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妃传》 第一章 是穿是死选一条 沈濯的行事风格一直都是简单粗暴。 你骂我,我就十八辈儿祖宗骂回去。 你打我,我就照死里打回去。 所以她在打完生平最心狠手辣的一架之后,看着被打死了的对方,她那颗先天不足的心脏骤停,著名的吴兴女魔头倒了下去。 失去知觉之前,沈濯轻轻地松了口气:终于,要死了啊…… 当她再度醒转的时候,觉得特别遗憾。 怎么没死成啊? 不过—— 身上的睡衣衣料为什么会这样细滑? 身下的床褥为什么会这样香软? 尤其是,为什么自己好像有一头浓密柔润的长发…… 为了打架方便,自己从来都是剪板寸的…… 还有,周围在哭的人,怎么哭得都这样奇怪—— “微微,娘的宝贝儿啊……你这是要摘娘的心肝啊……” “我的微微啊,你若活不成,祖母也不活了……” “小姐你快醒醒……小姐……” “母亲和大嫂先别急,太医不是说三天后方见分晓么,如今才两天……” “滚出去!谁让你来的?我告诉你,微微若有个什么,我让你那庶长女给她赔命!” …… 这是——做梦? 不像啊…… 可是,什么小姐,什么太医,什么庶长女,这分明都是古时候的称呼! 沈濯只觉得心脏砰砰乱跳。 特么的,我不是穿越了吧?! 沈濯不敢睁眼。 她怕一睁眼,发现自己真的穿越了,那可就——没法儿活了! 周围的人还在吵嚷哭喊。 心里越想越乱的沈濯,觉得自己现在简直是十脸懵逼。纯熟无比地运起晕倒逃避技能,沈濯头一歪又昏迷了过去。 夜静更深。 周围没有什么声响。 沈濯在黑暗中醒了过来,双目缓缓地睁开。 眼前不出所料,真的是古时候的床帐,古时候的烛台,古时候的多宝架、条案、线装书、博山炉、茶壶茶碗翡翠盏…… 沈濯闭了闭眼,深呼吸。 md! 穿越了,没错,就是穿越了! 沈濯努力地回忆着刚才睡着的时候,脑海里悄悄出现的那些人物、记忆—— 这是一个似唐非唐、似宋非宋的时代,国号大秦。 自己所在的府邸姓沈,原身也叫沈濯,乳名微微。 沈家老太爷有一妻一妾,妻子韦氏,妾室鲍氏,人称鲍姨奶奶。 沈老太爷共有三子二女,长子、长女和幼子是韦氏所出,次子和幼女是鲍氏所出。 自己的父亲就是府里的长子,母亲罗氏,自己还有一个幼弟沈承,刚刚过了周岁。 沈二老爷有三个女儿,分别是府里的大小姐、三小姐和四小姐。这三位的生母各自不同。大小姐沈簪是小鲍姨娘生的,三小姐沈溪是二夫人冯氏所出,四小姐沈佩则是出自莲姨娘——哦,小鲍姨娘是鲍姨奶奶的亲侄女儿。 沈三老爷娶妻米氏,成亲三年,今年年初米氏刚有了身孕。 沈濯的两位姑姑都已经嫁人了,因都在外省,所以来往不多。 沈濯皱了皱眉头。 虽然脑子里留下的信息谈不上清晰。但大致看来,这沈家还谈不上复杂,以自己一个离家十几年异地打拼的二十一世纪新新人类的本事,不露破绽地活下去,应该不难。 ——好歹是官宦人家的闺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也算得上是富贵荣华了。 要不…… 沈濯眨了眨眼。 穿就穿了,就这么着,好好地活下去吧? 周遭的奴仆下人们都在打盹儿。 嗯,现在应该是午夜了吧?不然,自己怎么会这么饿? 好想吃夜宵……肚子肯定是瘪的…… 沈濯下意识地抬手,衣料的摩擦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十分清晰。 趴在她床边瞌睡的大丫头猛地惊醒:“小姐?” 沈濯身子顿时一僵。 擦,被发现了! 这个丫头叫叫叫,叫什么来着? 尽心沉稳,应该是原身的两大贴身侍女之一,山茶? 沈濯装着刚醒,满脸茫然,沙哑着嗓子,弱弱地唤:“山茶……” 山茶几乎是瞬间泪崩:“小姐,小姐醒了!”抱着她的手,放声痛哭起来。 这一声顿时把一个院子的人都吵了起来! 原身是白痴吗?! 沈濯在心里暗骂不已。 这叫沉稳?哪里沉稳了?简直是丁点儿事情都经不起嘛! 不过是主子醒了,不伺候主子吃饭喝水,哭什么哭?! 沈濯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还没等她的表情做完,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了一位年轻妇人:“微微,我的微微……” 呃,这个年纪,这个神态,这必是原主她那个宠她上天的母亲大人了…… “娘……” 沈濯赶紧开口叫人。 罗氏几乎是用扑的,直接搂着她嚎啕大哭:“我的儿啊,你可算是醒过来了,你差点儿把娘吓死啊……” 沈濯的身子僵硬成了一坨铅块。 她可是,从来从来都没有被人这样亲昵地、狠狠地、紧紧地搂在怀里过啊…… 跟在罗氏身后的除了丫鬟们,还有一位四十岁往上的老嬷嬷,一头哭得鼻涕眼泪,一头命人给小姐赶紧备上吃的喝的。 这一位,应该就是那个疼爱原主到了骨头缝儿里的,原主的奶母秋嬷嬷。 罗氏和秋嬷嬷,大约是对原主关注最多、最熟悉的人了。 这是第一关! 沈濯加着小心,竭力地回忆着原主的行止,试探着应答:“娘,秋嬷嬷,我胳膊疼……” 罗氏连忙放开她,帕子胡乱拭了拭泪,手忙脚乱地去翻她的衣袖:“我瞧瞧——太医裹好了的,是不是刚才我碰着了?!” 沈濯这才发觉,额角上,手臂上,胳膊肘儿,还有膝盖外侧,都在隐隐作痛。 嗯?这么多皮外擦伤? 这是怎么回事? 秋嬷嬷忍不住咬着牙低声哭道:“大小姐不过十三岁的姐儿,怎么就这样狠心!这哪里是姐妹们之间的争持,分明是要害了我们小姐的性命!” 大小姐?那个二房的庶长女,沈簪? 沈濯有些茫然。 两个房头的小姐,各有各的爹娘前程,她跟沈簪什么仇什么怨,怎么会到了要命的地步?! 然而罗氏的目光却是立即紧紧地看向了她,低声急道:“微微,如今没别人,你跟娘说,到底是不是簪姐儿把你推到池子里去的?月娘说,她们几个赶回来的时候,亲眼看见了簪姐儿推了你一把,你喊了一声就掉进去了?” 问,问我?! 我哪儿知道啊! 第二章 有沈濯特色的失忆 沈濯正跟罗氏大眼瞪小眼,外头一个大丫头一边擦泪一边端着一个小小的荷叶红木托盘进来,脚一踏进来就嚷:“小姐,燕窝粥!” 沈濯被这一声,勾得肚子咕噜一声。 罗氏忙抬手去接丫头手里的碗:“两天水米没打牙,快,饿着我的儿了。” 那丫头却一躲,笑道:“夫人,让我们来。” 秋嬷嬷拦道:“先喝两口温水。饿坏了,不能吃得太快,肚子要痛的。” 沈濯温顺地哦了一声。 山茶忙递了一杯温水过来,沈濯边接边顺口说:“多谢……” 山茶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小姐!” 屋里一滞,所有的人都看着沈濯傻了眼。 靠了…… 忘了!这种年代自己怎么能跟一个奴婢说多谢!脑子进水了吗? 沈濯一边装作低头喝水,一边脑筋急转,凭着自己脑子里那些恍惚的记忆,拿定了主意,抬起头来,把杯子还给山茶,笑嘻嘻地说道:“山茶姐姐自从被祖母送到我房里,就一直尽心尽力地待我。我晕了这两日,醒来头一个见着的就是姐姐在不眠不休地守着我。难道还当不得我一声谢么?” 说着,又去瞪那个端着燕窝粥等着喂自己的丫头,“不像月娘,自小被我惯坏了,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自己逍遥去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唯有月娘撅起了嘴:“人家才刚换班而已,小姐赶巧了……” 山茶也忙笑道:“奴婢不敢当。月娘和奴婢轮流守着小姐的,她今儿白天守了一白天,实在熬不住了,奴婢才让她去睡的。” 沈濯心里呼了一口气,轻松地冲着月娘做鬼脸:“既然山茶姐姐都替你说话,我也谢谢你?” 月娘忙端了粥喂她,口中道:“都是我们份内的事,小姐别折死我了。” 嘻嘻哈哈的,沈濯吃完了一碗粥,才想起来,忙道:“我醒了的事,暂时先别跟祖母说,让她老人家好好睡一觉,明早再说不迟。” 罗氏和秋嬷嬷相视一笑。 秋嬷嬷欣慰地喟叹。 罗氏则抿着嘴笑:“哟,我们家的小霸王竟然也知道惦记旁人了?还用你嘱咐呢?我还不知道这个的?” 说着,脸色微微一肃,挥手令屋里的粗使丫头们都退下,自己紧紧地挨着女儿坐好,低声问道:“娘刚才问呢,到底是不是簪姐儿推你的?” 沈濯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十三岁骄矜艳丽的小姑娘的身影。 都是些孩子,想必分寸没有把握好罢? 上一世从出生到死,她也没享受过这样被母亲紧紧拥着的温暖,实在是不想再生事端。 沈濯有些生疏地把头靠在了罗氏的肩上:“娘,没有那回事。我,我不太记得了。应该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她在旁边,没拉住。都是小姑娘家,她哪里来的力气就能拉的住我了?” 罗氏瞪了她一眼。 沈濯拉着她涎着脸撒娇:“您别想了,算了。” 算了? 自家闺女到底是有多跋扈多任性可是全家都知道的,怎么可能这么大的事儿,竟然能说出来一句算了? 罗氏上上下下地打量沈濯:“你这是怎么了?撞傻了不成?” 沈濯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额角上的伤,跟着罗氏的话茬儿就皱了皱眉。 除了被惹急,其实自己心里是个最随遇而安的性子。 看来原主,却是个极爱惹是生非的家伙。 再说下去,怕是要露馅儿了! “娘,我晕……” 沈濯闭上了眼,皱着眉就往后倒。 罗氏吓得忙搂住她:“微微,娘的宝贝,微微!” 秋嬷嬷忙帮着把沈濯放平,躺好,急得搓手:“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山茶在旁边轻声安慰二人:“夫人和嬷嬷都先别急。小姐伤得不轻,太医都说了要看三天。况且病后体虚,小姐须得多躺躺,也是有的。如今才四更天,坊门还没开(注1),怕就是请医生也出不去。不如夫人和嬷嬷都先去歇一歇,奴婢陪小姐坐一会儿。等天亮了,禀明了老夫人,再去请太医来瞧罢?” 条理清楚,道理明白。 沈濯忙就着这个话头儿,故作虚弱:“娘,山茶姐姐说得不错。您熬了这几天,眼圈儿黑着,眼底青着。女儿都心疼死了。你先去睡一会儿。等天亮了,叫医生来给我看病也就是了。” 秋嬷嬷连连点头:“正是这话了。咱们闹闹哄哄的,小姐也没得休息。回头再把老夫人吵醒了,更不好。” 罗氏迟疑了一会儿,只得抚一抚沈濯苍白的小脸儿,怜爱地告诉她:“娘就在外头。你不舒服了,马上喊我。” 沈濯慢慢点头,自己伸手捂住额上的伤。 罗氏又叮嘱了山茶月娘好些话,才扶着秋嬷嬷一起去了对面休息。 总算女儿醒了过来,余者不过调理。罗氏放下了心事,虽然是沈濯的书房,唯有一榻,只能胡乱睡下,却是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秋嬷嬷更不必说,年纪不小了,熬了这两天两夜,早就疲累不堪,看着罗氏入梦,自己靠在椅子上,倏忽也就睡着了。 月娘奉命来悄悄看了罗氏和秋嬷嬷,见她们睡得香甜,悄悄地给她们搭上缂丝薄锦被,笑一笑,回去禀报。 沈濯支开了月娘,便是为了跟山茶说话:“山茶姐姐,我,我撞到了头,有些不对劲儿了……”说着,泫然欲泣。 山茶大惊失色:“什么不对劲儿?” 沈濯哭了起来,紧紧地抓着被子,做出一副胆小的样子:“我,我只记得娘亲、秋嬷嬷、你和月娘,我刚才想得头疼欲裂,却连爹爹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山茶姐姐,我怕我真的是撞傻了……” 山茶的手都颤了,却还是连忙抓了她的手:“小姐,小姐别怕!你只要记得这几个人便可以。其他的人,咱们慢慢地认。老太爷修道,每年都要出去云游半载,如今才走了两个月。咱们老爷点了河南、淮南两道的学政,怕是要等到明年春闱才回得来。府里就这么几个人,奴婢和月娘慢慢告诉您。您别怕。还有夫人呢!” 沈濯捧着她的手呜呜哭得伤心:“可是我连祖母都忘了……她老人家知道了,该多伤心呢……” 第三章 祖母的爱,晃悠悠 月娘回来的时候,沈濯正倒在山茶怀里哭得抬不起头来。 月娘唬了一跳,冲着山茶瞪起了眼睛:“你又作甚么闹得小姐哭?” 山茶给她使个眼色,轻轻拍着沈濯,柔声哄道:“小姐别怕,不碍的。阖家上下,连怀了四个月身子的三夫人都算上,老夫人最疼您。您又这样孝顺,这样体恤老夫人,她老人家绝对不会怪罪您的。您不是还记得奴婢是从老夫人屋里拨过来服侍您的吗?那您就一定相信奴婢,老夫人哪,保证一如既往地当您是心肝宝贝!” 月娘听着这话音儿不对,眨了眨眼,悄声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山茶不答,先哄着沈濯躺下,又给她擦了泪,掖好了被角,看着她抽抽搭搭地朦胧睡去。方拉了月娘到外间,悄悄地告诉她:“没瞧见小丫头子们都被支出去了吗?”把沈濯说自己失忆的事情告诉她。 月娘吓得跳起来:“还真撞傻了?!” 山茶忙拉住她,嗔道:“你小点儿声!小姐现在就是惊弓之鸟,就是看你一惊一乍的,才没敢对面跟你说!” 月娘哦哦了两声,连忙坐下,犹疑再三,跟山茶商量:“听小姐的意思,是不是不打算禀报夫人和老夫人?” 月娘从来都是不论对错是非,凡是沈濯说的话,一字不改地照做。 山茶却凝重地摇了摇头:“小姐虽是这个意思,咱们却不能这样做。你想,这都不记得人了,必是撞得不轻。若是日后好了还罢;万一因咱们拖延而严重了,咱们两个知情不报的,岂不是要被老夫人和夫人立刻拿去打死?” 月娘打了个寒战,忙道:“说得对!依你的,明儿个一早,咱们去请老夫人和夫人的时候,就悄悄地把这事儿禀报了。” 山茶连连点头。 两个人计议已定,不提。 沈濯看似睡着,其实却是竖着耳朵听她们俩说话。虽然模糊,却听懂了她们的决定。 沈濯松了一口气。 自己脑海里恍惚有原主的记忆,却十分模糊。有些人,有些事,颇有些张冠李戴的意思。 譬如山茶,她原是自己祖母韦老夫人房里的二等丫头。自己记得她原是叫六奴的,可她又不是沈家的家生子,也不是韦老夫人的陪房后人。 ——她是哪里来的?怎么就有这个本事混成了自己这个显然最得宠的小姐身边做贴身大丫头? 对于府里的丫头们来说,这可是个千金不换的好位置。 且不说一年四季的规定薪酬,光自己这个当小姐的随手赏赐,大约就比管家娘子们只多不少。 何况古时候不是常有的惯例?这陪嫁丫头一旦得了姑爷的心,顷刻间就能变了高门大户的姨娘妾室…… 沈濯胡想八想着,慢慢又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山茶和月娘便分头去禀报韦氏和罗氏。 罗氏被月娘咋咋呼呼的说法吓得腿都软了:“不认人了?难道,是真的撞傻了?” 秋嬷嬷又气又急,身子直抖,不是人拦着,都要冲出去找大小姐沈簪拼命:“都是她害的!” 主仆们在丫头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哭哭啼啼地去看沈濯。 桐香苑里,韦老夫人刚从床上坐起来,丫头就先报喜:“二小姐醒了。” 鬓边已经银星点点的韦老夫人惊喜交加,忙命人进来回话。 山茶进了内室,规规矩矩地肃手屈膝行礼:“老夫人起身了?” 韦老夫人急着穿了衣裳,一迭声地催着梳头,又忙道:“微微什么时候醒的?身子怎么样,可叫了太医没有?她娘还在身边?” 韦老夫人越高兴,山茶越不敢抬头,轻声道:“二小姐是三更时分醒来的,大夫人和秋嬷嬷都在。二小姐吃了一碗燕窝粥,便推疲惫要睡,又请大夫人和秋嬷嬷去休息,还提醒了夜深,暂时不必打扰老夫人歇息。” 韦老夫人的脸上笑开了花。 山茶深吸一口气,续道:“只是大夫人去后,二小姐悄悄地拉着奴婢就哭了,说其实除了大夫人,心里一片模模糊糊的,竟是谁都不认得了。还说头疼得厉害,晕得根本坐不住,偶尔还想作呕。” 山茶不敢说沈濯记得秋嬷嬷和自己月娘这些下人,反而连老夫人这个祖母、沈信言那个爹爹都忘了。 所以打了个马虎眼,只说了罗氏。 ——女儿撞了头之后,只记得娘亲一个人,这个话,说出去也算是正常。 韦老夫人唰地变了脸色,手里正在摆弄的碧玉莲花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你,你说什么?” 山茶哭了起来:“老夫人,我们二小姐,怕是,撞坏了头了……” 韦老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晃,身边的丫头婆子连忙一把扶住:“老夫人,老夫人别急!二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山茶吓得连连叩头,哭道:“老夫人,您可要保重,我们小姐若是知道奴婢吓着您,不要打死奴婢呢!” 韦老夫人强自镇定了下来,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握了身边心腹嬷嬷的手,一边看向山茶:“可请了大夫?” 山茶忙擦了泪:“因坊门过一时才开,奴婢就先急着来禀报老夫人一声儿,回去马上去请太医。” 韦老夫人回头下令,却是给陪伴她时间最长的一位老嬷嬷姓甘的: “老二老三这时候未必便起身了。 “老二,哼,忙。又是他女儿把微微推进池塘的,这件事不要找他。 “你马上去老三那里,叫他亲自去请前日的张太医过来。 “还有,老三媳妇怀着身子,虽然坐稳了胎。但孕中的人,闲事不理,恶言不听。家里乱糟糟的,别让她来回跑,只在院子里歇着便罢。 “她大嫂是最通情达理的,让她不要瞎客套。这个时候,不需要她亲自去看望微微。” 甘嬷嬷一一答应着,忙问:“上回去请张太医用的是大老爷的帖子,这回可还用拿着么?” 韦老夫人随便插了一根七宝银钗在头上,道:“拿上,以防万一。” 立即扶着丫头的手费力站起:“什么都别说了,我这就去如如院。” 第四章 戏精上身 韦老夫人没吃早饭就赶了过来,一进房门,就看见沈濯正伏在床边吐得天昏地暗。一看她那苍白的小脸儿,韦老夫人只觉得心都颤了。 “祖母的宝贝呀……”老太太一言不合就要放声大哭。 沈濯只是要营造自己“脑震荡以至于部分失忆”的气氛,吐了半天也都是酸水,这时候脸红气喘,满头是汗。见她老人家来了,嗫嚅片刻,扁了嘴,眼泪哗哗地往下掉:“祖母……” 韦老夫人几步抢过去,搂着沈濯便痛哭起来:“我的心肝肉儿啊,这是要我的老命啊,老天爷不开眼,怎么就能这样磋磨我的微微啊……” 沈濯听着这话,只觉得心酸得难以自已,眼泪根本就止不住,紧紧地抱着韦老夫人的腰便呜呜地哭了起来:“祖母,祖母!孙女儿不孝!” 罗氏在旁已经哭倒在秋嬷嬷身上。 众人都呜咽不已。 好好的一位千伶百俐的嫡出小姐,怎么就能撞头撞傻了呢? 正在此时,外头急急地走进了一群人,却是一位头戴八宝展翅金凤,身穿素白软罗绣金丝牡丹襦裙,臂挽浅粉绡纱披帛的妇人,脸上带着焦躁神情,呼啦啦地跟着一大群婆子媳妇丫头们,涌进了门:“微微可醒了?能说话不能?” 她身旁还有从大到小三个一般装扮的小姑娘,一色水绿色的半臂、月白的齐胸襦裙,梳着双鬟。只头饰些微不同,大的插着双蝶穿花的软翅金簪,排第二的戴着米粒大小的珍珠攒成的珠花,最小的只绑了与半臂同色同质的两条发带而已。 沈濯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这是沈家二房的主母冯氏带了沈簪、沈溪和沈佩过来,心道:考验演技的时候到来了! 沈濯轻轻地咬了下唇,有些瑟缩地往韦老夫人的怀里蜷了蜷,悄悄地从韦老夫人的大臂处露了半只眼睛出来,带着一丝惧意,好奇地打量着冯氏等人。 韦老夫人全看在眼里,紧紧地搂了搂小姑娘,一阵心疼,转过头去,冲着冯氏没头没脑地问道:“你们吃了饭来的?” 冯氏愣怔了一下,心道怎么问这没要紧的话?因陪笑着答:“是。才吃了,就听人说微微醒了,忙的就带着她们三个过来看姐妹。因走得急,簪姐儿在院子里才说,肚子都疼了呢……” 那是她不敢进来见沈濯!做贼心虚! 韦老夫人哼了一声,狠狠地盯了沈簪的头饰一眼,转过头去,眼睛爱怜地看着沈濯,只管吩咐秋嬷嬷:“我来得急,还没吃早饭,现下心里发空。想必你夫人也没吃。你让她们把早饭摆上来,顺便再喂微微吃一点。” 秋嬷嬷答应一声忙去了。 沈濯用力地抿了抿嘴,紧紧地抱了抱韦老夫人,依依不舍地放开手,懂事地摇头道:“我头晕,吃不下。祖母和娘亲先吃吧。”又怯怯地看了沈簪一眼,忙别开脸,看向山茶:“给二婶娘和姐妹们看座,上茶。” 冯氏不及回想韦老夫人的话,看着沈濯这样说,笑得眯了双眼,接口便道:“哟,微微这可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看着不仅身子好了许多,竟是比先更懂事了!不用忙活,我们才吃了饭,不喝茶……” 话犹未完,韦老夫人已经一个茶碗飞了出去,直直地砸在了冯氏的脚前:“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女儿怎么不让她经这样的事?她身子好了?你哪只眼睛看着她身子好了?你棠华院离着如如院才几步远?我坐肩舆还要走半天都在你前头来,你倒好,吃完饭才过来!你知不知道,你那好女儿,害得我微微如今已经撞坏了头,认不得人了!” 韦老夫人想起宝贝孙女儿看沈簪那一眼中传达出的恐惧,就觉得想要把二房所有的人都亲手打一顿! 冯氏被韦老夫人这一吼,当着满屋子的人,顿时红了脸;待听了最后一句话,吃了一惊,忙抬头问道:“怎么撞坏了头不认人了?不是刚才还跟我说话呢……” 沈濯扁了嘴。 罗氏早替了韦老夫人抱了沈濯在怀里轻哄,没理她。 冯氏却自以为质问得正到点子上,上前一步,看似试探,实则逼问:“濯姐儿,你不认得我了?那怎么我一来就知道喊我二婶娘?” 韦老夫人出身京兆韦家,罗氏更是豫章罗家三房的嫡长女,一个比一个腰杆儿硬。 沈老太爷偏疼庶次子,就怕儿子被嫡母和长嫂在内宅压制住了吃亏,千方百计求了人,娶了上党冯家的一位嫡小姐回来。 谁知这位小姐乃是庶出,记在嫡母名下才成了嫡出。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位世族闺秀虽然也不笨,但在处事手段和场面急智上,就都差了许多。 沈濯最讨厌欺负小孩子的长辈,才不管你是谁!这个时候,自然是戏精上身,低下头,细声细气: “我知道三婶娘怀着身子。祖母一向爱惜晚辈,必不会让三婶娘来我这里凑热闹。 “您身边还有三位姐妹跟随。您又在京里主持了好些年的中馈,这样的排场,不是二婶娘又该是谁呢? “我虽认不得人,却还模糊记得家里的事……” 又不傻,你这样进来,膝盖想也知道你是谁! 冯氏被她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沈簪眼睛里精光一闪,往前走了半步,笑得亲热稠密:“二妹妹,你还认得我么?我是你大姐姐。” 沈濯的脸上恐惧之色一闪,旋又困惑地看着她,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有个大姐姐。嗯,你叫沈簪,你姨娘是小鲍姨娘,你和你姨娘住在花锦院。是不是?” 沈簪一向只标榜自己是“沈府长女”,最怕旁人提到她的庶出身份。这时却被沈濯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实实着着地重复了一遍,气红了脸,拼命咬着牙,才没有尖叫出声。深呼吸,方问:“二妹妹,你的大丫头月娘信口开河,诬陷说是我把你推下了池塘。如今你醒了,你可还记得?你到底是怎么掉下去的?” 沈濯一看她这咄咄逼人的架势,心里就不由得反感起来。 难怪自己一直不喜欢这个庶堂姐! 这种人,就算不坑她,也不能让着她!不然,得寸进尺都是轻的,搞不好就要踩着自己过河了! 沈濯再次垂下了眼眸,吭吭哧哧地说不清楚一样,身子却缩成了一团,狠狠地挤在了罗氏身后,小手紧紧地抓着母亲的衣襟,瑟瑟发抖。 第五章 来呀,斗呀 韦老夫人看着沈濯对沈簪“本能的畏惧”,怒火中烧,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好了!分明知道微微伤了头,记不得事情了,怎么这样逼问她?退下!等太医来了,看过脉再说!” 说话间,秋嬷嬷已经领着人进来,摆了饭,又不动声色地收了被韦老夫人砸碎的茶碗。 沈簪冷了脸,瞥了沈濯一眼,眸中寒光一闪。 山茶便来请罗氏,轻声道:“夫人,这几日煎熬,您身子也不好,还是用一点吧。” 罗氏紧紧地搂了仍旧在微微颤抖的沈濯,摇了摇头:“微微被骇破了胆,离不得人。等一会儿老夫人用完了,我再去。” 食不言,寝不语。 韦老夫人端坐,眼风一扫。冯氏忙过来布菜,服侍着她吃了半碗粥,两块冰皮桃花糕,几颗腌梅子。 沈濯见韦老夫人吃完饭,迫不及待便把罗氏换了过去,又缩到了韦老夫人怀里,笑容里陪着三分小心:“祖母,我院子里的东西是不是不好吃?我瞧您吃得不多……” 自家骄傲的亲孙女从来都是高高地昂着头,抬着小巧的下巴,霁月光风,直率天真——何时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别人说过话? 这真是罗氏说的,被骇破了胆了! 韦老夫人只觉得一阵心酸,搂着她呜咽起来:“祖母的心肝肉啊……” 罗氏听见她哭,哪里还吃得下饭,才坐下又站了起来。 沈濯忙懂事地伸手给韦老夫人擦泪:“祖母,我没事。您刚吃过饭,不能哭,会头疼的。” 韦老夫人发现罗氏又走了过来,忙擦泪道:“你去吃你的。微微有我,放心吧。” 罗氏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去略略用了一点。 粟米粥的清香,桃花饼的热气,腌梅子的微酸,蒸胡饼的面香,加上那一道羊羹的肉香气,馋得沈濯饥肠辘辘。 可惜啊,这时候都不能吃! 内牛满面! 在吃字一事上从来都是急先锋的沈濯,一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过自己有个健康的好身体、吃嘛嘛香的好胃口!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那些肉啊粥啊就都撤了下去。 沈濯还没顾得上咽口水,就听外头有人来报:“张太医来了。” 沈濯这下子真的有些怕了,紧紧地抓着韦老夫人的衣襟,眼巴巴地颤声问:“祖母,我若是,若是真的撞傻了,您还要不要我?” 韦老夫人泪落如雨:“胡说!你这样聪明伶俐,怎么会傻?何况,别说你傻了,就是把世上所有的人都忘了,你也是祖母的心肝宝贝,祖母永远都不会不要你!” 罗氏掩着嘴,失声哭了出来。 这是自己捧在手心里十年,娇生惯养、宠爱有加的娇娇女儿,怎么就能傻了呢?怎么竟然还会担心家里不要她了? 罗氏觉得,心如刀绞。 沈簪在旁边站着,手里的鲛绡帕子几乎要拧烂了。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她一定要真的傻了! 傻了,就忘了是谁推了她下池塘! 傻了,就永远不会再跟自己作对,跟自己抢沈府第一的宠爱! 这个时代想要看病,不同的人能用得起的医生也是不同的。 比如皇宫里,从当今陛下到东宫太子,有尚食局、尚药局和太医署,都是随时准备着服侍贵人。 其中太医署还需要组织全国的医疗、医学生的教学和医生的等级评定等事务,所以设置的人更多些。 按品级分,从上到下,则有太医令、太医丞、医监、医令等若干人。 这些人出门问诊,除了太医令和太医丞,旁人有时不太喜欢被人称呼官衔,所以官宦人家便都默契地直呼“太医”二字便好。 如今沈府请来的这位张太医,便只是太医署的一位医监。虽然手段高强,却脾气怪异,人缘差些,在医监一职上坐了许久多,也不曾升迁。 当下,张太医进门,并不抬头,被沈三老爷沈信行引着直接到了沈濯的闺房内室,帐外坐好。便有丫头请了沈濯伸腕出来,让他听脉。 婆子丫头们自然是围随在侧。 韦老夫人因年长,心里又实在着急,何况还有幼子在侧相陪,便没有动地方,还坐在沈濯床边。 余者罗氏等人都避了外间屏风后头,屏息静听。 张太医听脉,几乎不问什么废话,脉相即能说明一切。 但这回听着沈家这二小姐的脉,他却有些拿不准了。 拧着眉,老头儿捻起了胡子,一言不发,细细思索。 韦老夫人被他急得直搓手指,耐不住轻声问道:“张太医,我孙女儿这病……” 张太医惊觉,哦了一声,心中一动,眯了眼睛问:“敢问太夫人,令孙女今年芳龄几何?” 韦老夫人心里七上八下:“十二岁。” 十二岁? 女娃娃家,倒正是开始学着动心计的时候…… 联想起前次来时,竟是撞头、呛水、浑身擦伤的症状,看来这是被人害了。那只怕是已经好了,却不想这样快地痊愈…… 张太医嗯了一声,眼珠儿一转有了计较,作势道:“原来如此。太夫人,小老儿要请二小姐亲口答几句话,可使得?” 韦老夫人见他一点儿都不着急,自己也稳一稳神,颔首道:“自然使得。” 张太医清一清喉咙,和声问道:“小姐这症,想必周身都感不适。” 刚刚把手腕收回来的沈濯欺负老头儿看不见,正在帐子里笑成了掩口葫芦,闻言忙自己肃了面容,磕磕巴巴地回答:“有一些,并不明显。” 张太医一辈子给达官显贵们看诊,什么稀奇古怪的人没见过?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她在笑,心里越加笃定这丫头是在捣鬼,却不直接说破,只暗示道:“尤其是腋下,格外容易生痈。” 腋下生痈?! 是说自己胳肢窝长包?! 沈濯吓一跳,忙悄悄地把夹在胳肢窝里的铜香囊拿了出来。 不是说古时候的大夫都很笨,只要这里夹个硬球,让血液流动出现凝滞,他们切脉就切不准了么? 怎么这位太医这样神奇,竟直接把这个伎俩给识破了?! “啊,嗯,这个……”沈濯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旁人都以为腋下是女子隐秘部位,所以沈濯害羞。张太医却已经满面笑容地捋着胡子,食指、中指、无名指一抖,得意洋洋:“小姐这个脉相,有些意思。还请伸出手来,小老儿再听上一听。” 第六章 应该,不至于,傻… 沈濯知道被识破,只好一边在心里骂街,一边老老实实地把手腕再次伸了出去,自己却下意识地开始诱导:“张神医,我头疼得紧,又恶心呕吐……” 张太医一听这话,面色变了变,恢复了认真神情,细细地切脉,直听了有一刻钟,眉头重新拧了起来。 韦老夫人被他的样子又吓得重新忐忑起来,握着帕子的手指一紧。 许久,张太医收回手指,看向韦老夫人:“太夫人,小老儿一向不会说谎。您老人家可休要怪罪我。” 韦老夫人和沈濯心头都是一颤。 沈家的三老爷沈信行也皱起了眉。 内外和睦方能家宅平安,家宅平安方能建功立业。家里现在出的这件事,简直荒唐! 依他的性子,沈簪就该直接送了家庙永不许出来;而沈濯平日里也诸多不妥,这时候让她自生自灭也就是了。 还大张旗鼓地请了太医来看,简直是自曝家丑! 沈信行强忍着不悦,袖手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张太医见韦老夫人勉强挤了笑脸出来,也不等她说客套话,便道:“我细观小姐这脉,分明已经失魂!” 沈濯吓得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失魂!? 韦老夫人面色惨白,身子一晃。 站在一旁的沈信行忙一把扶住,和声安慰:“娘,别急,太医还没说完呢。” 韦老夫人握住儿子的手,勉强坐定,点了点头。 张太医眼睛微眯,问道:“小姐如今,可是记忆模糊,除亲近的两三人外,余者不识?偶然醒来,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夕,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什么?! 这不是穿越者的典型状态吗? 沈濯腾地坐起,急问:“张神医见过这样的患者?什么时候?是谁?” 她急着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同行,旁人听起来,却是她在询问张太医的治疗效果。 张太医面色凝重:“那小姐果然正是此症了?这必是那日撞到头,撞得太狠了。此症小老儿见过,小老儿的家伯祖也见过。治疗结果却迥乎不同。” 又转向韦老夫人,“此症应会远近事情记不清白,事后便是偶尔能想起远事,对如何受伤却都无从记起。也是因此,此脉相凶险,须得再看十日。 “若是小姐能细心调养,回魂完整,那便上上大吉。一些小事不记得,倒是人生之福。可若是这十日内再受震动,失魂无法还体,那只怕就麻烦了……” 韦老夫人颤声问道:“有多麻烦?会不会,变成痴傻?” 张太医听她艰难道出最后二字,不由一声长叹,捻须道:“看来太夫人也是知道的。肃国公家当年那位神童公子,正是失魂之症。因家伯祖曾治好过此症,小老儿依方下药。谁知包公子自恃聪慧,无论如何不肯用小老儿的药,口口声声稍时必自愈。谁知……唉,落了个无知无闻,无声无感,躺在床上拖了半年多,还是去了……” 什么?!还有穿越穿成植物人的? 走背字儿走成这样儿,还不如重入轮回呢! 沈濯有些发愣。 却丝毫没考虑过,自己会不会如张太医所说,十天后变成植物人! 反过头来,张太医又替韦老夫人宽心:“只是依着小老儿听过的病例,小姐现在的这个样子,仔细保重,应该不至于——痴傻。” 韦老夫人只觉得自己疲累非常,叹了口气,命沈信行:“罢了,你请太医外头坐着,开了药去。” 沈濯愣了一下,习惯性地忙又对张太医道谢:“辛苦老神医了,多谢您。我必遵医嘱,好生吃药。” 贵人们看诊,道辛苦的客套话多,出自患者本人的真心谢字少。 张太医听了这话,心花瞬间开了三分,笑对韦老夫人拱手道:“令孙女这样乖巧懂事,必不会到那一步。太夫人且放宽心的好。” 韦老夫人也展颜一笑,点了点头,扶了沈信行的手站了起来:“借您吉言。” 沈信行并不多话,只是礼貌地同着张太医出去开方,然后令人去抓药。他自己在国子学正做着国学助教,也有一摊子事情。略略向管家交代两句,自去上衙了。 罗氏等人呼啦一下子从屏风后头出来,奔向沈濯。 山茶月娘忙重新把帐子挂起来,露出沈濯楚楚可怜的小脸儿。 沈濯冲着罗氏就把双手伸了出去:“娘——” 罗氏抱住她,又呜呜地哭了起来:“我的微微啊……” 韦老夫人虽然愁眉,却被张太医的宽慰打动,只拍着罗氏的肩膀,劝道:“你别急。张太医不是说了,微微这个样子,应该没什么大碍。这十天咱们看护仔细些也就是了。” 说着,又合什向天:“我虔心供奉佛祖三四十年,他老人家一定会保佑我乖乖微微平安无事的!” 甘嬷嬷走上前来,搀了韦老夫人,劝道:“老夫人福气大,略借二小姐一点儿便是。既然祈求佛祖,不如您回桐香苑去,在小佛堂里上炷香。让寿眉替二小姐抄部经祈福,如何?” 韦老夫人与沈老太爷不同,沈老太爷修道,韦老夫人却笃信佛教。因家中二房的人都跟着沈老太爷宣称好道。亲孙女沈濯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韦老夫人想要找人抄经,便教自己的心腹大丫头寿眉来做。 但这个时候,韦老夫人却被提醒了,脸色一沉,转脸看着一脸浑不在意的冯氏,和微露幸灾乐祸的沈簪,厉声喝道:“不都是簪姐儿惹出来的祸?你若不是非要拉着微微去看池子里的什么鱼,她怎么会去水边?又怎么会有这一场祸事?如今她暂时忘却细事,并不等于这件事就能这样完了! “老二媳妇,你大嫂现在忙着微微和承哥儿还忙不过来,只怕没有精神管家里的事。你是做熟了的,暂且先接过去。 “簪姐儿,你跟我去佛堂抄经,药师经,十遍。抄不完,不许你出佛堂!” 那怎么行?! 原本能放过自己的,这还不结了仇? 何况,她果然能安心坐下好好地抄十遍药师经,那岂不是要得了老太太的青目?! 这死活都不能让她去啊! 沈濯抹着眼泪,轻轻地捏了捏罗氏的手。 罗氏哭得天昏地暗,竟是没有丝毫察觉。 沈濯无奈,只能自己开口:“祖母……” 韦老夫人以为她又要撒娇,忙转向她:“乖乖,怎么了?” 第七章 绿茶!又见绿茶! 沈濯放开罗氏,一边抽抽搭搭地擦泪,一边扁了嘴道:“我虽然印象模糊,但也知道,以前我对簪姐姐,似是多有不敬。我们虽然差不多,她毕竟是长姐。不论我是因为什么缘故落水,也没有个让长姐替我抄经祈福的道理。这不是折我的福气么? “祖母,孙女儿得您疼爱,就是最大的倚仗。这位嬷嬷说得很是,您回去,到您的小佛堂前,帮我炷一支香,让我沾沾您的大福,就足够了。 “至于抄经……不如请您替我转请佛祖,若这一回他老人家保佑我好了,我今年之内,必定亲自手抄金刚经十部供奉他。您看可好?” 话音甫落,沈濯立即被交口称赞,夸她“懂事了”“乖巧了”“知道疼人了”。 韦老夫人再次念佛不已。 本打算不同意沈濯所请,却被这个亲孙女儿搂住了脖子,贴着她的耳朵悄声道:“簪姐姐必不乐意的,抄经又有什么用?白惹得佛祖不高兴,他老人家回头再不管我了怎么办?” 话半真半假,听起来也孩子气。 却又有三分真道理。 韦老夫人想了想,也罢。 若真是抄上十部经,那肯定是要在自己的小佛堂待上个十天半月的。到时候,见天儿妖妖乔乔地在自己眼前晃,不是给自己添堵么? “既然如此,就算了。簪姐儿这几日无事不要出门,老二媳妇好好教教她规矩。既是想要时时刻刻端着她沈府长女的款儿,就做些个一府长女该做的事情。就知道欺负妹妹,算什么本事?” 韦老夫人忍不住还是骂了沈簪一句。 冯氏只觉得为难。 小鲍姨娘有鲍姨奶奶撑腰,私下里都只管沈二老爷叫表哥。这表哥表妹做了好亲,进门一年就生了长女。所以沈簪极得沈二老爷珍爱,一应的教养事宜,自己压根就插不进手去。 但婆母盛怒,她也只好答应“是”字而已。 罗氏终于渐渐止了哭声,拭泪对韦老夫人道歉:“母亲休怪。儿媳一生的心思都在这两个孩子身上,如今微微这个样子,儿媳实在是忍不住。 “只是母亲说得极是,太医都说仔细关照就不妨事,想必就是不妨事了。微微记不起事情,想必也是一时的。 “您熬了三天了,还请快回去歇着吧。倘或您再病了,儿媳可怎样跟微微她爹交代呢!” 说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身上,罗氏的眼圈儿又是一红。 韦老夫人也嘱咐她:“你也别熬坏了身子,这边一个微微,你朱碧堂里还有一个承哥儿呢!哥儿都三天没见着母亲了。让她们照看着微微养息,你回去看看儿子罢!” 罗氏屈膝答应,送了韦老夫人出去。 冯氏趁机到沈濯跟前嘘寒问暖一番,见罗氏回来,忙陪笑着迎上去:“大嫂,这几天可累坏了!簪姐儿年幼,就算是有个磕着碰着,也不是成心的。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个孩子一般见识……” 罗氏根本就不搭理她,目不斜视擦肩而过,直直地走到沈濯床榻边,吩咐秋嬷嬷道:“月娘毛躁,你和山茶一人一夜换着来。白天让月娘照看。房里的小丫头们轮班。微微如今头疼,怕吵,你们都轻省些。” 说到怕吵那两个字时,罗氏的语声格外严厉。 冯氏讪讪的。 沈簪满脸冷笑。 唯有小小的沈溪,静静地上前半步,不动声色地拉了母亲的手,回头,娇憨满面地跟沈濯道别:“二姐姐,我明日再跟着娘来看你。你可要快快地好起来哦。不然的话,我就和大姐姐两个人,把园子里的李子都吃光啦!” 沈溪比沈濯只小一岁,已经十一岁整了。 可就像是被她母亲冯氏娇惯坏了一样,形容沈溪,就只有“天真烂漫、童声稚气”八个字,尤其是,她的脸上,永远都是带着不谙世事的笑容。 合家都拿她没办法,就连韦老夫人,也只有苦笑而已。 只有沈濯,看着她掐算得正好的这个时机,按捺不住,似笑非笑地答她:“好的呀!从今日起,园子里的桃子杏子李子栗子梨,都归你和簪姐姐。我和佩姐儿呀,吃外头买的。” 不就是绿茶*么? 谁没见过呀! 沈溪忽闪着大眼睛,噙着甜笑,点点小脑袋:“好的呀!” 然后被冯氏一脸不高兴地拉着走了。 沈簪奇怪地看了看沈溪和沈濯,有些不明所以。 沈佩才五岁,抬手要了乳娘抱着。 丫头婆子们簇拥着二房的几位主子,浩浩荡荡地走了。 罗氏见没了旁人,轻声嗔道:“你也是,溪姐儿说孩子话,你竟还当真。” 沈濯不高兴:“旁的我倒印象不深,但我回来后跟簪姐姐打的第一架,不就是因为溪妹妹送了我一条珍珠项链么? “论起来亲疏,簪姐姐可比我亲。她有好东西,怎么不想着簪姐姐,却第一个想到了我?咱们那时刚回来还没半个月,房舍箱笼都没理清,我天天陪着母亲收拾东西,跟她可不算有多好。 “况且,既然给我,就堂堂正正地给,做什么偷偷摸摸的?却又悄悄地不给祖母、二婶知道,而是给簪姐姐知道了? “娘,溪妹妹是比我小一岁。可我去年难道竟是她这个样子的人么?我瞧着她那脸笑就假得慌。我不喜欢她,比簪姐姐还不喜欢。” 罗氏惊奇地睁大了眼看着她,半天合不上嘴,下意识地看了秋嬷嬷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孩子还嚷嚷说自己撞头撞傻了,我怎么觉得,比先倒聪明了呢?” 秋嬷嬷满面笑容,连连点头:“小姐这是真明白过来了。以前夫人常提醒小姐,莫要与二房的人走得太近。小姐还只当是怕老夫人心里不舒服,不太当回事。如今小姐可知道了?” 沈濯一惊,忙堆了笑去拉罗氏的袖子:“原来娘早就警告过我。我都忘了……” 罗氏温柔地抚着她的头顶,道:“娘的微微在长大呢。” 二房那些个糟心的事儿,一时半刻也说不完。 罗氏怕沈濯劳神,沈濯也想让罗氏踏实休息,便催着她回去了。 众人散去,如如院恢复了安静。 沈濯这才对秋嬷嬷道:“嬷嬷,我有些饿,想吃蛋羹……” 第八章 遥相呼应的吃货本质 其实沈濯不知道这个时代最简单营养的吃食是什么。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鸡蛋羹应该最好做了。而且,最容易吸收,有营养味道好。 秋嬷嬷却笑了起来:“小姐不愧是老夫人和夫人教出来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这就去让小厨房炖蛋羹,小姐请稍等。” 月娘见秋嬷嬷出去,便上前服侍,撅嘴道:“小姐,你做啥要放过大小姐?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推了你下水的。要搁以前,小姐非要她磕头倒茶,当众认错不可。现在倒好,连抄经都不让她抄。” 山茶忙道:“胡说。你少挑唆小姐乱来。大小姐再怎么着,也是府里的大小姐。她果然出了什么纰漏,二夫人和老夫人脸上都不好看。 “何况,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到时候传扬出去,外人该说咱们小姐欺压堂姐、不敬长辈了。名声都要坏掉的!” 月娘冲着她皱了皱鼻子:“哪有这样严重?山茶姐姐整天就会吓唬人。” 沈濯笑了笑。 除了月娘,看来这家里没傻子。 沈濯岔开话题,装作不经意地打听着原主的喜好:“说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今儿早起厨房怎么当差的?明知道是祖母和娘吃早饭,还上羊羹。闻着都腻。” 月娘急忙把话头接过去,细细地告诉她:“果然的,小姐一贯就怕早饭腥腻。老夫人和夫人其实也未必喜欢。只是老太爷一向喜欢‘因循古礼’,所以家里只有朝食哺食两餐。 “老太爷又说,这哺食用过不多久便要睡了,吃了油腻的怕不克化,所以这些羊羹荤肉,便都放在朝食上了。 “厨房习惯了,每次朝食便都要上一道肉菜。今儿八成是觉得老夫人与夫人都在,所以还上了一大份。往日里,都是三四片酱肉腌鸡,是那么个意思,省得被老太爷瞧见了骂,而已。 “其实老夫人和夫人在娘家时,都用的是三餐。老太爷不高兴,便索性让各院自己设了小厨房。 “如今,老太爷住的上院、鲍姨奶奶住的春深斋和二房的两个院子,是两餐。余下的,老夫人住的桐香苑、咱们老爷和夫人的朱碧堂、三老爷一家子的醒心堂和咱们这里,其实都是三餐。只是朝食少些,午食多些,哺食迟些罢了。 “只是小姐往日里不喜欢吃蛋羹的。说是费事,又搁麻油又拌银鱼的,嫌腥。今儿怎么想起来了?小姐往日里都是饮花露、煎团茶,吃最精致的蒸面果子。哦,还有厨房不论什么时候都备着的毕罗!” 听到这里,沈濯的眼睛都亮了! 毕罗! 那不是唐朝有名的胡食么? 据各种史料考证,这大约是一种卷饼,外皮透明松软,卷裹的馅料丰富奇特。隋唐五代,流行一时。 但到了宋朝,因为这东西体型“粗犷”,以大宋官家个个自诩静谧恬淡的个性,自然被弃如敝履,渐至湮灭无闻了。 可沈濯前世专业就是历史——虽然很渣。 她自然知道,这毕罗在唐初盛行的缘故,乃是因为这种“面点”的外皮,并非麦面,而是天花粉,也就是括蒌根切片后磨成的粉。 摊成薄饼后,秀色鲜明、清澈如玉不说,细闻起来清香无比,还具有什么什么了不起的药用价值,颇具装逼气质。 天哪!原主竟然喜欢吃这个!太好了,太好了呀! 沈濯悄悄地在心里咽了一大口口水,却不得不仰头笑道:“我倒是想吃毕罗,可躺了这么久,肚子里空得难受。那东西不加点油荤,哪里就好吃了?我现在若是跟嬷嬷说要吃油腻的,嬷嬷肯定一劝就是大半天,我才不要听那个唠叨……” 月娘呵呵地掩着口笑:“小姐说的极是!” 山茶见她嘟着嘴的样子,禁不住跟着莞尔:“不论怎么,小姐能顾惜自己的身子,是奴婢们的福气。嬷嬷最知道小姐的脾性,必不会弄个腥腻的蛋羹来让您不舒坦。小姐既然有了些胃口,不妨想想,午食想吃什么。” 沈濯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是考虑到原主这脆弱的身体素质,又委屈地缩了回去:“想快些好的话,我还是不挑食比较合适。” 月娘眨了眨眼,刚想跳出来说小话出主意,就被察觉的山茶在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小姐真懂事。三老爷细问过张太医,开了禁忌食单的。回头奴婢拿一份过来,小姐瞧瞧就知道该吃些什么了。” 啊,这个好! 沈濯想到唐宋两朝的好吃的,只觉得口水都要下来了! 秋嬷嬷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小姐拥被坐在床榻上,跟两个大丫头兴致勃勃地在说各种吃食。 秋嬷嬷眉开眼笑:“快,伺候小姐起身。蛋羹冷了就不好吃了。” 自己分明看到了有床榻上用的小巧食案——就是跟炕桌差不多的那种小几。 沈濯委委屈屈地撒娇:“嬷嬷,人家不想下床……” 秋嬷嬷只觉得心都要化了,连声道:“那就不下床。来,快把食案抬过去。月娘给小姐挽挽头发。” 山茶无声地叹息,试图委婉劝说:“小姐,怎么着都得洗手漱口的……” 秋嬷嬷截口否定:“小姐头上不舒服呢,算了。拿了漱盂来,小姐漱个口,然后让月娘喂给小姐吃吧。” 沈濯嘻嘻笑着,冲着山茶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 山茶无奈地笑了笑,摇摇头,且走开去吩咐小丫头们做事。 蛋羹里果然没有乱放佐料,只是滴了两滴麻油,撒了一点点细盐。 沈濯大口大口地吃光,觉得胃里终于舒服起来了。 因笑着跟秋嬷嬷道谢:“嬷嬷,真好吃。” 秋嬷嬷看着她饿得那个样子,只觉得心疼,吩咐月娘收拾了,顺便把器皿送去厨房;自己就势坐在沈濯身边,一边轻轻地给她抚摩后背,一边柔声哄道: “小姐,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已经让他们在煎药了。过一时,吃了药,太医吩咐了,要站起来走一走才好继续睡。所以,咱们过一会儿,还是起身站一站好不好?光躺着,也累得慌。” 沈濯的脑海里忽然冒出来前世极幼小的时候,太婆也是这样,永远柔声细语地跟自己说话,满足一切要求,回应一切呼唤…… 第九章 一双小白手 沈濯的鼻子有点酸,轻轻地倚在了秋嬷嬷怀里,娇气地笑:“好。我以后都听嬷嬷的话。” 沈濯都多久不这样亲近地偎依在自己身上了? 秋嬷嬷老泪几乎要掉出来,小心翼翼地圈了她在怀里,去抚她的秀发:“乖啊……我们微微小姐,越来越乖了。真是老神医说的,这样乖巧懂事,必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不一时,药端了来,山茶便上来扶她:“小姐,慢些起。” 秋嬷嬷却摆手让山茶退开:“我来我来,你不知道。” 山茶无奈地笑。 沈濯见秋嬷嬷这样高兴,索性由她。 就这样,秋嬷嬷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先盥了手漱了口,再看着她一口气灌了药,心疼得念了半天佛,又半抱着她的肩,让她在屋里走了两圈,便催她道:“小姐回床上躺着吧。我叫个小丫头来给你捶背捶腿,身上便不难受了。” 沈濯今天不打算反驳一个字,端看秋嬷嬷能把自己娇惯到什么地步。 果然躺下了,秋嬷嬷叫了一个格外干净温柔的小丫头进来,耳提面命:“我要去一趟跟夫人回话。你给小姐捶腿,不可偷懒,不可用大了力气。小姐若瞌睡了,你就给小姐讲笑话儿,才吃了药,不能就睡,明白了吗?” 回头又嘱咐沈濯:“渴了饿了,或者要用净房,别懒得说。实在不想动,让她们抱着你去,一样的。” 十二岁的女孩子了,让同龄的女孩子抱着,去上厕所?! 沈濯只觉得满脸都是瀑布汗。 这原主如果不被宠上了天,这世上简直就没有公理了! 难怪山茶遇事不肯用尽全力阻拦,难怪月娘千方百计地恭顺讨好,原来根儿都在这位宠娃狂魔老乳娘身上! 秋嬷嬷一走,沈濯立即就打发山茶和月娘出去:“你们忙你们的去。我又不出屋,小丫头在也就是了。” 月娘巴不得一声儿,欢欢喜喜就走了,临出门还冲着沈濯挤眼儿:“小姐,可是你自己不要我们服侍的!” 外头正好小丫头来问山茶:“姐姐,三夫人送了东西来,您去瞧瞧?” 山茶便也告罪出去见那送东西的人,又是道谢,又是派赏,还得替沈濯说好话:“二小姐才吃了药,朦朦胧胧的。婢子就替她跟三夫人行礼道谢了。” 沈濯等她们一走,就瘫在了床上,有气无力地挥手让那个给她捶腿的小丫头走远点儿:“我想自己躺一躺。” 小丫头虽然为难,却也不敢不听她的话,躬身低头叉手,慢慢地退了出去。 沈濯盯着天花板发呆。 这可不行啊。 秋嬷嬷这样无微不至,自己会被养成废人的。 而月娘这样莽撞天真,自己会被她拖累的。 山茶又诸多顾虑而不肯尽全力,自己就算用,又能用她到几分呢? 至于那些小丫头们…… 这院子如今就是个没有锁头的珠宝箱,谁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谁想怎么拿,想必也就随心所欲地拿了。 原主,只怕根本就不会管家。 ——不知道罗氏到底什么打算啊。 沈濯有些头疼。翻了个身,果然腰酸背痛。索性披衣起身。 房里并没有别人。 她也不想出屋——让人瞧见,又是各种劝说各种惊吓,烦都烦死了。还是等这具身体好一些,挑个秋嬷嬷在的时候,再出去参观自己的根据地算了。 从醒来,沈濯就一直躺在内室,如今走到门口,挑起了天水碧的软缎短帘,这才瞧见外间的样子。 一架四扇鸡翅木嵌花鸟云锦隔面的屏风,一张雕岁寒三友鸡翅木曲脚圆桌和四个配套的圆凳,靠墙立着鸡翅木的高矮柜子。 并没有多复杂的家具装饰。 桌上也只摆着一只影青花瓶,里头是几支开得正艳的石榴。 沈濯里屋外屋地慢慢来回走动,脑子里却在竭力回忆原主的过去。 为什么人家穿越都能一口气拥有原主所有的记忆,自己却得这样苦逼地玩命儿想,才能想起来一鳞半爪的情景? 最气人的,为什么那些情景,跟自己所见的这些人,怎么总是有一些地方,对不上号呢? 沈濯感觉到了真实的头疼,和忽如其来的眩晕。 轻轻地扶住屏风,她微微闭了眼睛,抬头去揉自己的太阳穴。 就在此时,背后忽然出现了轻悄的脚步声。 沈濯没有睁眼,而是忙伸了一只手出去:“头好晕,快,扶我一把……” 一个丫头简断干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呀,小姐,你怎么自己起来了” 沈濯轻笑了一声,刚想说话,头上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前倒去! 那丫头的一双小白手刚伸了出来,根本连抓住沈濯的衣襟都来不及,不由得惊声叫道:“小姐!小姐!” 沈家的主子们回到自己的院子还没过半天,就又都被叫回了如如院。 韦老夫人和罗氏空前一致地阴谋论了:“说!二小姐晕倒时,到底是谁在身边?”怀疑的目光四处闪烁。 一个装扮利落的小丫头被指了出来。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跪倒,牙关直打战:“奴婢,奴婢……” 使劲儿咽了一口口水,小丫头镇定了三分,道: “因月娘姐姐去了针线房拿小姐的衣裳,山茶姐姐去招待三夫人送东西来的人时便不放心,命奴婢回房看一眼,怕二小姐睡着了…… “奴婢一进门,就瞧见二小姐扶着屏风站在外间。听见奴婢进来了,还伸了手让奴婢扶她一把。可奴婢还没走过去,二小姐就晕倒了! “奴婢赶不及,连二小姐的衣襟都没抓着!” 小丫头很伶俐,瞧出了韦老夫人和罗氏在怀疑什么,几句话清楚明白,把事情的前后细节都一一交代了出来。 山茶忙出来作证:“她说得没错。是奴婢记挂着房里只有一个小丫头在给二小姐捶腿;虽然小姐说不妨事,但奴婢怕小姐有事使唤,身边会缺了人,便令她也过去候着的。” 又意有所指地禀报韦老夫人:“她是家生子,叫玲珑。她爹在外院管马,她娘是桐香苑浆洗上的头儿。” 韦老夫人恍然,对罗氏道:“那我就知道了。是费嫂儿的丫头。” 罗氏不表态,只嗯了一声,便回头又去问:“谁是秋嬷嬷临走指定给二小姐捶腿的?” 那丫头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掉着泪,却没哭出声,颤声道:“是奴婢。” 罗氏眼神一利:“二小姐晕倒时,你在何处?” 第十章 亲,您得先融魂! 丫头强忍着哭出声的冲动,颤声道:“奴婢在廊下赶猫。 “山茶姐姐出去后,二小姐就不让奴婢在跟前待着了,说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奴婢只得出来。因屋里其他人也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奴婢就在廊下静听呼唤。 “谁知瞧见了三小姐养的那只叫铃铛的白猫。 “因我们廊下挂着六只鸟儿,铃铛偷了空就会来逗鸟。奴婢怕鸟儿们被吓着了会乱叫,嬷嬷临走吩咐二小姐要静养,所以奴婢急着把铃铛赶走,就离了屋门。” 说着,丫头实在是忍不住,抬了手背擦泪:“就这么会儿的工夫……” 秋嬷嬷于心不忍,上前半步,低声对罗氏道:“这个茉莉,是院子里小丫头中,难得一个温柔勤谨的孩子。只是赶巧了。” 罗氏皱了皱眉,打量茉莉片刻,不再多言。 冯氏原本想着此事与二房毫无关系,所以坐在桌边气定神闲。待听见竟然扯上了铃铛,瞪了眼去看身后跟着的心腹媳妇吕氏:“将才可听见铃铛走失的消息?” 吕妈妈为难地叹口气,低声道:“听见了。三小姐就是因为找不到铃铛了,才不肯吃点心。” 沈家并没能再把张太医请过来,而是带来了他的口信儿: “蒹葭郡主的爱女病了,得去一趟。二小姐大约还要昏上几个时辰,不是什么大事,仔细照看着就好。若是明日此时还不醒,再来寻小老儿不迟。” 蒹葭郡主乃是当今的堂妹,郡马裴息,乃是先帝最喜爱的翰林才子。 当今陛下最是讲究人尽其才、才尽其用的,所以打破了驸马郡马都不得担任朝廷实职的惯例,特诏裴息为国子监祭酒。 ——也就是说,裴息乃是沈三老爷沈信行上司的上司的上司。 沈大老爷沈信言又在礼部任侍郎,自然与国子监是厮抬厮敬的。 沈家怎么可能跟蒹葭郡主抢大夫? 韦老夫人沉吟片刻,对冯氏道:“你没把孩子们再都折腾过来就对了。你也先回去吧,顺路去看看你三弟妹,跟她说一声,让她不必挂心。” 冯氏陪笑着站起来应了。 韦老夫人又对罗氏道:“我知道你担心。但前次张太医说得明白,这失魂之症,服药之余,只有耐心等着孩子一点一点地回魂。所以,你也沉住气,不要胡思乱想。如果实在放心不下,不妨让她们把如如院正房打扫出来,你带着承哥儿过来住几天。” 说着,长叹一声。 沈府习惯,公子小姐们单开院子时,为了表示对长辈们的尊敬,正房都空着。自己只住在厢房。 如今沈濯就住在如如院的西厢房。 罗氏颔首道:“母亲说的是。微微这十天还不定如何,我还是过来住着安心些。” 如此种种,安排妥当。 沈濯都不知道。 她的昏迷不是迷糊,而是深度昏迷。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胆敢去拿针扎她一下,大约就要被吓坏了。 因为她现在的状态,基本上就是张太医提到的那位肃国公府包公子的样子了:无知无闻,无声无感。 沈濯觉得很迷茫。 因为她觉得自己似乎正在慢慢地被驱离这具身体。 她有些舍不得罗氏和韦老夫人。 她们都极为疼爱自己,甚至在发现自己的性格有了些许不同之后,都更愿意相信这个“沈濯”是成长了,懂事了。 她的前世,可没摊上这样好的家长啊…… 沈濯下意识地又开始努力去接近原主的记忆。 因为每次她拼命回想涉及到罗氏和韦老夫人的事情时,虽然想不起来,却能知道,那种感觉很温暖,很安全。 沈濯又一次感觉到了剧烈的头疼。 躺在床上的身体也紧紧地皱起了眉头,轻声呻吟。 这是,原主的记忆在排斥自己? 沈濯心中一动,试探着在脑子里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想一件事:我可以离开,但是如果我走了,你能活下来吗?如果能,我马上就走。如果不能,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你祖母和母亲,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不过几息,她觉得头疼得好了一点。 沈濯精神一振。 原来自己仍旧在融合原魂的过程中! 原来是原魂在拒绝自己的融合! 看来,那位穿越过来变成植物人的,就是没能顺利与原魂融合! 沈濯刚一高兴,自己与身体的撕扯就又加剧了三分。 看来原主对自己其实是不信任的吧? 沈濯诚心诚意地与她对话: “我知道,你父亲母亲都很爱你,祖母也很疼你,并没因为有了弟弟,就对你这个女娃娃若即若离起来。这对你来说,必定是最珍贵的亲情。” 身体的排斥感停了下来。 “我是一个来自遥远未来、甚至平行世界的灵魂,我对你的时代并不熟悉。如果我想要像你那样游刃有余的生活,我需要你的帮助。” 原主没有任何反应。 是在观望吗?在表示怀疑? “不过,我比你有优势的地方,大约头一桩就是我的灵魂是完整的。如果我能顺利留下,替你孝敬父母长辈,友爱幼弟,一直照料他们,让他们尽享骨肉亲情,是没有问题的。” 心头微微一股暖流。 嗯,看来原主认可这个答案。 “但是更重要的是,我比你更能够跳出那个时代的框架束缚,去做一些更自由、肆意、高兴的事情。也让亲人们看到一个活得更开心的沈濯。尤其是,在遭遇到不明恶意的时候,我会比你更狠辣更果决更有效地反击。” 身体竟然轻轻一震。 看来,这是原主十分想做却又没法子做到的事情! 沈濯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情绪波动。 “而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的记忆,事无巨细,哪怕是最隐秘的眼神手势,最微小的笑意杀机。而且,不论来自谁——甚至是你的祖父、叔叔们。” 战栗。 这是沈濯最强烈的感觉。 忍不住轻轻地在心里叹息。 果然是养在深闺的单纯娇娇女。 她是真的不明白:哪怕是最浅淡的疏离,最稀薄的冷漠,都会滋长悄然而生的恶意,都会鼓励到那些潜意识里的凌虐意图,都会造就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看客。 生而为人,本来就该谢过老天父母的生养之德,谢过所有生命中其他人的相护之恩。 一阵鼻酸,接着便是眼底的涩意。 一滴泪,慢慢地沁出了昏迷着的沈濯的眼角。 沈濯觉得自己的手里,忽然出现了一颗小药丸。 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清清泠泠地告诉她:吃了吧,吃了就会拥有我所有的过往。 沈濯犹豫了一下,试着问了回去:那,你呢?你会去哪里?再次轮回吗?还是…… 她逼着自己没有把后头的四个字想出来。 可似乎对方已经知道了,沈濯也跟着她的情绪弯了弯嘴角:不会灰飞烟灭的。我这一世,虽然骄纵,却并未为恶。阎君殿下会赐我个好前程。你很善良……不要食言…… 沈濯松了口气,吞掉了那颗小药丸。 一大团五彩缤纷的不知什么东西忽然出现在了脑海里。 啊啊啊,太多了……大脑塞车,短路…… 沈濯再一次昏了过去。 就好像是电脑宕机,黑屏。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沈濯和真身原主都进入了深度昏迷。 似乎从浩瀚无边的空寂宇宙深处,遥遥飘来了一声长长的浩叹。 “哪里有这样简单了……真是两个单纯的小娘子……” 第十一章 能知过去未来 沈濯再次苏醒时,脑海里的信息量分明地大了起来。 清江县的街市,柳州的山水,扬州的楼台,益州的吃食…… 父亲一路县令、司马、别驾、刺史地做过去,自己跟母亲也就一路地跟着辗转过去。 那是豫章的罗家大宅吧?白漫漫一片,应该是外祖父的葬礼…… 不善言辞、不停流泪的那个,是舅舅罗椟…… 至于那个和自己拉着手到处跑的,是父亲在益州任上的时候,自己的闺蜜,参军穆家的女儿穆婵媛…… 沈濯看着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风景,稍稍有些惆怅。 前世自己看似自由,却不曾像原身一样这样跟着父母走遍天下。 还有…… 还有幼时的自己偎在柔媚的母亲怀里耍赖的样子,温润如玉的父亲高高举起自己的样子,依偎在父母身边好奇地看着刚出生不久的幼弟的样子,祖母溺爱的亲吻自己的额头的样子…… 沈濯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只是,还有一些场景……好奇怪啊…… 那应该是一个婚礼? 那个一身盛装,红妆艳丽,几乎变成个妖怪的人——是自己成年后的样子! 这个时代还没有盖头,自己手里拿的是一柄精致团扇遮着脸。 新郎官……好像是一位王爷……不然怎么会有人管自己叫王妃? 只是,为什么会有一个得意洋洋的女子抱着孩子对自己行礼?还替那孩子管自己叫“母妃”!? 不对不对,自己好似被一个孩子撞倒了,为什么自己的裙子上和地上有血?! 肚子好疼…… 那个俊美英武的男人,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自己也一个耳光还回去了!好解气! 啊?他竟然一把把自己推倒在了地上,还撞破了头…… 那个人是——父亲! 他为什么在哭? 那是棺材……里头躺的是母亲!还抱着一个小小的牌位,上头写得是:爱子,沈承,之灵位…… 弟弟和母亲都死了? 父亲吐了一口血! 然后,然后他拿了一把刀,他,他去做什么了!? 沈濯心里好慌。 自己在哪里? 这是,一座破败的园子,亭台楼阁,却秋风萧瑟,人迹罕至。 过腰的长发如瀑散下,一身青色的男式圆领长袍,站在井台边,弯腰…… 是要寻死?! 不像啊…… 自己翘起了兰花指,笑吟吟地看向井底……竟是在临水照花,顾影自怜? 忽然有无数人嘈嘈切切的声音在耳边嗡地响起:“翼王妃疯了,幼弟夭折,母亲病逝,父亲丢官,她自己流产……她疯了……” 沈濯心神巨震,再度昏迷了过去。 翌日,韦老夫人、罗氏和冯氏,再次聚集在如如院里沈濯的闺房。 沈濯的眼皮一直都在快速地颤动着,但人却仍旧是货真价实地昏迷状态。 韦老夫人实在是耐不住了,手里的拐杖紧了紧,抬头命甘嬷嬷:“你拿着大老爷的帖子,去一趟太医署,看看张太医在不在。” 甘嬷嬷应声而去。 罗氏的泪水再次充盈眼中。 一个小小的男娃娃的声音忽然呀呀响起:“姐,姐,姐,姐……” 这还口齿含混的姐姐,顿时叫落了罗氏的眼泪。 韦老夫人忙看向门口,嗔道:“王妈,怎么这样不小心?什么时候,能让承哥儿跑了来?” 沈濯才一岁两个月的幼弟沈承,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被身后追着的一个妈妈一把抱了起来。 乳母姓王,极老实的样子。满脸羞惭,吞吞吐吐地也说不出来什么,只管低了头。 沈承白白胖胖的,大大的眼睛黑葡萄一样,滴溜溜地转着,被乳母抱得不高兴,转脸冲着罗氏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伸出了白嫩嫩的两只小手:“娘,娘,娘,娘!~” 罗氏忙擦了泪,勉强笑着把他接了过来:“承儿,叫祖母。” 沈承如愿被母亲抱了,从善如流,歪头看着韦老夫人笑:“祖祖,祖祖……” 韦老夫人看见他,愁闷散去了大半,真心笑了出来,“诶”答应着,又冲着他伸手:“我们承哥儿最乖了,祖母抱抱好不好?” 沈承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窝在母亲怀里比较好,撅了嘴哼哼了一声,紧紧地搂了罗氏的脖子,把脸别过去,埋在了罗氏的肩窝处。 冯氏看着韦老夫人缩回了手,眼里嘲笑一闪而过。 屋里的声音有了一息的停滞。 月娘要讨乖,连忙越众而出,从桌子上把今晨新折的一枝石榴花拿在了手里,笑着哄:“哥儿瞧瞧,我手里拿的什么?” 沈承闻声回头,睁大了眼睛,忽然威严地指着月娘,奶声奶气地嚷:“姐姐姐姐的!姐,的!” 众人都听不懂。 王妈妈连忙“翻译”:“哥儿是说,这花儿是他姐姐的,旁人不许动……” 沈承连连点头,瞪着大眼,威胁似的看着月娘,又张了嘴:“放!” 王妈妈有些尴尬起来,期期艾艾:“哥儿让月娘姑娘……” 跟着韦老夫人过来的贴身大丫头玉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哥儿是让月娘好生地给二小姐把这花儿放回去,是不是?” 沈承重重地嗯了一声,又点头,严厉地盯着月娘的手。 这下子,连韦老夫人都笑了起来,对罗氏道:“你这儿子教得好,知道护着姐姐。以后咱们家的男子们,都要知道护着家里的姐妹,这才是为兄弟之道。” 月娘忙把石榴花放回了影青花瓶,又笑嘻嘻地逗弄沈承:“哥儿看着,还满意么?” 沈承眨了眨眼,忽然又指:“放,好。” 放好? 玉露明白了过来,瞥了月娘一眼,呵呵地笑着转身,把花瓶里长长短短五枝石榴花错落有致地安插妥当,方回头俏皮问道:“是不是要这样放?” 被韦老夫人亲手调理的贴身大丫头,审美品味自然是没得挑。 沈承端详了端详,终于满意地露了个笑出来:“比,好。” 王妈妈连忙“翻译”:“哥儿是在说,玉露姑娘比月娘姑娘插花插得更好!” 众人都呵呵地轻笑起来。 唯有月娘低下头红了脸。 第十二章 白跑一趟 韦老夫人骄傲得不得了:“我们承哥儿的眼光高,寻常的颜色可入不了他的眼。当年他爹小时候也是这样,连吃个饭,桌子上摆着的碗碟有一些后补的,他都看得出来,指着说必不是一套的。不过,那是他爹五岁时候的事情了。看我们承哥儿,才出了周岁,就这样厉害了!” 沈承知道自己被夸了,小胸脯抬得高高的,一脸得意。 罗氏自然欢喜,只是心里还牵挂着女儿,便不想多说,只笑道:“您别把他夸上了天。承儿,给祖母去抱抱吧?” 沈承现在自然是更加乐意让这位拼命夸奖自己的老太太抱着,痛快地伸手去找韦老夫人:“祖祖,祖祖抱。” 韦老夫人心愿达成,可劲儿地跟孙子亲热了一回,方把他递给了王妈妈:“我们都看着微微,心里焦躁,承哥儿在这儿受委屈。你抱他出去玩,不可走远。他姐姐院子的东南角上,我记得还种着几棵栀子,几棵百日红,正是开得好的时候。你带他去瞧瞧。” 王妈妈恭敬应了,接了沈承出去。 沈承还伸着头看了半天一无所知、躺在床上的沈濯,撅了撅嘴,大声喊了几句:“姐,姐,姐,姐!虫!” 王妈妈自然知道沈承是在骂自家姐姐“现在还不起床真是懒虫”,但哪里敢再多话,忙抱了他快步出门。 到了院子里,才松了口气,回头看一眼人人屏息的屋子,轻叹一声,柔声哄沈承道:“哥儿别急,姐姐身体不舒服,病了,要睡一睡。睡醒了,病就好了,就能陪哥儿去看小鱼,踢毽子了。哥儿先跟着王妈妈去看花儿,好不好?” 沈承偏头想了想,颔首:“看,榴!” 王妈妈又惊又喜,忙道:“是的!哥儿知道刚才玉露姑娘插瓶的是石榴花儿,对吧?真聪明!我们承哥儿是世上最聪明伶俐的哥儿了!” 沈承得意洋洋地指挥着王妈妈走了。 张太医听甘嬷嬷说沈濯还没醒,甚至连药都灌不进去,匆忙跟太医令打了个招呼,急急地来了沈府。 罗氏和冯氏急忙回避。 韦老夫人站起来,亲自解释:“张太医,您快给看看,我这孙女儿现在,怎么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了……” 张太医也不寒暄,赶到床榻边跪坐安稳,深呼吸几次,立即便闭了眼,凝神听脉。 屋里安静得,连屏风后头有些慌乱的急吸气,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刻之后,张太医睁了眼,有些茫然:“二小姐,好好的呀。” 话音未落,帐子里头一声轻嗽,沈濯有些干涩的声音响了起来:“月娘,水。” 侍立在侧的月娘几乎要放声痛哭出来:“小姐醒了!” 罗氏甚么都顾不得了,三步两步便从屏风后绕了出来,直奔床榻。 张太医忙站立起来,低了头走到韦老夫人身边,闭口不言。 “微微,微微你看看,我是谁?” 沈濯有些迷糊的声音响起:“娘,你怎么了?” 韦老夫人激动得手都颤了,却抬头看了玉露一眼。 玉露心领神会,快步走了过去,笑着问:“二小姐睡了一个对时了,饿不饿?要不要吃些粥水?” 沈濯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她,半晌,方问道:“玉露姐姐,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祖母也来了?什么时辰了?” 最后一句,却是转头去问堵着嘴哭的月娘的。 沈濯上回醒来说谁都不认得了,玉露连着几日并没有在她跟前露过面,如今却记起了玉露是谁——这可真的是全好了! 山茶和秋嬷嬷也在一边提心吊胆地等消息,见沈濯这样说话,也都是长长呼了一口气出来。 山茶连忙将腿软着哭泣的秋嬷嬷交给候在一边的茉莉扶着,自己拿帕子擦着眼角,上前笑道:“小姐,您又睡了一整天,如今已经是巳时末了。” 沈濯啊了一声,忽然:“哎哟!我那时候晕倒,后来一直睡着——是不是又把祖母和母亲吓坏了?你们没又把张老太医折腾来吧?!” 张太医乐呵呵地站在韦老夫人身侧,笑着嗯了一声,又道:“老夫人如今可该安心了,二小姐今日这情形,想必已经好了大半。如今只要不再出前些日子落水那样的意外,十日内必定痊愈。我留些固本培元、凝神安气的方子,小姐照着吃一吃,十日后我再来看看,以后好生培养着,就行啦!” 韦老夫人这下真把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儿,连连点头,又吩咐甘嬷嬷:“快请老神医外头开方子,好生套车送回去。” 甘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上来请张太医。 沈濯在里间儿,忙又高声道:“张爷爷,您慢走,谢谢啦!” 张太医呵呵地捻须笑着点头,“好、好”地答应着,踱步出门,笑对甘嬷嬷道:“贵府二小姐不矫揉造作,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往后二小姐但凡有呼唤,直接去太医署找我,不必回回拿着沈侍郎的名帖。” 甘嬷嬷连声答应,笑道:“还不是您老医术高明,连我们小姐失魂这样的病症都能三天就治好了!是我们家的福气呢!您还这样谦逊客气!” 开了方子,送到门口,甘嬷嬷又奉上一托盘铜钱串子:“是我们大夫人的一点心意,您老煎几盏茶喝。” 张太医也不甚推辞,点点头令跟随的小童收了,笑着拱手:“如此,告辞。” 小童见沈府的门关上,方笑嘻嘻地问张太医:“爷爷今日笑得高兴。” 张太医点着头捻须微笑,看一眼赶车的沈家下人,漫声道:“能赶上个这样听话乖巧的病人,我便是白跑一趟,也是高兴的。” 罗氏在屋里搂着沈濯“儿一声肉一声”地哭了一大会儿,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自己擦了泪。高兴起来,连看着冯氏都没那么不顺眼了,温声道:“二弟妹陪了这几日,也累坏了。如今微微已是好了的,就不必你也熬着了。快回去看看姐儿们吧。” 其实冯氏最关心的,乃是沈濯究竟有没有记起落水那天,到底是怎么跌落的池塘,这中间,究竟有没有沈簪的那一推。 但人家女儿刚好起来,孩子娘和祖母都身心俱疲,这个时候提起烦恼事,显然有些不恰当。 冯氏便笑着道了无妨,再安慰叮嘱几句,告辞而去。 第十三章 觉醒吧!你们! 韦老夫人和罗氏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送了疲惫不堪的韦老夫人出了院子,罗氏嘱咐了秋嬷嬷几句,自己也扶着大丫头芳菲回去休息了。 沈濯觉得自己终于“好”了。 在丫头们的服侍下,洗澡洗头,起身走动,在外间桌子上吃药吃饭。 第一顿饱餐之后,沈濯只觉得精神奕奕。 月娘看她憋得满屋乱转的样子,趁秋嬷嬷不注意,出主意:“要不您去院子里走走?” 玲珑正帮着收拾东西,忙低声劝阻:“不能去!昨儿大夫人已经搬来咱们院子正房住了……您这会儿出去被发现,准保挨说!”说完,疾步追着秋嬷嬷出去了。 沈濯瞪月娘:“馊主意。” 没法子,乖乖在屋里养着罢。 只是沈濯的性子,终于还是闲不住的。 当天下午,就巴巴地跑去看山茶和秋嬷嬷对账。 结局呢?成果显著。 山茶发现院子里管衣饰脂粉的嬷嬷贪渎,她当即命人去抄了那嬷嬷的下处。 山茶劝管厨房的褀婶不用死摁着天天给二小姐做贵死了的樱桃毕罗,她却立马震天介叫唤,当晚就要吃——不过第二天开始可以每七天做一回。 管院子里诸人惩戒和巡视的窦妈妈要去办差,她也闹着要跟去。好在窦妈妈会哄人,三言两语把她摁住了,却莫名入了她的法眼。后来天天跑去缠着窦妈妈问东问西,掏摸沈府的旧事八卦。 月娘却对她这种明显的对别人也好起来的行为吃醋了。 沈濯有点儿拿月娘没办法。 月娘是原主小时候路上遇到的流民。原主救了她一家子后,她父母在大房的铺子里当差,月娘也就跟了原主做了贴身丫头。 原主因为跟着父母四处奔波,闺蜜朋友什么的都留不长,又没有兄弟姐妹;所以跟月娘名为主仆,实际上,跟姐妹也差不多。 可月娘的智商…… 沈濯只有用扶额一个姿势来表达深深的歉意。 沈濯想了想,以放假的名义,让月娘回家去住了三天。 等月娘再回来的时候,她的差事应被玲珑、茉莉两个聪明丫头接过去了大半。 月娘不在乎无所事事——反正她一直也都差不多是这样。但她忍受不了沈濯对着玲珑和茉莉越来越多的笑脸。 终于,被人挑拨了几句的月娘,借故打了玲珑一巴掌,踢了茉莉一脚,指着二人的鼻子大骂她们是“癞蛤蟆”“小贱婢”“攀高枝”云云。 正好路过的罗氏皱了眉,问芳菲:“这还是那个淳朴的月娘吗?” 芳菲也惊讶得很:“以前多老实?又木讷。奴婢还说回了京之后日渐机灵,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罗氏叹气摇头:“还不是微微不会管人?惯坏了。” 立即命人:“秋嬷嬷疏于管束丫头,罚三个月月钱。月娘狂妄无礼,罚一年月钱,禁足三日。” 月娘咕嘟着嘴揪着帕子被关了起来,却并不当回事。她有一个最疼她的小姐,怕什么? 众人都以为沈濯会去求情。连罗氏和秋嬷嬷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谁知沈濯却让山茶传话:“月娘禁足期间,每日一食一水,不得出门。若有私自见面传话的,立即撵出如如院,永不叙用。” 月娘听了大惊失色,冲上去抓住山茶咬牙:“是不是你在小姐跟前胡说什么了?” 山茶面无表情:“小姐十二了。前几日,她已经跟着我去看账本,又跟夫人说了要学管家,也开始试着调理小丫头。月娘,你呢?” 月娘放了手,呆了。 小姐十二了…… 那自己就十六了…… 前唐规矩,世家小姐们,十一二岁开始相看,十三四岁备嫁,十五岁及笄就要出阁了。 三年后小姐就该出阁了…… 三年后自己十九。 月娘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她抱着头蹲了下来。 前几天,沈濯总是看着她叹气,口中念念有词:“月娘月娘奈若何……” 她明白了。 自己跟不上小姐的脚步,开始给她拖后腿了。 小姐在等自己明白这一点。 月娘靠着墙坐在了地上—— 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听说沈濯已经能钻到厨房里跟着厨娘学做八宝豆沙包,桐香苑早晨来请安的人空前的齐全。 沈府规矩,每日卯正和酉正,妇人们都会带着孩子去桐香苑晨昏定省,伺候韦老夫人用早饭和晚饭。 韦老夫人心情好了会留孩子们一起吃,有时候留一两个,有时候一个都不留。 唯有沈濯,从一回到京城,就天天跟韦老夫人一起吃。有时候中午都会跑来蹭一餐,而不是回如如院。 众人都想见见已经好多了的沈濯,当然,目的各不相同。 谁知,沈濯却没来。 罗氏照例行了礼,把沈承抱给韦老夫人亲热片刻,方笑着对韦老夫人道:“微微好了很多,闹着要来。我想着她刚好起来没几天,照着张太医的医嘱,还得清清淡淡地吃几天粥水。就她那个娇气劲儿的,走两步就嚷嚷,倒找麻烦,就没让她来。母亲只放心就好。” 韦老夫人正拿昨日刚得的一只五彩纸风车哄沈承,闻言头也不抬,笑道:“我就怕你早早地把孩子折腾了来。正好,咱们娘儿两个想到一处去了。那猴儿我惹不起,让她休养好了再来闹我。我也正好歇几天。”说毕,呵呵地笑。 众人只得跟着凑趣,也笑起来。 沈家三夫人米氏扶着微凸的肚子站起来,笑对罗氏道:“我这个样子,没敢去看望二小姐,怕大嫂还得分神照看我。既然她已经好了许多,我一会儿去瞧瞧她。” 罗氏忙命自己的心腹大丫头:“芳菲,快扶三夫人坐下。”嗔一句:“乱来!”又亲密地笑道:“她一个孩子,哪里就让你这婶娘这样客套起来?三郎国子监事情多,见天不着家。我都没说去照看你,尽一尽做大嫂的职责,怎么反要让你来替我七想八想的了?你只好生养着罢。 “那个活猴儿,我都不敢让她瞧见你。你算是不知道,前儿个刚能起身,就跑去厨房撒野。拿了一个被炭火不小心燎了半边的桐叶扇,黑乎乎的,看着跟拎了把菜刀一样。吓得丫头们满院子乱跑!” 韦老夫人哈哈哈地笑。 第十四章 护犊子的娘们 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米氏笑道:“姐儿聪明,是好事。” 冯氏也笑着插话:“濯姐儿可真是好起来了?不再说忘了什么了罢?” 说着,下意识地溜了一眼坐在一边的沈簪。 三姐妹一溜椅子坐在旁边,个个都瞧见了冯氏这一眼。 沈溪立刻转头也去看沈簪,眨巴眨巴眼,没吭声。 沈佩年幼,但见三姐姐转头看大姐姐,她便也有样学样地去看。 沈簪立刻红了满脸,咬了咬牙,强笑着也跟着道:“大伯母,一会儿我们去瞧瞧二妹妹去,我得了好东西,正要送给她解闷儿呢。” 沈溪笑得天真,抢在罗氏前头截口:“大姐姐,你得了什么好东西?我也要看。娘才说不许我们去闹二姐姐,你就非让大伯母带你去。那我也要跟着!” 冯氏就着女儿这话头儿,皱眉道:“簪姐儿,你二妹妹才好些。我也跟你说了,太医叮嘱必要十天的休养期。你这孩子怎么就这样不懂事呢?自作主张。” 罗氏就似是看不到她们一般,又对韦老夫人说:“只是微微这孩子啊,也不算就全好了。我刚才还特意去问她到底是怎么掉下池塘的……” 一句话,已经把二房那一番作态全揭了出来。 沈簪急着知道沈濯到底想起了什么。 冯氏和沈溪则是担心这个时候沈簪又在如如院闹出了什么幺蛾子,会牵累到自己身上…… 米氏看了罗氏一眼,神色微动。 冯氏则一下子就停了话头,略带紧张地看向罗氏。 沈溪眨眨眼,却转头去看沈佩,拿了自己的帕子去给她擦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就好似丁点儿也不在意罗氏在说什么一样。 沈佩不明白三姐姐在做什么,张口就想问。 沈溪的眼底立刻闪过一丝冰寒。 沈佩吓得小脸儿都白了,忙照着她日常教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坐正坐直,僵硬着身体,由着沈溪摆弄。 沈簪则心头狂跳,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两只搁在膝上的手紧紧地握了拳头。 罗氏叹了口气,道:“她说还是想不起来。” 从冯氏到沈簪沈溪,都齐齐地松了口气。 米氏看着二房的紧张样子,于心不忍,轻柔笑道:“孩子们调皮,难免的。大约那一刻还是吓坏了,所以想不起来。不是听说,张太医讲过,这个症候,越是受伤前后的事情,越想不起来么?孩子小,还是莫要逼着她想了。” 罗氏点头蹙眉道:“正是三弟妹的这话了。我是不想逼她。可这毕竟关乎簪姐儿的名声。老这么不上不下的吊着,万一哪个下人嘴碎,真传出去说什么嫡庶,什么长幼,什么亲疏的。我以后可还怎么见二叔,怎么见老太爷呢?” 沈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再没了刚才的气焰。 韦老夫人权当都没听见,只管逗着沈承玩了一会儿,便告诉众人:桐香苑今日不留饭。 众人再闲话一阵,纷纷散去。 临出院门,米氏见二房先走,关切地拉了罗氏,轻声道:“大嫂,算我小人之心……” 罗氏一听就知道她说什么,心头一暖,便亲手扶了她的胳膊,笑道:“三弟妹别多心,你说,我听着。” 米氏看了一眼来往的人,又压低了三分声音:“我瞧着簪姐儿的表情不对劲儿。她是个孩子,鲍姨奶奶和小鲍姨娘却不是。好在大嫂如今就住在如如院,门户自然是紧的。” 罗氏见她这样郑重地提醒自己注意如如院门户,连连点头,轻笑道:“我知道了。咱们是亲妯娌,不说外道话。我们家如今有了个承儿,你肚子里有了这一个。不仅我得守好如如院,你也要守好醒心堂。” 米氏身子一震。 沈家弟兄三个,二老爷沈信诲反而是第一个成亲的。而且,妻妾三个,却只生了三个女儿。十三四年了,连个儿子毛都没见着! 大房已经是一儿一女合了一个好字。 自己这一胎若是一举得男,就相当于嫡房两支都有了血脉后代。那庶出的二老爷沈信诲岂不是要嫉妒得发疯?! 他可是在刑部供职的,阴私害人手段知道得不要太多! 米氏只觉得后脊背上一阵发凉,紧紧地握了握罗氏的手,用力点头:“大嫂说得极是。我回去就令我的奶嬷嬷好生小心着。” 罗氏笑着拍拍她的手,安慰了一句:“也别草木皆兵的。这府里还有一位老夫人坐镇呢,她老人家可是最疼三弟的,不会眼瞧着让你吃亏。” 妯娌两个说了几句,各自散去。 沈簪一路疾行回了花锦院。 小鲍姨娘见她回来,满面疼爱,笑着迎上来:“回来啦?今儿可得了什么彩头儿没有?!” 沈簪直通通进了内室,一声厉喝把众人都赶出去,自己坐在床榻上大发脾气:“我就说她醒了准没好事。姨奶奶非让我沉住气沉住气!我沉住气了,又有什么用?大伯母今天话里话外的,就差直说了。不管这事是不是我做的,她都会让人在外头把这件事按在我身上,让我身败名裂!” 小鲍姨娘心里一跳,忙哄道:“姐儿小声些。姨奶奶还不全是为了你好?那时候她身边满满的都是人,想算计都插不上手去。姐儿先别急,跟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夫人都说什么了?” 沈簪把事情一一说了,又发狠道:“那日早知是这个结果,我便再推得大力一些,直接让她撞死在池子边上了!” 小鲍姨娘唬得魂飞魄散,死死地摁了她的嘴:“姐儿噤声!这话也是能直接嚷出来的?!你还要不要命了?” 沈簪甩开她的手,咬了唇,忍着气道:“依你怎么着?” 小鲍姨娘寻思半晌,方道:“我去找姨奶奶。她老人家在如如院里必定还留着人手的。不是还有好几天么?”说着,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沈簪厌弃地盯了她的背影一眼,低声恨道:“什么都不懂,出了事就知道找姨奶奶,找姨奶奶!” 我怎么会摊上这样蠢的娘! 第十五章 露一面,战一场 消息传到沈濯这里,沈濯笑了起来。 呀呀呀,看来罗家阿娘的战斗力还是蛮彪悍嘛!看来自己可以放心地去小露峥嵘咯! 第二天一早,罗氏要去桐香苑时,发现西厢静悄悄的,想必是沈濯还没起床。摇摇头叹口气,自己且先往外走。 芳菲笑着圆场:“昨儿夜里听见厨房里说,二小姐张罗着要用鲜花儿给老夫人做饼吃,闹得挺晚的。” 沈承抱着王妈妈的脖子,鄙夷地看着芳菲:“姐,虫!” 王妈妈吓得忙低声哄他:“哥儿没瞧见,别瞎猜。姐姐可不是懒虫,昨儿一大早不是还捉了蝴蝶等你回来玩的?” 沈承想了想,有道理,便不再宣扬自家姐姐的懒散。 罗氏轻笑着抬手摸了摸沈承毛茸茸的头发,怜爱骄傲。 桐香苑里,这时候正是热闹非凡。 沈濯的声音在里头大呼小叫。 “不行!祖母又不老,为什么要穿驼色?换那个秋香色的来!” “凭什么不能戴步摇?偏要戴步摇!而且还要那个金镶玉的!” “你们疯了!干嘛给祖母涂大红的口脂!祖母这样好的气色,用这个提神吗?乱来乱来!用这个粉嫩粉嫩的!” 一屋子鸡飞狗跳。 韦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 还有什么,比得上被心爱的孙女亲手打扮,更能令老太太开心呢? 等到众人陆陆续续来齐,韦老夫人竟是被笑嘻嘻的沈濯搀了出来。 众人眼前一亮。 韦老夫人很多年没有闲心这样打扮自己了。 那件秋香色的绣罗袍应该是三年前过寿时,罗氏亲手给老夫人裁剪缝制的,又用藕荷色丝线搭着银线绣了牡丹花开;再配了深紫色的百褶裙,极是华丽明亮。 今日的妆容浅淡,老夫人一向用的大红色的胭脂口脂都换了浅粉,整个人显得格外慈祥宽仁,冲淡平和。 仍旧梳了圆髻,却用了几个小小的金镶玉步摇,虽不觉奢华,却精神百倍,甚至有了几分活泼。 米氏呵呵地用帕子掩着嘴笑起来:“微微病了一场,胆子倒是越发大起来。母亲就这样穿着吧,真好看!” 罗氏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沈濯一眼:“一早也不说一声就跑了,害我以为你还没起身,一大群人轻手轻脚地出院子!” 沈濯规规矩矩地给冯氏和米氏行礼,然后冲着罗氏做鬼脸:“说了娘还会让我来?!我才不说。” 沈承在王妈妈怀里,上下打量了韦老夫人一会儿,忽然一伸手:“祖祖抱!” 众人哄堂笑起来。 冯氏又妒又羡:“我们承哥儿长大了必定是个最护着他姐姐的。瞧瞧,这一要抱,比甚么夸奖都厉害!” 众人深以为然,连甘嬷嬷都笑眯了眼连连点头:“二夫人说的对极了。” 韦老夫人更加高兴,先接了沈承在怀里亲昵,接着一叠声地吩咐:“甘嬷嬷去拿前儿那个玉蝉,寿眉去传玫瑰花露来,玉露把昨晚我留着的那碟子桂花糕端来——如今没处寻鲜桂花,我的微微宝贝,凑合着吃这个吧,也好吃。” 都是给沈濯的! 旁人都没有! 沈簪实在忍耐不住众星捧月一般的沈濯的笑脸,又狠狠地盯了沈承一眼,哼了一声,低声道:“谁知道还能护得了几天……” 坐在她旁边的沈溪听见,手指微微一颤。 沈佩离得稍远,没听清,转头问:“大姐姐,你说甚么?你大点声,我没听见。” 众人的说笑没停,却都转过头来看向沈簪。 沈簪忙瞪了沈佩一眼,神情严厉:“我何尝说什么了?” 沈佩吓得转过身去扁了嘴。 今日正好是莲姨娘亲自抱了沈佩过来,见状忙把沈佩揽在了怀里,神情恬淡地看向沈簪:“大小姐是说了句什么的。四小姐没听清,婢妾也没听清。想必三小姐听见了。” 沈溪大眼无辜地看向沈簪:“大姐姐,我听见你说……” 她听见了?! 那个话若是让人知道,自己就死定了! 沈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沈溪才不怕她瞪眼睛,自顾自地往下说:“你说怎么好几天都没看见二姐姐的贴身丫头月娘了。” 众人被沈溪提醒,才发现,几乎是跟沈濯形影不离的大丫头月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小丫头。 沈簪长出一口气。 沈溪没听清?听错了?她才不信,这必是她自己想问月娘的事情呢。 却解了自己的围。 沈簪不做声,权当默认。 冯氏意外地笑了:“昨儿听说大嫂把月娘禁了足。怎么,还没放出来么?” 沈溪也好奇地盯着沈濯:“对呀,月娘姐姐是怎么得罪二姐姐了?她不是比山茶姐姐和秋嬷嬷都得二姐姐的宠么?” 沈濯笑了起来:“说错话了呗。一个丫头,也值得大姐姐和三妹妹都这样关心。”忽然哦了一声,转向韦老夫人:“说到山茶姐姐,我倒想起一桩事来。 “山茶姐姐不是原名六奴么?当年,祖母刚赐了她给我,我们去逛园子。逛了一圈儿,临走遇见了大姐姐和三妹妹。三妹妹见了她就夸说长得好,极像旁边才开的一株山茶。大姐姐也说像,又说六奴这个名字不响亮。我当时也没多想,就从善如流,六奴就改了山茶。 “前儿撞了头,一时不记事儿了,问起山茶姐姐旧事来。才想起了这一桩。可是祖母屋里的姐姐们,一等的寿眉、玉露,二等的黄芽、飘雪,哪一个不是茶名儿?虽然山茶二字没有冲撞的意思,可毕竟犯了个正字。 “我就想请祖母的示下,我可就把六奴姐姐的名字改回去了,可使得的?” 沈簪脸上都再也挂不住笑容,整个人都发僵了。 这不是明言自己当年便起意挑拨沈濯和韦老夫人的关系? 沈溪垂下眼帘,且去把玩手里的手帕,似乎沈濯刚才话里话外,并没有带上“三妹妹”三个字。 韦老夫人心知肚明,却也高兴沈濯醒悟了过来,笑着携了她坐在身边:“改不改的,什么要紧事。都随你。” 罗氏的眼神儿飘向了冯氏:“二弟妹,如今家里的事还是你代管着,那就请你让他们各处传一声儿,山茶的名字改回六奴了。” 第十六章 买祖母一笑 冯氏尴尬到了一百二十分,勉强笑道:“不过是姐儿们的玩笑。就老夫人那话,改不改的,什么要紧……” 见沈濯嘴一张,似是又要说什么,连忙截断:“不过濯姐儿孝心可嘉,我一会儿就告诉管家改去。” 事情就这样揭了过去。 韦老夫人心情好,张罗着留沈佩和沈承吃饭。 沈承却一直在跟沈濯手里的玉蝉较劲。 沈濯逗了他一会儿,就妥当地将玉蝉放在了他的小胖手上,让他握好,又嘱咐王妈妈:“看着哥儿玩,不能往嘴里搁,也不许他用指甲使劲儿抠。” 丝毫没认为这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田黄玉蝉是韦老夫人特意留着给她的,而沈承一个小小幼童根本就不懂这东西的珍贵。 王妈妈连声答应。 韦老夫人见沈濯这样大方,又肯心疼照看弟弟,喜笑颜开,抱着她狠狠地亲了一口,笑道:“你还得吃药,各种东西这不能吃那不能吃的。祖母就不留你吃饭了。” 沈濯当然知道韦老夫人想做什么。 沈佩莫名其妙被沈簪吼了,二房却没有一个人去安慰她。 都是女儿,二房却厚此薄彼得太明显了。 韦老夫人要安抚沈佩,却不想当着众人扫二房的脸面,所以才留了沈承作陪。 沈濯笑着答应了,转身却小姐架子十足地吩咐寿眉玉露: “祖母那么些鲜亮衣裳,白收着霉坏了。你们好生搭配着给祖母穿。我们家祖母年轻时也是大美人,凭什么连六十大寿都没做就天天鸦青灰黑?二位姐姐都是祖母教出来的好眼光,必不用我再多来一回了,是不是?!” 说到最后一句,双手插在腰上,十足一个听见个“不”字就要打一架的样子。 众人在旁边,又是笑,又是叹。 罗氏轻轻地戳她的肩胛骨:“好好说话。那是祖母的人,不可放肆!” 玉露脸上不悦之色一闪,却反应极快地开口:“二小姐训诫得很是,婢子们领命。” 寿眉苦笑着摇头,道:“二小姐想必是要再来两趟的。你当我们不愿意老夫人穿鲜亮些么?回回挑出来左劝右劝,她老人家就是不肯……” 韦老夫人哼了一声:“可算有了告状的人了是不是?” 寿眉愁眉:“瞧瞧,我话还没说完呢就急了。看来今儿晚上我又要被罚跪脚踏了!” 韦老夫人撑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玉露忙张罗着给罗氏和沈濯等人打起了帘子。 寿眉则留在韦老夫人身边,笑眯眯地看着沈佩:“四小姐有什么想吃的么?” 罗氏带着沈濯出来,远远地瞧见沈溪在院子外头的花丛里玩儿。 沈濯假作不知,且推芳菲:“我才吃了祖母给的桂花糕,要走走消食。你快陪我娘回去用饭。一会儿承哥儿回去,娘就吃不踏实了。” 罗氏看了沈濯一眼,心内微动,若有所指地笑道:“身子才好,不要太着急。早些回,娘等你。” 沈濯挑挑眉,笑着点头。 咱们母女可真是心有灵犀。 第十七章 让杀机来 罗氏走了。 沈濯只带着玲珑和茉莉往前走。 沈溪不出所料地从花丛里转了出来:“二姐姐,我才摘的芍药,送你回去插瓶。” 沈濯虚情假意地道谢。 沈溪试探地问她:“今儿二姐姐说月娘被禁足是因为她说错了话,想是已经记起来怎么伤着的了?” 沈簪就在不远处的树后躲着。 沈濯眼尖,早就瞧见了。 还以为她是自己跳出来作死,敢情还是被人指使的!? 沈濯笑道:“月娘跟秋嬷嬷顶嘴来着。小妮子被我惯坏了,今日能不听秋嬷嬷的,明日就能不听我娘的。再不给她个厉害,往后不定惹出什么祸事来呢。我觉得我娘给她禁足禁得好。” 沈溪竟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若无其事地回头对自己的丫头连翘道:“娘说让咱们早些回去是吗?” 连翘木头一样的脸:“是。” 沈溪就拉着她的手,跟沈濯道别,小孩子一样跳蹿蹿地走了。 沈簪的身影也一晃不见了。 沈濯知道沈簪已经得到了她想听到的答案。 转了个身,深呼吸。 茉莉看着沈濯忽然间变得幽深的眼神,觉得后脊背有些发凉:“二小姐,你怎么了?” 沈濯回眸看她,却又似没看着她,半晌,才重新聚焦到她脸上,笑了笑:“我没怎么啊,你应该问问,旁的那些人,都怎么了……” 玲珑看了看沈溪的背影,奇怪地问:“我还以为得是大小姐来问这个话呢,怎么倒是三小姐更关心?” 沈濯笑了笑,没说话。 风觉得自己在动,幡说其实是我在动。慧能禅师坐在旁边袖手:我心不动,你们俩动来动去有个毛用?! 这世上最自作聪明的一种生物,就是绿茶。 别急,别急。咱们一个一个来。 沈簪回到花锦院,小鲍姨娘正悬着心,一见着了,劈头就问:“怎样?!” 沈簪眼神阴沉:“滴水不漏。” 小鲍姨娘顿时一惊:“怎么可能?二小姐才几岁?又是那样毛躁的脾性。这不会真是因祸得福吧?” 沈簪一愣:“姨娘这是什么意思?” 小鲍姨娘说漏了嘴,只得把家里最近的流言说给她听:“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上一个失魂却没有死的人,就是在张太医伯祖父手里治好的那一位,其实是本朝的太祖爷。所以,二小姐这失魂症既然能好,以后就必定是大富大贵的命格……” 沈簪觉得自己都快要烧着了! 从沈濯入府就开始在心底里点着了的嫉妒,这个时候已经达到了顶端。 她究竟是凭的什么?! 她跟自己一样的祖父,却有那样的祖母,那样爹爹,那样的亲娘! 自己呢?!即便是一家之主的沈老太爷把自己当成掌上明珠,其实在她们,和外人眼里,也不过就是土气的村女罢了! 冷笑一声,沈簪脸上的杀机明晃晃不加掩饰:“那也要过了张太医说的那十天,她才有命去享那个富贵!” 小鲍姨娘忙抱了她苦劝:“大小姐可万万别冲动!姨奶奶说,她自有安排……” 沈簪一把推开小鲍姨娘,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鲍姨娘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伤心地哭了起来。 第十八章 清场(上) 三天的时间,就是一眨眼。 并没有一个人试图去探望月娘。 月娘也没有要出来的欲望。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眼前一幕一幕晃过的,都是自己和二小姐像一对亲姐妹一般,在清江县里高高兴兴玩耍的样子。 回了京之后,一切都开始不同。 嬷嬷们,姐姐们,山茶,小丫头…… 三天的时间到了,可月娘并不想出来。 山茶——这个时候已经叫六奴了,走到门口,站了一会儿,方出声道:“小姐说,让你去见她。” 月娘一动不动。 六奴垂下了眼帘:“小姐说,现在不去,以后就都别去了。” 沈濯坐在外间的桌边,秋嬷嬷站在另一边,玲珑和茉莉站在她的身后。 进了屋,六奴站在了秋嬷嬷的下手。 月娘看了一会儿,有些茫然。 因为沈濯的面前,还有乌压压一片人。 自己应该站在哪里? 沈濯看见她了。 月娘瘦了一大圈儿,脸上再也没有那种混不吝的、灿烂到有些发傻的笑容,眼圈儿是黑的。 干干净净的,没了掬香阁的翠黛笔画出来的远山眉,唇上没了梅花口脂点出来的红润,腮上也没了香浸胭脂晕染出来的鲜艳。 沈濯弯了弯嘴角,招手叫她:“月娘,你站到这里来。” 月娘有些机械地走了过去,顺着沈濯的手指,站在了六奴的下首。 沈濯这才转向众人,笑得没心没肺:“照着老神医的说法,我后天就全好了,就能出院子了。明天祖母她们想必都会来,老神医也会请了来,最后给我看看脉。你们再好生辛苦这两天。等我好了呀,你们通通都有赏!” 众人跟着一片恭喜和欢呼。 沈濯转向窦妈妈,笑着歪头:“窦妈妈刚说明儿个要告假,怕是使不得。不过,今儿没什么大事儿,你今儿去罢。明天只怕祖母她们来得早,你可要在她们起身之前回来呀!” 窦妈妈踌躇片刻,点头:“那奴婢这就回去了。家里有些个急事儿。”说完,匆匆就走了。 众人交头接耳,意味深长地交换着小道消息。 窦妈妈是个老寡妇,一个宝贝儿子自幼学武,听得说又闹着要跟镖局护着胡商去西域呢。窦妈妈这是回家揍人去了。 沈濯又对茉莉笑道:“你别躲,我听见了,霍掌柜瞧上你大兄弟了,答应收他为徒。你爹爹高兴,想接你回家热闹热闹,是不是?” 霍掌柜是罗氏的陪嫁,那间银器铺子的掌柜,最会挣钱的。 跟了霍掌柜当徒弟,别说银器的制作手艺,只怕怎么管店、怎么卖货、怎么跟富贵人家打交道,都能学个不大离。 这是要栽培下一个银器铺子掌柜的节奏啊! 所有人都又妒又羡地看着茉莉。 茉莉红了脸,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没想那么远,她只想到了家里的小弟小妹终于能吃饱了。 她娘本是韦老夫人的梳头娘子,可惜七年前被马车撞断了腿,拖了没半年就去了。丢下她爹一个木讷老实到了家的花草匠人,和大大小小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第十九章 清场(下) 从她分进如如院,服侍了沈濯,一贫如洗的家里,境况已经好了许多。 如今沈濯帮着她求了罗氏,十岁的大弟有了着落,家里可以着实地松一口气了——不论能不能有那个福气学手艺,得了霍掌柜的真传,至少,正长身体的男孩子有一个可以吃饱饭的地方了。 再者,家里的口粮也能宽裕些。 沈濯笑着冲秋嬷嬷点点头。 秋嬷嬷拿了个鼓鼓的布袋给茉莉,笑道:“回去吧,割两斤肉,好生勉励你兄弟几句。总归勤快人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是赏钱。 茉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跪下砰砰地给沈濯磕了好几个头,被玲珑拉了起来,接了布袋,擦着泪走了。 众人轻轻地轰然一声。 二小姐甚么时候对旁的下人们这样好了?以前只疼月娘一个人的啊!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月娘,低低地私语起来。 月娘望着窦妈妈和茉莉离去的方向,心情格外复杂。 沈濯这才笑嘻嘻地站起来,拍拍手:“你们都好好当差,我哪个都不会亏待的!” 众人只觉得自己明白了,恍然大悟地又是一声“哦”。 千金买马骨啊? 小姑娘家家的,收买人心的手段也这样露骨粗糙。 有几个人,悄悄地撇了撇嘴。 沈濯等众人散去,方若无其事地对秋嬷嬷道:“听说二婶娘查咱们院子的账?嬷嬷和六奴去忙吧。我有月娘和玲珑陪着呢。” 秋嬷嬷看了月娘一眼,点点头,和低着头的六奴走了。 玲珑有眼色地把沈濯扶回了房间,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姐,你今日早起就嚷不舒服,刚吃了药,就躺下吗?” 沈濯脱衣上床,道:“嗯,头疼,坐不住。我有些想睡,月娘陪我,你在外头看着吧。” 月娘看着玲珑从里间儿出来,又去了外头门廊上坐着,终于敢确定了,二小姐的确想跟自己单独聊聊。 有些浑浑噩噩的,月娘走了进去。 沈濯靠在迎枕上,自己正伸了手揉太阳穴。 月娘本能地跪在脚踏上,关心:“小姐,你头疼么?我给你揉揉吧?” 沈濯抬起头,月娘看见了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已经不一样了。 虽然还是大大的杏眼,还是那样骨碌碌的机灵,还是璀璨地像是天上的星子,可是,那里头的幽深沉静,和以前的炽烈直接,截然不同了…… 月娘有些畏惧地瑟缩了一下,把已经伸出去的双手收了回来。 “小姐,我僭越了……” 沈濯的双眸平静无波地看着慢慢伏低下去的月娘,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月娘,你禁足三日,都想了些什么?” 月娘双手伏在脚踏上,额头贴在手背上,整个人几乎蜷成了一只虾。 “奴婢把过去的十五年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跟小姐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东西,戴过什么花儿,用过什么胭脂,惹过什么祸事,捱过什么打……” 月娘说着,声音哽咽。 沈濯觉得心里酸涩了起来,双目一片朦胧。 心里隐隐约约的,漫上来一缕歉疚。 第二十章 穿过我的黑发你的手 月娘一动不动,甚至闭上了双眼,梦呓一般: “奴婢反省了好久。奴婢到底做错了哪一件事,会让小姐忽然这样厌弃奴婢。但是奴婢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变化。奴婢以前也是这样做事、这样说话的。那时候小姐不怪罪奴婢,还高高兴兴地私下里跟奴婢说做得好。 “那是为了什么呢?自从小姐掉落池塘,醒来的那一晚,奴婢忽然觉得,二小姐,已经不再是奴婢的那个二小姐了。您成了大夫人和老夫人的二小姐,成了山茶姐姐和玲珑茉莉的二小姐,成了张太医的二小姐。您跟奴婢,忽然就隔了一层。 “后来奴婢终于想起了六年前的大夫人。然后发现,二小姐,您长大了。” 月娘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泪流满面:“您长成了一位出色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而奴婢,还是清江县的那个险些被爹娘卖进青楼的野丫头。” 沈濯只觉得自己心里跟着一阵一阵地发酸:“月娘,我会等着你长大,懂事。那样的话,不论你在哪里,我在哪里,我就都不用遗憾后悔了……” 月娘身子微微一抖,直起身来,她做了一个当年没卖身时最常做的粗鲁动作。 她用力地拿袖子擦了眼泪,声音响亮地吸了吸鼻子,脸上显出三分坚定:“从昨天开始,奴婢就一直在想:那一日看到的,究竟是大小姐推了小姐下池塘,还是小姐失足大小姐去拉您。 “后来奴婢想到了。大小姐当时看见您掉下去,并没有叫。如果是她没拉住您,她怎么能不叫呢?她为什么不惊慌,不赶紧喊人,不呼救?!” 沈濯的眉尖微微一挑。 月娘竟然聪明地想到了最不合常理的罪证! 玲珑的声音忽然在外头响了起来:“咦?铃铛,你怎么又来了?” 然后远远近近的,玲珑的脚步声,走开了。 沈濯看了窗子一眼,心中一动。 外头忽然有人轻声咳嗽。 月娘发现了沈濯的样子,忙住了口。看看窗子,忽然站了起来,提高了声音,问道:“谁在外头?” 无人应答。 月娘的胆子一如既往地大。 得了沈濯示意,立即大踏步走过去,呼啦一下子便推开了窗,伸头往外看。 已经过了酉正,天色早已全黑下来。 院子里的下人们,累了一天的,都已经有睡下的了。 安安静静的正房和两厢—— 一个黑影一闪,竟是冲着正房而去。 月娘吓了一跳,忙回头:“小姐,有人去了正房!” 沈濯脸上慌了:“你快去,莫要让人惊吓着承哥儿!” 月娘脸色一变。 沈承是大房的根基,如果他出了意外,大房别说是沈濯,只怕连罗氏的天,都得塌了。 月娘答应一声,转身便飞跑着去了。 沈濯有些头晕。 晨起的鼻塞咽痛,加上现在的头晕—— 该死的,这个节骨眼儿上,怎么能感了冒的?! 好容易铺开的网啊…… 沈濯觉得自己背时得都快没天理了。 软倒在床上,沈濯越发迷糊起来。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个人影忽然欺身过来。 一双白皙幼嫩的手,甚至还带着一丝颤抖,狠狠地掐住了沈濯细细的脖子! 这个人必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因为沈濯只愣了一瞬的工夫,便觉得自己完全喘不过气来了。 可是—— 前世的沈濯从睁眼开始打架,一口气打了二十年! 那二十年的战斗本能,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几乎是在察觉自己无法呼吸的刹那间,沈濯的全身忽然充满了力气,脑子里一片清明,所有的病症都不见了! 蓦地睁眼,沈濯连眼眶都变了赤红! 身子一歪,滑松那双手片刻;腰腹用力身子一弓,沈濯的无敌右脚已经抬了起来;用力地吸进一点点氧气,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右脚上,沈濯如嗜血的狼一般,狠狠地踹了出去! “嗷”地一声惨叫。 那人的小腹就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抡了一下,往后直直地踉跄了七八步,重重地撞到了放着茶碗茶壶翡翠盏的案几上! 乒乒乓乓,清脆的响声瞬间传遍了整个如如院。 被那只叫铃铛的猫引走的玲珑,走了没多远就反应了过来,扭身就往回跑。到得门前,正好听见这响声,大喊着:“小姐!”就冲了进去。 沈濯一头虚汗,红着眼睛,满脸杀气,手抖脚颤,坐在床上,狠狠地瞪着倒在地上的人。 是沈簪! 玲珑只瞥了她一眼,便忙扑到床边:“小姐!你怎么样?” 沈濯有些吃力地摇了摇头,冷哼一声。 沈簪喘过来了气,忽然抬手掩了面,嘤嘤地哭了起来:“濯姐儿你也太狠了!我是来跟你赔不是的,你却这样对我!” 听见动静的秋嬷嬷和六奴等人都已经赶了过来,小丫头们也都冲了进来。一看这个情景,都傻了眼。 这是,这是—— 二小姐,把大小姐,给打了?! 沈濯从早晨就不舒服,这个时候只觉得声促气短,浑身乏力,但这并不妨碍她装滴。 “就你这种货色,也想害得了我?!” 沈濯的声音清亮,条理清晰:“秋嬷嬷,六奴,你们去,分头把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鲍姨奶奶和小鲍姨娘,都给我请来。就说,簪姐姐被我打了,正倒在我房里地上,呜呜哭呢!” 秋嬷嬷和六奴对视一眼,很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沈濯并没有给她们太多时间:“月娘一会儿就会带着我母亲过来。六奴去请老夫人,秋嬷嬷去把二夫人她们叫来。” 终于把名字改了回去的六奴姑娘一想到终于可以挺胸抬头地进桐香苑,二话不说,快步走了。 自从她的名字变成了山茶,只要一进桐香苑,迎接她的一圈儿都是冷眼。 如今,终于不用再暗地里羞愧了! 秋嬷嬷看着坐在地上哭泣的沈簪,很想上前劝一声“地上凉”,搀起来;但看了看沈濯的表情,低头转身也走了。 沈簪见屋子里的人呼啦一下就散了,多少有些悻悻。 就像是在撒气一般,沈簪捏着帕子,尖声尖气地哭得声音更大了些。 玲珑担心沈濯,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走开,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沈濯伸手去揉太阳穴:“头疼。” 第二十一章 侬们瞧瞧人家的颈项! 玲珑明白过来,沈濯这果然是受了风寒了,忧心问道:“小姐,你腰背腿上可疼么?” 肌肉酸痛?除了运动过度,可就是体温升高引起的代谢增加,提高骨骼肌代谢,产生了乳酸,才会引起关节和肌肉酸痛…… 沈濯被她提醒,用手背贴了帖自己额头。糟了,竟真的发烧了。这个病症在古代可不是个容易好转的病症,道:“躺久了,是有些腰酸背痛。你上来,给我揉揉。” 玲珑答应一声,忙把鞋脱了,掸了掸袜子和裙摆,爬上了床,坐在沈濯身后,给她揉捏后背和肩膀。 沈簪虽然坐在地上掩面假哭,却一直留神听着沈濯的话,既然没有任何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沈簪的哭声又硬气了三分。 沈濯懒得理她,且转头低声问玲珑:“你又看见铃铛了?” 玲珑心头一紧,点了点头,也学着她压低了声音:“小姐是说,上回您晕倒……” 沈濯眼中寒光一闪,微微颔首。 玲珑烦恼起来:“这真是……防不胜防……” 沈濯意外地斜着她笑:“你不怕么?” 玲珑眨眨眼:“有什么可怕的?小姐的胆子都这样大,我一个丫头,怕了难道就有用了?这年头儿,坏人胆子都大了,好人难道还比不得她们?!” 沈濯笑着去捏她的腮:“傻大胆!” 主仆两个小声说笑,完全无视倒在地上的沈簪。 这一会儿的工夫,沈簪已经把自己斜躺的姿势调整得舒舒服服了。 门口响起了一阵急急的脚步声,还没见着罗氏的人,先听见声音:“微微,微微!” 月娘的声音急急地跟在后头:“夫人,我是被那个黑影引走的……” 沈簪一听来了旁人,精神一振,掩着面,嘤嘤的声音忽然凄惨了上百倍。 玲珑顿时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沈濯看她一眼,觉得自己好容易酝酿起来的情绪,就被这一下子,几乎笑场。 罗氏进了门,一看这个情景,愣住了:“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沈簪抢着哭起来:“大伯母,您也管管您的濯姐儿!我好心来看望她,想着一直也没跟她陪个不是,那日毕竟是我没拉住她。谁知道她就一脚把我踹到了地上!我心口一定青紫了一大块!?” 罗氏才不管她唧唧歪歪地告黑状,只是皱了眉,问:“你这是在说我教女无方?” 沈簪知道今日必是要与大房翻脸的,一咬牙,只管撒起泼来:“您是做大伯母的,怎么这样脏派我一个晚辈?!这是看着我们夫人和老夫人都没赶到,先给我扣罪名么?!” 对这种脑筋永远都不在正常频道上的作死小能手,罗氏从不肯浪费口水:“我与你没什么说的,等二夫人来罢。” 正说着,外头鲍姨奶奶扶着小鲍姨娘的手气喘吁吁赶了来,一进屋,看见沈簪柔弱地横卧地上,顿时拍着大腿哭喊了起来:“这可活不了了!” 沈濯听了这话,只觉得耳目一新,忍不住眼睛亮亮地好奇看过去。被玲珑悄悄地用力捏了一捏腰背,反应过来,连忙别过脸去,也靠在玲珑身上,装起了委屈。 鲍姨奶奶的哭喊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这是要杀人啊!你们这是作孽啊!她可是老太爷最珍爱的长孙女啊!怎么能这样对待老太爷的长孙女啊?这难道就是你们礼部侍郎家的教养吗?我那可怜的簪姐儿啊!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这还不定伤到了哪里哪?地上这样凉,可是要大病一场了!这府里可是容不下我们二房了啊,没活路了……” 冯氏就走在她们身后,这时候,几乎是用帕子掩着半边脸进来的,满满当当都是厌弃神情。 可是再怎么不愿意面对这个景儿,磨蹭到了十分,终究也还是得进来。 韦老夫人最后抵达,扶着寿眉的手,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站在门口沉声喝道:“要嚎丧就给我祠堂里嚎去!家庙还是小佛堂,我姓韦的不怕苛待姨娘庶子的名声!” 鲍姨奶奶和小鲍姨娘的哭闹戛然而止。 沈簪却不怕韦老夫人的威势,呜呜咽咽,嘤嘤切切,哭得低回婉转:“祖母,濯姐儿要打死我呢!您看看她踹得我这一脚!我心口疼,必是受了内伤了!” 沈濯见来了人,知道自己必须要开启全演技模式,深吸一口气,软在玲珑怀里,小声饮泣,额角鼻翼,都是细汗。 玲珑何等聪明,眨眨眼便含了泪,哽咽道:“二小姐,您别气,万事都有个根由分明,有老夫人呢!” 声音虽细,却是清清楚楚地传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众人一看沈濯这个样子,了然:看来,这簪姐儿和濯姐儿的恩怨纠葛,再度上演。 秋嬷嬷和六奴、月娘忙给韦老夫人设座,罗氏早就坐了床榻边上,冯氏不敢离得太近,只远远地在角落里站了。 韦老夫人才不管旁人如何,坐下就紧紧地盯着沈濯:“微微,祖母在,发生什么事了,你全说出来,不要怕!” 沈濯抽抽搭搭的,看了月娘一眼。 月娘虽然懵懂,却知道沈濯必是要让自己把今晚的事情说出来,忙上前半步,道:“老夫人容禀:因奴婢前些日子惹祸,被小姐禁足。今日解了禁,小姐就想好生戒饬奴婢一番。主子们都知道,我们小姐一向疼惜奴婢,所以就把众人都支了出去。 “可我们主仆正说着话,外头忽然一声响,奴婢听着不对,就开了窗看,却瞧见一个黑影往正房去了。小姐惦记正房夫人那里没有防备,忙催着奴婢去报信儿了。后头的事儿……” 众人的目光从月娘身上移开,转回到沈濯身上。 沈濯忽然哭得如梨花带雨,颤颤地支着玲珑的手,坐直了身子,高高地扬起了头:“祖母,母亲,二婶娘,你们看看人家的颈项!” 众人定睛细看,不由得都倒吸一口凉气! 沈濯细白幼嫩的脖子上,赫然已经青紫了一圈! 而且,明明白白的,是手印! 是被人掐的! 细细的,小小的,却青紫、暗黑,可见是用了多么大的力量! 这是,要掐死沈濯! 第二十二章 害人可是个技术活儿 沈簪身子顿时一抖,回手堵住了自己的嘴,面无人色。 天!怎么会?怎么会——自己才掐了她三五息的工夫,怎么就青紫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罗氏已经失声嚷了出来:“这是哪里来的?是谁?!谁要害死我儿!?”嚎啕痛哭起来。 沈濯倒在玲珑身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玲珑一下子全明白了过来,见月娘还在一脸懵逼着,秋嬷嬷和六奴又站得靠后,当机立断,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抽搭搭地开口: “主子们容禀。因白日里二夫人通知,说要查我们院子的账。小姐就让秋嬷嬷和六奴姐姐去忙。奴婢本来在外头好好守着,却又瞧见了铃铛来了。因小姐和月娘姐姐在里头说话,奴婢不敢吵嚷,只好赶着猫走了。走了几步,奴婢想着不对劲儿,没再去管铃铛,赶紧回来。 “谁知还没到跟前,就听见屋里一阵茶碗落地的声音,奴婢吓死了,赶紧就一头撞了进来。就瞧见大小姐像现在这样倒在地上,二小姐捂着脖子倒在床上喘粗气。婢子忙上去抱起二小姐……二小姐那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小姐就嚷嚷,说自己被二小姐打了,又哭起来……秋嬷嬷赶来,去扶大小姐,她也不肯起来……婢子们想请她起身,被她说婢子们是贱人,不配碰她的身子……” 玲珑一边说一边哭,可伶牙俐齿,半个字都没少说。 沈簪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我什么时候不肯起来了?!你们特么的有一个人管过我躺在地上这回事儿么?! 沈濯把脸埋在她怀里,哭得这叫一个委屈可怜。心里却在暗暗地为这丫头鼓掌叫好! 好丫头!太会说话了,前前后后的衔接、暗示,将所有的漏洞堵了个干干净净!啊啊啊,你主子我要给你连点三十二个赞! 月娘这时候已经完全明白了过来,也跟着放声哭起来:“偏我这么笨,被人家一引就引走了……” 玲珑紧紧地抱着沈濯,哭得更可怜了三分:“我们小姐伤了风,本来今天就不大好,原想着今日好生睡一觉,也省得明天被张太医埋怨。如今倒好,闪了风,已经起热了……她迷迷糊糊的,手脚都软了,哪里来的力气打人……” 众人一听,看向沈簪的目光更加鄙夷了三分:杀人没得手,竟然还想反过手来陷害回去?! 联系沈簪沈濯两个人平日里的恩怨,又想想这几日沈簪在桐香苑的各种表情,再加上鲍姨奶奶和小鲍姨娘的做派,所有的人都将这番话信了个十成十。 韦老夫人已经气得浑身哆嗦,憋了半天,转身劈头盖脸就是一拐杖抡在了小鲍姨娘脸上:“贱人!你就这样教你的女儿!” 小鲍姨娘被砸得一声惊叫,脸颊上被乌木拐狠狠地划出了一道血痕! 鲍姨奶奶看着,眼皮一阵抽搐,却只字不敢说,只管深深低下头去。 韦老夫人手一转,颤颤巍巍地指向冯氏的鼻子:“你丈夫不在,二房我只跟你说话。 “不论嫡庶,女儿须是你的。如今做出这等恶毒狠辣的事情来——想必当时也是她推了微微落水,怕微微告她的状,才想着要杀人灭口!” 韦老夫人此话,众人都深以为然。 罗氏看向沈簪的目光,已经恨不得吃了她一样! “果然不愧有个刑部的老子,竟拿着人命浑不当回事!我如今就在这里看着,你自己去管。 “管得好,我今后一字不提,也会让大郎放过你丈夫。可若是管不好,老太婆我就亲自替你管!到时候,别说我不给你冯家面子!” 韦老夫人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竟是舌绽春雷:“去管!” 冯氏被老太太这一声吓得全身一抖,腿上软了一软,方费力地站了起来。 先对着上前去搂住了女儿哭泣的罗氏深深行礼:“大嫂,弟媳教女无方,大嫂和侄女儿受委屈了。弟媳给您赔罪。” 罗氏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冯氏根本就没想着罗氏和沈濯能搭理自己,说完了,自己也就直起身子,又转向捂着脸的小鲍姨娘: “小鲍姨娘,我一直求二老爷让我来教养簪姐儿和佩姐儿,你宁死不肯,连带着得莲姨娘也只好自己教养佩姐儿。 “如今簪姐儿闯下这样天大的祸事,你难辞其咎。今后,你去小佛堂清修罢,好生给簪姐儿赎赎罪。等二老爷回来,我会亲自跟他说。” 小鲍姨娘一听自己不用出府,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冯氏紧接着转向沈簪:“簪姐儿,你是性命,濯姐儿也是性命;你不该想要濯姐儿的性命,我也没权利要你的性命。咱们家家庙左右邻居多,不甚安静,不适合你。 “我知道离京五十里有一处归海庵,掌庵师太永衍乃是一位最规矩不过的尼师。我自会令人送了你的嚼用过去,你明早便启程去吧。望你入了佛门,能得些清静。” 小鲍姨娘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那间庵堂从来许进不许出……姓冯的,你是想关死我的女儿!” 冯氏看向她的目光冷冰冰的:“你的女儿?你一个仆下,也敢说府里的大小姐是你的女儿?那分明是我的女儿。我想怎么管就怎么管,与你何干?” 小鲍姨娘被噎得直翻白眼,但事关沈簪性命,她怎么会这样容易退却?扯着嗓子嚷了起来:“那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怎么就不是我的女儿了?姓冯的,我告诉你,二老爷回家之前,你敢碰我女儿一根汗毛,我就跟你拼了!” 可二老爷下晌送了消息回来,他临时要出一趟远差,还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等他?黄花儿菜都凉了。 冯氏懒得搭理她这种泼妇,目光只管转向沈簪:“簪姐儿,我的处置,你可服气?” 沈簪咬着嘴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当然不想离开沈家!她去害沈濯,不就是为了能长长久久地最大限度地享受沈府的荣华富贵么?若是要被关死在那遥远的庵堂里,她怎么可能认下服气? 可如果她现在说出来一句不服气,或者顺着姨娘的说法,承认自己是姨娘的女儿,说冯氏对她没有处断权,那就算是掉进了坑里——仆下的女儿自然也是仆下! 到时候,是个主子就有权对着自己喊打喊杀。那不是明摆着把自己府里大小姐的身份给自动放弃掉了吗? ——姨娘是个猪队友,她一直都知道的。 沈簪下意识地溜了鲍姨奶奶一眼。 第二十三章 那就,报警? 能让沈老太爷偏宠大半辈子,鲍姨奶奶才是个中的高手! 鲍姨奶奶看见了沈簪那一眼,会意,忽然掩住面,呜呜地哭了起来:“簪姐儿,你犯了大错,二夫人怎么处置你都不为过…… “可是,我就是心疼啊…… “你才十三岁,一朵花儿才开,又是京城人人都知道的沈家大小姐,这会儿不明不白地送去归海庵,那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咱们沈家出了大事么? “到时候,整个沈家的名声,可就被你一个人带累坏了啊我的傻孩子…… “你怎么就能一时冲动做出这样的傻事来呀……” 冯氏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一顿。 不说沈濯,自家还有个亲生女儿沈溪,也已经十一岁了,眼看着就到了该相看的年纪。倘若闹出来,这个时候让一个沈簪坏了整个沈家女孩儿的名声…… 何况,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可就不是鲍姨奶奶说的,做出这种事来,也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 过了这个劲儿,想必只有害怕得发抖的份儿…… 以后必定是再也不敢任性妄为,必定会谨小慎微地过日子…… 冯氏有些犹豫,眼神飘向韦老夫人,目露询问。 韦老夫人也有些拿不准起来。 别人也就算了,沈濯往日里骄纵,原本就有些不太好说亲;若是因为这件事被人颠倒了黑白,说一句沈濯欺压堂姐…… 沈濯一看家里人都犹豫起来,倒是对鲍姨奶奶的心计有了三分欣赏。 然而若是此事都无法把沈簪从府里赶出去,以沈簪睚眦必报的性子,只怕下次自己就没这么好的运气逃脱了,万一再累及自己那刚过周岁的幼弟…… 忽然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些模糊遥远的幻事中,竟还有“幼弟夭折”一项,沈濯拿定了主意,一边抽噎,一边清清楚楚地说道: “既这么着,那就干脆请二叔回来吧,顺便把刑部的人也带来,咱们报官吧!衙门总能给个黑白分明的说法,也不至于把我和溪妹妹、佩妹妹的名声都毁了。” 报,报官?! 这竟是嫌对沈簪的处置轻了?! 两次谋杀未遂,果然按照朝廷法度,沈簪只怕是要判一个流放三千里的! 屋里所有的人都见了鬼似的看着沈濯,连沈簪都吓傻了。 沈濯哭得极具技巧,眼泪鼻涕的,却丝毫不耽误说话:“当然了,二叔是生父,得避嫌。这案子只怕要交到刑部旁人的手里去……” 玲珑多聪明的人,这时候轻声地“善意”地提醒沈濯:“二小姐年幼不懂,这种事,又不与官员相关,不该到刑部,先到长安县衙才是。” 长安县衙?! 那不是沈老太爷先前任县尉的地方? 这是要把老太爷的老脸都丢尽的节奏啊! 韦老夫人和鲍姨奶奶同时急了:“此事万万不可!” 沈濯一边哭着擦泪,一边好奇地看向鲍姨奶奶:“不可?那就是说,应该去刑部?” 鲍姨奶奶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果然让刑部那边的人知道了此事的一丁点儿影子,自家儿子的官位只怕是瞬间不保! 虽然沈簪极得她的欢心,虽然这乃是亲儿子和亲侄女儿的亲女儿,虽然这是她笼络住沈老太爷的极好用的一枚棋子…… 但又怎么比得过儿子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鲍姨奶奶狠狠地咬住了嘴唇,低下头去,半晌,长叹一声,低声道:“罢了,簪姐儿也是该好生静静心,归海庵就归海庵吧……” 小鲍姨娘满怀希望地等来的,竟是姨奶奶这样的一句话,惊叫一声:“姑母……” 又泄了气,不顾一地的碎瓷,一路爬了过去把沈簪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簪姐儿啊,这可怎么办啊,这一家子都是心狠意狠的,竟是要把你往死路上逼啊……天啊,还不如摘了我的心肝去……” 沈簪早就被鲍姨奶奶的话震得精神恍惚,被小鲍姨娘一搂一晃,才回了神,顿时尖叫起来:“我不去归海庵!我要见爹爹!我要等祖父回来!” 沈濯这时候已经依偎在罗氏的怀里,闻言仰起脸来,楚楚可怜地看着罗氏:“娘,簪姐姐要等二叔和祖父回来做什么?他们会护着她,还让她来掐我的脖子,以后再去掐溪姐儿的脖子,掐佩姐儿的脖子吗?” 或许,还有承哥儿? 沈濯话里的未尽之意,全家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韦老夫人和罗氏都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韦老夫人当机立断,喝道:“废的什么话?既然老二媳妇已经说得这般清楚,那就这般办理吧!来人!” 寿眉低着头上前一步:“是,老夫人。” 韦老夫人冷冷地看着地上相拥痛哭的小鲍姨娘和沈簪:“照着二夫人的话,一件一件仔细办。” 寿眉屈膝再答应一声,站直了身体,扭脸向外:“山嬷嬷,厉妈妈。” 这二位乃是沈府内宅掌管“禁约下人事”的老手了,说白了,就是管拿人、打人的。 听见寿眉呼唤,二人各自带了得力的手下走了进来。也不吭声,山嬷嬷服侍小鲍姨娘,厉妈妈服侍沈簪,就像是拎小鸡子一样,直接脚不沾地地带了出去。 母女两个还在尖叫。 罗氏冷哼一声,音量不高不低:“这等丑事,就怕别人听不见么?” 山嬷嬷和厉妈妈自然明白,手腕一翻就是一把帕子,毫不客气地塞进了两张嘴里。 整个世界清净了。 冯氏知道二房的脸今天算是被一扒到底了,却仍旧得陪笑着再次跟罗氏和沈濯致歉,然后请韦老夫人回房休息。 沈濯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扑了韦老夫人身上:“祖母,我害怕,我今晚要跟你睡。” 韦老夫人这个时候已经心神俱疲,哪里还有精神去哄一个半大的小姑娘睡觉?苦笑着轻轻拍了她一巴掌:“你是想累死祖母么?” 却又舍不得她撅起的小嘴儿,因命寿眉:“你留下照看二小姐一夜吧。大夫人那里还有承哥儿,微微身边的丫头都不会服侍,你经心着些。” 寿眉是韦老夫人第一得用的心腹大丫头,最稳重通透的。听这话就知道老夫人想要收拾如如院了,嘴角弯一弯,垂首称是。 第二十四章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秋嬷嬷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看了月娘一眼。却见她也是脸色苍白。 沈濯心满意足,忙命:“六奴,你替寿眉姐姐扶祖母回去。” 罗氏一看沈濯的样子,就知道她还有恶作剧,苦笑着摇摇头,索性留了芳菲在廊下听着,自己且回去看承哥儿了。 鲍姨奶奶安安静静地走在最后,刚走到门口,只听沈濯凉凉的声音传了过来:“啊哟!我的翡翠盏!簪姐姐可真狠心,掐不死我,顺手还砸了我的茶器!姨奶奶,您看我要不要回头找祖父或者二叔赔给我呀?” 找沈老太爷或者沈信诲?! 鲍姨奶奶冷冷地看着沈濯,牙根咬得咯嘣咯嘣响:“二小姐不毁了他们父子的名声就不甘心么?!” 沈濯面上带笑,眼底却一片冰寒:“祖父是我的祖父,是我父亲、大姑姑和三叔的亲生父亲,是我和溪姐儿的亲祖父,我毁了他的名声,于我有什么好处?姨奶奶还请不要以你的小人之心,度我的君子之腹!” 单单提了嫡支,单单摘了沈老太爷出来,却压根没提沈信诲! 鲍姨奶奶心头一紧:“你想干什么?!” 沈濯柳眉一挑:“我不想干什么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簪姐姐想杀人,就得预备好偿命;欠了我的东西,自然应该都给我还回来。这有甚么说的么?” 说完,恍然大悟一样:“哦,我问错人了。我应该问二婶娘去要。她刚才还说呢,簪姐姐是她的女儿。” 二婶娘?! 冯氏好面子,自然会痛痛快快地给了她这笔钱。可是,接下来,势必会从小鲍姨娘和沈簪的用度上加倍地讨回来!到头来,不还是要折磨她的侄女和孙女吗? 鲍姨奶奶嘴角一抽:“这等小事,倒是不必惊动二夫人。回头我令人送过来就是。” 沈濯的微笑货真价实起来:“这样啊,也好。我那套茶器,乃是清江侯爷当年赠送给我父亲的,十年前便作价五十贯。 “至于那只翡翠盏,乃是我母亲的陪嫁里最贵重的一只盏了。当年听舅舅说过,那是祖传的;有人拿了一个小宅子去换,外祖父都不肯换呢。我也不要多,一百五十贯就好。” 二百贯! 沈老太爷当年的俸禄一年才不过八十贯! “二小姐,合家子都算上,还有比你更贪的么?”老鲍姨娘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才没有咆哮出来。 沈濯偏一偏头:“嫌多?我也没办法,谁让我屋里的东西就是这样值钱呢?而且,除了那一套茶器,其他的,还都不姓沈,都是从我外家得来的——不知姨奶奶屋里的东西,有多少不是姓沈、而是姓鲍的? “如今,拿姓沈的东西赔给我一个沈家的孙女儿,我都还没说不乐意,姨奶奶还不高兴了?我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要欺负姨奶奶这样的老奶奶好。算了,我还是跟二婶娘去要罢。她冯家还是赔得起的。” 鲍姨奶奶被这话堵得心口发闷,半晌才艰难开口:“我没有那么多钱。从我进沈家开始到今天,统共也只攒下了一百五十贯而已。还求二小姐看在老太爷面上,宽宥我们一回。我明儿一早就令人送了钱来。” 沈濯一抬手:“不用不用。哪儿就能劳您姨奶奶亲自给我送赔偿来?秋嬷嬷,你这就跟月娘送姨奶奶回去,顺便把钱拿回来便了。” 有秋嬷嬷,就不怕鲍姨奶奶不给钱;有月娘,那就算是鲍姨奶奶屋里只有一百五十一贯钱,那一贯,也不会给老鲍姨娘留下的。 鲍姨奶奶自然心知肚明,气得脸都发青了,厉声喝道:“二小姐不要欺人太甚!” 沈濯勃然变色,抬手指着她的鼻子:“我欺人太甚?!从你进沈家,祖父的俸禄便一个大钱都没往家里交过! “公中花用的、三个房头如今吃喝穿戴的,全都是我祖母的陪嫁和家中原有的田产铺子。一分一厘,都是我祖母和三叔殚精竭虑打理庶务挣回来的!全家老小谁不知道?祖父自己的钱,全都交给了你! “你进沈家三十一年,我把那一年给你抹了零头。八十贯乘三十,一共是两千四百贯。我要你两百贯,不过是九牛一毛。你还敢跟我说你没有?! “你给我听好了:两百贯,少一个子儿,我就去跟二婶要!不信你就试试看!” 寿眉在旁边一直不吭声,只管低眉顺目地听着。可听到了这里,心里却咯噔一声。 糟了。 二小姐若是咬死了欠账还钱,也就罢了,该多少是多少。可如果把这一层翻出来说,外人听着,竟是她在替老夫人讨公道,这可就…… 老夫人哪里是那样心窄的人?! 果然,鲍姨奶奶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了一丝得意:“二小姐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您这不是替自己要账,分明就是替老夫人为难我们二房!” 说着就往地上一屁股坐下,拍着大腿嚎哭起来:“老太爷啊,您快回来看看吧,我们算是活不了了啊……” 沈濯看着她那个样子,也跟着冷笑了一声,嗓门提得比她还高,却带着刻意的惊慌:“啊哟,姨奶奶这是在干嘛?哭起祖父来!祖父可还活得好好的呢! “我都说了,簪姐姐的账跟她老人家不相干,我跟二婶要就是了。她怎么又哭闹起来了? “寿眉,姨奶奶今儿没带着丫头过来,这满院子都是我们大房的人。你是最公道平和的,你可要替我作证,我可没掐着姨奶奶的脖子逼着她还我的账! “哎呦,我的头疼,脖子疼,气得心口疼……快着,把张太医马上给我请来!” 外头廊下竖着耳朵听的芳菲手摁在嘴上,才没笑出声儿来。 二小姐真是个宝贝! 鲍姨奶奶一噎。 怎么竟忘了,自己今日乃是一个人过来的? 就算如如院里有自己的人,难道这个时候竟能拿出来作证了不成? 寿眉又是老夫人的心腹…… 自己闹了又有什么用!? 领教了沈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超凡技能之后,鲍姨奶奶自己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怒气冲冲地走了。 当然,身后跟着笑眯眯的秋嬷嬷和月娘。 寿眉看着月娘的背影半晌,回头看向沈濯:“二小姐,奴婢怎么觉得,您这位大丫头,今天可比往日里沉默得多了?” 沈濯其实已经折腾了一身虚汗,如今正倒在玲珑怀里歇着,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只望她今后能永远记住这个教训才好。” 第二十五章 被禁足的沈濯 寿眉是韦老夫人第一个得用的大丫头。父亲掌着沈家祖上传下来的最大的一间米粮铺子,大兄大嫂是沈府大姑奶奶沈谧的陪房,姐姐则嫁了外院管采买的管事。 就前两天,罗氏跟韦老夫人商议如如院里那个出缺的衣饰脂粉管事的窝儿,也是直接点给了寿眉小叔叔家的媳妇曾婶。 所以沈濯跟她说话,绝对不绕弯子。 把玲珑支出去,沈濯诚心诚意地拜托寿眉给自己好好收拾收拾如如院:“虽说都是一家子骨肉,非要分清楚房头派别并不现实。但我这院子实在跟筛子一样,什么阿猫阿狗都安插得进来。 “寿眉姐姐是咱们家的世仆,估计这院子里谁是谁的谁,你比我娘还清楚。拜托姐姐帮我好生掌掌眼。我也不求一个偷奸耍滑的都没有,但好歹,别存着害我的心。” 寿眉低眉顺目:“二小姐放心。” 沈濯接着笑道:“我当然放心。你是祖母亲手调理出来的,不是祖母倚重,我都想抢了我身边来。可惜那样就太不孝了。寿眉姐姐可有徒弟?” 寿眉想了想:“奴婢才多大,就谈得上收徒弟了?不过奴婢跟玲珑的娘费婶子很熟,倒是可以跟玲珑多走动走动。” 桐香苑一个浆洗媳妇,怎么就能让寿眉叫了“婶子”的?平常都是被人喊作“费嫂子”的。 深知这是给了自己面子,所以玲珑的娘才升了一格儿。沈濯大喜,先道了谢,又拉着她攀谈起来。 直到秋嬷嬷和月娘回来,沈濯才在她们的催促下睡了。 罗氏听说了沈濯敲诈鲍姨奶奶的事,又好气又好笑,摇头对芳菲唠叨:“你说这个财迷是随了谁?她爹爹虽说在官不言商,但是眼光一等一。进京时买的铺子,哪个都回了本赚了钱。我的嫁妆也不少,翡翠盏琉璃碗,玛瑙杯子白玉盘子,她从小到大摔了多少?现在又拿着那个跟人家说事儿去!” 芳菲笑个不停,道:“婢子倒是觉得这口气出得挺痛快的。二小姐又不在乎那些钱。不是昨儿晚上就直接放了库里了,连看都没看一眼的?” 正说着寿眉来了,含笑请安,又谦恭商议如如院的人事。 罗氏心领神会,知道这是沈濯请了尚方宝剑来收拾家中这些错综复杂的仆下,遂一一都依了寿眉的话办了。 唯有到了月娘这里,罗氏和寿眉都有些迟疑。 毕竟是沈濯曾经最宠的丫头。 罗氏起身去西厢房。 沈濯已经起身梳洗,玲珑悄悄地告诉她:“一早寿眉姐姐就发落了几个起晚了的媳妇、巡夜不用心的婆子,还有私藏了东西的小丫头。咱们院子一共十几个人,已经撵了小一半出去了。” 这么多?看来自己还真没说错,这如如院还真跟筛子似的。 沈濯又问:“月娘呢?” 玲珑的声音低了下去:“跟着寿眉姐姐去了大夫人房里……” 等她梳洗完毕,罗氏也走了进来。 母女见礼坐了,罗氏又看看她的脖子,心疼地念了几声佛,方看了一眼深深低着头站在一边的月娘,道:“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前儿月娘她爹娘来求了我,说她娘又有身子了。想让月娘回家帮忙照看。你觉得呢?” 沈濯看了月娘一眼。 她知道月娘应该会被惩戒,却没想到罗氏要干脆利落地赶她走。 这是陪伴原身最久的“朋友”了…… 沈濯摇了摇头:“他们瞎想什么呢?我最心爱的丫头,他们弄回去扫地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开什么玩笑。我不同意,不行。若说他们是给月娘找了个好人家,过去享福,那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罗氏听了这话,欣慰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还真是这个话。既如此,我让人去跟她爹娘说。月娘,那你先去忙吧。” 看着月娘擦拭着眼角离开的背影,沈濯神情复杂。 一时韦老夫人、冯氏和沈溪沈佩等都来了,甚至连米氏都扶着肚子来看望她,三老爷沈信行又去请了张太医来,给沈濯看诊。 沈濯有意让太医亲眼看看自己脖子上的伤痕,便令挂起了帐子。 沈信行瞧着沈濯的这个做派,便有些不悦。 虽说昨晚那场大闹醒心堂也都知道了,但不过是要两副散瘀的药就可以了的事情,何必要把这家丑闹得外人都知道? 只是韦老夫人在旁边坐着,罗氏三妯娌又都在屏风后头屏息静听,他不好说什么罢了。 瞧见那白细脖子上的一圈青紫,张老太医眼中精光一闪,有了三分怒气,却一声不吭,只管听脉。 收了腕枕,张太医沉声责备:“身子这样虚弱,怎能这样胡闹?昨夜起热想必更厉害吧?好在捂了一夜汗,算是好了三分。我留了药在这里,你要好生吃,七天不许出屋子,一个月不许出院子,三个月不准出府门。” 竟是当成自家孩子一般下了最明确的禁足令。 沈濯愁眉苦脸地答应:“哦。” 张太医看着她的脖子,想了想,又道:“我自己制的活血化瘀的膏药,放在家里没带着。晚上让人送过来。敷上个七天,包好。这七天却不能吃羊肉鱼虾,实在馋了,让人用猪肉做馅子,做了蒸饼吃。” 沈濯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乖巧地笑:“是,张爷爷。” 张太医实在没忍住,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站了起来。 韦老夫人也跟着笑着晃拐杖:“我这孙女儿跟张神医有缘,日后有暇,还请您赏光来家里坐坐,跟她爹爹吃吃茶聊聊天。” 张太医满口答应,告辞而去。 众人都对那伤痕闭口不言,沈信行心情也好了三分,微笑着送了张太医出去,自己也就去了衙门。 听说沈濯还得禁足,沈溪的脸色却愁苦起来,拉着冯氏,轻声道:“二姐姐太可怜了。娘,我想把我的新衣服送给二姐姐。” 沈濯最烦这种做派,张口便道:“不不不,还是把我的新衣服送给三妹妹吧。反正我出不去,眼巴巴地看着那些新衣服,除了生气也干不了别的。” 冯氏不悦:“濯姐儿,你妹妹也是好心。” 沈濯笑得特别假:“我知道啊,我也是好心。二婶娘听不出来么?” 罗氏冷淡地站起来:“微微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就跟溪姐儿的意思也是字面上的意思一样。怎么,二弟妹听出了别的?不如你给我解释解释,别的还有什么!?” 第二十六章 心太软 沈濯是罗氏的心尖子,甚至可以说,比沈承还紧张三分。 可就是她的心肝宝贝,三番两次被自己的庶女害,还差一点儿就害死了…… 冯氏就算再觉得自己冤枉,也只有咽下去。 陪着笑脸,冯氏赶紧带着沈溪和沈佩告辞走了。 唯有沈溪镇定自若,上前天真笑着跟沈濯道别:“二姐姐,你好好养着。你不能出去,我就时时来看你。还给你摘新鲜花儿来插瓶!” 擦,她就有这么厚脸皮,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沈濯哼哼哈哈地跟她说了“好走”。 今天一大早,坊门刚开,沈簪就被送走了。跟车的除了“护送”的婆子,唯有鲍姨奶奶的大丫头品红。归海庵不留仆从,品红送到了也得回来。 就连沈簪的两个丫头,也被冯氏利落地处理了——夭桃归了沈溪,小桃归了沈佩。 小鲍姨娘在小佛堂被堵着嘴捆了一整宿,沈簪走了才松开,已经气息奄奄。鲍姨奶奶亲自去看望了一回,倒是没闹起来,径直令人给沈信诲送信去了。 看在二房还算识相的份儿上,罗氏没打算再往下打压,但是好脸色肯定是半分都没有的。 罗氏看着她们的背影冷哼一声,一点儿都不顾忌着旁边坐着的韦老夫人和米氏。 韦老夫人也不管,只是哄着沈濯:“听张太医的话。等你全好了,我让你娘带着你去大慈恩寺看法会热闹去。” 米氏这才笑道:“赶得巧,前儿我娘家侄女儿回京了,弄了几盆花儿回家。我嫂子就给我送了两盆来。如今我有身子,偏偏忽然闻不得这味道了。所以就带了来,请微微替我代养,可好啊?” 说着,令人搬了进来,却是两盆竹节海棠。 这种海棠根本就没有香味,只是艳红得小巧可爱,颇为娇媚。 米氏很会做人啊。 沈濯嘻嘻地笑着,谢了她,收下来:“玲珑,都摆到我书房里。这花得衬着我那架子书,才更好看。” 米氏目露欣赏,跟韦老夫人说了一声,也就告辞。 韦老夫人等她走了,才叫了寿眉来问:“二小姐昨晚睡得如何?” 寿眉笑眯眯地:“挺好的。奴婢也睡得很好,玲珑守了二小姐一宿,十分尽心。” 韦老夫人看着玲珑,满意地颔首,又问寿眉:“微微小孩儿心性,不爱管事儿。秋嬷嬷又宽仁。人人都说如如院里上上下下都懒散,你看着呢?” 寿眉表情不变:“倒也不尽然。不过是几个人坏了这边的名声罢了。我今儿一早禀了大夫人,都罚过了。” 韦老夫人听了这话便知道事情已经完了,自然就不再置喙。只殷殷去劝罗氏:“微微若只是虚弱就罢了。风寒的话,你反倒要小心别让承哥儿也染上。既然只是养着,你就别担心了,回朱碧堂罢?” 罗氏忙笑道:“让您操心了。我也担心这个,您瞧,今儿早起我都没让承哥儿过来给您磕头。我已经令人在打点东西,我中午就跟承哥儿搬回去了。” 韦老夫人放了心,再回头一看沈濯,竟是已经又倒在床榻上,朦胧睡去。 秋嬷嬷正一边轻手轻脚地给她盖被子,一边爱怜地唠叨:“可怜的姐儿,接二连三的病,好在还肯听老神医的话……” 这乳母倒是真疼爱微微,只是这城府手段…… 韦老夫人心里一顿,没再说什么,站起来走了。 罗氏这边却悄悄地升了窦妈妈的月钱,又叫了她去房里,私下里嘱咐:“微微淘气,既肯听你的话,你就帮我好好照看她。周全了她,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窦妈妈答应下来。再遇上巡视之外的事情,也肯出言管束一二了。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第二天,月娘的爹娘就进来求罗氏,说给月娘相看了个小伙子,是隔壁的邻居,家里在外头也开着铺子,说是能给二十贯的聘礼。 罗氏看了,不置可否,让给沈濯来看。 沈濯看都不看,张口就驳了回去:“那是我的丫头,生死都是我的人。让他们把眼睛放亮点,好好地给月娘找。找不到好的,他们就得给我乖乖地养着月娘。二十贯聘礼——当卖女儿呢?!” 月娘的爹娘有些发懵,忙又去请教秋嬷嬷。 秋嬷嬷叹息半天。 月娘家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明白人。 只得直白地告诉他们:“嫁出沈家,二小姐可就够不着了。二小姐既然说了月娘生死是她的人,你们就得在沈家和罗家找。这样一来,那家子哪怕对月娘呲个牙,也得思量思量,二小姐会不会直接上门赏他们嘴巴子。” 月娘的爹娘这才悟过来,连忙就在长房名下的铺子里寻了一个沈家家生子儿的伙计,年轻能干,前程无量的。因家里负担大——无父、瞎娘,幼弟幼妹,合家子都靠他一个,所以说亲的人都不太敢上门。 沈濯听了这个人选,倒是挺满意,便命人告诉他们:“我给出头面衣衫,你们出十贯的嫁妆。压箱钱你们管不着,我自己给月娘。” 老两口本来还打算把家里的钱都给儿子攒着,但沈濯发了话,再肉疼也只好拿了出来给月娘办嫁妆。 韦老夫人和罗氏听说了,都感慨地笑,各自都赏了东西给月娘添箱。 月娘一一都磕了头。 又有秋嬷嬷六奴甚至寿眉等人送了她贺礼。 到了六月底,月娘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鲍姨奶奶和小鲍姨娘在自己的院子里骂了整整三天的街。 ——沈簪难道还不如个外来的臭丫头么?! 罗氏听说沈濯给了月娘五贯钱的压箱钱,正奇怪怎么这样少;接着就听芳菲私下里告诉她,沈濯把她自己最喜欢的一套珍珠头面给了月娘,还花了三十贯在南城悄悄地给月娘买了一个一明两暗的小小精致宅院。 罗氏沉默了许久,对芳菲说了一句:“这心软啊,随她舅舅……” 沈濯跟月娘说得明明白白:“他有弟弟妹妹,你以后要嫁小姑子,娶小婶子。兄弟两个势必要分家的。 “哥哥这样能干,瞎娘跟你们,给兄弟另置房产,简直就是一定的。可他便是再能干,那离当掌柜的、挣大钱可还得个十几年呢。到时候你怎么办? “这个院子你别吭声,赁出去,每个月的菜饭钱也就有了。你手头也宽裕些。 “等小叔子成亲,若是小婶子人好,你就把这个小院子一卖,在你们隔壁再买一个给他们安家。亲的热的走动起来。 “若是小婶子不贤良,你就直接把院子给他们,让他们远远地搬走。你又有了名声,又没了麻烦。到嫁小姑子的时候,一家子已经有了好名声,你想怎么做,都方便。” 月娘终于忍不住,抱着沈濯哭了个死去活来。 但经此一事,沈家家仆的女儿们,忽然都愿意往如如院里送了。倒是令沈濯始料未及。 第二十七章 沈信诲VS罗氏 (上) 沈信诲本来以为,出个闲差第二天就能回来,结果却没回来。 案子有了新线索,当管的那一位又受了伤。他立功心切,一边命人给家里送信,一边就直接跟着追了下去,直奔太原那边去了。 等闹出来沈簪的事情,小鲍姨娘命人给他送信让他赶紧回来,家里人却都说不知道去哪儿找。刑部那边不告诉目的地。 小鲍姨娘气得捶着地喊:“一个小小的刑部司令史而已!难道还能指着这个升主事不成?还值得他把女儿都扔了!” 冯氏二话不说,一脚踹开佛堂,揪着小鲍姨娘的头发亲手赏了两个耳光,厉声喝道:“沈簪是杀人未遂的罪名!便是二老爷回来了能怎么样? “除了替你们母女去跪祠堂,老太爷不在,难道他还能对抗嫡母不成?一个不孝的罪名就能让他重新成了白身!你蠢你的,敢带累了二老爷,我活活打死你!” 小鲍姨娘因有鲍姨奶奶撑腰,本以为禁足个几日就能出来的。结果她这一闹,鲍姨奶奶都不肯管她了,装聋作哑。连小鲍姨娘派人去给鲍姨奶奶送燕窝,都被品红礼貌地请了出来。 所以到了一个多月后,沈家的二老爷沈信诲,圆满地办妥了案子,志得意满地回到沈府时,心爱的表妹仍旧被禁足在佛堂里念经敲木鱼,当眼珠子一般的长女,早就在归海庵剃了长发成了尼姑。 沈信诲几乎要把棠华院翻了过来。 冯氏冷冷地看着他把满屋子的东西都砸了,然后告诉他:“人证物证俱在,簪姐儿默认,姨奶奶也没再说个不字。你砸我有什么用?罗氏难道是好欺负的?” 沈信诲满面阴郁,咬牙切齿:“可你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冯氏冷笑:“我若是什么都不做,你的好表妹此刻怕是跟你女儿一起在归海庵等死了。” 然后意有所指地讥讽道,“姨奶奶多年的积蓄,我自然是一个钱都没见过的。前日里听说,都替簪姐儿赔给了二小姐。整整七百贯钱。姨奶奶可真是个理财高手。” 沈信诲的脸色更加难看,一言不发,抬腿便去了鲍姨奶奶处。 鲍姨奶奶看见儿子回来,一腔委屈终于不用再憋着了,哭了个肝肠寸断。 沈信诲直挺挺跪倒,泣道:“娘,儿子没用。” 鲍姨奶奶忙关紧了门,母子们细细叙谈。 这一谈,直谈到日头偏西。 从鲍姨奶奶处出来,沈信诲直奔桐香苑,却被寿眉礼貌地拦在了外头:“上晌听见说二老爷回府了,因差事办得极好,上峰赏识,得了嘉奖。老夫人很替二老爷高兴,原是特意吩咐厨房预备了酒水给二老爷洗尘的。 “只是这府里的晡食规矩是酉正。如今已经是酉末,老夫人困倦极了,所以用了半碗粥,已经睡下了。二老爷也累了这一个多月,须得好生歇息。今夜就请回去,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话说得沈信诲张口结舌,半天方道:“我寻母亲有要事……” 寿眉头一回没了笑容:“二老爷,老夫人在桐香苑正堂整整坐了三个时辰等您,却没等着。她老人家腰腿不好,如今已经睡下了。奴婢请您的示下,您有什么要事,非得这个时候让她老人家起身的?” 沈信诲又恼又羞,却知道此事自己错在先,只得咬了咬牙:“我明儿再来。” 翌日卯正,沈信诲果然和众内宅妇人一起,去了桐香苑给韦老夫人请安。 罗氏和米氏没有回避,礼貌地站起来给他行礼问好。 沈信诲没有理会罗氏,只向米氏点了点头,然后拱手给韦老夫人见礼:“母亲安好。” 韦老夫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沈信诲见韦老夫人不接话,只能自己接下去:“昨日回来,因风尘仆仆的,滚得满身满靴子泥,所以先回院子去换了衣裳。结果听见媳妇说了簪姐儿的事情。” 韦老夫人和罗氏一声不吭。 沈信诲索性自顾自地说下去:“簪姐儿自小长在她祖父身边,养出了个大小姐脾气。这个是她不好。只是她生性纯良,我是不相信她能做出谋害堂妹的事情来。 “昨日我狠狠地斥责了媳妇一顿,又多方查了些证据。我觉得,送簪姐儿去归海庵这件事情,怕是做得有些急了。” 韦老夫人气得额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罗氏却冷冷地看着沈信诲,一言不发。 昨天晚上沈濯就找了她问,沈信诲回来了,又没有照着规矩第一时间去给韦老夫人禀告回府事宜,可见是要在沈簪之事上掀风浪的。沈濯问她:“明儿一早大家去请安,想必二叔一定要闹的。母亲想好怎么做了么?” 罗氏早就做足了准备,只让沈濯第二天不要出门。 沈信诲是什么人她能不知道?当县令夫人、刺史夫人的时候,这种刀笔小吏她见得多了,怎么颠倒黑白,怎么混淆是非,她一清二楚。 沈信诲瞥见了罗氏的冷眼,哼了一声,道:“大嫂也不必那样看着我。说簪姐儿推了濯姐儿下池塘,不过是一个丫头的一面之词和你众人事后的推测。 “说簪姐儿意图扼死濯姐儿,我倒要问问,如如院没有巡夜的么?簪姐儿若是临时起意,她又哪里来的本事,能不说话就进了内室?” 罗氏看了沈信诲半晌,深吸一口气:“抱了铃铛去引走小丫头的是小桃,她没被二弟妹打死,如今被我养在庄子上。 “在窗前咳嗽引走月娘的是巡夜的婆子沙氏,她说是告老回家离了如如院,其实现在也在我庄子上。 “你若是想说濯姐儿那脖子上的伤根本没那么严重,是我们异口同声栽赃;我不妨再告诉你一句:当日给濯姐儿看伤的乃是太医署的张太医,他老人家回家就把濯姐儿的伤势仔仔细细地写了下来,记录了医案,如今太医署已经入了档。 “我知道你在刑部刚得了上官赏识,如日中天。然而,你不妨就去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个案翻过来,反咬我们一口。 “我也不妨再告诉你一句,即便是大郎今年不回来;我罗氏也敢站直了腰杆说一句:你敢不承认,敢把簪姐儿接回来,我就敢去长安县衙击鼓鸣冤,就敢闯刑部大堂告你欺压侄女,枉顾人命,毁灭罪证,以官谋私! “我倒要看看,谁敢平白无故地害了我的女儿,还能若无其事地站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第二十八章 沈信诲VS罗氏 (下) 罗氏说到最后,身直如松,眼利如剑。 沈信诲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大嫂,你也不必咄咄逼人。我知道大兄如今是礼部的右侍郎,座师又得圣上倚重,所以走到哪里旁人都让他三分。只是这是在家里,又是孩子们的事情,大嫂就算是搬出大兄来,没道理也一样没道理啊。” 罗氏的目光终于投到了他身上,冷笑一声:“我知道上月姨奶奶拿了老太爷的名帖,已经找了老太爷在长安县衙的故旧。所以二弟觉得,即便是打官司,也有几分打得。” 沈信诲脸色微微一变。 她怎么知道的?! 沈信诲多了几分审慎,坐姿也不像刚才松散:“大嫂不要信口开河。我何时说过要打官司了?” 罗氏的目光移开:“那么二弟所谓的查看证据,又是想要做什么?我不想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跟你纠缠。 “我把话撂在这儿:二弟妹那晚的解决方式,我既然已经接受了,就不会再找后账。但是,如果谁想着从我这里把案子翻了,往我女儿身上泼脏水,那咱们就衙门见。” 沈信诲神色变幻。 冯氏和姨奶奶都说,几个关键的人证已经打杀的打杀、遣走的遣走,大房手里没什么实在证据。 可是,为什么罗氏竟然能轻易地把那几个人又都握在了手里?! 那些也就罢了,可以反咬一口说是她栽赃唆使的。 然而中间怎么竟然还有一位太医署的太医?还有什么医案,还入了太医署的档?这又都是怎么回事? 沈信诲觉得沈老太爷和鲍姨奶奶千挑万选,还是没给他找一个如罗氏一般有力的妻族。 冯氏太不中用了! 沈信诲想到平日里最会讨老太爷开心的沈簪,这一切又暂时抛开,只管威胁罗氏:“好!看来大嫂一直捏着这个打算,我干脆如了你的意,到衙门里走一趟。既如此,我儿是苦主,还请大嫂把簪姐儿接回来。” 罗氏站了起来,面色漠然:“衙门传人的时候,我自然会去接你女儿回来。在那之前,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归海庵碰钉子。毕竟,永衍师太乃是当年太后的掌宫女官,不比寻常尼师,她是不怕你们刑部的官衣的。” 沈信诲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大嫂从何而知我让刑部的人去归海庵的?” 罗氏不再理他,转身向韦老夫人严正行礼:“母亲,儿媳告退。” 韦老夫人点头:“好生歇息,照顾好我乖乖微微。” 罗氏转身向米氏点头致意,与沈信诲擦身而过,挺胸抬头而去。 米氏连忙也站了起来,趁机告退,躲开这是非之地。 韦老夫人见两个亲儿媳妇都走了,便不与沈信诲废话,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自己回了内室。 沈信诲被无视得彻彻底底,脸上红得几乎成了猪肝色。 冯氏站在他身边,叉手方寸,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木胎泥塑,毫无半分存在感。 沈信诲一摔袖子,转身离开。 冯氏也跟着出了桐香苑。 站在院门外,沈信诲脸上阴晴不定:“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冯氏心中冷笑。 罗氏是什么人? 豫章罗家三房的嫡长女,族里行七,大名鼎鼎的罗七小姐。因母亲早丧,出嫁前她便掌过三年的家。 就沈信诲和鲍姨奶奶这点子内宅手段,她眼睛都不用眨就清楚明白! 之前不过是她不愿意在家里动心眼,一旦她真动起来,这个家里除了韦老夫人,又有谁是她的对手?! 只是这种话,以鲍姨奶奶和沈信诲的经历、智商和情商,是肯定不会听得进去的。冯氏也就不说了。 到了日落时分,外院传话进来请二老爷出去。 冯氏趁机自己去给韦老夫人请安,见面恭敬行了礼,请正经的婆母早些休息,自己干脆利落地又退了出来。 看得寿眉一阵讶异。 连韦老夫人都忍不住对甘嬷嬷低语:“以前没看出来,这老二媳妇聪明起来也挺招人喜欢的。” 甘嬷嬷是自幼服侍韦老夫人的,看着二房一万个不顺眼,撇撇嘴,哼了一声:“什么好东西!” 等冯氏回到棠华院,沈信诲又在摔东西了。 吕妈妈气得咬牙,低声骂道:“就会摔我们的东西!有本事去砸他娘的屋子!” 冯氏淡淡地看了吕妈妈一眼,道:“砸完了,不还是要掏摸我的嫁妆去给她再布置么?还不如摔咱们的。好歹我屋里现在不摆值钱的东西了。随他去砸。” 这个时候,莲姨娘和沈佩自然是躲得远远的。 唯有住在西厢房的沈溪,安静地站在窗前看着正房,脸上淡漠的表情,与冯氏如出一辙。 罗氏的话应验了。 归海庵不仅掌庵师太硬气,随便一个小尼姑,也是一看刑部的官衣就炸毛。 一位脾气暴躁的尼师,干脆一手把穿着海青、戴着僧帽的沈簪拎到了众人面前,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沈簪眼睛里: “你们看清楚了,这就是沈家那位谋害堂妹不成,被家里人亲手送来修行以赎罪愆的大小姐! “一应的前因后果,她来时,当着你们家的人,鄙庵的永衍师太都已经问得清清楚楚。若是需要贫尼把她摁了手印的供词拿出来,贫尼这就去拿!” 被沈信诲支使来的恰是一个刚进刑部当差不久的小毛孩子,对归海庵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一听到这庵堂竟然连沈家大小姐摁了手印的供词都有,不由得顿时一个激灵。 沈大人这是想坑死人吗? 刑部小朋友转身就走,一口气奔到沈府,见着沈信诲,劈头就问:“沈大人说能给小的找个好师父,敢问大人,这师父跟大人是什么交情?” 沈信诲以为这孩子跟自己讨价还价,还笑着跟人家打太极:“比部司的老钟和都官司的老邢,都跟我是好兄弟。” 小朋友利落地一点头:“贵府大小姐罪证确凿,摁了手印的供词就在归海庵里。小人以后会离比部司和都官司远一些。大人再有这等好事,还是照顾旁的兄弟吧。”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供词!? 还有供词?! 而且是沈簪按了手印的供词?! 人证,物证,供词…… 沈信诲觉得眼前一黑。 完了。 沈簪,完了。 第二十九章 憋炸了憋炸了! 消停下来的沈信诲很快说服了鲍姨奶奶。 只有小鲍姨娘这个做亲娘的受不了,天天哭闹。直到某日被沈信诲关上门结结实实暴揍半个时辰,才算老实了下来。 