婉清就覆上她的手,正要说话,就见花飞雪蹙眉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她低头,很快注意到花飞雪藏在袖子里的腕上有块红痕,上面还有些细小的水泡,显然是被烫的。 花令秋也看到了,立时皱了眉头。 「没事没事,」花飞雪忙赶在他们两个再开口之前解释道,「昨天端茶的时候走了神,不小心洒了些,母亲和绍扬都让人拿了上好的伤药给我,很快就会好了。」 宁婉清就抬眸看了孟绍扬一眼,后者迎着她的目光并未回避,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她顿了顿,对花飞雪笑道:「我们出去转转吧?我还从未仔细看过此处冬日里的景致。」 花飞雪立刻点头应好,又想起什么,回头朝孟绍扬看了过去。 后者一顿,随即走上前来,对花令秋道:「二哥若不介意,不如去我书房里喝茶吧?」 花令秋淡淡弯了下唇角,应道:「好。」 ☆☆☆ 宁婉清和花飞雪走在回廊上,看着细细密密的雪不断从天上飘下落在院中枝头的红梅上,也不说什么,只静静地走着。 起初她走得还算悠闲,渐渐地就加快了些步伐,也不算多快,却让花飞雪跟得有点儿吃力了。 「二嫂,」花飞雪忙挽了她的手,笑着道,「你瞧这红梅雪景多漂亮?咱们看会儿吧。」 宁婉清一副寻常的姿态说道:「在宁家梅园里看多了,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还是往前走吧。」 她说着就要继续迈步,花飞雪拽着她的臂弯,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此刻脸上的笑有多苦:「那我们去那边坐一坐吧?我让人送些点心来。」 宁婉清不说话,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转眸给纯光打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带花飞雪的丫头回避。 「我记得你以前的体力可没这么差。」宁婉清对花飞雪说,「以前去山里看月亮的时候蹦蹦跳跳地也没喊过累,这才在府里走了一小会儿就要休息了?」 花飞雪脱口便道:「我今天站了好久了。」说完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我先前赏花的时候也不知不觉站了很久,所以腿有点儿软。」 这孩子,连撒谎都撒不圆。宁婉清默默叹了口气,花飞雪是花家的女儿,怎么可能从小没练过身手,赏花站一会儿,难道还能把她给站累么? 「飞雪,你实话跟二嫂说,孟夫人待你如何?」宁婉清早年立意不外嫁,其中还有个原因就是懒得应酬这些所谓「媳妇熬成婆,婆又来熬媳」的婆婆,这种拿捏新进门儿媳的招数,她哪有猜不到的。 尤其花飞雪就是闻花城主的独女,估计孟夫人也怕她骄纵,所以才想先立威。 花飞雪听见自己二嫂突然这么问一句,先是愣了下,然后下意识点头就想说好,可是看着宁婉清的目光,她却不知何故顿时说不出来了。 「娘她也不是待我不好,」她斟酌着说道,「只是我刚嫁过来还不大习惯,很多东西也不懂,所以她教我很多,难免会有些疲累。」 宁婉清其实是有点生气的。花飞雪是花令秋疼爱的妹妹,自然也是她要疼爱的人,何况她本来也很喜欢花飞雪。想到对方在花家的时候兄长们都宠着惯着,结果一嫁了人就要被立规矩说这里要改那里不足,这都算了,可是孟家的人就不能对花飞雪多照顾一些么? 但她更知道,自己现在是不宜为花飞雪出头的。 想到这儿,宁婉清就又问道:「孟公子呢,他对你可好?」 说到孟绍扬,花飞雪就有点儿红脸,像是生怕宁婉清误会似的,忙道:「他挺好的。」 挺好?宁婉清就想起了刚才在正厅时孟绍扬那个平淡的眼神,倒是没看出来他把飞雪当做妻子在疼爱。 第66章 不过花飞雪这么说了,她也不可能去质问,毕竟这是别人夫妻两个的私事。 「飞雪,」宁婉清想了想,决定还是说些有用的,「你听我说,为人妻子做好本分固然重要,但一味委屈自己也要不得,你也知道你二哥真正放在心里关心的人不多,倘若你受了委屈,他肯定不会好受的。」 花飞雪微红了眼眶,点点头:「我知道你们对我好。」 「所以你要时刻记得,无论何时,你都有我们。」宁婉清道,「你婆婆看你年轻不经事,想教你些东西,你当然可以虚心受教,但也用不着事事任她拿捏。孟夫人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强势惯了,现下你听我一句建议:在她面前做事不要全力以赴,要半哄半真。私底下你的陪嫁你要自己看着,让底下的掌柜把账目做两份,一份真,一份半真半假——至少藏起四成收益,真的那份让管事的每个月拿来给你看,半真半假那份你主动让孟夫人过目,就说你打算把上面的收益都放进公中。」 「至于那份真的,你连绍扬也不要告诉。因为这是你在孟家的保障。」宁婉清特地叮嘱她,「还有对底下的人,要恩威并施,你虽然性子纯善,但千万别让人家觉得你是个软柿子,别觉得是孟家长辈拨给你用的人就不敢收拾,譬如那盏能烫的你起泡的茶水,下次若有人再敢端上来,你可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别说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就算是普通人家的,也断断没有连这种基本的小事都不懂如何侍候的,怎么可能把滚烫的茶水就这么端上来给主家喝了?花飞雪会遇到这种事,还不是因为孟家的下人没把她太放在眼里。 花飞雪听得很认真,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充满了感动,等到宁婉清一席语重心长的话叮嘱完,她才笑着一点头:「嗯!二嫂对我真好!」 