沈信诲在棠华院酒足饭饱剔牙,哼道:“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贱皮子,非打一顿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冯氏和沈溪满心恐惧,噤若寒蝉。 沈信诲去了莲姨娘处宿夜。 冯氏长出一口气。 沈溪低下头,表情都掩在厚厚的刘海后头。 家里彻底恢复了安静生活。 沈濯早就开始跟着女夫子重新上课,只是《诗经》《楚辞》实在是满足不了她日益庞大的胃口,遑论《女诫》《女则》《烈女传》那种东西。 她开始偷偷地跑去沈信言的书房里翻各种书看。 韦老夫人和罗氏万般无奈,开始教她看账簿、听家务。 可沈濯在二十一世纪的工作是行政主管啊…… 轻轻松松地指出了账簿中的几个关键数字问题,又嘁哩喀喳一上午把罗氏积攒了半个月的家务都处理完,沈濯施施然回如如院同丫头们跳百索、制胭脂去了。 罗氏都被吓傻眼了。 赶紧去问韦老夫人,韦老夫人也大惊失色:“她跟谁学的?” 六奴被叫了桐香苑去仔细问话,表情也十分郁闷:“小姐上回拿着如如院的账本玩,追着婢子问了一个下午。可第二天就不再问了。婢子以为小姐是不爱玩了。小姐却告诉婢子,账本的数字记得好傻,笑话了婢子好久。婢子好奇,试探了几句,发现小姐已经不用再学了。” 竟这样聪明?! 罗氏和韦老夫人又惊又喜,忙问:“那管家的事情呢?” 六奴几乎要把自己缩小到地缝里:“婢子要费一下午的口舌做的事情,小姐三言两语就弄明白了……后来小姐嫌如如院的事情太简单,根本就不爱管了……” 言下之意,不然怎么会放着如如院那样一个大玩具不玩,跑去沈信言的书房找书看!? 韦老夫人由不得笑逐颜开,拉了罗氏的手拍:“你可真会生。瞧瞧我们微微,再看看我们承哥儿。我们家老大真是好福气!” 罗氏闹了个大红脸。 沈濯不肯再去上课,除了在桐香苑抄经,就是去朱碧堂看书,然后就是陪着沈承玩。 气得女夫子寻了个借口就辞了沈府的差事。 大热天的,沈溪也就在窝在房里凉凉快快地抄经。 沈承虽然跟姐姐亲近,却从来不曾这样密集地跟沈濯腻在一起,极为兴奋。 沈濯也对他百依百顺,除了固定时间段之外,沈承说玩什么游戏,沈濯从来没有过一个字的驳回。 时间就这样过了三个月。 不能出门的沈濯脸色越来越臭,脾气也越来越大。 韦老夫人看着快要憋炸了的沈濯,乐不可支,命人赶紧去请了张太医来给她做最后的看诊。 张太医却又延迟了两天才来,来了就告罪:“召南大长公主家的小郡王骑马摔着了,小医等都被拘在大长公主府里不让出来。所以迁延到了现在。” 召南大长公主是当今的姑母,当年最得太宗喜爱。她家的事情,自然是无人敢怠慢。 韦老夫人道了不妨,又随口关心:“小郡王伤势如何?大长公主必定心疼坏了。” 张太医叹了口气:“两个儿子都没了,大长公主对这个孙子宝贝得跟性命一样,自然是哭坏了。不过好在小郡王很知道分寸,所以并不碍事,至多躺上百日,也就好了。” 召南大长公主的长子当年是先太子的伴读。后来太子出事,他也被远远地发配到了九边从军。罪名是顶撞君上、污损圣旨,判罚得严重,竟是永世不许他回京,遇赦不赦的。 这个长子,有也跟没有一样。 大长公主本人惊才绝艳,小儿子也教导得出色,一身骑射功夫丝毫不逊于军中悍将。那年北蛮寇边,这位郡王爷非要跟着去打仗。然而战场上刀枪无眼,一枝冷箭直直地插到了他的咽喉上。 消息传来,本来就病重的驸马一口血喷在地上,当场就没了。 至于大长公主的小儿媳妇,郡王妃娘娘,抽冷子便投缳自尽,殉夫了。 召南大长公主一夜白头。 传说当今皇上立即就赶了过去,在召南大长公主榻前跪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算让姑母哭出了声。 所以大长公主府的两位小主子,原本照着制度,该封县公、县主的,如今封了永安郡王和温惠郡主。 张太医说的小郡王,便是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永安郡王周謇了。 韦老夫人跟着感慨了两句,便催着张太医给沈濯听脉。 沈濯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跟着听八卦。 张太医细心问诊,然后又看了她的脖子,满意地点头:“二小姐恢复得很好,身子竟比受伤之前还要好些。可以不用吃药了,出外走动也没问题。” 屏风后头的罗氏终于完完全全地放下了心。 这边张太医告辞,沈濯笑容可掬地送了他一盒胭脂:“我自己做的。听说张爷爷家有一个姐姐比我大两岁,正是该用这些东西了。当作我的一点小心意罢。” 张太医素日里最疼宠的便是那个孙女,高兴地接了就揣在自己怀里:“好好,她往常自己也做的,回头我让她给二小姐还礼。” 甘嬷嬷照例送了张太医出去,不提。 这边早就憋坏了的沈濯立即便猴到韦老夫人身上:“祖母,你说过的,等我好了,让我娘带我出去玩的!何况我们抄了那么多经书,原该送去寺里结缘的对不对?” 她这三个月,不仅抄了十卷金刚经,还抄了三卷地藏经。 拿沈信行的话来说:“微微的字倒是长进了许多。” 罗氏从屏风后头出来,嗔了沈濯一眼,却笑着对韦老夫人道:“八月初八是太祖诞辰,各寺里都有法会。不如咱们挑个人不太多的,也去凑个热闹?您也有阵子没出门了。” 韦老夫人想了想,笑着点头:“也好。我记得敦义坊有间红云寺,他家有两株桂花树,长得极好。那里人少些。你跟家里说一声,有想出去逛的就一起去吧。”想起来,又忙道:“老三媳妇不许去!” 罗氏答应了,笑着去张罗。 沈濯一声欢呼:“哦!可以出去玩咯!” 第三十章 皂荚树下一少年 豫章罗家如今十分繁茂,光老宅嫡支就有六房,亲近堂族的就更加不计其数。 罗氏乃是三房的长女,族里排行第七,还有一个胞弟,排行第二十一。因母亲早逝,父亲不愿续娶,所以她姐弟两个乃是长房的大伯母带大的。 长房的大小姐罗氏檀娘,教养极好。不过刚及笄,就被老清江侯夫人看中,给自家儿子娶了回去,进门便是世子夫人。 后来老侯爷过世,世子朱闵扶灵还乡去了清江县,正是沈信言外放县令的地方。二人一见如故。 朱闵在清江县呆了三个月,发现沈信言又会做官,又不失风骨。越看越觉得此人不凡,立逼着罗夫人把自家的妹妹嫁一个给沈信言。 罗夫人细细观察过沈信言,便将心爱的七妹妹罗杞嫁了过去。 沈信言和罗杞婚后感情很好,夫妻和顺。即便是罗杞十年间只生了沈濯一个女儿,韦老夫人和沈信言也没提过半句要罗杞给丈夫纳妾的话。 也因此,罗夫人对韦老夫人和沈信言印象极好。 回京后,来往几回,罗夫人却发现沈府里糟心的事情也不少,尤其是沈老太爷的糊涂劲儿,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清江侯听见夫人烦恼,想了想,便去沈府常常标榜的族亲陈国公府走了一趟,等到回家,便告诉罗夫人:“我看得上眼的是沈大,他们一家子并不在京,逢年过节有个礼节意思就行。他们家老太太是明白人,不会怪罪你的。” 所以清江侯府对沈府一直淡淡的。 直到前年沈信言一家回京,两家子才算是稍稍恢复了来往,但姐妹俩也都是约在外头相见。 不然,以沈老太爷和沈信诲不要脸面的劲头儿,狗皮膏药似的贴上去。罗氏也羞臊,罗夫人也腻歪。 所以这回要去红云寺,罗氏先暗暗地禀了韦老夫人,要与堂姐见上一面。韦老夫人自是无不应允。 红云寺其实是这间寺院的外号,寺院正名,乃是普度寺。 寺里不仅有香飘十里的百年桂花树,禅房后院还有一小片枫树林,棵棵都有几十年的树龄。一到金秋,叶红似火,远远看去,恰似一片红云,所以才有了红云寺这个俗名儿。 然而寺里的僧人们最着紧的,却不是这些老树,而是一棵十八年前栽下的皂荚树。 如今这棵树下,正站着一位英挺少年。 少年十五六岁年纪,颀长清瘦。头戴金冠,身穿皂袍,腰横玉带,足蹬短靴。身上干干净净,并没有一般富贵公子们带的荷包、玉佩甚至长剑等物。唯有负在身后的手中松松地握了一把普通的折扇。 侧身时,露出了少年面如冠玉,目似流星,鼻梁挺直,唇若涂朱。 一张走到哪里都惊艳得让人移不开目光的脸。 少年的眉骨有些高,浓眉如墨,令他原本过分俊美的脸,瞬间有了棱角。 少年的眉宇间尚有一丝稚气。 富贵人家的孩子大多早熟。这一丝稚气在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已经有些不寻常了。然而,却也令他有了同龄人少见的亲和力。 红云寺的主持方丈寂余陪在一边,合什轻诵着《往生咒》。 待他诵完二十遍,少年终于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多谢方丈。” 少年正处于变声期,嗓音微微有些沙哑。 寂余方丈再念一声:“阿弥陀佛。”微微欠身致意,道:“前些日子,礼部侍郎沈家和清江侯府都派了人来,说今日女眷要过来拈香。贫僧先告辞了。” 少年知道寂余方丈是在暗示自己红云寺要放人进来了,颔首表示懂得。 二人不再交谈。 寂余方丈自去了。 少年身后闪出一名玄衣人:“公子,确是两府女眷。清江侯夫人和沈大夫人是姐妹,所以相约而来。” 嗯,那就不是特意来邂逅自己的。 少年的目光仍旧萦绕在皂荚树冠上,半晌,问道:“师兄那边呢?” 玄衣人顿了一顿,道:“百泉大师梳洗已毕,正在烹茶。” 少年终于放松了神情,眉宇展开,嘴角勾了起来:“那我们过去。” 沈府的女眷们进寺时还觉得奇怪,怎么这么少的人。 冯氏奉承韦老夫人:“还是母亲见多识广。今日各寺都人粥一样,唯有母亲挑的这个地儿清净。” 罗氏却觉得一个外人都没有挺奇怪的,忙命人去打听。人回来报:“寺里先前就没开门,我们来了刚开。” 韦老夫人笑道:“这就对了。红云寺的桂花京城闻名,怎么会没人来?” 话音未了,家人来报:“清江侯夫人带着小姐也来了,正在门外下车。” 罗氏喜出望外:“姐姐来了?” 韦老夫人笑道:“我们不是定了歇息用的禅房?快去请她们过来,一起去坐坐。” 沈濯脑子里闪过原主的记忆:这位清江侯夫人不太喜欢自己。她生了四个孩子,三个都是儿子。有一回曾经当着自己责问母亲为什么不抓紧时间给父亲生儿子,所以自己转身出门让月娘跟她们家小姐的贴身大丫头打了一架。 不过,她好歹是自己的大堂姨母——咦?自己好像应该喊她大姨妈?! 沈濯拼命憋着,就怕自己笑喷。 罗氏回头看着女儿的样子,责备地看了她一眼,趁人不注意,又拽了她细细叮嘱:“你大姨母最讨厌小孩子家骄纵跋扈。你往日里可没少惹她生气。今日可给我小心些,不许再和冽姐儿闹别扭!” 沈濯使劲儿点头。 她记得朱冽。 那姑娘有些——圆。 原主曾经嘲笑过她不愧姓朱…… 这个事儿,沈濯觉得原主做得有点儿不地道。 其实那姑娘的性子很好。虽然原主嘲讽她,但在面对旁人嘲讽原主时,朱冽还是会站在她一边说话,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一致对外”。 沈濯当即表态:“冽表姐对我很好。以前我小,不懂事,以后一定不会跟她别扭了。” 罗氏满意地点头。 沈溪就像鬼一样,忽然从她们旁边冒了出来,端起她招牌一样的天真笑容:“啊?冽表姐吗?我都好久好久没有见到她了,我可想她呢!我就猜着今儿能见着她,我还给她带了礼物!” 第三十一章 带出来就是麻烦! 沈濯看着她那德行就烦:“沈溪,那是我表姐。跟你只有个拐着弯儿的亲戚关系。你非想套近乎,就叫冽姐姐。你去问问你娘,她有没有那个胆子管我姨母叫姐姐!?” 冯氏若是这一声“姐”叫不出口,那沈溪再去喊“表姐”,就有点儿不要脸了。 沈溪再强悍的心理素质,被这样把心思剥落个干净,当着罗氏的面儿,哪里还忍得住?嘴一瘪就要哭。 沈濯再次给她堵回去:“要哭闹就回家去。好好地出来玩,你就非得给大家找个不痛快,你才算完了今天的事儿是不是?” 罗氏见沈溪已经羞忿欲死,只好瞪了沈濯一眼,温声劝沈溪:“你的丫头们都还等着,你先进去找你娘吧。清江侯夫人那边,我们母女得迎一迎。” 这哪里是安慰?这简直就赶自己走么! 沈溪扭头就跑。 夭桃连翘急忙跟着也去了。 后头传来噗嗤一声笑。 清江侯夫人罗氏檀娘已经携着自家的女儿朱冽,遥遥地听了半晌了。 罗氏又惊又喜,连忙快步迎上去:“檀姐姐!” 罗夫人见她几乎要跑起来,忙也上前几步,握了她伸出的双手,笑道:“两个孩子的娘了,还这样跑跑跳跳的,像什么样子?” 在罗家时,罗夫人和罗氏最是要好。两个人好几个月没见着,格外亲近。 沈濯走过去,笑嘻嘻地给罗夫人见礼:“大姨母,您怎么又瘦了?比上回我见着您可瘦了一大圈儿。” 罗夫人不太喜欢沈濯,就是因为这丫头总是鼻孔向天,目中无人。 今天听见她呵斥沈溪,原本更带了三分不喜。但见她这样亲密地跟自己说话,究竟还是要给罗氏留三分颜面,便笑着客套:“这几个月家里事情多。听得说你伤着了,如今可好了?” 沈濯不以为意,笑答:“全好了。不然祖母也不会放我出来。这回我娘也累瘦了。” 又去看朱冽。 朱冽长了一双典型的罗家人的眼睛,杏核儿一样,又有些像猫儿;骨碌碌地,跟沈濯一般灵动。但脸庞身量,却是清江侯朱家的底子,脸圆圆的,个头儿高高的。尤其又配了一张肉嘟嘟的嘴,简直是无一处不丰润了。 沈濯笑着去扯她的手,同时屈膝下去行礼:“冽表姐好。我娘刚还说我呢,上回惹了你生气,是我不对。我跟表姐认错,对不起你了。” 朱冽的性格随父亲,最洒脱豪阔的,听见沈濯这样痛快地承认上回是她错了,立即就原谅了她:“不妨的,我不是也推了你一个跟头么?我母亲说,慢慢长大了,就咱们表姐妹最亲了。这些小时候的事,只会更有趣。” 说着,就接了她的手。 两个小姑娘挽着手,顿时就好成了一个人。 罗夫人和罗氏都是长出一口气,笑着对视一眼,往禅房而去。 那边沈溪见着冯氏和韦老夫人,就抽抽搭搭地哭着告了状。 冯氏的脸当时就铁青了。 韦老夫人却觉得沈濯没错,皱了皱眉,道:“姻亲姻亲,姻是姻,亲是亲。人家是亲的,人家自己排辈分论称呼;不带着你,是因为你是姻不是亲。这难道还要怪人家错了? “明儿个你那个当冯家族长的舅舅来了,微微也扑上去不管不顾地叫舅舅,你难道就不拦的? “清江侯府在京城一向是特立独行,跟谁好跟谁不好全凭他们侯爷的心情。老大媳妇没回来的时候,十来年你们见过她上门几次? “这会子你硬要贴上去,不叫你姐姐说,难道明儿叫人家说出来不成? “冽姐儿那孩子又藏不住话,果然让她说出来一句你叫不得表姐,难道就好听了? “就这也要闹……真是……” 这下子连冯氏都捎了进去。 冯氏想到自己做小伏低的目的,这会子自然不肯因为这等小事跟韦氏和罗氏闹僵,忍气吞声,忙挤了笑脸出来:“小孩子家家的不知事,没想到这一层。” 又轻轻地推女儿,“你哭也哭了,闹也闹了,状也告了,脾气也发了。完了吧?一会儿罗夫人和冽姐儿来了,你可给我好好的。” 沈溪颜面大损,心里自然大怒。只是母亲的暗示很对,小不忍则乱大谋。低头擦了泪,拉了连翘去隔壁净面,重新装扮了出来,正赶上罗夫人等人进禅房。 罗夫人满面笑容口角生风,先哄高兴了韦老夫人,又跟冯氏说笑两句,转头去逗沈溪:“这个是溪姐儿?长得真好!沈家人都是好样貌。只是你这些年总也长不大,我恍惚着,老觉得你还是五六岁的时候——” 眼神一转,呀了一声,笑着指沈佩,“这是佩姐儿!溪姐儿小时候呀,也是这样子的。这可才真是亲姐妹了。” 拿着沈溪去比一个妾生的沈佩?! 冯氏心中暗恨。 偏韦老夫人呵呵笑着叹道:“可不是?你没见她们祖父?家里从上到下,但凡姓沈的,都是一模一样的那个鼻子。你看看微微,不也一样!?” 众人看着笑。 甘嬷嬷忍不住又插嘴:“还说呢。老夫人,您瞧罗夫人、咱们大夫人、二小姐、冽姐儿还有承哥儿的眼睛,那才叫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呢!” 众人忙都看去,果然不错,又是一阵笑。 坐了一时,茶毕。 罗夫人便笑邀了韦老夫人一起出去走走。 众人一起去了大雄宝殿,敬了香,拜了菩萨。沈濯、沈溪又将自己抄的经书恭敬摆上。 罗夫人夸道:“老夫人会调理孩子,家里的姐儿们都坐得住,有那个娴雅劲儿。我们家就这么一个丫头,见天跟着她爹她哥哥在外头疯跑,别说替我抄经,竟是连书本都不肯摸一摸。真是愁死我了。” 冯氏忙笑道:“府上是沙场上惯舞刀剑的,冽姐儿的性子就该当如此。像我们,想让姐儿们多走几步路,个个都跟要割她们的肉也似——都是一样的!” 说得韦老夫人和罗夫人都笑了起来,点头道果然不错。 朱冽哪里是能规矩跟着长辈们的性子?不过刚出了大殿,就拉了沈濯悄悄跟罗氏请假:“七姨母,我跟微微去玩,保证不到外头去,保证只在寺里头,行不行?” 第三十二章 变声期的三皇子殿下 因沈溪刚闹了一场,罗氏稍一踌躇,还是委婉道:“你们俩是最不懂事的。怎么就光顾着自己去玩儿?带上弟弟妹妹罢!” 说着,笑向冯氏道:“让她们小孩子去玩吧?连佩姐儿、承哥儿也去。” 罗夫人瞧见沈承奶声奶气的样子就爱得慌,忙道:“先把承哥儿给我抱一会儿。让她们大的先去罢。”又哄沈承,“姨母给你带了好东西呢!咱们回房看看,然后再出去玩,好不好?” 沈承一心想跟着姐姐,百般不依。 沈濯其实并不想带着这一群小丫头乱跑。她又不稀罕那几棵树,她只是想要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 遂笑道:“我知道祖母和姨母、婶娘也想去逛逛的,不过是怕拘着我们了。然我们并不怕被拘着,跟着大人们也安全些。” 朱冽撅了嘴。 沈濯悄悄地用胳膊肘儿拐了她一下。 韦老夫人这才又高兴起来,拉着罗夫人道:“您看我们家微微懂事了罢?这孩子有时候啊,真是一夜之间忽然就长大了!你都猝不及防。” 这才大家笑着一起去看了枫树林、桂花树,又在小亭子里喝了茶,吃了桂花糕。韦老夫人觉得有些乏了,又一起回禅房歇息。 罗氏安排了人给韦老夫人打扇,出来又让莲姨娘只管带着沈佩去玩,看着沈承窝在王妈妈怀里睡着了,方笑向冯氏道:“二弟妹也难得出来一趟,不如也带着溪姐儿到处去看看罢。我刚才瞧着溪姐儿在枫树林还没玩够。” 然后招呼了罗夫人姐妹们去说私房话。 冯氏只得笑着答应了。 沈溪只留神盯着沈濯。 果然,不一刻,沈濯和朱冽就鬼鬼祟祟地从罗氏姐妹的房里溜了出来,各自只带了一个小丫鬟,拔腿就往外跑。 沈溪忙让夭桃:“你去跟我娘说一声儿。”急急地提着裙子带了连翘就追了过去。 朱冽对红云寺显然十分熟悉,三转两转,沈溪就跟丢了二人。 沈濯发觉了,忙拉着她道:“作弄她倒也不怕,只是不能真丢了她。那我娘就要打死我了。” 朱冽笑起来:“没事儿,我们从这边绕过去,还能绕到她身后呢。”说着,又拉了沈濯从殿宇中间横插竖穿,走得沈濯都晕了。 忽然面前闪过了一座假山。 从江南太湖运来的石头垒起来,一层一层做了阶梯,恰在假山半腰,横空筑了木头亭子。 上头正有人烹茶下棋。 沈濯的脚步顿了顿,那个位置大约能俯瞰红云寺全景,真是个好地方,好设计。 朱冽一边笑着走,一边回头招呼沈濯:“穿过假山往南走,再往东转个弯儿,就是你堂妹过来的那条路。” 沈濯知道那边有人,却是二十一世纪新人类的性子,浑不在意,也跟朱冽嘻嘻哈哈:“你也不用告诉我怎么走,我是早就迷路了的。一会儿你能带我回去就行。” 两个人正说笑,面前忽然一堵墙一样,一个玄衣男子冷着一张脸挡在了她们面前:“二位小姐留步。” 朱冽不注意,险些撞到那人身上。顿时就气得瞪起了眼睛:“留什么步?你做什么?” 玄衣男子端起了冰山脸,板起来,一身冷气:“此路不通。请二位回转。” 贵人家的仆下拦路啊? 沈濯忽然有些怀念当年一言不合挥拳就打的好时光,也跟着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没打算去搅扰旁人,你们也没预先设了牌子说此路不通。这会子让我们回转,你们凭什么?!” 往日里,玄衣男子那万年冰山脸一板起来,京城的小娘子们就已经吓得瑟瑟发抖。若说拦不回去的,都是因为骇得腿软走不动路。 今日竟然有人想要跟他理论!竟然还说什么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不独玄衣男子愣住,连朱冽都是一愣,接着便拊掌笑道:“表妹说得对极了!凭什么你们说不让走,我们就乖乖不走?我们偏不,偏要走!” 亭子里伸出了一颗溜光的和尚脑袋,饶有兴趣地看了看两个小姑娘,笑道:“风色,让她们上来,我刚烹好的茶,多两盏呢。” 玄衣男子静立不动。 一把略带沙哑的清冷声音响起:“风色。” 玄衣男子应声让开了路:“二位小姐请。” 朱冽和沈濯面面相觑。朱冽下意识地就要顺着山路往上走。沈濯捉了她的袖子不放:“我们不是要穿山而过么?我们走罢?” 偶遇什么的,最讨厌了。 沈濯最不喜欢的就是发生意外。 所有的意外都会让生活失控,而自己好容易才把在沈家的日子拉回正常的轨道,不欢迎一切意外。 但山上的人显然不悦了。 “风色,叫她们上来。” 叫风色的玄衣男子气场全开,肃然抱拳,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沈濯一把抓住朱冽,转身就跑。 风色傻了,抱着拳张着嘴站在那里,像痴呆。 那颗亮晶晶的和尚头又从山上探了出来,啧啧赞道:“跑得真够快的!这二位姑娘的身手,真是叹为观止啊!” 少年的声音里带上了五分怒气:“不识抬举!” 一溜烟儿跑回去,罗氏姐妹已经又去了韦老夫人跟前说笑,连带冯氏和沈溪也在。 见她们回来,罗氏便笑道:“你们两个小东西,到底还是丢下妹妹们自己溜出去玩了。去了哪里?” 沈濯本来不打算说,谁知朱冽嘴快,噼里啪啦便把事情讲完,又嘟嘴道:“也不知道是谁们家的哪位小爷,这架子大的!” 韦老夫人愣了一下,立即看向罗夫人。 罗夫人拧眉凝神,片刻,一挑眉,也看向韦老夫人,试探道:“今儿八月初八……那一年,也是今儿吧?” 韦老夫人确定了下来,缓缓点头,叹道:“也是个可怜人。” 朱冽和沈濯大眼瞪小眼儿,莫名所以。 沈溪便去拉冯氏的衣襟:“娘,是谁呀?” 冯氏顺势询问罗夫人:“夫人知道是哪一位?” 她不问韦老夫人,而是去问罗夫人,看准的就是罗夫人不好意思不答她。 罗夫人笑一笑,道:“也不是什么秘密。那一位,应该是,三皇子殿下。” 第三十三章 一念种因 说完,罗夫人不待冯氏母女惊呼,便转向沈濯,微笑道:“微微做得极好。以后这种情况,就这样做。事不关己,便躲得远远的。这些陌生的人,不论是贵人还是歹人,都最好不要在这种场合下结识。 “如今,我们虽猜出了他是谁,但只要他没有当面亮明身份,我们就可以当做不知道。既然不知道,那就不去请见,也就不会打交道,惹是非。” 沈溪的眼睛早就亮了。 皇子啊! 那可是皇子啊! 只要是皇子,那就有做皇帝的可能啊! 罗氏看了她一眼,便知得赶紧打消她的妄想,意有所指地细细解释:“当今有五位皇子,大皇子和二皇子乃是双胎,是皇后娘娘所生。 “三皇子生母是吉惠妃,生了他不满一年,就因产后失调去世了。所以三皇子如今养在鱼昭容宫中。 “五年前,梅妃娘娘又生了一对双胎,便是四皇子和五皇子。 “去年采选,新入宫的贵人们都很得皇上喜爱。这皇子么……皇室枝叶繁茂,也是我等百姓之福。” 正宫有嫡子,而且有两位。 后头还有两位小皇子,而且看起来,还会有更多的小皇子。 三皇子的生母又没了。 这怎么看都是个闲散王爷的命数啊。 朱冽情不自禁问道:“那怎么一说有贵人,娘和老夫人就都猜是三皇子?他跟这红云寺难道还有渊源?” 罗夫人瞪了她一眼,还是含蓄解释:“三皇子生母吉惠妃娘娘,十八年前是在八月初八入宫;那之前,暂居红云寺。” 小字辈们恍然大悟。 原来三皇子今日来红云寺,是来凭吊他的生母惠妃娘娘的。 “此事不是什么秘密,当年京中人人都知道。想必今日寺里来人这样少,也是大家有心避过这个日子才对。” 韦老夫人有些懊恼:“我真是老了,连这种事情都忘了。不然也遇不到他。” 遇到又怎么了? 就这样大家你我心照不宣,不挺好的么? 反正大家躲得远远的,又不会有交集。 沈濯这个念头在心里转了转,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便是一晃。 朱冽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微微,你怎么了?” 沈濯晃了晃头,觉得眩晕的感觉慢慢褪去,伸了手撑住太阳穴,笑道:“不怕,想是刚才跑得快了些。无妨的。” 韦老夫人担心地看着她,道:“这是在家里憋坏了,一出来就疯了。快去你娘那边好好躺一躺——等你好些,咱们也就回去罢!” 韦老夫人一想到有个即将成年的皇子在寺里,而自己和清江侯夫人还带着几个正待说亲的姐儿来逛,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让旁人看着,不要说自己家里有了那个攀龙附凤的心思了么?! 一边张罗着让人去找寺里的师父们要糖水来,一边便吩咐甘嬷嬷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沈濯连道无妨。 罗氏抚了抚她的额头,笑道:“应该无碍的。” 然众人都紧张起来,纷纷围着让她休息。 就这个空档,冯氏悄悄地拉着沈溪出了禅房,见廊下无人,附耳对她说了几句。 沈溪咬了咬嘴唇,红了脸,却摇了摇头。 冯氏有些发急,低声催道:“你爹不过一个刑部的小小令史,你以为还有比这更好的亲事等着你吗?” 沈溪头低低的,小声说:“人家毕竟是皇子,这时候必定已经知道咱们家来了寺里。大伯父是礼部侍郎,他若是有心,这门亲事我们不撞上去,他也会来求的……” 冯氏一愣,却发现女儿说得极有道理,一转念,又否定了女儿的迟延:“他若是有心,便会去求娶你二姐姐,怎么也轮不到你啊!” 沈溪有一丝恼意,还有一点心不甘情不愿的庆幸:“大伯母那样疼二姐姐,不会让她嫁给三皇子的……” 以罗氏刚才的暗示,直指这位皇子无缘大宝。 而皇家的媳妇从来最难当。哪怕是三皇子想要当一个闲散王爷,以他早已没了生母的无依无靠,只怕即位的兄弟也会瞧不起他。 沈家从韦老夫人、沈信言到罗氏,无不对沈濯如珍似宝,怎么可能让她去当这个担惊受怕、吃苦受累的王妃? 所以,只要三皇子想跟沈家结亲,那就必定会着落在自己身上。 而如果三皇子没有这个心思——自己还非要贴上去,不是自取其辱么? 沈溪的思路非常清楚、理智。 冯氏却不如女儿明白,眼睛一瞪:“我不管!你现在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连翘,吕妈妈,你们两个陪着三小姐去找寺里的僧人要糖水来!” 被押着往亭子方向去的沈溪没吭声。 三皇子被搅扰了雅兴,若是无心见沈家的人,这个时候必定已经离开了。自己便去了也无妨。 三绕两绕,果然假山上亭子里已经人去楼空。 沈溪翘一翘嘴角,轻声道:“咱们回去吧?姐姐还等着糖水呢。” 吕妈妈有些不甘心,便指着假山下道:“刚才听朱家小姐说,穿过去便是三小姐过来的路,咱们回去也近些。这里走吧。” 沈溪只得答应。 三个人从假山下分花拂柳走出来,迎面便是一座小小的院落。顺着院墙往南,果然便是回禅房的路。 沈溪刚要转身,就听见北面院门处有人笑道:“三皇子慢走。下回小僧烹龙团,再令人去请三皇子。” 吕妈妈又惊又喜,忙用力地扯着沈溪便往那边跑,口中还提高了音量:“好好好,终于找着人了!三小姐,你别急,二小姐只要饮了糖水就能醒过来了。那边的师父,您请留步!” 沈溪被她露了行踪,也自无奈。 也罢,便去看看这位三皇子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吧—— 不过几步路,沈溪终于看见了一个少年,皂袍金冠,手持折扇,已经转身,背影冲着自己,正要往寺外走。 院门处一个年轻的僧人,笑眯眯地目送他。 已经见着了,难道还不让我看看正脸?! 沈溪咬了咬牙,眨眨眼便红了眼圈,哭向那僧人,口齿伶俐:“师父慈悲!小女是沈侍郎的侄女,小女的二姐姐刚才晕倒了,小女来求一碗糖水救命!” 第三十四章 这个果子不好吃哟 僧人笑眯眯地看着她,手一指:“你不是来见他的么?去见就是,别拉着我。”说完,退后一步,直接闭了院门。 竟,竟是这样行事的? 沈溪被噎得直翻白眼。 然而,强大的心理素质令她瞬间改变策略,一边抹眼泪一边问吕妈妈:“妈妈,这位师父在说什么?他不给我糖水么?” 吕妈妈原本尴尬得面红耳赤,被她这一句话拯救出了困局,面色稍缓,急道:“算了!这位师父大约把咱们当成别人了。走,三小姐,咱们去找方丈。” 沈溪哦了一声,转身看着压根不搭理她们,不疾不徐带着下属就要离开的三皇子,“呀”了一声,“脱口而出”道:“这不是就是刚刚姐姐说的三皇子殿下?!” 又倒吸一口凉气,“啊”了一声,掩住了自己的嘴,低下头,肩膀瑟瑟发抖。 吕妈妈心下暗竖大拇指,忙上前一步,低声埋怨:“三小姐,您闯祸了!” 说着,领头儿噗通一声跪倒,恭声道:“奴婢们见过三皇子殿下!” 咬咬牙,沈溪决定拼了! 就像是刚刚醒过神来,她忙也盈盈拜倒,声音娇憨婉转:“民女沈氏溪娘,拜见三皇子殿下!” 竟是把自己的闺名都报出来了! 三皇子面无表情地站住了,冷声道:“风色,本殿最近是不是太亲民了。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不把本殿放在眼里了?” 那两位姑娘无视三皇子的谕令,转身就跑,连报出名号的时间都没给自己留—— 虽然百泉师父笑嘻嘻地大赞:“这两个小妞儿机灵,聪明,当机立断!”自家殿下却满面不悦:“狂妄!” 至于这位小姐…… 风色回头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小姑娘。 这个就是那位沈二小姐的堂妹了吧?怎么这样没眼色?她姐姐前脚儿把殿下气了个半死,她后脚儿竟然还想来“偶遇”一把,她是脑子进水了么…… “既是官宦子弟,当懂得规矩!皇子出行,闲人避让!” 风色再次板起脸来,端出了自己冷风四起的酷劲儿。 看来今天想跟三皇子修好,是无望了。 但是,自己既然已经被这样厌弃,说不得,只好拿了沈濯来踏一脚!只要能让三皇子回个头,两个人对面瞧上一眼。一则他未必不会被自己的样貌打动,二则,他就再也说不清了…… 沈溪即便是被风色吓得浑身乱战,但还是勉强压住恐惧,牙齿咯咯响着,瘪了嘴,战战兢兢地说:“避让?怎么避让啊?像姐姐那样跑开吗?那个就叫避让?” 风色简直要抓狂了。 为什么沈家姐妹都不怕他!? 自己那张名闻暗卫的冷脸失效了么? 三皇子却觉出了沈溪话里的含义。 她是在暗示自己,沈家二小姐已经把刚才的经历都宣扬了出去,所以她才会来邂逅自己的—— 沈家女,不仅狂妄,而且,内斗,愚蠢! “风色,跟傻子是讲不清道理的。我们走。” 傻,傻子?! 沈溪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怎么一直无往而不利的天真范儿不管用了呢? 好在风色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终归还是眼神中闪了一丝不忍。 沈溪轻轻地吁了口气。 看来三皇子只是因为没看到自己的脸。那没关系,下次有机会,让他看到自己就可以了。 沈溪恢复了信心。 吕妈妈咬了咬嘴唇,还想上前再争取一下,连翘一把拉住了她的后衣襟。 三皇子和风色走了。 连翘赶紧上前把沈溪扶了起来。 吕妈妈一边揉着自己的膝盖,一边低声骂连翘:“小蹄子,如何不让我拦住三皇子?” 连翘有些木愣愣的,低着头不敢看吕妈妈:“小姐都不吭声了,那肯定是不宜再说下去。真把皇子惹得当场翻了脸,倒霉的不是咱们小姐么?” 吕妈妈心里一怯,忙看了低着头的沈溪一眼,方狠狠地瞪连翘:“就你知道!” 沈溪不作声,转身看了看那扇紧紧闭着的院门,认真回忆了一下刚才那位年轻的僧人,旁的倒模糊,只是记得一双大眼,刀刻一般的双眼皮……倒也俊俏得紧…… 放下这些闲思,沈溪吩咐:“咱们还没找到糖水呢。” 三个人果然又去找了僧人要了糖水,回到禅房时,却见沈濯已经喝了糖水,正在休息。 韦老夫人见沈溪额角细汗,手上端着糖水,心里缓了三分:“你姐姐已经好多了。你也别乱跑了,别把你也累着了。快让你娘给你扇扇。” 罗夫人见沈濯没事了,就便告辞。 朱冽这回看着沈濯极顺眼,连忙约了她得空便去自己家里玩,才依依不舍地跟着罗夫人走了。 这边沈府的内眷们也稍事收拾,准备回家。 罗氏看着众人忙碌。芳菲见冯氏母女们都在韦老夫人身边,附耳告诉罗氏:“三小姐刚才跑去找三皇子,被斥退了。” 罗氏一惊,猛地回头看着她:“知道我们是沈家的了?” 芳菲颔首,声音压得只有罗氏和自己能听见:“还告了二小姐的状。” 罗氏怒容满面。 芳菲心下喟叹,续道:“我们跟丢了的。是一位师父令人来提点,说三小姐惹了三皇子不高兴,让府里管着点……” 那师父的话可没那么客气。 芳菲犹豫了一下,还是原话说了一句出来:“一个小沙弥来传口信儿,说那位师父的原话是:这么自以为是的蠢货,你们家还是教好了再放出来罢。” 母女两个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 罗氏冷漠地一挥手:“这事儿咱们不管,让她们回府后把所有的话都直接告诉老夫人。咱们当不知道就好。” 芳菲退了下去。 三皇子…… 那位生母早逝不假,可他还有个胞姐临波公主,自幼便得当今和太后的宠爱。当年不过六岁的光景,就知道结好鱼昭容,逃离了皇后殿,给自己和胞弟三皇子找了一位名正言顺的养母。如今十七岁还没定下亲事,皆是因为皇帝舍不得,看谁都觉得配不上自家这个乖女儿。 这帝宠,便是皇后娘娘嫡出的安福公主,也不过如此。 有这样一位姐姐,三皇子能是个好相与的吗? 母族不盛靠妻族。他果然有点子野心,妻族就必然要世家大族方能称意。 皇后娘娘出身邰国公府,心机手段都是一等一的。她能容得下庶子长出羽翼?打压三皇子妻族是必然。 沈家是什么人家?陈国公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亲。 沈信诲又是个什么东西?刑部的一个小小令史。 沈溪当真落到了皇后和三皇子博弈的局中,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第三十五章 白费吐沫 沈濯其实一直都没好起来。 她一路昏昏沉沉地到了家。 韦老夫人和罗氏都开始担心。 冯氏则因为沈溪的事情心烦意乱,随口勉强笑道:“要不再去请张太医来瞧瞧?” 沈濯却对张太医的高妙医术有了一丝防备,忙强撑着道:“不必不必!每次都麻烦人家!我应该没事儿的。歇歇就好了。” 韦老夫人迟疑片刻,也有些不愿意去请张太医——微微万一传出个多病的名声,可就不好了。 罗氏却误会了沈濯,她以为沈濯只是见着了三皇子,心里发慌,所以才想要躲起来,装个病什么的。想一想,也好,让二房自己去跳吧。 罗氏点了点头,道:“她大约是玩得有点儿疯。歇歇再看吧。”安置好了沈濯,自己转回去处理家务。 韦老夫人回了院子,甘嬷嬷气得七窍生烟地上来禀报:“老夫人,这话我可不敢听,您还是自个儿听听罢!” 跟着去红云寺的一个媳妇子上来,身子发抖,口齿都不清楚了:“奴婢在外院收拾东西,准备回程。一位小师父过来,说他是红云寺的沙弥,刚刚奉命伺候完三皇子殿下和寺里一位师父的茶事。因咱们家,三,三小姐拦路,非要见三皇子,被训斥之后还不思悔改,所以,所以奉命特意来告诉咱们家一声儿……” 韦老夫人听着这话,就知道祸事不小。实在不想听第二遍,脸色铁青:“去!先把冯氏和沈溪都给我叫来!” 竟是连名带姓地喊了? 甘嬷嬷忙命人飞跑着把二人立即请了过来。 韦老夫人一只手指在冯氏脸上,厉声喝道:“你给我闭紧了嘴,好好听着!这是人家特意传给你的话!” 冯氏一脸茫然。 那媳妇子低着头,闭着眼,乍着胆子,道:“小师父说:这么自以为是的蠢货,你们家还是教好了再放出来罢。” 堂屋里一片死寂。 冯氏软倒在地。 沈溪整个人都僵了,死死地咬着牙低下头不作声。 那媳妇子想起芳菲吩咐的“一字不落”,咬了咬牙,又道:“小师父还嗤笑了一声,说:殿下都说了,跟她个傻子是讲不清道理的。让她好好照照镜子,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货色,还敢到殿下跟前装傻充愣,撒娇卖痴。” 媳妇子的声音小了下去:“说,说,殿下自小不知道见过多少狐媚子,也没见过这么蠢的……连自家的亲堂姐都拿来当垫脚石,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她有多恶毒……” 什么?! 韦老夫人猛地抬起了头,狠狠地盯着沈溪,牙根几乎咬碎:“你是不是告诉了三皇子,微微把遇到他的事情说了,我们一家子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沈溪战战兢兢,牙齿打着战,还在强辩:“我,我没说……我就是一时大意,说了二姐姐避而不见……” 韦老夫人简直要被她气死了! “蠢货!你这是一口气把清江侯府和沈家都卖了!从此以后,咱们两家子,算是把三皇子得罪到底了!” 沈溪的脸色也苍白起来。 韦老夫人说的不差。 如果自己不出现,大家心照不宣,事情水过无痕,只当彼此不知道罢了。 可是自己这一出现,就说明清江侯府和沈府的人都知道了三皇子的身份,偏偏还都没有去行礼拜见,甚至还放纵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女子去算计三皇子…… 若是算计成了也就罢了,可又没算计成…… 沈溪腿一软,瘫倒在地。 韦老夫人厌恨地看着冯氏:“我原以为上党冯家再怎么不济事,嫡长房的女儿也不至于连大体都不识。现在看来,我真是高看了上党!以后佩姐儿的管教不劳你费心,抱在我房里来罢。别让你把我沈氏二房都毁个干净!” 冯氏羞愤得无地自容。 韦老夫人抬头看着甘嬷嬷:“二夫人病了,打扫了幽静的屋子养病。三小姐孝顺,甘愿替母亲祈福,就在隔壁打坐抄经。不到老太爷回家,不许出来!” 顿一顿,又道:“等老二回来,你让他来我这里一趟。” 二房的事情,韦老夫人是真不想管。 可是真不管吧,她们就真闹出这种荒唐事情来让你气得肝疼! 沈信诲下了衙回到家,韦老夫人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没好气道:“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又在刑部那种地方,勾心斗角的事情见得不要太多。平常没事儿,你也教教你媳妇你闺女,这皇家的事情是这样好掺合的吗? “堂堂皇子,是这样好算计的吗?人家清江侯府的姐儿还不敢往前凑呢,她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谁给她那么大的胆子? “就算是三皇子日后是个闲散王爷没有实权,可若是他养母鱼昭容在皇上跟前稍稍说上那么一两句话,沈家一家子都要吃挂落!” 越说越生气,韦老夫人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诲哥儿,不论你们几兄弟都是哪个娘生的,姓的可都是你爹爹那个沈。关起门来,你们哪怕是打翻天;推开门,外人眼里,你们还是一家子。 “老话说得好,兄弟不和邻也欺。现在连三皇子都评了个蠢字给沈家,你以为你或者你爹爹,在外头难道还能有什么好名声不成? “教给你媳妇闺女,别闹了,好生过日子。沈家红红火火了,她们不一样水涨船高么?你又不是没本事,心思用足了,兄弟族亲们帮忙,要升官发财不是一样容易得很么?” 韦老夫人算得上是苦口婆心了。 沈信诲早就被冯氏母女的愚蠢气得七窍生烟,虽然嫡母的话未必听得进去,但也明白她没有恶意,忙站起来打躬作揖:“母亲一心为我的话,儿子感激莫名。这就回去,好好训斥冯氏!” 韦老夫人听着这还像句话,便又命他坐下,语重心长:“你媳妇不会带孩子。这孩子们懂什么呢?还不都是看着大人怎么行,她就怎么做。一个簪姐儿,一个溪姐儿,难道还都是姐儿的错了不成?就是她冯氏其身不正! “我刚告诉了她,把佩姐儿抱来我这里罢。一来跟我做个伴儿,二来,二房就剩这么一个姐儿了,我照管着,你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我看莲姨娘倒是个明白人,你好好地快些生个儿子,才是正理。” 生儿子?! 沈信诲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摇曳的背影,淡蓝半臂月白裙子,臀宽腰细,十分……妖娆…… 第三十六章 昭阳殿旧事 三皇子回了宫。 当今的皇帝陛下子嗣算不得繁茂,迄今为止,只有三个公主、五个皇子。 因为人少,所以皇帝陛下很乐意展示他慈父的一面。 每年的太祖诞辰,三皇子都会消失半天。皇上自然知道他的去向,也知道他在红云寺盘桓的半日,一则是请红云寺的方丈大师替吉惠妃诵往生咒;二则是去看望吉惠妃入宫前手植的皂荚树,当做是缅怀生母;再有,就是跟红云寺里的一个僧人一起烹茶谈天。 皇上对那个僧人十分好奇,令自己的内侍省总管大太监绿春公公亲自去看过一回。绿公公回来的时候,脸都绿了。皇上一问,原来就是个疯癫和尚,烹得一手好茶。 红云寺方丈寂余大和尚倒是很怕得罪绿春公公,私下里告诉他:“殿下说,太祖诞辰,大喜的日子,不能因惠妃娘娘之事茹素,所以不用朝食,只饮茶代之。所以才会找了本寺烹茶最好的那个疯子,而已。” 绿公公把缘故报上。皇上赞叹之余,对三皇子的孝心越发欣赏了。 毕竟鱼昭容是养母,皇上又怕她心里多想,每逢今日,便又命人多加赏赐给她。 鱼昭容每每假嗔作怒:“陛下太也看轻了臣妾。嫚儿、煐儿和嬛儿都是臣妾的孩子。若论起来,宫里除了皇后娘娘,还有谁有臣妾这么大的福气?何况我与这两个孩子自幼就投缘。” 吉惠妃的一双儿女,女儿名嫚,皇上赐号临波公主;儿子名煐,正是三皇子。 至于鱼昭容自己生的女儿,名嬛,赐号袭芳,乃是宫里最小的公主。 临波公主、三皇子和袭芳公主的感情极好。 皇帝也乐于见此,往昭阳殿里送东西,常常一送就是一模一样的三份。 今日皇帝往昭阳殿里送的东西里,恰有一盒豆沙茶饼。 鱼昭容等送东西的小内侍走了,一样一样翻检着东西看,见着这茶饼,沉吟许久,叹口气,令人:“将这盒茶饼直接送去三皇子房中,不要让嬛儿瞧见。” 贴身的宫娥阿淇笑一笑,赞道:“我们娘娘真是世上第一等的母亲。儿女们个个都照顾得仔细,也难怪了临波公主当年一定要赖在您身边儿不走。” 鱼昭容看了她一眼,也笑了出来,问:“临波呢?” 阿淇回头眺望了一下殿门口外头,笑道:“小公主要去找三皇子,二公主就抱她去了。” 鱼昭容听了这个“抱”字,皱眉抱怨:“临波太宠嬛儿了。” 阿淇手里收拾着皇上送来的各种小物件,笑道:“二公主疼弟妹,满皇宫谁不知道?当年怎么疼三皇子的,如今便怎么疼小公主。便是前些日子跟着您去梅妃娘娘那里看两位小殿下,不也是比旁人都格外地轻柔小心么?” 说到这里,鱼昭容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是临波是个什么托生的,就好似生来就会带孩子一般。” 阿淇听了笑着称是。 鱼昭容自己的笑容却又敛了一些,低声道:“何止会带孩子,还会照看老人呢……” 阿淇手里顿了顿,命小宫女们把东西都收好,又传了饮子,方轻声笑问:“二公主不管做什么都带着小公主,这难道不好么?” 就连去望慰讨好太后、太妃,也不曾撇下袭芳公主自己前往,这样的孝悌,任谁还能说出个不字来? 鱼昭容摇头:“太妃就不提了。太后娘娘呢?先帝跟太后娘娘感情深厚。先帝一去,太后娘娘就缠绵病榻。近半年来,因为她时常带嬛儿去玩,太后娘娘的病情好转了。 “皇上是高兴了,可皇后娘娘就不高兴了。中元节上,不是大大地给了我一个没脸么?我倒罢了,因为这个,嬛儿天天被安福欺负……” 安福是当今帝后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个女儿,故十分得宠。 阿淇看着鱼昭容叹气,笑道:“我的娘娘啊!您可真是天下第一个疼孩子的娘!难道在那之前,大公主不欺负人的?别说小公主了,便是当年三位皇子和二公主,哪个没被她欺负哭过?再说,当年不就是被她欺负得受不了了,二公主才躲来咱们殿里说什么都不走的?” 说到这里,鱼昭容回忆起旧事,莞尔一笑:“说的也是……” 那时候三皇子还没过四岁生日,临波公主拉着他逃命也似冲进了昭阳殿。 袭芳公主下生不过百天,昭阳殿一个个宫女内侍如临大敌,哪里敢让她们姐弟进去? 临波公主放声大哭,哭得刚当了母亲的鱼修媛软了心肠,命人放他们进来。 临波公主却又不肯马上进殿,非要打了水来,给自己和弟弟都洗干净了手脸,又抖了衣服上的尘灰,才进了内殿。 行了礼,鱼修媛不过三两句话,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心翼翼的小姑娘,命她到自己身边坐。 临波却又不肯,说着话就红了眼圈儿:“我娘就是生了弟弟没调养好,所以死了。娘娘要格外当心。我从外头来,别脏了娘娘的坐褥,害您得了病,那我就……” 鱼修媛看着自己被乳母嬷嬷宫女丫头环绕的女儿,再看看站在地上的两个瘦瘦的、惊魂未定的姐弟,恻隐之心大动。擦着泪命人给他们二人上茶拿点心,又问吃饭了没有。 临波那时才六岁,什么牢骚都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儿道谢。 三皇子年幼,只知道紧紧地攥着姐姐的手,睁了大眼,羡慕地看着小小的袭芳公主…… 鱼修媛当时就被那个眼神儿看崩溃了。 那天晚上,皇上来看望袭芳,就被鱼修媛软语说,当了娘才知道皇后娘娘辛苦,清宁宫里竟然三个皇子两个公主,怕是要累坏了。 皇上岂能听不明白?过了几天,晋了鱼修媛为昭容,命她抚养二公主和三皇子。 临波进了昭阳殿,白日里什么话都没说。晚间回房睡觉之前,跪在鱼昭容床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鱼昭容从回忆里醒过了神儿,挥了挥手里的帕子,自嘲地笑笑:“宫里最要不得的,就是心软啊……” 正说着,外头三皇子的声气已经响了起来:“母妃,袭芳呢?” 第三十七章 你在我梦里的样子 另一边,沈府。 沈濯沉沉睡去。 梦里模模糊糊的,似乎一直有一个人的脸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这个人是…… 看着很眼熟啊…… 很——俊朗。 这谁啊这是?! 竟然这样嫌弃、怜悯、不耐烦地看着自己,好似自己是个全天下最没用的废物,最傻叉的智障一样…… 嘿我这暴脾气! 前世被别人这样看着也就罢了,怎么这一世自己都这样聪明伶俐、生而知之了,还有人敢这样看着自己? 我的宅斗技能点难道还不够让你们刮目相看吗!? 你是不是找打…… “这是三皇子,姓秦名煐,未来的翼王,你命定的夫君。” 沈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清清楚楚地回答。 她被这个消息吓得傻了眼。 半天,沈濯猛地跳起来大喊:“你放屁!你放屁!你放屁!!!!” 这就是自己刚刚在红云寺里遇到的那个狂妄冷漠霸道的声音,那个祖母、姨母和母亲口中几乎不可能继承大宝的,在宫里已经没有生母可以依靠的,注定要当个闲散王爷的——三皇子?! 不不不! 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夫君?! 祖母和母亲分明就想让自己离他远远的,分明就不想让沈家跟他扯上任何关系! 至于自己,不是已经躲开了他,还认为绝不可能有交集么? ——等等。 好似就是从自己想到不会跟他有交集开始,自己才开始头疼的? 那也就是说…… 沈濯迟疑了。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刚刚融魂时,“看”到的那些未来的事情—— 他,他真的就是那个…… 那个让自己成亲第二天就被庶子扯着裙子叫“母妃”、那个看着自己流产也无动于衷、那个把自己生生逼疯了的,自己的——夫他妈的君!!! 沈濯觉得一阵狂躁,暴怒。 眼眶里一阵酸涩疼痛,手紧紧握成了拳,她的浑身都在颤抖! 毫无征兆地,床上躺着的沈濯猛地睁开了眼睛,满目赤红。 守在她身边的六奴又惊又喜:“小姐,你醒了!” 原本直挺挺地躺着的沈濯,一脸冰寒,突地坐了起来! 自打到如如院那天起,六奴从不曾见过沈濯这样的表情,心底一股恐惧寒浸浸地漾上来。 六奴根本就不敢去碰沈濯,手指抖着挡在唇前,颤声喊她:“小姐,你,你到底,醒了没有……” 沈濯冷冷地盯着虚空。 从眼神到身体,散发出无人能挡的杀气。 ——如果曾经的那个时空有人在侧,就会发现:这是每次沈濯被人欺负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出手打架前夕,才会有的“变身”过程。 这个过程一旦完成,沈濯就会成为那个号称“吴兴女魔头”的打架之王。 六奴觉得,自己快要被吓死了。 忽然,沈濯重新闭上了眼,软软地又倒了下去,脸上的表情渐渐地,重新柔和,重新娇憨,重新变成了那个十二岁的沈府千金的样子。 吧嗒吧嗒嘴,抱紧了被子,香甜地睡去。 孤身守着沈濯的六奴只觉得窒息一般,软倒在了地上。 沈濯只觉得,有人轻柔地抚平了自己冲天的怒火。 “别急啊。事情才刚刚开始呢。你可以试着去改变这一切啊。你跟原来那位翼王妃不一样,你这样聪明通透,你可以避开那个倒霉的命运……” 嗯,这话有道理。 渣男不嫁就是了!也就不会被折磨疯掉,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伤痛气病之后撒手人寰,父亲也不会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测的举动…… 咦?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愤怒? 就好像,就好像自己曾经经历过那一切一样。 自己穿过来的时候,原身不就是才十二岁而已么?自己又怎么会看得到那些未来的事情?甚至,还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哀恸、绝望、愤怒? 沈濯动了疑心。 这是不对的。 沈濯觉得自己仿佛在黑暗中坐了起来,腰挺背直,双膝盘起,双手放在膝上,满怀戒备:“你是谁。你究竟是谁,巴巴地告诉我会发生的‘这一切’。你是不是想要通过窥视未来,来操控我?!” 她只觉得身体微微一顿,接着,萦绕在心头的痛苦情绪蓦然散去。 这就更加不对了。 沈濯眯起了眼睛:“你是谁?你藏在我灵魂里,你想要做什么?” 异样的感觉消失得干干净净。 沈濯完全笃定:原身的身体里,除了原身和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精神力,或者说——还有第三个灵魂! 你是谁? 你想要做什么? 你出来咱们聊聊。 你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真的我保证不打你。 沈濯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默念这些话。 然并卵。 自己的身体、脑海、灵魂,完全没有任何回音。 端坐了至少一刻钟的沈濯松懈了下来。 弓了背,单手托腮,撅起了嘴,皱眉。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魂穿之路啊?好像离自己梦想的越来越远呢?这还能不能让人安生地体味岁月静好、轻松地享受米虫生活啊…… 还有就是…… 沈濯苦恼地挠了挠耳后。 自己刚才生气的时候,那种感觉也很熟悉…… 好像以前打架就是那样的? 她迟疑了。 她想起了沈簪意欲趁她病要她命的那一天。 虽然那天踹沈簪的时候,那一脚的确很痛快。但她从来不认为自己这个鸵鸟性格真能有那样无敌的一脚啊。 原身才十二岁,平常娇生惯养,听说连走去一趟桐香苑给韦老夫人请安,都会嘟囔说累得腿酸脚疼。 以那样的身体底子,又是发烧感冒,又哪里来的力气,能够一脚把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掐死自己的沈簪,踹得差点儿连桌子都撞倒?! 沈濯忽然抬起手来看着。 不是说原身最后疯了? 难道,难道自己已经承继了她的疯癫的基因,变成了一个潜在的疯子了?! 啊啊啊啊,那个基因藏在哪里?能不能拿走?我送人,白送!倒贴一匣子珍珠! 沈濯觉得——好惊悚! 手上忽然又晃过三皇子秦煐轻蔑漠然的俊脸! 几乎是下意识地,沈濯狠狠地一握拳,就像是想把那张脸攥成烂泥一样! 沈濯深呼吸。 这股暴戾的情绪,究竟是哪里来的? 是原身的?现在的自己的?还是死之前的那个——吴兴女魔头的? 还是,那个隐藏起来的第三个灵魂的?! ——简直是一锅粥! 乱死了! 第三十八章 静极思动啊(修) 天一擦黑,沈濯醒了过来。 抚着咕噜咕噜的肚子,沈濯一边揉眼哈欠,一边百无聊赖地告诉六奴:“六奴姐姐,服侍我梳洗,我去看看祖母。” 六奴心惊胆战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小姐睡得还好?” 沈濯心里一动,看着她,挑高了眉梢,眨眨眼:“嗯?” 六奴继续试探:“小姐做梦了?奴婢看着札手舞脚的。” 沈濯暗道糟糕,想必自己梦里的情绪,实在是太过满溢,放了出来。 “唔,还别说,真做了个噩梦。还跟人打了一架呢。现在累得要命。”沈濯一边说,一边作势,懒洋洋地伸手去揉自己的肩膀。 六奴终于松了口气,笑了:“小姐梦见跟什么人打架?那样吓人的。” 看来真的差点梦游,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说梦话。 沈濯笑着站起来让她给自己穿那些繁复的上襦下裙,笑道:“这可真记不得了。就记得气得发疯——你就没听见我叫骂的?” 六奴这下子真放心了,笑:“小姐牙关咬得紧紧的,一声不吭。估摸着梦里正在使劲儿呢?” 主仆两个一起笑了起来。 玲珑和茉莉进来服侍,见状都长出一口气。 茉莉从来深秉“祸从口出”的道理,只是抿着嘴笑笑。玲珑却忍不得,笑着表达疑惑:“六奴姐姐一直守着您。我进来打算瞧瞧。我的脚步轻,一出声,六奴姐姐差点儿被吓死。” 六奴看了她一眼,笑着打发她出去:“小姐要去瞧老夫人,你去问问,看看夫人回来了没有。” 玲珑去了。 沈濯不说话,且由着她们给自己装束好了,净面梳头。 玲珑回来,却奇怪地道:“夫人早就从桐香苑回来了。说是二老爷去了,她就没进去。”又道,“夫人让小姐自己吃晡食吧。她已经吃过了。问得小姐无事,夫人很高兴。” 沈濯的目光飘向六奴。 六奴心里明白,却还是想了想:“玲珑,你昨儿不是给你寿眉姐姐穿了珠花儿么?这会子没事儿,你送过去吧。” 玲珑欢天喜地地去了。 沈濯错愕。 六奴看一眼出去给沈濯催晡食的茉莉的背影,柔声笑道:“婢子都十七了,她们两个再不赶紧历练出来,小姐以后可用谁呢?” 何况大丫头的位置已经空出来一个了。家里上上下下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呢。 沈濯看着她,呵呵地笑了起来:“好,那茉莉就交给你了。” 正好,寿眉教玲珑,六奴教茉莉。 玲珑回来时已经很晚了,脸上红红的。 沈濯笑了起来:“怎么了?” 玲珑咬了咬唇。 原来寿眉正伺候韦老夫人梳洗休息,她原想悄悄地等着。谁知玉露正好从房里出来,看见她,冷笑着讥讽:“二老爷才走了没半个时辰,就来探听消息了?” 当着一群下人,玲珑窘住。 哄笑声中,寿眉出来,满脸平静:“玉露,上午你娘来求了老夫人,说是给你定了一门好亲。老夫人已经允了。你这就收拾收拾回家罢,手里的差事都交给黄芽。即日起,黄芽提一等。”说完,连半个字多的都不再跟玉露说,直接招手叫了玲珑进屋。 桐香苑院子里的笑声像是被人忽然掐住了脖子一样。 玉露的脸白成了天上的月光。 院子里众人多瘟疫似的眼神,让她脸上的表情有着一瞬间的凄厉。 接着,玉露低下头去,细致地收拾了东西,交接了钥匙,平静地离开。 平静到了诡异的地步。 …… …… 玲珑通红着脸站在沈濯面前,嗫嚅:“寿眉姐姐进了屋就狠狠地戳了我一指头……” 沈濯呵呵地笑:“没罚你跪脚踏就不错了。” 然后不以为意地问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罗氏都没进去请安。 ——至于玉露,沈濯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玲珑定了定神,方把从寿眉那里听来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告诉了沈濯。 原来晚上,沈信诲忽然来给韦老夫人请安,暗示道:“儿子的那个媳妇,也就那么回事了。朽木不可雕。可溪姐儿、佩姐儿都还小,儿子就想着,不能因为她把孩子们都耽搁了。 “倘若母亲能够亲自教导家里的姐儿们,自然是最好的。可如今母亲又有了春秋,儿子也不忍心让您这样劳累。您说怎么办好呢?” 沈信诲通过莲姨娘时刻关注着桐香苑的动向,所以最近韦老夫人和罗氏开始计较沈濯的“前程”的事情,他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那可不能落下自家的女儿。 何况,沈信诲听说了冯氏和沈溪做出的丑事后,虽然提心吊胆了几天,却发现三皇子那边按兵未动。 放下了心,立即就开始动起了歪脑筋。 虽然没能成功算计到三皇子,但这也说明沈溪不是蠢货,她很懂得该怎么给自己找硬扎靠山啊! 既然这个嫡出的女儿竟不比自己老太爷着力栽培的长女傻,那应该会比艳丽的沈簪值一个更好的价钱——自家难道不该早做准备? 韦老夫人这一回却没往这上头想,而是觉得沈信诲的顾虑非常正常。 沉吟片刻,韦老夫人点了点头:“回头我去陈国公府走一趟。年初听说过一回,国公夫人给她们家姐儿请了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 “我去打听打听,若是那嬷嬷还有同僚,不妨也给咱们家几个姐儿请一个过来。教导两个大的几年,送她们上了花轿,正好手把手把小的也教出来。” 沈信诲连连点头。 他就是这个意思! “还是母亲想得远。” 沈信诲的目标自然就是陈国公府。 只是那座偌大的公府,个个眼高于顶。别说他个庶子,便是罗氏这豫章罗家的嫡小姐,都被那边的老国公夫人嫌弃是丧母长女。 自己家里头,唯一一个能去这族亲家里打个秋风讨个便宜的,唯有韦老夫人一位而已。 沈信诲奉承了两句,就趁机道:“冯氏既然病着,让她养着就是。只是溪姐儿,年纪小,这经书再抄下去,儿子怕她性子走偏了。您看是不是让她收拾收拾,跟着女夫子收收心,等着教导嬷嬷好生训诫了?” 放了溪姐儿? 韦老夫人几乎没停顿就点了头:“小小的孩子,本来就是她娘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总关着也不好。你说得很是。明儿我挑一个心地纯良的妈妈替她管着屋子;余者,暂且先让莲姨娘陪着她就是。” 沈信诲头一遭在韦老夫人跟前这样有面子,大喜之下,说漏了嘴:“母亲这样心疼她。日后溪姐儿有了好去处,一定会百倍地感念您的眷顾之情。” 韦老夫人含笑又应付了他两句,让他自去休息。 原来如此。 沈濯挑眉:“哟,静极思动啊!这是又想出来搞事了?没关系,我替祖母都接着她的!” 听见玲珑传回来的这句话,新提起来的黄芽站在寿眉身边狠狠地一竖大拇指: “好我的二小姐,威武霸气!” 第三十九章 遥知兄弟登高处 (修) 韦老夫人去了一趟陈国公府,回来便命人把如如院旁边的一个闲置的小院子收拾了出来。 又千挑万选了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两个媳妇两个婆子,亲自叮嘱: “这位孟夫人乃是太后亲封的三品女官,不是因为年轻时寒了腿,只怕现在还在尚仪局教授经史呢。你们可要好生服侍。若是怠慢了分毫,连累了我沈家的名声,我可不是往日里那样好说话的。” 第二天,果然接了一位雍容端肃的女官回来,命家中统称“孟夫人”。 孟夫人谦逊道:“小人不过宫中一个小小的女官,哪里就敢称得上夫人二字?老夫人不要客气。” 韦老夫人笑容满面:“一品国夫人,三品郡夫人。老身等才是觍颜逾制让人这样称呼。算得上是掩耳盗铃了。 “倒是孟夫人,是当年太后御口钦赐的三品女官,满腹经纶、世事练达,如何称不得夫人?请您来是为了教导孩子天道人伦、尊卑上下,倒是我们依足了规矩的好。还请您不要谦辞。” 孟夫人神情淡淡,微微笑道: “既如此,老夫人与在下便算得上是宾主。在下托大,便听了贵府的一声孟夫人。只是还请老夫人日后不要这样客气,不然相处起来,倒有了隔阂。” 自称在下,不以女子贱视自己。必然也不会那样教导孩子。 韦老夫人连声称是,又指着众人给她介绍,到了沈濯时,加重了口气:“这是我长子的嫡女,闺名一个濯字,乳名微微。这孩子极是淘气,还请孟夫人严加管教。” 孟夫人看着沈濯灵动的眼珠儿,终于有了三分兴趣,吟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足;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看来沈侍郎倒是个洒脱人,对小姐十分宝爱。” 沈濯听了这一句,怦然心动,不由笑了起来:“爹爹不肯对我说。只是我一直都知道,他只盼着我活得高高兴兴的。” 孟夫人上下打量了沈濯片刻,露出一丝真切的微笑:“小姐的性子十分乐天。” 沈濯嘻嘻地笑:“我以前也容易生气发脾气。前段时间意外受了伤,病了一场。倒是觉得,高兴也是一天,愁怨也是一天。做什么不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呢?” 孟夫人转头去恭维韦老夫人:“令孙女小小年纪就看得这样开,是个有福之人。” 韦老夫人却看出来她是不想再跟沈濯多说,摇头叹了一句:“没心没肺罢了,最让人不省心了。” 又指了沈溪:“这是我家次子的嫡次女,单名一个溪字。” 沈溪仍旧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笑得甜甜的,只是显得越加单柔怯弱,上前规规矩矩地给孟夫人行礼:“见过孟夫人。” 孟夫人顿了一顿,嘴角噙了笑意,仔细看了看沈溪,面上矜持,口中应付:“溪小姐温柔可人。” 眼神便转向旁边的沈佩。 沈佩歪着头倚在乳母怀里,看了孟夫人一眼,又把脸转开去。 孟夫人威势极盛,四小姐有些怕。 孟夫人笑了笑,目光掠开,道:“这位想是四小姐了?既然还小,日后愿意跟着姐姐们来玩,便来玩。不愿意来,就过一两年再学规矩也不迟。” 韦老夫人颔首笑道:“老身就是这个意思。她们姐儿两个出阁没几年了。到时候还想请您在这个小的身上多多费心。” 孟夫人对七八年后的事情没有兴趣,弯一弯嘴角,连头都不点。 厮见过,刚准备散去,沈溪忽然上前一步,泫然欲泣:“祖母。” 韦老夫人看着她的样子,面色淡然:“何事?” 孟夫人也顿住脚步,面露好奇地看着这位“温柔可人”的三小姐,究竟要做什么。 沈溪低着头,抖着手呈上来一个信封:“昨夜有人塞了这封信给孙女儿。孙女儿一时好奇拆看了,觉得心里,心里很难过。” 韦老夫人冷冷地看着她。 不用看都知道这一定是姓鲍的那姑侄俩做出来的好事。 沈濯看着她,笑了笑,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接过了信封,旁若无人地拆开,将里头的信纸抽了出来:“哦,归海庵还有这么漂亮的花笺呢?” 沈溪慢慢地跪了下去,身子轻颤,泣道:“这是大姐姐写的,我认得她的笔迹——” 沈濯展开花笺,带着幽香的粉色信纸上,歪歪斜斜地写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沈溪一边擦泪,一边接着便道:“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眼前就是九九重阳节。簪姐姐一个人……” 沈濯截口笑道:“三妹妹,你还记的这重阳节是什么节么?” 沈溪的话三番两次说不下去,只得先打起精神来应付她:“重九晒秋,乃是连家合族一起登高避灾的节日。” 连家合族四个字,沈溪咬得格外清晰。 连敬老尊贤的一个字都不提,看来是铁了心要闹这一场了。那就让你闹。 沈濯点了点头:“嗯,你接着说。” 忽然又肯让自己说下去了? 沈溪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哭得抽抽搭搭:“我也知道簪姐姐的行止,不妥……我娘也因此被责难,如今卧病在床…… “只是既然孟夫人来了,我们姐妹有她老人家教导,想必日后必能知进退、明事理,再不给家里抹黑。 “我,我想求祖母一个恩典,也求二姐姐一个宽宏,把簪姐姐,接回来吧。眼前就是节间,亲戚们走动起来,只不见大姐姐,该多不好啊……” 沈濯笑眯眯地看着她:“三妹妹意思是说,二婶娘病,是被责难病的,而且,是因为大姐姐两次害我性命未遂,才受的牵连,是么?” 沈溪一惊。 她怎么听出来了?不仅听出来了,还敢当着孟夫人这个外人的面,把事情揭出来? 咬咬唇,沈溪笃定沈濯不敢把冯氏卧病乃是因为自己算计三皇子的事情说出来。 “二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濯笑着把信纸仔细叠好装回去:“你别想混淆视听,这个时候说瞎话,以为谁都不敢戳穿你。 “沈家既然请了孟夫人来,就没打算把她老人家当外人。何况,我沈濯,事无不可对人言。 “三妹妹你呢?你敢让我说出来,你娘是为什么卧病的么?” 第四十章 让她消停等死吧(修) 沈溪的脸色有些发白,但还强撑着直视沈濯,目光颇有些咄咄逼人:“我有什么不敢的。只是二姐姐也小心些,沈家的声名,不要被你一张嘴败光了就好。” 沈濯呵呵地笑了,看了韦老夫人和罗氏一眼,又笑意深深地看着莲姨娘:“莲姨娘,你记得要把此时此刻的话,字字句句都学给二叔听。也请他知道知道,我是怎么被逼着,不得不把二房这两位小姐的事情,都传扬出去的。” 莲姨娘手脚都没地方搁了,只得苦苦求情:“二小姐,三小姐年幼,有些事,她只知道说,却不懂得轻重。还望二小姐口下留情。” 沈濯笑了:“口下留情?她一张嘴,就请祖母的恩典我的宽宏,又含糊着语焉不详,不就是为了让孟夫人误会,以为是我在欺压堂姐,而祖母又狠心糊涂么?我不为祖母和自己剖白,难道就由着她败坏了我们的名声去?” 转向沈溪,一口气都说了出来:“你在红云寺发现三皇子就在一墙之隔,悄悄地跑了出去,意图制造偶遇。谁知道被三皇子看穿,亲口赐了你一个蠢字。还令人传话给沈家,直言说沈家女愚蠢,内讧,无聊……” 沈溪再也忍不住,抓住这个错漏就急着反驳:“三皇子才没说什么内讧无聊!” 沈濯笑眯眯地看着她:“只说了你蠢。我知道。” 自己竟然承认了! 沈溪张口结舌,瞬间之后,面红耳赤。 沈濯转向孟夫人,拱手躬身,隐约得意:“夫人,这样的行止,该怎么处罚为当?” 孟夫人的目光轻飘飘从沈溪脸上晃过去:“三小姐其心不正,该罚禁足三个月,抄写女诫女则各百遍。” 沈溪苍白着脸,瘫了。 孟夫人再看向沈濯,眼神清冷:“二小姐,过刚易折。你这样做,也不对。以我看来,沈家女内讧一句,二小姐难辞其咎。该罚禁足如如院,仿尼僧修行七七四十九天。” 我? 我内讧? 我还难辞其咎? 瞪大了眼睛,发现孟夫人的确并没有开玩笑。 沈濯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深刻痛感。 因是首次,孟夫人勉为其难地给了解释:“二小姐聪明,果敢,却锋芒过盛。我不过初到贵府,忠奸不辨。二小姐就这样将家事摊开,委实有些过于冲动。也不太将堂姐妹的前途放在心上。这种做法我不赞同。 “说到底,二小姐少了一点慈悲心。我会陪同二小姐修行,功课时辰一如归海庵。这段时间,两位小姐就都不要出自己的院门了。二小姐磨磨性子,三小姐正正品性。 “贵府老太爷、大老爷和大小姐都不在家,二夫人病着,三夫人临盆在即。这个重阳,不过也罢。” 韦老夫人忽略掉内心的尴尬,连连点头称善。 罗氏自然心疼女儿,但也知道必须有一个人能打磨一下沈濯的性子。自己和韦老夫人显然都不合适,家里又没有旁人能压制得住她。如今正好。 忙不迭地给孟夫人行礼:“有劳孟夫人。” 孟夫人淡淡地点点头,就算是还了礼了。 到了最后,没有一个人再次提起“沈簪”二字。就连被送回棠华院的沈溪,都灰白了脸色,闭紧了嘴一字不吭。 花锦院得到消息,当即碎了两个茶碗。 小鲍姨娘放声大哭,边哭边尖叫:“我要教他们都死!都死!一个都别想活安生了!” 鲍姨奶奶悻悻于计策不成,却也不太在意:“你这个主意本来就不高明。那姓孟的乃是宫里出来的,哪里就有那么好糊弄了?何况溪姐儿也未必会在簪姐儿的事情上多用气力。” 小鲍姨娘哭骂道:“那难道不是她的亲姐姐了?二房被打压成这样,于她有什么好处?!” 鲍姨奶奶瞟了她一眼。 有什么好处? 好处多多了! 至少如今二房再也没人能欺压得了她了。往常沈簪在家时,可不是只跟沈濯一个人找茬儿闹别扭的。 鲍姨奶奶用手帕擦了擦手,心不在焉地劝:“原也说等老太爷回来的,你别着急……” 小鲍姨娘又哭又闹,鬓边的头发都掉下来了两绺:“我能不急么?连表哥亲自去归海庵都见不着簪姐儿!谁知道她们把我女儿怎么样了?” 鲍姨奶奶有些不高兴,皱眉道:“归海庵偌大的名声,她们为难簪姐儿一个令史的女儿做什么?人家才不当咱们是回事呢!” 堂堂太后的掌宫女官,稀罕理你个不入流的刑部小吏?这存在感也太强了点儿。 小鲍姨娘状似疯魔,看向鲍姨奶奶的眼神已经有了恨意:“姑母,我知道表哥还有两个女儿,我们簪姐儿不过是占了个长字,你往日里才高看她一眼。如今她成了累赘麻烦,不能给你在府里买着好了。你就打算当她是弃子了是不是?!” 鲍姨奶奶恼羞成怒,拍桌子站了起来:“说得都是些什么昏话!簪姐儿是我的心头肉,也是老太爷的心尖子。我不肯轻举妄动,就是因为这时候老太爷不在,冯氏又不站我们这边,我们根本斗不过韦氏和罗氏!早就说过了,万事等老太爷回来,一切好办!” 小鲍姨娘根本不信,只冷冷地看着她:“姑母在沈家经营三十年,说话一言九鼎。若是真想要帮我们簪姐儿,怎么会把事情拖到今天?只怕,姑母是担心暴露了自己的实力,会被老夫人惦记吧?” 鲍姨奶奶被她说中了心事,越发不愿意理她,袖子一甩自回春深斋去了。 小鲍姨娘转过脸来,一脸明晃晃的杀机。然而片刻犹疑,到底软了下来:“去请二老爷。” 沈信诲肯听小鲍姨娘的提议,撺掇着沈溪去做这件事,就是因为原以为能一举两得:一边让沈溪的乖巧友悌得到孟夫人的重视,一边借着这个机会把沈簪弄回来。 谁能想得到沈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竟然把家里的烂事儿全都摊在了一个宫里出来的女官面前! 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小鲍姨娘哭得凄凄切切,表哥表哥唤个不停。 沈信诲不耐烦起来:“好了,你光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小鲍姨娘脸上的伤疤越发狰狞丑陋:“表哥!簪姐儿都去了那么久了,那个鬼庵堂邪门得很,孩子的魂会被吸走的!” 归海庵不是没有被死活再抢出来的女子。可那些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木愣愣再无灵机。甚至过不了三个月,自己就悬梁了。 小鲍姨娘只要一联想到沈簪挂在房梁上、面无血色、舌头伸长的样子,心里就有一团火在烧! 沈信诲看着那道疤,片刻,又面无表情地转开目光,然后起身离开:“你歇着吧。我出去再想想办法。” 话里的敷衍连街上的狗都能听得出来! 小鲍姨娘倒在地上,看着沈信诲毫不留恋的背影,终于绝望,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第二天一早,玲珑悄悄地来告诉沈濯:“小鲍姨娘昨儿夜里收拾了细软,想逃走呢。” 第四十一章 算了 沈濯手一顿:“逃家?” 玲珑看看屋里没旁人,细细地告诉她:“捉住了,谁也不敢真怎么着她,就送了老夫人那里去。老夫人都睡下了,就让寿眉姐姐问她是不是想离开沈家,如果真不想呆着了,索性跟鲍姨奶奶和二老爷商议了,就给她放妾书。她这才说出来,是要去归海庵找大小姐。” 沈濯冷笑一声:“就凭她?还想把沈簪从归海庵带出来?母女俩相依为命浪迹天涯?她当这世道是街上卖的话本子呢?” 玲珑轻轻吸了口气。 沈濯知道自己的刻薄吓着玲珑了,看了她一眼,嗔道:“难道我说错了?她才十六就进了咱们家,上头有她姑母护着,下头有二叔宠爱,加上祖母又懒得管她。她这十几年过得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你现在让她一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出去过活,还有簪姐姐一个自幼娇生惯养的宝贝女儿——她们能过得下去三天,我输二十贯钱给你!” 玲珑笑弯了眼:“二小姐说得极是。” 沈濯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呢?” 玲珑续道:“老夫人一听是因为这个,就知道昨儿晚上三小姐手里的信是她弄出来的了。怎么还会理她?直接让人把她送回了棠华院。 “听得说,二老爷只说了一句话:省些事吧。” 沈濯默然下去,半天才叹了口气。 玲珑也跟着叹气,低声道:“听人说,被绑回花锦院之后,小鲍姨娘哭骂了半宿,特别惨。” 沈濯顺口问:“骂什么?” 玲珑有些发怔:“说鲍姨奶奶和二老爷是骗子,还说当年许给她荣华富贵,还说只让她一个人生孩子……” 只这一句,沈濯就嗤笑出声:“这也信!” 玲珑红了脸,忙低了头。 沈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恢复了一个看戏者的状态:“大家公子,又有官差。二叔再是庶出,鲍姨奶奶再偏向娘家人,也要考虑日后。二叔肯定要娶正妻,要生嫡子,不然,这个世道,他是混不下去的。 “小鲍姨娘其实自己也心知肚明的。只不过是被荣华富贵四个字迷花了眼,所以骗自己罢了。二叔让她生了庶长女,已经很对得起她了。她如果是个明白人,就该一起头把簪姐姐交给二婶养育。 “算了,这种事,根儿上是错的,她怎么做都对不了。” 梳洗已毕,沈濯去桐香苑给韦老夫人请安。 进了院子,就看见一群小丫头在旁边窃窃私语。 沈濯莫名,与六奴对视一眼,顺着丫头们的视线看去。 咦?竟是吕妈妈在廊下跪着? 沈濯眨眨眼,这是,什么个情况? 进了内室,就看见韦老夫人坐在那里生气,罗氏坐在旁边劝慰。 沈濯给二人行了礼,好奇地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罗氏先看看韦老夫人,见她老人家并没有瞒着的意思,方叹道:“昨天溪姐儿回去说了又要被禁足三个月抄经,你二婶当时就晕了。棠华院里闹了许久,后来……” 顿一顿,见女儿丝毫不奇怪的样子,就明白她已经听说了小鲍姨娘的事情,索性全都告诉她:“后来又因为那一位的事情,你二叔迁怒到你二婶身上。你二婶撑着病体跟他大吵了一架,最后气吐血了……” 啊? 竟然还有这样生猛的剧情? 怎么玲珑没告诉我? 沈濯扭脸瞪着六奴。 六奴有些心虚,小声解释:“都是主子,又是长辈……” 您就少听点儿八卦罢…… 沈濯白了她一眼。 韦老夫人和罗氏看得明明白白,满肚子的气,倒被逗笑了。 罗氏轻声续道:“今日绝早,你二婶醒了就命吕妈妈来了这里。也不说别的,就光跪着。到了现在,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沈濯讶然:“那岂不是祖母被逼着早早就起来了?” 那可不行!你们家的错儿,怎么能拿来惩罚老太太呢? 罗氏摆摆手:“院门一开就来了,苦苦哀求,没让惊动你祖母。等你祖母起来听说,已经一个多时辰之后了。让她起来,她又不肯。问她要做什么,也不说话。就光跪着。” 沈濯哼了一声,不说话。 这还能要做什么?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沈信诲当年对小鲍姨娘多好,对沈簪更是宠上了天。如今说一句无情翻脸,比谁都狠。 而且,之前巴巴地来替沈溪说项,多一半,是听说了三皇子之事后,又动了歪心思。 那是放弃了沈簪,把攀龙附凤的心思,挪了在沈溪身上呢。 如今因为小鲍姨娘闹了这一出,沈溪又被禁足。沈信诲不反思自己,翻回头来又去责备冯氏。 冯氏这是灰心了。 所以,索性令人来替自己给韦老夫人赔罪来了。 一时米氏也小心翼翼地扶着肚子来了。 她已经是七个多月的身子,恶事不问,恶言不听。 瞧见廊下吕妈妈跪着,屋里众人的脸色又不好,心一软,温言求情:“虽说初秋还暖和,那地上的寒气已经开始涌上来了。母亲和大嫂都要当心才是。” 这是说吕妈妈在地上跪久了,怕是一双膝盖要废了。 别人也就算了,米氏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韦老夫人长出一口气,命沈濯:“你今日就该跟着孟夫人修行了,跟她说说,放了溪姐儿吧。” 凭什么让我去说? 我把她踩下去,然后再拽起来? 那我成了什么了? 沈濯不接这个话茬儿,站起来跟三位长辈欠身:“我今日就该跟着孟夫人修行了,过四十九天再来望候祖母,给三婶娘问好。” 说完,转身一溜烟儿跑了。 韦老夫人呵呵苦笑。 米氏又替沈濯说话:“微微脸皮薄,这种话,她哪里好意思去说?” 罗氏弯弯唇角,道:“罢了,总不好让母亲出面。我去说罢。” 到了最后,还是罗氏去寻了孟夫人谈讲半天。 孟夫人弄明白了这是因为对冯氏的同情,终于点头:“也好。小姑娘家,慢慢教。” 吕妈妈听见罗氏回来桐香苑复命,说孟夫人已经发话,只要沈溪抄完了百遍的女诫女则就可以不用再禁足。终于长出一口气,也不用人扶,自己撑着地慢慢地爬了起来,又冲着正室规矩行了大礼,蹒跚去了。 没有人看见,她垂眸时,眼中闪过的怨毒。 第四十二章 修行的沈濯(大修) 冯氏听说是米氏替沈溪讲情,罗氏去了孟夫人处说项,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沈溪一听可以不用禁足三个月,立即卯足了劲儿、不眠不休地抄起书来。起早贪黑,竟是一个多月就抄完了。比沈濯还早解除禁足。 其间因吕妈妈那一跪,沈溪与之格外亲近起来。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而沈濯,也开始了她在大秦朝的第一次修行。 这一次修行是在她自己的如如院里。平日里看似大大的院子,在刻板、单调的生活中,忽然变得格外逼仄狭小。 孟夫人不知何故对她的要求格外严厉。 罗氏和韦老夫人都想当然地认为在沈家,沈濯比沈溪更重要,所以孟夫人放在沈濯身上的目光自然更多。 但沈濯自己有一种深切的感受。 孟夫人对沈家姐妹,在最初,都带着最冰冷的打量,和时时处处的考问。 所以,沈濯猜测,也许是因为自己在头一天见到孟夫人时,就展现了自己擅长摊牌和掀桌的本领? 毕竟,这种本领,在古代社会的女子之中,尤其是世族官宦人家的女子中,算得上是异类了。 孟夫人拿着宫里的规矩和子曰诗云圣人有言等等来要求自己的时候,总是会咬字格外清晰,重音格外精准。 然而有一件事出乎孟夫人的意料之外。 那就是:沈濯在她那样严苛的管束之下,竟然没有不满、没有顶撞,也没有仗着韦老夫人和罗氏的疼爱,撒娇偷懒。反而很愿意学习,很愿意依照她教的规矩,来一点一点调整改变她自己的行为。 除了一日两餐茹素、早中晚三次经课和洒扫庭院等事之外——对,沈濯每天早上都要把如如院里扫一遍,还要把西厢房的地也擦了——孟夫人提出要重新教她走路、行礼、站、坐、卧时,沈濯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 孟夫人连在宫里常用的小戒尺都带来了,原打算是要给沈濯一个下马威的。 却始终没用着。 沈濯学习得非常认真。 认真到韦老夫人派来服侍孟夫人的二等丫头长勤都惊讶起来,忍不住趁着孟夫人去净手时悄悄问沈濯:“二小姐,您就偷个懒又怎么了?谅这位夫人也不敢真动手打您!” 沈濯正在依着孟夫人所言,贴墙站立,锻炼自己笔挺的身姿,闻言笑了笑:“咱们这时候的女人,靠什么活着?拼家世、比才情,我都不是那上佳的。再没个好规矩,你以为我日后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人家孟夫人不管是为了什么,总归现在肯和盘托出仔细教我。对我来说,这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缘!不学?偷懒?你当我傻子吗?” 孟夫人从窗外轻咳着进来,看了沈濯一眼,眉梢眼角都柔和了不少,看向长勤:“西市快开了。你去蔡记给我买半斤炒栗子来。记着,买糖炒的。挑仔细了。有一个苦的、瘪的,你明儿早上就不用吃饭了。” 长勤苦着脸去了。 渐渐地,孟夫人也爱说一些闲话八卦:“宫里的贵人们都善心,所以各自在殿里都僻了小佛堂。太后她老人家尤其虔诚,每日里早课晚课都是不断的。 “娘娘们时常也会去陪太后她老人家,不过诵经的时候也是有偏爱的。比如皇后娘娘喜欢诵地藏经,梅妃娘娘喜欢诵心经,鱼昭容喜欢诵金刚经,而当年吉惠妃在世时,持颂华严经更多一些。” 嗯?娘娘们诵经还诵不一样的。 然而…… 地藏经是在解释地狱,说各种苦难,阐释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 皇后娘娘好博大的——爱心呀! 至于心经,短短二百六十个字而已……梅妃娘娘这是,糊弄谁呢…… 鱼昭容倒是中规中矩。 至于那位二公主和三皇子的生母吉惠妃娘娘…… 华严经号称是大乘佛教中的“万经之王”,共八十卷。她竟然喜欢持颂这一部经书,看来在修佛一事上是认真的。 沈濯一边听着八卦,一边神游天外。 孟夫人问她:“二小姐怎么会决定要诵金刚经的?四十九天,其实够学地藏经的。” 为什么要选如今在宫里若有若无的那位鱼昭容所喜,却不肯与天下之母皇后娘娘扯上那么一丝相关呢? 沈濯笑一笑:“我刚替祖母抄了十部金刚经,熟悉一些。” 然而沈濯送去红云寺的,亦有三部地藏经。 孟夫人弯一弯嘴角,眼里都是笑意。 这个小姑娘,平素里倒是十分懂得低调谦和、韬光养晦,也完全看不出来有任何的野心。 自己这一趟倒是来的值得了。 嗯,若是能就这样待下去,也不错啊。 至于那一个…… 孟夫人的目光往北边顿了一顿,又垂了下来。 一个傻子有什么好教的。 长勤找遍了整个西市才找到的蔡记干货是孟夫人最喜欢吃的小零食。几乎每隔两三天,长勤就要去一趟。 只是每次糖炒栗子、椒盐瓜子或者红薯干,孟夫人每次指定的都不一样。 甚至有一回,蔡记的标老板都茫然了:“蟹黄瓜子仁?那是啥?” 长勤也愣住,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恨恨地跑回去,问孟夫人:“您说的那样东西,是不是在皇宫里吃过的?” 孟夫人想了想,点点头:“对。” 长勤的内心是崩溃的:“夫人……” 孟夫人哦了一声,垂眸看书:“他家没得卖对吧?那就算了。” 长勤刚要去歇歇自己的腿,孟夫人又问:“那你买了别的什么吗?核桃?花生?” 按捺下自己想要杀人的冲动,长勤露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出来:“没有。夫人不是说过,买错了就不许吃饭么?” 孟夫人眨了眨眼睛,点头:“很好。去吧。” 沈濯觉得很奇怪。 孟夫人在她面前极少吃小食。 何况这些东西,沈家的大小厨房都会做。为什么一定要出去买呢? ——蔡记的炒货没那么好吃的。 沈濯想起自己偷尝到的那两颗糖炒栗子,不屑地撇撇嘴。 她不知道的是,宫里出来在各府做女教习的这几位女官,都喜欢吃蔡记的炒货。 因为宫里的太后喜欢吃。 每隔三天,宫里便会有人便装微服跑一趟蔡记。 蔡记的老板蔡标,会把各样炒货都用上好的牛皮纸都包一小份,然后用一张大牛皮纸包扎好了,笑嘻嘻地点头哈腰送给来人:“您慢走,风调雨顺。您再来,国泰民安。您路上小心啊,天下太平。” 第四十三章 宠爱(修) 在修行的日子里,沈濯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睡前玲珑服侍着她沐浴的那段时间。 因为那段时间可以听玲珑告诉她那些她想听的八卦。 “姨奶奶好似跟小鲍姨娘翻脸了。往日里每天都要见个一两面的,如今已经小一个月没有互相探望了。就连小鲍姨娘让人去送燕窝粥,都被品红给拦了,没让进门儿。” “三小姐前些日子抄经抄得废寝忘食的。二夫人心疼得不行。可惜她自己也病着,所以每天都是吕妈妈去陪着三小姐。三小姐不吃饭,吕妈妈也不吃。啧啧啧。就为了这个,前儿二老爷还夸吕妈妈是个忠仆,赏了十贯钱!二夫人高兴,又加了两只金镯子……” “二老爷这阵子可疼三小姐了。从她抄完书,天天都得叫到外书房去见一面聊聊天儿。听说三小姐激动得够呛,每回都得把两个大丫头带上,那一路走得,可隆重了。” “哦对了,三小姐从抄完了经,大家都说,她变得又稳重又安静。还挺可怜的。被关得太久了,现在天天在外头逛,常常跑得没了影儿。有时候中午吃饭,吕妈妈得翻遍整个儿后院才找得着她。就这两天三小姐才觉得不好意思了,天天都记着按时回房。” 沈濯笑眯眯地听着,最后嘱咐玲珑:“你勤快些。我出不去,二房上下的事情,就只有靠你告诉我了。三婶儿月份大了,万一有人使坏,估摸着就在这前后。你有事儿没事儿的,也提点着她身边的人点儿。” 玲珑连连点头:“小姐放心吧。我每日都至少去瞧寿眉姐姐一趟,从来不偷懒的!” 沈濯笑着拿水撩她:“行!等我出去了,我也赏你!” 想了想,又问:“承儿最近怎样了?前几天还在院子外头哭着找我……我当时差点儿被他哭崩溃了……” 说到沈承,玲珑就忍不住叹气:“哥儿一个人玩儿,寂寞得要命。” 沈濯愁眉:“也奇怪了,他怎么就那么不喜欢佩姐儿呢?” 一提到沈承,沈濯就坐立不安。 玲珑最见不得自家小姐不高兴,忙宽慰道:“这也没几天了!我数着呢,再有七天就满四十九了!” 沈濯连连点头:“到时候我要把承儿的行李都搬到如如院来,我好好陪陪他——我都快想死他了!” 沈承也很想姐姐。 以前沈濯有大把的时间闲逛,每天只要抽出半个时辰来陪沈承玩,他就已经开心极了。 但前阵子沈濯刻意陪伴弟弟,除了上课抄经,沈承几乎是想什么时候找姐姐就什么时候找。 如今沈濯被禁足修行,忽然一下子,沈承见不到姐姐了。 不是一天两天,而是连着一个多月,天天看不见姐姐。 最可恨的是,姐姐在家啊!她又没出门,她就在如如院里,却被关着,不能出来见自己,自己也不能进去见她…… 这个落差也太大了。 沈承虎着小脸儿不肯吃饭,也不肯看花斗草,只撅着嘴生气。 王妈妈问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为难地去问罗氏:“能不能让哥儿去瞧瞧二小姐?哪怕是在旁边看着二小姐读书写字呢?” 罗氏一口否决:“不行!他一去,微微的修行就全废了。” 极少被母亲拒绝的沈承大怒,直接指挥着王妈妈带他去了桐香苑,跟韦老夫人告状。 沈溪正好走来桐香苑看韦老夫人和沈佩,几个人正坐着说笑。 沈承谁都不理,直奔韦老夫人,张嘴便道: “娘关姐。承儿,想姐。姐可怜,娘是坏人!” 沈承瞪着眼睛,竟把前因后果,甚至对罗氏和沈濯的的评价都说了出来。 看着他气鼓鼓的小模样,韦老夫人满心骄傲,却也不肯答应:“承儿,姐姐做错了事情,必须要受惩罚。以后承儿做错了事情,也会被这样惩罚的。” 沈承一把把桌子上的茶碗点心碟子都扫了地上,气急败坏:“你,你们,都坏人!欺负我姐姐!” 沈佩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沈溪忙命黄芽把沈佩抱出去哄,自己也跟了出去。 王妈妈急急地摸出来他心爱的和田玉蝉——那还是沈濯送给他的——塞到他手里。 沈承攥着玉蝉,鼓着嘴不吭声,情绪稍稍好了一点。 寿眉也上前来小声温柔劝道:“哥儿,这个是规矩。家里上上下下都要守。你看三小姐,不也是抄完了书才出来的?哥儿是不是好久不见了大小姐了?她也是做错了事,才去了别处抄书。二小姐也一样,等受完了罚,就出来了。” 沈溪在门外听见,弯了弯嘴角,不作声。 黄芽边给沈佩擦泪,边看了她一眼。 三小姐这次抄经之后,还真是稳重了许多啊。 沈承不接寿眉的话茬,气恨恨地一把推开:“起开!我要去花园!” 韦老夫人看着无奈,心里却极高兴,忙命王妈妈:“你带着哥儿去吧。花园里才伺弄了几本好菊花,让哥儿好好玩玩。” 王妈妈忙忙地答应着去了。 甘嬷嬷在后头看着,捂着嘴笑:“哥儿还是头一回在咱们院子里发火儿,又气又急的,小脸儿都红了。” 韦老夫人却拉着寿眉欢喜问道:“你听见了没?” 寿眉也笑着连连点头:“哥儿这一着急,一口气说了五个字的句子呢!” 一岁半,竟然能说成句的话了! 这搁在谁们家,也是神童啊! 韦老夫人欣喜不已,念着佛去供香,祈祷:“佛祖在上,若得我承儿能永远这般聪慧平安,信女愿捐钱捐物,铺路修桥,做大功德……” 王妈妈抱着沈承匆匆出了桐香苑。 众人都看着二人的背影微笑。 屋里,已经有不少人拥在韦老夫人身边,争先恐后地说着“天生神童,前程无量”之类的吉祥话了。 沈溪的眸色一深。 连翘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不似平常那样木然,脸色有些发白。 黄芽却未发现这些,只顾哄着沈佩,见她终于不哭了,松了口气,笑道:“奴婢抱四小姐回去擦把脸。” 沈溪转身往外走,一言不发。连翘忙跟了上去,低声说着什么。 黄芽看着她的背影,腮上露出一丝笑意。 对嘛,这才是正常的三小姐嘛。 第四十四章 老桂树和菊花(修) 出了桐香苑,王妈妈才轻声细语地劝慰沈承:“哥儿怎么能跟老夫人发火儿呢?再说,也不该跟老夫人说夫人坏啊。她们都是为了二小姐好,为了哥儿好。兴许法子用的让哥儿不高兴了,但她们的心是好的。” 沈承紧紧攥着玉蝉,在王妈妈怀里乱扭乱踢:“就坏!就坏!不让,姐,就坏!” 王妈妈把沈承从小抱到大,自然熟知他的套路,紧紧地抱住了他,口中继续哄着:“妈妈知道,妈妈知道哥儿想姐姐。” 沈承撅了嘴,把头靠在了王妈妈的肩窝里,喃喃:“姐姐姐姐……” 王妈妈弯起了嘴角,微笑道:“妈妈知道,哥儿只是想姐姐,并不是故意要跟老夫人发脾气,也不是故意要说夫人坏的,是不是?” 沈承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王妈妈笑意满满地夸他:“我们哥儿是最懂事、最讲道理的了,不论什么,只要给我们哥儿说清楚了,哥儿都听,对吧?” 沈承虽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觉得骄傲,小脸儿重又扬了起来,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王妈妈见他终于好转,也就放了心,笑着道:“刚才老夫人说,花园里有新来的菊花,一定很好看。咱们去看菊花吧?瞧见合适的,摘了给老夫人簪鬓如何?” 沈承偏头想一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好,娘也簪。” 王妈妈笑得眼都眯起来:“哥儿可真孝顺,心里时时刻刻都想着夫人和老夫人。” 沈承的脸上重新兴奋地红起来:“嗯嗯!菊花!摘菊花!” 一主一仆高高兴兴地往花园走去。 路上人来人往,看见沈承纷纷行礼:“哥儿好。”“哥儿去哪儿玩呀?”“哥儿今儿可穿得真俊!” 王妈妈一一跟人家笑着点头示意。 越近花园,人亦越少。 忽然有两个人的说笑声传来。 “……非要做桂花糕,偏新鲜的桂花儿不多了,干桂花儿还没晾好。真够麻烦的。” “好似池塘边上那株老桂花树上还有一些桂花,我前儿瞧见顶上的刚开。就是太高了,摘不到。” “咦?是假山边上的那棵吗?爬上去就摘到了啊!” “多危险啊!” “得了吧!那才多高的假山,顶多,摔下来崴个脚罢了!来,你跟我一起去!” 沈承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朵里,眼睛大亮:“桂花!” 王妈妈早在听见那两个人说话就赶紧想转开,却被沈承死死地揪住了领子,此刻慌忙小声儿劝哄:“去不得去不得!摔了可不是玩的!” 沈承一声尖叫:“不!就要去!” 王妈妈连连摇头:“哥儿听话!妈妈不会爬树也不会爬假山,咱们真去不得!” 沈承的尖叫声几乎全沈家都能听见:“我要去花园,摘桂花!给姐姐!” 王妈妈被他这一整句话吓傻了。 半天才反应过来,惊喜交加:“哥儿,你说了十一个字!十一个字的一句话!” 沈承瘪着嘴,根本就不在乎她的夸赞,只顾着揪着她衣领上的线头儿,咕哝:“桂花!桂花!给姐姐!” 那两个媳妇的声音忽然在王妈妈背后响了起来,笑声犹如冰凉的毒蛇在人的背后蜿蜒:“王妈妈,你要是不敢去,我们俩陪着哥儿去就是了。哥儿,你说呢?” 沈承拍着手笑了起来:“好呀好呀!” 花园的深处,一位妈妈正在给仆妇们派差使:“这菊花伺弄得好,给桐香苑、朱碧堂、棠华院和醒心堂各送一盆。两个人一盆抬了去,可别碰坏了——这花儿价值不菲,卖了你们也赔不起。” 众人一一领命去了。 园子里空了下来。 那妈妈看了看四周,侧耳听一听外面的动静,选了一个与沈承清灵灵的笑声相反的方向,走了。 待到门边,正看见两个在看守园门的婆子,笑道:“好生守着啊,里头才来的花儿,可别让闲杂人等踩踏坏了。” 婆子弯腰赔笑:“是是是!哪儿敢误了这样的大事?必定看守得好好的。” 另一个忙上前补充,却口不择言:“必定守得严严的,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说完了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话简直瞎掰,也怔住了。 谁料那位妈妈却含笑颔首:“好好,说得很是。” 两个婆子愣住了。 那妈妈却似不在意般地盯了她们两个一眼,笑眯眯地走了。 先说话的婆子看着那妈妈的背影,捅了捅旁边站的同伴:“她到底什么意思?” 另一个婆子茫然地喃喃:“我刚才,说什么了?” …… …… 桐香苑。 韦老夫人斜倚在榻上,甘嬷嬷坐在榻边,两个人说笑。寿眉一边含笑听着,一边给韦老夫人捶腿。 黄芽抱着沈佩笑嘻嘻地走进来。韦老夫人忙伸了手,看着沈佩被放在地上,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 甘嬷嬷夸奖沈佩,沈佩红了脸,一头扎到韦老夫人怀里。 韦老夫人拍拍她的背,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 …… 朱碧堂。 罗氏坐在正房的桌边,桌上摊着账本笔墨,下头两三个管事的婆子媳妇正在回话。 罗氏的表情认真又轻松。 芳菲端上来热茶,她笑着接了过去饮了一口。 …… …… 棠华院。 冯氏斜倚在榻上,手里摩挲着一枚小小的玉如意,看着窗外的秋光发愣。 小丫头们在外头屏息等候呼唤。 安静,死寂。 …… …… 醒心堂。 米氏一只手扶着陪嫁丫头宝钿,一只手撑在腰上,慢慢地绕着院子走圈儿。她的腹部高高隆起,盖在上面的素蓝软缎罗裙轻柔无比。 两个粗使仆妇抬着一盆泥金九连环进了院子。 米氏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五步开外站住。 宝钿指挥着人把那花摆在了廊下,跟院子里原有的菊花放在一起,显得格外妖冶热烈。 米氏站在远处,一只手扶腰,一只手扶着肚子,笑得甜蜜。 …… …… 如如院。 沈濯长袍尼衣,长发挽成道髻,盘膝坐在蒲团上,捧着经书诵读,神情恬淡。 孟夫人同样装束,跪坐在木鱼旁边,手里捻着念珠,微合双目。 六奴在处置事务,茉莉在旁边的小案几后,一边听一边在簿子上记录着什么。 秋嬷嬷坐在廊下,拿着蝇帚子挥来挥去,晒太阳。 第四十五章 闻海上,有仙山(修) 诵经声清灵灵地响起。 沈家长房的姐弟两个,声音都一样的好听,干净,不粘腻。 “……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沈濯轻轻地翻着经页,一字一句地念诵。 “啊————” 一声尖叫响彻天际。 凄厉、恐惧、绝望,还有无法言说的悲恸。 沈府的每一个人都停了下来,面露疑惑。 只有一个地方,一个人,脸上绽开一个诡异的微笑。 沈濯的诵经声也停了下来,面色凝重。 发生什么事了? 孟夫人手里的木槌在木鱼上咚咚咚重重敲了三下。 不关你事,继续诵经。 沈濯定定地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将手里的经书轻轻地卷了起来握在一只手上,人已经站了起来。 就在此刻,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秋嬷嬷软倒在门口,满脸是泪,声音颤得几乎要听不清:“小姐,承哥儿,承哥儿……从假山上摔下来……” “什么?!” 沈濯手里的经书啪地掉在地上。 承儿! 承儿! 沈濯的脸上血色尽褪,急道:“严不严重?请太医了没有?!我娘呢?还有祖母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口中说着,身子微微一晃,接着,疾步朝门外奔去。 孟夫人手里的木槌也定在了半空。 那个,府上唯一的小郎?沈濯的胞弟? 孟夫人回头,看向匆匆而去的沈濯的背影。 遇见事情时,这个小姑娘一身的犀利锋芒,便如出鞘的寒剑,任是什么样的浓云厚雾,都遮挡不住了…… 孟夫人合什向着佛像深深拜了下去:“阿弥陀佛。” 沈家——怎么比宫里还乱? 孟夫人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恬淡从容地回了煮石居。 “长勤,去蔡记买一份蜂蜜花生。” …… …… 沈承已经气若游丝。 后脑上还在渗血,枕上已经湿了一片,殷殷的红。 小小的孩童,还没有吃饭的桌子高,如今连嘴唇都苍白着躺在床上,犹如睡着了一样。 罗氏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 芳菲抹着眼泪苦劝,罗氏一个字都听不到。 韦老夫人已是晕了过去又醒过来,如今被扶在外间的榻上闭眼躺着,只是汩汩地流泪,一字不发。 甘嬷嬷跪在脚踏上,扑簌簌地边掉泪边给韦老夫人顺心口。 沈濯一进朱碧堂的院门,便见唯有寿眉在勉强指挥着下人们做事。 一见她来,寿眉松了口气,忙迎了上来:“二小姐……” 沈濯张口便问:“谁去请的太医?走了多久了?” 寿眉苦笑:“芳菲说是朱碧堂的苗妈妈拿着大老爷的帖子去的。若是顺利,也该回来了。” 沈濯脚步不停,厉声喝向那些在院子里躲躲闪闪的下人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这个时候闲逛乱跑,不要命了么?” 闲杂人等一哄而散。 沈濯接着再问:“棠华院、花锦院、春深斋和醒心堂?” 寿眉一顿,轻声答道:“二老爷不在家,二夫人病在床上,这边还没消息送过去。醒心堂那边老夫人发话不让人来。春深斋大门紧闭。花锦院……小鲍姨娘一直在笑……” 沈濯即将进门,脚步一停,猛地回头看着寿眉:“在笑?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寿眉蹙了眉:“好似比老夫人还早……” 沈濯眯起了眼睛,目中寒光一闪,低声道:“你吩咐人看紧了她的院子,许进不许出。但有想要出府的,一律给我拿下,绑了悄悄关起来!——还有棠华院春深斋,一概照此办理!” 沈濯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你让几个灵透的,去给我好好查,刚才,这三处的所有人,都在什么地方。要每一个人!” 寿眉几乎要打个冷战,轻轻地咬住了唇。 抬头看一眼朱碧堂正室——韦老夫人和罗氏已经伤心得……指望不上了…… 寿眉用力地点了点头:“好!二小姐放心。” 沈濯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又问道,“溪姐儿呢?” 寿眉摇摇头:“好容易解了禁足,满府里逛。找到她时,正在醒心堂外头和连翘摘芙蓉花呢。” 沈濯自己揭起帘子进了屋。 寿眉回头,看看恢复了一些秩序的朱碧堂,心里终于稳当了一些。 看来,二小姐在朱碧堂学了几个月的家务事,还是有点效果的。 沈濯看见沈承时,狠狠地咬了咬牙。 “王妈妈呢?” 芳菲擦了泪,低声道:“溺死在假山边上的池塘里了……” “我问尸体!” 芳菲愣了愣:“让人抬出去……” 沈濯狠狠地瞪着她:“立即教人好好保存,原样不许动!” 王妈妈从沈承落生就开始照顾他,一年半以来从未离开过半步。王妈妈不会让沈承就这样平白地从假山上掉下来了。 如果是有人…… 她的尸身上,一定有什么痕迹! 不能让她的尸身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下了葬! 芳菲的脸色顿时也变了,打了个寒战,却连忙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沈濯深吸一口气,走向沈承。 …… …… 家里人早就送信儿到了刑部和国子监,沈信诲和沈信行急忙都赶了回来。 府门口正遇到张太医下车,三个人一起走了进来。 家人忙传了话让妇人们回避。 韦老夫人自是不肯走的,罗氏被芳菲死活拽进了里间儿。 沈濯只守在沈承身边,谁敢过来劝半句,幽深的眼神直视过去,不论是谁都把话咽了回去。 张太医眉头紧锁,疾步进了屋。一眼便看见沈濯穿着尼僧长袍,挽着道髻,小小的身子跪在床边,瘦得可怜。 沈濯却在第一眼看见他时,身子便是一晃,眼泪哗地涌了出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给他和二沈行礼,声音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出的委屈:“张爷爷……二叔三叔……” 张太医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家孙女,面露心疼,温声安慰:“二小姐先别急。小老儿瞧瞧再说。” 沈濯忙让开了地方。 沈信诲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神转向床上的沈承,心思微转。 这个孩子若真是意外没了…… 那大房,可就热闹了。 压抑不住的一丝喜意在嘴角上弯了一弯。 不论是谁干的,都干得漂亮! 沈信行则看着沈濯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没规矩! 女儿家这样不知道避讳外男,竟然还七情上面,不知道什么叫礼节吗? 看来那位孟夫人还是太过温和了。 张太医上来先在沈承后脑上洒了药粉止血,然后方仔细听脉,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众人的眼睛都盯在他的脸上。 半晌,张太医才颓然坐在了脚上:“只怕是……” 韦老夫人还没开口,里间罗氏已经放声大哭。 沈濯却忽然问道:“张爷爷,我弟弟若是不治,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话直直地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沈信诲只觉得自己眉心乱跳。 如何这小丫头,倒好像部里那些断案的老手一般? 张太医顿了顿,叹道:“伤在后脑,失血过多,又是从高处摔落,五脏也都……” 沈濯几乎要爬到张太医的面前去:“张爷爷,如果只是失血过多,我可以把血给弟弟!我们是一母同胞,他一定能用我的血!” 这话一说出来,不要提一向疼爱她的韦老夫人和罗氏,就连沈信行,也不由得一阵阵的眼眶发酸。 张太医叹道:“二小姐心是好的。可令弟这伤太重了……”有些不忍,又道:“现下最多,小老儿行针,看看能不能让令弟醒过来一瞬……” 韦老夫人已经哭倒在沈信行怀里,闻言哭喊:“我只要我孙儿活下去!” 沈濯委顿在地,愣愣掉泪,半晌,方木然道:“好。” 沈信诲不满地看了沈濯一眼,喝命家里人:“已经逾矩了。还不带二小姐下去?这等事,难道还是让她个孩子做主的?” 沈信行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若是承哥儿不治,总归还是要让他娘他姐姐见这最后一面的。这等事,换谁做主难道还不一样的决定么?” 罗氏这时候已经被芳菲扶着从里间奔了出来:“承儿,我的承儿……” 张太医看了她一眼,心下同情极了。 这刚几个月? 先是女儿险些没了命,现在又轮到了儿子…… 这个妇人若是不因此五内郁结而死,只怕也是要大病一场的。 一边暗叹,一边动手行针。 明晃晃的几根银针扎在沈承的印堂、百汇、人中等位置上,小小孩童轻轻地嗯了一声。 韦老夫人和罗氏、沈濯都扑在了床边,又想拉他,又怕弄疼他,只是憋着痛哭,轻声唤道:“承儿,承儿,是祖母,还有娘亲和姐姐……” 沈承的眼皮轻颤,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沈濯看着他的样子,心如刀绞。 知道他的命数是夭折之后,自己已经努力去排查原因。 他的身子很好,很健康。 前一阵子看着他时,自己也已经悄悄地把他身边的丫头妈妈都摸清楚、弄明白了。 可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太大意了! 太大意了呀! 尤其是——自己怎么能认为那个藏在自己体内的魂魄,真的会提前告诉自己呢? 沈濯后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姐,桂花……” 沈承圆圆的小嫩脸上露出了这世间最纯洁的笑容。 沈濯别开脸,泪如雨下。 假山边上有一株桂花古树。这个时节,唯有那棵树上还有零星的桂花开放…… 沈承是去给自己摘桂花去了! 小小的孩童接着又瘪了嘴:“娘……疼疼……” 一家子都被这一声撒娇痛落了泪。 就连沈信行,都忍不住举袖拭目。 唯有沈信诲,有些不安地紧紧地盯着沈承。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不想让沈承说话…… 沈濯勉强止住哭声,伏在沈承身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柔声道:“好承儿,不怕……你告诉姐姐,你上假山的时候,王妈妈在哪里?” 沈承的面上一片迷茫,半天,仍旧瘪了嘴:“娘,疼疼……怕怕……” 罗氏哭得根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韦老夫人却被沈濯的话震得身子一抖,忙擦了泪,也去哄沈承:“承儿,祖母在呢……不怕啊,不怕……姐姐问你呢……” 沈承用力地想,却又觉得疼痛,委屈地嗫嚅:“游泳……” 游泳?! 沈承上假山的时候王妈妈已经掉入池塘了?还被人告诉他是游泳?那么,他个一岁多的孩子,是怎么上的假山!? 沈濯心头杀机顿起! 是有人害承儿! 这是谋杀! 她还想再接着问时,沈承的眼神却开始涣散:“祖祖,祖祖……抱承儿……祖祖……” 沈濯大惊,一把抓住沈承的小胳膊:“承儿,承儿!” 沈承的嘴角扬了起来:“姐……虫……” 沈承那双像黑葡萄一样灵动的大眼睛,永远地闭了起来。 沈濯厉声尖叫:“承儿!” 身子一晃,晕了过去。 【沈承,字继之。父:礼部侍郎沈信言,母:豫章罗氏杞娘,姐:翼王妃沈濯。承素有神童之称,十月即开言,周半识百花,颇辨美丑。殇于建章十七年九月十二,时年周岁八个月零十天。】 第四十六章 众生相,最难堪(修) 张太医从沈府出来的时候,是沈信诲送到的门口。 沈信诲恭谨有礼,笑容和煦:“烦劳您了。听家母家嫂都听过,老神医与我这二侄女儿投缘,连她的医案都留在太医署的?” 张太医对这种假惺惺的笑容见得太多了,根本懒得应酬,“嗯”了一声,直接上马而去。 沈信诲刚打叠起满心的话,算计着一步一步,一字一句地问出来沈濯那被人手掐的医案在哪里存着。谁知老太医竟如此不给面子,直接扬长而去。顿时笑容僵住,脸色变作铁青。 偏家人又气喘吁吁地赶来:“二老爷,三夫人提前发动,稳婆家远,老夫人和三老爷拜托您走一趟,替请回来!” 米氏的预产期是月底,如何这个时候就发动了? 真tnnd会凑热闹! 大房一个儿子刚死,一个女儿晕倒昏迷,罗氏直接躺下了;冯氏那边还病着,韦老夫人伤心过度。 她不说起来支撑家里的内宅事务,竟然还在这个时候闹着生孩子! 真是——一个个都他niang的身娇肉贵!就只有我们二房是劳碌命,专管跑腿儿的! 沈信诲看着没人,把袖子摔了又摔,“晦气”二字骂了又骂。 自然,再不乐意,他也赶紧牵了马,又命人套车,带了知道地址的小厮家人,去给米氏请稳婆。 …… …… 张太医带着童儿在路上慢慢地往前走,信马由缰一般。 跟着的童儿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刚才沈府乱作一团的时候,有个丫头悄悄地请了他去看了些事情。 他看了就后悔了。 怎么就忘了?绝对不能多管闲事啊! 这件事…… 童儿咬了咬牙。 这件事得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地告诉张太医。 张太医自己也捻着灰白的胡子眉头深锁。 童儿探了探头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爷爷在想什么?” 张太医惊觉,醒过神来,嗯了一声,随口敷衍:“想病情。” 童儿看看四周,赶上去两步,轻声问道:“爷爷,您是在想病情,还是在想伤口?” 张太医定定地看了童儿一会儿,眯起了眼:“你知道了什么?” 童儿被他盯得心虚,声音更小:“我刚才去看了另一个人的伤……” 张太医瞪大了眼睛,压低了音量,严厉得让人胆战心惊:“你白跟着我在太医署三年了?这些事情,能看吗?找死呢?” …… …… 醒心堂里,沈信行隔着门帘嘱咐已经破了羊水的米氏:“母亲、大嫂和二嫂都病倒了,我在院子里守着你。别怕,你一会儿只好生照着稳婆说的做便是。” 米氏勉强笑着答应,又道:“血气冲天的,不吉利。你还是去书房等消息罢。她们都知道怎么做——我没事儿的。” 沈信行应声而去。 米氏听得他脚步去远,当即换了脸色,狠狠地瞪着自己的乳母,咬牙切齿:“等我生完了孩子,嬷嬷就回老家养老罢!这辈子都别再回来了!” …… …… 原本沈濯只晕了一下就醒了过来。但看她状似疯魔的样子,张太医实在于心不忍,一帖药下去,让她又睡了。 韦老夫人强撑着送她回了如如院,又亲自叮嘱六奴:“家里已经乱作一团。你大夫人怕是起不来,二夫人病着,三夫人又生产。想必承儿的后事还得我亲自操持。你是个妥当孩子,我就把微微交给你了。好生服侍,劝着她些儿……” 想到沈承正是为了给沈濯摘桂花而跌落假山,韦老夫人一声长叹。 ——这一件事,怕要成了沈濯的心结了。 离去之前,韦老夫人令人请了孟夫人来说话:“孩子们的功课怕是要放一放。夫人若是能拨冗,过来提点一下微微这孩子,老身感激不尽。”说着,老夫人破格深深欠身。 孟夫人静静地回礼,含笑打着太极拳:“我住得离这边近,若是有事,必来照看的。老夫人放心。” 所以无事就不过来了? 韦老夫人心知沈府不过是新晋的一个礼部侍郎而已,实在不放在孟夫人这等看遍了天朝贵胄的女官眼里。只得勉强致谢,扶杖而去。 六奴送了韦老夫人出去,想了一想,立即请了窦妈妈和曾婶来,仔细告诉她们过程,又泣道:“小姐这次怕是要伤了心了,而且老夫人和夫人那边,未必能顾得上。秋嬷嬷又已经心疼得病倒在床。妈妈,婶子,咱们若是再有个不经心,我怕小姐这次……” 六奴想想都替沈濯撑不住,说不下去了。 窦妈妈长长叹息:“可怜了大夫人了……六奴姑娘放心,我必把院子里管得严严谨谨的,不让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添乱。” 都是当娘的,哪一个看见罗氏这个情形不替她难过的? 曾婶也一再叹气:“这可让大夫人怎么活啊……那样聪明齐整的哥儿……”又对六奴拍胸脯:“我是老夫人亲口指给小姐的人,屋里的事若有个一星半点儿的差错,六奴姑娘尽管打着我这脸问我!” 六奴放了心,谢了二人,又命两个粗使的小丫头去服侍秋嬷嬷。然后把玲珑和茉莉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导,耳提面命,务求她二人能快些独当一面。 孟夫人袖手,旁观,先是意外,接着竟有些欣赏。 …… …… 沈濯昏昏沉沉地睡着,醒不过来。 她在梦里拼命地喊那个藏在她身体里的魂魄出来,却没有半分回应。 沈濯生出一股恨意。 你既然知道那么多未来的事情,就该知道我承儿弟弟是何时夭折的,为何不提早告诉我?! 你究竟藏在我身体里是做什么的? 你不是说我可以提前预知这些事情,可以避免命定的噩运么? 你骗我…… 承儿还那样小,又那样善良热情,那样聪慧可爱…… 你却不救他…… 你见死不救! 你见死不救…… ——还我承儿! 沈濯无声地嘶喊。 紧紧地闭着的双眼,不停地在流泪。 茉莉跪在床边,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回手给自己擦泪。 孟夫人在院子里闲逛,恰好走进内室。看见了,凝立片刻,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长勤还没回来。 孟夫人沉默了许久。 罢了。 闲着也是闲着。 孟夫人吩咐沈府送来的另一个二等丫头:“青冥,你去看看三小姐在做什么?若是闲着,让她到煮石居去上课。” 被改了名字的丫头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忍不住出言提醒:“夫人,三小姐是二房的人。” 孟夫人淡淡地看着她。 青冥忙低了头,屈膝应是,忙忙地去了。 孟夫人回头看了看安静的如如院,回了自己的院子。 沈溪接到消息,欢欣鼓舞,连忙跑去给冯氏报喜:“娘,孟夫人让我去煮石居,她要单独先给我上课!” 冯氏正跟吕妈妈说话,两个人都是一脸凝重。见了沈溪,忙都换了笑颜,道:“这是好事。”忙命人给沈溪换了一身素净衣裳,备了两样礼物,叮嘱道:“大房逢此大变,正是没处出气的时候,你万万莫要凑上去。” 沈溪满口答应,满面得意,忙忙去了。 第四十七章 跟我斗!(修) 煮石居是个小小的院子,三间正屋,两耳房,两厢房。后头一间小小的后罩房,一直做库房的。 韦老夫人想得周到,请孟夫人自住了正房,耳房让丫头住着。西厢做了婆子媳妇的房间,东厢则请孟夫人掂掇着使用。 孟夫人便在正房东屋,跪坐在黑檀条案之后,静静读书。 沈溪待下人通传,安静进入,行了跪拜大礼,声音甜糯:“弟子沈溪,拜见孟先生。” 先生? 合家都叫夫人,她却要叫先生。 这是想要标榜她的与众不同么? 这小机灵抖的。 孟夫人眉梢都没有颤动一丝,目光依然在书上,口中漫声问道:“三小姐跟着先头的女夫子,都学了些什么?” 沈溪深吸一口气,仔细禀道:“《女诫》《女则》《毛诗》《楚辞》,还有半部《论语》。” 孟夫人点了点头,又问:“最基础的都在这里了。三小姐既然学到了这里,接下来想学什么?” 自己想学什么? 沈溪有一瞬间的茫然。 自古以来,都是老师告诉学生应该学什么。而不是学生跟老师提要求呀! 难道,这也是考试? 忽然想起如如院里沈濯的修行内容—— 沈溪试探着回答:“弟子想多学些规矩,就像二姐姐那样的。” 唉,这就是眼界差距啊。 沈濯的父亲毕竟是礼部侍郎,母亲又是豫章罗家的嫡出小姐。 她一听到自己的问题,第一先皱了眉,然后告诉自己: 《诗经》是要重讲的,四书是必须学全的。史书是要学的,大秦地方志是要学的,风物人情是要了解的。至于其他陶冶性情的,楚辞汉赋六朝的小品文,各种文学大家的集子也都是要看的…… 她甚至给自己开了个课表书单。 到了这位三小姐这边,却只会窥伺旁人! 孟夫人神色不动,看着沈溪:“既然如此,我就从宫规祖制讲起,还望三小姐不要嫌烦才好。” 宫规祖制?! 这可是要嫁入王公贵戚之家的大家小姐们才能得到的教导! 而且,只有尚仪局的女官们才敢教! 沈溪激动不已,小脸儿通红,立即就大礼拜了下去:“多谢先生!” “只是三小姐,府上如今乱哄哄的,我怕也很难安心在沈家教你多久。三小姐能学多少,是多少吧。” 孟夫人淡淡地看着愕然的沈溪,就好像正在议论最无关紧要的天气问题。 起点很高。 孟夫人讲的东西,沈溪学起来有些吃力。 尤其,是在她不停走神的情况下。 一个时辰后,长勤回来了,在院子里笑嘻嘻地告诉青冥:“今儿老板不在家,我等了好久才拿到东西。” 青冥哼道:“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倒逛得好!” 长勤嘴里还在咕哝着什么,却明显得低下去了声音。 沈溪完全学不下去了,索性告辞。 吕妈妈不在。 沈溪将其他人也赶了出去,关起门来跟母亲说话。 半个时辰之后,冯氏开了院门,扶了小丫头去了桐香苑。 等她从桐香苑出来,立即转道去了醒心堂。 米氏还没生出来。 冯氏进了院子,立即显出自己掌家的熟稔:“都挤在门口做什么,都散了!热水不能断,参汤炖了没有?孩子下生是要先呷一口黄连的,可备下了?” 一边又吩咐小丫头:“去,回去告诉吕妈妈,让她看看各院的晡食都备了不曾。虽说病的病,哭的哭,但该劝吃饭的时候,大丫头还是要劝的。完事儿了让她过来,我就在这里等她。” 米氏在屋里一边大汗淋漓地听着稳婆的话用劲,一边却听见了,身子一颤,哑声问道:“外头是二嫂?” 大丫头宝钿忙上来给她擦汗,低声告诉她:“府里的女主子们都躺下了,可不二夫人就病愈了?好似是从桐香苑过来的。” 米氏惊疑不定,才要说话,又一波剧痛袭来,顿时又尖声叫起来。 宝钿用力地捏着她的手,低声道:“奴婢都知道的。夫人就只管安心生产罢!天大地大还能大得过奴婢的小主子不成?” 稳婆又好气又好笑,探头看她:“夫人,您可真有闲心……” 管外头做什么? 自己和孩子的命不是更要紧? 米氏这个孩子从半上午开始生,一直过了酉时还没动静。 沈信行这下子有点儿急了,差人来问:“三夫人怎么样了?” 冯氏笑着让来人去回他的话:“三夫人这是头胎,用的时辰必短不了。三叔安心等着吧。” 又细细问了稳婆,再令人给桐香苑送信儿安心:“胎位没问题的,只是三夫人这也算是惊胎,所以有些艰难。稳婆说了,没事儿,子时前必能落地的。” 寿眉听见了,也松一口气,软语安慰韦老夫人:“一来一去,机缘天定。老夫人这个春秋了,什么没经历过呢?好生保养,日后还要您看着二小姐出阁呢。” 韦老夫人沉默着推开粥碗,只管跪地念经持颂不已。 朱碧堂一片愁云惨雾,并没有人拿着外头的消息进去打扰罗氏。 唯有到了亥时三点,醒心堂来人,悄悄告诉芳菲:“三夫人生了个女儿,六斤六两。母女平安。” 芳菲忙替罗氏打赏了,又红着眼睛道歉:“我们夫人这样,也就不去醒心堂招惹三夫人伤心了。嫂子替我们磕头吧。” 来人叹息着接了赏赐,又劝了她几句“保重,少哭”,方又悄悄去了。 春深斋。 鲍姨奶奶听说王妈妈溺毙、沈承掉下假山,就急命紧闭院门。 待到米氏生了个女儿的消息送来,鲍姨奶奶冷笑一声,道了一声“活该”,自己且去静室给三清供香。 品红迟疑半天,方悄声问鲍姨奶奶:“那事儿……” 鲍姨奶奶沉吟了半晌,问道:“你说咱们院子外头多了人?” 品红点头:“看着像是老夫人的人。” 鲍姨奶奶面色如常:“她不查就不对了。” 然而眼神往桐香苑的方向飘了飘,哼了一声:“我就让她查,看她能查出点儿什么来!跟我斗!” 第四十八章 冰水泼醒!(修) 米氏听说是个女儿,失神了许久。 沈信行也觉得无趣,来看了女儿一眼,就起身又去了书房:“取的名字都是男孩儿的,我再去给孩子想个名字。” 米氏听了这话,就要掉泪。 宝钿忙劝:“这刚头胎。夫人这时候掉眼泪,竟是嫌弃我们五小姐了?母女连心,夫人不怕五小姐难过呢?快别哭。日后您还指望着我们五小姐帮你带弟弟呢!” 米氏被她逗得破涕为笑,嗔了一眼,忙叫乳母把女儿抱了来看:“让她挨着我,挨着我她才踏实。” 宝钿见她情绪好转,想提一提那件事,想想又咽了回去。 罢了,没得扫兴。 因为有冯氏出来主持家务,所以沈府里并没有乱。 孟夫人亥初准时上床,睡觉。 青冥听见她跟沈溪说的话,下午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准备离开。 孟夫人淡淡地瞥她一眼:“既然说了要送二小姐和三小姐出阁,我自然不会提前离开。” 那为什么又要告诉三小姐,说她教不了多久了呢…… 咦?! 所以三小姐回去就求着冯氏出来主持家务了么?! 青冥转过弯来,瞪大眼睛看着孟夫人。 而孟夫人睡得安稳香甜。 不在宫里了,终于不用提心吊胆、夜不安寝…… 第二天早上寅正。煮石院。 一声轻嗽。青冥立即出现在床前:“夫人醒了?” 孟夫人嗯了一声,起身梳洗。 青冥去倒洗脸水。 长勤鬼鬼祟祟地进来,小声儿地告诉她昨夜外头的动静,又道:“刚才瞧见如如院已经开始用灶火,也不知道二小姐醒没醒。” 孟夫人又嗯了一声。盥洗毕,方道:“我们今日去如如院和二小姐一起用膳。” 长勤啊了一声,有些发傻:“大厨房给您备了朝食,是比照夫人们的分例……” 孟夫人不在意地自己披上莲青织锦对襟长袍:“这阵子我在如如院用素斋习惯了。她们做得不错。二小姐的分例自己也吃不完,多我一个正好。哦,昨儿的花生不太好,你再去买一份来。” 长勤的脸苦了下去:“府里有发生了那样的事……昨儿我回来就解释了半天。桐香苑传下命去,没有老夫人的话,不许出府呢。” 孟夫人招呼了青冥便往外走,漫不经心:“你不是说已经是二夫人主持家务了么?没事儿,你能出得去。哦,这会儿太早,你直接去蔡标家里买。我一会儿回来就要吃的。” 说着,说了个地址。 最后一条路都给长勤堵死了。 长勤在原地跺了半天脚,只得飞跑着去了。 如如院里一切如旧。 ——沈濯被禁足那三个月什么样儿,现在还什么样儿。 只是六奴一早起身,就先让茉莉跑了一趟桐香苑。 茉莉回来报说:“老夫人病了。让咱们小姐安心养息。二夫人今日就会操办哥儿的……后事……” 说着,忍不住擦眼泪。 六奴叹了口气,隔着多宝架看看依旧躺不安稳的沈濯,低声道:“让她们外头动静小一些。” 茉莉连连点头,转身正要出去,遇上孟夫人走了进来,忙屈膝行礼:“孟夫人。” 孟夫人嗯了一声,径直进了内室,看了看沈濯,问六奴:“昨儿的药效这么霸道么?” 睡了快十个时辰了。 六奴道:“是。我们小姐容易睡。凡遇着事儿,睡得越发多。” 哦?原来睡觉是这丫头的逃避法宝? 孟夫人的眉梢终于挑了起来。 “这可不行。拿碗冰水来,弄醒她。她祖母病着,母亲悲伤欲绝,父亲不在家,若是她就这样逃避下去,沈家要她何用?!” 什,么? 冰水?弄醒? 二小姐昨天之前可还是沈府第一的娇娇女呢! 怎么可能用这样粗暴的手段…… 六奴傻了一样看着孟夫人。 孟夫人淡漠的目光扫过她,转向青冥:“你去跟厨房要冰水。” 沈濯正在梦中恨骂了整整一夜:“见死不救,你见死不救!” 终于有一个声音按捺不住,哼了一句:“我怎么见死不救了?你弟弟原本应该两年后才会死……” 沈濯精神一振,刚要接着责问下去,就朦朦胧胧地听到了孟夫人的声音: ……祖母病着,母亲悲伤欲绝,父亲不在家,若是就这样逃避下去,沈家要她何用?! 沈濯心里一动。 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一碗冰水泼在脸上,腾地坐了起来:“你说什么两年后!?” 众人都愣住。 孟夫人眯了眼睛,问:“二小姐说两年后,是什么意思?” 沈濯呆愣了半天,才渐渐回过神来,见是孟夫人跪坐在床边,眨了眨眼,定了定神,随口敷衍:“噩梦罢,不记得。” 孟夫人看看她,闭口不再问。 穿衣,梳洗。 沈濯看着六奴端来的安神药,摇了摇头:“我昨日伤心过头,才会不冷静。今日不会了。我去看看祖母和母亲。” 孟夫人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了一丝笑意,心安理得地去了她的小书房翻看,随口告诉留守的玲珑:“以后我与二小姐一起用膳。你告诉厨房一声,我今日朝食要吃莲子红豆核桃粥。你二小姐跟着我吃。” 玲珑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头,半天方勉强答应了一声,转身去厨房告诉厨娘褀婶。 褀婶正剥栗子,听了,心里转了转,忙点头:“这个好!补心降火,小姐正该吃的。”丢下栗子,自去挑拣好莲子和核桃。 玲珑这才明白过来,转怒为喜,忙忙地去给孟夫人沏了敬亭绿雪,笑道:“虽说这茶秋日喝有些寒,却是我们小姐这里最好的茶了。夫人您将就将就?” 孟夫人微笑点头:“当年的绿雪还是很难得的。我在宫里也不过喝过两三回而已。二小姐有心了。” 玲珑陪笑着行礼去了。 孟夫人低头翻看沈濯以前练字的纸,有些意外地发现,这位二小姐的字变化巨大。 嗯,这应该是很久以前的,柔婉潦草,笔画轻薄,一看就知道既没有腕力又没有臂力。 后面的一叠,像鬼画符…… 但是长进很快。 到了最近的一摞,已经很有些模样了。而且,似乎临的是的前唐的颜体楷书。 本朝太祖曾经赞颜、柳二楷书曰:“颜筋柳骨。”是以男子习楷书,多从颜体。女子婉丽柔媚,所以习欧体的更多些。 这位沈二小姐…… 小小的女娃娃,跑去临颜体,有些意思。 莫怪说字如其人了。 以她刚才那个样子,还真像是陌刀出鞘了…… 孟夫人自己都未察觉,她嘴角的笑意大盛,几乎称得上是赞赏有加。 第四十九章 日子还得过(修) 沈濯先去了桐香苑。 韦老夫人已经病在床上。昨天张太医留了药,煎了,老太太却不肯吃。 沈濯跪在床前,亲手捧着药碗,一勺一勺地递到韦老夫人嘴边。 韦老夫人肿着眼睛,看着她的小细胳膊尖尖小脸儿,心里越发酸痛。却也只得坐起身来,自己捧了碗,一口一口把药喝尽。 沈濯没有起身,只管把药碗递给寿眉,手还伸在那里:“祖母的饭食呢?我服侍祖母吃饭。” 韦老夫人长叹:“我吃不下。你勉强我吃,我怕更难受。” 沈濯摇摇头:“吃不下也要吃。” 寿眉红着眼圈儿捧了燕窝粥来。 沈濯固执地再次重复喂药的动作。 韦老夫人只得逼着自己,把一碗燕窝粥吃了下去。 沈濯这才起身。因跪久了,膝盖隐约疼痛,身子一晃。 韦老夫人正漱口,忙伸手扶住她。 冯氏就是在这个时候进了内室,见状,脸上不自然地笑了起来:“濯姐儿竟已经起来了?我正说,看着老夫人用了药,就去瞧你和你娘。” 沈濯强压下心底的疑忌,面色平静,屈膝行礼:“辛苦二婶了。祖母已经用了药,也吃了朝食。我这就去朱碧堂看望母亲。您主持家务原本就忙,加上又有了弟弟的后事这一桩。我们就不添乱了。多谢您了。” 冯氏听着这话,心里十分舒服得意,含笑道:“这还不是应该的?你自己身子也才好一些,不要过于劳碌了。你母亲病着,怕是顾不上你,我回头嘱咐芳菲一声儿,让她帮你看着些如如院。” 沈濯不置可否,行礼告退。 寿眉垂眸,送了她出来。 屋里响起冯氏殷勤的问候声,还有甘嬷嬷替代的各种答话。 沈濯回头看了一眼房门,再看向寿眉。 寿眉四下里看了一眼,方贴着她的耳边,轻声道:“抓了两个人,是花锦院的。” 沈濯面上一寒,杀机四溢:“问了么?” 寿眉摇了摇头,眸中机警:“是等她们出府后再悄悄抓回来的。半夜才送进来。奴婢没得着空,没敢问。上个月府里新挑上来一批人。我们院子里也换了几个。” 沈濯用力点头:“非常好。分开关,蒙眼,堵嘴,绑上手脚。别饿死就行。” 寿眉欲言又止。 沈濯看了她一眼,没有解释。 转身走了。 一步一步行来,渐近朱碧堂。 沈濯眼里涌上了泪水。 六奴看着心疼,低声道:“小姐要是不舒服,咱们先回如如院?孟夫人也还等着和小姐一起用朝食。” 沈濯拿了手帕拭泪,吸吸鼻子,坚定摇头:“让她等着。” 大房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芳菲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若是自己不出头,只怕就要被人趁虚而入了。 沈濯回头看了一眼桐香苑的方向。 冯氏刚才的笑容里有一丝得意,很刺眼。 非常刺眼。 罗氏斜倚在床上。 张太医给她留了药。 端了跟前,都砸了,只是哭喊着:“承儿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芳菲一边哭一边责备:“那二小姐呢?您就忍心让她这个岁数没了娘?她要怎么嫁人?京城可不比豫章,哪一家子勋贵高门不看重女孩儿的家世的?当年您还在老宅的时候,吃了多少这个委屈您都忘了不成?” 芳菲虽然跟罗氏的时候晚,却听罗氏说起过很多次在豫章时候的幼时之事。 罗氏哭了半天,这才勉强起身吃了药。 沈濯进了房门,环顾一周,立即道:“芳菲姐姐且去睡觉。余下的事情交给我。” 罗氏模模糊糊地看着她,扯了扯嘴角:“微微……” 沈濯上前给她掖被子,眼神飘忽,垂眸道:“娘,弟弟是夭折,没几天就会落葬。你得快些好起来。” 罗氏的笑容越发苦涩,慢慢地合上眼,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芳菲看她睡着,跟着沈濯来在外间,愁道:“小姐,夫人总是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沈濯沉默了片刻,摇头道:“暂且无妨。让她缓一缓。承儿的事情,总要给清江侯府送个信儿的。到时候姨母必会亲自走一趟,我会请姨母开解。” 芳菲见她已经有了成算,心里松了下来,一阵困倦袭了上来。 她已经陪着罗氏不眠不休一天一夜。 沈濯看着她的样子,抬脚走到朱碧堂当院,台阶上站定,令人招了所有本院仆下过来。 见人齐了,朗声宣布:“自今日起,苗妈妈提为朱碧堂管院妈妈,你们但有事,第一报本行正管,第二报苗妈妈。 “大厨房有一位小权妈妈,苗妈妈拿大夫人的牌子,去调了来。大夫人的一应饮食药饵,交由她专门调理。 “院里的事情,苗妈妈不决报芳菲姐姐,芳菲姐姐不决直接去如如院找我。 “夫人这次元气大伤,要调理一阵子。大房的事情,都来找我。我做不了主的,自己会跟母亲禀报。 “我知道你们现在有些人心里头是活动了的。有想调院子的,自己来跟我说,或者去跟二夫人说。三天内,这件事都好商量。但过了三天,若是再有人偷奸耍滑、吃里扒外、乱说乱做,就休怪我翻脸无情了。 “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父亲最近一定会回来。你们最好都省事些,不然,父亲回来,我自有话说。” 想到沈信言和沈老太爷的关系,以及这位礼部侍郎对一双儿女的着紧,下人们对视着,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沈濯把话说完,转头命那位新提拔起来的苗妈妈,颔首道:“有劳苗妈妈把这些事情通报给二婶一声。若有碍难,请她传我过去,我亲自跟她回禀。” 传?! 回禀?! 快别逗了我的二小姐! 合院子的人听着这看似谦卑恭敬实则杀气腾腾的话,不由得咂舌不已。 这是二小姐在立威呢,而且,都立到二房夫人面前去了。 偏生冯氏打量了苗妈妈一打量,笑着问道:“你原是大嫂的陪嫁丫头吧?后来嫁了大伯的长随郑砚的?” 苗妈妈恭敬点头。 冯氏的笑容在脸上堆得满满,眸中却寒气四溢:“濯姐儿也是客气。我不过是代管,终究到头儿,这中馈还是大嫂的。她告诉我一声儿就得,还用得着什么回禀,什么请示!” 苗妈妈不吭声,立如松,纹风不动。 第五十章 讨人(修) 冯氏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命人:“叫小权妈妈过去,顺便告诉大权妈妈一声儿。她妹子得了好差事了。” 吕妈妈皮笑肉不笑的,对着苗妈妈发话:“二小姐才学习了家务几天,倒是把家里的人来人往都弄得清楚明白。 “大权妈妈从桐香苑老夫人房里出来就接手了府上的大库,二十年管到今天。统共一个亲妹子,就怕劳累着了,特意求了老夫人在厨房里做些轻省活计。 “如今二小姐一句话,她就得去伺候大夫人了……” 苗妈妈不想跟冯氏对上,并不等于连吕妈妈都会忍让,抬起头来,平静对视:“哪怕是府里大管家大掌柜的媳妇、闺女,那也是沈府的仆下。小权妈妈本人还没挑肥拣瘦,吕妈妈就替大权妈妈打抱不平,早了点儿吧?” 吕妈妈冷笑一声:“不敢。我只是说句实话而已。大房进京之前,二夫人管家十年,也没这样大咧咧地直接把最得力的人都调去自己的院子。 “二小姐年幼不懂事,苗妈妈既然打算掌了朱碧堂的院子,就该好生劝着些。别纵容得二小姐得个跋扈无理的名声。” 苗妈妈立即看向冯氏:“二夫人,我们二小姐心疼自家母亲痛失幼子、哀毁欲绝。所以请您的示下,要调一个大厨房内无职无权的厨娘去做管事媳妇,照管大夫人的饮食。 “奴婢冒昧,敢问一声,这样的孝行,怎么就该被您的掌事妈妈威胁,说她跋扈无理了? “您是长辈,也是如今的掌家人。奴婢不问别人,只请教您,是不是我沈家的家教错了?还是你冯家竟是这样的道理?诋毁主子这样的话,就说得这样从容自然的?” 被一个奴才这样质问,冯氏的面色铁青起来。 吕妈妈的手指唰地指在了苗妈妈的脸上:“大胆!你竟敢当面呵斥当家夫人?” 苗妈妈冷冷地看着她:“我夫人当家的时候,我却不曾站在夫人身后,这样张口便骂你家大小姐、三小姐和四小姐,任性跋扈、狠毒无理!” 任性跋扈、狠毒无理—— 这是在说沈簪? 她倒的确当得起这几个字呢! 周遭已经有仆妇躲了人群后头,吃吃地笑起来。 何况前阵子沈溪究竟是为了什么忽然被禁足,被放出来之后,怎么又被关起来,又让吕妈妈去桐香苑廊下跪了三个时辰才劳动了罗氏去讲情之后…… 那种种的事情,当这些家下人等都是傻子么?谁不知道? 这趁着大房出事、三房产子,她们房头儿刚刚能出来管家了,就这样办事儿。这是明仗着人家丈夫不在家欺负人呢! 大夫人倒下了,二小姐不得已,小小年纪要撑起长房。头一件立威的事情,冯氏却要扯她的后腿。 不过是风水轮流转。 当初大夫人从二夫人手里接了中馈过去的时候,过渡却平稳得多。 二房的种种要求,哪怕是春深斋和花锦院,只要不太过分的,罗氏并无一字驳回。 反观如今…… 有胆子大、靠山硬的,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冯氏的脸上挂不住了,瞪了吕妈妈一眼:“多话!哪儿都有你!” 吕妈妈脸上尴尬,忙退后半步:“是,奴婢冒撞了。” 看来,这是没想到苗妈妈这样不好拿捏,正在骑虎难下,得了这句话,赶紧囫囵过去得了。 冯氏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嘴角动了动,目不斜视地看着门外的西府海棠树,口中却对苗妈妈道:“行了,你还有别的话要回么?” 苗妈妈就势欠身:“没有了。” 冯氏挥手让她退下:“小权妈妈午食就会过去伺候了,请二小姐放心。” 苗妈妈多一个字都不说,道谢道别,去了。 沈濯听了回报,皱了皱眉:“她们就没再说什么了?” 苗妈妈有些不确定,犹豫片刻,道:“没有了。而且老奴觉得,分明不用多这些波折。二夫人和吕妈妈其实没有真想刁难,只是随便闹了闹——老奴说不清楚,很奇怪的感觉。” 沈濯沉默下去。 …… …… 小权妈妈到了朱碧堂,十分软糯。 不论是谁都能压她一头,不论是哪个丫头都敢跟她叫板。 不过三天而已,朱碧堂里已经有人敢从小权妈妈手里抢罗氏的燕窝粥了。 第四天,苗妈妈带着小权妈妈去找芳菲。 芳菲直接令人去请沈濯:“给我们小权妈妈撑撑腰。” 沈濯没有亲自出面。吩咐玲珑去了一趟库上,大权妈妈气势汹汹地带着库上的肥壮婆子们就到了朱碧堂。 进门没二话,直奔那几个欺负了小权妈妈的媳妇婆子,大耳刮子先打了十几个,然后叉着腰在院子当中海骂:“瞎了眼的夯货贱人们! “我妹子是二小姐亲口调了过来,贴身服侍大夫人的。这大房的院子里,奴仆行上,除了芳菲和苗妈妈,第三个就是我妹子! “敢欺负她,也要摸摸自己后脑上有没有长那根横筋!老娘今日只空着手来,再敢有下回,大棍子打不死你,老娘我就跟你姓!” 芳菲在旁边不做声。 等大权妈妈洒落完,铿锵走了;芳菲平平淡淡的,只命人:“将这几个挨了打的,直接退还给二夫人。该怎么处置,随二夫人的意。只是明儿再派几个好的来。” 苗妈妈和小权妈妈拉着手自去忙活。 冯氏看着自己安插进去的几个人,气得鼓着眼睛半刻钟说不出话来。待打的打,骂的骂,都发落完了,还得绞尽脑汁另挑人送过去。 芳菲二话不说全收下,却着这后来的都领了院内粗使的差事。 沈濯听说,眉头皱得紧紧:“二婶竟然都忍下了?” 芳菲不太明白,忍不住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六奴。 六奴垂眸不语。 芳菲一路思索着回去,不解其意。 …… …… 沈家正式搭起了沈承的灵棚,开始接受挚友亲朋们的吊唁。 因沈承是夭折,所以后事照规矩,做得极为低调。 清江侯夫人得到消息,当时就气得砸了茶盅,当着报信的人就嚷了起来:“那是我妹妹的眼珠子!再怎么都不会是意外!你们家现在是谁掌事,竟然连查都不查?” 报丧的人郁闷得想死,难怪分明是最显赫的亲戚之一,下人们却你推我我退你谁都不肯来。 吭哧了半天,方道:“如今是二夫人代掌中馈。” 罗夫人眉毛立即便竖了起来。 报丧的连忙把芳菲的嘱托说了:“我们家二小姐如今撑着大房的事务呢。小的来的时候,二小姐让小的上禀,说就等您去呢。” 罗夫人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我明日一早就过去。你跟微微说,让她别怕,万事都有姨母呢!” 报丧的擦着汗回去,急忙先去告诉冯氏:“清江侯夫人说,小公子必是被人害的,要讨公道呢。” 冯氏脸上僵起来。 此事…… 冯氏深吸一口气。 不过,她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事情已经完了。 王妈妈入了土,沈承也盖了棺。大房那边已经认了是意外。 此事,她不怕。 第五十一章 让她也能痛快哭一场(修) 沈濯请清江侯夫人来,不是来给弟弟沈承报仇的。 事情她还没有完全查清楚。 就算查清楚了,家丑不可外扬。她就算再怎么愤恨急怒,也不会借助外人的力量来处断沈家的事情。 即便是罗氏的娘家姐姐,也一样。 否则,已经没了儿子的罗氏,要怎样面对她的丈夫呢? 沈濯原主的记忆里,沈信言的确是一个爱妻爱子的好丈夫、好父亲。 然而,没有亲眼看过,她怎么都是不放心的。 她不能让罗氏冒这个险。 她请罗夫人过来,是因为别的事。可这并不妨害她在姨母怀里,痛痛快快地嚎啕大哭一场。 昨天晚上韦老夫人给沈濯送吃食,是寿眉亲自过来的。 关了内室的门,寿眉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查到的事情。 “棠华院里的人都有去处,每个人都很正常。做事的偷懒的,并无半分异样。 “唯一一个不对劲儿的,乃是夭桃。三小姐让她去外院瞧着二老爷回来,就马上回来告诉她。按说这事儿不该是她做。只是,这样一来,夭桃也的确不在花园里。 “春深斋里的人也都在。品红倒是刚从外头回来不久。那会儿才洗漱完了,陪着姨奶奶和两个婆子打马吊。 “唯有花锦院的那两个媳妇,当时说是奉小鲍姨娘的命去大夫人处领供香,却没有去。” 沈濯匪夷所思:“所有的人都有去处,除了那两个媳妇,无一例外?” 寿眉轻叹:“正是。竟是再正常没有。” 沈濯垂眸下去。半晌,终究不甘心,问道:“寿眉姐姐有没有问过花园的人?如何单单那一会儿的工夫,园子里竟一个人都没有的?” 寿眉拧了眉:“奴婢只知道花园里的新鲜花,七日一送各房。那天恰好轮上了。但也没理由里里外外一个人都没有。奴婢再去查查。” 沈濯这才略略好过了一些,谢了寿眉辛苦。 寿眉看她不过三天就瘦了一圈儿,心下怜惜,又安慰她:“二小姐,已经给大老爷送了信,他必是日夜兼程回来的。你放心罢。” 沈濯无言颔首,让她去了。 而今天一早她去桐香苑给韦老夫人请安,寿眉却悄悄告诉她:没有异常。 花园里的其他情形都查不到了。没有任何异常。洒扫的在洒扫,修剪的在修剪。那天就是赶得这样巧,大家去送新来的菊花了。 到了这一步,她知道,不能再查了。 再查,就打草惊蛇了。 ——她当然不相信这是个巧合。 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所有的巧合后头,不知道有多少只手在操控着大局。 只不过是那些该抹去的痕迹,已经都抹去了。 至于还有没有留下一些可以勘察的细节,则必须要等到她能完全把这个家拿在手里的那一天,才能查得到。 在这之前,作为一个年幼的、半年前还单纯鲁莽的、手中并无一兵一卒的,年轻小姑娘,她已经无能为力。 这无力感折磨得她食不下咽、坐卧不宁。 尤其是睡眠。 她这几天的睡眠差极了。 因为她一直在梦里想方设法呼唤那个藏起来的魂魄。 威胁、哀求、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用尽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办法。 她想知道,这件事原本应该发生在什么时候? 前因是什么?后果是什么?谁得了利,谁受了屈?最后的凶手——或者叫做替罪羊,又是谁? 还有,这件事最深远的影响究竟是什么。 而那魂魄一无所动。 沈濯睡得越来越差。 她焦急忧虑,伤痛刻骨。她的痛苦难过,丝毫不比罗氏少。甚至,还要多。 因为她还担着另一重心——罗氏的命格,是病逝。 罗氏已经病倒了。韦老夫人也整日昏沉。 而沈信言,还在未知的路上。 她得想办法让母亲振作起来,至少要给她一个平安活下去的理由。 ——就像孟夫人说的,沈濯不敢软弱,不敢逃避,不敢生病,不敢不坚强。 她只有在罗夫人面前,才能够顺理成章地痛快发泄一顿。 罗夫人看着沈承小小的棺木,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何况还有怀里这个已经哭得喘不上来气的小小玉人儿:“我可怜的微微……” 沈濯哭得天昏地暗,痛彻心脾。 凄惨凄厉之声,沈府的下人们没有一个忍心旁听,纷纷掩面退开。 罗夫人带了朱冽过来。 看着她这样哭,朱冽哪里忍得住。又想起上回还见着那个粉妆玉琢的娃娃,这会儿竟然天人永隔,顿时张了嘴也哇哇地哭了起来。 这一来,罗夫人倒不好再伤心,忙拉着两个孩子去了朱碧堂,路上训朱冽:“你这是来安慰姨母妹妹的吗?自己倒哭得起劲。你要哭,回家多少哭不得?偏招惹妹妹!” 朱冽抽抽搭搭地答应着,生硬地转移话题:“微微,七姨母怎么样了?病得可好些?” 沈濯大哭了一场,反倒觉得心里松快了不少。听了她这话,叹口气,拭泪道:“我就是为了这个请姨母来的。” 罗夫人听这话里有因,忙问端的。 沈濯叹了口气道:“请姨母随我来,一看便知。” 进了朱碧堂,一片死气沉沉。 罗夫人顿时了然。 看来,罗氏是心灰意懒了。 待问了沈濯竟专门挑了人来伺候罗氏吃饭吃药,叹息一回,罗夫人揭起帘子进了内室。 朱冽跟进去请了安,便被撵了出来。 两个女孩子拉着手在朱碧堂的耳房茶室里坐着,一对一地掉泪。 六奴和芳菲看着,无奈苦笑。 才一会儿的工夫,青冥找了来,屈膝行礼,通知沈濯:“知道二小姐在会客,只是今日的功课还差十张字、六页书。若是晡食后再开始,只怕是来不及的。” 朱冽抹着眼泪骂街:“人家好容易见着姨母表姐,连哭都不让哭痛快了么?这是哪家的女夫子,嫌脸小姑娘我这就去帮她个忙!” 沈濯连忙摁住她,规矩对青冥行礼答道:“姨母稍时便要回去了。午食前我一定回如如院。请孟夫人先教导三妹妹。” 青冥点头,自己去了。 自始至终,连正眼儿都不曾看一眼朱冽。 第五十二章 她敢去刨我们家祖坟!(修) 朱冽从生下来到今天,还是第一次被人无视得这样彻底,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兆头。 沈濯轻轻点拨她:“我们请的这位孟夫人,真不愧是太后娘娘亲封的三品女官。瞅瞅这个丫头,我们家的家生子儿。才跟了孟夫人几天,这通身的傲气,便是我也要让她三分了。” 朱冽还是不高兴:“上了天也是你沈家的下人,就这样对待你的表姐么?” 六奴轻笑:“前几天我们家老夫人把贴身服侍孟夫人的两个丫头的身契都给了夫人了。刚才来的这个,可真不是我们家的人了呢。” 朱冽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罗夫人在罗氏房内,姐妹两个低低地说着私房话。 过了一时,罗夫人告辞。 罗氏依依不舍:“檀姐姐,你若有空,多来看看我。我也盼着有个人来说说这些烦闷。” 罗夫人安慰她:“我得了空必来。何况微微如今这样懂事,你万事都自己解着些,好日子在后头呢。” 罗氏苦笑,点头,命芳菲送客。 朱冽回了府就吵着也要一个骄傲的宫里女官当教导先生。罗夫人简直喜出望外,忙问缘由。待听了“孟夫人”三个字,又听到太后亲封三品女官,皱着眉想了许久,方不确定地找了清江侯朱闵探问:“我记得宫里只有两个三品女官。但是不确定了。你还记得么?” 朱闵也想了半天,方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记得一位是二皇子的乳母,当年二皇子跛了之后,十分不愿意下地。那乳母跪在地上一遍一遍爬给他看,腰腿都累得动不了。太后大为感慨,奖励她忠心,赐了三品。 “还有一位好似是先吉妃的贴身大宫女,后来立誓不出宫,专心致志地照看二公主和三皇子的。太后感其情,又怕宫里逢高踩低,所以索性也封了她三品。 “不过我记得,除此之外还有两三个三品的。不过都应该是太后宫里的,太后怕她们日后被新来的掌权女官欺负,所以特旨封了三品。 “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罗夫人笑了笑,把朱冽闹事说了一遍,道:“谁想得到竟能让我们冽儿收了心?你回头去打听打听,看看还有哪位三品的女官闲着,我们家愿意供养到老。” 朱闵十分高兴,忙道:“我去寻我去寻!”想了想,又安慰罗夫人,“家里最近事情不多的话,你也常去看看姨妹。沈老大又不在家,她一个人遇着这么大的事儿,可够她熬的。这才到哪儿?别年纪轻轻的自己先想不开了——你生净儿的时候,可是比她现在要大得多!” 罗夫人被他说得红了脸,悄悄伸手先狠狠拧了两把丈夫肋下嫩肉,方扭了腰肢自己去忙。 朱闵牙疼一样吸着凉气,且出门替女儿打听教师。 罗氏这里果然心情好了一些。虽然仍旧懒吃懒喝,却一碗不落地吃药。不提。 且说冯氏,一听清江侯夫人来了,严阵以待,穿戴整齐了去了灵棚。 谁知罗夫人早早地就被沈濯拉了去朱碧堂。 冯氏想了半天。既然清江侯夫人放话要闹一场,那不如自己在屋里坐着等她来闹,气势反而更足一些。 是以又吩咐回房。 在棠华院眼巴巴地等到中午,连家务都处理得心不在焉的。最后却被告知:“罗夫人已经回去了。” 就,就这样就走了? 也不去桐香苑拜见韦老夫人,也不来棠华院见自己这个当家主妇?! 冯氏气得鼻子都歪了。 越想越恼,便索性去了桐香苑,以商讨沈承后事为名来跟韦老夫人告状。 韦老夫人哪儿有心情听她叨叨这些,只管略过去告诉她别的:“晚上悄悄地送出城吧。微微极宝贝这个弟弟,老大媳妇又命根子一般。让她们听见了,只怕事情你都办不成。 “送承儿出城的人,顺便去一趟终南山。我知道那里有一间佛光寺,极是灵验。去给承儿点上九盏长明灯,保佑他早日转世,再投个好人家。 “日后我和老大媳妇能起身了,再去给亲自给他办法事吧。” 见冯氏还在不忿,只得告诉她:“罗夫人怕见了我忍不住又要大家痛哭,特意让芳菲转送了些人参灵芝过来给我补身。还说这些日子会常来宽慰你大嫂。人家好歹是个侯夫人,哪里就会真不知礼了?” 冯氏被噎了个倒仰,只好偃旗息鼓回去做事。 吕妈妈哼哼着替主子抱怨,顺口胡扯着权当解气:“反正是瓮葬(注1),随便找个乱葬岗子埋了就是。” 冯氏看了她一眼,哼道:“我和你打个赌。咱们若真敢这样做了,沈濯敢去上党刨我们家祖坟你信么?!” 吕妈妈沉默下去。 沈承死时,沈濯红了双眼、几乎要把牙根咬出血的情景是沈信诲亲见的。 想起二老爷吓得心有余悸的德行,吕妈妈心底微颤。 说不定真会如此! 冯氏憋着气吩咐管家去终南山麓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葬了沈承,顺便去那个什么佛光寺点长明灯。 吕妈妈看了她一眼,有些瑟缩地往后退了半步。 等到第二天早上如如院和朱碧堂开门,灵棚等等一应物事都撤了个干净。府里下人虽然没敢明目张胆地穿红着绿,但已经不再佩着麻布表示家有丧事。 顺便,下人们面目怪异地分头禀报各处主子:“老太爷回来了!此时正在上院发脾气。请各位赶紧过去。” 冯氏喜出望外,忙问:“桐香苑那边呢?” 下人深深低着头:“老太爷说,他问完了众人的话,再去见老夫人。” 冯氏脚步一顿,怀疑地问:“众人?不会连大嫂和三弟妹也从床上拉起来了罢?” 下人脸色发苦:“二老爷三老爷都去衙门了。所以老太爷命三位夫人和所有的小姐们都去上院。” 意即:三个房头儿顶雷的男人都不在,老太爷打算亲自责骂三个儿媳妇了。 这,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连冯氏这个最得宠的二儿媳,都为难起来。 没听说过公爹还能直接给儿媳妇们训话的! 下人只得再加上一句:“春深斋和花锦院已经去了。” 什么!? 第五十三章 沈老太爷小传(第二更) 沈老太爷姓沈,名恭,字德先。 从吴兴沈家的族谱上寻的话,他和陈国公沈凤乃是一个辈分。 三十多年前,他不过是京城紧南边大安坊里的一个苦苦挣扎的穷酸书生,靠着帮人代写书信,或者是替隔壁棺材铺的老板写写穷苦人家的牌位,混个两餐果腹。 虽有些好吃懒做,却因看多了人各种各样的死法,对天地神明,还有一丝敬畏。所以不曾走上歪路。 那年他去延平门看热闹,正赶上陈国公率军凯旋回城。听见左近的人议论,方知道这位陈国公姓沈,表字乃是徳宗。 沈恭心中一动,连忙打听陈国公的家乡底细。奔走五个月,终于确定,自己跟这位圣上跟前的大红人,乃是同族兄弟! 苍天啊大地啊!终于轮到我沈恭发迹了! 连忙备了名帖,恭恭敬敬地去陈国公府投贴请见;却又故意做得不卑不亢,只留了族弟的信息,彬彬有礼地便告退了。 管家见状,反倒不敢轻视,转交陈国公亲览。 沈公爷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一听有族亲在京,连忙请了来相见。见沈恭谈吐规矩,做人老实,又仪表堂堂,不谄媚不多话,顿生好感。 他是刚刚参与完“三公六侯定天下”的连番大战回来的。当时的皇上,也就是先帝高兴,几乎是九个大功臣要啥给啥的状态。 这种情况下,赏钱赏地都收着,赏官位就得琢磨琢磨。 九个武将里头自然有那二愣子,真跟先帝要大官儿当。先帝自然也真给。可这心里到底高不高兴,就两说了。 沈公爷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时候,圣上御口亲许的官位完全不要,有点儿假;可要,也得要得有技巧。 比如肃国公,人家就说得好:“我半辈子一根老光根儿,皇上赏个媳妇儿比甚么都强。” 再比如安平侯,更加直接:“所有人里头我最不要脸。我不会教孩子,我就打算让我儿子当个小纨绔,吃好喝好娶美人儿。我也不用皇上赏他差事,也不用您给我钱。您啊,就让我子子孙孙守着那点子祖产,当个挂名儿的侯爷,就行。” 先帝虽然对着这二位板着脸骂没出息,却乐呵呵地都允了所请——肃国公娶了宫里的女官为妻,安平侯家的儿子立时变成了小侯爷。 沈公爷一看沈恭,顿时觉得他就是上天派来的福星,第一时间跑去跟先帝说私房话:“我这个穷酸族弟,特别会拍我的马屁。我呢,也指望他帮我跑腿儿,处理吴兴老家的一应事宜。我使唤人好歹得给个甜头儿。要不您赏他个官儿?不用高,入流就行。” 先帝当然高高兴兴地大手一挥曰:“可。” 所以沈恭从一个白身,一跃成了长安县尉。如果他有出息,自己努力,当上两年差,攒个好名声。然后参加锁厅试——他有实践经验,言书身判四条,他至少能占上身和判,谋个好出身,不在话下。 沈公爷还特意嘱咐了夫人晏氏,帮沈恭娶了一房世家小姐,正是京兆韦家旁支上的一颗宝珠。 谁知沈恭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开始还怕陈国公厌弃他。倒也算得上是中规中矩,与韦老夫人相敬如宾。先后有了长子沈信言、长女沈谧。 然而四五年后,他发现陈国公并没有带给他更多的好处,便也就把本性撒了出来。一口气,便纳了三房妾室进门。 这其中,他最爱的便是曾做过酒楼歌姬的鲍氏。 嗓音好,曲线好,深谙男子的本性——有些事,矮得下身段,做得出姿势。 沈恭一进了她的房,就似变了一个人。 所以鲍氏服侍沈恭的时候,那是绝绝对对不要一个人在侧帮忙的。哪怕是该着准备热水的丫头们,都被撵得远远的。要过上一个多时辰,才许稍稍近些,等候呼唤…… 这其中的点滴奥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鲍氏很快便也怀了身孕。 沈恭很不高兴。 他才没想到自己这样容易就令小妾怀孕会给韦氏没脸。他恼火的,是鲍氏有了身孕便无法服侍他了。 所以鲍氏生了沈信诲便悄悄地喝避子汤药。直到她年老色衰,沈恭对外头的鲜嫩小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鲍氏才又怀了沈家的幺女沈讷。 沈恭对鲍氏的宠爱淡薄了数年之后,在沈簪能叫出“祖父”的那一天,忽然又恢复了。 沈簪拿着这位祖父当最大的靠山,对他极为恭敬亲密。 沈恭每天只要抱着小小的沈簪在膝头翻几页书,就觉得自己最大的人生成功,就是这一刻了。 所以在沈信言在外地为官时,整个沈家,是没有一个人会驳回沈簪的任何一句话的。 韦老夫人自然知道那样做不妥,却不肯管。 长子长媳已经足够自己倚靠后半生;小儿子小儿媳又天天在眼前承奉;她的嫁妆够养活自己和小儿子一家。只要沈老太爷和那个妾室不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来,她还有什么可愁的?又有什么可向沈老太爷求的呢? 他和二房爱怎么折腾,随便。 沈簪就这样被沈老太爷和鲍姨奶奶捧在手心里十一年。 直到沈濯回京。 沈老太爷继续偏爱沈簪。 沈濯也不来他面前跟沈簪争宠。 可是,他也不能帮着沈簪欺负沈濯。 因为沈信言和罗氏不瞎,手里的资源本钱,也够多。 不说别的,只要沈信言在他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跟前嘟囔一句;而朝堂八座在政事堂闲聊的时候,礼部尚书的嘴再一歪,刑部尚书听了进去——那沈信诲一辈子的前程,就全完蛋。 沈老太爷虽然年轻时糊涂了十年,可后来毕竟反应过来了。 陈国公冷淡轻蔑的脸色,晏氏再也不见的做派,韦氏相敬如冰的眼神,京兆韦家再也不肯走动的行止—— 他遣散了家里除了鲍氏之外的所有妾室,都没有用了。 蹉跎一生,他只做了一个长安县尉而已。 既然想替次子谋个前程,想让沈簪嫁个好人家,那就得对韦氏和大房拿出个好态度。 他明白这一点。所以,眼不见心不烦,他开始每年离家云游。半年不在家,然后回来过个冬至元正。春暖花开,接着出去游玩,多好的日子。 从沈簪奶声奶气地喊他“祖父”那一声开始,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个最心爱的孙女能够嫁入豪门,荣华富贵,有一个比韦氏、罗氏都要显赫的归宿! 而不是——把她关进尼庵里等死! 到底是谁给她们的胆子,敢把自己视若性命、命中注定会有远大前途、绝对能给自己带来荣华富贵名利地位的沈簪送去那样的地方?! 沈老太爷手里的拂尘已经被他撅成了两截。 簪儿若有个好歹,老子一定要弄死那个小畜生! 第五十四章 愤怒的老鸟(修) 米氏和罗氏都是被人抬到上院的。 沈佩在桐香苑,没有人去惊动。 冯氏带着沈溪进上院时,正看到罗氏奄奄一息地跪伏在地上。 而沈老太爷正坐在上首大发雷霆。 “……你还敢说自己出身世家大族!这样不贤不孝,不悌不慈!当初不是你姐姐借着她清江侯夫人的威风,硬要把你这个丧母长女塞给我儿;以我言儿的才学本事,什么好媳妇娶不到? “如今倒好,你折腾你长房也就算了,言儿自己乐意,我一个当公爹的,也没什么可说的。你竟然把黑手都伸到小叔子房里去了!我簪姐儿碍着你什么了你要这样害她!? “她那样温顺可爱,又知书识礼,又孝敬长辈…… “你丈夫已经是礼部侍郎,你女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簪姐儿唯有顶着一个沈家排行第一的小姐身份,才能有个好结果。你们母女就这样狠心,连这个名头也不想给她!难道还怨得了她了?” 冯氏面色怪异。 沈溪也听得匪夷所思,抬头睁大了眼睛看向母亲:这样也是道理? 冯氏忙俯身悄声在她耳边道:“都是强词夺理。你可别信这胡话。” 沈老太爷又看向米氏,一脸冰冷:“三年就生了个女儿,这下该给三郎纳妾了罢?” 一个做公公的,对面跟儿媳妇要给儿子纳妾? 宝钿错愕,睁大了眼睛看向沈老太爷。 这是头一回米氏和她的陪嫁丫头直面沈老太爷,尤其是还没当着韦老夫人。 米氏也傻眼了,猛地抬头看着沈老太爷,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沈老太爷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问题,理直气壮:“怎么,你还有异议不成?!你连坐月子带恢复身子,怎么也得百日后才能服侍三郎。你难道还打算让三郎再素三个月不成?已经十个月了!我儿子又不欠你的!” 米氏被他粗俗直白的话说得顿时涨红了脸,连忙低下头,疾步叉手后退,口称“死罪”,跪倒在门边。 宝钿连忙也跟着跪下。 沈老太爷还以为米氏服了软,哼了一声,转向罗氏,刚要开口,就听门外响起讥诮的声音:“三婶,你知道什么叫对牛弹琴么?” 沈老太爷脸色一沉,就见冯氏面色尴尬地走了进来,手里拉着沈溪,给他行了大礼,忙忙地自己爬起来就站在一旁。 身后挡着的小小人儿露出了出来。 小人儿的身量比他离家时又高了半头,如今穿着素白的交领左衽直裾,腰间系着白玉腰带。 小人儿长得越发清俊秀美,两道翠眉,一双杏眼,小鼻子直直挺挺,嘴唇稍厚,看着就是个福相。 正是沈濯。 沈濯并不给沈老太爷发飙的机会,举手加额,规矩行了大礼:“给祖父请安。祖父游历半载,萍踪天涯,必有所得。不知会怎样教育儿孙?” 沈老太爷看着她一身纯白心里就烦躁,再一看那左衽,顿时发了脾气:“一家子长辈好好地在这里,你穿的什么丧?!” 汉族久远的着装规矩都是右衽,唯有家中有丧事,才会左衽、戴孝。 沈濯呵呵冷笑,目光在鲍姨奶奶和小鲍姨娘的身上转了一圈儿,目露疑忌,眯眼看着沈老太爷:“祖父难道不是听说了承儿意外夭亡的消息才回来的?那您赶得可真巧,前脚儿我弟弟下了葬,后脚儿您进了家……” 口中说着话,手里便将罗氏搀扶了起来。 芳菲忙用力地架住罗氏。 沈老太爷已经被那句话震傻了。 什么,唯一的孙子,没了!? 沈老太爷僵了脖子,转向鲍姨奶奶:“她说什么?” 鲍姨奶奶面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哭了起来:“老太爷盛怒,妾身还没顾得上禀报。大夫人对孩子们都不上心……王妈妈看护不周,承哥儿出了意外……老太爷啊,已经没了孙子,您要再不去接簪姐儿,怕是连那个孙女儿,也得被磋磨死在外头了!” 沈濯紧紧地盯着她的脸,想要看出些什么来。 沈老太爷大吼:“你先给我闭嘴!谁来告诉我,承儿究竟出了什么事?” 沈濯咬着牙,没吭声。 冯氏左看右看,只得上前一步,低声把事情说了。 沈老太爷恶狠狠地看向罗氏:“你说,那个王妈妈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她是如何害死了我承哥儿,然后再畏罪自杀的?” 沈濯的一双杏眼,满满地冒着寒气,直直盯在沈老太爷脸上:“祖父,你是不是想要逼死我娘?” 沈老太爷听见她的声音就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吼道:“我唯一的孙子没了我连问话都不能问吗?你给我闭嘴,滚到一边去!不然我打死你个小畜生!” 沈濯往前踏了半步,睁大眼睛瞪了回去,反唇相讥:“祖父在长安县做了三十多年县尉,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问,张嘴就给一个死人定罪!然后再把这死人的账扣到我娘身上,你这不是要逼死我娘是要做什么?那是我爹娘盼了十多年的儿子,难道我娘还能害他不成?祖父说我是小畜生,好得很,我倒要问问,我这畜生二字是从哪条根上算下来的!” 沈老太爷这时候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沈簪身上了。 就连沈濯的咄咄逼人,他也没放在心上。 ——反正这小丫头片子一向如此。嘴巴上从来不肯吃半点亏。 只是……沈承死了啊…… 大房一个丫头片子,二房一口气生了三个丫头片子,三房头胎还是个丫头片子——自己这是拜错了神了吗?! 竟是要绝后了?! 沈老太爷不由的悲从中来,忽然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你们这些不孝的媳妇!一个个把持着丈夫,就是不肯让他们早日开枝散叶!若是我这一支没了传承,我就把你们一个个的都休了!” 沈濯扶着腿脚打颤的母亲,轻轻偏头。 芳菲会意,悄悄上前扶住低头垂泪的罗氏,低声附耳:“夫人,您此时不晕,更待何时?” 罗氏本就心中悲痛,闻言顺势闭了眼,倒了下去! 芳菲连忙哭着抱住她,主仆一起跌在了地上:“夫人,夫人,您可要保重啊!已经给大老爷带信了,他必会早日赶回来的!” 鲍姨奶奶在旁边又气又恨,咬牙不已。 瞅人不防,狠狠地一脚踢在小鲍姨娘腿上。 小鲍姨娘这才反应过来,哭着扑在地上,爬去拉沈老太爷的袍角:“老太爷,老太爷,求求您了!簪姐儿等不得了啊!那个地狱,会把孩子的魂儿都吸了去啊!再迟些日子,您就再也见不着那个会哭爱笑、追着您喊祖父的簪姐儿了啊!老太爷,我求求您,我求求您!” 说着,砰砰地磕头。 青砖地上,哪里禁得住她那寻死的磕法? 不过片刻,就见她额头渗出血来。 沈老太爷心乱如麻,一脚踹开她,腾地跳了起来,拍着桌子大吼:“行了!我才走了半年,你们看看你们把这个家糟弄成了什么德行? “我一个玉雪可爱的长孙女被送了庙里,我唯一的孙子死了,我的幺儿子,头胎竟生了个赔钱货!你们还想怎么样?索性一把火烧了我这个家完事!” 第五十五章 无用之学 (修) 其实沈濯很想继续跟沈老太爷吵下去。 他归来的时机实在令人疑惑。如果能借着吵架套些话出来,自然是上上佳。 另外,沈老太爷毕竟是县尉出身,若是能够引着他开始调查沈承的死因,那事情就会很快明朗化。 ——沈信言的归期应该就在这几天,她并不担心沈老太爷能真的把自己怎么样。 只是,罗氏和米氏的身子都不好,自己若是现在闹起来,怕是她二人都要遭受池鱼之殃…… 她不想拿罗氏的性命冒险。 沈濯正在迟疑,冯氏觑着了这个空子,上前一步:“公爹远路才回,不免疲累。家中千头万绪,也须得二郎三郎从衙门回来细细回禀才好。 “太医嘱咐过,大嫂只怕至少要静养半年以上才可望好转。三弟妹还没出月子呢。公爹宽宏,且让她们都先回去吧?便有什么说的,一则还有婆母在,二则,您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在身边呢?” 陪笑着又推沈溪。 沈溪看热闹看得挺高兴,但一想到再说下去,说不定沈老太爷就趁着韦老夫人不在、罗氏心灰意冷的时机,一鼓作气把沈簪接回来了。便也上前,扬起天真的笑脸,伸手拉了沈老太爷的衣襟,娇声道:“祖父,我好想您啊!您想我了没有?” 还是老二一家子贴心。 哼。 沈老太爷又坐下,拉了沈溪的手,勉强扯了扯嘴角,然后冲着罗氏等人赶苍蝇一般地摆手:“行了行了。看着你们就烦!都滚!” 回手却捏了捏沈溪嫩嫩的小脸蛋儿,浮起了一丝笑意:“我们溪姐儿最乖,不像大姐姐那么老实,也不像二姐姐那样坏心眼儿!” 说着,抬头瞪沈濯。 沈濯压根就没听他废话,只管小心翼翼地和芳菲一起扶着罗氏走了。 宝钿也忙搀了米氏出去。 冯氏借机告退。 沈老太爷本想留沈溪玩一会儿,却被鲍姨奶奶悄悄拽了拽衣襟,遂放了手,和气地告诉沈溪:“且回去吃饭玩耍。晚间一起用晡食,祖父再送你礼物。” 沈溪甜甜笑着道好,一丝不苟地给沈老太爷行了礼告退。 沈老太爷看着她的身姿渐有曼妙味道,十分满意,捻须颔首:“这个女夫子请的值,教得不错。” 鲍姨奶奶忙又告诉她孟夫人之事,不提。 安顿好了罗氏,沈濯问在如如院看家的六奴:“祖母那边有消息么?” 六奴摇头:“奴婢怕老夫人担心,还特意让人去看了一趟。说是院子门口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沈濯皱起了眉头:“一个人都没有?那不对啊。大早晨的,洒扫的人总该有吧?” 六奴也反应过来不妥,咬着手指头,胆颤心惊地猜:“总不会是老太爷故意地把老夫人院子的人都关起来了罢……” 他也得有那个本事啊…… 沈老太爷就是个草包,合家子都知道。他要是有这个心眼儿手段,二房早就不止今天的样子了。 沈濯觉得不像是他。 想了想,又问:“跟老太爷回来的是谁?” 六奴道:“是有什么人给送到了门口。跟着的还是花伯,我让人旁敲侧击着问了问。老太爷没接着家里的信儿。就是跟人喝了顿酒,忽然就一高兴回来了。坐得就是一起喝酒那人的车。花伯也不认识,说是萍水相逢的,一个,一个送家里的什么小姐入京的人家。” 沈濯抬眼看她:“姓什么?” 六奴想了想:“说是姓佟。” 沈濯皱起了眉头。 姓佟? 哪个佟?朝堂上的,还是商贾里的?还是只是个没名没姓的寻常人家? 旋即又叹了口气。 自己是真的对外头的世界两眼一抹黑啊…… 信息的匮乏会直接造成判断的偏差。 自己要尽快建立起消息网络了。 家里的,姻亲的,外头的…… 还是要有人有钱才能办事啊…… 沈濯觉得自己穿过来的这半年被自己浪费了。 原本有一个不低的起点。可惜,前世那得过且过的鸵鸟性子拖累了自己。现在事情临头,就算是自己想要做些什么,也万分艰难。 沈濯垂头,暗暗地思考该从哪里开始才好。 …… …… 煮石居。 孟夫人起身梳洗,长勤已经形成了习惯,悄悄地来告诉她沈府的动静。 听说沈老太爷回府便大闹这一场,孟夫人哦了一声,然后脚步停了下来:“今日不用上课了?” 长勤眨了眨眼:“没说。” 孟夫人挑一挑眉:“那咱们就先去如如院用朝食。” 青冥便上来服侍她出门,长勤则抹了颗昨日刚买回来的蜂蜜花生丢进嘴里。 孟夫人看了她一眼,道:“都被你吃光了。今天再去买点苦瓜炒瓜子来尝尝。” 长勤一噎,险些被花生咔到,捶着胸咳嗽起来。 路上,青冥想替长勤求求情:“夫人爱吃炒货,可以让府里的大厨房做的。还有如如院的褀婶,奴婢知道……” 孟夫人轻咳了一声。 青冥忙住了口。 韦老夫人叮嘱过她们,孟夫人从宫里出来,势必会有自己的生活习惯,让她们万万不可多嘴。少说,听话,这样就可以。 ——何况现在身契在她手里,长勤和自己,还有煮石居里的两个媳妇子,都已经是孟夫人的人,与沈府并无干系了。 孟夫人看着沉稳的青冥,非常满意,所以多说一句作为解释:“吃了十几年了,习惯了。” 青冥恍然,原来在宫里时就开始吃了。 难怪呢。 …… …… 到了如如院,师徒两个并未多说。用了朝食,稍做收拾,又一起去了煮石居。 沈溪听说孟夫人照常上课,忙忙地吃了饭也来了。 课堂设在正房的东屋。 屋里除了被孟夫人当做背景板的书架之外,只有三张条案、三个坐垫。 一张大黑檀是孟夫人的,桌上有笔墨纸砚,有两摞书。 两张小黑檀是沈濯和沈溪的,唯设着笔墨纸砚而已。 孟夫人跪坐在自己的条案后,一板一眼地授课:“……长安城内一百零八坊,僧寺六十四,尼寺二十七,道士观十,女观六,波斯寺二,胡袄祠四。 “前隋大业初年,长安共有各类寺观一百二十间。 “本朝太祖有命:寺庙等物,可减不可增。所以到得今日,仍旧是这个数字。” 沈溪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儿,等孟夫人话音一停便问:“先生,这个我们学了有什么用?” 课堂接话茬儿,沈濯从小学开始就是第一把好手。 当下接声便道:“聊天。” 孟夫人却定定地看了她二人一会儿,漠然道:“无用。我教的东西,都是无用的。学不学的,随你们便。” 沈溪歪着头,一贯的天真神态:“不可能真的无用罢?先生是大才女,教给我们的东西肯定有用。” 沈濯现在对二房的人都是冷冰冰的,闻言,忍不住呛了一声:“有用有什么好?庄子说,山木自寇,膏火自煎,伐桂割漆,皆因有用。 “我承儿若不是男丁,只是个无用的小女娃娃,又怎么会有今日的噩运? “我宁可学无用之学。请先生教我无用之学便好。那些有用的,都教给三妹妹罢!” 沈溪的脸色变了数变,勉强挤了一丝笑,小声道:“二姐姐,不关我事啊……” 孟夫人看了看沈濯,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去。 小姑娘心思太重,又控制不住七情上面,这可不好。 “二小姐,课堂学业而已,你迁怒做什么?你修行未满四十九天,看来效果不佳。罢了,今日回去,抄《兵典》一卷,自己反省吧。” 沈溪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孟夫人一眼。 孟夫人却没理她,低头继续看向案上绢册。 正在这时,青冥突然转了进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不等呼唤就在授课过程中走了进来。 “启禀两位小姐,老太爷在桐香苑,与老夫人说了,明日便去归海庵接大小姐回来。” 第五十六章 哦,我不教庶女(修) 青冥话音刚落,沈濯一拍条案便站了起来,怒容满面。 简直是白日做梦! 那是杀死原身的凶手! 现在没弄死她是自己还没找到恰当的时机,怎么竟然想让她就被关了几天,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回来?! 门儿都没有! 沈溪也吃了一惊。 怎么,韦老夫人都没能阻止沈老太爷么? 尤其是,沈簪谋害沈濯可是证据确凿啊!老太爷连这个都不在乎么? 孟夫人眉毛丝都没颤一下,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长安营造图:“坐下。” 臭妮子们! 自己拿着万人难求的宝贝给你们讲长安地理志,你们竟然还有心思想别的?! 沈濯硬生生地把一口气咽回去,规规矩矩坐好,却仍旧抬头问青冥:“祖母还好?” 青冥欠身:“二小姐稍待,婢子还有话没说完。”又转向孟夫人,“所以老太爷让婢子知会夫人一声,明日大小姐回来,还请夫人用心教导。” 孟夫人看了青冥一眼,哦了一声。 青冥这才回沈濯的话:“刚收到消息,大老爷再有三天就能到家。老夫人刚跟老太爷吵起来,听说了就不说话了。” 沈濯也哦了一声。 嗯,沈信言回来,那就一切好办了。 沈溪低头看着面前的白纸。 听说前唐时倒是已经有了草纸,只是粗糙得很。 本朝立朝后,太祖嫌竹简太沉,勒令国子监和史馆将所有的典籍都抄在纸上。他拿着看起来方便。 不多时,便有能工巧匠改进了造纸之术。 但便是到了今天,一般人家用的纸也都泛着土黄,难看得很。 而孟夫人授课,张嘴便点:“非宣城纸、徽州墨、湖州笔不用。” 宣城纸白如素,细如帛,吸墨融墨极好,乃是贡品。 这等物件,自己在二房,是见不着的。 倒不是因为二房没钱。 而是,二房不读书。 沈信诲认为,把钱浪费在这种东西上,无聊。还不如给姐儿们打几样光鲜的首饰,做几身漂亮的衣服。 冯氏亦以为然。 但沈濯的身上已经很久不见新首饰了,衣服也都是公中做的。 她却有好多宣城纸。 她的书房里听说徽墨、湖笔都是一匣子一匣子的…… 这就是礼部侍郎的女儿和刑部令史女儿的区别吗? 沈溪的思绪飞得远了些。 再一回神,孟夫人已经站了起来收拾书册。 沈溪有些呆滞:“夫人,今日的课程已经完了么?” 孟夫人哦了一声,道:“不是。我不在你家教了。” 沈濯眉梢一挑。 这是…… 替自己出头么? 孟夫人埋头整理自己的东西,随意地解释:“青冥,你去跟沈家老太爷说一声。我不教庶女。” 不教庶女?! 这是什么规矩? 沈濯和沈溪都若有所思。 青冥愣了好半天,方道:“还请夫人明示。” 孟夫人打开角落里自己的书箱,把书册一本一本仔细放回去,漫不经心地说:“我在宫里大半辈子,教出来的不是各局的丞令,就是各宫的掌事。就算是皇子公主,也不是没教过。 “如今你们沈家,一不是宗室,二不是勋贵。最有出息的大老爷,也不过是个正四品下的侍郎。” 孟夫人收拾好了,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呵呵一笑:“你们家一个那样的庶女,也配让我来用心教!?” 扎着手去盆架上洗,她就像是忍不住似的,口中喃喃:“其有心恙乎?” 沈濯冷哼一声。 说得没错! 让宫里出来太后亲封的三品女官去教一个令史的庶女——沈老太爷还大言不惭地让一个婢女还“知会”,还牛皮哄哄地让人家“用心教”! 孟夫人没有翻脸、直接拂袖而去,已经算是给足了陈国公府和韦老夫人面子了! 青冥把未尽台词听得清楚明白,转身去了上院。 当着给沈老太爷揉肩说悄悄话的鲍姨奶奶,把孟夫人的话一字不改地如实叙述一遍。 沈老太爷终究是县尉出身,对话外音格外留意,皱眉问道:“她说,一个那样的庶女——她是什么意思?” 青冥也没有什么羞惭恐惧,平静地说:“大小姐两次谋杀二小姐未遂,并在归海庵留下签字画押的供词的事情,夫人尽知。” 什么!? 她尽知!? 这孟夫人可是刚刚才从宫里告老,她是陈国公府引荐的,她的好友同僚在官宦人家教导小姐的可不在少数…… 沈老太爷的身子轻轻一抖。 她现在离开沈家,旁人问起她为什么刚来两个月就走,她若是把缘由都说了…… 到时候别说沈簪,只怕沈信诲也会折进去! ……而且,沈溪沈佩会极难说亲! 再加上长子一定会因此跟自己翻脸…… 沈老太爷终于对接回沈簪一事不那么坚定了。 挥手让青冥退下,沈老太爷忍不住埋怨鲍姨奶奶:“你说你天天在家守着簪姐儿,怎么就不能管好了她?我都说你那侄女儿就是个棒槌,让你一定亲自管着簪姐儿。你怎么就不上心呢?” 鲍姨奶奶抹起了眼泪:“我还要怎么上心?她是庶女,人家正经的娘是冯氏。冯氏又不拿我当回事。我能教的都教了,可也不能像你那正妻一般,特特地请了宫里的女官教给她规矩。总归是我没用,我身份低微,我一个贱籍的姨奶奶,教不好你心坎儿上的长孙女!” 沈老太爷皱眉无奈:“她一个女娃娃,不就是要跟着你学怎么跟妇人们相处,怎么整理家务。当年韦氏那样气盛,你不周旋得好好的?旁的学来做什么?讨不得男人的欢心,不就是在后院里当个木头人?” 鲍姨奶奶撅了嘴:“终归还是怨你,一个人跑出去不知道跟什么浪蹄子去逍遥。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应付这么一大群狼!护不住你的孙女儿,那不是寻常么?” 沈老太爷哼了一声,看看屋里没人,拉了她一巴掌拍在臀上:“你闲死了,这种狗屁馊醋也吃?你家里又有儿子又有媳妇,怎么就是你一个人了?我看你是这半年没被我收拾,烧得你……” 第五十七章 女人和钱(修) 两个人这这那那了一番,终究是白天,忍住了火,且说正事。 沈老太爷悄悄告诉鲍姨奶奶:“我听人说,大皇子二皇子都十七了,宫里正在琢磨着挑皇子妃。外地的不少世家大族,已经开始把自家的姑娘们送进京。估摸着,就是打算着走动走动,得个好名声,然后好进皇子府!” 鲍姨奶奶又惊又喜:“这可是个好机会!簪姐儿十三,刚好够上个采选的边儿!” 沈老太爷哼道:“谁说不是呢?不然我为什么这样急急火火地赶回来?” 可沈簪偏又犯下了这一桩事,怕是没指望了。 鲍姨奶奶寻思了一会儿,搜肠刮肚也没想出法子来,叹了口气,道:“就算是簪姐儿现在府里,也得靠着大老爷带契,才能出去交际,让皇家看得上眼。如今若是非要把她接出来,说不得就得跟大房翻脸。到时候,仍旧没有门路——要不算了,先让她在那边儿过个冬。等翻过年来,这事儿淡了,我们再去求求大老爷?” 沈老太爷也愁:“只是若等到那个时候,难免赶不及。尤其——承儿没了,连我都提不起精神来,遑论是老大?”瘫在椅子上,形容懒懒,没精打采。 鲍姨奶奶连忙给他鼓兴:“大老爷还不到四十,正当壮年。我们诲儿,还有三老爷,不都还年轻着呢?老太爷福禄双全,以后儿孙满堂的时候多着呢。您就等着享儿孙福罢!” 沈老太爷强打起精神来,嗯了一声,顿一顿,又恨声道:“我必要再给儿子们一人纳一房妾!韦氏这个婆婆,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当的!” 鲍姨奶奶又把话题拽回来:“孙子已经没了,老太爷既是想让我们簪姐儿日后争荣夸耀,那就不能损了她的容颜。还是要想想办法才是。” 沈老太爷想一想,颔首道:“你说得极是。” 因命人先去通知孟夫人:“簪姐儿的事情我先头知道的不全。既然是这样戕害手足的,自然该好生学学规矩。” 又不客气地跟韦老夫人要东西:“过几天就是大雪节气。好歹是姓沈的,不能真丢着就不管了。赶一天二郎休沐,我们带些棉衣木炭去瞧瞧她。你做了人家一十三年祖母,不要太绝情。手炉脚炉、护膝护腿,还有各样的吃食用具,都备上些。我能求着人家庵里收下多少,是多少。还有打点庵堂师父的钱,也拿一些出来。” 沈濯听说了,在如如院的卧室里脱口而出恨声怒骂:“老不要脸的东西!” 韦老夫人却不顶嘴,直接吩咐冯氏:“从你们房头儿的分例上扣。” 冯氏想反驳,又住了口。出门也不回自己的屋子,直奔花锦院,喝命一声,抄了小鲍姨娘的卧室。小鲍姨娘还想叫喊拦阻,冯氏一句话给她堵在了那里:“给你女儿送东西,你不出钱谁出钱?我的钱还留着给我女儿呢!” 沈信行回来见了沈老太爷,才说了几句话就见沈信诲赶了来。 沈老太爷见着次子就眉花眼笑,再说两句就把沈信行打发回去了。 沈信行早就习惯他这偏心的状态,淡淡地行了礼,又去桐香苑给母亲请了安,便回了醒心堂。 米氏上午被吓得不轻,回到醒心堂便感觉不太好。忙请了大夫来看了,又被责备不好生坐月子之类的话,开了药,严令卧床。 沈信行回到屋里,宝钿上去悄悄地回禀了。 沈信行皱了皱眉头,先去净了手脸,换了家常衣裳,进了卧室,见到米氏就拱手长揖:“今日为夫不在家,让娘子受委屈了。” 米氏本来还在担心丈夫会责备自己失礼,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又不由得后怕委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问道:“那些都不提了。婆婆也让人来分解过了。只是,夫君是不是真的需要妾身安排……那些人……” 沈信行有一丝丝的迟疑。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米氏养身体至少要三个月,到时候身边还有一个姐儿—— “刚刚父亲选定了,孩子单名一个沁字。” 沈信行突兀地先把这件事交代了。 米氏有些发愣:“是,以后叫沁姐儿了。” 沈信行双手拄膝,低头说道:“你我结褵三载,夫妻和睦。你不曾有过半丝错处,我也不曾误会迁怒过你。你才生产完,正是虚弱该休息的时候,怎么能提起这件事来? “虽然朝廷规制,我这个从六品上的职衔,可以纳妾。但毕竟身在国子监,这种事,还是能免则免。 “你甚么都不要想,只管好好将养身子。等你好了,姐儿大些,我们又年轻,总会有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沈信行说完,礼貌地点头,起身便要离去,忽然又想起一事来,停住步子,道:“我刚听见贝嬷嬷在收拾东西要走?她是你乳母,你从小的习惯她最知道,这个时节怎么能让她走?只要不是犯了什么大错,等你出了月子再说吧。” 米氏正感动得热泪盈眶,一听此事,脸上顿时苍白起来,勉强挤了笑容出来,支吾道:“的确是犯了些错儿……她儿子娶了媳妇,等着接她回去享福呢。” 沈信行听着这个理由,又皱起了眉头:“她等着享福,就把个没出月子的你撂下?这是哪里的规矩?让她先好生服侍你。” 说完,也不等米氏回话,自顾自去了。 米氏软了下来,倒在枕上。 宝钿上前轻轻地扶她躺好,低声劝道:“这时节,怕是太扎眼了……过一个月吧?” 米氏迟疑片刻,合上了眼睛:“你看紧了她。” 宝钿想了想:“就说她染了风寒,先在屋子里养着罢?” 米氏深深地叹了口气,睁开眼,森然道:“不许任何人跟她说话!” “我不能让她毁了我一辈子!” …… …… 孟夫人接到沈老太爷的消息,哦了一声,吩咐青冥:“收拾书。” 青冥也不多话恭敬答应,再把书册从角落的书箱里一本一本地拿出来,仔细摆好。 孟夫人在案前继续看书简,恬淡怡然。 青冥虽然一直垂着头,嘴角微勾,眉眼弯弯。 长勤则在外头一边嗑瓜子,一边跟院子里的媳妇婆子闲聊。 …… …… 沈老太爷当晚并没有召集家宴,只说累了,要早些歇着。 然而当晚上院的灯一直亮到三更天,沈信诲才精神奕奕地快步回了棠华院。 翌日清晨,沈濯听说了这个消息,若有所思:“这是在商议什么呢?” 又问玲珑昨日还发生了什么事,玲珑想了半天,道:“老太爷要去看大小姐,让带东西,老夫人就令二夫人从分例上扣,然后二夫人抄了小鲍姨娘的私房……” 沈濯呵呵冷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玲珑不明白,眼睛眨巴眨巴。 六奴听懂了,在旁边犯起了愁:“二小姐,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您怎么还笑得出来?” 沈濯漫不经心地推开窗子,冬日的朔风呼地一声撞了进来,冻得人一抖:“知道是什么事儿,我就不怕。” 第五十八章 砸(修) 在沈濯出门之前,门房递了一封信进来。 穆婵媛? 这是——原主当年在益州时的好友? 沈濯边走边拆开信看。 她明天就要进京了?嗯,是她父亲升了官,合家入京。 让自己去接她……有意思…… 沈濯把信细心地叠好,递给玲珑:“回去收起来。” 岔路口,六奴一溜小跑赶了过来,露齿一笑:“夫人说,听您的。” 沈濯颔首。 桐香苑里,沈老太爷坐了上首,黑沉着脸,一副打算训人的架势。 冯氏从昨晚就兴奋得坐卧不宁,今天更是一大早便催着沈溪一起过来了。草草地给韦老夫人行了礼,对着沈老太爷好一通殷勤地嘘寒问暖。 沈濯进门,一见这个景儿,似笑非笑地挑高了一侧的眉梢,哼了一声。 韦老夫人看猴儿戏早看得不耐烦,瞧见了她,露了真心笑容出来:“我的微微乖乖,你来啦?你娘怎样了?快,来祖母这里。” 沈濯看着冯氏和沈老太爷装腔作势的样子就不爽,屈膝行礼,刻板开口,却语带讥讽:“孙女沈氏濯,给祖父、祖母请安,祖父、祖母昨晚睡得可好?时值冬日,宜早眠晏起,养静存身。还望祖父、祖母保重贵体,福寿绵长。” 话说得一字不错,句句在理。 听得韦老夫人笑眯了双眼,听得沈老太爷浑身不自在。 ——谁不知道昨夜上院不仅亮灯到三更?谁没听说四更天的时候,沈老太爷还要了热水?! 沈老太爷干咳了一声,威严开口:“巧言令色!一旁站了,我有话说。” 站了? 一家子都坐着,让我一个人站着? 沈濯的眉梢本已落下,此刻再次挑起,根本不理他,对着冯氏又欠了欠身:“二婶娘好,今儿您来得早。衣裳单了些,可冷不冷?一路上过来,脚上尤其寒凉。” 冯氏不好不理她,却见沈老太爷已经瞪起了眼睛,不由暗暗叫苦,强笑一笑,忙道:“濯姐儿别瞎客气了,快听祖父的话坐下,安静些!” 沈濯的目光转向沈溪。 沈溪被她看得瑟缩了一下,瘪了嘴,含着泪站了起来,怯怯地周到行礼:“二姐姐早。” 沈濯温和地点头:“三妹妹今儿的礼数总算是周全了。孟夫人一定很高兴。” 这才施施然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沈老太爷深吸一口气。 这小兔崽子的这个气人劲儿,到底是他\娘\的随了谁!?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行。既然老大媳妇须得好生休养,那老二媳妇就好好地把中馈接过来就是了。成日家代管,像什么样子!”沈老太爷终于把昨天夜里商议的话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 冯氏笑容满面地看向韦老夫人,矜持道:“此事……” 韦老夫人微合双目,似是已经朦胧睡去。 沈濯低头看着自己莹润的粉红指甲边缘,漫不经心地开口:“六奴……” 沈老太爷精神一振! 小妖精,就知道你会巧言狡辩,拦阻此事! 竟是眼巴巴地盯着沈濯,就等她往下说。 沈濯面无表情,对着冯氏抬抬下巴:“给她。” 六奴单手拿了一个黑檀木花鸟螺钿小匣子,走到冯氏跟前,笑嘻嘻地放到她手里:“历年来一切账目的柜子钥匙,和小内库、三大库的钥匙,一共二十六把,二夫人数数。芳菲姐姐已经侯在棠华院,立即便可交接。” 沈濯已经站了起来,再次给韦老夫人行了礼告退,漫声挖苦:“不就是个中馈么?想要就说。也值得点灯熬油地密议到三更……” 尾音袅袅,她小人家已经飘然而去。 沈老太爷和冯氏呆若木鸡。 韦老夫人看着自家亲孙女儿的背影,满意无比,然后又装模作样地捶腰:“老了,坐不住了,我得去躺躺。” 自行回了内室。 又被这个小丫头片子给耍了! 沈老太爷气得脸色铁青。 冯氏咬着嘴唇,面上阴晴不定。 沈溪原本还在等着沈老太爷拿着自己的“委屈”发作一下“不顾手足之情”的沈濯,偏偏半天没人理她。 好容易等着看戏,却发现这戏已经砸在了祖父和母亲手里。 沈溪只觉得丢人丢到家了,实在坐不住,站起来也告退:“我去上课了。” 远远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沈老太爷咬牙切齿,半晌才想了个主意出来,眯了眯眼,叫冯氏:“你过来,我有事让你做。” 到了中午,下了课的沈濯回到如如院,却发现小厨房的方向凌乱狼藉,冷冷清清。 一起过来用午食的孟夫人也皱了皱眉头。 又闹妖,真烦。 窦妈妈快步迎了上来,气愤愤的,还好能把话说清楚:“二夫人下令,各院的小厨房全部裁撤。不仅咱们如如院,就连桐香苑、朱碧堂、醒心堂的小厨房,一体都撤了。咱们院子里的褀婶和夫人那边的小权妈妈,都被弄去了大厨房。” 孟夫人的目光转向了沈濯。 沈濯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然后睁开眼,面色如常,问:“午食呢?” 窦妈妈有些不甘,却还是指了指沈濯住的厢房:“已经送来了。照着您和孟夫人的分例,东西倒是一样不少。” 沈濯点头,迈步回房:“先吃饭。” 用完了午食,沈濯盥手漱口毕,向孟夫人告辞:“夫人请自便,我要出去一趟。” 孟夫人正低头品茶,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双手优雅地捧了荷叶托莲花瓣的秘色瓷茶碗,轻嗅茶香,道:“不要伤到自己。” 沈濯住了步子,定定地看了孟夫人一眼,数日来,终于唇绽微笑,如红梅傲放:“我爹爹就要回来了。” 孟夫人隔窗看着沈濯。 只见她小手一挥,厉喝一声:“窦妈妈,带上人跟我走!”大步流星出院而去。 沈老太爷连午觉都没睡成。 因为沈濯“趁着”鲍姨奶奶不在,直接把春深斋的厨房给砸了。 砸了个——稀巴烂。 里头一应的名贵碗碟,甚至于藏起来等着与沈老太爷共饮的葡萄美酒,都被砸得粉粉碎。 得到消息奔回去的鲍姨奶奶进了院子就跌在地上拍膝打脚地嚎哭起来。 沈老太爷气得胡子都抖了,一翘一翘地,让人把沈濯叫到了上院,指着鼻子吼她:“以下犯上!我看你才该被关起来!” 沈濯冷冷地抬起眼来:“我父礼部侍郎,我母豫章罗氏嫡女,我是堂堂正正的仕宦女儿。鲍氏不过是酒家歌姬出身,便到如今也仍在贱籍。上下尊卑,朝廷规制。祖父到底搞清楚没有?” 祖孙俩还没吵起来,那边品红就急得冒烟地跑来报信:“老太爷,老夫人令人将姨奶奶叫去桐香苑了!” 沈老太爷噌地跳下地来:“她要做什么?” 品红都快哭出来了:“说是,既然是妾室,正房病着,姨奶奶去侍疾,天经地义!” 第五十九章 正反手(修) 沈老太爷狠狠地盯着沈濯,恨声道:“不许动!我回来接着问你!” 沈濯冷冷看了他一眼,不做声。 品红一把拽住沈老太爷的袖子,低声急道:“您要罚二小姐,老夫人就让姨奶奶侍疾……您若是这个时候让二小姐就在屋里跪着等,那姨奶奶可就……” 沈老太爷连连跺脚,低声恨骂不绝,却又怕沈濯听见,遂索性指着沈濯喝道:“都是你这小畜生惹出来的祸事!你还不快跟我来,还等我请你么?” 沈濯依旧不说话,站起来跟在沈老太爷的身后,去了桐香苑。 三十余年,韦老夫人对待鲍姨奶奶一直都是“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所以从她进沈府的大门开始,就没有让她真正地服侍过自己。 至于鲍姨奶奶那些自傲的“周旋手段”,其实不过是韦老夫人自矜身份,压根不愿意理她而已。 今日这事,沈老太爷要罚沈濯,说不得,韦老夫人便让鲍姨奶奶知道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妾! 沈老太爷匆匆进了院子,一片鸦雀无声。 他心下着慌,三步并作两步便进了正房内室。 韦老夫人穿着家常的金棕色软缎蹙金绣大片牡丹的丝绵锦袄,围着白狐狸毛齐眉暖帽,靠在大软枕上,垂着眼皮,正慢慢地说:“茶还烫着,我吃不得,晾一晾。” 鲍姨奶奶一脸的苦大仇深,穿着刚刚在地上拍来滚去的宝蓝色绣大红牡丹花的绸面长袄,白色罗裙,端着一个小漆盘站在榻边,漆盘里头搁着一盅热气腾腾的茶汤。 下人挑起门帘,沈老太爷进了门,两条眉毛顿时拧在了一起:“这在做什么?” 韦老夫人只欠了欠身,便闲闲说道:“我心伤金孙,缠绵病榻。儿媳们不是病就是忙,所以让我的奴才来服侍服侍。” 你的奴才?! 沈老太爷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你说什么?!” 鲍姨奶奶趁机委屈得两泪盈盈:“老太爷……”说着,手上却有意无意地一歪! 那盅热热的茶汤直直地落在了韦老夫人的身上! 跟在后头的沈濯轻蹙眉头。 鲍姨奶奶这是找死么? 果然,沈濯这一念还没闪完,韦老夫人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那只茶碗,照着鲍姨奶奶的脸就砸了过去! 口中还厉声喝骂道:“贱人!你还想谋害主母!别以为你养了儿子女儿我就不敢发卖了你!昔年酒楼里使出来的下作招数,当我真是瞎子傻子么?来人,给我拖下去,掌嘴!” 家下人答应了一声,被沈老太爷一眼又都瞪没了动作。 鲍姨奶奶根本就躲不过那劈面而来的茶碗,正觉得额上一阵刺痛,就听见了韦老夫人的话,顿时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妾身不是故意的!妾身只是手滑!” 韦老夫人一口呸在她的脸上,喝道:“你也配自称妾身?你一个下贱的歌姬,不过是我家的奴才而已!我不过看着往日里家富人宁,给你儿子三分薄面,让你偷偷闲散。你倒好,蹬鼻子上脸,还真拿自己当了良人了。我告诉你,我明儿乱棍打死了你,也不过是拿着老太爷的名帖,去衙门里消掉一个名字而已。” 沈老太爷终于忍不住了,喝道:“好了!既然知道要看在诲儿份上,你那话就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韦老夫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掀被坐起。 众人都以为韦老夫人是要起身换衣——她身上的袄儿已经都染满了茶渍,显然是要废了的。 谁知韦老夫人坐正了,扬起右手,端端正正地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鲍姨奶奶左脸上! 鲍姨奶奶被打得身子一歪,下意识地惊呼一声,脸还没完全转回来,韦老夫人反手又是一掌,又抽在了她的右脸上。 韦老夫人用的力量不可谓不大。鲍姨奶奶的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了十道指痕! ——瞧见了正脸,众人这才发现:鲍姨奶奶的额头被砸破了!鲜红的血也流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沈濯却一眼便瞧见了沈老太爷的脸色,正在一点一点变得狰狞! 仗着个子小,沈濯一侧身便挤到了韦老夫人跟前,面对着鲍姨奶奶和沈老太爷站好,恰好把韦老夫人挡在了自己身后,指着旁边的几个媳妇婆子高声喝道: “你们几个造反啊?你们是聋了还是瞎了?老夫人满身是水没看见吗?快不赶紧给她老人家换衣裳看看烫着没有?” 又冲着沈老太爷不客气地逐客:“祖父便有天大的事也先等等。我祖母被开水热茶烫着了,须得换衣上药!请祖父外头坐坐。” 甘嬷嬷这时候也挤了过来,不卑不亢地往沈老太爷身边一站,欠身道:“老太爷,您请。” 沈老太爷运着气,亲手扶起了已经懵了的鲍姨奶奶,走了出去。 等一出内室的门,鲍姨奶奶这才似从梦中惊醒,回手抱住沈老太爷,嗷呜一声就哭了起来:“妾身进沈家三十余年,今日是头一遭挨打……” 沈濯在屋里安顿了韦老夫人,立即掀了帘子出来:“我祖母还差三年就耳顺之年了,今儿也是头一回被一个奴婢泼了一身的热茶!鲍氏,此事我们正要论一论,该如何处置你才得当!” 说完,又回过头去高声吩咐仆妇们:“既然都烫红了,还不去拿药膏?!” 一个沈府,难道就听这个死丫头一个人做耗不成? 沈老太爷气得手脚都抖了,高声喝道:“沈濯!你给我立即去祠堂里跪着!” 沈濯冷淡淡地看着他,向前一步,叉手问道:“孙女有一事不明,还请祖父示下。” 沈老太爷以为她要强词夺理,沉了脸,坐到外间上首花梨高背椅上,哼道:“你说!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沈濯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不知这太子詹事府少詹事是个什么职衔?” 沈老太爷皱了皱眉,捻须道:“正四品上。单论品级,还在你父亲之上……” 沈濯直起了身子:“明日我有一旧友来京,已经送了信,让我去城门迎候。其父入京侯职,正要在明年开府的太子詹事府里,任少詹事一职。” 沈老太爷的眼睛越瞪越大。 太子詹事府? 有了太子詹事府就意味着要有太子——皇上终于要立储了? 这么说,前头说给皇子选妻一事,竟是真的? 成家,立业! 所以娶妻之日,便是太子正位东宫之时! 只是——这件事,家中第一个知道的,竟然是沈濯这个黄毛丫头? 他顿时满脑子的纷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六十章 夜宴(修) 而沈濯,则微微垂眸:“明日孙女要去接人,跪不得祠堂,挨不得训斥,伤不得心,饿不得肚,也,听不得鸡零狗碎、胡言乱语!” 眼神一转,眯着眼看向鲍姨奶奶:“至于鲍氏妄图烫伤我祖母一事……” 沈老太爷连忙断喝:“鲍氏!你这样无礼!呃,嗯,那个,念在你已被老夫人亲手惩戒,还不快滚回去春深斋反省?!扣月例半年,禁足一个月!快,快,快走!” 沈濯礼貌地把沈老太爷也赶出了桐香苑。 “听说今儿酉正要给祖父接风,合家在桐香苑的小花厅聚宴。天儿不早了,院子里须得赶着收拾打扫。祖父在这里也不便的,不如且回上院去歇着吧。” 韦老夫人在内室听得清清楚楚,扬了扬嘴角。 她自然是没烫着的。 这个机会是她故意给鲍姨奶奶的,自己怎会没做了最妥当的防护? 一件旧衣裳而已。她还不至于在乎那个。 晚间聚宴,谁都没那个心思,大家默默的把饭用了。沈老太爷意思了几句话,就算完了。 寿眉悄悄地出现在韦老夫人身后,看着沈濯轻轻颔首。 沈濯瞥见,松了口气,当即起身告辞:“我去看看我母亲。” 韦老夫人忙命寿眉:“夜了,去那边的路不好走,你陪着二小姐去。” 寿眉正中下怀,低头应是。 沈老太爷索性也就挥手散了席。 一路无话。 罗氏吃了药,已经安稳睡了。沈濯叮嘱芳菲几句,便回如如院。 寿眉索性跟着她又回去,在内室坐定,两个人安生说话。 “……二小姐,真的没再查出旁的人了。” 沈濯沉默下去,半天,问:“如何那天恰好花园里便将所有人都遣走了?” 寿眉解释:“头几天洒扫的便告假,就那半日不在。剪枝修叶的因是两三天修一回,头天园子里的修剪完,便被命第二天把外书房旁边的冬青梅树都剪一剪。 “新来的菊花珍稀,搬花的时候便没照着往日的规矩一人一盆,而是两人一盆架走的。 “西边原本有两个守门的。赶巧我们院子跟醒心堂中间的那一段路上,夜里被风吹掉了几根枝子,落叶厚了都盖住了。三小姐差点儿摔在那里,所以贝嬷嬷随口招呼了她们去帮忙收拾一下。” 沈濯正轻轻摩挲着暖炉的手指一顿:“沈溪也在那里?” 寿眉忙道:“贝嬷嬷瞧见她了的,一直在醒心堂旁边的摘花儿。” 沈濯沉默了下去。 “谁指派的修剪外书房花树?” “此事一向都是吕妈妈安排。” 沈濯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吕妈妈…… 这个吕妈妈…… 跟花锦院的人,难道还有什么关系不成?! …… …… 翌日清晨,沈濯带了人出门,直奔京城南边的安化门。 离着城门还有一段距离,挑了个茶楼雅间,沈濯上去在二楼坐定等候。 今日跟着的是窦妈妈和玲珑,还有几个仆妇车夫等人,在楼下坐地。 没了旁人,也不虞有人能听懂,窦妈妈垂眸低声禀报:“事情都很妥当,该说的都说了,不该听的一句没听。” 沈濯的心神似乎并不在她的话上,只是坐在桌边,远远望着隔了软帘的窗外。半晌方嗯了一声,道:“今天夜里,你去问,就应该都能问出来了。” 窦妈妈应了一声是,又轻声道:“明儿大老爷就能回来了。小姐,您别急。” 沈濯挪回了目光,也转开了话题,问道:“妈妈的儿子,听说跟着胡商去了西域?” 提起相依为命的独子,窦妈妈一脸的心疼牵挂:“是。那个小混蛋什么都听不进去,半夜跳墙跑了。留了信,说是到了明年夏初能回来。” 沈濯悠然神往,半晌,道:“他心心念念要去,你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见识过了,也就踏实了。等他回来,我给他找事情做,拴住了,也就是了。” 窦妈妈愁眉道:“小姐赏他饭吃自然是好。只是我们家这个孽障,心眼子太过活泛。我也不知道给他找了多少活儿,没一件能做得到三个月的。” 怎么,竟是个冒险主义者,专门寻刺激新鲜的? 这次,沈濯真心地看着窦妈妈说道:“你放心,我必给他找一件最有趣的事情做。管保他一辈子都不腻。” 窦妈妈半信半疑。 楼下看着的仆妇们忽然跑了一个上来,恭敬禀报:“城门那边来了几辆车,看着像是合家入京的。已经去了人打探。” 沈濯忙道:“做得好,快去准备着。” 一边自己也收拾了衣衫,又让六奴帮自己整装。 玲珑笑了起来,也为着让沈濯打起精神来,忙打趣道:“少见我们小姐这样紧张。只是见幼年的旧友,又不是要见王母娘娘,哪儿就至于了?” 能不紧张么?! 那是原主除了月娘之外最为亲近的闺蜜! 虽说已经分开了三四年,可毕竟小时候天天在一处玩耍。那穆小姐还比自己大两岁,怕是许多事情都能看在眼里…… 沈濯的脸上仍旧有一丝紧绷。 一时外头已经有人报:“正是穆家来了。” 沈濯裙角一甩便急步下了楼,玲珑忙把帷帽递过去:“小姐!” 沈濯忙又站定,戴好了帷帽。 下得楼来,走在路边,只见那边一行十来个人已经到了跟前。 当先的是两匹高头大马,上坐着的两个人,显是一主一仆。主人家三绺长髯,浓眉星目,姿容俊美,温和儒雅。另一位则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仆,一身青衣,面容愁苦。 后头跟着三辆骡车,显是家中的女眷们。又有几匹长行的骡马驮着行李箱子等物。最后是两匹蹇驴押队。 窦妈妈上前一步,朗声问道:“前头可是益州穆大人?” 那长髯男子抬手捋了一下胡须,呵呵地笑了:“这就是我沈兄的令爱千金了?多年未见,可长成了啊!” 沈濯紧张穆婵媛,却不紧张这一位,微笑着往前也踏了一步,屈膝行礼:“穆伯伯,远路辛苦了。侄女拜见。” 第六十一章 穆在渊(修) 穆跃,字在渊,徐州人。 建章十一年,得时任益州刺史沈信言的赏识,越级拔擢,从一个小小的七品录事参军,一跃成为从四品下的益州长史。 所以沈、穆两家是极好的关系。 在益州时,沈刺史家唯有独女,穆长史家也唯有独女。 益州大富,不知多少人想要塞几个姬妾进二人的府邸,偏沈刺史和穆长史都是“不纳妾”主义者。倒也成了益州的一件趣谈。 待沈信言以低两阶之衔入京,益州颇有些风言风语,说沈刺史必是得罪了什么人。 穆长史不以为然,依旧与自己的伯乐密切往来。果然不久之后,沈侍郎在京中轻轻几句话,穆长史便成了穆别驾。 这一级跳得轻轻松松、从从容容。不过是不忘旧友,便成了益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众人暗暗心惊,对穆别驾的识人之能刮目相看。 别驾任满,吏部考评给了个上上。 皇上不知怎么就看上了穆别驾,竟是绕过所有阁臣,直接命吏部:“此人才干优长,见识不凡,日后可为吾儿良佐。不要在地方蹉跎了,进京历练吧。明年太子开府,詹事做不了,少詹事应该差不多。先来,来了再说。” 穆大人春风得意马蹄疾,三日便交接完成,出发进京。 一路急行,直到了京郊才缓下来。 前日到了离京三十里时,穆大人不仅不再催着赶路,还直接住进了洪福寺。 便是在那里,穆大人令女儿给沈濯写了信。然后一家人开始沐浴,礼佛,休憩。 今日清晨一个五鼓,精神奕奕地进了长安。 穆在渊看着小小的沈濯,笑容满面地从马上跳了下来,走过去,点了点头,温和问道:“你爹爹不在家,怎么令堂没有跟你一起出来?一个人上街,怕不怕?” 沈濯淡淡地笑:“穆伯伯都忘啦?当年我和穆姐姐才七八岁,一座益州城,我们俩跑来跑去的,也不过跟着几个丫鬟而已呀!伯母和姐姐呢?” 穆在渊捏着胡子呵呵地笑,带着她一路走过去:“她们在车上。” 沈濯到了第二辆车前,伸手敲敲车窗棂:“钟伯母,穆姐姐,你们好呀!” 穆在渊的夫人钟氏的圆圆笑脸从帘子后头露了出来:“濯姐儿,可算是又见着你了。” 穆婵媛的声音娇娇地躲在钟氏身后:“好妹妹!” 穆在渊笑着插言:“这是大街上,看人家笑话。婵儿想念你,等不及,非要让你来接她。你们不如去你车上好生聊聊吧。正好带你去我们家看一眼,认认门。” 沈濯含笑答应。 果然穆婵媛也戴着帷帽从车上下来了。 穆婵媛的身高体型都随父亲,高挑纤瘦,声音温柔娇弱:“我好想你呀!” 两个小娘子的手紧紧地搭在了一起。 沈濯满脸惊讶:“穆姐姐,你长高了好多哦。快来。” 两个人各自带着丫头爬上了沈家的马车。 摘了帷帽,沈濯“哗”了一声,扑上去就抱住了穆婵媛:“婵姐姐,我也好想你!” 清秀娟丽的穆婵媛拍了她一下,掩着嘴笑:“还是跟小时一样,见了人就扑。” 沈濯坏笑着地伸手去捏她嫩嫩的脸:“我呀,只扑漂亮姑娘!” 穆婵媛一声惊呼,便也伸手去呵她的痒:“小坏蛋!一点儿都没变!” 两个姑娘闹作一团,似是瞬间就没了这四五年的距离。 沈濯尽量地模仿着原主记忆中的样子,嘁嘁喳喳地问个不停:“你们不走了吧?怎么那么突然就要进京?穆伯伯告诉我爹了吗?我不记得你们在京里有亲戚,这回要住在哪里?明儿你都收拾好了,我给你下帖子,你来我家好好玩!” 穆婵媛笑着打量她:“真别说,我们微微真的长大了。我看你比先可是懂事周全多了,比我十二岁的时候呀,强了一大截!” 沈濯谢她恭维,两个人凑在一处说起了别后情景。 车子一路摇摇,忽然停了下来,外头窦妈妈平声禀报:“小姐,穆府到了。” 两个人依依不舍。 但穆家刚刚进京,穆婵媛须要帮着钟夫人收拾宅院。 沈濯“只得”告辞:“好姐姐,我家最近也有些事情。等完了,我请你和钟伯母一起去我家坐坐,你可要赏光啊。” 穆婵媛笑眯眯地答应下来,搀着同样笑眯眯的钟氏进了宅院。 坐了大半天车的脚自然是有些酸疼的,钟氏却顾不上。一只脚刚刚迈进门槛,脸便偏了过去看着女儿,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穆婵媛抿唇微笑,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似乎在打量新家的景致,轻声回答:“不如小时候可爱。” 钟氏的眉心蹙了起来。 穆婵媛又垂眸下去看脚下的石子甬路,低声再续一句:“幼弟刚刚夭折,母亲缠绵病榻,父亲又不在身边。她再不通世事,可也就太蠢了。” 钟氏白了她一眼:“她倒是不蠢了,你怎么办?” 穆婵媛勾一勾唇角,虽然仍旧低着头,脊背却挺得笔直,信心十足。 府外,穆在渊和蔼地笑着冲着沈濯的车架挥手道别。 一旁,仆人又递了马鞭给他。 …… …… 沈濯坐回车里,揉着已经笑得发酸的腮颊,命人:“回府。” 玲珑看着她:“小姐,我们现在长寿坊,回崇贤坊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儿。” 长寿坊与崇贤坊东西平齐,顺着坊街过去就是。 沈濯有些发愣,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呵呵地笑了:“你这丫头,倒是会找机会。长寿坊北边就是怀远坊,然后就是西市了吧?” 玲珑眼巴巴地看着她:“刚才已经敲过了午时钟,西市已经开市了。” 长安的东西市仍旧延续前唐的规矩,午时开市,酉时闭市。 沈濯惦记家里病着的罗氏和韦老夫人,便是有这样绝佳的机会,本也不想在外头多做耽搁的。 偏玲珑提起,沈濯也就动了心,敲敲窗户:“窦妈妈,我们现在回去,可还赶得上午食?” 窦妈妈愣了一愣,会意过来,笑:“怕是赶不上了。大厨房也不如原先便宜,不如我们在外头买些吃的吧?也给老夫人和夫人带些回去。 “小姐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说完,吩咐车夫:“转路,去西市。” 车夫答应得又脆又响,跟着的仆下们也忍不住低声开心议论。 玲珑一声欢呼,被沈濯一眼瞪得缩了回去,双手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 第六十二章 周小郡王(修) 沈濯被大秦朝的西市惊呆了。 一间间商铺鳞次栉比,一声声叫卖此起彼伏,更不要说那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 “刚开市不久,车马进来容易。等一会儿咱们出去的时候,大约正是人多之时,怕就难了。” “是是是!所以窦妈妈您安排了车夫且在外头喝茶嗑瓜子儿等咱们。小姐小姐,您看那边的那个人!他的鼻梁好高!眼睛是蓝色的耶!” “大惊小怪!你莫要太高声,看人家笑话咱们没见过世面!” “我本来就没见过嘛!光听着说,我还没机会来逛过西市呢!不过小姐,你们刚回京那会儿,大老爷必是带你和夫人来逛过了吧?” 沈濯一直弯着嘴角地听着窦妈妈和玲珑小声嚷嚷,此时方略略点了点头。 街上的铺子各行各业都有,衣食住行,甚至还有邸店食肆。 玲珑好奇,拉着沈濯一间一间地逛过去。 沈濯不由怀念起了前世周末法定的“逛街”节目,又想纵容丫鬟,慢慢地也起了欣赏之心。 路过一个简陋的食肆,沈濯眼角的余光扫过店里短袄袴裤的三教九流,只觉得屋角一桌竟坐了两个穿长袍的人,怎么看都有些怪异。 她没多想,跟玲珑和窦妈妈低声说笑着,走了过去。 但那两个人中的一个顿时变了脸色。 “她怎么会在这里?!” 人渐渐多了起来,街上拥挤不堪。 后头跟着的仆下们见沈濯已经被撞了两三回,忙悄悄地拽窦妈妈:“逛不得了!二小姐一向娇气,一会儿闹起来。有了不是,都搬在咱们身上。” 沈濯也听见了这个话,踮脚往前瞧瞧,恰看见了一家酒楼,遥遥指了过去:“我们本也是饿了来用午食的。便去那家吃吧。你们去看看还有没有雅间。” 窦妈妈开心地笑了:“我们小姐果然是最守规矩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前头一家店铺里头伙计和客人吵架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这香粉以次充好,凭什么不给我换?!” “你又不是在我家买的我凭什么给你换?!” “刚才我一进来问是不是你家卖的你都承认了!” “我什么时候承认了?我不过是说外头盛香粉的盒子看着像我们家的。” “你!你强词夺理!” “是你无理取闹好不好?” 既然是吵架,难免会有些不可控的情形发生,窦妈妈下意识地就要护着沈濯加快脚步。 沈濯却停了下来,皱起了眉头:“这声音听着耳熟。” 玲珑眨了眨眼睛:“有些像是朱家表小姐。” 朱冽? 她可不是个会吵架的人…… 沈濯一边想着,一边转身朝那店铺走去。 一句话飘了过来:“就您这样的大脸,谁家的香粉擦上去也显不出娇嫩来!别怨人家香粉了,照照您自个儿吧!” 伙计说得尖刻恶毒。 沈濯脸色一变。 这可戳到朱冽心口上了! 一个少年气急败坏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你他妈的!你敢骂小爷的妹子胖!” 接着便是“砰”地一声! 哟!看来朱凛也在。 还打起来了? 沈濯心下一松,放慢了脚步,索性站在店铺门口的人群里看起了热闹。 清江侯朱闵虽有姬妾,但府中三子一女,都是罗夫人所出。 长子名朱凛,长女名朱冽。 朱闵喜爱女儿,偏生罗夫人后头又连着生了两个儿子。 朱侯爷伐开心,所以两个小儿子,一个叫朱减,一个叫朱净。 今日和朱冽同来的,想必就是那位小侯爷朱凛了。 沈濯上次与他见面,还是去岁新年拜年时—— 也不知那个小胖子是不是长成了大胖子? 她这里正胡思乱想,脂粉铺子却已经乱做了一团。 店伙计被从柜台里生拽了出来,衣裳扯破了,嗷嗷哭喊:“杀人啦……” 一嗓子没嚷完,便被沙包大的拳头叮咣砸了下去。 朱冽那闹事儿只嫌不大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响了起来:“不承认还不好办?来人,给我砸了这家店!” 一时之间,伙计的惨叫声,各种瓷器砸在地上的脆响声,还有周围看热闹人群的哄笑声,吵做了一团。 里头似是有个人温声劝了几句,朱凛放开了那伙计,哼道:“郡王讲情,小爷我今儿放你一马!”说着,似是又踹了一脚,那伙计又惨呼了一声。 便有小厮随从出来轰看热闹的人群:“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无良商家假货骗人,周小郡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看什么看?!” 周小郡王? 那是谁? 沈濯跟着人群往后退了一步。窦妈妈和玲珑等赶紧挡开推推搡搡的闲汉们。 店门处走出了三个年轻人来。 最前头的自然是朱冽,穿着男装胡服。 后头跟着一个大大咧咧的胖子,一眼看去,简直就是一个小号的清江侯爷。唯有一双杏眼,跟罗夫人和朱冽一模一样。 朱凛那一脸见谁都想揍的混蛋架势,沈濯瞧着不禁莞尔。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潇洒俊逸的年轻公子。 这公子低头迈出门口,抬头看路,露出来一张祸国殃民的俊脸。 周遭一片抽气声。 尤其是女子们。 沈濯的胳膊有些疼——是看傻了眼的玲珑掐的。 这就是周小郡王? 沈濯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他。 少年长身玉立。 一张脸好看得令他周围所有人都面目模糊起来。 唯一能看清的,就是他的一双眸子。 闪耀,灵透。 笑起来弯如初月,薄怒时亮似寒星。平时不言不语时,又好像幼兽一般,湿漉漉惹人怜爱。 少年的线条很好,看着腰臂处的轮廓,就知道必是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紧致身材。 沈濯有些失神。 对着这位周小郡王,沈濯终于暂时忘却了现世的糟心事儿,前世单身汪的狼女属性悄然萌发。 她有点儿想入非非……正在琢磨人家的泳装照…… 咕咚一声。 嗯,这是玲珑在咽口水。 沈濯有些羞恼。 因为自己也想咽口水,但是让窦妈妈和玲珑听见该怎么办?! 然而窦妈妈忽然上前一步,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接着,街上一阵喧闹:“武侯来了!巡街的武侯来了!” 还没走掉的朱凛和朱冽相似的胖脸上,那双相似的杏眼,同时露出了相似的惊惶。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周小郡王。 一身白衣的周小郡王正在把玩一把象牙骨的折扇,笑容清浅,自在从容。 第六十三章 你不方便(修) 西市上维持秩序、纠察治安的武侯们来了,挎着唐刀扶着帽子,跑得还挺快。 听完了窦妈妈的话,沈濯有一瞬间的不爽。 很想打人,很想亲手把那伙计暴打一顿! 武侯到了现场,一眼先看见了周小郡王。 这小子一身贵气,八成是兄弟们惹不起的角色。 武侯已经伸出来的手指拐了个弯儿就指向了店家,喝问:“怎么回事儿?这什么店?有喘气儿的没有,出来一个!” 店伙计也是刚刚才听见“周小郡王”四个字,也明白过来自己是惹恼了大人物了,战战兢兢地垂着手从店里抢了出来。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应声,便有一个平心静气的少女声音响起:“没什么大事,主人家管教奴才而已。” 众人的视线都转了过去。 说话的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素白绣如意云纹软缎短袄、鹅黄长裙,裹着素白羽缎白狐狸风毛大氅,戴着白纱帷帽。 小姑娘身姿端庄,声音清脆。 小姑娘像仙女一样。 周小郡王的眉梢挑了起来。 这小姑娘很沉稳。 他见过许多小姑娘,哪一个都没她沉稳。 表姐表妹,堂姐堂妹,甚至那些拐了弯儿的姻亲“姐妹”们,除了一个临波公主,加在一起都不及面前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沉稳。 真是好生难得。 周小郡王下意识地啪一声,打开了折扇。 另一边,朱冽已经惊喜地发现:“呀!表妹,怎么是你?” 沈濯冲着她微微颔首,偏头先低声吩咐了窦妈妈两句。 窦妈妈点头,忙上前,不动声色地塞了一个荷包给那武侯,笑得亲切:“我们家主子带着亲戚朋友来巡店。见着这伙计胡闹,没忍住脾气,教训了一顿。扰了街坊邻居了。您多担待,多担待!” 那边的店伙计一眼认出了窦妈妈,已经噗通一声软倒在地,口中还在喃喃:“窦妈妈……” 武侯巴不得没事儿,手腕一转便把鼓鼓囊囊的荷包收入了怀里,嗯嗯哼哼地,又发两句话:“以后动静小点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人命呢!没的给我们添乱子!” 窦妈妈笑着欠身,一路“好好是是”打发走了官衣们。 这边朱冽已经反应了过来,上前拉了沈濯的手,好奇回头:“这是你家的店?” 沈濯淡淡地看了那抖衣而颤的伙计一眼,吩咐:“关门上板。晚上自己去府里找三老爷。” 然后礼貌地邀请朱冽等人:“表姐,我在前头酒楼定了雅间,我们过去说话可好?” 众人进了酒楼雅间。 沈濯这才拿下帷帽,郑重与周小郡王和朱凛见礼。 朱冽介绍他们认识:“这是礼部侍郎沈大人的千金,我七姨母家的表妹,在家里排行第二。” “这是我哥哥朱凛。这是永安郡王。” 永安郡王长揖一礼:“在下周謇。” 原来这就是召南大长公主家的那位十七岁小郡王爷。 沈濯垂首行了常见的女子万福礼:“原来郡王当面,小女有礼。” 永安郡王看她的举手投足,眉梢又是一挑。 竟是标准的宫廷姿仪? 既非宗室勋贵,又非皇亲国戚,她从哪里学来的这套规矩? 朱凛看着沈濯的莹玉俏脸、璀璨杏眸,早就僵住了。被妹妹推了一把,才慌忙站直了长揖到地:“表,表妹。” 沈濯看着小胖子的尴尬样子,不禁扬起了嘴角,含笑屈膝:“表兄。” 两下里见礼毕,分宾主落座。 沈濯郑重开口致歉:“原不知家里的铺子这样荒唐。表兄表姐,郡王爷,我回家去定会详细告知祖母,给三位一个交代。” 周謇微笑时格外亲和:“不用算上我。阿凛要给妹妹讨公道,我是恰逢其会。素日都是好兄弟,帮个忙罢了。谁知你们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朱冽快嘴把事情告诉她:“我哥哥买了送我的。他一个男儿家,又不懂,听着人家说好就胡乱买下了。结果我一看,知道被骗了,就过来退还。你家伙计着实可恶,竟然矢口否认!” 朱凛憋得脸通红,半天才跟着妹妹的话,嗫嚅:“这都是小事……表,表妹,如今不方便,还是别管……” 不方便? 沈濯有些意外地看着坐立不安的朱凛。 周謇会意,捏了捏扇柄,字斟句酌:“前日听说,沈侍郎夫人身上不大好?” 沈濯醒过味来。 看来,承儿的事情,京城消息灵通的人家都知道了。 这个时候,若是自己回家说在西市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怕是首先要交代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跑到外头闲逛。 若是没有合适的理由,说不定还会招来家中长辈的训斥。 ——没看出来,这位圆圆的大表兄,还挺会体贴人。 沈濯忍不住多看了朱凛几眼。 朱凛脸红得整个人都已经快要烧起来了。实在坐不住,蹦了起来,一把抓住周謇:“周兄,我们外头吃酒去!” 连告辞都没跟沈濯说一声,拖着周謇就出去了。 周謇哪里有他的力气大?也来不及多说,只得冲着沈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当做道别。 朱冽在一旁看傻了眼。 自家哥哥这是害羞了? 可他什么时候这样害羞过? 他从来都是不要脸的好吗? ——他就没有过脸这个物件儿好吗?! 沈濯也被朱凛和周謇的突然离去搞得目瞪口呆。 倒是窦妈妈长出了一口气,笑着上来道:“既然如此,两位小姐看看用些什么午食呢?” …… …… 回到沈府,沈濯先去了桐香苑,将今日之事细细都禀报了,又委婉劝韦老夫人道:“三叔是个正经的君子。那些铺子里的掌柜伙计要算计他,不免欺之以方。三叔回来,怕是要为此事生气呢。” ——您可别因为此事训斥沈信行! 韦老夫人关注的重点完全不一样。皱眉半晌,问甘嬷嬷:“玉露不是嫁了?嫁给了谁?你说过一回,我忘了。” 甘嬷嬷看了沈濯一眼,轻轻叹了一声:“就是脂粉铺子掌柜家的小儿子。” 窦妈妈垂眸站在一边,不作声。 沈濯心里一动,不由睁大了眼睛看向甘嬷嬷。 怎么,怎么会牵扯到玉露身上?! 韦老夫人拍拍有些呆滞的沈濯,无言摆手,让她去了。 沈濯出了院子,才拉着窦妈妈低声问道:“今日在西市时,你如何不告诉我?!” 窦妈妈轻喟:“小姐,咱们家的脂粉铺子在西市开了一二十年,也没出过这样的纰漏。他们多亮的眼睛?满京里的达官贵人,他们怎么谁都不惹?偏偏要惹到清江侯府头上去?这不是伙计贪赃,这是玉露在欺负您的亲戚。她就是冲着您来的。” 沈濯沉默了下去。 已经谁都敢来欺负我了么? 第六十四章 回府 沈信言简直是一路飞回来的。 沈承意外夭亡的事情自然是早就给他去了信。 这些日子正是他最忙的时候,在两道间来回奔走。 家信辗转到他手里时,已是事发三天之后。沈信言早已一身疲惫,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当即便晕倒在地,起了高热,昏迷了整整两天。 待到醒来,他却再也等不得了,匆匆交代了一下公事,当日便打马上路。 五天的路程,他不眠不休,只用了三天就跑了回来。 日头刚刚过了头顶,沈信言终于到了沈府门前,一向的谪仙姿态已经荡然无存。 人困马乏。 滑下地来时,双股战战,一步都再也挪不动。 长随郑砚忙跳下马来扶住沈信言,扬声喊人:“快来扶一把,大老爷回来了。” 门房的人听见声音,连忙开大门奔了出来,一边上来人搀了沈信言,一边就有人飞跑着去上院、桐香苑、朱碧堂和如如院报信。 沈濯得了信儿,心里先是一阵紧张。 虽然说已经穿过来了半年多,但毕竟自己是个假女儿。听说这个爹是极其疼爱女儿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现…… 六奴等人快手快脚地赶紧给她梳妆好了,秋嬷嬷也撑着病体来看她:“小姐往日里在老爷跟前爱撒赖,今日可不行。老爷不定多伤心呢,夫人又病着,小姐要懂事些,不可惹老爷生气,不可多提起家里的烦难,老爷一个人在外头,不容易……” 沈濯的忐忑被秋嬷嬷的唠叨冲淡了许多,扯扯嘴角,点头一一答应了,又安慰她:“嬷嬷病着,回去歇着吧。我会好好跟爹爹说话,再不胡闹了。” 秋嬷嬷欣慰极了:“我们家小姐长大了,老爷见了会高兴的。” 风尘仆仆的沈信言直接吩咐人抬自己去桐香苑。 沈老太爷等正中下怀。 上院里说话,必定都是男子。沈信行今日国子监有事,说了不回来。只有沈老太爷和沈信诲,没人在中间打那个一本正经的岔,他们爷俩十分担心沈信言会一如既往——把老爹和大兄弟用气定神闲的言辞噎死。 但在桐香苑里,当着韦老夫人,也许还有罗氏、沈濯,依着沈信言的个性,应该会给沈老太爷留点儿面子。 韦老夫人看见形销骨立的长子被抬进了房,眼泪根本就止不住,哗哗地流。 沈信言从来都是整洁的,丰神俊朗的,气定神闲的,温言微笑的。 可现在,那个眼窝深陷、憔悴支离的人,还是自己心爱的长子么? “大郎,母亲对不住你……” 韦老夫人放声哭了起来。 她才是最自责的那个人。 沈信言临走时,郑重托付的人,是韦老夫人。 罗氏根底里的脆弱,沈濯被惯坏了的骄纵,沈承又那样年幼聪明。 沈信言认真地对韦老夫人说过:“这府里是母亲的天下,儿子就把她们交给您了。” 可她却没保护住长子这唯一的血脉传承。 韦老夫人哭得肝肠寸断。 沈信言挣扎着从绳床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地举手加额,撩衣下跪,恭敬叩头,行完大礼,扶着甘嬷嬷的手费力地在矮榻上坐好,方淡淡开口:“母亲,父亲就要来了。您不想先告诉我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韦老夫人这才连忙擦泪,半晌,止住悲声,简略地把家里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顿了顿,轻声道:“承儿之死必有内情。” 沈信言眉梢一动:“母亲没有查?” 韦老夫人通红的眼角终于缓了三分:“微微在查。” 微微?! 沈信言愕然。 甘嬷嬷看了外间一眼,悄声道:“这半年借着府里七事八事,二夫人换了院子里不少人。就连看门的四个,都被换掉三个了。老夫人虽然也在查,却还不如二小姐的人手自由……” 沈信言垂眸下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甘嬷嬷道:“两三个月前换了一个,哥儿去后第二天换了一个,昨日换了第三个。粗使的婆子媳妇,陆陆续续也换了三四个了。” 沈信言终于冷淡地笑了一笑,点头道:“没关系,不急。” 寿眉站在门口守着,耳边把里间三人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咬了咬唇。 看来那件事,老夫人早就知道了,自己不如都说了罢…… 她正想把黄芽叫过来代自己守门,就见外头人小跑着过来:“老太爷和二老爷来了。” 只好暂时作罢,向内禀报:“老太爷和二老爷已经到院门口。” 沈信言扶了甘嬷嬷的手站了起来,对韦老夫人简单地安慰了一句:“有儿子在,母亲放心。” 一句话,韦老夫人的老泪又掉了下来。 她拿着帕子擦泪的工夫,沈老太爷和沈信诲已经匆匆地走了进来。 沈信言站在堂屋门口,双手拱起,一揖到地,口称:“见过父亲大人。”接着掀起长袍下摆,双膝跪倒,一板一眼地行了叩拜大礼:“父亲大人安好,儿子沈氏信言有礼。” 沈老太爷受宠若惊,站在那里有点儿上不上下不下的,半天才忙挤了个笑脸:“免礼免礼,起身起身!” 沈信言依言起身。 沈信诲被他堵在门外,只得也依着他的做派,行弟弟见兄长的大礼:“见过兄长。兄长安好。” 沈信言看着他在堂屋外头、台阶下面、院子土地上行了叩拜之礼,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二弟好,二弟辛苦了,请代问二弟妹好。你大嫂病倒,多烦二弟妹理家了。” 沈老太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长子逼着次子在院子里当着下人的面儿跪了一跪,禁不住沉了脸色:“大郎,你在做什么?” 沈信言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父亲大人觉得我在做什么,我就是在做什么。父亲大人不妨明言,我究竟是在做什么,做的哪里错了?” 什么爷娘,什么崽子。 忽然联想到沈濯那一身惹人厌的做派根本就是沈信言的翻版,沈老太爷哼了一声,甩了袖子进了里屋,自顾自捡了上首坐下,不说话了。 沈信言跟在沈老太爷的身后进屋,恭敬地站在下首,叉手垂首不语。 沈信诲站起来,有些晦气地扫了扫自己的衣襟膝盖,也进了屋。 罗氏起不了身,没来。 那沈濯呢? 第六十五章 跟我来 当着韦老夫人,沈老太爷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摆些威风出来。 他看着沈信言开口说话,习惯性地带上了三分嫌弃:“都知道你急。却也不能这样进你娘的屋子。她还病着呢?” 沈信言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嗯,是有些脏。 韦老夫人这才发现长子衣衫纠结,忙命甘嬷嬷:“那边屋里就有大老爷的旧裳,你去服侍了他梳洗来。” 甘嬷嬷答应着扶了沈信言挪出门。 寿眉有眼色地上前搭手。 甘嬷嬷便又命黄芽:“给老太爷和二老爷上热茶,顺便去大厨房说一声,给大老爷弄些热汤热水的吃食来。” 沈信言没有做声。 进了东隔间,寿眉抬眼看了看外头,轻声开口:“大老爷,二小姐命奴婢做了件事。” 甘嬷嬷手一顿,看了她一眼。 沈信言自己却没有停手,只管低头解了衣衫,平声道:“继续。” 甘嬷嬷便出门,命外间门前的小丫头:“傻了?!去打热水来啊!” 寿眉低声快速将沈濯命自己做的事情都说了,又道:“……今晨如如院说二小姐有些着凉,没过来请安。奴婢悄悄问了,说是——二小姐昨夜一宿没睡,四更开始,便在窗下写字,朝食、午食,都没有用。” 沈信言的手指终于颤了颤。 寿眉偷眼看了看他。 沈信言低下头,表情模糊,然而,一滴泪,啪地一声落在了正在系衣带的手上。 寿眉自己顿时也红了眼圈儿,低下头去吸了吸鼻子。 甘嬷嬷亲自端了热水进来,肩上搭着手巾。 寿眉忙过去接了铜盆,在盆架上安放好。 甘嬷嬷便给沈信言拧手巾递了过去。 沈信言不接,自己弯腰向盆里捧水洗脸,双手盖在眼上,许久,放开,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然后仔仔细细洗干净了手脸,从甘嬷嬷手里拿了手巾擦干。 冲着寿眉指了指自己的领子,点头示意。 寿眉忙上前去给他整理衣领。 沈信言便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寿眉心领神会,听完了,只一颔首,退开了半步。 甘嬷嬷在旁边,欣慰地弯了弯眉眼。 沈信言回到韦老夫人跟前,安稳跪坐好,抬起眼来,平静地看着沈老太爷。 沈老太爷清了清嗓子,低沉开口:“承儿的事情,我回来之后立即便去查了。确定是意外无疑。那个王妈妈,怕是不小心摔了承儿,料定自己活不成,所以自尽的。只是这种贱婢,绝不能便宜了她!大郎告诉你媳妇,须得把这个贱婢一家子都给我发卖了!” 沈信言看着沈老太爷,眼睛渐渐地眯了起来。 沈老太爷被他看得不自然起来,挪了挪身子,肩膀又绷得紧了些。 “父亲,沈承是您唯一的孙儿。” 沈信言说完这句话,停了下来。 沈老太爷的脸孔有些发青。 沈信言转开了目光,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又过了一会儿,方道:“儿子想听听,您是怎么查的。” 沈老太爷拧眉看他:“还能怎么查?自然是命你弟媳将当日所有人的行踪都查了一遍。现场的确没有旁人,那还能是怎么回事呢?当然就是意外了啊!” 正说着,院子里有小丫头的声音响起:“二小姐来了?” 众人的声音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窗外。 沈濯来了。 寿眉连忙走去,亲自给沈濯掀帘子。 沈濯定定地站在门外,双手在白兔毛的暖手笼里狠狠交握,脚上却像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寿眉看着她木愣愣的样子,心头一酸,上前扶她的手:“二小姐,您快进来,外头冷。” 沈濯这才动了动胳膊,拖起步子,往门槛里艰难地迈了一步。 寿眉伸手去搀她,脸一侧,却在她耳边低声道:“大老爷说,现在就好。” 沈濯瞪大了眼睛,慢慢转头看她。 寿眉几不可见地轻轻颔首。 沈濯肩背一松,心头重负卸掉了一半。 沈信言,真的是完全站在自己和罗氏这一边的,没有什么“家丑”什么“孝悌”…… 头上的眩晕过去,沈濯重新挺直了身子,目露寒光! 就是现在,就在今天! 既然他发了话,那就来吧! 沈濯偏头看了跟着的六奴一眼。 六奴平静地后退半步。 “爹爹……” 沈濯不再憋着,放声哭喊了出来。 这一声,听得屋里韦老夫人和沈信言身子一抖。 韦老夫人的泪水唰地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手帕一下子捂住了嘴:“我可怜的微微啊……” 沈信言扶着膝,吃力地站了起来。 沈濯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屋里。 那个人,那个穿着白色棉布大袖道袍的男子,那个温润如玉、含泪看着自己的人…… 沈濯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凭着原主残魂的那一点孺慕本能,几步扑了过去:“爹爹,爹爹!弟弟,弟弟没了……弟弟,承儿,没了……” 沈信言一把抱住女儿,再也忍不住,泪水砸了下来。 沈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信言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她,与以往一般无二:“微微不怕,爹爹在,有爹爹,都有爹爹呢。” 沈濯打着嗝儿,抽抽搭搭地站开了些,这才歪歪斜斜地与他见礼:“爹爹远路辛苦,女儿给爹爹请安,爹爹万福。” 沈信言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目露惊奇。 沈信诲暗地里嗤笑,忙插言道:“母亲大人给姐儿们请了一位女教习,乃是宫里出来的三品女官。如今濯姐儿和溪姐儿的规矩都好得不得了……” 沈濯根本就看不见旁人一般,敷衍完了礼节,立即便拉着沈信言絮絮地说了起来:“爹爹,娘病了,病得好重…… “弟弟没了,他们就都欺负我们俩…… “祖母前儿还被人泼了一身的茶…… “爹爹,簪姐姐之前险些害了我的性命去…… “小鲍姨娘还在她院子里骂我,咒我和弟弟都是短命鬼丧门星…… “爹爹,爹爹,你可回来了!” 沈濯说着说着,又放声大哭起来。 沈信言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看向沈信诲:“二郎,可有此事?” 沈濯忽然一拉他的手:“爹爹,你跟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竟拽了沈信言便往外跑。 沈信言,竟也就半推半就的,跟着她出屋去了! 沈老太爷和沈信诲目瞪口呆。 韦老夫人也就站起来:“甘嬷嬷,我们也跟去看看。” 第六十六章 供盘 沈老太爷心头不安,也站了起来,向窗外望去,有些不确定:“微微这是要干嘛?难道还想去花锦院里抓小鲍氏骂人的场面吗?” 这也太孩子气了。 韦老夫人不理他们,自顾自往外走。 沈老太爷和沈信诲对视一眼,都觉出了不对劲儿,赶忙也抢了出去。 沈信诲更是放心不下,一路疾行追着沈信言父女下去了。 花锦院门口。 一路奔跑,沈濯心里那把仇恨的火苗再也压抑不住,一双眼睛早就红得血一样。 沈信言觉得不对劲,一手挽住她,轻声道:“微微,别急,别冲动……” 可这个时候的沈濯,力大无比,一把便甩开了他的手。 花锦院的大门是虚掩着的,沈濯狠狠地推开便闯了进去,长驱直入,直奔小佛堂。 后头的丫头婆子跟着她后头拦着喊:“二小姐,二小姐留步!我们姨娘禁足,不让外人见的!” 小佛堂里,小鲍姨娘刚听着小丫头气喘吁吁地来告诉她沈信言回来了,沈濯正拽着沈信言往花锦院来。心里一突,便觉得不妥,忙一把端了供桌上的果盘,塞了小丫头手里:“去,到外头,藏了。” 想了想,盯着小丫头,眼中杀气闪过,咬了咬唇,跺脚道:“你快跑,别让她们抓住!”又急忙伸手从果盘里头掏摸了一阵,回手把东西塞了自己怀里。挥手却令小丫头快去。 小丫头懵懂,却还是听话地赶紧捧着盘子从后头绕了出去。 沈濯已经到了小佛堂门口。 沈信言双手负在身后,迈着方步往里走,眼底一片冰寒。 小鲍姨娘在沈濯抬脚的瞬间一把拉开了小佛堂的门:“二小姐!” 沈濯的右脚在空中顿了顿,放了下来:“小鲍姨娘。” 小鲍姨娘刻毒地盯着沈濯,咬着牙根,声音阴冷:“二小姐,你还没折腾够么?我簪姐儿去了归海庵,你弟弟没了性命,老夫人和你娘病卧在床——你还想怎么折腾?是要轮到溪姐儿和佩姐儿了,还是轮到你爹和你祖父了?!” 丧门星! 就差指着沈濯的鼻子这样骂了。 沈信言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听着。 小鲍姨娘抬起头来,看见了他,哼了一声,轻佻地笑了起来:“哟!我说这么大的胆子呢,闯到我这里来撒野。敢情是靠山回来了!也对,你爹是大官儿,一家子从老太爷到三老爷,都得仰他的鼻息过日子!你可不就能在家里无法无天了!” 说着,却恶狠狠地凑到沈濯眼前,口齿清晰地咬牙骂道:“短命鬼!” 沈信诲后悔了。 自己来得有点儿早。 他喘着气跑到沈信言身边时,正好听到小鲍姨娘的这三个字:“短命鬼!” 沈信言偏头看了他一眼:“二弟,一会儿别不承认啊。” 沈信诲装糊涂,摸着头:“啊?承认什么?” 那边沈濯狞笑一声,赤红着眼睛,再次抬起了右脚:“我可不是短命鬼,我是索命鬼!” 一脚狠狠地踹了过去! 沈濯这半年跑跑跳跳得多,又吃得好,个头儿窜了起来。 偏小鲍姨娘的身材十分小巧,也就比沈濯高一头的样子。 沈濯这一脚,正正地蹬在小鲍姨娘的小腹上!力道之重,小鲍姨娘直直地飞了出去! “啊”地一声惨叫! 几乎与沈簪那晚同一个姿势,狠狠地撞在了供桌之上! 供桌三晃两晃,上头供着的瓷佛像便倒了下来,滚到地上。 啪一声,碎了。 这一脚,好大的力道…… 沈信诲先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顿时急了:“沈濯!你疯了!?”几步跑了过去,忙把小鲍姨娘扶了起来:“你怎么样,怎么样?” 小鲍姨娘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几乎要吐血,忽然抬起头来,手指颤抖着指向沈濯:“你,你那天晚上……” 你是踹过簪姐儿的! 簪姐儿没说谎! 沈濯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她,眼睛连看都没看供桌,问道:“小鲍姨娘,供桌上的供盘呢?” 小鲍姨娘脸色大变,手指倏然缩了回来,整个人都蜷到了沈信诲怀里,气势矮了下来:“什么供盘……我只是念经,不用供盘……” 沈信言慢慢地踱了进来:“有佛像,有香炉,有木鱼,有经卷,有蒲团。礼佛的用具,一整套都全了,怎么会没有供盘?没有供盘,这供桌上空着的这一大块,是做什么用的?” 沈信诲感觉到了怀里的小鲍姨娘在瑟瑟发抖。 不由自主地推开了她,沈信诲心惊胆战地盯着小鲍姨娘的眼睛:“你供桌上到底有没有供盘……” 或者说,你供盘里,是不是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 外头一阵扰攘。 韦老夫人和沈老太爷来了。 众人的目光都朝外看去,唯有小鲍姨娘,趁着众人回头,自己却悄悄地越过沈信诲,看向小佛堂的后门。 后门没有半点声响。 供盘的事情,沈濯是怎么知道的? 小鲍姨娘边想,边下意识地回头,却发现沈濯的目光,牢牢地盯在她脸上。 小鲍姨娘打了个寒战。 沈濯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 沈老太爷进门便吼了起来:“沈濯!你到底还要闹成什么样?前天刚砸了春深斋,今天又来砸花锦院!你到底跟二房有什么仇?” 沈濯慢慢地回头看他,血红的双眼渐渐恢复原状,讥诮一笑:“祖父,你说我跟二房有什么仇?” 沈老太爷噎住。 生死大仇啊……沈簪差点儿杀了她…… 那也是你欺压沈簪在先! 一转念,沈老太爷便换了气恼神情:“一事因,一事果!不是你先起头儿不尊重你长姐,她怎么会被你逼到那种地步?” 听到这里,沈信言抬头看了看沈老太爷的背影,闲庭信步一般,走到供桌侧面,慢慢地抬起脚来,踩住供桌的一边,用力。 哗啦一声,供桌倒了。上头的香炉、木鱼、经卷,稀里哗啦摊了一地。 沈信言不紧不慢地接着再往前走两步,伸手,把旁边设着的多宝架——架子上摆满了古董金玉——慢慢地拉倒。 乒乒乓乓,东西全都掉在了地上,碎的碎,扁的扁。 这是我的积蓄! 这是我的古董! 这一架子宝贝,值一百多贯! 沈信诲已经出离愤怒了! 沈信言慢慢地走到沈信诲跟前,根本不看他那张已经扭曲了的脸,而是回头看着沈老太爷,气定神闲地问:“父亲大人的意思,就是我做了这样的事情,二郎就有了充分的杀我的理由?就能不受罚,不入罪,不抵命?” 沈信言的左手再次负到了身后,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侧面轻轻地搓着,勾起了一边嘴角:“那就让二郎试试。哦,簪姐儿是未遂吗?二郎也可以试试。” 第六十七章 玉蝉 沈信言的语速很慢。 慢得沈老太爷气得睚眦欲裂,却只会颤抖着手,“你你”了半天,也一句话都说不下去。 酷毙了老爸! 沈濯在心里彻彻底底地认了爹,而且,五体投地地崇拜! 深呼吸,沈濯的底气越发足了,转头冷笑着看向小鲍姨娘:“你不说,我也知道。” 站直了,扬声道:“玲珑!” 玲珑脆脆地答应一声,从后门慢慢地逼着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 小丫头满脸的恐惧,抖个不停的手里捧着一个果盘。 玲珑的身后,是窦妈妈。以及,如如院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 沈信诲大怒:“濯姐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如如院的粗婢们,也敢闯到这里来!” 沈濯冷哼了一声,不理他,疾步过去,一把夺过果盘,乱翻一通。 除了果子,什么都没有! 小鲍姨娘在沈信诲身后,隐晦地看了沈濯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沈濯变了脸,抬头去看窦妈妈,目露质问,却意外地正好捕捉到了小鲍姨娘的那一丝冷笑。 沈濯瞬间明白了过来。 小鲍姨娘猜到事情暴露了! 沈濯不动声色,依旧脸对着窦妈妈,却使了个眼色给玲珑:“你问出来的,就是这个供盘?” 玲珑会意,悄悄地退开一步,低下头,双眼悄悄地斜盯住了小鲍姨娘。 窦妈妈目光一闪,低头叉手:“正是。” 沈濯把盘子亮给窦妈妈:“为什么没有?” 窦妈妈脸上的表情有些急躁:“奴婢的确问出来了!” 沈濯冷哼一声,把盘子丢进了她的怀里,又转向那小丫头:“你为什么要把供盘拿出去?” 小丫头却一下子想到了小鲍姨娘从供盘里取出去的东西,越发地慌张了:“我,我,姨娘让我端出去的!” 小鲍姨娘大恨,尖声喊道:“果子不新鲜了拿出去换,有什么好问的?” 沈濯猛地回头看她:“那先前我问你果盘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承认有供盘?为什么不说拿出去换果子了?” 又喝问窦妈妈:“那两个贱婢呢?” 窦妈妈欠身道:“六奴姑娘正带人押着她们过来。” 韦老夫人疑惑:“什么贱婢?!” 沈濯一双杏眼里,瞬间都是泪,吸了吸鼻子,道:“祖母,一会儿我都告诉您!” 两个贱婢?难道是…… 小鲍姨娘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 沈信言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眼睛轻轻眯了起来。 沈濯回身看了玲珑一眼,玲珑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腰上。 明白了。 沈濯再次狠狠地盯着那个小丫头,满面凶残:“你给我说实话!刚才,小鲍姨娘都做了什么?你说实话,我做主饶你这一回;你要是敢糊弄我,等我弄清楚真相,我一定把你卖去矿上挖煤!” 小丫头被吓得战战兢兢地哭:“姨娘,姨娘她,姨娘她……” 小鲍姨娘的手不自觉地狠狠在腰间捂了一下,又赶紧拿开,尖声吼道:“贱婢,你敢胡说八道,我撕了你的嘴!” 沈濯的目光再次转向玲珑。 玲珑用力一点头。 看来,确定了。就是那里。 沈濯深吸一口气,转了过来,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小鲍姨娘跟前。 沈信诲下意识地退了开去。 沈濯高高在上地看着小鲍姨娘,冷哼一声:“你别怕,我还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亲手弄死你。” 沈信诲一听便急了,想要上前去推开沈濯。 他的手还没伸出去,就被沈信言一把狠狠攥住了胳膊。 “二郎,你想对我女儿动手么?当着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和我,的面儿?” 沈信言的语速仍旧不紧不慢,却把沈信诲的冷汗都说下来了! 沈濯看了自家老爹一眼。 沈侍郎一身家常旧衣,形容憔悴。可就那样淡淡地站在那里,却似天上谪仙,倜傥无双,强大无比! 退开半步,沈濯中气十足地出声喝道:“来人,给我摁住她!” 如如院的两个婆子响亮地应了一声,上前几步,一人一条胳膊就摁住了小鲍姨娘。窦妈妈犹嫌小鲍姨娘挣扎得太过厉害,上前一把拿住她后脖子的大椎位置,喝道:“别动!” 沈濯一指脸色已经完全变了煞白的小鲍姨娘:“玲珑,搜她!” 不知什么时候,玲珑已经站在了小丫头身边,侧脸用耳朵对着她,闻言,先冲着小丫头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然后方答应了沈濯一声:“是。” 走过去,轻而易举,从小鲍姨娘拼命挣扎的腰间,摸出了一块温润玉石。 一枚小小的,黄色的,和田玉蝉。 蝉首微昂,蝉须纤细,蝉翼翕张,栩栩如生。 小鲍姨娘一脸扭曲,冲着那小丫头破了音地尖啸:“贱婢!你出卖我!你一家子都不得好死!” 沈老太爷、沈信言和沈信诲都不认得那只玉蝉。 沈老太爷和沈信诲一脸茫然地对视。 只有韦老夫人,身子抖得几乎站不住,一双老眼死死地盯着玲珑手里的玉蝉,涕泪横流,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这是,承儿的?” 沈老太爷和沈信诲如遭雷击。 沈信言的身子也僵硬起来,面无表情地转向小鲍姨娘。 沈濯伸手从玲珑手里拿过玉蝉,转身呈给韦老夫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子冲着花园的方向,放声大哭起来:“承儿!承儿!姐姐给你报仇!” 韦老夫人拿着玉蝉,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走进小鲍姨娘,咬着牙问:“承儿临死,是我亲眼看见他拿着玉蝉去的花园。他死后,这枚玉蝉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你说,你是从哪儿来的?” 沈信诲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辩解:“她并不知道这是承儿的,只是丫头们在外头拾来,她看着好看……” 沈信言也上前半步,在他身后拉他。 沈信诲口中强辩着,下意识地回头。 沈信言面无表情,抬起手来,一个耳光,脆脆生生:“啪!” 狠狠地抽在了沈信诲的脸上。 花锦院里,鸦雀无声。 第六十八章 还有谁? 六奴带着一行数人疾步走了来。 沈濯远远看见,擦了泪,站起来,转身对着韦老夫人道:“祖母,孙女有事回禀。” 韦老夫人盯着小鲍姨娘,满腔恨意,闻言不得不转身,嗯了一声。 甘嬷嬷早就带着人端了椅子圆凳过来,就在小佛堂里设座,请众人坐了。 两个媳妇子,捆着手,蒙着眼,被推在地上跪倒。 沈濯站在当地,道:“承儿出事,我便令寿眉姐姐立即知会上下,有要出府的人,必须有二夫人的印信。结果,这两个人,贼眉鼠眼的,又不说是姨娘的命令,只说要回家。 “寿眉姐姐没空理她们,便锁了起来。后来忙忘了。我前几日闲下来,听见说,便提了她二人来问。 “谁知两个人就告诉我,是小鲍姨娘令她们跟踪承儿,趁着花园里没人的时候,用承儿胁迫,将她溺死在池塘里。 “然后怂恿着承儿上假山给我摘桂花,用石块砸了承儿的后脑,再把他推下假山…… “因为贪婪,她们拿了承儿手里的玉蝉。复命时被小鲍姨娘瞧见,便扣了下来,还放进了供盘里,说要——” 沈濯说到这里,气息不稳,双目再度赤红起来:“说要用承儿的性命做供品,请佛祖保佑沈簪早日回家,永享荣华!” 她拼尽了全力才没让自己往前走。 否则,她只怕是会直接把小鲍姨娘撕了! 韦老夫人全身不停地抖,泪落如雨。 沈信言轻轻地合上了双眼。 再睁开眼,仍旧是一片淡漠,看向小鲍姨娘。 小鲍姨娘仍旧被两个婆子抓着,这个时候脸色苍白,还残存着三分侥幸,尖叫:“污蔑!这是污蔑!我连院子都出不去,我怎么知道沈承什么时候去哪里?何况这两个媳妇子是我院子里的谁我都不知道,谁知道她们都做了什么?是不是你唆使了来害我的!” 沈濯却不打算跟她对质,狼一样的双眼直接看向沈老太爷:“请祖父裁处。” 沈老太爷县尉出身,这种事情哪里还看不出真假? 然而,这毕竟是鲍姨奶奶的亲侄女儿…… 沈老太爷有些犹豫。 沈信诲被沈信言打了那一个耳光,就知道这件事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沈信言向来以君子自况,在家事上从来都是劝众人难得糊涂、和为贵。沈信诲一辈子也没见过他动这么大的肝火。 但是沈信诲知道,如果自家这位长兄真的下了决心要做什么事情,以他的耐心和手段,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止得了。 表妹…… 表妹保不住了…… 沈信诲掩住左脸,低下了头。 小鲍姨娘希冀的目光从沈老太爷脸上掠过,看向沈信诲,见二人不约而同地避开,不由惨然一笑。 沈老太爷却生怕她这个时候再攀咬出个什么“旁人”,连忙开口:“这样大的事情,岂能听一面之词?濯姐儿不是说这两个媳妇子所为?那就问问她们!” 见那两个媳妇子仍旧戴着眼罩,皱眉道:“去了眼布,让她们好好说话。” 两个媳妇一听这话,慌得立即尖叫起来:“不用,不用!不要拿掉眼罩,让我们说什么,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信诲心中一动,抬头去看沈濯,眯起了双眼。 这个让人习惯了黑暗,然后用强光刺激眼睛的做法,是刑部的老手审问犯人时偶尔用到的阴私手段…… 这个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沈老太爷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却不甚在意,只管问道:“刚才二小姐说的你们也听见了,究竟有几分真假,你们不要怕,都说出来。” 这是在暗示这两个媳妇子翻供么?! 沈濯的浑身散发出的森寒,连沈老太爷都感觉到了,身子一抖,干咳一声,忙伸手捻须掩饰。 两个媳妇子早就吃够了沈濯的手段,连忙哭着承认:“一字不假。” 小鲍姨娘瘫软在地。 沈老太爷皱了眉,问道:“你们可知,虽然你们是受人指使,但杀人是你们亲手做的,一样活不成?” 两个媳妇子哭倒在地:“奴婢们咎由自取。” 小鲍姨娘的脸色终于完全灰败下来。 沈信诲试探着看向韦老夫人:“好歹不是她亲手做的……” 沈信言不说话,却扭过脸去,淡淡地看着他。 沈老太爷心内纠结,想了半天,道:“这个,毕竟是家丑……我和诲儿过几天要去一趟归海庵,不如,把小鲍氏也送了过去……” 沈信言忽然开口截断:“父亲大人,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您再从头说一遍?” 沈老太爷一噎。 沈信诲深深低下头去。 韦老夫人攥着玉蝉,紧紧贴在胸口,只说了一句话,四个字:“杀人,偿命。” 小鲍姨娘这时已经是破罐破摔,冷笑一声,别开脸,一字不发。 沈濯的目光转向沈信言。 沈信言淡漠地看着小鲍姨娘,忽然开口:“你说得倒也没错。以你一个小小的姨娘,别说还在院中禁足,便是放在外头,也未必能将此事做成。我来问你,你的同谋是哪一个?” 小鲍姨娘狞笑一声:“大老爷好算计,这个时候了,自然希望我多多地攀扯些人进来,你也好把人一网打尽是不是?你做梦!我便是有同谋,我也不会说。我要留着她,日后再算计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你的老娘!” 看见她怨毒的眼神,众人都不禁心里一抖。 沈信言却轻轻地扯了一丝笑出来,搓了搓手指:“我问你,不过是嫌麻烦。不过一件小小的杀人案,在我手里,难道还算得了什么不成?” 说着,抬头命人:“去请二夫人、鲍姨奶奶——哦,三夫人尚在月子里,不要惊动,把贝嬷嬷请来吧,也就够了。” 下人中有的还偷眼去看沈老太爷。 沈信言的声音却又轻飘飘响起:“父亲和我大半年不在家,这家里是不太像样了。母亲,须得整饬才好。” 众仆下一哄忙去请的请,传的传。 不过一刻钟,冯氏带着吕妈妈,鲍姨奶奶带着品红,贝嬷嬷与宝钿,都匆匆赶了来。 沈濯激动得热泪盈眶。 自己不敢动,动不了的那几尊大佛,都来了! 他妈的!我今天要好好地看着我家爹爹,审一场! 第六十九章 审一审,审一审 来的几人在路上便听说了花锦院发生的事情,俱各沉默下去。 因这小佛堂连着花锦院的正房,索性众人便都移了过去。 便在这过程中,沈信言携了沈濯的手,不动声色地轻声问她:“微微还查到了别的什么没有?” 沈濯没料到他竟能来问自己的意见,惊喜交加,忙低声告诉他:“有有有——” 沈信言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却不令她继续说下去。 沈濯会意,沈信言这是要一会儿让自己当着众人的面说。 深吸一口气,沈濯觉得斗志昂扬。 草草见了礼,众人落座。 沈信言淡淡地看了看坐在上首的沈老太爷和韦老夫人,拱了拱手:“我问案子,还请父亲大人不要动用威压,不然,事情就会再多一重麻烦。” 沈老太爷瞪起了眼睛,十分想要现在就发脾气。 韦老夫人低头看着自己袖子上的花纹,开口道:“你问吧。承儿除了是你儿子,也是你父亲的孙子。他又怎么会阻挠你查找凶嫌呢?” 沈老太爷哼了一声,终究还是嘀咕了一声:“最烦看你们母子俩装模作样一唱一和!” 沈信言这才将目光移开,温声先问冯氏:“二弟妹。” 他神情温和,冯氏却如临大敌,忙要站起,又觉得不妥,遂欠了欠身,坐了个椅子边:“是。” “父亲大人说,请你查问过了那日家中下人所有的行踪,不知可有什么异样?” 冯氏果断摇头:“并无异样。除了那两个媳妇当日便不见踪影,其他的人,当时所在皆有人证。” 沈信言点头:“那事发之前,府中人事,可有什么变化?” 冯氏愣了愣,想一想,方道:“那之前是大嫂在管,我所知并不详尽。不过,那两个媳妇的家里,因事发后找不到她们了,我去查时,却发现两家子都在事发七天前便送去了庄子。” 沈信言紧跟着便问:“谁送去的?” 冯氏努力想了想,回头看吕妈妈:“你记得么?” 吕妈妈垂眸道:“小鲍姨娘直接把人发了去的。说有事让他们做,还让送了他们过去的车夫给庄头儿带了口信,让看好了。” 小鲍姨娘身子一抖,猛地抬起了头,狠狠地看着吕妈妈。 那边两个媳妇听了也激动起来:“看好了?!什么看好了!姨娘,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沈信言深深地看了吕妈妈一眼,对两个媳妇道:“你们稍安勿躁。” 便又问鲍姨奶奶:“姨奶奶那几日在做什么?” 一个家里,鲍姨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沈信言的眼神。听见问话,她先抖了一下,想起来沈老太爷就在身边,胆气壮了三分,道:“什么都没做,呆着。” 沈信言点头:“我承儿出事之后,也没做什么?” 鲍姨奶奶冷笑一声:“老夫人将我院子都看起来了,我能做什么?” 沈信言便转头去看沈濯。 沈濯立即道:“品红出去过两趟。有一趟还出了府,回了鲍家。当天下午鲍家的人就去了那两个媳妇所在的庄子。可是无功而返。” 众人目瞪口呆。 沈信言轻轻地笑了起来,大袖一摆,满眼都是骄傲:“咱们接着说。” 看向贝嬷嬷和宝钿:“三房紧邻花园,那日可瞧见什么异样了?” 贝嬷嬷站在那里,没敢抬头:“没,没什么异样。” 宝钿忙插嘴道:“头天晚上风大,吹落了不少枝杈和树叶。我们本来扫的是院子周遭,没想到三小姐从桐香苑过来时,路上险些摔了。虽不是什么大事,贝嬷嬷怕回头三夫人出去散步不安全,遂留了我在房里陪着三夫人,领了人过去扫了路。见那守园门的两个人没事做,便也找了她们去帮忙。” 沈信言又看向沈濯。 沈濯点了点头:“后来溪姐儿跟着贝嬷嬷去了醒心堂外头摘花儿,那几个人打扫完了,约着一起去偷懒吃茶,所以园门那时候没了值守。” 宝钿脸色一变,忙也低了头:“这可真是……我们就不知道了。” 沈信言嘴角一弯:“那么,当时该打扫的人,去了哪里呢?” 问着这话,眼神却看向了吕妈妈。 吕妈妈就似不知道一般,双手笼在袖子里,老神在在地站在冯氏身后,低头研究冯氏坐着的高足椅的椅背。 沈信言的笑意有了三分寒意:“花园的人为何不在?” 沈濯的下巴抬了起来:“吕妈妈,我爹爹问你呢!” 吕妈妈好似刚听到一般,啊了一声,微笑回答:“因那天当值的婆子有事请假,托了老奴。老奴就去吩咐她们给各院送了新鲜花儿去。” 沈濯盯着她:“不过是送个花儿,不必全都遣走吧?而且,临走的时候,也不必让守门的看好了,闲杂人等不许进吧?连修剪的都头天就支去了外书房?” 沈信言挑了眉,看向吕妈妈,顿了顿,问道:“那时承儿还未出事,主持家务的想必还是大夫人。我不知道,吕妈妈怎么会有这样的威势和心情,一夜之间,竟管了那么多的闲事?谁给你的权力?谁给你的胆子?” 说着这话,目光却转向了冯氏。 冯氏已经面白如纸,战战兢兢地看向吕妈妈。 吕妈妈终于抬起了眼睛,腰背也直了起来:“大老爷,您别吓唬我们夫人。她当时病着,什么都不知道。” 沈信言探究地看向她:“她什么都不知道?那看来吕妈妈是知道些什么了?” 沈濯忽然明白了过来。 自己一向的疑心没有错,那些异样,就是吕妈妈在刻意替小鲍姨娘的人清场! 沈濯静静地握起了拳头,眼睛紧紧地盯住了她。 吕妈妈直视沈信言,丝毫不惧。 沈信言却不与她斗这个,转向了小鲍姨娘:“小鲍氏,我觉得,你还是说一下吧。你让她们俩杀我的儿子,总该想到我会追查。这样大的风险,你是怎么打动她们的?” 小鲍姨娘还没吭声,两个媳妇已经争先恐后地嚷了起来:“她说会把欺负我的大伯一家都卖到煤窑子去!”“她说要供我儿子读书,日后出籍考进士!” 沈信言只看着小鲍姨娘。 小鲍姨娘桀桀怪笑起来:“哪儿那么费事?她们俩一个是寡妇私通小白脸,一个是偷了我姑妈的两只玉镯!我但凡说出来,她们也是个死!” 两个媳妇委顿在地。 沈信言了然:“然而那送去庄子的两家人又是怎么回事?” 小鲍姨娘的目光转向了吕妈妈,森然道:“我让把人送去,是让他们悄悄地先走。我准备了钱和首饰,足够那些人在外头过好日子的。然而,他们却没能走了。” 原来如此。 沈信言看向吕妈妈:“看来,有人帮了你杀人,还帮了你暴露。这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顿一顿,见她还不吭声,又看向沈濯:“那个替她传话的人呢?她不可能亲自去庄子上安排。” 吕妈妈身子一震,看向沈信言的眼神凶狠起来。 这下沈濯也有些茫然了:“这个……” 沈信言弯了弯嘴角,安慰她一句:“无妨。” 大袖拂了拂膝头,看向冯氏:“这是二弟妹的人,还请二弟妹自己问问。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还有谁,是勾连者。” 第七十章 撞壁 冯氏只觉得满口都是苦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看了吕妈妈半晌,方带着哭腔问:“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这一句话,吕妈妈满面惨然,在冯氏的面前跪了下去:“夫人,我怕是,要连累你了……” 冯氏掩面哭了起来。 沈濯眯着眼看着她们,觉得场面有一丝怪异。 吕妈妈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挺直了腰背,冷冷地看向沈信言:“大老爷的爱女逼着我夫人将大小姐送去了归海庵。” 沈信言颔首:“杀人者死,没有要她的性命是我微微心善。” 吕妈妈冷哼一声:“这件事上,你们大房没错。然而,二老爷却不这样想。他不敢发你们大房和老夫人的脾气,就把气全撒在了我夫人的头上。” 沈信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虽然恼怒,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搅进去,索性抱着肘别开了脸,一言不发。 吕妈妈轻蔑乃至厌恶地瞥了他一眼,看到冯氏身上,却满脸疼惜:“我们夫人几下里受气,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就为了一个破了相的姨娘,这些日子不知道被砸了几回屋子了。甚而至于,姨奶奶的厨房被二小姐砸了,也要我们来补东西。” 冯氏低着头,眼泪一双一对地往下掉。 吕妈妈叹了口气,眼神飘向外头,那个方向,应该是上党:“当年在家里,虽说我们小姐不是嫡出,却因为嫡母没有女儿,所以直接记在了名下。我们小姐也曾经金娇玉贵过,也曾经被千宠万宠……” 冯氏憋不住哭声了。 沈信言静静地等了十息,轻轻开口:“继续。” 吕妈妈的心神拉了回来,目光落在小鲍姨娘身上,十足嫌恶:“三小姐解了禁足,喜欢在府里乱跑。每到饭时,我便得出去寻她。有一日,恰好听见花锦院的两个媳妇躲在山石处悄声议论,说人太多,不好下手。我没做声走开了。留心了几天,发现她俩在鬼鬼祟祟地跟着承哥儿。我便知道,这定是小鲍姨娘对沈承动了杀心。” 沈濯听到这里,冷冷地看向小鲍姨娘:“就算是动杀心,也该是冲我。你女儿是我亲手送了归海庵的。你不过就是无能,所以只敢冲我弟弟下手!” 小鲍姨娘咯咯地笑起来,眼放异彩:“你说得极是。我是无能。不过,我杀了沈承,你、你娘、你爹、你祖母,是不是都心疼得要死啊?是不是会一辈子都记着这件事啊?是不是今生今世都会为此愧悔内疚啊?我要的就是这个!我也让你们尝尝,失去心爱之人,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说到最后,小鲍姨娘的牙齿已经咬得格格响。 沈信言点点头:“我必会让沈簪在归海庵住到老。我保她不死,但也别想出来。” 小鲍姨娘睚眦欲裂,几乎要尖叫出声,被旁边站着的窦妈妈一把塞了一块帕子入口,堵住了她的嘴。 然而一说到沈簪,沈老太爷忍不住了,一拍桌子:“大郎!” 沈信言淡淡地看向他:“或者我放了沈簪回府,二郎这一辈子休想再入宦途。” 沈信诲脸色红了白,青了黑,十分精彩。 屋里一片安静。 吕妈妈轻笑一声。 沈信言的目光转向她,轻轻蹙了蹙眉,眼神闪过一丝异样:“所以你就缀着她的人,安排了这一切?” 吕妈妈镇定自若:“我跟着我们夫人主持中馈十年,府里上上下下的事情,又有哪一件能逃得开我的算计?我让庄头稳住那两家子人,就是为了这两个媳妇被捉了,得有点儿什么威胁着,让她们别死心塌地地替小鲍氏扛下所有的罪名。 “接着再算着日子把人都调开。守门的人倒是个意外。我以为那守门的人会直接捉了那两个媳妇的现行呢。谁知竟让她们溜了出去。不过后来她们俩失踪,我就知道必是府里的谁抓了藏起来了。我再怎么样,也没想到寿眉姑娘这样大胆,竟瞒着老夫人,将那两个人藏在了桐香苑里。” 沈信言闻言,远远地看了站在韦老夫人身后的寿眉一眼,温润一笑:“这个你倒别冤枉了她。她不似你自作主张,她是得了我女儿的命令,依计行事。” 吕妈妈打量了沈濯一番,忽而一笑:“二小姐自从被大小姐推下池塘,失魂症治好之后,倒是聪慧沉稳了许多。敢是神鬼附体了不成?” 韦老夫人早就忍耐不住,再一听了这话,一掌拍在桌上:“贱人!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败坏我微微名声!来人,给我打她!” 甘嬷嬷和窦妈妈同时答应一声,互视一眼,几步便走了过去。 吕妈妈从地上站了起来,后退一步,眼神变得凶悍起来:“我是二夫人的陪房,是冯家的人!即便是惩治我,也轮不到你们姓沈的奴才!” 沈濯静静地出现在她面前:“你算计小鲍氏,害死我弟弟。你主子这时候撇清还来不及,你当她还会救你不成?” 吕妈妈厉声狂笑起来:“撇清?!你以为我主子是鲍家的贱人吗?亲侄女儿掉在了井里,她不去拽绳子,还把桶也砸下去?你以为我主子是你们沈家的男人吗?女儿要被关一辈子,拿他的官位一威胁,他却连个屁都不敢放?我主子,自会帮我……” 沈濯眼中血光大盛。 吕妈妈却扬起了一边的嘴角,颇有深意地看着她笑了,奸毒狠辣:“收尸。” 两个字出口,吕妈妈朝着旁边的青石砖墙狠狠地一头撞了过去! 砰地一声,血花四溅! 离得最近的沈濯,眼皮一颤,已经有一个血点蹦到了脸上。 沈濯的身子瞬间变得僵硬。 这一下惊变,无人预料得到。众人不由一阵尖叫惊呼。 沈信言几步抢过去,一把把沈濯抱在了怀里,大手扣在她的后脑上,稳稳地摁在自己的胸前,口中道:“不看,不看,不怕。爹爹在。” 沈濯的确已经被这个场面震撼得傻住了,等沈信言捂住了她的眼,方反应过来,浑身抖若筛糠:“爹,爹爹……” 冯氏这个时候已经软倒在地,失声惨叫起来:“吕妈妈!吕妈妈!” 沈信诲和沈老太爷都是刑名出身,自然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各自皱了皱眉,却又都松了口气。 沈老太爷便命人:“行了,都傻看着做什么?不过是个背主的奴才畏罪自尽。快收拾了去!” 吕妈妈的尸身就这样被无声无息地抬了出去。 冯氏跪在地上,不停地哭。 她只带了吕妈妈过来,旁边的小丫头们上前劝她都无用,便都转头看向沈信诲。 沈信诲只得满脸不高兴地过来,不轻不重地踢了冯氏一脚:“贱人!教出来的好奴才!你还有脸哭?还不赶紧滚起来!?” 冯氏抬头,怨毒地看他:“我不及二老爷,巴巴地抬进门一位亲表妹做姨娘,竟有胆子害了府里唯一的血脉传承!” 沈信言把沈濯带到旁边,背对着那堵墙坐下,淡淡地看向众人,道:“此事,应该就了在这里了。” 沈濯欲言又止。 沈信言温和地看着她,问:“不明白?” 沈濯收了怯意,鼓起勇气问道:“爹爹似是一早就断定吕妈妈背后没人了?” 沈信言弯起唇角:“小鲍姨娘进沈家才十六岁,这些年一直顺风顺水。她做事,直取目标,不会有太周全的计划。这个可以理解。但这两个媳妇能够轻易地被你抓住,且藏了七八天都风平浪静。这本身就意味着,有人在帮你。然而这个人并不是要帮你抓凶手,而是要帮你把小鲍姨娘顺利地找出来,把罪名给她安扎实。 “此事若是二弟妹做的,那人你早就保不住了。就像是吕妈妈说的,她毕竟当了十年的家。这家里上上下下,她说要安插一两个人,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你祖母的院子里,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她已经换掉了三个守门的,四个洒扫的婆子,就是明证。 “此事若是鲍姨奶奶做的,那就更不可能了。以她在沈家蛰伏三十年的功力,果然她动了杀承儿的心思,就绝不会让王妈妈先死。她甚至能让王妈妈以为真是自己失手害死了承儿。事后她倒是想帮一把来着,可惜,吕妈妈走在了她前头。所以她干脆利落地壮士断腕,撒手不管了。 “此事若是三房的人做的……” 沈信言看了贝嬷嬷和宝钿一眼,面带歉意。 “三夫人一向与你母亲亲厚,为人礼数周全、规行矩步。她做不来这种事。果然有一日她动了这个心思,也不会冲你弟弟,而是直接冲着你去——她很聪明,必定会知道:你弟弟没了,你娘会卧病三月。可若是你没了,你娘大概三天都活不下去,就会一死了之。” 沈信言的手伸出来,按在沈濯的头顶,温声道:“爹爹也一样。” 沈濯的眼圈儿红了,眼泪噼里啪啦地掉。 沈信言看着她低下的头,目露怜惜,抬眼看向屋中众人,面色沉静,语声迟缓:“接二连三遭逢巨变,我微微长大了,懂事了,有了大家闺秀的行事和心机。我作为老父,心头甚慰。” 顿一顿,索性把话说明白:“以后若是再有人提什么神鬼附体……不会说话的人,就永远不必再说话了。” “你们没听错,也没理解错。这就是我本来的意思。” “我女儿,就是我的性命。” “谁敢碰她一根汗毛,就要等着让我沈信言剥下一身皮来。” “就是这样。” 第七十一章 纳妾?东宫? 花锦院的气氛,已经肃杀到了十分。 贝嬷嬷脸色难看,两个膝盖抖得已经快要站不住了,全靠着身边的宝钿用力支住。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正是沈信行。 众人恍然,抬头看天,竟已经黄昏,院子里早就有下人们无声地点了灯烛过来。 沈老太爷早就想离开这里,见状咳了一声,道:“罢了,既然都已经是这个时辰,也别再等了。濯姐儿回去看一眼你娘怎么样,能不能起来。人都齐了,就去桐香苑一起用晡食吧。”说着,使个眼色给鲍姨奶奶。 鲍姨奶奶觑着人不留心,扶了品红悄悄地溜了回去。 这一回去,竟真的是三四个月在春深斋里不曾出门。照着她前头形容的自己那样:什么都不做,呆着。 这是后话,不提。 沈濯看了看沈信言,答应一声,转身去接罗氏。 这边韦老夫人吩咐人将小鲍姨娘和那两个媳妇都收押起来,自己也觉得困倦。甘嬷嬷忙令人抬了肩舆来,扶了韦老夫人坐了,往桐香苑去。 沈信行见着沈信言,十分高兴。上前恭敬行了大礼,亲亲热热地挽了他的胳膊,问长问短,直变作了十几岁的少年一般。 沈信言含笑拍了拍他的手,却转头对贝嬷嬷和宝钿道:“却才说到三房及三夫人,乃是假设。不过是我为父的一点私心,想要教一教女儿。还望勿要见怪,更勿要告诉三夫人,免得她寒心。” 宝钿明显松了口气,忙笑着屈膝行礼:“大老爷言重了,我们做奴婢的可当不起。必不会去三夫人跟前嚼舌头的。” 贝嬷嬷没有做声,别开了脸去。 她是米氏的乳母,涉及到这样的言语,她不高兴也属正常。 旁人都没当回事。沈信言也转过头去,温声先祝贺沈信行的弄瓦之喜。 唯有宝钿,回手又扶住了贝嬷嬷,却在她胳膊上用力一掐。 贝嬷嬷深吸一口气,咬了唇,深深低着头,快步跟着宝钿从另一边回了醒心堂。 沈信行看了她的背影一眼,皱了皱眉,对沈信言道:“阿兄休要理她。最近她阴阳怪气的,惹得你三弟妹也不喜欢。不过是碍着自幼的乳母,没好意思在这个时候撵她走罢了。” 沈信言哦了一声,脚步反而微微一顿,看向贝嬷嬷和宝钿,只见那背影蹒跚,竟是比自己半年前见到的样子,要老了十余岁的样子。 沈信言若有所思。 一时到了桐香苑,罗氏和沈濯来了,沈溪沈佩和莲姨娘也都在等着了。 罗氏见了丈夫,心酸委屈愧悔都涌了上来,一边擦泪一边给沈信言行礼,被他一把扶住。 夫妻两个四眼对视,千言万语,俱都说不出口。 到了最后,反而是沈濯插言道:“爹爹,娘,你们先坐。你们两个谁的身子都不好,此时不宜久站。” 罗氏温柔地摸摸她的头,请沈信言先坐:“夫君先请。” 韦老夫人见他们夫妻不曾生隙,放了心,且吩咐甘嬷嬷:“你去说给厨房,热汤热水的做一些。大郎一路辛苦,太油腻的他吃了肠胃不适的。” 甘嬷嬷抿嘴笑着答应。 寿眉忙道:“天晚了,冷,我去说罢。嬷嬷陪着老夫人。”说着,快步出去了。 沈老太爷看着寿眉的背影,忽然面露奇异笑容,转头对韦老夫人道:“我看你这个丫头不错。大郎如今的情形,怕是要添个知冷知热的人。不如你把这个寿眉舍了,给大郎做妾吧?” 听了这话,沈信行第一个露出了激愤的神情:“父亲!当着一屋孩子,你在说什么?!” 沈老太爷这才反应过来沈濯等人也在,尴尬地咳了一声,捻着胡子别开了脸。 沈濯冷冷地看着他,双手在腿上握成了拳。 这位老太爷,真的是内宅的搅屎高手! 既然如此,那我不妨再给你加把柴。 沈濯冷笑一声:“没关系啊,三叔。我们都习惯了的。祖父大人回来的第一天,就当着我娘、二婶、我和溪姐儿的面儿,逼着三婶给你纳妾呢。” 沈信行虽然听过了宝钿的禀报,彼时没当回事。然此刻听到,回想当时情景,不由气得满脸通红。 罗氏忙喝止她:“微微!” 沈濯哼了一声,转开脸。 沈信言的眼神瞟了开去,当着众人,伸了大手过去,握住了罗氏骨瘦如柴的手指,温声道:“你好生保养,其他人说什么,都不要听,不要信。” 顿一顿,又加一句:“有我呢。” 罗氏腮上一红,泪也跟着落了下来,低下头去擦拭眼角,低声答道:“是。” 沈濯心头大畅,看着那个坐在上首的“其他人”,得意地扬起了嘴角。 俺爹就是牛!怼的你一个字都说不出! 韦老夫人恍若未闻。 沈老太爷目视他处。 沈信言抬眼看看人齐了,道:“甘嬷嬷,您在门口坐一坐。” 甘嬷嬷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忙招呼着房里的所有下人都走了出去。自己在门口掇了个圆凳坐下,亲自守门。 沈信言斟酌一下用词,正色道:“我听说穆在渊已经进京了?” 沈濯一愣,忙答道:“是。我昨日还去迎了一迎。” 沈信言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想必父亲大人已经明白了。我要说的第一件事,便是这个:天子将立东宫,这是本朝头等大事。还望沈家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谨言慎行,不要被人当了踏脚石。” 沈信行茫然。 沈信言声音刻板:“穆在渊升迁入京,据传是要去东宫太子詹事府做少詹事。”停一停,道:“我的消息并不仅仅从他而来。人家的事我们也管不着。我只想说一句话:沈家,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时刻,不要选边站队。” 沈老太爷的神情比沈信行还茫然:“大皇子又是嫡又是长,从哪一条来说都没跑了是他啊!这还有什么选不选的?” 沈信行一本正经:“天家之事,向来难以预测。父亲牢记谨言慎行就好。” 沈濯眨了眨眼,实在没忍住,细声细气地道:“爹爹的座师是宋相。宋相是纯臣,一辈子没有过结党营私,所以圣上深为信赖。” 沈信言眸中精光大盛,手放在了沈濯的头顶,正声询问:“谁教你说的这话?” 第七十二章 不能在外头说的事儿 众人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沈濯。 尤其是沈溪。 她刚刚才被悄悄告知:吕妈妈自尽,小鲍姨娘收押。 沈溪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半天都没敢抬头,连跟沈信言和沈信行见礼的时候,都深深地垂眸看着地上。 直到提及那个什么穆,以后的太子少詹事,凭什么是沈濯去接他?大伯不在家,也该是自家爹爹,哪怕是三叔,去接人家吧?沈濯算什么东西? 深埋的嫉恨有些压不住了。 沈溪从长长厚厚的留海后面,紧紧地盯着沈濯。 沈信行也在看着沈濯,有些高兴,有些惴惴不安,不禁问道:“是你们那位孟夫人么?” 沈溪心头一紧。 孟夫人给沈濯开小灶了? 沈濯摇摇头,有点儿无聊地拨弄着手腕上的金钏:“这哪里用孟夫人教啊?宋相的名声二十年如一日,天下谁不知道呢?我在益州就知道了啊。” 沈信言轻声笑起来,点了一点头,温声道:“微微很聪明。以后用在正路上,前程无限。” 对着自己的女儿,还能这样丝毫不吝于夸奖,大约也就是沈信言了吧? 罗氏却瞪了她一眼。 沈信言继续解释:“其实我们早就站过队了。” 众人愕然。 只韦老夫人和沈濯若有所思。 沈信言看着自家女儿,心情实在是好,嘴角翘了起来,伸臂揽了她,温声道:“自父亲大人做了长安县尉那一天,其实我沈家就已经站了队了。” 沈老太爷做长安县尉,乃是陈国公求了先帝亲口下的旨意。 所以,沈家是陈国公一队的,站在先帝——或者叫皇帝这一队里。 “已经来不及改弦易辙了。陈国公或者先帝,都未对不起我沈家。我沈家就不能负了人家。这个时候别投他路,只能令人觉得我沈家乃是反复的小人,决然不会有好下场。” 沈信言把话说得十分重。 眼睛看的方向,明明白白乃是沈信诲。 沈信诲一脸郁卒,也有些愤然。 终于忍不住,质问:“大兄看我作甚?你和三弟的官级哪一个不比我高?我一个不入流的令史,难道还掀得起什么风浪不成?” 沈信言轻叹一声:“我来问你,你前头去太原府追查的那件案子,你觉得嫌犯好抓么?你从实说来。” 众人又是一怔,目光转向沈信诲。 沈信诲动了动肩膀,抬手又搓了搓额角,咳了一声,道:“还行吧。” 沈信言深深地看着他:“那我再来问你,你觉得前头那位令史,受伤之事,有无蹊跷,严不严重?有没有到了竟然无法继续追凶,得下这件功劳的地步?” 沈信诲稍一回思,瞪大了眼睛,跳了起来:“难道他在赚我?” 沈信言轻轻呼了口气出来:“看来你已明白了一半。愚兄再告诉你另一半。那件案子,本就是天家之人在斗法。所以谁都不愿意沾手。唯有你,茫然无知,一头撞了进去。你以为那是件功劳,其实,那不啻于一件天大的祸事。” 全家人都变了脸色。 沈濯呆呆地看着沈信言,觉得做梦一样。 “这就,卷入夺嫡了?” 轻轻小小的声音,在桐香苑的堂屋中遥远地响起。 每个人都打了个寒战。 那两个字,无骨肉无亲情,根本就是血肉横飞啊! 沈信言的养气镇定功夫毕竟不俗,此时还能笑得出来,大手在沈濯的肩上捏了捏:“毕竟涉入不深。明眼人一眼,都知道二郎懵懂。此时抽身退步,也还来得及。” 沈老太爷这时神来一笔,忽然抓住了重点:“陈国公站在哪一边?” 韦老夫人被他气得都乐了:“国公爷从大战归来就再不问政。哪怕后来跟着苏侯去打北蛮,去的也是他两个儿子。回来之后也没凭着军功在军中待,如今一个太常寺一个将作监搪塞着——他们家是正经的只站在圣上一边。这个难道还用问!” 沈老太爷有些沮丧。 站在皇帝一边就意味着永远没有从龙之功。 沈信言看着他和沈信诲的脸色,转开了脸:“一将功成万骨枯。咱们家既没有权势又没有底蕴,若是非要自己踏入旋涡,说不得便是尸骨无存。如今我沈家连条根都没有,便是有精神奋力一搏,博来又给谁呢?”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打了蔫儿。 是啊,沈承一死,这一座沈府,无后了。 罗氏的心都抖了,用帕子捂着脸,又低低地哭了起来。 沈濯拉了母亲的手,小声地劝慰她。 沈信言接着便道:“第二件事是跟着第一件事的。我听说,立太子之前,会给太子选妃,大约,会顺便给皇子们也选了。” 沈濯一听这话,立即便想起了自己梦中的那位三皇子! 然而这一次冒出来的不是什么戾气,而是彻头彻尾的慌张。 万一…… 沈濯只觉得浑身发僵,膝盖在抖,下颌在抖,从手到肩,都在抖。 沈信言偏头看看紧张得要命的小女儿,有些失笑,伸手捏了捏她攥得紧紧的小包子拳头,温声道:“这件事,我们家,不搀和。” 听到这个结论,沈濯简直欢喜庆幸到了四肢瘫软。 太好了,跟那个狂妄的混蛋,真的绝对不会有交集了! 而沈溪原本一脸希冀,听到了这句话,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 韦老夫人看看沈濯,再看看沈溪,心中十分不悦,索性把话也说得直白到家:“你们两个的岁数太小,够不上。身份上也都差着——难道还真去当妾不成?你们记得,正经人家的女儿,除了皇帝选妃,否则嫡庶都不给人做妾!” 沈溪的一张脸顿时胀得通红。 沈信言接着便道:“陈国公那里,我已经听说了,他们家也不打算参与。” 再看一眼沈溪,踌躇片刻,对着沈信诲道:“二郎安分守己,日后自然还有前程。以后的事情,只会更好。” 沈濯知道这是自家这位父亲大人好心,想要宽慰一下沈溪。 哈!这必是媚眼儿使给瞎子看了。二房一群白眼狼,不会有一个感激的。 果然,沈信诲第一个不领情,哼了一声:“日后?!大兄这是在告诉我,如今我这升迁之事,是决然不肯帮忙了?” 冯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爱怜地摸了摸沈溪的头发,只觉得心头一阵发酸。 沈溪脸色越发灰暗。 这样目光短浅的人,还有什么日后?什么前程?什么更好?! 沈濯淡漠地看着他,清凌凌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突兀响起:“二叔的长女两次害我性命,二叔的妾室和妻子的乳娘联手杀了我弟弟。然后二叔认为我爹爹,还应该帮你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二叔,你是觉得我爹爹有病,还是你自己有病?” 屋里响起罗氏的喝止声和沈老太爷的叫骂声。 沈溪的头低低的,冯氏满脸羞怒。 沈信言定定地看着沈信诲,忽地破颜一笑,却寒气四溢,连兄弟都不再称呼:“我伤了一个女儿,死了一个儿子,都是拜你所赐。而你三个女儿都活得好好的。你还想升官?好啊。 “你赔两个女儿给我儿子生殉,我立即去座师那里给你求官。刑部的员外郎如何?从六品。你现在点头,我马上去办。日后分家分宗,你二房除族另过,也算你我兄弟一场,两清了。” “如何?” 第七十三章 通敌…… 既然不要脸,那就干脆不给你脸了。 沈信言终于正式跟自己的这位庶弟划开了界限。 沈老太爷一听见“分家分宗除族另过”,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当即断喝:“大郎!你是兄长!如何敢以人命戏弄弟弟?你让二郎以后在父母长辈、妻子儿女跟前如何自处?” 众人冷冷地看着沈信诲。 他正一脸犹豫。 竟是动心了! 沈溪只觉得悲从中来,头一偏,靠着冯氏,轻轻地嘤嘤哭了起来,怯弱凄惨。 冯氏搂了她,泪水无声地掉了下来。 沈信诲这才反应过来,看着众人鄙夷的目光,和妻子女儿背对着自己相拥而泣的样子,尴尬地伸手抚面:“大兄,你不帮忙就说不帮忙,不用使这种话来嘲讽我。好歹也是两兄弟……” 沈信言已经完全没有耐心再听他废话,直接说到下一件事:“最后一件事。我路上听说,苏侯出事了。” 苏侯?! 不就是刚才韦老夫人提到的那位打北蛮的? 沈濯有些发懵。 苏侯——不就是忠武侯? 忠武侯祖上乃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的股肱之臣,说是当年太祖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 老忠武侯对先帝忠心耿耿,在“三公六侯定天下”那十年里,是主力中的主力。六个儿子,四个扔在了疆场上。自己更是一身的伤,回朝后没拖两年就去了。 剩下的两个儿子,长名苏安流,幼名苏安海。先帝体恤老臣,便索性赐了两份侯爵俸禄下去,所以朝野人称大苏侯和小苏侯。 十几年前北蛮寇边之战,大小苏侯齐上阵,奋战一年多,还了边境平安。 就为这个,当今陛下还亲自手书了一幅中堂:“打虎亲兄弟”,就挂在忠武侯府的正厅正堂。 他们家能出什么事? 沈信言见冯氏和沈溪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只得轻轻嗽了一声,和声道:“二弟妹,此事你须得听一听。” 冯氏忙擦泪,扶着沈溪坐好,正面欠身,应了一声:“是。” 沈信言肃了脸色,声音压得低了一些:“苏侯家的儿子前些年选了二皇子伴读,所以二皇子与侯府来往颇多。偏那日去了苏侯府玩耍时,一不小心,竟跌进了侯府密室。 “二皇子当即便告辞而去,回宫后禀报了陛下。陛下令内侍省即刻去了苏侯府上搜检,搜出了通敌的书信……” 听到这里,韦老夫人不禁失声:“什么?!” 沈濯听着都觉得稀奇,脸上的表情格外怪异。 沈信言瞥了她一眼,蹙一蹙眉,轻轻摇一摇头。 沈濯抿紧了嘴,表示:我不说话。 沈信言这才续道:“此事尚未传开。然而接下来只怕各府之间会频繁走动,悄悄商议此事。我沈家,不得多言。” 沈老太爷撇了撇嘴。 多言个屁! 沈家算得上什么?也有资格对这些说三道四? 沈濯却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家父亲,终究还是没忍住,多嘴了一句:“爹爹可是要奉旨介入此事?” 合家大惊,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沈信言。 沈家大郎,竟然已经有这样隆盛的帝宠了?身上领着两道的学政,圣上竟然还想让他回来管这件事? 沈信言叹了口气,大手不自觉地扶在了女儿的头顶:“微微啊,爹爹不喜欢你这样聪明……” 沈信诲惊喜交加:“那大兄岂不是要来领我刑部?大兄,我的官阶……” 沈濯拧眉,就算管,这种案子也是归大理寺好不?! 沈信言的目光瞬间冰冷:“此事我不会管。” 沈老太爷抓耳挠腮:“大郎,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啊!你此时推了,日后哪里还有这样好加官进爵的机会?” 沈濯像看白痴一样看他:“祖父,这摆明了就是……” 沈信言一声断喝:“微微!” 沈濯把“冤案”两个字终究还是咬在了齿间。 沈信言严肃地瞪着她:“朝廷大事,也是你一个黄口小儿随意评论的?即便在家里,也须得谨言慎行!为父乃是朝廷命官,今日论及此事就是为了戒饬家中所有人不得在此等事情上胡言乱语。你可记得了?” 沈濯鼓了嘴,想往罗氏一侧倚过去,却被罗氏用了一根食指轻轻支开。 撒娇失败。 只得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说了一声:“是,爹爹。” 沈信言这才肃然对全家人说道:“此事,想必各家姻亲都会来打听消息。我在家这几天,自会设法与陈国公府、清江侯府通个消息。其他的,” 示意冯氏和沈信行,“就请两位弟妹辛苦了。” 这是在说冯氏和米氏的娘家。 冯氏和沈信行忙点头称是。 沈老太爷还在纠结沈信言不肯领这件差事的理由上,巴巴地看着他:“大郎,你学政的事情不是眼看着就该结束了么?如何不能回来管这事呢?” 沈信言表情和煦,语声温柔,就是话不大好听:“父亲大人,我比您会做官。所以,您放心,这种事上,我不会犯错的。” 得。这个脸还是自己凑上去丢的。 沈老太爷只剩了拽胡子一条路。 沈信行看着自家大哥,永远都是一副仰望的羡慕、敬佩、极度渴望亲近的状态。 韦老夫人等了一等,便问:“可都说完了?吃饭吧。你该饿坏了。” 她不提沈信言还不觉得,一听这话,沈信言只觉得自己果然饿得发虚,含笑点头:“好。谢母亲。” 韦老夫人一叠声命人赶紧摆饭。 寂然饭毕。 看着人收拾了,罗氏立即告辞:“我等先回去了。今日事多,父亲母亲也早些安歇。” 韦老夫人心疼儿子,早就巴不得让他回去歇着,忙道:“去吧去吧。我也累得睁不开眼了。” 沈老太爷本来还想拉着大儿子再聊聊二儿子的前程,这样一来,也不好再说,只得撂了一句:“你先去歇着吧。我们父子明日再好生说话。” 沈信言立住脚,似笑非笑:“父亲,我明日要入宫面圣,怕是陪不了您说话。忠孝忠孝,忠还是在孝之先的。” 沈老太爷被噎得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沈信诲哼了一声,袖子一摔,喝命一声冯氏:“还不快走?丢人现眼的东西!” 沈溪从留海后头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垂下头去,手上却用力地握住了母亲冰凉的手指。 沈信行自是礼数周全地自己去了。 沈信言这才一手携了罗氏,一手携了沈濯,慢慢地往朱碧堂走。 夜风细细,飒飒沙沙。 长安今冬的第一场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站在岔路口,路边有一株红梅,悄然傲放。 沈濯十分依恋这样的感觉。 有山一样强大的爹爹,和水一样温柔的母亲。 虽然家里真的很乱,有伤心,有遗恨,有浓得化不开的悲愤;可是,也有爱啊。 满腹孺慕之思的沈濯接着就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微微,今天早早睡,明天早早起,爹爹明天一早跟你说话去。” ——说,说话?! 这是审完了人家,要审我了吗?! 我还睡得着吗? 啊?!!! 沈濯觉得下雪很冷很讨厌,红梅很二很妖气,不好看,都不好看! 第七十四章 过一关 沈濯翻来覆去很久很就才睡着。 她在心里来来回回地推演。 这件事扣在谁身上,这件事借谁的威风,这件事又要赖给谁…… 等把一切都搜肠刮肚地想明白,长出一口气,榻上值夜的玲珑朦朦胧胧地提醒她:“小姐,睡吧……孟夫人今日特地使人来说,小姐已经两天不上学了,明儿一定要去了……再逃学就要打你手板……” 沈濯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煮石居的长勤天天在外头闲逛,她要是不知道今日花锦院里发生了什么,沈濯把大厨房的石磨吃下去! 就这么着,竟然都不给自己放一天假么? 还威胁自己…… 玲珑嘟囔:“小姐,闭眼,睡觉……” 沈濯终于也睡去了。 翌日一大早,她还坐在帐子里犯着迷糊,茉莉就一脸惊慌地跑进来:“小姐,快起身!大老爷来了,在您书房看您练字的功课呢!” 沈濯顿时一个激灵,噌地就跳了起来,简直气急败坏:“快快快!青盐,洗脸水,今儿就单螺髻就好!” 等她梳洗完毕,规规矩矩地小碎步着走进书房,只见沈信言已经站在案前自己研墨写字了。 “爹爹早。”沈濯做了一个标准的万福。 可沈信言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然后命人:“尔等退下,我与二小姐说话,闲杂人等远开。” 刚听见了消息赶来的秋嬷嬷在门口听见了,忙让六奴等人出去,又道:“给老大爷和二小姐煮一些热饮子来。大老爷喜欢吃酥酪的。” 沈信言这才抬头看了秋嬷嬷一眼,弯了弯嘴角,点点头,当做打了招呼,道:“秋嬷嬷也去歇着吧。” 秋嬷嬷愣了一愣,垂下头去,慢慢答了是字,佝偻了腰身,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了父女二人。 沈濯回头看了看秋嬷嬷,抿抿嘴,低声道:“嬷嬷年纪大了……” 沈信言看着她的样子,嘴角弯了一弯。 女儿这半年的变化,昨夜在妻子口中他得知了大半。孰料今晨竟又从芳菲嘴里听了更重要的另外一小半。 只是—— 多智未免近妖,这孩子,怕是那一次的失魂症,真的动了她的根本了。 沈信言心底有一丝疑忌。 沈濯再回过头来,沈信言的表情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 “爹爹,想跟女儿说什么?” 沈濯的表现十分中规中矩。 然而,沈信言在小书房等她时,却将对面她寝房里那一片鸡飞狗跳听得清清楚楚。 女儿这个小模样儿,装得还行。 沈信言嘴角含笑,深深看着她,第一个问题单刀直入:“微微,你的失魂症,完全好了么?” 沈濯大愕,浑身巨震,抬起头来,瞪圆了一双大大的杏眼,傻了一样看着沈信言,半天方吐了一句话出来:“爹爹怎么知道的……” 沈信言习惯性地去摸女儿的头,慈和怜惜:“你生了病,你娘自然要告诉爹爹。爹爹当然会给张太医写信,了解宝贝女儿的详细情形啊。” 沈濯只觉得心间一股暖流缓缓淌过,眼底酸涩一片。 这一刻,她真想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面前这位慈父…… 沈濯低下了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爹爹……我做了一个很骇人的梦……” 沈信言心往下沉,表情一丝一丝地凝重起来。 沈濯闭了眼,咬着牙,低声道:“我,我觉得自己,就跟换了一个人一样……脑袋里塞了很多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进去……” 子不语怪力乱神。 沈信言是个正经的儒生。 但这一刻,沈信言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撑在膝上,紧紧地盯着自己面前的小人儿。 沈濯开始发抖。 “爹爹……你,你一定好好待娘…… “弟弟死了,我又变了这个样子…… “爹爹,娘只有你了,你一定不要纳妾,一定好好待她…… “爹爹,我,我不是妖怪……” 沈濯说到这里,失声哭了出来。 她只是个穿越者。 她只是这具身体里的灵魂之一。 她甚至都不知道原主的灵魂究竟是不是还在,到底有没有顺利转世。 她只是,贪恋现在这样真实的,有爱有恨的,生活…… 沈濯抱着自己的双肩,委屈地咬唇哭着。 然后,有一双大手把她抱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怀里。 “傻孩子。你变成什么样,也是爹爹的微微啊。爹爹已经没了承儿。你若是再有什么,不要说三天,爹爹母亲怕是连一天都撑不下去了……” 沈信言喃喃。 说起沈承,沈濯更加愧疚,紧紧地抓着沈信言的衣襟,哭得更加凄惨:“都怪我,都怪我……我若是没有跟簪姐姐争持,若是我肯忍下……小鲍姨娘就不会去害承儿……” 沈信言叹着气摇头,捧了她的小脸儿:“然后被沈簪一次一次、永远踩在脚下?那你还是我沈信言的女儿么?微微,这件事错不在你。顶多顶多,你只是,把人想得太良善了……” 沈濯哭得死去活来:“可是承儿没了!” 沈信言昨夜跟妻子抱头痛哭许久,今晨再看到女儿这样,心里的酸涩不由得又涌了上来。 可再哭下去,小小的女儿怕是真要伤了心脉了。 沈信言转开话题:“微微,你还没有告诉爹爹,你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沈濯慢慢地止住哭声,仔细回想,抽抽搭搭的,低声告诉沈信言:“我梦到,大约两年后,我被赐了翼王妃,可弟弟夭折了,娘也病逝,爹爹还拿了一把刀子,不知道要去杀谁……后来,我疯了……” 沈信言双臂一紧,不过两息,厉色低声问道:“你这话还告诉过谁?” 沈濯吓得缩成一团:“没,从没跟任何人说过……” 沈信言松了口气。 沈濯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爹爹,我梦到这些,是不是怪物……我听见人家说,妖人怪物都是要烧死的……” 沈信言温声哄她:“你不告诉旁人,旁人便不知道。这件事,只有你和爹爹两个人知道,好不好?这样,就不会有人说你是怪物了。” 沈濯微合双眼,长出一口气,用力地一点头:“嗯。” 这一关,过了…… 沈信言,相信她了。 也不抵触她。 沈信言,真的是她的爹爹了…… 自己,真的有爹有娘,有家了…… 沈信言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你说翼王,翼王是谁?” 沈濯忙告诉他:“是三皇子!” 沈信言探究地看着她:“你娘说,你没见着三皇子啊?” 呃,对,还有这个bug! 沈濯眨眨眼:“可是我听过三皇子的声音啊。梦里那个讨厌的声音,就是他的!” 沈信言捻须,眯眼。 讨厌?! 看来,微微的婚事要小心了。 宋师还真的露了一丝意图出来,说皇帝询问过自己的儿女…… 第七十五章 再过一关 沈信言仔仔细细地问了沈濯的那个梦。 沈濯也尽力回忆,甚至把梦中那个抱着小孩子来给自己请安的女子的头饰都想了出来告诉自家爹爹。 沈信言神情终于凝重了起来。 不论从任何角度上,沈濯这个梦,都不像是顺口胡诌的。 沉吟许久,沈信言带了一丝试探,问沈濯:“微微,爹爹问你,你这个梦,是做在簪姐儿第二次害你之前,还是之后?” 沈濯眨了眨眼:“之前之后都梦到过,梦到过好多回。” 呃,扯谎就扯谎吧!以后万一还有事也有的推…… 沈信言皱起了眉头:“难道每次还不一样?” 沈濯思索了一会儿:“一样啊,只是我每次记住的东西不一样。” 沈信言这才发现又被女儿带偏了思路,遂轻嗽一声,道:“微微,爹爹还要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 沈濯老老实实地看着他:“哦。” 沈信言看着小女儿乖巧的样子,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和颜悦色地把质问的话说出来,只得狠狠心板起了脸:“你院子里的人,个个都是你祖母母亲亲自替你选的。即便有几个是被人安插进来的,那也都在你祖母母亲的控制之下。 “你告诉爹爹:那天晚上,为什么窦妈妈被放了假?为什么秋嬷嬷和大小丫头都被你调开?为什么你明明不舒服,却连月娘都遣了出去?” 你为什么替沈簪清了场?给她机会来害你?! 沈濯傻了。 这件事,就连罗氏和韦老夫人都未察觉,为什么沈信言一上来就直指核心,将最关键处问了出来?! 张口结舌中,沈濯觉得自己有点儿抵挡不住:“因为,因为……”憋了半天,也没因为出来。 沈信言哼了一声,右手戟指去戳她的额角:“你也太拿大了!” 沈濯矮了下去,低着头撅起了嘴。 然而心里好快乐啊! 这个爹虽然识破了自己,却并没有真心责怪的意思!看来只是要提点自己而已! 沈信言叹道:“你当时病着,浑身无力,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万一要来的不是簪姐儿本人呢?如果真的是人家安排的一个媳妇或者婆子,就你这小身板儿,你焉有命在啊你?” 说着,沈信言神情黯然。 “你看你弟弟,不就被算计到了?” 提到沈承,沈濯后怕起来,缩着的肩膀轻轻一抖。 沈信言语重心长:“你引蛇出洞没有错,但拿着自己犯险,就不应该了。这样的事,以后可万万做不得。” 沈濯低着头,轻轻颔首。 沈信言又问:“那之后,你借着你祖母的手,让寿眉帮你收拾院子,爹爹知道你是在掩人耳目。可是,你确定你知道那些撵出去的人,究竟都是谁的人么?你又怎么能相信,这个院子里,当真已经是铜墙铁壁了?竟真的就把那两个媳妇搁在了你院子里?你不怕人家来杀人灭口,嫁祸给你么?” 沈濯摇了摇头:“不怕。” 沈信言看着她,不作声,目光鼓励。 既如此,说下去吧。终归,要让这位神仙似的老爹习惯自己已经不是个单纯孩子的事实。 沈濯调整了一下坐姿,思索片刻,徐徐开口: “这院子里的人,我其实到今天都没认全。然则这些人是寿眉姐姐筛过一遍的。她是最老资格的家生子,一家人都承祖母的恩惠,必定不会故意留了人害我。再来就是窦妈妈。我仔细跟六奴、芳菲、寿眉甚至甘嬷嬷都打听过。 “她男人当年是跟祖父的长随,因姨奶奶进门一事,祖母跟祖父起过争执。她男人就是那时候被祖父当了替罪羊,说是引着祖父乱走什么的,被丢去了庄子上,然后才跟她成了亲。后来她们一家子被祖父叫回来,她男人又被祖父带着出去鬼混。他们在庄子上清苦,哪里禁得起那样酒色搓磨,两三个月,一病不起没了。为这个,祖父不太敢惹她,她也对祖父没有半点真心敬重。 “我问过她儿子的性子,暴躁,果敢,细致。有这样的孩子,寡母必定错不了。我又考验过两三回。这个妈妈非常忠诚能干。所以,把院子交给她,我是完全放心的。 “至于那两个媳妇——我早就猜到此事乃是小鲍氏所为,也觉得以小鲍氏的头脑,此事她做不了这样周全。所以那两个媳妇押过来之后,我并没有刻意瞒人。我等的就是她的同党!不论是杀人灭口还是救人劫走,我都张好了口袋等着呢。 “谁知竟是吕妈妈自做主张。她虽然狐假虎威,借了二婶的势,却没有完全可信的足够人手。所以,我竟是白等了一夜。” 说到这里,沈濯自嘲一笑。 “说到底,我的手段心计,还是稚嫩。” 沈信言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惊涛骇浪,大手又放到沈濯的头顶,眼底激赏:“微微,你能想到这一层,做到这一步,已经出乎爹爹意料之外了。” 沈濯脸红,小声道:“爹爹不笑话我粗糙就好。” 沈信言含笑看着她,收回了手,和声道:“我昨日已经跟你母亲商议妥当。为了我们家微微能平安无事地长大,等我一走,她就会打起精神来主持家务。你这边,我也排了一些功课。一会儿你去桐香苑给你祖母请安,我去见见你们那位孟夫人。” 功课? 沈濯有些忐忑:“爹爹,孟夫人的功课已经很多了……” 沈信言板起脸:“你玩了十二年,还没玩够么?竟然还敢嫌功课多了?” 沈濯吐吐舌头:“女儿不敢。” 外头就有六奴恭声道:“回禀大老爷,二小姐,该去桐香苑了。孟夫人那边已经来人提点,一个时辰后就要开始上课。二小姐不可再误。” 沈信言笑一笑,挥手令她赶紧走。 沈濯跳起来兵荒马乱地跑了,边跑边喊:“祖母今儿早上一定不开心,带上前儿做好的梅花茶!六奴茉莉看家,玲珑跟我走,快着快着!” 沈信言看着她带着小丫头一溜烟儿出了如如院,自己立了起来,和声命人:“带我去煮石院。” 六奴推了茉莉一把,茉莉战战兢兢地上前一步:“是,大老爷这边请。” 沈濯赶到桐香苑时,韦老夫人正眼巴巴地盼着她和沈信言。 一看沈信言没来,韦老夫人眼底滑过一丝失望,接着又把她接到怀里一阵揉:“祖母的微微乖乖……一看小鼻子红着,就知道早上被你爹爹骂了。下次不给他骂,直接跑到祖母这里来,祖母都替你挡着!” 沈濯忙擦擦鼻子,不好意思道:“爹爹没有骂我。”又交待了沈信言的去向,道:“祖母,孟夫人今儿不放我的假。我得赶紧回去吃早饭,然后去上课。” 韦老夫人失笑:“好好好!快去吧。溪姐儿已经回去了。晚上再过来。祖母今儿做好吃的,给你留着。” 沈濯做鬼脸:“祖母,你那哪儿是给我留着?是我爹爹留着吧?”嘿嘿笑着,转身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寿眉忙给她打帘子,又追出来:“二小姐。” 沈濯立在院子里回头:“什么?” 第七十六章 我们家闺女很骄纵啊 寿眉站在台阶上,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今儿一早,听得说,小鲍姨娘自缢了。” 沈濯眉心一蹙。 昨天分明是捆起来收押的,她哪里来的手自尽? 心中一动,问:“那两个媳妇呢?” 寿眉的眉梢轻颤:“发卖了,两家人一起,卖去了煤窑。” 沈濯的手轻轻一抖,旋即挺直了腰背,冷声道:“一念起,一果生。都是咎由自取。” 说着,眼神却望向了无尽的长空。 寿眉走下了台阶,强忍住心潮澎湃,低声对沈濯道:“二小姐,奴婢想请老夫人的示下,明后年嫁人。” 沈濯惊讶,啊了一声。 这个事儿,你是怎么想起来跟我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讲的? 寿眉垂下了头,可还是挡不住全身都在释放着某些不知名的情绪:“奴婢想嫁一个庄子上的老实人,家里兄弟众多的,不需要他留下赡养爹娘的。” 沈濯眨眨眼。 跟我说?是让我给你找婆家么? 不明白。 玲珑在旁边却听得又惊又喜,忍不住扑过来抱住了寿眉的胳膊,压低了快乐的声音:“好姐姐,你是不是想等我们小姐及笄,做陪房媳妇,跟着小姐走?” 寿眉红了脸,却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濯看着寿眉容光焕发的样子,恍然大悟。 寿眉这是,这一件事跟着自己做得太高兴,太痛快了,所以不甘于再在内院绕着首饰胭脂过日子了! “这当然,太好了!不过,还是要看祖母的意思。寿眉姐姐,多谢你,我记得了。” 沈濯一把抓了她的手,摇一摇,兴奋极了。 寿眉见沈濯答应了,松了一口气,跟玲珑更加亲近,回手捏了捏她的脸。 左右都是往来的仆妇,好奇地看向她们。 沈濯忙忙地去了。 …… …… 煮石居里。 沈信言和孟夫人在窗下对坐,手谈。 茉莉怯生生地给他们上茶。 青冥和长勤毕恭毕敬地跪坐在外间门外,静听呼唤。 孟夫人低头拈着棋子,眼睛看着棋盘。 目光逡巡之间,不经意落在了沈信言的手上。 那手极瘦,骨节分明,青筋隐约,虎口处一道深深的伤痕。 他是从千里之外,一口气不停地跑马回来的。 那是缰绳勒出来的痕迹。 此人,极重情义。 不待局终,沈信言抬头看了看天色,长身而起,整理一下衣袍,长揖一礼:“小女娇惯顽劣,性子有些偏颇。夫人是见惯了世间各色女子的,还请代为栽培。沈某感激不尽。” 孟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沈信言一番,破颜一笑:“当年金殿赐宴,沈榜眼虽不及状元耀眼、亦不如探花风流,却占尽了沉稳二字。太后娘娘记得极清楚。所以在下临出宫之时,太后听说我要来侍郎府,很是欣慰。 “如今,在下与贵府老夫人,倒也算得上是宾主相得。沈侍郎大可放心,在下必定尽心尽力地照看好令爱。” 沈信言欠身道谢,告辞,临出门时,忽然回头问道:“小女审问犯人,连蒙了她们八日的眼睛不许见光。这个法子,是夫人教她的么?” 孟夫人眉梢一挑:“什么?二小姐亲自审问过犯人?!” 沈信言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算是告别,大袖摇摇,径自去了。 孟夫人手里的黑曜玉石棋子在棋坪上轻轻敲一敲,若有所思。 这棋盘之上,白棋已经不动声色地合围切割,却尚未开始大杀四方。 唔,自己好像,已经输了? …… …… 沈信言赶去陪着韦老夫人用了朝食,便匆忙入了宫。 皇帝将两道的学子学风问了个清清楚楚,又跟他说起了许多其他事情。 沈信言在君前奏对这件事上,一直都游刃有余,便是有些为难的神情,大致也都是做出来的。 眼看着午时将近,皇帝意欲赐膳。 沈信言连忙长揖推辞:“臣幼子才去,用食不多,恐君前失了礼仪。况家中琐事繁杂,过三五日便得离京……” 皇帝是个十分注重礼节的人,听见他推辞,反而更高兴,便命左右:“如此,将前两日宫中做的口脂面脂拿三份过来。” 宫中腊日要赐臣下口脂、蜡脂,乃是朝廷旧例。 如今皇帝要拿三份,便是提前将沈信言及其有朝廷诰命的妻母的,都赐了下来。 这是皇帝亲手赏赐,自然与随众的恩宠不同。沈信言连忙拜谢。 皇帝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多拿一份来。那一份比着县主的规制。” 沈信言一听就知这是给沈濯的,忙道不敢:“家中女儿本已骄纵,再得了陛下的恩恤,怕是更要狂妄上三分了。” 皇帝眉梢一挑:“骄纵?爱卿休要谦辞。朕可听说了,沈二小姐很好。” 沈信言欲言又止,苦笑摇头。 内侍省大太监绿公公上前,还是笑着将四份赏赐捧给了沈信言:“沈侍郎辛苦,陛下赏赐乃是酬你的功。至于家中妇人,不过沾光罢了。” 沈信言一副被提点了的样子,呃啊一声,忙大礼拜下去:“臣愚钝。” 辞了皇帝出来,在殿门口,又谢绿春公公:“将才亏得有绿公公提点,不然,下官怕是要辜负圣上的一番美意了。” 绿春笑得春风满面:“沈侍郎是圣上心坎儿上的人,老奴瞎掰两句圆个场儿,您别嫌我贫嘴多舌就行。” 沈信言听他这用词,冷汗都冒出来了,笑着打哈哈:“绿公公抬举下官。” 忽然一路靴子响,有少年轻轻咳了一声。 沈信言和绿春抬头看去。 一个清瘦的高挑少年郎刚拐过殿角,走了过来。 少年白皙俊逸,眉目如画。发上束着黑巾幞头,一身大红的圆领长袍,乌皮六合靴。正是人物风流,神采飞扬。 绿公公笑得眯起了眼,瞥了沈信言一眼,意味深长:“瞧瞧,我们三皇子越长越像当年的吉妃娘娘了,真俊!论起岁数来,比您家闺女就大两岁吧?” 沈信言眸色微沉,但笑不语。 三皇子秦煐神采奕奕,走到沈信言跟前,打量了一下,方不确定地问道:“是礼部沈侍郎?” 沈信言含笑拱手长揖:“见过三皇子殿下。” 秦煐彬彬有礼地还了一揖:“沈侍郎好。” 沈信言躬身不起,接着说道:“正要给三皇子赔礼。” 第七十七章 撇清 此言一出,不独秦煐,便是绿公公都是一愣。 沈信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听家母讲,夏天时在红云寺,家中小女和侄女曾先后冲撞了三皇子。此事乃是下臣家教有亏,十分羞惭。这等不懂事的孩子,下臣等一定会严加管束。还望三皇子不要放在心上。” 只一瞬,秦煐反应了过来,少年人有些压不住情绪,冷哼了一声,拂袖道:“无妨。两位沈小姐都未曾与我照面,沈二小姐更是连话都不曾回我半个字。谈何冲撞?” 绿公公眼中精光大盛。 哇咔咔! 好大八卦! 三皇子一看就是吃瘪啦! 这个事儿可以跟人好好聊聊! 啧啧啧,够好几天下酒的咯! 然而沈信言还没完全直起身子,秦煐却欺进一步,咬了后槽牙,声音压得极低:“沈家就这么急着跟我撇清关系?” 沈信言淡淡地后退半步,抬眸看着秦煐,双眼微眯:“我半生仅有这一个女儿,自是视作性命。” 绿公公没听清三皇子说什么,却听到了沈信言的话,心道,哟,别在紫宸殿门口打起来啊,那皇上的脸往哪儿搁? 忙笑道:“沈侍郎家中有事,不妨先走。三皇子,可要老奴通禀?” 沈信言微微欠身,根本不等秦煐答话,转身,大袖摇摇,自去了。 秦煐在他背后,哼了一声,也不理绿公公,自己就进了大殿,草草行个礼,便对着皇帝抱怨起来:“父皇,你那沈侍郎好大脾气!上次分明是他女儿侄女无礼,怎么倒好似我欺负了她们一般?” 皇帝一愣,看向绿公公。 绿公公只得把沈信言的话说了。 皇帝心怀大畅,笑着敲了敲秦煐的额角:“他不到两岁的儿子刚刚没了,所以才请假回京。如今他只有那一个女儿,当然不想让你记恨。你是皇子,还不肯大度些?” 秦煐愣了愣:“他儿子死了?” 皇帝轻轻叹气:“可惜啊……”满腹心思,且看着殿角的博山炉出神。 秦煐奇怪地看了看皇帝:“幼儿夭折,时常有之。父皇替他可惜什么?我看他年纪,不过而立刚过。嫡妻年长,再纳美妾就是。还怕没有人承继香火?” 皇帝被他说得心动,手指在御案上轻轻一敲:“此言有理……” 秦煐的小脸儿都皱了起来,原本就瘦的脸上,一双亮晶晶的大眼更加显得如星耀,如宝石——却探身把脸伸到皇帝眼前,低声道:“阿父,您真要管一个臣子的床笫之事啊?您把他搁哪儿也不用他非得有儿子啊?” 皇帝脸一板,手倏地伸出,一把揪住这小子的耳朵:“臭小子!妄议君心,找死呢?” 秦煐哎哟哎哟地告饶,又喊:“我是来陪您吃饭的!吃饭吃饭!绿春,快摆饭!阿淇送了鱼母妃亲手做的银鱼羹来,绿春让他们摆得靠前些。” 紫宸殿的偏殿里,父子天伦,其乐融融。 只有绿公公不高兴。 毛头小子,全天下,唯有这一个人敢跟着皇帝一起,喊他绿春。 就连邵皇后,都会称他一声绿公公。 哼,哼哼哼。 看我怎么宣扬你的糗事的! …… …… 沈信言出了皇宫,便有清江府的车驾等在外头,朱闵笑着挑帘探头:“知道你骑马快骑死了,来,咱俩坐车。” 沈信言皱了皱眉:“跟你一起坐车?我还是骑马吧。” 朱闵看看自己的一身肥肉膘,悻悻:“不坐拉倒!” …… …… 沈府里,沈濯和沈溪今天的功课格外多。 沈溪有些吃不消,哀求孟夫人:“夫人,今日怕是无论如何都背不下来这些。可否宽限两日?” 孟夫人面目淡淡:“三小姐可以不背。这些乃是沈侍郎额外给二小姐加的。” 沈濯很想仰天长啸。 背《史记》是什么鬼!!! 长叹一声,心想幸亏这个时代是从唐末拐的弯,这要是从宋末拐弯,怕是自己就要被逼着背《资治通鉴》了! 好容易忙忙碌碌到了晚上,一行人都去了桐香苑,说笑着等沈信言回家。 天一擦黑,外头就有人来报:“说是去了宋相府上,应该不回来用晡食了。” 韦老夫人扫去兴头。 沈老太爷也不高兴,茶碗扔了桌上,洒了一桌子水:“他是回来干什么的?就知道在外头……” 沈濯高声地咳嗽。 沈老太爷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哼了一声,一拍桌子站起来,道:“如此,你们妇人们自用吧。我和诲儿、行儿有话说。” 带着两个儿子扬长而去。 沈信言号称在家里待了五天,可没有一天是在家里安生坐一坐的。 除了第一天晚上合家吃了一餐团圆饭,其他的,只有每日晨起能去桐香苑陪着韦老夫人用了朝食,然后就是在外头奔走一整天。 其间皇帝想起其他事情,又叫了他入宫一趟。这一次,一直待到宫门下钥,索性是禁卫直接送了他回府。 沈老太爷和沈信诲知道了,又是一阵又羡又妒。 唯有沈信行,在外头追了好几天,好容易有一日逮到大兄,无论如何逼着他一起吃午食。 沈信行絮絮地说了许多国子监里的公事,又抱怨上司人浮于事,同僚拈轻怕重。 沈信言呵呵笑着劝了几句:“你年轻,抱负又比他们远大,多给你事情做,多加磨练,难道反而是坏事了?他们是他们的人生,你是你的。管好自己,管人家作甚?” 沈信行顿时多了无穷的干劲儿:“大兄说的太对了,如醍醐灌顶。” 沈信言又托他谢了米氏对罗氏的尊敬协助,又将母亲妻儿郑重托付给他:“多的我不说了,我出外,家里就原该都托给你。还望兄弟用心。”说着又离座长揖。 沈信行也郑重还礼:“理当如此。” 一直到了第五天,沈信言终于在申时末回到了家。 罗氏看他瘫在床上的疲惫样子,心疼得直掉泪:“你这又是何苦?” 沈信言睁开一只眼看她,微笑拉了她的手,缓声道:“家里没有顶事的人。我不去,谁去?丢下你们妇孺几个被别人欺负么?你放心,从现在到春闱,外面的一应事情我都安排好了。你们安心过年就是。” 说着,竟就这样拉着罗氏的手,朦胧睡去。 第七十八章 安排好 韦老夫人让寿眉来催。 寿眉见了那情景,忙悄无声息地退下,回去,笑着告诉韦老夫人:“大老爷累坏了,衣裳都没脱,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我去时,大夫人正给他搭被子呢。” 韦老夫人听见大儿子夫妻和睦,大儿媳心疼丈夫,高兴得很,忙不迭让人把沈信言爱吃的两道菜拿下去温着。 沈老太爷便拍桌子:“难道要全家等他一个不成?” 沈濯又咳嗽。 沈老太爷恼羞成怒:“生病了去请医生!” 沈濯颔首:“孙女儿也正想说,要不要请医生来给祖父看看手。这几日天天拍桌子。那红木我知道,硬得很,莫要弄伤了祖父。” 全家上下,如今也只有沈濯敢跟沈老太爷这样顶嘴了。 沈信诲冷眼旁观一会儿,慢条斯理地一抖长袍前襟,翘起二郎腿,开口教训:“濯姐儿,忠孝节义,德言容功,你这半年多的学都白上了不成?怎么敢这样说祖父?” 韦老夫人冷冷地看着他,伸手先把沈濯叫到身边,搂在怀里,抚了抚她的额头,爱怜道:“祖母的乖乖微微不怕啊。” 沈信诲的脸色有些难看,忍不住道:“母亲,濯姐儿的规矩都是给您惯坏的……” 沈濯偎在韦老夫人怀里,娇憨可爱,声音脆生生地好听:“祖母,我听人说,前儿二叔刚办完差回家,是上午进的门。先去砸了棠华院,再去了春深斋看望他姨娘。 “好似整整耽搁到了酉时三刻才去了桐香苑。偏您睡了,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就赶着我娘和三婶给您请安的时间去了,还指着我娘的鼻子大骂了一顿?是不是?” 韦老夫人抱着她,哼了一声,一言不发。 沈信诲脸色一变。 这是在明白说他不孝不恭了? 沈老太爷忍不住瞪他。 明知道这小丫头牙尖嘴利,你惹她做什么?难道论起撒泼打滚,你还赢得了她? “二郎,你怎可如此没规矩?快给你母亲赔罪!” 沈信诲也知道父亲是为了自己好,只得接着下了台阶:“是。” 沈濯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他。 沈信诲强压下满心的怒气,草草给韦老夫人作揖:“儿子那时忙晕了,母亲见谅。” 韦老夫人懒得理他,别开了脸。 沈濯的脸色也寒下来:“二叔,你这是赔罪么?” 沈信诲只得撩衣跪倒:“还请母亲训斥。” 韦老夫人面无表情:“免了。” 沈信诲马上便想站起来。 沈濯的声音又脆脆地响了起来:“我听说,那日祖母便在此处,枯坐三个时辰等二叔而未见其人。敢情这蜻蜓点水的一跪,就能过了?” 沈信诲抬眼看着大剌剌站在自己身前的沈濯,脸色阴沉下去:“濯姐儿,你不要欺人太甚。” 沈濯冷笑一笑:“二叔还真没说错,我就是仗势欺人,就是欺人太甚!谁敢对我祖母不敬,我不仅仗着我这牙尖嘴利欺负他,我还敢仗着我爹爹的势欺负死他!不信你就试试!” 沈老太爷见两下里要僵,赶紧和稀泥:“二郎!明儿你就给我跪祠堂去! “只是今儿是团圆饭,一会儿你还得跟你大兄说正事,就先这么着吧!快起来,站到一边去!” 沈濯冷冷地看着沈信诲得意地掸了衣衫施施然起了身,转过脸去。 沈信言的声音正在此时悠然响起:“啊呀呀,我来晚了。劳父亲母亲和兄弟们久等,实在是罪过啊罪过……” 沈信行满面欢喜地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再往后是满面无奈的罗氏。 沈濯忙迎上去行礼。 韦老夫人一看便知道是小儿子去把大儿子叫了起来,也只得笑笑,忙命人摆饭,给他们几兄弟设座。 沈信言缓缓走进了厅堂,含笑看着沈濯:“微微啊,爹爹忘了一件事告诉你。” 合家一静。 沈信言简直就是个女儿奴,这显然是远远听见了厅堂里的吵嚷,所以给自家女儿撑腰来了。 沈信言蹲到女儿跟前,双手执了她的小手,温声道:“爹爹如今只有你一个宝贝女儿了,你以后不要委屈自己。若是有人骂你,你便骂回去。若是有人打你,你便打回去。若是你骂不过也打不过,你就远远避开。等爹爹回来,你告诉爹爹,爹爹替你绑了他的手脚,看着你打骂回去。” 整个桐香苑里,静悄悄连个衣衫摩擦的声音都没有。 沈溪嫉妒得,已经红了双眼。 沈信言偏头想想,哦了一声,对罗氏道:“我前几天拿回来御赐的口脂面脂,乃是四份。我自己一份,按制,你和母亲乃是正四品的诰命,各有一份。还有一份,乃是圣上特意赏给微微的。你回头记得给她。” 又笑着站了起来,抚了抚她的头顶:“我本来不要的,说你骄纵。圣上说了,他知道你,你很好。” 众人色变。 沈溪咬着嘴唇低下头去。冯氏无声轻叹,轻轻地扶住了女儿的肩。 沈老太爷满肚子火说不出话来,因命:“好了,不要说闲话了。用饭吧。” 沈信言翌日便要销假启程。 