宁婉清看她这副天真不知愁滋味的样子,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也不知当初花家人把她保护得太好,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 书房里,花令秋端起刚刚送上来的茶盏,揭开盖子慢悠悠地撇了撇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然后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啜了一口。 孟绍扬坐在他对面,也喝了口茶,没有多说话。 这个二舅哥的大名他当然也是早有耳闻的,实话说,他心里其实并不太看得上花令秋这样一事无成又自甘做赘婿的男人,若非这个所谓的二哥和花飞雪关系好,加上妻主又是栖霞少主宁婉清,他还不会这样亲自款待对方。 「嗯,」花令秋点点头,「茶不错。」 孟绍扬该尽的礼节还是要尽的,于是闻言便微笑道:「这是今冬新出的银叶茶,二哥若是喜欢,不如带些回去吧。」 「嗯,茶是好茶,」花令秋端详着手中的清亮的茶汤,说道,「不过这水好像不太对?」 是么?孟绍扬便又低头尝了一口,笑笑,只当对方是不懂茶道:「没错的,这是特意用梅花霜水沏的。」 花令秋也笑了一笑:「倒不是说这个,不过我原本以为贵府一贯是喝滚水茶呢。」 孟绍扬蓦地一愣,没太反应过来对方这话的意思,下一刻,却见花令秋已抬眸朝自己看来,虽淡淡含笑,目光却微凉。 「怎么不是么?」花令秋看着他,说道,「我小妹在家中时可从来未曾被茶水烫伤过手,既然不是府上饮茶的习惯,那我倒是有些好奇想问问妹夫,是哪个下人这么心大,连我们花家大小姐也不放在眼里?」 孟绍扬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过来了花令秋的意思,感觉到对方对孟家的不满,他心里也有点儿不悦,顿了顿,才说道:「二哥见谅,是府上新来的丫鬟没有调教好,母亲已经教训过了。」 花令秋以前只觉得孟绍扬虽然平平无奇,但相貌家世还是和自己小妹算得上匹配,至少刚才乍然见到时,他看着这对璧人觉得还挺养眼,可此刻再看眼前这个容貌出色的男子,他却觉得相当的不满意。 他当然知道花家为什么会答应和孟家的婚事,但飞雪只要过得好,这些也都并不重要,认真说起来,其实被热水烫了一下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主家发落了不懂事的下人也就罢了,而自己身为兄长,其实最见不得的,却是孟绍扬对飞雪的不上心。 他也是个男人,自然知道男人在不爱一个女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孟绍扬这个人大概是自负高洁久了,也做不到逢场作戏,甚至连装都装不出来。 第67章 若依着花令秋的脾气,他如果能做花飞雪的主,肯定现在就要带她离开孟家。 但他知道,自己做不了花飞雪的主。而且他也看得出来,花飞雪是真心喜欢孟绍扬,而且根本不觉得她自己有受到什么委屈。 真真是个傻姑娘。 也罢。他想,就算不能两情相悦,至少相敬如宾,孟绍扬也算不上多差。 花令秋沉吟片刻,又喝了口茶,缓缓一笑,说道:「我家小妹性子纯善,待人从来一片赤诚,只是这样的性子难免容易受委屈,还要有劳妹夫替我们家人多照顾了。」 孟绍扬道:「二哥放心。」 「我这个人其实也挺好相处的,你不必太拘谨。」花令秋看他一眼,微笑道,「我听说你跟人合伙开了家绸庄?」 孟绍扬不料对方突然转了话题,而且令他十分意外的是,这件事他连自己家人都没有告诉,花令秋却竟然知道,他惊愕之下,不禁重新开始打量起了眼前这位二舅哥。 「近来丝绸生意不大好做,你若是找不到合适的货源,我那里倒是有一两个人脉可以借你用用。」花令秋像是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只兀自啜着茶,悠悠道,「别的不说,能比市面进货的价格便宜两成还是可以的。」 孟绍扬更惊讶了,愣了半晌,才有点儿不自在地说道:「二哥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样怕是不大好,也累你欠了人情。」 花令秋听他这么说,倒还算对此人的人品满意了两分,便说道:「也不算欠人情,难道你以为人家会亏本跟你做生意么?不过是给的友情价罢了。你也不必推辞,人有自尊心是好的,可自尊心过盛就没有必要了,尤其是做生意,该让利的时候要让,该进取的时候也要进取,不要白白浪费机会。」他说到这儿,话锋微转,又道,「再说你的家业越大,妻儿也才能过得更顺遂些。」 一席话连敲带打,孟绍扬哪里还有听不明白的?他知道自己如果再拒绝,肯定就会触怒了对方,于是犹豫了片刻后,他只得点点头:「那就谢谢二哥了。」 看着花令秋满意含笑饮茶的样子,孟绍扬的心中却不禁生出一阵不安,暗想:莫非……所有人都看错了这位花二公子? ☆☆☆ 宁婉清和花令秋只在孟府待了一天,次日一早两人就辞别了孟氏夫妇,准备继续启程回栖霞城。临行时,花飞雪很是不舍,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掉了两滴眼泪,花令秋见状便道:「哭什么,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你若得空就到栖霞城来玩儿,最好是带着我外甥一道来,不过最好提前说,我好亲手给他做张床。」 花飞雪「唰」地红了脸:「二哥你胡说什么呢。」她都还没怀孕,哪有那么快有什么外甥。 宁婉清知道他是特意当着孟家人面前表现对花飞雪的宠爱,于是笑笑,十分配合地道:「你二哥虽然迫切了些,不过话却是没错的,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可一定要带回来让我们瞧瞧。」 花飞雪就嘻嘻地笑,脸颊粉嘟嘟的。 马车里早已烧暖了炉子,宁婉清一进车厢就把大氅解了,和花令秋挨着坐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就依偎到了一起。 