韦老夫人心疼儿子,不欲在席上多说;吃完饭便嚷累,让众人散去各自休息。 沈老太爷却不肯,抓紧时间当着众人的面儿宣布:“正好老大回来,我便告诉你一声。你媳妇这一场病怕是伤了底里,如今且好生养息才是。中馈已经移交了老二媳妇。” 沈信言气定神闲:“这种事情,父亲跟我说不着。男主外,女主内。天地乾坤,各有司命。” 那沈老太爷插手内宅家务又算是怎么回事? 前唐武后坐朝被骂做牝鸡司晨,那沈老太爷这个,该怎么说?狗拿耗子吧?! 沈濯觉得好解气啊,低头吃茶不语。 沈老太爷被骂得脸红,却只能装听不懂,咳了一声,捻须:“大郎,我还有一事与你商议……” 韦老夫人却同时沉声开口道:“老二媳妇御下不严若此,难道还能接着执掌中馈不成?你这是想让旁人说沈家根本就没有是非尊卑,还是想让阖府的下人都欺负她?老二媳妇,明日便都交还给老大媳妇。以后不要再换来换去了。老大媳妇若是再有事情,便拿来给我代管。” 冯氏早就不想再蹚这趟浑水,干脆利落答应一声。 罗氏看了冯氏一眼,低头应是。 沈老太爷张口结舌,却又无言可反驳。 他只一怔的工夫,韦老夫人和沈信言母子连心,竟同时站了起来。 韦老夫人看了长子一眼,板着脸,老借口:“我累了,两个儿媳也坐不住,都回去吧。老太爷若是还有什么训示,便带着孩子们书房去说。” 韦老夫人“还有”二字咬得格外严重,沈老太爷却没心思深想,他迟疑的是:不当着老夫人,沈信言是真敢怼死沈老太爷啊! 沈信言立即叉手答应:“是。连日里事情多,母亲还请保重身体,早些歇息。” 韦老夫人慈爱地看着长子,几乎想要上手去抚他的脸庞:“我儿明日一早还要长行,那边又有公事如山等着你办,也要早些睡。耽搁了差事,岂不辜负圣恩?” 沈信言深知母亲的意思,长揖到地:“母亲有令,儿子敢不惜身。” 沈老太爷一听这话,有点儿慌张,忙一把拽住沈信言的袖子:“大郎,我还有事跟你说。” 沈濯冷漠地看了沈老太爷一眼,一声不吭,扶着罗氏就出了桐香苑。 罗氏有些不放心地回头。 沈濯拽她,小声嘀咕:“十个他也不是爹爹的对手,有啥好看的。” 罗氏瞪她:“我怕他在你爹爹的伤口上撒盐!” 沈濯哼:“爹爹会撒回去的!” 不过,沈信言才不想再管沈老太爷的破事儿,笑意深沉:“父亲是想跟我商议如何惩治二郎不敬嫡母的罪过么?父亲刚才说了罚去跪祠堂,我觉得甚好。就这样吧。” 沈信行早就心疼大兄疲累,三两步挤开想上前的沈信诲,对着沈老太爷瞪眼睛:“父亲大人,大兄已经很乏了,若是还不让他去好生休息,明晨病倒启不了程,耽搁了差事。圣上怪罪下来,是您担着还是二兄担着?” 沈老太爷其实也没旁的话题,说来说去,不过还是那一桩事:“大郎,二郎对你母亲不敬的事情,我自会罚他。只是他如今的官职实在是……” 沈信言哦了一声:“父亲大人,陈国公欲立京城沈氏一宗。二郎若是闲着,倒是可以多去走动走动,看看哪里帮得上忙。” 沈老太爷眼睛一亮:“沈氏京兆要单开一支?那我等岂不是与陈国公……”成了正儿八经的近支?! 沈信诲的脑子也转了过来,一脸的兴奋,使劲儿给父亲使眼色。 沈老太爷忙追着沈信言道:“此事你与国公爷是如何商议的?快说详情给我听。” 沈信言淡淡笑着立住了脚,先遣沈信行回去:“好生照顾你自家妻女。” 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沈老太爷:“儿子送父亲大人一句俗语吧。” 沈老太爷只觉得预感不祥:“什么?” 沈信言弯了唇角瞥了一眼沈信诲:“子不孝,父之过。” 得!话题又绕回去沈信诲对韦老夫人的不敬上去了! 父子两个还在干瞪眼,沈信言已经衣袂飘飘地快步走远。 第七十九章 信 次日一个五鼓,沈信言带上长随郑砚,悄悄起行。 沈濯一心想要给他送行,慌手急脚冲到二门时,却见罗氏已经擦着眼泪走了回来,顿时一脸汗:“爹爹呢!?如何不等我!?” 罗氏红着眼睛,欣慰地看着女儿微笑:“你爹爹奉了旨意,哪里能耽搁?再迟了,只怕城外长亭不知道多少人给他践行,哪里还走得成?” 沈濯撅了嘴。 罗氏看着她的样子,终于觉得这是自己之前的那个娇娇小女儿了,边擦眼睛边抿嘴笑了,手里拿着样东西冲她摇了摇:“微微,你看这是什么?” 沈濯好奇抬头看去,惊喜地叫了起来:“呀!信!爹爹写给我的吗?” 跳着蹦着抢了去,欢畅地撒腿跑了,洒下一路银铃般的咯咯笑声。 雪早停了。 如如院里有几株罕见的绿梅,是前年清江侯朱闵送给沈濯的生辰礼物。 沈濯披了莲青色鸭江绸绣粉色梅花的大氅,坐在梅树下,小心地展开沈信言写给她的信: “吾儿微微, “汝弟一事,吾儿坚忍周全,措置得当,父心实慰。此事大致若此,或有细微枝节,可留待日后再察,十年亦不晚。 “然慧极易伤,情深不寿。吾儿年纪尚幼,当放去前尘,洗练心怀,养胸中宽广浩然,方可得一世宁静淡泊。父母唯有吾儿一点血脉,如珍似宝。吾儿不宜自弃自伤也。 “汝祖母、母亲皆纯善,家宅平安则上上大吉,凡有动荡则束手束脚。此等事,吾儿当求教于孟夫人,日后适良人,吾儿须有自保之力。 “家风若此,为父有志为相而不得羽翼。吴兴沈氏欲修京城宗祠,陈国公借机分宗。此事若可成,吾儿当随汝母回乡。为父恐赶之不及。汝母囿于规矩,或当不便。现有二事,汝当替为父做成。 “一则挑选族人。为父回京另有职位,可借机扶持一二可造之材;汝三叔方直,家中庶务多有荒诞,应择擅长者为之;各府联姻事今或有之,沈家侧身宦海,不得不为此俗事,汝可选二三族中良善女,入京陪伴于汝祖母。 “二则求贤为幕。除孟夫人外,为父拟为汝揖请隐者为西席。吴兴老宅左近,竹海山溪之侧,有高士号北渚者,近日声名鹊起,汝当寻来。 “逝者已矣。汝母诞汝前,曾有一子,六七个月时落胎。此应是汝父母命中无子之兆也。幸有吾儿,承欢膝下。为父于愿已足,当自此不复强求其他。 “吾儿,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提起放下最是艰难。为父虽不求千秋功业,亦有俗务可暂忘哀伤。然吾儿每日深宅静坐回思,恐至纠结。汝当自解。父所忧者,唯此而已。 “来年春暖父当归,乐游原上放纸鸢。 “父,沈信言,字。” 沈信言很担心女儿,短短几百字,数次提及让沈濯不要为往事伤心。 沈濯却因此更加红了眼圈儿。 彤云已散,风动长安。 梅瓣随之漫天飞落,映着碧空如洗,将空气中的彻骨寒意悄悄藏了泰半。 沈濯伸了如玉柔荑,轻轻拈起一片花瓣,举在眼前细看。 爹爹,我会好好活着。 做你真正的女儿,照顾娘,照顾祖母,照顾你。 爹爹…… 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真正疼惜我的爹爹呀…… 风起,花瓣如雨。 沈濯含着泪,绽开一个比傲世寒梅更美的笑靥。 …… …… 沈家终于安生下来了。 该上课的上课,该绣花的绣花,该养病的养病。 安静下来的日子飞快地过。 沈府进入休整阶段。 只是每日午间,她临睡午觉之前,玲珑都会来给她揉捏头部肩胛,顺便告诉她府内的八卦,哦不,小道消息—— “二夫人手边没有趁手的人,前儿把三小姐身边的那个夭桃要过去伺候了。转天冯家来送年礼,来的竟是二夫人的乳姐,现今成了寡妇,又没孩子。二夫人一听那还有不高兴的?直接跟冯家把人要过来了。那焦妈妈三角眼,薄嘴唇,极刻薄的。来了就跟夭桃干了两架……” “三小姐不是也要照着咱们如如院添置丫头么?去了两个小丫头,第一天就摔了她一个美女耸肩瓶。三小姐大雪天的让人家跪在廊下整整两个时辰,差点儿把人冻死。让二夫人好一顿教训……” “焦妈妈去给三夫人送东西,在路上碰上桐香苑的两个婆子拌嘴,她没忍住上去分解,差点儿被人推个跟头。甘嬷嬷做主打了两个婆子一顿。回去二夫人嗔着她多事,三天不许她出院子……” “长勤姐姐昨儿去西市买炒货,回来还举了两个风车。孟夫人欢喜极了,把两个风车都插在自己窗前不让拿走。长勤姐姐气坏了——那是给她家小弟弟带的……” “老太爷和二老爷去了归海庵,人没见着,东西也都原样带回来了。” “老太爷和二老爷去陈国公府,在门房坐了一天。后来听说国公爷从宫里出来,直接带了两位公子去城外庄子泡温泉去了。” 沈濯每每都恨听到这些消息时自己手边没酒。 六奴不太乐意让沈濯听长辈的这些八卦事,便背后教训玲珑。 玲珑委屈,就去桐香苑跟寿眉诉苦。 寿眉笑弯了腰,寻了空子跟六奴缓缓分解:“让她说吧。慢慢的小姐会教她怎么分辨哪些消息有用,哪些消息没用。何况小姐常常思念承哥儿,这些杂话能让她开开心,分分神,也不是坏事。” 六奴只好答应着。 寿眉决心日后跟着沈濯的事情玲珑早就跟她说过了。 既是一辈子的同僚了,哪有不给这个面子的道理? 尤其沈濯格外爱听这些事儿,索性六奴就不管了。 所以晚间玲珑就屁颠屁颠地又悄悄告诉她:“三老爷把脂粉铺掌柜一家都打了板子,要赶出去。玉露姐姐她婆婆气坏了,晚上就把她打得鬼哭狼嚎的,最后躺在地上都动不了了。她娘赶了去,跟亲家动了手,那场面,啧啧。 “赶巧儿二老爷从后头胡同里回来,从他们门前过,听个全折。当场就让那家子写了休书,然后让玉露她娘带了孩子先回家。刚刚听说,二夫人嫁妆铺子的掌柜上半年死了老婆,立马请了二老爷的话,上门提亲,让玉露给他做填房……” 沈濯笑了笑,翻身睡觉。 这些啊,都是小事…… 明儿她要跟着韦老夫人和罗氏去陈国公府,才是大事呢。 第八十章 小姑娘的斗法 罗氏却没去成。 一大早,豫章罗家与京兆米家竟赶在同一天来沈家送年礼。米氏还有三天才出月子,娘家这个时候上门送年礼,怕是也有望候姑太太的意思。 那主持中馈的罗氏就不能走了,必得留下款待。 韦老夫人嘱咐了一番,带着沈濯上了车。 看着跟的六奴手里捧着的册子,韦老夫人因问:“这就是你说要送与陈国公的《兵典》?” 沈濯道:“是。”遂拿了呈与韦老夫人看。 说起这个来,沈濯就腹诽个没完。 孟夫人这一阵子,百般找藉口,动不动就罚沈濯抄书,一部《兵典》十五卷,她竟已经抄了大半了。 因要去国公府了,头一天跟孟夫人请假。 谁知孟夫人就将她抄好的八卷《兵典》递了过来:“我装订好了的。你去送与沈公爷。” 沈濯发懵。 孟夫人轻描淡写:“沈公爷思想这部兵典已久。我答应抄给他的。” 那你做什么让我抄!!? 拿着我的劳动成果你去送人情! 告你非法无偿使用童工信不信?! 沈濯忿忿未已,孟夫人却又问:“是你自己去呢,还是三小姐也去?” 听说不带沈溪,便命青冥:“你去跟三小姐说一声:明日恰好我也有事要出门一趟。给她放假罢。” 压根儿就没把沈濯的不爽放在眼里。 沈濯哼都没哼一声行了礼告退。 回到如如院,沈二小姐不高兴地写了六张大字,直到听见玲珑来告诉她:“三小姐听说您和孟夫人都要出门,在棠华院发了顿脾气。后来又去缠着孟夫人要跟她一起出门。结果被孟夫人回了一句:三小姐既是耐不住独处,那便抄上五遍《大学》罢!”才噗嗤笑了出来,雨过天晴。 车上光线终归昏暗,韦老夫人年高眼花,哪里就真能看清了,抚了抚封面,便放了回去。 只是笑吟吟地告诫沈濯:“你每每去国公府,都跟人家的姐儿闹别扭。那时年纪小也就罢了,如今你们都大了,可别再莽撞了。” 沈濯答应着,尽力回思,原主在这件事上的记忆却极淡极淡。 嗯,看来不是什么大事儿。小朋友打小架罢了。 然而待她见到专程跟着国公府二夫人出来接她们的两个小姑娘时,觉得自己的判断大约有误。 陈国公府仅有两个房头,人口简单。 国公爷沈凤,老夫人晏氏。大老爷沈信美,娶妻卢氏,生长女沈润、次女沈涔和幼子沈熠。二老爷沈信芳,娶妻刘氏,生长子沈永、幼女沈沅。 进了国公府的垂花门,沈信芳的妻子刘氏带着两个小姑娘迎了出来:“韦家婶婶一向可好?”又让小姑娘们问好:“快叫叔祖母。” 刘氏样貌不算出众,规矩也没那么严谨,胜在热情亲切。 韦老夫人笑着点头。 沈濯看年纪装束,就知道这两个姑娘,大一点雅致温和的是沈信美的次女沈涔,小一点活泼俏丽的是沈信芳的幼女沈沅,却都比自己大,遂不等韦老夫人说话,笑吟吟地上前行礼:“刘家伯母好。涔姐姐好,沅姐姐好。” 刘氏哟了一声,讶然打量,笑了起来:“这是濯姐儿?可真是大姑娘了。” 沈濯歪歪头,嘻嘻地笑:“是呀,刘家伯母,我长大了呢。” 沈涔笑着上来拉她的手,纤纤玉指柔若无骨:“微微,你比先懂事多了。前年我姐姐出嫁的时候你来吃喜酒,还打了我祖母的水晶花瓶,你还记得不?” 这个族姐犀利得…… 还没等沈濯顾得上尴尬,沈沅已经又给了她一个暴击:“咦?你为甚么不带着沈簪沈溪过来?尤其是溪姐儿。我最喜欢她。谁逗都笑,最妥当的小甜妞了。”头上赤金蝴蝶小对簪晃得人眼晕。 沈濯的眉头不停地跳。 我能不跟这些萝莉面孔宫妇心肠的坏人玩么?! 沈濯端着假笑转头看刘氏:“二族伯母,姐姐们可真会说笑。族伯祖母必定常常跟她们提起我们家吧?” 你妹! 就算她们不知道我们家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这些大人不知道吗? 既然肯定知道,为什么不告诫这些小姐姐不要乱说话? 故意的是吧?! 我别的不会,告黑状可是小能手!你要不要试一试? 尴尬的人换成了刘氏和韦老夫人。 刘氏忙瞪了沈沅一眼:“退后!”又挤了笑容出来请韦老夫人往里去:“我婆婆一早就盼着呢。您快请。” 韦老夫人暗暗地瞅了瞅沈濯。 沈濯回以一张混不吝的木然脸。 沈涔却眼前一亮,亲亲热热地拉了沈濯的手,嘁嘁喳喳起来:“微微,我娘还记得你爱吃毕罗,今日特意从八鲜楼定了麂子肉的毕罗。你中午可要好好尝尝。” 咦?这堂姐妹不对付吗?这个好,这个我喜欢。 沈濯眉开眼笑,反握了沈涔的手:“真的呀?那可真要谢谢大伯母了。我一会儿好好给她老人家行个礼。” 沈沅被冷落在一旁,哼了一声,上前两步,拉了母亲的手,回头瞪了沈濯一眼,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沈濯眉一提。 怎么着?我就告状了,你有本事来咬我呀! 穿过中堂天井,进了内院。 鬓发如银的晏老夫人一见她们走进门去,就呵呵地笑着站起来下了座位:“哎哟哎哟,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两位老太太拉着手契阔了一阵,沈濯百无聊赖地在旁边端着一脸假笑,脑子里想些有的没的。 晏老夫人一看就是人老成精的老太太,惹不起,只能巴结。 卢氏端庄如仪,谦和温柔,站在婆婆旁边丝毫不露半分峥嵘。沈濯却知道她是国公府的中馈夫人,极为能干——范阳卢氏的女儿,哪里就错得了了呢? 终于轮到她了,分别给晏老夫人、沈信美的妻子卢氏、刘氏见了礼,又奉上了给陈国公的礼物。 晏老夫人惊奇地接了过来翻看,一脸意外地笑向韦老夫人:“这个猴儿竟然坐得住了?” 韦老夫人真心诚意地谢她:“您帮着请的那位孟夫人极是认真。我们家这个丫头,总算是有个人能治得住了。” 晏老夫人笑着令人即刻把那一摞手抄本册送了前院去:“国公爷今日恰好在家,快给他瞧瞧,解解馋。” 深叙家常。 卢氏便笑着让沈涔:“你带着妹妹们去玩儿吧。你那里不是还给微微准备了好东西?” 沈濯懒得跟这两位唇枪舌剑卖弄小聪明的国公府小姐打交道,便去偎依韦老夫人:“祖母……” 韦老夫人会错了意,温和地拍她:“去罢。祖母跟你伯祖母说说话。” 一语未了,外头便有人来报:“吴兴沈家老宅来人了。” 沈濯眉梢一挑。 这个时候?赶得倒巧。 必是来商议分宗事宜的罢? 第八十一章 抢锅来背 来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富态得很,一脸精明,打扮的简洁利落。 那妇人见了晏老夫人行礼,口称:“侄儿媳妇见过九婶。” 晏老夫人上了岁数不记得,卢氏却是回过老家的,忙笑着问好:“大嫂,怎么是你亲自来了京城?” 晏老夫人恍然记起,笑着伸手:“快起来快起来!” 又向韦老夫人介绍:“这是族长四兄德勤家里,老大信文的媳妇,娘家姓郜。” 郜氏笑着点头,先道了一声:“九婶好记性。” 又看了看韦老夫人,不确定地问:“敢是我今儿的运道好上了天,竟还见着了十八婶不成?” 吴兴沈家,族谱上排得清楚,族长沈敦,字德勤,行四;陈国公沈凤,字德宗,行九;沈老太爷沈恭,字德先,行十八。 韦老夫人笑得和蔼:“正是。我还没福气回去过,咱们今儿倒是头一回见了。” 郜氏忙又给她行了礼,笑道:“原本这回来京,也是要去府上拜见。哦,家婆母也给十八婶带了信的。”说着,从随身的包袱里翻了一封信出来,双手呈给了韦老夫人。 卢氏、刘氏和沈濯等人又与郜氏彼此见过。 两个老太太都年高眼花,卢氏便接了晏老夫人手里的信,低低地念给她听。沈濯便接了韦老夫人的信,拆开了,轻声地给祖母念,最后笑着道:“这可是大好事呢。” 信上只字未提分宗事宜,只说要修缮沈家京城的祠堂。 沈濯与韦老夫人互视一眼。 看来,吴兴沈是不肯放过陈国公和礼部侍郎这两座大靠山了。 郜氏笑道:“收秋之后,家里闲下来,长辈们聚了聚。还是小爷爷说,国公爷和十八叔岁数都大了,怕是难有机会回乡。逢年过节的,想祭个祖都难。 “如今京里已经有了两房。今年族里中举的多,明年怕是都要来京试一试的,保不齐便有中了进士不再回乡的。不如干脆在京里给族里留个地儿。因命我来跟九婶和十八婶商议,看怎么选地方,怎么修祠堂。” 竟然还想往京城里伸手? 最讨厌这种不安分守己的亲族人等了,凡有事,都是他们惹出来的。 沈濯看了上头坐着的晏老夫人一眼,且看她如何答对。 晏老夫人含笑点头,却转向韦老夫人道:“你们家这半年不消停,我就没告诉你。此事国公爷已与老宅商议过几回。国公爷觉得,也好。” 也好? 这是勉强答应了? 沈濯若有所思。 晏老夫人便又絮絮地说起,如何立了宗祠,又要买庄子,还有祭田。 韦老夫人嗯嗯地听着,又笑道:“这是大事。我回去跟言儿他爹商量一下。” 商量?! 商量啥? 难道还能说“不”不成? 沈濯眨了眨眼。 然而郜氏已经完全明白了过来,笑着凑到韦老夫人近前,先亲切地摸了摸沈濯的秀发,方笑道: “十八婶,我临来,家婆婆就跟我细细地说过。 “九叔身份在那里,一举一动的,京里看着的人多。沈家即便想在京里找一块落脚的地方,也没个要敲锣打鼓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都来挑刺儿的道理。 “虽则外头的事儿,想必是要扯着九叔的虎皮做杆大旗的——” 说着,便笑向晏老夫人福了一福。晏老夫人淡淡地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然而余下这些细事,却是需要京里一位熟知门路的长辈坐镇。您说说,这个人,舍您其谁呢?” 韦老夫人忙不迭习惯性地摇头:“我哪儿干过这些?” 沈濯一直冷眼旁观,这个时候却上前一步,紧紧地捏住韦老夫人的胳膊:“为什么不行?祖母,家里明年正闲,您天天在家里跟甘嬷嬷抹骨牌也无聊呀!族里这么大的事情,哪里就只有您一个人张罗了?必是有人来帮忙的。再说,您不出面,难道教伯祖母出面吗?” 跟国公府比起来,自家的影响要小得多。 吴兴沈有些贪,陈国公府大约是不想沾他们的。 所以,这个烫手山芋一定会丢到自家手里。 痛快接下,还能挣得国公府的一丝善意。到时候讨价还价,也有些底气。 ——万一祖母不接,陈国公直接去找沈老太爷,他是必定会满口答应的。到时候,事情还要祖母做,但却多了沈老太爷掣肘一项,委实是不划算的。 韦老夫人仍在犹豫:“国公府还有两位能干的媳妇呢!哪里就必得我了?” 晏老夫人笑道:“幺房出长辈。老宅那边,现在的族长是四兄,可是到时候来京里帮忙的,说不定就是哪位四五十岁的兄弟、兄弟媳妇。到时候,你让我这两个三十冒头的儿媳妇怎么去跟人家发号施令?” 郜氏抿着嘴笑:“九婶是个最明白的人。” 沈濯见祖母这里已经七分同意了,笑着转头看郜氏:“行啊!郜大伯母,我替我祖母答应啦!过完年我就陪着我祖母启程回老家,请几位能干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一起来做这件事情。” 韦老夫人瞪她一眼,拽了她到身边,叱道:“又胡来!哪里就轮到你个小猴儿说话了?” 晏老夫人却笑了起来:“我们微微啊,这次可以一个字儿都没说错。过来,来伯祖母这里。就是这样,事情临头,当仁不让,可称一个勇字。”说着,还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接着又道:“除此之外,还要善利万物、善用众人,方能成事。” 这样意味深长? 沈濯温顺地让晏老夫人拉了手,认真地听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抬头看她,杏眼忽闪:“是,不仅要当仁不让,还要善利万物、善用众人,方能成事。” 这样知情识趣的小姑娘,晏老夫人不由揽了怀里,呵呵笑着对韦老夫人称赞不已,又笑向卢氏:“你瞧瞧,像不像咱们润娘小时候?” 沈润就是沈涔的胞姐,国公府大小姐,前年嫁给了光禄寺正卿家孔家的次子。因她上头的大伯子乃是庶长子,所以,这位小儿子媳妇,才是孔家正经的宗妇。进门就跟着婆婆学习家务,听说明年就要正式接掌中馈了。 卢氏也想起长女,脸上显出温柔,含笑点头:“是有些像。” 郜氏大事做定,乐得合不拢嘴,忙凑趣笑道:“不然怎么说国公府好教导,京城的水土养人呢?我看着几位小娘子,可比老宅的孩子们都大气端庄多了。几时都回去耍耍,我带姐儿们瞧江南的山溪竹林去,还有新鲜的竹笋。春天正是吃的时候呢!” 一番话,说得原本对沈濯有些不忿的沈涔和沈沅都亮了眼睛,一人一手去拉自己的母亲:“娘……” 卢氏当机立断:“大人们说话,你们这里干坐着也是无聊。我知道了,许了,你们姐妹们去园子里摘梅花吧。今儿许你们摘个够!” 一句废话没有得把三个小姑娘都赶了出来。 沈涔愁了眉:“微微你祖母那样疼你,你嚷嚷两天,一定会让你跟着去的。我们就难说了。” 沈沅斜睨着她咯咯笑:“涔姐姐是肯定去不成的。你正相看,祖母说过年就要定下,到时候你订了亲,必要锁在家里的!” 沈涔脸上红一红,硬扛:“你也一样!” 沈沅调皮地眨眼睛:“可我比你小两岁呀!我不急!” 沈濯笑嘻嘻地看着她们,忽然觉得其实这两个小姑娘也挺好玩的。 第八十二章 麂子馅儿的毕罗 陈国公看着沈濯抄的《兵典》十分诧异。一开始还以为是孟夫人所书,直赞笔迹有刀剑意;一听竟是沈信言的那个宝贝女儿被罚时抄的,捋着胡子呵呵大笑,命人:“去,赏那小娘子一块好砚、一匣子好笔。” 下人听了去了,一会儿又回来笑着禀报:“沈家二小姐替韦老夫人答应下来了。” 陈国公眉梢一挑,哦了一声,缓缓颔首。过了一会儿,方道:“你回头将此事告诉大郎。” 下人会意,退下。 小姑娘们在花园里折了不少梅花,都插了瓶,送到国公府各屋里去了。沈涔又折了一些,计数半天,让人送了外头:“好好捧过去,一会儿濯姐儿回去要送人的。” 沈濯忙道谢。 沈涔同情地看着她:“你弟弟生急病没了,你娘又病了那样一大场。不是你祖母疼你,你也出不来散心。那梅花,你回去给你娘插在屋里,让她也高兴高兴。” 原来对外是这样说的。 沈濯垂下眼帘。 显然沈涔沈沅都听说了沈濯在沈承死后的表现。沈沅忙着去拉她的手:“濯姐儿,你别难过了。涔姐姐有弟弟,我有哥哥,我们分你一半好不好?” 沈涔噗嗤一笑:“你就一个哥哥,怎么分她一半?劈开来么?二婶不劈了你呢?” 沈沅不依,哇哇大叫:“涔姐姐你又欺负人!” 沈濯抿唇笑了起来。 小姑娘们跑跑跳跳的嬉闹,一会儿卢氏命人来叫她们:“回去洗手吃饭了。” 席上果然有麂子肉的毕罗。 沈沅因沈濯的笑脸实在真诚,没好意思跟她抢。哪怕被刘氏连着使了几次眼色,也没伸筷子。 沈濯把所有的情形尽收眼底,吃得大口大口的,十分畅快。 韦老夫人看着她这样子,苦笑着摇头。 晏老夫人却极为欢喜,一叠声地吩咐:“把我这里这一盘也给她。这样多好。十多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学那些小家子气的,只吃那么一点点。到了伯祖母这里,该吃吃,该喝喝,多好!” 沈濯笑得娇憨:“涔姐姐和沅姐姐都对我可好可好了。我心里高兴,就胃口大开啦!” 晏老夫人满意地看着两个孙女儿颔首不已。 谁被夸奖了不开心呢? 沈涔沈沅都悄悄红着脸得意地笑。 就连留下来跟着用午食的郜氏也赞叹个不停:“瞧瞧,这国公府和侍郎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老宅里的小娘子们,见了就打架,别说我,就连我家婆母都招架不住。我也是少有的能吃顿消停饭。” 晏老夫人抬了抬眼皮,笑道:“是么?我还说挑几个小娘子上京呢,微微一个人在家孤单。有几个小姐妹陪着玩才好。” 郜氏暗悔说错了话,忙赔笑:“总有好的,仔细挑挑便是。” 卢氏看了她一眼,笑着布让:“大嫂试试这个古楼子。我公公爱吃,特意令人试着用猪油做的,味道跟外头不一样。” 郜氏知道自己是有些冒撞了,忙笑着答应,把话题转开。 等韦老夫人带着沈濯回到家里,已经是未时过了。 罗氏忙张罗着先把韦老夫人送回桐香苑,梳洗换家常衣服,又心疼道:“母亲一脸疲惫,今日可是事多?” 韦老夫人看沈濯担心的小眼神儿,笑了起来,拉了她的手拍一拍,方对罗氏约略说了说,又道:“我看国公府不大愿意搭理老宅那边。我原想也远着些。国公夫人却直接把差事塞到了我手里,不接却是不行的。好在有微微在,帮我在中间缓了一下。” 罗氏便瞪沈濯:“多嘴多舌的毛病就改不了!等回来我说给你爹爹,让他好生收拾你!” 沈濯撇撇嘴,伏在韦老夫人肩上,嘟囔:“爹爹才不会。” 韦老夫人笑一笑,道:“此事明年开春,要么我,要么你,只怕要带着微微跑一趟吴兴了。” 罗氏心里舍不得女儿去受苦,迟疑道:“母亲年纪大了,这一路没有千里也有八百。舟车劳顿的,如何使得?还是媳妇走一趟。只是微微就算了。她年幼,到了那里,我忙起来顾不上,本就淘气……” 沈濯瞪圆了眼睛要反驳。 这可不行! 自己竭力促成此事,可是因为要完成爹爹交给的任务。你不让我去算怎么回事啊? 韦老夫人连连摇头,心下虽然也有些疑惑,却必要跟她说清楚:“国公爷点了名要让微微去,晏老夫人还打了微微的名头,要从老宅选些小娘子来京。不让她去,恐怕是不行的。” 又想到沈涔和沈沅的样子,续道:“而且,国公府的两位小姐儿也想跟着去玩。微微不去,就要带溪姐儿……” 罗氏心头一跳:“那还不如让微微去。惹了事能打能骂的。果然带溪姐儿,她那些幺蛾子,太出人意料了。” 韦老夫人连连点头:“就是这话了。你这阵子好生保养,到时候可不能再躲懒了。” 到时候走一个,家里留着的那个,得能镇得住冯氏。 罗氏心领神会,点头称是。 韦老夫人便问:“你娘家那边如何?” 这是在问一早来送年礼的豫章罗家和京兆米家的人了。 罗氏露了欢快笑容出来:“豫章来的是二房的我侄儿,我留了顿午食。已经去了清江侯府了。家里一切都好,母亲不必挂心。” 说着,笑容微敛,叹道:“米家今日来,赶上三弟妹三天后出月子,原是最好的日子。三弟妹一开始也高兴得很。可是说着说着,又闹了不高兴。” 韦老夫人默然下去,半晌方道:“这几年咱们也该看透了。她那娘家是指望不上的。你们妯娌感情一向好,你又比她大得多。你回头有机会,宽慰宽慰她。我们沈家自己也一摊子糟心事儿,挑不起人家娘家。我还是那话,只要她好好的跟三郎过日子,我必不让旁人委屈了她半分去。” 罗氏颔首:“是。我当时就悄悄命宝钿抱了沁姐儿过去。沁姐儿一哭一闹,我借机请了那送礼的嬷嬷外头坐着。客气了一碗茶,她自己觉得没趣,也就回去了。一会儿我就去跟三弟妹说,让她好生养着。给米家的回礼,我去预备。” 韦老夫人连连点头,感慨地拉了她道:“求了你做长媳,是我的福气。”说着又笑,“今年让你姐姐过年早些来,我请他们一家子吃饭。让你三弟好好陪着侯爷喝两盅。” 这是想起来谢媒了? 沈濯听了这话,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沈信言在京时,自是把西市脂粉铺子的事情已经跟朱闵理清楚了。朱闵从来不将这等事放在心上的,眨眨眼就过去了。 谁知沈信言走了,沈信行处置了那一家子之后,又亲自去了清江侯府致歉。 朱闵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哪里受得了沈信行那刻板讲礼的做派,嗯嗯哈哈是是几句,又吼了朱凛出来为闹事砸铺子道了歉,然后赶着忙着送客。 沈信行反而觉得朱闵极好,还去桐香苑韦老夫人跟前夸奖:“……极干脆利落的人,难怪跟大兄他们连襟的感情那样好。” 沈濯接到朱冽送来的信,说自家父亲等人走了就擦汗换衣裳,笑得直打跌。 罗氏知道这是韦老夫人给自己做脸,自然是含笑答应着。又请老人家休息,带了沈濯走了。 醒心堂里。 得到罗氏知会的米氏脸色苍白,对着宝钿哭诉:“我还能再怎么丢脸?如今肯定是一家子都知道我娘家人不堪了。” 又抱了小小的沁姐儿哭:“你可怎么办?摊上这么个外家,日后还不被你姐妹们笑死?” 第八十三章 家风 宝钿气得满脸通红,低声抱怨:“咱们家夫人那边也太着急了,您这还没出月子呢。他们这是知道脂粉铺子换了掌柜,生怕您往日里贴补他们的钱会没了呢。” 米氏看了她一眼,擦了擦泪,将乳娘叫过来,让把沁姐儿抱走。 左右没了旁人,低声问道:“那一家子在三老爷跟前可胡说了什么没有?” 宝钿溜一眼别处,摇了摇头:“倒是聪明得很,什么都没说。只是求您给他们求个情,别合家子都毁了。” 米氏也后悔:“当初我还觉得老夫人处事不公,伺候几年的大丫头,不过挖苦如如院小丫头两句,并不该直接撵出去。早晚有一天,老夫人会念玉露的好。我这才牵了这根线,让她嫁了好人家。谁知竟是这样黑心烂肝的,还谋算到亲戚主子头上去了!如今倒好,还得我夫君亲自登门去给个毛孩子赔不是!早知道不管她了,爱死爱活由她去!” 这个话,宝钿真不知道该怎么接。 当初她劝阻过的,然而米氏不听。只觉得玉露不会失了韦老夫人的欢心,早晚会派上大用场。如今倒好…… “如今玉露正经成了二房的人,想必把咱们也恨苦了。夫人您倒是提防着些的好。”宝钿只得拐了个弯儿劝。 米氏连连点头:“正是呢。”自己在心里转了转,又道:“你明儿去告诉韩掌柜,让他好生给三老爷陪罪,别说别的,只说家里规矩还是立得不严,以后一定把规矩二字时刻放在心上。千万别提教子无方啊,溺爱幼子啊之类的。” 宝钿会意。 沈老太爷不就是教子无方、溺爱次子么?万一让沈信行联想到沈老太爷哪里去,这脂粉铺子的老板可就真的没戏唱了。 米氏接着悄声道:“你跟韩掌柜说,他要是想家里其他人不受牵连,虽说玉露已经休了,他那小儿子也得赶出去一阵子。我跟三老爷说,让把他小儿子撵庄子上种地去。过个一两年,再让他晒得黝黑地回来送东西。到时候三老爷见人老实了,我再说两句好话,一定会再留下的。” 宝钿连连点头:“夫人好智谋。” 米氏得意一笑。 沈信行回来时,米氏还真和软地先自己认错:“此事都怪我。想着那玉露好歹给母亲当了三年的一等丫头,果然下场太难看了,母亲只怕心里也不好受。所以才让韩掌柜家小儿子娶了她——她还比那孩子大一岁呢。谁知道竟是好心办了坏事。” 沈信行认真地顺着这个话责备她:“母亲不比咱们会看人?母亲当下二话不说就撵了,连个归宿都不管,那肯定是心术不正的。她又在母亲身边历练三年,自然厉害。别说韩掌柜家的小儿子,只怕舌灿莲花起来,韩掌柜都未必吃得消。此事还真是你做错了。” 米氏胀红了脸,咬唇低头。 沈信行想了想,倒觉得韩掌柜一家情有可原了,便道:“既然如此,那韩家幼子心性太绵软,用不得。若是韩掌柜有心悔过,我倒是不该过分苛责他。” 米氏眼中闪过喜色,却浑不在意一般,且去关心他旁的事情:“母亲今日带着微微去了陈国公府。你才从那边过来,母亲可有什么吩咐不曾?” 沈信行点头:“已经定了请大嫂过了正月就出发。国公府那边,听得说有一位姐儿要跟去。所以母亲说只怕还得带着微微。” 米氏抿着嘴笑,忍不住一般,轻声道:“自然得带上微微,不然难道还带着溪姐儿不成?” 沈信行不爱听这种背后说人的调侃,瞪了米氏一眼。却又觉得妻子形容娇俏,复又笑了起来。 过了两日,韩掌柜去了隔街的绸缎铺子做掌柜。而绸缎铺子掌柜,去了脂粉铺子。 韩掌柜的小儿子,则去了米氏的陪嫁庄子上。 …… …… 沈濯带回来的梅花,六奴领着人一家一家地送。 回到如如院,进门儿就揉脸。 沈濯看着她笑:“赔了多少笑脸?许你在院子里一天不笑。” 六奴苦笑一声,且低声告诉她:“奴婢去醒心堂送花,听得说三天前贝嬷嬷被送走了。” 沈濯手一顿:“三婶还没出月子,怎么倒把乳娘送走了?” 六奴叹道:“三夫人好性儿,院子里的奴婢都上了天。贝嬷嬷刚开始是替三夫人辖制奴婢,后来就成了转回头辖制三夫人。听说前儿在院子里把五小姐的乳娘臭骂了一顿,乳娘委屈地堵了奶。五小姐晚上没得吃,饿得直哭。三夫人哪里都能忍,女儿身上如何忍得?气得险些自己下床打人。第二天府门一开,一辆小车就送走了。” 沈濯睁大了眼:“送走?这寒冬腊月的,送哪儿?难道送回米家不成?” 沈濯立即联想起米家今日来送节礼,却给了米氏难堪的事。 六奴摇头:“三夫人那和软的性子,怎么会绝人生路?说是念着往日苦劳,送去庄子上养老了。还特意嘱咐了庄头,单辟个院子给她呢。” 沈濯若有所思。 六奴转了话题,请示正事:“前几天大夫人还说,趁着年底庄子上来送东西,都嘱咐了他们,让带些老实干净的丫头媳妇来。咱们院子可要挑几个么?” 沈濯摇了摇头:“如如院正是最干净的时候,不了。” 爹爹的信里说得极是,祖母和母亲都是看起来厉害,根底里良善绵软。如今看来,连三婶都是如此。家务事,难道真去问孟夫人不成? 沈濯很犹豫。 第无数次把沈信言的信又拿了出来,沈濯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咬了咬牙,沈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翌日上课,孟夫人见面便伸手:“昨日抄书?” 沈溪在旁笑弯了眼。 沈濯鼓着嘴将册子双手呈给孟夫人。 下课后,二人离去。 孟夫人随手翻了翻册子,却意外地发现了沈信言写给沈濯的信。 意外地看了看窗外缓缓行去的身影,孟夫人噙了笑容,喃喃自语:“小丫头片子,学会作怪了……” 第八十四章 奔一碗鸡汤来的 瞧见沈信言苦涩地令女儿找自己学习家务事,却只是想让女儿嫁人后有自保之力——孟夫人把信放在一边,倚了凭几,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许久,孟夫人忽然站了起来,扬声道:“今日午食我们去朱碧堂。” 青冥有点儿懵,过了数息,方忙答了是,又命长勤:“去跟如如院说一声,我们今儿中午不过去了。” 罗氏听说孟夫人来访,极为诧异,忙令管事的媳妇婆子们都退下。只见孟夫人披了一件玄色绣金凤的羽缎大氅已经进了门。 随手撂了一包苦瓜子当了伴手礼,孟夫人坐下:“在下听说朱碧堂有一道竹荪鸡汤极美味,今日特来一试。” 罗氏失笑,忙命人去大厨房说一声,笑问:“夫人向来喜静,无事不登三宝殿。若说只为一道鸡汤,我是不信的。” 孟夫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罗氏一圈,方转开目光,道:“来跟大夫人说一声,煮石居周围,一直有人影影绰绰地晃。我虽然事无不可对人言,但总是难免勾起在宫里的种种记忆,心下不大爽利。” 罗氏顿时脸色一沉,转向苗妈妈:“你听见了?咱们家到底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照这样下去,今年这个年就都不用过了。” 苗妈妈垂眉称是。 孟夫人随即闭口,转头从青冥手里拿过一本书,自顾自地读起来。 罗氏目瞪口呆。 青冥只得苦着脸轻声解释:“大夫人请自便。奴婢陪着孟夫人在此等候……午食……便好。” 罗氏简直叹为观止,呵呵轻笑着命人:“来,给孟夫人上一碗热饮子。” 索性无视孟夫人,自行继续处理家务。 “今年钥匙账簿来回转,我就知道会有人钻空子。如今既然已经清理出来这亏空,该谁的让谁补。补不上来的记准了缘故,拿了单子来我去跟老夫人商议。 “咱们自己的铺子庄子今年清的早,倒是没跟着府里的一起裹乱。我瞧着这个倒不错,以后每年咱们自己也改成这个时候吧。苗妈妈回头告诉下去,往后就下元前将所有的账目拢好送进来。家里的是腊月初,正好错开。 “外头庶务上的账三老爷那边归完了没有?” 苗妈妈回道:“因三夫人刚出月子没多久,做起来有些吃力,所以还有个尾巴。奴婢昨天去问的时候,说是明后天就得了。” 罗氏点头:“正好。咱们趁着这两天,把府里的人再摸一遍。 “朱碧堂的归芳菲,如如院的找窦妈妈,桐香苑找甘嬷嬷——还是找寿眉吧。棠华院、醒心堂、春深斋三处的,苗妈妈亲自去跟她们对。府里各行上的人,我知道这半年乱七八糟的,趁机也都好生对一遍。” 罗氏的眉宇间有一丝煞气。 苗妈妈答应了,踌躇片刻,请示道:“花锦院呢?” 罗氏脸色一冷:“细软应该早就被弄走了。芳菲去,若还有细贵物件,造册收好,送去给二夫人。箱子柜子都搁着。然后锁门。房门院门,都锁了。” 孟夫人拈在书页上的手指终于微微一动。 苗妈妈低头答应。 花锦院,罗氏是打定主意要荒掉它了。 府里掀起了波澜壮阔的对花名册行动。 众仆下原本没有什么感觉,可偏有那聪明的,看出了门道,悄悄告诉亲近的人:“这是大夫人在查咱们的关系呢!谁是谁的亲戚,谁是谁的朋友,谁原先在哪位主子手里当差,犯过什么错儿,得过什么赏。这搁在以后对景儿发作,都是事儿!” 反应过来的仆妇们吓了一跳,然后瞬间都安分了三分。 韦老夫人和甘嬷嬷看着院子里忽然规矩起来的媳妇婆子们,抿嘴相视而笑。 沈濯听说了,嘴巴张得大大的。 谁说自家老娘没有宅斗技能点!?可为毛往日里竟深藏不露啊?! 还是六奴想明白了,悄悄掩着嘴笑:“奴婢旁的不知道,却听说过,大夫人十一二岁就掌了一个房头儿的家务,还把舅老爷教养大了。那本事能小得了?然而一进了咱们沈家的门儿,老夫人慈善,大老爷精明,哪儿还用得着大夫人发挥?大夫人啊,这是把那些本事都给撂忘了!” 沈濯哭笑不得。 六奴说得太客气了。 自家亲娘啊,这就是懒的! 沈濯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叹气之余,赶忙去朱碧堂接着学习。 第二天,孟夫人去如如院用朝食,沈信言的信随手丢给沈濯:“别乱搁。让人看见,‘有志为相’四个字,就能把你一家子赔进去。” 沈濯涎着脸嘻嘻地笑:“您不会告诉旁人的。我知道。” 翻白眼其实是宫廷仪态里挺严重的忌讳了,然而孟夫人实在是没忍住,狠狠地白了沈濯一眼:“你别想得美了!明儿我直接卖了你,还得让你给我好生数钱!” 沈濯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我知道,您现在这样认真仔细地教我,就是备着日后卖个好价钱的——就跟养猪一样,我现在还瘦着呢,等肥了再说哈!” 孟夫人千年镇定的涵养终于裂了一条缝,抬手一个榛子就砸了过去。 …… …… 棠华院里,沈溪坐在桌边吃饭,给她布让的是新来的焦妈妈。 “姐儿不能挑食,牛乳一定要喝。喝了长个子,而且,肉皮儿细嫩……” “不愧是京城,冬日里还能吃着绿菜。姐儿要多吃这个,不上火,脸上不长疙瘩。” “呀呀,这个黍米和糕点都不要再吃了。今儿早上吃的够了。还觉得不饱,吃两块腌鸭腿倒好。” 冯氏抿着嘴在一边笑,转头对夭桃道:“你瞅瞅,焦妈妈也不知道是来服侍我的还是来服侍我们溪姐儿的。” 夭桃笑得僵硬。 焦妈妈的三角眼笑得成了一条缝:“唉!奴婢瞧着姐儿的模样,就想起来夫人小时候。那时候奴婢总能吃着夫人赏的这些金贵吃食。邻居家的小妞妞们,看见我呀,都羡慕得不得了呢!” 沈溪仰起头来看着焦妈妈,油然而生一股亲近:“妈妈对我真好。比我当年的乳母还要好。” 冯氏瞪她:“焦妈妈是来帮我的。你少打主意啊!” 焦妈妈唉哟唉哟地笑:“奴婢服侍夫人不就是服侍小姐?左右咱们院子里现在事情不多,老奴照顾得过来……” 话说一半,忙住了口。 看着冯氏母女变了的脸色,焦妈妈痛痛快快回手在自己嘴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夭桃冷眼旁观,格外不屑。 第八十五章 替亲家招待姑爷 沈老太爷从听说了分宗不成,就蔫儿了下去。偏沈信诲却觉得修京城祠堂一事上,怕是大有油水可捞,便去撺掇沈老太爷,说此事不能便宜了旁人。 沈老太爷又忙来找韦老夫人:“二郎衙门里事情不多,他大兄又说让他躲是非远些。不如让他跟着你帮着修祠堂吧?木料石头这些东西的采买运输上,你个妇道人家又不懂。” 韦老夫人不客气地给他堵回去:“此事是国公府出钱出地,族里出人出力,咱们家管居中调停。若是此时我让二郎去搀和一脚,就等于是夺了族里人等来京的位置,又占了国公府的名声钱粮——老太爷是打算让我忙活一场,却落得两边都得罪了么?” 又哼一声:“我的儿子们倒是靠不着国公府和族里,就是不知道你儿子日后用不用得着人家了。你若想让二郎抢这个肥差,行啊,你自己去跟国公爷说。我不去找挨骂。” 沈老太爷简直灰头土脸,忍不住发脾气辩解:“当初是大郎说了让二郎去帮忙此事,又不是我们自己非要去!” 韦老夫人冷冷看他一眼:“若是分宗事成,咱们家就跟国公府是近支了。你那声族兄,改成堂兄都未可知。二郎自是名正言顺地去国公府上商讨各种事宜。但分宗事未成! “族里现在目光灼灼地盯着国公府,恨不得扑上去咬下块肥肉来。国公爷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们。修祠堂这么大的事情,只肯出钱,连沾手都不乐意沾,非得让我出面。这你还不明白么? “只要咱们家能体谅老公爷的心思,把这件事谨谨慎慎地办圆满了。国公府只有感激的。可如果咱们家这个时候闹幺蛾子,国公爷搪塞完了族里,翻过手来就能收拾咱们!” 沈老太爷这才又转忧为喜:“那此事就有劳你了。等完了,咱们再一起去国公府上交差。” 交差?是表功吧? 韦老夫人懒得戳破他的小心思,随口答应着,岔开话题问他:“苏侯的案子如何了?你可有消息?” 沈老太爷肃然起来,捻须道:“苏家已经阖家下狱。原本呼声最高的太子妃人选,就是苏家那个才女苏梅,在羽林围了侯府那天,就金钗刺喉自尽了。” 韦老夫人长叹一声:“这是不肯受辱了。” 沈老太爷也有些唏嘘:“总归是将门虎女,性情刚烈。虽说出名的乃是端庄知礼、才气纵横,可骨子里的血性还是随了老侯爷的。” 韦老夫人便问:“点了谁的主审?” 沈老太爷目光一闪:“大理寺正卿、少卿一起病倒,圣上发了脾气,让如今在刑部主持事务的秦侍郎主审……” 韦老夫人一看他眼珠儿乱转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只得再告诫他一遍:“大郎前脚儿才推了此事,咱们家后脚儿若是踏进去,只怕顷刻间就失了圣心。那可就三辈子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一说三辈子,沈老太爷又想起了满府丫头片子就是没男丁的事儿来,一摔袖子往外走:“一个个的!哥儿都没有,哪来的三辈子?明儿我就给二郎三郎纳妾!” 嗯,欺负不了老大,还欺负不了老二老三么? 韦老夫人看一眼他的背影,面无表情地转开目光。 懒得理你。 …… …… 过了腊八就是年。 虽然沈信言不在家,沈承夭折没多久,但毕竟是迎新的日子。 沈家足足热闹了一个多月。 沈濯虽然也向往古代新正的各种旧俗游乐,但毕竟从前世到原身,都是有些孤僻的性子。所以对着那些各样拜年、宴请、邀约,简直是不胜其烦。 尤其沈侍郎如今圣眷正隆,沈家的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五花八门的帖子,门房每天都接一大摞。 好在还有孟夫人。 孟夫人在煮石居里端坐如仪,眉清目冷:“新正入朝觐见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难道沈家被额外加恩了吗?没有。既然没有,那就仍是个正四品的小小京官罢了。得意时尚不该忘形,何况还没到得意的那一天? “长辈安排了事情,自然是要去做的。然而没安排,就意味着,仍旧应该读书习字。” 沈溪想出去玩,怯怯地反驳:“惯例正月里是不许动纸笔针黹的……” 孟夫人一挥袖:“三小姐去吧。我这规矩,原也是沈侍郎临走时叮嘱,要给二小姐额外加的功课。我们只讲解史记,三小姐想听便来,不想听便走。” 沈溪高高兴兴地跑了。 她舅舅家的表姐明年就要嫁到京城来,许的人家乃是兵部一个主事姓贾的。这贾家给冯氏下了帖子,请她有时间带着姐儿去玩。冯氏答应了。沈溪这两天慌着挑衣裳首饰,此时正好顺路去外院小书房找沈信诲,缠着他带自己出门去银楼逛逛。 孟夫人和沈濯见她走了,都悄悄松一口气。 师徒两个且在窗下煮茶闲谈,自在消磨时光。 这一日初八,街上人少一些了。沈信诲带着冯氏和沈溪去了贾家做客。 清江侯朱闵听见,立即便同罗夫人和朱凛朱冽去了沈家——沈家没有小郎,朱减朱净又是七八岁上最讨人嫌的时候,没人陪着玩儿不说,朱闵怕沈濯烦了直接让朱冽出手揍他们俩。 韦老夫人在桐香苑见了朱闵和朱凛,笑得两眼都眯起来,忙命人要去把沈信行从外头同僚相聚的席上叫回来,让他来陪朱侯爷。 朱闵和罗夫人同时道“使不得”。 罗夫人看看自家丈夫,抿嘴笑着不语。 朱闵笑得和气亲切:“二郎三郎过年好容易散淡一回,如何又为了我拘束?何况我又不是为了他们来的。我们吃酒,寻常哪日不得?我是因为许久不见伯母了。我们孩子娘的娘家又远,我便想让她回去孝敬她母亲,也难得很。所以索性来给您请个安,一起用个饭。当是我来孝顺孝顺——伯父呢?请伯父一起来吧?我也许久不见他老人家了。” 韦老夫人被他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忙一叠声地令去找沈老太爷来,又命甘嬷嬷:“你亲自带人去,先告诉厨房,拣最上等的菜色,我今儿要替亲家招待姑老爷。然后去把花厅收拾了,拿一架屏风,一会儿我跟老太爷陪着侯爷和凛哥儿在外头一桌;微微她姨母、冽姐儿和家里女眷们在里头一桌。咱们好生乐一日。” 罗夫人也被韦老夫人一声“招待姑老爷”说得红了眼圈儿,悄悄瞪一眼丈夫,宽大袍袖底下习惯性伸手过去夹着朱闵腿侧的肥肉便是一拧。 沈濯和朱冽在一边挽着胳膊,边挤眼儿边相视而笑。 第八十六章 过山车 沈老太爷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不知道是该矜持还是该谦卑,对着朱闵忽冷忽热的。 韦老夫人都觉得尴尬了,却见朱闵笑吟吟地,饶有兴趣地跟沈老太爷聊天,心中诧异之余,又松了口气。 因沈溪不在家,朱冽觉得十分自在。 同了沈濯去了如如院,先笑闹了好一会儿,又品评她房内的摆设。 左不过是这个比她的好,那个也比她的雅致,一会儿就眼红得不想走了,扑在沈濯的床榻上,抱着软软的大迎枕嚷嚷:“我要在你家住!” 跟着她来的丫头小圆都没眼看了,只觉得丢人,把头别到一边去不看自家小姐。 沈濯有的是法子收拾这样的熊孩子,笑着上前拍她的肩:“哎,听说你请的那位女官也是三品?” 朱冽呼地一下子翻身坐起,两眼熠熠生光:“对呀!也特别骄傲!我被她欺负得天天哭!哎微微你看,我有没有瘦一点?” 头一回见着被天天欺负得哭的人还这样得意洋洋! 沈濯咯咯地笑:“是瘦了点。怎么?你的女先生还不让你吃饭不成?” 朱冽撅了嘴:“我那回一不小心在她跟前说漏了嘴……她一听你家孟夫人天天跟你一起吃,立马就跟我娘说,也要顿顿跟我一起吃。那我哪儿还能放开了吃啊?我天天都吃不饱!” 朱冽开始可劲儿地告黑状。沈濯也被她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嘀嘀咕咕地告诉她自己被罚抄书的事儿。 两个人对着吐槽了直有小半个时辰,罗氏那边让她们去桐香苑吃饭了,两个人才手挽手往外走。 沈濯意犹未尽,边走边低声道:“……我跟你讲,我祖母好心送她的丫头,她让一个爱聊天儿的,天天在我们家乱晃。我觉得我们家一定没有半点儿消息是瞒得过她的。我现在说她坏话都不敢大声儿说——表姐你知道吗?十五卷的兵典啊,我只剩一卷就全抄完了!” 朱冽也低声回道:“就是就是!我家那位也一样。两个丫头,一个在她身边服侍,另一个见天跑出去给她买零食——你说太后宫里出来的女官,怎么都这么爱吃零食呢?” 沈濯听了这话,一边忙不迭地赞同,一边心中却轻轻一顿,口里便换了话题:“表姐,你知道太后宫里一共几个三品的女官吗?这会子都在外头教人?” 朱冽眉飞色舞:“哪儿有那么多?太后娘家,谯国公府里,他们家那位宝贝小姐舒皎然,她用着一个。然后你这儿是第二个。我那儿是第三个。听说还有两个三品的,京里已经打破头了。曹国公去跟皇上讨,说他们家姐儿多。皇上一句话就给骂回去了:你让太后的三品女官去教你们家那一大群歌姬舞姬生出来的庶女吗?” 两个人捂着嘴吃吃地笑。 朱冽笑够了,续道:“前头放出来的各个品级的都有,六品七品居多。如今太后年纪大了,明年不是又说要给皇子们选妃么?京城的高门大族一窝蜂地去求教引嬷嬷。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商议了,索性一口气儿把宫里的老嬷嬷们放了个七七八八。” 顿了顿,道:“不过,你们家这位好似是最年轻的。不是因为寒了腿,性子又清冷,怕是宫里还不放呢。” 想想还真是。 沈濯心里又是一顿。 自家这位孟夫人也就是四十上下,照宫廷规制,还真不到放出来的时候。 说说笑笑到了桐香苑,沈老太爷正在里头高谈阔论。 一时席面摆上了,花厅里还听着他在振振有词:“……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好歹也该让人过个安生年。” 朱闵看猴儿戏一样乐呵呵地听着。 韦老夫人看一眼一样似笑非笑看着沈老太爷的朱凛,实在是忍无可忍,咳了一声,道:“老太爷,先让侯爷用饭吧。” 沈老太爷嗯嗯两声,这才推杯换盏地跟朱闵吃喝起来。 罗夫人和罗氏也早痛痛快快地说了半天知心话。罗氏因对罗夫人解释:“我们三弟妹才出月子没几天,一心只在孩子身上。她那院子一直兵荒马乱的,说就不过来陪你了。” 罗夫人抿着嘴笑:“得了,咱们姐妹你还说这种客套话。那是人家好心好意把这桌子让给咱们一家子亲亲热热地吃饭。等吃完了,让侯爷跟老太爷吃酒闲聊。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你们妯娌。” 这是给罗氏撑场面,罗氏当然笑着答应下来。 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饭。 韦老夫人又命人拿了自己的首饰匣子来,亲自挑了半天,拿了一对玉兔金桂的小凤钗给了朱冽,又拿了一块上好的马上封侯的翡翠玉佩给了朱凛。笑对罗夫人道:“别笑话我没记性。孩子们来了,我竟没备下个过年的压岁红包,且拿这两样东西抵了吧!来我们家,受委屈了。” 罗夫人讶然,忙笑着啊哟:“我可没给微微带什么贵重东西呢。您这样客气!招待亲姑爷也不过如此了,我们还委屈?!” 沈濯侧耳听听外头沈老太爷还在没完没了,只觉得头疼,无奈笑道:“姨母,您和表姐没什么,姨夫和表哥,可真是够委屈了。” 几个人相视,轻轻地都笑了起来,反倒没了尴尬,更觉亲近。 外头朱闵觉得沈老太爷说累了,方笑着说了一句:“苏侯在军中多年,牵扯的人多。如今还没开印,万事都不到下定论的时候。伯父一腔热血,也要等过了十五再沸腾不迟啊!” 沈老太爷红了脸,仗着酒劲儿,假装没听懂,迅速转了话题:“侯府深得圣上宠信,年年元宵都跟着去承天门赏灯,可见皇恩浩荡。” 朱闵把玩一下酒杯。 终于到了这个话题——这正是他今日前来的目的。 “前儿我在宫里陪着圣上逛园子,陛下倒是提了一句,说沈侍郎不在家,咱们是姻亲。到了十五那天,让内子也带上七姨妹和二小姐一起……” 沈老太爷又惊又喜,几乎要跳起来。 天哪!跟着上承天门观灯!除了皇亲国戚,有几家子能有这个荣耀?! “多谢侯爷带契!” “然而,我帮府上推了。” 第八十七章 懂不懂,懂不懂?! 朱闵的神情淡淡,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沈老太爷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大冬天的,透心儿凉。 他瞬间便铁青了脸:“侯爷此举何意?难不成是觉得我家大郎媳妇和濯姐儿上不得台面?” 朱闵早料到他会脏心烂肺地胡猜,也不生气,淡淡含笑,道:“沈大上次回来,特意跟我说过。他不在家时,沈家一切从简,低调行事。不面圣,不进宫,不露头,不说话。” 沈老太爷一呆。 朱闵笑着看他:“过年七天,伯父大人都在府里,哪家子都没走动。想必也是得了沈大的嘱咐,怕有那邪心歪意的歹人,引着您说错了话、想岔了事。 “然而伯父是个爱热闹的人,果然一个大年都不能痛快喝一顿酒聊一聊天,也是委屈了您老人家。 “本侯毕竟是他连襟,所以,今日特意送上门来,一则给您和伯母拜年,二则,奉赠耳朵两对,让您也好生说一说话。” 意思不错,可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呢? 沈老太爷板了脸,觉得那句老话说的不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能跟大郎做得了好友的,果然都不是什么好鸟! 朱凛头一遭瞧见父亲这样威风,双手捧着胖脸,傻乎乎地张着嘴乐。 里间儿罗夫人也悄悄地将事情仔仔细细地禀报了韦老夫人:“……绝不是要挡微微的前程。我们七妹夫不在家,宫里却传出这样的意思,怕是已经有人开始打微微的主意了。您老人家什么风浪没见过,我们把事情告诉您,您老可早作打算。” 韦老夫人和罗氏、沈濯一起色变。 面面相觑之下,沈濯忽然开口,细声细气:“咱们不是要回老宅么?定的是哪天来着?” 韦老夫人眼睛一亮:“可是呢。今年立春晚,这新正就不觉得特别冷了。就这个天气,哪里还用等到出正月?怕是过了十七八就能开了河。回头我去翻翻历书,挑个吉利日子,你跟你娘赶紧回吴兴去办正经事要紧。” 罗夫人目露询问。 罗氏便将吴兴沈欲修京城祠堂的事情说了,又道:“我们回头跟国公府一起,回去跟族里对面商议一下,带些人上京来做事情。” 罗夫人放下心来,露出了笑脸:“这是正经大事,当细算慢谋,急不得的。” 韦老夫人和罗氏一起点头:“说的极是。” 罗夫人迟疑片刻,又低声道:“还有一事。” 罗氏见她迟疑,忙推她:“姐姐快说。” 罗夫人叹道:“前天刚听见人说,你们令族亲,国公府上的二小姐,婚事没成……” 韦老夫人和罗氏面面相觑。 罗夫人狠狠瞪了一眼凑到自己跟前来的沈濯和朱冽的两张好奇脸,一巴掌推开,口中还是原原本本地把自己听到的消息告诉沈家婆媳: “不是在跟京兆府少尹赖家的大公子议亲么?不知怎么就传出话来,说赖大公子其实跟婶娘家的侄女儿极好的,青梅竹马。国公爷让大房大老爷去问赖家,人家说没这么回事。可前脚儿说着这话,后脚儿就有人把赖大公子写的情诗塞给了二房夫人……” 竟把丑事的证据递到了隔房的婶子手里? 这到底是有多恨陈国公家? 沈濯第一个想明白,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抓住了韦老夫人的手:“天哪,那涔姐姐……” 罗夫人忙续道:“后来证实那诗是假的!伪造的!” 顿一顿,再叹了一口气:“原本两家子还见了一面,商议赶紧定婚期。那位表小姐也当天就送回了自己家。可赖大公子年轻不懂事,觉得丢了脸。在外头吃酒吃醉了,非说是国公府二小姐招惹了什么人,必是性情不好,云云。 “这话一说,国公爷什么脾气,当即就把二小姐的八字要了回来。你们令族亲大房大老爷还真是个厚道人,还特意在外头辟谣,说虽然两家仍旧有这个心,孩子们也都好。可这件事已经成了疙瘩,怕日后孩子一闹矛盾就提起来,那可就毁了两个孩子的一辈子。所以才作罢了。” 沈濯默然下去。 厚道?! 他什么都不说,显得有怨气,倒是两家子半斤八两:你的脾气急,他的心胸窄。如今沈信美在外头这一替对方说好话,那赖家这位公子,怕就不好寻亲了。倒是个结结实实的教训! 沈濯对这位族伯父忽而生了好感。 然而沈涔…… 人言可畏啊! 韦老夫人长叹一声,道:“我们年前才见过涔姐儿,委实是个好孩子。怎么会摊上这样的糟心事儿?” 罗夫人眨了眨眼,含笑道:“伯母若说不错的孩子,那必然是不错的。回头我可得好好见见。” 韦老夫人也眨了眨眼,看着她。 两个人的眼神中都带着笑意,接着便轻轻地笑出了声。 罗氏左右看看,忽然想起朱凛的亲事这两年高不成低不就的—— 也笑了起来,伸手拉了罗夫人一把,嗔道:“姐姐又绕得这样远!” 朱冽莫名其妙,沈濯却秒懂,忙拉着她到旁边去:“孟夫人爱吃的那种蜂蜜花生,我让我们家厨娘也试着做了一些,表姐要不要尝尝?” 罗夫人有些意外地转头看了沈濯一眼,心中有些遗憾。 这是个再灵透不过的小姑娘,朱凛也喜欢她。 可是沈家太糟心了,自家侯爷躲还躲不及,委实不敢往上凑了。 倒是国公府…… 罗夫人笑脸迎上了韦老夫人,听着她老人家说着闲话,自己走了神。 陈国公是条成了精的老狐狸。 当年的三公六侯,三个侯爷被捉了错儿,如今已经降等成了伯爷。余下的,肃国公府上,夫人病逝、公子失魂夭折,已经只剩了包老爷子光棍一条;曹国公,一府的姨娘庶女,半个儿子都没有;镇远侯家的独子尚了甘棠长公主;安平侯家的独子整日里吟风弄月;忠武侯,则眼看着要灭门了…… 只有陈国公,两个儿子,两个孙子,还能圣眷不衰,三十余年屹立不倒。 他家的小姑娘,自然错不了…… ——只是凛儿这孩子,有些认死理。回去还是要再开导开导。 亦不能让此事以后影响了自己姐妹的情谊。 罗夫人热情地请了罗氏带她去看望米氏,还特意送了贵重的燕窝雪莲,嘱咐她好生养身子。 韦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这不是给米氏面子,这是给韦老夫人面子。 米氏腼腆地红着脸道谢。 罗夫人扫了一眼她房里的装饰,便笑着向罗氏夸道:“你家这妯娌可真不错,就跟你姐妹似的,你得省多少心呢。” 米氏温温柔柔地奉承:“大嫂对我极好,比亲姐姐都强。” 罗夫人笑眯眯地告辞出来,看左右没外人,却正色警告罗氏:“各房头,另家事。你给我离她远些。这个女人心机手段都比你只强不差。她屋里摆设太过普通,绝不是一个掌管庶务的夫人屋里该有的东西。她的心思,深着呢!” 罗氏莞尔:“我知道。” 第八十八章 姐夫?表嫂?夫君?! 朱闵和罗夫人等一走,韦老夫人立即便把罗氏叫了去商议,不过半个时辰,便准备好了一些自家做的糕点、零食,装了两个攒盒,令甘嬷嬷马上送去陈国公府。 天擦黑了甘嬷嬷才回来。 韦老夫人忙命人去叫了罗氏过来,沈濯听见消息,也跟着跑了来。 甘嬷嬷皱了眉头,坐在脚踏上,叹道:“清江侯夫人的消息都是再真实不过的。老夫人脸色差极了,卢夫人的眼睛都是肿的。大年下的,唉。” 沈濯最关心沈涔,忙问:“涔姐姐呢?嬷嬷见着没有?” 甘嬷嬷点头道:“因打的是二小姐给姐姐们送吃食的名义,所以国公夫人让奴婢去见了见涔小姐。眼睛红红的,瘦得可怜。沅小姐看见她就掉眼泪。涔小姐恍恍惚惚的,只道了个谢。” 沈濯拧起了眉。 这到底是谁这么无聊?还是跟陈国公府有仇的? 韦老夫人便问:“国公爷可有什么说的?” 甘嬷嬷摇了摇头:“老夫人没说,看那意思,好似还没有什么头绪。不过听奴婢问能不能早些出发回老宅,又请定国公府一同前往的人选,忙的就说很好,当场就拿了历书翻,说正月二十二是个长行的好日子。还说事关重大,须得办周全了。老奴就趁机说了侯夫人那话。老夫人才高兴了起来,说等大夫人回来,请她们姐妹们一起出去赏春。” 这就是觉得清江侯府结亲的意思可以考虑了? 韦老夫人和罗氏这才松了口气,真心笑了出来,点头道:“这就好。”因又回头嘱咐沈濯:“你以后说话要仔细,别招了你涔姐姐不高兴。” 沈濯满面笑容,看看外头的下人们,悄声嬉笑:“那以后我是叫族姐还是叫表嫂呀?” 罗氏戳了她额角一指头,又搂了她,一起笑了起来。 韦老夫人因屈指算路,笑向罗氏道:“你们回去,坐船走运河是最方便的。这条路正过清江县,你要不要去问一问你姐姐,凛哥儿要不要顺路一起走,回去看看?” 罗氏眼睛一亮,呀了一声:“对呀!我今儿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呢?正好我们路上没有个成年的男子同行,凛哥儿可不正好?”忙地站了起来:“我这就命人过去一趟!” 韦老夫人忙道:“不急不急。明儿再说吧。如今咱们可就是站在姓沈的这一边了——女家哪有这样急的?” 沈濯捂着嘴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以后还是要叫族姐夫的!” 罗氏呸她:“你敢这样叫,瞧着你姨母以后还让不让你上门!” 韦老夫人也笑起来。 寿眉便进来禀报:“二老爷和二夫人回来了。二夫人带着三小姐已经进了院子。” 韦老夫人笑容敛了敛,命:“请她们进来。备热茶。” 冯氏和沈溪兴兴头头地走了进来,满面欢喜地给韦老夫人和罗氏行礼,又奉上了贾家给韦老夫人等备的礼物。 沈溪眉飞色舞地也递给沈濯一个荷包:“是贾家六小姐请我转送二姐姐的。还说改日请二姐姐也过去聚聚呢。她家有个大花园子,好多梅树,听说开春的时候,那才叫一园子的艳红呢!” 哦,有灵隐寺山坡上梅林的树多么? 一年跑八趟杭州的沈濯想起前世,对那所谓一园子的艳红啥感觉都没有。 沈濯端着假笑接了过来,道谢,却再没有第二句话。 冯氏也连比划带说地炫耀起“她们家亲家”起来:“……是真没想到一个兵部主事家里也能这样富贵!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的,跟江南园林似的。我仔细一问,他家原来是金陵过来的。那边的人活得仔细精致,便是才上京不久,却万分委屈不得。除了溪姐儿说的那个梅园,还有个竹苑,啧啧啧,移栽了许多的竹子来,个个都有碗口粗细。我来京城也十几年了,可真是头一回见!” 她说得热闹,韦老夫人和罗氏都保持微笑,只是不做声。 一会儿她也觉得有些尴尬了,笑意勉强起来:“贾家三嫂子倒是一门心思地请婆母和大嫂也过去游赏一番呢,我说怎么也得大伯回来了再说。她也答应了……” 韦老夫人听见这句最要紧的,总算是露了个真心的赞赏眼神出来:“你回得很是,极好。我正要告诉你一声,国公府那边来了消息。今年天气暖,河开得早,定了正月二十二,那边二夫人带着两位姐儿,你大嫂带着微微,就该回吴兴去了。这一走,怎么也得两个来月,到时候我来管家。” 冯氏仔细听了,倒也不再纠结于此,笑了笑,点头:“如此,大嫂还是头一回去老宅,恐怕还不习惯,多打听打听,该带的都带上。” 罗氏客气含笑答应。 沈濯安静地坐在一边,姿势端雅,一动不动。 沈溪原本见她神色不动就觉得扫兴,再一看她的姿态,猛地想起孟夫人平日里的教授,再一回思自己在贾家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由得红了脸,咬了唇拽冯氏,小声道:“刚才不是听说清江侯爷来做客了?想必祖母和大伯母也累了,咱们回去吧。” 冯氏有些意外,但也有了个台阶,便顺势告辞而去。 沈濯淡淡地看了一眼沈溪的背影。 知道该老实些,就行。 翌日,罗氏果然派了人去侯府询问,要不要一起走。 当着苗妈妈,罗夫人仍旧笑得十分勉强:“侯爷一早出去了。等他回来,我问问。到时候再给七娘去信儿。” 苗妈妈察言观色,知道侯府怕是有事,便答应着走了。 一俟苗妈妈离开,罗夫人便扶着额头倒在了榻上。 朱冽从里间探头探脑地出来,扶了她,有些不安地问:“娘,你还真打算让哥哥娶那个国公府的二小姐?” “你能不能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朱闵也从里间儿出来,一脸烦躁。 朱冽不高兴,一屁股坐在榻边:“真搞不懂你们!微微有什么不好的?哥哥好容易松口肯成亲,微微跟我又好,又是娘的亲外甥女儿,亲上加亲的好事儿——你们俩到底想什么呢?!” 第八十九章 大闹一场 罗夫人嫁给朱闵久了,讲道理这等事情上,已经有了一丝不耐烦,伸手就把桌上簸箩里的荷包香囊抓了一把,狠狠地掷到朱冽身上,喝道:“你瞎吗?那座侍郎府你跟我去的次数一样多,你看不见那都是些什么卑鄙无耻的人?!微微一家子倒好,可她祖父呢?她叔叔婶婶呢?她姐姐妹妹呢? “你哥哥那样喜欢她,她又那样聪明能干,这要当了两口子,日后不成了她的应声虫?一顶高帽给你哥哥戴上,他什么不答应?我堂堂的清江侯府,以后就跟着他沈家屁股后头收拾烂摊子不成?” 朱闵挠挠眉毛,一声长叹:“冽儿,你别怪你娘势利……” 罗夫人怒目骂回去:“你再说一遍?谁势利?我还不是为你朱家你儿子?我倒想让我妹妹的亲闺女有个好归宿呢,搁我眼皮底下比哪儿不强?!你再说一遍我势利,我立马就去要微微的庚帖!” 朱闵忙赔笑求饶:“我势利,我势利!谁敢说娘子势利的?我口误口误口误……” 罗夫人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朱闵这才长吁短叹地告诉依旧撅着嘴的朱冽:“微微很好,我们家从上到下都喜欢她。但她委实不是你哥哥良配。你想想啊,冽儿。我们家从祖上就掌着皇上的禁卫军。到了你爷爷那一辈儿,三公六侯的时候,咱们家是替天子守卫长安的,连京畿道都没出。所以论功行赏的时候,根本就没咱们家什么事儿。 “反而是因为那时候一直呆在先帝和皇上身边儿,见着的人、经过的事儿,太多。有些人,就难免得罪下了。所以到了你爹我,为了自保,只能把自己吃成了个猪样儿,还把军权都交了出去,成了闲散侯爵。 “可微微家不一样。她爹爹会做官,得圣心,难得的是又知民意,又精明强干,还有个吏部天官宋相当座师。宋相今年六十整,再干五七年没问题,刚刚好把沈信言扶上马送一程。他师徒的仕途简直不要太光明! “原来还有个承哥儿,朝野上下的目光都盯在这个男丁身上。微微一个小娘子,有个踏实小日子就行了。可承儿又没了。京城上下,你现在去问问,还有谁不知道沈侍郎家有一个待嫁的独生女儿?” 朱闵坐在罗夫人身边,目光悠远深沉,全不见素日里吃喝玩乐的纨绔模样,一声黯然长叹:“打她主意的人太多了!咱们朱家,你哥哥那个样子,护不住她啊!” 跟着三品女官学习了两三个月的朱冽若有所悟。 罗夫人没好气地又加一句:“何况,微微那么能干,别说她爹爹了,就是她本人,难道还能看得上你那走狗斗鸡的哥哥?” 窗外一声花盆碎裂的脆响。 罗夫人气得坐起来,冲着窗外,高声道:“我还说错了不成?日后果然有人设计陷害微微,你难道还能看得出来圈套?还是能替她善后?你除了能不要脸皮地把她带回家来做小伏低给她洗脚,你能让外头的人都尊重她,都敬畏她吗?你要是做不到,你就别去害她!那也是你亲表妹!” 朱凛发狂地在外头把一院子的花盆都砸了。 朱闵冲着外头翻个白眼,声音也高了起来:“再发疯老子抽你!” 朱凛放声大哭起来。 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听见儿子这样伤心。罗夫人和朱闵对视一眼,朱闵皱紧了眉头,罗夫人则红了眼圈儿。 朱冽也觉得伤感起来,拿了帕子擦眼睛,又给罗夫人递了手绢过去,埋怨道:“早知道这样,你们好好教养哥哥多好?哥哥现在要是跟祖父当年似的,也领着京城六卫,当着大将军,那护住微微还不是手到擒来?” 朱凛的哭声戛然而止,接着就是铿锵一阵疾行,嚯啷一声,门被推得大开,一阵寒风卷着雪粒子扑了进来。 一同进来的还有一脸鼻涕眼泪的朱凛:“爹,我要进卫府!” 咦?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罗夫人忙摁了摁眼角,盘膝坐直了身子看向儿子,眼神都带着喜色。 朱闵却嗤笑一声,翘了二郎腿,斜着眼上下打量儿子半晌,方道:“就你?这体型儿?这身板儿?你连二十里的负重怕都跑不下来!别以为平常多骑几圈儿马、多打几回沙包、多揍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贫汉,就是英雄豪杰了。就太祖定下那规矩,你?进不了卫府。” 朱闵一摆手,一口否定了朱凛。 朱凛傻了眼:“爹!我还是不是你儿子!?” 朱闵双手一摊:“你是我儿子啊,亲的!咱俩大小号。我进不了卫府,你也一样。” 朱凛大嘴一咧,又想哭。 罗夫人忙拽朱闵:“侯爷不要说笑。凛儿想上进了,你当爹的哪有不正经指点的?别光取笑他!您跟他说说,当年老侯爷都是如何练兵的?” 朱凛声音一顿,睁大了眼睛看着朱闵。 朱闵眉头皱得能挤死苍蝇,勉强点点头:“行……吧!等我有空了,翻翻你爷爷留下的兵书战策,顺便找几个当年给他老人家当过亲卫的老人儿。” 朱凛连连点头:“爹爹快去。” 说着就去拉朱闵。 朱闵哎了一声,胖胳膊甩开:“大过年的,你就不能让我安安生生地歇两天?” 朱凛眼一瞪:“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歇着,就帮我找几本书几个人,能耽误了您什么呀?您赶紧着!”说着,连扯带拽,把他爹从榻边扽了起来,推着出了门。 朱闵一脸不乐意,到了门边儿,回头看罗夫人,却满脸是笑,挤了挤眼。 又装作不耐烦地嚷:“推什么推?放手放手,老子自己会走!” 罗夫人欣慰地笑。 只有朱冽看着墙上的一轴喜鹊登梅图发呆,喃喃道:“可是,哥哥还是不愿意娶国公府的二小姐啊……” 罗夫人被她说得一噎,又重新愁眉不展起来,倒了下去:“唉哟!这个作孽的小冤家啊!这可让我怎么跟你姨母交代啊?” 朱冽耸了耸肩:“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说完,在罗夫人反应过来之前,跳起来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第九十章 这次晕倒是为什么 隔天,罗氏接到罗夫人的回话,满含歉意:“孩子小,我们又没长辈,我走不开。侯爷离京还得跟皇上打招呼,太复杂了。算了,我们不去了。” 罗氏觉得可以理解。 但是韦老夫人就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对劲儿,私下里跟甘嬷嬷说:“这是哪里出错儿了么?多好的机会,让两个孩子路上相处一二。又有罗氏和刘氏两个姨母婶子相看,果然没什么问题,回来就能定下了……” 甘嬷嬷掂掇了许久,有些不确定:“罗夫人那时候并没明说。难道不是凛哥儿,是旁人?” 韦老夫人百思不得其解。 寿眉悄悄地把话传给了沈濯。 沈濯失笑,想一想,给朱冽写了封信。 朱冽又忙拿着信去给罗夫人看。 罗夫人哀叹一声,捂住了眼睛:“我头疼,我病了,我病死算了……” 朱冽想了又想,索性偷偷地把实情都告诉了沈濯,落后写道:“我娘现在都快急死了。我瞧着,再没个好借口,她就真该生病了。” 沈濯看着朱冽信上的那句“我哥哥心里却只有你”,顿时不自在起来。 她不是看不上朱凛——的颜值,她是…… 好吧她就是对着朱凛的颜值没有任何感觉。 尤其是,那天跟着朱凛一起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那位如宝似玉的周小郡王啊! 有他比着,全天下还有男人能看吗? 嗯,除了我家爹爹。 沈濯踌躇了一整天,方给朱冽回信。 “表哥人挺好的,不过的确不是我的菜。 “你问问姨母,咱们罗家和他们朱家,还有没有在读书、挺有前程的年轻后生?如果有的话,豫章罗家四个字,或可搪塞一二。” 可这跟清江侯府的世子,这身份上可真没法儿比啊! 朱冽无奈,终究还是先把这个法子告诉了母亲。 罗夫人觉得勉强,但还是让人去打听。 好在还真有,一个是罗家嫡二房的长子,读书读得有些着魔,十八岁了还未娶亲,年后大约就要来京会试;一位是朱家的一个小神童,十六岁的小举人,想着稳一稳,过两年再考进士,如今正在琢磨婚事。 似乎也能拿来挡上一挡了。 罗夫人松了口气。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眼看着就到了正月二十二,刘氏带着沈涔沈沅、罗氏带着沈濯,带了国公府的二管家雍伯、沈家大房的一位管事荆四并丫头仆妇们,一行二十多人,并行李等等,共包了四条船,辞了帝京,顺运河而下,奔吴兴而去。 离了长安,刘氏摆开了谱儿。嫌吃的不好,嫌船上风寒,嫌下人们不会伺候,天天嘟囔。 原本沈沅也跟着嘟囔。 可过了几天,看着罗氏和沈濯安安静静的样子,沈沅也觉得无聊起来,翻回头去提点刘氏:“娘,出门在外,哪儿就有家里便宜了?不是你非要跟着,好带我回外家看看么?你跟我说说外祖家吧?” 刘氏便伸手戳她额角:“你又来嫌弃我?我是出身低,那我也是你娘!” 看一眼外头,哼了一声,低声道:“还有那一位,都出京了,一脸晦气的,给谁看呢?” 沈沅真的恼了:“娘!这一整件事,唯一一个没犯错没吭声的就是涔姐姐!可到了最后,谁都没怎么着,就她的一辈子被毁了!换成那是我,我伤心几天怎么了?我便是伤心一辈子,谁还能说我不应该吗?!” 刘氏讪讪的,忙道:“你闭嘴。不许你这样咒自己。” 沈沅哼了一声,转身去找沈涔了。 沈濯晕船,看不了书绣不了花,连下棋都眼晕,只能睡觉、吃东西、听人说话。 罗氏让她带了玲珑和曾婶。 玲珑本就叽叽喳喳地爱说话,没想到曾婶也是个话口袋子。 这样一来,沈濯一路上倒是不寂寞了。而且,她从曾婶嘴里,竟然将沈家的根底历史,知道了个清清楚楚。 吴兴沈家是世家,一直都书香传家,在江南的名声极好。 前唐还出过一位太子宠妃。只是可惜了。闹兵乱时,太子自然是先护着皇上离开。而这位沈妃娘娘因为极得太子宠爱,东宫的人趁着这个时候,竟把她扔在原地没管,自己跑了。等到皇帝和太子还朝,沈妃娘娘踪迹全无。太子大恸,发落了东宫侥幸活着的一串儿人。后来太子登基,一生未曾立后,最后还立了沈妃娘娘的儿子为太子。 是以从那以后,吴兴沈家的女儿教养特别小心,就怕丢了沈妃娘娘的脸。 “那位沈妃娘娘,就没有追封个什么?皇后?太后?”沈濯听出了神,忍不住问。 曾婶笑得开心:“怎么会没有?是追封了皇后的。不过,老宅那边因为沈妃娘娘在世时,就以这四个字名闻天下,所以大家私下里说起时,还是喜欢这样称呼。其实呢,要是大老爷他们这些人提起来,是要说一声:先睿真皇后的。” 沈濯恍然大悟。 哦哦!就是那位吴兴才女沈珍珠嘛!当年自己还看过湾湾电视剧的! 沈濯兴奋了起来:“哇!我还真是名门之后呢!” 曾婶和玲珑都看怪物一样看她。 呃,一激动说漏嘴了…… 沈濯心里刚在懊恼,就觉得脑海里有人“嗤”地笑了一声。 眼前一黑。 沈濯又倒了下去。 曾婶和玲珑吓得扑上去抱住她:“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忙命人去告诉罗氏。 罗氏吓了一跳,摇摇晃晃地跑过来看时,脚都软了:“微微,你别吓唬娘!这是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你可让娘怎么办啊!?” 罗氏痛哭起来。 苗妈妈也跟进来,立即命人:“去!告诉管事荆四,然后通知前头国公府刘夫人。昨天不是说,离不远就是山阳县么?就去那里!靠岸,请大夫!” 下人有了主心骨,一窝蜂赶紧去各自通知。 刘氏接到通知大惊:“濯姐儿又晕了?这竟成了旧疾,动不动就犯么?那我们得在山阳耽搁多久啊?” 沈涔沈沅看她一眼,转开脸不说话。 第九十一章 是谁,杀了谁? 大运河是在前隋时建好的,前唐时又几次做了较为科学的规整。现在从长安到洛阳再到杭州的漕运,已经井然有序。 大运河在这个时期还分为四段,广通渠、永济渠、通济渠和江南运河。 山阳县便是江南运河的北起点,又被唤作山阳渎。 这里熙熙攘攘,极为繁华。 苗妈妈在船上看着这个样子,松了口气。 这样繁华的地方,医馆什么的一定好找。 荆四已经一路飞奔去了岸上。 而沈濯,还在昏迷之中。罗氏守在一边掉泪。刘氏已经带着沈涔沈沅赶过来,在一旁解劝不成,只得跟着叹气,等待。 沈濯从那一声嗤笑就心甘情愿地昏了过去。 来,来来,你既然又肯出来了,那咱们就谈谈。 好容易啊。 这些日子沈濯一直都在等着他的出现。 尽量让自己把这大半年发生的事情看淡,沈濯深深呼吸,让自己的心态放平和,放轻松。 我不再怪你了。 既然你说这件事的发生跟你知道的时机不同了,那我就相信你不是袖手旁观眼看着我弟弟…… 然而一旦念及承儿,沈濯只觉得眼睛又酸涩起来。 强忍住泪意,沈濯在虚无中端正了坐姿,勉强逼着自己露出孟夫人一直要求的那种矜持微笑。 我们还是聊聊的好。 这一次我并没有喊你,你是出来做什么的呢? 嗯,你刚才嘲笑我说自己是“名门之后”—— 是因为你知道我不过是异世的一只小小爬虫,如今鸠占鹊巢,对么? 可即便是前世,我也是吴兴沈氏之后啊。只不过,那时候哪里还有什么世家,什么家族,别说同族同乡,哪怕是一家子骨肉至亲,也多得是冷漠凉薄…… 沈濯有些恍惚,自然而然地转开了话题。 只是,你又是谁呢? 原主得到我的承诺,所以甘心转世去了。 那你呢? 你把原主的“未来”展示给我看,让我知道原主和她家人的命运轨迹。 可是当我想要改变这一切的时候,你又不打算帮助我了。 ——所以,你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或者说,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要不然,你说出来,我们商量看看,也许你能兵不血刃地拿下我,也许我会心甘情愿、兴高采烈地帮你去做这件事呢? 沈濯小心翼翼地诱哄着那个躲起来的魂。 一片静寂。 沈濯有些沮丧。 大吼大叫和痛哭流涕都没有用。她已经试过了。 沈濯想了想,重新挺直了脊背,清了清喉咙。 既然你不说,那就我来说了! 我再次跟你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一个异世魂灵,我在那一世死去,是因为我自己不想活了,车子开过来的那一瞬间我没躲。所以来这个世界,并不是我要求的、自愿的,我不怕死,甚至很想早点儿死。所以你让我再艰难兮兮地活一世,我会烦。 至于异世魂灵的共同本领,有一项,就是擅长并酷爱掀桌。 懂什么是掀桌么? 我来给你普及一下。 就是,如果下次再有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比如说,我娘忽然得病,而你连示警都不给我,那我就会直接拉着我爹辞官隐居。我从一个科技工艺都很发达的世界来,只要我想,我能跟我爹爹一起躲到全天下的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懂了么?这就叫掀桌,意思是,这个游戏,老子退出,不玩了。 到时候,我相信你想借我的手做的所有事情,都会落空。 沈濯感觉到了心底里有一根弦轻轻地颤了一颤。 沈濯满意地笑了起来。 呵呵呵。 所以你看,你还是有求于我的。 那根弦慢吞吞地又颤了一丝丝。 沈濯大喜,太好了!有的商量就好! 稳一稳心神,沈濯非常善良、非常温柔、非常热情地问: 所以,你是想让我杀了三皇子么? 可以啊没问题啊,反正他“曾经”那么渣地害过原主! 你只要告诉我,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擅长什么,有什么助力,有什么弱点,他的七寸在哪里? 我举手发誓,我一定帮你把他打到死得不能再死! 沈濯觉得自己都能听见心底那根弦嗡地一声巨震。 只是,嗯,这一下子,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虽说那是一朝皇子,而且,据传说,有个深得圣心的胞姐。呵呵。 沈濯一声嗤笑。 自己前世虽然很不擅长玩弄阴谋诡计,但这一次,有爹爹呢! 只要让他动了夺嫡之心,他的那两位兄长和嫡母皇后娘娘,有的是手段弄死他! ——何况,何尝有皇子没有夺嫡之心的呢?这哪里用得着挑拨?只要暴露就行了呀! 沈濯快乐地陷入了想入非非中。 要怎么给他塞钱,怎么给他招徕谋士,怎么弄个位高权重的武将之女给他当妻、一个冉冉上升的文臣之女给他当妾,啧啧,所有夺嫡条件都哗哗具备的时候…… 再让他去试图把太子拉下马! 哈哈哈哈,那他就死定了! “你当夺嫡是过家家么?” 自己就像是忍不住了一样,忽然出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沈濯有些发懵。 呀! 你给我回应了?! 沈濯快乐地跳了起来! 啊啊,我不懂啊,那你来告诉我,夺嫡是怎么回事呢? 啊不,什么夺嫡不夺嫡的!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呀?你留在我这里究竟是想做什么呢?是不是真的要杀掉三皇子?你跟三皇子有仇吗?他怎么你了?啊啊啊你知道后来的那么多事情,你肯定是从以后回来的,那三皇子是不是以后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他杀了你吗? 沈濯觉得自己现在的提问频率就像是机关枪一样。 瞬间,好生憋气的感觉——“凭他,也杀得了我?是我杀了他!” 沈濯一滞。 你杀了他? 你既然自己能够杀掉他,那为什么还要我恨他呢?让我恨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濯只觉得脑海中一道亮光闪过,想到了什么。 然而还没等她抓住那个想法,嘴唇上方蓦地一痛! 沈濯猛地睁开了眼睛。 疼疼疼疼疼! 疼得她原本好看的柳眉皱成了个倒八字! 罗氏悲戚的哭声在耳边响起,又一顿,接着是一阵又惊又喜,满是泪水的脸对上了她的眼神:“微微,微微你醒了!我的儿啊!” 罗氏扑上来抱着她又哭了起来。 抱得太紧啦我的亲娘! 沈濯轻轻地咳嗽。 一道淡泊疏离的声音响起:“嫂夫人不要急。令爱需要先定定神,再说话。” 第九十二章 厉害的爹! 沈濯人中上还带着一根颤悠悠的银针坐了起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周遭一圈儿人。 罗氏、刘氏、沈涔、沈沅、苗妈妈、芳菲、曾婶、玲珑,都在。 还有一个人…… 一张,在这里少见的古铜色的脸。 是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人。 沈濯有些发傻。 罗氏已经擦了泪,屈膝向那人道谢:“多谢欧阳大人相助。” 欧阳大人?这人是个,官? 沈濯发着蒙,傻傻地看着那个人。 那人站了起来,拱手道:“嫂夫人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令爱年幼,这失魂之症,听老人们提起过,还是要多休息多保养。身子强健了,病症自去。” 边说,边朝着沈濯伸过手来,手指在她鼻子下头一晃。 沈濯呀了一声,双手一伸掩住了口。 疼! 那人低下头,将银针收进了一个小小的布囊。 哦,是在从自己的人中穴上拔针。 罗氏忙命沈濯:“还不快向欧阳世伯道谢?” 沈濯眨了眨眼,这个人,是认得的? “谢谢欧阳世伯。” 那人终于露了一丝笑容出来,点点头:“沈世兄这女儿,除了一双眸子,五官倒是跟他十分神似。” 咦,是爹爹的朋友? 收拾好了东西,那人再次拱手,立即道别:“先前为了孩子的病,事急从权。在下失礼了。这就告辞。” 看着沈濯没什么大碍,罗氏便松了口气,立即恢复了端庄淑静,欠身道:“委屈欧阳大人了。听闻尊夫人及公子小姐都在左近,小妇人早些年便遥知清雅,欲请一晤。还请大人转达。” 那人稍一踌躇,点头答应:“既是如此,在下告知内人一声,令她前来请见便是。” 罗氏满口说着不敢当,令苗妈妈和荆四送客。 那人前脚一走,后脚罗氏便又扑到了床前,拉着沈濯的手,眼睛紧紧地盯在她脸上:“微微,你感觉怎么样?” 沈濯端起了一脸茫然:“没怎么样啊。娘,我怎么了?” 刘氏满面怀疑地看着她,插话:“濯姐儿,你刚才晕倒了,昏迷了一个多时辰。你不知道?” 沈濯看着她,摇了摇头,转向母亲:“娘,我觉得有点累。” 罗氏忙招呼曾婶:“给微微弄点汤汤水水的东西来。”又命玲珑:“好生服侍你小姐歇着。” 然后转身对着刘氏露出和婉笑容:“二嫂,多谢您跑这一趟。微微现在好了,咱们外头坐吧。” 刘氏只得含笑点头,和罗氏一起去了隔壁的船舱。 沈涔和沈沅也跟着站起来。 沈沅便关切地安慰了沈濯两句,便约着姐姐出去。 沈涔却不肯走:“你先去吧,婶婶见不到你该担心了。我陪微微坐一会儿。” 沈沅脚步停了停,定定地看着她,过了一瞬,才扯了扯嘴角,转身出了舱门。 沈涔便走到沈濯跟前,坐在了旁边刚刚罗氏坐的凳子上,温柔笑道:“除了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沈濯本想编个什么瞎话,但看着瘦得弱不胜衣的沈涔,想起来国公府花园梅树边,她那一低头的娇羞脸红,改了主意,吐吐舌头,悄笑道:“哪里都没不舒服。不想让二伯母追着问了,怪烦的。” 沈涔噗嗤一声轻笑,表情越发柔和,伸了手,试了试沈濯额头的温度,回头看了一眼舱门。 玲珑多聪明的人,见自家小姐愿意跟这位国公府的涔小姐交好,忙的自己走了过去,朝外探头看看,然后关好了门。自己便站在门边,叉手低头,恭敬守在那里。 沈涔的目光在她身边便轻轻转了一圈:“你这丫头真聪明。” 沈濯笑嘻嘻的:“涔姐姐,刚才来的那人是谁呀?” 沈涔哦了一声,告诉她:“说是你爹爹的同科进士,在翰林院熬了三年,外放了一个扬州什么地方的县令。因守着江边呆了两任六年,都水监要调他去做监丞。也是路过山阳,在这里歇脚。看见你们家荆四一个一个医馆打听有没有人会医失魂症,他就问了一句。他们家祖上是行医的,又听说是你爹爹,立即便拿了一套针过来了。” 说到这里,沈涔露了三分之前的活泼出来,睁大了眼,手指一比划:“我瞧见他那布囊里,还有这么长的银针。他给你按了脉,去拿针的时候,手指还在那针的地方停了一停!简直要吓死我了。” 沈濯失笑,挤挤眼:“管他呢!能把我弄醒就是好针!”小姐儿两个低低地笑,又亲近了一分。 顿一顿,沈濯问:“他叫什么?” 沈涔道:“欧阳堤。” “哪个堤?” “堤坝的堤。” 沈涔说完,自己也愣了,两个人又低声地笑作一团。 沈濯掩着嘴:“他还真不愧在扬州守了六年江岸!” 难怪都水监惦记他,管江河湖海的嘛——只是两个官职是平级,有点儿欺负人了。 念头一晃,而过。 沈涔笑靥如花,少顷,渐敛了笑意,低头道:“我都许久不曾这样痛快地笑过了。”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裙子上的如意云纹,捏着帕子的双手轻轻地又握了拳,安安静静地摆在了膝上。 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伸了过来,盖在她的拳头上。 抬头,沈濯笑得两眼弯弯。 “涔姐姐。” 沈涔有一丝迷茫:“嗯?” 沈濯跪坐起来,伸了胳膊,小心地抱住了她:“涔姐姐,别怕。” 这个小小的身子比吃麂子毕罗时好似肉乎了一些。 她身上的软缎素袄有些凉。 但是颈项上的一圈儿兔毛却柔柔的,暖暖的。 沈涔闭上了眼。 听到退婚消息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抱着自己的…… 沈涔的泪水忽地一下子涌了出来。 抬手抱住沈濯,沈涔很想就这样痛哭一场。 可是她不敢。 二婶在隔壁。 沈涔把脸仰了仰,吸吸鼻子,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微微,你也别怕。病会好的。” 沈濯很用力地嗯了一声,然后很用力地紧了紧胳膊,道:“涔姐姐,你放心,一切都会好的。我们都不用怕。你爹爹和我爹爹都是很厉害很厉害的!” 沈涔真心地笑出了声。 那是自然。 两个小女孩放开了手,对视而笑。 沈濯抬手,用自己的手帕仔细地给她擦泪:“涔姐姐,我天天一个人玩,好无聊哦。还剩不远的路了,你陪我住几天好不好?” 第九十三章 呵手试梅妆 刘氏告辞的时候,沈濯楚楚可怜地抱着沈涔的胳膊不撒手,瘪着嘴眼巴巴地看着自家娘亲撒娇。 罗氏哪还不明白她什么意思,笑向刘氏道:“二嫂,我能留涔姐儿在我们船上呆两天么?微微一个人,又晕船,也是无聊了一路了。” 刘氏倒是巴不得整日里呆愣掉泪的沈涔不要在身边,满面含笑答应下来,嘱咐了几句,便命人去那边船上搬沈涔的妆奁行李。 沈沅蔫儿了下去。 沈涔有些过意不去。 沈濯却抢先一步,对着罗氏道:“娘,我还想让沅姐姐也来~” 沈沅眼睛一亮。 罗氏哭笑不得:“小祖宗!船要沉了!你是不是还要把你娘赶去跟你二伯母一条船啊?好让你们三个翻天?!” 沈沅沈涔和沈濯顿时笑称一团。 沈沅其实心知肚明沈濯为什么会提这个建议,懂事地笑道:“谁让我是中间的,该当让着大的小的。”挤挤眼儿,加一句:“到了老宅,我们仨住一起!” 沈濯和沈涔一片声地“好呀好呀”,三个小姑娘手拉着手极是亲昵。 罗氏和刘氏对视而笑。 霞光满天之时,欧阳堤一家来访。 欧阳堤发妻游氏,生一子欧阳图,一女欧阳试梅。 今次因罗氏点明了他一家人,所以欧阳堤便带了妻子儿女一起过来。 又命十六岁的欧阳图也去给罗氏和刘氏见礼。 欧阳图的身量面庞都随母亲,清雅消瘦。性子却跟父亲一模一样,一板一眼的,规规矩矩地长揖行礼,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四处乱看——因在船上,自是不比岸上屋里有内外仆役相隔。 他知道陈国公府的两位小姐和沈侍郎的女公子都在船上,说不得就在舱内。自己已经算得上是成年,非礼勿视。 罗氏一看见欧阳图就喜欢上了,含笑打量半晌:“小郎一看就是个实诚孩子。今日初会,偏我随身的都是女孩儿们的物件,竟没有什么可以送你的。竟就教你空着手走罢。明儿进了京,咱们有的是机会见。你来我们家,我补你一份大大的见面礼。” 侍郎夫人这样明显的亲近之意,换个人大约就要喜形于色了,欧阳图却仍旧平静谦和,拱手道:“晚辈不敢当。” 刘氏眼高于顶,又知道自己代表不了国公府瞎许诺,便只是含笑点头,随口称赞两句沉稳罢了。 欧阳堤松了口气,便叫了儿子出去,只留妻子和女儿在舱内与罗氏等内眷亲近。 招待他父子的事情,罗氏和刘氏托给了雍伯和荆四。 雍伯是国公府多年的老管家,招待起欧阳堤这七品芝麻官,自然是得心应手。荆四跟在旁边,虽然比不上雍伯见惯了世面,却是个机灵人,逗个趣圆个场,令欧阳堤十分惬意舒服。 游氏性情极好,跟罗氏和刘氏不一时便熟悉了。 沈濯和沈涔沈沅便去跟欧阳家的小姐欧阳试梅打交道。 欧阳试梅一看就知道是个性极刚强的人,便只是坐在那里,身姿挺拔,后背笔直,简直像一颗深山里的冲天古树一般。 沈濯笑着跟她聊天。 欧阳试梅却显然不擅长这个——不过三五句话,沈涔和沈沅便觉得自己被噎得想死了。 “欧阳姐姐的名字真清雅。” “不过是我爹爹当时正看太祖的诗集,随手翻了两个字。” “欧阳姐姐年庚几何?我们涔姐姐说不准比你大哦。” “比大小有意思么?” “欧阳姐姐去了京城住在哪里。” “不知道。” “……” 沈濯却觉得这种说话方式太亲切了,跟前世闺蜜聊天时的互怼多么多么多么地相像啊! 索性她告诉罗氏:“娘,涔姐姐和沅姐姐刚才说要给游伯母和欧阳姐姐做她们拿手的桂花糕呢!” 罗氏看着沈涔沈沅的一脸僵硬就明白了,笑道:“果然的?那太好了。二嫂你陪着游家嫂嫂坐一坐,我带着孩子去一趟厨下看看。” 刘氏这个时候自然不愿意自降身份去厨房,听见罗氏这样讲,巴不得的,客气两句便由着她去了。 游氏看着三个人的背影夸沈沅:“你们家小姐儿可真秀气,又听话又乖巧。” 刘氏得意,随口却去踩了沈涔一脚:“我们家这个也淘气。以往野着呢,不过那是她两个堂姐带着的。如今一个嫁了,一个安生了,她自然就乖巧懂事起来。” 游氏有些好奇:“您说涔小姐么?” 刘氏看着她一副静心聆听自己说话的样子,哪里还想得起忌讳?低低地把沈涔被退婚的事情说了,又悲悯地叹气:“唉,委实也不是她的错儿,这都是命啊。” 这可是她亲侄女儿。 游氏说话格外谨慎起来,不动声色地往后悄悄退了半寸。 沈濯在另一边高高兴兴地跟欧阳试梅说话。 “梅姐姐,欧阳伯伯很喜欢河堤吗?还是令祖父爱这个?怎么会名讳用了个堤字?” 这个问题还不算无聊。 欧阳试梅脸色缓和下来:“这个字是我爹冠礼之后自己改的。他一生爱向名山大川去。颇遇见过几次水患,从此矢志治河。我们家在扬州江阳县六年,那一段堤坝被我爹修得结结实实的。他老人家说,可保百年无虞。” 沈濯两眼放光:“哇!那可太了不起了。历朝历代,敢放这个话的人可没几个啊!梅姐姐,你也去看过河堤的修整现场么?” 欧阳试梅来了精神,连连点头:“自然去过。我和我哥哥在家里天天悄悄跟着爹爹出门去玩。那些修堤的民夫河工是极苦的……” 两个人竟绕着这一件事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 直到沈涔和沈沅搓着手,捧着吹红的小脸儿回来,还听见欧阳试梅在感慨:“……听我爹爹说,太祖当年曾经提出将天下河工漕运共归一部,单设漕工署理。可惜那时新朝初立,国事芜杂。此举又关系重大,所以暂时搁置了。再后来各朝有各朝的不得已,此事竟未能行,实在是大憾。” 沈濯默然半晌,缓缓点头。 防旱防汛指挥部么?还是水利局? 沈濯的感觉越发怪异,因问道:“梅姐姐,太祖诗集我却没读过。令尊给你取名字的,是哪一句诗?” 欧阳试梅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可能没读过太祖诗集?沈侍郎竟没收着不成?”但还是念给她听:“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沈濯心神巨震,不由自主地轻声跟着念道:“……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欧阳试梅笑了起来:“你这不是知道么?” 沈濯恍惚了一下,忙笑道:“这个听我爹爹念过一回,可是,他说作者叫欧阳修啊!” 欧阳试梅莞尔:“那是太祖当年遮掩锋芒,假托的名字。我爹就是因为这个假托的名字竟是复姓欧阳的,才从这中间拿了两个字给我用。” 沈濯觉得头上有些晕。 本朝的太祖陛下,竟跟自己是老乡?! 我们家穿越众里头,还真有人谋朝篡位成功了?! 第九十四章 听重点! 难怪本朝承接前唐,却有了纸、高背椅、清饮茶等等这些不应该在这个朝代出现的东西。 难怪自己穿过来之后,张太医便一口断定自己是失魂症;而没过多久,府里也开始流传,上一位失魂症治好的,乃是太祖陛下。 难怪前世自己分明是个学历史的,却总觉得朝代错乱,许多分明应该宋明之后才出现的小巧物件,却在唐末便流行开来。 难怪本朝从兵制到政体,都有了明清两朝的影子…… 只是,最起码的,自己学过的历史书上,两宋开始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且在国家统治上,开始有三权分立的影子;为什么太祖却抑制了这些东西的发展呢? 沈濯越想越远,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古怪而迫切的念头——她想去看太祖的起居注…… 沈濯愣神愣得有些久。 欧阳试梅觉得她有些怪异,便转头看着刚刚在一边坐下的沈涔沈沅,目露询问。 沈涔笑着去推沈濯:“濯姐儿,走神啦?” 沈濯哦了一声,醒转过来,想了想,还是再证实一下吧。便小心地问欧阳试梅:“我记得我爹爹当时还笑着又念了一首,也说是欧阳修所做。我只记得前头一句是:庭院深深深几许……” 欧阳试梅接口便道:“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沈濯暗咬银牙,摇头道:“不不不,不是的。是一首很柔媚的。” 欧阳试梅哦了一声,笑道:“你是说那个!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不过这一首,是太祖仿了女子口吻做的。我不大喜欢。这一首倒没假托是欧阳修,而是说他的一个表妹叫李清照的,因喜欢那头一句,才做的——但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太祖哪里有这么个表妹哟!” 沈濯轻轻叹了一口气。 很好,确定了,太祖是个文科生。 欧阳试梅和沈涔沈沅都觉得不解,好奇的目光一致投向沈濯。 沈濯勉强一笑,问:“涔姐姐,外头很冷吗?我看你们搓手。” 沈涔看了看她,顺着她的意思转开了话题:“是啊!只走这一趟,就冻得我抖。难怪人家说江南寒风最透骨。欧阳小姐想必有些御寒的小妙招教给我等——我们回吴兴去还要住好久,可是正赶上最冷的时候了。” 欧阳试梅有些不解地看了沈濯一眼,终归这个话题不那么没营养了,便认真答道:“寒从足底起。我们在这边待久了的人,冬天不管好看难看,脚上的鞋袜一定是最暖和的。” 说着,四个人都低头去看她露出来的靴子,果然,乌黑乌黑的,不好看。 “你们在京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必屋里上头烧着地龙地上设着熏笼,所以不觉得。我们是必要穿了这皮靴的,里头还是自己手织的羊毛厚袜子。每晚临睡一定要用艾草红花煮了水烫脚。不然第二年是必要月月肚子疼的。” 欧阳试梅说到这里,仍旧学究似得面不改色。 沈涔初潮已过,自然明白,却也不觉脸上红了一红。 沈濯也明白过来,见沈沅懵懂,便笑着趴在她耳边说了。 沈沅咬了唇笑,却又忍不住嗔了欧阳试梅一句:“欧阳小姐真是尽情……” 欧阳试梅面色淡淡:“我家人人如此,事无不可对人言。何况,只是常识,人人都知道的,有什么可不好出口的呢?” 沈涔看着她,不由想起刚才在外头的情景,脸上又是一红,低下头去。 沈濯看着沈涔的样子,心中疑云微起,刚才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眼看着天色渐晚,运河上腾起一望无际的水雾。 岸边摇摇晃晃的船上,落了帆收了桨定了锚,次第挑起高高的船灯,晕黄着错落在运河湾内。 罗氏请欧阳一家用过晡食,便令荆四和苗妈妈去送了他们回去。 翌日清晨,罗氏又带着沈濯去欧阳一家住的客栈回礼。 沈涔听了,想要跟着去岸上走走。又觉得不便,犹豫再三,没有说话。 沈濯看了出来,却觉得此事她实在不适宜出面,也没有吭声。 母女二人下船上车,沈濯方才得了机会,单独问母亲,昨天傍晚可曾发生过什么事。 罗氏笑了笑,敷衍道:“没什么。” 沈濯还不了解母亲?拉了她道:“肯定有什么。不然你会追着我问发生了什么事。娘,你得告诉我,很重要!” 罗氏白了她一眼:“不过是不期而遇了欧阳家的小郎,有什么重要的?” 沈濯睁大了眼:“谁遇到的?怎么回事?快仔细告诉我。” 出门在外,车辆自是租来的,狭小得很。苗妈妈和曾婶都坐在外头车辕上。 罗氏正好悄悄地告诉女儿:“沅姐儿好容易不跟着她母亲,要在船上走走看看。一边回头跟她姐姐说话,脚上直直往前走,差点儿撞着对面拐弯过来的欧阳家的小郎。涔姐儿自然赶紧拉住她。 “结果船上摇晃,两个人差点儿都掉下去。被欧阳图一手一个都拉住了。沅姐儿吓得小脸儿煞白。我在后头跟着瞧见,脚都吓软了我的。还是涔姐儿反应快,赶紧跟人家道了谢。” 沈濯的眼睛越听越亮,忽然一拽罗氏,趴在她耳边就将朱冽告诉她的事情都悄悄说了。 罗氏的脸色越来越差,最后简直要跳起来了:“难道我女儿还配不上……” 沈濯一把捂住她的嘴,急得只叫:“娘!你分清主次!重点!姨母自己透露出来的想娶涔姐姐当儿媳妇,可现在又要反悔!你想没想过你夹在中间怎么办?!” 罗氏顿时一懵。 沈濯这才轻轻松了松手,悄声道:“这位欧阳伯伯,是个能吏!前途无量!” 说着,使劲儿摇了摇她。 罗氏的眼睛顿时也亮了起来:“对啊!而且,涔姐儿一看就不讨厌那年轻人!” 沈濯笑了起来。 罗氏沉吟片刻,便有了主意:“此事急不得。我今日先探探欧阳家的口气,看看这小郎定亲没有。回京后,我让你爹爹去说。他们同科,年兄年弟的,好说话。” 沈濯笑眯眯的,假装没听见,眼睛看向车窗外。 罗氏看着她做出一副避嫌的淑女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去揪她的耳朵:“让你作怪!” 母女俩笑闹了一会儿,客栈到了。 可莫名的是,游氏的态度大变,冷冷清清地礼貌让进门,不过两三句话,就逐客:“客栈里狭窄,就不留侍郎夫人小姐多坐了。” 罗氏和沈濯愕然,面面相觑。 沈濯忙问:“梅姐姐呢?我去找她玩去。” 游氏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情愿,但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喊了丫鬟:“三秀,陪沈小姐去。” 一个机灵清秀的小丫头上前,屈膝行礼,带着沈濯去了隔壁。 罗氏目露询问:“昨日我等招待不周,所以今日特来致歉……” 游氏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话说清楚:“侍郎夫人忒谦了。只是昨日听刘夫人说及涔小姐的婚事,妾身觉得心下恻然。” 罗氏大吃一惊,一把抓住游氏的手:“刘夫人说了涔小姐的婚事!?” 她一个当婶子的,把亲侄女儿的婚事波澜说给初次谋面的官场夫人听?!这是打算让人家一路播散过去,彻底坏了涔姐儿的名声,送她上绝路吗? 眼看着游氏缓缓点头,罗氏几乎要气炸了,顿时脸色铁青:“此事不仅夫人恻然,国公府老夫人和大夫人都为此伤心欲绝。我做族婶的,才特意带了她下江南老宅散心。至于刘夫人,” 冷笑一声,“她是带着孩子回娘家,跟我们不过是顺路这一段而已!” 她说出这种话来,游氏的面色终于缓了过来,且自己先做保证:“昨日坐了一坐,我看涔小姐温柔得体,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日后国公府必定还指着她给门楣增光呢。这些小事,大家有什么可放在口里的?过去就算了。” 这是在表示自己对这件事一定会守口如瓶。 罗氏缓了心情,翻回头来给游氏又道谢。两个人彼此话来语往地试探根底。 沈濯出了门便从丫头口中打听到了缘故,身子僵着就进了欧阳试梅的屋子。 欧阳试梅在客栈自己房里,十分松散地只挽了单螺髻,穿了家常棉裙。一看她的脸色,眉梢一挑,再看一眼三秀,了然一笑,请她坐:“濯妹妹,她还她,你是你。她那个样子,管你我什么事?” 第九十五章 媒人~ 沈濯心里越发憋闷,站了起来,端端正正地给欧阳试梅行礼:“对不起梅姐姐。欧阳伯伯好心给我治病耽搁行程,你和伯母、世兄又特意前去看望我。我们家却让这等事发生,污了你们的耳朵。真是太抱歉了。” 欧阳试梅不耐烦地拉着她坐:“我都说了与你无关!” 忽然一顿,恍然大悟,又皱了眉叹气:“看来我娘又迁怒了。你们跟国公府关系一看便知并不算亲密。伯母是光风霁月之人,你的心思又不放在家宅这等琐碎上——分明就不是一路人。怎么就绕到你们身上去了呢?” 说着站起来就要去找游氏分辩。 沈濯连忙牵住她的袖子:“梅姐姐,伯母是将我娘和刘夫人都当成了可结交之人,发现有不堪之处,自然懊恼。此事也怪不得她。” 欧阳试梅是极洒脱的人,闻言点头:“说的是。罢了,她们自有她们的解决之道。咱们不搀和。” 沈濯听着她的话音,竟是已经将自己当了好友,自然十分开心。拉着她的手,两个人凑在一处叽叽咕咕说起私话来。 三秀还是头一回见着自家小姐跟一个同龄小姑娘这样要好,不禁睁大了眼睛。半天才想起来应该上茶果。 欧阳图在外头看见她端着热茶点心,愣了愣:“谁来了?” 三秀笑答:“是昨日的罗夫人和沈二小姐。” 二小姐?! 欧阳图想起来自己扶住的那个含羞带怯的姑娘,还有手指握住的纤细嫩滑感觉,自己脸上先红了起来。忙转身要走,又觉得不甘,咬了咬牙,强作镇定地命三秀:“你跟妹妹说,昨儿我唐突了二小姐,让她替我道个歉。” 三秀眨了眨眼,答应了。 待进了屋,传了这个话,沈濯却笑了起来,调皮地冲着欧阳试梅挤眼儿:“世兄认错人了。我这个二小姐是侍郎府的,不是国公府的。他昨儿救了的,是我涔姐姐。” 欧阳试梅不明所以:“……救?” 沈濯笑着将罗氏所说的事情告诉了她,道:“我们家家教严,这等事,必没有人肯说的。想必你家也一样。你和伯父伯母是不是都不知道?” 欧阳试梅恍然大悟。 沈濯立即笑着换了话题,并不再提此事。 欧阳试梅也极聪明,两个人只说河工和欧阳家的历年经历。 等到罗氏告辞时,两个小姐妹依依惜别。 沈濯握着欧阳试梅的手叮嘱她:“我爹爹说,三月春闱之前肯定回家。我跟我娘也差不多是那时候。姐姐安顿好了就给我写信告诉我在京里的住址。若是我家门上的人说我还没回来,就让他们给我祖母收着。等我回了京,第二天就给你下帖子。” 欧阳试梅也跟沈濯极亲近,连连点头:“好。吴兴那边的绫绢画画装裱用极好,我爹爹和我都很爱的。你一定给我带些去京城。” 游氏惊讶窘迫,连声喝止。 罗氏十分高兴,忙拦道:“孩子们要好,自有她们的往来相处。咱们年幼时,小姐妹难道不这样互相要东西的?游家嫂嫂太客气了,反倒生疏。” 游氏只得笑着称是,又命人去叫了欧阳堤和欧阳图来,跟罗氏和沈濯道别。 欧阳图撒腿就跑了来,左看右看却没看见沈涔,这才反应过来“沈二小姐”指的是沈濯;脸上又是一红,掩饰不住地失望,但还是恭恭敬敬上前作揖道别。 罗氏抿着嘴笑,亲切地夸他:“这是个厚道孩子,我瞧着就喜欢。回头我们回去了,让国公府的两位小郎跟你一起玩。省得我们大人、她们姐妹都有人说话,就你一个男孩子孤单。” 听到“国公府”三个字,欧阳图脸上更红,低头称是。 游氏有些莫名,看了罗氏一眼,眉心轻轻一颤。 欧阳堤和欧阳试梅却对视一眼,平静无波。 待罗氏和沈濯一走,游氏便明白地皱了眉问欧阳试梅:“这位侍郎夫人是什么意思?” 欧阳试梅一收在外人跟前的端庄,笑嘻嘻地去问自家哥哥:“阿兄,侍郎夫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呀?” 欧阳图红着脸夺路而逃。 欧阳试梅咯咯轻笑,这才将从沈濯那里听来的轶事说了,歪头道:“濯姐儿很有分寸,特意告诉我,罗夫人那时就在旁边。其他的,一个字没提。” 游氏回思沈涔的样貌举止,倒是有了三分心动,因看向丈夫,目露询问。 欧阳堤沉吟片刻,道:“此事急不得。等上京见着沈兄,再说。” 即便是国公府这位二小姐身上如今有些流言蜚语,自家前去求娶仍是十分高攀。 若是国公府也有意结这个亲,那沈信言将是最妥当的媒人。 所以,还是见着他,探探口风,再说不迟。 不提欧阳家自己思忖再三,又收拾行李赁船上京。 罗氏和沈濯回到船上,也即刻命启程往吴兴而去。 罗氏并不打算就此事与刘氏正二八经地谈,而是直接命人将沈涔的所有行李都拿了过来,对刘氏只道: “我昨儿才从微微那里听说,涔姐儿心重,夜夜哭。虽说好不容易离开京城那个是非窝儿,但你们一船都是知道那件事的人,她难免心里总是思量,不自在。这一趟还是让她跟着我吧。左不过到了老宅,没人知道那事儿,也就好了。” 刘氏正因为昨日跟游氏说了沈涔的事情,跟女儿晚间闲谈之际说漏了嘴,被女儿一顿教训,正在生闷气。一听罗氏此言,还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面上无光,索性撒手不管了:“正是呢。我们回到老宅不过休息两三天,便要去绥安我娘家。倒是别让涔姐儿搬来搬去的了。直接跟着你,省事。” 沈濯先前还担心她碍着面子不肯放人,听见这个话,倒松了口气,却又气愤起来,背了沈涔,跟罗氏发牢骚:“真没见过这样的婶娘!她就没女儿的?果然坏了涔姐姐的名声,沅姐姐难道就能有个什么好下场罢?消息传回国公府,大伯母不撕了她!” 罗氏老神在在:“事情我已经教荆四告诉了雍伯。你大伯母要不了几天就知道了。” 厉害了我的娘! 沈濯竖起了大拇指。 罗氏哼道:“不管管她那张破嘴,在吴兴绥安不定再说出些什么来。回了京,还都得埋怨我这个主事的人没做好。我可不去给她背这个锅!” 沈濯拍着手笑:“不错不错!世上黑锅万万千,该背的咱们当仁不让,不该背的咱们撤得远远的!” 第九十六章 这是名单 沈濯天天陪着沈涔,这才发现她多才多艺,琴棋书画诗文茶,女红针黹粥汤菜,竟是无一不知。 沈濯大为赞叹。 跟着沈涔的丫头琳琅见玲珑天天撅着嘴,便笑着宽慰她:“我们小姐比濯小姐还多学了三年呢!” 玲珑振奋起来,想了想又萎靡下去:“没用的。我家小姐的心思不在这些东西上头。她宁可去挣铜钱,然后拿钱去买现成的。” 琳琅呵呵地笑:“大家闺秀,挣钱?说一句那东西都俗。我们大小姐张嘴就是阿堵物。” 玲珑一听,心情大畅,赶紧鄙夷回去:“那肯定是在家里的时候。不是说你们大小姐今年就要在婆家打理中馈了?她不管阿堵物,谁管阿堵物?没有阿堵物,吃啥喝啥?总不能真去种地吧?” 正好听见她们议论的沈濯用手里的画轴一人在脑袋上轻敲一记:“背后议论主子。你们俩吃了豹子胆了?” 沈涔淡淡地看着琳琅:“我是不是太宠你了?” 沈濯不作声。 琳琅忙跪了下去:“奴婢轻狂,请小姐责罚。” 嗯,这个态度还算不错。 沈濯这才笑了笑:“涔姐姐,我这个丫头是舍不得真打的。咱们都听见了,琳琅是好心,也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话。即便理念观点不同,她也并没有诋毁我的意思。看我份儿上,算了。你要管教,也等我不在跟前的时候,如何?” 玲珑听见这话就缩了脖子。 完了。 小姐在人前极少罚她们,但做错了事,背后几乎是会被严厉地惩治一整套…… 想一想即将来临的暗无天日的吴兴之行,玲珑觉得心肝一阵乱颤。 沈濯回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牛大了你啊!” 呃,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个人都看着她。 沈濯哼了一声,昂头挺胸先进了舱门。 …… …… 又过了两日,吴兴到了。 山一程,水一程,船一程,车一程。江南之美,入诗入画。 看着从未见过的茂林修竹,漫山青绿,沈涔沈沅和玲珑琳琅等人张大了嘴,哇个不停,眼睛都似不够用一般。 罗氏也十分惊艳。 但思及刘氏便是江南人,想必早就见惯了这些;罗氏不欲在她面前丢人,便竭力地按住自己,不要大惊小怪。 沈濯却是真淡定。 她生于斯,长于斯,一共二十八年。 除了相隔一千三百多年的地貌变迁,再铲去噩梦般的高楼大厦,吴兴,就是一座蕴含了盛世书香的小小江南古城。 所以沈濯看向窗外的目光,只有怀念和感慨,好奇等情绪,仅占半成。 沈家老宅派来迎接的正是族长长子沈信文和他的妻子郜氏。 罗氏还是第一次见郜氏,所以温婉有礼:“大嫂。” 郜氏忙笑着答应,使劲儿夸沈濯:“哎哟,我还怕你不来呢!大族伯母回来跟你族长爷爷一说呀,他立马就喜欢上你了!” 然后又怕把沈涔沈沅落下,也大大地夸奖了一番,又是怎么知书达理,又是怎么端庄文静,等等各种各样的好词儿,不要钱似的往外搬。 刘氏面含矜持得意笑容,不动声色地往前挤了一步:“大嫂不要太客套。先带着我们去拜见族长四伯是正经。” 沈信文避嫌,稍稍站远了一些等候,与雍伯荆四寒暄。 雍伯捋着白胡子,眯了老眼往这边一溜,便笑着对沈信文道:“文老爷请吧?听说族中的长辈也都在呢?正好,让两位信字辈的媳妇也都朝上磕个头,给祖宗见礼去。” 雍伯是跟着陈国公回乡祭过祖的,又早就改姓了沈,连沈信文都不敢十分驳回他的话,笑着答应:“既如此,我去前头招呼。雍伯跟夫人们禀报一声儿。” 这一次,罗氏等一行人直接住在族长家的别院里。依山傍水,风景极好。因院落大,索性沈信文夫妇也住了过来,以做相陪。 车马一口气进了别院内宅,到了二门之前才停了下来。 郜氏忙的赶过来,揭了车帘,笑对罗氏和刘氏道:“知道夫人们在京城时规矩大,所以没敢在大门口停。这里还有几步路,夫人们看是走几步散散,还是坐肩舆?” 刘氏刚想摆谱,罗氏却耐不得了,摆摆手:“连着多少天坐船坐车,我都要坐死了。快让我痛快走两步路罢。” 郜氏凑趣地笑出声来:“侍郎夫人说得极是。” 刘氏便也只好跟着下了车。 后头沈濯和沈涔沈沅从车上下来,才算活了过来。 沈沅靠着沈涔,小声嘟囔:“我就跟踩在半空中似的,脚底下一晃一晃的。” 沈濯揉揉太阳穴,笑:“都一样。这是一路船坐得,得个两三天才缓的过来。” 沈沅沈涔便去看她:“你怎么知道?” 沈濯看了一眼回头的罗氏,忙往前走,小声笑道:“我小时候天天跟着我爹娘到处跑,当然知道!” 难道我小时候晕过三天船,上了岸又晕了三天的事,也要告诉你们不成? 安置了住处,各自梳洗换了衣衫,罗氏和刘氏通了个气儿,便到了正厅集合。 果然,正厅里除了郜氏和沈信文,沈家的族长沈敦和再长一辈的小太爷沈恒,已经在上座上等着了。 郜氏忙告诉她们来人身份。 罗氏和刘氏互视一眼,回头看一眼恭敬跟着的三个女孩儿,礼数周全地一起屈膝拜了下去:“给小爷爷\小太爷、四伯父\四爷爷请安。” 看着两大三小整齐划一、一丝不苟的礼仪,沈恒捻须晃头,极为满意:“好,好好好!我沈家的好媳妇、好女儿!好好好!快快请起!” 沈敦人如其名,中等身材,面目忠厚,唯有法令纹极深刻,想必不太爱笑。当下神情微温,令郜氏:“请她们坐。” 罗氏和刘氏下首坐了,沈濯等三人则规矩地站在二人身后。 沈恒看三女如此行止,脸上一片激赏,大赞:“国公爷和侍郎好规矩,好教养。我族中当如此教女,方不负祖宗苦心孤诣、百年盛名!” 沈敦轻咳,和声问他:“小叔叔,您看?” 沈恒哦了一声,回过神来,把一张纸递给了郜氏,示意她交给罗氏:“这是上京的名单。明儿开始,你挨个儿见见,认认人。” 沈濯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 说好了的罗氏来挑人,却变成了如此这般…… 看来,这趟吴兴之行,简单不了。 第九十七章 我们需要喘息 刘氏也有些凌乱。 这族里究竟拿着国公府和侍郎府当什么了?使唤丫头么? 竟然就这样大剌剌地颐指气使? 她不由得看向罗氏。 若是头一句跟族里长辈说的话就是刀枪剑戟,那罗氏回去可就很难跟沈公爷交代了。 罗氏什么都没说,只是端了茶盏呷了一口热茶。 她气定神闲的样子感染了在场所有人。 原本被刘氏的脸色弄得也有些发僵的沈恒和沈敦,将目光都投向了罗氏。 罗氏温婉一笑,放下茶盏,从郜氏手里接了那张纸,看都不看便温声道:“小爷爷定了的,可就是这些?只是来之前忘了跟族里说一声,我们家如今也缺人手,我可能还得再寻几位伯叔侄儿帮忙——且慢慢来吧。” 侍郎府缺人手?! 郜氏和沈信文眼中精光顿时一片大盛! 沈濯笑嘻嘻地,就似不通世事一般,仰头去拉郜氏的衣襟:“大伯母,我跟爹爹说好了,要在吴兴玩至少一个月!” 一个月? 沈恒沈敦都有些失色。 怎么这么久?她们不着急回京么? 罗氏嗔了沈濯一眼,笑得谦和:“妾身来时,国公爷和拙夫分别叮嘱过,让我等好生跟族里走动走动。既是族里觉得我京城沈氏不足以单立一支,那必是有以教晚辈。 “妾身小小妇人,自是以丈夫为纲。他都这样说了,妾身若是下车拿名单,三五日便带着人回了京。拙夫问及老宅情景,妾身竟是一问三不知,只怕是要落埋怨的。” 说着,又把沈濯揽了怀里,笑向刘氏道:“我们妯娌一辈子也难回来一趟,孩子们过不了两年就该及笄了。所以,本也打算让她们好生在族里听长辈们教诲几日。不然,岂不是白白地号称吴兴沈氏之后了?” 刘氏忙笑道:“可不是么?我们才来,也先歇歇。过后儿我还得带着我们家沅姐儿从这里回趟绥安娘家。一来一回,可不得请罗家弟妹在这里等上我个把月?” 沈恒和沈敦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郜氏则狠狠地拧了丈夫一把,陪着笑脸看向罗氏和刘氏:“正是这话了。虽说正事重要,但也要让二位弟妹好生歇歇。小爷爷安排了明儿一早去祠堂拜祭祖宗,二位弟妹还请带着孩子一起去一趟。” 沈恒自然知道做定大事未必这样容易,捻须点头:“正是。你们两家的孩子不是都还没上族谱么?明儿一起写上去。” 罗氏和刘氏站起来称是,又谢了,然后告辞。 这边沈信文不等她们的身影消失,便急不可耐地冲了上去:“爹,侍郎府……” 罗氏抛出来的这一条尾巴,让吴兴沈氏族里权势最盛的几个人,各自生心。 沈濯和罗氏等人总是没有听见后头的声音——就算听见,也不会吭声。 罗氏笑着推沈濯:“就你最皮。去跟姐姐们玩罢。”又含笑邀刘氏:“二嫂,明日的事,只怕你我得先商议一下才好。” 刘氏正中下怀,点头答应,又嘱咐沈沅:“不要走远,毕竟不是京里。” 罗氏也留下了苗妈妈陪着三位小姐去逛花园。 沈涔挑了个四通八达的地方,假作看地上长势郁郁的纤细葱兰,低声问沈濯:“族里这是什么意思?” 有苗妈妈和玲珑在,沈濯却是十分有底气,笑着调侃她和沈沅:“自然是把自己最心爱的孙男弟女送去你家吃香喝辣咯!” 沈涔被她气得直乐,伸了手去拧她:“惫懒的丫头!” 沈沅嘻嘻地笑,挽了沈涔的胳膊,悄声道:“我觉得濯姐儿没说错。瞧着就是四对八只绿油油的狼眼!” 三个人头挨头在一起吃吃地笑。 苗妈妈眼里带着笑意,不动声色地跟三个丫头一起,东南西北一站,把三位小姐围了个严严实实。 郜氏从厅里出来,想去找罗氏,却听下人们说沈濯在花园,稍一思忖,有了主意,笑嘻嘻地走了来:“哟哟哟,快瞅瞅这三朵儿鲜花儿!我们冬天还没过去呢,怎么这园子里就牡丹盛开了?” 恭维话说得格外亲昵。 沈濯三人自然给她面子,一边喊着郜伯母,一边屈膝行礼——下了船罗氏就悄声告诉她们:族里人太多,肯定数排行数得人头晕,一律称呼姓氏便好。所以沈濯等人称呼时,便把大族伯母换成了郜伯母。 郜氏笑着挽了沈濯和沈涔的手,绘声绘色:“我早就盼着你们来啦!在京里说过了的,要给你们尝尝我们的春笋,最鲜最嫩的!我跟你们说啊,这最好吃的新笋,就该在竹林边儿上,现挖了,现在山溪里洗干净了,现拿了锅,就用竹叶烧,清水笋只放一捻盐。啧啧啧,那鲜得,能吞掉人的舌头!这个菜,离了江南,可是万万吃不着的!” 这下子,别说沈涔沈沅,便是沈濯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拉着郜氏顺势便央告:“好伯母,您也知道我们的,寻常出不了门。您可想想,有什么法子,让我们也试试呢?” 郜氏故作神秘:“放心!我呀,已经安排好了!等明天你们去了祠堂完了正事儿,你们母亲去忙的时候,我让我们家儿子媳妇带着你们去。若是觉得不自在,再寻两个族里跟你们一般大的姐儿,陪你们去吃!如何?” 沈沅沈濯一声欢呼:“太好啦!” 郜氏笑容满面,话里也带了深意:“我们家两个儿子,老大得跟着他爹忙活,我让二郎带你们去。我这二儿子,懂事,眼界宽,寻常事情搁不到他眼里,一门心思的读书。如今已经是举人了。他媳妇也是极温柔极恭顺的。想来我们合族上下,也就是他们两口儿,才陪得起国公府的小姐和侍郎的闺女了。” 沈濯心知肚明,便做天真状,嘁嘁喳喳地跟沈沅说话。 沈涔瞪她一眼,无奈,只好自己应酬郜氏:“伯母不要耽搁了族兄的正事。我们不过玩乐,哪位得闲儿的嫂子领着就行。” 郜氏忙说不耽搁不麻烦。目的达成,她也就不多待,说笑两句,转脚去了罗氏那边商议明日拜祠堂之事。 沈沅这边见她走了,好奇地询问沈濯:“微微,你们家还真要人去帮着打理家务不成?不是说你们庶务都是你三叔管着么?” 倒也是通透的姑娘,只是自家的事情,她真的不知道么? 沈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沅姐姐,你家的庶务,是谁在管呀?” 沈涔沈沅面面相觑。 对呀,国公府的庶务…… 第九十八章 拜祠堂 沈沅情不自禁地说:“我大伯和爹爹都有官职在身,朝廷有制度,官身不得经商。何况,那些琐碎事情,他们俩……” 沈涔轻轻地“咳”了一声。 沈沅猛地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看向沈濯。 沈濯笑了起来,拉了她的手:“你说得没错啊。我爹爹弟兄三个,也都在职任之上啊。如今,号称是我三叔在管,其实是我三婶在打理。只是我三婶才生了五妹,这又是三房的头一个孩子,自然如珍似宝。忙不过来了,自然就要请人帮忙。” 沈涔沈沅默然,颔首。 沈濯看着她二人的样子就知道在想什么。 偌大的国公府,产业不比侍郎府多?可卢氏一个人,该忙也忙过来了。 沈濯想了想,这两个姑娘,日后大约会是自己最亲近的族姐了,索性交底:“我们家的事儿,想必你们也都听说过一二。总之,有我祖父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瞧着,我们房头儿就不能插手家里的事情太多。中馈如今已经在我母亲手里了,若是庶务也挪过来,家里不要吵翻天才怪呢。不如拿了大家都有差事在身,照朝廷规制不得经商的话搪塞了,请个旁人来帮忙。这个旁人,又哪里比得上自家的族亲?” 沈濯这样坦承,沈涔沈沅都不由得一叹。 沈涔半天方道:“这正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沈沅仰头想了想,嘻嘻笑道:“所以我觉得我们家最好,大伯跟我爹好得一个人似的,我娘跟大伯母也有商有量的。祖父祖母感情又好。” 想了想,也叹气:“不是怕你娘想你,我都想回去跟祖母说,把你接我们家来住一程子,躲躲那些糟心事儿。” 沈涔轻轻推她:“笨!果然如此,微微回家去就烦死了。他们家还有个沈溪你忘了?祖母最烦她了。” 沈濯饶有兴趣地看着沈沅,看她怎么答。 谁知沈沅一皱眉:“那一位见谁都笑得那么甜,假得让人后背直起鸡皮疙瘩。别说祖母,我也烦死了。” 沈濯瞪大了眼睛:“喂!上回在国公府是谁一见面就跟我要溪姐儿的?还说是个最妥当的小甜妞?!” 沈沅窘得满脸通红。却早被沈濯伸了手去她腋下呵痒:“好啊!你敢情是给我下马威!看我不找回来场子的!” 沈涔去拉挡,三个人叽叽咯咯笑成一团,嫌猜尽去。 到了第二日绝早,郜氏便命人套了车,一行人去了沈氏祠堂。 沈氏在吴兴是数一数二的大族,更兼着出了一位国公一位侍郎,这些年的风头更是一时无两。 作为沈家资格最老的长辈,沈恒的眼光还算得上长远。借着这个机会,将祠堂修得古朴庄重不说,周遭置办了上千亩的祭田庄子,旁边又办了大名鼎鼎的沈氏族学长兴书院,端得是烈焰烹油、锦上添花。 沈濯和罗氏看着那一望无际的祭田就皱眉。转回头,恰看见刘氏一闪而逝的艳羡之色。 沈濯心中一顿,立即便拉了沈沅,紧张地低声附耳道:“怎么这样奢靡?咱们两家子在京城低调还低调不过来呢,就怕御史台盯上,怎么老宅成了这个财大气粗的德行?吓死我了!” 沈沅本也在羡慕,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警惕起来,一把拉了刘氏,悄声嘀咕了两句。 刘氏面上一凛,微微颔首,恢复了端庄镇定模样。 郜氏上来絮絮地介绍,祠堂花费了多少钱,庄子上又是怎样安置族中贫苦人等,书院又是如何宽待远近来附学的人,最后叹道: “都说咱们家富贵。其实那铜钱溪水一般地进来,却是河海一样的花出去。哪年不得从城里的铺子上拆了钱粮来补这边的窟窿?何况年年一冬一春,旱了涝了,小爷爷说不能丢国公爷和侍郎府的脸,也都要咬着牙地捐了钱给县里。” 顿一顿,含笑道:“忘了跟二位弟妹说,本地的父母官,万俟盛(音:莫奇)县令,听说二位弟妹代表国公府和侍郎府回来,也欲过来一见。如今人已在庄子上相候了,二位弟妹看……” 她不知不觉地把“二位夫人”换成了“二位弟妹”,刘氏已经满心不舒服;此刻听见竟要逼着她们见外客,再也绷不住,冷了脸:“族嫂,我们妇道人家回老宅扫个墓祭个祖,并不想惊动地方。不然国公爷和侍郎大人必会给我们备好了名帖,上门拜谒……” 听她越说越过分,罗氏心中微叹,笑着截断:“二嫂的意思,是本该我们拿了家里的名帖,去县衙拜谒,怎好让父母官亲自过来等我们?太怠慢了。我等小妇人,着实不敢当。还请大族嫂替我们美言两句,只说我们见识短浅,竟没有提前安排周到。实在有愧。” 刘氏瞪圆了眼睛看着罗氏! 我堂堂的陈国公府二夫人,你更是四品的诰命,如何还对着一个小小的县令这样卑躬屈膝、好话说尽起来!? 郜氏本来被刘氏说得面上难看,再听了罗氏的话,转怒为喜,满面春风:“那倒不用了。万俟县令说,他跟国公府的大房老爷交情很不一般。咱们家劳他在任上照看得极好,走得很近。前儿还把我们三弟妹家的长女说给了他家儿子,马上就是亲家啦!” 说着,又往前头引路去了。 罗氏看她转身,方悄声对刘氏道:“破家的府尹,灭门的县令。咱们是不在吴兴,可老宅还有上万人指着人家过日子。不过一张笑脸几句好话,族里不就图咱们两府这些?” 刘氏僵着脸,一声不吭。 这个时候,她自然知道自己是错了的。 但是! 郜氏也太不拿她和罗氏当回事了! 这种气,罗氏竟然也忍得?!难怪她在侍郎府过成那个样子! 刘氏看向罗氏的目光,变得冰冷而轻蔑。 罗氏和沈濯置若罔闻。 只有沈沅,不停地拽她:“娘。前头就都是外人了,您能不能有个笑模样?您脸上现在可写着国公府三个字呢!” 刘氏没好气地呵斥了她一声,才端了张假假的笑脸出来。 祠堂里肃穆沉静,甬路两侧松柏森森,极是庄重。 按照沈家祖制,这妇人女儿入祠堂,一生只有一回,妇人是被娶进门那天,女儿则是成婚嫁出去那天。 罗氏等一行人这辈子,也就是这一回进祠堂拜祭,自然慎重恭肃。 在沈恒、沈敦及各方的长辈观礼下,一一祭拜完毕,又一一认亲。 “二房他爹没了,这是信明,这是三房的德敬,四房的德孝,五房的德修,六房的德纯。其他的哥儿和小哥儿们,以后你们再慢慢认。” 沈恒草草指了指,便道:“好了,长房和德孝留一留,帮着招待万俟县令,其他人且先去吧。” 罗氏和刘氏含笑站了起来,目送众人远去。 而沈濯,早就一眼看见,二房的沈信明,一身旧衣,却风姿飒然,鹤立鸡群。 第九十九章 万俟盛 沈濯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拉拉罗氏的衣襟,眼神示意她去看沈信明。 罗氏微微颔首,又轻轻摇头,让她不可轻举妄动。 万俟盛是一个矮墩墩的胖子,一笑起来,两只眼眯成缝,连找都找不到,正宗的见牙不见眼。 “罗家嫂夫人好啊!信言兄一别十数载,我可是老没见他了,怎么样,他还那么喜欢穿白衣、着麻布袜子吗?” 简直语出惊人。 罗氏大愕:“万俟明府竟与拙夫如此相熟?敢问……” 万俟盛的眼睛又笑得找不着了:“我们当年曾一起游学过大半年,遍访名山,说一句交情过命,都不夸张。不过,他读书比我厉害得多,我蹉跎了六七年才考上了进士,他那时候,已经成了益州刺史啦!我啊,差点儿就动了脑筋去投奔他,谁知被你们令族亲信美兄拦住。这不就来了吴兴了?” 竟还有这段渊源! 罗氏忙正正经经屈膝行礼:“如此,见过世兄。妾身回去一定告知拙夫,让他亲自来谢你。” 万俟盛呵呵大笑,又叫自家妻子儿女过来见礼:“我就厚着脸皮攀一个通家之好啦?好歹上个月刚跟你们三房定了儿女亲家,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其妻左氏长相一般,一双丹凤眼却极为灵动,满面带笑,喊了儿女上前:“罗家嫂子好。这是我们家儿子聿哥儿,女儿欢姐儿。快叫人!” 罗氏忙先介绍了刘氏,才让沈涔等过来见礼。 沈恒看着罗氏刘氏跟本县父母官融洽到这个地步,笑得满脸菊花开,皱纹都展了,一叠声地让人准备开席,要跟万俟盛一起饮宴。 万俟盛却连连摇头:“我携妻儿出来闲走,顺便看看麦田长势,这是可以的。但若是在此饮宴,明儿街上可就该传闲话了。老太爷且享儿孙福,我先走。咱们改日里再聚。” 推辞了邀约,却又对罗氏道:“嫂夫人既是回乡省亲,自然要多住几日。但有吩咐,也不必再从沈老太爷这里拐弯,直接令人到衙门跟拙荆说,也是一样的。” 罗氏听着他不肯在这里用饭,心怀大畅,笑着点头答应:“必要去叨扰的。” 众人都以为这就算是告别完了,谁知万俟盛却又转向了沈涔,上下打量一番,摸着下巴上的几根稀疏胡须笑道:“一看就是信美兄的掌珠,眉眼儿跟信美兄一模一样。二小姐,吴兴县地面上,敢有人聒噪你半个字,你就直接拿我县太爷的名号砸死他!” 语气亲切稠密,竟是丝毫不输提及沈信言时的欢喜劲儿。沈涔红着脸低头答应。 万俟盛又额外拱手对刘氏道:“听闻二夫人祖籍绥安,这里过去极近。在下预备了一些薄礼。二夫人若是也要回乡一趟,还请赏光收下。带回去祭扫令尊令兄时,也替在下表一表敬意。” 刘氏顿时被他说得红了眼圈儿,立即比对沈家族人都多了三分客气:“多谢万俟明府记挂。妾身感激不尽。” 沈濯心下大奇,盯着万俟盛看,眼珠儿骨碌碌地转。 这个人,真是八面玲珑,又会说话又会做官! 难怪郜氏根本连提前通知都不做,就擅自安排了这次会面。这是笃定了自己一行人会被完全收服啊! 万俟盛哈哈笑着大袖一摆带着妻儿告辞而去。 沈濯悄悄地拉罗氏:“二伯母回去祭扫谁?” 罗氏见人不注意,悄声告诉她:“你二伯母的哥哥是你二伯父的同袍。当年战场上,父子两个为了救你二伯父死了。所以国公府二话不说便抬了她入府做二夫人。” 沈濯恍然大悟。 怪不得呢!陈国公和晏老夫人都是精明顶了天的人,怎么会娶了这样一个小家子气的刘氏做儿媳?原来是为了报恩。 心下又对陈国公“敬佩”起来。 哼,拿着儿子一辈子的幸福去博好名声! 这门不当户不对的,还不如认个义女,嫁个殷实富户呢! 卢氏乃是范阳旧族世家嫡女,出身比国公府只高不低;却跟这样一个兵户出身的女人做妯娌。卢氏也膈应,刘氏也尴尬。 ——这事儿闹的! 腹诽连连,沈濯面上只是云淡风轻。至于席上沈敦矜持地表白自己的功劳苦劳,沈恒又对四房沈琮沈德孝百般夸奖,反正隔着屏风男女分桌,沈濯只是充耳不闻。 相由心生。 她刚才瞧见了,沈德孝那一脸的尖嘴猴腮,看着就烦。带他回京?那双老鼠眼能被沈信芳一对老拳打没了。 沈濯低头吃饭,很乖很安静。 这种陌生男女在同一个房间的吃饭法,刘氏哪里忍得了?如坐针毡到了终席,站起来就走,罗氏还待要再拉她时,被她一把甩开手臂,昂头挺胸快步走了出去。 这下子,再怎么圆也圆不回来了。 罗氏有些尴尬。 沈恒等人黑了脸。 沈濯开了口:“沅姐姐和涔姐姐在哪里呢?”配以一脸茫然。 这样好的台阶! 郜氏忙笑着接口:“我们大人说话,她姐儿两个坐不住,我让人陪着在外头玩一会儿。二夫人想是一时见不着孩子,有些心急——怪我刚才忘了告诉二夫人一声儿。” 沈濯笑眯眯地看着她。 知道不好惹了?立即改回称呼人家二夫人了吧? 沈敦顺势责备她两句,又和煦地看向罗氏:“招待不周,侄儿媳妇不要见怪。” 咦?人家都是二夫人了?我娘还是侄儿媳妇? 沈濯看向沈敦的眼神立即有些不善。 罗氏却也笑眯眯的:“哪里哪里?从祭祖到见县令大人,再到合族用膳,族长安排得十分妥协。只是国公府比我们家规矩还大,想必我们二嫂也是头一回跟这么多外男同屋而坐。妾身乃是豫章罗氏出身,粗鄙地方,倒还能忍得一二。” 沈敦张口结舌。沈恒面红耳赤。 郜氏强撑着,忙又扯了笑出来道:“侍郎夫人也乏了。妾身送你们先回去吧。” 罗氏恭声称是,站了起来,礼数周全地屈膝退步告辞。 临上车时,却又笑眯眯地对郜氏说了一句:“今日没见着小祖母,也没见着族长夫人,甚至连留下用膳的四房阿叔家的内眷也没见着,真是遗憾啊。妇人们打交道,还是跟妇人们自在些。您说是不是嫂子?” 除了气定神闲的罗氏,一屋子人,脸红脖子粗。 尤其是沈德孝那双老鼠眼,看着沈濯,阴阴沉沉。 第一百章 送神~ 刘氏关起门来骂了半个时辰的街,心中的怨气才算出了一半,立即便命人:“出去告诉雍伯,我们明儿一早就出发去绥安。” 雍伯听说了里头的诸般事宜,正在犹疑之际,沈濯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玩,被他在二门外一把抓个正着:“濯小姐不可!这是在吴兴!” 沈濯没想到这里竟然有个门神,讪讪地笑:“雍伯,我就打算看看别院,我不出大门……” 雍伯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一身不伦不类的小厮衣裳:“濯小姐,我们家三位小姐,没一个有你这个胆子,还在我跟前扯谎?快回去!” 沈濯撅了嘴,低着头背着手站直了,一只脚在地上划来划去,委委屈屈地嘟囔:“吴兴街上女子都不戴帷帽的……我娘说,让我穿着男装就行……” 雍伯揪了她的领子就往里头拎,六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儿力气还挺大:“罗夫人心真大!这要是谁起了歹意,将你掳了去。我看她怎么跟沈侍郎交代!” 沈濯急了,在半空中手脚乱舞:“我娘让我带着荆四去的!” 雍伯这才停了步子,放下她,脸板起来:“那濯小姐为何不喊人让荆四在外头等着?” 沈濯有些心虚,她当然不想带着荆四:“呃,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喊,您就堵住我了嘛……” 雍伯死死地盯着她,半天,长叹一口气,回手揉捏自己的额角:“濯小姐,您就乖一点罢。我们二夫人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我顾得了她,就顾不上你们家。可您要真出点儿纰漏,就算侍郎大人不吭声,国公爷也非扒了我这身老皮不可。” 沈濯吐一吐舌头,倒忘了这个。 讨好地一笑,牵了雍伯的袖子摇一摇,仰头道:“雍伯,我知道错了。以后都保证乖乖的。只要出门,我一定带着玲珑曾婶和荆四,如果老宅这边给我们安排向导,我一定不甩开他!” 雍伯听到这里,露了个欣慰笑脸出来:“濯小姐这样懂事,知错就改,这才是个好孩子。” 沈濯眯眯眼笑一笑,又状似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二伯母又要做什么吗?雍伯这样发愁?” 雍伯叹了口气,摇头道:“非要明天就走。说是思乡情切。” 沈濯眨了眨眼,聪明得没有吭声。果然,雍伯立即便自嘲地笑了起来:“我跟你唠叨这些又有什么用啊……” 说着,拱拱手道个别便转身走了。 沈濯看着他的背影抿唇轻笑。 走? 也好。 她在这里,许多事情都被弄得一团糟。 想了想,沈濯把背后躲得远远的玲珑叫了过来,狠狠弹她的脑门:“跑得倒快!” 玲珑一身跟她一模一样的打扮,嘻嘻地笑:“雍伯顶天了说您两句,要真逮着我,那我这一顿板子可就跑不了了。我挨顿揍没什么,可到时候,我倒下了,谁帮小姐您跑腿儿啊?” 沈濯敲敲她的头,咬着牙笑:“让你寿眉姐姐听见,别说一顿板子,我估计你这个月的饭都吃不上!快去,给我悄悄地把荆四叫过来,躲着雍伯一点儿。” 玲珑答应一声,抱着头鼠窜而去。 一会儿,荆四来了,笑着给她作揖:“二小姐,您这是想出门儿?” 沈濯抬手看看自己的衣袖,大大方方地笑:“是啊,结果被雍伯抓了个现行。他老人家告诉你了?” 荆四嘿嘿地乐。 沈濯微敛笑容,低声命他:“雍伯正在为刘夫人闹着明日回乡的事情发愁。你回去给他吹吹风,就说明儿该去万俟县令那里先拜访一番,提了人家说的薄礼回来。然后再跟族里要车要船要人手,陪着一起回乡。 “不然,她说回老宅,谁作证呢?她娘家那边不是已经没有至亲了么?人家说她是被赶回去的怎么办? “如此这般,你看着煽风点火。急着回去好得很,但架子排场不能不像国公府了。这句,一定要说。” 荆四眼珠儿一转,心领神会,看了一眼沈濯神色和气,乍了胆子,低声试探:“小姐,您是不是嫌她在这儿碍事儿了……” 沈濯虽然惊讶于此人的灵透,但这个话却不是他该说、她该听的,脸一板:“出门在外,板子棍子都欠着,我这儿有册子,挨着给你们记!” 荆四慌了,忙作揖告饶,兔子一般跑去办事儿了。 玲珑在后头捂着嘴笑。 沈濯瞪她:“走吧,出不去了,回房歇着。” 果然到了下晌,雍伯特意请了罗氏和刘氏一起,隔了屏风,回禀道:“二夫人须得回乡祭扫,老奴选吉日选了许久,后天是最合适的。既然万俟县令有心,二夫人也答应了去拜访,那老奴就拿了国公爷的帖子去投了,明儿个请见。二位夫人瞧着如何?” 罗氏忙命人将沈信言的名帖也拿了来:“雍伯安排得极是极好。我也去吧。带着孩子们。一则这是正经大事,原该早些去,二则孩子们在家里也憋得慌。”转向刘氏,温婉问道,“二嫂看呢?” 刘氏听见雍伯的安排,想想也该如此,心头的气平了,点头道:“可以。” 雍伯松了口气,便又道:“二夫人还乡,还带着我们沅小姐。这是大事。老奴想着,咱们的人手不多,涔小姐既然留下,便该也留一两个人就近使唤。如此一来,怕是有些护不住二夫人周全。您看能不能老奴去跟族里借些人来,顺带的车船轿马也须得跟族里借……” 刘氏一听,心中一动。 罗氏笑了,颔首道:“正该如此。晚间我跟大族嫂说罢。二夫人虽不是个畏难的人,可还有我们沅姐儿呢,这可委屈不得。” 雍伯忙长揖道谢,又道:“老奴狗仗人势,不愿意弱了国公府的名头。多谢罗夫人成全。” 罗氏呵呵地笑:“你当族里不想着将吴兴沈家四个字拿去二嫂的家乡炫耀炫耀吗?” 沈濯笑着凑上来:“二伯母,你要给族里这个机会哟!” 刘氏的脸上有了光彩,终于笑了出来:“哪有这样讲话的?是我去请族里帮衬!” 雍伯终于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虚汗。 然而想着刚才罗氏的配合,以及沈濯的神来之笔,他心中微动。 自己好似是被荆四提醒的,才想起来可以用万俟盛来拖延一眼刘夫人的脚步…… 而刘氏急着走这件事,是自己告诉沈濯的…… 雍伯有些惊异地看着沈濯的如花笑靥,忽然觉得国公爷临出门时叮咛自己的那句话,应该不是无的放矢。 第一零一章 县衙一日游的后果 吴兴县衙很有趣。虽然原主记忆中,县衙州衙她都敞开玩过,但沈濯本人可是第一次身临其境。走走摸摸,看看啧啧,她觉得太好玩了。 然而万俟盛的女儿万俟欢实在是无趣。 一个顶普通的小姑娘,没什么坏心眼,也没什么出尘的见识,只是普普通通的样子。 沈濯有些失望。 也不算失望,只是,百无聊赖。 所以她看一眼高兴地拉着万俟欢的沈涔和沈沅,诧异地回头悄悄问玲珑:“她俩为什么这样开心?” 玲珑压低了声音趴在她耳边道:“因为这姑娘搁人堆里就找不着,连二位国公府小姐的小手指头都比不上。” 沈濯拖长了尾音“哦”:原来是在人家跟前优越感爆棚。 夫人们说完了话又留了饭。万俟盛却是个画风清奇的人,令儿子去跟着两位夫人吃,自己带了四个小姑娘一起吃饭。 罗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无奈摇头的左氏,拉了她的手,亲热地说:“嫂子,世兄可真是我们家那口子的好友。这种事儿,拙夫也很能办得出来!” 左氏的尴尬劲儿散了几分,笑着跟刘氏道歉:“您一看就知道是最讲规矩,最有分寸的人。让您见笑了。” 左夫人这一上午对着她和罗氏,奉承话左一套右一套,并没有厚此薄彼。刘氏心情好,这种事便不会放在心上,笑道:“左夫人客气。快叫哥儿上来,咱们吃饭。” 万俟盛看着一桌子花骨朵儿一般的小姑娘,乐得嘴都合不上。一顿饭自己也没怎么吃,拿着布让的乌木镶银筷子,挨个儿给沈濯几个人夹菜。 “这个是江南的熏火腿。我让他们熬了酸笋,还是去年腌的。开胃,解腻。先喝半碗,保你们胃口大开。” “这是白烧湖羊,你们从北方来,也尝尝南方的羊肉,看可不可口。” “这是白虾、青鱼、角鱼……可惜你们来的不是季节,不然,各种各样的水产,吃到你们腻!” “这是湖边的山药,我令人做了山药泥,蜂蜜拌的。我们家欢姐儿极爱吃,你们也试试!” 沈涔吃得高兴极了,退婚后头一次笑得娇憨欢畅:“万俟叔叔,你好厉害哦!” 万俟盛慈爱地拍拍她的头:“喜欢吃就尽量吃。这个月你索性哪儿都别去,就住我们家,跟着欢姐儿一起吃。等回京的时候,我还你爹一个白白胖胖的闺女!” 沈涔红了脸低下头,不好意思起来。 沈濯却心中一动,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妙极了,嘻嘻地笑着问:“万俟伯伯,你说笑的呢?还是说真的?若是说真的,跟我们说是没有用的,得跟我娘和二伯母说。” 万俟盛笑一笑,逗她:“怎么?你这是舍不得你二姐姐,还是想跟着你二姐姐一起来县衙里头住?” 沈濯忙笑着摇头拒绝:“我得守着我娘。” 罗氏现在不能一个人。 但凡一个人,就会思念沈承,一宿一宿地哭。 万俟盛想起沈信言去年那封信上提及幼子时满纸龙飞凤舞的欣喜,叹了口气,点点头:“濯姐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守着你娘,这样才是最好的。” 饭毕,罗氏和刘氏又坐了一时告辞,竟真的跟万俟盛说定了,要让沈涔来吴兴县衙里跟万俟欢作伴。 沈濯越想越觉得此事应该是万俟盛跟沈信美说定的,觑个空子,歪着头去问万俟盛:“万俟伯伯,京城什么时候来的信呀?” 万俟盛正跟刘氏寒暄道别,顺口答她:“前天刚到……” 语声一顿,讶异地看向沈濯。 沈濯笑出一嘴大白牙,转头看一眼母亲没注意到自己,冲他招招手,踮起脚尖,嘀咕了两句。 万俟盛强忍着肚子的挤压弯腰听她说完,直起身子来先呼一口气,想了想,点点头:“行。我明儿让人去找你。” 沈濯笑嘻嘻地摆摆手,一溜烟儿去追了罗氏,出了县衙。 到了车上,只剩了母女两个,罗氏方问她:“你刚才跟万俟县令说什么?你瞧你二伯母眼睛都直了。” 沈濯一耸肩:“跟万俟伯伯有交情的是我爹爹和涔姐姐的爹爹,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她眼睛直什么直?够给她面子的了。万俟伯伯说得那么明白,是敬佩她父兄高义。她还摆她国公府二夫人的谱。简直就是给她那个姓氏抹黑。万俟伯伯和左伯母后来都对她不怎么热络了,您没发现么?左伯母做的,不过比游伯母隐晦一些罢了。” 罗氏敲她:“转移话题!问你刚才跟人咬耳朵,说什么了?” 沈濯还是比较怕罗氏“大刑伺候”的,忙告诉她实情:“前头我不跟您说了,爹爹让找些族人去家里么?爹爹还说,吴兴地灵人杰,让我趁着不在京城,好好在外头转转,若是真能碰上有大智慧的,让我带了京里去给他做幕僚。 “可我一个小女子,哪儿去找啊?本来想托族里给寻两个向导,可是您瞧瞧这一个个利欲熏心的样子,我可是敬谢不敏了。所以托万俟伯伯给我弄个忠厚老实的人给我带路,顺便也找个知道这边底细的人,给您使。” 罗氏刚开始还愣愣地听,忽然见说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得奇道:“给我使什么?我有荆四和苗妈妈,还有……” 罗氏的声音小了下去。 雍伯要跟着刘氏走。 原本的计划中,雍伯是会留下来帮助自己的——他是沈家的老人儿,族里的人事,他依稀还知道一些。可如今刘氏一副不让人省心的样子,雍伯实在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带着沈沅回绥安。 那自己的人手可就捉襟见肘了。 ——微微这个人手讨的,太合适了! 罗氏看了女儿一眼,心里骄傲欢喜,口上却逞强挑剔:“多事。族里自家的事,关起门来做。你倒好,直接抖落到人家眼皮子低下去了。” 沈濯挑眉撇嘴:“连信美大伯父都信不过族里,把涔姐姐托付给了万俟伯伯。我若不借这个东风,爹爹知道了,会笑话我傻的!这种话娘又不好开口,自然是我说最合适!” 还找了一个最最有力的借口给罗氏。 罗氏扶额,别开脸,喃喃:“我这生的哪是女儿,简直是个妖怪么!” 沈濯心头一跳,涎着脸撒着娇猴了上去:“娘,女儿是个妖怪的话,您还要不要我?” 第一零二章 去京城,去京城! 罗氏拍开她的手,啪地一巴掌:“小猢狲!我巴不得把你即刻送人!” 沈濯嘻嘻地笑,没脸没皮的,粘在罗氏身上不下来:“娘,娘~~”拖着长音儿撒娇。 罗氏被她气得咬牙切齿:“这是街上!你给我闭嘴!” 沈濯哦了一声,捂着嘴吃吃地笑,两只杏眼弯成了月牙。 罗氏被她的鬼样子逗得噗嗤一声,伸臂把她揽进了怀里:“冷不冷?梅姐儿说得可真是太对没有了。若没有这双暖和厚实的皮靴,那一顿饭吃下来,我的两只脚能冻成冰坨!” 沈濯嗯嗯地点着头,道:“我明儿得了向导,先去把梅姐姐要的绫绢买出来,省得忘了。” 母女俩说着闲话回了别院。 刘氏这边则百般地叮嘱沈涔:“你若是跟着微微她娘,我倒能放心地走。可如今你住进人家县衙,我却有些惴惴了。只是那是你父亲的至交好友,我也不好十分拦着。 “你去了,可千万记得少说少做,多听多看,别跟欢姐儿拌嘴斗气,听人家左夫人的话,常常也让微微去陪陪你。 “还有一桩——离他们家小公子远些!虽说已经跟你族姐定了亲,算是姻亲姐夫了。可毕竟咱们是千金贵女,容不得半点儿损伤。你可明白?” 刘氏的话有些没头没脑,沈涔也有些羞恼,知道她是好意,只是不会说话,便低着头答应:“婶婶放心,我自己理会得。” 她回了房,刘氏又忍不住对着沈沅嘀咕:“其实可惜了的。若是没有跟咱们族里的姐儿定亲这回事,这个万俟聿倒是不错。他爹爹又是你大伯的好友,又是你族叔的同窗。多好的亲事?” 沈沅翻她的白眼:“涔姐姐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况,娘,这是你该跟我说的话吗?”摔帘子去了。 刘氏早已反应过来不该跟自家未婚的小女儿议论这等事,暗悔不已,谁知又被女儿教训,不由咬着唇冲着她的背影瞪眼睛,轻声地骂:“小没良心的。就会摔打她娘!” 族里对刘氏要走这件事也持欢迎态度。 郜氏更是接连念佛:“……天下再没有比她还不好伺候的人了!走了正好,别捣乱。罗夫人虽然绵里藏针,但好歹是讲道理的。难怪国公夫人再三推脱,敢情并不是国公府不愿意管,而是压根儿没人管得了。” 沈信文才不管族里这件事,皱着眉头对郜氏道:“咱们家并没有长房长子必须接任族长这个规矩。如今信武信英都几十岁的人了,也都懂事,随便挑一个承继爹爹的位置就是。我想去京城,这又有什么不对?那天在爹爹和小爷爷面前,你为何拦着我?” 郜氏叹了口气,将京城自己见到的情形和影影绰绰听说来的闲话都说了,道:“京城居,大不易。咱们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真去了北边,你是生活能习惯呢?还是那些勾心斗角能习惯? “族里虽然也累得慌,可一则有公公给你遮风挡雨铺路多年,二则我那娘家和大郎岳家,都是你的助力。你在吴兴的根基稳若磐石,便是信武信英得婆婆疼爱,也难得能与你比肩一二。可若是你把这一切都丢下去了京城,咱们俩就得带着孩子们重新来过。 “还有孩子们。大郎一心以为他以后也会当族长,这些年来,在吴兴湖州乃至整个江南,广结善缘。他在沈家孩子们中的威望,还不是一般的高。在外头也大把的人脉关系。可若是咱们一走,他是跟着走还是留下?跟着走,前头二十七八年的努力打了水漂。不跟着走?他不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谁都会怕他日后去夺族长的位置!你不要说公公会照看这个长孙——你瞧瞧二房的信明,这么大的族会,他可连件新衣裳都没有啊!” 郜氏的脑子比沈信文要清楚得多。 “所以,不如咱们不去,把二郎一家送进京!什么家务不家务的?去了京城难道还真给侍郎府当奴才?自然是去借着他们家国子监的关系,去读书考进士的!回头咱们家也出个进士老爷,你和大郎的地位不是更稳?” 沈信文对京城的繁华依旧恋恋不舍,更兼着一向知道郜氏的私心:“你就偏着老二吧!看以后大郎不孝顺你怎么办!” 郜氏才懒得跟着他岔开话题,又哄他:“等二郎在京城里立住了脚,做了大官。你就把族长的位置往大郎手里一交,咱们老两口进京去跟着二郎享福。多好!到时候又是一府的老封君,不用对着人家点头哈腰的。那才叫好日子呢。” 想了想,还是饶上长子一句:“到时候大郎的孩子们进京读书做官,跟着自己的亲二叔,也就不怕他陈国公和侍郎府的拿捏了!” 见沈信文还犹豫,索性再加一码:“何况,你看小爷爷那个劲儿。自从当年说要把四叔说要过继给他,他就看着四叔眼珠子一般地疼惜。 “这次要去京里修宗祠,原本就是四叔想要进京才琢磨出来的门道,原意就是去了就赖在京里不回来了。现在又有了侍郎府明白发话,小爷爷是一定会替四叔抢过去的。你能抢得过他? “公公能当这个族长,全凭着小爷爷的长辈身份在那里压着。若是因为这个惹翻了小爷爷,索性把族长的位置争了去给四房,我看你去哪儿哭去!” 沈信文想了又想。 他是族长的长子,整个吴兴横着走,几乎算得上是说一不二。 可若是这时候真的跟罗氏回侍郎府,只怕还真得给沈信言那个小十几岁的族弟当上几年跑腿的…… 何况还有四房虎视眈眈。 沈信文想起了旧事,缩了缩脖子,脸上闪过一丝惧意。 嗯,算了,还是听媳妇的,踏实在吴兴等着当沈家的族长吧! 吴兴沈氏家族里,都收到了罗氏想要选族人帮忙料理家务的消息,每家每户都在上演着跟沈信文家类似的节目。 “听说只有二房那位信明爷家里,安安静静的。好似此事与他们无关一样。”沈濯身边的包打听除了玲珑,如今又多了一个曾婶。 沈濯的眼睛在书上,根本不吭声。 第一零三章 人来,人往 玲珑便叹气:“是啊,怎么可能跟他们有关?我听别院扫地的那个王婆说,他家太爷走得早,母亲懦弱,生被族人欺负得跳了井。就信明爷一个人,拉扯着信昭姑太太和信成爷长大。在吴兴县里,简直是见人矮一辈。哪个会替他们着想哦?” 沈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书册倒下:“你不过才来了一天,就学人家江南人哪个,咦哦!” 曾婶也笑,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又道:“不过我听说,二房的家风极好。信明爷管弟妹和孩子们都特别严厉……” 沈濯却打断了她,问道:“玲珑,你刚才说,信明爷的母亲被逼得跳了井?” 玲珑点头道:“是。王婆不肯细说。我后来跟别人闲聊的时候也问了问,人人都躲着。我觉得这事儿小不了。” 沈濯若有所思。 曾婶则拧了眉:“我上午出去街上买东西,听见有人骂信成爷抠门儿,旁边有老人帮着分辩,说了一句‘二房当年豪富’。接着就有人瞧见了我,大家就都不敢说了。” 沈濯眉一挑:“二房?豪富?!” 她想起来那天祭祖时,沈信明的一身灰白旧袍。 玲珑却又凑过来道:“我还听说,三房在族里也不太得势。说是当年老族长险些把这个位置给了德敬爷的缘故……” 沈濯眼风飘过,又立起书册来看:“八卦!别告诉我你们是凑上去问的啊!丢人!” 玲珑哪里还不知道她的心思,笑嘻嘻的挠了挠脸:“您还真说对了。我还就是凑上去问的。别院里的人就别提了,挨着过来跟我闲聊,说这个贤惠那个能干的,我瞧着人人都想上京呢。 “所以我就索性跟来夸东家的打听西家,听了不少八卦故事儿。不过,里里外外的,没有一个人敢说长房和四房的不是,也是有意思了。” 沈濯脑子里一直回荡着那句“当年二房豪富”,书册再倒下,沉吟片刻,问道:“二房有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么?” 玲珑点头:“有。信明爷家大闺女去年嫁了人。如今家里还有个小儿子,叫沈典,今年十五。” 沈濯嗯了一声:“好,明儿曾婶打听一下他的行踪,咱们去偶遇一下。” 曾婶笑着称是。 虽说这趟来老宅,她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完成爹爹交代的任务,请那位“北渚先生”去给爹爹当幕僚。但吴兴毕竟是自家的大后方,若果然这样隐患重重,那自己和母亲,可能还真要费一番心思整治一下才好。 尤其是这趟是去京郊修祠堂。修好了,沈家扬名立万,修出了漏子,背锅的可是陈国公和自家爹爹。 何况,自家挑族人入府,是为了培植帮手,可不是为了做祸的。 沈濯心里有点儿不耐烦。 世家大族,谁家还没点儿龌龊过往?自己在这里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哪里来的工夫去细细访查?说不得,只好打草惊蛇一下,让那些矛盾自己跳出来了。 ——她却不知道,正有人希望她能这样想,这样做。 别院不远的一座庄子上,小小的书房内。 “沈家那两个蠢货已经全信了咱们的话。这母女俩又都不是省油的灯。咱们撤远点,等着看好戏就行。” “那事不宜迟,我今晚就走。” “嗯,我已经跟那位说了,要去一趟湖州。等那母女俩把桌子掀了,我再回来悄悄把那几个蠢货弄走……” “上头有交代,别对他们太好。人情冷暖,权势利害,他们总得再多体味体味。日后用得着他们咬人时,更好拨弄。” “是。万俟盛看着贪吃贪喝,其实鼻子极灵。我这两年被他逼得已经快要暴露了。好在如今这边的事情已了,我只留了两个暗桩打听那位北渚先生的消息。其余的人手已经交给老陶尽数带走了。你这一去,我只能给你两个人护送,你可一路小心。” “放心。等事情都完了,咱们京城再见。” …… …… 第二天一早,刘氏同着沈沅,带了雍伯和国公府的家下人等;又有吴兴沈氏族里派的两位旁支侄儿,两个婆子、两个媳妇并七八个健仆,连带着车船轿马,浩浩荡荡——竟比来时还大的排场,去了绥安。 沈涔拉着妹妹殷殷嘱咐,沈濯则悄悄地塞了沈沅一荷包小金豆子:“有备无患。” 沈沅被她惊讶得瞪眼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涔脸色一变,忙一把捂住她抽开系子的荷包,低声命她:“财不露白。你自己贴身带着,顶好连婶娘也不说。” 沈沅张口结舌,连忙照办。又听见她娘喊她上车,慌得去了,都忘记跟沈濯道谢。 刘氏一行前脚出发,万俟盛的人后脚便到了。 两个婆子、两个媳妇、两个丫头并两个长随。 跟罗氏回话的是两个婆子:“奴婢是奉命来接二小姐的。这两个丫头便是这个月服侍二小姐的,请夫人先过过目。另有他们四个留下给夫人接短儿使唤。” 两个媳妇并两个长随往前走了半步,跪下磕头:“春柳、秋英、福顺、寿官,给夫人请安。” 罗氏抬手先让这四个站在一边,仔仔细细先看了那两个丫头,见都是安静老实的,便露了笑容,点头道:“依着你们老爷跟我们族伯的交情,我自然是事事放心的。你们家欢小姐跟我们涔小姐投缘,乐意多亲近,是大好事。罢了,你们俩,妥当请了涔小姐坐车过去。我们族里也会有人送。安置好了,记得给我捎信儿。” 能与父母官套近乎,还能讨好国公府,又省了自己家服侍的事情,族里自然没有二话。当下便由沈信文亲自送了沈涔去了县衙,不提。 但是这边郜氏看见万俟盛竟然还送了下人来给罗氏使唤,脸色大变,勉强了半天也笑不出来,直言问道:“弟妹这是不放心族里的人么?” 咄咄逼人啊! 沈濯柳眉一挑,抢在罗氏前头出了声儿:“郜伯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县令大人可是你们安排着非让见的。现在人家有人情过来,怎么,我们又不能收了?那到底该怎么办,郜伯母给个明白章程我听听!” 郜氏的脸上一片铁青。 罗氏温婉地笑:“大嫂不要误会。这是我们这个皮猴子去人家里玩,看江南什么东西都新奇。万俟县令捱不过她纠缠,就索性派了人要带着她去寻东西,什么又是太湖羊,什么又是山塘藕的,我听着都麻烦得慌。 “咱们如今有正经大事要做,哪里分得出神来管她?我领了万俟县令这份人情,也是借借他的威风。濯姐儿跟着他的人在外头逛,想必借个天做胆,也就没人敢打我闺女的主意了。” 罗氏含而不露。 然这句话大家都听得懂。 沈家是势大,可再怎么样,也不如万俟盛的乌纱帽能镇得住人。 沈濯想要出去闲逛,想不被打扰,沈家做不到,但“万俟县令”四个字,能做到。 郜氏被这一番入情入理的话堵得无言可对。 她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位侍郎夫人有这样难对付的? 不是说被庶房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么? 公公和孝叔一心觉得人家好拿捏,一座侍郎府都能变成家族在京城扩展势力的踏脚石。可她怎么忽然觉得这个主意有点儿不靠谱了? 至少,自己一个人对付她,有些吃力了…… 罗氏接着又给她台阶:“我听说大嫂答应了姐儿们要请她们吃新竹笋的?可惜沅姐儿去了她外家,这事儿只得拖后了。不如这样,不是族里挑了几个姑娘想跟着上京么?这个月,请她们轮流陪着濯姐儿去玩吧?” 郜氏心思千折百转,却只得接过话来:“好得很。她们几个也都盼着能早些跟濯姐儿亲近亲近呢。” 罗氏笑一笑,端茶送客。 郜氏赶忙回去给想要上京的小姑娘们排一二三四的班——还要跟丈夫公公回禀一下罗氏的态度,这次上京一事,怕是不会太顺利了。 沈濯在榻上一声哀嚎倒了下去:“娘!你怎么能让她们轮流来?我会天天不得安宁的!” 当着四个万俟家的下人,罗氏没好意思大巴掌拍她的尊臀,只得一个又一个的眼刀甩过去:“不然怎么办?反正她们是一天也不会让你安生的。你以为挑拣完毕事情就过去了?门儿都没有!不到咱们出发上船,我保证幺蛾子不断。” 苗妈妈和曾婶都深以为然,连连点头。苗妈妈劝道:“小姐,你耐烦些。本来咱们就是来做事,不是游山玩水的呀。” 沈濯瘫软了几息的工夫,又重新坐了起来,握拳给自己打气:“我是罗氏七娘的亲女儿!我不能怕麻烦!走!我们去睡回笼觉!” 众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听到最后一句,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沈濯不理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曾婶和玲珑回房,口中却道:“春柳和福顺跟着我,秋英和寿官留下帮我娘。” 罗氏笑着叹气摇头,示意春柳:“你跟着去吧。” 两个媳妇中年轻一些的春柳屈膝答应一声,忙追着沈濯进去。出屋时一回头,却见罗氏已经温和地开始跟余下的人介绍苗妈妈,并安排事情做了。 沈濯回了房,真的拆掉首饰发髻,爬上了床,嘟囔:“睡,睡饱了才能出门逛。” 一脸忠厚老实的春柳只好去看曾婶。 曾婶笑着拉了她的手到了外间。先彼此介绍了,然后就道:“我正要出去给姑娘买点儿零嘴儿,又不认得哪儿是哪儿。你陪我一起去吧?” 春柳满口答应。 等沈濯迷迷糊糊被推醒,却是曾婶和春柳已经回来,玲珑也趁机告诉她另一件事:“您那位大族伯母来了,领了一群莺莺燕燕。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夫人说,她已经受不得了,您再不起,她就让那一群雀儿都来参观您的睡姿!” 第一零四章 谁爱去谁去! 沈濯坐在床上发愣。 从在船上晕倒之后,每次入眠前,她都会热情地呼唤藏着的那个魂出来跟她聊天——简直极尽诱哄之能事。 不过人家不搭理她。 反而,因为昨夜她思索老宅事宜,睡得太晚,今日着实困倦,所以刚才算得上是倒头就睡。这个时候,那个魂反而哑然失笑。 似乎,那个魂,越来越放松了啊…… 自然,对方依旧不肯应答她的呼唤,她索性睡了个好觉。 一切都在好转。 等到这个魂肯跟她好好说话的时候,她要仔仔细细弄明白,沈家的命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扫平障碍之后,才能踏实做个米虫,过她混吃等死的幸福生活啊! 起床梳洗,见人吃饭。 等这一整套都完了,罗氏不胜其烦地轰她:“不是要出去玩么?赶紧走。” 沈濯已经是精神抖擞,全面开启戏精模式,顺便将宅斗技能点满。大将军一般,手一挥,对着那群环肥燕瘦的小姑娘道:“走,咱们出去玩咯!” 郜氏忙得跟了出来:“这样多的小娘子出门,这可照看不来!使不得使不得!濯小姐一定要出去,只带两三个罢!” 沈濯笑眯眯地给她挖坑:“郜伯母不是说给姐姐妹妹们都排了班?今儿个轮着谁,我就带着谁如何?” 郜氏松了口气,清了清嗓子,道:“头一日去的地方不可太远,便教我大孙女儿沈珂和四房的沈洁跟着吧?外头还有你几位族兄,不然也让四房的哥儿跟着?” 沈濯眼看着除了郜氏推到自己面前的两个插金戴银的骄傲小孔雀之外,余下的小姑娘们都露出了忿忿的神情,抿嘴一笑,状似不经意:“咦?怎么没有二房的姐妹兄弟?” 众人一滞。 郜氏尴尬地笑了笑:“他家落败了,穷得很。濯小姐从京里来,他们家的人也搭不上话。何苦来戳人家的心呢?我就教他们家不必来。” 沈濯一脸的似懂非懂。 旁边立即便有小姑娘出风头博上位:“明伯伯家其实不远,濯妹妹若是想找他家的人,容易得很呢。” 沈濯打量了一下,小姑娘亭亭玉立,单纯可爱,一脸的义愤:“他家在这里?我记得,别院离祠堂不远,周围都是田啊……” 小姑娘眼中闪过不忿,忙不迭告诉她:“是啊。明伯伯家里穷,就将二房在城里的房子抵给族长家,换了祠堂附近的一块田。这样,离族学近,成叔和典哥上学都方便,不用住下,省了宿钱。” 沈濯眨了眨眼。 宿钱? 族学对自家的子弟不是全免费开放的吗?怎么竟然还有宿钱?那看来吃饭也是要钱的……呵呵…… 沈濯悄悄地把一段脏话先咽了回去,然后笑着去拉了那小姑娘的手:“姐姐叫什么?我记性不好。” 小姑娘受宠若惊,忙屈膝把自己再介绍一遍:“我叫沈滢,三房的,今年十四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不得势的三房出来的!正要找你! 沈濯拉着她的手不放,喜笑颜开,转头对郜氏道:“郜伯母,阿珂才九岁,太小了。而且,这一屋子都是姐妹,就她是侄女儿,实在不太好。我今儿就让滢姐姐陪着我罢?” 小小的沈珂还不会隐藏情绪,任性跋扈的小脸儿气得通红通红的,愤怒地一把摔开了喜滋滋拉着她手的沈洁。 这沈洁明艳动人,是四房德孝爷最喜爱的孙女,连带着在小太爷沈恒的面前也极有分量,自幼便是众人捧凤凰一般地长大。 虽说平时让着沈珂,也是看在她矮了一辈,且又是族长的曾孙女的份儿上。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被她这样下面子,这辈子还是头一回。不禁立刻便红了眼圈儿,委屈地瘪了嘴。 沈濯看见,心道我再加一把火! 一副骄纵的样子嫌弃沈洁,“洁姐姐……好拗口,我叫你的名字要累死了。族里你排行第几?” 沈洁再也忍不住了,气得索性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我的名字怎么了?我名字还是小太爷给我起的呢!” 沈珂阴阳怪气冷笑:“那又有什么了不起?人家说不好,就是不好!全天下的名字,就只有她的才是最好的!” 沈濯傻了一样看着沈珂。 我靠! 我还没干嘛呢你就扑了啊? 这战斗力也太渣了啊亲…… 郜氏看着沈濯的表情就知道孙女儿这算是完了,又羞又怒,冲着沈珂就是一声吼:“闭上你那臭嘴!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当你是哑巴!” 沈珂被骂愣了,眼一红,嘴一瘪,就要放声。 谁知她还没哭,沈濯那边已经躲在沈滢身后哇地一声哭嚎了起来:“娘!娘!” 罗氏在房里头疼地扶额,却还得配合她,强撑着演戏,慌里慌张地跑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娘的宝贝!快别哭快别哭!有话好好说!让你爹知道你受了委屈,别说我,连着这一院子的人,谁都别想好过!” 搂了她在怀里,手却狠狠地拧了她一把:“谁给你气受了?你在家里连你二伯的姨娘都一脚踹出去的气势哪儿去了?就会窝里横!快别哭了。告诉娘,谁欺负你了?”说着,眼神里带着刀,恶狠狠地往四周一扫。 众姑娘听着罗氏这个亲娘嘴里吐出来的沈濯的彪悍,不由自主地都悄悄向后退了半步。 不是说大家闺秀么? 怎么竟是个夜叉?! 郜氏真是抓了狂的郁闷! 沈珂眼泪都掉下来了,却没来得及出声,张大了嘴看着沈濯,样子有点儿——智障。 沈濯却被自家母亲拧得真疼得扭曲了脸,还得继续作妖,手一抬,出乎众人意料,直直地指向郜氏,满脸委屈:“郜伯母好凶,都把阿珂骂哭了。娘你看,阿珂好可怜。” 这一个弯儿拐的,差点儿连罗氏都闪着。 罗氏轻轻地戳了戳她的额角:“大惊小怪!你以为都是你祖母,犯了错儿不过让你关上七天抄几遍经?郜伯母这样,该打打,该骂骂,也是管教孩子的一种方式。” 说着又给她擦泪。转头笑向郜氏赔不是:“大嫂,你别介意,濯姐儿见的世面少。以后我多教教她。” 郜氏觉得心都要碎了。 这母女俩怎么这样难对付?一句话一个动作,她们有几万字的一大篇文章在等着你! 再也无心周旋的郜氏强撑着笑了笑,草草地把所有小姑娘都拢了拢,宣布:“那今儿就滢姐儿陪着吧。余下人都先回去。” 沈滢有些畏惧地看着沈濯。 沈濯边抽抽搭搭地擦眼睛,边问:“洁姐姐,你有没有小名儿?或者你告诉我排行。不然天天喊你洁姐姐我真的会舌头打结而死啊!” 沈洁已经羞愤交加,一声尖叫:“人家叫我十五年洁姐姐都活得好好的,你究竟是凭了什么嫌弃我……” 郜氏一把捂上她的嘴,赔笑道:“沈洁在族里姐妹中排行十二。濯姐儿可以叫她十二姐。” 沈濯点点头,很懂事的样子,甚至还伸手去拉沈洁的衣袖:“十二姐,你今天也跟我一起去吧?郜伯母一共排了两个人,我都不带着怪不给她面子的。” 沈洁挣开郜氏甩开沈濯,下巴抬得高高的,斜睨沈滢,冷笑一声:“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沈濯有些怯怯地看着她:“那京城你也不去了吗?” 沈洁顺利地掉入陷阱:“不去不去不去!谁爱去谁去!我!不!去!” 众人都面面相觑。 郜氏已经心力交瘁,索性袖手,看白痴一样地看着沈洁。 反应过来的沈洁又急又怒,不敢骂沈濯,只管咬着唇死死地瞪沈滢。 罗氏和婉笑着,再补一刀:“也好。小十二这个性子去了京城,万一遇见哪家王孙贵女,甚至县主郡主……唉,别说我侍郎府,便是国公府,都保不住她这条小命儿哟……” 第一零五章 章娥 沈洁气得哭着先跑出了门,众人也没人敢去拦她。 所以,她回到自家马车上之后,贴身丫头鬼鬼祟祟地又去了侧门处的事情,并没有人瞧见。 等到郜氏想起来去问问她的行踪时,门上人陪笑着答:“洁小姐已经回去了。丫头婆子跟着呢,夫人们不必担心。” 最后,只有沈滢小心翼翼地陪着沈濯出门。 别院里有郜氏专门给沈濯安排的车马,车夫一脸机灵相,两只眼溜了沈濯溜沈滢。 万俟盛派来的长随福顺看了他一眼,丢开刚拿到手的缰绳,也挤到了车辕上坐下。 春柳看了他一眼,垂下了眸子,退后一步。 曾婶则跟着上了车,轻声告诉沈濯:“没必要这么多人跟着,我让春柳回去看家。” 沈濯看一眼车里已经坐下了的沈滢和玲珑,点头不语。 看着沈滢胆怯的样子,沈濯收起了刚才在别院里的戏精模式,笑眯眯地问她:“滢姐姐,我听说万俟县令家的公子跟你们三房结了亲家,是哪一位姐姐?今儿来了么?” 沈滢老实地回答:“是我胞姐。因婚期就定在明年,她已经开始绣嫁妆了,就没来拜见您。” 万俟盛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沈濯道:“晚上你回家说一声儿,让你姐姐来,我见见。” 沈滢答应了,又小心的问她:“妹妹可要去明伯伯家瞧瞧?” 沈濯摇头:“不用。我们就去附近转转。我今儿得把答应了人家的东西先买好。”说着,敲敲车门,告诉外头,“顺叔,走学街,我们去买绫绢。” 福顺被这一声顺叔喊得通体舒泰,原本刚硬冷淡的眉眼顿时柔和了三度。 车夫听见”走学街“三个字,拧了眉,刚想开口。福顺便看了他一眼。 车夫只觉得后脊背上一寒,忙闭了嘴,且给了马匹一鞭子。 学街?从学街去布店可有点儿绕。 沈滢也在想,但她也没敢吭声。 沈濯从车窗里头兴致勃勃地往外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沈滢闲聊。不一时,沈滢放下了最初的紧张,话又开始多了起来。 “其实从这边走去布店有点儿远。不过这边有许多人放了学出来逛的。我哥哥最喜欢来这边买笔墨纸砚。” 沈滢叽叽喳喳起来。 沈濯回头看着她,嫣然一笑。 沈滢整个人顿时僵了僵。 …… …… 回到家里的沈洁进了门看谁都不顺眼,一路喝骂着下人往里走。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来报:“章小姐来了,等了您好一阵子了。” 沈洁瞪起眼睛骂回去:“她个穷教书的妹妹,她算你哪门子的小姐?来了就来了,等着就等着!我不过是手里闲着粮食,只当养条狗。你们还想把她供起来不成?!” 分明是您自己看着她百般顺眼,非逼着我们恭恭敬敬当她是族里小姐的! 小丫头满心委屈不敢说,退了一步低了头。 沈洁深吸一口气,蹬蹬蹬回了房,还没进门就嚷: “阿娥!你说的再对没有了!那个沈濯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先前还觉得要算计她,有些过意不去,现在看来,哼!我应该弄死她!” 一个长相柔美的少女满面春风地站在门口,一身有些旧的银红绣折枝花鸟的软罗棉裙,盈盈矮身下去给她见礼:“洁小姐回来了?” 沈洁胡乱一摆手:“早说了别客气,喊我洁妹妹。”一头说一头便自顾自进了里屋换家常衣服。 少女名叫章娥。 章娥含笑站在外间门口,并不进去,笑着转去她头一个话题:“京城里天子脚下,权贵多,是非多。所以那边的人都心机阴险,哪里就都像洁小姐这样直率坦承的了呢?” 沈洁没好气地在里头嚷道:“可她也太坏了!大伯母都安排好了让我和她一起玩,她却拿着我的名字找茬儿!我还从没见过这样手段低劣的寻衅呢!不仗着她侍郎小姐的身份,我当场就抓花她的脸!” 章娥笑眯眯地拿了手帕掩了口:“您又说笑话。那里就屈尊到您亲自动手了呢?何况您不是说她们家已经跟三皇子跟前露了面了?您就不怕她到皇子殿下跟前胡说八道?” 说到”三皇子“三个字时,章娥八风不动的笑容里,终于闪过一丝异色。 沈洁已经换好了装束,拆了一头的金银首饰,梳了简便的双螺髻,只簪了两朵莲子米大的南珠珠花、戴了珍珠耳坠,又挂了珍珠项链,穿了家常的洒金大红广袖绸袄、大红六幅棉裙,自己掀了帘子,大步走了出来。 口中恨道:“我才不怕她!今晚以后,她就得怕我了!” 小小的年纪,脸上眸中,却闪着与年龄不相衬的阴狠毒辣。 章娥眨眨眼,把眼中的轻蔑掩去,轻声笑道:“洁小姐,须防隔墙有耳。” 沈洁又是不耐烦地一摆手:“你老是这样小心翼翼的。阿娥,我告诉你,在我家里,管保一个人都不敢生了外心出来!我祖父是什么性子,又是什么手段,这吴兴上上下下的,没一个人不知道的。我借他们个天做胆,他们也不敢叛了我家!” 章娥手指轻颤,回头却笑着对吓得脸色发白的丫头们道:“小姐才从外头回来,你们去弄些热汤热水的来暖暖吧。” 战战兢兢的丫头们露出感激之色,慌忙都躲了出去。 章娥见人都走了,这才含笑问她:“你们那族亲都做了什么,怎么把你气成这样?” 沈洁发着狠,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又气得哭:“我名字招她惹她了?” 章娥一直在慢慢地绕着手帕,沉思一刻,轻声问道:“洁小姐是怎么吩咐下去的?” 沈洁胡乱擦了泪,狞笑一声:“前头咱们商量,只说是拿捏。如今我看她这个嚣张样子,不给她个厉害,怕她是不长记性!我让人,把偷来的东西,直接扔去……” 章娥脸色剧变! 丫头的脚步声响起:“小姐,炖了燕窝给您暖身。” 章娥忙收了面上震惊,使眼色止住了她,笑吟吟的:“你先吃东西。” 沈洁哦了一声,看着丫头们进来,伸手接了燕窝盅,用勺子舀着慢慢吃,这才想起来,问她:“你这会儿来做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今儿怕是早回来不得么?” 章娥眉心轻颤,顿一顿,眼中精光一利,含笑道:“我是来辞行的。” 第一零六章 大工程 沈洁大讶,勺子往盅里一丢,当啷一声:“辞行?这大冷天的,你要去哪儿?” 章娥微笑着,伸手过去拿了勺子塞给她,示意她继续吃;自己边整理思绪,边慢慢说道:“你也知道,我和哥哥已经有两年没回乡了。今年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哥哥过年时想家,说无论如何,该回去祭祖了。 “我本来以为他是说说而已。谁知前儿又提起,说今年清明节想回乡一趟。”说着,面带歉意看着沈洁。 沈洁一边吃,一边哦了一声,笑道:“难怪前几天听见人说你哥哥又在学里嚷嚷要辞馆。敢情还是真的啊?” 章娥笑着点头:“我先跟你说一声,大约就这几天就该走了。我怕你到时候忙起来,不得空。今儿就当我来辞行,临走就不过来了。你别见怪啊。”说着,竟站起来屈膝行了个礼。 沈洁坐着文风没动,把手里的燕窝盅递给丫头,转头命人:“去封两贯钱来。”面色如常地对章娥道:“阿娥,你别跟我客气。这当我送你的程仪。学里到时候肯定还会有路费的。” 章娥自己站直了身子,又若无其事地含笑坐下,听她啰嗦。 沈洁努力像个大人一样说话:“我身边并没有几个可说话的人,你算我第一个好友了。往日里又帮我出了不少好主意。只是今次我怕是要入京,这一去,可就不回来了。你和你哥既然执意要走,我不好阻拦。你且去吧。等得了闲儿,你去京城找我。我们再一处玩。” 章娥点头笑道:“是,到时候洁小姐嫁入贵府,我再去高攀!”说着,掩口而笑。 沈洁得意之态毕现。 又过一刻,章娥告辞,沈洁也不甚留。 转出沈家四房府邸侧门,章娥面上温煦的笑容慢慢消失。 这个蠢货! 被京城的繁华迷了心窍了! 若是事情做得像她设计的那样有分寸,用名声二字拿捏住侍郎夫人小姐,日后还能捞到些好处…… 譬如打着沈濯的名义去接近一下三皇子…… 可若你去害人家女儿——沈侍郎是一路外任地方官做上去的,心狠手辣四个字必定差不了!到时候,万一这个蠢货说漏了嘴,把自己弄到前头去顶缸…… 章娥打了个寒噤。 到时候,可就真的是偷鸡不成! 不行! 自己一身的才华,岂能毁在这个蠢货手里? 她加快了脚步。 要想个办法,必须尽快离开一段时间,跟这件事撇清关系! …… …… 学街是一条窄窄的巷子,却荟聚了许多店铺,皆是做学子们的买卖的。 笔墨纸砚自不必说,还有各色的书店、画铺、琴庄等等。 正是长兴书院午休的时候,街上热闹了起来。 除了出来打牙祭吃午饭的,还有不少来买东西的。 沈濯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忽然咦了一声,伸手指道:“那个人……” 始终对她含着一丝畏惧的沈滢也禁不住顺着她的手看去。 是一个穿着灰白旧襕衫的学子,提着文具篮子,肩上搭着褡裢,前后装着书册纸张等——少年如玉,鹤立鸡群。 沈滢又惊又喜:“呀!这就是明伯伯家的典哥!”扬声向外叫道:“九哥哥!” 那人闻声回头,看到女子乘坐的马车,立即垂下眼帘,叉手站在一边。 沈濯心里极为满意。 这样规矩的人是最好的。 沈滢转过头,鼓足勇气劝沈濯:“我们下去吧?九哥人可好了……我本来也想让你见见明伯伯家的人,正好,长街偶遇……” 沈濯抿嘴笑一笑,点头。 沈滢笑了起来,忙掀帘下车。 玲珑在后头去扶沈濯,低声在沈濯耳边道:“小姐,你好奸诈!明明是曾婶打听来的,这个时辰在学街能碰上人家……” 沈濯重重拧一把她的胳膊,笑不露齿。 玲珑呲牙咧嘴。 温文儒雅,前途无量。 沈濯站在沈氏的小九郎沈典面前的时候,心头八个字一闪而过。 “九哥。”沈濯款款施礼。 沈典看着她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出尘气质,恍然:“你便是京里过来的那位二十二妹。” 二十二…… 囧…… 能不能不要提我在族里的排行! 就冲着这个排行,我穷一生之力,也要把京城沈分宗的事情搞定!!! 沈濯的笑容有点儿假:“是。九哥这是去做什么?” 沈典有点说不出口,他是去替话本店的老板抄书,赚饭钱。 但沈滢知道,快嘴道:“九哥哥现在帮着……”噼里啪啦都说了。 沈典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沈濯却面不改色,唇角微弯:“原来如此。年幼若此便自食其力,九哥令人钦佩。” 沈滢以为她在嘲讽,有些不服气,撅了嘴。 沈典却抬起了头。 她的语气,平静到了平淡。 沈濯看着他仍有稚气的脸,温和地笑:“今日偶遇,不耽误九哥的事情了。我知明日族学放假。我欲探竹林山溪深处,恰须一位族兄相陪,不知九哥可愿意拨冗?” 沈典愣了。 初次相见,便这般相邀,她,早有计划? 沈滢睁大了眼睛,一脸惊喜,见沈典发呆,忙去拽他的袖子:“九哥哥,你快说好!快说啊!” 沈典惊醒一般,听着她的话,顺口便道:“哦,好。” 忽然发现自己竟应了沈濯相邀,不由皱了眉头,又加一句:“我须得回家禀明家父母再说。” 沈濯颔首含笑:“九哥说的极是。既然如此,若是明日九哥愿意相陪,还请晨起卯时三刻在别院相见。” 顿一顿,沈濯又加一句:“信明伯或者信成叔明日若是有暇,能有一位长辈陪着咱们,我娘就更加放心了。” 眸中带笑,眼含深意。 沈典定定地看着沈濯,长揖一礼:“是。我定将此意告知家父母。” 沈滢看着二人说话,忽然有种自己才是那个不熟悉的外人的感觉,不由抿了嘴,稍稍退后了半步。 玲珑觑见,拉拉她的袖子,悄悄掩口在她耳边道:“滢小姐你真厉害!介绍的族里人可比早上的那一群更合我们小姐的眼缘呢!” 沈滢看一眼沈典那张怎么晒都晒不黑的脸,转嗔为喜:可不是么?任谁,瞧见九哥哥这张温润如玉的脸,都得喜欢他! 沈濯回头,正好看见沈滢一脸笑容地看着沈典,笑着去拉她:“滢姐姐,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沈滢不自觉,心里想的话顺口就秃噜出来了:“我哥哥怎么就没有这样好看?要是九哥哥是我亲哥就好了!我天天拉着他去逛街,哼,羡慕死那群丫头!” 沈濯和玲珑对视一眼,再看一眼已经连耳朵都红透的沈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典落荒而逃。 沈滢羞得脸通红。 车夫在旁边抱着鞭子死死盯着沈滢,佝偻着身子,脸上说不上是冷笑还是什么,只是让人觉得猥琐无比。 福顺冷冷地旁观,袖手,眼中精光一闪。 沈濯拉着沈滢重又上了车,笑道:“都说信明伯信成叔家抠门小气,可我看滢姐姐却格外看重他们,总不会因为二房一家子都长得好看的缘故吧?” 亲和的沈濯一点都不可怕,沈滢镇定了一些,脸上红霞慢慢褪去,告诉她缘故:“当然不是! ”咱们沈家并没有长房长孙接任族长的定例。太爷爷在世的时候,很喜欢我爷爷。后来他去世了,小太爷说大爷爷适合做族长。然后大家就对我们家不太好了。前些年,我家也被逼得从城里搬来了庄子上暂住。 “我哥哥,族里行六的,在学里有一回不舒服,晕倒了。因夫子不在,一时之间竟没有人管他。城里住的怕大爷爷,庄子上住的又不熟。还是九哥哥背了我哥哥一口气去了医馆,这才救醒了。 “虽说我哥哥并不是什么大毛病,也谈不上什么救命之恩。但我爷爷说,九哥哥这样忠厚义气,是直友。后来我们两家子就走动得多一些。 “去年我们家搬回了城里,明伯伯说不想给我们家添麻烦,不肯再收我爷爷赠的东西。我爷爷在家里长吁短叹很久了。 “这回你们来了,我爹爹还说,要是能把二房一家子带去京里就好了。他们家人,又规矩又能干,就是缺个出头的机会。” 沈濯若有所思。 “滢姐姐,你爹爹这个想法,可真是个大工程啊。” “啊?”沈滢一脸茫然。 第一零七章 香囊 逛了一整天,大包小包地买了不知道多少东西,临到别院门口的时候,精神奕奕的沈濯还邀请沈滢:“滢姐姐,进去用了晡食再走吧?” 沈滢累得都乱晃了,使劲儿摆手:“你太能逛了!我不去了,我要回家睡觉!” 沈濯笑得很无辜:“那明儿个我去山里怕你是去不成的。你回去跟你哥哥说,他要想去,明儿一早也去别院等我吧?” 沈滢瞌睡虫一样点着头,胡乱答应了一声,倒在了车里。 沈濯咯咯地笑着,令车夫:“好生地送了滢小姐回家,交到她娘手里,若是中间出了半点差错,我是不依的。” 车夫听了这话,抬眼看向沈濯,想要讨好两句,却直直地对上了福顺一对冷清清的眸子,吓得赶紧低下头去,诺诺连声。 福顺忽然抬手,递了个香囊过去:“这是滢小姐的。你捡着了,要还给人家。” 沈濯的眼睛眯了起来。 香囊?沈滢的贴身香囊?!赶车的车夫,捡到?! 车夫的头深深地低着,腿有些抖。 玲珑和曾婶反应过来,气得脸都白了,一左一右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车夫额上的汗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玲珑猛然想起,眼睛瞪得圆圆的,转身拉了沈濯,上上下下迅速把她的头面首饰、玉佩荷包等等随身之物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转身又把自己的东西也查了一遍,发现并没有什么遗漏的,方重又转过身去,恶狠狠地盯着车夫。 车夫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车帘一挑,沈滢迷迷糊糊的脸露了出来:“这么快就到家了——嗯,怎么还没走?” 沈濯收回了看向车夫的森冷目光,上前一步,接了福顺手里的香囊,递给沈滢:“滢姐姐,回去别忘了告诉你姐姐,让她明天来见我。我有话跟她说。” 沈滢懵懂地哦了一声,把香囊接了过去,还嘀咕:“这不是我的吗?怎么在你手里?” 沈濯回头,对福顺说道:“顺叔,烦您亲自送滢姐姐回家。” 福顺嗯了一声,跳上了车辕坐下了。 车夫脸上已经没了人色,颤着腿爬上了车辕的另一边,几次才坐稳。 福顺目视前方,幽幽开口:“我跟着万俟县令这几年,小毛贼见得多了。放心,别怕,有我呢。” 车夫的身子又是一抖,颤着手拿了长鞭,敲一敲马匹:“驾~~” 沈濯看着他们的背影,半晌,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别院。 一个守门的小厮,这才探头探脑地从旁边大树后转了出来,向着门房上的几个看过来的下人瞪了瞪眼睛。转身撒腿就跑。门房的人看着他的背影,都狠狠地撇嘴,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罗氏听沈濯说了这些,脸色也冰冷下来。思忖片刻,道:“这些交给我。我看了,今天来的小姑娘里头,十个有八个是那眼空心大的刁钻货色。你不要理她们。明天就照着你自己的计划,见见沈滢她姐姐,然后让二房一家子带着你去玩。郜氏那里,我会好好敲打敲打她!” 罗氏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严厉,而是满溢的杀气。 沈濯答应了,又劝母亲:“爹爹和沈公爷虽然打的是分宗的主意,但吴兴沈氏毕竟是我们两家子的根基,能不翻脸,还是不要翻脸的好。” 罗氏气乐了:“我不比你知道?快去歇着吧。疯了一天,也不知道累的。” 沈濯晚上回去,先把曾婶和春柳叫来:“你们瞧见了。这个地界,不安生。都好生打起精神来吧,总不能我回来一趟祭个祖,还把自己折进去。” 曾婶和春柳连连点头,又道:“小姐早些歇着吧。” 沈濯有些懵,问玲珑:“她们这是什么意思?” 玲珑撇嘴:“小姐您要是肯安生在屋里绣花看书过日子,难道还会出事?” 这次换沈濯自动过滤,径直吩咐:“洗脸水。” 鉴于在船上跟身体里的灵魂聊得“挺好”,沈濯现在每天晚上临睡都会在心里跟对方聊聊天。 “前天祭祖时的那几个人你还记得吧?我今儿看见信明伯家的沈典了。样貌还真跟他爹爹有些像呢。 “你说那个车夫是谁的人?我觉得是四房的。祭祖完了吃饭那回,德孝爷的眼神就阴森森的。沈洁虽然不聪明,却不妨碍她害人。而且,这个节骨眼儿上,也只有她这样的蠢货才会来害滢姐姐和我。 “不过你说会不会有人陷害啊?这些人不知道我是来找北渚先生的,肯定想不到我以后会常常出门,所以才趁着我今天出去逛街,赶紧下手?你说会不会是我太阴暗了,其实沈洁并没有那么坏? “也不知道祖母和爹爹怎么样了……” “我今天买的东西是不是特别多?有点傻吧?嘿嘿,我知道,你又该嘲笑我没见过世面了……” 沈濯渐渐睡去。 有一声轻笑,在她脑海深处,轻快地响起,又立即消逝无踪。 翌日清晨,不仅二房的沈信明及妻子顾氏、沈信成及妻子杨氏和沈典来了,三房的沈滢的父母沈信昌及妻子裴氏带着长女沈汨也来了。 罗氏忙命人招待。 郜氏听说,急急忙忙地也赶了来,笑意越发勉强:“你们怎么来了?” 沈濯在旁边,不软不硬地顶她:“昨儿我邀的。” 郜氏真的有些生气了,却不好对着沈濯发脾气,便冲着罗氏去了:“弟妹,你要见什么人,还请提前跟我说一声。你看看这大清早起,来了这么些人,我连朝食都备不出来。何况我们男的今日不在,谁来招呼这些伯叔?!” 罗氏端端正正地坐在高背椅上,双膝并拢,双手规矩交叠放在膝盖上,含笑道:“无妨,我已经拿了自己的钱,令了我侍郎府的管事和万俟县令使来的人去外头买了。 “至于伯叔,都是一样的族亲,我都能跟嫂子你家丈夫同屋吃饭,难道还不能跟这二位兄长嫂子们一处说说话么? “若是别院多有不便,听得说三伯父那边地方也大,我们也是可以搬过去的。” 郜氏脸色一变:“弟妹这是什么意思?” 第一零八章 挑人 沈濯不似罗氏还端着得体的笑容,已经完全沉下了脸:“郜伯母,京城祠堂修缮,你们说用谁,便用谁。我娘到现在一个字的驳回都没有。 “但是我侍郎府要请谁用谁,似乎不用经你的同意吧?怎么,连见个族亲都要先请你的示下了?你当我侍郎府是什么?你们炫夺名利、争荣夸耀的踏脚石么? “这是两件事。你们的事,我们不管。我们的事,也请你们自重,不要随便伸手!” 虽然二房三房的人都一脸木然只当自己是石头人,但毕竟当着这么多素日里被她踩在脚下的人,郜氏脸上十分下不来,气得一甩手:“如此,弟妹请自便。”扬长而去。 罗氏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依旧笑容可掬:“微微不是要跟你汨姐姐说话?去吧。” 沈濯一眨眼便笑眯眯地叫了一脸青白的沈汨去了自己房里,一边在屏风后头换出门的衣裳,一边跟她说笑:“汨姐姐,你别怪我怠慢啊。我不好让伯父叔父和族兄们等太久——只是你家的六哥怎么没来?” 沈汨刚把将才的惧意压下去,闻言笑答:“那个四处惹祸的家伙,他倒是想来,我娘不让。说妹妹本来温柔贤淑的,再被他带坏了。” 温柔贤淑?! 玲珑没忍住,嗤地一声笑。 沈濯就手敲她一个暴栗:“死丫头!” 曾婶笑着上前,请了沈汨:“汨小姐外头坐吧。”又上了热茶点心,站在旁边,却低低地将昨日发生的事情都说了。 沈汨面上重新青白,却一字不说,只是双手紧紧地攥了帕子,一脸森然。 沈濯换好了一身圆领长袍出来,脚上是鹿皮靴子,头发也绾了道髻,简单俏丽。 “汨姐姐。此事我不建议你们家轻轻放过。毕竟关系着滢姐姐的一生。何况,若是平日里并无交集,那就只有昨日那一场争闹,何至于就做出毁人名节的局来?” 拿了未婚女孩儿的贴身香囊,还能做什么? 想也想得到! “我和我娘还在这里,她们就敢这样行。若是你们不吭声,等我们走了,鞭长莫及,她们再做什么,我可就真的帮不上忙了。” 沈濯立在桌边,仰头喝掉一杯温热的茶水。 然后准备出门。 手扶门框,沈濯回头:“若是滢姐姐的名声坏了,汨姐姐的名声也会跟着坏掉。万俟伯伯再怎么精明睿智,也要为儿子的一辈子考虑,你们的婚事怕就成不了了。而沈家一定不会放过跟万俟伯伯家的联姻。若是你不适合,那你猜是谁适合?” 沈汨的脸苍白如纸。 还能是谁?! 左夫人本来就是在自己和沈洁之间做的选择! 从手到脚,沈汨的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沈濯看一眼曾婶:“你扶汨姐姐去裴家伯母那边。我这就走了。” 曾婶会意,端了热茶给沈汨:“汨小姐,您先喝口热茶歇一歇。” 沈濯带着玲珑,一溜小跑便到了厅堂,没进门就喊:“明伯,成叔,九哥,我们走吧!” 罗氏头疼地抚了抚额头,歉然地看着含笑的众人,道:“失礼了。” 转头竖了眉,看着沈濯喝道:“出门在外,你若是再敢不听话,看回来我不打你的板子!” 沈濯小鸡啄米般地点头答应。 沈信明笑了笑,却道:“我老了,上不得山了。让你成叔带着你和典儿去吧。” 沈信成站起来给罗氏行礼,沈濯瞧着他,眉心一蹙,头一歪:“娘啊,成叔的姿势,跟三叔一模一样啊!”声音带着说不尽的苦恼。 罗氏哭笑不得,喝道:“你去不去?” 沈濯吓得忙上前拉了沈信成的袖子:“成叔,我们走!” 沈信明捻着胡子微笑。 沈信成却认真地低头问沈濯:“濯姐儿说的三叔,可是在国子监任助教的十六哥信行?” 沈濯放开了他的袖子,后退半步,一脸戒备,小摸样儿让周遭的人都笑成了掩口葫芦:“是。” 沈信成满面欣喜,往前一步,刚要开口探问,沈濯一句话截断:“成叔,你要是敢变成我三叔那样天天念我,我就不让我娘带你上京!一辈子不让你跟我三叔碰面!” 沈信成满面愕然。 我,我我我什么时候说要上京了?! 但一瞬间,沈信成被这句话里透出的意思震惊得,手都颤抖起来:“濯姐儿,濯,濯姐儿……” 沈濯一副急得跳脚的样子,瞬间又变成了一个天真贪玩的孩子:“我要出去玩!你到底陪不陪我去!?” 进京!侍郎府真的想让自己一家进京! 一个合家都能够出人头地的机会就在眼前,沈信明头上微微眩晕,心中只似巨浪翻滚,却还勉强维持镇定:“成弟,跟小孩子家,好好说话!” 沈信成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一节,双手握拳,深深呼吸,目光坚毅,似乎这一趟不是带沈濯出去游山玩水,而是要去赴刑场一般,用力一点头:“是!我带你们出去玩。” 沈濯一声欢呼,上前扯了同样傻眼的沈典,笑容灿烂如春满乾坤:“九哥,走!我们出去玩!” 爆豆一般伶牙俐齿:“明伯顾伯母昌伯裴伯母杨家婶婶,我们走啦!” 蹬蹬蹬地拉着沈典飞跑了出去。 沈信成如临大敌,疾步跟上。 屋内诸人已经被沈濯透露出来的意思震得个个面色怪异。 杨氏手抚胸口,不自觉地偏头看向自家嫂子,得了顾氏一个安抚的眼神,才悄悄地松了口气平静下来。 就听罗氏含笑问道:“昌族兄家嫂嫂是姓裴?敢问跟河东裴氏……” 裴氏得体地欠身微笑:“天下无二裴。愚嫂虽不是嫡派,也算近枝……” 杨氏一愣,这可是第一次听说。 罗氏便看向她:“杨家弟妹,是弘农杨氏的族人?” 杨氏垂眸:“惭愧。家祖因犯错被逐出弘农,所以背井离乡,来此安家。不敢再提祖乡,辱没先人。” 罗氏却绝未有半丝鄙夷,面上反而一片欣赏,欠身道:“杨家弟妹好磊落。”、 顾夫人富态,笑眯着眼睛看自家弟媳,也是极为高兴的样子。瞧见罗氏的目光转向她,连忙摆手:“我就是吴兴当地的村妇,侍郎夫人不要问我。” 众人轻声笑。 沈信明满面珍爱地侧脸看她。 裴氏瞧见,笑着打趣:“明伯眼里,顾家阿嫂便是无价之宝珠。五姓七望加起来,也不如您那贤良淑德值钱!” 沈信明竟不否认,甚至颔首捻须:“家有贤妻薄名利,拙不能诗亦不俗。” 罗氏眸中的满意,几乎溢了出来,令厅中服侍的所有下人都侧目不已。 沈信昌看着沈信明的飘逸洒脱,欣慰地笑了。 第一零九章 山间草亭主何人 沈濯今天终于玩痛快了。 顶着凉风一口气爬上了山顶,极目四望,轻轻叹息:“久违了啊……” 沈典奇怪地看她:“二十二妹曾经来过这里?” 沈濯瞬间炸毛:“九哥,你再叫我二十二妹,我就学滢姐姐叫你九哥哥!” 沈典慌忙摆手:“好好,不这样叫不这样叫。” 沈滢那一声娇滴滴的“九哥哥”,让他在族学里受了多少调侃?他听见就过敏! 沈信成在后头皱了眉,认真地想了半天,问:“那在外头怎么称呼你呢?总不能将你的闺名嚷嚷得天下皆知吧?” 沈濯挑眉道:“咱们家男丁这一辈排字辈,从水从之。我呢,就,嗯嗯,姓沈名濯字净之——比你们男丁少一点,如何?” 沈典和沈信成两个书呆子,竟真的小声讨论了一下,满面严肃地点头答应下来,异口同声:“净之。” 沈濯的杏眼笑成了月牙。 转移注意力是弥补露馅儿的不二法门啊! 玲珑一身小厮装扮,在一边看呆了山景,忽然一指,惊叫道:“小姐你看,那边有个草亭!” 沈濯忙也踮脚看去。 果然。山坳深处,有一道清冽山泉。泉水洄弯处恰有一片平地,被人做了木架地基,上头搭了一个小小的四角草亭,野趣盎然。 草亭里依稀能看到一个琴台,上头竟还有一架古琴、一只香鼎。 真是好雅致所在! 沈濯眼睛大亮。 这是想要出山的高人隐士最常玩的一套啊! 去看看! 说不定,就是爹爹说的那个人! 等七弯八绕爬到草亭里,沈濯已经累得想死了。 只是一眼看过去,却顷刻间便没了疲惫。 “天哪!小姐!这个,这个竟是整雕的!”玲珑觉得太稀奇了,忍不住上去摸来摸去。 琴台是石头的,琴也是石头的,香鼎也是石头的。这是一整方石头雕成的!浑然天成,古朴典雅,竟是稀世罕见! 沈信成面露讶然:“传说北渚先生的琴台乃是一块青石,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敢情竟是这个样子?” 沈濯一下子抓住了那个名字:“成叔说北渚先生?那是谁?” 沈典竭力地回忆,问道:“二叔,是在说那位名扬天下的阮先生么?” 阮先生?! 沈濯看向沈典:“九哥也知道?” 玲珑曾婶铺好了厚厚的锦垫。 沈信成示意沈典和沈濯都坐下,边道:“北渚先生姓阮名止,字至善。据说他一直在卞山余水间隐居。” 说着,手指抬起,划了一下众人周遭。 沈濯会意。 这一片山,便是卞山。 山下绕着的那条溪水,便是余水河的支脉。 “我所知的,就是他应该开过草堂授课,教了几个学生出来之后,忽然有一天又将他们都逐出了门墙。 “他有一个学生在益州,往返于榷场和吐蕃之间,获利数十万,应当成了益州首富。有人求教,那人将他说了出来。 “从那时候开始,北渚先生渐渐为人所知。后来大家才发现,他教出来的几个学生,现在都过得极为丰富惬意。有人传说,他当是治管子。” 沈信成自己也若有所思。 治管子? 哦,是说研究那个最会做生意挣钱的管仲的门人咯? 而益州首富…… 沈信言进京之前,可就在益州做刺史啊! 沈濯有些明白沈信言为什么会让她来找这个人了。 沈典听见这些,不由皱了眉:“可是学里有先生说,阮先生学贯古今,极为渊博,绝不是满身铜臭的人。那几个学生因都拿着他讲的东西去挣钱了,他才不要他们当学生了。” 沈信成笑了笑,挥袖道:“太祖当年说得好:心中有什么鬼,眼底见什么仙。管子号称华夏第一相,乃法家先驱,最是擅长富国强兵的。又岂是单单挣钱二字能囊括得了的?” 沈濯默不作声,却为自己的狭隘再三向管老夫子道了个歉。 对不住啊!光记住您是经济学家了,把哲学家、政治家、军事家都给忘了。 沈濯笑脸一扬:“今天咱们能有缘见着这草亭,岂不是意味着有机会与这位先生一晤?” 沈信成摇头失笑道:“若有这般容易,他老人家早就不知道被什么人绑了去了!” 也对。 此人这般大才,又有挣钱的神鬼之能。当世那些求贤若渴的官宦们,岂有不来寻访的? 这草亭这么显眼,这样好找,怕是该知道的人早就都知道了。 然而…… 沈濯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不由问道:“似成叔所说,这位北渚先生名扬天下,小太爷不知道么?” 沈氏是吴兴的地头蛇,触角已经伸向各个领域。怎么可能沈恒在知道这附近住了一位北渚先生之后,还没有派人来漫山遍野地把他翻出来? 沈信成看着她,赞许颔首,缓缓道来:“小爷爷最爱的,乃是魏晋的名士风流。正因为对那时的世家大族高山仰止。德勤阿伯接任族长后热衷于置办田亩产业,小爷爷苦口婆心地劝着推着,这才有了长兴书院。 “听我阿兄说,当年小爷爷主管长兴书院的日常事务时,食宿、书纸的费用族内的学子们,乃是全免的。所以这几年,咱们沈家出的举人才越来越多。便是我们家当年,因先父去得早,也是颇受过小爷爷的恩惠的。 “后来北渚先生声名鹊起,自然有人力主请先生来我书院做教习。可小爷爷却说,再看看。” 说到这里,沈信成顿了一顿。 沈濯正听得入神,见他停下,疑惑地看了看他:“怎么?” 沈信成温和笑道:“我不知道那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阿兄却说过,小爷爷那时往益州去了好几拨儿心腹人。” 沈濯恍然大悟。 益州!原来是自家爹爹阻止了这件事! 难得啊!现在的沈恒连国公爷都敢算计,当年却还能听得进去爹爹的劝解! 沈信成续道:“后来再有人提起时,小爷爷便道,一则并不知道这位北渚先生是不是沽名钓誉,有没有真才实学;二来,人家愿意出山便早就出来了,如今既是人家不愿意出山,何必强人所难? “再有人逼问的时候,小爷爷就发了火,说圣天子在朝,这等贤良大才是给朝廷准备的,自家去越俎代庖,不怕官府不痛快么?此事便无人敢再提了。” 沈濯沉默下去,半晌,轻轻点头。 这话不论是爹爹说的,还是沈恒自己琢磨的,他都算得上是个明白人。 天下承平,机关谋算者无出头之日,这是好事。 那如今爹爹让自己来寻此人,难道说预示着国家将乱不成? 第一一零章 你疯了?! 沈信成想了一想,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道:“后来小奶奶去世,小爷爷那一年身子糟糕的很,也就没再管书院。族长大人趁机悄悄地派人来找过北渚先生,没找到。也就算了。 “小爷爷为人重情重义,虽有些执拗,但在大义上从未懈怠。族长给族里置办产业,小爷爷劝过几回,不令太过奢侈。族长这才没有继续下去。那时曾听说,族长想要把卞山这边的这个山头买下来的……” 沈信成在自己开启嘲讽模式之前停了下来。 沈典却不服气地接口:“阿叔又不肯说了!早年间,他把咱们家赶到庄子上不说,还硬打着我爹不擅经营、暴殄天物的旗号,把我们家在城里的二十多间店铺都占了去。也不过给了靠山的这几十亩地,去年却又说别院需要、书院需要,把咱们家已经耕肥了的田换走……” 沈信成叹口气,截断他:“典儿,我们兄弟二人的确不擅稼樯,这个没什么说的。” 沈典梗着脖子抗声道:“但是爹爹和阿叔都很会经营铺子!祖母在时,也都是爹爹在管铺子!他们不过是把家里的老掌柜们都挖走了而已!别说爹爹了,就是姑姑姑父……” 沈信成被他说得坐立不安,尤其听见竟连沈信昭也扯了进来,不由得腾地立起,一声断喝:“好了!” 沈典被他吓得也跳了起来,垂手低头:“阿叔,我错了。” 沈濯宁眉静目,一字不发。 场面有些尴尬。 玲珑站在沈濯身后,眼睛眨一眨,忽然低头在她耳边悄声道:“小姐,您那封信今儿没带着。” 沈濯回头瞪她一眼。 众人的目光看向玲珑。 玲珑瞬间面红而耳,忙深深低了头。 曾婶打了个喷嚏。 众人都忘了玲珑,回头且去看曾婶。 曾婶一脸发窘:“奴婢,奴婢穿少了……” 沈信成看看沈濯穿着的狐皮及膝氅衣,皱了皱眉,问她:“净之可歇好了?山风凉,久坐不得。” 沈濯顺势点头站起。 玲珑上前扶她,被她狠狠地拧了一把胳膊,吃痛也不敢吭声,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看向沈濯,却又被一眼瞪了回去。 众人下山。 沈典如鹌鹑一般老实,跟在沈信成身后。 趁人不注意,沈濯弹玲珑的脑门:“打岔也要挑话题!谁让你提那个的?我连母亲都没告诉,你在他们跟前嘀咕?真让耳尖的听见,怎么办?” 玲珑慌忙使劲儿点头:“奴婢错了,奴婢认罚,奴婢今儿夜里给小姐捶一宿腿,不睡觉!” 回到别院,沈濯先谢了沈信成和沈典叔侄,又笑道:“还请多歇歇。我还没看过近水的那一片竹海。等九哥再放假时,再带我去。” 听见她没有因自己莽撞而不悦,沈典松了口气,长揖答应:“好。下次再陪净之。” 沈信成看了看别院里头,欲言又止。 沈濯弯一弯嘴角:“天色已晚。明伯他们肯定已经回去了。” 沈信成哦了一声,这才同沈典拱手告别而去。 沈濯看一眼别院门房里几个懒洋洋的门人,又谢了充当了一天车夫的福顺,道:“顺叔,我已经好些年不这样爬山了。明儿怕也是要歇一天的。您明日去帮我做几件事。”低低地说了。 福顺一一听了,凝神细看了看沈濯,又垂眸下去,姿态更加恭敬:“是,净之小姐。” 沈濯眼睛亮一亮:“这个称呼好。”满面笑容,转身入内。 …… …… 厅堂里,沈信明和沈信昌等人已经离去,与罗氏对坐的是郜氏。 郜氏板着脸。罗氏淡淡相对。 二人中间的案上,扔着一个香囊。 沈濯蹑手蹑脚地过去,跟玲珑一起,蹲在窗下偷听。 “弟妹真是好手段……”郜氏发难。 罗氏轻轻开口:“郜娘子不如继续称呼我侍郎夫人。” 娘子?! 这是在说她无品无级,根本就是个农妇,配不上夫人二字了?! 郜氏胀红了脸:“侍郎夫人!你插手别家私事,究竟想要做什么?” “别家私事?”罗氏微微笑,眼睛眯起来,表情朦胧。 郜氏气道:“难道不是?沈家现在这七房,长、三、四房是一支,二房是一支,五、六是一支。国公府和你们侍郎府,其实不过是我沈氏的旁支。现在是三房四房的事,乃是我们家这一支自己的事情,自有我公公这个长兄管。你一个外人,又搀和个什么劲儿!” 罗氏颔首,广袖拂过膝上尘埃:“若是你们关上门,不牵扯我宝贝女儿,即便闹出人命案子,我也会当个睁眼瞎。” 郜氏脸色一白。 罗氏淡淡地看向她:“我女儿也在那辆车上。你们选那样一个车夫来跟着我女儿。今日是这个香囊,明日呢?是不是就是我女儿的贴身玉佩了?” 郜氏咬了咬唇,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小声儿咕哝辩解:“那个车夫,又不是我安排的……” 罗氏缓缓伸手,拿起桌案上已经彻底冷掉的一碗茶,慢慢端起,迎面泼在了郜氏的脸上! 郜氏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地尖叫,胀红了脸:“你疯了?” 罗氏弯着嘴角,似是在淡淡笑着,可全身都笼在森然的寒意里:“这就叫疯?那不如我来告诉你一句话。这是我丈夫在京城家里,当着阖府上下的面儿说的,你可以转告相关人等: “我女儿就是我的性命,谁敢动她一根汗毛,就请做好准备让我沈信言剥下他一身人皮。” 郜氏的脸色惨白下去。 罗氏垂下眼眸,理了理袖子:“郜娘子的分量,还不足以来跟我谈。明日辰时,请族长来此一叙。” 族长? 哦哦,你不是一样还得靠着族里替你讨这个公道么? 难道还真让你丈夫千里迢迢地来惩治一个车夫? 郜氏重又有了底气,强硬起来。 “侍郎夫人,”郜氏这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满含嘲讽,“在我吴兴县,还没人能这样支使我公公!” 罗氏一看就明白她的倚仗是什么,呵呵轻笑起来:“那是因为国公府的信美阿伯送了万俟盛来当县令。” 看着郜氏瞬间苍白的脸,罗氏不耐烦再跟她磨牙,站了起来,广袖摆开,扶了芳菲的手,转身回房: “郜娘子,好走,不送。” 郜氏足足在屋里又坐了盏茶工夫,才轻声碎语地咬牙骂着街,由人扶着去了。 沈濯抱着膝盖,蹲在窗下,嘟起了嘴。 不是说好的先不翻脸么? 怎么还是谈成了这个样子? 第一一一章 沈琮是谁? 玲珑则在旁边啧啧称奇:“夫人还有这样霸气的时候呢?” 沈濯瞪她:“我娘当然很厉害!你没发现么?从爹爹走后,家里安生多了。” 玲珑嗯嗯着连连点头,一边把沈濯搀扶起来,一边悄声道:“不过,郜娘子可算得上是吴兴沈氏的宗妇了。咱们真闹下去啊?” 沈濯呲牙咧嘴,腿好疼,低声道:“刚才你不是听见了么?现有的六房就分三支,好似还没有小太爷那一支。族长那一支里头,三个房头还分了三派。这么多人,太方便咱们浑水摸鱼了。何况咱们是帮着三房打压四房而已,只要其他几房不吭声,事情就有可为。” 玲珑想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叫了一声:“我记得,拜祠堂的时候,是小太爷留下的四房……” 沈濯慢慢往自己屋子的方向挪,白她一眼:“你傻吧?我刚才让顺叔去打听消息的时候,可没避着你。你没听见么?” 玲珑恍然:“哦!那个事儿是做这个用的啊!” 沈濯皱眉:“可是母亲跟郜娘子翻脸太快,我怕赶不及啊……” 玲珑跟着愁眉,想一想又道:“小姐不是说了么?夫人很厉害的!不如您先回房,说不准一会儿用晡食的时候,夫人就自己告诉您了呢?” 可罗氏直到安排她睡下,也没提起此事一个字。相反的,临走还嘱咐曾婶:“让微微好生睡觉。小人儿家,不能太劳神,会伤心脉的。” 玲珑回来先去悄悄地看了一眼“那封信”,然后才规规矩矩地伺候沈濯躺下。 曾婶看着她打趣:“哟,这样勤快?” 沈濯已经困急眼了,迷迷糊糊地还记着这个茬儿:“春柳婶子呢?警醒着些,玲珑今晚给我捶腿,不许她睡。她若是睡了,你揍她,算我的……”说着说着,细小的鼾声响了起来。 曾婶知道沈濯素日到底有多宠玲珑,抿着嘴轻笑,推她:“去睡吧,小姐快醒时我喊你。” 玲珑嘟着嘴,悻悻:“不成的。曾婶,我自来了老宅,是有点儿没规矩……不让自己难受一回,我怕明儿我真要上天了……”喃喃着,果真跪在脚踏上给沈濯捶腿。 沈濯却又被帐子漏进来的冷风吹醒了一瞬,惺忪着眼喊她:“帐子里头来捶。想冻死我啊榆木脑袋!” 曾婶眼看着玲珑强睁着眼爬进了帐子,又好气又好笑,回头看着手足无措的春柳,一摆手:“睡你的去,别搭理她们俩。二小姐怎么调理她的丫头,咱们管不着!” 都在厚厚的丝绒帐子里头捶腿了,春柳又没有火眼金睛,怎么看着?! 春柳有些忐忑,但也只好听曾婶的话,熄了灯、查了门窗,自往外间榻上睡了——值夜还是要值的。 沈濯今天累坏了。 但因为有玲珑在一边捶腿,沈濯有些睡不着。索性闭上了眼,悄悄地又跟脑海深处的那个灵魂聊起了天: “你还记得吗?沈滢说老族长原本属意三房德敬爷接替族长之位的。可是小太爷却让长房的德勤爷做了族长——这位小太爷的威势很重啊。 “我原先以为他是仗着辈分。可今天听信成叔这一说,好似他还是做了不少好事的,曾经是个明白人。可他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模样了呢? “那天他拼命地跟我娘推荐四房的德孝爷,上京的单子里也是长房、四房均半。他怎么会这样喜欢四房?他好似没有子嗣的?难道他跟四房之间还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不成? “长兴书院长兴书院,哎你说这个书院的名字……哦,小太爷沈恒字奉长,这是取了他一个字。不过,那个兴字,嗯,我记得三房德敬爷的大名唤作沈兴。怎么他不用四房的德孝爷的名字?不过,长琮书院不好听,但是可以用长孝啊……哈哈哈……” 沈濯天马行空地乱想着,心底却忽然一颤。 沈琮! 那个魂忍不住轻轻地念了念这个名字。 沈濯猛地睁开了眼! 沈琮怎么了?你知道他?你怎么会知道他的?! ——毫无动静。 那魂又悄然隐去。 沈濯眼巴巴地盯着头顶的床帐,屏息等着他的再次回应。 没有。 “小姐,您怎么还没睡?快睡吧。”玲珑强睁着兔子一样红的双眼,奇怪地看着她。 沈濯惊觉,哦了一声,看看她,噗嗤一笑:“行了。你也去睡吧。” 玲珑抬头纹都深得成了个川字,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捶着腿,困得口齿都不清了:“不要。说了要捶一宿的……” 沈濯看着直心疼,只得把心里异样的情绪先放在一边,索性坐起来,问她:“知道错了?” 玲珑有些迟钝地点头:“嗯。多嘴多舌的,该说不该说的,不论当着谁都瞎说。搁桐香苑,该赏嘴巴的。” 沈濯伸了手捏着她的鼻子晃:“知道就好!我可告诉你,真闯了祸,我就真活活打死你。你跟月娘可不一样,你是我自己挑上来的。你若出了错儿,我就是自打耳光。为了你小姐我千金贵的面子,你可给我规规矩矩地当个好差!” 玲珑终于被捏清醒了,红了脸,羞得笑:“小姐,我真知道错了。” 沈濯忍不住伸手又揪揪她的耳垂:“那就行了。知错就好。去睡吧。我就你们几个得用的,你再倒下,我使谁去?” 玲珑跪起来,规规矩矩地在床上给她磕了个头,嘻嘻地笑:“好。您帮我记着,等回了京,我要还没改好,您让寿眉姐姐打我。小姐待我这样好,我一定不能辜负了您。” 沈濯笑着令她去了。 玲珑利落地下了床,又给她掖好帐子。 沈濯这才倒了下来,一双杏眼,睁得大大地看着床帐,双手紧紧地抓着被子,贝齿死死地咬住了下唇,脸上惊喜交加,心里惊涛骇浪一般! 这一回,自己跟那魂的交流,是在清醒时进行的!自己没有晕倒,没有深度昏迷!这算不算是此行最大的收获了?! 想到这里,忽又想起沈琮。 从自己一行人到了吴兴,沈琮一直都没有直接在自己和母亲面前露过面。唯有那一次,还阴恻恻地看着自己。 但是他的影子,在所有的事情后头,一直在晃…… 沈濯终于扛不住自己的困劲儿,合眼睡了过去。 心底里那个魂的声音又悠悠地冒了出来:“我这回可是提前提醒了你了……” 第一一二章 我骂你怎么了?! 第二天,沈敦果然按时来了。 带着他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媳。 沈敦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儿子儿媳左右排开,只留了一个最末的位置给罗氏坐。 罗氏今日着了曲裾深衣,一身肃穆,一看这个情形,冷笑一声,站在院子里扬声吩咐:“来人,去请万俟县令和奉长小太爷。” 沈敦闻言,两道花白的眉毛微微一动,和声道:“侄儿媳妇让我来,我来了。侄儿媳妇却不进来说话,却是什么意思。” 罗氏一改平日里的温文和气,一抬手,削葱根一般的食指指向那六位满脸杀气的男女,讥诮:“我怕被你们一家子欺负死。” 沈敦面不改色:“侄儿媳妇说笑了。祠堂拜祭之时,小叔叔就说了,信字辈的同族兄弟们,请你有暇时再见。此次上京修缮祠堂,我次子、幺儿一家都要跟去。所以一起过来见见,如此而已。” 罗氏冷道:“若说是为了修缮祠堂一事,说不得咱们就得好生说道说道了。 “我是得了国公夫人的命令,受了你们的邀请,来吴兴替我婆婆挑人的。 “你们听清楚,我站在此处,代表是我婆婆,侍郎府四品老郡君。而族长大人你带了一众子媳来,大剌剌地占了上座。请问,您置我婆婆于何地? “而且,按照约定,是由我来挑人。您让我挑了么?直接拿了名单来拍在我面前,您发话,就让我照办——您这又置您亲笔书信里的承诺于何处? “倘若族里根本就没有那个心思请我侍郎府帮忙,我们尽可置身事外。又何苦打着我们家的旗号,做这样强买强卖的生意?” 话说得铿锵有力。听得沈敦的三儿三媳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而沈敦根本就无视她的质问,依旧噙着微笑,伸手相请:“侄儿媳妇不如先进来再说罢。” 沈濯脆亮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不能进! “七岁男女不同席。你们家一群成年男子坐在厅堂,又不是我娘的长辈,又不是官府的差人,凭什么逼着我娘进去? “先头想坏我的名声不成,现在还想坏我娘的名声?你们是不是我爹的仇人买通了要害我们家的? “娘!我要回京!吴兴坏人太多了!” 睡饱了的沈濯早早起身,痛快吃了一顿早饭,耳提面命告诉春柳和曾婶今日会有一场恶战,然后威风凛凛地跑了来给罗氏助阵。 ——虽然罗氏早就命人去告诉她在自己房里休息,她又怎么能让母亲一个人面对族长一家子? 何况昨晚那魂已经点给了她:要注意沈琮此人! 她已经不小心失去了承儿,既然得了示警,沈濯自然提起了二十万分的警惕。她暗暗发誓:绝不会让族里的任何人,伤害到自己的母亲! 罗氏却是一惊,看见她走过来,轻声一叹,伸了手把她揽在怀里。挺直腰背看向沈敦,且看他如何回话。 沈敦的脸色显然没有刚才那样从容了,浑身也散发出三分冷意:“二十二,长辈讲话,哪里有你插嘴的规矩?还不快回房去绣花习字。” 沈濯眼睛微眯。 她在老宅里只做两个消遣,一是跟着春柳学吴兴当地的绣法,二就是习字。 呵呵,想威胁我? 我最擅长的就是掀桌摊牌明着来! “族长真是厉害,连我在闺中的所作所为都一清二楚。不知是哪个烂了舌头的,连小姐房里的事情,都要向外散播的?” 沈濯声色俱厉。 “我们来的路上,我身边沈家的老仆人,还欢欢喜喜地跟我说吴兴沈氏家风,说当年的沈妃娘娘如何端庄知礼,如何才气纵横,如何治下有方。如今看来,简直是人心不古!” 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这样当面揭破龌龊心思,沈敦终于忍不住老脸一红,抬手搔了搔眉毛,抿唇不语。 郜氏有些绷不住了,插言道:“二十二不要血口喷人。不过是下人们赞叹侍郎府的小姐守规矩,所以说了一两句。怎么连烂了舌头这样粗俗的话都说出来了?” 沈濯接着她的话尾喝道:“你闭嘴!所有伺候我的沈氏族人都是你安排的! “先来个车夫偷主子小姐的贴身物件,后来个下人把我在闺中的事情泄露出去!这就是你的才干你的能为?! “我沈家有你这种宗妇,早晚一败涂地!你还敢跳出来说我粗俗?!我娘站在这里都没说话,轮得到你个外四路的族伯母来教训我吗?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郜氏被骂得满脸通红,眼泪夺眶而出,掩着口看向沈敦:“公公……” 罗氏冷冷地看着她:“郜娘子,别委屈。我女儿一个字都没说错。 “这是国公府的人都走了,若是没走呢?若是那辆马车上还有国公府的小姐,若是国公府小姐们闺中之事也传到外头去—— “你觉得,是刘夫人饶得了你,还是国公爷饶得了你?我还让你站在这里跟我大放厥词,已经是我给族长大人留面子了。” 这下子,不仅郜氏不敢再哭,连沈敦的脸色都是一变。 侍郎府那位老太爷,族里没有一个人看得起他。而沈侍郎,听说为人极亲和,温润如玉。所以众人对侍郎府,并无畏惧之心,只有攀扯之意。 但国公府可不一样。 沈公爷是当年刀山火海里闯过出来的,手上不知道收割过多少条性命。不仅仅他,他的两个儿子当年随苏侯靖北,虽然没有得什么军功爵位,但也都是杀过人见过血的武人。 除了需要仰仗人家,同时,吴兴沈氏一族,也都很惧怕国公府。 刘二夫人当着那么多人不给沈敦和沈恒面子,二人也只是不作声而已,便是这个缘故。 沈濯冷哼一声:“欺软怕硬而已,当谁是傻子呢?” 沈敦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虽然他们对侍郎府没什么惧怕,但扛不住侍郎府与国公府同在京城,关系自然比自己等人亲近。 若是她们回京后,在国公爷面前多几句嘴…… 沈敦的次子沈信武终于有些坐不住了,站了起来:“爹爹,这的确与礼不合,我跟大哥三弟先去隔壁?” 沈信文阴沉着脸,怒目瞪向沈信武:“坐下!爹爹还没说话,你充什么斯文人?” 知道这是在给郜氏撑腰,沈信武却不买账,八字眉一挑:“大兄,我们三兄弟里头,就我没好生上过学,而是跟着拳棒师父学了武。我的确不是什么斯文人。但我还真就知道,这叔嫂同席,除了中秋除夕团圆饭,还真就没有这规矩!” 罗氏那边还没对付完,自己的儿子们却内讧起来,沈敦连连叹气,一摆手:“别吵了。你们三兄弟且去隔壁饮茶。” 带着三个儿子同来的主意,是郜氏出的。 还说什么大阵势一摆,凭她侍郎还是尚书,一个女人带个孩子,这样势单力孤,肯定都会乖乖地听话听说! 现在看来,这个主意真臭! 沈敦看向郜氏的目光也格外不满起来。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当初就不该贪图她们家那几个臭钱…… 郜氏被这目光和三兄弟吵着“大嫂这办得叫什么破事儿”气得脸白气堵,转向一边掉泪不已。 罗氏见那三兄弟走了,这才携着沈濯施施然走进了厅堂,却再也不屈膝弯背,只是微微欠身作为礼节:“如此,我们谈谈吧。” 第一一三章 谈个毛线! 沈敦深吸一口气,恢复了淡定模样,双手伏在椅子扶手上,漫声问道:“若是车夫捡到沈滢香囊的事情,这个与你们无关,就不必谈了。” 罗氏似笑非笑地看向郜氏:“看来郜娘子没有把我的话转告给族长啊。” 众人的目光看向郜氏。 郜氏索性不言不语,绷着脸看向门外。 罗氏敲敲自己手边的高几:“我女儿一天都在那辆车上。滢姐儿若是回去的路上出了任何差错,她的名声尽毁之外,我女儿的名声也会毁掉。此事,族里若是不给我一个交代,绝难善了。” 沈敦不耐烦地蹙眉:“沈滢并没有出差错。” 沈濯几乎要一口啐到那张老脸上,哼道:“那是因为我请了万俟县令派来的顺叔亲自送了滢姐姐回去。” 罗氏不纠缠这些细节,张口直奔重点:“那车夫现在何处?” 沈敦脸上又是一阵不自在,却看向郜氏:“郜氏?” 郜氏哼了一声:“已经逐回本家。” 罗氏和沈濯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本家?” 郜氏索性转过身来,面对沈敦,挑眉道:“那个车夫乃是四房德孝叔父的亲随。 “公公说要找最可靠的人来别院伺候二位夫人并小姐们,德孝叔父亲自把人指了过来。 “如今他出了纰漏,儿媳自然是把人送给德孝叔父处置。总不能我越俎代庖吧?” 罗氏和沈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看来,自家的判断没有出错。 这就是四房那个莽撞任性、刻毒愚蠢的沈洁做出来的事情。 沈濯心里更是往深处想了一层:那不就是沈琮的车夫? 这个沈琮,怎么把手伸得这样长?连长房的别院,他都能随手塞自己的心腹进来做这样重要的事? 沈敦显然早就知道了这一点,含蓄地看向罗氏:“当年奉长小叔年过三旬尚无子嗣,所以家父欲将我胞弟德孝过继给他。可即将办理过继事宜之时,奉长小叔的妾室有了身孕。此事便作罢了。 “谁知这个幼子长到五六岁上又夭折了。奉长小叔旧事重提。但德孝那时已经将近十三岁,家父母极为不舍。前些年,奉长小叔嫡妻逝去,妾室四散,如今孑然一身,唯独对我这胞弟一生都疼惜入骨……侄儿媳妇,你看……” 沈濯不待罗氏出声,先冷笑一声。 罗氏看了她一眼,嘴角弯了弯,欠身道:“所以刚才我说,请万俟县令和奉长小太爷都来一趟。咱们不妨当着小太爷的面,将此事好生说清楚。该怎么,就怎么,不论族里官家最后给什么结论,我都接受。” 沈敦的脸色难看起来:“我身为族长,还跟你讨不下来这个人情不成?” 罗氏举袖掩口,呵呵地笑出声来:“族长大人,你气糊涂了么?人情?你拿着族里小姐的名节性命,去给一个车夫做人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便是德孝阿叔坐在这里,我都不信他有这个脸面跟我说出这种话来!我又没有想要他的性命和他亲孙女的性命,来让我出掉这口恶气!” 沈敦被她说得整个人都更加阴沉了下去:“侄儿媳妇,你不要咄咄逼人。” 沈濯好奇地看着他:“族长大人,您家没有孙女儿么?我家可有的是车夫。” 一句话,沈敦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不仅他,连旁边坐着的三个儿媳,人人的脸色都变了。 沈濯的手一抬一划,对面坐着的三个妇人都被圈了进来:“不仅我家有车夫,万俟伯伯给我派来的顺叔,就是个极好的车夫。你们的女儿,以后出门坐车,可都要小心些。不然,万俟县令不比德孝爷爷更不能得罪?!” 沈敦铁青着脸,盯着沈濯足足看了有一炷香的工夫,方道:“我去跟德孝把这个车夫要出来。” 罗氏的手又轻轻在案几上叩了叩:“我要活的。” 沈敦忍耐不住,发起了脾气:“侄儿媳妇慎言!我沈家什么时候成了私设公堂、草菅人命之处?那车夫自然……” 他语声忽然一凝。 以德孝的习性,此事太难说了! 沈敦霍地立起,快步走到厅堂门口,扬声喊人:“大郎!快去你德孝叔家里,把那个车夫带回来!” 沈信文一肚子气,脚步重重地从隔壁走出来,负气道:“不就是个车夫?管家跑一趟不行么?” 当着罗氏,沈敦又不能明说,只得冲着他狠狠地使眼色:“让你去你就去!废话那么多!” 话音未落,忽然有人接声:“不必去了,我已经把人弄来了。” 沈濯面上一喜:“是顺叔!”跳起来便迎了出去。 福顺手里扶了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走了进来。几个畏畏缩缩的别院下人,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罗氏有些惊讶地看了沈濯一眼。 她可没有真的打算弄个活着的车夫回来。 她是打算让四房因这一条人命…… 嗯—— 罗氏探究地看了福顺一眼,心下明了。 此事既然已经落在了官府中人眼里,便顶好不出人命案子。否则,万俟盛的考评上,优良可差的,还是会稍稍有些影响的。 别院中沈敦等人已经震惊到无言可对了。 沈濯一看那人脸上青紫的样子,就明白这是被灭口不成,冷笑着转向沈敦:“族长大人,您还不赶紧请人医治,还真打算在顺叔的眼皮子底下,看着此人一命归西,替人顶罪不成?” 沈敦被她钉在哪里,只得命人:“还不快去请大夫?!瘸了还是傻了?” 有小厮撒腿跑了出去。 福顺将那腿都软了的车夫交给沈家的下人扶走,自己且走到沈濯跟前,压低了声音,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一一禀报完全。 沈濯眉头皱了起来,轻声又问了几句。 福顺脸上一愣,神情凝重起来,更加恭敬地抱拳躬身:“是,小人马上去查。” 沈濯点了点头,用了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我这里还是缺人手,你既是去查这个,就告诉万俟伯伯一声,再给我弄两个人来。” 福顺欠身:“那是自然的。” 理也不理其他众人,转身疾步走了。 沈敦勃然变色:“二十二,家丑不可外扬!你非要把官府的人都牵扯进来吗?” 沈濯看白痴一样看着他:“我娘昨天之前都没想牵扯官府,你们给了我们什么像样的交代吗?既然族里不肯给我一个公道,我就给族里看看,到底什么才叫公道!” 第一一四章 如此顺手的杀人害命! 沈敦被她说的冷汗都下来了,有些慌乱地转身去看罗氏:“侄儿媳妇,此事不是不能谈啊。” 罗氏一指上首的座位:“族长先请坐,我们的确有不少事情须得仔细商谈。” 沈敦随手拿了帕子擦额上的汗,然后有些佝偻地走过去坐下,眼看着罗氏将一张纸掏了出来。 “这名单上的人,除了族长家的子孙,就是四房德孝叔家的人。我想请问,这几位族兄弟侄儿之中,哪位督造过祠堂修缮工程?或者研究过营造?土木?朝廷规制?哪怕只是懂廊檐窗柱的花纹图纸?”罗氏的话淡淡说来。 然而一字一句都让沈敦的脸色更加难看。 “国公爷买下的田地就在京郊,毗邻几家公府、侯府的祠堂祭庄。若是我们家把山野笑话闹到国公爷同僚的眼前去,怕到了那时候,别说族长您,就算是奉长小太爷和我们家加起来,都接不住国公爷一怒。” 罗氏把那张纸递给了身边的苗妈妈,苗妈妈则直接还给了沈敦。 “族长大人,您糊弄得了我,也糊弄得了国公爷。可几家的祠堂到时候一比较,只怕是糊弄不了别人家,尤其是御史台。” 罗氏把事情又拔到了一个新高度:“御史台是做什么的就不必我多说了。这些年,三公六侯,没一家子没让人家捏住错儿的。只有陈国公府。如果您替国公爷送了刀把给别人,让人家在国公府和侍郎府的身上捅刀子……” 罗氏悠悠地把话音暂且顿住。 沈敦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看向她。 沈信文等几个人的脸色也青红交加起来,除了恐惧,就是焦急。 罗氏弯唇,还有闲心笑一笑:“我相信国公爷会很乐意把参与此事的所有沈氏族人,都用绳子牵成串儿,交给皇上去挨着个儿砍头。” 沈信武和胞弟的身子都是莫名一抖,目光却转向了沈信文:难怪他不争着抢着去! 沈敦正在深深呼吸平复心情,拼命地安慰自己这是瞎话。 就听外头有人传报:“小太爷到!您老慢点儿走。” 听见他竟然来了,罗氏情不自禁地又去看女儿。 沈濯双手一摊,一脸无辜。 可是她身后的春柳却不见了。 罗氏瞪她一眼。 沈濯嘻嘻地笑起来,索性也不藏着了,站起来奔出去,亲自搀了须发皆白的沈恒:“小太爷,您来啦?” 沈敦忙站起来拱手:“小叔,您怎么亲自来了?” 沈恒哼了一声,在沈濯的搀扶下坐了沈敦的位置,冷声道:“我再不来,你是不是打算翻了沈家的天,都不告诉我啊?” 罗氏立起,盈盈屈膝,给他行礼:“族爷爷,孙媳有礼。” 沈恒看着她一丝不苟的样子就满意,捻须点头:“嗯,坐。” 沈敦忙上前一步,想要解释。 沈濯却已经脆脆地开始告状:“小太爷,德孝爷爷家的车夫太不像话了……” 噼里啪啦说完,皱着眉问沈恒:“咱们家的事儿不是听族长说都是您说了算么?怎么能让德孝爷爷家留着这样无法无天的混账啊?若是挑唆着德孝爷爷犯下大错,这算谁的?!” 竟是在指沈敦将此事推锅给了沈恒。 罗氏忙喝道:“少胡说!长辈们议事,族爷爷还没开口,你先派上一篇不是。给我站过来!今儿晚饭不许吃了。” 沈濯撅着嘴,磨磨蹭蹭地回到她身后站住。 罗氏又细声细气地解释:“族爷爷什么岁数了?怎么可能事必躬亲?虽说族长大人说,德孝阿叔是因为族爷爷的纵容才这样行事没有分寸的,但毕竟是一面之词。 “你看看吴兴沈氏如今的局面,哪一样不得族爷爷操持?他老人家是管大事的,一个小小的车夫,也能放在他老人家眼里?你这才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沈敦等人简直目瞪口呆! 刚才那个盛气凌人、骂街损人都不吐脏字的女人,是眼前的罗氏吗? 可沈恒听着这些话,心里十分舒坦,颔首道:“正是。我这些年呕心沥血,全都在外头的大事上了。家务琐碎,的确很少过问。怎么?德孝家的那个车夫这样胆大妄为么?人在哪里?如何还不照着家法族规,活活打死?!” 老爷子的眼里冒出一股戾气。 沈濯忙又插嘴:“万俟伯伯借给我的人已经把那个车夫抓回来了!快,带来让小太爷亲自审问!想必一瞧见小太爷,他便有个天大的胆子,也会吓得老老实实的!” 家下人等便去看沈敦。 沈恒脸一沉:“怎么?我还审不得一个区区下人了?” 沈敦忙赔笑道:“绝无此意。”令人赶紧去将车夫押来。 那车夫早先被带下去,换了干净衣服,又喝了姜汤,终于缓过气来。 便有人悄悄告诉他:“小太爷来了,一会儿肯定得问你。想好了怎么说。小太爷护着那一位,可未必护着你……” 车夫眼都直了,手脚不停地抖。 似乎只过了一瞬,便有人来叫他:“快走!小太爷要见你!” 连拖带扯,弄进了厅堂。 沈恒坐在上头一看,果然是平常见熟了的沈琮的车夫,脸一沉:“说!怎么回事?” 车夫把心一横牙一咬,不想背锅,就实话实说! 噗通跪倒,高声喊了起来:“是洁小姐的吩咐!洁小姐让我趁着出门的时候,把滢小姐和濯小姐的贴身之物偷上几件,回头扔到县里那几个浪荡子的家中……” 罗氏脸上顿时浮上一层黑气,手里的茶盏当啷一声掼在了地上。 沈濯则应景地哭泣着偎进了她的怀里:“娘,我不过就是说一句‘洁姐姐称呼起来累人’,问了她一句族里行几……娘,我没惹她啊,她为什么要往死里害我?” 沈恒的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抖着唇,喝道:“你胡说!我洁儿自幼天真良善,岂能做出这等事来?” 车夫仗着胆子抬起头来:“若不是洁小姐的吩咐,那小的前夜回去,德孝爷为什么要杀小的灭口?不打不骂不问,却灌醉了小的,用手巾把小的捂晕过去,再把小的扔进了河里!” 哦,这样一来,岂不就很容易造一个酒醉失足掉入河中溺死的意外么? 沈濯从指缝里看着车夫,又转向气得浑身乱颤的沈恒,复又倚在罗氏怀里哭喊起来:“娘!我差点儿被一个初次见面的族姐莫名其妙地害死!娘!他们怎么连杀人害命都做得这样顺手?娘!你要帮我报仇!” 第一一五章 这是要算计小太爷么? 罗氏不吭声,眼带愤慨,却只是恳求地看向了沈恒。 这个时刻,有沈恒在,照长幼规矩,罗氏不说话,才是对沈恒最大的尊重。 而沈恒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瞳孔微缩,脸色沉沉,命人:“将这个车夫押起来。” 下人们这次连看都没看沈敦一眼,忙将那车夫又扶了起来,带走。 车夫不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还在嚷嚷:“太爷,小的说得都是实话!德孝爷惹不起侍郎夫人,又不想交出洁小姐,自然要拿小的顶缸! “可小的跟了他十来年了,他什么阴私事小的不知道?他怕小的威胁他,所以才索性要灭小的口! “太爷,您还想问什么?小的知无不言!太爷,太爷!余水里淹死的人可多了去了……太爷!太爷,小的只是胁从……” 听到这里,不仅沈恒脸色一沉,便是沈敦,都目露杀机。 罗氏抱着沈濯的手臂微微一僵。 沈濯忽然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耳边用了极低的声音,道:“顺叔查到,太爷当年夭折的幼子,也是掉入余水……” 罗氏的胳膊一抖。 沈恒冷冷地目送那车夫走远,哼了一声,却绝口不再提起此事,而是对着罗氏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听见你说,京里修祠堂,规矩多得很,是也不是?” 罗氏和沈濯都是一愣,没有想到沈恒竟公然将沈德孝一家的事情就这样压下去。 罗氏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此顺着沈恒转开话题,不合常理,她亦不甘心。 沈濯却看见了沈恒眼中闪过的怀疑和寒意,轻轻地一扯罗氏,自己先嘤嘤地哭起来:“小太爷,您不管我和滢姐姐了么?” 沈濯没有大闹,出乎众人意料。 沈恒顿觉欣慰,吐了口气,温声道:“濯姐儿是个好孩子,你滢姐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也是个好孩子。此事,小太爷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但目下,族中大事排在前头。小太爷先跟你娘商量正事,你回房去洗洗脸,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出来见小太爷如何?” 沈濯就着他的话,慌忙抬手捂脸:“我是不是都哭成丑娃娃了?” 罗氏嗔着推她:“回去照照就知道了。” 沈濯一跺脚:“这可不行!”拉着曾婶,飞跑回了房。 罗氏看着她的背影,暗叹女儿聪明,便和声对沈恒道:“正如族爷爷所说,京城居,大不易。 “拙夫乃是朝廷的礼部侍郎。若是修缮自家祠堂时,竟在规制等事上出了差错,只怕两府都要罪加一等。所以孙媳才格外小心,甚至不惜忤逆族中各位长辈。还请族爷爷明鉴。” 沈恒沉吟片刻,点头道:“此事是我想得容易了。看来,还是要再谨慎些才好。” 因抬手向沈敦道:“你把名单给我,我今日再斟酌一下,换几个人。明天想好了,咱们俩一起,跟罗夫人再议。” 沈敦呆愣之余,只得从袖口里又把那张纸掏出来,双手呈给他。 罗氏却忙站了起来:“孙媳不敢当族爷爷这一声夫人。” 沈恒见她谦恭,更加满意,捻须微笑道:“你有孝心是好的,但情分大不过礼法。 “我们本就只是族亲,甚至出了五服。你原本就没有那个义务跟我家的人行礼。拜祠堂之后,你十分谦退隐忍,但这个姿态,委实不该是你朝廷四品诰命的姿态。 “我们全吴兴算上,甚至国公府的二夫人刘氏回来了,也是你的品级最高。不让你坐我们家首座,已是我们不懂事了。如何还能让你陪这个不是?” 沈恒说着,竟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要向她行礼。 罗氏被沈恒的一番话说得眼圈儿都红了,正拿帕子摁眼角;见他如此,吓得扑过去扶住老爷子:“族爷爷,您这是要折死我吗?大郎知道了,不得打断我的腿?”急不择言一般,脱口把沈信言搬了出来。 沈恒捻须,呵呵地笑,一副胸怀大畅的样子。 沈敦在旁边看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这个罗氏,怎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呢?小叔也是,一向都帮着德孝,站在自己这边,这回怎么竟然帮着外人打我的脸? 沈信文瞧见父亲的神情,眼珠儿一转,便上前一步,赔笑道:“如今也近午时了,小爷爷莫走了。就在这里用午饭吧。恰好我跟两个弟弟都在,很久没好生陪您用一餐了。择日不如撞日?” 沈敦眼睛一亮:“正是,小叔,就在这里用饭吧?” 神出鬼没的沈濯顶着干干净净的小脸儿冲了进来,笑嘻嘻地拉住了沈恒的手:“小太爷,我洗了脸,您瞧瞧。” 沈恒仔细观看,见沈濯的面上既无胭脂又无翠黛,极为满意,连连颔首:“前唐末期,有一首《贫女》,里头有一句诗写得极好,可为天下女子楷模——” 沈濯啊啊地叫着跳起来,兴奋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先生教过: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沈恒笑得一张老脸成了一朵花:“正是!我们濯姐儿如今便是如此,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正是最好的年华,那些东西,不要往脸上乱抹!” 他是最讨厌看见小女孩儿化妆的,偏沈洁什么话都听他的,唯有此事,怎么说都不肯改。 可沈濯,却几乎是立即马上便认同了他的话。 罗氏在旁边纳闷。 先头的女夫子肯定不会教这种诗词。而孟夫人……孟夫人果然教了这句诗,想必沈溪早就拿来去韦老夫人跟前争宠了。 此句乃是劝女子休争妆容奇巧,习练本分技能的话,若是京城沈家有一个人提一次,想必会立刻被奉若圭臬。 可她真的一无所知。 ——微微这是想做什么?怎么忽然下这样大的力气讨好起这位奉长小爷爷起来了? 难道,女儿有了什么计划? 就在这个时候,沈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沈敦等人没注意,只顾着催沈恒:“小叔留下用饭吧。” 罗氏虽然不解,却极其默契地配合女儿,放软了声气,也叉手道:“族爷爷,孙媳有一句话,还请族爷爷一听。” 第一一六章 吃完饭再走吧 沈恒顺势便携了沈濯的手,转头看向罗氏。 罗氏温柔垂眸:“孙媳嫁入沈家已有一十四载,今次尚是初次省亲。吴兴路远,与京城相隔不啻千里之遥。下次再回来,难测时日。 “孙媳拙笨,并无其他可孝敬小爷爷的,想借族长这一桌宴席,伺候族爷爷一顿午饭。权当是替我夫君尽孝。不知族爷爷能否赏孙媳这个面子?” 沈濯不等沈恒答话,就仰起脸来看着他笑:“太爷爷,你留下吃饭,我给你做道菜好不好?” 沈恒还没来得及对罗氏的话感动,就被沈濯惊讶到了:“你会做饭?” 沈濯嘻嘻地笑:“我给我祖母做过梅花糕绿豆饼哦!” 曾婶也上前凑趣,笑道:“回太爷的话。我们小姐在京里喜欢下厨的,我们家老夫人、夫人都尝过她的手艺。” 沈恒笑得见牙不见眼,胡子一翘一翘,对罗氏叹道:“我儿不过五岁便夭折,我这辈子还没享过儿媳福呢。好好好,就照你的话,我权当是让你丈夫孝敬一回。” 却又拽了沈濯不松手:“只是厨房烟熏火燎、热油热汤的,我们濯姐儿就不必去了。烫着了可怎么得了?” 沈濯却滑不留手地躲了开去,笑道:“太爷爷,我若不去,就该让我娘去了。这我可舍不得!”说着便跑了。 沈恒看着罗氏,目露羡慕:“你养了个好女儿。” 罗氏眼圈儿也有些红,拿了帕子摁眼角:“她前头又是受伤生病,又是看着弟弟死;小小的人儿,不过半年,不知道懂事了多少。不然,我只剩了这一个,哪里舍得她再受半点儿委屈。”说着,泪珠儿就滚了下来。 忙又擦了,勉强笑着看沈恒:“族爷爷不要笑话孙媳,实在是,这丧子之痛……” 罗氏忽然想到这件事上,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拿了帕子掩了面,低声啜泣。 沈恒却被她说得,前尘往事都翻了上来,一阵眼神恍惚。 沈敦眼看着不好,眉心皱了皱,便往前迈了一步,轻咳一声:“小叔,死者已矣。况已过去几十年了,您解着些……” 沈恒有些不耐烦地一摆手:“你不懂!” 丧子之痛这四个字,实实在在地捶在了沈恒的心尖上。 自己小小的儿子,刚刚开始叽叽喳喳地跟大人撒娇,就那样失足落了余水河…… 想起孩子那一脸的青紫,沈恒一向精明的老眼浑浊起来,老泪掉落。 沈敦皱紧了眉头,眼中闪过利光,低声喝道:“罗氏!小叔偌大年纪,你勾着他老人家说这个伤心事做什么?” 罗氏别着脸伤心。苗妈妈正抹着眼泪低声劝慰,听沈敦这一声,哭着便顶了回去:“族长大人,有您这么说话的么?什么叫我们夫人勾着老太爷想伤心事?我们小少爷才过去没半年,我们夫人还不能想儿子了?” 沈恒忙自己抬手擦泪,对沈敦皱眉道:“我都说了你不懂。我们爷孙说话,你就非要搀和不可么?你就不能安生坐着?” 罗氏强忍住悲伤,起身拭泪道:“想必是族长大人想要跟族爷爷说话,我这伤心就显得不合时宜了。孙媳去换件衣裳,族爷爷宽坐。待饭食好了,孙媳过来伺候您用午食。” 这样善解人意,却又这样委屈求全。 沈恒先安抚似的看了罗氏一眼,又不由得瞪沈敦道:“老大,你越来越骄横了。怎么,连我跟谁说话你都要管一管了不成?” 沈敦诺诺。 沈信文见不得父亲被这样训斥,便冲着妻子使眼色。 反正已经跟罗氏撕破了脸,郜氏这个时候索性也不憋着了,冷笑一声,上前道:“小爷爷,我们一样都是族孙媳,都不是您的亲孙子媳妇。论起来,我还更近一些。不如,今儿这顿饭,我来伺候您吧?别累着了咱们的侍郎夫人!” 话说到最后,忍不住便阴阳怪气起来。 沈恒倏地沉下了脸,却不理她,直直地对上了沈敦:“你管得了么?你管不了让你媳妇来管!这种话也好意思说出口!这是要伺候我吃饭吗?这不是在打我这张老脸?!” 沈敦简直要抓狂了,先赔了笑容给沈恒,请他莫生气,转回头去狠狠地对沈信文喝道:“带着你这个不懂事的婆娘,给我滚!” 话音未落,外头人来报:“午食好了,濯小姐让准备了三份。太爷示下,摆在哪里的好?” 三份? 沈恒和沈敦都愣了一愣。 罗氏会意,低头道:“族长阿伯自有三个儿媳伺候,何况孙媳亦不该与外男同桌。所以,孙媳与濯姐儿伺候族爷爷一桌。那两份,想必濯姐儿照着京里的惯例,是给族长阿伯一家男女分席预备的——就当濯姐儿小孩子多事了罢!” 沈敦被她说得面红耳赤,一腔怒气忍了又忍,方沉声道:“哪有叔嫂同席的道理?我们家自然也是要分桌的。” 沈恒懒得搭理他,只命人:“我去净手。” 沈敦看着老爷子孤介的背影,满脸的愤怨。 罗氏也悄悄地退了出去,净手擦脸。 一时沈恒、罗氏和收拾好了的沈濯都回来时,沈敦已经命人摆开了三张桌子,都用屏风隔开,各自用饭。 罗氏便站在一边给沈恒布让。 沈濯笑道:“我跟厨娘学着,做了您最爱喝的莼菜羹。我往里头滴了一滴胡麻油,特别香,您试试!”” 罗氏便盛了奉给他。 沈恒忙尝了尝,果然不是寻常他在吴兴喝到的味道,那一滴油的香气,令他已经因老去而退化了的味觉,有了新的体验。 沈恒又惊又喜,不住口地称赞,喝了两碗还想喝。 罗氏委婉地劝阻:“族爷爷这个年纪,吃东西只要适量,什么都可以用一点,都不忌讳的。别院这边的厨娘手艺很好,族爷爷也试试这道木耳山药?” 沈恒也知道一样东西吃多了,自己的老肠胃受不了,只是有些忍不住嘴馋。但听罗氏一说,自己便乐呵呵地点头:“好,听你的。” 又叹口气,对沈濯自嘲道:“你小太爷我,从老妻去世,心也懒了。家里的伺候的人,一日一日的,都遣散了。如今平常吃饭,都是一个人喽……” 沈濯笑得没心没肺:“我家里人多。尤其是我爹爹回来时,三个房头儿的人凑在一起吃饭,可热闹啦! “太爷爷,您这里又没什么大事情,等我们回京的时候,您也一起去吧? “我祖父和国公爷都回不来,可想老家了。您去了,跟他们一处逛逛,哪怕喝喝京城的饮子呢,跟老宅也是不一样的!” 沈敦等人在屏风那边用饭,耳朵却支棱着听这边的动静。 沈濯这话一丁点儿都没藏着声音,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却都纷纷面上大喜! 若是沈恒去了京城,光这辈分,就能把国公府和侍郎府压得死死的! 那自己等人入京去,还怕得谁来?! 沈信武已经哈哈笑着跳起来:“小二十二说得再对没有了!小爷爷,您也跟我们一起进京吧?!” 罗氏却淡淡地看了沈濯一眼:“用心吃饭。少说话。” 沈濯吐吐舌头,嘻嘻笑着,低下头自己扒饭。 沈信武那边也被沈敦一眼瞪得讪讪地坐了下来。 等一餐饭吃完,心满意足的沈恒摇头晃脑,却什么都没再多说,也不再跟沈敦等人闲坐闲聊,只道了一句:“我吃得很好,得回去歇一歇。” 然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沈濯:“等着小太爷再来吃你的拿手好菜啊!”扬长而去。 看着他竟然就这样走了,沈敦一家目瞪口呆。 郜氏转过头去看着沈濯,却见她冲着自己挑衅一般扬起了尖尖的小下巴,心里冷哼,转开了目光。 看来,她们也发现了。 在吴兴,谁争取到了沈恒,谁便争取到了话语权。 郜氏看着沈敦斥退了众人,负手悻悻而去,心里浮上一丝轻蔑。 胜骄败馁,就凭这个自私凉薄的老东西,还想利用着自己,替他的次子幺儿争好处?做他的春秋大梦! 这件事里,但凡有一丝好处,也是她的儿子们的! 郜氏跟在沈信文的身后往外走。 她要回家,跟两个儿子好好商量一下,看看让谁去推一把四房,更为妥当! 眼看着他们纷纷散去,罗氏累得瘫软下来。 沈濯忙又盛了汤,给她先喝了暖胃。然后逼着她用了几口主食,叮嘱芳菲:“让我娘好生歇个晌午觉。” 自己也回了房,倒下,黑甜一觉。 直到未时正,玲珑跑来推她:“小姐,顺叔回来了。” 沈濯一激灵醒来,翻身坐起:“怎么样?有消息了么?” 玲珑嘻嘻地笑:“没有。他带了两个人来给您使,然后去找那个车夫聊了半天,又走了。” 沈濯刚想往下倒,玲珑一把拽住她:“夫人让您醒了过去呢。” 要被审、被骂、被修理了! 一声惨叫,沈濯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曾婶和春柳都在外间捂着嘴笑。 …… …… 京城,国公府,沈公爷的书房里。 桌子上摊着两封信。 一封是雍伯寄回来的,一封是万俟盛寄回来的。 上头不约而同地都写了一行字:二夫人议论涔小姐婚事波折,并无顾忌…… 陈国公沈凤一张英武风霜的脸如今眉头紧锁,郁郁地拈须不语。 他的两个儿子,长子沈信美,一身得体的儒衫,外头穿着京城权贵们最常见的毛里绸面的半袖对襟长袍,坐在椅子上,低头沉默拄膝;次子沈信芳则站在兄长旁边,一张威风凛凛的国字脸上满满都是心虚,一只手捏着马鞭子,一只手拽着自己的黑色皮甲,手足无措。 第一一七章 京城这边(燕七月票加更) 半晌,沈信芳有些不安地问:“阿兄,要不,我申请出外一段时间吧?” 陈国公一挑眉:“出外?” 沈信芳挠了挠头:“她本来就是个村妇。指望她有长进,还不如指望我能把她管得出不了门。我本来就想去北边看着点儿榷场,有了这个由头,跟陛下提的时候,也算理由充足。 “回头,我把永哥儿和沅姐儿都留下,请大嫂和母亲废废心。总比放她在京里裹乱的强。您说呢?” 沈信美周身的寒气这才散了一些,叹口气,坐直了身子,抬头看他:“只是委屈你了。” 沈信芳连忙摆手:“这怎么能算委屈?我巴不得出京呢!” 陈国公思忖半晌,轻轻颔首:“倒也是个法子。我跟信言说一声,看看他什么时候回来。到时候我求圣上,他出面作证,就再好不过了。” 沈信芳长长地松了口气,脸上露了笑容出来,对着沈信美长揖到地:“阿兄,她不懂,也虚荣,未必有坏心。我跟您赔罪,求您宽宥她这一回。” 沈信美坦然受了他这一拜,点头:“好。我原谅她这一回。但是,十年之内,不许你们夫妻回京。” 沈信芳惊喜地几乎要跳起来:“行!行行行!我太同意了!” 陈国公想了想,又嘱咐幼子:“你有机会,还是要慢慢教她。不知道对错的时候,宁可不说话。不确定利弊的时候,宁可不动作。” 沈信芳连连点头。 沈信美的目光转向了万俟盛的那一封信上:“只是老宅那边……” 陈国公冷笑一声:“快烂到根子上了!” 沈信芳跟着陈国公冷哼:“死不要脸的!还死活不同意分宗!已经借着我们家的名义在吴兴乃至湖州横着走了,还想怎么着?横行完了乡里,还想来横行京师不成?!” 陈国公一拍桌案,啪地一声闷响,颏下的胡须根根几乎要立起来:“老夫借他们个胆子!” 沈信美轻叹,劝道:“父亲,信言上回来咱们家时,所说极是。再分宗,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老宅必须要肃清了,咱们在京城才没有后顾之忧。那些人,” 沈信美顿了一顿,声音低沉下去,“已经开始针对咱们家了。否则,涔姐儿嫁给一个小小的京兆府少尹之子,怎么会都有人伸手呢?” 陈国公有些头疼,坐了下去:“难道还要让我或者你,亲自回去一趟不成?” 沈信美摇头:“那倒不用。我想,只要给万俟盛和雍伯各回一封信,沈信言家的那个罗氏,和他那精怪的宝贝女儿,想必就能把族里的事情,折腾出花儿来!” 沈信芳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濯姐儿?” 陈国公的目光移向书案上一摞书册,封皮上,剑气纵横一般两个大字:兵典。 须发苍苍的老公爷轻轻地笑了起来:“嗯,濯姐儿!她能行!” …… …… 沈家。 罗氏和沈濯不在家,沈老太爷和沈信诲十分想要趁机把沈簪接回来。 韦老夫人就撂了一句话给他们:“我还没死呢。” 冯氏和米氏都安安静静的。 至于沈溪…… 沈濯一走,她好像就丧失了人生目标,不仅不好好跟着孟夫人上课,就连去那个“表姐夫”贾家去玩都打不起精神。 所以孟夫人的日子也越过越无聊,只好每天逗着长勤玩儿。 “长勤,蔡记有什么新鲜东西么?” 长勤撅起了嘴:“标老板现在看见我就烦,问我为啥去得那么勤?我一去问新鲜花样儿,他就瞪我。说卖了几十年了,也没人跟他要新花样儿,问我怎么就这么多事儿。” 孟夫人终于觉得有些趣儿了,伏在大迎枕上笑着看她:“你怎么说?” 长勤小下巴抬得高高的:“我说,我们家二小姐一个下午想出来的炒货花样儿,比你几十年的都多,你还有那么大脸吆喝我?几时我们夫人一高兴,拿了小姐的方子,自己也开家炒货店,看你这生意还怎么往下做!” 孟夫人笑得软倒在榻上:“对对对!我们去挤垮他!” 不行,这句话,回头一定要传回宫里去!怕是寿春殿从上到下,都要笑死了! …… …… 寿春宫里,却暂时没人说笑话儿。 因为太后娘娘病倒了。 皇上急匆匆赶来看望。 掌宫的林嬷嬷可算见着了能诉苦的人,拉着皇上的袖子唠叨:“陛下,您最孝顺了,您得赶紧给太后换太医!您瞧瞧专门给太后娘娘看病的崔太医,他到底还有六没六啊? “前儿个我说天寒,给太后弄顿羊肉锅子吃。他说不行。昨儿个我说太后许久不见荤腥了,炖上一钵牛肉。他又说不行。今儿早上我说罢了,皇上不是刚送了鹿肉来么?弄点子鹿肉羹来吃吃罢。他还说不行! “他到底想干嘛?!啊?太后也会嘴馋好吗?十天半月的不见肉,你让他试试!” 邵皇后扶额,叹口气,苦笑:“林嬷嬷,太后体弱,那些大热之物轻易吃不得。不然会克化不动的!” 这怎么能怪到太医头上呢? 林嬷嬷松开了皇上,又拉着皇后掉眼泪:“娘娘啊!您算是不知道啊!太后她老人家一辈子爱吃那些瓜果蔬菜的,她身体就是不结实。天寒地冻的,她再没点子肉顶着那把火,她心气儿当然就弱了! “老奴伺候太后娘娘一辈子,还不知道她?冬天的时候,千哄万哄,但凡她能坚持隔天吃点儿肉,她就不生病!如今她老了,是,不能大鱼大肉地见大荤了,可那也得吃点子能补气血的东西啊! “您送了燕窝、人参,这吃一回,比那些肉,可上火上大了!前儿一盅参汤,老奴眼看着她嘴上起泡!这是虚不受补! “老奴看着太后病,比自己病还害怕!娘娘啊,老奴快怕死了啊……呜呜呜……” 林嬷嬷伺候太后娘娘快四十年,皇后也只能让她拉着自己的袖子哭,连甩开都不敢。叹口气,看向皇上。 皇上示意她继续敷衍林嬷嬷,转身溜进了寿春宫内殿。 内殿里,太后娘娘散了花白的头发,脸上不施粉黛,甚至还用了姜黄水在两颊拍了些病容出来;偏偏声音洪亮,双眼有神,穿着漂亮的宝蓝遍地金绣艳粉色大牡丹花的软缎厚裙裳,躺在床榻上哼唧:“我这心口疼,我头疼,哎哟,我肚子也疼……我的腿啊……疼死我了……” 皇上一看,愣住,白皙英俊的脸上顿时哭笑不得。 老太后又双叒叕装病了! 这次又双叒叕是为了什么?! 皇上心里叹气,还得装成很着急的样子,几步奔过去:“娘,你怎么了?太医怎么说?” 崔太医乃是太医署的右署令,六十岁开外,整个太医署,除了左署令梅太医,就属他的医术高明了。 这会儿只管站在床尾发呆,也不回皇上的话,也不管太后哼哼。反正,他是来当幌子的,有的是人回话。 果然,太后娘娘身边的耿姑姑开口了:“回陛下的话,太后娘娘这是郁气,凝结在心头不散,所以闹得全身都疼。” 崔太医望天。 掰吧,反正你们也习惯了,我也习惯了,皇上皇后也习惯了。 皇上苦笑,且去看旁边恭敬侍立的一个妙龄少女:“临波,你来说说,你皇祖母这是怎么了?” 太后的目光也转了过去,咳咳两声。 少女弯了笑眼,抿了樱唇,尖尖挺翘的小鼻子一皱,眉梢轻扬,声音温柔:“父皇不知道吗?分明是父皇把皇祖母气成了这样!” 说着,冲着皇上挤了挤眼,浓密的睫毛一抖,格外娇美。 皇上看着越长越像生母的临波公主,心头欢喜,便格外给女儿面子:“哦?朕竟不知。你快说,朕是什么事情做错了,惹得母后生气了?” 临波笑嘻嘻地,过来扶了他坐在太后身边,悄悄地晃一晃他的肩,大声道:“还不是您说话不算话?去年下半年就说,要给皇兄们定亲!皇祖母啊,早就等着抱曾孙了!结果,这二月都过了大半了,您还没动静!您说,您到底想把皇祖母,气成什么样儿?!” 说着,伏在皇上的肩膀上,咯咯地低笑了起来。 皇上恍然大悟,摇头叹息:“唉!此事,急不得!” 太后本来转过脸去哎呦,一听这话,腾地转过身来,瞪着皇帝发飙:“怎么急不得?!我两个孙孙都十七了,不对,翻过年来,已经十八了!人家的孩子,十八岁早都当爹了;我的宝贝乖孙,却连媳妇的影子还没有!你说,凭什么我就不能着急啦?啊?!” 邵皇后好容易摆脱了林嬷嬷,正好走进内殿,先屈膝给太后行礼,顺便就替皇上分辩:“母后,赐婚就意味着出宫开府,陛下就得给孩子们定名分,立东宫。储位是国本,关乎千秋大业。这真不是着急便能办的事儿……” 临波公主又忙迎着她行礼,皇后看都不看她,随意地挥挥手,笑着向太后床榻走过去。 太后哼了一声,赌着气转头:“孩子们名分不早就定下了?老大是嫡长子,直接立了太子就完了!你磨磨唧唧地拖着,有什么意思?” 说着又转头去瞪皇上,“你别以为把你媳妇推过来让我出气我就能放过你!快着,你给我个日子!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娶孙子媳妇?!” 第一一八章 一物降一物 皇上几乎是用逃的从太后宫中快步走了出来,手里还拽着临波公主。 临波有些不安,回头看向寿春宫:“父皇,咱们把母后一个人丢在那里,怕不好吧?” 皇上挑挑眉,呼了口气出来,笑着摇头:“无妨。她们婆媳对阵二十多年,她经验丰富。” 说完,宠溺地看着心爱的女儿,连声追问:“前儿我让人给你送了珍珠粉,你用没用?你鱼母妃自己有,你别老给她。你如今大了,这些东西,你自己得有。就算是不爱用,也要有几样摆在桌子上。亲戚们家的小姑娘来的时候,看见你也有,就不会说你的闲话了。” 临波垂下眼帘:“我是父皇的女儿,谁敢说我的闲话呢?父皇不要听那些内侍宫女们嚼舌头。” 皇上语声一滞,看着女儿懂事的样子,心疼得伸臂抱她:“傻孩子……” 临波依偎在父亲怀里,有些贪恋地深深吸气。 皇上听见这一声,眼圈儿都要红了,忙自己转移话题:“哦对了。你皇祖母今日怎么想起这件事来了?” 临波恋恋不舍地离开皇上的怀抱,还下意识地牵着他的袖子,笑得甜美:“耿姑姑悄悄告诉我说,昨儿个宫外有人送信儿进来,说是给皇祖母讲笑话儿。结果,说得全是人家为了娶儿媳妇怎么绞尽脑汁的事。皇祖母一下子就想起两位皇兄了,当时就发脾气要叫您过来。”说着又掩着口笑。 皇上又好气又好笑,喝道:“必定是有人出主意,说若是那样唤朕前来,朕必定会以政事繁忙为由推脱,所以太后就想到了这个点子,是也不是?” 临波笑着温柔劝他:“皇祖母也有好几天没见您了,也是想您的意思。哪怕是唠叨,您就让她唠叨几句吧!” 这是劝皇上不要追究是谁出“装病”的主意了。 皇上点点头,忽然又笑着看临波:“你比你两位皇兄,并小不了几个月,朕也该给你找婆家了哟!” 临波脸上顿时一红:“父皇!” 忙打岔道:“嗯,我两三天没见着老三了,他人呢?” 皇上失笑,上下打量她:“除了袭芳,你看老三跟眼珠子一样,他不见了,朕没找你要人,你反而问朕?” 临波的脸上更红,憋了好半天,才道:“可我这回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问了他宫里,风色留下看家,说跟着的是云声。云声那小子,最贪玩了。谁知道引着老三又逛去哪里了!” 说着,疑惑地看着皇上。 皇上笑了笑,目光转开:“朕让他出去一趟。” 顿了顿,轻轻叹息,低声道:“你娘的忌日快到了,朕让他去一趟洛阳。” 临波怔住了。 皇上长长地呼了口气,负手而立,目光转向东南:“你娘当年,最想去洛阳看牡丹。朕那时答应她,生了你弟弟就带她去。结果她一病,就没能起身……” 临波娇美的脸上露出一丝戚容,慢慢地低下了头:“这个时候,牡丹还没开呢……” 皇上回头看着她,勉强扯一扯嘴角:“朕给老三的差事,是去洛阳伽蓝寺为太后祈福,顺便看看运河事宜。前几天,都水监新调来了一个监丞,对运河事务极为熟悉,出了不少好主意。朕跟绿春念叨的时候,被老三听见了。他说想去看看运河,朕就允了……” 临波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却依旧螓首低垂。 皇上移了目光看她。 乌黑的长发挽了双鬟,上头只簪了两个水滴珍珠的小珠花儿。淡藕色的织锦缎深衣,外头披着白狐狸里子银白色织锦缎面的大氅。 看着华丽,他却还记得,这是去年太后赏给她的。 这孩子…… 安福今年无论如何也该嫁了。等安福嫁出去,宫里应该就没有人再天天找她的别扭了吧? 再留她一年吧。 让她也真正享享一朝公主的福。 皇上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临波,你是我的女儿,谁都不能怠慢你。你想怎样就怎样。安福被宠坏了,你不要学她。但你和袭芳是一样的,袭芳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你有父皇呢。” 临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歪头看向皇上,俏皮可爱:“袭芳去御膳房偷点心,被鱼母妃亲手揍了一顿。我也要去偷吗?” 皇上捋着胡子,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邵皇后站在寿春宫门口,远远看着。嘴角含笑,目闪寒光。 跟在她身后佝偻着身子的内侍总管撇了撇嘴,低声道:“老这么狐媚惑上!让咱们大公主瞧见,又该伤心了!” 邵皇后的眼神飘忽起来,喃喃道:“我的安福,今年可就要嫁了……” …… …… 回到自己宫中的临波公主肃了脸色,立即命人:“传风色。” 风色一身冷气、刻板着千年冰山脸进了鹤羽殿。 临波公主不跟他废话,迎面就是一记暴击:“说吧,打着看运河的名义,去了哪里?在洛阳假扮的是谁?跟父皇报备没有?随同一起的官员还有谁,是哪一派的?” 风色傻了眼。 公主都知道了?! 冷峻的面容顷刻间变得傻乎乎的:“呃,是,去找那个谁……” 临波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容满面:“这回是亲自去找了?!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会给他找来的!他怎么就不相信我?” 风色吓得噗通就跪在了地上,双手伏地便叩首下去:“是因为那边传来了消息,找到了先生的居所!如今才过完年没几天,先生必定在家。殿下说,请先生如果不诚心,那能请来的必不是真先生。所以才亲自去了。跟皇上没说……” 竟是竹筒倒豆子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临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哼道:“没用的东西!劝也劝不住,也不知道早些告诉我拦着他。我必禀了父皇,说弟弟这次胡闹,全是你们撺掇纵容的!” 风色苦了脸:“殿下那个脾气,公主您是知道的……我们哪儿拦得住啊……” 临波瞪了眼睛吼他:“怎么就拦不住?!说一句沈家那个小丫头正在吴兴,他去了一准儿会碰见,你看他还去不去!” 风色张大了嘴:“啊?” 沈二小姐去了吴兴?他怎么不知道? 不是不是! 这个不是重点! 重点是—— 他家三皇子殿下,难道还怕沈家那位二小姐不成? 第一一九章 车摇摇,语哓哓 三皇子秦煐弃舟登岸之时,早有两个心腹人带着仆从前来迎接。 今次他因是微服出行,所以只做富家公子打扮,一身白衣,金冠束发,低调简单。唯有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却是如何遮都遮不住的。 跟着的侍卫云声比风色面貌平凡三分,心思却灵透了七分。一见来接的人,便笑道:“詹先生,连着三天三夜窝在船上,公子跟我都快锈住了。快牵了马来,让我们好好疏散疏散!” 被称作詹先生的中年文士微微笑一笑,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临近吴兴再换车。” 秦煐皱起了眉。 云声忙问:“做什么要换车?骑马入城便是。这里又没人认得公子——你们那县令万俟盛,他可没福见过公子的面貌。” 詹先生轻咳一声,示意身边那人回答。 那人五短身材,十分圆润,一捧自己的大肚子,陪笑着答道:“回公子爷的话,消息递进京的第二天,陈国公府的二夫人和礼部侍郎夫人,带着孩子回乡来了……属下听詹先生说,公子最好不要跟她们照面……” 礼部侍郎夫人?还带着孩子? 那不就是…… 云声下意识地去看秦煐。却见他面无表情地正在看向身边的马匹。连忙问道:“胖一,你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那胖一觑着秦煐的脸色,压低了声音,道:“说是吴兴沈氏非要进京修宗祠,国公府和侍郎府便让两位夫人回来看看,挑人上京……” 詹先生见秦煐并无十分抵触,便温和笑道:“车上说吧。” 秦煐不作声,只是迈步朝马车走去。 云声便在后头嘀咕:“再坐下去,我跟殿下的腿都得僵废了……” 詹先生含笑回头:“你可以骑马。” 云声高兴得原地蹦了三尺高:“好!” 秦煐哼了一声。 云声立马老实了,瞪着眼道:“胖一通报吴兴情况,我怎么能不听?漏了消息,如何能保护得殿下周全?詹先生,你不要乱出主意。”大义凛然。 詹先生温和微笑,一丁点儿都不跟他计较。 马车上。 胖一将沈家这边的情形约略说了一说,秦煐听他说到沈家在吴兴乡里越来越横行,沉下了脸,哼道:“难怪周表哥对陈国公府敬而远之。” 这是把陈国公和吴兴沈氏视作一丘之貉了。 胖一迟疑片刻,低声道:“这些,倒是跟京里无关。” 秦煐冷哼:“没京里那两个,他们敢?” 顿一顿,秦煐又看了胖一一眼。 胖一有些茫然,殿下这是想问什么? 秦煐脸上有些不自在,转了视线去看窗外。 云声看了他一眼,嘴角一歪,笑着问胖一:“吴兴沈氏这样放肆,你刚才说国公府二夫人和侍郎夫人都来了,之后呢?” 胖一哦了一声,忙道:“国公府二夫人是为了回绥安娘家祭祖而来,已经走了……”又将罗氏等人到了吴兴之后,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 听到沈氏内讧,险些将沈濯的名声都毁掉的时候,秦煐皱了皱眉。 云声看了他一眼,问胖一:“沈家是怎么处置的?侍郎夫人呢?” 胖一挠了挠眉毛:“族里暂时把这件事压下去了。不过,他们家小太爷说了会给二小姐和三房一个交代。侍郎夫人没吭声。现在似乎都在重新挑选入京修缮宗祠的人选。听说也在问旁支了。” 秦煐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想起那个嚣张的清脆声音——那丫头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 “此事过去几天了?” 秦煐突兀开口问道。 胖一有些懵,屈指一算,道:“六天了。” 秦煐面色一冷。 云声不由得凑过来,问:“那岂不是她们来的第三天就闹开了?这么多日子还没动静,沈二没翻天?” 胖一有些茫然地摇头:“没有啊。她天天在外头疯玩……” 秦煐的目光转过去,探究似的看了一会儿,问道:“尹窦……” 他这名字一出口,詹先生便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云声则干脆哈哈地乐出声来。 胖一尴尬地苦了脸,幽怨地看着秦煐:“殿下,咱们说好的,您领着头儿喊属下的外号……” 不叫人家的名字!!! 看着他的样子,连秦煐都破颜一笑。 胖一顿觉自己的眼前一亮。 哼! 世人都说召南大长公主家的那位周小郡王俊俏风流,难道他敌得过自家家三皇子殿下这样星河灿烂的一笑么?! 然而须臾,秦煐收了笑容,正色问道:“胖一,沈宅内事,你是如何得知的?难道沈家竟这样不顾忌女儿家的名声,已经尽人皆知?” 胖一也跟着他收了嬉笑,认真回答:“并非如此。殿下,沈氏太重要,属下特意安插了咱们的人进去。” 秦煐眉头蹙起:“哦?” 胖一的眼睛里闪过羡慕和精明的算计:“吴兴县城加卞山余水,沈氏一族,占田亩三成,店铺四成;湖州府,沈氏占了一整条街。人称,沈半城。” 詹先生含笑看着瞬间睁大了眼睛的秦煐,点头道:“殿下没有听错。刚才尹先生所说的沈氏,仅仅是嫡支,已经有六房。而他家的旁支、远支,都加起来,何止千人。沈家从汉末便盘踞吴兴,数百年书香。更兼还有前朝睿真皇后那一档子事。” 他们家的名声势力就更加不可挡了! 秦煐陷入沉思。 詹先生和胖一对视一眼,意味深长,都微微露出了笑容。 能在此时立即放弃细枝末节,思索吴兴沈氏的起承转合,足见三皇子殿下已经渐渐收敛起少年心性,更加成熟稳重了! 这对他们这些做臣子僚属的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云声看着二人的笑容,有些摸不着头脑。 车程不长,吴兴县城在望。 詹先生温声问道:“今日天晚,公子是在城里歇一宿,还是直接去卞山下尹先生的庄子上?” 胖一忙殷勤道:“住我那里吧?也让殿下自由自在地松泛松泛!” 秦煐显然是在犹豫。 云声看他一眼,抢着问:“沈家母女现在哪里?” 詹先生弯了弯唇角,眉眼带笑,道:“也在卞山边,沈家族长的别院里。” 云声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还在沈家别院?!没搬出去?她是怎么忍下的?!” 风色分明说过沈二脾气坏嘴巴毒,而且翻脸比翻书快…… 胖一面色复杂:“沈二小姐并没有怎样。天天让族兄族叔陪着在山上玩,挖竹笋吃竹笋,扎纸鸢放纸鸢,漫山遍野的疯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秦煐的眼睛却眯了起来:“山上?” 詹先生色变:“尹先生说谁陪着?” 胖一眨了眨眼:“就穷下来的沈家二房的人。” 秦煐和詹先生互视一眼。 穷下来的? 胖一轻轻地呼了口气,出人意料地走了神,喃喃道:“沈家二房的那位德通爷,那才是绝世的经商奇才!可惜啊……” 詹先生眼睛一亮,追问:“尹先生,你说的沈家二房的德通爷,你不是说他早逝么?他若是不死,现在有多大年纪了?” 胖一恍惚着,顺口答道:“六十上下吧。” 詹先生大喜,试探道:“那有没有可能,这位德通爷没死,而是化名……” 胖一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连秦煐带云声都期待的眼神,不由得呵呵地笑起来:“德通爷是一场伤寒被庸医延误了没的,老婆孩子都在身边眼睁睁看着。你们想的那件事,不可能的!” 连连摆手,又叹道:“德通爷的父亲也是经营的高手。四十年前,二房的财货早就可以抵得上整个沈氏。德通爷子承父业,经营的手段出神入化——沈家沈半城的外号,一开始,指的就是他。 “他那时撒手归西,沈恒小太爷跺着脚骂街,亲自把那个庸医送进了县衙。出了衙门,沈恒小太爷嚎啕大哭,说沈家折了一根擎天栋梁。为这个,还大病了一场……” 胖一对沈恒显然很是有好感。 秦煐却哼了一声,冷下了脸。 胖一莫名地看向云声。 詹先生笑眯眯地转脸望向外头的暮色,浑不在意秦煐突如其来的不悦。 云声贼笑一笑,故作姿态,一把拍在胖一肩上,道:“那沈恒不明是非、处事不公,分明就是个老糊涂!不要替他说话! “哦对,我们去你庄子上住吧。那沈二恐怕不是在玩,而是跟咱们一样,来寻北渚先生了!明日,可不要让她抢了先去!” 胖一被他铁扇一样的大手拍得脸上的胖肉都是一颤,呲牙咧嘴。 …… …… 沈濯的确是在找北渚先生的住处。 不仅在找,而且,她已经找到了。 兴致勃勃地准备着第二天的衣饰,在心里推敲着说动对方的用词,沈濯珍而重之地将“那封信”取了出来。 信不厚,能感觉得到,只有薄薄的两三页纸。 封得有些漫不经心,边角上显是并没有沾到糨糊。只是被沈濯保管得很好,所以现在依旧平整干净。 封皮上一行字交代得清楚明白:烦沈濯小姐,转呈阮先生亲启。 落款却不是孟夫人的名字花押,而是一方小小的印,隐约可辩只有一个篆字:崖。 沈濯的手指拂过那个篆印,沉吟不语。 玲珑凑在一边看着,回头瞧瞧并没有旁人在附近,悄声问道:“小姐,你说孟夫人在这信里都写了什么?” 沈濯挑了挑眉:“不知道。” 玲珑的小脸儿又皱起来:“孟夫人怎么会想到让小姐替她捎信的?她怎么知道咱们回吴兴是来找这位北渚先生的?还有,她一个进宫都二十来年的人,她是怎么知道北渚先生的住处的呢?” 沈濯心里也有无数的猜测,但在丫头跟前,也只能装得若无其事:“那么多怎么,回头不叫你玲珑了,改个名字叫玲怎么!” 玲珑嗤地一声笑,嗔道:“小姐又笑话我!” 一语未了,外头春柳出声:“小姐,福顺回来了,在二门请见。” 沈濯和玲珑对视一眼,忙把“那封信”收好,一同起身出门。 第一二零章 破毡(xiangrui打赏加更) 隔了四五天再见到福顺,沈濯不由失声笑了出来:“顺叔,万俟伯伯克扣你的口粮么?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了?” 忙命人去跟厨房说一声,炖一锅人参鸡汤来。 春柳抿嘴笑着递了一盅热茶给福顺。 福顺一边一口饮干茶水,一边笑对沈濯道:“我们跑外差的都这样。小姐不用忙,我怕自己流鼻血。” 说着,却看了周遭一眼。 春柳会意,留了玲珑沈濯身边,自己且走到了抱厦门口,警觉地看着四周。 福顺压低了声音,正色道:“县令大人悄悄派了三拨人出去查访了。因是陈年旧事,所以查起来很难。我被县令大人分派去查那几个遣散回老家的人,却发现,还有人也在查此事。” 沈濯眉一挑:“族里的人?” 福顺微微颔首,嘴角一勾:“净之小姐要不要猜一猜,是谁在查?” 沈濯看着他轻松的表情,心中一动,面露喜色:“难道是小太爷?” 福顺轻声笑了起来,深深点头:“看来那天那个车夫嚷嚷的那句话,直直地戳到了小太爷的心里。小太爷回去就立即令人清查家中老仆和妾室去向,半夜就有人直奔卞山,第二天一早,还有人以回乡探亲的名义,去了太湖对岸。” 顿一顿,福顺眼中精光一闪,“而我要去的地方,恰好就是太湖对岸!” 沈濯忙问:“结果如何?” 福顺冷笑:“一无所获。”说完,却仔仔细细地盯住了沈濯。 沈濯脸上异彩流溢,低声喝道:“这就是最大的收获!” 福顺简直对这个小姑娘佩服得不能再佩服了! 玲珑懵懵懂懂的来回看着两个人——什么啊?听不懂嘛! 沈濯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小小的斗室里来回走动:“这就说明,当年那些人,不是被遣散回乡。而是被赶了出去之后,要不然直接灭了口;要不然,就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避祸他乡!” 福顺肃然颔首:“正是!县令大人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到这里,他有些挫败地皱起了眉,“若是那些人一个都找不到了,此事,可不好办哪!” 沈濯微微一笑:“不急。你们才来吴兴几年?小太爷当年能以一人之力,否了老族长的遗言,强把族长之位争到长房;如今连怒带疑,一出手必定是雷霆万钧,一击必中!所以,咱们且等着看就好!” 杀子之仇,焉能善了?! 沈恒能把吴兴沈氏兴旺到今天的模样,自然有本事找到人证物证,把当年的事实真相查出来! 福顺闻言精神一振,忙道:“净之小姐所言极是。我这就回去告诉县令大人一声。” 沈濯含笑留他:“也不急在这一时。明日我要出去,九兄和成叔都不方便,不知道顺叔能不能陪我走一趟?” 此事,不能瞒万俟盛太久。 明天既然是揭钟的一趟,那不妨让福顺跟从。 也算是变相地,给万俟盛一个交代。 福顺虽然有些莫名,但想到那两个被万俟盛送来陪伴沈濯的人回去提到的“漫山遍野乱跑”,心中也是微微一动,点头道:“如此。我也歇歇脚,吃点东西。一会儿回城告诉我们县令大人一声儿,明儿一早过来。” 沈濯又安抚了两句,顺便再指点一声:“小太爷家的人,几十年间换了个干净。德孝爷家却未必,你们若是能把手直接伸进他家内宅,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福顺又是一愣,心内不由得一颤:二小姐这是不打算放过沈洁了…… …… …… 翌日清晨,福顺刮了脸、换了新衫,精精神神地出现在别院门口,坐在马车上静候。 沈濯出来,一见他便笑了起来。 玲珑跟在旁边,打趣道:“我们小姐特意挑了家常旧衣裳穿戴,顺叔却跟新郎官儿接亲一般,这可如何是好?” 沈濯看一看自己身上月白色的深衣,笑道:“我这是我们孟夫人的做派,顺叔怕是万俟伯伯的吩咐?” 福顺笑着点点头。 曾婶在一边,有些莫名,不过却也不吭声,只管将手里的包袱仔细拎了拎。 那里头有一个扁长的檀香木匣,是沈濯一早珍而重之地交到她手中,让她一定要保管好了的。 福顺看着三个人上了车,心里头有些激动。 自从他跟着万俟盛来到吴兴县,他就奉命悄悄地查访一位“北渚先生”的下落。 可是,卞山余水之间住着的人,十个有八个是沈家的人。 而吴兴沈氏的小太爷沈恒,早在六七年前,就发下话来:“严禁沈氏族人寻访查探北渚先生的踪迹。” 万俟盛很无奈。 因为这个北渚先生,即便是找到了,他也并没有将其引荐给朝廷的意思。 只能悄悄地找。 所以这一找,就找到了现在。 可是如今,沈濯明示暗示,等于是告诉了万俟盛:她找到了北渚先生,并且打算前去拜访。 沈濯再怎么样聪慧狡黠,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子。 如果让自己见到了北渚先生,将县令大人的致意送上,未必北渚先生就一定会选沈信言! 福顺有点走神,马鞭敲在马臀上便有些没轻没重。 高头大马唏律律一声,不耐烦地甩了甩头,摆了摆尾,马蹄跳了一下。 恰好旁边一个路人经过,吓了一跳:“做什么?!” 福顺回神,忙拉了拉缰绳:“吁~~~” 车帘挑开,沈濯端坐在里头,玲珑便问:“怎么了?” 福顺有些尴尬:“呃,没注意,差点儿撞到人。”说着,跳下车辕,且对那路人抱拳躬身:“先生,抱歉了。可伤着没有?” 沈濯微微偏头,看向那路人。 那人显是进过学的,一身阔袖襕衫,又披着一件半旧的棉毡斗篷,束发在顶,却插着一根竹枝为笄。 那人开口,倒也有礼:“没碰着,无妨的。” 福顺松了口气,直起身子,就想走。 沈濯轻轻蹙眉。 这可不行。 果然,那人一看福顺竟就要走,不满起来,发话道:“你们富贵人家出行,车马粼粼的,怎的不多带几个护卫?万一伤着了路人,遇见那脾气不好的,也好防着被人家大拳头打一顿!” 玲珑本也以为就要走了,车帘已经放了下来。 沈濯听见这话,却忍不住噗嗤一笑,命:“曾婶,下去恭敬致歉。那位先生明快,必不受财帛赔礼,因此,你须格外郑重。” 曾婶答应一声,挑帘下车。 福顺这时候已经满脸通红,忙拦着曾婶:“此事因我而起,怎能让小姐赔礼?” 沈濯在车内微微提高声音,道:“顺叔疲累,一时走神在所难免。这几个人里,我是主,你等是仆。有错都在我,这是天经地义之事。” 曾婶已经含笑对那人屈膝万福了下去:“先生莫怪,是我等的错。先生高义,还望海涵。” 沈濯的几句话那人都听在耳中,满意得很,因点头道:“你家小姐是个明礼之人,极好。无妨,你们清早出门,必是有事,不必为我这一件耽搁了。请便吧。” 沈濯听见他评论自己,眨了眨眼,微微侧身,面对车外,欠身道:“多谢。”然后坐直,仍旧端庄肃穆。 玲珑眨了眨眼,不明白。 曾婶上了车,福顺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赶车,再也不敢走神。 那人则在路边看着马车的背影出神,口中喃喃:“吴兴县何时有了这样大气的女子?我怎的不知?” 车内,玲珑扯扯沈濯,眼中疑问。 沈濯叹口气,瞪她,还得解释:“那人既然出声夸我,出于礼貌,我和曾婶都应该谦辞一番。可车帘挑开时,我看见那人的棉毡斗篷上有一个小小的洞。这说明那人尚未成亲,否则,他娘子一定会替他缝补。 “这种才高气傲的书生文人,口舌又格外便给,加之未成亲,性子肯定格外孤介。所以,我不能见他。 “但这种人,若是只由曾婶谢他,那曾婶就须得有世家大族管事媳妇的风范。可曾婶偏偏又没有。” 曾婶脸上一红。 沈濯含笑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不必多想,又接着道:“所以我便用了这个法子。咱们虽然在车上,但声音是如何发出来的,听者都能听得出来。我面向他,端正欠身,然后道谢。他一定听得出来我的姿势。同时,我不给后缀,不道先生二字,便是不给他回口的余地。你看,那人是不是也聪明得没吭声?” 玲珑拧着眉听完了,又琢磨半天,摇摇头:“不明白。” 沈濯一噎,白了她一眼:“笨蛋。” 但曾婶和福顺却都听明白了。 一个赞叹于净之小姐的急智,一个敬佩自家小姐的礼仪规矩,都啧啧不已。 马车一路摇晃,上了山。 云雾之间,翠竹环绕,山溪潺潺,叮咚作响。 山坳深处,在竹海的遮掩下,有一座小小的庭院,竹篱茅舍自甘心。 走近去,院子外面,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竹架子门上,还有一块老杨木刻的匾。 上书两个大字:“山家”。 沈濯扶着玲珑的手,从车上下来,站在院门前,抬头看匾,嘴角噙笑。 北渚先生,久违了。 第一二一章 一包肉饼 沈濯裹紧了白狐狸风毛的锦缎大氅,一抬下巴:“敲门。” 福顺上前几步,扣在竹门上,脸却对着竹篱后的院子里,提高了声音,却不敢有半丝不敬:“请问,有人在吗?” 一片安静。 福顺回头看了沈濯一眼。 沈濯抿唇轻笑,淡淡发话:“再问。” 福顺只得转头过去:“请问有人吗?” 还是无人应声。 沈濯轻咳一声,道:“问,先生在家吗。” 福顺眨了眨眼,怎么?净之小姐不怕北渚先生不悦,竟然敢直接点出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请问,先生在家吗?” 院子里终于有了动静。 哐当一声,房门被忽地拉开,一个稚嫩的声音没好气地响了起来:“谁?又是谁?这么讨厌!” 福顺瞪大了眼睛。 这个,这个!怎么是个孩子?! 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童一路踢踢拖拖地奔了出来,直着嗓子嚷嚷:“让不让人睡觉?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 嚷着,咣里咣当地拉开门闩,一个小脑袋从两扇门中间探了出来。 两个丫角梳得乱七八糟的。两只大大的眼睛,黑漆漆的,骨碌碌地转。小鼻翼翕张着,满面怒气。 从福顺看到沈濯,方缓了一缓,门拉得开了些,小小的身子站了出来。 然而,却不说话,倨傲地高高地昂起了头,显然是等着沈濯先给他见礼。 沈濯从上到下打量了这小童一番,莞尔一笑,微微颔首,温柔开口:“先生不在家?” 小童脸色倏地一变:“你怎么知道?”一脸戒备。 沈濯歪头:“不然你怎么会没人给梳头呢?” 小童嗖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丫角,恼羞成怒,皱眉瞪眼:“你这个人,没礼貌!” 这句话一说,曾婶和福顺一起色变。 沈濯原本俏皮的笑意也收了起来,眼神变得锋利:“而且,若是先生在家,你又怎么会有那么大胆子,还没见着客人的面儿就呵斥人家讨厌?” 小童粉嫩嫩的小脸儿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深吸一口气,忽然变得若无其事:“你是谁,来做什么的?” 一行四人,三个都挑眉讶异。 这就,过去了?转移话题了? 沈濯却似熟知一般,淡淡笑了笑,回手向曾婶伸出去:“我是……” 不等她自我介绍的话出口,后头忽然传来脚步声,还有一个年轻男子远远的招呼声:“昧旦!昧旦!是不是先生回来了?!” 这个声音…… 沈濯顿住了话头,伸向曾婶的手也顿住,旋即收了回来,将自己又全然掩进大氅中。同时向旁边迈了几步,走到了马车的一侧。 曾婶会意,忙使个眼色给玲珑,两个人站到了沈濯前面,挡住了她的身形。 小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又顾不上,脸上一喜,冲着远远一路疾行的人用力挥手:“章哥哥!” 年轻男子快步走了过来,先看到福顺,便是一愣。眼神一转,待看到曾婶,笃定了下来,微微一皱眉,顿时冷淡起来。 小童看着他笑嘻嘻地:“章哥哥,你真守时。” 年轻人笑了笑,走过去,也不进院子,伸手先摸了摸小童的丫角:“朱婶去哪儿了?又回家去看小孙子了?” 小童瞬间委屈,点了点头,吸吸鼻子。 年轻人从怀里摸了一个纸包出来,递给他:“快吃吧,只余这一点热气了。” 油纸包的缝隙里飘出来一阵肉香。 应该是几个肉饼? 沈濯在曾婶身后,看向那年轻人棉毡斗篷上的小洞,心想:这可真是,没有巧事便没有巧字。 ——这竟是刚才沈濯出门时,马车险些碰到的那个年轻人! 小童竟就站在那里,拿着肉饼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嘴角手上,顿时便油得一塌糊涂。 曾婶实在忍不住,出声道:“大冷天的,山风刺骨。哥儿不该在这里吃。油腻的东西,容易闹肚子。” 小童显然是又馋又饿,急了一样,才不管那些,转眼间两个肉饼便塞了进去。 那被小童呼做章哥哥的男子脸色便没那么难看,转身微微点头:“他惯了,不碍的。” 曾婶家长子比这小童也就大个一两岁,闻言不由心疼地蹙了眉心。 沈濯微微笑了起来,低声道:“咱们车上不是带着热水?” 曾婶恍然,连忙快步走去车上,拿了一个小小的保暖的温壶下来,还有一只茶盏。转身走到小童身边,倒了一碗,递了过去,口中柔声道:“慢些慢些。喝口热茶,别噎着。” 小童嘴里含着满口的肉饼停了停,眨眨大眼,有些犹疑,看向章哥哥,见他点头,方弯了笑眼,伸手接过茶碗,边喝边吃起来。 沈濯和福顺都不做声。 几个人便陪着这孩子将一包肉饼吃完。 曾婶又情不自禁地拿了自己的帕子,仔细地给他擦了嘴角的油腻饼渣,又不由分说地抹了他的两只油手,口中碎碎地低声叮嘱: “要喝热水。等家里照看你的人回来,别再这样狼吞虎咽的,肚子疼。这大冷天的,怎么都该生个炉子烧着热水才好。 “手上都是油,回去用热水,擦了胰子洗净,不然容易脏,再吃东西会生病的。记住了没有?” 小童有些害羞,把手收了回去,藏在身后。 那章哥哥脸色好转,微一沉吟,转身对着沈濯的方向,低头拱手,长揖到地:“小姐怕是来寻北渚先生的?” 玲珑还待要遮住沈濯,沈濯却知道没有这个必要了,索性往前走了两步,屈膝行礼:“正是。” 那章哥哥直起了身子,却守礼将目光投在地上,并不看向沈濯的脸:“北渚先生过完年,初三便云游去了。归期未定。去岁是腊月二十八才回来。小姐可以回去了。” 沈濯颔首:“多谢告知。” 那章哥哥踌躇片刻,又一拱手:“在下章扬,乃是山下长兴书院的教习,一两日间便要离开吴兴。不知小姐可会在吴兴停留?” 章扬,教习? 沈濯想起沈典替北渚先生鸣不平的那些话。 ——“……阮先生学贯古今,极为渊博,绝不是满身铜臭的人……” 原来,根本在这里。 “章教习是北渚先生的,外门弟子?”沈濯稍稍斟酌用词,轻声问道。 第一二二章 章扬先生 章扬有些脸红,低头道:“尚没那福气得先生教诲。” 说着,抬头看了看好奇望着自己的小童,续道:“平日里北渚先生委托了照看昧旦的朱婶,是在下的邻居。” 沈濯眉梢一动。 竟是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不妥,所以自己寻了来的,慕名者? 章扬正色又问:“小姐应当不是吴兴当地之人,在下请教,小姐可会在此长住?” 沈濯含笑摇头:“怕再有十几日便要离去。” 章扬微微皱眉。 沈濯看着他为难的样子,又想起他刚才说的一两日便要离开,恍然大悟:“章先生是担心那朱婶像今日一样,把这孩子丢下不管?” 章扬叹了口气,点头道:“朱婶年后添了个孙儿,如今怕是不太顾得上昧旦。他年龄尚小,北渚先生平日里宠爱,又不太会做粗活。我这一走,至少要三两个月才能回来。我担心他……” 章扬伸手把小童昧旦揽在了怀里,有些不舍地又揉了揉他头顶的丫角。 沈濯轻笑:“这倒不妨。”遂看了福顺一眼,意有所指:“我这车夫顺叔就是吴兴当地人。他会留下来。等我离开后,他会隔日来看一看这孩子。章教习觉得如何?” 章扬大喜,连声道好,忙转身告诉福顺:“北渚先生有规矩,非弟子不得入院。你不要进去,每回只给他带些吃的喝的来就好。这孩子从小跟着北渚先生吃得好,嘴馋,你得给他拿肉来……” 当街跟沈濯这样明显富贵人家叫板的犀利张扬一扫而光,竟就是个絮叨的阿叔了。 交代妥帖了,章扬也不多停留,干脆利落地又冲沈濯抬手一揖:“这个人情算是章某欠的。等章某从家乡祭祖归来,自然会奉上谢意。如今且告辞了。” 沈濯颔首屈膝致意。 章扬又摸了摸昧旦的丫角,自顾自去了。 沈濯看着他大袖摇摆的背影,忽然想起了自家爹爹,弯一弯嘴角,回头看向昧旦:“我从京城来,北渚先生有一故人,托我捎信一封,面呈先生。既然先生不在,就请你转交吧。” 说完,示意曾婶从包袱里取了匣子,打开,拿了那信,递给昧旦。 想一想,又收回了信,将那包袱皮包了信件,再递过去道:“你这手上都是油,若是油了信,怕是要被先生骂的。” 昧旦被她一句话又说得脸红起来,恼道:“你管我!” 沈濯含笑看他:“不敢。” 昧旦怒气冲冲地抢过曾婶手里的包袱皮,回身便钻进了院子;砰地一声关了院门,吱呀声响,将门闩插上;一转身,就在稀疏的竹篱那边,当着四个人的面儿,一溜烟儿跑进了屋子;又哐当将门关好,方扬起稚嫩的童声,高声道:“送客!” 福顺和曾婶都忍不住地轻笑出声。 沈濯也笑着摇摇头,叹道:“这孩子还真是被人宠大的。” 想她小时候,虽然跟昧旦一样,遇到什么无法回答的提问,便会下意识地若无其事转移话题,但却没有他那样足的底气。 玲珑根本对这小童一丁点儿好感都没有,哼了一声,撇撇嘴,嘀咕一声:“恃宠而骄!” 然后扶了沈濯回车上,愁眉道:“可是,先生不在,怎么办呢?” 请不回去人,大老爷会不会怪罪小姐? 沈濯转头看了一眼章扬远去的方向,微微一笑:“此先生不在,彼先生却特意留了名姓。” 此人细心周到,敢于借势,倒是不算俗气,聊胜于无。 福顺当即明白过来,沈濯这是看上了章扬,打算去寻他了——只是,净之小姐为什么要寻这样的人呢? 放下车帘之时,沈濯看到了福顺若有所思的脸。 四野无人,不虞泄露,沈濯微笑道:“我父亲欲教我世事,女夫子是不够的。所以,我这次回来,须得请一位西席回去。” 福顺恍然,笑了笑,点头:“是,侍郎大人疼爱小姐,这是自然的。” 沈濯颔首:“顺叔,相请不如偶遇,我们且赶几步,去跟那章扬谈一谈。” 福顺忙答应一声,手腕用力,甩个鞭花,啪地一声响,叱了一声,那马立即便加快了脚步。 沈濯端正坐在车里。 然而,不过几步远,岔路口,竟从另一侧来了一队人。 福顺一惊,回头低声:“小姐,又有人来寻先生了。” 沈濯在车内听到,眼睛微微一眯,身子往前探,伸手轻轻地将帘子掀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往外看去,口中低声道:“不要慌。” 福顺嗯了一声,神色不动,将马车往道边靠了靠。 好在是一个三岔路口,否则,山路狭窄,两辆马车还未必能错得开呢。 对面来的一队人,大约十来个人,前呼后拥着一辆马车,衣着简单,相貌寻常,一眼看去只会以为是一般富户出行。 然而那些人的打扮落在沈濯眼里,却是令她大吃了一惊。 骑马的两个人,一个矮矮的胖子,眼小嘴大,看似只是个普通富人老爷,可光他腰间那条玉带,金错玉的技艺,却是京城隆福胜的独门绝技。 另一个相貌平常的壮汉,一看便是个护卫,可他的靴子,却是用贡品松江厚棉布做的! 沈濯的目光落在了马车上,手上不知不觉地将帘子挑得又开了一些。 马车是最寻常的样子,跟自己乘坐的这辆几乎一模一样——吴兴街上,平常富贵人家,都差不多。 但那坐在车辕上的马夫,却一脸紧张地盯着福顺,还不停地在回头说着什么。 他在——担心什么? 沈濯的表情越发冷峻。 下一刻,那马车的车帘,忽地一下挑了起来! 一张棱角分明、英挺俊美的少年面容露了出来! 那张脸…… 那张永远不耐烦的脸,那双厌嫌地看着自己的眼,那两片吐出“蠢货、贱*人”的薄唇,还有那双将自己推倒在地、致自己流产的手,那个轻蔑、鄙夷、暴躁的表情…… 这就是梦中的……那个人! 沈濯忽然觉得心头一股戾气冒了上来,双目渐渐赤红。 豁地一声,她将车帘一把拉开,直直地看向了少年—— “怎么是你!?” 第一二三章 那一擦肩的,无视(海棠依旧否月票加更) 话一出口,沈濯立时便后悔了,唰地一下把马车的帘子放了下去。 轻轻眨眼,眸中的赤红渐渐褪去。 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要想到他看到他,便能气成这个样子?! “因为你这一世命定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源于他的一句话……” 头一次,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在她的脑海深处,悠悠响起。 起势前有叹气,落句后有余韵。不突兀,不惊悚。 沈濯不仅没有晕倒,没有眼前一黑,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异常反应都没有。 端坐在车里,沈濯声色不动,唯有身子被震撼得微微发僵。 “你是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何时对何人说了什么?!”沈濯强压住心底的剧烈震动,尽最大的努力镇定下来,在心里默默地问那个魂魄。 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你终于肯将原主今世的命运,会经历的那些事,仔仔细细说给我听了! “你先应付眼前。这件事,你有闲暇时,我再告诉你。”那苍老男子的声音温和慈祥,让人如沐春风。 沈濯吸了一口气,想要在心里叫住他。 我才没心思应付那个渣男! 我现在就有闲暇,我想知道原主的命运,我想知道我爹爹母亲的命数!我娘何时病逝的?病因是什么?我爹为什么那时候目眦欲裂?为什么我听到梦中有人说他丢官,有人说他入狱,还有人说他谋反?他拿刀到底是去做什么?! 内里心潮澎湃,外头人看起来,沈濯却是一言不发,沉默不语。 玲珑和曾婶看着她激动急切的表情、同时却紧紧闭住的嘴唇、摁在膝上紧握成拳的双手,还有死死地盯着面前脚下的样子,面面相觑。 小姐这是,怎么了?! 福顺在外头竖耳倾听,却再也没有听到沈濯的吩咐,心下有些发急。 对面的人已经不耐烦了! 秦煐冷冷地看着对面猛地掀开又烫手般放下的车帘,心里莫名一股怒火。 从女儿到爹爹,都是这样! 自己难道是洪水猛兽?沈家父女二人都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架势! 尤其是…… 他不是傻子。父皇每次笑着对他提起“沈二小姐”时的意味深长,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元宵节前,父皇甚至提出让清江侯夫人带着罗氏和沈濯去承天门观灯,可朱闵竟然当场拒绝了。 ——连沈家的亲戚,都知道他们家对自己避若蛇蝎! 沈信言是一个治世能臣,他心里非常清楚。 如果是冲着沈信言,他甚至勉强愿意顺从父皇的意思去做这件事。 可是! 若是沈家是这样一个态度,沈濯又是那样跋扈狂妄的无知女子,自己又何苦要委屈自己?! 秦煐极少控制不住自己地冷哼了一声,狠狠摔下了手里的车帘。 呲啦。 厚实的羊绒车帘无情地张了个口子。 车里陪他坐着的詹先生有些无语地看着那个口子。 嗯,他家殿下毕竟还小,少年人,被无视了,发脾气,很正常。 詹先生看了看秦煐,决定不请示了,当即主动下车。 两队人马正在诡异地沉默对峙。 尤其是胖一和福顺,简直是大眼对小眼。 两个人对视那么久,早就看出来了对方是谁! 福哥?!怎么是你?你不跟县令大人窝在衙门里头烤火,大冷天的怎么跑这里来了?马车里刚才那位漂亮姑娘,是啥人呢?竟然能让你赶车? 尹胖子?!怎么是你?大名鼎鼎的吴兴财迷,什么人能让你心甘情愿地当马前卒领路探路?!当年跟我们家县令大人吃饭,你还嫌弃他村气呢! 两个人的眼神交流来来往往几个回合,却都不敢开口说话,生怕坏了主子的事。 正在二人眉来眼去之时,詹先生整理了一下质朴的灰缎黑羊皮里的大氅,已经慢慢地走到了沈濯马车边,含笑躬身拱手:“车上,敢是沈二小姐?” 这一句话问出来,场中众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终于有人来破冰了。 福顺也轻轻松了松肩膀。 拉车的马就像是感受到了这些,动了动脖子,打了个响鼻。 车身跟着动了动。 詹坎也动了动身子。 第一次见这位传闻中的沈二小姐,他还真也有点儿紧张。 车帘挑起,沈濯已经安然跪坐好,腰背挺直,双手笼在袖内,波澜不惊:“正是。阁下是?” 詹先生拱手微笑:“在下姓詹,名坎,字遇庭。乃是三皇子殿下的幕僚。” 沈濯连眼神都不给他,目视前方,淡漠疏离:“詹先生何事唤我。” 另一边马车上,秦煐不曾挑起车帘,但听着那道声音,后背越发挺直,双拳紧握抵在膝上。 ——若是曾婶和玲珑看见,会觉得非常诧异。 因为这个姿势,跟刚才沉默的沈濯,如出一辙! 只不过,沈濯的表情是急切,而秦煐,是愤怒! 从头到脚的,熊熊燃烧的愤怒! 詹坎看到沈濯的表现,则眉心轻轻一跳。 她竟然坐得住…… 还能面不改色…… 这个沈二小姐,想来非常人可比…… “二小姐想必也是来寻找北渚先生的?” 沈濯一字不发。 詹坎含笑续道:“有志者,皆求贤若渴。二小姐如此,沈侍郎如此,我们殿下,自然也如此。” 竟然提到了她爹? 还说她爹是“有志者”?! 这是在威胁自己,要散布自家爹爹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么? 沈濯的眼神危险起来,居高临下,缓缓地投向了詹坎。 詹坎被她有如实质的凌厉目光刺得头皮发麻,不自觉地脖颈微弯,看向地面。 所见女子之中,唯有临波公主能够给他带来这等威压! 这小姑娘,绝对是自己生平仅见的厉害人物! 詹坎轻轻地吸了口气,又抬起了头,笑容宁和,字字带有深意:“太祖登基,野无遗贤。国朝向有唯才是举的政令。我们殿下奉命出京,先到洛阳。原想着散散心,顺着运河走了几日,不料便来在了吴兴……” 散心?!顺着运河散心?! 沈濯面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詹坎见势不妙,忙软下身段:“此中另有其意,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因此,还望二小姐能够……” 守口如瓶?! 沈濯已经不耐烦了,张口截断:“我随母亲回乡祭祖,贪恋山水,日日畅游。不曾见过甚么生人。至于哪位贵人曾经前来寻访过什么人,我不知道,没听说,也别告诉我。” 不知道,没听说,别告诉我。 三句话一句比一句狠,直直地摔在了詹坎的脸上。 枉费詹坎人送外号“生平无大事”先生,四十来年的养气功夫,在这三句话跟前,险些破了功! 沈濯那边已经冷冷地点头示意,命人:“放下车帘。回府。” 詹坎看着被干脆利落隔断的漂亮小姑娘,以及果断爽利抬腿就走的马车,简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唯有身后传来秦煐的声音,那一把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的怒火,几乎将在场的人都烧个半死:“还嫌我的脸被打得不够狠,是吗?!” 第一二四章 如此天差地别的待遇 秦煐的怒气直到“山家”匾下,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双手负后,一身贵公子打扮的秦煐抬头眯了眼睛看了看那东倒西歪的两个字。 “嗯,就是这里。” 秦煐肯定了地址。 詹坎和胖一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迷惑。 殿下认识北渚先生的笔迹不成?怎么看了匾额便能确定是其人所在? 云声不管那些,上前打门:“北渚先生可在家?京城秦公子请见!” 亮明车马。 昧旦刚在屋里跟自己的丫角奋战半天,还是一团乱麻,正气得脸红脖子粗,一听这个声音,不由尖叫一声:“你们又来作甚么怪!” 胡乱拢了拢头发,气急败坏地拉开了屋门,却一眼便看到院外站着的不再是沈濯那几个羸弱妇孺,而是换成了几个成年男子! 呀!不是刚才的讨厌鬼小姐! 昧旦吓了一跳,咣铛一声又把房门关上,憋着一口气,对着铜镜好歹把丫角扎起来,深呼吸,打开门又走了出去。 开院门,叉手,彬彬有礼:“先生不在家,贵客请回。” 哼!谁说我趁先生不在家就大呼小叫?我可有礼貌呢!不过是对着你等那样讨厌的人,才会白眼看人! 昧旦一心都在沈濯的话上。 所以詹坎不得不把刚才问过的话提高声音再问一遍:“请问仙童,北渚先生何时离家,可说了何时返回?” 昧旦听清楚,眨眨眼,天真可爱:“先生大年初三就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秦煐沉吟片刻,拱手施礼道:“小可是北渚先生故弟子之子,诚心求见,恳请仙童告知先生归期。小可定当再次登门拜访。” 故弟子之子?! 詹坎和胖一相顾失色! 皇上不可能师承北渚先生——先吉妃娘娘,竟是北渚先生的弟子?! 昧旦也讶异非常,睁大了眼睛:“请问贵客是哪位之子?” 秦煐报出名号:“南崖女冠。” 北渚,南崖……?! 这下子,连云声的脸色也精彩起来。 先吉妃娘娘,怕不是北渚先生的弟子罢…… 只是,这女冠…… 没听说吉妃娘娘进宫前,做过道姑啊! 昧旦也呆了。 半天,才呓语一般:“先有南崖,后生北渚……先有南崖,后生北渚…… “你,你是南崖先生的公子?! “请,请,快请进!先生日日写字作画,都离不得此二字!快请进去向火!我去给你烧热水!” 一时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院子,又怕院门开得不够大,忙又跑回来将两扇院门都用力推开,几步就蹿进了屋子。 又探出头来喊:“快请进快请进!院子里就我一个人,我就不招呼你们了!我去烧热水!” 秦煐轻轻松了口气。 看来,自己从姐姐的一言半语里猜到的,没有错。 母妃和北渚先生,的确是故交知己。 詹坎忙命云声去给小童帮忙,又低声对秦煐道:“那童儿既是一个人在此,不如我们把他带回京城?” 言毕,意味深长地看着秦煐。 秦煐住了足,定定地回望着他。 以小童为质?! 迫北渚先生上京入幕自己麾下?! 这等事,詹先生认为是自己能做得出来的?! 秦煐把目光移开,脖颈更挺直了三分:“小童之事,先生当有安排,我们不必画蛇添足。” 说着话,迈步向前,一步一步,沉稳坚定。 詹先生站在当地,看着少年人的背影,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是自己,手段心思,太过阴暗了么? 胖一上来一步,轻轻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低声道:“殿下长大了,而且,是公主教导出来的。他心性本就高傲……” 詹先生一向清雅的脸上声色不动,但垂下的眼帘,和快速颤动的睫毛,无不显现出他的不安。 自己怕是,触了殿下的逆鳞了。 看来,要有所补救才行。 一行人进了房间。 茅屋就是茅屋,竟是名副其实的破败简陋。 瘸腿的椅子,倾斜的坐榻,还有一层厚灰的条案。 原本窗下的陶瓶里供着的梅花,也只剩了干枯的梅枝。 左手边的书房中,靠墙的书架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卷竹简。 右手边的卧室里,床榻上胡乱卷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被子。 这不是个隐士居所。 这就是个猪窝。 秦煐的眉头皱了起来。 如果先生安排成了这个样子,自己还真不如把这个可怜的小童带回京呢。 昧旦笑嘻嘻地坐在云声的肩膀上进了屋子,后头跟着随从们拎着烧好的热水壶,和几个杯子。 胖一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些东西,抢在秦煐之前开口:“小兄弟,你这日子过得也太潦草了!跟我们回京城吧!再怎么着,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住这种地方……”手指在周围点来点去,胖脸皱成了一团。 昧旦正兴奋地在云声身上爬上爬下,便不留心他话中深意,随口笑答:“没事儿啊!朱婶虽然没空管我,但刚才那个讨厌鬼已经答应了章哥哥,她会派人来照顾我。我以后,隔天就有肉吃啦!何况先生要不了两三个月就会回来的……” 话音忽然一顿。 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把先生的归期给泄露了! 说错了这么重要的话,先生会赶走自己的! 先生若是不要自己了,那自己该怎么办?! 昧旦的小脸儿顿时苍白起来,红了眼圈儿。 秦煐看着他如同天塌地陷一般的惶恐,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宫里的小心翼翼,一向冷峻的脸上,便现了三分温和,随手一指:“咦?那个是什么?” 众人一阵狂喜,竟如此轻易地就打听到了北渚先生的行踪! 待听见秦煐忽然转移话题,愣一愣,看一眼瑟瑟发抖的小童,都明白过来,忙跟着打哈哈:“那不就是个包袱皮?” 昧旦以为他们没注意自己漏了口风,松了好大一口气,忙笑道:“那个是刚才的讨厌鬼给先生捎来的信。哼,还嫌弃我手上有油!所以拿了那个包袱皮包着!我一会儿就把那信撕了烧了扔了!让她嫌弃我!” 笑着开口,却气哼哼地收梢。 众人跟着打哈哈笑,各自的眼中却都露出了一丝凝重。 沈二小姐给北渚先生留了信件? 什么信件?! 会不会……比三皇子殿下更能打动北渚先生? 第一二五章 当仁不让的使用方法 一群大男人,谁都没想到要带些零食在身上。 秦煐犹豫再三,从自己的怀里摸了一个荷包来给昧旦:“家姐喜吃蜜饯,这个原是给她预备的。只是你一个人看家实在无聊,这个送你解闷吧。” 蜜饯? 公主殿下什么时候喜吃蜜饯了? 云声和胖一互视一眼,表情古怪。 昧旦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立即便从里头拿了一块盐渍梅子塞进了嘴里,眼睛一亮:“好好吃!” 胖一忙不迭地保证:“明儿我让人去弄些,给你送来!” 昧旦美滋滋地道谢。 秦煐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不由想起了袭芳公主,含笑伸手摸了摸他的丫角,道别。 昧旦送他们出门,不由又想起沈濯,忙恢复了温恭礼貌:“先生临走叮嘱,他多年好静,于俗世已无半分眷恋。因公子是故人,我才相请一坐。此地此处情形,还望公子不要告诉旁人。” 秦煐看着他瞬间判若两人,倒愣了愣。 詹坎在一边呵呵轻笑,替他作答:“仙童叮嘱,焉敢不从。天寒地冻的,仙童自己还要小心。若是那人照顾不周,仙童可找尹先生帮忙。” 昧旦对这个回答极满意,歪头笑着,脆脆答好。 一行人往回走。 马车上如来时一般,只有詹坎和秦煐两个人。 詹坎郑重向秦煐致歉:“仆私心作祟,有些不择手段了。还望殿下恕我。”大礼拜伏下去。 秦煐目视他后背,双唇紧抿。过了一时,直到詹坎的肩上轻轻抖了起来,方淡淡开口:“先生免礼。” 只四个字,再不多说。 詹坎知道,秦煐这是要观后效才决定究竟要不要宽恕自己。 收起内心的忐忑,詹坎镇定下来,低声转开话题:“云声那里,似乎在等殿下召唤。” 秦煐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嗯了一声。 众人闹哄哄出门时,云声觑着昧旦不注意,悄悄地拿了那封信。 秦煐看见了,没做声。 众人也都默契地装哑巴。 詹坎下了马车,出去换了云声进来。 胖一看着他下意识地去拭额头,不由笑了出来,踹一脚马肚子,靠近詹坎,低声问道:“如何?” 詹坎扳鞍上马,吁了口气,苦笑:“什么都没说。” 胖一呵呵地笑,再次感慨:“少主长大啦……若是娘娘知道,不晓得有多欣慰……” 詹坎回头看了一眼安静的马车,面露思索。 胖一忽然又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问:“你说,殿下这帝王心术,是谁教的?” 詹坎忙嘘了一声,回头看看没有随从注意,瞪了胖子一眼,叱道:“这四个字是能乱说的?传到殿下或者公主耳朵里,你吃不了兜着走。” 顿一顿,身子一边在马上颠簸摇晃,一边眯着眼睛细想,慢慢摇头:“最怕的就是无人教授,自己悟出来的……” 胖一听了却哈哈地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可怕的?这最好啦!哈哈哈哈!” 马车里。 秦煐听见胖一的笑声,抬头看了看外面。 手里的信纸如今已经有千钧重了。 这是孟夫人写给北渚先生的信。 他认得那笔迹。 “……南崖所遗,一子一女而已。公主度日艰难,皇子无人授业。乞先生明年入京,于皇子开府后入幕,辅佐皇子,保他一世平安即可。……梦陶拜上。” 孟夫人不曾提及当年旧事,仅是淡淡地拜托北渚先生,辅佐自己。 秦煐眼神复杂。 沈信言曾掌管益州。 北渚先生那个名声大噪的学生,就是在益州发的财。 他当然会猜测,沈信言极有可能拿到那个学生的荐书,来请北渚先生出山。 可谁知,这竟是孟夫人托沈濯带来,请北渚先生出山帮自己的信…… 云声在他耳边唠叨:“殿下,您说沈二小姐有没有看过这封信?” 秦煐看了一眼信封的位置,他们启封是从另一侧,用秘药弄开—— 云声也觑着眼看那个位置,自己皱了眉摇头:“看着不像啊。” 也就是说,她并不知道孟夫人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 千里送信,即便她自己的目的是请北渚先生给沈信言当幕僚,她也谨守着信义,丝毫没有想要拆开信封,换掉内瓤…… 秦煐垂下眼帘,有些木然地盯着手里的信纸。 哪怕她有比自己更高明的秘药,可以将这封信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看了,那就应该知道,孟夫人并没有替她说话,而是在利用她、撬她的墙角。 可她还是遵守承诺,将这封信好好地送到了北渚先生的家里…… 秦煐忽然觉得手里的信件无比烫手。 ——跟她一比,自己的属下却先动了劫掠人质的心思,接着又做出来这样偷鸡摸狗的窃信之举! 自己竟然还掩耳盗铃没有阻止! 不就是一心想要请夺得这个天下第一谋士么? 自己不一样是不择手段了?! 枉自己刚才高高在上地气愤詹先生心思低劣! 秦煐随手把信撂给了云声:“放回去。” 他用力地握紧了拳,不是冷,而是痛恨自己这双被名利诱惑、做出不义之事的双手! 云声哦了一声,倒没有多想多说,仔细地将信原样折好,塞进信封,又小心地封好,用那包袱皮原样封好。道一声:“殿下,我去了。”灵活地钻出马车,也不骑马,提气纵起,山路上几个跳跃,向着“山家”拐去。 秦煐掀起车帘,扬声:“詹先生。” 詹坎听见,愕然回头,忙又下了马,回到车上。 这一次,轮到秦煐端端正正地给他行礼:“詹先生,刚才我错了。” 詹坎愣住:“殿下此言何意?” 秦煐深吸一口气:“先生提议劫人,我默许云声盗信,其实不过五十步百步而已。此事,我做错了。我等行的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有些手段,该用就用。” 詹坎有些不明白,探究地看着秦煐。 秦煐微微松了松双肩,但双拳却紧紧握起,用力地,却又轻轻地,放在腿上,目视身前三寸之地,低声道:“我那两位皇兄,一位骄横,一位阴诡。这大秦天下,我当仁不让!” 詹坎的眼睛里,顿时爆射出十足精光! 第一二六章 那我们就说好了? 秦煐的身子挺得直直的,原本就瘦高的身材,更加显得单薄,但掩在银白素面锦袍下的,却有一种似乎立即便能翻天覆地的勃发力量: “我需要力量,需要人才,需要学习,也需要海纳百川,需要容、忍。” 秦煐抬头看向詹坎,郑重举手,两只宽袖相并,便似一幅长卷展开在了詹坎面前——如同他的心意,完全摊开:“我刚才怪责先生,并没有错。但是我自以为道德无瑕,是我狭隘了。” 詹坎面上克制不住的激动:“殿下,长大了!” 秦煐嘴角微微勾起,星眸深邃,坚定自信:“是。” 詹坎展袖还礼,拜伏下去:“臣,何其幸也!” 秦煐欠身过去,单手扶了他的胳膊,口中道:“先生免礼。我以真心待先生,还望先生也以赤城待我。有些事,我们未必意见一致;但是,我仍然需要先生所有的智慧和态度。” 詹坎用力点头:“臣,遵令。” 秦煐和詹坎不及再往下深谈,外头就有人悄悄地敲门报道:“公子,前面有一草亭。里头似是沈二小姐在与人谈讲。云护卫刚刚回来,被尹庄主派去听一听究竟在讲什么。车队暂时原地停一停。” 秦煐和詹坎对视,各自微微蹙起了眉。 这个沈二,怎么哪儿都绕不过她去?! 不过几息,云声便溜了回来,揭开车帘,站在下头,悄声回禀:“沈二小姐在考问一个书院教习的学问。胖一说,那个教习在长兴书院是有名的刺儿头,古往今来的人,没一个没被他指摘的,言辞如刀,犀利刻薄。” 詹坎眯起了眼睛:“沈二要招揽此人?” 秦煐冷淡漠然:“沈信言的胃口可真好。” 竟然想把吴兴名士一网打尽不成?! …… …… 草亭之上,玲珑和曾婶都已经冻得忍不住举手呵气,沈濯还在饶有兴趣地听章扬高谈阔论:“……前唐女皇倒是最精明聪明,手段高强,也狠得了心下得去手,可又有何用? “女子当政,第一个忌讳并非什么规矩礼仪,而是她们太过情绪化!须知老子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些事情,必得潜移默化,慢慢来。 “哪一代的盛世天朝,不是拿了前朝经久使用的律法修整?那就是因为存在合理这个话,是天下第一道理! “可是女皇当政,她行的根本就不是法治,而是人治!她高明睿智,治理也许不错,然而接下来呢?后人呢?遇到一个平庸的怎么办?再人治,不是天下大乱就是百业凋敝!苦的可都是黔首百姓!” 沈濯连连颔首,笑容满面:“章先生独出心臆,实在精彩。我真是耳目一新。” 章扬脸上越发红了,笑着摆手:“这些不值一提。我既然允了小姐西席之邀,自然要想一些适合小姐的题目。如今看来,小姐倒也能听进去在下的论断。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沈濯这才含笑站起,恭恭敬敬屈膝颔首:“既然如此,我便与先生说好了。先生暂且宽住,待我回京之时,我们码头汇合便是。毕竟男女有别,这些日子,请恕学生就先不去给先生请安了。” 章扬兴奋得眉尖轻颤:“小姐忒谦了。” 曾婶这才上前一步,笑着劝:“天气寒冷,小姐与先生既然已经议定大事,不如先回府吧?来日方长,学问上的话,可以慢慢谈。” 章扬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礼,红着脸后退了半步,叉手方寸,低头道:“这位大婶说得极是。” 沈濯又道别,这才扶着玲珑的手上了马车,又挑起窗边帘子,笑道:“学生不恭敬了。先生慢行。” 章扬心满意足,笑着点头:“小姐请先。” 福顺甩开鞭子,马车去了。 章扬等马车去远,哈哈哈仰天大笑三声,站在草亭,对着琴台狠狠一挥拳:“我满腔抱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礼部侍郎沈信言,圣上跟前的大红人!他的宦途绝对不止于此!自己若是能够给他做幕僚,那便是辅佐一个治国能臣,他日之宰相! 想到这里,章扬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轻了三两! 太好了! 何必一定要回乡?! 这就回去告诉妹妹,她也可以进京了!而且,沈二小姐还盛情邀请了妹妹给她当伴读! 太好了!太好了!!! 章扬快步朝家里走去。 …… …… 秦煐听了云声将那边的对话一一回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詹坎捻须沉吟,片刻,低声道:“这个章扬,倒是吴兴有名的一个狂生。长兴书院有一大批学生极为推崇他。听他这些话,倒真是个有见识的。” 只是让沈濯捷足先登了。 詹坎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秦煐的下巴抬了起来:“先生认为,此人不错?” 詹坎点头,语重心长,趁机教导秦煐:“人主英明,是天下之幸。然而若是人主庸常呢?是否也有办法,令他的庸常,也成为天下休养生息的好处?大家都觉得,他能不惹事就已经不错了,怎么还能指望天下靠着这样的人主休养生息?可是,章扬就提出:若是天下不仅仅靠这一个人呢? “太祖立国朝,第一件事就是修法典。而且,张口不离按律,绝口不提人情。一举一动,都是以规矩法条治国。这就是章扬今日所说的法治。所以太祖一朝,人人都规规矩矩的,大家都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然而到了太宗一朝,就过于宽仁了。有犯了错违了法的老臣,去太宗跟前求一求,事情含含糊糊地,就能过去…… “倒是今上您的父皇,严于克己,对律法格外重视,又不会过分干涉臣下政务。所以我朝才有了如今的中兴之相。 “此人深合帝心。就算他的才能仅止于此,推荐给皇上,也能给殿下在朝中,争到一个不俗的助力!” 秦煐冷静地听着,深深点头:“既然如此,那这个人,我要了!” 詹坎愣住。 云声也眨眨眼。 殿下这是,要跟沈二小姐抢人?! 要抢北渚先生不算,还连章扬都不放过? 秦煐好胜心起,寒气四溢:“我就不信了,三皇子和礼部侍郎摆在章扬面前,他还能选礼部侍郎不成!?” 第一二七章 娇躯一震 章扬即将进家门时,后面有人扬声喊他:“章先生,请留步。” 心情极好的章扬应声回头,笑容满面:“何人唤我?” 一位中年文士温文尔雅站在街对面的马车边,叉手致意:“先生如有暇,还请借一步说话。” 马车的窗帘挑起,一张英挺俊美的少年脸庞露了出来,和煦微笑。 见惯了少年人的章扬目光一闪。 这个少年的脸上,有无法掩饰的矜贵和傲气,那是久居上位者磨不掉的雍容。 章扬心中微顿,却还是笑着将刚刚推开的家门重新合起,大袖摇摆,走过了街。 车帘挑起,中年文士笑容可掬伸手请他过去。 少年人白袍金冠,消瘦的身形在车内跪坐,举手示意:“请先生恕我不便下车露面,还请车上一叙。” 章扬眉梢挑起,看一眼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笑着轻声道:“先生可有胆量,听鄙上一言?” 鄙上? 这个少年,果然出身不凡。否则,怎能配得上令这样气质出众之人,称一声“鄙上”? 章扬呵呵轻笑:“我一个穷教习,除了这腹内的五车书,委实没什么可担心被打劫的。又有何不敢?” 话说得骄傲,反倒令少年人面上一片激赏。 章扬与少年对坐。 车帘放下。 少年眉清目朗,开门见山:“我是当朝三皇子秦煐,前来吴兴寻找北渚先生。刚才山路上,偶然听见章先生慷慨激昂,于我心颇有戚戚。欲延请先生入京为幕,明年出宫开府,不知可否以客卿之职,赋予先生?” 少年说着,竟将自己的随身令牌取了出来,递给章扬。 章扬下意识地接过,低头看去——乌金木牌上,蟠龙环绕,中间一个煐字,龙飞凤舞。翻过面来,还有皇帝大大的敕字。 本朝大皇子名煊,二皇子名焓,三皇子名煐。天下皆知。 这东西,假不了! 自己——竟然因刚才的那一番言论,被三皇子一眼看中?!还许以客卿之职?! 幸福来得……太突然! 章扬觉得有些眩晕。 但是! 这个馅饼,掉下来的有些晚。 心中惋惜着,纠结着,章扬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草民叩谢殿下的看重。只是,人无信不立。殿下既然是在山路上听见草民的狂言,想必也听见了,在下已经答应了礼部侍郎沈家的二小姐为西席。草民无福,唯有辜负殿下深恩。”说着,双手将令牌奉了回去,叩拜下去。 秦煐接过令牌,脸上明明白白露出了失望,接着却又转为欣赏,含笑颔首道:“先生果然高风亮节,不是为名利所动的反复之人。本殿没有看错人。”说着,又举手欠身施了一礼。 章扬本来心内惶恐,怕他降罪自己或迁怒沈家,没想到竟是如此通情达理,大喜,口不择言,急忙道:“草民为幕侍郎府,也是为国朝效力。日后若是朝廷、殿下有用得着草民的地方,草民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话说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是秦煐明白他的激动,笑了笑,又道:“天已近午,我就不耽搁章先生了。日后同在京城,章先生何时有振翅之意,何时来寻我。本殿必将倒履相迎。” 给他留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 章扬忙又叩首,恭敬下了车。 中年文士将车内一番对答听在耳内,紧紧地拉了章扬的手,遗憾叹息:“在下詹坎。本以为能与章先生自此共事,谁知竟缘分未到。” 詹坎说着,想了一想,从袖中掏出一方玉禁步塞在章扬手里:“我们暂住城内高升客栈。章先生若是有暇,不妨前去走走。即便成不了同僚,想你我二人读过的书,倒还是可以通一通有无,论一论高下的!” 章扬忙笑着拱手:“詹先生折煞小人。若是有缘,必当请教。”将那玉禁步珍而重之地纳入怀中。 二人举手作别,马车缓缓,摇摇而去。 章扬看着那队人前呼后拥,沉默肃然,不由得如在梦中。 就这样? 三言两语? 就这样就完了? 就直接放弃招揽了? 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啊!? ——想来也是,人家是三皇子,能亲自见自己、亲口表达愿意授官,已经很给自己面子了。 何况还被自己一口回绝。 人家不高兴,所以迅速结束话题,也是应该的啊! 干脆利落,倒也不失皇子的风范…… 那可是三皇子啊…… 自己差一点,就能给三皇子当幕僚了…… 那将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荣耀…… 章扬怅然若失,怏怏回家。 进得家门,老乳母和老管家笑着迎上来:“少爷回来啦?小姐今日非要做了羊肉饼与您共食……” 章扬端起笑脸。 侍郎府也很好!起点已经够高了,值得庆贺呀! 他高声呼唤妹妹:“阿娥,为兄有大好消息告诉你!” 门帘挑起,一张柔美的少女面容露了出来,欣喜亲昵:“哥哥,北渚先生回来了?” 正是,章娥。 章娥没有穿那件银红色折纸花鸟软罗棉裙,而是穿着一身家常的麻白色棉袄棉裙,外头细心地搭配了一件淡紫色半袖,腰间系了一条同色的腰带。头上还簪了一朵淡紫色的绢花。显得越发清淡雅致,只是略微臃肿,看着有些滑稽。 章娥含笑站在门里,亲手替哥哥打起了棉门帘。 章扬快步走了过去,进了门,先往炉前向火,笑着摇头:“那倒没有!不过,我遇见了一位贵人!” 说着,将出门险些被马车蹭到,在山家院门口正式与沈濯见面,又在草亭坐而论道,到得家门口,又被三皇子秦煐延揽的事情,一一告诉了妹妹。 听到“三皇子”三个字,章娥的眼睛顿时亮成了夜晚天空的启明星:“哥哥!恭喜哥哥!”说着,激动得眼圈儿都红了,颤着手,紧紧地攥住帕子。 太好了! 太好了,自己一家终于要出人头地了! 虽然沈洁那个蠢货坏了大事,堵死了从侍郎府获取权势的那条路,但是哥哥的名声,即将闻名天下! 