「我觉得孟绍扬看你的眼神好像有些古怪,」她觉得这样靠在他怀里很舒服,懒懒地闭上了眼睛,「你们昨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花令秋笑道:「大概他突然发现其实我比他玉树临风吧。」 宁婉清忍不住笑了出来,说他:「你近来倒是越来越不谦虚了。」 「在你面前我还用得着谦虚么?」花令秋搂着她,笑叹道,「我原以为我挺与众不同的,现在发现也不过只是凡夫俗子。」 他以前一直觉得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并不重要,他也根本不在意人家觉得他无能,可是自从他喜欢上了宁婉清,就开始在意起了她看自己的眼光。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不希望得到自己心爱女人的肯定。 他也是如此。 宁婉清像是明白他的意思,闻言浅浅一笑,顺手轻抚他的背脊,说道:「既然是事实,原也用不着谦虚。」 「知我者,清清也。」花令秋笑着,垂眸在她额角一吻,看着宁婉清含笑闭目浅眠,他心中开始思量起了另一件事。 ☆☆☆ 等到了回到宁府那天,得到消息的宁太夫人老早就在青松院眼巴巴地等着孙女和孙女婿前来请安问好了,见着宁婉清和花令秋进来的第一眼,她目光先是一顿,旋即就笑弯了眉眼。 第68章 几个人说了会儿话,太夫人就把宁婉清单独叫到了次间去,等人来了,她拉过宁婉清的手,当头就是一句:「你们圆房了?」 饶是宁婉清见得大场面再多,遇到这种情况还是有点儿发窘,愣了一下,才红着耳根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宁太夫人笑眯了眼睛:「好,好!我就说夫妻两个多相处就容易培养出感情,看你们这出一趟远门,总算是该做的都做了,我的曾孙也该提上日程了。」 旁边的掌事嬷嬷听着也忍不住笑,老太太一高兴,说话也是百无禁忌的,没看见大小姐耳朵根子都红透了么。 宁婉清轻声道:「顺其自然吧。」 太夫人乐呵呵地拍拍她的手:「你能这么想就好。」 「……祖母,」宁婉清忍不住有点儿好奇地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她的霜兰院不是寻常院子,从上到下嘴巴都严得很,更没有哪个敢来听她的墙根,就算是太夫人亲自派人过去,也不会没有人禀报。所以她非常意外祖母不仅知道她和花令秋一直是名义夫妻,还能刚见到他们回来就断定两人已经……总之,她很惊讶。 宁太夫人听到她这么问,脸上居然透出些得意之色,笑道:「终归是我吃过的盐比你走的路还多些,男女之间的关系亲不亲近,有时不过看一眼便知的事。怕是你自己都没有发觉,你们这次回来,肢体间亲近了不少。就连眼神都带着,哟,那个甜腻腻的,生怕人家不知道是新婚似的!」 「……」宁婉清彻底红了脸。 宁太夫人也知道这个孙女脸皮薄,不再逗她,笑着转开话题又同她闲聊了几句,等喝完一盏茶后,祖孙两个才又去了前头和其他人会合准备用午饭。 晚上宁婉清先回了房里,一边洗澡一边想着第二天要做的事,估摸着应该先去看看西山那边的茶园,按照时间算,等过完年的时候这批茶就差不多能采了。 还要去给苍老先生那边送封信说自己回来了。别的不提,她想,先这样走着看吧。 然后去瓦市看看,还要审一审这段时间的账目,听听近来的事务汇报……宁婉清想得入神,一不注意,水已经有些凉了。 「彩鸢,」她唤了声,「加水。」 过了片刻,净房的门从外面被推开,她不经意抬眸,顿时吓了一跳。 「紧张什么?」花令秋笑着过来试了试桶里的水温,然后给她加了水进去,「不是你让人来加水的么。」 虽然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但宁婉清还是不大习惯被花令秋这样看见,尤其是他此刻衣冠楚楚居高临下,而她却……又是在水里……真是一览无遗。 这状况让她不免有些羞窘。 她就略有些尴尬地稍微缩身坐了起来,目光也有些左闪右躲的,说道:「你不是和爹去讨论字画了么?怎么回来这么早。」 「那还不简单,我说你在等我,岳父就放我回来了。」花令秋走到她身侧,顺手脱了外衫丢在衣架上,然后含笑蹲了下来,瞧着她的眼睛,「我帮你擦背吧?」 宁婉清忙道:「擦过了,你先出去,让彩鸢进来就是。」 花令秋没有接话,反问道:「西山的茶园采收之后,你有何打算?」 这话题转得太快,宁婉清的思绪顿时被他给带走了,一说到正事上,她立刻沉稳起来:「我刚刚也在想,既然他说让我来经营,那也就是说他并不在意利润多少,虽说他大概是想笼络我,但到来的机会不要白不要,我尽量多赚些,也好多分他些,如此也就更算不上我欠他了。所以,我想把这批茶试试运去南方,你可有能合作的人介绍?」 花令秋轻抚着她松松挽在脑后的长发,微笑道:「不必这么麻烦,只要你把手中有这批茶的消息在闻花城里放出去,自会有人来找你合作,你只需坐等着收钱就是了——倒是你,不用考虑太多,无论是谁来,都犯不着和银子作对。」 宁婉清听他这话的意思好像是已经猜到了会有谁来上门求合作,于是扬起脸正想再问,却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蓄谋已久的他低头吻住了嘴唇。 第二天宁婉清从西山茶园回来之后,就嘱咐手下的人把消息放去了闻花城。之后果然如花令秋所料的那样,没过两天,就有人登门来找她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和花令秋关系要好的尚家三公子尚祺,见着宁婉清开门见山就说明了来意。 第69章 照他的意思,这批茶虽然比不上最好的那种,但终归是马勒茶,而且又是自家采摘的,首先成本就降了不少,若是在市面上销售肯定很快就能起到补充的作用,利润大有可图。而宁家的商铺之中能够和这玩意儿沾边的也只有茶行,且规模还非常一般,位置更不在丰州主城内,有多少人买都不一定。 但尚家却不同,他们名下经营有酒楼。 