只要哥哥入幕三皇子府,以自己的相貌才学、权谋手段,在三皇子的后院之中,谋上一席之地,简直不要太容易! 等到自己成为皇子侧妃…… 章扬一口气说到了最后:“……只是可惜,我先答应了沈二小姐,三皇子那边,只能推掉了!” 章娥听得娇躯巨震,脸上唰地惨白,重重跌坐在榻上,泪盈于睫:“哥哥你,推辞了三皇子……” 章扬还沉浸在这一上午的剧变之中,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妹妹的异样:“是啊,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怎可贪慕名利,见权贵而忘信义,转眼便另投他人?到时候,先不说会把侍郎府得罪个彻底;便在殿下眼中,只怕也成了个没节操的小人……一世声名,便有了污点……以后若是还想再有寸进,怕不得这便成了旁人的指摘攻击之处……” 章娥几乎要失声痛哭出来。 哥哥,哥哥!你竟然如此拎不清到底孰轻孰重! 三皇子啊,那可是自己早就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三皇子啊! 却全然没有想到,章扬答应给沈濯做西席的前提,就是请她一定要让自己的妹妹也进入侍郎府,做小姐们的伴读。 章扬这才发觉妹妹似乎十分难过,愣一愣,明白过来,委婉劝解:“阿娥,我们兄妹,已经穷途末路……哥哥又是这样的坏脾气,长兴书院的山长对我已经忍无可忍。 “如果现在,我立即便弃侍郎府而选三皇子。以你我的出身,在三皇子府必定处处被人……看不起…… “但侍郎府不同。沈侍郎毕竟是吴兴沈家的人。我在他们这族学中,也颇教出了几个好苗子,日后说不得还要靠着沈侍郎提拔他们。到时候,我在沈家,便不是独木难支的境地。 “阿娥,为人当看长远啊……” 这一番话,章娥根本就听不进去。 但是,不妨碍她将心中的念头全然隐下。 第一条,还是要先稳住哥哥! 章娥吸了吸鼻子,拿帕子摁一摁眼角,有些害羞地扯出了个笑容:“阿兄不要笑话我小家子气。我只是觉得,这一回错过了大好机会…… “沈侍郎日后怕是不会令哥哥再在皇子们跟前出现了。不然,个个皇子都知晓了哥哥大才,都与他抢哥哥,他可怎么办才好?” 说到后来,章娥还俏皮地冲着章扬挤了挤眼。 章扬见妹妹释怀,呵呵地笑起来,拊掌道:“承妹妹吉言,果然有那一天,也不枉我章扬来世上走这一遭了!” 兄妹两个谈谈笑笑起来,说得都是日后进了沈侍郎府,会有如何如何的好日子。 章娥见他高兴了,方试探道:“哥哥刚才说见到了三皇子本人——他什么样儿?” 睁大了眼睛,全然是一副小女儿的好奇;但细细看去,却能从她眸中,发现一种名叫贪婪的东西。 章扬眯眼回想,笑着感叹:“虽然年少,但儒雅斯文,气度俨然。假以时日,必是一代贤王!” 顿一顿,倾身过去,低声道:“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章娥的眼神亮了亮,嗔道:“哥哥遇见这等明主都不动心!真不知该说你迂腐,还是方正!”说着,又掩唇笑起来,伸了手摁在章扬手背上,柔声道:“我为哥哥骄傲。” 章扬的眼睛湿润起来,反手握了妹妹的手,心疼地看她略显粗糙的指尖,和稍稍鼓起的指节,鼻子越发酸了:“好妹妹,以前是哥哥没本事,没能给你好日子。今后不会了!” 章娥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 她最恨的,就是被人看到自己的手不够细腻,不够白皙,不够嫩滑! 那意味着,她从根上,就不是那些贵族小姐! “哥哥又来了!温阿嬷,端饭吧!哥哥饿了呢!”章娥笑着站起来张罗饭食。 眼神却落在章扬从怀里掏出、珍而重之地放进床头小匣子里的玉禁步上。 高升客栈,是吧? 第一二八章 他说—— 回到别院的沈濯,草草与罗氏一起吃了午饭,便嚷嚷着累了回房休息。 却又被玲珑缠住,左一句右一句地问她:“前朝女皇是怎么回事?那个章先生真的很厉害吗?大老爷会不会因为不是北渚先生所以不高兴?” 沈濯觉得额上青筋突突地跳,实在忍无可忍,手指一抬,断喝:“你给我出去!” 玲珑吓得跳了起来一道烟儿跑了出去。 曾婶和春柳在外头捂着嘴笑,拉住了玲珑调侃:“难得,你也尝尝被骂的滋味!怎么样?可比平日里的赏赐舒坦?” 玲珑吐吐舌头,悄悄地笑,却也不当回事,先回身把厚门帘、门窗仔细放好、关严,笑嘻嘻地拉着她二人,好奇地继续追问:“婶子们知道前朝女皇的事儿吗?” 呃?! 沈濯翻了个身,面对墙壁,闭上眼睛,在心里慢慢地喊那个魂:“我现在这样,算是有闲暇了吧?你,你在吗?”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她就要知道自己和自己家人的命运了…… 须臾。 那个苍老的男子声音悠悠在她脑海深处响起:“老身在此。” 沈濯这才惊觉—— 你,你是个男的?! 你一个男的,为什么要潜伏在我这个小姑娘的身上? 你不觉得羞耻吗?! 沈濯忽然一阵恶寒。 那自己洗澡穿衣…… 我靠…… “我对女人不感兴趣……” 苍老男子的声音里,除了平静、寂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对女人,不感兴趣…… 你是和尚吗? 还是——断袖?! 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忽然变成了暴躁、戾气和冲天的愤恨。 “你叫我出来,是讨论这件事的?” 苍老男子的声音淡淡的,但是令人不寒而栗。 沈濯发觉了他的声音正在远去,猛地睁开了眼睛,慌张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错了! 你要寄魂于我的身上,必定有你的不得已和其他目的! 我不是要评价你的xing取向,那东西其实不论你怎么选我都不会有半分半毫的介怀和在意! 我只是,我只是一时惊讶而已。 我发誓,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提了! ——再提这个我就是小狗儿! 沈濯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跟这个魂魄好好说话,他还答应了告诉自己命运转折的关键点,如果就这样被自己气跑了,那可就…… 那可就…… 沈濯想着,腾地坐了起来,面对墙壁,红了眼圈儿憋了小嘴。 这一刻,她恨不得回手给自己一个耳光! “好,你打自己一个耳光,我就不走。”苍老男子倏忽开口。 沈濯一滞。 呃,还真打啊? “再见。” 打,打,打!我马上!我马上! 沈濯不假思索,抬手一巴掌打在自己细嫩的脸颊上,清清脆脆,啪! 苍老男子的声音满意地响起:“小姑娘倒是当机立断。” 沈濯后知后觉地发现—— 我靠,干嘛使这么大劲儿,好疼…… 然而,这种事,过! 沈濯急急地追问那个魂魄她最关心的那些重大信息: 那个渣男说了什么?我和我爹现在的态度和做法,是不是能摆脱跟他的婚事?我娘的命运是什么?你上回说我承儿弟弟应该是两年后…… “我的力量其实很弱小。每次只够力气跟你说一件事。而且,我们也说好了,我这一次,只告诉你三皇子说过的那句话。” 苍老男子的声音截断了她在心里的喋喋不休。 你解释的这个工夫这个字数,已经足够回答我的所有问题了。你就是不肯说! 沈濯在心里控诉、腹诽。 然而还是立即谄媚地表达赞同! 好,那你告诉我,那个渣男对谁说了一句什么话?怎么就能够改变我们一家人的命运了!? “他对皇帝安排给他的暗卫抱怨了一句:若是天下的贵家小姐都似你一般,他宁可终身不娶。” 沈濯眼睛大亮。 好啊!这句话说得太棒了! ——可是,这不是在表达不愿意跟我在一起过一辈子的意思么?怎么还会…… “就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对你不满,所以成亲后,你的举止一旦不合他的意思,他就会觉得你是使了奸诈的手段,才嫁进了皇家。” 沈濯迟疑起来。 因为她也不确定,如果主宰这具躯体的人还是原主的话,会不会因为见到三皇子那张俊美无匹的脸,而不择手段地也要嫁给他—— 嗯,她见过的男子里头,仅有温润如玉的周小郡王,能够跟这位三皇子比一比帅…… 沈濯连忙摇摇头。 这这这岔到哪里去了?! 请问,就你所知的,原主之前的命运,她是怎么遇到的三皇子,对这门亲事又是怎么个态度? “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苍老男子的声音果然有些微弱了。 沈濯顿时慌了。 别别别!您别急着走! 咱们说过了的,您给在这件事上给我解惑! 原主到底是怎么做的? 红云寺初遇,我是转身就跑了,根本没跟他照面,原主呢? 爹爹一提起皇子选妃我就坚决不肯,原主呢? 今晨山上相见,我冷漠到了几乎无礼的地步,原主呢?! 苍老男子迟疑了片刻,方道:“这些事,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三皇子不喜欢你,而你,对三皇子一片痴情,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 一片痴情…… 疯狂…… 沈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原主,你是白痴吗!? 皇家的事情,你一个暴发户似的侍郎之女,你搞得定吗?你不是洗干净了脖子送上去让人家掐死吗?! 所以。 其实是我连累了我全家对吧? 我对三皇子一见钟情,所以爹爹再怎么劝阻我也不肯听,后来才被有心人索性送我进了三皇子府,做了那个搅家星…… 你说承儿弟弟应该是两年后去世…… 皇帝给皇子们赐婚应该是在今年。 也就是说,我承儿弟弟,其实是在我被赐婚三皇子之后,才死的…… 他死了,我娘伤心欲绝,一病不起…… 后来我疯了,我娘承受不住这双重的打击,所以,撒手归西…… …… 沈濯几乎是瞬间便想通了所有的关节,忍不住掩着面,低低地啜泣起来。 “……你所谓的那位原主,大约连你十分之一的聪明都没有。否则,也不至于落到那样的下场。”苍老男子的声音里,多了对沈濯的褒扬赞赏。 沈濯这才从一恍惚间回转了过来。 哦,对,是了。 这些看似情理之中的事情,其实不是自己做的。 而是——原主会做的?! 沈濯皱起了眉头。 可是原主那次被沈簪推落池塘,已经丧命了啊…… 不对,是几乎。 是几乎丧命。 其实原主本来还可以痊愈,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出现,霸占了她的身体,她才无法…… 不对不对,还不对! 沈濯的念头转开,怀疑地问那个魂魄——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具躯体的? 我怎么觉得,是在我之前?! 我醒来的时候,你和原主都在这个身体里。 所以,其实令原主无法生存下去,只能把灵魂主位让出来的罪魁祸首,是你,对不对!? 苍老男子已经无法控制地让沈濯感受到了他惊诧的情绪。 “……你,异世灵魂,竟然聪慧到了如此地步么?” 沈濯微微得意。 挑挑眉,又有些趾高气昂起来。 你就告诉我,我的推测,是不是全中?哪里有错?! 苍老男子的声音越发微弱了下去:“你这般心机头脑,可万万不能嫁给三皇子啊……” 沈濯瞪圆了眼睛。 喂喂!喂! 你别走!你先等等! 我为什么万万不能嫁给三皇子? 原主没有我这般心机头脑,所以嫁了三皇子会害得自己家破人亡;那我有这般心机头脑,嫁给三皇子的话,难道还会让我沈氏家破人亡不成?! ——当然,我绝对没有搀和皇家事务、去当那个劳什子皇子妃的意思! 那个魂魄渐渐沉寂。 沈濯能够感觉得到,他似乎正在慢慢远去。 哎哎哎! 你你你,你先别走——你把话说清楚啊! 那个魂魄没有了声音。 似乎只有最后一点力气,在她心底,轻轻地叩了叩。 还真是…… 单次交流的力量有限啊…… 沈濯呆呆地坐在床上,怅然若失。 所以这个魂魄究竟是什么来头,她还是不知道。 但是她知道了——三皇子对自己绝无好感,所谓的原主与三皇子命定的亲事,实际上是原主痴情被皇室内部争斗利用了的结果! 沈濯看向虚空中的目光冰冷起来。 父亲是能臣,皇帝极其倚重,春闱之后,只怕已经离入阁不过半步之遥。 这种情况下,自己如果成了皇子妃,那就等于斩断了父亲的仕途! ——一个闲散王爷的岳家,怎么能是宰相呢? 那不是平白地给了三皇子夺嫡的底气和点燃野心的火捻么?! 三皇子娶了原主那样性格手段的沈濯,后院的鸡飞狗跳,可想而知。 然后呢? 然后三皇子和自己的父亲,就必定不睦了罢? 还有,梦中那个管自己叫“母妃”的孩子…… 那个给自己端茶的妾室…… 还有自己的流产…… 沈濯只觉得彻骨的寒意,袭上心头! 这是谁?!在算计三皇子和沈家!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第一二九章 秋风 沈濯不知道出神了多久,直到外头有人轻声问:“微微,起身吧?一会儿该吃晡食了……” 素手撩起帐子,罗氏温柔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哟,你已经醒啦?” 沈濯有些木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扑了过去,伸手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娘……” 罗氏忙拽了被子裹住她:“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 沈濯在她带着淡淡檀香的怀里偎依了一会儿,才软声答道:“嗯,也不算……娘,你都好久没抱抱我了……” 从那个男魂处猜到的事情,肯定是不能告诉母亲的。 跟着罗氏进来收拾的曾婶和苗妈妈听了都抿着嘴笑。 罗氏嗔她:“谁说好久了?来的路上,你晕倒那回,你不是当着涔姐儿的面,还在我怀里腻了半个晚上?还有脸说!” 沈濯没话答言,搂着她的脖子晃,撒娇个没完:“娘~~” 苗妈妈看这母女温馨的一幕,呵呵地笑:“这就是俗语说的,闺女见了娘,有事没事哭三场。” 大家都轻声地笑。 沈濯忙转开话题:“娘,说到涔姐姐,她这些日子都不肯回来,乐不思蜀了?” 罗氏张罗着给她穿戴整齐,眼睛只看着她的头发衣裳,口中答道:“她倒是想回来,可惜万俟县令不让。说我这还顾不过来呢,全靠你自己机灵,又不怎么在家里呆着。涔姐儿一个闺秀惯了的人,她回来,天天在内宅,可不是送上门来让那些人算计的?” 万俟盛这分明是对沈濯的夸赞之词,罗氏却趁机瞪着眼睛戳她的脑门:“野猴儿!往外头跑得,连县令大人都知道了!传到你爹爹耳朵里去,我看你怎么挨说!” 沈濯嘟起了嘴,穿好了衣服,散着头发,忽然伸手又搂住了罗氏的脖子,娇气地跟她软语:“娘,我跟你说件事。” 罗氏拽不动她的胳膊,也舍不得,无奈地伸手照着她的小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小猴儿!” 而曾婶已经接到沈濯的眼色,悄悄地拽了苗妈妈,出门到外面守着去了。 沈濯便贴着罗氏的耳边,嘀嘀咕咕地,编了个完美理由,将上午去寻北渚先生不遇、招揽章扬的事情说了:“……爹爹说,您不方便出去找;兴师动众的让族里去找,又怕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去,平地再起波澜。 “所以让我借着出去玩耍的名义去做这件事。万俟盛是爹爹的同窗。我如今将这件事公然告诉了顺叔,就是等于是通报了他。日后就算是寻到北渚先生,想来他也没那么厚脸皮跟爹爹抢的!” 罗氏皱起了眉,细细地想了一遍,觉得这话倒也有理,转念又想到福顺和春柳身上,不由问道:“上回你不是悄悄告诉我说,万俟县令怀疑奉长小太爷幼子之死不是意外么?你何时跟万俟县令那样熟悉了?” 说着,又一脸警惕地看着她。 沈濯语塞。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沈信言也是一眼就看穿了沈簪深夜来害自己那件事,是自己卖的破绽…… 这个,这个这个,老爸老妈都不好糊弄的日子,可真的是很难过啊! 支支吾吾半晌,沈濯敷衍了一句:“都是顺叔居中联络啦!” 又赶紧拿话岔开:“说起来这件事,万俟伯伯那边,好似毫无进展。娘,你这几天,听见说小太爷那边有什么动静么?” 罗氏果然被她吸引开了注意力:“并没有。只知道,小太爷、长房和四房的人,都忙得很。除了各自出城进山的,就是来我跟前演戏。”说着,叹了口气。 沈濯嘻嘻地笑。 她早就听说了。 罗氏在别院里,天天看戏,一天至少两场,上午一场,下午一场。 戏码还大致差不多。 上午若是有人说谁家的姐儿聪慧良善,端庄知礼,下午就有场子说她家里亲戚长辈贪婪无耻,手段卑劣。 上午若是夸了谁家的兄弟叔伯吃苦耐劳、老实肯干,下午就会提到家里的婆娘无事生非、恶毒刻薄。 沈濯看着罗氏愁眉苦脸的样子,“哈哈哈”乐不可支地倒了下去。 罗氏恨恨地看向她,冷笑一声,伸了两指,捏了她的耳朵拎起来:“小猴儿!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你那郜伯母,好似活过来一般,刚刚又跑来告诉我说,明儿旁支的嫂子婶子们,要带了家里的小姐儿们来瞧瞧你!” 沈濯刚刚呲牙咧嘴喊疼讨饶,一听这句话,一声惨叫:“神马?!” …… …… 翌日清晨,果然,还不到卯正,就有插金戴银的妇人带着娇花一般的小姑娘,一同扭着腰肢进了别院。 沈濯怨念丛生:“她们就不能让我们安生吃完早饭么?” 罗氏拈箸夹菜的动作依旧款款,眼皮抬都不抬:“食不言,寝不语。” 果然,外头苗妈妈含笑拦着那些人,请她们花厅拜茶:“夫人和小姐还在用膳食,规矩这个时候是不会客的,于礼不合。况且郜娘子说得是各位上午到,这个时辰,也太早了些——要不要给各位上些点心?” 等到罗氏悠悠闲闲地带着沈濯吃完饭、净完手、喝完茶、再擦一遍淡粉口脂,方整理一下裙袄,吩咐人:“走,去花厅。” …… …… 章扬站在沈家别院门口,犹豫再三,还是上前:“请告知二小姐,长兴书院教习章扬来拜。” 门人打量他半晌,不确定要不要进去通报,几个人私下里商议一会儿,方道:“章教习稍候,我等进去禀报一声侍郎夫人。” 嗯,不是二小姐,而是侍郎夫人,也对。 章扬颔首,不过一刻,便有妇人目光怪异地来领他:“章教习请随我来,夫人和小姐请您里头暂坐。” 心里揣着事情,章扬根本无暇与这妇人计较眼神态度,只管神情凝重地往里走。 还没进二门,就听见里头莺莺燕燕,矫揉造作,各种音声,好不热闹! 章扬微怔:“这是?在听戏?” 那妇人噗嗤一声笑。 可不是在听戏么? 夫人和小姐只管搭了台子,兴致勃勃地正在听那些人你来我往地唱呢! “章教习请在这边稍候。夫人和小姐就在隔壁院落。因家中来了些族人亲戚,只得招待。还请章教习见谅。” 章扬的眉头皱了起来。 族人亲戚? 只得招待? 这是,来打秋风的?! 真真是…… 第一三零章 失信于你 妇人去了,留了章扬一个人在屋里。 一时又有人端了热茶点心来,请他宽坐。章扬欠身谢了,且打量院子。 这院子小巧别致,只有这一间三架敞厅,显然是个特意造来等候的地方。 章扬喝了两口热茶,深深地叹了口气。 妹妹,妹妹怎么能这样做呢? 言而无信,急功近利,目光短浅…… 他一手一脚教出来的妹子,不该是这样行事的人啊! 章扬垂眸看着手中的茶杯,心思又回到昨晚。 章娥一边哭一边解释: “哥哥,你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再蹉跎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有个一官半职? “沈侍郎自己也不过不惑之年,他的仕途即便再远大,你给他当了幕僚,不也得熬到他升阁拜相之日?那得何年何月?到时候你垂垂老矣,还能做得动什么自己的事呢? “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我?我已经十六了。寻常女儿家,这个年纪已经出嫁了。若是这个时候我去给那侍郎小姐做伴读,我得何年何月才能出嫁?又能嫁得了什么好人家?即便是有那官宦子弟乐意求娶,不也是冲着你沈侍郎幕僚的身份?到时候,我们兄妹难道一辈子给沈家为奴不成? “哥哥,跟着沈侍郎,你永远只是是在背后出谋划策的人,所有的功劳好处,升迁名气,都是他沈侍郎的。 “可是若是你答应了三皇子为客卿,那是不同的!那不仅仅是正式的品级官职,那还意味着,哥哥你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甚而至于,有些三皇子不好亲自出面去做的事情,都需要哥哥你这样的人,去帮他做! “哥哥,那意味着什么,你心里很清楚! “再退一步说到妹妹我身上。若是哥哥是三皇子的属下,那就等于是皇家的人。妹妹的身份自然不同。到时候,不论是嫁个门当户对的低品官员为正妻,还是……还是做别的考虑,妹妹身上的标签,不是旁人,仅仅是章家自己! “就算哥哥这些都不在乎,一心一意地报答沈家小姐的知遇之恩。那哥哥有没有想过,若是哥哥就这样出现在沈侍郎的府中做一个西席,那是多大的巴掌打在了三皇子殿下的脸上? “是,殿下当时并没有跟哥哥计较,甚至还夸您守信忠义。可是,天家心思,从来难测。您怎么能保证,三皇子不会从此对沈家、沈侍郎、沈二小姐甚至是咱们兄妹,多出一个不快不甘的念头来? “天下名士多得很。不是妹妹要贬低哥哥——三皇子和沈侍郎何处找不到一个比哥哥更合适的幕僚呢?凭什么沈二小姐前脚儿跟您说定了相邀,后脚儿殿下就亲自行礼请您出任客卿辅佐了呢? “哥哥,你仔细想想,这是不是三皇子已经对侍郎府不满了? “沈小姐是去找北渚先生的,三皇子也是去找北渚先生的。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从沈洁那里听说,他二人在京城里就有过龃龉。如今在吴兴,却又是这般阴差阳错地先后请你入幕。 “哥哥,我敢断定!三皇子这就是在跟沈二小姐抢你!若是你不答应他,他对沈二小姐必定会更加厌恨。 “哥哥既然一心要报二小姐的知遇之恩,又怎能因为一时的所谓承诺信义,就置她于那样的境地之中呢? “她一个年轻的小姐,她父亲一个正当红的侍郎,难道哥哥就忍心,因为你的一时迂阔,让他们平白无故地被皇子殿下记恨么? “何况,哥哥,我已经跟詹先生说好了,收拾妥当,立即上京。” 章娥说得入情入理。 章扬看着手中的茶汤,吐了口气出来。 他真是耳根子软…… 被妹妹说服了…… 也罢。 这儿时候若是自己再去寻詹先生反悔,只怕…… 就真的要惹恼皇子了。 到时候,不仅仅是自己,便是二小姐,也脱不了被牵连…… 只是想到自己毕竟毁了诺言,章扬有些燥热,一时坐不住,放下茶碗,慢慢踱到了院中。 隔壁院落的扰攘越发清晰起来。 “二十二,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妹妹侄女儿们不懂,你教就是了。谁又不是傻子!” “侍郎夫人,既然是国公府的老夫人发话让带着人去京城的,怎么你倒还拦阻起来了?” “二夫人不在,不然我们倒要问问,怎么你侍郎夫人,还能做国公府的主了?” “人多了怕甚么?人多热闹!” “我们姐儿虽然比二十二大几岁,但大有大的好处。我们姐儿稳重!看看这些日子,二十二到处乱跑,一个吴兴城都盛不下她了……” “二十二,你也是姓沈的。你那祖父、曾祖父,不过是沈家的旁支。如今嫡支嫡派的须得你们帮一把,你们怎么还推三阻四起来?这样眼里没有长辈祖宗的?!” “二十二,眼界不要忒高!小心日后不招公婆喜欢!” “侍郎夫人,带契族人乃是所有世家大族的规矩,你豫章罗氏也是一样的吧?!” 罗氏和沈濯偶有一两声抗辩,然却连浪花都翻不起来,便又被这些妇人们的口水大潮给淹没下去。 章扬越听越怒。 还以为只不过是来打打秋风,原来竟已经欺负人家母女没有男子在旁,口舌刻薄到了如此地步! 即便自己不入沈府为幕,就为了二小姐那一声赞叹褒扬,此事也不能不管! 章扬心内一声冷哼,走了几步,站在院中一株老梅树下,就着满树艳红的梅花,朗声念诵: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这一声,隔壁便是一静。 沈濯在那边听见,知道这是章扬忍不住要出“口”相助了,不由得抿唇一笑。 口中却清清灵灵地解释起来:“这句话的意思是:甜言蜜语胡言乱语的,都不是甚么好人。” 众妇人有些发懵,只管与身边的人对看起来。 茫然。 这是什么人,在做啥? 章扬常年在书院练出来的高嗓门又响了起来:“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沈濯憋住笑,假作对玲珑解释,却清清楚楚地开始打满院的脸:“这句的意思是说:紫色欺负红色可恶,诸侯国的音乐欺负王朝的音乐可恶,搬弄口舌到了几乎要颠覆国家的,最可恶。可见哪,这唧唧歪歪的人,到了哪儿都不被待见!” 第一三一章 子曰(书友160521210721773月票加更) 众妇人有几个的脸色已经变了,转头去看罗氏。 罗氏心里暗骂自家闺女沉不住气,又不由得埋怨隔壁新请的那位幕僚也这样浮躁,一时又欣慰于能听见有人肯出声帮忙,眼中神情便复杂起来。垂下眼帘,她且从容饮茶,不语。 章扬却不打算就这样停下,接着还在念诵:“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听得懂的人脸色有些缓和下来。 这是《论语》的第十七章,阳货篇。倒不像是特意骂人,不过是念到这里了而已。 沈濯却憋不住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这个话就有意思了。孔老夫子不想说话,子贡非让他说。孔夫子就说啦:老天爷都没那么多废话!看看,四季轮转,万物生长,用得着说那么多废话么?” 这个意思自然是被她曲解了。 但这个曲解的意思,却恰好又是一记左勾拳,直直地冲着一院的妇人们挥去——你们唧唧歪歪了那么多废话,有用么?啊?我就问问你们有用么?! 妇人们有些还是不识字的。但能送来妄图陪沈濯上京的小姐们,却全是读过书的。 被这话这样不留情面地损贬,有几个要脸的,就不由得满面羞愤,气得泫然欲泣。 妇人们忙去劝哄自家宝贝疙瘩,自然是被悄悄地告知缘由,顿时个个都恼羞成怒,蹭地站起来好几位,高声斥骂:“哪里来的狂生?念这种污言秽语!” 沈濯忙挑事儿不嫌大:“哟!伯娘,你这就不对了!这都是圣人之言!您家就没个读过书的人?连这个都不知道?!啧啧啧……” 章扬在那边又开始了:“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沈濯笑得更加意味深长,高声解释:“玲珑,这句话你可得好好记着!老夫子说得对极了!那些小人和不懂事的女人,是最难养的!升米恩,斗米仇!你对她们好,她们就蹬鼻子上脸;你稍稍打算讲讲规矩,大家有个尊卑上下,她们就生了怨恨!也不想想,到底是靠着谁,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 众人一滞,脸上先是尴尬,后来又反应过来:我们靠的是陈国公府!又都露出了愤慨神情,交头接耳,声音渐大。 罗氏叹了口气,横了沈濯一眼:“就显摆你读书多呢?” 章扬在那边悠悠地念了阳货篇的最后一句:“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 沈濯终于忍不住嗤地一声笑。 玲珑推推她,一脸无辜:“小姐,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沈濯笑道:“老夫子说呀,这个人啊,过了四十岁,还让别人讨厌,估计这辈子也就那样儿了!”一边说,一边看着一院子的妇人们笑得直不起腰来。 在场坐着的,十有八九,都是四十岁往上的妇人。原本仗着的,就是想靠了年龄辈分,压得罗氏不敢说不! 谁知道,章扬竟连这个都猜到,最后一竿子,将她们全都扫了进去! 罗氏心里也觉得痛快极了! 可是,这善后的事儿…… 罗氏头疼了起来,忍不住瞪了女儿一眼。 沈濯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转过脸去不再看众人。 她越是如此,众人越是觉得羞怒! 这是明目张胆地勾结了那个念书的人来羞辱自己等人了! 这还了得?! 沈濯不能打回去,那个狂生还不能吗!? 立即便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挽着袖子往外走:“我今儿倒是要看看,这是谁,这样大的口气,连我们整个儿沈家的夫人们都敢得罪了!” 沈濯笑着在后头扬声:“别介!朝廷有律法,庶民白衣,敢称夫人的,是为藐视官宦,怕是要行笞刑的!笞刑可不是寻常打屁股,那是要扒了衣服打的!” 罗氏一声断喝:“住口!这样粗鲁的话也敢说!一会儿送走了嫂子婶子们,你就给我回房抄经!” 妇人们越发被气得火冒三丈! 怒气冲冲地赶到隔壁院子,却只看见章扬一个人,一身旧襕衫,一领毡斗篷,光风霁月,洒然负手,正在仰头观梅。 章家兄妹都是好样貌,章娥柔美,章扬清俊。 尤其是章扬在长兴书院任教习三年多,早就养得气场强大、气质非凡。 众妇人在吴兴地面上少有见到生得这样好看的青年,不由得都愣了一愣。 但还是有人只顾着刚才的愤怒,上前一步,上下打量,不客气地问他:“你是何人?如何能进到我家别院中来的?” 章扬面容清淡:“长兴书院,章扬。” 众妇人顿时嘈嘈起来。 有几个钱的沈氏族人,谁家的儿子不送去族学念书的? 在族学念书的孩子,又有几个不回家去说起这位章教习的? 章扬这两个字,几乎把这些妇人们的耳朵都磨了茧子出来了! 但是—— 学生也有好的,也有调皮捣蛋的。所以,有喜欢章扬的,也有看着他恨得牙根痒痒的。 就有一个妇人眼底闪过恼恨,上前一步,高声喝骂:“你不过是我族学中一个小小的教习,有什么资格置喙我族中之事?还在这里借着孔老夫子的典籍,行这样谩骂羞辱的事!这是你一个做教习的人,应该干的事情吗?” 此言一出,不仅章扬,就连沈濯和罗氏,都是一挑眉。 倒是好清楚的脑子,好犀利的言辞,说得极其对点啊! 然而章扬的骄傲,又岂是这几句话能压得住的? 章扬双手一背,淡淡地笑了:“有人行得威逼谩骂之事,有人就诵得劝世诫行之言。我听见了,想管一管,就管了。怎么,还不许人路见不平了?” 你们做的不对,我就要管! 那妇人的眼睛瞪了起来,高声喝道:“你管得起么?不过是我沈家赏口饭的一个穷教习!自今日起,你不用在我族学教书了!” 冷笑一声,又道:“更何况!你一个穷教习,无事连别院的门都摸不到的主儿;这会子能站在这里大放厥词,只怕也不过是巴结上了权贵而已!” 说着,眼神儿轻蔑,又瞟了瞟隔壁院墙。 众人哄地一声。 原来如此! 这个章教习,是攀上侍郎府了! 众人再没了丝毫敬畏之心,目光中只剩了愤恨! 我们软硬兼施都进不去的侍郎府,你个穷小子,骂几句人就能进去!这怎么能行?! “你有本事,别吃我们沈家的饭!我们就算你有骨气!” 章扬冷冷地看着她们,忽然出声:“我章扬发誓,自今日起,不吃你沈家一口饭。如违此誓……” “你章家断子绝孙!” 章扬看着那个恶毒地诅咒他的妇人,安静片刻,淡淡开口:“有何不可?” 沈濯脸色大变。 第一三二章 辜负 没有人会想到,就这么几句口舌之争,还真把长兴书院的一位狂生教习给赶走了! 罗氏满腹狐疑地看了沈濯一眼,心道自家难道不姓沈? 她且去善后,各种淡定地请各位族亲们下次再来玩,将众人轰走。 这边沈濯则拔脚直奔隔壁院落。 曾婶和春柳守在门口,玲珑跟了进去。 章扬还站在梅树下,看似一脸平静。 今天是在家中,沈濯恢复了日常的打扮。 胭脂底金线绣宝瓶镶边的锦缎小袄,茶白色八幅襦裙,外头套白狐狸大风毛的皮里过膝长褙,一只如白生生嫩莲藕般的腕子上,叮叮当当还套着十几个细线金镯。 因要见客,她今日梳了垂髫分肖髻,固定发髻的地方戴了几个小小的束发金环,阳光映照下,璀璨夺目。 她没有什么翠眉红妆,只在眉心画了一个小小的花子。 就是这样。 章扬在心里叹息。 即便在她看来最简单的妆束,对自己的妹妹来说,也是唯有在深夜才敢梦一梦的奢华想象。 所以,只要想一想侍郎小姐光华流转的模样,和高贵典雅的风姿,大约妹妹就已经无法忍受与其同桌读书了吧? 在这一刻,从某种角度上,章扬原谅妹妹的背信弃义。 毕竟,那只是自己的信义。 长揖到地,章扬刚才还淡漠清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惭:“二小姐。” 沈濯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事情怕是要糟,但仍旧存着一丝幻想,含笑屈膝:“先生来了。请里面坐。” 章扬迟疑。 也罢,总归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到时候,任打任骂就是。 跟在沈濯身后进了屋,分宾主坐下。 沈濯又命玲珑:“给先生换热茶来。这些都冷了。” 玲珑会意,收拾了东西出去,换了热茶分别给沈濯和章扬呈上,自去门口守着。 屋里只剩了沈濯和章扬两个人。 章扬看着沈濯清亮的眼神,苦笑一声。 看来,自己眼光不错,打算附骥的这位沈二小姐,果然是眼明心亮,眼里不揉沙子…… 章扬转开目光,叹一声,开口道:“章某是来请罪的。” 沈濯亦转开脸,看向屋外院中的梅树。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不跟自己进侍郎府了。 “只是,为什么呢?故土难离?还是——另有高就?” 沈濯情不自禁。 即便知道本不该问,她还是忍不住问了。 章扬双手笼在袖中,局促互握,咬了咬牙,将事情从头说起:“昨日下山,将至家门,便被一人拦住……婉拒之后,我回到家中,告知舍妹经过,饭后去了书院…… “因在我心中,那玉禁步只怕数年间都用不着,怕错落丢失,便收了起来,留在家中。谁知舍妹趁我不在家,拿了那玉禁步去了高升客栈。三皇子殿下已然回京,詹先生留守。她竟当即给三皇子殿下去信,替我应下了一切差事派遣…… “等我晚间回到家中,一切木已成舟。” 三皇子! 又是三皇子! 他就这样孜孜不倦地跟自己抢人吗? 北渚先生名震天下,所有人都想去赌上一赌,也就罢了。 自己好容易顶着寒风在山间草亭试过了章扬的才华,又摆出爹爹的名义,许下了锦绣的前程,这才令此人答允当自己的西席…… 你竟然就跟着我身后去摘了现成的桃子! 沈濯周遭瞬间冷凝下来。 章扬不敢抬头看她的表情,又叹一口气,低声道:“如今,我只能辜负二小姐了。” 沈濯阖眸,深深呼吸,睁开眼,嘴角微扬:“此事,倒也怨不得先生。究竟也怨不得令妹。” 章扬愕然,扭过脸去看着沈濯。 沈濯脸上挂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全天下的人,你我在内,哪一个又不是他秦家的呢?” 话虽带着怒意,这怒意却显然不是冲着自己兄妹来的。 章扬松了口气,却又为沈濯担心起来,忙道:“二小姐,三皇子殿下尚未成年,做事大约,大约会稍嫌急切。何况,皇子无诏岂能出京?他这一趟匆匆来去,必是微服。所以也就顾不得起承转合,直奔了结果—— “二小姐却才这话,今日当着我说一说,算作咱们闲话。日后可不要再提起了。 “章扬回去之后,也不会将此等细节告知任何人。” 沈濯心中一顿。 这章扬倒还真不是个忘恩负义之辈。 若是日后在三皇子府里,能有这样一个人,跟自己尚存着三分香火人情,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沈濯立即含笑欠身:“是。听先生的。” 又关切问道:“先生刚才说,令妹已经应承了一切差事。可也议定了何时上京?” 章扬的表情更加歉疚起来:“舍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前阵子本就打算回乡祭祖,所以东西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现在将笨重家伙弃了,先回乡一趟,然后从那边直接上京。” 沈濯再不多说,喊了玲珑进来,低声吩咐几句,便又问道:“先生此去何止千里?我知道书院教习们薪俸并不算高。又有令妹入京的一应衣饰须得打点……先生不要怪我交浅言深,盘川,可够么?” 说到这种事,章扬反而不尴尬:“室无余粮,倒也习惯了。舍妹性情高洁,这等琐事,她不放在心上的。哦,沈家不少小姐与她倒都还交好。前阵子去辞行,四房洁小姐还曾赠了几贯钱做仪程。尽够了。二小姐不必挂心。” 四房,沈洁,前阵子? 沈濯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来不及抓住。 玲珑捧了一个托盘进来。 沈濯笑着推到章扬跟前:“既是人家的仪程收得,就没理由我的仪程收不得。虽说无福做师生,想来我替父亲致意名士,还应当名正言顺的吧?” 章扬失声笑了起来。 托盘上是一身月白棉袍、一领白毡斗篷,都是簇新的。上头一个小小的深蓝素缎荷包。 章扬略谢一声,将东西收在一边,却对沈濯道:“我今天来,除了赔罪,还有一事。我有一个朋友,想要荐给二小姐。” 沈濯一愣。 荐人? 章扬的眉眼间飞扬起钦慕神往:“此人乃是北渚先生的忘年棋友,于我有半师之分。名叫:隗粲予。” 第一三三章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评价这般高么? 还是北渚先生的棋友? 沈濯有些发愣。 章扬以为她不相信,再三保证:“隗兄才学高我十倍不止。必定不会令小姐失望。” 沈濯笑了起来:“能令先生这样推崇,必不是俗人。只是不知这位隗粲予隗先生,家住哪里?我若要去拜访,可需带什么东西?” 章扬见她这样干脆,大喜,笑道:“不必不必。隗兄住在山里,与山家隔山相望。小姐自己去是寻不到的,若是小姐有空,明日辰时,我带小姐去找他。” 沈濯笑得俏皮:“可别也是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吧?” 章扬摇头笑道:“不是不是!他家清贫,他便是想出门,也出不去。他这一日三餐,可都靠着这座卞山呢。” 怕沈濯误会隗粲予,章扬又添了一句解释:“隗兄虽然满腹才华,但脾气也极古怪。当年书院山长也曾登门请他去任教习,他打听得已经不是沈恒小太爷主持书院事务,立即便推辞不肯。为这个,沈太爷还高高兴兴地令人每年给他送一车越冬的衣被食炭过去呢。” 沈濯听得好奇,不由追问:“他收下了?” 章扬愕然:“对啊。” 二人既然议定翌日之事,章扬自己便回了家。 他回到家中,章娥却不在。问老乳母时,回道:“小姐说还有几位朋友没有辞过,所以去走一走。” 章扬心里有些不自在。 章娥这阵子天天出去辞行,回来时便带着多多少少的仪程。 ——这跟沈家那些打秋风的极品族亲有什么区别?! 老乳母见他脸色不好看,便叹道:“少年莫要嫌老奴多话。小姐这也是无奈。她那样清高的人,多少事情都是为了章家的前程,不得不忍耻去做? “洁小姐是送了几贯钱,书院也有一贯钱的路费,可那怎么够?三皇子那边又没留下些什么。 “咱们四个人,坐车坐船,回去还要打点乡里,准备祭品,然后又是千里进京。哪一样不是铜钱?少爷,你是往日里有小姐操持惯了……” 老乳母说着,忍不住责备起来,忙又噎住,长叹一声,出去准备午食。 章扬羞愧起来,坐在床边发呆。 家里是穷。 很穷。 穷得妹妹出门会客,穿来穿去都只有那一身衣裳。 也有小姐们想要送给妹妹锦缎首饰,可都被妹妹一一地婉拒了。 这一回,大约是自己和妹妹到吴兴三年,妹妹唯一一次收别人的钱吧…… 章扬低下头,看着自己从沈家别院拿回来的包袱,心不在焉地打开。 两件冬衣之上,那个荷包…… 章扬把荷包拿起来。 是一个最寻常的男子用荷包,连花纹都没有绣一个——这样一来,日后也免了有人说自己和二小姐有什么私相授受的闲话。 二小姐果然是最小心谨慎之人。 荷包抽开系子,章扬从里头摸出了两张纸。 纸? 忙展开看时,竟是两张钱票! 太祖掌朝,钱赋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力兴办官私钱庄。这钱票,就是此地存,异地取的证明! 章扬仔细观看,这是两张各一百贯的钱票,大通钱庄的印鉴,见票即兑! 蹭地站起,章扬全身颤抖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再难安坐! 二小姐竟然连这个都想到了! 她特意问了自己的盘川,自己不以为然,她却一字未驳,只管悄悄地将这个荷包送了自己! 双目红了起来,章扬很想掉泪。 如果不是因为那是三皇子…… 那是开罪不起的三皇子…… 这样善解人意的好东家,他为什么不跟?!就算是让他章扬写投靠文书,他也愿意啊! 阿娥,阿娥,你可知你令为兄的错过了什么!? 他急着跟妹妹分享此事。 可到了晚间,妹妹却令人送了信儿回来:“主簿小姐一定要带我去衙门见见国公小姐,我推不掉。明日一早再回去。” 章扬只得罢了。 …… …… 沈濯送走了章扬就听说郜氏又来了。 令玲珑悄悄地去打探情形,她吃了午食歇下了。 躺在帐子里,沈濯瞪大眼睛,心里默默地问:你知道章扬么?隗粲予呢?按照原定的命运轨迹,他二人可有什么建树? 许久,就在沈濯认为那个魂魄不会回答,所以放弃等待,朦胧入睡之时。 那个苍老男子的声音悠远地在她脑中轻轻响起:“卞山名士,北渚为龙,隗生为虎,章扬为狗……都不该落在你手里才是……” 沈濯一激灵醒来,腾地坐起,急问:那章扬原该归谁?! 苍老男子轻轻地笑起来:三皇子,秦煐。 什么?! 沈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敢情,不是三皇子在跟自己抢,是自己在强行改变章扬的命运! ——却失败了?! 沈濯悄悄地握起了拳头:那隗粲予呢? 原该是谁的谋士? 我能不能抢得来?! 她很紧张。 但那魂魄却再没有动静…… 十息,一盏茶,一炷香,一刻钟,半个时辰…… 沈濯颓然倒下,抱着软软的大被子,狠狠地一拳砸在枕头上! 关键时刻你掉链子!!! 忽然又想起章扬的事情来,不由得又狠狠地埋怨: 你就会放马后炮! 你就不能提前告诉我一声? 你提前说一声,我当时直接把章扬拉进沈家别院,然后把他妹妹和老家人都接回来!我看那个渣渣还有什么本事,能从我手里把人弄走! 等她睡醒,玲珑服侍她起身,神神鬼鬼地告诉她:“郜娘子又在夫人那里吃瘪了!” 这是当然的。 母亲不想给谁面子的时候,那个人一定得不了什么好儿! 沈濯看着铜镜里肤色变暗的自己,心想最近往外跑得太多,这个时代又没有防晒霜,这可咋办? 玲珑伏在她耳边,低声道:“郜娘子说,那车夫句句都是攀诬,没一个字是实话。还说回头要到公堂上对质,管保那家伙几棍子下去就反口。到时候滢小姐和您的闺誉,只怕就要毁个干净了!” 沈濯心头一震。 怎么?那些人竟然不怕上公堂了? 这是,已经布置好了? “顺叔呢?回来了没有?” 春柳走了进来,低头叉手:“福顺下午回来的,现在外头。再夫人那里命人来说,她现在还忙着,伺候了小姐晡食,让玲珑姑娘过去一趟。” 第一三四章 后院即将起火 沈濯先去见福顺。 福顺倒是平静了许多,将万俟盛那边的进展一一告知:“人都没找到。有许多年前就不见了的,有这几天才不见了的。都没有破绽。就算有一个肯定是被灭口的,偏偏没有苦主,民不举,官想究却被当了贼。” 看着福顺一脸苦笑,沈濯笑问:“四房那边呢?” 福顺终于恢复了一点斗志:“梳理了一整遍,发现十几年前沈琮的一个长随,当年因母亲亡故,送灵回乡却病倒了,半年多才缓过来。也就索性送信回来辞了工。沈琮赏了两贯钱过去。两边再无来往。今天中午刚刚被我们县令大人悄悄拿了来。我回来的时候,大人还在问话。” 沈濯眉梢微挑,含笑道:“这是好消息。”又告诉福顺明日要出门,令他备好车马等着。 回来用了晚饭,玲珑走了一趟回来,直咋舌。 沈濯看见她作怪就忍不住笑,手里蘸满浓墨的毛笔差点儿便画到了她脸上:“我娘说什么?” 玲珑呼了口气,从头细细禀报:“夫人问了章先生的事,叹气来着。说,左右都是开罪,章氏兄妹肯定更加不敢得罪三皇子。章扬这样情形下能来致歉,还给小姐引荐他人,也算是有良心了。然后听说了小姐明天要出门,让小姐一定警醒些。郜娘子今儿的话音儿不对着呢。” 沈濯手下一顿,把笔放下,边拿帕子擦手,边坐在了椅子上,正色问她:“娘必定告诉了你什么,你也必定又去找芳菲姐姐问过其他的。一字一句,都说出来,很重要。” 玲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然后也换了正经表情,将所听到的一一道来。 原来郜氏今日午时前来耀武扬威,竟是从头到尾都在威胁罗氏! “京里要修的是我们吴兴沈氏的祠堂。吴兴沈氏的祠堂怎么修,总不能由旁支来说了算。规矩、仪制、忌讳,你们说清楚就是。谁家也不会特特地送进京去找死。去的人必须得是嫡支的人。” “你们家小姐上次说的极好。侍郎府要什么人,你们说了算。我们不管。但是祠堂怎么修,却是族长说了算。你们也别那么多事。” “还有上京去的姐儿们。是国公府的老夫人要了族里的姐儿们上京的,并不是你侍郎府。虽说打的是令爱的名义,实际上入了京,十有八九是要去国公府,听老夫人安排的。这件事,自有我跟二夫人交代,想来,也就不必请您操心了。” “至于那个什么车夫,什么香囊。沈滢自己不仔细,丢了贴身的香囊,让一个车夫捡着了。难道还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好事?还值得侍郎夫人硬要拿自家女儿的闺誉也贴上去搅合?” “非说是我们洁姐儿指使的,那就不要怪我们告他诬陷!坏了我们一个沈氏小姐的名声不算,还想去坏另一个!是可忍孰不可忍!公堂上大棍子是不讲那么多来龙去脉、人情推断的,没有证据,他就等死吧!” “万俟县令怎么了?万俟先生也得在吴兴当官!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哪一任地方官激起了民愤,闹出了什么罢捐罢市的,还能有前途二字!” “想翻吴兴沈家的船,也要看看能不能卷起太湖上的风浪!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沈濯越听越诧异:“他们的底气怎么会足成这个样子?” 玲珑撇了撇嘴:“顺叔不是说小太爷和万俟县令都找不到证据证人么?没法子证明德孝爷当年曾对不起小太爷,那族长就能哄得小太爷接着偏向四房。咱们来的日子毕竟短浅,哪儿有人家这样树大根深的?” 沈濯蹙起了眉。 沈恒,真的会继续偏向四房么? 他应当是已经起了疑心。 从此以后,一定会对长房和四房带了审慎的态度来观察。 那长房凭什么这样信心满满地来威胁自己的母亲呢? “我娘怎么说?” 听到这句问,玲珑弯着眉眼笑了起来:“夫人气坏了!但是夫人一句话都不跟她说,只是令她回去传话。请族长和小太爷都有空的时候,一起来别院,商议上京人选事宜。然后就端茶送客,把她赶走啦!” 沈濯也噗嗤一声笑。 母亲看来是烦透了这位郜氏,已经半分脸面都不肯给她留了——这不就还是泼郜娘子一脸残茶的那天的那个意思么?你不配跟我谈判,找分量足够的人来! 谁知玲珑又补一段:“然后,那位郜娘子前脚出去,夫人后脚就喊人,让去三房德敬爷家问问,可有地方能安置咱们的!还追了一句:一两天就有才好!” 母亲已经把杀手锏亮出来了么? 一旦侍郎夫人和小姐公然从族长别院搬出来,转头去了三房家住着。这就旗帜鲜明地站在了三房一边,跟长房决裂了! 消息传回京里,只怕国公府会立即出动大老爷沈信美回来查看究竟。 沈信美是行伍出身,杀过敌见过血,又是与万俟盛是知己好友。他那铁血手腕,一旦来了…… 长房糊弄罗氏也许还能有三分胜算,想糊弄沈信美?门儿都没有! 沈濯不再为母亲担心,笑着又站了起来,命玲珑:“预备明儿咱们出门的东西罢。”低头继续临帖。 她有些想念京城了。 尤其是,吴兴沈家这一摊子烂事儿,让她想念跟孟夫人在窗下无言对坐品茶的时候了。 不过,孟夫人给北渚先生的那封信,究竟写了些什么呢? 回去要当面问问才好。 翌日清晨,会齐了章扬,沈濯依旧只带着曾婶、玲珑和福顺,章扬骑马,沈濯等坐车,奔卞山而去。 迤逦走了快一个时辰,在山间绕来绕去许久,章扬方指着前头笑道:“就是那里了。” 沈濯挑起车帘,往章扬所指的地方看去。 山坡上有一大片马尾松。 就在松林旁边,有一栋孤零零的、歪歪斜斜的木头房子。没有院子,没有篱笆,只有一明两暗的三间小小房子。 章扬忽然大笑着跳下马来:“隗兄!” 这是……碰上了? 接着,沈濯就听见有人在高声吟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第一三五章 讨价还价 扶着玲珑的手,沈濯下了车,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这是,知道自己的闺名,特意拿来打趣么?! 从松林另一边斜过来的一带山溪,清清亮亮绕着山坳打了个圈儿,从他们正在行走的山路下哗啦啦流过,平静中甚至带着一些欢快。 章扬直接攀着手边的杂草去了溪边,正对着一个人抬袖躬身,高声唱喏:“隗兄,一向少见!” 有些远,沈濯看不太清,好在今日穿的是男装,索性也一掀袍子,顺着章扬踩出来的小径,摇摇摆摆地也走了过去。 曾婶留下看车马,福顺和玲珑连忙跟了上去。 隗粲予是个寻常身高、寻常样貌、穿着寻常衣衫的人,若不是看着他的行止,扔到人堆里,简直绝不会有人能将他找出来! 看着面前被章扬夸上了天的“隗先生”,沈濯只能情不自禁地想起来留在京城沈府的茉莉——那丫头也是个扔大街上就找不到的孩子! 但是,一旦注意到他在做什么,就任谁都无法不印象深刻了。 隗粲予正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显然是刚刚洗完脸,甩一把手上的水,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抬头扫一眼站着的人,一边低下头去脱了鞋子丢进溪水里,一边拿了刷子出来,口中问道:“小章,这都是谁?” 问着,就又弯腰下去,开始——刷鞋。 章扬被他的行止窘得一脸尴尬:“隗兄……” 沈濯却露出了笑容。 原来不是调侃自己的名字,他是真的在拿溪水洗脸、刷鞋! 可不是清浊两用么?! 沈濯往前迈了半步,自己开口,长揖行了个男子礼:“在下是礼部侍郎沈信言之女,家中行二,字净之。今日受章先生所邀,前来拜访隗先生。” 隗粲予仰脸看了看她:“沈侍郎家的女儿?来找我作甚?” 沈濯叉手笑答:“我缺一位教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的西席。章先生举荐,说隗先生或愿纡尊降贵,随我进京入侍郎府。” 隗粲予低头用力地刷着鞋子,手指都没有颤抖一丝。过了一会儿,方又抬起头来,把沈濯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挑了挑眉,低下头一边刷鞋,一边喃喃:“罢了罢了!就算是朽木,瞧着这金玉其外的皮相,我也勉力试着雕上一雕罢!” 三两下刷完了一只鞋,扔在一边,又脱了另一只鞋子去溪水里胡乱搅了搅浸透,仰头问沈濯:“薪俸怎么算?” 这一言一出,玲珑怒目,福顺嗤笑,就连沈濯,都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章扬实在是受不了了,上前几步,一把将他拉起来,推着走到了一边去,低声埋怨:“隗兄!二小姐不是那等俗人!”低低地将这几日的事情从实道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又推他道:“二小姐诚心相请,隗兄勿要因无礼错过了!” 隗粲予听了那些事情,倒是更加认真地歪头看了看沈濯,眨眨眼:“哦。” 章扬这才放了手,跟他一起走了回来,又勉强扯了笑脸出来:“二小姐,隗兄为人直率……” 隗粲予重重地嗯了一声,蹲下继续刷鞋,大声说:“那也要说薪俸啊!就算不是沈小姐的西席,而是沈侍郎的幕僚,也该有个说法啊!” 沈濯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地笑了起来。 章扬面红耳赤,气得低下头去双手笼在袖子里不吭声了。 隗粲予翻了个白眼,继续刷鞋。 沈濯笑着踱过去,心情大好。 不怕你要钱,就怕你不敢开口谈筹码! 这样敢给自己的脑力劳动明码标价的人,她最适应、最舒坦、最喜欢了! “那就要敢问隗先生的家事了。可要带夫人、长辈、仆下?可有其他条件、要求?” 一语将众人都说愣了。 尤其是章扬,猛地抬头看着沈濯,满脸不可思议,渐至惊喜,最后又落到遗憾,轻轻叹息一声。 自己,怎么就没这个福缘,与这位爽朗的小姐做宾主呢? 隗粲予的声音闲闲道来:“我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家人父母一概皆无。家乡也并非吴兴,所以没有什么祖坟之类的需要管。沈小姐就只要管我这一人一口就行。” 沈濯接声便道:“若是如此,那便就包吃、包住、包四季衣衫鞋袜、包买书钱,每个月二十贯薪酬。隗先生看如此可好?” 二,二十贯!? 够庄户人家一家子丰丰富富地过上一整年了! 众人又是一片失色。 章扬想到那个荷包中的二百贯钱,神情更加黯然。一向高大挺拔的身姿,竟微微地弓了背。 这跟钱没有关系。 这是一个人的气度、排场。 隗粲予听到这里,既没有大喜过望,也没有矫情讲价,只是干脆利落地答了一声:“好!一年为期。” 一年?! 那怎么行? 沈濯立即道:“三年起算。” 隗粲予轻轻地吐了口气,终于有了一丝脾气,站了起来:“二小姐怎么就看着我不能再考科举、中进士、平步青云呢?” 沈濯笑吟吟:“绝不拦着先生。而且,负责给先生引荐当科主考!” 章扬眼皮一跳。 玲珑嘟起了嘴。 福顺却只觉得头皮发麻——这等条件,谁个拒绝得了? 果然,隗粲予手里的刷子往地上一扔,溪水里的旧鞋也不要了,从旁边的包袱里翻了新鞋出来蹬上,口中问道:“何时启程?” 沈濯抿唇笑道:“端看先生。我们十几日后回京,先生可先去沈家别院住着,也可以在此等我们临走来接你。” 隗粲予目光转向山道上,眼睛一亮:“你带了马车来?” 目光又绕到福顺和章扬身上,拊掌笑道:“好!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很好!走,去我家,搬了我那半墙书册,咱们就走!” 福顺和章扬对视一眼。 得,拿自己二人当了搬书的苦力了! 顿一顿,隗粲予又看向沈濯:“薪俸自今日起算如何?” 沈濯大方点头:“如今已是二月底,本月我算先生半个月的。下月初一开始算整月。如何?” 隗粲予拇指一伸:“极好!” 大步往山间自己的房舍走去,一句话,四个字,山风吹过来,落到众人耳朵里,清清楚楚: “个败家子!” 第一三六章 福虎 众人各自揣着心事,神色复杂地去了隗粲予的居处。 到了门口,玲珑东张西望在房檐下、门扇上等地寻找。 曾婶刚才一路上听见玲珑悄声告诉了,心里对这隗粲予也存了一丝轻视,见她这般,凑过去低声闲聊:“你找什么呢?” 玲珑低声回她:“门匾啊!咱们去北渚先生那里,那样破败的竹篱茅舍,也有个匾额。不是说文人高士住的地方都有个好听的名儿么——就像咱们小姐住的地儿,老爷起个名儿叫如如院。不知道这位隗先生的家叫个啥。” 曾婶听了,也跟着她乱看。 偏偏这个隗粲予耳聪目明,听见了,哈哈地笑:“我穷得叮当响,要那些虚名做什么?等日后我仗着你们家小姐富贵了,置办下了高屋大宅,一定一口气起他十个八个的好名字!” 沈濯回头看了玲珑一眼。 玲珑吓得整个人都一肃,耸着肩低着头,安安静静地走在沈濯身后不敢说话。 沈濯平板地开口:“曾婶,记下,回京后,玲珑罚掌嘴两下。” 曾婶脸色一白。 如今小姐身边的大丫头,除了六奴就是玲珑茉莉。其他的惩罚就罢了,手板打烂了,那也只是手,这掌嘴,可是脸啊! 谁知这隗先生竟然还“好心”地跑来给她们解释沈濯的用意:“……我可是你们小姐的先生,论理,比你们长着两个辈分。你们奚落我,可不就是让你们小姐没脸?那这巴掌不打在你们脸上,估摸着下回出门,你们这破嘴还能惹出更大的乱子来。” 玲珑都快哭出来了,红着眼圈儿冲着隗粲予蹲身道歉:“先生,奴婢错了。” 隗粲予笑眯眯地:“没事儿没事儿。总得错一回。以后就记住了。哦对了,曾婶是吧?我那西屋,有一个老妇人,前儿我上山采松果的时候捡的。如今死活赖上我了,你去瞧瞧,不管是给钱还是吓唬,弄走!” 妇人?! 曾婶和福顺不由得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来对方眼睛里露出来一丝怪异的带着颜色的暗示。 隗粲予一边挽自己的袖子,一边招呼章扬和福顺:“来来来,书太沉,你们俩来帮我的忙。” 玲珑忙把堂屋的椅子上擦了,沈濯坐下,目视前方,对她不理不睬。 玲珑知道这次沈濯是真生气的,蔫蔫地站在她身后,不敢说话。 东屋里咋咋呼呼也就罢了。 西屋里忽然就是一嗓子尖叫,然后门帘挑开,一个头发花白了、眼看着有五十岁往上的老妇人,哭嚎着一瘸一拐地从屋里奔了出来,连哭带喊:“隗先生!你可不能这样啊!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求求你,求求你让我留下吧!” 沈濯吓了一跳。 玲珑下意识地一个箭步蹿到了沈濯前面,摆开一个阻拦的姿势:“谁!” 沈濯看着小丫头的后背,身上的寒气一收,嘴角微微勾起。 这个臭丫头! 曾婶忙追了上来:“婶子,您别急啊!我不是说了,隗先生要走,以后不回来了。您在这里,一个人,不也是个饿死?我们小姐心善,给你两贯钱,你回自己家去不好吗?”说着就拽住了她。 那老妇人挣不动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鼻涕地哭了起来:“我现在回家就是个死!我是连面儿都不能露啊!隗先生,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隗粲予满脑门冒着火,手里还拿着一卷书简从东屋大步出来,喝道:“胡闹!我救你的命,是你欠我的,又不是我欠你的!怎么还就讹上我了呢……” 忽然一顿,看了看那妇人,又疑惑地看了看沈濯,皱了眉头沉思起来。 老妇人爬过去揪着他的袍角哭哭啼啼。 隗粲予并不理她,半晌,眼睛一亮,一拍手,问沈濯:“你沈家最近是不是翻出了什么陈年旧事?” 老妇人身子一抖,惊骇地抬头看向沈濯:“你,你,你姓沈?你是……哪房的?” 沈濯眼睛眯起来,看向那老妇人。 东屋帘子一挑,福顺满面惊喜地跑出来,扑过去,打量一下老妇人的样貌年纪,连珠炮一般地急急问道:“你是姓韩、姓李还是姓邢?你是叫娇杏、红豆,还是桃花?” 那老妇人浑身颤抖,瞬间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白一翻,往后一倒,晕了过去! 曾婶和玲珑连忙把她扶起来,曾婶且去掐她人中,口中叨叨:“这就这么点儿胆子?” 看向福顺,沈濯目露询问。 福顺连连点头,眉开眼笑:“这就是小人遍寻不着的证人!” 沈濯微笑着看向隗粲予:“隗先生,你可真是我沈家的副将!你可知道,就为了找这个人,吴兴沈氏和万俟县令,已经快要把太湖翻过来了?” 隗粲予拧了眉,挥了挥手中的书简:“你竟还要管吴兴沈家的闲事?” 沈濯笑得气定神闲:“隗先生,我姓沈,我爹爹姓沈,陈国公,也姓沈啊!”说到最后,轻轻一叹。 隗粲予眼泛异彩,定睛细细看了沈濯一刻,本已渐次舒展的眉头又狠狠地皱了起来,双手拿着书简乱晃:“亏了亏了!” 拿着书简进了东屋,唠唠叨叨不知道自言自语了些什么,突然高声嚷道:“我每日的膳食,要比照着,嗯,大管家!” 沈濯一双杏眼笑成了月牙:“比照着学生我可好?” 隗粲予在东屋里显然一噎,然后咬牙回道:“甚好!” 这边,曾婶已经将那妇人救醒。 福顺蹲在她身边,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 那妇人愁苦了脸:“你是何人?如何猜到我的身份?” 沈濯坐在上首,含笑开口:“我是京城侍郎府的小姐,族中行二十二,跟四房的沈洁是死仇。至于他,乃是县令万俟盛大人借给我的长随。” 一语道出,东屋里,隗粲予和章扬都是面露讶色,对视无语。 那妇人却又惊又喜,忙得推开曾婶,挣扎着爬到沈濯脚边,连连磕头:“侍郎小姐,求您带奴婢上京保命啊!奴婢什么粗活都会做!奴婢,奴婢做证,我们家小少爷,当年是德孝爷亲手推进河里的!” 第一三七章 死无葬身之地 别院门口,众人道别。 隗粲予大大咧咧地用力拍章扬的肩:“你也是要给贵人当佐官的人了,好好收拾收拾自己。看你这斗篷,上回我见你就有的洞,现在还没缝补。你那贤良淑德的妹子,是瞎子还是懒驴?”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看他。 章扬一惊,忙回手去摸:“洞?在哪里?” 隗粲予往他肩胛上一拍:“这儿!自己看不见,别人一定看得见的地方!” 沈濯含笑叫他:“隗先生,我等还要进去见见我娘。”又向章扬礼貌点头:“章先生,山高水长,您请保重。” 章扬忙丢下隗粲予,冲她长揖:“是,二小姐,后会有期。” 沈濯放下马车的帘子,令人从侧面进去,直接赶往二门。 隗粲予忙又拍拍他,疾步跟着马车往里跑:“哎哎哎,我跟小章说话不避讳的,你催我干嘛?” 章扬看着一身比自己还要凋敝的旧衣,却格外从容肆意的隗粲予的背影,怅然若失。 回到家中时已经是下午。 章娥睡起了午觉,正粉面嫣红地向火,见他回来,笑靥如花:“哥哥,你去哪里了?可有买了晡食回来?” 章扬这才觉出来肚饿,想来刚才一路忙活,众人竟都忘了吃饭这回事。 “哦,不曾。家里可还有吃的?若没有,让温嬷赶紧去买一些来。我有些饿。” 章娥忙从自己的钱袋里摸了几个铜板出来,喊了老乳母去买些炊饼来:“热热的拿回来才好。” 接了章扬的斗篷,随手抖了抖便挂在一边架子上。 章扬站在盆架旁边,挽袖子,回头看着她。 却见斗篷上小小的洞就刺眼地在那里,章娥目光在上面停了一瞬,若无其事地转开。 低头洗手,章扬不想说话。 章娥欢快娇媚的声音响起:“哥哥,你今日去了哪里?我回来问阿嬷,她说你去帮那个沈小姐什么忙去了?怎么,堂堂的侍郎小姐,连顿饭都不管你么?” 章扬手下一顿,想了想,抬起身来,道:“昨日我去告诉二小姐我毁约了。” 章娥刚挺直了脊背,身姿端雅地要在桌边坐下,闻言一个转身,假装忙碌起来:“是么?她怎么说?” 章扬盯着她的背影:“二小姐说,她能理解。” 章娥的双肩顿时松了下来,笑着回头:“她是京城名利场中从小长大的,又跟三皇子打过交道,自然知道我们这样做也是逼不得已。” 章扬擦了手,走到床边,把前一天沈濯送的衣服拿出来,递给她:“这是二小姐赠的,你帮我收起来。” 章娥一看是个包袱,面露喜色,忙把包袱打开,见是两件衣服,眉心一蹙,翻了翻,疑惑地抬头,问道:“钱呢?” 章扬冷冷地看着她。 章娥迎着兄长鄙夷的目光,脸上蓦地通红,贝齿轻咬下唇,深深低下头去,低声无力辩解:“我每次去别家辞行……”话一出口,懊恼不已,忙噎住,一时慌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嗫嚅着:“沈洁曾经说过,二小姐悭吝……” 章扬从怀里摸出一张纸,走到桌边,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 章娥被他吓得几乎要跳起来,双肩一抖,低头看着那张纸,瞬间又睁大了眼睛,贪婪之色一览无遗:“一百贯!这么多?!” 妹妹果然已经名利虚荣迷花了双眼。 章扬深吸一口气:“今日我引荐了隗粲予给她,二小姐当即接了隗兄进沈家别院。” 章娥又是一惊:“哥哥,那可是隗粲予!他才高八斗,偏又不择手段。日后若是沈侍郎和三皇子对上,他又知你甚深——你不是平白地给自己树了一个强敌?” 章扬看着章娥,眸中神情变作淡漠:“阿娥,你对隗兄一向推崇有加。日日鼓励我多多与他来往,却一次也没有劝过我替他引荐书院山长。是不是也因为怕他抢了我的风头?” 说到这种人心揣度、谋略权诈,章娥从来都是理直气壮、当仁不让的,当下睁大了眼睛,细细分析道:“自然是了!何况他之前就得罪了沈家族长,就算是极为欣赏他的沈家小太爷都没有替他在书院争一席之地。 “可见他在吴兴沈氏心中,是个难以驾驭的角色。哥哥果然推荐了他,他但凡在书院露面开口,定是技惊四座。到时候,他得势,无人记得哥哥引荐之德;他得罪人,沈家还会迁怒哥哥……” 章扬垂下眼帘:“二小姐一口答应隗兄,包吃包住包四季衣衫鞋袜和买书钱,月俸二十贯。” 章娥噎住了。 这,这么多! 侍郎府这么有钱么…… 还是当官的人家都有钱? 国公府小姐手上的那支玉镯,听说就价值千贯…… 声音还在继续:“二小姐还说,隗兄何时想要去考试,她会负责引荐当科主考。” 他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自己从小到大严格要求的亲妹子:“隗兄刚才把自己所有的书都拉去了沈家别院,已经住下了。你知道的,他只有两双鞋。今天已经扔掉了一双。” 章娥越发慌乱起来:“哥哥,这些你都会有的!三皇子是什么人?沈家毕竟是臣,他却是君……” 章扬喝道:“住口!皇后娘娘有两位嫡子,三皇子一辈子都别想是君!” 章娥只好委屈地哭起来:“哥哥,我殚精竭虑,还不都是为了你有个好起点,章家有个好名声……” 章扬看了她半天,塌了双肩,淡淡地说:“二小姐赠的这一百贯,本来就是让我给你置办回乡的衣饰的。你收起来。回去之后,我给你寻一户殷实人家,这笔钱给你做嫁妆。老屋和祖田,我都不要,给你留下。等你成亲后,我再上京。” 章娥哭声一滞,猛地抬起头来,控制不住地尖声道:“哥哥!我的样貌才学,哪一样比那些贵族小姐们差?我的归宿就该在高门大户,我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富贵荣华!” 章扬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缓缓站起:“你休想。我不会让你连累,我很怕死无葬身之地。” 第一三八章 大战序幕 章家第二天一早就举家离开了吴兴。 沈濯得到门人通知的时候,忙让人告诉隗粲予一声,问他要不要去送。 隗粲予正抱着香软的枕头睡得昏天黑地,被荆四推醒告诉他此事,不由得发脾气:“他多大的人了走就走吧!一两个月京城就又见着了我去送他个鸟啊?出去!老子还要睡!” 荆四被他吓得转身就跑。 站在院子里还拍着胸脯后怕:“这读书人的脾气,怎么比我们家老太爷还大?吓死我了!” 沈濯听说了,笑个不停,命曾婶:“您出去,跟荆四说一声。先生怕是许久没有吃肉了,昨晚吃的有些油腻;今晨准备些清淡的,饱肚即可。” 昨天玲珑一句无心调侃,都被沈濯那样罚。今日这话,曾婶是半个字都不敢质疑,忙答应了去办。 一时回转,憋不住笑:“荆四没能喊起先生来,众人的朝食把先生熏起来了。我出去,正看见先生要跟仆下们一处吃。劝住了,梳洗了等着喝粥吃点心呢。” 沈濯也笑。 然而没多久,就有婆子飞跑过来告诉她:“郜娘子又来了,让夫人小姐准备着,族长和小太爷下晌过来。” 沈濯脸色一沉:“她现在哪里?” 婆子一脸尴尬:“在夫人卧房。” 沈濯噌地站起,二话不说直奔罗氏卧房。 果然郜氏正坐在外间一边捧着热茶一边说三道四:“弟妹这早上,起得可够晚的……” 门两边各站着一个别院里的丫头,给罗氏“守门”。 沈濯心头火起,刀子一般的目光冲着曾婶飞过去:“昨日里先生是怎么说的?” 曾婶上前一步,一左一右,啪啪两掌,两个丫头脸上各得了五根指痕,捂着脸痛得一声惊叫。 曾婶底气十足地骂道:“我们夫人堂堂的正四品诰命,谈笑皆娇客,往来无庶人。想上门磕头都得递了帖子看夫人心情如何,这甚么阿猫阿狗的,还登堂入室了!你们这群一片歪心只想败坏我主子名声的贱婢!也配给我们夫人守门?都给我滚! “来人,出去告诉福顺,立即去万俟大人那里,要几个伺候的丫头婆子来,甚么美丑胖瘦都无妨,只要守规矩、知进退、听得懂人话!” 沈濯冷着脸进门,根本无视已经一脸僵硬呆滞在那里的郜氏,且进了里间。 万俟盛送来的人里,跟着罗氏的那个媳妇,名叫秋英的,忙走了出来,对着曾婶陪笑道:“我去,我亲自回去说!嫂子也值得为了这些没眼色的生气?” 曾婶哼了一声,直接自己站在门口,板着脸道:“郜娘子,您请吧。奴婢还真没听说过,谁们家的娘子太太,没得了邀请,还能跑到别人卧房里来!您就不怕我们家大老爷昨儿晚上悄悄来了吴兴?!” 郜氏被臊得张口结舌,满面通红,站起来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曾婶就这还不解气,朝着她背后一口啐出去,大声骂道:“脸皮就厚到了这个地步!什么阿物儿!” 沈濯的声音这才悠悠地从窗户处传来:“适可而止。” 罗氏坐在卧房里梳妆镜前,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沈濯:“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让下人去杀鸡骇猴直接撕她的脸?” 沈濯挑挑眉,笑道:“昨儿隗先生回来的路上告诉我的。说娘跟我都顾着脸面,那群乡下的泼妇们就掐准了这一点,所以她们只要能做到不要脸,咱们就没辙。 “可其实,她们在吴兴是最要脸面的一群人。所以,只要咱们把架子端起来,让苗妈妈和曾婶子粗豪些。管保那群平日里自诩体面人家的太太娘子都得夹起尾巴来做人。” 罗氏哭笑不得:“这是什么馊主意?” 沈濯把玩着罗氏的一支三尾展翅凤衔珠的金步摇,不在意地说:“管他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您看,两巴掌一顿骂,郜娘子不是一个字没有的就跑了?”说着,递给芳菲,让她给罗氏插在高髻上。 芳菲接了过来,只管抿着嘴笑。 罗氏叹口气,苦笑道:“我算是管不了你了。等回到家,让你爹爹收拾你去!” 铜镜里打量头上的步摇片刻,站起来,一指戳在她额角:“你要是让人带坏了嫁不出去,我可不养你,自己出去立女户去!” 沈濯吐吐舌头:“我巴不得呢!” 这边母女两个安安生生地过完一个上午,外头就有人悄悄来报:“万俟大人那边午食后就出发,一应人证物证都带着呢,刑名师爷、仵作和两班衙役都带了,甚至还借了两百府兵……” 罗氏大惊失色:“什么?” 沈濯忙按住她,笑道:“知道了。去吧。” 屋里没了外人,转向罗氏:“娘,您别担心,昨儿回来的路上,隗先生帮着我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梳理了一遍。今天绝对不会出篓子的。” 罗氏呆呆地看了她半天,才说了一句:“难怪隗先生一个劲儿地嘟囔,他吃亏了,他的月俸价码开低了……” 才进沈府一天,就要帮着翻这样大、这样久远的旧案。 嗯,隗粲予是挺吃亏的。 沈濯嗤一声笑了出来。 …… …… 午时三刻,密密匝匝的脚步声在别院响了起来。 罗氏和沈濯正在喝餐后茶。 沈濯一眼瞟过,春柳会意,直接拦了出去:“谁来了?怎么也没个人死进来通报一声的?都哑巴了?!” 曾婶则悄悄地溜了出去,到外院将刚刚吃饱了的隗粲予和荆四请了过来。 秋英和苗妈妈不动声色地分站在罗氏和沈濯身边,芳菲和玲珑则不离左右。 接着便听见别院下人高声道:“沈家小太爷沈恒、族长沈敦、四房沈琮求见侍郎夫人。” 罗氏淡淡地传令:“隔屏风,设座。” 别院下人们一愣:隔屏风?自打刘夫人走后,侍郎夫人可还没提过这个要求呢! 一时面面相觑。 沈濯的声音响起,阴阳怪气:“怎么着?来了撑腰的了?又不想听话了?行啊!回几位爷一声儿去,今儿我娘不高兴,不见。什么时候万俟县令到了,什么时候咱们再说话,不迟。” 顿一顿,又冷笑:“不然,等国公府我们家刘伯母回来,或者索性等着我们信美大族伯父回了吴兴,再一起见,也行!” ——我吓不死你们! 第一三九章 胆大包天 外头传来一声轻咳,下人们忙一拥去取了屏风过来架好,又在屏风前后给沈恒、沈敦和沈琮摆好了椅子和高几,上了热茶点心。 不伦不类地见了礼,沈恒叉手腹前,靠在椅子上眯眼不语。 先开口的竟然是沈琮。 “侍郎夫人和小姐对我诸多误解,我今日特地前来解释。哦,那个车夫呢?带出来吧,当着侍郎夫人的面儿,我跟他对质便了。” 罗氏和沈濯对视一眼,均看出来对方眼中的一丝担心。 这个沈琮,太镇定了。 他的底牌到底是什么呢? 车夫被拎了来,一眼看见沈琮和沈敦坐在那里,吓得当即腿一软,跪倒在地:“小太爷,族长,德,德孝爷……” 沈琮连看都不看他,只管扭脸对着屏风微笑道:“这个人,跟了我多年。早年间还好,这两年看着我宽容,越发不像话了。上年调戏过家里的丫鬟,被我儿媳妇打了一顿。前几时又偷鸡摸狗的,被我老妻抓住,绑在长凳上赏了十几鞭子。 “原来我是想着直接把他轰出去的。但他老母在堂……” 说到这里,终于微微侧脸,瞥着那车夫,慢慢说道,“拼了命地在我跟前保他,说绝不再犯,还说若是再对主子不敬不顺,天打雷劈……” 那车夫深深低下头去,趴在地上,抖作一团。 沈琮这才又看向屏风,笑道:“我这才放过了他。谁知道他就弄了这么一出来脏害我。如今当着侍郎夫人和小姐的面儿,且让我问他一句。” 转过身来,咳了一声,老鼠眼里杀气凛然:“你还不说实话?” 那车夫如同听了圣旨一般,抖着声音,立即高声道:“小的,小的上回是为了脱罪顺口胡说的!滢小姐的香囊的确是她自己不小心落在车上的。我见那香囊精致,就偷偷藏了起来,打算回头拿出去换几个钱,打酒吃。绝对没有想要陷害小姐们名声的意思! “后来回了家,我们老爷骂了我一顿。我一怒,自己出去吃醉了酒,不小心掉进了河里…… “是要多谢福顺大爷的救命之恩!但此事,与我们老爷是半分干系都没有! “我是因为前头挨揍,心存不满,所以,才,才胡说了一顿…… “小的,小的全都是诬告!全都是诬告啊!” 全部反口。 沈琮看着车夫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只已经被碾死的蚂蚁。 沈恒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颤一丝。 沈敦则一直冷静地看着屏风后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眼珠儿都不错。 罗氏和沈濯没做声。 沈琮看了沈敦一眼,笑着道:“看看,我就说吧?连小爷爷当时都被他蒙蔽了!这个狗奴才,这些年跟着我,学得倒快。” 罗氏还是不做声。 沈濯却开口了,问那车夫:“我且问你:刚才德孝爷提到了你老母在堂,敢问一句,你可有妻子儿女?” 车夫大惊失色,直直地跪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儿:“二小姐!” 沈濯冷笑一声:“我就说呢。刚才倘若德孝爷的话里,老母在堂四个字之后,加一句妻子儿女均苦苦哀求,你是不是就敢说那香囊乃是我和滢姐姐看着你英俊潇洒,非要逼着你收下的?!” 罗氏听到这个话,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疯丫头!越来越胡闹了! 别院的下人有那憋不住笑的,嗤地一声。 沈琮凶相毕露,瞪起眼睛去找那声音来源。 沈敦看了看沈琮,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慢吞吞地说:“既然二十二不信,那就算了。今日不说这个,到时候公堂见就是。” 车夫的脸色惨白一片,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沈敦拂袖:“先押下去吧。” 不管下人们将那车夫硬生生拖走,自己且说正事:“京城宗祠修缮一事,乃是我吴兴沈家的大事。入京的人选,按照侍郎夫人的选法,未免有强枝弱干之嫌,令族内人心浮动。所以我跟族里的长辈和各房头商议了一下,觉得此事,还是让嫡房的人去做。 “人选,侍郎夫人就不必管了。我自会挑好。上京之日,我会亲笔书信一封,侍郎夫人转交国公爷就是。到时候修缮之事但有纰漏,也就不与你侍郎府相干了。” 沈濯睁圆了眼睛就想炸毛。 罗氏瞪她一眼,低声靠过去,说了四个字:“拖延时间。” 然后方自己气定神闲地回答:“若照着族长这话,上京的人不妨自己去吧。何必又要打着我们的旗号?” 沈敦笑容和煦:“总归,还是要护送侍郎夫人和国公府二夫人的嘛!” 罗氏被他一句话堵住,不由转头去看沈濯。 沈濯已经沉下了脸色,冷冷问道:“不敢请问族长大人,二房之人,今日何在?” 沈敦击节赞叹:“二十二何等聪明啊!可惜,真是可惜了哉!二房昨夜厨下不小心,火没有熄尽,所以夜里拉拉杂杂地烧了起来。他一家人倒是逃了性命出来,只是可惜一个院子烧得瓦砾一片,如今连半颗粮食也没有了。 “这等惨事,族里哪有不帮衬的?今日清晨,我已经令了人,护送他们一家子去了太湖对岸信明媳妇的娘家去了。信明岳父为人还是很好的,虽然穷,想必这一家子的口粮,还是肯凑一凑的……” 沈恒的眼角终于抽了一抽,但仍旧不睁眼,昏昏欲睡。 沈濯看了一眼秋英。 秋英面上焦急。 曾婶怎么还没有带着隗先生和荆四回来?! 罗氏被这番话气得抬手砸了茶盅:“你们!” 沈濯冷淡继续问:“三房呢?我猜三房也出了些事吧?” 沈琮笑得嗜血:“昨儿沈滢她爹非要骑马出行,雪天路滑,坠马断腿!如今听说沈汨难受得晕厥过去,七八个时辰了,还没醒呢!这小身板儿弱的,怕是万俟大人那位精明的左夫人,该对她不满意了!” 罗氏浑身颤抖,手脚冰凉,脸色铁青:“你们简直是,简直是,胆大包天!你们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沈敦温煦,沈琮狞笑,沈恒紧闭双眼,手臂僵硬。 正在众人陷入静默,一个声音忽然咋咋呼呼响起:“啊呀呀,这不是小太爷么?可想煞晚辈了!” 正是隗粲予。 第一四零章 嘁哩喀喳 隗粲予整个人刷洗干净,又换了新衣,倒是有些顺眼了。 只是可惜,院中并没有一个人拾他的茬儿。 隗粲予也不在乎,笑嘻嘻地一摇一摆走进来,手里挥舞着一张图纸,又嚷:“二小姐,你让我画的京城宗祠的草图,我画好了。” 这话一说,沈琮第一个窜了起来,几步跨过去,一把抢了过去,拿到沈敦跟前:“大兄,你看!” 沈敦连忙与他凑在一起,仔细观看:“这是围墙,这是甬路,这是松柏,这是碑刻,这是主祠堂。咦?这东偏院是侍郎府一支的祠堂,西偏院是国公府那一支的祠堂……嗯,这倒是可行……” 沈濯和罗氏在屏风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轻轻地松了口气。 隗粲予来了,说明外头的大事底定! 搓搓瞬间空了的手指,隗粲予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后颈,索性先去拜沈恒:“小太爷,您还记得我吗?您每年冬天让人给我送一车衣食炭火的?” 沈恒老眼一睁,精光一闪,伸手示意他免礼,笑呵呵的:“哦哦,你是章教习那个朋友,叫隗,隗什么来着?” 隗粲予笑嘻嘻地拉了个圆凳坐在他身边,道:“我叫隗粲予。就是喜欢自己没事儿偷着乐的意思。” 沈恒哈哈地伸手捻须:“这个名字好。你家父母好?” 隗粲予一听沈恒这话,正中下怀,笑着将双手笼进袖子,就着午后的太阳,跟老爷子拉起了家常:“家父母去的早。如今隗家上下,只剩了我一身一口而已。老爷子,您呢?家里人都还好?” 沈恒笑了两声:“那咱们俩倒是一样。我们家也只剩了我一个。除了族里这些远房的侄儿侄孙,唯有老妻那边有个侄子。偏生他还不走运,六个儿子只生了一个孙子,千顷地一根苗……” 街上普通老人家一样絮絮叨叨。 沈敦却从草图上抬起了头,静静地看向了沈恒。 沈恒迎着他的目光,冷静从容地接着说:“如今,那个八岁的孩子,正在四房做客,跟沈洁一处玩呢。” 沈濯和罗氏脸色一变。 难怪小太爷什么都查不到! 原来一早,他们就直接抓了沈恒的软肋,将一个八岁的男孩子当了人质! 无耻!怎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罗氏气得胸脯一起一伏。 隗粲予却笑得格外舒畅:“我就说呢。这样才对。没事儿没事儿。” 沈濯趴在罗氏耳边一阵嘀咕,罗氏会意颔首,冷声开口:“既然族里一意孤行,不肯依着当年说好的做,那就不必做了。京城祠堂修缮之事作罢。国公府和侍郎府会上报朝廷,只判京城沈氏分宗,从此与吴兴沈氏无涉!” 沈恒身子一震,看向屏风。 沈敦面无表情。 唯有沈琮,狞笑一声:“如今已是二月底,春至余溪,风景极美。往南去河水宽阔,是个泛轻舟的绝佳去处。明日天好,侍郎夫人和小姐,不妨同去一游。” 众人色变! 这是…… 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威胁罗氏! 这是明明白白地在拿生死威胁罗氏母女! 隗粲予听得摇头晃脑,竟开始现场教学: “净之小姐,先生我开始上课了啊。你可好生仔细听着。这应该是长房和四房早已经计划好了的。就算是你们母女今日服软,也一样。因为,他们绝对不敢让你们活着回京。 “不过呢,这弄死你们母女的法子还能玩出另外的花样来。比如说呢,你们俩不能都死,应该是一个淹死,另一个痴傻。下人们呢,嗯嗯,对外宣布,逃走了两个,溺死了一个,另一个怕被追究,自尽了。 “这样一来,等国公府二夫人回到吴兴之时。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净。她一无所知,还会被继续算计、唆摆。” 沈敦和沈琮的脸色越发阴冷,尤其是沈琮,唇边的得意狰狞,已经完全不加掩饰。 屏风后的罗氏和沈濯将他们的表情自然都看在眼里。 罗氏越听越心惊,不由得惊愕难言——她是真没想到,老宅之人已经无法无天到了这个地步! 沈濯却是越听越轻松,含笑问道:“啊呀呀,那我们母女该如何自救?” 隗粲予不耐烦地敲桌子:“哎哎哎!你这可就不厚道了!万俟县令不是已经到了么?” 众人又是一起色变! 沈敦整个人都僵在了椅子上。 沈琮则噌地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嚷:“不是说他今日要去湖州,不在吴兴么?” 万俟盛笑容可掬地从院门踱了进来:“德孝爷是怎么知道本官昨日收到湖州那边的消息,说让我今日赶过去,有什么要事相商的?” 沈琮一噎。 万俟盛拂袖,负手,笑道:“不过,自有人告诉我,那是个假消息。” 顿一顿,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你们这里真热闹啊!我还带了两个人证来,打算大展神威,审上个三天三夜。现在看来,根本不用啊……你们这些蠢货,” 戟指指点着沈敦、沈琮,“刀把直接塞在我手里了!” 隗粲予连连摇头,嫌弃道:“你还说人家笨?我看是你们几个太笨了! “既然心中早已笃定是他们干的,何不早早地放出个饵来?只说已经寻到了证人,不仅知道了那些陈年旧事,就连长房和四房各家的小金库都知道在何方,到时候打算一举端了。你看他们急不急? “兵丁准备好了,等他们一动作,摁个现行。死罪先定了,三木之下,别说几十年前的旧案,就是三千年前的事情,也给你统统招出来!” 万俟盛听得大呼过瘾,眼中泛出异彩,忙上前一步,长揖为礼:“这就是隗粲予隗先生?本官万俟盛。” 隗粲予胡乱地点头敷衍:“哎哟喂,原来是县尊大人呀?见礼见礼。” 沈濯在屏风后头抿嘴微笑,看一眼已经抚着胸镇定下来的罗氏,轻轻地咳了一声。 隗粲予瞪起眼睛,袖子一摔:“你咳什么咳?我又没说要换东家!啊行了行了,我午觉还没睡呢!走了走了!” 第一四一章 一网没打尽(魔法师十二月票加更) 沈敦和沈琮被拿下,万俟盛宣布罪状:“先害死幼童,又为灭口害死仆妇人等若干。绑架幼童,意图谋害自家长辈,实属十恶不赦!” 沈敦忽然道:“这些事,似乎都与我无关。” 这些事,长房并没有一件是直接插手的。 “我顶多算是知情不报。且,不是还有亲亲相隐一条么?” 亲亲相隐,是说骨肉至亲犯法,知情不报、协助隐瞒者,从轻发落。 “大哥……”沈琮目瞪口呆,就像不认识一般,呆呆地看着沈敦。 沈敦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飞快地说:“这些事,四房也只我这个忤逆的弟弟一个人知道而已。其他人虽被牵连,但却罪不至死!” 他是在明目张胆地暗示沈琮,只要沈琮一肩担了罪名,他就可以替沈琮赡养家人! 沈琮傻傻地看了他半天,忽然变了声调地尖声大笑起来! “大兄!你以为我是德义么?当年你拿着信明的鞋子骗他,说只要他一死,你会好好待他的后人!结果呢,他死了没半年,你就让闲汉去调戏他媳妇。德义嫂被流言逼得投了井,你连断七都等不及,就夺了他的家产! “你以为,你今日能骗得我顶了所有罪名,就可以拿着我四房的家产,一走了之重新锦衣玉食么?你做梦!” 沈琮一脸的破罐破摔,直起身子,扯着嗓子喊:“我当年才十三,哪里懂得那些?全都是大兄撺掇,说如果小叔的亲生儿子长大了,就再也不会看我半眼。那些曾经尽着我花用吃喝的钱帛,全都是小叔那亲儿子的! “所以我才猪油蒙了心,一狠心,害了那孩子…… “后来,他就若有若无地威胁我,如果我不缠着小叔,替他从三哥手里争来这个族长之位,他就把这件事说出去…… “这些年来,我不知道替他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全吴兴都知道我仗着小叔疼爱横行霸道,实际上,我不过是那杆被人指使的枪!一应的坏事,都是他让我做的!我可以一件一件地全都说出来!” 沈恒在一边,老泪纵横,手抖脚颤,咬牙不语。但看向两个人的目光,已经恨不得生啖其肉! 罗氏和沈濯在屏风后对视,轻轻叹息。沈濯偎依进母亲的怀里,沉默不语。 这等人间惨事……她实在是不想听啊…… 沈敦瞪着沈琮,目眦欲裂:“你这个,蠢货!” 万俟盛等他们吵完,淡定地问师爷:“口供记下了?让他们画押。” 继续又道:“第三桩罪名,意图谋害朝廷命妇,更欲陷害朝廷命官,是为大逆。此事我决不得,会写了卷宗上报。侍郎府的二老爷是在刑部?蛮好,正管!” 手一挥,道:“来,两房上下主仆,全部拿下,一个不许漏!” 沈敦和沈琮软在地上,面如死灰。 沈濯等一院子闹闹哄哄的人都去尽了,方从屏风后转出来,抢上去几步,扶了沈恒:“太爷爷,您,您别太伤心了……” 沈恒这时候才哭出声来:“我疼了一个杀子仇人几十年……” 快八十岁的人了,哪里能禁得住这样大悲大痛?当即身子一晃,晕了过去。 众人忙请医生的请医生,抬软兜的抬软兜,将沈恒抬进了客房暂且安放。 沈濯见万俟盛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也一笑,走过去,盈盈一屈膝:“万俟伯伯,这回可多亏了你了。” 万俟盛搓搓手,胖脸上两只眼笑得几乎找不到:“你平白送我这样大的功劳,我多少旧案都能补上结果了?明儿朝廷发赏钱,我还得给你留一份呢!” 沈濯抿唇笑着不吭声。 万俟盛涎着脸,又低声问道:“只不过,乖乖的世侄女儿,你既然已经有了隗粲予做西席,北渚先生那边……” 沈濯接声便道:“我志在必得!” 万俟盛大怒:“你小小的女娃娃,怎么这样贪心?!” 沈濯抿唇一笑:“万俟伯伯,盯着北渚先生的,除了我,还有三皇子呢!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你这会子先跟我这个自己人翻脸,不嫌早了点啊?” 万俟盛就等她这一句,拍手笑道:“不错不错!咱们可是自己人!这个这个,我的就是你的……” 沈濯笑嘻嘻地截口:“我的还是我的!万俟伯伯,我可是个财迷,手紧得很。您去问问我爹爹,这些年,只有我从他那儿顺东西的,他可又从我这里拿走过一样不曾?!” 万俟盛愁苦了脸:“合着我这是白忙了一场呗?” 沈濯冲他挤眼儿:“得了吧!蒙谁呢?信美阿伯那边肯定给你预备了大礼回谢!我昨儿才听隗先生说,湖州长史要致仕了?” 万俟盛捋着胡子,哈哈哈,仰天大笑。 沈信言啊,你可真是生了个不得了的女儿! 正乱着,外头人报:“三房德敬爷来了。” 罗氏和沈濯忙又接出去,原来是隗粲予刚才出去就令荆四直接请了三房的沈诺沈德敬来主持族里的事务。 罗氏松了口气。 让沈濯招待万俟盛毕竟不妥,隗粲予又躲得远远的。好在沈诺来了,也就算不上失礼了。 忙到晚间睡下,春柳悄悄地告诉沈濯:“二房接回来了,长房的那个孩子也已经送回了自己家。只是……长房沈信文和郜氏的长子沈利一家,早已经人去楼空……” 沈濯一骨碌坐起:“什么时候的事儿?” 春柳细细回想:“说是族长他们一进别院,那边就直接搬了细软,坐船走了!” 沈濯面色凝重:“县衙有人给他报了信。” 春柳吓得回手掩口:“县衙有内奸?!” 沈濯沉思一会儿,慢慢摇头:“也未必在县衙里,或者是有人紧紧盯着县衙的动静。那边发现不对头,立即便通知了他……这位沈利倒是当机立断。” 又问:“可还有旁人逃脱?” 春柳面露愧色:“县令让奴婢跟您道歉,沈洁,跑了……” 沈濯大奇:“四房其他人呢?” 春柳苦笑:“就是因为其他人都抓住了,只跑了她一个——她的丫头穿了她的衣裳首饰,都没人发现!若不是她娘哭喊,狱卒到现在还拿那个丫头当小姐呢!” 沈濯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沈洁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她那脑子也不是个聪明的,她是怎么知道跟丫头换了衣衫逃跑的?她孤身一个人,又从小是个最娇气跋扈的大小姐,吃不得半点苦…… 她能去了哪儿呢? 第一四二章 恩怨两清 “呜呜呜,我要我爹,我要我娘,祖父,小太爷……”沈洁哭得鼻子都红了。 一个三旬男子不耐烦地转开目光,看向太湖上的眼波浩渺。 “妹子,别嚷嚷了。真让人知道咱们的身份,怕要先在牢里受上半年罪,接着就被卖成官妓……”一个妇人一边紧紧地搂了沈珂和一个小小的男童,一边淡淡地“安慰”沈洁。 沈洁哭声一滞,咬了唇,怯怯地问道:“大嫂,我们以后,去哪里,做什么……” 妇人淡淡笑了笑:“我家的细软都带了出来,你也把四房的钱票带了大笔出来。咱们做什么不行?至于去哪里……”她不由得回头看向吴兴城,眼中流露出一丝伤感。 “我曾以为,会终老吴兴。谁知道,竟然被逼着远走天涯。”妇人低下头,捋了捋战战兢兢的沈珂额前的碎发,柔声道:“阿珂,不怕啊。有娘呢。” 男童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母亲和姐姐,却懂事地一句话不说。 船尾的艄公和一个妇人看了看他们,尤其细细地看了看那个站在船头、举袖临风的男子,窃窃私语:“若是真让此人做了沈家族长……” “只怕吴兴沈氏还真能再兴旺百年……” “好在……” “呵呵……” …… …… 是人都会有私心。 沈濯想起来四房的沈洁和长房的沈珂,这两个是沈家目前称得上唯二跟自己有过直接冲突的人了,竟然还都逃了出去? 躺在帐中,沈濯两眼鳏鳏,心底里默默地去问那个魂魄: 这两个人,命里注定还要跟我有交集么? 过了许久,那个苍老男子的声音才在她脑海中响起:“我多少大事都记不住,你原身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哪里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宅小事?总之,她们原本,在京城里,是没有什么名气的。” 又想了想,给了沈濯一个参照物:“我知道朱冽,也知道穆婵媛,但是委实不知道这两个小姑娘。” 一提起朱冽和穆婵媛,沈濯一骨碌爬了起来,来了精神: 她们俩命运如何?我姨爹一家后来怎样?那位穆少詹事呢? 苍老男子呵呵轻笑:“你还真贪心。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清江侯么,是横死的命;那个姓穆的,墙头草,八方倒,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沈濯眼珠儿一转:咦?穆大人竟然活到了你后头?你临死时,他还好好的对不对?平步青云?位高权重?他是太子的心腹?怎么又会倒向旁人?难道倒向你的政敌了?三皇子吗? 苍老男子轻轻地咳了一声。 沈濯连忙喂喂喂地留他:说说嘛,说说嘛! 苍老男子的声音“和蔼可亲”:“叫阿伯。” 沈濯吐了吐舌头。 喂喂喂了这么久,自己还真是罕见地没礼貌。 老老实实地称呼:阿伯。 咦?! 不对啊! 你跑来跟我共用一个大脑,你这是自觉自愿地跟我拉平了辈分…… 苍老男子的气息、感觉,瞬间消失了个干净。 沈濯冷汗都下来了。 完蛋! 说错话,又得罪人家了…… 沈濯死死地皱着眉头,捧着脸盘膝坐在床上开始愁眉苦脸:那么可爱的姨爹,可真是不能让他横死啊! 不然,朱凛那个世事不知的小胖子,还有朱冽那个没心没肺的傻姑娘,不要伤心死了…… 至于穆婵媛和穆跃,沈濯根本一分一毫的心思都没放在他们家身上。 爹爹不喜欢穆跃。 而且,他爱怎么倒怎么倒,只要跟自家没有关系,他飞上天、跟太阳肩并肩,本姑娘也管不着啊! 沈濯躺下,枕了双手,翘起了二郎腿,一晃一晃。 慢慢困倦,慢慢睡去。 …… …… 沈诺还真不愧是老族长看好的继任人选,不过三天五日,就稳住了族中大部分的人心。 又去跟万俟盛据理力争,将长房和四房没带走的产业田亩要回了八成,直接充作祭田和族学使费。 至于原属于二房的铺子,原本要发还二房。 沈信明却不肯再接手。 沈信明沉静地告诉沈诺:“除了小爷爷和三叔曾经接济我们家一二,我家在吴兴被族长打压三四十年,其他并无一人替我们家说句公道话。前夜我家宅被焚毁,合家被驱赶去太湖。三叔您家里自顾不暇,旁人却袖手看我一家走去绝路——我对吴兴沈氏,已无半分留恋之心。” 他宁可去给侍郎府打理庶务,也要带着一家人离开这个伤心地。 沈诺哑口无言,叹息一声,道:“吴兴沈氏现在疑云重重,我已经决定同意国公爷所请,与京城沈氏分宗。” 沈信明大讶:“当真?” 沈诺轻轻颔首,一言不发。 沈信明将此话在心里转了一圈,明白了过来。 若沈氏还在长房手里,以沈敦盘踞吴兴五十年的势力,又占着嫡支族长的便利,又有沈恒的长辈辈分相压,自然可以隐隐与国公府、侍郎府分庭抗礼。 但现在老宅这边元气大伤,本地父母官万俟盛又是国公府的死党,哪里还有底气不许人家分宗? 自然是只得听之任之了。 沈信明斟酌再三,还是想劝慰沈诺一句:“其实,未必是坏事……” 沈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沈信明住了口,知道这位三叔也是顺势为之。 “只是,信明,我本来属意你来接任我下一任族长。你若是去了京城,只怕京城沈会名正言顺地把你的族谱也划过去……”沈诺真是万分舍不得。 沈信明摇了摇头。 沈诺这就口不应心了。 沈信昌是个温润君子,在族中口碑甚好,日后子承父业,顺理成章。 沈诺想留下自己,不过是看中了自己的经商才能,想让自己接着为族里挣钱罢了。 沈信明转而说回先头的话题:“经过这么多年,长房的二房的四房的,也很难分得清了。三叔折变些钱给我,剩下的,算是我跟族里了一了恩怨,就好。” 那可是一大笔钱! 有心不给,没这个道理。 何况这趟去京城,沈恒小太爷觉得没脸见族人,执意也要跟着——他老人家眼里可不揉沙子。这给二房的钱,若是实在少得不像话,他老人家说上一句不厚道;那自己这个族长,才上任可就要被人戳脊梁骨了。 一咬牙,沈诺低声道:“我盘算过两房留下的现钱,大约还有两千贯。我再添一千贯,换成大通的钱票,给你带上。你们一家上京,也就未必一定要仰旁人鼻息。侍郎府里,可还有一位荒唐的德先爷呢!” 沈信明定定地看着他。 二房当年的产业,何止万贯! 沈半城难道是白叫的吗? 三千贯……他可真说得出口…… “也好。自此以后,我跟吴兴沈氏,恩怨两清。” 第一四三章 回京 仍旧有人来问沈诺,还需不需要人上京去修祠堂、陪伴侍郎小姐和国公夫人,沈诺乐呵呵地都推回去:“此事还得国公爷定夺。” 事情万俟盛公然用官驿六百里加急送进了京。 陈国公和沈信美、沈信芳看着这满纸的墨迹淋漓,简直倒吸一口凉气。 半天,沈信芳喃喃:“哥,你可真没说错,濯姐儿这丫头,可太能折腾了……” 陈国公愣过之后呵呵大笑,叹道:“这若是个男孩子,信言这辈子都值了……” 沈信美拿着那薄薄的三张纸再细细看一遍,低声总结:“咱们这位沈侍郎的前途,怕是要坎坷了。” 陈国公挑起了剑眉。 …… …… 七日后,沈诺收到了万俟盛转交的陈国公沈凤的亲笔信:“万事以宗族为先。请族长先稳下局面,我们再商议分宗之事。至于其他的,再议。” 一句话堵死了吴兴沈氏中任何人妄图进京的路。 刘氏带着沈沅从绥安回到吴兴,也是满面笑容、满心骄傲的,但是一进吴兴,却发现族里已经变了天。心里未免不是滋味,与罗氏说话时便责备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等我回来商量一下?” 罗氏不动声色:“情势逼到那个份儿上,我也想给嫂嫂报信儿,可哪儿出得去吴兴?何况嫂嫂路上还要时辰,远水解不得近渴。” 又问她绥安之行,乡邻可好。 刘氏笑得矜持自得:“乡邻们自然热情得很。还有村尾的一家子,当年也没少欺压我。如今却上赶着非要投靠我,连卖身契都自己签好了送到我手上。我也没收他们的。只留了两个看着干净老实的丫头,日后给我们沅姐儿当陪嫁丫头去。” 立即便对着罗氏大吹大擂起来。 沈濯这几天简直不胜其烦。 想出个门,二门外,雍伯拉着荆四探问万俟盛究竟是怎么跟“净之小姐”默契配合将族里的沉疴一扫而光的。 进了内宅,就看见从县衙赶回来的沈涔和沈沅凑在一起,叽叽呱呱说得都是她沈濯如何大战沈洁,又一张利口骂得一院子夫人小姐抬不起头来。 好容易都躲开了,又听见玲珑跟琳琅等丫头婆子吹嘘是自家小姐是如何精明睿智,挫败了郜娘子的欺凌意图的。 沈濯倒在床上,心里问那个魂魄: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京么? 还没等对方回答,沈沅和沈涔已经一起跑了进来,拉着她就要问话。 沈濯连忙疾声厉色、先发制人:“沅姐姐你多出来的那两个眼生丫头怎么回事?涔姐姐听说你在县衙里应酬多多,都认得了什么闺秀?” 沈涔笑得温柔:“哪儿有那么多次?只是县丞主簿之类家里的女儿,不免跟欢姐儿一处玩,所以拉着我一起。哦,那个险些给你当了西席的章扬,我见着了她妹妹。极大方极端庄的一个女子,可惜出身贫寒,不然的话,皇妃也做得的。” 沈濯呵呵地笑。 沈沅见屋里没别人,倒是正色拉了沈濯道:“濯姐儿,我可真得谢谢你了。那袋金豆子,可真是救了我的急了。” 沈涔和沈濯面面相觑。 沈沅低声告诉她们:“绥安有人给我娘八百亩良田!” 沈涔抬手掩口:“这么多!” 沈沅悻悻:“劝了她不要收,死活不听。”顿一顿,精神一振,低笑道:“我悄悄地找了雍伯,把那袋金豆子,还有我的私房钱都交给了他,让他去衙门打听那了地都是什么人的,把钱都按市价给了。还立了文书,雍伯替我娘按了手印。” 得意一笑:“这事儿我办得怎样?” 沈涔伸手去捏她的脸:“这不是应当的?还讨赏?” 沈濯却若有所思:“沅姐姐这件事办得当真是太好了。涔姐姐你想想,沈家在吴兴已经横行多年,全仗着你国公府的威风。日后他们的劣迹若是闹出来,你们国公府还能推脱说鞭长莫及不知道。可若是这回二伯母当真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收下了八百亩地,你们再说沈氏宗族横行跟你们没关系,谁还肯信?!” 所以,这是个针对沈家的连环套! 两个人被她这样一说,都瞪圆了眼睛,吓得说不出话来。 刘氏哪里有这个觉悟,只管跟罗氏笑说:“还有个好消息呢。我们家那口子,终于想开了,前儿写信告诉我,他想出外任了!” 罗氏惊讶得很。 国公府的两兄弟,沈信美缜密,沈信芳粗豪。若说这个出外的人是沈信美,大约还是想主政一方,然后出将入相。可若是沈信芳…… “二族伯已经定了去哪里吗?” 刘氏乐得合不拢嘴:“不曾。但只要他有了这个心思,我也就算松了口气。” 她在国公府里,被晏老夫人和卢大夫人压得,实在是太难受了! 她做梦都想像罗氏一样,到外头自己当家做主去。 罗氏含笑恭喜她:“也算是有了盼头了。” 至于隗粲予,他天天吃饱喝好,翘着脚躺在床上看书,渴了就高喊一声:“茶!”自然会有别院的下人给他备上热茶点心。 雍伯听荆四讲了隗粲予的种种英雄事迹,自然是两只眼睛直放光。 万俟盛请不动的人,未必自家亮出国公府的牌子来就也请不到。 雍伯动了心思,悄悄地去找隗粲予,半含半露地问他:“隗先生如此大才,一个小姐的西席委实有些可惜。我国公府里有两位小公子,急需一位老师教导。您看……” 隗粲予书都没合上,躺在那里斜着眼睛看他。 雍伯早就听说了他的“习性”,忙拍着胸脯表示:“老奴我一个月的月俸是五贯钱。先生果然决定去国公府,我敢写包票,月俸三十贯,包吃住衣衫笔墨纸砚……” 隗粲予手中的书往胸前一撂,双手枕到脑后,眼睛盯着天花板,呵呵冷笑:“你有胆子,就当着二小姐的面儿挖墙角,我保证睁大眼睛看着她怎么给你挖坑填土拍结实!” 雍伯满脸冷汗地走了。 …… …… 既然不带沈家宗族的人,那就方便了。 罗氏和刘氏收拾了收拾,又设宴谢了万俟盛,再请族里的长辈们用了一餐饭,又请准了沈恒的意思,预备归程。 二月二十二,大吉,利远行。 启程,回京。 第一四四章 破相了没?! 三皇子秦煐从回到京城就没见着自家胞姐。 刚回来那天,去给鱼昭容请安,就被告知:“你二姐不大爽快,你不要去扰她。” 秦煐莫名其妙。 姐姐生病了,自己更该去探病啊!什么叫不去扰她? 起身去了鹤羽殿,却被临波公主的贴身侍女桑落挡在了门外:“公主说,殿下累了,且先去歇着吧。” 秦煐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便回了自己的住处。 风色见他归来,磨蹭再三,还是咬牙将临波公主已经尽知详情告诉了他,噗通跪倒:“小的,实在是瞒不过公主殿下……” 秦煐倒也不生气:“我姐姐自幼聪明过人,你能瞒她三天让她追不上我就已经够了。无妨。” 自以为知道了临波公主生气的缘故,秦煐第二天又去见。 桑落无奈地笑:“殿下请回。” 如是者,一连十天。 鱼昭容等人不知缘故,还悄悄地问秦煐:“你这是怎么惹你姐姐了?我还从未见过她生这样大的气呢!” 秦煐嘻嘻哈哈:“没事儿没事儿。我出去的这一趟,怕她拦着,走之前没跟她说。所以急了。” 鱼昭容嗔他:“别说她了。就是我,听见皇上说你是一个人去了洛阳,都吓了个半死!该!你等着你姐姐狠狠地收拾你罢!” 秦煐眉骨微微一跳。 从小到大,他也的确只怕临波一个人而已。 但是见不着姐姐,实在又让他抓心挠肝地难受。 咬了咬牙,他还是硬气地又走了一趟鹤羽殿。 桑落直给他使眼色:“殿下请回。” 秦煐终于反应过来,不理这句话,擦肩而过往里走。 桑落装模作样地拦:“啊呀殿下,公主不舒服呢!” 秦煐走到了寝殿门口,不敢进去,且撩袍跪在了门口的青砖地上:“姐姐,我错了……” 临波公主冷冷的声气这才哼了一声,道:“错哪儿了?” 秦煐老老实实地坐在脚后跟上,答道:“我临走应该告诉你一声……” 临波公主不客气地打断:“滚。” 秦煐忙道:“我错在不相信姐姐……”身子却已经直了起来。 “来人,给我把这个蠢货扔出去!” 二公主最粗壮的侍女们咣咣地跑了出来,撸胳膊挽袖子,看来是真想把三皇子殿下给“扔”出去! 果然被这群夯货抓住了胳膊腿儿,自己哪儿还有脸活着啊? 秦煐吓得噌地跳了起来,撒腿往寝殿的窗户那里跑:“姐,姐!求你了!你告诉我,我以后再也不了!” 窗户被砰地一声拴严,但临波公主的声音却从窗户处低低地传了出来:“我问你,你去吴兴这件事,有没有亲自禀报父皇?” 秦煐顿时一滞。 临波公主恨铁不成钢,拍着窗下的条案低吼:“你给我立刻,马上,去找父皇!跪在地上,将路上诸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老人家!敢有一个字的虚言,你我姐弟今生不必再相见!” 秦煐有些犹豫。 那就势必要把自己的人手,譬如詹坎尹窦等人都交代给父皇…… 窗户忽地打开,一只整竹子根抠出来、雕江南山水渔船的笔筒连带着一筒毛笔直直地砸了出来:“快去!” 距离太近,没处躲,秦煐只来得及一低头。 砰地一声,笔筒的底边正好砸在他额头上,瞬间便红肿起来! 疼得秦煐抬手捂头,嘶地一声! 桑落吓得赶紧跑过来,一叠声:“殿下,砸了哪里?砸了哪里?可动了眼睛没有?可没破相吧?”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秦煐忙推开她的手:“没事,就是额上蹭了一下。” 桑落这才松了一口气,回手掩心:“您可吓死奴婢了!” 窗下临波又严厉地咳了一声。 秦煐肩头一抖,连忙转身就跑。 …… …… 御书房里,皇上正看着墙上挂着的龙泉宝剑出神。 绿春公公手里的拂尘,从左边换到右边,又从右边换到左边,偷眼看看皇上,一个字都不敢说。 往日里,只要皇上盯着那柄剑看,过不了多久,只怕朝中就要有人倒霉…… “绿春,老三回来多久了?” 皇上突然出声。 绿春忙陪笑着答:“回皇上,十天了。” “这小兔崽子,现在在哪儿呢?”皇上问得随意,语气里却少了往日的亲昵。 绿春心里咯噔一声,忙恭肃下去:“三皇子打回来就没见着临波公主,这会儿,应该又去了。” 皇上哦了一声,目光终于从龙泉宝剑上移开,奇怪地看着绿春:“临波不见他?” 绿春也不解:“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也没解释,只要去了,就两个字:请回。” 皇上凝神想了一想,又想起来那天听说自己允了三皇子去洛阳之后,临波那一瞬间的沉默,皇上轻轻地笑了起来:“呵呵,果然不愧是朕最得意的女儿!” 绿春大眼瞪小眼。 这怎么怎么就又变成夸奖临波公主的话题了? 还这么高的等级? 最得意? 您老人家最得意的女儿难道不应该是皇后嫡出的大公主安福? 正说着,外头人报:“三皇子殿下求见。” 皇上笑得越发意味深长,令:“让他进来。” 秦煐不似以往跳脱飞扬,老老实实地走进来,规规矩矩地在紫檀大条案前双膝跪倒,叩头在地:“儿臣叩见父皇。” 皇上嗯了一声,微微笑着看他:“有事吗?” 秦煐迟疑了一下,双手在大腿上搓了搓,才小声儿期艾道:“儿子欺瞒父皇了……欺君……当罚,嗯,当打……” 皇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哦?你欺瞒了朕什么呀?” 秦煐听着这句话,心里一颤。 原来姐姐逼自己来“自首”,是因为这个! 父皇平常对自己宠溺非常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从未有过的寒意! “我,我听说北渚先生的住处找到了……” 皇上又嗯了一声,依旧笑眯眯的,眼中却殊无暖意! 秦煐心一横,虽然仍低着头,却梗着脖子嚷道:“大兄二兄的太傅不肯教我,天天打我的手板让我罚站,我想要个对我一个人好的先生!听说北渚先生跟我娘是半个老乡,我就想去碰碰运气。谁知道,人家没在家!我,我就灰溜溜地赶紧跑回来了……” 皇上还笑眯眯地看着他。 秦煐缩了脖子:“路上碰上了回吴兴祭祖的沈二小姐……被人家鄙视了……我一怒,还抢了人家的先生……” 第一四五章 你家祖坟还好么? 皇上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臭小子,算你识相,并没有一丝隐瞒。 秦煐只觉得后背已经湿透。 从御座上站起,皇上恢复了往日里对秦煐的宠溺,下来拉他:“行啦!朕其实都知道!你的人不就是朕的人?天下能有什么事,是瞒得过朕的? “你能出洛阳,是朕的默许。你能到吴兴而不被人在半路拦截,也是朕发的话。 “朕是想看看,朕的儿子,离了宫,离了京,是不是还能把持得住,能像个真正的天家之人,雍容矜贵……” 皇上拉起了他,上下一打量,就看见了他额头上的红肿,大惊失色:“这,这是怎么回事?!” 秦煐撅起了嘴:“姐姐骂我无君无父,混账愚蠢……拿她那个硬得跟石头似的竹笔筒,砸的……” 皇上心疼得直跺脚:“朕的儿女里头,你最好看!这要是毁了容,我得去打临波的手心!” “快快快!”瞪着眼睛骂绿春,“瞎吗?!还不赶紧的给朕宣太医!” 绿春愣了一愣,被皇上几个眼刀飞得腿肚子直抖,忙一道烟儿跑了出去。 秦煐偏着脸躲皇上的手:“父皇,还行,不算太疼……” 皇上哼了一声,见御书房没了旁人,低声骂他:“太傅对你不好,你怎么不来告诉朕?就算他日后是太子的老师,那你也是朕的儿子。朕的儿子,也是他能打得了的?” 秦煐瘪起了嘴:“阎太傅说,儿子跟大兄二兄不同,儿子还习武。大兄二兄都不习武,所以有罚的时候都让伴读代了。儿子没有伴读,身子骨儿又比大兄二兄还结实,又一向过目不忘;所以功课做不完或者做不好,都是因为儿子懒……” 皱起了脸,秦煐顺手去挠鬓角:“可我有些题,是真不会啊……” 一不小心碰到伤口,又嘶地一声。 疼完了又跟皇上撒娇:“父皇,我又用不着那些,您让阎太傅以后对我睁只眼闭只眼好不好?” 皇上板着脸瞪他,眼底却全是笑意:“多学一些哪里有坏处?难道还不如你跑马斗鸡得好?” 秦煐鼓了嘴,过了一会儿,方哼哼唧唧道:“我日后一个闲散王爷,我知道那些干嘛使啊?我就吃喝玩乐而已……皇兄又不会怎么着我……” 这话就说得有些露骨了。 皇上狠狠一个暴栗敲在他头上:“再胡说八道!” 秦煐啊地一声叫,两只手都抬起来,一只捂着额头伤口,一只捂着头顶,撇嘴:“这不是跟您么?我在外头要是说了一个字儿类似的话,您让皇兄剐了我!” 撒娇卖萌的儿子简直是天下最可爱的最漂亮的瓷娃娃! 尤其是那双星子一样闪耀的眼睛,跟当年俏皮灵巧的吉妃,简直是一模一样。 皇上只觉得再多的责备之词也说不出口了,慈爱地抚一抚他的头顶,道:“好,好好好。你做的都对,行了吧?” 秦煐嘿嘿地笑。 皇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御案之后,低头翻检上头的奏章,漫不经心地说:“礼部侍郎沈信言再有几天就回来了。等他主持完礼部试,忙完春闱,我让他给你当老师。” 抬起头来,看向完全傻眼的儿子,心情极好地挤了挤眼,“给你一个人当老师!” 秦煐木然抬起头,指向自己的脸:“父皇,你知道什么叫生无可恋么?” 皇上再次大笑起来,连连点头:“知道了!这就是!” 站在门口,听着里头的大笑声,绿春公公抱着拂尘撇了撇嘴。 真是的。 前一刻还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后一刻就笑得又父子天伦了…… 这皇家的事儿…… 啧啧啧…… 真是好大一场戏! 午食之后皇帝歇晌,绿春公公挥舞着拂尘踱到外头闲逛,顺便跟心腹的小管事内侍闲聊磕牙:“这三皇子的帝宠啊,那可真是,我跟你讲,无人能及啊……” 一声娇嫩的轻嗽,打断了他的话。 绿春双肩一抖,后背一僵,连忙躬身甬路边站好:“见过临波公主。” 临波仍旧穿着太后赏赐的鹤氅,头上戴着皇后前几天刚赐给她的珍珠簪,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内侍省大总管:“绿春公公,我记得你是幽州人?那地方隔个几年就闹战乱,你们家的祖坟,还好吧?” 绿春公公冷汗唰地冒了出来:“奴婢一定管好自己这张嘴!” 临波依旧笑吟吟的,样子像极了皇上吓唬秦煐的时候:“父皇的信任不是用来辜负的。今儿说三皇子,明儿就能说阁老大臣,后儿个就能泄露皇上行踪了。绿公公,这宫里对父皇忠心耿耿又守口如瓶、谨小慎微的内侍,多得是。” 绿春被她这一番话,吓得腿一软:“公主开恩!” 临波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咱们快走,母后那里可耽误不得。” 身后跟着的,正是太后赐给她的掌宫姑姑素丝,和皇上赐给她的贴身侍女桑落。 清宁宫。 邵皇后正一脸怜惜宠爱地看着亲生女儿、大公主安福吃橘子。 安福公主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若说十五六的姑娘们是嫩蕊新放,那安福公主,就是姣花烂漫了。 她的身材极好,该细的地方细,该鼓的地方鼓。 她的面貌也极好,粉面桃腮,凤眼斜飞,瑶鼻微翘,樱唇含嗔——上唇边还有一颗小小的深棕痦痣,格外勾人。 但是,皇帝其实并不喜欢安福的长相。 皇后也知道。 安福的样貌,妖媚,却不端庄。 不像个嫡公主。 皇后有时候甚至很希望临波是自己的女儿,温婉,从容。哪怕是相貌没有那样美艳,但是,令人如坐春风,心神安泰。 不会有人希望自己的儿媳妇是安福这个样貌的。 ——这是妃妾的样貌,不是正室大房的。 这是帝后心里最深处的遗憾。 无人能知。 只有安福自己知道。 因为,父皇母后在看着自己的时候,总是看着看着就不自然地别开脸,看向临波,甚至是袭芳。 自己分明这样漂亮,他们为什么还要嫌弃自己的长相? 她观察过绝大部分诰命夫人之后就明白了。 自己不是因为不漂亮,而是因为,太漂亮了。 安福大口大口地吃着橘子。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 我还是大秦唯一的嫡公主,大公主,所有皇子公主的长姐。 哼! 第一四六章 等沈二 “临波公主到。” 宫人传报。 邵皇后笑道:“快让她进来。” 清宁宫是从前唐开始历代皇后所居之处,富丽堂皇自不必说。因皇后畏冷,所以地龙一直没有停。虽是春初,却是暖风扑面。殿角铜鹤熏着淡淡的苏合香,混杂着南丰蜜桔的汁液香气,味道格外好闻。 临波进了门,大氅脱在桑落手里,疾步上前,举手平额,大礼跪倒:“儿临波,拜见母后。母后千秋万安。” 比之在寿春宫里的随意娇俏,何止小心恭肃了百倍? 邵皇后的目光在她头上的珍珠簪上一转,双眼朦胧起来。 那两年,一双小小的孩童,缩在房中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她还记忆犹新…… 到底是何时、何月、何年,她长成了这样一个端庄知礼的模样呢? “临波来了?每回你都这样客气。起来吧。”邵皇后虽然一向不惮于显露自己的手段和威仪,但对于那些可有可无、注定不会是她的威胁的蝼蚁,倒也还算温和。 临波公主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又给安福屈膝:“长姐。” 安福斜了她一眼,没做声,一门心思地只管吃橘子。 邵皇后招呼临波坐下:“也尝尝这橘子。前儿南边快马加鞭送进宫来的。京城的温棚里也养,却不是这个味儿。只是太少了,所以只有太后、你父皇、我这里还有大郎那里有。安福和你们都没有。她馋得很,已经快吃了半筐了。” 临波含笑:“长姐一向爱吃水果,所以皮肤极好。” 邵皇后嗔了安福一眼:“少吃些,上火!看你回头流鼻血怎么办!” 接着又向她二人笑道:“天儿渐渐暖起来了。京城里大大小小的花会该开了。你们姐儿两个带个头儿,三月中开个桃花宴吧。” 安福皱眉,嘴里还嚼着橘子,含含糊糊地说:“三月中?今年年晚,天暖得早。到了三月中,怕是头茬儿的桃花都开过了。若是做不了第一家开花会的,我去弄这个劳什子做什么?” 又是嫡,又是长,还是公主。安福永远都要最好的,走在最前头,凡事都必须令别人让着她拿那个第一。 邵皇后面上笑着,神情却是一淡:“我凤旨颁下,难道还有人敢抢你的风头?” 说话都不带走脑子的! 安福哼了一声,低头吃橘子。 而临波,低眉顺目,纹丝不动。 当着临波,不能太不给女儿面子。 邵皇后只得又来哄她:“怪母后刚才没说清楚。这场花会是要颁旨制泥金帖子的,我每人给你们三张,你们选自己喜欢的小姑娘们一起玩。其他的,我来选人。” 说到选人,临波终于抬起了头,看向了皇后。 安福眨眨眼:“选人?” 邵皇后笑意深深地看向临波:“瞧瞧,还是你妹妹聪明。临波怕是已经想到了我要选什么人了吧?” 安福沉下了脸,看向临波。 又是你最聪明! 临波恭敬欠身:“还是有日听皇祖母提过一句,说是已经跟您商量妥了的:开春儿就弄个花会,给大皇兄和二皇兄选妃。” 邵皇后面色微霁。 原来不是猜到了,是听过的。 安福却又哼了一声:“就会欺负皇祖母耳聋眼瞎,哄着她高兴了,什么都瞎打探!” 临波照例不接话。 邵皇后对这种无疾而终的挑衅与无视都已经麻木了,只管笑道:“到时候也要请一些小郎君们过来,不然大郎二郎该尴尬了。”又安抚安福:“到时候,我让竺家那孩子也来,今年忙完了你大兄的婚事,就是你的。” 安福先是一脸惊喜:“那周表弟也会来了?”待听见自己的未婚夫也要来,脸色大变,低头不语。 邵皇后瞥了她一眼,没理会,且先叮嘱临波:“虽然是你们姐妹俩的名义,但你知道,你长姐一向不耐烦这些事。所以就要偏劳你了。一应的事情,我让人告诉你。你去操持一下。” 临波忙站起来听了,屈膝答应。 安福顿一顿就自己缓了回来,缠着母亲:“母后,花会而已,都是有成例的,三五日准备就够。不如咱们定在三月初吧?” 她想早一点见到周表弟。 邵皇后笑着拍拍她的手:“三月初一是你大兄二兄生日,三月三上巳祓禊,宫里已经要忙个人仰马翻了。哪里来的心神给你准备花会?何况,还要等一个人回京……” 安福瞪圆了眼睛:“谁?” 邵皇后笑着看了临波一眼:“礼部侍郎沈家的小姐。” 安福几乎全身的毛都要炸起来:“沈二!?” 临波的手指尖则微微一颤。 被皇后发现了…… 邵皇后则惊讶于安福的态度:“你知道她?” 安福忿忿地跺脚瞪眼:“过年时见着召南姑祖母跟皇祖母说起过这个人。夸得她天上地下的。可我听说,她父亲亲口承认,说她极跋扈极骄纵。可见两面三刀,不是好人!” 邵皇后瞪了她一眼,张口想要训斥,看了临波一眼又咽了回去。 临波公主立即对着皇后屈膝:“若无他事,临波告退了。” 邵皇后含笑命人送了她出去。 临波一走,安福公主就委委屈屈地瘪了嘴,又去拽皇后的衣袖:“母后,我不想嫁给竺容与,我喜欢周表弟……” 邵皇后不胜其烦地扶额,但还是得哄她:“竺容与是竺左相的幼子,最俊雅风流的。咱们不都见过了么?你周表弟是生得好、性子好,可是……” 掌宫老内侍见皇后还要拿往日里的说辞来搪塞安福,不由得上前一步,接声道:“大殿下,您别难为娘娘了!您跟周小郡王的事情娘娘不是不管,可是召南大长公主不答应,娘娘还能怎么办?” 安福公主脸色大变,渐渐惨白了起来:“你说,是,是召南姑祖母不肯答应……” 邵皇后都能感觉到女儿的身子在微微地抖,连忙拉她坐在了身边,一个眼刀狠狠地甩过去。 老内侍缩了缩脖子,低声道:“是。大长公主说,她唯有这一个孙儿了,就盼着他能早日成亲、广纳妾室,给她老人家生一院子的重孙子重孙女。可公主是天之骄女,哪儿能受得了这个委屈?这门亲事,断断做不得。” 召南大长公主的原话可不是这样的—— 她老人家是当着太后的面儿,直直地指着邵皇后的鼻子道:“就你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大闺女,随便你去祸害谁们家都行。想进我这大长公主府,没门儿!” 第一四七章 回家 安福公主苍白着一张脸晃晃荡荡地去了。 邵皇后看着她的背影,不无担忧,叹口气,道:“偏是你嘴快。” 顿一顿,又道:“不过也好。永安郡王的婚事本来就只大长公主这个亲祖母一个人说了算,告诉安福,也省得她还存着心思。眼看着今年就要成亲了。让竺家知道还有这么档子事儿,总归是不太妥当。” 老内侍低声道:“老奴是担心大公主逼着您再去大长公主跟前受一回委屈。 “至于竺家,尚公主本就是他们家天大的福分了。何况让他们家自己说说,竺三公子处处都比照着周小郡王学,可哪一点儿比人家周小郡王强了?原就怪不着咱们公主……” 邵皇后失笑:“这话倒也有理。” 老内侍叹道:“看看公主,也是可怜。好容易有个喜欢的人,天之骄女,偏偏嫁不得。可是您看咱们大公主,真真是懂事了。既没哭也不闹,就自己这样难受着去了……” 邵皇后也心疼起来:“可不是呢……我也只能尽力给她把公主府布置好了,权当是补偿了……” 主仆两个闲聊了没几句,人来报说:“大公主离了清宁宫就去了鹤羽殿,‘一不小心’,把二公主的一套颜真卿真迹给扯了……” 老内侍眨了眨眼,且问皇后:“眼瞅着中午了,老奴传膳吧?” 邵皇后就似没有听到宫娥的回报一般,徐徐点头:“好。中午上一碗碧粳粥吧,我这胃里不太舒坦。” 宫娥似是也已经习惯了,平静地低头退下。 …… …… 二月二十八,沈家的车架进了京城。 过了怀贞坊,两队分路,一队去了国公府,一队去了礼部侍郎府。 还没到门前,沈濯就悄悄地令曾婶:“你帮我问一句门房,欧阳姐姐投了帖子不曾?” 罗氏失笑:“你倒记得牢靠!” 沈濯嘻嘻地回头看着她笑:“眼看就是三月三,怎都要去曲江折柳祓禊。若是她那边已经安顿好了,我好约她一起呀!” 罗氏眼睛一亮:“正是,到时候只怕国公府的夫人小姐们也要一起去……” 可以让卢夫人相看欧阳图嘛! 沈濯掩着口笑:“我可没这个意思!这件事只怕要等爹爹跟信美阿伯说过才好。我只是单纯觉得欧阳姐姐这个人实在可交。” 女儿果然越发历练出来了。 罗氏看着她,笑得满心欢喜。 车在府门前停下,车前便有一个温厚的男子声音响起:“夫人,微微。” “呀!是爹爹!”沈濯又惊又喜! 沈信言竟在他们之前回京了? 猛地挑起车帘,温润如玉的沈信言依旧是一身麻白旧袍站在车外。 沈濯叽叽咯咯笑了起来,从车里直接蹿了出去,一头撞到父亲怀里:“爹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家里都没人跟我们说一声?” 沈信言把明显高瘦了一些的小女儿抱在怀里,呵呵地笑着,眼睛则看着掀起车帘的罗氏:“前天。只比你们早了两天。” 罗氏红了脸,轻声道:“小太爷和信明伯一家在后面。” 沈信言笑了笑,点头表示知道:“二弟妹和三弟妹在里头等你。你带了女眷先进去,我陪着小太爷他们去见父亲。” 沈濯却不肯跟着母亲去内院,搂着沈信言的脖子死活不肯下来。惹得罗氏一声喝:“多大的女孩儿了还让你爹爹抱着!再不下来看我不揍你!” 放下女儿,却携了她手,沈信言笑道:“罢了,让她跟着我吧。” 罗氏想了一想,算了,刚回京,再忍这小猴子一天。遂勉强点头,又叮嘱:“回京了,不比在老宅,不可放肆!” 罗氏等几辆女眷的车子吱吱呀呀地直接进了侧门。 沈濯做个鬼脸,却立即招手叫了荆四,当着沈信言的面儿吩咐他:“爹爹和我这会子顾不上隗先生,你好生招呼。” 到了今时今日,荆四哪还不知道隗粲予会在沈家有什么样的地位,忙陪笑着躬身答应:“二小姐放心,都包在我身上!” 沈信言含笑点点头,携着她的手等待第二辆车过来。 车帘挑起,里头斜倚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清瘦矍铄,一个小丫头,正跪在一边给老爷子捶腿。 沈濯笑嘻嘻地趴在车前:“太爷爷,这是我爹爹。太爷爷您瞧,我是不是生得特别像我爹爹?”说着,就把脸凑到了沈信言旁边。 沈信言无奈地笑,长身施礼:“叔祖父。” 沈恒坐直了身子,含笑打量着他,颔首道:“嗯。果然虎父无犬女。” 这竟还是在夸沈濯。 沈信言失笑。 微微在吴兴,到底笼络了多少人心? 回头且命人:“将小太爷的车直接抬去上院。” 后头沈信明、沈信成和沈典,哪里还等着沈信言去见他们? 见沈信言跟沈恒说话已毕,不免抢上前来,一一见了礼。 沈信明对沈信言闻名已久,见他这般斯文儒雅,暗叹传言不虚,自家的言谈举止更加谨慎。 一行谈谈说说,便进了上院。 沈恒从车上下来,抬头一看上院的匾额,便一皱眉:“都不起个正经名字?” 进了门,沈老太爷沈恭这才从屋里快步走了出来,身后是沈信诲。 沈濯抢在他开口前头,脆生生地道:“小太爷,那个是我祖父,后头那个是我二叔。庶出的那个。” 沈信明和沈信成不由得面面相觑。 净之在吴兴,可没这样没礼貌过啊! 然而沈恒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 沈恭狠狠地瞪了沈濯一眼,叱道:“大人还没开口,小孩子家家的先抢话,谁教你的臭规矩?” 沈濯便怯怯地往沈恒的背后躲了躲。 沈恒一手先护住她,哼了一声:“德先侄儿,我大老远地来京城,你没去城门接我就算了,府门有你长子代迎也就罢了,你怎么连上院的门都不出啊?还在屋里等着我来拜访你啊?” 这沈恭当年在吴兴之时,就甚为惧怕这位小族叔的威势,这个时候,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沈信诲忙抢上前一步,满面笑容地替答:“回叔祖父的话,我父亲这两天膝盖上不太好,行走着实在费力。您多包涵。侄孙叫信诲,日后还要请您多教导呢!来,我扶您,屋里上座!” 第一四八章 赠宅 伸手不打笑脸人。 沈恒没好意思继续发作,且进了屋。 彼此一一见礼毕,归坐说话。 沈恭便笑着邀沈恒:“国公府地方自然更好更大。但国公爷和他那两个儿子都是大忙人,一天不着家的。您还是住在我这儿吧?我闲着,也陪您逛个街说个话儿。” 沈恒捻须颔首,慈爱地看着沈濯,道:“你这孙女儿磨了我一路,非让我住过来。又说她爹爹兄弟三个也是天天去衙门,你一个人也闷。让咱们俩老头儿一处钓钓鱼喝喝酒听听曲,也好好欣赏一下这京城春光。我已经答应她啦。” 沈恭喜之不尽:“濯姐儿此事办得好。回头让你祖母赏你。” 想一想,又沉下脸:“你还不进去?走了一个月,你祖母想得难受了几回!还不赶紧进去,疼你也白疼了!” 沈濯跳起来,吐吐舌头:“哦。我也只是替我娘送了太爷爷过来而已!” 飞快地行了一圈儿的屈膝福礼,告了辞,转身飞跑着往内院狂奔而去:“祖——母——微微——回——来——啦!!!” 一应家下人等仆妇们,都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地笑。 二小姐回来了,家里又要热闹喽! 不提沈家男子们在一起寒暄。单说沈濯。 奔进桐香苑,沈濯飞快地喊着人:“费嫂子!山姑姑!厉妈妈!啊啊,黄芽姐姐!寿眉姐姐!甘嬷嬷!” 进了主屋,韦老夫人已经擦着眼睛挣扎着起身,一迭声地问:“微微来了?在哪里呢?快,快,我那宝贝微微……” 沈濯根本就不顾自己一路风尘仆仆,飞进屋里就扑到了韦老夫人的怀里,抱着老太太一顿揉:“祖母,祖母!我的好祖母!我可想死你了!” 旁边坐着的二夫人冯氏、三夫人米氏、沈信明的妻子顾氏和沈信成的妻子杨氏,以及沈溪、沈佩,都神情复杂地含笑看着这一幕。 罗氏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喝道:“你这泼猴儿!蹭得祖母一会儿又得换衣裳!” 韦老夫人却已经抱着沈濯呜呜地哭了起来:“我的乖宝贝,怎么都瘦成这个样儿了?也黑了。 “我当初怎么说的?这一趟就不该教你们小孩子跟着!还闹了那么大的事儿!消息传回来,我差点儿吓死! “我的宝贝呀,以后可再也不许你离开祖母一步了!” 沈濯也湿了眼眶。 她家祖母,是真疼她啊! 一边自己也擦泪,一边又伸了小手给韦老夫人擦泪,哄她道:“祖母,明伯娘和成婶婶都在呢!不哭了啊!哭花了妆,不好看了!” 小人儿说大人话,还用哄小小孩子的话哄老人家,一屋子人都轻轻地笑了起来。 唯有沈溪,笑容越发发僵。 罗氏脸红起来,忙道:“娘,您别难过了。您再仔细看看,她是黑了瘦了,可是结实了多少?刚才从上院一路跑过来,您听她喘了么?您还伤心!” 米氏也笑着温温柔柔地劝:“就是啊!母亲,您听大嫂的准没错儿。走这一趟,微微瞧着又懂事了许多,这是多好的事儿啊!” 甘嬷嬷忙打了水来,令人给韦老夫人和沈濯净手净面。 韦老夫人这才对着顾氏和杨氏笑道:“别笑话我。我老了,心里谁都装不下,儿子儿媳都丢一边,最疼的唯有这个孙女儿。世上第一偏心!” 众人都跟着凑趣。 沈濯收拾清爽了,这才正儿八经地屈膝行礼,给韦老夫人、冯氏和米氏问安,恭肃严整,风度俨然。 顾氏笑道:“啊哟,我终于又瞧见吴兴的沈二小姐了!”笑向韦老夫人道,“我是个村妇,没见过世面。头一回在吴兴见着二小姐走路、说话、行事,简直就是个诰命夫人的架势,给我爱的呀……” 这夸的! 冯氏米氏和沈溪都是脸色一变。 倒也没出格。 罗氏安坐,面色如常。 韦老夫人也只谦虚了一句:“不敢当!” 杨氏却笑道:“这话可不是我们嫂嫂瞎说。书院的山长夫人也这么说!说二小姐的气魄,所见女子当中无人能比,日后别的不敢说,跟老夫人您比肩,却是妥妥的,跑不了!” 韦老夫人乐得眼都眯起来:“岂敢啊!” 沈溪眼中鄙薄一闪,别开了脸,又习惯性地去整理坐在身边的沈佩的衣襟。 沈佩却蹙了眉看她:“三姐姐,你又来了。” 沈溪眼中寒气一闪。 沈佩却已经不怕她了:“我衣衫好好的不用整理。” 沈濯看得大加感慨! 过了一个年,又过了一个月,连六岁的沈佩都被祖母教得硬气起来了!厉害! 又寒暄一番,韦老夫人便让罗氏和沈濯都先回自己的屋子梳洗。 又对顾氏杨氏笑道:“虽说你们远来是客,我却不拿你们当客人待了。我们家西角门出去,就是一座小宅子的东角门。我把那边买了下来,你们先将就住着。日后若是有好地方了,你们要搬,我绝不拦着。” 竟是大手笔,直接送了一个宅子! 顾氏大惊失色:“这可万万使不得!” 米氏上前道:“明嫂不要急着推辞。我婆婆也是为长远考虑。咱们日后需要走动得多着呢!难道还城南城北地跑?这样住得近些,商量个事情也容易。” 想到自家入京是为了给侍郎府打点庶务而来,却先承了这样大的人情,顾氏有些踌躇地看了看杨氏。 韦老夫人笑道:“那边都是我这小儿媳妇收拾的,让她先带你们过去看看。安排好了,晚饭过来,我给你们接风。” 不容拒绝。 跟着米氏顺着角门进到隔壁那个三进的“小院子”时,顾氏连脚步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从自己嫁给沈信明,就从未想过还能住这么大的宅子! 米氏笑容可掬:“这宅子分东西两路。西路大一些,所以我暂时安排了明族兄族嫂一家住着;东路便是成族弟族弟妹。屋子里的陈设都是比着我的。仆妇下人们,因都是从庄子上现调来的,或有不顺手的地方,咱们日后再换便是。” 顾氏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拉了米氏的手,道:“弟妹,我觉得这府上的庶务,便是我们家不帮忙,你一个人也一定能打理得过来!” 米氏的笑容越发灿烂起来:“嫂子别乱夸了,我得意了可怎么好?” 第一四九章 难念的经 米氏被前呼后拥着袅娜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杨氏悄声问:“嫂子,她是什么意思啊?” 这样尽心尽力地替自己一家张罗住处,不像是个即将被夺去庶务管理权的人的样子啊。 顾氏轻叹一声:“这是在示威啊。” 接掌庶务一事,还要看到沈信行再说。 毕竟,名义上,府里的庶务是三房三老爷在打理。如果沈信行跟米氏是一个态度,那这趟浑水,自家还真是顶好别去蹚。 脚步微微一顿,顾氏若有所思:“一向听说京里侍郎府,二房是最能跳的,怎么今日在桐香苑,冯夫人连半个字都不多说的?” 杨氏眨了眨眼,对冯氏的印象委实不深。 不过一刻,沈信言陪着沈信明兄等三人慢慢地走了过来,见她二人在此,不免各自行礼。 沈信言含笑道:“你们先梳洗安置,晚间咱们再细说。哦,晨起听见家母吩咐,这边的小厨房一直都热着饮食汤水,昌兄尽管吩咐下人就是。下人们若是使着不习惯,回头再去牙行买新的就是。” 也提到了下人,却不是换,而是买新的。 顾氏满面都是笑,看向沈信明。 沈信明道了谢。沈信言大袖摇摇地自去了,步履却比刚才要急了几分。 两对夫妻各自回了房。 沈信明和顾氏带了沈典去了西院。 这院子是坐北朝南的。正房是顾氏和沈信明的卧室,沈典的书房加卧室在西厢房。 进了房间,看到一水儿的红柳曲木的家具,从屏风到圆桌锦凳,加上卧室里的箱子柜子,雕花拔步床。 顾氏倒吸一口凉气! 红柳曲木,看似平常,但因为木质坚硬非凡,做了家具百年不坏,其价若金! 这要多少钱! 沈信明的眼睛眯了起来:“她说是比照着她房里的?” 顾氏忙道:“正是呢。可是我去了老夫人房里,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这,这是要做什么?” 沈信明的脸色沉了下来:“这个人,不贤良。你跟弟妹说,以后离她远点,不要被她瞒了去。” 顾氏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她是不是想逼着咱们从这座宅子里搬出去?” 沈信明轻轻扬了扬嘴角:“不止。” 顾氏越发迟疑:“那我们……” 沈信明看了儿子一眼,微微一笑:“她大约是觉得,我儿子的前程,握在她丈夫手里吧。” 沈典一脸茫然地看着父母凝视的目光。 …… …… 回到如如院的沈濯得到了热烈的欢迎,窦妈妈和六奴、茉莉的眼睛简直是黏在她身上了。 秋嬷嬷则是先把她抱在怀里哭了个够,然后一边抽抽搭搭,一边给她张罗热水泡澡,又命人赶紧去大厨房先做了汤饼预备着:“小姐去江南肯定吃不到辣的,馋坏了,让厨下万万别忘了浇一小勺辣油。” 果然还是从小带到大的嬷嬷知道疼人,沈濯笑得晴空灿烂,手一挥:“快着,把我从吴兴带回来的东西给大家分分!” 曾婶和玲珑连忙去拆开箱子包袱,乱哄哄地众人笑闹不绝。 沈濯现在一心只想着自己那只泡澡的大木桶,二话不说便命茉莉:“让你六奴姐姐跟着她们去乱,你快去给我预备洗澡的物事。” 茉莉仍旧是那副不擅言辞的样子,抿嘴笑着答应。 等到泡进热热的水中,沈濯满意地叹了一声。 这一趟吴兴,真的累坏了她了。 茉莉轻轻地给她洗了长发,又按揉肩颈,低声道:“前天咱们老爷回来,秋嬷嬷告老了。” 沈濯迷迷糊糊的,一听这个消息,不禁一下子清醒过来,嗯了一声,半晌叹了口气。 这个院子里,格局基本已经定了,秋嬷嬷,这是觉出来自己被闲置了。 “爹爹和祖母怎么说?” “老夫人说,终归还是要听小姐的意思。大老爷却直接跟夫人的陪嫁庄子上说好了,给嬷嬷预备一个好院子,并两个丫头一家子下人,伺候嬷嬷去养老。” 沈濯沉默下去。 茉莉过了一会儿,委婉劝道:“小姐身边,人来人往,得慢慢习惯才好。” 尤其是以后,除了人来人往,还有生老病死。 沈濯扯了扯嘴角,换了话题:“你家里怎样?” 茉莉抿嘴笑了笑:“劳小姐动问,挺好的。大弟学得挺快,霍掌柜挺喜欢他的。我爹么,还那样。” 沈濯心中忽然一动,问道:“你大弟可识字么?” 茉莉愣了愣:“识字的。” 沈濯一笑:“这趟跟我们回来的,信明伯家的典哥,他日后是要上学的。如今缺个小厮。只是不知道你大弟是想继续在铺子里做,以后挣钱,还是改换门庭,去跟着典哥?” 茉莉垂眸想了许久,低声拒绝:“奴婢家里还是缺钱。” 沈濯有些意外,想了想,点头:“那我再想想。” 其实她还有一个差事,给那孩子倒是极合适——算了,明儿见了霍掌柜问问再说吧。 …… …… 罗氏也去梳洗。 沈信言等得无聊,去了外面走动。 府里的大管家黄平总算是觑着了这个空子,忙追了去问他:“可算是找着您了!明儿个三月初一,是两位皇子的生辰,可咱们家的礼物还没送呢!老奴问老太爷,说要把咱们家最好的那两尊金佛进了上,您瞧呢?” 沈信言有些烦:“我过生辰他们送礼了么?凭什么要给他们送那么贵重的东西?” 还没封东宫呢! ——就算封了也不能这样谄媚啊! 黄平咳了一声:“人家都送了的。” 沈信言一愣瞪圆了眼:“我去年都不在京,他们……” 黄平叹口气:“恰好老太爷还没走,推都没推就收下了。” 沈信言简直是——扶额,挥手:“比着给我那贺礼,照价回就是了。” 日后在皇帝面前也好说话。 又赶紧嘱咐:“这阵子,可万万不能收任何人的礼物……” 黄平笑道:“这个老奴知道厉害的。” 嗯了一声,沈信言让他去了。 双手笼在袖内,沈信言站在已经有了稀疏花苞的桃树下,暗暗沉思。 家中有父亲和二郎在,这些事情,总是层出不穷。 三郎太迂了…… 信明兄倒是个好帮手,可惜,只怕二郎容不下他…… 家事烦难啊! 沈信言双手负到身后,抬头看天,轻声喟叹。 人品超逸,风流洒然,轻愁薄怒,亦减不掉半丝神韵俊朗。 一只红绒花隐在月洞门里边,风中微颤,久久不愿离去。 第一五零章 联想脑补最伤心 众人休憩已毕,天色便擦了黑。 沈老太爷下午被沈信言三五句话一挤对,已经慷慨地将上院让给了沈恒暂住,自己则挪去跟老鲍姨娘“挤挤”。 沈恒被服侍着起了身,便有人来笑着请:“回小太爷,我们大老爷一会儿亲自来接您。晚宴摆在花厅,我们老太爷、老夫人已经过去了。” 沈恒皱了皱眉:“你家老太爷?” 下人愣了愣神,忙笑着赔不是:“奴婢说错话了!家里自从有了承儿少爷,称呼便都升了一格儿……”说着又噎住。 如今侍郎府的人,个个都避讳提及沈承。 那是从老夫人到二小姐都无法面对的痛苦。 沈恒听了这话,面色反而和缓下来。 丧子太痛,大约只有这种隐隐约约的痕迹保留,才能让沈家人心里好受一些吧? 一时到了花厅,里头花团锦簇,更兼着已有一两枝早放的桃花被摆在厅角的大花瓶里,悠悠清香,格外雅致。 沈恒满面笑容坐了首座。 沈恭又忙忙地招呼了众人:“虽说分席,但既是一家子,就没有不给族叔行礼的道理!” 从韦老夫人开始,沈信言三兄弟、三妯娌,加上沈信明兄弟妯娌们,以及沈典、沈濯、沈溪、沈佩,甚至被乳母抱在怀里的沈沁,都一一给沈恒行了礼,彼此也认了面庞、厮见过。 沈恒看着这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心里格外暖和,那些称呼上的诡异别扭,虽然格外令他皱眉,却也被暂放一边。 沈恭见他似有不悦,忙叫了服侍的人低声询问,知道缘故之后,恍然大悟,心里立时便有了计较。 四扇黑檀镶青玉松鹤延年的大屏风隔开,众人分男女两席落座,说说笑笑饮酒取乐。 沈信言趁众人都在,笑着跟沈恒和沈信明等人赔罪:“三月十二就是礼部试。我被圣上急召入京,就是为了主持考试。所以,怕只有今日一天是空闲。直到春闱殿试之后,怕都没有时间陪叔祖父和明兄成弟了,还请海涵!” 大秦的科举制度大多沿袭前唐,礼部主持全国考试,拔擢出来的皆称进士。然后参加殿试,由皇帝亲自考察,再分三甲。 而礼部试的主持者,一向都是礼部侍郎。 只是如今左侍郎仍在,皇上却非要把沈信言这个右侍郎从千里之外弄回来主持考试,让他给天下考生当座师,可见帝宠,非同一般。 沈濯惊讶地禁不住抬头去看罗氏。 罗氏喜笑嫣嫣,却又矜持地抿唇不语。 好啊!娘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自己! 沈濯朝着她皱鼻子。 罗氏瞪她。 韦老夫人一把把沈濯搂进了怀里,却去瞪罗氏。 众妇人们看着这一幕无声的较量,都掩唇无声笑弯了眼。 唯有沈溪,习惯性地又去转头去看沈佩。 却被沈佩歪着脸看了回去。 另一侧。 沈恭得意自不必说,沈恒都笑得与有荣焉,拈着银白的胡子,笑着摇头:“我沈家有信言,不啻于大厦风雨,却多了一根擎天支柱!” 沈信言连道不敢。 沈信行最乐意听人夸他大兄,高高兴兴地给沈恒敬酒:“叔祖父,您别急啊!以后咱们沈家后起之秀多着哪,我大兄肯定能一一都挑出来!您老松龄鹤寿,慢慢瞧着吧!” 沈恒乐得合不拢嘴,一口干了一整杯酒。 沈信明和沈信成对视一眼,看向沈信行的目光里多了三分暖意。 沈信言含笑看着自家小弟,又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眼下便是三月三,上巳节时,曲江那边极热闹。只是我忙着,五品以上官员家眷们也被宫里指定了要去应酬一二……”说着,顿了一顿。 妇人席上众人自然都在屏息听他说话。 米氏闻言忙起身道:“回大兄,我得在家带孩子,就不去了。” 众人都轻轻地笑。 沈信行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沁姐儿亲她娘,离了一时就要翻天的。” 沈恒呵呵地笑:“谁家娃儿不是如此?三岁之前不要想从娘怀里拽出来的!” 沈信言便笑向沈信诲道:“那么就拜托二郎了,请二弟妹和溪姐儿,陪着顾家嫂嫂和杨家弟妹去逛逛吧。” 沈信诲挑了挑眉,做足了架势,慢慢笑答:“那是自然的。” 冯氏等他发了话,方简单地答了一声“是”,又含笑对着自己桌上的顾氏和杨氏颔首致意。 沈濯沈溪只管低头吃饭,一字不发。 屏风那边,韦老夫人笑对罗氏道:“说到这个,你姐姐前两天问准了你能赶回来,托我跟你说一声:到时候,她带着冽姐儿跟你们母女在一处。” 说说笑笑里,亦有机锋试探。 沈恒被众人轮番敬酒,有些恍惚。 听着耳边众人的言来语往,忽然觉得,即便如此,自己也不觉得烦,不觉得厌,而是贪恋一样喜爱。 想起自己在吴兴时,也曾被长房和四房众星捧月过,但却是被一致地奉承、吹捧。 很假。 但是这座侍郎府不一样。 这里才是烟火人间。 真真实实的,烟火人间。 可惜,自己只是个族叔,客人。要不了多久,只怕就要搬去国公府,再住上半个月,就该——滚回吴兴了吧? 回到那个冷冷清清的家里。 老人家想到这里,一扬脖,又自己干了一杯酒。 沈信言和沈信明都觉出了不对,对视一眼。 沈信明温言劝道:“叔祖,慢些。夜长着呢,咱们慢慢饮。” 沈恒呵呵大笑:“无妨无妨!老夫便醉了,有这一堂的好儿孙,还怕没人管不成?!” 笑着笑着,却忽然眼角见了泪。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 沈濯在屏风那边听着,就知道老爷子必是触动情肠,想念已经去世过年的老妻幼子了。筷子一扔,站起来就跑了过去。 韦老夫人忙想喊她,罗氏轻声阻止:“他们爷儿两个极投缘,您让微微去吧。旁人怕劝不住小太爷。” 沈濯蹿了出去,谁都没理,直奔沈恒,忽闪着杏眼扑到他膝上:“太爷爷,我有没有跟您说过,我会做一种又酸又辣的汤,没有油腥,带点咸脆。拿来下酒特别带劲儿!” 沈恒忙回头擦拭眼角,失笑:“汤还能下酒?” 沈濯抬起小下巴:“不信?我做给您吃?” 沈恒岂能不给她这个面子:“好啊!” 沈濯笑嘻嘻地一转眼珠儿:“但是这个只做给您一个人吃!典哥,你替我陪着太爷爷回上院,我去厨房给太爷爷做好吃的!” 沈恒哦哦了一声,已经被聪明的沈典过来笑着搀了起来:“走,太爷爷,我们去吃独食!” 沈恒哈哈地笑着,冲着众人摆了摆手,踉跄起身。 沈信明忙使了个眼色,沈信成起身跟了去。 沈信诲却还傻乎乎地拉住了沈濯:“濯姐儿,什么汤还能下酒?” 沈濯看白痴一样看着他:“醒酒汤。” 第一五一章 钱帛动人心 想想醒酒汤里的主料:香醋、胡椒、芥菜,果然酸辣咸脆,都有了。 众人忍俊不禁。 沈恭瞪了沈濯一眼:“就会卖弄唇舌!” 跟你爹一个德行! 忍不住看了沈信言一眼,沈恭抬手轰沈濯走:“既然说了要给人家做,就快去吧!” 沈濯哼都没哼一声,转身直奔厨房。 她倒不是听沈恭的话,而是要去亲自哄着老爷子喝了醒酒汤,再宽慰几句才好。 老爷子心里难过,不能没人管。 这边沈信诲便试探沈信明:“明哥,叔祖这是怎么了?” 沈信明轻声长叹:“自从叔祖母过世,老人家的日子,过得太孤凄了。今日坐这里,看着如此这般,” 手指一指屏风两边,“对照之下,难免百感交集。吴兴那边的事想必你们也知道了,他老人家心里的难过一直憋着,今日有了这顿酒,大约是憋不住,都发作出来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忍不住嗟呀感慨。 罗氏更是联想到了与沈恒曾经同感的“丧子之痛”,眼泪落了下来。米氏在旁边,轻轻地扶了她的胳膊,温柔目光劝慰。 罗氏反手握了她的手,妯娌们亲密和睦。 米氏便静静地斜了顾氏一眼。 顾氏状若无睹。 沈信诲在那边却还在继续追问:“其实,四房德孝爷那时既然已经得逞,如何又不再提起过继承嗣了呢?哪怕是过继个儿子放在那夭折的小爷名下,叔祖也能有个安慰啊!” 沈恭听到这里,心中一动,不禁抬头看向次子。 沈信诲回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种别人家的事情,沈信明议论起来一向谨慎,闻言弯了弯唇角,摇了摇头。 沈信言心有所感,随口道:“怕是族长不同意吧。” 沈信行茫然:“那时德勤阿伯已经坐上了族长的位置,用不着再吊着叔祖了啊!还有什么不同意的?” 沈信言笑了笑,向沈信明抬了抬下巴:“你问明哥。” 沈信明迎着沈信行的疑惑目光,只得解释:“四房只要叔祖的财帛便好,其他的并无野心。他当时过继不过继,叔祖都会把家产留给他,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加上族长还需要利用他去影响叔祖,好借力打力,压住族中一应声音。 “若是四房过继了,名正言顺成了叔祖的嗣子,那就成了别支另户,哪里就如旧般好控制了?更何况,谁又能保证四房不会反过手来压制住长房,从而把族长之位弄过去呢?毕竟吴兴沈氏,从来没有族长必出自嫡长房这个规矩。” 沈信诲两眼放光,脱口而出:“叔祖很有钱么?” 听见这句话,众人都是一静。 沈信言把筷子放在了桌子上。 沈信诲兀自不觉,追着沈信明又问:“那四房这件事都已经过去了,吴兴这次,就没人再次提出要承嗣叔祖父他老人家么?” 沈信言简直是忍无可忍。 “那件事刚过去多久?现在提出来,岂不是徒惹老人家伤心?你没看见叔祖刚才的凄惶样子么?” 自从花锦院审小鲍姨娘后,沈信言已经极少跟沈信诲说话,这样直言教训更是绝无仅有。 沈信诲讪讪的,低头不吭声了。但低头之前,却又跟父亲交换了一个目光。 沈信言犹自不悦,头一偏,冲着一旁候着的管家黄平交代道:“传话下去,家里人都小心着,不许在叔祖面前嚼这个舌头!” 黄平低声称是。 沈恭忙打岔:“信明啊,你们千里迢迢来在京城,我们招待不周之处,你们可要多多见谅啊?”说着,端起酒杯。 沈信明忙笑着道“不敢”,起身端杯,一饮而尽。 沈信行见大兄不悦,忙也笑着缓颊:“明哥,我知道你们来就是大兄请了来给我帮忙的!你们可来得太好了!我本来国子监事就多,家里又刚添了个沁姐儿,她娘也忙得脚不沾地的。 “以后我可就全都偏劳你了!春闱我们也要跟着乱一阵子。我让管事的先理账,等这阵子过去,我立马就跟你交接!” 米氏在屏风那边,手一抖,筷子几乎都要拿不住,脸色大变。 顾氏眼角余光看见,不做声,专心致志地看面前的碗碟,就似那普通的卍字不到头的花样从未见过一般。 冯氏嘴角一弯,冷冷一笑,慢条斯理地饮酒、吃肉。 庶务那么大一块肥肉呢! 谁能轻易放手? 斗吧。 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才好呢! 沈信明在那边也是一时无措,险些就接不上这句话,苦笑连连:“不急,不急。” 沈信言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手掌放在自家小弟的肩上,笑向沈信明道:“明哥瞧见了?我们家老三做学问上是一等一的没挑,可这性子,耿直太过。他哪里是能在商事上打滚的人?所以,必要请您多多费心了。” 话中似褒似贬,听在沈信行耳朵里却格外合心,笑得越发真心! 沈信明一叠声地道不敢。 罗氏见米氏不说话,忙也收了自己的心思,含笑对顾氏道:“嫂子莫怪。我们家三弟三弟妹都是父母心坎儿上的幼子幺儿,格外疼惜。所以难免有些娇憨。日后还要您多多帮衬。” 顾氏富态,笑起来便似毫无芥蒂:“大夫人又折煞我。今儿我们去了宅子里,一色安排得是妥妥当当。我还跟三夫人说,她那样能干,其实未必用得着我们家的。” 米氏面上有了些光辉,勉强笑道:“庶务庶务,外头的事情多。我在里头,又是官眷,也不好总是抛头露面的。确实需要明伯兄帮忙。” 韦老夫人的笑容瞬间便淡了三分。 这是在说自家小儿子不顶事么? 竟然把庶务这么大的事情都丢给了你做?还需要你“总是抛头露面”? 还说自己是官眷!就看着人家顾氏不是官眷了?人家丈夫是白衣,所以就活该替你们打理庶务了?有这样公然踩人的么?! 这个米氏,什么时候这样不会说话了? 波涛暗涌中,厨房忽然来人:“二小姐令给主子们都上解酒汤来了,还说夜深露重的,早些歇了吧。” 又对韦老夫人一席道:“二小姐说,一会儿服侍小太爷睡下,她就直接回如如院了。” 韦老夫人便嗔道:“她个小小的人儿,还安排起我们来了!真是惯得她没天没地的了!” 米氏只觉得这话中有话,眼皮轻轻一跳。 沈信言最听不得人说他女儿,哪怕是韦老夫人,笑着接口:“不过,她说得也是。往日里这个时辰,父亲母亲也该盥洗准备安寝了。何况明哥并嫂嫂弟妹远来也疲乏,不如散了吧?” 沈恭哼了一声:“你宝贝女儿,甚么时候都是对的!” 大家笑了起来。 吃过醒酒汤,各自散去。 回到房中,沈信明已经胸有成竹:“咱们准备准备,这阵子收拾院子。春闱之后,接手沈家庶务。” 顾氏仍有疑忌:“三夫人那里……” 沈信明笑笑,轻蔑之意一闪:“放心,她一个人,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只要她别跟二房连成一线。 第一五二章 传说中的不要脸(奿奿月票加更) 回到如如院的沈濯倒头就睡,六奴赶来想跟她说说私房话,却只见到了一个小人儿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合衣睡着了。 只得无奈地和茉莉一起帮着她脱衣擦脸擦手,再塞回软软的被窝里去。 黑甜一觉,沈濯再醒来时,已经天光微亮。 “几时了?”翻身起床。 昨晚是六奴值夜,笑着上来:“刚卯时,小姐这就起么?” 沈濯伸个懒腰:“醒了,就起吧。今天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情要办。爹爹是不是已经上朝去了?” 六奴嗯了一声,笑道:“昨儿晚上大老爷见时辰还早,去外院见了隗先生。” 沈濯讶然:“是么?他们聊得怎样?” 玲珑从外头蹦了进来,嘻嘻地接口:“聊得呀,拿芳菲姐姐的话说,她从服侍咱们夫人,就没见过大老爷跟谁能聊到面红耳赤的!” 面红耳赤? 两个人政见不一、三观不合?! 沈濯心头一紧。 六奴先瞪了玲珑一眼,含笑道:“没那么夸张,听说四更天的时候,夫人怕大老爷累着了上朝出错儿,生让苗妈妈把人拽回去睡了。” 敢情是极好? 沈濯心情也大好起来,笑道:“我一会儿先去看祖母。然后要出去跟隗先生聊一聊。你一会儿命人通知爹爹外书房的人,给我清场。” 六奴答应了,叫了茉莉进来给沈濯梳头,自己且出去安排。 韦老夫人虽然意外于沈濯今日还能起这样早,但心爱的孙女特意赶来服侍她起身梳洗,自然是心花怒放,笑呵呵地任由她打扮。 一时众人都过来问安,说说笑笑。 忽然人报:“老太爷来了。” 沈恭威风凛凛地进门,高高仰着头在上首坐了,咳了一声,道:“我刚从上院过来,小族叔病了。” 众人一惊。 将近八旬的老人,病来如山倒啊! 连冯氏都忍不住出声:“是不是水土不服?” 沈濯蹙了蹙眉:“怕是心里憋着又气又痛,昨儿饮酒之后一下子全发作出来,有些受不住了。” 韦老夫人连连点头:“如此,快让人请太医。” 沈恭不耐烦地咳了一声,等众人再次看向他时,方板着脸直着身子道:“原先不是说好过一两日要去国公府么?但病了,就先不要挪动了。就在咱们家将养。” 众人纷纷点头:“理当如此。” 沈恭得意道:“既然他老人家住下了,那家里的称呼便要改上一改,不然何等乱套?” 郑重宣布:“即日起,太爷一称都是指小族叔他老人家。我呢,称老爷,信言他们三兄弟称大爷二爷三爷,信明称明大爷,信成称成二爷,沈典称典少爷。你们女眷这边,倒是没什么妨碍。那边宅子里,顾氏称顾娘子,杨氏称杨娘子。也就全了。” 韦老夫人想了想,点点头:“这是对的。老爷想得周到。” 沈恭还是头一遭被韦老夫人在礼节上夸奖,仰着头又各自去了。 沈濯眨了眨眼。 看来昨儿家里的称呼惹得小太爷不悦,这位祖父大人也看出来了。 只是,他为何要这样急急地改过来呢? 韦老夫人对她道:“我们女眷不便,微微,你带着溪姐儿去看看小太爷。” 沈濯答应下来。 沈溪则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到了上院,却见沈恭已经在沈恒床前嘘寒问暖,又将家下人等即刻改了称呼的事情禀报了。 沈恒笑容满面地颔首赞许:“正该如此。我原就说这件事上乱着,好在你反应也算快了。” 看着沈恭眉开眼笑的样子,沈濯心里一动。 与沈溪上前都问候了。太医看诊过,开了药方。沈恭就撵她们走:“去用早饭吧!你祖母还等你呢。” 沈濯却没有去用早饭,而是支走了沈溪,直奔外书房。 沈家虽然有沈信言和沈信行两个读书人,但沈信行的书都是在国子监读,所以这个书房渐渐地成了沈信言一个人专用的了。 隗粲予昨夜兴奋,快五更了才睡,没两个时辰就被人叫醒,极是不耐烦。但一听到是去沈信言的外书房跟沈濯说话,噌地就跳了起来,飞速地洗漱完了,一溜小跑就到了地方。 一进门,只见屋里的布置简单到了简陋的地步。 除了一张大大的黄杨书案,四只高背椅子,窗下一张罗汉床之外,两面墙上,屋子中间的两个书架上,全都是书! 摆放方式,简直就是隗粲予住的那间木屋的翻版! 隗粲予从双手开始,一直到全身,不停发抖,两只眼睛放出的绿光简直让他快要变身为狼! 沈濯同情地令身边站着的玲珑:“给隗先生递块帕子,让他把口水擦擦。不然,一会儿咱们走了我还得让人熏香。” 隗粲予恶狠狠地瞪过去:“你有什么话赶紧说!说完了赶紧滚!不要耽误老子看书!” 沈濯看着他,翻了个白眼:“隗先生,你想清楚,你已经人在我家了。在我家,虽然看似除了两个妹妹之外,我最小;但其实,我最大——我娘听我祖母的,我祖母听我的。所以,你要做一个识时务的人,不要逼着我喊人过来捆起你来打一顿!” 隗粲予都快气乐了,哼了一声,径直走到书架前,双眼探照灯一样搜索。 沈濯示意玲珑去守了门,轻声把早起沈恭改了阖府称呼的事情说了。 隗粲予最不耐烦这些宅内琐事,只不吭声。 沈濯看了看他,又把昨晚聚宴时,沈信诲追着问沈恒过继之事说了。 隗粲予终于有了反应,慢慢地回过身来,想了一会儿,方不确定地问:“二小姐,你没有编故事骗我吧?” 沈濯翻了个白眼,问:“我有病吗?” 隗粲予挠了挠头,手里拿着刚从书架上抽出来的书,皱了脸走到窗下的罗汉床上坐下,抬起头来看着沈濯,满脸同情:“二小姐,其实,满吴兴都知道,你们家那位祖父德先爷,不要脸。我一直以为有夸张的地方。但今日看来,他是真的不要脸啊!” 沈濯丝毫不觉得羞耻,平静地看着隗粲予:“所以,能不能请先生帮我,这一次,务必要让我这祖父,成功地实现他不要脸的目的!” 隗粲予:“呃?” 六奴的声音在书房外头突兀出现,急促而仓皇:“小姐,孟夫人说:你野够了没有?赶紧滚回去上课!” 隗粲予:“哈?!” 第一五三章 孟夫人?! 更令隗粲予啧啧称奇、叹为观止的是:沈二小姐一听这个话,顿时就是脸色一白,托地跳起来,拎着裙子夺门而逃,跑得比在吴兴卞山上还要快! 隗粲予在后头哈哈两声,又坐回了椅子上,托腮拧眉开始琢磨:“务必要让他不要脸成功”?这是什么意思? 外头有人轻轻叩门:“隗先生?” 隗粲予一抬头,是荆四。 隗粲予大喜,上前去先抓了他:“早饭吃什么?” …… …… 一个月而已,孟夫人似是白胖了一整圈儿。 而沈濯,则是黑瘦了一圈儿。 单看的时候不觉得,两个人站在一处一对比,沈溪不由得笑了出来:“二姐姐,你在吴兴难道天天上街逛不成?怎么又黑又瘦的?” 孟夫人打量一打量,也轻轻地咳了一声:“嗯,这三个月,除了必要的应酬,其他可推的都推了,不要出门了。” 嫌弃地低头翻开书简:“像什么样子!大家闺秀哪有这样的!” 沈溪掩唇轻笑,跪坐好了,等孟夫人开课。 沈濯比走之前活泼了许多,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才坐好。 谁知孟夫人一只手握了戒尺竖在桌边:“二小姐,临走我曾说过,去则去矣,功课不能丢。你的作业呢?” 玲珑忙恭恭敬敬地捧了一叠纸过来。 这是沈濯每日必临的欧体。 孟夫人皱着眉翻了翻,勉强哼了一声,又道:“吕后为人刚毅。” 《吕后本纪》!这是,抽查《史记》的背诵? 沈溪缩了缩脖子。 还好自己那时候没有一赌气也跟着一起学! 沈濯深吸一口气:“……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吕后兄二人,皆为将。长子周吕侯死事,封其子……” 孟夫人挑眉:“礼由人起。” 《礼书》! 沈溪目瞪口呆,还没完了? 这一篇沈濯却磕磕巴巴:“人生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忿,忿而无度量则争,争则乱。嗯,先王恶其乱,故制礼仪以,以……” 孟夫人脸一沉:“手。” 沈濯只得蹭过去,双手摊开,手心呈上。 啪啪两下,不解气,又来一下,啪! “礼书都不背熟,你以后还想出门么!回去抄十遍!”孟夫人气不顺一般。 一堂课上得安静极了。 沈溪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遭了池鱼之殃。课一完就想逃,却又忍不住想听听她们俩会不会有私房话说。 孟夫人长身而起:“许久不吃你院子里的菜了。去告诉大厨房,我要吃褀婶做的桃花毕罗。” 沈濯托着自己已经红肿起来的掌心,哦了一声,命玲珑:“你去说一声。” 玲珑忙去了。 沈溪悻悻而去。 人家的私房话回如如院去说,自己还能一直跟着听不成? 午食用完,上了热茶。 孟夫人方捧了一滴油的兔毫黑釉瓷杯,一边饮茶,一边闲闲问道:“吴兴之行,可还顺利?” 沈濯不动声色地让人给左手手心抹了药膏,包扎起来,只管仔细地说了这一趟的事情。 孟夫人对她那只伤手视若无睹,但在她说到路遇三皇子之时,白皙的手指却是一颤,杯子几乎要拿不稳,眼底一丝隐忧快速闪过,情不自禁问道:“皇子无诏令不得出京,他是微服么?” 沈濯看着她的异样,心中微动,却面不改色:“正是。他的一个幕僚,还特意来警告我,不要将此事说出去。” 孟夫人眉梢挑起。 沈濯看在眼里,嘴角微弯,放下手中的杯子,平静抬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三皇子非嫡非长,想必一直过得小心谨慎。这一次鲁莽行事露了头儿,只怕日后的是非,要多起来了。” 孟夫人大讶,上下打量沈濯:“二小姐好见识。” 沈濯看着她微微泛白的脸色,轻笑:“夫人累不累?