宁婉清对尚祺倒是挺有好感的,光是看在花令秋的面子上她也打算答应对方入伙,何况他说得还挺有道理——没想到平日里玩玩闹闹的尚三公子其实也有这么靠谱的一面,难怪在尚家受宠爱,又能和花令秋走这么近。 可是她却另有犹豫,不因其他,只因她又想起花令秋说的话,总觉得可能在他的预测里,也许还有其他人想参与。 于是她想了想,就折了个中,对尚祺道:「尚三公子说的有道理,何况凭你和令秋的交情,此事也应当算上你。这样吧,等我让人拟个章程,再请你过来详谈。」 尚祺觉得这已经算是准话,于是高高兴兴地告了辞。 过了不到一天,花宜春亲自来了。 宁婉清见到他的瞬间,立刻就明白了那天晚上花令秋说的那句「无论谁来,都不要和银子作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说弟妹和二弟回来的时候特意去玉城看望了小妹,」花宜春的开场白就显得家常了不少,「不知她在那边可好?想来她对你这个嫂嫂应是言无不尽的。」 宁婉清看得出来,花家其实也知道自己和孟家结亲的举动容易让宁家心生疑虑,所以趁着这批茶叶采收的机会,主动寻求合作——想来条件应该也会颇为丰厚,而且花宜春开口这番话,也是想表示宁、花两家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她便笑了一笑,说道:「大哥不必太过担忧,我看飞雪嫁给孟公子之后过得很高兴,我和令秋也替她开心。」 一语双关。花宜春听得明白,含笑颔首。 随后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花宜春问起花令秋,得知后者今天带着宁平心出门会友去了,还颇有些惆怅地笑道:「他现在也不怎么回家,想要见他一面倒是不容易。」 宁婉清垂眸喝茶,微笑不语。 许是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花宜春也不再提家事,转而切入正题同她说起那批茶叶的事来。 宁婉清自然不会拒绝与他合作,只是也把话说得很明白,尚三公子是花令秋的朋友,又是先来一步,自己当然不能毁约。于是两人一商量,就决定三家一起合作,只等着把尚祺也找来商谈细节。 宁婉清表面虽不动声色,其实心中对这个结果感到相当满意,能和有实力的伙伴合作倒是其次,最主要是有花家参与,即便这批茶和苍琊帮的关系以后被人所知,有谁想借此做宁家的文章,花家也不可能置身其外,甚至是改弦易辙地去亲近紫霞山庄。 她忽然觉得,也许花令秋原本就是在帮她如此着想的。 想到这个,宁婉清心里顿时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涩。倘若不是花令秋对他自己在花家的地位丝毫不抱希望,又何至于早早为她筹谋防备这些? 她突然很想抱一抱他。 午饭后,纯光端了药进来给她喝——上午宁太夫人刚刚让大夫来给宁婉清把过脉,说是她体质虚寒,于是给她开了些补药方子。 宁婉清很不喜欢喝药,看见那满满一碗深褐色的汤液就忍不住皱眉,再三鼓起勇气,才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接过来仰头一口气喝了。 正巧被刚进门的花令秋看见了她皱眉苦脸的样子,又明显闻到了屋子里的药味,就问道:「怎么喝起药来了?早上还好好的,是哪里不舒服?」 他说着就要走上来探她的额头。 宁婉清想起祖母和大夫说的话就有点儿红了耳根,于是拉住他的手,佯装随意地道:「没什么,只是祖母太过关心我的身体,非要大夫给开的补药,我顺着哄哄她罢了。」 花令秋看了她半晌,笑笑没说什么,转身又出了门,没过多久,就给她带回了一盒玫瑰霜糖。 这种糖在好一点的糖铺子里都有得卖,但味道做得最好的却要属丰州主城那家最出名的王记花糖铺子。 宁婉清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王记铺子的玫瑰霜糖,心中霎时说不出的滋味甜甜软软的,嘴上说他:「我原本很少吃甜,不过喝两碗药罢了,何必让人特意跑这一趟。」 第70章 丰州主城说远不远,但去一趟还是得有段车程,何况还要专门找去这王记铺子。 「你原本就不爱吃甜,难得吃一次,自然更要吃好入口的才行,否则你必定更难下咽。」花令秋如是说着,还亲手喂了一块到她嘴里,两人目光对视了半晌,他忽而又笑道,「别说我没警告你,你现在看我的眼神,非常危险。」 于是当天晚上,宁婉清被他拉着胡天胡地的时候,就彻底明白了他说的「很危险」是什么意思,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是在「循序渐进」的! 等到一切结束,她迷迷糊糊被他抱着收拾了一番又换了衣裳,终于安安稳稳要去见周公的时候,恍惚感觉到他的气息再度压近,停在她耳畔咫尺,若即若离。 「清清,」他含笑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说道,「谢谢你。」 她很想问他谢自己什么,可话到心头,却终被阵阵迷糊思绪的困倦化作了模模糊糊的单音。 花令秋也没再说话,却将她温柔地拥在了怀里。 ☆☆☆ 过完了年,春意也渐渐地浓了。 西山茶园的马勒茶也终于到了可以采摘第一批新茶的时候,因事先早有安排,一切都进展得有条不紊,其间宁婉清也让人去跟李素那边打过几次招呼,但每次苍琊帮那边都是很快就回了消息,说都让她自行决定。 苍老先生那里却一直没有消息回来,宁婉清只好又去问李素,得到的答复却是帮主离开丰州了,暂时没有说几时回来。 宁婉清也就没有再去打听。 马勒茶的买卖很快就由花家牵头,联合尚家那边做了起来。不得不说尚祺这种爱吃爱玩儿的公子哥在做这些生意的时候脑子还是很灵活的,和花家也是有商有量并不伤和气,花家做茶叶买卖,他就索性跑去做茶食,因比起贵价的那种便宜了不少,消息一传出去,很快传十传百,以前吃不起的,很少吃的,很快就从丰州四面八方追捧而来。 