要不要回去歇午觉?” 孟夫人心中一顿,再问一句:“你带回来的那个先生?” 沈濯平静地说:“是北渚先生的忘年交、小棋友,给我爹爹做幕僚的。顶着我西席先生的名号而已。” 孟夫人哦了一声,意味深长:“我还以为二小姐已经不愿意跟我学习了呢!” 沈濯笑一笑,欠身道:“夫人渊博,我还没有学到万一,怎能放你走?” 孟夫人轻笑一声,起身离去。 沈濯看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 …… 孟夫人回到煮石居,第一件事就是吩咐长勤:“去买些蜂蜜花生来吃吃。” 天气渐暖,长勤很乐意往外跑,咯咯笑着跑了。 过了许久回来,递上花生,并一张桃花笺:“标老板说,最近要出这些新货,还有价码,让您瞧瞧。” 孟夫人颔首。 长勤和青冥都出去了。 孟夫人把花生丢下,却拿了一本书出来,正是《论语》。 按照那些价码数字一一查对了,却连成了一句话:“后觉花会恐有事于濯。” 孟夫人脸色大变。 …… …… 外书房里,隗粲予又让荆四陪着吃完了午饭。 “这位孟夫人极厉害的!我们二小姐性子跳脱,常常被她罚。一罚就是各种抄书!前儿我听见三夫人取笑二小姐,说她那笔好字,正是这半年被孟夫人罚抄书生罚出来的……” “您问孟夫人的品级?三品啊,没错儿!” “这个月,听说没太管溪小姐。嗐,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位女先生其实就是我们老夫人替二小姐请回来的。” “她倒不怎么出门,只是服侍她的丫头,几乎两三天就要去一趟西市给她买零嘴儿。” “对呀!其实没我们家自己做的好吃。但是听说,她老人家在宫里就吃惯了的口味儿,改不了了。” 荆四收拾了碗碟去了。 隗粲予自己坐在桌前,拽了张纸,随手写下: 太后宫,三品女官,西市。 江南人,信,北渚先生。 四十岁上下。 隗粲予忽然脸色大变,拍案而起! “这,这不是……这难道是……不会吧?!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 …… 如如院。 沈濯在窗下奋笔疾书,一挥而就,叫来玲珑:“你马上去清江侯府,把这封信给冽表姐,让她务必帮我问出来这信里的事情。一旦有消息,立即告诉我,一刻钟都不要耽搁!” 第一五四章 穆家拜帖 沈濯坐在窗下发了半天愣,才想起来,忙命曾婶:“你赶紧,亲自去一趟,把我给欧阳姐姐捎来的绫绢给她。问她上巳去不去曲江。” 曾婶去了。 六奴便来催她:“午睡吧。奴婢还没抓着空儿跟小姐说:孟夫人这一个月天天过来转悠,小姐书房的书都被她翻遍了。照奴婢看,孟夫人听了大爷的话,怕是要给小姐加功课呢!谁知道下午又有什么教训的?” 沈濯挑了挑眉,听她的话躺下,放了帐子,却又坐起来,悄悄地在心底唤那个魂魄: 阿伯,阿伯!你在吗? 魂魄没理她。 沈濯皱了皱眉,还是继续坚持问: 阿伯,孟夫人是谁的人?原主的命数里,她也会在身边教授么? 过了好久,那苍老男子的声音才慢吞吞响起:“孟夫人原本一世不该出宫。” 沈濯大讶,忙接着问: 那她是服侍谁的? 苍老男子迟疑片刻,却答非所问:“她的命数,应该一个月后就死在宫里……” 沈濯大惊失色:“什么!?” 她一出声,六奴忙奔了进来:“小姐?小姐怎么了?” 一把揭起帐子! 沈濯强扯出个笑容,道:“没事没事!朦朦胧胧的,好像是做梦了……你去吧去吧!” 六奴满腹狐疑,半晌才扶她重新躺好,盖上锦被,掖好帐子,去了。 沈濯心乱如麻。 阿伯只知道原定的那些命数。 可现在,被改变的,太多了。 怎么连孟夫人也…… 一个月后么? 她做了什么,或者说,她将要做什么,才会弄得一个月后死去…… 想到孟夫人这半年对自己的教导和相伴,沈濯犹豫了起来。 就算,她真的是自己设想的那样…… 只要她还没有来得及伤害自己或者家人,是不是就应该原谅她——并且,救她呢? 沈濯咬了咬唇。 要不然,防着,不查了? 这样一来,是不是能救她一命呢? 但是…… 长勤老是去西市,这分明就是,在传递消息啊…… 沈濯辗转反侧。 …… …… 孟夫人也在窗下发呆。 花会的日期还没有正式宣布。可是看来一定是在礼部试之后,殿试之前。这个时间段,沈信言只怕连家都回不成。如果那个时候沈濯出事,沈家必定措手不及。 要不然,想个办法,不让她去了? 但这怎么可能? 既然已经这样明确告诉自己,说明自己也暴露了。 如果沈濯不去参加花会,只怕连太后都会不得安宁…… 孟夫人抬头捏了捏眉心。 她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发过愁了。 现在,又到了需要发愁的时候喽! 苦笑一声。 青冥走了进来,面色古怪:“禀夫人,刚跟着二小姐从吴兴回来的那位隗先生,使人来问,既然同为西席,不知能不能交流一下?” 交流? 孟夫人挑了挑眉。 哦哦,说是北渚先生的忘年交、小棋友的那位…… 不过…… 他跟自己有什么好交流的? 青冥顿了一会儿,道:“是荆四来传的话,还问了一句:听说小姐爱吃粽子,有没有这回事?” 孟夫人身子一晃。 外面呼地一阵起了风,吹得窗扇咯吱一声响。 青冥忙起身去关了窗子。 孟夫人低着头,轻轻地整理自己被风吹乱的鬓边碎发:“前儿我跟厨房要个粽子吃,他也觉得不忿?” 青冥心里一松,笑了起来:“那位隗先生争吃争喝的,也是好笑得很。” 孟夫人再抬头,已经又是一片淡然:“行啊,那就见见吧。花园子挨着外院犄角那儿,我知道有座松亭。你跟荆四说,明儿用了午食,我散步过去,正好下棋烹茶。” 青冥答应了一声去了。 …… …… 沈濯一觉醒来,日头已经偏西。 曾婶来回话告诉她:“欧阳小姐说,正好,她父亲越级擢了水部郎中,她也要去。到时候一处说话。”顺便又拿了一张外院收到的拜帖给她。 沈濯展开看时,竟是穆婵媛递过来的,想要明日上门拜访。 竟这样密切关注着自家的行踪么? 自己昨日刚回来,今天的拜帖就上了门。 但是沈濯现在的心情没有那么好,不想应酬她。 想了想,沈濯携了帖子去朱碧堂问罗氏的意思。 谁知罗氏也正倚在罗汉床边发烦。 芳菲见她来了,抿着嘴笑:“小姐来开解两句吧。” 沈濯好奇:“怎么了?” 芳菲看罗氏一眼,悄声道:“大爷跟那个隗先生昨儿晚上没聊痛快。刚刚回来了,连朱碧堂都没回,直奔客院儿。三两句话没说完,吩咐人来告诉大夫人:第一,给隗先生把洗墨斋收拾出来,第二,今儿晚上不回内院了,就睡外书房。” 沈濯乐不可支。 洗墨斋是当年祖父要给自己弄的一个书房,父亲却嫌弃他根本就不看书,所以直接就错落成了客房。 如今竟然要送给隗粲予住,怕是转眼就得有个人去迎接祖父的怒火——既然母亲回来了,只怕…… 更加上,罗氏刚刚远游归来,夫妻们相聚;昨晚沈信言却四更才回内院,今天又想不回来——对罗氏来说,这大约“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算了,还是救爹爹一命吧! 沈濯叫过玲珑,低声吩咐了两句。然后走过去坐在罗氏身边,也不说此事,却把穆婵媛的帖子拿了出来递给她,不胜其烦: “娘,后天就是上巳,我累得很。不想招待她。” 罗氏被转移了注意力,看了一眼,讶然:“这穆家下帖子还分着下的么?”说着,回身从小茶几上拿了一张帖子。 “这是钟夫人的帖子,给我的。说是数年不见,明天想来看我,叙旧。” 沈濯大皱其眉:“咱俩万一有一个人没跟对方商量,回个话答应了,岂不是就等于把她们母女俩都招了来?” 罗氏失笑:“哪里就至于弄这个机巧了?大概是表示郑重罢。” “娘打算怎么回话?” 罗氏淡淡地把帖子放到一边:“我正要让苗妈妈走一趟,告诉她家一声:你爹要主持礼部试,家里得避嫌。她们家穆大人不是先授了个户部郎中的衔儿么?上巳能见到的。” 为什么看起来像是一肚子的不痛快都发在穆家身上了? 沈濯眉开眼笑:“这个理由棒极了!” 罗氏心情稍微好了些。 不过一会儿,外头就有人来报:“大爷说,这就陪隗先生去外头吃点儿京城的特色酒菜。宵禁前一准儿回来。” 罗氏转怒为喜。 沈濯偷笑不已。 劝不转神仙爹,还吓不住隗先生么?! 第一五五章 竟是如此!? 第二天午食之后,孟夫人悠悠闲闲地去了松亭,站了一站,看看松林,照照溪水。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却又吩咐青冥:“既然久候不至,咱们回去吧。” 半盏茶的工夫,就算是久候? 青冥不太明白,但还是答应一声,陪着她慢慢地回了煮石居。 至于隗粲予,他根本就热茶点心捧着书,连外书房都没出,问了一句:“去了么?” 荆四一片茫然:“算是,去了吧——” 隗粲予从一片氤氲茶雾里抬眸:“算是?” 荆四皱起了眉头:“就站了站,就走了。还让人说:久候不至。” 隗粲予呵呵了一声,低下头去,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知道,老毛病了。” 老毛病? 荆四细想一想这个话,吃了一惊:“隗先生认识孟夫人?” 隗粲予看白痴一样看他:“我从哪儿认识她去?我才二十七,她都多大了?” 荆四睁大了眼睛看着隗粲予:“您老才二十七?!” 说出来谁信啊…… 啊,啊……好像也是…… 荆四仔细打量着隗粲予,不知不觉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估摸着您十七二十七三十七四十七都长差不多,太黑了,看不出来……” 拥有一张长年累月被山中日头晒成“古铜色”脸庞的隗粲予,闻言正式黑下了脸:“荆四,我今天晚饭要吃京城八大件,都要刚出锅的,烫的,少了一样,我就跟二小姐说你怠慢我!” 荆四哭着认错,求饶。 回到煮石居的孟夫人并没有安然,过了半个时辰,叫了长勤来:“你去一趟西市,买些新花样儿来。标老板那旧的我都吃腻了,一样不想吃了。” 长勤长出一口气,哈哈地笑:“您终于吃烦了!我去给您买新的!” 一时回来,笑嘻嘻地递上了一包卤蚕豆,一包甜酪核桃:“这个是给您的。” 孟夫人欣喜地接过来:“都是新的?” 长勤脆脆地答是,接着又从怀里摸了一个小包来,自己喀嚓喀嚓地吃。 孟夫人眼神一黯:“这个是?” 长勤无辜地看着她:“标老板说蜂蜜花生最近滞销,送了一小包给我吃。没花钱!” 孟夫人的笑容完全收了起来:“那你出去吃。我听着烦。” 长勤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不悦起来,但还是连忙逃了出去。 长叹一声,孟夫人伏在了案上。 绾发的老银长钗悄然滑落。 一头青丝如瀑散落,铺在书案上,其中刺眼地,亮闪着几根银丝。 也是。 既然出来了,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何况现在皇后娘娘盯得这样紧,自己若是回去,不等于羊入虎口么? 可是…… 那个姓隗的…… 他别闹出什么乱子来才好。 到了晚间,荆四竟又让长勤进来传话:“放我鸽子啊,不厚道。既然小姐说了让咱们两个人教,那碰面是必然的。还望夫人有以教我。” 孟夫人沉吟再三,终于满面不耐地回了一句话:“烦不烦?有事呢。”就挥手让长勤出去把荆四打发了。 隗粲予在外书房接到这六个字时,沈信言又来寻他说话。 听见孟夫人不愿意见隗粲予,呵呵大笑:“孟夫人乃是当年吉妃娘娘的陪嫁侍女,为了二公主和三皇子立誓一辈子不出宫。 “她这趟能出来,明明白白的,乃是因为太后想要看看我家的小姑娘。怕不得早晚还要回去也都说不定。先生想与她对坐面谈,怕是难得很。” 隗粲予大惊失色:“侍郎都知道?!”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你竟然敢告诉我你都知道你竟然一直都没说你是不是傻啊你是不是傻!!?!? 隗粲予看着他的目光像在看着一个死人。 沈信言浑然不觉,满眼带笑:“孟夫人的出身又不是什么能瞒人的事情。我在宫里行走,随口问一句带路的内侍、倒茶的宫人、传旨的小黄门,谁不知道呢?” 隗粲予木了脸,看了他半天,才问了一句:“谁不知道……二小姐怕就不知道,大夫人老夫人,恐怕也不知道。侍郎大人,我觉得你要吃苦头了。” 转脸却命荆四:“赶紧去找玲珑或者曾婶,告诉二小姐一声。我恐怕这几天二小姐要纠结死了。”荆四应声而去。 沈信言一怔:“怎么了?” 隗粲予举酒:“孟夫人托二小姐带了一封信给北渚先生。若她是三皇子生母的陪嫁侍女,那你猜,二小姐以为她会替自己说话的那封信里,其实是在替谁说话?” 沈信言脸色大变。 ——只是因为闺女不知道孟夫人的身份…… 完了,微微那脾气,一定要翻车了! 瞬间谪仙气息敛了个干净,愁容满面:“不然我明儿个宿在礼部吧?” 隗粲予将酒一饮而尽:“我建议你现在就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沈信言二话不说,起立,撩袍就跑,往日的气定神闲荡然无存:“说宋相找我,今夜晚归。” 他前脚出了府门,沈濯后脚怒气冲冲地杀到了外书房:“我爹呢?!” 隗粲予打了个酒嗝:“吓跑了。” 沈濯一把把他的酒壶抢过来,扬手甩出了窗外。 乓地一声脆响,碎瓷四溅。 荆四和跟着的玲珑都是肩膀一抖。 对视一眼,心中都在想:大爷完了! 隗粲予努力集中精力想了想,问道:“二小姐,你是不是明儿要去曲江?” 沈濯一肚子火儿没处发,却还记得隗粲予是第一个想到要通知自己的人,深呼吸,生硬地回答:“是。” 隗粲予见她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这样克制,不由得脱口大赞:“古今中外,能成大事者,制怒为第一要则。我隗某没有跟错人啊!” 沈濯被他这句话一捧一夸,心里的火气散了些,忍不住便抱怨起来:“你说我爹是怎么想的?我都说了前儿在红云寺得罪过三皇子;他也答应了我就算宫里有想法,也绝不让我嫁入皇家;怎么还明知道那是三皇子的人,还不告诉我一声儿戒备的?” 隗粲予喝得有些迷糊了,这个话在心中转了三圈儿才明白过来,磕磕巴巴地回答:“谁说孟夫人是三皇子的人?你爹说,她是太后的人。但我琢磨着,不像…… “肯定不是三皇子的人。我听你和章扬说过……就他办得那些事儿,嘿嘿……就知道是个,是个狂妄、自作聪明、有野心、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理智的人。若是你已经得罪过他,他怎么可能派人来你身边教导? “你沈家还没有这样重要,让一个皇子煞费苦心、耿耿于怀…… “二小姐,你美则美矣,聪慧通透也是的。但这个自恋啊…… “嗯,跟那位三皇子,似乎有一拼啊……” 隗粲予越说越含糊,往地上滑去。 沈濯忙上前推他:“喂!” 荆四在外头,踮脚看着,苦笑:“二小姐,隗先生喝了一整天,连茶带酒……光顾看书,没好生吃饭。刚才大爷拿回来的那壶新丰酒力气又大,怕是……醉了!” “那他刚才问我明天是不是要去曲江,是什么意思?!” “喂!喂!你能不能先说正事儿再醉死啊你?!” “哼!难怪跟我爹看对眼!都是一样的不靠谱!” 沈濯踹了隗粲予一脚,才又怒气冲冲地回了如如院。 第一五六章 很多人 三月三,上巳节。 罗氏带着沈濯大清早就出了门。 没办法,邵皇后、召南大长公主和甘棠长公主都去了曲江芙蓉园,打算着好生玩一日。所以下令京城五品以上的内眷们,没什么大事的,都带着孩子们去玩玩。 ——像二房和沈信明等人,因去不了芙蓉园,只在曲江边凑凑热闹,所以尽可以慢慢来。 “爹爹说话不算数。他上回临走,还跟我说,等咱们办妥了老宅的事情,他回来带我去乐游原上放纸鸢呢!”沈濯在车上小声地抱怨。 罗氏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她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孟夫人的身份。 最可气的是,沈信言昨天晚上直到三更天才悄悄地回府,然后以“不打扰夫人歇息”为名,自己在外院睡了一觉。 然后呢,今儿一早,令人直接把自己的铺盖和换洗衣衫都搬去了礼部! 说是:公务太忙,春闱之前,就暂时不回来了,省得分心…… 罗氏一向不肯发丈夫半点脾气的人,都忍不住了,上了车就告诉了沈濯:“你爹躲了咱们了。” 这简直是…… 娘儿两个吐槽了沈信言一路,快要抵达芙蓉园的时候,才一致决定:“……今儿晚上回去,告诉老太太!” 好在下了车没走几步就瞧见了罗夫人带着朱冽,忙都笑着迎了上去,各自行礼。 过了一个年,朱冽又胖了一些,一看沈濯就皱起了眉:“你怎么又瘦了?我不要跟你在一处了!” 沈濯咯咯地笑,心情终于好转。 四个人小声儿说笑着,在宫人的引导下先去了紫云楼外排班。 芙蓉园是前唐时修的皇家园林,曲江从园中穿过,随着水流曲折,修葺了不少亭台馆阁,俱是看水的好地方。 所以上巳祓禊、端午龙舟,都在这里举行。 紫云楼是芙蓉园最高的观赏地,帝后来此也多在这里休憩。 到了楼前,沈濯心里惦记着欧阳试梅,一边仔细找寻,一边低低地将与欧阳一家的相遇过程告诉了朱冽,低声笑道:“欧阳姐姐是个最直率不过的人,冽表姐你一定喜欢她!” 能交到新朋友,还不是个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朱冽当然高兴得很。 “沈家妹妹。”一个略微生硬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沈濯面上一喜,转身一看,正是欧阳试梅! “梅姐姐!”沈濯一把便抱住了她! 朱冽吓一跳。忙定睛细看时,只见这位欧阳试梅跟自己差不多高,面貌清秀,装扮简洁,不过,好似有些怕冷。这个天气了,竟然还裹了一件披风。 沈濯满面笑容,嘁嘁喳喳:“梅姐姐,游伯母呢?你甚么时候来的?我进来一路都在找你呢。” 欧阳试梅看着她心里也欢喜,抬手摸了摸她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垂挂髻,笑道:“我刚来。” 朱冽也发现了她们俩竟梳了一样的发髻,撅起了嘴:“你们俩竟然约好了?” 沈濯看着欧阳试梅干干净净的头发,笑了起来:“这叫心有灵犀!”左右看了看,淘气地从朱冽头上摘了一个八宝长簪下来,插在了欧阳试梅的头上! 朱冽呀了一声,笑着去捶她:“坏丫头!” 沈濯边躲边嘻嘻地笑:“我今儿只戴了两朵珠花,临走送你们俩一人一朵,现在却不行!” 穆婵媛的声音温柔轻快地响起:“那我哩?” 沈濯呀了一声,忙回头。 穆婵媛高挑纤细的身影就在她旁边,穿着鹅黄衫子藕荷裙子,梳了双螺髻,扎着跟裙子同色的飘带,格外淡雅。 沈濯忙问好,又拉着朱冽和欧阳试梅,给她们三个都介绍认识了,笑道:“今儿可真齐。” 欧阳试梅却往外看了看,问道:“你那两个族姐没来?” 竟主动问起了国公府的人? 沈濯挑眉,看了她一眼,却又是一本正经说的,心头一转,会意过来,笑道:“其实我也是刚回来。不是急着见你们,我也宁可在家歇着的。” 四个小姑娘凑在一起喁喁私语,不过几息,便听见楼上内侍高声命:“皇后娘娘驾到!” 忙各自寻了母亲,按照指定的位置站好,跟着司赞引导,跪、兴,行礼已毕。 接着是祓禊的仪式。 沈濯还是第一次正式参加古礼的祓禊仪式,不免又好奇又紧张,却发现根本就没有自己的事儿。 一众低阶命妇家眷等人,都叉手垂首站在后头,皇后娘娘则亲至水边,盥手濯柳。 又有女官捧过祭祀物事,皇后娘娘在水边郑重祷告,举香祝天,愿除邪祟灾殃,护佑国泰民安。 沈濯远远地站在后头,又被罗氏再三嘱咐过不许抬头乱看,所以其实根本就什么都瞧不见。 直到司礼官高声命:“平身。” 众人这才站直。 却只见邵皇后笑吟吟地往旁边让道:“只是既然召南姑母在这里,本宫想必不该做这个执柳赐福的人!” 一位鬓角花白却身姿如松的宫装老妇人站在一侧,一手负后,闻言轻笑一声:“家国天下,皇后是国母,不要忒谦。请吧。” 话说得简洁干练,甚至还有一丝不太耐烦的意味。 沈濯忍不住悄悄地伸长了脖子,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嗯,还是太远了,看不清啊。 司礼官开始一个一个地唱名,令官眷们都过去接受“除灾赐福”。 一步一挪,沈濯跟着好好复习了一下大秦的官制。 嗯,本朝还是学的前唐,是群相制。尚书令是空的,右仆射致仕,唯余一个左仆射竺致远,人称左相。然后就是六部尚书,中书侍郎,黄门侍郎等。 再往后,就是御史大夫、九卿和六部侍郎们等人。 到了罗氏,邵皇后的手微微一顿,含笑打量了一打量,柳叶蘸水拂过,眼神又落在了沈濯身上,手上又是一顿。 沈濯心里也跟着她的手一顿。 皇后娘娘知道自己要来…… 她在等着看自己。 司礼官的声音继续往下唱了:“刑部侍郎夫人、四品郡君庄氏……” 沈濯恭敬垂首跟着罗氏往前走了。 邵皇后的目光跟着她过去,又在她的背影上转了一圈,方含笑又转回头。 笑意祥和,柳枝轻拂,如庙里的观音大士。 只是,缺了一点…… 慈悲? 第一五七章 谁是沈二? 召南大长公主袖手站在一旁,背对众人,眼神看向紫云楼对岸。 那边是前唐后期,奢侈无度的李家皇帝们,从江南运过来的太湖石,堆砌成连绵起伏的假山。生生地造了一片矫揉造作的“江山”出来。 当年太祖瞧见,却只觉得好笑。促狭之下,还令当时的草书大家写了“大好河山”四个字,令人镌在上头;自己却落款了两个正楷“假的”,堂而皇之盖了自己的闲章。 召南想起父皇当年带着自己来此,指着那两个正楷字笑道:“你皇祖父写了这两个字,令人盖章,自己哈哈大笑而去,留下了一群哭笑不得的臣僚。为父站在这里,想替他圆场都不知道该怎么圆。” 自己当时是怎么答的来着? 召南嘴角露出一丝温柔孺慕的笑容,充满怀念。 自己说:“那就不圆呗。那群人逼着皇祖父夸他们,皇祖父不乐意夸,所以才这样打他们的脸。父皇你做什么要拿自己的面子替他们遮羞?” 自己…… 从小不是个能忍的人啊…… 召南大长公主思绪悠远。 祈福仪式都完了,邵皇后笑着挥手令众命妇、小姐都请自便,回头走过去,亲自请她:“召南姑母,您是想走走,还是殿里坐坐?” 召南回过神来,笑了笑:“不是说安福、临波她们俩今天也过来了?我可有日子没见着临波了,走吧,楼上坐坐去。” 邵皇后和煦点头,又道:“初春天暖,我还以为来的人少不了,谁知几位国公老夫人都不爱动弹。不然姑母倒是可以跟她们说说闲话儿。就连甘棠,本来说来的,临出门又打了几个喷嚏,驸马也不肯教她来了。” 召南微笑:“我们那一辈儿的,哪儿还有谁?只剩了硕果仅存的一个晏氏。我们俩不熟不说,她出了名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元正冬至大朝都能告病就告病……” 说着闲话,往紫云楼慢慢地走过去,“至于你那小姑子,自小娇气。她不来,我意料之中。” 进到楼内正殿坐定,邵皇后微笑四顾,微有错愕:“安福呢?临波,你姐姐哪里去了?” 临波公主恭谨行礼:“回母后,邰国公府的舜华表妹来了,长姐带着她一起出去走走。” …… …… 夫人们凑在一处寒暄闲谈,打探着对方夫君、娘家的各样动作。 夫人一抬手,小姐儿们便似鲜艳的小雀儿们一般,呼啦一下飞得满芙蓉园里袖带飘飘、裙角飞扬,更兼着环佩叮当、莺歌燕语,顿时令人真切感觉:春天来了。 沈濯、朱冽、穆婵媛和欧阳试梅四个人也溜了开去四处游玩。 这中间,唯有朱冽对这园子是最熟悉的,带着她们好一通闲逛。 直到穿过“大好山河”,绕到一处亭阁,穆婵媛直说太累了,实在走不动了。众人便坐在里头稍歇,看着水面上的鸳鸯、野鸭甚至天鹅,说说笑笑。 欧阳试梅一如既往地说话噎人,所以,彬彬有礼与她寒暄的穆婵媛重复了沈涔沈沅被怼的全过程。 朱冽觉得好玩极了,哏儿哏儿地乐。 沈濯瞪她一眼,只得自己去与穆婵媛说话:“穆伯伯可还好?刚才看钟伯母气色极好,想来最近姐姐也过得很舒心?” 穆婵媛从尴尬中把自己拯救出来,含笑恢复了文雅:“家父母都好。”又调侃沈濯,“我爹回来告诉我,人家一听是沈侍郎的旧友,个个都对他客气的了不得呢!” 想起自家爹爹对穆跃已经近乎冷淡的评价,沈濯客气而平静:“穆姐姐不要说笑话。同殿为臣,朝里的大人们都是栋梁,怎么会有这些门户之见?” 穆婵媛有些发愣。 朱冽正拉着欧阳试梅问她运河两岸的景色风俗,忽然站了起来:“公主殿下!” 众人忙都跟着站了起来,朝亭外看去。 一位妙龄少女,梳着高髻,戴着缀满玛瑙、珍珠、琥珀、绿松石、螺钿的金凤公主冠帽,穿着大红绣百蝶穿花的软罗襦裙,挂着金色薄纱披帛,艳光四射地站在那里。 沈濯只觉得眼前一亮。 这女子,好生美艳! 这正是盛装打扮过的安福公主。 “谁是沈二?” 安福看到了她眼中的惊艳,很高兴,但还是假装不认得,端起了架子问话。 沈濯忙上前半步:“正是民女。” 她低头太快,安福没看清她的脸,道:“你们平身。你抬起头来。” 众人恭敬答应,站直了身子。 沈濯抬起头来直视安福。 跟在安福身后的一个女孩子皱了皱眉,道:“就这样大喇喇地直视安福大公主么?无礼。” 沈濯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 她要看看,传说中的安福大公主,是不是真的骄纵跋扈。 安福面上也闪过一丝不悦,但旋即忍耐下去,不在意地晃了晃手,走进了亭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沈濯半天,方道:“的确不难看。” 手便往后伸去。 那女孩忙上前一步,握了安抚的手,却去看朱冽等人:“这位是清江侯府的朱小姐?” 她故意将“朱”字拖长了声音,安福拐她一肘,两个人对视发笑。 朱冽绷紧了脸,答道:“正是。你是邰国公府的邵舜华?” 邰国公?姓邵? 沈濯好奇地看着眼前只能算得上清秀的姑娘:哦,这个就是邵皇后的内侄女啊! 那女孩一愣,随即面上恼怒:“你怎么敢直呼我的闺名?!” 朱冽板起了脸:“你女扮男装去国子监找周小郡王,报的就是这个名字。满国子监那么多人谁不知道?怎么到了我这里反而不让叫了?” 邵舜华气得眼圈儿都红了:“你!” 安福眨了眨眼,没吭声。 沈濯看着有趣。 怎么,她竟然不出手帮自家表妹的? 难道其中还有隐情不成? 眼看着一脸羞恼的邵舜华已经往前迈了一步,只怕顷刻间就要跟朱冽打起来了,穆婵媛忙上前一步:“民女穆婵媛,见过安福公主、邰国公小姐。” 邵舜华停了步子。 安福的目光也转了过去。 “穆?是父皇说要给太子留着的那位穆在渊大人家的吗?” 穆婵媛笑意矜持:“是。” 沈濯看着她的样子,心中一顿。 她这是,借着跟自己在一起,结交贵人?! 第一五八章 香囊(杨过月票加更) 可是安福的目光却并没有在穆婵媛身上停留太久,而是直接转向了欧阳试梅:“你是谁家的?” 欧阳试梅叉手欠身:“家父欧阳堤,七日前擢水部郎中。” 安福哦了一声,又转回了沈濯,看了一看,便道:“四个里头,果然你最好。” 说着,往回一伸手:“铃儿。” 一个侍女往前走了一步,双手呈了一个香囊给她放在手心。 安福随随便便似的,捏着绳头递给沈濯:“这个赏你。” 香囊。 沈濯看着那普通做工、普通花样、普通布料的小小香囊,心里又是一动,却只有屈膝欠身,伸了双手接过:“谢大公主赏赐。” 也许只是来看一眼自己,为了好搭讪,所以随手赏点东西罢了。 沈濯把香囊拿在手里,有点儿不知道该拿这东西怎么办好。 ——来参加皇家游赏,哪有带奴仆的?要吃要喝有事情,园子里自有内侍宫娥。谁家主子碰上麻烦了,须得自家奴仆服侍,自有人去园门处传令,外头的仆下们才能进来。 遇有这种体积规格的赏赐,沈濯也只能自力更生。 安福却还不走,看了她一会儿,方道:“刚才我瞧见你娘了,她好像跟清江侯夫人几个人一起往杏园那边去了。” 那边,离这里可不近呢。 ——不过,她告诉我这个干嘛? 安福终于收回了对她的打量,笑了笑,转身走了。 邵舜华也结束了跟朱冽大眼瞪小眼的对峙,哼了一声,追着安福去了。 莫名其妙的一场来去。 就好似,只为了送这一个香囊一样。 沈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香囊。 这种东西,一般来说,都是挂在腰上的。 不过…… 安福“赏”的,不能扔。但是也最好不要挂在外头。 那样,不仅显得招摇,而且,还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有什么深意呢…… 沈濯把那东西揣进了怀里,决定回家就找个匣子封起来,丢到某个角落里去。 朱冽已经开始跟穆婵媛抱怨:“穆小姐,你那时候就不该说话,我想揍这个邵舜华很久了!” 欧阳试梅却正儿八经地跟穆婵媛道谢:“刚才多亏穆小姐有急智,出面缓颊。不然真让冽姐儿跟邵小姐对上,咱们都得跟着受责罚。” 朱冽气得跺脚:“梅姐姐!” 欧阳试梅不理她,只管对着穆婵媛屈膝点头。 沈濯抿着嘴在一旁笑。 亲疏远近,一眼分明。 穆婵媛却似浑然不觉一般,笑着摇头,伸手去虚扶了欧阳试梅一扶:“她是侯门千金,便有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不同啊。” 说着,轻轻喟叹了一声。 沈濯的笑意淡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说朱冽无脑,连累她们么? “罢了,歇得差不多了吧?咱们走吧?差不多也该回紫云楼了。”沈濯觉得今天这个祓禊似乎平静不了,还是赶紧走得好。 穆婵媛意外地看着她:“刚才公主不是说罗夫人她们都去了杏园么?从那边回紫云楼,就算不休息,怕离回去也早着呢。” 沈濯的眼睛轻轻一眯:“穆姐姐不是跟我一样,也头一回来芙蓉园么?怎么好似十分清楚里头的布局?” 穆婵媛嘴角一僵:“刚才咱们逛的时候,旁边一个宫人说的时候,我听见了呀!濯妹妹你没听见么?” 这一路上,哪里遇到过碎嘴的宫人? 沈濯懒得戳穿她,却不肯听她的,转身朝外走去:“我想回去等我娘了。” 在沈濯和穆婵媛有分歧的时候,朱冽和欧阳试梅自然是站在沈濯一边。 欧阳试梅让朱冽去与沈濯并肩,善意地站了站:“穆小姐,走吧?” 穆婵媛忙从愣怔中回神,含笑走了过去:“好。我听我爹说,如今礼部试在即,各衙门都忙,他们都不来。但是女眷们让来的时候,也都带上自家小郎君。听说欧阳小姐家里有一位兄长?今儿也来了么?” 欧阳试梅眉梢一挑:“嗯?” 这个话题…… 穆婵媛笑意如常:“冽姐儿刚才不是说,她兄弟们也来了么?令兄若是一个人无聊,倒是可以让宫人们去传个话,告诉一声,可以跟冽姐儿的兄弟们在一处的。” 哦。 欧阳试梅放下了眉梢,恢复平静:“家兄没来。他过两日正要去考试。” 穆婵媛举手掩唇,瞪大了眼睛:“令兄是贡生?” 欧阳试梅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家兄两年前就是了。” 穆婵媛明显热情了一些:“那如何拖到今年才考?” 沈濯和朱冽也回头看着欧阳试梅。 她怎么也不早说? 我家那个礼部侍郎、主考官爹爹怕是都不知道吧?! 沈濯眼里的责备欧阳试梅当然能看懂,莞尔笑了,隐约骄傲:“家父那时候说,虽然那时候考也可以,但只怕考不好。所以让他又读了两年书。 “今年入京后,家兄有些坐不住。家父便说,那就索性考了吧。考完了该干嘛干嘛。 “前几日便在皇上面前替我阿兄讨了个考试名额。这两日温一温书,就要下场了。” 穆婵媛的目光便转向了沈濯。 勾起一边嘴角,沈濯哼了一声,埋怨道:“我说你们家从进京就不搭理我家呢!怎么着?我爹爹都没升起避嫌的心思,欧阳伯伯倒躲得远远的!你说,若是我犯了懒,没有约你上巳这里见,你是不是要等礼部试之后才肯跟我联系呢?” 欧阳试梅忍俊不禁:“我哪里就想得到这样多了?我还以为你回来还早呢!何况,沈世伯和我阿爹在宫里、在尚书省值房,又不是没碰见过。他们俩都忙得脚不沾地,没空相聚而已。” 朱冽却从人家的哥哥想到了自己的哥哥,撅了嘴:“唉,我阿兄要是有梅姐姐的兄长那样好学上进就好了。也省得我爹娘天天发愁。” 穆婵媛抿了抿唇,笑容有些勉强。 连沈家和穆家勾连的口风都不漏半丝! 怎么就能这样滴水不漏了的呢? 沈濯这几年究竟在京城得到了何等的历练? 怎么一丁点儿都不似小时候那样听话、可爱了呢?! 第一五九章 还是没防住 四个人谈谈说说,慢慢地往紫云楼方向走。 沈濯觉得今天走的路的确有点多,自己这在吴兴漫山遍野跑了一个月的双腿,竟然有些发软。 她的步子慢下来,大家的步子也就跟着慢了下来。 将至一个三岔路口,穆婵媛忽然停下了脚步,咦了一声。 三个人站住:“怎么了?” 穆婵媛眼睛盯着曲江,失笑道:“没事没事。我瞧见一尾极大的锦鲤。竟是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大的。” 锦鲤? 朱冽忙也转身去看:“在哪里在哪里?我光听说这里头有鱼,每次却都见不着!” 欧阳试梅觉得无聊。 她在江南水边长大,鱼这种东西,不论是什么品种,她都没兴趣。 不论是看,还是吃。 沈濯看她皱眉,也不由得笑,拉她袖子,低声道:“梅姐姐,你是不是听见鱼字边都够了?” 欧阳试梅不好意思多说,但也重重地嗯了一声,表示没错就这么回事! 朱冽那边已经在喊:“快看快看!那条鱼呆了一样!果然是锦鲤诶!好大一条!” 沈濯笑了笑,凑过去跟着大呼小叫:“哎呀!真的诶!” 穆婵媛退后了一步,让她和朱冽并肩在水边弯腰细看那锦鲤。 从岔路口的一边匆匆跑来一个侍女。 是刚才安福公主身边那个叫玲儿的侍女。 欧阳试梅抬头看了她一眼。 哦,是还有什么话要传么? 与此同时,岔路口的另一边,却传来了几个年轻男子的说话声音。 沈濯一向很好的耳朵,此时却似失灵了一般。 她看着河水,忽然觉得有些发晕。 她的身子轻轻晃了晃,朱冽忙拉了她一把:“没事儿吧?” 沈濯捏了捏太阳穴,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个微笑。 因离得近了,朱冽忽然伸过头去,皱眉:“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 沈濯心中一动。 是那个香囊。 是安福公主送的香囊。 她好像,知道安福公主想要做什么了…… 但是,她好像动不了了…… 沈濯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岔路口的另一边,似乎远远地也来了几个人,是,男子,少年…… 其中有一个,瘦瘦高高的,面貌看不清楚,但是,那双瞥到自己就会嫌弃的眼睛…… 是,是秦煐…… 他怎么来了? …… …… 秦煐、周謇和一个少年人,带着两个护卫,在路口的那一边远远站住了。 春暖天开,众人都换了夹袍或者单衣。 周謇仍旧是最英俊飘逸的样子,一身雪白的蜀锦夹袍,手里一把白玉骨的折扇,温润如玉,谦谦君子。 出了皇宫,秦煐就习惯性地穿玄色长袍。因同时习武,所以个头似是又长起来了一点。比同时站住的两个人都要高半头。 至于那个少年,因生了一张清秀的娃娃脸,怎么看都觉得单纯干净,看着四个小姑娘站在那里,眼睛一亮,笑道:“我们有眼福了。” 周謇眉心微蹙:“别瞎说。安福公主诏我来见而已……呃?那个,是朱凛的妹子?” 少年从秦煐身后探头仔细往那边看,点头道:“没错。是朱凛的妹子。” 秦煐怪异一笑,星眸俊朗,一边的浓眉高高挑起:“李礼,你怎么也认得人家?” 叫李礼的少年挠了挠眉毛:“朱凛为人仗义,我们跟他都不错。他妹子天天扮男装跟着我们满城乱跑……国子监少有不认识她的。” 周謇的目光转向朱冽之外的三个姑娘,待看到沈濯时,目光不由微微一凝。 秦煐却是非礼勿视,直接转过了身:“咱们走吧。大姐不是在紫云楼等表哥你?咱们绕一下,从那边走。” 周謇忽然明白过来安福要干嘛了,轻轻地敲了秦煐一记,意味深长:“沈二也在。” 秦煐早就看到了沈濯,只是不动声色而已,闻言翻了个白眼:“不认识,别告诉我,不想知道。” 想到沈濯在吴兴卞山上的否认三连,秦煐的脸色简直已经不是难看二字就能形容得了的了! 李礼却一下兴奋了起来,小声儿问周謇:“哪个沈二?是不是……是不是就是那个沈二?!” 那个在红云寺让秦煐吃了瘪、皇上想赐婚给秦煐、却被秦煐讨厌死了的,礼部侍郎沈家的,沈二!? 周謇看着他一副贼兮兮的样子,禁不住笑,折扇转过来又敲了他一记:“是。” 李礼忙踮起脚尖来往那边努力睁大了眼睛再眯小:“哪个哪个?哪个是?” 周謇轻笑,低声道:“最漂亮的是。” 秦煐觉得他们好生无聊,却又懒得管。 看吧看吧! 有什么好看的?! 她也就只比姐姐漂亮那么一丢丢。 而已! …… …… 铃儿已经疾步走到四女跟前,急急屈膝,勉强端起笑容,有些不安,道:“奴婢奉命,请四位小姐去一趟紫云楼。” 穆婵媛已经恭敬答是,欧阳试梅却觉得不对劲,不动声色地往侧面挪了半步,挡住了身后的沈濯:“敢问这位姑娘,是奉了公主之命,还是奉了国公府邵小姐之命?” 穆婵媛身子轻轻一震。 铃儿下意识地偏头看了一眼后头有些迷茫的沈濯,两肩一松,对欧阳试梅微微笑了:“奴婢是邰国公府的奴婢,自然是奉了我们小姐之命。小姐说,跟各位投缘,请各位去坐坐。尤其是沈二小姐。” 穆婵媛见欧阳试梅还挡在沈濯面前,忙一把拉了她让开正面,口中笑道:“沈小姐正在看鱼……” 欧阳试梅再也想不到穆婵媛会动手,一个不妨,被她拽了个趔趄,闪开了那个位置。 铃儿的目光往沈濯臂上朱冽的手一溜,似笑非笑地却先看向朱冽:“我们小姐说,朱小姐,一定要去哦!” 跟她主子一样,“朱”字既重又长,格外刺耳! 朱冽情不自禁地放开了扶着沈濯的手,气愤地回口:“放心,我一定和你们家小姐一起到皇后娘娘跟前,听她和你一道好好喊我这一声!” 然而,铃儿的真实目标却不是她,而是摇摇欲坠的沈濯。 铃儿脸上阴阴一笑,装模作样啊哟一声,只做脚下一绊,狠狠地一把推了过去! 众人嘤嘤嗡嗡,听在沈濯的耳朵里,早已是一片遥远扭曲朦胧。 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我是谁…… 你们,你们不要打我…… 我不想被打,很疼,很疼的…… 你们不要,逼我反击…… 忽然,她感觉到一只手在自己心口上重重地撞了一下! 大力袭来,她终于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然而,就只来得及眼神清亮了一瞬,沈濯就那样木楞楞、傻呆呆地,直直向曲江里倒了下去! 第一六零章 噗通 噗通一声! 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沈濯,被这个侍女,推进曲江了!? 朱冽一把抓住铃儿伸出去的手:“你,你疯了不成!?” 秦煐和周謇、李礼,就站在那里,亲眼看着,看着铃儿将沈濯,推进了曲江。 而且,沈濯没有半分挣扎、反抗! 甚至连声音都没吭! 三个人一时都被这一变故骇住了! 李礼傻了眼。 周謇的眸色深沉了下来。 秦煐的手则紧紧地握成了拳—— 这是谁在算计她?! 欧阳试梅一把甩开已经傻了一样的穆婵媛,冲着那群正在远处伫立观望、犹豫再三的少年人,高声问:“附近可有会水的宫娥妇人?!” 宫娥妇人?! 周謇似是才惊觉一般,忙回头问跟着的两个侍卫:“附近可有女侍?” 侍卫稍一犹疑:“小郡王,小的就会水……” 周謇低声喝道:“被你救了,春衫袖薄的,沈二小姐的名节是要还是不要?!” 侍卫一呆,忙道:“属下这就去找!” 李礼则连连跌足:“这怎么来得及?一时三刻不救上来,就算是得了性命——这水还寒得很,沈二这病根儿,可就做下了!” 穆婵媛在那边似是终于发现了他们一般,往前奔了几步,待能看清面貌,已经哭得梨花带雨:“求各位公子,可有会水的?别的都放在一边,先救了濯姐儿的性命要紧啊!” 周謇下意识地看了秦煐一眼,一呆。 秦煐生母吉妃是江南人,他从小就憋着学游泳。皇上答应了。所以,自己这一群人中,秦煐是水性最好的,也是最合适下水救人的人…… 这是…… 要逼着他与沈二有肌肤之亲…… 穆婵媛哭得凄艳:“公子们,救命啊!” 她的声音又脆又高,只怕河对岸的都能听见了。 秦煐、周謇和李礼都皱了皱眉。 眼底寒光闪过,秦煐心里满是犹豫、挣扎。 救她,自己就一辈子跟这个讨厌的女人绑在一起,再也拆不开了! 若是不救,那可是一条性命啊…… 秦煐的双拳紧紧握起,双眉渐渐地拧成了一个疙瘩,定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双脚,其中一只,已经悄悄地松开了地面。 这个时候,欧阳试梅却再也等不得了,先喝命穆婵媛:“穆小姐,回来!” 又急急地嘱咐朱冽:“把这群男人都赶走!让穆婵媛闭嘴!我去救微微!” 朱冽一听她竟知道沈濯的小名,先愣一愣,忙深深点头:“好!可是你……” 欧阳试梅利落地解了披风扔给朱冽,又脱了鞋子,口中道:“我从小在江边长大,放心!”说完,一个漂亮的鱼跃,跳入水中! 这几下兔起鹘落,利索无比,秦煐等人都看呆了! 朱冽则往那边走了几步,朗声道:“请各位回避!若有暇,还请立即转告我母罗夫人!” 秦煐心底终于松了下来,冷冰冰地转身就走。 那个女孩子入水的姿势,比自己可熟练多了,她的水性比自己只好不差。沈二这条性命无忧了。 接下来,给她们清场善个后就好。 周謇冲着朱冽抱了抱拳,又低声命侍卫远远看着,万一有不对,立即下水救人。自己拉着李礼也快步走了。 穆婵媛一直在嘤嘤切切地哭,却被朱冽一巴掌拍在背上,疼得她脸上瞬间扭曲! “别哭了!梅姐姐去救濯姐儿了。你好生看着这个铃儿!一会儿再跟她算账!” 嗯?周小郡王等人都走了? 穆婵媛抽抽搭搭地住了哭声,忙回到岸边,往下焦急地张望:“濯妹妹……” 朱冽看着她的蠢样儿,真想一脚把她踹下曲江:“你能不能别再喊我表妹的闺名了?你是不是想在芙蓉园把她的名声毁个干净啊你?” 穆婵媛一噎,忙咬了下唇,面露羞愧:“我,我急得,忘了……对不起冽姐儿……” 朱冽不再理她,双目紧紧地盯着水面。 …… …… 沈濯落入水中,便觉得全身一点一点地在清醒过来。 这是…… 水里…… 自己,怎么会在水里,游泳么? 不,不不不不! 沈濯猛地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自己是在芙蓉园,穿着唐式的上襦下裙的古装,梳着漂亮的发髻、戴着珠花,怎么会游泳?! 是了! 安福给自己的那个香囊,让自己渐渐筋骨酸软,甚至麻醉致幻,然后就被那个假作绊倒的铃儿一把推入了水中! md! 她害我做什么!? 我招她惹她了?! 咳咳咳! 又气又急的沈濯一激动,呛水了! 忙竭力先屏住呼吸,沈濯收紧手脚,她得先浮上水面! 忽然一双手架住了自己的腋下,用力地往上托去! 呀,有人来救自己了! 沈濯下意识地回头,却看见了——欧阳试梅?! 欧阳试梅跃下水中,就看见沈濯无意识一样,任由她自己往水底沉去,心下暗叫糟糕!这不是清醒状态!她必是在哪里中了暗算了! 以她的聪明,自是立即便想到了那个香囊。 管她!先救人! 但等她托起沈濯时,却见这小妮回头惊喜地看了自己一眼。 欧阳试梅心中一松。 终于清醒了。 这是个冷静的人,只要清醒,就好办! 欧阳试梅拖着沈濯,两个人湿淋淋地爬上了岸。 朱冽忙扑上来,用欧阳试梅大大的披风将两个人裹了起来:“怎么样?怎么样?” 欧阳试梅是真会水,抹一把脸便无妨了。沈濯则伏在地上痛咳起来。 穆婵媛哭着也忙过来,伸手去给她拍背:“濯妹妹,你怎么样?你说话!” 沈濯好容易喘匀了气,倒在草地上,无力地摇了摇头。 早有几个宫娥奉命赶了过来,带着干净的长袍和形似滑竿的担子,道:“三皇子和周小郡王吩咐奴婢们过来的。已经请了太医在那边候着了。” 手一抬,却是指向过了三岔路口不远处的一处阁馆。 众人看向沈濯。 沈濯勉强点了点头,左右看一看,有气无力地问:“那个侍女呢?” 对呀,铃儿呢? 早已无影无踪。 朱冽忙问穆婵媛:“我不是让你看着她么?” 穆婵媛哭了起来:“我哪里顾得上看她?我看濯妹妹还看不过来呢!”顿一顿,又委屈地道歉:“对不起,朱小姐,我没把你吩咐的事做好……” 众宫娥内侍们面面相觑,装聋作哑,且赶紧抬着欧阳试梅和沈濯往那阁馆而去。 朱冽站在那里,气鼓鼓地瞪着穆婵媛,半晌,方冷笑一声:“你干得漂亮!” 穆婵媛脸色一白。 朱冽转身去追沈濯等人。 穆婵媛也疾步要赶上去,却被她回身一拦,冷声道:“咱们俩总得分一个人去找大人们过来。我能支使得动太医宫娥,我去陪着她们俩,你去找游夫人和我娘、我姨母她们。如何?” 穆婵媛一滞,咬咬唇,只得点头。 完了。 太急切了。 朱冽已经开始提防自己了。 看着朱冽飞奔而去的背影,穆婵媛懊恼地顿了顿足。 第一六一章 安福的动机 沈濯觉得浑浑噩噩。 刚才周遭冰冷的水让她有一丝熟悉的感觉,然而她自己又很清楚,这一丝熟悉的感觉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于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 被沈簪推落池塘时,她也曾经被冰冷的池水包围,甚至还有池水中的水草和污泥…… 沈濯的身子轻轻发抖。 太医摁在她腕上的手指也跟着一颤。 两位太医轮流听脉,然后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诧和疑虑。 “沈小姐身子健壮,倒是无碍的。欧阳小姐也没事。驱驱寒就好。” 听到太医们这个话,朱冽终于松了心思。 外头已经有宫人熬了热热的姜汤进来,欧阳试梅和沈濯都喝了。欧阳试梅已经无妨,换了干净衣衫,与朱冽一起守着沈濯。 沈濯,则一直都昏昏沉沉的。 她想问问那个魂魄,自己这一场劫难,是不是原本命定的。 她还想问问隗粲予,昨日提起曲江会,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难道是他已经猜到今日会无好会? 他从哪里猜到的? 孟夫人那里么? 还是爹爹临走时告诉了他,让他警示自己的? 但是她的身子很乏,用尽了全力也醒不过来。 “你的命运已经改变,我看我真的帮不了你什么了……”苍老男子的声音虚弱地在脑海中冒了出来。 沈濯的手指一抖,呼吸渐渐平稳。 朱冽和欧阳试梅看到她微合双目的眼皮不再快速地颤抖,都莫名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弯了弯嘴角。 宫人上前屈膝:“外头备了热茶点心。二位小姐可要出去坐一坐?” 朱冽看了沈濯一眼,悄声道:“咱们外面说话吧?” 欧阳试梅微微颔首,二人起身离开。 沈濯努力让自己不要睡,在心里慢慢地问那个魂魄: 阿伯,我原本,应该是怎么样的? 停了许久,苍老男子虚弱地回答:“过些日子有个花会,你应该在那时落水,众目睽睽之下为三皇子所救。自那时起,你才露了非君不嫁的意思来……” 沈濯心里一惊,什么? 花会落水,非君不嫁? 那岂不是说,此事就是有人想要把自己和三皇子无论如何都绑在一起??! 这就是安福公主这样简单粗暴陷害自己的动机? 她怎么觉得这么不靠谱啊…… 阿伯,您觉得今天的事情,跟您说的那件事情,有关系么? 苍老男子的声音越发虚弱:“这我却不知……只是三皇子明明来了,却为何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他明明水性极好……” 沈濯冷冷地在心里气愤地哼: 心胸狭窄、见死不救的小人! 渣! 渣渣! 这样记仇! 是你抢了我的先生,我都没说什么,你还这样记仇! 不就是红云寺没搭理你么?! ——不过,安福公主那人,把这样一件事办得这样矫揉造作、漏洞百出,难道不怕我拿着香囊去告御状,跟她翻脸么? 苍老男子已经气若游丝:“当今的性子,只要能遮丑……呵呵……”再无声息。 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虚弱的缘故罢,所以那个魂魄也格外无力。 不过…… 沈濯转念一想,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历来皇帝都最要面子。 这件事,就算是安福公主的设计陷害,但如果说自己和三皇子有了肌肤之亲,对于皇帝来说,也不过是把一个心爱臣子的女儿嫁给了自己的儿子而已。 结果很是皆大欢喜呀! 深合皇帝心意的一个好局面。 他哪里还会替自己伸张正义?他肯定是立即准备一切,巴巴地把自己娶回去当儿媳妇啊! 至于安福公主…… 成了婚自己就该管安福公主叫大姑姐,就算想折腾,只怕也要想想那个出了名疼长女的皇后婆婆…… 呵呵! 真特么的好算计! ——只是,安福公主完全不像一个为了让自己嫁给三皇子,就直接把自己整下水的人啊! 沈濯竭力地回想着跟她见面的细节: 自己发现她很美艳的时候一定眼睛亮了一下,她看见了,所以才会很高兴…… 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自己的脸,然后,她却没有任何表示——嗯?不对,她还说了一句四个人里自己最好…… 好像,就这么多了啊…… 沈濯努力地又想了一遍,忽然想到了一个细节: 在朱冽爆料邵舜华女扮男装去国子监找周小郡王的时候,安福既没露出八卦的兴味,也没有老早就知道的了然,甚至在邵舜华因此急得想哭的时候,都没有帮腔…… 周小郡王啊…… 沈濯蹙起了眉头,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心底里浮上来一丝怀疑。 不会是因为他吧?! 自己刚才好像看到了秦煐身边站着的两个人里,有一个,正是周小郡王! 若是自己落水、被三皇子救起的样子落在周小郡王的眼里…… 沈濯慢慢地坐了起来,满面不可思议。 不应该是这么回事吧? 安福公主,不是听说比周小郡王还要大一些么? 而且,她已经定亲了啊…… 而且,大家都说,她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嫁人了啊…… 正在想着,外间忽然有了一丝喧哗。 朱冽、欧阳试梅走了进来,见她愣愣地坐着,又惊又喜:“你醒了?” 沈濯不及多想,拉了朱冽的手,低低地问:“冽表姐,我问你,安福公主是不是欢喜周小郡王?” 朱冽一愣:“是啊。满京城谁不知道……” 瞪圆了眼睛,呀地一声惊呼:“她不会是为了这个……” 欧阳试梅打断她们:“朱世子还在外头等呢!” 朱冽惊觉,忙帮沈濯穿起衣裳:“我哥哥听说了,跑了来,说一定要看你一眼才放心。” 沈濯下意识地抬头看着她。 朱冽有些心虚地躲开她的目光。 都是宫里专门给出了意外的小娘子们准备的衣裳,无所谓好坏或是适合与否。 沈濯随便穿了一件粉白印花绢襦裙,挽了单螺髻走出去,却见朱凛气急败坏地正在外头走来走去,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表兄。”沈濯瞧见这个胖子就想笑。 朱凛就像是被蝎子蛰了一样跳了起来,看见她,红了脸,结结巴巴:“表,表妹……” 第一六二章 还有个套子? 大秦的风气并没有那么保守,街上遇见了亲戚朋友家的年轻男女,磊落大方地讲几句话,也是常事。 因有朱冽这个亲妹妹在,欧阳试梅便也没有忸怩作态,也走了出来,礼貌地跟朱凛见礼。 朱凛忙问妹妹究竟是怎么回事,又问沈濯和欧阳试梅是否无恙。 朱冽对自家哥哥一向没有任何隐瞒,气愤愤地低声将一应事情都说了,末了道:“若不是梅姐姐的水性好,今天濯姐儿这条性命怕是就要交代在曲江了!我看她拿什么去跟姨夫交代!” 沈濯挑了挑眉。 若是自己今天真的因安福公主的算计、三皇子秦煐的袖手,死在曲江,只怕沈信言会把朝廷闹个天翻地覆吧? ——呃,阿伯说三皇子本应救了自己的…… 看来,秦煐也不是为了救自己,他是怕沈信言拆了大明宫! 哼! 渣渣! 朱凛几乎瞬间就炸了:“好好好!好个大公主!我今儿必要让她还个公道给表妹!” 戾气十足,跳起来就往外走。 沈濯忙叫他:“凛表兄止步!去不得!去不得!” 朱凛哪里肯听?! 他现在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头发都快要竖起来了,三尸暴跳啊! 欧阳试梅皱了眉:“二小姐的亲母、四品郡君就在芙蓉园。她母亲还没赶过来,你就去找公主替她讨公道,你嫌你表妹身上被泼的脏水不够多?” 是要让人家说你们表兄妹有私情么!? 这句话,欧阳试梅没有说,朱凛却听懂了。 他身子一僵,站住。 沈濯神色大变,忙问:“表兄,刚才你在何处?我落水之事,是何人告诉你的?你怎么会在众人之前赶到?来的这般快?!” 朱凛的面色又有些茫然起来:“我在彩霞亭那边跟他们投壶,因出来净手,一个小厮匆匆过来告诉我的……” 小厮?! 自己等人入园都不许带仆下,这里头又怎么会有小厮? “表兄,那是谁家的小厮?” 朱凛迟疑起来:“我……我一听你出事,就急了,赶紧跑了来,忘了问是谁家的……” 沈濯一噎,望天,表示我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 欧阳试梅冷冷地看了朱凛一眼,道:“我读太祖全集,一直不理解什么叫‘猪队友’。现在知道了。” 朱冽眨了眨眼:“你们在说什么?嗯,我哥哥现在比过年前已经瘦多了啊!” 欧阳试梅不客气地逐客:“朱世子,你还是快走吧。这里你不该来,事情你也知道了,问候也问候过了。不如去看看清江侯府和侍郎府的马车,你们两家子,应该很快就要告辞回家了。” 朱凛看着沈濯,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去了。 真的是像他娘说过的,微微在外头受委屈了,他不仅帮不上忙,还只能添乱…… 欧阳试梅看了看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沈濯低声道:“这是谁,这样狠毒,竟趁机把凛表兄也搅了进来!” 欧阳试梅也有些疑惑:“微微,你得罪了谁么?” 怎么竟是一副要把她的名声毁个一干二净的做派? 朱冽好似明白了,又好似不明白,站在旁边,疑惑地眨眼:呃,是不是得回去问问自家傲娇女先生? 两位问诊的太医又过来请问:“二位小姐若是觉得无妨了,能不能让我二人再请脉一听?” 沈濯和欧阳试梅忙谢了,又伸了手腕让他们仔细诊过。 两个人便道:“小姐们都无妨了就好。我等现在要去将此事禀奏皇后娘娘,告辞。” 沈濯忙站起来止住他二人:“二位请先站一站。” 将那个香囊拿了出来,递过去:“请二位看一眼,这香囊可有不妥?” 两个太医对视一眼,轮流闻了一闻,眉头都皱了起来:“小姐这香囊从何而来?” 沈濯面不改色说瞎话:“临出门,府中寄居的一个远房表姐所赠。” 太医面色一肃:“小姐回去还请严审此人。这其中几味药材合在一起,是剂量极大的迷药,麻醉致幻,最可怕的!” 沈濯微微颔首:“这话我们都听见了。” 太医有些莫名其妙。 沈濯表情清冷:“太医不是要去回皇后娘娘的话么?想必能见着临波公主了?” 太医迟疑地点头。 “就请将此香囊私下里呈给临波公主就好。旁的一句话不用说。”沈濯看着二人瞬间吓白了的脸,心中暗哂:这点小胆儿,跟张太医可真是不能比。 因只好再加一句:“公主自然知道该如何替我讨个公道。” 太医松了口气。 还以为香囊是公主给的呢!吓死人了! 太医们接了香囊,匆匆赶往紫云楼。 朱冽看着沈濯一脸阴人的杀气,有点儿不敢问,便去拽欧阳试梅的袖子:“梅姐姐,香囊不给皇后娘娘告状,却私下里给临波公主,是什么意思?” 欧阳试梅同情地看着她,道:“你娘真不容易……” …… …… 邵皇后、召南大长公主、安福公主、临波公主和邵舜华在内殿闲聊。 只是,安福公主有些魂不守舍。 邵舜华趁宫女们换热茶,悄悄附耳安慰她道:“铃儿回来不是说过事情已经完了么?表姐还别扭什么呢?” 安福斜了她一眼,低声道:“也不知道周表弟猜没猜到是我……” 正嘀咕着,外头人报:“启禀娘娘,太医来说,礼部侍郎沈家的二小姐落水之事诊脉已毕,无妨。” 邵皇后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沈二落水了?!” 召南的眉头也一下子皱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临波只觉得心底一凉。 怎么,她们竟提前动手了不成?那,那弟弟…… 邵皇后急命进来说话。 太医进来,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三皇子殿下和周小郡王避嫌走开,臣等赶去时,周遭并无旁人。二位小姐休息之后,已经无恙了。” 邵皇后唉哟了一声,长长地松了口气,对着召南道:“这怎么这样不小心?就滑倒了呢?” 召南冷哼:“滑倒?意外?呵呵!” 太医觉得这个时机正好,往旁边错了一步,悄悄把香囊双手呈给临波,低声道:“这是沈二小姐令小医转交公主的香囊。小医看过,是效果甚强的迷药……” 临波接了过来,盯着那香囊看了三息,立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当即气白了脸。 这等简单粗暴的坑害方式! 若不是欧阳试梅识得水性,只怕还就真把自家的弟弟算计进去了! 只是,这个法子…… 她抬头看了安福和邵舜华一眼。 了然。 原来是这两个人! 按下心中的暴怒,临波垂下眼皮,就要把香囊收起来:“知道了。你退下吧。” 这个时候,召南大长公主忽然开口:“临波,你拿的什么,给我看看。” 第一六三章 心照不宣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临波的手。 那一枚小小的普通的香囊,在众人的视线之下,忽然变得有些灼热起来。 安福和邵舜华看见时,瞳孔都是微微一缩,彼此对视一眼,又迅速错开了目光。 片刻,邵舜华却怀疑地看向了临波。 香囊到了召南大长公主手里。她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看向太医:“这其中的香料是什么功效的?” 太医想起沈濯叮嘱的“私下”二字,不由得冷汗冒了出来:“是,麻醉致幻,迷药。” 召南冷笑一声,递给了皇后:“来,你问。” 邵皇后脸上惊疑不定,问太医:“这是哪里来的?究竟怎么回事?” 太医有些心虚地看了看临波公主,方嗫嚅着将自己听说的沈濯落水事件说了一遍。 邵皇后眯了眼睛,问道:“你说当时都有谁在?” 太医小心地答道:“沈二小姐当时同清江侯小姐、户部郎中穆家小姐和水部郎中欧阳家小姐在一处;那边是三皇子殿下、周小郡王和太府寺少卿李家的小公子李礼。” 事情明明白白,就是在算计沈濯和三皇子。 邵皇后将香囊紧紧地握在手里,咬牙切齿:“这是冲着我皇儿来的!谁这么大胆子,敢算计皇子!” 事情已经被皇后一句话定了性。 这是有人在故意做局陷害三皇子,沈濯不过是池鱼之殃。 也就是说,三皇子和沈濯都是受害人。 临波看了皇后一眼,心头轻轻松了松。 还好,没有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只要她承认弟弟和沈二小姐都没有错,那自己以后在太后和皇上面前,就能替弟弟讨回一点公道来! 太医连忙将自己先摘出来:“……因沈二小姐说,这香囊是她远房表姐给的,所以小人才敢拿来交与临波公主。” 远房表姐?! 众人都是一呆。 召南哈地一声笑,嘲道:“你们太医署的人,惯会见风倒。我就不信了,你竟然还当了这个远房表姐是真的不成?装傻装到皇后跟前了,也是人才啊!” 人生艰难啊,大长公主你这样肆无忌惮地拆穿,真的好吗?! 太医藏起了自己的幽怨,诺诺地低头不敢说话了。 邵皇后嫌弃地看他一眼,手一抬。太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赶紧跑了出去! 偌大的偏殿里无人吭声。 安福和邵舜华听到这个话就都苍白了脸,悄悄地伸手相握,似是要从同谋那里汲取一点力量。 临波的眼神冷冷地飘了过去。 安福谁都怕,就是不怕她,一眼就瞪了回去。 就连邵舜华,都又重新端起疑惑的表情,看向临波。 就在此刻,召南大长公主的声音再次幽幽冷冷地响起:“只是,算计老三就得了,做什么又要把我的孙儿拉下水?” 说着这话,召南的双目,却明白无误地看向安福,似是在等她的解释。 真让周謇看了沈濯浑身湿透的样子,那岂不是意味着他的名声也被平白无故地带累了?! 安福的脸色大变,再也顾不上别的,忙站了起来,对召南道:“姑祖母,表弟只是见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而已!” 见证!? 什么时候才会用上这两个字儿? 罪案发生,目击者才被叫做见证。 她怎么就笃定周謇是见证,而三皇子是当事人? 三皇子可是她的亲弟弟,跟她姓着一个人的秦呢! 临波霍地立起,脸色铁青。 邵皇后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拿着香囊的手一颤,紧紧地握成了拳,垂下了眼帘,不作声。 临波目光清冷,却谁都没看,只是望向虚空中的某一个点,三五息之后,也没跟皇后告辞,也没跟召南道别,拂袖而去。 ——这大约是临波此生中唯一一次“失礼”了罢? 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临波公主,已经快要气炸了。 三皇子是她唯一的胞弟,也几乎算得上她的逆鳞。 触之者死。 偏殿内内外外,在这一瞬间,安静得像是死去一般。 片刻,召南也站了起来,面色如常地跟邵皇后辞行:“我回去了。皇后宽坐。” 邵皇后忙含笑颔首,令人相送。 路过屈膝行礼跟自己道别的安福,召南大长公主呵呵一声冷笑,轻飘飘送了两个字给她:“蠢货……” 安福的身子一僵。 召南大长公主慢慢地踱着方步走的,利落的金色织锦袍服熠熠生辉,令人无法直视。 安福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头一阵委屈,泪水便掉了下来。 邵舜华眼看着殿内只剩了自己和皇后亲母女俩,立即聪明地屈膝:“娘娘,我,我也告退了……” 邵皇后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邵舜华知机,迅速转身,疾步便出了殿门,长出一口气:险些又成了背黑锅的受气包! 安福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出声哭了起来。 邵皇后有些厌烦地看了她一眼,低声喝道:“你还有脸哭!?我都说了要开花会!我自有安排!现在倒好,让你搅了个一干二净!” 说着,把香囊递给身边的老内侍:“毁掉。” 安福气得把旁边高几上的糕点果盘都扫了地上,大发脾气:“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邵皇后反唇相讥:“我以前没跟你说过吗?你哪一次是听了我的话帮上忙的?你哪一次不是添乱弄砸了?你要怪人家看不上你,就先自己掂量掂量,你到底有几斤几两重!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安分守己,你的事,我就不管了!你自己去找你父皇!” 安福的哭声一顿,待想明白邵皇后其实是在告诉她,召南大长公主看不上她,她无论如何都嫁不成周謇,不由得悲从中来,大放悲声,边哭边骂:“都怪临波!从小就都拿我跟她比!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贱人罢了!她娘是个贱人!她也是!” 忽然又想起沈濯来,想起召南称赞沈濯的样子,转口又去骂沈濯:“沈二跟临波蛇鼠一窝!也是个贱人!” 邵皇后忍无可忍:“来人,大公主累了。送她先回宫。” 安福跳起来,跳着脚边哭边喊:“母后!是她们联合起来欺负我!你都不替我出气!你还是我亲娘吗?我今天一定要打死沈二这个贱人!” 邵皇后微微闭眼,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凤目,染了鲜红凤仙花汁的长长指甲唰地一声指向殿外,厉声喝道:“秦煐就在殿外,周謇也在殿外,太府寺少卿夫人、清江侯夫人、礼部侍郎夫人、户部郎中夫人、水部郎中夫人,全京城的诰命小姐们,都在殿外!你要闹,你就闹!闹大了,闹到宣政殿上去,我看你父皇是不是还认你这个亲女儿!” 第一六四章 狐狸尾巴 安福哭着被送回了宫。 邵皇后再命诏临波说话,宫娥们出去找了一圈儿,怯怯回来报:“二公主却才出去就直接回宫了。” 被这句话堵得直胸闷,邵皇后只能扶着额头深呼吸:“罢了,请礼部侍郎夫人罗氏和沈二小姐过来。另外,让那三个在这旁边先等着,我跟罗氏说完了,再跟她们说。” 老内侍看着邵皇后,心疼不已:“娘娘,您就算不说话,她们也不敢怎么样的。” 邵皇后苦笑:“谁让我生了个蠢货呢?今天临波和召南都在这里,我若是抹不平这后头的事儿,怕是皇上和太后都会发话。那时候,安福可就要吃大亏了。” 老内侍一场长叹,咕哝了一声。 邵皇后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好好说。” 老内侍的腰越发弯下去:“大公主居长,实在不行,今年先办了她的喜事……” 把安福早点儿打发到婆家去? 邵皇后迟疑了一下。 也不是不行…… “算了。她也就是再给我添这一年的乱,以后长长久久的,有她难熬的时候呢……何况,在陛下心里,安安稳稳地东宫建储,才是今年最大的事情。这个时候说要让安福提前嫁,倒引他猜忌。”邵皇后否了他的提议。 毕竟……有一些事情,自己不方便出面的,安福用起来,还是比较容易顺手的…… 老内侍看了看她的神情,闭上了嘴,低下头去,高高的黑色薄罗纱缠起来的软脚幞头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邵皇后却又想起一事来,命人将刚才的两个太医又找了来。 两个太医战战兢兢,抖着腿走了进来。 邵皇后就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寻常语声、寻常表情:“你们二人给沈二小姐听了脉相?她身子如何?” 两个太医对视一眼,迟疑了一刻,一个方拱手答道:“沈二小姐底子还好,只是两度受寒,有些损伤。倒不算碍事。” 邵皇后眼中一亮,有了一丝笑容:“损伤?你们可给我说实话,果然不碍事么?” 两个太医又对视一眼,硬着头皮答道:“沈二小姐年纪尚小,若是细心保养,三五年后,一切都不碍事。” 邵皇后满意地笑了起来,颔首道:“嗯,你们的差事办得不错。来呀,赏。” 两个太医愕然,稀里糊涂地领了赏赐,直到出了紫云楼,方才相对低语:“难道要碍事,才好?!” 联想到近日风言风语的传闻,再想想今日去救治之事,乃是三皇子亲口吩咐,两个人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地对视。 对皇后娘娘来说,沈二小姐的身子,可不就是“碍事”了才最好?! …… …… 罗夫人、罗氏、游氏、钟氏和穆婵媛赶到的时候,沈濯正靠在床上休息,朱冽和欧阳试梅在一边悄声说话。 罗氏一看见女儿苍白的小脸儿就哭了出来,又气又急:“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罗夫人也急了,喝问朱冽:“说!怎么回事?” 朱冽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亲娘发飙,当时就骇得结结巴巴起来。 沈濯原本就没有休息好,出去应酬了朱凛一番,回来又细细回思其中的利害关系,便觉得精神不济,昏昏沉沉的。 被罗夫人这一嗓子,惊得睁开了眼,见母亲等人都来了,忙挤了笑容出来:“别急别急,我没事儿的。” 游氏走过去,上下打量着换了衣服的女儿:“你是怎么回事?” 欧阳试梅轻轻摇头。 穆婵媛偎在自己母亲身边,不失时机地啜泣起来:“娘,当时,太吓人了……” 欧阳试梅见朱冽被罗夫人吓得手足无措,沈濯没精神,穆婵媛又那样热爱“梨花带雨”,便自己站了起来,礼貌地说:“各位夫人,当时是这样的……” 沈濯忙要截断她:“梅姐姐!” 欧阳试梅冲着她摇头:“这件事须得全告诉夫人们,外头该怎么周旋,她们心里才有数。” 顿一顿,将当时的事情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却隐去了朱凛前来和沈濯将香囊托付给临波公主一事,而是含糊地说:“……因太医们要去回话,所以,沈家妹妹将香囊也请他们捎了去。想必不久皇后娘娘那边,就该有旨意来了。” 沈濯听到这里,心里一松,看了她一眼。 欧阳试梅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游氏对自家女儿了解甚深,见状就知道她还有隐瞒,便上前握了她的手:“你可真觉得无妨了?” 欧阳试梅轻轻回握,颔首:“娘放心。” 罗氏早在听见事情经过的时候就住了泪,气得脸色发白,不是罗夫人死死地拉着,只怕已经跳了起来! 朱冽虽然不明白欧阳试梅为什么不肯说清楚香囊交付的过程,但是对穆婵媛本能的抵触让她也一声不吭,而是悄悄地附在母亲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罗夫人只眉心轻轻一蹙,便不动声色地温声劝道:“既然姐儿们都无恙,那就等旨意来了再说罢。” 罗氏只得先把自己的怒火压下,先站起来给游氏行礼:“游姐姐,这回,多亏了梅姐儿救了我女儿这条性命了!”说着,郑重就要跪下去。 游氏连忙一把拽住她:“你既然叫我这一声姐姐,她们姐妹之间守望扶助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快别如此!” 罗氏就着她的手站起,却又认真添了一句:“如今,我女儿的命就是我夫妻的性命。游姐姐,梅姐儿这是救了我一家三口。大恩不言谢,我都记着。” 钟氏在后头看着,心里一万个不舒服,看了女儿一眼。 穆婵媛笑得温婉,眼底却闪过一丝寒意。 钟氏含笑插言:“既然如此,姐姐们快坐吧。将才可急坏了。如今姐儿们都无恙,这不是说的吉人自有天相?只是一时皇后娘娘来问话时,怎么回禀,还需商议……” 罗夫人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拉着罗氏坐下,和煦对四个女孩儿说道:“这件事,娘娘面前,让濯姐儿一个人说。你们三个,能够置身事外,就不要也搅进去。” 穆婵媛张了张嘴,又将身子缩了回去。 罗夫人和煦地看向她:“穆姐儿想说什么?” 穆婵媛婉约娇怯:“可濯姐儿有阵子迷糊着,有些事,怕必得有另一个人去说。” 罗夫人依旧微笑,眼底却再也没了温度:“如此,那就由穆姐儿说吧。” 第一六五章 凑上来送死 罗氏和游氏都低下头照看自己的女儿,朱冽则很清楚母亲现在的状态其实已经极为不悦,一时之间,无人说话。 钟氏不知道穆婵媛哪里说错了,有些莫名地看着罗夫人。 穆婵媛极快地改了策略,瑟缩了一下:“我只是想说,那时候的事情怕是还得有个人去说……我当时吓都吓死了,哪还……” 罗夫人淡淡地别开了脸,看向安静地倚在母亲怀里的沈濯。 沈濯心知肚明在场的人已经对穆婵媛生了戒心,这也就够了,笑了笑,仰头看向罗夫人:“姨母,表姐一向不擅言辞。那时候梅姐姐又跃下曲江救我,可不就只有穆姐姐一个人能帮我们去说这些事了?” 罗夫人眉梢微微一动,探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叹气道:“已经起热了。你还管这些,还不快躺下呢?” 沈濯嗯了一声,却伸了胳膊抱住罗氏的腰:“娘,我不舒服,你不要走……” 罗氏哄着她躺下,又垂泪道:“我这个女儿,从小就三灾八难的。这真不知道,究竟是哪辈子没修够……” 游氏和罗夫人都劝她。 穆婵媛则悄悄地在钟氏耳边说了几句话。母女两个的眼角都带上了三分喜意。 沈濯看在眼里,心中冷笑。 想去皇后面前出风头,好啊,我让你们去出个够!正好我不想搀和皇家的事情呢! 果然,不一时,内侍前来请罗氏:“……娘娘听说令爱落水,极为忧心,请夫人过去问问端的。几位正好都在,一起去吧。” 扶着朱冽的手站起来,沈濯故意轻轻地咳了两声。 内侍一愣:“不是说沈二小姐无妨么?” 罗氏皱起了眉:“这样冷的天,她掉进那样冰冷的曲江里,怎么可能无妨?” 咦?还没有人这样不客气地对自己讲话呢! 内侍的眼睛还没瞪起来,罗夫人便接过了话头去:“沈姐儿怕是风寒了,别过了皇后娘娘才好。不然我陪着我妹妹走一趟,她们小姐儿们就算了?” 内侍板起来脸:“左右都要歇着,那就去紫云楼歇着吧。那边请太医看脉还方便些。” 竟是不由分说地便命人抬了担子来,要请沈濯坐着过去。 坐着?! 自己又没真的伤着,又不是七老八十,到时候擎等着让邵皇后治自己一个大不敬么? 沈濯忙推辞:“皇后娘娘诏见,这如何使得?几步路,我还能走得的。” 朱冽便扶着她。两个人在最后慢慢走。 内侍哼了一声,鼻孔朝天地出去了。 罗夫人冲着她俩使个眼色,携了罗氏的手跟在内侍身后。 钟氏忙也拉了游氏的手紧跟了过去。 穆婵媛要去挽欧阳试梅的胳膊,却被她礼貌地摆手拒绝,只得自己尴尬地重新做出端雅姿态来。 这样,内侍打头儿,罗夫人等四对母女八个人,浩浩荡荡往紫云楼而去。 三皇子已经悄悄撤去了人手,这条路上恢复了人来人往。尤其是在曲江边,三岔路口,人格外的多。 大家看着这个情形,就有些不明白。 “这是怎么了?出事儿了么?” “谁知道……” “是啊,看着是往紫云楼去。得蒙皇后娘娘诏见,应该高兴才对,怎么一个个的都没有笑模样?” “不仅没有笑模样,瞧瞧,彼此连话都不说呢!” “咦?刚才听见有人喊救命落水什么的,不是就这几个姐儿吧?” “还真没准儿!” “瞧最后那个,还得扶着……” 有胆子大些的小姐,就凑了上来看。 其中一个更是公然跑来问朱冽:“冽姐儿,你们这是怎么了?” 沈濯不认识这些人,只低着头不吭声,手里却悄悄地捏了捏朱冽。 朱冽偏头看了一眼,原来是曹国公家一堆庶出女儿中的一个叫田琼枝的,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理她。 可偏不巧,迎面走来了邵舜华。 她从紫云楼溜出来就没有再回去,是以也还不知道安福被悄悄送回宫的消息。只是她找不着她母亲彭氏,也不敢公然自己就离开芙蓉园,只得在园内闲逛。谁想就碰见了这个情形。 朱冽一看是她,瞪圆了眼睛,失声轻道:“邵舜华!” 沈濯一听,也抬起了头,眼底寒气大盛。 日头已高,邵舜华那身流光溢彩的蓝色绣金色鲤鱼的缎裙更加金光四射。以至于身后的侍女铃儿都显得格外模糊。 沈濯的眼神转向了铃儿。 这个侍女看着自己时,那眼底冒出来的杀气,下手时的果决熟练,想必手里已经有过人命了吧? 邵舜华已经笑着走了过来,对田琼枝招手:“田二小姐,你来。我告诉你。” 田琼枝在家里行二,非长、非嫡、又爱咋呼,平常少有贵家小姐愿意跟她深交。 一见是邰国公府的宝贝疙瘩、皇后娘娘的亲内侄女邵舜华在喊她,受宠若惊,忙跑过去:“邵小姐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邵舜华笑着转向沈濯,得意非凡:“是我想要结交沈二小姐。我这个不懂事的侍女,却一不小心撞了沈二小姐一下子。谁知那时候,沈二小姐正瞧着咱们三皇子和周小郡王出神,顺势就掉进了曲江……” 又诛心,又恶毒。 朱冽直气得浑身直发抖:“你,你说……” 沈濯一把抓住了她。 还没见着皇后,还不知道皇后的态度,此时,闹不得。 沈濯不吭声,不解释,往前走。 谁知邵舜华脚步一转,拦住了她:“沈二小姐留步!” 留步? 正好。 瞥一眼她身边的江岸,沈濯站住,静静地看着她。 邵舜华被她的镇定刺得越发急躁,喝命:“铃儿,过来,给沈二小姐道歉!” 铃儿抬头,看了一眼沈濯,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一般,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这个沈二小姐的眼神,太可怕了。 “死奴才,还不快去!”邵舜华咬牙切齿。 铃儿忙上前两步,在沈濯面前站定,屈膝行礼,大声道:“奴婢是无心之失……” “所以你承认是你撞了我?”沈濯开口截断。 铃儿一愣,抬起头来:“是……但奴婢不是故意的!” 沈濯点点头。又看向一边的邵舜华:“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把香囊送到了皇后娘娘的手里。” 邵舜华只觉得心里突地一跳:“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沈濯一只手扶住朱冽,一手撩起襦裙,无敌右脚抬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当胸一脚踹了出去! 第一六六章 皇后的取舍 铃儿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下河的。 她只觉得自己的肚子上忽然一阵剧痛,然后自己就身不由己地飞了起来,当她感觉到恐惧的时候,已经札手舞脚地在半空中了! 所以当她意识到自己竟双脚离了地,尖叫出口时,她已经一屁股拍进了曲江里! 啪的一大声! 沈濯面无表情地收回右脚,放下裙子,喃喃道:“这水花儿压得不好,国家队肯定不收。” 嗯,不过我的心情彻底明媚起来了。 看着脸色阴转晴的沈濯,朱冽、邵舜华以及周遭所有的人都傻了眼。 这,这是! 这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公然就将一个下人踢进了曲江? 这还是大家闺秀么?! 罗氏只觉得头上一晕,身子摇摇欲坠。 微微,微微的名声…… 罗夫人忙一把扶住她:“别慌!” 抬头喝道:“沈二!你在做什么?!” 沈濯隔着目瞪口呆的游氏、钟氏、穆婵媛和欧阳试梅,淡淡地回答:“邵小姐想让她这个把我撞进曲江的侍女道个歉,我觉得,这个道歉的方式最令我满意。” 邵舜华气得浑身发抖:“沈二!你疯了!你疯了!!!她可是我的贴身婢女!” 沈濯冷笑一声:“是啊!香囊是她递的,我是她撞下河的,而她是你的贴身婢女。邵小姐,我跟你,往日有仇?近日有怨?呵呵,你别急,我正要见皇后娘娘。娘娘贵为天下之母,自然最公道,最慈爱!你可千万别走,好好等着!” “可皇后娘娘是邵小姐的亲姑妈呀!”田琼枝站在一边,吓得声儿都变了,却还一语中的。 沈濯看着田琼枝,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得田琼枝直发毛,连连后退:“我,我难道说错了?” “没错!”沈濯心下格外感激她。 感激她胸大无脑地将这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 “怎么还有个香囊……” “先递了香囊,然后一撞,然后沈二就落水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呵呵,够狠的啊……” “人家是皇后的亲侄女儿……” “所以沈家是要白吃个哑巴亏了……” “要不怎么沈二小姐直接替自己小小地先报个仇呢……” “又没踹她,踹个奴才,已经不错了……” 众人的窃窃私语目标瞬间转移。 遮遮掩掩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邵舜华的身上。 邵舜华现在恨不得全身长出十张嘴来说一句:“这都是安福公主让我做的!” 但是,她却知道,这句话,杀了她,也不能说! 带路的内侍回头看了快要急哭了的邵舜华一眼,像在看一个脑残,因命旁边站着的宫人:“别傻看了,先把人救上来吧。真淹死了,算谁的?” 是啊,算谁的? 算沈二小姐的,还是算邵小姐的呢? 众人忙下水,捞人。 …… …… 得到消息的邵皇后简直是丢脸到家了! 蠢货! 一对儿蠢货! 深呼吸,邵皇后恢复了镇定,甚至有心情跟老内侍打趣:“怎么样?明白我为什么不肯让舜华嫁给太子了吧?” 老内侍苦笑:“是。” 邵皇后哼了一声:“若是让她当了太子妃甚至皇后,我不是替她收拾烂摊子累死,就是被她那些蠢事儿连累死!” 老内侍哼了一声,摇摇头,低声道:“您有两位嫡皇子,承继大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到时候天下俊才皆为太子所用,未必一定要舅家……何况,邵大少爷自幼就只肯听您一个人的话,足够了……” 话说得极为尽情。 邵皇后听得身心舒畅,却还得瞪他:“你就挑唆着我跟娘家疏远罢!” 老内侍深深弯腰,低声笑道:“您是国母。天下人都是您的人,什么娘家婆家的……” 邵皇后矜持得意,命:“传罗氏和沈二进来罢。” 引路的内侍听见传唤,忙先碎步跑了进来:“沈小姐有些风寒,别过了病气进来……” 邵皇后一摆手:“不怕的。让她们母女来吧,我瞧瞧,这孩子可受了委屈了。” 声音又清朗又慈和。 站在殿外的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沈濯心头一阵冷笑:很好!你可把你国母的架子端好了,我就指望着你这个架子呢! 众人在隔壁热茶点心着等,罗氏和沈濯随着内侍,毕恭毕敬进了偏殿。 因皇帝未至,皇后为示尊敬,并不曾在正殿燕息,只用了偏殿。 紫云楼的规制宏大,殿阁阔朗,虽是偏殿,仍然是个能容纳上百人的大型殿宇。 所有装饰一如大明宫,俱是古朴典雅、端和大气的摆设。 尤其是上首御座处,撤去前唐的矮榻短几,而换成了软缎御座、宽大条案,越发与沈濯所知的明清宫殿相似了。 穿越前辈太祖陛下,您可真会懒省事儿! 沈濯一边腹诽,一边跟着母亲叩拜:“皇后娘娘千岁万福。” 邵皇后含笑抬手:“快快请起。沈小姐不是身子不适?快设座。” 罗氏忙低头道不敢。 邵皇后轻笑,亲切稠密:“别客气了。快坐吧。咱们好说话。” 罗氏只得答应,挨了个边,坐在了内侍搬来的圆凳上。 沈濯一直没有抬头,眼观鼻、鼻观心,也坐了下去。 邵皇后笑道:“我还没仔细看过沈小姐,来,别害羞,抬起头来,我瞧瞧。” 沈濯站了起来,仍旧低着头:“民女蒲柳之姿,不敢污娘娘凤目。” 邵皇后哟了一声,笑道:“才多大的姑娘,这样谨慎起来?倒酸气!快抬起来头,本宫得好好看看!” 沈濯抬起头来,脸上浮现的,是不高兴,而且,还告状:“民女之前在曲江边遇见安福大公主,公主也要看民女面貌,民女依令抬头,邰国公府邵小姐说民女不懂规矩,不该直视贵人。” 邵皇后听见这样的蠢话,心头无比舒畅:“她瞎说。你别理她。我瞅瞅,哟,这小模样儿,果然好看!难怪舜华嫉妒!” 舜华,嫉妒? 这是给了这次事件的动机理由了?! 罗氏和沈濯的眉骨都是微微一跳。 果然,刚才那一场闹完,邵皇后已经果断地决定:保女儿,舍侄女! 沈濯看着邵皇后,兴味索然。 怎么这样果决聪明?我都还没来得及出手啊! 剧本写好了,你还必须得照本宣科,陪着她们演的滋味儿,可真难受! 第一六七章 天真是一种力量 “不过,沈姐儿啊,你这脾气可也够呛啊!”邵皇后笑眯眯地给沈濯也来了一刀。 精神一振,沈濯觉得戏肉终于来了,自己却嘟嘟囔囔地撅了嘴低下头去,并不明目张胆地顶嘴。 罗氏一想到刚才女儿踹人的场景就觉得头晕,连连叹气,站了起来,屈膝认罪:“都是臣妾没有教好……” 邵皇后轻笑起来,抬手:“罗夫人别急着插话。你还不知道本宫要说什么呢。你坐着你的,本宫跟你女儿聊聊天。” 罗氏心里咯噔一声。 皇后这是想干什么?还不让自己插嘴? 却又不得不低声答是,坐下且看着。 邵皇后笑得雍容华贵:“沈姐儿,你来跟本宫说说,女子立世,最重要的是什么呀?” 沈濯抬起头来,一脸好奇,脱口而出:“德容言功啊!” 邵皇后极为满意,又一副循循善诱的口吻:“你看看,德在最先。德是什么?不仅仅是善良天性,还有你的性格涵养。你是个好孩子,又善良又直率,本宫欢喜得很。但是,如果你是个急性子,那事事都可能会因此出错,那可就不得了了!你说,本宫说得对不对?” 咦?听起来每一个字都很有道理耶! 沈濯连连点头:“娘娘说得极是。” 邵皇后的笑容更加真诚:“本宫就知道,你这孩子是个讲道理的。咱们接着说啊。你看,你刚才是不是就急躁了?本宫刚才听说,你跟舜华在路上碰上了,她让那个奴婢跟你道歉,结果你把人家踹曲江里了?” 沈濯憋了一口气,脸上果然烫了起来,她低着头,撅着嘴,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认错:“娘娘说得对。刚才是我急躁了。我应该请邵小姐带着那个奴婢一起来请娘娘定夺。” 邵皇后一愣,哟,没被绕进去?笑眯了眼睛:“不对!你应该先接受道歉,然后再同舜华商议,让她和她那个奴婢,甚至让她娘一起,来见本宫。” 绕我?呵呵!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直道而行。 沈濯眨了眨眼:“可是,皇后娘娘,那个奴婢,并不是跟我道歉!她是借着那个机会,在众人跟前污蔑我!我若是接受了她的道歉,就等于是承认了她的污蔑!娘娘,我可不傻。这种吃暗亏的事儿,我不办。” 邵皇后按着性子耐心地跟她解释:“这不叫吃暗亏,这叫胸怀若谷!大度的孩子才能让人人都喜欢!你哪怕是当时不吭声呢,至少不会把事情闹得这样大呀!你看看,现在外头人都私底下说你脾气暴虐,坏了名声,这以后可怎么办呢?” 大度!? 特么的…… 我最烦别人动不动劝我大度! 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这种人你得远离她! 不然,他遭雷劈的时候,容易连累你! 沈濯垂着眸在心里把这段儿老郭的经典台词默念三遍,终于顺了气,笑嘻嘻地看着邵皇后,天真可爱:“我不用人人都喜欢我呀!孔老夫子还说呢,不如善者好之,不善者恶之。我又不跟所有人打交道。我只要我爹娘伯叔,啊,还有皇后娘娘喜欢我,就足够了呀!” 说着,伸了手去玩绑着单螺髻的飘带:“何况,我也不怕人说我!皇后娘娘这样善良大度,又如此慈爱,必定会还我一个公道,将真相大白天下!对不对?” 罗氏听到这里,忙低下了头,拼命才憋住笑声。 这个死丫头! 牙尖齿利到皇后跟前来了! 接着又涌上来一阵担心:她可别把皇后给气急了……皇后可不是沈恭,她可不会顾忌什么的…… 邵皇后只觉得有些发懵。 等,等会儿! 怎么回事? 怎么把我绕进去了? 还善者好之,不善者恶之——她这是在说,不喜欢她、说她坏话的都不是好人?!想当好人还必须得喜欢她? 这句话是这样用的吗!? 还让我给她把真相大白天下! 真相是什么?咱们说真相了吗?啊?! 邵皇后用力地劝自己沉住气,不要急,勉强挤了丝笑容出来:“说到真相。本宫还没问问,那时候究竟是怎么回事?旁人转述的究竟还是不确切,沈姐儿,你跟本宫说说吧。” 终于想到应该先调查研究了? 沈濯心里冷笑,脸上仍旧一派信任天真,把事情最重要的前半段事无巨细都说了,甚至包括朱冽讽刺邵舜华男装入国子监寻找周謇的事,边说还边点评: “……安福公主当时没有做声。我觉得,公主这样知书识礼的人,必定认为此事不妥。但是当着我们的面儿,得给邵小姐这个表妹面子,所以才没有马上训斥她。 “……公主第二次伸手,那个奴婢才把香囊递过来。公主看都没看,顺手就赏了我了。娘娘,我觉得,公主必定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东西,不然,以她公主之尊,随便找个礼仪方面的借口,就能打我一顿,何苦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儿?! “……看鱼的时候我就已经迷糊了。后来的事情都不知道了。娘娘大约得问我那几个朋友了。” 沈濯说完,一脸老实巴交地眨巴着眼睛看邵皇后。 嗯? 竟然不认为是安福在害她? 邵皇后简直又惊又喜,仔细地看着她的表情,试探着问道:“那你是怎么想到要把香囊交给临波的呢?如何不直接呈给本宫?” 沈濯不好意思地弄手指:“事情是邵小姐闹的……虽然跟安福公主没有关系,但那毕竟是她表姐妹;若是直接呈给皇后娘娘,我又怕娘娘生气。所以想着,不如私下里给二公主。 “人家毕竟是公主。到时候,看着娘娘的心情,若是生气,二公主肯定就不吭声了;若是娘娘有心情管我,自然也就帮我呈给您了。” 邵皇后觉得这话不尽不实,深深地看着她:“你就这样把自己的冤屈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公主了?不冒险么?” 沈濯有恃无恐:“这有什么可怕的?我接香囊、被推入水、太医断言香料作用,这几件事都是当着我那几个小姐妹的。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太医、宫人,听说三皇子、周小郡王都在,悠悠之口,哪里就那么容易冤枉我了?” 轻描淡写、毫不在意,却字字如刀,戳到了皇后心上。 不错! 这么多人呢,你便是想捂,你捂得住么? 罗氏听到这里,自己的脊背都不由得又直了几分! 第一六八章 攀 邵皇后挪了挪身子,换了个坐姿,笑容差点端不住。 这个丫头,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邵皇后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既然你说那时候你迷糊了,后头的事情,本宫还是问问旁人吧?” 沈濯眨眨眼:“当然啦!不过欧阳姐姐当时跳下水去救我了,她大约也不太清楚的。娘娘问我冽表姐吧!” 问你表姐?! 那不就等于你一个人说的了? 邵皇后轻轻笑一笑:“来,传穆小姐。” 沈濯看了看她,不知道咕哝了一句什么,自顾自地坐了回去。 邵皇后的眼神挪开。 嗯,应该是真傻。 穆婵媛听见宣召,心花怒放,摁住激动的心情,端足了规矩礼节,疾步走进了偏殿。 富丽堂皇的皇家别院里,到处都是铜钱的味道。 啊,真是好闻啊! 穆婵媛大礼叩拜:“臣女,户部郎中穆跃之女,穆氏婵媛,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万安。” 甜,不腻;娇软,不糯;高声,不尖细。 倒是一把好嗓子。 邵皇后留神打量穆婵媛:“平身。” 身段婀娜,却不妖媚;身材高挑,却不纤弱;姿势端庄,却不呆板。 咦?竟是个少有的好苗子? “近前,抬头。”接到邵皇后的示意,老内侍尖声下令。 穆婵媛静静地往前走了三步,挺直腰背,将脸抬到平视邵皇后的位置,却依旧垂着眼帘。 不狐媚,不丰硕,不难看。 邵皇后对这张脸简直满意极了,笑容不自觉地浮了上来:“穆姐儿多大了?” 穆婵媛强抑住内心的激动,恭顺答道:“臣女今年十六岁。” 邵皇后笑一笑:“可有定亲?” 穆婵媛桃腮一片绯红,垂首下去,轻轻摇了摇头,却没吭声。 邵皇后对这种娇羞更加欣赏,笑道:“来,赐座。” 罗氏在一旁看着,眼神愈冷。 果然,借着自家,攀上了皇后。 沈濯笑眯眯地看着,十分高兴。 啊啊啊,加油!努力! 亲爱的穆大小姐,你可一定要成为皇后最合适的棋子人选啊! 邵皇后这才询问当时情形。 穆婵媛口齿清晰,神情镇定,将当时之事交代清楚:“……臣女当时,因吓破了胆,所以没有看住那个侍女。后来臣女去寻了几位夫人回来,就接到了娘娘的传召。” 哦,中间竟然还有一段空白。 不过,太医刚才已经补上了大半。 邵皇后若有所思:“你从何处寻到的几位夫人?” 她要知道这个穆婵媛有没有做别的事情的机会。 穆婵媛垂眸道:“因前头安福公主曾经赐告,几位夫人去了杏园。所以臣女往杏园的方向去,迎面遇到了几位夫人回来。” 那就是还有一个小小的空档。 邵皇后点了点头。 罗氏抬眸看向穆婵媛,目露疑问。 邵皇后心中一动,问道:“罗夫人有何话说?” 罗氏忙收了惊奇,笑了笑,摇摇头:“不,没有。” 邵皇后心头疑惑顿起,面色不虞。 呀呀,可别,您可一定要对她有绝对良好的印象啊! 沈濯心叫糟糕,忙对罗氏笑道:“娘,你有话就说嘛!皇后娘娘跟前,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 罗氏尴尬地看了她一眼,只得恭敬道:“臣妾刚刚想说,臣妾等人并未去杏园。遇见穆姐儿的那条路,也不是去杏园的路。” “哦?”邵皇后眉梢一挑,看向穆婵媛。 压根就没想到罗氏竟然在这种事情上还要挑剔自己,穆婵媛红了眼圈儿:“臣女不曾说谎!臣女不认得路,还跟宫人打听来的,她说就是那个方向!” 罗氏更加尴尬,忙道:“臣妾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觉得没什么可说的。穆姐儿也是头一回来芙蓉园,必定是问的路。她哪里就知道哪儿是杏园了!” 穆婵媛有些委屈地低了头。 沈濯深深地看着她,想到了那个去通知朱凛的小厮。 呵呵,竟然还有帮手不成? 沈濯不禁忽然对穆婵媛产生了浓浓的兴味——不仅仅限于将她推给皇后娘娘,让她取代自己在皇后心中“可利用、可操控”的位置了。 看来,回去要跟隗先生商议一下,这种女人,以及这种女人背后的家庭、靠山,该拿他们怎么办。 邵皇后和蔼可亲:“那些都是小事。” 接着郑重宣布:“沈姐儿,这件事情本宫看明白了。这就是舜华身边的那个奴婢的错!竟然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沈濯惊讶地看着她:“娘娘,您是说我跟那个奴婢有仇?” 邵皇后被她一句话堵得心口发闷。 穆婵媛忙回身拉她:“濯姐儿,等娘娘把话说完。” 沈濯更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穆姐姐,你……” 穆婵媛心里一阵发虚,眼神不自觉地躲闪:“大殿之上,国母跟前,咱们还是规矩些……” 沈濯的目光更加不可置信,手一抬,一甩,公然摔落了穆婵媛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两只手都背到了身后,表情受伤,眼神悲愤。 嗯,应该演到位了吧? 邵皇后挑眉看着这一幕,唇角勾出一抹满意至极的笑容来,开口道:“要不怎么我刚才说沈姐儿性子太急呢!你看穆姐儿就比你沉稳多了。 “本宫的意思是,那个奴婢妄自揣测主子的心思,又行事恶毒,打死一百回都不冤枉。舜华也是,御下不严,加上没来由地嫉恨你,这是她的不对。” 沈濯带着一脸不服、倔強,紧紧地闭着嘴,别开脸,等着皇后把话说完。 邵皇后觉得事情就这样就行了,笑眯眯地宣布:“所以,本宫杖毙了那个奴才给你出气,再让舜华给你当面赔礼道歉,如何?” 罗氏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娘娘,臣妾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邵皇后的表情顿时有些紧绷,却还得继续含笑道:“你是当娘的,怎么会不让你说话呢?说罢。” 罗氏欠身道:“臣妾想请那位女侍前来,当面问一问,她进出芙蓉园,为什么会带着这样一个香囊。而且,竟然敢将那种腌臜物件放在大秦嫡公主的手中,转赐官宦子女。究竟是谁,给她这个天大的胆子。” 罗氏的声音平和温柔,极为好听。 邵皇后却觉得,无比刺耳。 第一六九章 脸皮 罗氏不是沈濯。 她不能哄骗。 邵皇后又挪了挪坐姿。 罗氏还在继续:“臣妾还想请问一下邵小姐,那位女侍后来跑来说,是奉了她的命令,要请小女及另外三位小姐到紫云楼相见,有否其事。若是无有,刚才在外面相见,如何她并未就此事责罚她的侍女? “刚才邵小姐与小女在殿外争执。众目睽睽之下,邵小姐申明,那女侍是她的贴身婢女,所以小女将其踢下曲江乃是‘疯了’。臣妾想问问,究竟是谁疯了,小女,那个婢女,还是邵小姐本人?” 罗氏说到这里,已经站直了身子,双手垂在身侧的袖子里,紧紧握成了拳。 邵皇后冷冷地看向罗氏。 罗氏回以无惧目光。 糟了! 亲娘怎么正面跟皇后刚上了!? 不是这样的! 这个法子不行! 沈濯当机立断,一头扎进了母亲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娘,你别怕,你别怕!我不会坏了名声就没人要了!也不会因为这样就没脸见人自尽!爹爹也不会允许祖父把我从家里赶出去!娘,你别怕!娘娘很喜欢我的,娘娘说过会给我公道的!” 罗氏被她说得眼泪再也止不住,回手搂了她,失声哭了出来,狠狠地两巴掌抽在她肩上:“让你惹事!让你惹事!娘就只有你了!你若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沈濯一边哭着一边在母亲耳边,压低了声音:“干得好。娘,接下来交给我。” 罗氏一愣,忙又接着哭。 母女两个跌坐在地上,哭作一团。 偏殿之内,从邵皇后到穆婵媛,都愣住了。 老内侍看了母女俩一眼,压低了声音在邵皇后耳边道:“罗氏那个儿子……” 刚没了儿子,若是这个宝贝女儿再有个什么…… 邵皇后恍然大悟,这个,倒是能理解了。 “罗夫人,沈姐儿,你们先不要哭。我不是还没说完嘛!唉唉,这急性子啊,真是女儿肖母。” 罗氏擦泪,扶了沈濯,母女两个跪好。 罗氏哽咽道:“臣妾失仪了,请娘娘治臣妾大不敬之罪!” 邵皇后叹了口气,抬手令起,道:“本宫也是当娘的,将心比心,哪能不知道你的心情?什么罪不罪的?” 罗氏一边擦泪一边站了起来。 沈濯哭得一抽一搭的,结巴道:“娘娘,娘娘最好了。我,我最知道的。” 邵皇后嗯了一声,沉了脸,端起了架子,道:“这件事,本宫自然要给你们一个公道!不然,以后本宫的什么亲戚都在外头打着本宫的旗号,跟人争风吃醋、欺负人,那本宫的脸还往哪儿搁?” 争风吃醋?! 这不还是要抹黑沈濯么? 罗氏气得眼角乱跳。 沈濯忙一把抓住她的手,委委屈屈地瘪着嘴:“邵小姐欢喜谁关我什么事?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从小到大见过的京城的外男公子怕只有今儿的三位,还远远地没看清长相。 “哦,我还见过清江侯夫人我姨母家的几位表兄弟——她若是十分欢喜我表兄,我让我娘替她做媒便了。何苦要做这样的事情求关注? “娘娘,不是我说,邵小姐可真不像您的亲侄女儿……” 抹黑? 这种事儿,我这个从互联网时代传来的灵魂才是祖宗! 跟我比这个? 来啊! 再说下去,我开始编排你们家安福公主你信么? 邵皇后只觉得自己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出口断喝:“好了!” 沈濯吓了一跳,嘴一瘪,眼圈儿一红,眼皮一眨,泪珠儿盈盈于睫:“娘娘,是您说她跟我争风吃醋的……” 邵皇后举手揉额:“本宫的意思是说,她嫉妒你长得比她漂亮……” 沈濯哦了一声,瞬间收了泪:“那我误会您了。” 算了算了,这样一根筋的人,不跟她置气了。 邵皇后做了最后的结论:“传我谕令:邰国公管教不严,着亲自上门给沈侍郎赔礼道歉。邵氏舜华举止不妥,着禁足三月,抄心经百遍。那个作恶的刁奴,杖毙。” 顿一顿,又换了亲切笑容:“安福她们姐妹正在筹备一个花会,到时候,本宫让她们给你下帖子,请你好好玩一天。算是本宫替侄女儿给你赔礼了,行不行啊?” 罗氏一惊,忙躬身:“小女不敢当!” 沈濯比她还夸张,忙跪了下去:“娘娘,您这么向着我,我都高兴死了。您可别这么说,吓我好大一跳!” 向着你!? 你到底是有多大脸哪你?! 邵皇后挤了一丝笑容出来,转头命人:“来,请清江侯夫人几位进来。” 罗夫人等人在隔壁等得心惊胆战,见传,忙赶了过来。 朱冽进门先看沈濯,见她笑眯眯的,知道无事了,松了口气,跟着母亲等人给邵皇后行礼。 邵皇后态度和蔼雍容,一一见了,说了几句,最后一句意味深长:“过日子嘛,磕磕绊绊的正常,过去了就好了。” 钟氏忙抢着笑道:“可不就是皇后娘娘这话!谁家的路不是越走越宽?都往后看了,可就顾不上脚底下了!” 替皇后威胁众人? 还是替众人表白皇后? 罗夫人和游氏只低着头一声不吭。 沈濯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不记得跌了跟头,肯定走不好剩下的路。钟夫人,你怎么没领会皇后娘娘的深意呢?” 钟氏脸色一变。 邵皇后很乐意看到沈家和穆家分崩离析,笑眯眯地点头:“都对,都对。钟夫人没说错,我们沈姐儿也没说错,呵呵呵。” 众人告辞出来。 钟氏和穆婵媛当即告辞:“我们姐儿受了惊吓,我们先回去了。” 当着一众人等,罗氏淡淡表示:“正是呢,大家都需要缓缓。钟夫人和穆小姐的帖子实在不敢当,改日还是我们母女去府上拜谢罢!” 竟是当面拒绝穆家登门。 钟氏的脸色黑成了锅底。 穆婵媛忙含笑道:“妹妹还跟着我认过门呢!我和母亲可就在家里专等伯母了。” 罗氏别开脸:“不敢当。” 穆婵媛拉了僵硬的钟氏走开,泰然自若。 欧阳试梅看着她的背影,悠悠一声赞叹:“好厚的脸皮。” 游氏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第一七零章 大米 罗夫人和罗氏抿唇笑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去夸欧阳试梅:“我们梅姐儿才是难得一见的好孩子。” 索性把欧阳试梅拉到自己身边,罗夫人对游氏道:“游夫人,我仗着品级欺负你一回。我们梅姐儿简直不能再好了。你回家去可不许责骂她。明儿我若听说了她因为今日之事受了你们夫妻一丁点儿训斥,我就把她接到我家去住上一年半载的,我看你这个当娘的想不想孩子!” 游氏哭笑不得,没好气地瞪了欧阳试梅一眼:“得了意了?今日有两位罗夫人护着你,我就不说了。以后做事说话,还要三思而行,尤其小心,祸从口出!” 罗夫人一边点头一边转手去戳朱冽的额角:“听见了?” 朱冽躲到欧阳试梅身后,咕哝:“梅姐姐,我娘欺负我。” 罗氏笑得双眼都眯起来,心中微微一动,笑道:“我们回吴兴的路上,陈国公那边的两位小姐也极喜欢梅姐儿的。我记得,再有半个来月便是国公府晏老夫人的寿诞,不如游家姐姐带着梅姐儿也一起去吧?” 游氏眉梢一挑,看了罗氏一眼,含笑道:“我们家大郎下场在即,我们暂且不四处走动了。有机会再说罢。” 罗氏和罗夫人都是又惊又喜,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如何刚才没听你说起?” 游氏只得又说了一遍,罗氏和罗夫人情不自禁地小声议论起来。 沈濯看着她们仨热情似火的样子,知道这是在暗地里算计欧阳图的亲事,不由好笑。 朱冽已经拉了欧阳试梅走远了说话,又招手叫她。 姐妹三个知道过关,心里高兴,手拉着手也低低讨论下次见面的机会。 但她们一行人去紫云楼见了一趟邵皇后的事情已经渐渐传开,众人有意无意地,都走了过来探听虚实。 第一个过来的便是刑部侍郎秦家的当家夫人庄氏,穿了一身真紫色滚白底梅花边的襦裙,淡粉菱纱披帛,高髻上还簪了一圈儿七宝金链,十分富贵。 因对着罗夫人笑着招呼:“清江侯夫人,可有阵子没见您了!” 罗夫人只得应酬她:“庄夫人,今儿气色好。” 庄氏便做不在意地溜了沈濯小姐儿三个一眼,笑道:“我才转了一圈儿,听见说你外甥女儿受伤了?不像啊!” 罗夫人摆手笑道:“没事儿的。误传。哟,你这条链子拿来簪发可真漂亮,别致极了。这是怎么想出来的?敢是福宝楼新出的花样儿不成?” 福宝楼是京城一等一的首饰店铺,每件东西都独一无二,价码一向高得令人咋舌。 庄氏被她恭维得眉开眼笑,一张圆脸越发圆了:“我哪儿去得起福宝楼?这个是家中小女自己穿的……” 罗氏和游氏立即跟着罗夫人的节奏,开始恭维她家女儿:“姐儿可太心灵手巧了,没跟着您吗?同谁家的姐儿在一处呢?” 沈濯和朱冽都不耐烦这些应酬,越发拉着欧阳试梅躲得远了些。 田琼枝忽然冒了出来,身边还跟着另一个小姑娘,眉眼跟她有些相似,却比她显得富丽娇艳:“朱小姐,沈二小姐。” 沈濯只得去看朱冽。 朱冽一皱眉:“田二小姐,田三小姐。” 哦,这是曹国公的三女儿,好似叫田琼珍的? 田琼珍趾高气昂:“朱小姐,听说你表妹刚才自己掉进河里不算,还把人家邵小姐的婢女也踹下去了?”转向沈濯,“你怎么那么粗鲁?” 沈濯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漂亮笨蛋,委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算是贵族小姐之间交往的标准答案。 朱冽哼了一声:“管你什么事?” 咦?这个回答,甚合我心啊! 沈濯笑嘻嘻地看了朱冽一眼,就差竖个大拇指了。 田琼枝却含了一丝委屈,问道:“皇后娘娘怎么说?” 沈濯挑眉看了她一眼,不由问道:“怎么?邵小姐给你气受了?” 田琼枝别开了脸,显然是被说中了。 沈濯虽然觉得她是自己把自己给笨死了,却也有一分同情。想了想,还是告诉她:“皇后娘娘稍后会有旨意。田小姐日后躲着些邵小姐吧。” 田琼珍忽然来回地看了朱冽和沈濯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变作了妒忌:“你们俩可真是表姐妹,也不知道给皇后娘娘灌了什么迷魂汤,连欺负邵舜华都不责罚你们……” 朱冽得意洋洋:“我们姐儿几个都漂亮呗!” 田琼珍嘴一撇,伸手把田琼枝拉到自己一边,哼了一声,声音压低,只够周遭的几个姑娘能听见的:“漂亮?就你?过个年又胖了几个二两啊?够不够一桌席的?” 朱冽就怕听人说她胖,顿时就红了脸,气得嘴唇抖着,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骂回去才解气。 欧阳试梅一把拉住她,上前半步,脖子一梗,一看就是要跟对方讲道理。 沈濯才不跟这种蠢货讲理,一伸手又抓住欧阳试梅,也哼了一声,低声道:“我们胖我们的,吃你们家大米了?清江侯府侯爷会挣钱,夫人会做饭,伙食好。要不然连宫里的三品女官都爱来呢! “你们家有本事,也吃啊!也胖啊!有那个田产铺子收益么?一只烤羊,你们十几个庶姐妹,分到嘴里有二两么?切!” 说完,一手一个拉了目瞪口呆的欧阳试梅和朱冽,扬着下巴颏儿就走了。 被扔在当地的田氏姐妹气得都愣了—— 曹国公除了前年出嫁的嫡长女,剩下的,一屋子庶女,没儿子。 这是曹国公府最大的痛。 何况,什么府邸也是有规制的。 十来个庶姐妹、姨娘、通房,分一个后院,那是什么滋味…… 前头因为想请宫里的女官做教师的事情,已经被皇帝戳过一刀狠的了…… 偏偏今天,又碰上了两个有三品女官做教师的人家…… 田氏姐妹只觉得心塞得——好想死! 假装没听见的罗夫人和罗氏、游氏,各自端着一脸假笑,彬彬有礼地跟庄氏道别,带着三姐妹,迅速撤离战场。 而正对着她们刚才所站之处的紫云楼二楼,雕花明纱窗后,秦煐皱着眉头,远远看着。 詹坎从他身后闪了出来,低声道:“殿下,咱们也走吧?” 秦煐点了点头:“回宫。” 第一七一章 好笑的野心 “沈家都回来了,章扬呢?” “回乡祭祖了。而且,章扬信上说,要先给章小姐把终身定下,安顿好了妹妹,再来给殿下效力。” 马车在夹城里摇摇晃晃地走着,秦煐从手里的书册上抬起头来。 “这样最好。今年太子娶亲,明年是二兄,我至少要后年。两三年内,我府中不会有女主人。 “章扬若是在外头住着,问事委实不便。可若是他在府里住着,放他妹妹一个人在外面,也麻烦。” 詹坎看着他,不由莞尔:“殿下,这等事,委实不是该你操心的。” 秦煐摇了摇头,叹道:“我现在已经后悔当时一时冲动将章扬抢了过来。虽然是他妹妹替他投效了我,但我的确对他的人品操行生了疑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首先在这个坎上,就有些过不去。若是再不把他的家事弄干净,我担心自己会更不敢用他。” 詹坎笑着摇头:“殿下,公主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乃是因为她只管着两宫一殿,心里唯有您这个胞弟而已。您日后要考虑的,乃是国家大事,这等细事,交给臣等便好。” 秦煐立即跟着点头:“如今,那就请先生在章扬身上,多多费心。” 詹坎一愣,哑然失笑:“殿下原来是诳臣。” 秦煐弯弯嘴角,低头看书:“听桑落说,前天佟家求见姐姐未果。怎么样?这两天有没有来撞我的木钟?” 詹坎颔首:“来了。寻我说是要跟殿下谈谈未来三十年。” 秦煐嗤笑一声,漫声道:“让他们阴山背后凉快去。” 三皇子姐弟对姨母一家厌恶到了极点,詹坎表示非常理解,所以,不如换话题—— “殿下,您好似十分厌恶沈二小姐,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缘故?” 詹坎觉得他们家殿下对上沈濯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不为什么。”秦煐头都不抬。 这个态度已经为什么了好吗? 詹坎有些踌躇。 沈信言主持完今年的春闱就要成为三皇子的老师。 皇上一心想让沈濯给自己当儿媳妇。 他家殿下却快要把沈信言这样绝好的助力一把推出去了——这还不肯告诉他为什么?! 那你倒是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听见自己的头号谋士挫败地长叹,秦煐终于解释了一句:“沈信言帝宠太盛。” 詹坎皱眉:“殿下。”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说实话。 秦煐深吸一口气,放下书,看向詹坎:“我不排斥这门亲事。但沈氏的态度极为恶劣。以我往日里在父皇跟前的性格,我不可能欢天喜地接受这个决定。” 詹坎若有所思。 秦煐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棱角分明的眉眼中也闪过一丝困惑:“我本人,也并不喜欢沈二。所以,顺应本心,该喜的时候喜,该怒的时候怒。如此而已。” 詹坎眯起了眼睛:“殿下曾经跟我说过,您去吴兴的事情,陛下尽知?” 秦煐勾起了一边的嘴角,眼神深深地看着詹坎:“对。” 那就意味着,有人将这一路的事情,禀报给了皇上! 胖一和自己,不会有问题。 而云声…… 暗卫,是皇帝派给所有皇室成员及亲贵重臣的…… 嘶…… 秦煐轻轻笑了:“我读太祖语录,曾见这样一段话:帝不可以有私。帝无私则天下为帝私;帝有私,则天下公私分明,帝亦有敌也。” 詹坎慢慢颔首。 秦煐低头看书:“八年前我在御书房玩耍,躲在柜子里睡着了。听见父皇命绿春,开设内廷尉府,归在内侍省下,由绿春直接统领。” 内廷尉府? 怎么没怎么听说过? 詹坎拧起了眉头。 “我们兄弟姐妹用的暗卫,全部来自内廷尉府。” 詹坎倒吸一口凉气,骇然失声:“那岂不是……” 秦煐抬头看他,止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詹坎只觉得额头涔涔。 秦煐轻轻舒了口气,低声道:“红云寺、吴兴,还有沈信言……我和沈家结怨已深……” 詹坎小心地打断他:“殿下,您可知道,孟夫人出宫,是去了侍郎府给沈小姐当老师?” 秦煐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詹坎苦笑:“内廷尉府一事,您是不是谁都没告诉?” 秦煐手里的书悄无声息地掉在了马车铺设的地毯上。 “包括公主殿下?” “……姐姐,你可,真行!” …… …… 沈濯和罗氏前脚进家,邵皇后的安抚旨意后脚跟着来。 沈恭和韦老夫人等人跪在地上提心吊胆地听内侍读完谕令,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罗氏最先反应过来:“臣妾等谢皇后娘娘恩典!”再拜毕,竟坦然站了起来。 来宣口谕的内侍皮笑肉不笑:“罗夫人,咱家已经去过邰国公府了,国公爷听说沈侍郎最近忙得很,所以说了,等侍郎大人闲了,再捧着赔礼亲自上门。 “至于邵家小姐,回到家就被关起来抄经了。您放心,您家二小姐要的公道,娘娘一丝儿没少地,可都给她了!” 沈濯一看这内侍阴阳怪气的样子,就知道他必定是邵皇后的嫡系,跟邰国公府来往密切,天真地抢在罗氏前头开口:“好呀好呀!那就麻烦公公替我谢谢娘娘,就说,我可高兴啦!” 看着她笑得弯弯的双眼,内侍气得七窍生烟,拂袖而去。 沈恭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只觉得天都灰了,憋了半天,哭了出来:“你这个孽障啊!你怎么就去看个祓禊,还能把皇后娘娘和邰国公府都得罪了个透啊!” 这话罗氏就不爱听了,把沈濯揽在怀里,不理沈恭,且问她:“究竟还是落了水,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韦老夫人吓了一大跳,一把把沈濯从罗氏怀里抢了过来,从头摸到脚:“我的微微,怎么换了衣裳?还换了发饰?你的珠花儿呢?怎么回事?什么叫又落了水!芙蓉园那么多的宫人内侍是干什么吃的?!” 又急又怒又心疼,紧紧地搂着沈濯,喝命家人:“还不快去太医署请张太医来!” 沈恭那边眼睛瞪成了铜铃:“你,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 沈濯躲在韦老夫人怀里,闷闷地说了一句:“我还一脚把邵小姐的贴身婢女踹到曲江里去了。” 沈恭觉得喉头发甜,眼前发黑:“孽障……孽障啊……” 第一七二章 啊呀呀,祸事了!(宁晓佳月票加更) 沈恭捶胸顿足地走了,去上院跟沈恒哭诉这个孙女儿到底有多烦人,顺便夸夸自己的另外两个孙女沈簪和沈溪。 春日天渐长,桃花满枝丫。 沈濯见他走了,就拉着韦老夫人慢慢地回如如院去坐一坐,然后把芙蓉园里的事情一一都说了,顺便告诉她孟夫人的身份。 听说孟夫人竟是当年跟着吉妃入宫的人,韦老夫人也觉得很想把沈信言抓来打一顿。 “既然如此,现今又请了那个隗先生回来,咱们送那尊大佛回宫如何?”韦老夫人跟罗氏商议,忧心忡忡。 罗氏叹了口气:“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看看洗澡水好了,沈濯便让六奴给罗氏和韦老夫人上茶果,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里就有这么愁烦了?明儿我跟孟夫人聊聊,看她怎么想。” 韦老夫人和罗氏面面相觑,目送她去洗澡换衣。 罗氏不禁悄悄地问韦老夫人:“我看,微微在皇后娘娘跟前,也并没吃了亏。不如就让她去跟孟夫人谈谈,谈崩了,咱们再出面转圜。您说呢?” 韦老夫人想一想,叹口气,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站起来,回手捶腰:“这一年多,我觉得自己真老了。好在微微长大了,咱们俩,都可以歇上一歇。” 罗氏忙含笑劝慰:“瞧您说的!孩子们哪一日不在长大?您当年带谧姐姐,难道不就是这样过来的?瞧着她们磕磕绊绊,瞧着她们动小心思,再瞧着她们把事情一件件办砸!” 说起长女沈谧,韦老夫人眉开眼笑:“这话倒也不错。养女儿大约就是这样的。” 罗氏扶了韦老夫人出了如如院,又命寿眉好生伺候着,自己也就回了朱碧堂换衣休憩。 等沈濯洗好了澡出来,如如院里已经一片安静。 “喂,不是说要请太医给我看病吗?张爷爷人呢?谁去请了?哎哎,我掉进曲江了诶!怎么没人当回事儿啊?!我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吗?!啊?!!?” …… …… 傍晚,沈信诲等人都回来了,一起去了上院看望了沈恒,再一起去了桐香苑用晡食。 人多吃饭香。 虽然沈信言和沈信行都没回来,但韦老夫人看着罗氏、冯氏、米氏、顾氏和杨氏亲亲热热地在一起说笑,高兴得多吃了半碗饭。 沈恭倒也想绷着,耐不住沈信明是个极会说话的人,也哄得他哈哈大笑。 沈濯到底还是受了些风寒,病恹恹的,泡了半碗汤饭就下了桌子。 沈溪拉着沈佩去表现“姐妹情深”:“二姐姐,刚才听见说你落水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罗氏忙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叹道:“究竟还是起热了。”忙命人送她回如如院去躺着。 又拉开沈溪沈佩:“你们二姐姐病了,你们俩离远着些,莫要沾了病气。” 沈濯乐得回去睡觉,遂做辞回去。 顾氏杨氏这里忙打听缘故。 罗氏无奈,只得半含半露地将事情说了说:“……总之,好好的,无妄之灾。若非说是我们得罪了人家邰国公府,倒不如说是邵家小姐莫名其妙地针对微微。” 沈信诲大惊失色,失声道:“微微这哪里是得罪了邰国公府?她这分明是得罪了皇后娘娘啊!” 沈恭现在压根就不愿意想起这件事。如今听见次子一语道破,简直是痛不欲生:“皇后娘娘青春年少便入主中宫,陛下称之为不可少的贤内助。 “多年来稳稳当当,从太后到陛下,从未说过她半个字的不是。嫡长子嫡次子双胎落地,皇后娘娘未来的住处便落定了寿春宫。 “邵家虽然支庶不盛,但现在的邰国公是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的兄长,小公爷更是皇后最心爱最出息的侄儿,与两位皇子关系都极好…… “这邵家、这皇后,是能得罪得起的吗?! “沈濯啊,孽障啊……我沈家一家子都要断送在你一个人手里了……” 沈恭放声大哭。 这话说的,韦老夫人就不爱听了,哼了一声,道:“照你这么说,微微就活该被她们推到曲江淹死,你沈家就能荣华富贵了?就能长平久安了?就能青云直上了?你顶好去问问,微微她爹答应不答应!” 沈恭拍着桌子跟韦老夫人对吵:“芙蓉园里能死人吗?不就是小姐儿们恶作剧,她怎么就不能忍忍了?她只要在皇后娘娘面前忍下这口气,还能有今天内侍那样跟咱们说话么?你当让人家邰国公亲自登门赔礼道歉是什么好事么?” 韦老夫人简直忍无可忍,站了起来,冷声道:“我只知道,玉碎瓦全,我和我的儿子孙女选玉碎,你乐意选瓦全,你自己去选!” 拂袖而去。 沈恭也摔了个酒盅走了。 沈信明、沈信成等人无比尴尬。 罗氏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米氏看了若无其事的沈溪一眼,细声细气地劝道:“罢了罢了。这什么大事?小孩子们打架而已。谁又知道,微微会不会跟邵小姐不打不相识,日后成了好友呢? “皇后娘娘成日家千百件事过手,这点子小事儿,哪里就会放在她心里了?我们不过都是杞人忧天罢了。没道理为这个自家人先闹起来的。” 说着,又轻轻推了推罗氏。 罗氏反手握了她的手,又叹口气,点头,勉强笑道:“天也晚了。明哥嫂嫂、成弟弟妹也回去歇着吧。” 众人散去。 唯有沈信诲,想了又想,直奔春深斋。 沈濯躺在床上,懒懒地听了这些话,想一想,倒是个好机会,因命曾婶来:“出去跟隗先生说一声,明儿上午我要先看病。等大夫走了,去寻他。让他别弄得我爹爹的书房又臭烘烘的。” 曾婶笑着出去说了。 …… …… 春深斋里。 沈信诲试探沈恭:“爹爹觉得,若是我承嗣小太爷,您看怎么样?” 老鲍姨娘在旁边傻了眼:“你说什么?” 承嗣小太爷?那岂不就不是自己的儿子了?那自己以后怎么办?! 老鲍姨娘急了,一把拉住沈恭:“发生什么事了?你们瞒着我什么呢?!” 沈恭心烦意乱,拉开她的手:“问你儿子!” 第一七三章 避祸? “娘你别急,听儿子说。” 沈信诲一路走来早就想好了说辞,详细地分析道: “小太爷来京城是避丑的。吴兴老宅那边闹得那么大,他老人家未必有那个脸面再回去。所以,他必得在咱们家或者国公府住到驾鹤西归了。 “咱们两家子,虽然人不那么太多,但在他孤单了一辈子的人的眼里,必定也算得上是人丁兴旺了。若说他没动了寻个孙辈给自己夭折的儿子承嗣的事,我打死都不信。 “国公府两位公子,人家那爹是什么地位?肯定都不乐意过继给他老人家。所以,主意肯定会打到咱们家来。 “爹爹膝下有三个儿子,而且,都入了宦途,算得上是都挺有出息的。他老人家这段时间肯定会在我们三兄弟里头挑选。 “其实对小太爷来说,三郎是最好的选择。” 沈信诲顿了顿。 老鲍姨娘和沈恭都跟着他的话慢慢思索。 不错,沈信行年轻、方正,跟沈恒小太爷算得上是对脾气。米氏又刚刚生了个姐儿,肉乎乎的小婴儿往小太爷怀里一放,老爷子那白胡子都直发抖。谁都看得出来,小太爷喜欢三房一家子。 沈信诲的声音里带了假假的羞愧:“可是爹爹,濯姐儿实在是太能惹事儿了!簪姐儿又被她赶去了庙里。儿子,儿子实在是不想跟长兄一家子生活在一处!” 老鲍姨娘心中一动,忙问:“可是今日又发生了什么事?” 沈信诲便把沈濯今日得罪了邰国公府唯一的小姐之事说了,转身又哀声对沈恭道:“爹爹,日后若是濯姐儿闯了塌天大祸;您说说,就算是三郎分出去了,他是会拉了我和爹爹你出火坑,还是会自己也扑下来烧死?” 得罪了皇后娘娘的娘家?! 老鲍姨娘顿时慌了,拉了沈恭的胳膊:“他爹,你可听见了?!诲儿说得再对没有了!若是他出嗣出去了,到时候,他还能拉咱们一把……” 沈恭拧了眉:“若是把老大过继给小太爷呢?” 手一拍,沈恭兴奋地说:“他又不肯纳妾,罗氏这个岁数肯定也生不了了!到时候,小太爷的产业虽然归了他,但是濯姐儿一嫁人,那些东西还是会留下来!到时候……” 老鲍姨娘一呆。 小太爷的,产业?! 对啊! 沈恒在吴兴老宅当了几十年辈分最高的那个人,必定是良田千顷、店铺百间! 老鲍姨娘的眼睛亮了起来。 看向自己的儿子,她心里终于明白过来—— 什么避祸! 什么承嗣! 臭小子就是想要沈恒那老东西的钱帛! “他爹!你听说过谁们家的长子出嗣出去的?何况,大郎明白的无后了,人家小太爷过继过去,不一样会没了香火?肯定不行!” 老鲍姨娘开口就是泪:“而且,二郎因为是庶出,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若是这回能承嗣小太爷,日后,就再也没人说他庶子的身份了!他也是吴兴沈氏堂堂正正的嫡支了!” 沈信诲大喜,忙恳切地看着沈恭点头不已:“爹爹!儿子这些年过得苦啊……还望爹爹成全!” 说着,哭着跪了下去。 沈恭沉吟下去,拈须思索。 吴兴沈氏,嫡支啊…… 自己可还是旁支呢…… …… …… 翌日清晨,沈濯已经开始咳嗽流涕。 张太医赶了来,问了脉,皱眉问道:“你昨儿掉曲江里了?” 陪着的韦老夫人和罗氏对视一眼,大为惊诧。 沈濯从帐子里钻出个乱蓬蓬的脑袋来,满面惊奇:“张爷爷,怎么连您都知道了?” 张太医眼神温暖,却一瞪眼:“无礼!” 沈濯忙又缩回去,自己三下两下束了个马尾,一把推开身边打算阻拦的茉莉,拉了旁边的衣服来自己穿戴。 茉莉只得瘪着嘴帮她整理。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沈濯从挂起的帐子里站了出来,先恭敬行礼:“张爷爷。” 张太医呵呵地笑:“嗯,是黑了,也瘦了。” 韦老夫人拿沈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叹口气,命人索性给张太医端了杌子过去,上茶点。 沈濯与张太医对坐,好奇:“您是听谁说的?怎么说的?” 张太医品茶吃点心,慢条斯理,急得沈濯抢了他的点心碟子,才哈哈地笑:“昨儿那俩给你看病的太医,是我徒弟!” 沈濯这下子放了心,笑了起来:“您老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的事儿已经被宣扬得天下皆知了呢。” 张太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以为不是么?” 韦老夫人和罗氏都是心头一紧。 罗氏忙问:“怎么,才一天,竟传得这样快?” 张太医捻须点头,叹了口气:“邵小姐回到府里就把绣房砸了个稀巴烂。田家两姐妹从芙蓉园回去,也立即将此事告知了长姐府上。” 田家的长姐? 韦老夫人愣了一愣。 罗氏忙道:“可是嫁了鸿胪寺正卿赵大人家次子的田氏?” 张太医点了点头,叹道:“赵家的那位孔老夫人是个嘴最碎的人,昨儿晚上就将此事又告诉了她娘家。所以,光禄寺孔家也知道了……” 这下,韦老夫人终于体会到了罗氏在紫云楼上的头晕目眩。 沈濯捧着脸,皱着眉,半天才说了一句:“看来,我骂田家那两姐妹还骂得轻了。下次要再想个狠点儿的话。” 张太医呆滞。 罗氏一声怒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名声毁得还不够彻底?!” 沈濯懒洋洋地眼皮都不抬:“我就是觉得自己的名声还可以毁得再狠一点。” 张太医探究地看向沈濯:“二小姐想必也听说了皇帝陛下对您的期待打算?” 咦?这件事也尽人皆知了? 沈濯眯着眼睛凑到张太医跟前,低声问道:“张爷爷,这个事儿,你觉得现在有多少人知道了?” 张太医还真的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几个。宫里的大概都知道了。但是,知道这个事儿的人,同时也知道,你不乐意,你爹不乐意,人家那位也不乐意。” 沈濯呵呵一笑,手指在桌子上轻轻一敲:“那现在,这事儿,怕是再也不会让更多的人知道了吧?!” 韦老夫人、罗氏和张太医,一起陷入了沉思。 第一七四章 两个阴谋家 张太医临走的时候,亲热地邀请沈濯:“你什么时候去我家玩儿?好好把你这一肚子坏水算计,教给我那孙女儿。那孩子傻得跟门口的木桩子一般。以后嫁了,不被婆家算计死?我为这个愁得天天掉头发。” 沈濯笑眯眯地令曾婶送他老人家出府:“这种事是天生的,全在遗传。您家那位姐姐,还是寻个没算计的人家好。” 罗氏都已经懒得管她了,面无表情地把药方交出去让给沈濯熬药。 韦老夫人索性回了桐香苑,令人:“去找个说书的女先生来,我以后得哄着自己开心了。” 见祖母和母亲都一副不愿意再搭理自己的架势,沈濯莫名其妙地问窦妈妈:“我怎么了?不就是重新活泼可爱起来了么?” 窦妈妈呃啊了半天,转移话题:“小姐,您不是说奴婢的儿子回来,就给他寻个好差事么?” 沈濯又惊又喜:“你那儿子从西域回来了?” 说到儿子,窦妈妈自然是乐得一脸幸福:“快啦!前儿捎了封信回来,说这一趟特别顺当,大约再有个把月就回来了!” 沈濯拍手道:“好极了!我明儿就去找我娘说。” 窦妈妈疑惑了起来。 找罗氏说? 说啥? 六奴盯着沈濯吃了药,就逼着她躺下睡觉。 谁知玲珑在外头探头探脑的,令沈濯一下子想了起来:“隗先生在干嘛?” 玲珑顶着六奴吃人的目光赶紧溜了进来,悄悄地告诉沈濯:“正在指挥着人收拾外书房。荆四说,他还定了一桌清粥小菜,请小姐午食的时候过去。” 沈濯嗤地一声冷笑,道:“你去告诉外院,从今儿起,我吃什么,隗先生跟着吃什么;我吃多少,隗先生吃多少!” 玲珑懵懂。 六奴本来生着气,闻言绷不住笑了出来:“小姐受了风寒,刚才张太医刚叮嘱过,小姐这七日不得进荤腥。” 玲珑恍然,咯咯地笑:“所以,小姐打算出去见他么?” 沈濯点点头:“去,不过,六奴姐姐说的极是,我才吃了药,总要发发汗。你去跟他说一声,让他稍等。”说完,蒙着被子睡去了。 捉弄人啊? 玲珑高高兴兴地去告诉了隗粲予。 隗粲予眼巴巴地等着。 等啊,等啊,等…… 直到午时,沈濯出了一身透汗,起来擦了汗渍,换了衣服,用了午食。这才施施然走去了外书房。 隗粲予看看时辰已是未正,气哼哼地质问玲珑:“你不是说稍等?!这就是稍等?!一口气让我巴巴地等了三个时辰?!” 玲珑假装没听见。 沈濯娇娇弱弱地进门,还作势咳嗽了两声:“先生,我们先来谈谈,你前日酒后,问了我是否要去曲江,就醉死过去的事?” 隗粲予呃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今日我菜中为何没肉?” 沈濯笑得特别假:“因为先生今后的饮食都比着我。而我因为昨天掉进了曲江,受了风寒,所以之后一个月都要清淡饮食。” 隗粲予瞪圆了眼睛:“一个月!?” 沈濯敲敲桌子:“先生不肯好好说正事儿,这一个月极有可能变成两个月乃是三个月。” 隗粲予委屈地按按自己的肚子,咬牙跺脚:“说就说!” 叉起腰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你对你的女先生动了疑心,所以不肯去问她了。若是你肯去问她,她必会对你有所警示。我也没料到你爹爹竟知道她的身份,传到你耳朵里后,你又立即就变了态度。所以才没来得及说清楚。” 沈濯心中一动:“先生是说,孟夫人示警了?” 隗粲予颔首坐下:“那天我第二次求见,她回了我六个字:烦不烦,有事呢。” 沈濯挑眉:“这是示警?” 隗粲予看白痴一样看着她:“二小姐,麻烦你想一想,如果是你想拒绝跟一个人的见面,你会怎么说?” 沈濯呆了一呆。 嗯? 正常的说法啊…… 那大约会是:我没空,忙着呢…… “说隗先生你烦不烦,没问题;不过,一般应该不会说有事,而是说没空或者正忙!” 隗粲予正色道:“不错!所以,这句话,关键就在于:有事。” 沈濯眼睛一亮。 这两个字,还真是个示警! 随即脸一黑:“可是先生你却直接醉死了过去,连这区区两个字都没告诉我!” 隗粲予恢复了看白痴的目光:“我就算告诉你了,若是不能这样对面解释清楚,你肯定你能听明白?!” 沈濯立即岔开话题:“所以先生认为,孟夫人是谁的人?” 隗粲予道:“我觉得,她应该是临波公主的人。” 沈濯将这话在心里转了一圈儿,问道:“证据呢?又如何能试探出来?” 隗粲予索性伸手在她额上敲了一记暴栗:“白痴!当面问啊!” 沈濯正中下怀,笑得像只小狐狸:“如此,先生陪我走一趟吧?” …… …… 得知沈濯究竟还是掉进了曲江,却没有跟三皇子传出任何风闻,孟夫人觉得从里到外地松了下来。 然而…… 不是说花会么? 怎么提前到了芙蓉园动手? 而且,以皇后一击必中的手段,怎么能容三皇子逃出了算计? 可惜不知道当时的细节。 孟夫人有些迟疑:要不要干脆去对面问问沈濯? 只是,沈家对自己的身份怕是已经动了疑心,自己若是这样干脆地去问,真的好吗? 那又能从谁那里打探一下呢? 沈溪? 她未必全知道。 罗氏? 当娘的怎么会泄露事关女儿名节的关键情节? “长勤,去西市买一包苦瓜子来。” 孟夫人觉得三千烦恼丝最近又长了一些,似乎该找个机会剪一截了。 长勤嘟嘟囔囔着开了院门出去,却似乎并没关上…… 春风拂槛,桃飘李飞。 煮石居的院子永远整洁,永远清幽。 孟夫人没有簪发戴冠,伏在长长的条案上发愣,青丝如瀑。 正房的门窗都开着。风吹过,长发被轻轻掀起,那几点银色越发扎眼。 她正纠结,青冥再一次脸色怪异地进来:“夫人,二小姐来了,还带了一个男子,说是,那位隗先生。” 孟夫人直起了身子:“谁?” 第一七五章 三人行,有我师 师徒三人就在院子里坐了。 孟夫人煮茶,隗粲予和沈濯端然坐等。 不过一会儿,隗粲予就跪不住了,直接盘膝坐在了蒲团上,放好袍子,嘻嘻哈哈地指点着问:“这个煮石居似是比给我的洗墨斋要大许多啊。我那简直就不算是个院子。” 沈濯怼他:“你那是外院最好的位置最好的屋子,那本来是我祖父给他老人家自己留的书斋。先生你怎么还不知足?” 隗粲予不以为然:“我要它好做什么?精致又不能当饭吃。重点是要给我书!我觉得你爹那间书房就比我的好。你跟你爹说,换换吧。” 沈濯顺口哼道:“我爹现在看你跟平生第一知己似的,你自己说不比我说管用?!” 说完了就后悔了,恨恨地白他:“先生,你这样算计学生我,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隗粲予一边伸手接过孟夫人点好的茶汤,一边哈哈地笑:“我觉得三皇子把章扬从你手里抢去这件事,做得太棒了!深得我心!” 孟夫人用眼角斜了他一眼,看向沈濯:“二小姐今日带此人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沈濯哦了一声,跪坐端仪,礼貌开口:“前日听家父说,夫人乃是先吉妃娘娘自幼随身的陪嫁侍女。学生想请问夫人,此次出宫入侍郎府为教导女先生,是太后娘娘的旨意,还是临波公主的,亦或是,三皇子的?” 孟夫人又用眼角斜了隗粲予一眼,仍旧面向沈濯:“二小姐不曾从此人口中听到推测么?” 沈濯莞尔:“隗先生远在江湖二十七载,由他口中推断的宫中事,学生还是不能一下子全盘相信。所以,不如请夫人亲口赐教。” 隗粲予吹胡子瞪眼,哼了又哼。 孟夫人完全无视隗粲予,沉吟片刻,方轻轻地叹了一声,道:“如此。” 轻轻地坐回到双足上,孟夫人选了一个让自己舒适的姿势,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沈濯看着她,忽然觉得能够理解一点点,温柔地问:“不如,我问,夫人来答,如何?” 孟夫人抬起眼来看着她,头一次露出了亲近的笑容:“好。” “夫人是何时去的太后宫中?” “公主十岁时,鱼昭容与我倾谈一次,我便自请去尚宫局教掖庭的宫奴识字。皇后答应了。后来从宫奴教到宫女,再到女官。皇后就不肯再让我教。公主十五岁时,太后‘恩赐’我荣养,去了寿春宫领个闲差,日日饮茶下棋而已。” “曾经听说,先吉妃娘娘病逝后,二公主与三皇子在清宁宫住了几年?那时夫人也在身边?” “……是。那三年,我们主仆三人,生不如死。” 孟夫人声音平静,眼神幽深,双手细密地收在袖中,看不到一丝颤抖。 隗粲予坐直了身子,神情第一次认真愤怒了起来:“为何不动用吉妃娘娘留在宫中的助力?” 孟夫人终于正眼看向了他,过了一刻,方反问:“好让皇后娘娘一网打尽么?” 吉妃在宫中还有助力? 隗粲予又是从何得知? 沈濯的目光从孟夫人转向了隗粲予:“等下我跟夫人谈完,就轮到你。” 隗粲予噎住,懊恼不已,回手往自己嘴上一拍:“让你多嘴!” 孟夫人唇角微勾。 “夫人此次出宫,是公主所请,还是太后所命?”沈濯再次坐正,第二次提出这个问题,却直接排除了三皇子秦煐。 孟夫人看着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心里越发欣慰。 “公主听说二小姐在红云寺拒不与皇子碰面,十分好奇,又听说侍郎府欲请女教师,所以说动了太后。我奉太后之命前来,将二小姐的情形回禀太后得知。” 所以还是传递了很多沈家的消息去宫中对吗? 只要是传进宫里的消息,怎么可能保证只有太后和临波公主两个人知道? 对自己生出了兴趣、并且武断定为儿媳的皇帝,想必就是知道了临波和太后的安排,自认为是在成全女儿和母亲的一番心思吧?! 沈濯深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急于愤怒。 但毕竟,还是冷下了神情:“夫人今后何去何从,可有打算?” 孟夫人眉梢轻挑:“二小姐是要,赶我出去?” 沈濯顿了一顿,凝视着面前的人。 年近四旬的女子,随便绾起的堕马髻里已经有了几根刺眼银丝,双眉平直,鼻梁挺直,双唇一抿便是一条直线。 额上没有抬头纹,眼角没有鱼尾纹,鼻下没有法令纹。 这是一个活得极平淡、极直白的女子。 这样一个女子,能让她追随的当年那位吉妃娘娘,又该是何等的超凡脱俗? 心里忍不住地便软了下来。 “我须得知道夫人的计划,才能安排我自己的功课、人手、未来。”沈濯换了一个说法。 孟夫人垂下了眼帘。 片刻,伸手执起重新沸起的水壶,轻轻地、稳稳地,冲开自己汝窑三才白瓷碗里碧青的茶叶,又将水壶放回原处,方再次抬起头来。 “前日,公主从宫里紧急传信过来,皇后已经察觉了我在侍郎府的目的。恐怕会对小姐你不利。” 沈濯只觉得从颈项到后背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前日?!” 孟夫人微微颔首:“所以,我告诉了隗先生。” 说完,目光中隐隐约约,得意地看了看隗粲予,又看了看沈濯。 迎着她慈爱的目光,沈濯再也坐不住了,一跤跌在地上,艰难地也换成了隗粲予的姿势,双手捂住脸。 我圈圈你隗粲予个叉叉的!!! 你没给我示警! 而我,好死不死的,却将那个香囊托付给了临波公主! 她会认为我是接受了孟夫人的示警—— 那就等于她会认为我已经接受了她的示好和试探! 她会认为—— 我沈濯,已经同意了嫁给她弟弟,三皇子!!! 隗粲予尴尬地握了空拳,虎口圈住自己的鼻子,声音怪异,无奈,不好意思:“那什么,我那天,没来得及说,就,醉过去了……” 孟夫人大吃一惊:“什么?那二小姐,你是怎么逃过皇后的算计的?” 沈濯有气无力地从双手后出声:“我能逃过,是因为这次算计我的,不是皇后,而是安福公主……” 第一七六章 摆一哈儿龙门阵 等孟夫人和隗粲予将芙蓉园中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地问了一遍,都沉默了下去。 “二小姐,花会,你不要去。”几乎是异口同声,孟夫人和隗粲予同时严肃地说。 孟夫人看了隗粲予一眼,接着说道:“大公主从来都不是一个适可而止的人。既然她已经盯上了你,那皇后一定会乐观其成,等着安福把你彻底算计到手,她再去收尾。” 沈濯想到了一件事,皱起了眉:“其实,这次我见了皇后娘娘,觉得,她不应该容许安福公主这样……这样……” “蠢”字在舌尖转了几个圈,沈濯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只得换了个说法:“不带脑子地活着?” 隗粲予嗤地笑了一声,忙低头看着自己的杯子。 孟夫人也没能忍得住,冷笑了一声,慢慢地说道:“大皇子是陛下亲自教养的,二皇子性情乖觉阴诡。她若是再没有个冲动的女儿,那么多事情,难道让她堂堂的一国皇后亲自去做不成?” 沈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开嘴,把这句话跟着又重复了一遍,方真正确认—— 皇后,竟是一直在利用自己的女儿?! 孟夫人把自己茶碗里的冷茶泼掉,再次注入沸水,半晌,轻声道:“二小姐不想嫁入皇室,我能理解。毕竟,我们小姐当年,也不想。” 听到这里,隗粲予嘴角逸出一丝冷笑,别开了脸。 孟夫人看到了,水壶放下,冷色一沉:“我说过很多次,她是被算计的。” 隗粲予把手里的茶杯当啷一声扔在了桌子上,冷冷地看着她:“是被她自己的父母兄弟算计的,对么?” 孟夫人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知道。但是,采选旨意真的是莫名其妙上门……” 隗粲予竟然直接站了起来,转身离开。 沈濯还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隗粲予已经行云流水一般,走到了院子门口,一拱手:“曾婶,请带我回洗墨斋。” 曾婶探头看了看沈濯。 沈濯点点头:“把他拎回来。” 曾婶叹了口气,往回伸手:“隗先生,小姐的话还没说完,请您回去。” 隗粲予简直是—— 见了鬼了! 但是,暴跳如雷没有用啊…… 隗粲予从后背脚跟到表情都是僵硬的。 曾婶撸了撸袖子,无奈道:“隗先生,奴婢娘家可是屠户,当初也杀过猪扛过牛的……” 隗粲予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愤慨之极,袖子狠狠地一摔:“荒唐!” 脚步虽然铿锵,但还是一步一步地回到了案前,重新坐了回去。 孟夫人有趣地看着他:“这样很好。” 沈濯对吉妃入宫前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再次问起了现在和以后:“如今现在,二公主和三皇子在宫里的日子,应该好过些了吧?” 孟夫人淡淡分茶:“五十步百步而已。” 沈濯皱了皱眉:“为什么呢?” 公主里头,安福是嫡长,临波连亲母都没了。 皇子里头,大皇子二皇子双生嫡长,怎么轮都轮不到三皇子得势。 ——沈信言告诉过她,哪怕是皇帝,都把三皇子经意不经意地,往纨绔王爷的路上领。 皇后娘娘还在担心什么呢? 孟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向天边的云彩:“是啊,为什么呢?” 隗粲予哼了一声,低声道:“那里头的人,有一个正常的么?常理度之,不适合那个屋子。” 三个人下意识地都往北边看去。 那个屋子啊…… 三个人又都低下头去饮茶。 “隗先生,你说,你是自己说,还是我来提问?” “……二小姐,要不我辞职行么?” “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月俸不要了还不行?” “不行。” “我……你……侍郎府也不能无缘无故扣留我吧?” “谁说无缘无故?你去街上打听打听,除了著作局集贤殿,谁家还有我爹爹外书房那么多书?凭什么给你看?知识就是金钱你不知道么?你现在欠我们家的钱,比你那几贯月俸多多了!我告诉你,说了三年就是三年!这三年里头,你敢离开侍郎府,就等着被刑部发通缉令吧!” “哈!二小姐,刑部会因为我看了你们家几卷破书通缉我么?你当吓唬小孩子呢?!” “那若是我跟刑部说,你卷走了我家几本价值千金的汉唐孤本呢?” “……二小姐,你挖坑诬陷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跟隗先生你啊!在吴兴,你不是现场教学,教过万俟县令么?” “我就不说!你有本事直接弄死我!” 隗粲予急了,脸红脖子粗。 沈濯看白痴一样看着他,目光转向孟夫人:“夫人可知隗先生什么来历?” 孟夫人好笑地看了看隗粲予——那人正杀鸡抹脖儿跟她猛使眼色,含笑道:“大约能猜到一些。不过,此事与目下朝局及二小姐的事情,都没有关系。二小姐不必追究了。” 沈濯打量了隗粲予一番,似有明悟:“哦,你是北渚先生的朋友。孟夫人又托我带了信去给北渚先生,三皇子又能准确地找过去—— “我知道了!吉妃娘娘当年跟北渚先生是旧识,而先生你,则是当年知道、甚至是亲历过那段往事的小朋友!” 隗粲予和孟夫人都是一呆。 “二小姐,谁告诉这些的?” “二小姐,前头教导你的那位女夫子,现在何处?” 沈濯知道自己猜对了,托腮挑眉,嘻嘻一笑:“我猜的。没人教。放心吧。我不告诉别人。 “所以,夫人,你还想要回宫么?既然觉得二公主和三皇子仍旧都让你放心不下?” 话题转移得有些快,孟夫人没跟上节奏,脱口答道:“公主不让我回去……” 沈濯眨了眨眼,看着她。 孟夫人轻轻闭了闭眼,索性整理长袖:“皇后应该已经察觉了我其实是公主安排过来的。所以,万一花会你竟没有落入她的圈套……公主也许能仗着太后和陛下逃过一劫,但是我若回宫,必定会成为她宣泄怒火的靶子。” 沈濯恍然大悟! 阿伯说的,孟夫人应该在花会后死在宫里,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以,原主原本命定的,要受她的恩惠,被她用性命保护么? 那么,自己救她保护她,就毫无心理负担了啊! 沈濯笑嘻嘻的:“那就在我们家吧。等公主嫁了人开了府,您再去她那儿养老就是。” 第一七七章 翻覆手(辄亦月票加更) 解决了孟夫人的去留问题,沈濯终于开始了今天的第二个议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须得二位帮衬。” 隗粲予一挑眉:“你的婚事?” 孟夫人一皱眉:“隗粲予,二小姐还是个孩子。” 沈濯摆摆手:“此事再议。如今我打算借机清一下我的后路。” 后路? 隗粲予和孟夫人都露出了一丝警惕。 沈濯自顾自地往下说:“不论以后我和我爹爹打算怎么做,家里这扯后腿的人委实有些多。现在我公然得罪了皇后娘娘和邰国公府,我觉得,大约,那些人会认为我将成为那个扯他们后腿的人。既然相看两厌,那不如彼此放对方一条生路。” 隗粲予指着沈濯的脸问孟夫人:“这个,是个孩子?你确定?” 孟夫人无语。 沈濯一把打掉隗粲予的手,也对孟夫人道:“这种后宅里的阴私手段,我虽然能让隗先生出馊主意,但其中最为关键的推波助澜处,还得请夫人襄助。” 孟夫人饶有兴趣:“哦?不知小姐说的是什么事?” …… …… 傍晚用了晡食,罗氏来看望沈濯,却见她似是又严重了一些,躺在床上连咳带喘,不由心里有些慌:“吃了药么?怎么没见好?” 六奴劝慰:“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没这么快的。夫人别担心。” 曾婶自然知道沈濯是因为下午说话说多了闹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罗氏便坐在床边,百般地疼惜女儿,一食一水,亲自动手。 沈濯却只遮了口,道:“娘,我这病传染……我怕过了病气给你。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罗氏哪里肯走,一定要留下来照看。 沈濯索性借机道:“娘,那我正好有件事跟您商量。” 罗氏问什么事。 沈濯便把屋里人都赶出去,让窦妈妈守门,自己倚在母亲身上,低低地说了许久的话。 罗氏听得一惊一乍,窦妈妈听得喜上眉梢。 当天晚上,罗氏回了朱碧堂,便命苗妈妈把自己的陪嫁铺子理了一遍,转天便命了一个在西市开绸缎庄的掌柜进来,商议了整整一个上午,那掌柜才兴致勃勃地去了。 又过了十几天,西市“罗记绸缎庄”斜对面,便开了一家“茗香社”。两层楼,一楼卖大碗茶,招待散客,二楼雅间,招待贵人。 再过了半个多月,新来了个店伙计,一个叫江离的壮实小伙子,颠颠儿地跑去街尾的“蔡记炒货”跟标老板套近乎:“我们东家说了,以后店里的炒货都从您这儿进,客人们说不好吃,我们就来找您的麻烦。” 蔡标笑得富态:“甭介啊否极泰来。我又没求着你们家进我的货平安吉祥。” 江离笑得阴险:“我们东家说了,不行,就买你的货。做不好吃砸你的招牌。” 蔡标终于哼了一声:“你是来找茬儿的吗?朗朗乾坤!” 江离长臂一伸,搂住了他的胖肩膀儿,一边捏他下巴上的肥肉,一边悄声贴着他的耳朵道:“我们东家姓沈,家里行二。” 蔡标脸色大变:“怎么是那位祖宗?!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天下太平繁荣昌盛我滴妈呀……” 江离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一眨,刀一样;搂着他肩膀的手轻轻用力,钳子一样:“除非您给我当师父……” 蔡标脸色再变,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都是后话了。 …… …… 孟夫人也病倒了。 说是被沈濯过了病气。 但是医生上门看了,却说是肝气郁结,内热外寒,让散郁居首。 沈濯知道孟夫人这怕是在担忧临波公主在宫里的处境,却是鞭长莫及,徒唤奈何。只得命六奴走了一趟又一趟安慰,又让长勤每天去一趟西市,给她换着花样儿地买零食。 孟夫人这才渐有起色。 又过了几天,皇后娘娘的凤旨下来了,定于三月十二开花会,跟礼部试同一天。 皇上觉得这个日子简直就是作妖。 邵皇后近四十的人,笑得格外娇俏:“孩子们考试,家里的娘亲姐妹,哪个不担心?索性我叫进宫来大家凑着一处玩罢。何况我们也只玩这一天,他们考三天呢。” 皇上想了想,算了:“反正你是要看看那几个孩子而已。就这么着吧。”又道:“老三非要下场试试,我允了。” 邵皇后眼角一颤,含笑点头。 旨意传到了各家。 沈家接到的旨意里,指明:“沈氏双姝,美名早达宫中,着各随母亲前往……” 罗氏顾不上思考邵皇后为什么要让沈溪也去,赶紧先告诉传旨内侍:“还请公公上禀皇后娘娘:小女自芙蓉园回来后就病了,反反复复,一直没见痊愈。太医署张太医昨日来看,令闭门休息七日后再看。只怕花会是去不成了。” 内侍听了,倒也理解,笑得很和气:“好,咱家会代为回禀。就请罗夫人和冯夫人带着沈三小姐前往便是。” 冯氏听得心花怒放,忙上前答应。 传旨的内侍刚走,郑砚就从礼部奔了回来,满头大汗:“夫人呢?大爷有急事,让小的传话。” 罗氏急忙去见他。 郑砚低低地告诉罗氏:“大爷说,花会不让小姐去。” 罗氏松口气,哼了一声,道:“都等着他来告诉,我们娘儿们还不定怎么着了呢!你跟他说,他闺女都病了好几天了,让他有空也回来瞧瞧。” 郑砚一呆:“大爷特意去问了张太医,不是说没什么大碍么?” 罗氏心里这才舒服了一些,也压低了声音:“没什么大碍怎么不去花会?” 郑砚明白过来,笑着答应了走了。 当天晚上沈信言终于回了趟家,胡子拉碴、面色憔悴,累得泡在木桶里就睡着了。 罗氏心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哪里还舍得埋怨?忙着给弄了一桌子爱吃的菜,看着他吃饱喝足倒头睡了个大觉。 转天一早,沈信言去了一趟如如院,捏捏还在睡梦中的沈濯红扑扑的小脸儿,低笑两声,大袖摇摇又去了衙门。 进门便换了愁容。 礼部上下的人忙上前去探问:“令爱还没好?” 沈信言不答,只是长吁短叹,皱着眉去忙。 旁人也就不再打听,赞叹两声“侍郎大人以国事为重”“果然忠义”作罢。 第一七八章 花会上的伏笔 等到了礼部试那天,隗粲予忽然反应了过来,冲着跟他一起在外书房烤栗子吃的沈濯翻白眼:“二小姐说还负责给隗某介绍当科主考。你爹就是主考好吧?!” 沈濯哈哈地笑:“你才明白吗?礼部试从来都是侍郎主考,左侍郎年事已高,这等活计自然落在我爹头上。” 隗粲予恨恨:“祝你爹本科之后高升!” 沈濯立即接口:“借先生吉言!” 玲珑来寻沈濯,皱着脸满眼好奇:“皇后娘娘让小姐去参加花会也就罢了,怎么还指名道姓地让三小姐也去?焦妈妈得意洋洋地在花园子里说她们家小姐就要平步青云了,为这个话还讽刺了宝钿姐姐几句。气得宝钿姐姐脸都白了。” 下人们拌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隗粲予低头吃栗子。 沈濯哼了一声:“皇后娘娘觉得我在家里的日子过得太安生了呗。” 转头瞅着隗粲予:“先生,事情可办好了?” 隗粲予胡乱点点头:“我办事,你放心!” 沈濯撇嘴摇头:“这可真不好说。” …… …… 品红奉命去给老鲍姨娘的娘家送东西,回来时满脸的惊喜,紧紧地关上了春深斋的院门,拉着老鲍姨娘进了屋: “姨奶奶,舅老爷前儿在街上吃酒,听人说了一桩事。” 老鲍姨娘打量她:“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 品红神秘地低声笑道:“十几年前,少府监有一位监正,他家里出了一桩事。说是长房一直都没儿子,二房也只生了一个。两位老爷都过了五十岁,没奈何,便让这二房的独子,承了两家子的嗣——这个,叫做兼祧!” 老鲍姨娘心头突突地跳了起来:“兼祧?” 品红的一双桃花眼亮亮的,头上的红绒花颤个不停:“对!兼祧,就是两房的后嗣都是他一个人的。然后,就在年前,这位公子长成了,一口气娶了两房妻子,一房算大房夫人,一房算二房夫人。有个俗名儿,叫做:两头儿大!” 老鲍姨娘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一把抓住品红的手,声音都颤了:“两房,都是正头夫人?!” 品红用力点头:“正是!都是正头夫人,而且,不分大小!两房夫人生下的儿子,也是各承一嗣,都是嫡子!” 老鲍姨娘激动得从脸到脖子都红了起来,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 都是正头夫人! 都是嫡子! 兼祧! …… …… 罗氏从花会回来,疲惫不堪。 洗澡换衣裳,出来就瞧见小女儿面色红润地跪坐在房里床榻上。 罗氏以手扶额:“你就不能让我歇一宿!” 沈濯笑嘻嘻地,等她坐下,卖力地给她捏肩捶背:“娘,辛苦您了哦!” 享受着贴心小棉袄的服侍,罗氏觉得今儿在花会上生的气消了大半,便低声将花会上的种种告诉了沈濯。 “……皇后盛赞你们姐妹,还说从未见过溪姐儿那样甜美可人的孩子。 “当着所有人,逼着邵舜华给我行礼道歉。我瞧着,那邵小姐可是把我恨到骨子里了…… “今儿梅姐儿也没去,说是那天也病了,也没好。穆家母女可算是得了机会,到处说你落水的细节…… “哦,穆姐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溪姐儿混到一处去了,临走溪姐儿竟还邀她来府里玩……我简直被气了个半死……” 沈濯一一听了,笑了笑,根本不在乎,却去问母亲:“您今儿瞧见两位公主了么?” 罗氏苦笑一声:“怎么会没见着?一个两个都往跟前凑,一个跟看仇人一眼,一个跟看稀世宝贝一样……” 沈濯忙问:“照您看来,那位临波公主,精神可还好?” 罗氏回头打量她:“你问她做什么?” 沈濯陪笑:“替孟夫人问的。” 之前沈濯将从孟夫人处听说的事情挑挑拣拣地跟罗氏说了一些,这也是为什么罗氏答应她去开那个茗香社的原因。 罗氏想想,勉强能说得过去,便道:“我也想到了,所以留神看了看,倒也还好。不过,这安福大公主可真是跋扈,当着我的面儿,对二公主是百般地讽刺;还说三皇子下场考试是装模作样,说主考是你爹,怎么可能让他落第什么的——那话,可真难听。” 沈濯挑眉:“三皇子下场考试了?今儿也没去?” 罗氏冷笑:“可不是么!要不然,皇后娘娘怎么会连个探病的人都没往咱们府里派?” 既然要算计的两个人,有一个人已经过了明路会缺席,她就算把另一个人死活弄了去,也没什么大意思了! 罗氏又警告沈濯:“你这几天离溪姐儿远点儿。我看着回来的路上,她跟她娘嘀嘀咕咕的,准保没憋什么好主意。” 沈濯抿嘴一笑。 她就怕沈溪不闹幺蛾子呢! 闹吧! 她再闹一场,自己正好把两房痛痛快快、干干净净地彻底分开! 安置母亲早些休息,沈濯转脚去了桐香苑。 有些事,她得跟韦老夫人先漏个口风。 不然,老人家到了这个年纪,有些风浪突然扬起来,怕措手不及,心里该不痛快了。 谁知桐香苑里,顾氏正跟韦老夫人说话。 见沈濯来了,含笑让她坐:“我正说呢,这个事儿,怕是我们濯姐儿最知道始末。” 沈濯讶然:“什么事?” 韦老夫人皱了皱眉:“老宅那边,来说分宗的事情。” 国公爷不是说等族里的事情安稳下来再提分宗么? 难道吴兴有什么事了? 沈濯想了想,问:“是不是万俟县令的调令下来了?” 顾氏笑对韦老夫人道:“您看,我没说错吧?” 沈濯放了心,笑道:“祖母,无妨的。上次那件事之后,我听万俟县令提过,湖州的长史要致仕了,大约信美阿伯会替他使使劲儿。看来,这是已经成了。” 韦老夫人了然。 沈家的事情,还是在一个人手里办清爽了得了。 不然,家丑难道还要跟下一任的吴兴县令再说一遍不成? 沈诺的这个心思,能理解。 “国公爷怎么说?”沈濯问道。 顾氏含笑:“我们家也是刚接到消息,这不赶紧来禀报老夫人。想必国公府那边,一两天就会来商量了。” 第一七九章 那些散碎的消息 沈濯心中一动,暂且没有跟韦老夫人提起什么,而是打着送顾氏出去的名义,拽了顾氏小声嘀咕了半天。 顾氏有些茫然:“濯姐儿让我们当家的说这话做什么?” 沈濯笑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伯母就帮我这个忙吧?” 顾氏迟疑片刻,答应下来,两个人做辞。 回到如如院,沈濯命曾婶去告诉隗粲予:“继续。” …… …… 沈濯开始在如如院闭关,整整七天,一步都没出去。 但是外院的消息,流水介送了进来。 “鲍姨奶奶跟二爷不知道为什么吵了一架,二爷离了春深斋,姨奶奶痛哭了一场。老爷赶过去问时,姨奶奶又说没事儿了。” “花伯跟西边的管事吃酒,回来寻了老爷一趟,老爷当天晚上在上院小太爷跟前磨蹭到二更以后才走。” “国公府说三月二十是晏老夫人寿辰,请咱们一家子过去。老爷竟说不想去,被小太爷骂了一顿。” “三小姐带着焦妈妈去给三夫人道歉,三夫人留她吃了晡食。” “二夫人跟二爷吵了一架,二爷赌气出门,两天两夜没回来。” “莲姨娘回房不知道拿什么东西,结果在房里遇上二爷了,被二爷打了一顿……” “莲姨娘在桐香苑耳房跟寿眉姐姐哭了好久……” “三爷回来了,说让管事们盘账……” “三夫人也病了……” 沈濯在纸上将这些消息一一写下。 唯有写到米氏与沈溪一起用晡食一事时,沈濯沉默下去。 七天后如如院门打开,沈濯神清气爽地出来,直奔桐香苑。 韦老夫人正为过几天去陈国公府烦恼,见她来了,终于开了笑颜:“微微啊,你可全好了?” 沈濯直直扑到她怀里撒娇。 甘嬷嬷寿眉等人都看着笑,且出去倒茶的倒茶,拿果子的拿果子。 沈濯搂着韦老夫人的脖子,悄声告诉她:“祖母,我安排了一桩事,还没告诉我爹我娘,我先告诉您……” 韦老夫人笑了起来,也小声道:“好啊!你说说,是什么事?” 沈濯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直言相问:“祖母,若是以后祖父不在咱们家了,你愿意么?” 韦老夫人的笑容渐渐敛却:“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沈濯轻轻摇头:“您就说,您愿不愿意?” 韦老夫人沉吟良久,轻声长叹:“吵吵闹闹了大半辈子,家里没他,我照样过日子;有了他,我倒要添上三分气。可是,果然要跟他和离……” 和离?! 您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沈濯失声笑了起来,晃一晃她:“祖母!我是那等不顾父亲和三叔官声的人么?” 父母亲若是在这把年纪和离,岂不是要让京城的人看沈信言和沈信行的笑话? 韦老夫人脸上微微一红,嗔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快给我明白说!” 沈濯歪头笑着看她,过了一会儿,笑道:“算了,我知道了。” 转开话题,问起晏老夫人的寿宴:“您去么?” 韦老夫人苦恼道:“我正为这个发愁。不想去,可不去不合适。去了只怕是要坐席,我哪里受得了那个?” 沈濯笑道:“那怕什么?您一早去,跟晏老夫人说会儿话,人到礼到,然后就回来呗!到时候,就让三婶说一句孩子还小,您就带着她一处回来不就好了?” 韦老夫人叹道:“这个都好办。但如果把你娘和冯氏都扔在那里,我怕她们会针对你……” 原来还是在担心自己。 沈濯粘进了韦老夫人怀里,搂着她的腰,撒娇道:“好祖母,我就知道您心里最疼我。您放心吧,我娘在,晏老夫人在,涔姐姐、沅姐姐都在,谁敢欺负我呢?” 韦老夫人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好吧。” 于是定了一家子除了沈信言要留在礼部继续忙,其他人,包括沈信明、沈信成夫妇,并沈濯一辈儿的所有孩子,都去。 …… …… 陈国公府已经很久没这样高调了。 只是,今年是晏老夫人六十整寿,宫里早早地就赐出了贺礼,连带大长公主、长公主、老王爷等,也纷纷跟着宫里送了礼品上门。这个寿辰,不做也不行了。 