之后宁婉清每次见到尚祺,他都嚷嚷着要请他们夫妻吃饭,有一回去了,他多喝了两杯,拉着花令秋就不放手了,口中直念叨:「花二,咱们兄弟不说二话,以后只要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来找就是!」 花令秋虽笑着没多说什么,可宁婉清却从中看出了几分端倪,猜测某人多半是暗中帮他们使了些力却没有告诉她。 三人正有说有笑地喝着酒,忽然有下属敲门而入,不知对纯光低声说了些什么,后者亦是脸色一变,随即快步走到宁婉清旁边,俯身耳语了几句。 宁婉清闻讯,眉头一皱:「可查到原因了?」 见自家少主并没有回避他人的意思,前来报信的下属也就不再遮掩,拱手说道:「回少主,已经查过了,是有人蓄意纵火。」 花令秋沉吟须臾,问道:「是茶园出了事?」 宁婉清点点头,又看向一脸震惊的尚祺,说道:「烧坏了一大半。」 「……谁这么大胆子?」尚祺很是惊愕,「竟然连宁、花两家也不放在眼里?!」 这生意传出去,但凡是圈子里的人只要一打听就很容易知道背后挑大头合作的其实是两位城主亲家,两边的少主都出了面,居然有人敢在老虎脸上捋须,这实在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胆子。 宁婉清首先怀疑的就是三江十九寨,可是一想双方近来也并无什么冲突,对方除非是闲得发烧,否则应该不至于如此挑衅。 官家就更不可能了,两家人向来把和官府的关系打点得很好。苍琊帮跟黑水帮虽然是丰州的地下势力帮派,可是这么久以来大家都相安无事,而是面子上的工夫都做得很好,尤其苍琊帮更没必要自己拆自己的台。黑水帮么,自己手里做着苍琊帮分给他们的生意,这么一个茶园也还不至于让他们眼红至此才是,还要担着与宁家撕破脸的风险,实在没有必要。 那就只剩下面和心不和的所谓「同道中人」了,莫非……是紫霞山庄? 宁婉清如此想着,过了半晌,转头吩咐道:「让人守住茶园不许进出,等天亮了再仔细查一遍。」 下属领命转身而去。 发生了这种事,宁婉清和尚祺自然也都没了胃口,尚祺很快就告辞回去准备安排他那边的善后事宜了,宁婉清也派了人去给花宜春送信,好让对方早做安排。 第71章 回到宁府之后,宁婉清就先去了上院找宁承琎,花令秋目送她离开,这才转身往霜兰院的方向走去。 「查岳松。」他言简意赅地吩咐了三个字。 早已在身旁准备好随时候命的逐流立刻恭声应道:「是。」 「他突然如此不留余地,必定是有人说过什么,才让他起了这种狠心。」花令秋停下脚步,看着廊外静静洒落的冼白月光,眸色渐渐微凉。 「我要知道这个人是谁,」他说,「找出来。」 宁婉清向来不是个冲动的性格,因此她虽然第一时间有些怀疑茶园失火是冯家所为,但却并未急着动作,只是暗中遣了人去盯着紫霞山庄。 之后她越想,就越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奇怪。倘若此事果真是冯家干的,那现在的情况是不是就太过平静了些?难道冯存义会想不到自己首当其冲就要怀疑他吗?她若是冯存义,此时不外乎两种状况:要么是根本不在乎与宁、花两家甚至是闻花城其他几家富贾大户撕破脸,要么就必须做点什么马上转移视线以洗脱嫌疑。 可无论是哪一种,冯家到现在都没有任何相应的后续招数……于是宁婉清就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也许是有人故意想要挑拨他们之间斗法,那会是谁呢?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苍老先生。那个背景神秘,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消失不见的人。 会不会他所谓的消失根本就是一种障眼法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成,就立刻像是在她心里扎了根,不可抑制地生长起来。 宁婉清打算亲自去找李素,谁知还不等她登门,李素却已先让人送了信来说要约见她。 或是为了消除她的戒心,还颇为体贴地直接把地点定在了西山的庄子里,似乎是为了显得自己一点都不心虚。 宁婉清当然更加不会拒绝。 一见面,李素就开门见山地入了主题:「……宁少主,茶园失火一事我已让人查过了,确定是黑水帮干的。」 宁婉清低头喝茶,并未言语。 李素见状,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两句心里话想跟你说说。」 宁婉清抬眸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随意给纯光使了个眼色,后者便会意地领着其他人退出了屋外。 「我知道出了这种事,你肯定会怀疑到我们帮主身上。」李素毫不避讳地主动说道,「但帮主他老人家绝不会害你,你大可仔细回想一下,他与你做师生以来,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在真心点拨你?」 宁婉清一直沉默地喝着茶,等她巴拉巴拉地说完了一大堆,才抬起头,笑了一笑:「岳松是不是最近被门夹过脑子?」 李素也知道她多半会不信,想着自家帮主的吩咐,便坦然道:「实不相瞒,近来他刚刚在帮主手里栽了个跟斗。」 宁婉清微怔,这件事自己倒是没有收到过消息。 「事情是在关外发生的。」像是猜到对方的疑虑,李素解释道,「他想绕过我们在那边办事,被帮主知道了,自然是要给些教训的,所以略施手段让他狠狠亏了不少银子。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刚好您这边和花家还有尚家他们做马勒茶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可能听了些什么谣言,以为您和那件事有关系。」 「说实话,我们也没想到他会迁怒于你们。」李素神情间颇有些无奈,「他这么做,恐怕一是想使个绊子,二也是要试探一下你身后合作的背景。」 照理说确实不应该,当初宁婉清答应苍老先生合作种植了这片茶园,苍琊帮那边其实是办得很妥帖的,出面和宁府签订文书的全是经得起查底的人,就算是有人不怕麻烦甚至找去别人的老家都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偏偏这么巧在此时漏了风声给岳松……莫不是某人在贼喊抓贼吧? 自从怀疑了苍琊帮在关外的背景之后,宁婉清就一直心存疑虑,此时自然更难信任,她想了想,淡淡笑问道:「那苍老先生觉得我应当如何做?」 出乎她意料的是,李素却摇摇头,回道:「什么也不必做。」 宁婉清有些意外:「什么也不做?」 她不怕有人想跟自己过招,因为只要一动就会有破绽。可眼下苍琊帮是何用意?她真的有点儿看不明白了。 李素点了点头,确认她没有听错:「帮主离开栖霞城之前就已经说过,等他这次回来之后就会辞别宁少主,从此师生前事尽消。这次茶园失火,我也已经通知了他老人家,现下他已经传书示下,我这次来除了想向宁少主解释清楚之外,也是想请宁少主帮个忙,什么也不必做。」 第72章 什么也不必做。李素再次重复的这六个字,让宁婉清不由细细品琢起来。 「到时候宁少主自然便知。」留下最后这句话,李素便飘然离去。 ☆☆☆ 宁婉清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暂时静观其变,一面派人暗中盯着黑水帮那边的动向,一面若无其事地重新整顿起了茶园。 过了几天,之前派去京城那边帮沈长礼的下属送来了消息,她才知道春闱的结果出来了,沈长礼果然不负众望被钦点了探花。 据说就这样心高气傲的沈大才子都还不太满意,宁婉清笑笑,让人送了份礼去京城,至于沈家那边因还没有消息放出来,所以她便只是通知了花宜春一声,提醒对方也随礼道个贺。 毕竟沈家这代出了个探花郎,看样子又要重新兴盛数年,之前沈长贤的事估计也就不会有人再提了。 宁婉清回到屋里的时候,花令秋正靠在卧榻上看书,见她进来,便笑着朝她伸出了手。 她不禁也弯起唇角笑了起来,把手递到他掌中,然后顺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我让人在灶上煨了乌鸡汤,」他说,「你先喝一碗。」 宁婉清点点头,又忍不住笑:「我觉得最近都快被你们给养胖了。」 花令秋在她手背上亲了亲:「养胖了才好,你近来清减了。」言罢,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刚才随波送了个字条来,说是在府门外不远有人塞给他的。」 宁婉清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个日期:三月初九。 「我顺手查了下黄历,」花令秋玩笑着说道,「那天忌动土,宜出游。」 这什么跟什么啊。宁婉清失笑,只是笑意还未全开,脑海中便倏然闪过了一道灵光,想起了那天李素跟自己说的话。 忌动土,就是让她什么也别做。 宜出游,就是让她避开风头。 宁婉清不禁有些出神,直到花令秋唤了她好几声才听见:「你说什么?」 「没什么,」花令秋温然含笑地望着她,「我问你是怎么想的。」 她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在想,我们好像还没有一大家子出去玩过,不如趁春华正好,我们叫上父亲和祖母他们一道出去踏青吧?」 花令秋看着她的眼睛,须臾,莞尔颔首:「好。」 宁婉清就同他闲聊起来,说到了沈长礼中了探花的事。 花令秋这才知道她还有手下在沈长礼身边帮着办事,顿了半晌,说道:「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估计再查也是查不出什么来了,你的人总在他身边留着当差也不是个事,如今他又正是惹眼之际。当今圣上最不喜朝中官员和江湖中人交往,我看还是早些把人叫回来吧,他若还有需要,我托京中的朋友帮他安排一二就是。」 不然这叫什么事?沈长礼中了探花与她又没关系,他才不信这是那两个下属吃饱了没事干专门写封信来给自家少主报这份喜,这消息连最该到处显摆的沈家都还没有放出风来呢,明显就是沈长礼示意的。 花令秋根本不想给沈长礼「公器私用」的机会,也不想宁婉清和他有这样的牵扯。 宁婉清听了他的话,颇觉得有些道理,于是笑道:「你还在哪里有人脉?不如都告诉我也好心里有个底,知道什么时候好赖着你帮忙。」 花令秋涎着脸笑道:「你亲我一下,我告诉你。」边说着边自己就凑了上来。 她笑着左躲右闪。 两人嬉闹着,从屋里传出阵阵笑声。 ☆☆☆ 到了三月初八那天,因家中长辈对宁婉清的提议都很是心动,于是当天上午就大大小小地坐了几车,又带着这样那样惯用的日常物事,浩浩荡荡地去了距离栖霞城约有大半日路程的澧县。 花令秋早已让人将食宿行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就连宁承琎见了都不由暗暗点头,越发地觉得这个女婿实在是让自己称心又如意。 三月初九,一大家子人悠悠闲闲地踏了一天青,宁承琎还兴之所至地在半山凉亭做了首诗。宁婉清一整天都笑吟吟地陪在家人身边,难得地透着那么几分娴静之意,只有她身边亲近的人才看得出来,她这天对时间的流逝非常敏感,而且只要有人经过她都会抬头去看。 第73章 就连纯光和随波都看得出来,少主像是在等什么。 入夜,宁家众人和昨晚一样宿在了花令秋安排的一座山间宅院里,将近子夜时分,静谧的院落忽然传来了略显焦急的叩门声。 声音其实并不大,但在这样的夜晚却足够显得清晰。 宁婉清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刚坐起来,她就发现花令秋并不在枕边。 她这才想起他下午的时候闻讯去处理人际上的事了,看样子是还没有回来。 纯光在外头轻轻敲响了门:「少主,城中急报,城主请您过去。」 果然来了。 宁婉清很快穿上衣服,开门走了出去。 宁承琎的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灯,他坐在圈椅里,灯影间脸色有几分沉重,见到自己女儿进来,他皱起的眉头才终于有了些许的舒展。 「你把事情再对少主说一遍。」他吩咐前来报讯的人。 那人拱手道是,然后便冲着宁婉清恭敬地道:「少主,今天夜里黑水帮主岳松被人杀了。」 「什么?你说仔细些。」宁婉清没想到苍琊帮的胆子竟然这么大,不仅说开战就开战,而且毫无顾忌,一上来就直接先灭了岳松。 他们也不怕黑水帮激愤之下反扑么? 「今晚他本来在为新收的外室庆生,所以在那处别院留宿。」那人道,「据说酒酣耳热之际突然有人闯进去说他霸淫良家女子,争执间他所有的护卫全被杀了,岳松也被人一剑封喉。」 好利落的身手,好果决的杀伐!宁婉清道:「那个外室呢?」 「不见了,现在官府那边已将此案趁夜移送到了栖霞城。」那人说着,又看了眼宁承琎,犹豫着道,「少主,这事儿要说起来其实也未必就该咱们来管,官府那边显然是想推责。」 是啊,宁家管的是江湖纷争,现在岳松到底是被谁所杀根本就没有定论,万一真是那良家女子的家人呢?官府却已经像丢烫手山芋一样连夜把案子丢过来了。 难怪李素要让她避开,倘若她和父亲当时在府里,少不得要立刻做出姿态走这一趟……等等,那也就是说,苍琊帮那边还有后招收拾残局了? 局面尚未明朗,还是先静观其变地好。 一念及此,宁婉清便对宁承琎道:「我看,既然我们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做什么了,那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一帮之主就这么被人给杀了,而且还是丰州的地下势力帮派,事情查起来肯定是千头万绪纷繁复杂,免不了要涉及他人帮派内务,恐会引人猜忌。更何况杀他的那个人光从手法来看就是个高手。 宁承琎想想就觉得头疼,现下听女儿这么一说,意外之余回过神来,不由笑了。 「嗯,」他沉吟颔首,说道,「夜深了,先回去休息吧,你祖母年纪大了也经不得劳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宁婉清等人应声行礼告退。 走回到自己房门前,还未伸手推门,她就已听到里面传来了些微的响动。 宁婉清警觉心骤起,微微侧身的同时一把用力将虚掩的红木双开门推了开来。 下一刻,却见花令秋正在窗前赏月,夜风轻拂,他就站在那里,一身清爽,盈盈如玉。 闻声,他回过头,向着她眉眼轻弯地一笑:「我还以为回来的时候你在床上等着我呢,所以还悄悄翻了墙。」 宁婉清见到他的瞬间便霎时松了防备,心中充满了柔和之意,边朝他走去,边含笑道:「谁让你回来地这么晚,又这样不巧?」又关心道,「事情都办好了么?没有什么麻烦了吧?」 「嗯。」花令秋温然一笑,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月色下,他眸光幽深,语气平静地说道,「解决了。」 很快,宁婉清就知道了苍琊帮的后招是什么。 还不等宁家的人赶到益城,短短一天之内,黑水帮自己就把事情给解决了——说是解决,其实却是自相残杀。 而且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岳松的长子得悉父亲被杀的噩耗,惊惧之下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死了。 岳松的小妾倒是多,可是儿子却只有三个,其中两个是正妻生的,长子便是其中之一。现下大的死了,小的还不及冲龄,小妾生的那个年纪倒是够,可是身份到底差些。 第74章 这么一来,帮中有资历的几个堂主自然蠢蠢欲动。 宁婉清乍听之下大感震惊,但旋即就觉得事情发展至此是情理之中。岳松这个人向来不大会治下,所倚仗的手段无非是强权,这些年黑水帮虽然因为搭了苍琊帮的风赚了不少,可岳松却不是个大方的,而且赏罚并不算公正,底下有人对他不满实在太正常,加上他得意之后越发地惯爱听些溜须拍马的话,她早就听说黑水帮内部暗中有些不和了。 现在他人死了,压在黑水帮众脑袋上的强权没了,剩下的只有好拿捏的家眷还有一个令人眼馋的大摊子。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岳大少爷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出挑的地方,但再怎么样也是跟在岳松身边带练的,绝不至于如此失了方寸摔死自己,宁婉清根本就不信这个说辞。 但事实如何重要么?黑水帮的人都没求她出头,她自然不会去插手。 据说当天晚上岳松的尸体就被黑水帮的人连夜带回去了,很快就在宅子里搭了灵堂,接着一个接一个的重量级人物到场,像是生怕错过了什么似的。随后便是不出意外的分成了两派,分别支持两位少爷,互不相让,然后不知谁挑了头,先是骂架,随后开始互相指责怀疑是对方暗中下的黑手想夺权,跟着就动起了手。 岳家的小少爷被吓得哇哇直哭。 等到宁婉清一行抵达益城的时候,黑水帮的主权大事已经尘埃落定了,最后是支持岳松正妻母子的这一派得了势。 她步入岳家大院时,下人们正面色苍白地在洒水扫地,依稀可见还有血迹未清。 出来迎她的是黑水帮副帮主的徒弟——她这才知道原来黑水帮如今又新设了副帮主的位号,对方客气周到地把她领去了灵堂,岳松的遗孀披麻戴孝地跪坐在那里,神色间透着几分木然。 宁婉清走上前,从小厮手中接过香上了,然后沉吟须臾,转身走到了那孤儿寡母的面前。 「夫人节哀。」她缓声说着。 岳夫人微微点头,扯出一抹空洞洞的笑容来:「宁少主有心了。」 宁婉清看了眼紧紧倚在她身边的小男孩,浅浅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然后转头迎上几步,走到了个长得白胖白胖的中年男子面前,抬了抬手以示礼节:「曹副帮主。」 以前是曹堂主,现在却是副帮主了。 曹副帮主含笑回礼:「宁少主远道而来,用了午饭再走吧?」 正是敏感时期,宁婉清不想掺和黑水帮的内务,婉拒道:「……原是为了要紧事来的,就不多耽搁了。」不过既然来了,她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于是问道,「张大人那边,曹副帮主可有什么话要我转达?」 曹副帮主知道她这是在问自己打算如何处置此事,便做出一副颇为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道:「不瞒宁少主,先帮主骤然离世,一时间什么狼子野心的都现了原形,昨夜帮中刚刚清理了一次门户,动静是闹得大了些,还要有劳宁少主在知州府衙那边代为解释一二。」 宁婉清点了点头:「那我就先告辞了,不知副帮主可否派一个人带我去案发地看一看?」 曹副帮主十分配合,当即唤了声「闻舟」,随即,一个五官端正,气度温和的年轻男子立刻应声从一旁走了上来。 宁婉清知道这个人,他全名叫做陆闻舟,早在曹副帮主还是黑水帮五堂主末席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其手下办事了,不过当时他和曹副帮主一样,都不怎么打眼。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这个进退有度的年轻人,心中自有思量。 陆闻舟亲自带路,领着宁婉清去了昨天事发的那座别院,一路上他彬彬有礼,态度谦和,却极擅言辞,不过寥寥数语间,就已暗示了宁婉清两个消息。 其一,事已至此,小帮主年幼,黑水帮刚刚经历了一次大清洗,正是需要稳定人心之时,所以曹副帮主和新堂主们有意自行缉拿凶手。 其二,西山茶园失火之事的确是岳松派人所为。 宁婉清心中明镜似的,这是人家在让她行方便。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陆堂主,」她从容回应道,「听闻岳帮主生前对我有些误会,不知是因何而起?」 陆闻舟笑了笑,说道:「我记得,宁少主有个从妹嫁去了紫霞山庄?」 第75章 宁婉清一愣。 陆闻舟点到即止,不再多言,含笑引着她走到了一间柴房外,当着看门的下属,对她说道:「少主有心为我黑水帮缉凶,光是这份心意吾等上下皆感激不尽,自当回报。」 话音落下,房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随即,三个被蒙着眼困得结结实实的男人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门庭不幸,出了这种惹是生非之徒。」陆闻舟站在她身旁,似充满了歉意地说道,「还好曹副帮主英明果断,及时清理了门户,这才抄出了这几个人。」 言下之意,他们是要把西山的事栽赃到这次夺权失败的对头身上,顺便把人交给宁婉清讨个情。 可真会算计。宁婉清眼底闪过一道凉意,面上笑意微浅,沉吟道:「我看,既然曹副帮主有意整顿内务,这几个人就还是留给他处置吧。」 这一环接一环的,保不准她前脚刚把人带走,后脚就会传出岳松的死与她有关,再说姓曹的怎么证明他自己和西山的事无关?先给她一闷棍,然后还想在她这里讨个好,这种手段对方未必做不出来。 出乎意料的,陆闻舟并没有再劝说她,听她这么回答,立刻应了:「那在下就跟副帮主转达一声。」 之后两人也没有再继续这些话题,径直去了岳松被杀的那个房间。 屋子里早已经收拾干净了,宁婉清慢慢打量着周围,一会儿弯腰看看这里,一会儿伸手摸摸那里,陆闻舟在旁边侯立着,既不催也不问,眼观鼻,鼻观心。 等到出了别院和陆闻舟告辞之后,宁婉清坐上自家马车,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小姐?」纯光还从未见过她这样。 「十招。」宁婉清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只用了不到十招就杀了岳松。」 能成为一帮之主,尤其早年间黑水帮还是丰州地下势力的龙头老大,岳松自然不会是个废物,相反,他是个高手,而且是准一流的高手。 「曹勇和陆闻舟和苍琊帮联手了。」她闭上眼睛,终于做出了论断。 不,也许甚至可以说,这两个人早就和苍琊帮勾结到了一起,否则一个毫不打眼的五堂末席,怎会在这种突发状况下先发制人,打的其他人毫无还手之力,轻易就坐上了副帮主之位?那灵堂设的如此及时,连多一刻都没有耽误,所有的一切显然都是早有布置。 刚才她故意旁敲侧击地问起新帮主年幼,听说之前岳松在关外的买卖做的也不大顺利,不知曹勇他们可有什么头绪。谁知陆闻舟一副早有安排并不费心的样子,好像根本就不打算瞒她。 他们肯定已经和苍琊帮有了某种默契。 「一定是他亲自出手了。」宁婉清笃定地道。只有苍老先生出了面,曹勇等人才会表现得如此安心,何况从现场痕迹来看,岳松当时非常的恐慌。 纯光见她眉宇间思虑之色深重,便宽慰道:「也许是他们事先已给岳帮主下了药呢?」 宁婉清摇摇头:「你看了那打斗的痕迹就知道,岳松当时行动如常。而且如果需要下药的话,就犯不着一剑封喉,谁来捅两刀都行。」 他这么做,显然是要给黑水帮后续掌权的人施以警告。 如果不出意料,接下来,黑水帮将要名存实亡,基本上就成了攥在苍琊帮手中的傀儡。 他只动手杀了岳松一个,却让黑水帮整个从内而外的被击溃,苍琊帮的人甚至连场子都不用去争去抢。 这个人,不仅擅长利用人心,而且手段狠辣。如果为敌,那必定是她见过最强大的敌人。 宁婉清突然想起了李素的话,她说他有意离开栖霞城,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面挡在自己与这位老师中间的纱帘,从来都没有掀开过。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桃花夫君太招人》卷一 作者:听风华 02、《桃花夫君太招人》卷二 作者:听风华 03、《桃花夫君太招人》卷三 作者:听风华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