好容易能去陈国公府里走一趟,满京城的各路人马都骚动了起来。 于是,上至老皇叔喻王家的外孙女、国子监祭酒裴息的女儿,茹惠郡主裴姿,下至当年跟着老国公出生入死的武将们的后代,都纷纷送了礼,递了话:“正日子必要去给老夫人磕个头。” 沈家作为国公爷在京里唯一的一家子族亲,到得算是极早的。 府里听说,沈信美和卢氏连忙双双亲自接了出来。 沈恒看着他们俩眉开眼笑:“咱们自己亲戚,你们俩不去招待客人,管我们做什么?” 沈信美忙先跟他和众人见了礼,笑道:“我父亲听说族爷爷并族叔及众兄弟来了,想亲自出来接,被我拦住了。您快跟我来,我父亲说了,我迟了一步,要大棍子打我呢!” 沈恒看着沈信美就觉得满意,紧紧地抓了他的手,上下打量许久,慨叹:“德宗有你,德先有信言,此生都可以无憾了啊!” 沈信美深知沈恒的心结,却不欲搅进那摊浑水,只浅浅地劝了一句:“族爷爷在京里,我们都是您的儿孙辈,包您也无憾。”就忙着招呼众人进去了。 卢氏这才去迎女眷:“韦婶婶不要怪我怠慢了!” 亲手去搀韦老夫人。 米氏忙抢上前去:“我来,我来。我是小儿媳妇,且讨个乖罢!” 卢氏眯了眼睛笑,顺手便拉了沈濯在怀里,好一顿揉搓:“我的好濯姐儿,你都不知道你族祖母有多惦记你。快跟我进去,念叨快一个月啦!” 沈濯孩子似的,一通嘁嘁喳喳:“涔姐姐和沅姐姐呢?我可想她们了!润姐姐今天一准儿回来,她成亲的时候,我那时小,不懂事,还砸了东西的。也不知道她还记着不?我还惦着跟她赔不是呢! “族祖母今儿怕至少要待几百客人,我祖母还说错开日子来呢,又怕人家说咱们两家子生分之类的混账话。不然我们索性提前或者推后,悄悄地来陪族祖母吃碗面就得,又亲热又清净,那该有多好?” 第一八零章 寿宴开始(上) 沈家所有的女眷都在听沈濯一个人飞快地说话。 卢夫人偏偏高兴得什么似的,只管点着头回她:“在里头等你呢……快了快了……她才不记得那些……谁说不是呢?” 又笑着对罗氏等人笑道:“我们家润姐儿和涔姐儿都不会像濯姐儿这样热热闹闹的,我看见濯姐儿就爱得不行!” 沈溪牵着沈佩的手忍不住狠狠用力。 沈佩吃疼,却知道不能叫,使劲儿才甩开了她的手,蹬蹬蹬跑过去,拉住了沈濯:“二姐姐。” 沈濯奇怪地低头看她,却发现沈佩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忙悄声问:“怎么了?” 沈佩举了自己的手给她看。 白白嫩嫩的小手上,一圈刚刚被攥出来的红印。 所以,这就是以前沈溪对待沈佩的方式? 那原主和沈簪三姐妹一起去逛园子,沈佩摔倒,沈溪陪她回去,只留下原主和沈簪——现在所有事情的肇因,难道竟不是个意外? 沈濯眼皮一跳。 然而此刻却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 沈濯忙拉了沈佩的小手,呼呼吹了吹,告诉她:“今儿哪儿都不去,只跟着我。” 沈佩委委屈屈地点头。 莲姨娘不在,她不能直接去粘韦老夫人。 而嫡母在侧,她也不敢去找罗氏或者米氏。 所以,她只能从一个姐姐身边逃离到另一个姐姐身边。 好在沈濯虽然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却也不曾欺负她。 卢氏眼角扫见,却不好多管,只心里有数便了,笑对众人道:“我们婆母备了好茶好点心,还是涔姐儿沅姐儿去吴兴老宅那边学到的呢!” 陈国公府的地方比侍郎府要大得多,内外隔开的院子里,还有各自的园林池塘。 内院的宴席即将摆在跟晏老夫人所住正院紧挨着的花厅。 所以晏老夫人并不曾出自己的院子,只在正堂里坐着,刘氏和几位来得早的诰命夫人正一处说笑。 外头人来报:“礼部侍郎府的几位女眷都到了。” 晏老夫人忙命:“快请我们妯娌进来。”说着,自己也站了起来。 众人相顾动容。 谁都没想到,陈国公府和礼部侍郎府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亲,竟然亲密到了这等程度。 刘氏与罗氏一起走了一趟吴兴,自然更觉得熟稔一些,忙也下座疾步走了过去。 迎着韦老夫人的面儿,先屈膝堆笑,喊了一声:“婶子!”又对着罗氏、冯氏、米氏笑着点头:“罗家弟妹,哦,两位弟妹,快请进。” 接着便当仁不让地从米氏手里接了韦老夫人,扶了进去,笑道:“母亲念叨您好些日子了。” 不提后头众夫人们寒暄,韦老夫人先对着晏老夫人欠身笑道:“嫂子,您寿诞,我可来得晚了。” 晏老夫人忙一把拉了她,就摁在旁边坐下,笑道:“我是盼着你来了,咱们妯娌说句知心话儿,哪里还当真地让你给我拜寿?咱们这个岁数了,说个实话,谁乐意过生日?!” 又忙笑眯眯地招手:“濯姐儿,快来快来!族祖母可想坏了你了!说是瘦了?快来我瞧瞧!” 沈濯果然一刻都不松开沈佩,拉着她过去,一起跪倒叩头:“族祖母,给您拜寿啦!” 冯氏见状忙一推沈溪。 沈溪也只得小跑着跟了过去,跪在沈濯的另一侧。 旁边便有人逗她们:“哟,小姐儿给祖母拜寿,只磕头说吉祥话儿吗?没有寿礼可使不得!” 沈溪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精致的宝蓝织锦绣松鹤梅的荷包拿在手里,眼睛却期待地看向沈濯。大有一副:等我姐姐献上寿礼了才轮到我。 一位诰命凑趣笑道:“这姐儿可真规矩。” 众人纷纷点头笑着赞叹。 沈濯丝毫不放在心上,笑嘻嘻:“我的寿礼在外头。九哥张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进来。溪姐儿先来吧。” 沈溪这才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荷包:“族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沈佩等她得了众人一片嗡嗡赞颂站在一边了,迫不及待地从自己的怀里摸出来一个珠花儿。 俱是米粒大小的珍珠,却被穿成了一个袖珍的小兔子模样,小手擎了起来:“族祖母,这是第七个了。祖母说,这个好看些了。” 挺骄傲,也挺担心地看着晏老夫人。 晏老夫人笑得脸上花儿都开了:“哟,我们佩姐儿还不到六岁,就会穿这么好看的珠花儿啦?前头还穿了六个练手?这个最好的还要送给我?” 沈佩被夸奖,兴奋地涨红了脸:“给您祝寿,祝您长寿,康泰。” 晏老夫人亲手接了过去,眯着眼端详了半天,满面笑容地递给身后的丫鬟:“来来来,这就给我簪上!” 于是,以后进来的诰命、小姐们,都奇怪地看着晏老夫人,簪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珍珠兔子在头上。 沈佩高高兴兴地走过去拉了沈濯的手,仰起头来看着沈濯,盼她也夸一句。 沈濯捏捏她的小鼻子:“真棒!” 沈溪站在旁边,眼神阴沉了一瞬,又恢复了平静,却略略带了些受伤表情。 众人看在眼里,便都知道了:沈家这三姐妹不睦。 忽然一阵闹闹嚷嚷,外头一群小姐们呼啦啦涌了进来。 “涔姐儿,你那大名鼎鼎的族妹呢?” “前儿连她堂妹都因她得了皇后娘娘的赞扬,可见她得有多出类拔萃了!” “快说是哪个?我们好好结交结交!” 有人眼尖地看到了晏老夫人手里的荷包,立即嚷了起来:“这便是那位沈二小姐的寿礼么?老夫人,赏我们瞧瞧可好?” 沈溪在旁边,急得眼圈儿都红了。 这些人,这些人她都认识! 这是邵舜华的朋友,她们在花会上听自己说了多少沈濯的坏话?她们当时附和得多带劲! 她们若是认为这个荷包是沈濯绣的,一定会诋毁的! 可,可那是我的心血! 沈濯安安静静地牵着沈佩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一群小姑娘咋呼。 荷包已经快速传了一遍,两个趾高气昂的声音交替响起:“丑死了!” “俗,俗滥!” “鹤生池沼,怎会有松梅?胡闹!” “针脚配色也不过如此而已!” 沈涔沈沅终于从众人中挤了出来,额上薄薄见汗,看见沈濯都是一脸惊喜:“濯姐儿!” 沈濯看见她们俩,情不自禁上前一步,真心绽开了如花娇艳:“涔姐姐,沅姐姐!” 第一八一章 寿宴开始(下) 三个小姐妹近一个月不见,欢欢喜喜地挽着手互相问好。 周遭诰命夫人们看着就跟着绽开了欣慰的笑容。 曹国公夫人景氏就坐在晏老夫人身侧不远,笑对她道:“贵府亲戚们的情分好,看着就让人羡慕。您老有福。” 话音未落,田琼珍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沈二,你看看你绣得这破荷包!” 景氏脸色就是一僵,轻轻叹气,歉意地看了晏老夫人一眼,转头喝道:“三姐儿,那是守礼女孩儿该说的话么?你给我过来,好生坐着,不许说话!” 沈濯松开沈涔沈沅,转头瞧着从盛气凌人瞬间变成怂包鹌鹑的田琼珍,好笑极了:“田三小姐,你可骂错了呢。这是我家三妹妹的寿礼。你骂哭了我三妹妹,是不是该跟她道个歉啊!” 田琼珍大惊,一转头,拉着另一个女孩子的袖子,大声道:“黄姐姐,糟了!我们骂错了!” 沈濯的目光看向那个女孩儿。 那就是刚才跟田琼珍一唱一和痛骂荷包的女孩子,肌肤微丰,脸蛋鼓鼓的,偏腰身细嫩,身材便显得格外惹火——看起来,竟是个小号的安福公主。只不过,安福公主比她高挑娇艳,五官更精致些。 女孩儿穿了一身海棠红绣金丝凤的细纱齐胸襦裙,月色同质披帛,在胳膊上绕了好几圈。 这是—— “这是乐康伯家的掌珠,闺名黄娇娇。本来应该嫁给二皇子,横死暴毙的。”苍老男子的声音忽然在她脑海中响起。 呃? 阿伯?你今天这样中气十足,心情不错啊? 沈濯挑了挑眉,没有做声。 沈涔连忙拉了她给她们二人介绍认识。 沈濯刚刚知道这个熊孩子的悲惨结局,不由嘴角高高挑起,笑着见礼:“初见黄小姐,十分惊艳。” “你怎么这样幸灾乐祸?这可不太好。”苍老男子似乎在责备她,可话里却听不到什么不悦。 自作孽的熊孩子,我同情她,谁同情我? 还没见着我人呢就这样恶毒,难道我还该对她掏心掏肺地好不成? 黄娇娇打量了沈濯一番,发现她虽然比自己年幼,却似要比自己还要亮眼,哼了一声:“好。” 转身便去安慰沈溪:“溪姐儿,你别生气啊。我不知道那荷包是你绣的。不过,的确不太好看。” 这是——安慰? 沈溪满心委屈,还不敢公然顶撞,吸了吸鼻子,小声道:“黄姐姐,我以后多加努力。” 荷包被一只柔荑拿了过去,一把温柔的嗓子响了起来:“已经很好了。这是蜀绣的针法吧?京城里可难得看到呢。沈三小姐小小年纪,倒不必妄自菲薄的。” 一个和善端庄的女孩子,穿着鹅黄色罗布长裙,淡松绿色绣粉色梅枝薄绸披帛,绾着俏皮的垂挂髻,温柔地微笑,将荷包又还给了沈溪。 这是谁? 沈濯索性在心里问那个魂魄。 “司农寺正卿叶家的长女,叶蓁蓁。本应该是太子妃,下场也不大好。”苍老男子答得痛痛快快。 沈濯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是怎么回事? 太子妃下场不好,二皇子妃暴毙,原主——也就是三皇子妃疯癫。 这一朝的风水不好么? 怎么皇帝的三个儿媳妇一个好的都没有? 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丝大约可以叫做“解气”的情绪…… 咦? 这个情绪是—— 阿伯的还是原主的? 她发起了愣。 沈涔忙暗暗地捏了一把她的手:“濯姐儿!叶小姐跟你问好呢。” 沈濯回过神来,迎面见眼前的温柔女孩儿面上闪过了一丝诧异—— 自己这样失礼,她竟然没生气? 沈濯真诚地道歉,屈膝行礼:“叶小姐勿怪。我走神了。对不起。” 叶蓁蓁轻笑:“无妨无妨,可是想起了你自己的寿礼?” 说着,轻轻眨眼:“我可不信你没有准备!” 沈濯也笑了起来:“叶小姐倒是对我有信心。” 黄娇娇跟沈溪、田琼珍站在一边,又妒又恨地看着叶蓁蓁和沈濯,狠狠地哼了一声,别开了脸。 黄娇娇的母亲、乐康伯夫人纪氏,叶蓁蓁的母亲潘氏,田琼珍的嫡母景氏,三位正坐在一处,跟另外几位夫人说话,都假作没看见这边发生的一切。 韦老夫人、罗氏等人也不吭声。 反正吃亏的又不是沈濯。 忽然有人从外头笑吟吟地问了进来:“哟!这是谁的贺礼?还这么珍而重之地抬着?” 晏老夫人和卢氏面上都是一喜:“润姐儿!” 果然,光禄寺少卿孔椒的夫人康氏,带着庶长媳周氏和嫡次媳沈润走了进来。 亲家们见面,自是比旁人更亲热了三分。 沈润更直接,坐在晏老夫人身边,搂着祖母,娇声笑问:“您瞧瞧,这是外头抬进来的,就走我身后。这是哪位的贺礼?” 众人回头去看。 果然,两个仆妇抬了一个长方扁平的框子似的东西站在那里。 晏老夫人忙令人揭去上头罩着的大红绸缎—— 众人轻轻地“哄”了一声。 “哟,这是谁啊?好大的手笔!光这上头的玻璃,怕不要千金?”景氏失声叫了出来。 那是一个大大的镜框。 外框和后头的垫板都是红木,打磨得光滑可鉴,四边是经典款的普通连珠纹,玻璃里头,是已经装裱好的一副大字: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这寿礼,委实要算今年晏老夫人收的礼品里的独一份了! 沈润招手教仆妇们近前,仔细看那落款,咯咯笑了出来:“哟,这是我们濯姐儿写的啊?怎么还落了典哥儿的款?” 沈濯写的? 众人大讶。 目光又都不由自主地转向那副字。 法度森严,行笔规矩,圆润温滑,端庄大气。 若是不看落款,有谁知道这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姐儿写得出来的字?! 终归还是有识货的—— “噫!好字。虽是欧体的皮,却是颜体的精气神,难怪这样硬骨头呢!”忽然一个女孩儿的身影凑了过去,仔仔细细地研究起来。 晏老夫人一看是她,忙站了起来:“怠慢怠慢!怎么没人通传一句?郡主什么时候进来的?” 竟是茹慧郡主裴姿! 众人呼啦啦地都站了起来,屈膝行礼:“参见郡主!” 第一八二章 茹慧郡主 这是,裴姿? “这是个小书呆子,命中注定一个人过一辈子。不过,她自己很喜欢那种日子就是了。我记得她最后应该是出家修道了。”苍老男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沈濯心里更加诧异。 秦家这是遭了天谴了?! 怎么一个好下场的都似没有? 阿伯,那临波公主和安福公主的归宿如何? “她们……”苍老男子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犹疑,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且去应酬吧。” 似是兴味索然,又似是伤心惨然,就此无声无息了。 沈濯来不及去深思那魂魄究竟是怎么了,忙上前一步,跟着众人给茹慧郡主行礼。 裴姿的衣裳一看就是内宫针线局做的,真紫色,大片的金线绣富贵花开,软绸,也不管天气是不是热了起来。 裴姿看东西的时候喜欢眯着眼。 所以原本一双亮亮的大眼,却显得雾气迷蒙。 她显然也不太喜欢戴什么首饰,双鬟上只簪了一只小小的凤头钗,只不过似是整块的红宝石雕出来的,格外耀眼。 沈濯一看她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就喜欢上这个姑娘了,不由露出亲近的笑容。 裴姿笑着先搀了晏老夫人站起,然后又命众人平身,接着便又凑过去细细地看那幅字。 啧啧赞叹一番,回头笑问:“谁是沈濯?” 沈濯疾步走过去,屈膝笑答:“我是。” 裴姿抬眼便看到她明丽的笑容,也不禁笑着去拉了她的手站起来,问道:“你师从何人?” 沈濯眨了眨眼:“孟夫人丢了几本字帖给我。然后一犯错就罚我抄书。” 裴姿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孟夫人啊?她还教过我半年呢!那时候我也常常被罚抄书。后来我外祖太心疼我了,就把她轰走了——难怪你的字这样好!” 孟夫人竟然还教过茹慧郡主? 沈濯呵呵地跟着笑,俏皮地冲着裴姿眨眼:“那我岂不是要管郡主叫师姐?” 裴姿笑了起来,携着她的手看那副字。 沈濯又笑对晏老夫人道:“我只贡献了一幅字。剩下的镜框之类的东西,都是九哥画的样子,然后在外头找人做的。九哥怕赶不及,又要等外头的桐漆干透,在外头狠狠地盯了人家好几个通宵呢。” 晏老夫人看着顾氏和杨氏笑道:“我知道了。是你们两家子孝顺,又怕我不肯收重礼,所以打着小九的名义,让濯姐儿写的字。是也不是?” 顾氏和杨氏都红了脸,站了起来。 顾氏屈膝笑道:“我们从老宅来,是正二八经的族亲。您过寿,哪有不替合族备份寿礼的规矩?只是我们孩子他爹说,国公府一向守法,过了规制的重礼怕是不肯收的。所以我们家小子才想了这么个法子,跟他妹妹一起弄了这个。” 晏老夫人连连点头,笑道:“这个礼好,我喜欢。孩子们也好,我也喜欢。你们的孝心我也都知道了,我很领情。” 立即便命卢夫人将那镜框:“挂起来,就搁在我正房里,我日*日看着,也欢喜。” 裴姿便笑着拽沈濯:“这个法子好。又能把字挂起来,还不会风吹日晒地坏了。你告诉我,这框子是在哪里做的?” 沈濯见旁边的诰命们都竖起了耳朵,就眨了眨眼。 裴姿心领神会:“是你九哥弄的?那你回头问了你九哥再告诉我罢!” 沈濯大喜,这茹慧郡主竟如此灵透:“好好好!我一问准了,立即便告诉你去。” 两个人叽叽咕咕说到了一处,旁人竟一个都插不上话了。 晏老夫人看着沈濯片刻便跟裴姿说说笑笑起来,心下实在赞叹,转头笑着且跟沈润说话。 韦老夫人骄傲地看着孙女,过来略微跟裴姿寒暄两句,便跟晏老夫人告辞:“老三家的小女儿还在家等着娘回去。我这腰也坐不住,就先走了。” 晏老夫人连连点头:“今日这里来的人太多,咱们也不好说话。我正要教你回去歇着呢,又怕你觉得我赶你走。” 两妯娌笑了一回,韦老夫人带着米氏告辞,临走把沈佩也带上了,笑眯眯地对沈濯沈溪道:“你们姐儿两个自来玩不到一处。那就各玩各的,别硬要凑在一处,省得在外头打架。不然,以后就都别再出来了。” 声音不小,周遭离得近的人都听见了。 冯氏和沈溪的脸色都变了个彻底。 韦老夫人这是,在干什么?! 罗氏只佯作不知,含笑道:“母亲不必担心。前儿去宫里的花会,溪姐儿结交了许多好朋友。黄小姐、田小姐她们都极好的。” 沈溪满脸委屈。 沈濯不愿意让韦老夫人在外头面前被孙女儿冤枉,且不吭声,跟着母亲、冯氏和沈溪送了老人家出去。 待看着韦老夫人在二门口和米氏等上车而去,回头再看向冯氏和沈溪,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道:“二婶娘,三妹妹,我们是一家子姓沈的。我在外头从未说过二房一个字的不是,有什么,也都尽量当着你们的面说。所以,我希望你们也磊落些。” 冯氏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不悦道:“濯姐儿,你不要乱说话。我们何尝在背后说过你什么了?” 沈濯看向沈溪,笑了笑:“溪姐儿,你信不信,她们都会告诉我的。” 沈溪色变:“二姐姐,你别乱说!” 罗氏牵了沈濯,面色淡然:“算了,你费尽心思,她们也不会认为你在为她们好。” 沈濯深以为然,跟着母亲走开。 冯氏有些纠结,低声对沈溪道:“其实,她那句话说的不错,咱们可都是姓沈的。” 沈溪阴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沈濯的背影:“娘,就因为我们都姓沈,所以,只要她不合适,皇后娘娘就会选我了!” 冯氏想到邵皇后满含深意的那句话:“哎哟,你们家两个姐儿都这么好,可真让我难办了……” 一时之间,攀龙附凤之心,蠢蠢大动。 “走,咱们回去。那位郡主一看就是个呆的,你前儿怎么结交黄小姐的,我看,今儿就能怎么拿下她!” 第一八三章 缘起八卦 陆续又有几位老人家悄悄告辞回去。卢氏一一送走,就开始张罗着入席:“咱们看戏去吧?” 众人说说笑笑地在她的安排下去了花厅。 小姐儿们坐不住,不过陪着自家长辈安安生生地听了半出戏,沈润就替她们讲情:“让她们去玩吧。涔姐儿不是说爱柳楼已经备了茶点?这时节那半院子柳绿花红,够她们玩了。” 景氏看着沈润周到的样子,便打趣康氏:“瞅瞅你这儿媳妇,婆家还没做了主,先来娘家指挥了。” 卢氏嗔了沈润一眼,笑道:“可不是。我已经惯坏了一半,偏亲家也惯着她。” 康氏双眼一眯:“她是我嫡子媳妇,自然该做我们家的主。你们家的长子还没娶妻,自然也该是长姐做主。亲家,你这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竟然要跟她生分啊!?” 亲家两个拉着手绷不住又都笑起来。 景氏装作叹气:“唉唉,我好容易挑拨一回是非,还碰上一对儿配合默契的亲家。真是背运。” 众人哈哈大笑。 康氏便笑对沈涔道:“索性我放了你的假。我身边有老大媳妇呢。你去带着姐儿们玩吧。” 景氏忙对鸿胪寺正卿赵慎的妻子钱氏,道:“正是呢。让我闺女也去,好好跟沈大小姐学学怎么讨好婆婆!” 钱氏一本正经地点头,指挥儿媳田琼璧:“你娘说的极是。快去多讨教几招。我就等着晚上你回去哄我开心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 还有人赞叹:“今儿这是几家子的好婆婆碰到一处了。” 沈濯只觉得大开眼界。 因为裴姿在她耳边,正悄悄地告诉她这几家子背后的各种纠葛:“钱夫人烦她婆婆事事指手画脚,所以对她婆婆的娘家,也就是孔家从来都没有好脸色。 “孔家又觉得钱夫人爱财如命,污了他们家姓孔的名声。 “周氏是庶长媳,自然不被待见,令族姐却因此背了不少以少凌长的黑锅。但她婆婆每回出门都变本加厉……” 沈濯好笑,悄悄问她:“郡主娘娘,你就不怕我出去乱说啊?” 裴姿悄声道:“不怕啊。孟夫人最喜欢听这些八卦。我跟着她那半年,不晓得听了多少各家的秘闻。怎么?难道没告诉你?” 沈濯一脸的大惊失色:“她不喜欢我!” 裴姿掩着嘴笑弯了腰:“有可能!” 正说着,人报说:“清江侯夫人和小姐来了。” 沈濯忙拉着裴姿问:“郡主认得我表姐么?” 裴姿微微蹙眉:“她不爱读书,我跟她说不来。” 沈濯噗嗤一笑:“不读书有不读书的好处。一会儿我告诉你。” 不一时,罗夫人和朱冽匆匆过来。 一看罗夫人的面色,罗氏就觉得不对劲,忙迎了上去:“姐姐。” 罗夫人看着她,眼圈儿就是一红。 罗氏忙捏了捏她的手。 沈濯也发觉不对,拉住了一脸气愤的朱冽:“别闹,先给老人家拜寿。” 母女两个去晏老夫人跟前周旋。 晏老夫人一看罗夫人和朱冽的表情就知道不对头,温言笑道:“你们来瞧我,我就知足了。快去跟你妹妹一处坐着看看戏,聊聊天。好生松泛一日。” 罗夫人的眼圈儿又是一红,忙低头答应,勉强笑道:“您老寿诞,我也只能磕个头了。”又叫朱冽行礼。 因这是沈濯的族祖母,朱冽的大礼行得极痛快。 卢夫人忙笑着在一旁,将母女两个扶起来:“可真多礼了。” 罗氏忙拉了罗夫人走开。 晏老夫人和卢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过年时说起的罗夫人对沈涔极口称赞的事情。 按说,今天是个最合适相看的日子,只是不知道朱凛来没来。 卢氏又回头去找沈涔。却见她小姐妹早已出了花厅,然而沈濯正拉着朱冽往外走,心里微安——罢了,急不得的事情。 沈濯和朱冽迎面就看见裴姿站在门口,显然是在等沈濯。 而沈溪则甜甜地笑着跟她说话。 裴姿皱起的双眉已经可以夹死苍蝇了,见沈濯过来,忙道:“三小姐,你姐姐过来了。正好,咱们一处走。” 沈溪身子一震,回头一眼看见沈濯似笑非笑高高挑起的娥眉,勉强笑着找了个借口:“黄姐姐她们还等我,我先走了。”转身就跑了。 算你识相。沈濯冷笑。 裴姿顾不上朱冽,先跟沈濯抱怨:“你家这个妹妹,真是腻烦死我了。她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厚脸皮?” 朱冽插嘴:“我都是直接骂跑。不然她能黏你一整天!” 裴姿皱眉:“真够讨厌的。” 朱冽无比同意:“特别讨厌。” 沈濯在一边,吃吃地笑:“你们俩很有共同语言嘛!” 裴姿朱冽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沈濯一手挽着裴姿,一手挽着朱冽,笑着岔开话题:“姨夫和表兄表弟他们都来了么?” 红云寺后,朱冽对沈濯从来没有半个字隐瞒,闻言立即变了气愤:“还说呢!我娘差点儿让我爹把我哥打死!” 裴姿眨了眨眼,不作声。 沈濯一看她的神情,莫名想起了孟夫人。 嗯,这是虚心静气听八卦的节奏啊! 沈濯轻轻地捏了捏朱冽:“出什么事儿了?” 朱冽无视她的暗示,哼了一声,四外看了看,压低声音:“前儿我娘不是跟游夫人聊得极好么?今儿一早跟我爹便说漏了嘴,说是跟七姨妈私下里说,看着你们令族亲涔小姐跟欧阳家这回下场考试的小郎君蛮合适。 “说今儿来宴席上,必要看看还有没有合适的小娘子,想要说给我哥哥。我哥哥就急了,杀死不肯来。 “我娘气得掀了桌子,说他也不照照镜子,来晏老夫人寿宴的小娘子都是各家的珍宝,她想求个媳妇回去,怕还得哀告人家才行。我哥哥还挑三拣四起来……” 朱冽说得面不改色,沈濯和裴姿听得津津有味。 三个未嫁的小姑娘,在这件事上,竟是一个含羞带怯的都没有。 裴姿更忍不住悄声议论:“前儿听我爹爹说,你哥哥现在索性不读书,闹着要出去专心练武呢?” 朱冽:“可不是!胡闹么!他不读书,光练把式,难道就能当得了将军了?回头兵书都看不懂!” 裴姿:“我爹也说,他再这样荒废下去,你们家两代就要败落了……” 沈濯扶额:“郡主娘娘,你爹要是听见你把这话对面说给了我表姐,怕不得你今儿晚上又要抄书了!” 裴姿一僵。 第一八四章 闺蜜 三个人又都嗤嗤嗤地笑起来,拉着手觉得彼此又亲近了许多。 沈濯看着一左一右两张风格迥异却同样娇憨的笑脸,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果然是妙不可言。 等到三个人抵达了众小姐们所在的爱柳楼,裴姿头上的红宝凤钗戴在沈濯头上,沈濯项上的白玉玛瑙金丝金鱼系在裴姿颈间,朱冽的兰花白玉簪斜插在裴姿发上—— 而皇上前年赐给裴姿的一座青铜将军跃马摆件,已经悄悄地易了主,被答应今晚便从郡主府送去清江侯府。 瞧见沈濯不过半个时辰便与皇上的外甥女儿交好到如此地步,还带契得朱冽也得了茹慧郡主的青目,黄娇娇等一干人格外不忿。 就连一向温婉的叶蓁蓁,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公然替沈濯说话,只得歉意地躲在后头不出声。 “我以前听过一句俗语,叫做:耗子扛枪窝里横。以前不明白,现在忽然觉得,这话拿来说某人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黄娇娇寻了个人多的地方,忽然大声道。 沈濯的身形一顿。 来了,来了! 果然,沈濯当年与沈簪的恩怨,被说成了容不下庶出的堂姐;接着现在与沈溪的不睦,被说成了打压温柔出色的堂妹;就连在吴兴沈家老宅的事情,都被翻了出来,真真假假的,说沈濯仗着自己侍郎小姐的身份,大闹了族里。什么就为了族姐得罪了她,竟连族长都陷害了。云云。 裴姿听得大呼过瘾,悄悄问沈濯:“你的战绩好生辉煌啊!” 沈濯沉吟片刻,觉得有些不对头,转头去问气得面红耳赤的沈沅沈涔:“姐姐们,咱们在吴兴的话,怎么会也传出去的?我回来并没有详细告诉全家。” 言下之意,侍郎府里的二房众人,譬如沈溪,应该不知道才对。 沈沅身子一僵。 这些事,是刘氏这阵子串门的时候,说给了几个人听…… 沈沅羞愧无比,盈盈欲泣:“我拦了多少回,我娘都不听我的……濯姐儿,对不住你……” 沈濯心里轻叹。 若是刘氏这张破嘴不好生解决一下,以后沈沅还有罪受呢! “无妨的,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沅姐姐不要放在心上。”沈濯拍拍沈沅。 沈涔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忍不住去看自家长姐。 却见沈润笑吟吟地看着黄娇娇,一言不发。 ——如何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裴姿附耳对着朱冽说了几句。 朱冽会意,哼了一声,凉凉开口:“上回宫里桃花花会,那花开得虽然盛,却没瞧见结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桃儿吃。” 裴姿接着便笑:“桃李春风结子,这还早着呢。各家都在眼巴巴地看着桃枝馋,可真不知道花落谁家。” 若说朱冽那话还算引子,裴姿这话就是明白警告了。 宫里的花会是给皇子们选妃。 可选妃的旨意还没下呢! 这个节骨眼儿上,你们不谨言慎行,还在这里大放厥词? 不怕死的就接着说! 把这场八卦原原本本地传进宫去,裴姿这位茹慧郡主表示一丁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 黄娇娇和田琼珍下意识地再去看沈润的笑容,都是脸色大变。 沈润笑容可掬地让田琼璧:“田姐姐,吃茶。” 田琼璧看了自家的庶妹一眼,冷冰冰不带丝毫温度:“好啊。” 田琼珍终于知道怕了,慢慢地往旁边缩了缩,离黄娇娇远了一臂的距离。 沈濯笑嘻嘻地抱了裴姿的胳膊,却低声告诫她:“好姐姐,你若是真心疼我,可万万不要在宫里说我的好话……” 裴姿惊奇极了,拉了她寻个无人之处,仔细逼问:“老三那孩子不错啊!你怎么还真跟传说里的一样,死都看不上他么?” 沈濯扶额。 这可,怎么说得清啊…… 总不能说我知道他骨子里是个渣渣我嫁了他不是家破人亡就是一辈子提心吊胆我不乐意过这样的日子…… “裴姐姐,不是我当着你的面儿说狂话。我可真是,不想嫁入皇室啊……” 裴姿不假思索地点头:“这个想法没有错。可是老三很好,我觉得比周謇都好。抛开他的皇子身份,我觉得……” 沈濯一眼把她的话瞪了回去:“他好你怎么不嫁他?!” 裴姿眨了眨眼,哦了一声,了然点头:“也对。管他有多好,那团乱麻连我都不敢沾惹。你既然是个明白人,自然也想躲得远远的。” 松了口气,沈濯更觉得这个朋友交得值。 与裴姿携手回到众人中间,却发现周遭看过来的目光越发敬畏。忙问朱冽,却又听说自己在曲江一脚把邵舜华的贴身侍女踹下水的事情也被翻出来议论了。 裴姿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却死活不肯放开沈濯的手:“这必定有人在背后弄鬼。怎么就不肯放过你了呢?非要坏了你的名声才罢么?” 黄娇娇和沈溪站在一起,笑容得意一闪。 沈濯心中一动,悄声问裴姿:“皇后娘娘对这位黄小姐,有了什么安排了么?” 裴姿只稍稍迟疑了一瞬,便果断跟她贴耳说了实话:“叶蓁蓁大皇子,黄娇娇二皇子。” 果然,就是两个人的命运。 “那……”沈濯忽然有一点点问不出口。 裴姿索性一股脑都告诉了她:“本来要连你和三皇子也想一起定下。但是皇上觉得你们俩现在这个样子,不能着急。何况今年还要办安福姐姐的亲事。还说,不如先给临波姐姐选了驸马再说老三的事儿……” 沈濯双肩微松。 还好,还有补救的时间。 等到小姐儿们又都纷纷回到自家长辈身边时,来参加寿宴的众人也就都知道了沈濯的种种劣行,诸如“暴虐古怪、谄媚惑人”等等。 晏老夫人听沈润低低告诉了,脸色一沉,命人叫了沈濯到身边,和颜悦色:“乖乖,你有空了就来我这里住几天啊。我跟你祖母一样的,都盼着有你这样的好孩子在身边开心呢。你姐姐们年纪大了,在我跟前都开始瞎端庄!” 平白多了这样一个邀请,沈濯心知这是晏老夫人在给自己正名,真心实意地感激她老人家,逗趣道:“您这样疼我,我自然是感激不尽的。只是,您平白无故的,替我把两个好姐姐都得罪了,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沈涔沈沅知机,上来围着晏老夫人讨公道。 三个花朵儿一般的小姑娘都来跟老寿星撒娇,看得众诰命又对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有了一丝疑虑。 这是,怎么回事? 第一八五章 山雨欲来 聪明通透的,不由得悄悄观察起了叶蓁蓁、黄娇娇和茹惠郡主。 叶蓁蓁安安静静坐在母亲身后,端庄稳重。 黄娇娇正跟母亲撅着嘴撒娇。 茹慧郡主,嗯?正跟清江侯府朱冽小姐在一处说笑? 众人心中有了数。 目光再次转向沈濯,各自的眼神中都多了审视—— 这个姑娘,这半年来声名鹊起。虽说传来传去的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可凭什么她先得了皇帝皇后的青眼,又得了族内姐妹的欢心,更能令茹慧郡主这样眼高于顶的皇室中人也诚挚以待,甚至还惠及了表亲姐妹呢? 思及刚才那个巨大的镜框,何等的心思机巧?却又丝毫不肯居功,更是把老寿星的目光引向了族内前来依附的亲戚…… 若说她这些都是无心作为,那这里坐着的一众诰命,岂不都要把自家的蠢货女儿们打死了?! 礼部侍郎的这个宝贝独女,不可小觑! 人人心中都下了这个结论。 罗氏一心安抚姐姐,抬一抬眼皮知道女儿没受委屈,便一个字不管。 ——沈信言可是悄悄地告诉过她:那位隗粲予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女儿天天跟着孟夫人学规矩,再跟着那位隗先生学算计,这里又有晏老夫人给她撑腰,她才吃不了亏! 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时至申时,宴席散去。 裴姿一径回到郡主府,直奔父亲的书房。却见父母正在一处作画,极为默契和谐。 嗯,拿刚从沈濯那里学来的新话:又被秀一脸。 “爹爹,母亲,我今儿见着沈濯了。” 国子监祭酒裴息和妻子蒹葭郡主同时抬起头来,停下手里的笔,异口同声:“人品如何?” 裴姿指了指头上的钗:“她表姐的。” 又拽了玛瑙项链出来:“她的。” 最后眉开眼笑地总结:“两姐妹都特别好,可以当一辈子的朋友结交的人。” …… …… 罗氏等人临走时遣人去看看沈恒、沈恭等的情形,回报道:“小太爷拉着我们家两位小少爷不松手,如今吃喝正酣,请大夫人等女眷先行回去罢。” 罗氏有些担心,沈濯却十分高兴,拉着罗氏就回了家。 拜托沈典一定闹着要和国公府两位小少爷一起跟沈恒坐一席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一俟到家,沈濯命人去告诉隗粲予:“明天。” 于是,各房去取晡食的时候,品红匆匆回去春深斋,再次拉着老鲍姨娘进了内室。 直到晚间沈恒等人才回来。 沈恒酩酊大醉,沈恭满脸不高兴,沈信诲眉头紧皱,沈信行则累得满头大汗。 沈濯听说了这些消息,笑得像只小狐狸。 第二天一早,花伯又去见了沈恭一次。 将近午时,沈恭从春深斋出发,去上院陪沈恒用午食。 他抵达时,沈濯正在陪沈恒聊天。 “太爷爷,昨天国公府的吃食好吗?” “好啊。虽然不如你做的好吃。” “嗯……我知道了!国公爷喜欢吃家乡菜,给您做菜的,管保是特意从吴兴招来的厨子!” “哈哈哈,你这个小机灵鬼儿。这话不错。” 沈恭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但还是笑着走了进去:“小叔,可还头疼?” 沈恒倚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沈濯坐在脚踏上,伏在他身边说笑。 见他来了,沈恒点了点头,沈濯则站起来行礼:“祖父。” 他找了个地方坐下。 沈恒笑着捋胡子:“德宗给我拿的是他藏了多年的好酒,我半点不适都没有。” 沈濯重新坐下,一边伸了小拳头给他捶腿,一边撇嘴:“太爷爷去了国公府就看不上我们家了!” 沈恒手里的书卷轻轻地敲她的头:“胡说!太爷爷最疼的就是你了!小没良心的,还敢这样说太爷爷的闲话!” 沈恭趁机笑道:“就是!濯姐儿休要诬陷你太爷爷。他最喜欢咱们家了。” 沈濯歪着头嘻嘻地笑,道:“也对。太爷爷,昨儿个九哥跟国公府的两位族兄弟在一处,您觉得谁好?” 沈恒大加感慨,滔滔不绝:“你九哥的规矩自然是好的。只是毕竟从吴兴来京城,守礼有余,灵动不足。德宗的两个孙孙,大的那个老成沉稳,小的那个机灵可爱。我听说,他们俩的年纪差得并不远,但性格如此不同,想必是肖父。 “你没见着,你祖父知道。信美的性情就极为沉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座国公府,日后交在他手里,别说他爹爹放心,只怕沈家上上下下,都放心得很。 “信芳昨天在席上说,已经请准了旨意。只等给他娘过完这个六十大寿,就要带着他媳妇去边境守一段时间。我这心里啊,实在不是滋味。 “这个孩子,活泼,机灵,有孝心,又是个厚道孩子。他这个性子,跟我是最合得来的了。虽说年纪看着不大,可也三旬往上了——我记得他比你父亲还大一岁呢?这个年纪再出京,他女儿大约会留下聘嫁,他那儿子可怎么办?正是进学的关键时刻啊! “唉唉,这也是一山不能容二虎。可德宗夫妻还好好的,若说要分府另过,又坏了名声……” 说到国公府两个儿子也隐约露出了不睦的迹象,沈恒嗟呀不已。 沈恭的脸色却越来越差。 沈濯看着沈恭的脸色,心里冷笑,越发勾着沈恒往别处说:“太爷爷,其实信芳伯未必要离京的……” 沈恭连忙打岔:“人各有志。各家门,另家户。咱们背后不说人家啊!” 沈恒连连点头微笑。 沈濯笑了笑,又抬头困惑地看着沈恒:“太爷爷,我前几天听说,吴兴那边写信过来问分宗的事情了。您知道么?” 沈恒的笑容渐渐收起:“我知道啊。” 沈濯皱起了小脸儿,晃着沈恒道:“太爷爷,我不想让您回吴兴。您在京城陪我吧。” 沈恒呵呵地笑。 这一刻,沈恭觉得这个孙女儿简直是个再贴心不过的孙女,竟连自己不好出口的话都说了出来,忙也恳切地说:“小叔,我正想说呢。甚么分宗不分宗的,您可万万别走。我父亲去得早,早年间在老宅,我就受过您的照应。如今正想着好好孝顺您,您要是急着回去,那可就打了我的脸了。” 沈恒轻轻叹气,抬头摸摸沈濯的头,温和笑道:“小太爷也喜欢你,也不想走。只是京城,究竟还不是我的埋骨之地。老宅那边也隐约跟我提了一句,选了几个好孩子,让我回去看看……” 此事竟是真的! 族里竟真有人在打小太爷的主意了! 沈恭脸色大变。 第一八六章 正式提出的承嗣 沈濯撅了撅嘴,嘀咕:“其实,信成叔也挺好的……” 沈恭不等她说完,便截断:“该用午食了,你去桐香苑陪你祖母吧!也跟她说一声,我陪小叔用完了,过去找她有事情说。” 沈濯眨了眨眼睛,哦了一声,头一次没有顶撞沈恭,站起来行礼告退。 出了上院,沈濯满面笑容,连跑带跳,直奔桐香苑。 大厨房里,厨娘们围着褀婶问:“……话说,你是咋知道小太爷更乐意让信成爷承嗣的?” 褀婶边尝着汤的咸淡,边笑道:“我可是二小姐最喜欢的厨娘,她在吴兴那边见过谁听说过什么,难道还有谁比我更清楚?” 厨娘们一脸艳羡。 午食刚完,孟夫人则将沈溪单独叫到了煮石居,平静地命她:“溪小姐,听说你最近与不少贵家小姐都有了亲密来往,那我就要教你一些必要的东西了。” 沈溪脸上一变,眼中闪过不安。 孟夫人让她坐在条案前,道:“我说。你来写。” 沈溪提心吊胆。 孟夫人开口:“太后娘娘姓邵,其父亲当年是太祖最亲密的兄弟之一。现任谯国公舒枹年少时与陛下关系极好,就连他的表字寿宫,都是陛下替他取的……” 听到这里,沈溪眼睛大亮,拼命地记着,一刻不停,生怕自己漏了其中的一个字。 孟夫人说了一会儿,口干舌燥,停下来饮茶。 沈溪眼巴巴地看着她。 孟夫人气定神闲:“我今儿兴致好。你若高兴,跟着我用晚饭吧。” 沈溪忙不迭地点头。 …… …… 桐香苑里。 沈恭进来,见沈濯还没走,脸色沉了下来:“我要跟你祖母商议大事,你出去。” 沈濯哼了一声就偎进了韦老夫人的怀里。 自家的宝贝孙女儿从来不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韦老夫人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低着头只顾爱怜地看着她的小脸儿,头也不抬:“要说,你就说。不说,就算了。” 然而,话说完,韦老夫人看着沈濯,自己一愣。 是从什么时候哪件事,自己开始认为沈濯根本就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了? 她其实不过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自己一手一脚教出来的沈谧,十三岁也不过只是磕磕巴巴地帮着自己处理家务事,看看账本,学学女红,写一写闺阁小姐们应酬的诗词文章而已…… 更何况,沈濯被沈簪推下池塘之前,最常做的事情,不就是无理取闹…… 沈恭越发愠怒看着沈濯。 沈濯天真似的,瞪起眼睛鼓起嘴巴:“我也要听。我爹爹不在家,不然他肯定是要在这里的。我就算是替我爹爹听了。” 沈恭心中一动,脸上的怒气消了一半,但仍旧板着脸:“听,可以。但听可不能白听。如果你能替你爹爹做主,我就让你听!” 沈濯简直是大喜过望,真想马上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不过,为了不让沈恭生疑心,她还是犹豫了一下,才做出了外强中干的样子来,嘴硬道:“做主就做主!爹爹最疼我了,我说什么他都答应!” 沈恭哼哼地笑了一声,方面对韦老夫人,肃然道:“此事我已经考虑了良久,然而一直没有最好的法子,所以来跟你商议。” 韦老夫人鲜少见他这样深沉正经,推了沈濯在自己身边跪坐好,淡淡地对沈恭颔首:“老爷请讲。” 沈恭严肃地开口:“我与你说过的,我虽姓沈,其实却并非是吴兴沈氏的嫡支近派。我父亲早年间逃荒到吴兴,不过二十来岁,已经伤了身子。他去得早。我十来岁时,我母亲也去世了。那之后,我依附族里读书吃饭,一应都是小太爷照应得多。” 沈濯瞬间瞪大了眼睛。 什么什么!? 自家的根底竟然不是吴兴沈?! 而是什么逃荒去了吴兴? “祖父,那咱们的祖籍老家,究竟是哪里呢?”沈濯不禁开口询问。 沈恭脸上一窘,拂袖道:“那不重要。” 接着又酝酿了一下沉重情绪,对韦老夫人道:“族里得小太爷恩惠的人,比比皆是。但我不同。 “我是因有了他老人家当年的照应才能读书活下来,也才能到京城谋事,与国公爷相交,才有了你我之婚姻,以及这满堂的儿孙。 “太祖当年说得好,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如今虽然谈不上如何的荣华富贵,但究竟还是衣食无忧了。我得报恩。” 韦老夫人听他兜兜转转不入正题,已经有些不耐烦,便颔首道:“老爷此言有理。只是不知老爷打算如何报答小太爷这场恩德?” 沈濯几乎要笑出声来,忙低了头。 沈恭故意沉吟了片刻,做了果断表情出来:“小太爷一生所求,乃是后继有人。我想圆了小太爷的这个愿望!” 沈濯忙哗地一声叫,“惊喜敬佩”:“祖父太棒了!太爷爷这阵子可不就在忧心这件事么?您是打算亲自送太爷爷回吴兴,然后帮他挑承嗣的人选么?” 韦老夫人意外地看着沈濯:“族里已经给小太爷准备了承嗣的人选?” 沈濯颔首:“我本也以为是传言。今儿上午特意问了太爷爷,他说的确有这么回事儿。” 沈恭朝着无人处翻了个白眼,哼道:“小太爷宠了德孝几十年,一个吴兴县被闹得乱七八糟。现在回去挑人承嗣,那不要被吴兴老宅的人戳脊梁骨么?” 咦?态度秒变啊! 沈濯惊讶地看着沈恭:“祖父……你刚才不是还说,吴兴无数人受了太爷爷的恩惠……” 沈恭连忙调整自己的态度,咳咳两声,眨眨眼,道:“然而小太爷一辈子极爱颜面,我怎么能让老人家回去受那些人的气?”见沈濯又想张口,连忙加快说话速度,直入正题:“我觉得,若是能在京里解决小太爷承嗣的事情,让他老人家在京里安度晚年,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沈濯拍手:“信成叔……” 沈恭瞪她一眼,再次赶忙截断她的话道:“国公爷只有两子,必不肯入嗣旁人。信明信成兄弟守望相助,怎能拆开?我却有三个儿子,不论是哪一个承嗣小太爷,我都绝没有半个‘不’字!” 第一八七章 兼祧 一口气说到这里,韦老夫人终于明白沈恭要做什么了。 吴兴沈氏族人逾千,难道就一个孤儿都没有了?竟一定要到京城侍郎府来挑人承嗣?! 想想小太爷入京的第一个晚上吃饭时,沈信诲就追着沈信明百般探问沈恒的后嗣问题,韦老夫人心中的鄙夷简直要满溢出来! “这又何苦?请小太爷在族里挑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带到京里来调教就是了。” 韦老夫人不想让吴兴族里背地里骂自家不要脸。 沈恭被韦老夫人一句话堵得半天喘不上气来,咬了咬牙,道:“小太爷也爱在咱们家,我是不想让他走的了。今日过来就是跟你商议,看看哪个孩子入嗣更好。” 韦老夫人冷下了脸,刚要反驳,却被沈濯打断:“我爹爹可不行!要是我爹爹入嗣太爷爷那一脉,就要计入那位夭折了的小少爷名下。那我就不能叫祖母了!我不干!” 韦老夫人心中一动,先摁下了斥责的心思,看向沈恭。 不如,先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恭见沈濯一插话,韦老夫人就沉默下去,以为她们二人忧虑的是同一件事,心下一喜,忙道:“你看二郎怎么样?” 韦老夫人皱起了眉头:“二郎出嗣,于他倒是好前途。可是,你确定小太爷不介意他庶出的身份?” 沈濯咯地一声笑了出来,忙又捂住自己的嘴,杏眼笑得弯起来。 对啊! 沈恒一辈子最讲究的就是规矩、名正言顺,忽剌巴地塞个庶子给人家承嗣,你当人家来你家要饭么?! 沈恭老脸微红,故作深沉:“三郎倒也合适。你看呢?” 韦老夫人倒还认真地想了想,半晌方迟疑地摇了摇头:“三郎倒是无妨。 “只是我当初挑米氏为媳,没有特别讲究她的家世出身,只选中了她温柔老实一项,就是想着她日后不必当家。 “如今若是让三郎出嗣,我只怕米氏主持家务的话,没三个月就会乱成一团。何况她那娘家,满眼看得都是她能不能贴补自家……” 韦老夫人不肯往下说了。 但沈濯和沈恭都听懂了。 如果沈信行出嗣小太爷一脉,恐怕用不了三个月,小太爷的产业,就得让米氏稀里糊涂地都倒腾到娘家手里! 这个可是万万不能行的! 沈恭下意识就瞪起了眼睛:“她敢!” 沈濯带着一丝玩味笑容,歪头看着沈恭:“祖父,三个人都不合适呢!该怎么办呢?” 沈恭装模作样地拧着眉头捋胡子。 沈濯决定再刺激他一下:“今儿上午太爷爷不是说,他跟信芳伯性子格外相投么?我觉得,跟国公爷商量商量,未必不能行的!” 沈恭慌了,忙道:“我倒是还有一个主意在此。你听听。” 韦老夫人眯起了眼睛。 这才是戏肉吧? “我出去仔细问了问,知道有一种承嗣方式,叫做兼祧。” 沈恭小心地看着韦老夫人的表情。 兼祧? 韦老夫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想了想,皱眉道:“这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你打算让谁兼祧呢?这三个孩子,我们刚才不是说过了,都不合适么?” 沈恭见韦老夫人已经跟着自己的节奏开始思考,眼中亮光大盛,勉强压住激动的心情,微笑道:“若是他们三个出嗣,那还兼祧什么?自然就直接去了。我是说,我,我来兼祧。” 你? 韦老夫人瞪圆了双眼! 沈濯一瞬间心神大定。 终于,终于让祖父自己把这个话说出来了! 然而不过三息,韦老夫人已经气得眼睛都要红了! 老不要脸!!! 竟然还想自己抛了祖宗,去给人家当孝子贤孙,就为了小太爷在吴兴的那点子钱! 沈濯一看不好,连忙扑上去紧紧地握了祖母的双手,小小的指甲用力地去掐老太太的十个指尖! “祖母,祖母,你先别急。听祖父把话说完!” 可别把老太太气出脑溢血来! 沈恭一看韦老夫人的表情,就觉得此事怕是要糟,急忙说好听的:“我可不是为了别的!我只是为了圆满解决此事!你看,我爹爹早就没了,我又受过小太爷的恩惠,我拿他老人家本来就当父亲一般敬重孝顺!就算是兼祧,喊他老人家一声爹,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濯才不管他瞎掰胡说些什么鬼,只管背了他,使劲儿给韦老夫人使眼色。 韦老夫人轻轻地合上了眼。 小孙女儿究竟想要做什么? 沈恭现在来说的这些东西,显然她是早就料到了的。不仅如此,她还配合着自己和对方,将所有人入嗣的路全都堵死,唯独留了这一条“兼祧”之路,却是一个字的驳斥都没有…… 她就是想让沈恭“兼祧”? 忽然想起那天,沈濯郑重其事地问自己:“若是祖父不在咱们家了,您愿不愿意?” 兼祧! 两房! 不在咱们家! 那就是自己是一房,另一房—— 老鲍姨娘和沈信诲! 韦老夫人猛地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看向沈恭:“若是你兼祧,那三个孩子,怎么算?谁算在公公名下,谁算在小太爷名下?” 沈恭终究还是有些心虚,咳了一声,躲开了她的目光:“我琢磨着,孩子终究还是离不开娘,非让你那两个儿子不再管你喊母亲,也不可能。所以,不如就,就信言信行算一支,信诲算一支……” 沈濯眼中寒光一闪,清凌凌的声音,似乎并非在催逼:“可小太爷不会让庶子算在他名下。” 沈恭再次清了清嗓子,低头看自己眼前的茶杯:“那个,可以让信诲算在他爷爷名下,信言信行算在小太爷名下嘛!” 韦老夫人只觉得无比悲凉:“老爷的意思,是要让我的两个儿子一起出嗣小太爷?” 沈恭连忙抬头,正色否定:“不!是我来兼祧!” 沈濯再也忍不住了,冷笑一声:“祖父,你不妨说清楚吧。兼祧是两房的事情,这两房,您打算怎么分?” 沈恭硬着头皮,道:“这个,兼祧么,两房。你和你的两个儿子,算小太爷这边这一房;鲍氏和信诲,算是我父亲那边那一房。” 两房。 两条支脉。 两位夫人,两房子孙。 韦老夫人再次闭上了眼睛:“鲍氏也要算在那边一房。” 沈恭嗯了一声,不敢抬头:“信诲既然自己在一支上,那,那就算是嫡子了。鲍氏,其实,这么多年,我想……” 沈濯清凌凌的声音再次响起:“祖父想让鲍氏作为那边那房的正头夫人,跟我祖母平起平坐,是不是?” 一八八章 事不宜迟 沈恭只“嗯”了一下,就再也不做声了。 韦老夫人终于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向沈恭。 沈濯没有说话,却回手轻轻地抱住了祖母。 韦老夫人拉开了她的手。 然后站了起来,步履蹒跚,走向卧室。 沈恭有些发急。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濯姐儿……” 他想起了沈濯——你不是答应替你爹爹来听么?那就做点儿你爹爹能做的事情啊! 沈濯看着祖母瞬间老了十岁的背影,心头一阵叹息。 为这个家操劳了一生啊…… 老了老了,却被丈夫用这种方法,给彻头彻尾地羞辱…… 偏偏这位丈夫,还不这么认为…… 沈濯也站了起来:“祖父坐坐,我去瞧瞧祖母,问问她。” 沈恭连忙点头:“对对,你去问问。” 甘嬷嬷听命守在门口,这个时候,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嘴,泪眼模糊。 自家老夫人,怎么这样命苦?! 沈濯揭开帘子进了内室。 韦老夫人木呆呆地坐在窗下,眼睛看着院子里大片大片如落雨般随风卷至半空的桃花花瓣。 “桃花开,杏花落,却结成桃实杏子。” 沈濯站在她身后,安静开口。 “祖母。事情不是你闭上眼,就不会发生。我们能做的,就是控制着它,让它按照我们的计划到来。” 韦老夫人的眼珠儿动了动,回了神,转过脸来看着沈濯:“你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沈濯干脆地点头:“是。” 韦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也好。” 沈濯也沉默下去。 她的祖母虽然软弱,却是个通透之人。 许久,沈濯上前一步:“祖母,事情要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办妥。” 韦老夫人目光微闪:“你说谁?” 沈濯弯一弯嘴角:“很多人。” 韦老夫人心中一顿,扶在她伸出的胳膊上,微一用力,站了起来:“好。” …… …… 沈恭已经等得快要不耐烦了,见她祖孙从内室出来,忙坐直了身子:“你看……” 韦老夫人终究还是低下了头,泪水掉了下来:“老爷是铁了心,要抬举鲍氏,跟我平起平坐?” 沈恭搓了搓手指,认为韦老夫人不同意,有些为难地辩解:“想要承嗣小太爷,就只有这一个法子最合适。可是你的儿子,总不能不管你叫娘;她的儿子若是单立一支,我也不能还留着她在府里当妾……毕竟,儿子们都还是官身,得要脸……” 沈濯不想再听下去,直接开口:“搬出去就行。” 沈恭一愣。 沈濯抬起眼来,古井无波:“既然是两房,那就是祖父上午说的话,各家门,另家户。想要平起平坐,那就分个清清楚楚。让她和二叔搬出去,过他们那一支的自在日子。不要在我祖母眼前耀武扬威。就行。” 话已经摊开到了这个地步,沈恭索性也就不再藏着掖着:“自然如此。她们是那一支,你们是这一支。两边以后就各过各的。” 韦老夫人终于打去一切妄想,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就索性把家产也分清楚吧。” 说到这里,沈恭的眼睛里精光闪过,忙道:“此事我是这样想。如今吴兴沈的分宗之事已经开始谈了。我们不如在此事尚未落定之时,先跟小太爷把承嗣的事情做了。等分宗之事来时,想必小太爷名下多了两个孙辈,田产铺子拿回来也会顺利一些。” 韦老夫人抬眼看他。 沈恭眼皮轻颤,忙又道:“两支既然已经决定分开,家里的产业自然也该分清楚。该我父亲那一份的,自然是诲儿的。反正日后小太爷那一份的,也都是大郎和三郎的。你说呢?” 韦老夫人鄙夷之色一闪,转开目光:“可以。” 沈濯站了起来:“既然说好了,我去请太爷爷来吧?” 沈恭却不敢一个人单独跟韦老夫人在一起,忙道:“还是我去。” 沈濯勾一勾嘴角:“祖父和祖母不如找找家谱、账册之类的。毕竟这件事,还是要去衙门备案的。” 韦老夫人垂首看着自己的袖子,冷声道:“趁着我还没有后悔。” 沈恭稍一踌躇,咬了咬牙,重重点头:“这等事,早些安了小太爷的心,自然最好!” 半个时辰后,沈恭和韦老夫人将家里的种种账册之类的东西都已经分割清楚,外头沈恒也牵着沈濯的手走了进来。 “德先,你说,你这又是何苦!我……知道你的孝心……”沈恒老泪纵横。 沈恭连忙疾步迎过去,假惺惺地也哭了起来:“小叔,您待我恩重如山,我不如此,怎能报答得了您?” 沈濯进了房门就去扶了韦老夫人坐下。 短短半个时辰,韦老夫人却已经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扶着沈恒在上首坐好,沈恭擦了泪,道:“此事,我跟拙荆已经商议完毕。想请小叔的意思,若是小叔还能看得起我,不妨我们就去衙门备个案。然后挑个黄道吉日,我陪您一道回吴兴,再办仪式不迟。” 沈恒连连点头:“好,好,好!这些事情,你跟衙门熟悉,你去办。我都听你的。” 沈恭大喜,看了韦老夫人一眼,小心问道:“韦氏,你看……” 韦老夫人疲惫地摇了摇头:“老爷安排吧。” 沈恭满面堆笑地站了起来:“既然如此,今日正好无事。择日不如撞日,我带着黄平就去一趟。濯姐儿,你去替你祖母吩咐厨房,好生收拾一桌宴席,晚上,我好好陪你——陪你曾祖喝一杯!” 沈濯微笑点头。 沈恭兴冲冲地抱起账册就往外走。 沈濯高声命:“甘嬷嬷,麻烦你和黄平一起陪着祖父去。那些账册,不要遗失弄乱了。” 甘嬷嬷答应了一声,跟着沈恭走了。 这里,韦老夫人郑重地先给沈恒行大礼:“儿媳见过公爹。” 沈恒激动得胡子一翘一翘,手足无措:“这个,这个,我还没给你准备见面礼……” 沈濯笑嘻嘻地上前搀了沈恒:“太爷爷,这回,我可就真是您的曾孙女儿啦!” 沈恒一把把她抱在胸前,放声痛哭:“我沈恒,有后了!” 第一八九章 利?弊? 但是在衙门里,沈恭却遇着了碍难。 书吏从户房里出来,拿着簿籍,满面惊疑:“沈叔,您真的要兼祧,还要把家产这就分开?” 沈恭心里打了个突:“不妥么?” 书吏搓着下巴上短短的胡子,尖脸皱作一团:“家产都给二郎,这倒没什么,好办。不过,您还在,家产就分开……这以后,大郎和三郎要是哪天一个冲动,告您不慈,您这罪名可妥妥的!” 沈恭大笑:“不怕不怕!我大郎三郎都极为孝顺,这种小事,不会的!” 书吏只好挠挠头,去了。 蹊跷啊! 这怎么可能?! 搁谁谁不闹啊!? 不仅被一起出嗣,那一房还抬了个妾室当正房夫人——这不是跟自家打擂台么? 不过还好,那幢房产,直接写在大郎名下了。 书吏摇摇头,真不知道沈叔怎么想的。 黄平在一边看着自家这位二货男主人,一脸木然。 你这种人,就活该让二小姐算计死你! 最后按手印,书吏又拦住了沈恭:“沈叔,您可想好了啊?以后这两房,可就是两支了。律法上讲,您虽然是他们仨的爹;但是大郎如果不管二郎,那可就什么责任道义,都不用担着了!” 是吗? 沈恭手指上蘸着朱砂印泥,一阵犹豫。 以后,大郎就可以不管二郎了?! 不会! 沈恭心里一转念。 无论如何,自己是父亲! 一个孝字,沈信言身为礼部侍郎,还是要的! 而且,小太爷那边,只要自己哄得好,他一定会帮着自己劝说沈信言照看沈信诲的! 不仅如此! 他想起今天他亲自劝说沈信诲答应这一处断方案的话:“你先把爹手里这份家产拿到手。小太爷那边,他能活几年?他一归了西,那家产还不都是我说了算?我说要留着我自己养老,大郎他们还能跟我抢吗?到时候,我悄悄给你,不就是了?” 沈恭得意地笑着,痛痛快快、狠狠地摁了手印。 黄平看着这一幕,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甘嬷嬷一眼。 甘嬷嬷跟他一样,正在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行了。 办成了。 …… …… 晚上这顿宴席没吃成。 因为沈恒小太爷心情太过激荡,心力交瘁,不到酉时就沉沉睡去。 韦老夫人也觉得心口发闷,支撑不住,只要躺着。 少了这两位,这席面还吃喝得有什么意思? 沈恭扫去兴头,索性回了春深斋,关起门来,自己跟老鲍姨娘喝了半夜酒。 老鲍姨娘则整整哭了一宿。 煎熬了这么多年! 她终于在韦老夫人还没死的情况下,熬成了正头夫人! 而自己的儿子,终于,也是嫡子了! 昂首挺胸,扬眉吐气,莫过于此啊! 而罗氏和米氏得到消息,先都是大惊失色,接着打听完细节,都沉默了下去。 到了晡食,大厨房惊诧地发现:府里的三个房头,竟是每个房头,都要了酒! 二房庆祝也就罢了,怎么大房和三房也这样开心呢? 米氏在三房里,仰头干了一盅酒,长出一口气:“终于,要把二房一家子赶出去了!终于,不用再跟那一家子蛀虫在同一屋檐下了!终于,不用再看见那个吸血鬼了!” 罗氏则抱着沈濯呜呜地哭:“我的微微宝贝啊……你可终于长大了……” …… …… 等沈溪头晕脑胀地从煮石居回到自己房里,却得知母亲醉了,睡了。父亲则去了莲姨娘房中,也醉了,睡了。 迷迷糊糊地爬到自己床上,连翘却死活地把她推清醒:“小姐!老爷今天谁也没告诉,自己去了衙门,办了分家!” 沈溪一个激灵,瞪圆了眼睛,死死地抓住她的手:“你说什么?!” 连翘忙把自己打听到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沈溪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听到最后,只觉得心惊肉跳,忙命:“去!把焦妈妈叫来!” 连翘哭丧着脸:“下晌老爷回来,焦妈妈听说了这件事,傻了许久,跳起来就出去了。等到晚间回来,陪着夫人一起,喝醉了。” 沈溪头上一晕:“你听见她说什么了没有?” 连翘迟疑了片刻,低声道:“她说,二爷是个天字第一号的蠢货……” 沈溪只觉得手脚都麻了,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模糊,呵呵冷笑:“可不是么……这样一来,看似我们二房拿到了家产,成了嫡房。可是,我们是谁的嫡房?一个长安县尉的嫡子嫡房而已。但是,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是礼部侍郎的兄弟侄女了……” 一个曾经的长安县尉,和一个炙手可热的礼部侍郎…… 哪个更能给二房带来好处?! 这不是明摆着么?! 沈信诲…… 我的一辈子,就是被你和你那个蠢到家的爹,还有那个自私到家的娘,给毁掉的…… 沈溪眼一翻,晕了过去。 …… …… 隗粲予的房里多了一把躺椅。 这个椅子是沈濯亲手绘图,命人专门给隗粲予一个人打造的。 可以摇。 隗粲予爱极了这把躺椅,基本上不肯再去睡榻。一条薄薄的锦被往身上一搭,看书,实在是太舒服了。 荆四在一边给他温酒,低声笑道:“您怎么知道姨奶奶一定能说服二爷?” 隗粲予眼皮都不抬:“这是个习惯。你们家二爷听他娘的话一辈子,不可能到了这件事上,忽然就不听了。所以,就算他觉出了不对头,他也拗不过他那个一心只想当夫人的亲娘。” 荆四嘿嘿地笑:“唉!太好啦!这府里,很快就要清净啦!” 隗粲予哼了一声:“哪儿那么容易?等着吧。明儿一早大家伙儿都回过味儿来,肯定还有场闹。” 荆四傻了眼:“不会吧?” 隗粲予滋儿一口酒,扔个花生米在嘴里,继续翻书:“没事儿!闹吧!二小姐是谁?怕她们闹!” 荆四挑眉。 二小姐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小姑娘啊! 隗粲予哼起了小曲儿:“你们二小姐啊,憋着劲儿地要跟她们大闹一场,好在她爹爹小叔回来之前,把二房彻底地赶出去呢!” 否则的话,以沈信言和沈信行必须要官声的身份,以二房那些人的不要脸,此事,怕就难做了! 第一九零章 闹有什么用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沈恒就醒了。 老人家觉少,躺不住,轻轻地嗽了一声,慢慢起床。 吴兴带来的丫头上前服侍,低声笑着告诉他:“孙小姐来了,在外头等着给您请安哪!” 沈濯?这么早? 沈恒又惊又喜,忙命赶紧梳洗。 急忙收拾好了,出了外间儿,就见沈濯一身男装假小子打扮,圆领长袍腰横革带幞头束发薄底黑靴,利利索索齐齐整整,越发衬得杏眼桃腮,笑语嫣然,煞是好看! 沈濯一丝不苟地行礼,脆生生清凌凌地唤他:“给太爷爷请安。太爷爷早上好!” 沈恒美得雪白胡子几乎要翘上天:“嗯,嗯,乖。” 行完礼,沈濯就扑进了老头儿的怀里,嘻嘻地伸手拽他的胡子:“太爷爷,以后您就是我们家辈分最大的人啦。我每天早上要先来给您请安,然后再去看我祖母。您高兴吗?” 沈恒一辈子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哪里有不高兴的,激动得老眼里都是泪花儿:“高兴,高兴!” 沈濯笑嘻嘻地又哄着老头儿喝了热水,站起来在院子里走了走,方入了正题:“太爷爷,我有件事儿想拜托您帮忙。” 沈恒虎着脸瞪她:“瞎说什么?你的事,就是太爷爷的事。以后不可以用帮忙这等字眼!听着就刺耳。” 沈濯连声答应,趴在老头儿的耳边低低说了一番话。 沈恒捻须沉吟,轻叹一声:“我来了这几天,也看出来了。不怪你这样费尽心思。好。我来办,你不用担心。” 竟这样痛快就答应下来了? 沈濯又惊又喜,笑得越发甜了:“太爷爷,您真好!最疼我了!” 沈恒伸手去捏她的小鼻子:“鬼丫头!” …… …… 桐香苑里,韦老夫人刚刚起身,冯氏和沈溪就带着焦妈妈赶了来,又哭又闹,就是不肯离开沈府。 “母亲,我们十五年的婆媳啊!我不走,我不走!我死也不走!” “祖母,您别不要我!我以后都听话,都乖乖的!” 韦老夫人不胜其烦,直接命人:“来人,在家的都请了来。包括鲍氏和小太爷。” 沈信诲被人从莲姨娘香香软软的床上挖起来,一肚子气,看见冯氏哭哭啼啼的样子就想上去踹人。 韦老夫人沉了脸:“想当着我的面儿打人么?衙门里的手续刚走完,就不管不顾了?” 沈信诲心怯,收了脚,却低低朝着冯氏凶相毕露地吼:“大清早起你嚎得哪门子的丧?给我闭嘴!” 沈溪越发放声大哭起来,跪着膝行扑过去抱了韦老夫人的腿:“祖母,我不走!我不走!” 沈濯扶着沈恒进门,嘴里一丁点儿都不客气:“来人,请冯家族婶和溪族妹坐下说话!老夫人身子不好,休要冲撞了。不然诅咒族亲长辈的罪名,马上就要开府的司令史大人未必担待得起!” 看见沈濯就妒恨交加的,不仅仅是沈溪,还有沈信诲。 “濯姐儿,昨儿刚备了案,今儿你就分得这样清楚了……”沈信诲咬着后槽牙。 沈恭和老鲍姨娘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恰好在外头遇上的罗氏和米氏。 沈濯先问了众长辈好,笑眯眯地转向刚刚进门的老鲍姨娘:“鲍姨奶奶,见了我祖母如何不行跪礼?” 沈信诲当即就急了:“我娘已经是正头夫人!” 沈濯挑眉看着他。 分,不分?! 在你。 分清楚了,我不找你亲娘的茬儿。 不分?呵呵,太好了! 来来来,我今儿要是不让你亲娘给我祖母磕上三个响头,我沈字倒着写! 沈信诲脸上阴晴不定,到底还是扶了自家亲娘在一边,就要坐下。 沈濯呵呵地笑:“族叔,兼祧办了,你跟我们分家也明白了。但是你这位姨奶奶似乎还没扶正呢吧?就算是扶正了,进了我们家的门,也不跟主人问好的么?还是说,你那司令史府,就是这样没规没矩的?” 沈信诲被气得脸上青红交加。 沈恭更是鼓起了眼睛去瞪沈濯——小太爷就在身边,他有些不敢放开了嚷嚷。 老鲍姨娘却比他们父子都想得开。 这种事,当然是忍了! 只要从这府里搬出去,头一天搬走,第二天她就摆宴席给自己正名!不仅如此,她还要请韦老夫人上门喝喜酒! 恶心人这种事儿,她比谁不擅长?! 恭恭敬敬地给韦老夫人行礼:“给老夫人请安。” 韦老夫人正眼都不看她,只管站起来先给沈恒欠身行礼,然后请他老人家在上头坐下。 沈恒乐乐呵呵的,四处点头,“好好”地说着话,捻须坐下,笑问韦老夫人:“儿媳妇,你今儿身子还好?天光还早,你有什么事啊?说出来,公爹给你做主!” 合家都有些傻眼。 这小太爷什么时候看韦老夫人这样顺眼了?! 冯氏和沈溪被趁机半拖半拽地从地上扶了起来,摁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下了。 听见沈恒问,冯氏迫不及待地便重新又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叔祖,我从嫁进沈家门,如今一十五载。我跟母亲这十五年的婆媳情谊,怎么可能说断就断?溪姐儿自幼在她祖母膝下长大,多蒙教诲,也是十分依赖。 “如今忽然就说让搬走!一家子骨肉,承嗣就承嗣,分支就分支,那是我们丈夫公公的决定,我违逆不得。可为什么要搬走呢?仍在一处好生过不行么? “昨儿晚上,账册往我手里一塞,就说要收拾东西搬家。可是,公中没钱啊!宅子也没影儿!下人也没数儿!搬哪儿?怎么搬?谁来搬?没一个人跟我说一声儿! “我不搬!我和我女儿不搬!我们死也死在这座侍郎府……” 众人正听得同情,忽然听见提钱,最后又听着竟然落在了“侍郎”二字上,终于都明白了过来。 韦老夫人、罗氏和米氏一声不吭。 有沈恒在,没她们贸然说话的份儿。 至于沈濯,笑吟吟,意味深长,看向沈信诲。 沈信诲的脸色铁青起来,满眼的煞气,看得冯氏和沈溪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沈恭又气又羞,尴尬地连连假咳:“胡说!怎么就会没钱了呢?至于宅子,咳咳,那个倒是真没有……” 沈恒哦了一声,迎着沈恭贪婪的目光,却假作不懂,道:“宅子我有。钱,我也有。不过,得真搬出去,才真有。” 第一九一章 滚滚 从沈濯一早去给他请安,而沈恭却不见人影这件事上,沈恒已经闹明白了,这个家里真正把自己当一家人、当长辈的是谁。 当年德孝又怎么样?哄了他几十年呢! 沈恭的这点子手段,难道还能看在他的眼里? 但是过了明路、备了档案,真正过在他名下的沈信言和沈信行,他却真的太喜欢了。 当然还有沈濯。 这孩子,聪明、仁义、真实。 不囿于礼法尊卑,也不会胡闯蛮干。 虽然顾念着韦老夫人,却又不会因为韦老夫人的面子和不舍,就不办跟二房分家分宗这件事。 吴兴和京城分宗在即。 陈国公嫌吴兴老宅拖累他,所以打算壮士断腕。但是他又觉得沈信言是个绝好的助力,所以打算立京兆沈氏一宗。 可是吴兴县是自己呕心沥血数十年才有的规模,自己又怎么舍得让老宅就这样被舍弃? 这件事看起来两难,但换一个角度,却也是绝好的看清京城沈氏中所有人心性的机会! 精明强干了一辈子的沈恒,一旦擦净双眼,又岂会放过这个好时机? 沈恭不是算计自己吗? 行,让他算计。 就是头熊,敢伸爪子弄了蜂蜜来吃,也会被蜂子叮个满脸包! 何况是沈恭这个蠢货?! “德先,你看怎么办?反正是那一支的事情,你做得了主,我就心疼你一回。你要是做不了你儿子媳妇的主,那就算了。”沈恒说着,眼睛却没看沈恭,只顾着跟沈濯拍起了花巴掌,一老一小,笑得咯咯呵呵的。 这种事,还用说!? 沈恭狠狠地一把捏住自己的胡子,强压住激动的心情,忙命:“诲儿,带你老婆孩子回去!没规矩!大清早起,闹什么闹?!让你们房头儿的人都收拾好了!”转向沈恒,笑容谄媚,“阿父,您看,是不是把您那宅子的地址,跟我说说。我也好遣人去洒扫?” 沈恒这才惊觉一般,抬头:“哦,那院子里有人收拾。我刚才已经告诉黄平了。你们直接套车过去就行。” 竟然里头还有下人?! 沈恭心里痒将上来,笑得越发亲热:“阿父,那我先去安置他们?” 他这边说着,沈信诲那边已经大步走过去,一把攥住冯氏的胳膊,硬生生地把她拖了起来。 沈恒嗯了一声,接着笑眯了老眼跟沈濯拍花巴掌,口中还念念有词:“三月三,终南山。老道士,挑扁担。一对童儿坐两边,一个痴傻一个憨。天上日,照大川,千古义利看不穿……” 沈溪跟在沈恭、老鲍姨娘、沈信诲和冯氏的身后,听到最后这一句,身子不由得一抖。 沈濯她,到底想干什么?! 焦妈妈上前,虚虚地扶了她一下,低声道:“小姐,不急。” 沈溪深呼吸。 对,不急。 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 想这样容易甩脱我们,没门儿! 待那一行人离了正房,沈恒拍拍沈濯的小脸儿,慈爱地让她:“去你祖母那儿。” 沈濯乖乖地跑去韦老夫人身边,紧紧地守着她去了。 沈恒这才坐正了,徐徐道来:“我也知道德先想做什么。大郎媳妇,小郎媳妇,我也知道,你们的丈夫若是回府来知道这件事儿,怕是会捶胸顿足地懊恼愤懑。只是,事已至此,于谁都好。” 沈濯想到老爹回来之后的火气和三叔喋喋不休的谆谆教导,头皮不禁有些发麻。 只是—— 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件事,必须要做! 挨骂挨训,认了! “你们婆婆跟你们公公说得明白,原来这家子的所有产业钱帛,都归二房沈信诲那边所有。所以,你们这边,除了你们婆婆和你们二位的陪嫁,公中应该没使费了。” 沈恒缓缓说道。 米氏脸色微微一变,心下犹疑。 小太爷的所有产业田亩都在南边…… 难不成要先拿媳妇们的陪嫁出来花用么? 当然也不是不行……只是…… “祖父不要担心这个。如今既然是孙媳当家,那此事就由孙媳酌量着办。等大郎三郎他们兄弟回来,咱们再议不迟……”罗氏从容温婉。 沈恒呵呵地笑,对这个承嗣过来的长孙媳十分赞赏:“吴兴沈氏什么时候有那个脸皮花用媳妇们的陪嫁了?那我百年清贵的名声,岂不是要毁于一旦?放心吧。家,还是你来当;钱帛,我有。” 韦老夫人忙推辞:“公公刚应了那边的宅院,哪还能管这边的嚼用?” 沈恒敲敲桌子:“规矩,规矩!我说话,你们照办。哪里就有了这个规矩,我说了话,从儿媳到孙媳都驳回的道理?!” 米氏立时红了眼圈,抬袖摁眼角:“祖父,多少年了,还是头一回,有人说要给我们钱帛管家,而不是跟我们要钱……” 一句话把韦老夫人的眼泪也说掉了。 沈濯忙拿了自己的帕子去给韦老夫人擦泪,细声细气地劝:“祖母,您放心,日子一定是越过越好的。” 沈恒捻须,嗯嗯地点头微笑,又道:“吴兴沈氏和京兆沈氏分宗一事,我自有主张,你们不要管,也不要劝。谁问你们,都推到我身上来。等信言兄弟两个回来,我跟他们说。” 说到二宗分立一事,米氏不由得小声探问了一句:“祖父,您大概是个什么章程?三郎性子直……” 韦老夫人平静截断:“如今我们已经是吴兴沈氏老七房一脉,一应事情都有公爹主张。此事我们妇道人家,不问、不说、不想。尘埃落定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 沈恒更加赞赏,点头不已。 沈濯看看沈恒的表情,再看看祖母的样子,觉得这才应该是一家人,笑道:“我怎么觉得……好似祖母生来就该是太爷爷的儿媳妇!” 罗氏和米氏来回看看两个人的坐姿神态,也都不由得抿着嘴笑。 沈恒呵呵大笑,自己起身去了。 不多时,果然送了府里三个月的使费来,还让人告诉罗氏:“老宅那边的产业田亩我自有打算,你不要担心没有进项。给你多少,就紧着这个花销,往后的日子,有我呢。” 消息传开,沈恭当即便红绿了双眼,一叠声地发着狠催着二房鸡飞狗跳的,一天便收拾净了。第二天一大早,浩浩荡荡,带着下人们便搬去了沈恒给他们的宅院。 沈濯看着马车后头的滚滚烟尘,真心绽开了笑容,还有闲心想起了其他的:“听说今儿礼部发榜?也不知道爹爹有没有工夫回家来歇歇。” 六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二房那队人马,只管跟着她回房:“哪儿回得来?发榜十日后就是殿试。大爷肯定是要在吃住在礼部了。奴婢听说,昨儿郑砚才回来换了一批衣衫呢。” 第一九二章 小钱钱 沈恒给出去的宅院,其实并不是沈恒买的;而是沈濯老早就预备下了,就防着沈信诲等人赖着不搬。 悄悄地把那宅子过到了沈恒名下,沈濯觉得这样一来,也应该抵得上老爷子紧急给家里出的日用钱了。 谁知沈恒又让人给她送了钱票来:“也不知道你是哪儿来的钱。赶紧去把窟窿堵住。以后有事儿需要钱了找太爷爷,不许乱动旁的心思。” 沈濯有些不好意思,拿了钱票去找沈信明。 她买那边宅院的钱,是跟沈信明借的。也不知道沈信明怎么就这样信得过她,竟然借了五百贯钱给她。 回府之后七事八事的,沈濯还没有闲心仔细逛过西府——因沈信明等住的院子在沈家西边,下人们为了好称呼,顺口便叫了西府,自家便是东府。 从侧门进得府来,只见绿柳拂荫,鲜花遍地,梅兰竹菊,松枫桃杏,竟似比自家住的地方还要悦目一些。 沈濯觉得有些怪异。 沈信明和沈信成都是极有分寸的人,怎么会一进了京,忽然就变得这样会享受了? 下人恭敬引她去了沈信明的书房。 沈信明大大方方地收回了钱票,含笑问她:“怎么样?大事做定,心里可踏实了?” 第一次单独跟这位号称吴兴沈氏最会挣钱的人对坐而谈,沈濯心里唯有一个声音在叫嚣:我们合作挣钱吧挣钱吧挣钱吧! “信明伯不要笑话我。还多亏了您帮忙。”沈濯叉手躬身行礼。 沈信明满面欣赏:“能想到让典儿拉着国公府的两位哥儿同小太爷一席,勾得老人家看见孙辈曾孙辈就眼馋;还能想到通过我的口,散步老宅想要给小太爷挑嗣子嗣孙的消息;然后再命人将兼祧一途递到了那位心心念念都是当正头夫人的姨奶奶跟前。濯姐儿,这三管齐下,德先爷就算不想兼祧分家,只怕也会被推着想到这一步吧?” 沈濯唇角微勾:“我本来还打算让隗先生在宅子里说说太爷爷有多少多少钱的,不过,没用上。” 沈信明仰天笑了起来:“果然如此,那你也就太狠了。” 沈濯脸上闪过鄙夷。 不生贪心,不入鬼途。 活该! 笑够了,沈信明却直起身来,大袖展开,躬身一礼:“我二房在吴兴举步维艰,不是濯姐儿与嫂夫人一力搭救,焉有我家今日?大恩,不言谢!”说着,却拜伏下去。 沈濯忙侧身闪开:“信明伯,言重了。我陪娘去挑人,您一家被挑中了,愿意跟着我们来京里吃亏受累,该我们感谢您一家不介意这声名之累才是。” 沈信明说完这话,却不再赘言,起身,拱手:“只是我这里现在还有一个难事,须得濯姐儿你帮忙。” 沈濯眉一挑。 沈信明的笑容这个时候再看起来,嗯,一点儿都不真诚,不实在,不厚道! “濯姐儿想必还没去看过你顾伯母的屋子,走,我带你去瞧瞧。”沈信明站了起来。 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沈濯一腔心思,进了顾氏的卧房,立即便明白了过来:“这家具,想是我三婶预备的?” 沈信明的笑容敛了起来,叹道:“正是。还有这屋里的陈设,我们住进来之后,一样都没有添减过。” 沈濯扫视了一圈儿。 红曲柳木的桌椅,薄如蝉翼的汝窑茶器,檀香木架上的翡翠如意,实心铜制的双耳九环香鼎。 六幅屏风上竟是双面绣的和合二仙。 沈濯心里顿了顿。 这等奢靡,怕是三婶把她能搜罗到的所有好东西都堆在了这里吧? 委实是让人挠头啊。 沈信明的两道浓眉皱到了一处,愁道:“如今,我可是如坐针毡啊……” 沈濯点了点头:“我恰有一事跟信明伯商议。” 沈信明微愕,却也从善如流,伸手请她桌边坐下。 沈濯坐下,忍不住开了句玩笑:“坐在几百贯中间的感觉不错。” 沈信明扶额。 “信明伯,我有一些小主意,想挣一些小钱钱,但是,需要您帮我个小忙。”沈濯的笑容甜得不像话。 放下手,沈信明一脸无奈:“猜着就是。” 沈濯托着脸看他,笑得甜蜜蜜。 是啊,谁都知道你是一把挣钱的好手,怎么可能不用啊? “开店的话,做什么呢?长安城什么都有。凡东西,做不了独一份,就顶好不要做。” 沈濯眼睛亮了起来:“信明伯,看来,你最近也没闲着啊。” 沈信明摸了摸鼻子:“习惯了。” 沈濯笑了起来,说出的话,吓了沈信明一跳:“我们什么都可以做。信明伯你觉得长安东西两市里,什么东西好卖,什么东西好挣,咱们就做什么。我管保你,吃喝玩乐,衣食住行,不论哪一样,都能做到比市面上,强一线。” 沈信明的双眼,顿时比沈濯还要亮:“此言当真?!” 沈濯的俏脸上泛出奇异的光彩,那是沈信明在任何人脸上都没见识过的自信:“我有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爹爹,有个在宫里待了二十年的三品女官师父,还有一个满脑子里都是奇思妙想的隗粲予先生——你说,我这话,当不当的真?” 我还有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 论起来吃喝玩乐,属当今世界,真真儿的,我怕谁? 沈濯走的时候,沈信明已经在做铺子格局设计和罗列所需人手了。 …… …… 与此同时,罗氏去了桐香苑探望韦老夫人。 韦老夫人现在的感觉,十分怪异。 很复杂。 伤心?不算。这些年也没寄予过希望,所以也就无所谓失望。 孤单?也不算。沈信行出生后,沈恭就再也没留宿过她的院子。 羞耻?谈不上。沈恭一辈子标榜的就是自己是吴兴沈氏。如今出嗣沈恒,反倒成了吴兴沈氏的嫡支。 沉重?更不是。她只觉得双肩上一阵莫名的轻松。 解脱?还不像。沈恭活着,她就只能是他的妻子。这个扣子,一生都挣脱不开。 所以,韦老夫人一直在发呆。 罗氏挥退了下人们,轻轻地坐在了她身边。 韦老夫人发觉了她,却也懒得说话。 婆媳两个就这样静静地坐到日头偏西。 “母亲,以后家里,就能过安生日子了。您放心,媳妇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陪着您。” 不知道什么时候,罗氏温柔地握住了韦老夫人那已经不再白皙细嫩的手。 第一九三章 成长中缺席的那个人 礼部试结束,剩下的活计就与国子监无关了。 沈信行先兴冲冲地回了家。 然而却发现,家里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任米氏再怎么委婉解释,韦老夫人再怎么百般劝说,满脑子“父亲为了二房不要我们全家了”的沈信行失魂落魄地失踪了整整一夜。 直到第二天红日高悬之时,沈信行满身酒气脂粉香地回了家。 韦老夫人听说,失声痛哭。 沈濯迷了眯眼,问来报信的玲珑:“三婶呢?在做什么?” 玲珑满面同情地叹气:“能做什么?哭着服侍三爷沐浴换衣歇下了。如今正抱着沁姐儿在厢房难受呢。” 沈濯想了想,命人:“去螽斯院。” 自沈恒住进来,上院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螽斯二字出自《诗经》,取的是祈求子孙繁盛的意思。 沈濯进院子的时候,沈恒正在廊下坐在厚厚的坐褥上晒太阳。院子里的小厮们修剪梅枝,安静怡然。 见她来了,沈恒若有所思的表情收了起来,笑着招手:“来,微微,来太爷爷这里。” 沈濯看见老头儿就忍不住想要玩他的白胡子。今儿索性带了一个小小的白玉梳,倚在沈恒身边,轻柔仔细地给老爷子梳起了胡子,口中却细细地将沈信行往日的行止和如今的大受打击都告诉了他: “……小叔方直,所以并不觉得我祖父这些年的偏心,对祖母和他们兄弟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这个家表面上的和睦,就是小叔认为最好的样子。 “可如今面对利益,那层窗户纸一旦捅破,小叔恐怕是接受不了。我虽然年幼,也不懂那些事。但是小叔这一宿,怕是宿在青楼楚馆了。祖母伤心极了。 “太爷爷也应该能看出来,我婶娘并不是个能劝得了小叔的妻子——就算能,想必小叔也听不进去。 “您去管管吧?如今,小叔已经是您的孙子了呢。 “该打的打,该骂的骂,该讲道理的讲道理。 “这么些年,我爹爹又都在外地为官。实在也没个什么人能好好地教一教小叔。他应该,能听得进去您的话。” 沈恒慈祥地看着她,觉得心疼。 这个家,真是金玉其外啊。 祖父祖母,伯叔三人,伯娘婶母,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小姑娘来操心这些事了? 竟然真的就没有一个人想到让自己这个已经名正言顺的祖父,去开导开导钻牛角尖的幺孙。 沈恒好生抱了抱沈濯,又随手把自己正在把玩的一个白玉雕马上封侯的玉佩塞给了她,笑着拍拍她的头,道:“好,太爷爷管。” 没人知道沈恒跟沈信行说了些什么,但当沈恒从醒心堂出来的时候,是沈信行毕恭毕敬地搀了他回的螽斯院。 然后,家里再也无人提起这一夜。 倒是沈信行自己,去了桐香苑,又让韦老夫人请来了罗氏,将沈信言的口信告诉她们二人:“大嫂与国公府夫人小姐去吴兴的路上,不是遇见了欧阳郎中么?大兄告诉我说,他家小郎这次的成绩不错。他因与国公府大族兄在宫中恰好见了一面,索性就先跟信美兄提了提。请大嫂在殿试前两三天,安排一日,两家子夫人们见一面,熟悉熟悉。” 罗氏面上一喜:“大郎可说了国公爷是什么意思么?” 沈信行想了想,摇了摇头:“大兄说,信美兄极欣赏欧阳郎中。” 韦老夫人看着幼子恢复了理智精神,心头也就快慰下来,笑道:“大郎媳妇,成不成的,不在长辈们怎么投契,还是在孩子身上。咱们家新近事多,我原也想去一趟大慈恩寺磕个头的。你跟欧阳家、国公府通个气儿,定个日子。咱们也去散散心去。” 罗氏温顺答应下来,又对沈信行道:“三弟终归事忙,若是弟妹心里有什么疙瘩,尽管让她来寻我。我们亲妯娌,没什么不能说的。” 沈信行认真地答应,道谢,然后告辞而去。 罗氏握了韦老夫人的手,温柔笑道:“娘,您看,咱们的日子是不是越来越好?三郎一直都该有一个祖父那样的人来教导才好。大郎毕竟只是兄弟。” 韦老夫人噙着泪点头不已,又呜咽起来:“我的微微宝贝啊,真是个再难得没有的好孩子。” 罗氏低下头,眼神落在自己的手上。 若是,微微有个兄弟…… 一股无法言说的遗憾涌上了心头。 真的,要不要,给丈夫纳个妾…… 罗氏觉得心头顿时纷乱如麻。 …… …… 三家子定了三月二十八去大慈恩寺。 朱冽写信给沈濯,说朱凛又闹出了幺蛾子。 沈濯皱了眉,拿着信去问罗氏:“那日邀了姨母没有?” 罗氏愁道:“我正在想着要不要邀她一起去。毕竟她看着梅姐儿是一万个喜欢。可那时,她毕竟曾经露过要娶涔姐儿的意思,这若是去了,只怕跟国公府的人起冲突。” 沈濯索性把信递给了她:“表姐给我的。” 罗氏诧异,一眼看见,惊诧莫名:“凛哥儿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心思了?竟然拿着清江侯的恩荫,好好的京城卫军不去,偏要跟着去西北?” 沈濯见母亲竟一无所知,沉默下来。 太子未立,京城波涛暗涌。 京城十六卫,不论进了哪一卫,万一皇子们争储,都逃不了站队的命运。 朱凛不算个有脑子的人,若是卷了进去,怕是清江侯府就休想脱身了。 而她家那个侯爷姨夫却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 这个时候将朱凛送往西北军中,只要他吃得了苦,凭着老侯爷在军中的遗泽,以及陈国公这样拐着弯儿的姻亲的照拂,朱凛保住一条性命,平平安安在大事落定后回京承爵,的确是一条最稳当的路。 可以理解。 只是,这件事,她家那位大姨妈竟然没有告诉堂妹,却有些怪异了。 难道,罗夫人也不知道? 沈濯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隗先生说,她最近皱眉太多,小小的年纪,若是眉心上就出来两条悬针纹,那以后可就甭想顺顺当当地嫁出去了。 “咦?兰州?你信芳伯不就是要去兰州么?”罗氏睁大了眼。 这个…… 第一九四章 最后一面 沈信芳要出外任沈濯知道,但是去哪里,她可真没听说。 罗氏细细告诉她:“你刘家伯母不是出去嚷嚷了两回涔姐儿的事情么?你信美伯急了,你信芳伯护媳妇,国公爷也是没了办法,托到你爹爹跟前。 “你爹爹替他们家把这事儿跟皇上说了,皇上感慨了半天,说要给你信芳伯个好地方。偏你爹爹多事,说你刘家伯母那性子,去了好地方反而惹事,最是个能共苦不能同甘的妇人。 “皇上这才下令,让你信芳伯去安西都护府做个司马,额外赐了个四品宣威将军。 “前儿我们去国公府时,有人恭维她如今也是四品诰命、将军夫人了,她还美得合不拢嘴呢。” 沈濯耸了耸肩。 这也挺好的,求仁得仁么! 罗氏叹了口气,把朱冽的信还给沈濯:“可是我听你祖母说,你信美伯开出的条件,却是让他一家十年不许还京……” 十年! 沈濯睁大了眼睛。 十年后说不准新帝都登基了! 这是完全让沈信芳离开了权利中枢啊! 转念一想,沈濯赞叹不已:“国公爷和信美伯都对信芳伯很好啊!刘伯母是个添乱的好手。若是信芳伯不休妻再娶,他顶顶好一辈子都不要搅进朝堂是非中去,离得越远越好。” 不然,就连陈国公府,都未必能逃得开那一个大嘴巴劫。 罗氏也醒悟过来,笑道:“这倒是了。”眨眨眼,忽然又道:“明儿我给你姨母送信,让她也带着孩子去吧。你爹爹他们只怕不少事情都没告诉咱们。我估摸着,凛哥儿去兰州这个事儿,是他们几个人说好的。” 他们,几个人? 沈濯一想,也跟着笑了起来:“姨夫拗不过凛表哥,大约就会找人打听故旧帮忙。如今,还有谁比信芳伯更合适托付的呢?” 原来朱凛到底还是被算计了! 沈濯笑嘻嘻地回去给朱冽回信。 朱冽拿着她的回信就去找罗夫人:“这事儿母亲知道不?” 罗夫人这才知道长子已经定了去向,且三月二十九日就要起行。 从来没觉得心里有这样慌张,罗夫人伏在枕上一直哭到朱闵带着朱凛回到家。 “道理我都懂,我就是忍不住……”罗夫人拉住朱凛就不肯再松手。 朱凛好生安抚了她一番,又说了些自己日后光宗耀祖之类的话,方小心地问:“娘,我二十九出发,二十八那天,您能不能带着我去大慈恩寺烧炷香?” 罗夫人哭声一滞。 二十八? 那不就是罗氏陪着国公府、欧阳家去相看的日子? 臭小子!竟然还在惦记着沈濯! “你,你趁早给我死了这份心!”罗夫人伤心变成怒,一把摔开朱凛。 朱闵和朱冽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朱凛已经瘦了一圈儿,哀哀地看着母亲,轮廓逐渐分明的脸上,一双眼睛里,满满都是祈求。 罗夫人愤怒地扭开脸,不看他。 朱凛扶着床榻边缘,缓缓地跪了下去:“娘……门荫入仕,六年考绩都是良,才能回京。那时候……那时候表妹一定已经嫁人了,说不定已为人母。这一回,只怕,会是儿子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她了……” 自己这个惫懒不要脸的儿子,什么时候这样做小伏低过? 什么时候,这样伤心欲绝过? 罗夫人几乎要动摇了—— 要不然,把沈濯给他娶回来罢?大不了,自家合家子躲出京去…… “娘,爹爹跟我说过了。咱们家当年得罪了贵人,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一回能不能翻身,全看我是不是能不党不争、独善其身。我跟表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朱凛的声音由哀戚,到木然。 “我只想,见她最后一面。娘……求求你……” 罗夫人心如刀割。 转过身来,点头,泪水滚珠一般:“好。娘带你去。” 朱闵使个眼色,令女儿赶紧扶了她哥哥回去,叹口气,岔开话题:“这个去处是我跟沈信言商量来的。沈信芳要外放,正好让凛儿跟着他。两个人的脾气性格都还算相投,中间又有沈信言垫上的话,儿子必会平安无事。” 罗夫人哪里敢再提起沈濯,倒在丈夫肩头,借题发挥,又哭了起来:“他自幼何曾离开过我一天?娇生惯养这么些年,西北那风沙,他哪儿受得了?他性子又不好,可到了那儿,谁认识他是谁?敢乱来,说打可就能打他个半死……” 眼看着妻子越想越偏,朱闵哭笑不得:“难道我不给他配亲兵的?爹爹那些老亲卫们,留在家里生蛆么?一个个地嗷嗷叫着寻我,我敢说一句不让去,简直就要跟我拼命了。何况凛儿在国子监到底是什么人缘儿,你不知道么?你怕什么!” 罗夫人寻思一回,略略放了心,再想起儿子对沈濯的心思,叹口气,道:“七娘也说想让我带着孩子们搀和一下大慈恩寺的事情,那我就回信应了她罢。” 朱闵点头:“我也正要让你去一趟。儿子托付给沈信芳,我谢了他,你也该去谢谢刘夫人。” 罗夫人答应下来,自作准备,不提。 …… …… 三月廿八。 春光正好,不论在长安城的何处,只要一抬头,都能看到天上星星点点的纸鸢飘摇。 有些是北边那座宫城的,有些是南边曲江附近的,还有一些在城里的,不免都落在了那些地方宽敞的寺院道观。 秦煐仍旧一身玄色左衽长袍,束了道髻,蹬了薄底黑色快靴。 步入大慈恩寺时,忍不住往天上瞧了好几次。 他应该已经有几年的时间没有好好去放过纸鸢了。 每次都是哄着袭芳玩…… 风色在他身后笑。 他家殿下难得露出这种少年性情——除了对上沈二。 “周家表哥说的是今日吧?”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院子,秦煐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住了步子。 风色四顾瞧瞧,也有些生疑:“是啊,二十八,巳正,大慈恩寺。” “嘘!”身后忽然一声。 秦煐和风色都是神情一凛。 却见周謇依旧一身白衣,折扇却插在腰间,急急上前,满面歉意:“我委实不知道,今日陈国公府几家子姻亲女眷们凑来这里礼佛。要不然我们换个地方吧?” 陈国公?姻亲?女眷? 沈二?! 秦煐浓墨一般的剑眉轻轻一跳。 周表哥这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的…… 第一九五章 没跑掉…… 沈濯一来就跟欧阳试梅、朱冽和沈涔沈沅凑在了一起,管大人们想干嘛,她们且先自己凑在一起聊了个痛快。 欧阳试梅和朱冽莫名成了好友,叽叽咕咕地不停说。沈涔几次想插话,都被朱冽抢了话头过去。 沈濯在旁边看得笑倒。 沈沅心里难过,拉着沈濯想诉苦,却发现她竟然这样开心,撅着嘴便要自己往另一边走。 沈濯一把拉住她,笑道:“我问你,你爹娘外任,带你和你哥哥么?” 沈沅嘟了嘴,半天方委屈道:“他们说,要带着哥哥去长长见识,却让我一个人留在京里。” 知道她不忍心跟爹娘分离,然而这个年纪,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陈国公和晏老夫人显然不肯让刘夫人毁了沈沅的未来,沈濯便暗示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除了京城,你在何处寻归宿,你祖父祖母能放心?到时候你爹爹母亲回来,难道还把你一个人放在外头不成?不过几年的工夫。” 又挽了她的胳膊,轻声道:“沅姐姐,你便难过,也不能给你娘瞧见。她又何尝离开过你?你瞧我姨母,走得还是我表哥呢,她都能当着你娘她们的面儿哭出来。” 沈沅叹了口气,握了沈濯的手,却似要比去吴兴时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我娘不一样啊……她这几日都乐得找不到北了。我祖母说,要让哥哥在外头游学一段时间就回京准备考试。她满口答应,一丁点儿都不在乎……” 夙愿得偿啊。 自由的空气跟已经算得上是长成的儿女比起来,当然重要得多了。 沈濯也就无语,陪着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沅姐姐,咱们姐妹是不一样的。以后有事,万一哪一件觉得跟涔姐姐不好开口的,你让人来找我。我替你开心。” 一时大人们说了一会儿话,看向她们几个小姐妹,笑着招手让她们过去。 韦老夫人含笑道:“我刚才走了一圈子,须得歇一歇。夫人们要去上个香,你们姐妹跟着一起去磕个头吧。” 相看的两家子自然是要走在一起的,刘夫人自然也能多跟女儿呆一刻便是一刻。 朱冽觑了个空子,悄悄地又来跟罗氏道:“姨母,我带了纸鸢,跟微微去玩一阵子,行不行?” 罗夫人抢在罗氏前头,低声道:“你又闹故事儿!不许去!” 罗氏抿抿唇,笑道:“算了,让她们去吧。一个春天一共才出门几趟?上回祓禊还闹那么档子事儿出来,她们俩也憋坏了。” 罗夫人舒了口气,瞪着朱冽低声道:“你可小心着!你是姐姐,出了事儿,看我不打你的!” 罗氏掩袖笑起来:“姐姐,你凶狠恶煞地做什么?”推着她走了。 朱冽看着她们的背影,拍拍胸口:“自打知道我哥哥要去兰州,她就天天看我不顺眼。” 然而罗夫人委实不用这样大动肝火啊。 沈濯觉得有些怪异。 耸耸肩,她与朱冽转身朝大慈恩寺著名的大雁塔走去。 大慈恩寺是前唐高宗为其母长孙皇后所建,后来成为前唐翻译外来佛经的三大圣地之一,众所周知西去取经的玄奘法师,便是在这里译经。所以这座寺院,不仅庄严宏阔,而且算得上是前唐的皇家寺院之一。 本朝太祖对大慈恩寺极为感兴趣,在位的十几年时间,有空就来转转。众人都说,大慈恩寺有真龙之气坐镇,极为灵验。所以香火一向极盛。 今日,连陈国公府在内的四家官宦女眷提前打了招呼要来,大慈恩寺的和尚们便行了方便,早早地留了相邻的客舍给她们休憩使用不说,也稍稍地规整了一下寺内人流的走向,尽量拦着莽撞的男香客们,不领闲杂人等闯过来。 然而沈濯和朱冽往前走了没多远,就听见一行青年男女的声音传了过来—— “周小郡王真风趣!” “周表哥你慢慢逛,我先回去了。” 沈濯和朱冽面面相觑。 这是——三皇子和周小郡王?和小姐姐们? 两个人就似心有灵犀一般,转身拔腿就跑。 但是跑了还没三步,后头周謇已经扬声笑着喊她们二人:“这是清江侯家的大小姐和沈二小姐么?” 特么的…… 沈濯在心里骂着娘站住了脚。 这个时候再跑,就有点儿掩耳盗铃了。 朱冽看了她一眼,郁闷得无以复加。 哥哥还等着自己带着微微去见他呢!怎么这么巧就会遇到了这群人!尤其是其中还有三皇子! 二人冲着彼此做了个鬼脸。 沈濯深吸一口气,只得端着假假的笑容回过身来:“咦?竟是周小郡王和三皇子殿下,民女沈氏二娘见礼。” 朱冽则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好巧。” …… …… 隗粲予在府里吃吃喝喝读书,日子过得滋润无比。 但是一听说沈家女眷去了大慈恩寺,竟然没告诉自己一声儿,气得当即跳了起来,冲着荆四便嚷嚷起来:“你们小姐什么意思啊?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就不知道我头回进京么?她怎么就不能带着我一起去了?” 荆四看着他,莫名其妙么:“隗先生,有谁说过不让您出去逛么?您现在还没开始给小姐授课,打声招呼,满京城哪里去不得?您乐意出去逛,小的陪着您去就是了呀!干嘛非要跟小姐她们一道去?” 那一起去的是四家子,五位夫人!你个成年男子一心跟着去你想干啥?! 隗粲予哼地一声倒在了躺椅上:“跟着她去,大慈恩寺那五百钱一碗的素面,就用不着我自己掏荷包了!” 荆四鄙夷地看着他:“小姐说过,只要先生您自己开得了口,您在京里的一应花销,都从她如如院的账上走。” 隗粲予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啊!” 笑两声,又愁眉苦脸下来:“完了,你们小姐不定又要怎么照死里榨我了……” 正说着,外头门上有人递了帖子进来:“谢家邸舍伙计送来的,说是您的好友来京了。” 隗粲予迷茫:“我的好友?” 眼睛忽然一亮,伸手接过了帖子,呵呵笑起来:“小章来了!” 第一九六章 可怜的表妹 秦煐的脸上如上次见到沈濯时一般,阴沉。这令他原本棱角分明的清瘦面容显得有些凶。 他身边除了周小郡王,还有两个女子。 一位小姐,一个丫头。 小姐是个娇小的江南女子模样,看起来皮肤溜光水滑,试图不化妆,却淡扫了娥眉,细打了眼线,涂了粉红的口脂,还有想要开朗地笑而露出来的一颗小小的虎牙。 丫头双眼透着机灵,却自以为隐蔽地藏在她家小姐身后死死地盯着沈濯看。 沈濯被她看得发毛,狠狠地一眼瞪回去。 小姐却瑟缩了一下,双眼一眨便湿漉漉了,躲向了秦煐身侧:“表哥……” 秦煐却立即横跨半步,将她又让了出来去面对沈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却转头对沈濯道:“沈二小姐,你在看什么?” 周謇连忙握住他的肩,笑着对沈濯和朱冽道:“沈二小姐大约是好奇。” 因介绍道:“这是三殿下的两姨表妹,苏州佟家的小姐……” 那小姐似是终于鼓足了勇气,往前迈了一步,拿出世家小姐大家闺秀落落大方的姿态,笑容柔和,声音温软:“我叫佟静姝。” 甚至眉眼轻轻一动,回身指了指自己的那个丫头:“她叫阿窕,窈窕的窕。” 然后笑眼弯弯地看向沈濯:“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沈二小姐?我听表哥表姐都提起过你!” 吴侬软语本就甜糯,加上“表哥”二字又被她带上了三分撒娇一般的鼻音,简直令在场的所有人都酥了半边身子。 然而沈濯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把自己和三皇子连在一起,更何况,这个女人…… 似乎不是在正常地跟自己说话吧?! 沈濯的眉头还没有完全皱起来,秦煐却已经将眉心拧成了疙瘩,径直开口:“我今日才第一次见你,我什么时候跟你提到过她了?你还说你见过我姐姐?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进宫的传召或者宫牌么?!” 佟静姝的脸上顿时红白交加,眼皮一颤,豆大的泪珠顺着光洁的脸庞滑落下来:“表哥……你怎么能当着这些外人……” 秦煐分明需要狠狠地咬着牙才没让自己立刻跳起来,铁青着脸,双手一直死死地在背后攥成拳头,目光冰冷得可以冻死人:“外人?周小郡王是我的亲表哥,沈二我见过,朱冽我见过。你是谁?自己跳出来说是我的佟家表妹,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若说这里真有个什么外人,那也是你吧?”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就连周謇,都睁大了眼睛看向秦煐。 这是,一丁点儿面子都不给佟静姝这个亲表妹留啊…… 沈濯更是诧异非常。 秦煐这个人……好像真的很渣啊……他怎么能这样当着这么多人这样羞辱一个可以算得上跟他有血亲关系的女生…… 然而,自己似乎并不反感这种渣。 而且…… 这个事儿…… 有点儿欢乐。 而佟静姝,怔怔地看着秦煐俊朗的面孔,泪水泉涌一般,噼里啪啦地掉,粉色的樱唇急颤:“表哥……”腿一软,几乎就要瘫在地上。 阿窕连忙上前一把抱住她的双臂,看似毫不费力地扶着她站稳了身子。 风色在旁边看着,眼角微微一眯。 这个丫头,身上有功夫啊…… 朱冽实在是忍不住了,不耐烦道:“既然你们一家人迎新叙旧,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 周謇有些发窘,忙跟了上去:“听说阿凛要去西北了?他何时出发?” 竟然就打算把秦煐和佟静姝两个人留在当地。 沈濯立即回身拦住他:“表兄明日出发。他就在寺里,只是不晓得逛去了哪处。小郡王若是想寻他说话,不妨四处走走。咱们毕竟男女有别,又非亲戚,委实不便同行。” 周謇一向白皙的脸上微微发红,却也只得住了步子,尴尬地用折扇顶了顶自己的鬓角:“是。沈二小姐请。” 忽有所觉,看了看沈濯决然而去的背影,又回头看看秦煐,挑高了一边眉毛,脱口道:“她好似一句话都没跟你说啊……” 秦煐看向他,目光中已经有了疏离:“她只是礼貌寒暄后,再也没有说话。” 说完,淡淡地看向佟静姝:“佟小姐,请离我远一点。” 佟静姝羞忿欲死,转身哭着就跑。 阿窕同样淡淡地看了秦煐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两个人都拐了弯,秦煐和周謇还能听到佟静姝的嘤嘤哭声。 秦煐走向周謇:“周表哥,你说大慈恩寺有一位绝对不输寂余方丈的高僧,究竟是何人?” 周謇吐了口气,折扇敲在手心:“险些被你这位佟表妹搅了!走,我带你去找那个人!” 两个人换了条路,往僧寮的方向走去。 而转弯处,佟静姝闪身出来,看着慢慢远去的周謇和秦煐,目露犹豫。 阿窕站在她身后:“小姐,奴婢觉得这个周小郡王比三皇子好。” 佟静姝回头啐她:“你懂什么?周小郡王再好,也不姓秦。国朝不封异姓王,他这个郡王衔,乃是他爹的性命和他祖母的大长公主面子才换回来的。大长公主一死,他这个空衔郡王能有什么?下一代也就是第二个曹国公罢了。有什么意思?” 阿窕轻笑一声:“小姐说的极是。究竟还是三皇子殿下好。自家的亲表哥不说,有了咱们家相助,未必将来只有一个闲散王爷……” 佟静姝忙回头竖指于唇:“你想死啊?让外祖母听见你说这个话,我可就保不住你了!” 阿窕娇俏地吐了吐舌头,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充满诱惑地说了下去:“知道!奴婢可得好好活着。日后我们家小姐你,入主中宫之时,奴婢也好讨一个三品女官来当当!” 佟静姝精致描就的眉眼中满是得意:“行了,少说两句吧。走,咱们去找沈二去。” 阿窕会意,低声道:“那个朱凛似是在二圣三绝碑那边。” 佟静姝满意地笑了笑,扶着阿窕的手,风拂杨柳一般,慢慢地走了。 第一九七章 被抓“私会” 二圣三绝碑是前唐时立起来两座石碑,是唐太宗所撰的《大唐三藏圣教序》和唐高宗所撰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由褚遂良书写。 作为一个一直在练前唐字帖的人,沈濯肯定不能放过这个。 ——虽然她前世也来看过,但是总归还是想知道那两座高大宏丽的石碑,最完整时的样子。 沈濯仔细看碑文的样子十分可爱,两只眼紧紧地盯着那一笔一划,一只手的食指还在空中轻轻地描摹每个汉字的起承转合。 朱凛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 娘说得对,自己的确是配不上他。 她喜欢的东西,他不懂,也插不上手。 爹爹说的也对,这样的一个她,自己既然无缘,就应该站得远远的看着。不要给她带来无法摆脱的麻烦。 所以,说完保重,自己就应该永远离开她了。 朱冽没有走开。 罗夫人说了,她是姐姐,不能让事情闹大、变糟。 “微微。”朱凛不知道看了多久,终于开口唤沈濯。 沈濯惊觉,回头,看到昔日的小胖子竟然减了肥,露出了一个笑容。 春花满园。 朱凛忍不住咧着嘴也笑了出来:“微微,我明天就走了。” 沈濯的笑容凝住。 朱凛明天就要离开京城,去兰州,从军。 不论他从哪个位置做起,都要六番考评优良,方可升迁京职。 六年…… 所以,朱凛今天是特意来见自己的。 而朱冽提出来要带自己单独出来时,罗夫人如临大敌的样子…… 沈濯想通了这一点,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种会面,应该在她自己知情并且同意的情况下进行,而不是这种,设计。 被自己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表姐,以及看似跟自己家里关系最好的姨母家设计。这种感觉有些不好。 沈濯的笑容收了起来,彬彬有礼,但是客气疏离:“表兄。” 朱凛看着她,有些手足无措:“微微,我,我想来跟你说一声……” 沈濯礼数周全地屈膝道万福,一丝不苟:“愿表兄平安喜乐,前程万里。” 朱冽小心地上前一步,站在沈濯侧前方,遮住了她的半边身子:“哥哥,你是来跟微微道别的。说完道别的话,就可以了。” 就可以——走了。 朱凛只觉得心尖发疼,嗫嚅半晌,方道:“微微,你自己保重。” 沈濯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朱冽,心里又软了下来,算了,她们并不是想要伤害自己,虽然越界……但是,大略属于可以原谅的范围内。 轻轻地叹了口气,沈濯道:“表兄,父母在堂,弟妹待哺,还请勿要轻易涉险,善自珍重。” 朱冽有些可惜地看着沈濯。 微微多好啊,要能让她当自己的嫂子,清江侯府还担心什么内忧外患啊…… 朱凛听了她的话,眼里的泪花闪烁,长揖到地,哽咽道:“我会的。你也是。” 说完,果断地转身,就要离去。 忽然一个娇怯温软的声音响起:“咦?我这是看见了什么场景?好好的佛寺,怎么成了人家私会的地方了呢?” 朱冽的表情一变。 朱凛则回身过来,微胖的脸上煞气满溢,定睛细看。 正是佟静姝和她的侍女阿窕。 沈濯也看见了她,知道此人必是跟踪而来,不由得嗤笑一声,且先向朱凛介绍:“表兄,这位佟小姐乃是三皇子的两姨表妹。还请表兄回避。” 朱凛虽然很想把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女人掐死,但是沈濯发了话,他便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拱手要走。 佟静姝却不肯让他轻易就走,提高了声音道:“怎么?这就急着走?大胆狂徒,还不站住了呢!” 沈濯不耐烦了,转头看她:“佟小姐,这位是我亲表兄——清江侯府世子。我们在碑前相遇,因他明日远行,所以我与他道别。现场还有我表姐在。我请问你,你便是再想败坏我的名声,这个场景,便拿到皇后太后娘娘跟前去,难道也算得上逾矩? “何况,倒是小姐你,不见长辈在侧、未闻有兄弟陪同,孤单一人,只身赴寺。这难道是江南世家的道理规矩? “阁下先前不仅跟你那表兄同行,其中还有非亲非故的周小郡王。敢问若是非要说我与表兄私会,你那又算得是什么?”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咄咄逼人,直接把佟静姝说愣了。 朱凛朱冽几乎就要给沈濯鼓掌了! 干得漂亮! 微微果然最聪敏能干! 朱凛心里得意地夸奖着她,心满意足地再次举步要走。 谁知那佟静姝竟然丝毫不顾沈濯的话里所指,丝毫不像刚才那样轻易就能被一两句打倒的怯弱,娇声笑道:“正是呢!我来京城,正缺个扬名的机会!咱们不妨试试看,是你怕坏名声,还是我怕!” 使个眼色给阿窕。 阿窕会意,立即开口大喊:“沈二小姐,你就算被人撞破了好事,也不必这样气急败坏吧?何况,你和你表兄天生一对,亲上加亲……” 沈濯和朱凛朱冽的脸色顿时大变。 刚才沈濯所说,自然是道理。 但是这种事,一旦流言开始传播,那就是豆腐沾上灰,拍不去,打不得! 若是果然这是来了外人围观…… “阿弥陀佛!” 一声佛唱。 如金刚狮吼,如洪钟雷鸣,如牛皮大鼓被数人齐齐擂起,声音洪亮回响,撞得在场众人的耳膜都嗡嗡作响! 沈濯心神巨震。 “是……怎么会……这是真的要改命了么……”苍老男魂脱口而出,声音颤得如寒风中的枝上枯叶。 沈濯只觉得久违的眩晕袭来,眼前一黑,整个人都软软地,往地上倒去。 耳边是朱凛朱冽的声音先后气急败坏地响起:“濯姐儿!” 远远的,围墙转角处,是秦煐和风色。 看到朱凛几乎是用跳的就冲过去要扶沈濯,秦煐的眉心蹙起。 风色察觉了他的不悦,低声笑问:“殿下,您不会因为这么点儿事儿,就觉得沈二小姐她……” 贴身暗卫的话说了半截,咽了回去。 但是秦煐知道,他后头想说的,就是“水性杨花、品行不端”八个字。 按照自己往日里的性子,这时实在是应该跟着附和。 然而,想起那封千里迢迢捎到吴兴也没有拆开过半分的信件,秦煐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来“她人品不好”这样的话来。 第一九八章 贫僧法号,上湛下心 从昏昏沉沉中醒来,沈濯迎面看到的是祖母和母亲两张焦急的面孔。 有些像自己刚刚穿越过来时的样子。 游目四顾,却仍是大慈恩寺那间简洁雅致的客房。 沈濯绽开了一个勉强的笑容:“祖母,娘……” 罗氏忙先去擦泪:“微微,你觉得怎么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沈濯想了起来,慢慢地问:“冽表姐呢?” 她只记得晕倒前听到了自己灵海内的那个男魂的惊呼,却不知道自己倒下后发生了什么? 朱凛朱冽怎么样? 佟静姝怎么样? 还有那一声佛唱…… 韦老夫人叹了一声,在她榻前坐下,道:“你和冽姐儿在二圣三绝碑前遇到了凛哥儿,晕倒了。幸亏当时本寺一位高僧就在左近,便同他们一道将你送了回来。” 沈濯心中一动,竟然没有提到佟静姝? “那位高僧给你看过脉了,说是一时心脉虚弱,并无大碍。” 说着,韦老夫人令寿眉:“你去跟罗夫人她们说一声,濯姐儿醒了,没事儿。请她们放心。” 寿眉答应了,又犹豫问道:“那位师父还在外面等候。说姐儿醒了再看看脉,您看?” 罗夫人皱皱眉:“算了吧。我们这就回府,回去再说吧。” 韦老夫人迟疑片刻,且问沈濯:“你可要见见那位师父?” 沈濯想起男魂的异状,道:“见见吧。总要谢一声的。” 韦老夫人便朝着寿眉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一位中年僧人,身穿灰布海青走了进来。 那僧人不过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慈眉善目,蓄着三绺长髯,是个在普通不过的僧人模样。 进门合十问讯,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小施主醒了?” “是,请大师再给看看,可有什么不对没有?”韦老夫人立起欠身。 罗氏起身让开床榻,站在一边。 那僧人迈着方步慢慢走过来,看一眼脸色苍白、双目却极有神的沈濯,眼中带了笑意:“看小施主这样子,应该是无妨了。我看看脉。” 跪坐下来,给沈濯切脉。 不一刻,起身,笑着安慰沈濯一声:“没有大碍,放心吧。” 转身,却当着沈濯的面儿,对韦老夫人和罗氏缓声道:“贵千金心神损耗太多,所以才会有时不时晕厥的弱症。这种病,养得好。只是,须得少操心。莫要因为年纪小便无视了这养生之道,长年累月,成了痼疾可就麻烦了。” 话中的弦外之音,韦、罗二人焉能不懂?伤感内疚之余,先对那僧人道谢:“多谢大师指点。” 韦老夫人顿了一顿,又温言道:“大师救我孙女儿,我当重谢。只是大师方外之人,恐不受俗礼。老身该向贵寺方丈处谢一次水陆道场才是。” 那僧人微微一怔,忙抬手轻摆,缓声道:“当不得一个救字。我在此处清修二十余年,这等随手小事,做得多了。不当放在老夫人口中。”举手合掌,便道告辞。 从那僧人出现,沈濯便觉得心底轻轻一颤。然而她等了许久,却也没等到男魂的其他动作。 如今见他要走,沈濯忙问:“敢问大师法号?” 僧人挑眉回头看她,笑意微漾:“万缘皆空啊。小施主,你问我法号做什么呢?” 沈濯歪头:“嗯,也许,下回来寺里,找您喝茶啊!” 僧人呵呵地笑起来:“也好。贫僧法号,上湛下心。” 韦老夫人和罗氏满面惊讶,互视良久。 “湛心师父,那就多谢你了。”沈濯觉得这个僧人,有点儿意思。 湛心离去。 韦老夫人拧眉细想。 沈濯奇怪地看看她和罗氏,问道:“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皱了眉,罗氏掐指算道:“清净真如海,湛寂淳贞素。红云寺方丈大师法号寂余,本寺的主持法号湛空。这位湛心大师的辈分,可真不低啊。” 而且如此年轻…… 湛空和寂余两位大师可都是白胡子老头儿了,这位湛心的三绺长髯还浓黑如墨呢! 将这些小事抛在一边,罗氏正色问她:“你和冽姐儿出去不是放纸鸢么?是怎么遇到凛哥儿的,你给我从实招来。还有,冽姐儿吞吞吐吐的,你们是不是还遇到了什么人?” 沈濯不答,却转向韦老夫人:“祖母,苏州有个佟家么?” 韦老夫人皱眉:“苏州?”回思半晌,显然却是毫无头绪。 罗氏拍了沈濯一巴掌,喝道:“你少给我转移话题!快说!” 沈濯就势抓住她的手,晃一晃:“娘,你知道苏州佟氏么?” 简直是,拿这个丫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七八年前我跟着你爹爹在扬州的时候,好似听说过几句。不是甚么大户。说是祖上从辽东迁过去的,做两地贸易发的家。你问佟氏作甚?”罗氏探究地看着她。 约略放了点心,沈濯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祖母和母亲:“……这佟小姐没安好心,却错了准头儿。我又不打算嫁给那个家伙!” 听着沈濯抱怨,韦老夫人和罗氏放了心。 不免罗氏又恼怒于堂姐越来越不当自家女儿的名声是回事儿,当着自家婆母,觉得面上无光,遂只鼓着腮坐在一边生闷气。 韦老夫人恍若不知,忙命请罗夫人和朱冽过来说话。 罗夫人进了门,脸上先羞愧起来,屈膝给韦老夫人和罗氏赔礼:“我那孽障又闯祸了。求老夫人和妹妹原谅我们这一回。” 韦老夫人便看罗氏,罗氏却扭转了脸不做声。 见连朱冽都脸上红红的,沈濯温和开口:“表姐,你来。” 朱冽连忙走过去,坐在她榻边:“微微……” 千言万语,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 沈濯轻声问道:“冽姐儿,你将我晕倒后的事情都说一遍,事无巨细。” 朱冽连忙点头,道:“你一晕,我吓死了,扑过去就抱住了你。我哥哥当然也急着走过来,那佟小姐还要说话,她那丫头阻止了她。 “然后那位大师就从另一座碑后头走出来了,只说了一句:我在这里看了半个时辰的碑都安安静静的,唯有小姐你不看碑,只吵闹,是甚么道理?那姓佟的就走了。 “大师让我哥哥先走了。然后说那附近一时没有什么人能帮忙,便负了你回来了。” 自己是,被那位湛心背回来的?! 第一九九章 禅茶(上) 大慈恩寺最著名的,除了前唐皇家寺院、译经圣地等官方的历史地位,还有三样现在最脍炙人口的东西:五百钱一碗的素面,后院桃林的大水蜜桃,和所有寺僧都比别处更擅长的:沏茶。 本寺方丈湛空大师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禅茶一味。 茶之清苦、提神、解渴、去热燥,与打坐修禅念佛的静心需要,极是相得益彰。 尤其是本朝太祖发明了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清饮方法,大得释家的心意。因此,尤其是京城的寺庙里,大部分僧人都极爱饮茶。 外寺的僧人,大多仍旧沿袭前唐的“煮”法:碾茶成粉,加入各种香料调试,最后在茶汤表面点出清雅画面,实在是视觉加味觉上的非凡享受。 然而大慈恩寺却因为招待过太祖太多次,绝大部分寺僧都更爱清饮多一些。 也因此,在清饮的过程中,如何控制投茶量、水温、沏入茶碗中的手法,以及这些手法与各种类型的茶叶的匹配方式,成了大慈恩寺僧人的独家绝活儿。 所有来大慈恩寺的香客,几乎都要喝上两杯才心满意足。 刚刚被佟静姝纠缠上时,秦煐不胜其烦,简直就想一走了之。可是在她已经被自己骂跑的情况下,秦煐想起寺里那清苦微甘的清茶,又有点儿舍不得走了。 既然周謇说了要去见高僧,秦煐想,去就去吧,也不错。 这位高僧所住的,并不是众僧聚集的僧寮,而是在极偏僻处的一个小小院子。 “周表兄,这种地方也能被你找到?你厉害啊!”秦煐好奇地左顾右盼。 周謇兴致极浓,小声道:“万不可说与旁人。若是让我祖母听见了我又乱跑乱认识人,她又该禁我的足了。” 扬起一边的嘴角嘎嘎地怪笑,秦煐回头看着风色道:“你听见了?这事儿要是传到姑祖母耳朵里,咱俩都得被周表哥剁了!” 风色正巧低头看路,闻言抬头,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小人绝不外传。” 周謇看他一眼,笑道:“你们俩都是我信得过的,不然我也不会带你们来。来,来,进来。他院子里服侍的小和尚新换了一批,个个伶俐非常。而且,都沏的一手好茶。” 秦煐被他说得咽了一口口水。 周謇忍不住笑着调侃道:“三表弟,我还是头一回看见有什么东西能让你馋成这样呢!” 秦煐看了他一眼,露出少年独有的被戳穿时的羞恼和尴尬。 但心里却轻轻一动,这的确是自己第一次在周謇面前真的没能控制住自己。 他竟然发现了…… 风色却觉得奇怪。 他家殿下的脾气,暴躁急躁火躁。要说他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失态,那肯定不对;但是,他随时随地都在控制自己不要失态,却是真的。 周小郡王一向以细心体贴闻名,怎么会说这才是第一次呢? 小院子里的小和尚看到周謇,会心一笑,合十欠身,问道:“小公子,你又来了?这次要喝什么茶?” 周謇哈哈地笑,折扇展开,潇洒风流:“自然是你们最好的茶!你师父在吗?” 小和尚摇头:“师父去看二圣三绝碑了。” 周謇有些失望:“白跑一趟。” “你们师父可说了何时回来?”秦煐忽然出声问道。 “哦,师父说,转一圈。大约两三个时辰吧。”小和尚看来想要逐客,故意把时间说得很长。 越是如此,秦煐越不愿意走:“表兄,你刚才不是说又累又困?你在这里歇歇脚,我出去走走。兴许就碰上大师了呢?” 周謇张口结舌:“我,什么时候,又累又困……???” 但接着就被秦煐抓住,连推带搡地塞进了小院子里最大的一间屋子。 果然,那间屋子里铺着精致的蔺草地板,墙上悬着一轴顾恺之真迹山水小品,佛龛里是木雕的弥勒佛,螺钿点漆条案,琉璃茶器。一看就必是小院主人自己的屋子。 秦煐看着这些装饰就愣住了。 这里,怎么有些眼熟? 然而他根本没多看半眼,就将周謇摁在了地板上,低声笑道:“这个窝儿不错,表兄且小憩一觉。我出去转转就来。” 周謇还来不及反应,秦煐已经带着风色撒腿溜得不见了。 呵呵呵笑了三声,周謇收起了嘻嘻哈哈的神情,神情端肃地在佛龛前跪好,拿起案上的一卷《金刚经》,清清朗朗地念诵起来。 一时秦煐回来,闯进来就看见他在念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周表哥,你还干这个哪?” 周謇把经书放回去,呲牙咧嘴地原地换成箕坐,一边揉自己半酸麻的腿,一边低声笑道:“我就不信,你在宫里,没被押着去陪皇后娘娘念过《金刚经》?” 秦煐顿首臭了脸:“求你了。别提这个。” 周謇嘿嘿地笑。 “可是听说姑祖母天天礼佛时,寻不见茹惠,也是要揪着你一起的?” 这回换周謇脸色微白。 两个人且说笑,又过了一会儿,外头响起了一片小和尚的迎接声:“师父回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忙都站了起来。 主人不在家,客人们不告而入,这个行止可不怎么令人欢迎。 这院子的主人倒是丝毫不以为忤,见着他二人,愣一愣,仍旧慈眉善目,呵呵笑了起来:“这是哪里来的一对仙童?倒是好皮相。” 周謇彬彬有礼:“又来打扰大师,还望恕罪。” 秦煐学着他双手合十躬身:“小子见过大师。” 僧人抬手:“不必客气。贫僧法号湛心。不敢当大师二字,小施主直呼其名便好。” “是,湛心师父。”秦煐立即照做,顿一顿,又道:“小子姓秦名煐,家中行三,湛心师父可唤我小三郎。” 湛心眼中异彩闪过,捻须颔首:“秦小施主一片真纯心地,很好,很好。” 周謇却愁眉苦脸起来,忙打断他们:“我今日带这个好友前来,是因为他于茶中三味颇有心得。大师可否亲手为我等沏一回茶,大家品鉴?” 湛心笑呵呵地答应,转身去取茶叶。 秦煐瞅他背对自己二人,笑嘻嘻地伸头过去,悄声问周謇:“你是不是来蹭了几回茶了,却没告诉人家你的真名实姓?” 周謇瞪他。 “这大和尚这样年轻,至少还能再活三十年,早晚会知道你曾经妄语骗他,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秦煐做个鬼脸,得意非常。 第二零零章 禅茶(下) 三人在茶案两侧对坐。 秦煐拿起自己面前那只流光溢彩的黄绿琉璃盏,眯眼举高,对着太阳看去,口中轻笑:“看来这种琉璃盏不太适合饮茶。颜色有些乱。” 周謇忙给他使眼色,低声道:“哪有一口茶没喝就先批评主人家的茶具的?” 湛心却微笑着示意无妨。 秦煐将热气腾腾的杯子拿到鼻尖轻嗅,眉头微微一动,面露赞赏,忍不住摇头叹道:“果然不一般。” 周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品茶时的三皇子与平时大相径庭。 湛心见他竟然懂得先去嗅香,欣赏之色溢于言表。 小小地呷了一口,轻含慢咽,秦煐赞道:“好茶,唇齿留香。” 将琉璃盏中剩下的茶汤一口饮尽,秦煐笑笑:“我其实算不上懂,牛嚼牡丹而已。” 手中拿着杯子,微合双目,静候回甘,啧啧称道:“回甘淡雅隽永,委实不凡。” 接着,却将琉璃盏推向一旁,恭敬拱手道:“可否请大师赐一个白瓷杯子?” 湛心哈哈大笑,没给他茶盏,却饶有兴趣地仔细看着他,笑道:“我怎么觉得,小施主是极少的真正懂得欣赏清饮茶汤之人?” 稍一停顿,轻轻地又加了一句评语:“茶之一味,苦中回甘,最是人生本色,唯配纯白质底。这是大懂得。” 秦煐忙谦道不敢。 这两个人,竟这样容易就惺惺相惜起来?周謇抬高了双眉,安静地用微烫的茶水堵住自己的嘴。 茶过三巡。 秦煐长长地赞叹了一声,换成了盘膝而坐,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天,呵呵轻笑: “人生快味,莫不如是。” 周謇看着他悠然出神的样子,笑道:“就该让表叔表婶来瞧瞧,这个惫懒的家伙,也有这样洒脱出尘的时候。” 秦煐姿势不变,随口嗤笑:“惫懒不就是洒脱?表哥你天天扮洒脱,为什么还是有人说你其实骨子里道学?不就是你惫懒不起来?” 扮洒脱?! 是在说周小郡王虚伪么? 风色在外间廊下竖着耳朵听见,不由得咂舌。 他家殿下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惫懒,什么话都敢说啊! 湛心轻声笑了笑,又给周謇和秦煐添茶,漫声开口:“有生皆苦,万法归一。其实怎么活都是一样的。到最后,土馒头里埋臭皮囊,草民如是,帝王如是。谁还真能万寿无疆不成?” 周謇闷不做声。 秦煐又拿了茶碗来呷,闭眼享受,赞叹一番,杯子放下,笑道:“湛心师父悟得透彻。” 湛心看看他,又看看周謇,轻轻叹了口气:“你二人俱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只是心中三个字放不下,才各自活得艰难。” 二人神色一变,戒备之心大起。 “这世上能如我二人这般活得自由自在的,简直屈指可数。大师何出此言?”周謇矢口否认。 秦煐却追问他:“看来湛心师父今日是要点化我二人。敢问大师,是哪三个字?” “不甘心。” 湛心这三个字出口,便连秦煐都沉默了下去。 周謇眼角余光打量他片刻,收回,脸上依旧沉吟下去。 秦煐却探究地看向湛心的脸,总觉得也有些面善,难道自己来过此处不成?不然怎么一时觉得屋内摆设眼熟,一时又觉得这院子的主人面善? 口中却试探道:“湛心师父乃是我等父辈,看修行成这般淡然模样,想必,人生中已经没有‘不甘心’之事了?” 湛心捻须,呵呵地笑:“秦小施主好敏捷,这一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竟是光明正大地来探贫僧我的底。” 周謇不作声。 湛心微笑着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道:“我倒也还是有一二件不甘心之事。只是,纤芥小事,可以不提。” 秦煐高高地挑起一边的眉毛,坏笑着嘲讽道:“快算了吧大禅师!听你的法号就知道在寺里的辈分不低。这大慈恩寺的方丈交游遍天下,你那‘不甘心’若果然只是纤芥小事,他又岂会不助你完成心愿?出家人不打诳语,师父勿要强言破戒哟!” 湛心叹了口气,双手一摊:“我老母在堂不能奉养。主持师兄一句出家人六根清净,我能如何?” 这件事…… 对于出家人来说,委实是一件难以两全之事。 秦煐正色道歉:“小子无状,师父勿怪。” 湛心摆摆手示意无妨,却又笑着紧紧地看向他的双目:“那么秦小施主,最大的不甘心又是什么呢?” 这竟是要交换的意思么? 秦煐心底警惕愈重,面上的反应却机敏之极:“小子生母早逝,子欲养而亲不待,是小子生平最不安之事。如今唯有尽力侍奉父亲,庶几可暂平心中不甘执念。” 湛心默默颔首,叹了一声:“秦小施主纯孝。”接着又转向周謇:“小施主你呢?” 周謇仰头喝光了杯中温茶,勾起嘴角:“我父母双亡,我却不以此为不甘。他二人一死忠,一死节,乃是大义。若说我还有什么不甘,应当……” 看了看大和尚的光头,噗嗤一声却笑了出来:“此话不该跟大师说!” 秦煐笑着伸了拳头去捅他肋下不禁痒处:“好啊表哥,你敢调侃大师?你说,你是不是想说自己的婚事?” 周謇素来怕痒,忙躲开了,哈哈地笑:“正是!我之大不甘心,便是不能将天下才情高绝的美女,皆纳入府中!” 秦煐呸了他一脸:“明儿我就把这话告诉姑祖母,然后亲眼看着她怎么打你的板子!” 两小嘻嘻哈哈地闹了起来。 湛心捻须,呵呵地跟着笑,口中却大念佛号:“阿弥陀佛!不甘心有不甘心的好,甘心有甘心的妙。各人际遇,各人命数,各人选择,而已。其实怎样都好,怎样都是一世。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一览众山小,都很好。” 秦煐听得心中微动,抬头去看湛心,却见他冲着自己轻轻点头。 似是赞赏,似是接纳,又似是在暗示什么。 秦煐下意识地溜了一眼门下走廊。 风色就坐在那里,他应该都听见了,也应该都会禀报父皇…… 就这样吧,可以的。 第二零一章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已是午时,秦煐叫风色:“去看看外头什么情景。” 风色会意,去了一时,回来禀报:“寺里已经清净下来了。” 周謇心思微转,便明白了过来,笑着赞道:“看不出,你还有心细的一天。知道要避开人家女眷。” 哪知这句赞却换了秦煐一个白眼。 小院的主人呵呵地笑,长身而起,合十送客:“两位小施主有暇再来。” 两人起身,礼貌告辞。 见那湛心根本连房门都不送到,站了站便又自顾自重新坐下,秦煐心中越发觉得怪异。 待到院子中时,那些十来岁的小和尚们也只是笑嘻嘻地说两句:“施主好走。”便不再管他们。 等出了院子,竟是不过两三息便有人将门紧紧闭起。秦煐讶异地回头看了一眼,问周謇:“周表哥,这院子里的和尚们,好大的架子啊!” 周謇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折扇,面上怡然自得:“这才是正儿八经的修行人。世法平等,诸人一相。管你王孙公子,在他那里,又摆得起什么臭架子来?” 秦煐恍然,嘿嘿地笑了起来,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挤眼儿道:“周表哥身份贵重,想必在别人那里被恭维礼敬得太多,碰上一个不拿你当回事儿的,你反而觉得新鲜了?我跟你说,太祖当年可是说过,你这种人,好听些叫做受虐狂,难听些可叫做犯贱!” 周謇哭笑不得,一扇子敲在他额上:“臭小子!我带你来吃好茶,你竟然这样奚落我!” 捂着额头,秦煐一口呸过去:“不是你今儿非得拉我来这里,我还碰不见佟家那个烦人的哭货呢!你说,她是怎么知道咱们今天来大慈恩寺的?我和风色不可能告诉旁人,消息必是从你那里漏出去的!周表哥,你这身边不肃净啊!” 这下子,一向从容镇定的周小郡王也觉狼狈,回手折扇在自己的额角上也轻轻敲了一记,叹气点头,道:“此事是我疏忽了。回头我去查查,必定给你个交代便是。” 秦煐这才满意了,随意点点头:“我和风色先走,不同你一起出去。” 这两个人,就如同湛心所说,俱是一副好皮相,果然一起在大慈恩寺门口出现,只怕瞬间就要引起围观。所以还是分开走比较不引人注目。 “正好,我打算去方丈那里蹭一碗素面再走。”周謇扬了扬扇子,当做告别。 转过弯来,秦煐问风色:“沈二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但是看来虚弱得很。殿下,您说,她是不是身子不好啊?痼疾?沉疴?之类的?”风色看起来很迷茫。 但是秦煐却知道,他是在帮自己找不与沈濯结亲的理由。 只是,若是一个女子因这种事被皇家悄悄取消了选皇子妃的资格,那过不了三天,全京城都会知道沈濯“身子不好”。自己免了娶她的麻烦,她却也嫁不了旁人了…… “多话!”秦煐瞪了风色一眼。 这件事若是自己推波助澜,先不说会毁了一个女子的一生,沈信言查到了消息来源,那只怕自己瞬间便真的惹上了一个大仇人。 “沈二再怎样,可在外头说过我一个字的不好?”秦煐狠狠地低声训风色,“你跟云声两个,再出这种阴损没底线的主意,就都给我滚回去!我请父皇再给我找光明正大的暗卫来!” 风色满面委屈。 尊敬的三皇子殿下,您之前调皮捣蛋的时候,什么样害人的招数没用过?偏碰上沈二就得光明正大了…… “殿下,我没别的意思……她动不动就晕倒这个事儿,皇后娘娘那边早就知道了……” 秦煐双眼微眯。 皇后早就知道了,竟没有劝父皇改变主意?看来,她大约很高兴沈二是这种身体状态吧…… “风色,你说,我要不要去父皇跟前哭一哭……” 风色的表情更加委屈:可是您刚才说过不好到处宣扬人家女孩子身子不好的…… “算了,回去。我去问问姐姐。” 嗯,有困难,找公主。 风色深以为然。 鹤羽殿。 临波公主正在午睡,被秦煐吵醒。先在梳妆镜前让桑落给自己梳头,一边懒懒地问趴在旁边看着的秦煐:“又有什么事?” 秦煐努努嘴。桑落会意,使个眼色,殿中的其他人低头鱼贯退了出去。 斜睨他一眼,临波公主笑了起来:“小东西,装神弄鬼的,想说什么?” 秦煐这才撅着嘴把今日去大慈恩寺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小声埋怨道:“姐姐,姨母家里就不能安生些么?我可真是烦死他们了!” 临波哼了一声,低声道:“佟家这是在作死!自作孽不可活的一家子,你别理她们!” 秦煐愁眉:“可是,姐姐,那个哭货已经缠上我了。我真想……师父教我时,再三告诫我学了武功,不许打女人……” 这话说的! 扑哧一声,桑落忍不住笑了出来:“三殿下,那说上天也是您表妹,您要真动了手,可就更说不清了!” 贴身侍女有点儿逾矩了。临波板起脸来:“桑落,你也下去,我有话跟他说。” 桑落也正后悔,微红着脸屈膝称是,放下绿檀木梳,低头退了出去。 姐弟二人看一眼被慢慢合拢的殿门,这才低低地说起了心腹话。 “……周謇为什么要帮佟家?”秦煐拧眉不解。 临波表情冷峻,声音平静:“召南大长公主是曾祖父最心爱的女儿,当年对皇祖父也相助甚多。因此,太后娘娘对这个大姑姐敬重有加,凡事都先紧着大长公主高兴来。 “但是,对于周驸马一脉,到今天为止,我都没见着太后娘娘背地里说过一句好话。甚至,连议论都不愿意议论。这其中,必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缘故。所以这么些年来,我一直跟你说,跟他们家,能不来往,就不来往。 “但是即便如此,我听父皇之前跟我暗示,似是周謇私下里跟父皇说过,他想娶我。” 秦煐大吃一惊! 什么? 周謇想要娶姐姐? 想到他今天在湛心面前提到的那个“不甘心”,秦煐的双眼眯了起来。 不,不对。 周謇的本心里,绝对不是真的想娶姐姐! 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多重视这个姐姐! 自己只要知道了他有集美天下的心思,就绝对不可能同意让他来做临波公主的夫婿! 所以,周謇这是想干什么?! 第二零二章 分歧 “姐姐,周謇忽然之间跟我走得这样近,又跟父皇求娶你,他是什么意思?大长公主也想插手朝局了不成?”秦煐此刻的样子,与在大慈恩寺里那个嘻嘻哈哈的惫懒顽童,简直判若两人。 临波公主沉吟下去,许久,有些疲累地搓了搓额头:“我也不知道。安福痴恋他多年,此事他未必就真茫然不知。召南姑祖母曾经在寿春宫当着太后的面儿跟皇后娘娘放话,死都不会让安福进大长公主府的门。 “我总觉得,周謇闹的这一出,颇有些想要置我们姐弟于死地的架势。可问题是,我们两个这些年安分守己、谨小慎微,理当不是人家的眼中钉才是。” 想了想,临波抬头,疑惑地看向秦煐:“弟弟,你没得罪过周謇、周荧或者召南姑祖母吧?” 大长公主府如今就只有这一老两小三个主子,任谁看着都觉得凄凉。 何况大长公主当年的风姿,天下皆知啊…… ——谁不疯了,去得罪他们作甚? 冥思苦想半天,仍旧毫无头绪,秦煐果断地放弃了这一边,摇头道:“想不出来。此事暂时放在一边。前些日子听父皇提过,姐姐和我的婚事不急着办,今年先忙大皇兄和安福大公主的婚事。 “想来若果然是要跟姑祖母结亲,父皇必定会问过太后的意思。以姐姐所说太后对周家的态度,此事未必成。所以姐姐不用挂心。” 临波颔首,轻轻歪头看了一眼殿门,低声又问:“内廷尉府那边的事情……” 秦煐连忙抬手止住她,摇头示意不可再说,探头过去,附耳对胞姐道:“徐徐图之。” 怕的就是这个! “不可。我就怕你有‘图之’的心思!父皇掌控朝局二十年,天下事无巨细都逃不过他的掌心。我姐弟二人想要平安无事,就必须继续低调从事,以待时机!”临波有些着急,声音几乎要压不住了。 “姐姐,”秦煐抓住她的手,笑容泛开,强悍果决,“等不得了。东宫建储之前,我必须得有属于我自己的力量。父皇着力栽培大皇兄这么些年,难保不会将内廷尉府当做晋位太子的贺礼送给他。果然到了那一天,以皇后娘娘的心胸,你我姐弟,只怕下场都好不了。” “那会触了父皇的逆鳞!顷刻间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临波急了,猛地摇头,刚刚绾好的发髻散了开来。 秦煐握着她的手,倔強地摇了摇头,扬声向外:“桑落,快来!” 桑落在殿外答应一声,快步走了进来,见临波头发散开,忙上前帮着梳理:“公主别动。” 顺势从姐姐的手中挣脱,秦煐温柔地冲着她点了点头,瞬间便换了一个人一般,大呼小叫地往外冲去:“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以后再也不去啦!我保证保证保证!” 临波急得面白气噎,却又无法可想,气得坐在梳妆镜前垂泪:“这个孩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点儿心!” 桑落从镜子里觑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探问:“公主,三殿下他,又闯祸了?” 赌气似的将手里擦泪的帕子往梳妆台上一掷,临波公主咬着嘴唇想了半晌,轻声问她:“桑落,你是从父皇那边拨过来的,你可还有什么好友在绿春公公跟前说得上话么?” 桑落纤长灵巧的手指一颤,一绺柔韧的秀发从指间滑落下去,停顿片刻,她才又加了三分小心,迟疑地答道:“绿公公有一个小徒弟小达子,是关外胡族俘虏的后人,常给人欺负……奴婢倒是帮过他一两回……” 迫不及待一般,临波公主不顾头发又披散了下来,转身拉住桑落的手,恳切道:“桑落,你去找那个小达子,帮我把这个话悄悄地递到绿春跟前……” 桑落的指尖冰凉:“公主想让奴婢递什么话……” …… …… 沈濯从醒来就在心里悄悄地呼唤那个苍老男魂。 阿伯,阿伯? 您又累了? 前头就有一回,您说话的时候有气无力的……这回好像又是如此,只说了一句话,您就没有力气了? 那是什么缘故呢? 不会是因为这回是在佛寺里,佛法高深,镇压了您的生机吧? 沈濯小小地跟那男魂开着玩笑。 可是,毫无反应。 回到侍郎府,听说她在大慈恩寺又晕倒了,沈恒急得立即命人去请大夫。指明不许再去请先前的张太医,说是吃了他那么多付药还不好,显然是个老骗子云云。 好在现在沈信言风头正盛,太医署的右署令崔太医听说是沈二小姐不太舒服,竟亲自赶了来。 崔太医仔仔细细听了脉,又看了沈濯的气色,叫张开嘴看了舌苔,站起来,笑对急得冒汗的沈恒和韦老夫人、罗氏道:“二小姐实在是无妨。心脉微微有些弱,往后少劳神也就是了。” 沈恒将信将疑,回头看韦老夫人。 韦老夫人却知道这崔太医乃是太后娘娘的御用太医,今日走这一趟,想必是宫里的意思,有苦说不出,只得笑着答应,又命人好生送出去,恭恭敬敬地奉上了红封。 崔太医连忙推辞:“里头三皇子又惹了皇上不高兴,赏了几棍。老张忙着给三皇子看棒疮,所以特意央了我来。这个就算了。只要二小姐好好的,比甚么都强。我也就不开药了。上回老张留的药方子,爱吃就吃上三天;不爱吃,这几天不要出门,好生歇歇也就是了。” 沈濯别的没听见,“三皇子挨揍”却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好奇不已。 阿伯,你听见了么?那个三皇子挨了皇上的棍子诶?有趣不有趣? 男魂仍旧毫无动静。 沈濯终于放弃了呼唤。 好奇归好奇。皇帝的意思,想必这位崔太医也是知道的。所以这种事,躲还躲不及,沈家没有一个人会凑上去问。 所以即便是崔太医特意露了口风出来,从韦老夫人到罗氏,却都是置若罔闻。 见沈家众人竟如此无动于衷,崔太医的笑意更加深沉,拱手告辞而去。 直到他走了,沈濯才呼地一声坐了起来,忙对韦老夫人和罗氏道:“此事须得打听清楚才好!” 罗氏瞪她一眼,斥道:“说了不让你操心劳神!你给我安生睡觉!” 顿一顿,却也知道女儿的脾性,只得多解释一句:“等张太医忙完了,必是要上门来看你的。那时候问他,比问谁不强?” 第二零三章 前世、今生、命运 沈濯终究还是拗不过罗氏,照着张太医留下的安神药方,被狠狠地灌了一大碗药,沉沉睡去。 昏睡中,沈濯心知有异。 这个感觉,不是深层睡眠,而是久违了的深度昏迷。 一片漆黑里,她睁开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似是有遥远星空,似是有无尽黑洞。 沈濯轻轻地问: 阿伯,是你么? 是不是你想跟我说话了? 苍老男魂的疲惫声音慢吞吞地响起:“是……” 沈濯放下心来。 阿伯,其实我们不是早就能在我不昏迷的时候聊天了么?今天这是怎么了?还要等我昏了你才肯出来? “我今天很累。你也不太好,被我害得心神激荡,心脉不稳。不让你这样睡着,咱们说不成话。” 沈濯只觉得自己坐了起来,非常自然地盘了双莲花,双手放松地搭在膝上,笑了。 看来阿伯今天有要紧的话跟我说,不然也不会这样急,都等不到我身子好一些的! “其实……也不是……”苍老男魂的声音里泄露了一丝迷茫出来。 他想聊聊天。 沈濯心里冒出来这个念头。 嗯,那就聊吧。 找个话题? 哦,阿伯,今天寺里见着的那个僧人,你认得? 苍老男魂的沉默中有一丝抵触,沈濯能察觉到。 嗯?不想说? 沈濯心里虽然有些奇怪,却也记得以前触怒阿伯的下场,所以索性不提此事,又问起了别的: 阿伯,以前你说起过一回,是你杀了三皇子。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跟你有什么仇怨吗?你告诉我啊,我马上着手替你报仇…… “你还记不记得你的前世?”苍老男魂忽然截断她的喋喋不休。 我的,前世? 沈濯怔住。 “对,在异世的那一世。我看了你那一世的记忆,觉得匪夷所思。”苍老男魂道。 沈濯沉默下去。 阿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些东西是不愿意想起的。 就像是你不愿意回答的我的那些疑问,这件事,你能不能不要问我? 我不想说。 “其实你说不说,都一样,我都能看到。我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会那样。所以,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苍老男魂似是不习惯求人,虽然语气恳切,但用词终究还是有些生硬。 沈濯抱肘,含胸,低头。 我不想解释。 “为什么你在——办差的时候,那样唯唯诺诺,被人当面喝骂也无言可回;一旦回到家里,洗把脸,换身衣服,就能变得彪悍暴力起来?甚至三拳两脚就能把一个男子打个半死?这是伪装吗?还是——”苍老男魂根本不管她的拒绝,只管直接提出了问题。 够了! 我不想说。 沈濯的双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还有,我看见你小的时候,用三指宽的皮带抽打你的人……是你父母?叔婶?还是……那个为了保护你而被他推倒的人,是你太婆?”苍老男魂穷追不舍。 你给我闭嘴! 不许你提我太婆! 沈濯忽然暴怒,腾地跳了起来,双目赤红! “咦?就是这样……刚才还温顺得很,即便不高兴也只会撅噘嘴……忽然就……”苍老男魂的声音里显出极大的兴奋和兴趣。 沈濯紧紧握住双拳,只觉得头上一阵眩晕,闭上双眼,一阵天旋地转。 但是这一回,因为就在深度昏迷之中,她无法再次用晕倒逃避…… 你就一定要追问吗? 追问这些于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想说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逼着我把以前那些悲惨、阴暗、冷漠、自私的过去都翻出来,于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前世里,被遗弃,被无视,被唾骂,被鄙夷,被语言暴力,被拳打脚踢的那一幕幕,走马灯一样在沈濯眼前晃过…… 沈濯直直地跪了下去,双手撑在了地上。 哭? 不,这个情形下的自己没有泪水。 双目中的泪液,早就被愤怒的火焰烤干了! 这个时候的自己,真的真的真的,很想找人打一架! 痛快淋漓地,舍生忘死地,不计性命后果地,狠狠打一架! “沈濯……你究竟是现在这个样子是你呢?还是刚才那个温柔活泼的样子是你自己?如果你这个样子不是伪装,那就是说,寻常日子里的那个活泼的你,才是伪装?真实的你,是现在这个样子,暴戾,狂躁,杀人不眨眼……?”苍老男魂今日似是一定要找到答案。 沈濯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幽深黑暗。 直直地看过去,就好像那个“阿伯”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而自己,能用自己赤红双目里的狰狞目光,直接将他杀死! 她冷冷地开口回答,就像是一把撕开了自己最血淋淋的伤口,连苟延残喘的心脏都袒露出来: 这不是伪装。 这是病。 这是,人格分裂。 “人格分裂……”苍老男魂跟着喃喃。 对! 沈濯接口。 那个被欺负得快死了的我,实在是承受不住了,所以,分裂出来了一个暴虐狂躁的我! 这个暴虐狂躁的吴兴女魔头,打遍了所有欺负过那个温顺的我的人! 把他们打得满脸是血、满地打滚、满身是伤! 然后狠狠地用砸在他们头上的拳头、用踩在他们脸上的脚,告诉他们:不要欺负老实人,否则,会被这个吴兴女魔头打死的! 于是,他们就都老实了。 我就能够,安安静静地,过我自己想过的平凡日子。 就这么简单。 沈濯觉得自己的心,剧痛之余,开始有涓滴细流,缓缓淌过。 这是,原主的善良?疼惜?抚慰?拥抱? 好生温暖…… “人格分裂……就是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你们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么?”苍老男魂还在孜孜不倦地问。 剧痛冰冷的心,似是被一双温柔的小手轻轻捂暖,沈濯自暴怒中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赤红的双目也缓缓恢复正常。 她静静地重新坐了下来,盘起双莲花,双手柔软地搭在膝盖上,轻轻地说: 知道。 “那……”苍老男魂还想继续问时,沈濯打断了他: 阿伯,谢谢你。 我来这里之后,一直拒绝想起这件事情。 但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我已经不是她们了。 既不是那个温顺到逆来顺受的我,也不是那个一言不合拔拳相向的我。 因为原来住在这具身体里的那个女孩儿,她的灵魂,同样影响了我。 我现在,是三个人在一起了。 又或者,其实阿伯你的灵魂,也已经有一部分,融合进了现在这个“我”。 不然,从前世到今生,我可真不是一个善辩、善思、善谋算的人啊。 苍老男魂无意识地重复:“我的灵魂,也有一部分,被你融合了?” 沈濯抬起头来,平静地看向星河更深处,似是想要看看,这位阿伯究竟躲在了哪里—— 我们,是共生的。 第二零四章 虚妄 苍老男魂匆匆地逃了。 沈濯筋疲力尽,瘫倒在“地”,接着,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 当她再次醒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里沙哑难当。 外头正是四更天,守在她身边的照旧是六奴。 六奴小心地端了水给她润喉,看向她的目光又敬又畏,低声问道:“小姐,您又做噩梦了?” 沈濯心里咯噔一下。 这次跟阿伯说的话,可是最好别让六奴听到啊…… “嗯?我也不知道,只是累得很,嗓子疼……”沈濯给了一个含含糊糊的答案,怎么解释都说得通。 六奴叹了口气,低声道:“小姐,您念了半夜的经,能不嗓子疼么……” “念经?!”沈濯睁大了眼,回手指向自己的鼻子,“我?睡着的时候,说的梦话是念经?!” 六奴点头:“是。奴婢大概能分辩出来,是金刚经。” 懵懵懂懂地被六奴扶起来梳洗,沈濯想了一会儿,方迟疑道:“难道这回晕倒在寺里,是佛祖想点化我的缘故?” 六奴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小姐!佛祖再想点化您,也会选个尼庵的!” 看着沈濯娇俏地在镜子里冲自己吐舌头,六奴放松了下来,细声叮嘱她:“您说梦话这事儿,奴婢没告诉旁人,您也别说。不然老夫人和夫人不定怎么担心呢!哦,现在还多了一位老太爷……若是老太爷知道了,只怕要去找大慈恩寺的麻烦了呢……” 沈濯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这个六奴,太细致了!好在是一心一意地服侍自己,不然,可真不那么好糊弄! “我现在去厨房,让她们悄悄地给您弄点儿吃的。您先等会儿。”六奴倒了热茶递给梳洗已毕的沈濯,看着她乖乖地坐在榻上点头,才放心而去。 室内晕黄的烛光无风自动,轻轻摇曳。 沈濯端坐在床榻之上,沉沉的目光投向已经微微发白的窗子。 这是一个她原本一无所知的陌生世界,这是一个她已经渐有归属感的真实世界。 也许在昨夜的梦中,和阿伯对话的时候,它还曾经因折叠、往还、回溯、跳跃而显得无比虚幻。 但在这一刻,当她感受过了六奴温柔的手指在她的头皮发间的触摸,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沈濯,这具躯体,这个合并了前世分裂人格、原主残魂和阿伯部分魂魄的女子,真实地存在于这个时空。 在这个时空里,有她尊敬的人、爱护的人、欣赏的人、不愿眼睁睁看着他们遭遇横祸惨死的人。 她会尽一切努力,为这些人,而奋战、争斗,哪怕是头破血流、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 沈濯低下头,看着规规矩矩捧在手中的白瓷茶杯,那里面,金黄色的茶汤漾起一圈涟漪。 她弯起了嘴角。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我要的,就是这所有相,都虚妄着美好下去! …… …… 沈恒给二房的院子在长安东南靠近延兴门的立政坊,两路三进,地方也不算小了。 里头原有的三四个洒扫粗使,韦老夫人送过来的、沈恭拨过来的,加上二房各人自己贴身服侍的仆下们,一共三四十人,一个院子倒也不显得冷清了。 沈溪一字不发,冷冷地看着老鲍氏喜上眉梢、沈恭心满意足、沈信诲贪婪垂涎、冯氏愁眉不展,自己却转头去问焦妈妈:“我该住哪里?” 焦妈妈看了冯氏一眼,低声道:“小姐自然是跟着夫人住。且稍等等吧。” 一路鸡飞狗跳,闹闹嚷嚷。 等所有的一切收清拾净,众主子能踏实坐在主院里吃一顿团圆饭时,已经是三天后。 沈恭和老鲍氏一脸得意,当场就让冯氏和沈溪、沈佩、莲姨娘改称呼,又喝令家中一应下人,一概称老夫人,不许再呐出半个姨奶奶的字样来。 沈溪厌烦,万般忍耐不住,出声问道:“只是不知,这将姨奶奶扶正做老夫人的宴席,何时摆?摆多大?都请谁?” 冯氏忙使眼色阻止她。 沈恭却高高兴兴地就着这个话头开始跟沈信诲商议起来。 老鲍氏满脸泛着红光,得意得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一时命人热菜,一时命人热酒,一时又命人去准备醒酒汤、点心,一时又说天热了,命给沈恭和沈信诲父子打扇。 冯氏和沈溪互视一眼,索性告退。 沈恭看着冯氏板起脸来:“这是家里第一件大事,正需要你操持,你怎么走得?”因命人送沈溪回去休息。 连翘伴着沈溪回到房里。 沈溪站在门口,冷淡地打量着房里寒碜的装饰,问:“我那对西番莲缠枝联珠花瓶呢?” 连翘垂下头去,低声道:“老夫人说她屋里缺一对……” “沈濯送我的那架四扇竹编草虫屏风呢?” “老夫人……” “我娘给我买的箜篌呢?她又不会弹,总不会也拿走了吧?”沈溪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可怕。 连翘的声音低不可闻:“说是过几日就去接大小姐……” 呵呵…… 竟是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家里培植她自己的势力了…… “焦妈妈呢?”沈溪径直走进了内室,连翘忙跟着进去给她换衣、拆头、净面。 一边低声答道:“刚出来时,告诉我说让小姐先歇下,她那边忙完了立即便过来。” 沈溪心气稍平,嗯了一声,又道:“茶。” 连翘忙扬声向外:“上热茶来。” 半晌,也并没有一个人答应一声。 沈溪阴恻恻的目光抬起,看了连翘一眼。 连翘只觉得心底一个寒战,急急屈膝:“奴婢去瞧瞧。”忙忙地跑了出去,却只见院子里连一个粗使的下人小丫头都不见了,唯有几个媳妇子聚在院子的角落里嗑着瓜子低声说笑。 简直是,没了王法了! “你们是不是不知道屋里住的是谁?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怠慢起小姐来!还不给我把服侍的人都找回来,该干嘛干嘛去?”连翘凶相毕露。 几个媳妇子爱理不理的,嗤笑了一声,刚要开口,就听见沈溪阴冷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我房里丢了一百贯钱。连翘,去告诉老夫人,把这几个媳妇合家发卖了,赔给我。” 第二零五章 异梦 小跨院里闹得不可开交。 冯氏急急赶来,打的打,骂的骂,又低声劝沈溪:“才搬过来,那边一头热炭似的欢喜;你这一闹,该恼你了。” 沈溪反问她:“我就算不闹这一场,有了咱们俩在桐香苑说出了不想走的话,她难道还能喜欢我不成?” 冯氏叹口气,终究还是依了女儿,将事情搁在了老鲍氏跟前:“……才过来,溪姐儿就不被当主子小姐了,这口气,别说她,便是我也忍不得的。还请老夫人处断。” 老鲍氏却从那个“赔”字里听出了别的话音儿,冷哼了一声,道:“这哪儿是要卖那几个媳妇?这是为着几件子东西,问到我脸上来了。” 理直气壮地告诉沈恭和沈信诲:“溪姐儿一个小小的姑娘,屋里哪就用得着那么多好东西了?难不成让我屋子跟马圈似的素着,她反倒金尊玉贵了?是,她屋里的东西,是我让人搬了我房里去了,怎么着吧?” 冯氏看向沈信诲。 沈信诲也觉得有些没脸,只得干咳一声,看向沈恭:“父亲,您看……” 沈恭皱了皱眉,力挺老鲍氏:“这一家子过日子,有好东西当然先紧着长辈。这是孝道,自然之理。何况,你娘从溪姐儿那里拿的,也都是公中的东西罢?” 冯氏索性把最后一层脸皮撕下来得了:“还真不是。联珠瓶是当年溪姐儿舅舅给她的,屏风是濯姐儿送的,箜篌是我的陪嫁。” 这下子,连沈恭也觉得有些不妥了,但还是拧了拧眉,道:“不过是些玩意儿,什么好东西?也值得这样一闹?你回去跟她说,过两日家里就要摆宴席请客,她祖母屋里不能太不像样,且算是借她的。过后儿我给她买好的添上就是了。” 冯氏眼中闪过轻蔑,笑了笑,道:“没这个道理还让祖父祖母还东西的。溪姐儿并不是不懂事,这不是说了么?请老夫人发卖了那几个冒犯她的下人,给她出气就好。” 老鲍氏还待横眉立目地要吵,沈恭连忙就坡下驴:“这就对了!来,照着小姐的意思,把那几个眼睛里没有主子的东西都拿了,打一顿,卖了!” 冯氏行礼告辞而去。 老鲍氏红了眼圈儿,捶着自己的腿,哭道:“这已经都搬出来了,都是正房夫人了,凭什么还要让她们娘儿们给我气受?凭什么?!” 沈恭有些头疼。 沈信诲心里自然知道亲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多少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娘,没哪家子的婆婆去搜刮儿媳妇、孙女的陪嫁私房的!您这名声传出去,我可怎么做人做官呢?” 沈恭喝道:“胡说!她是你娘!这个家都是她的!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费尽心思让你们分出来,自然是要让她过好日子的!你再敢说你娘一句不是?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沈信诲越听越不对劲儿,满面不解地问父亲:“爹,我们在侍郎府的时候,您满口里都是我的前程,我儿女的日子。怎么我照着您和我娘的话,安安静静地分出来了,您却又不拿我的前程和孩子们当回事了?您让我分家,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恭被他质问得有些尴尬,看了老鲍氏一眼,咳了一声。 老鲍氏这时已经擦干了泪,浓浓描画的吊梢眉高高挑起,哼道:“为了给我扶正,为了让你不再是庶子,为了以后咱们娘儿两个出门能挺直腰杆儿!” 指着沈信诲的鼻子,恨铁不成钢:“你这个蠢货,你别以为你那老婆孩子跟你是一条心!她们俩满心里都是卖了咱们娘俩,讨好韦氏和沈信言,给她们自己谋前程!何时当真把你的仕途放在心上过?你别做白日梦了!” 沈信诲忽然想起冯氏那句“死也不出侍郎府”,满面阴霾。 沈恭又反过来安抚老鲍氏:“也未必就一定要跟那边全撇清。若是大郎肯说句话,二郎的仕途自然会平顺许多。” 老鲍氏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沈信言巴不得我们一家子都死了才好!不信咱们就走着瞧。你们愿意做梦,我可懒得陪着。”说完,自顾自回房去睡。 亲娘对韦氏和沈信言的预言,可少有不准的时候。沈信诲迟疑起来:“父亲,您说,大兄还会帮我么?他会不会反而落井下石?” 沈恭心里自然是没底的,只是,却不敢在儿子跟前漏出来,硬撑:“虽然分宗,我却是兼祧。他沈信言还是我儿子,我让他往东,他敢往西我就敢去告他不孝!二郎,你放心,有爹在呢!” 沈信诲将信将疑。 焦妈妈服侍着冯氏躺下,一边给她掖被子,一边低声道:“奴婢去瞧瞧姐儿。换了地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睡踏实……” 冯氏点头,心里熨帖:“多亏你。去吧。我这里有夭桃呢。” 焦妈妈看了一眼越发丰腴妩媚的夭桃,不作声,自己去了。 夭桃上前,小心地给冯氏捶腿,轻声道:“夫人睡吧,明儿事情更多。” 冯氏眼看着焦妈妈出了屋子,似是放松了一些,叹了口气,低声道:“心里烦,躁得慌。” 起身去关好了门窗,又把重重帘幕放下,夭桃举着一灯如豆,娉婷着回来,仍旧给她捶腿,劝道:“夫人想开些。事情已经这样了,日子还得过。小姐又那么小,您可得撑住了。” 这话说得极实在,冯氏听着心里发酸,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流:“二爷今晚宿在哪里?” 夭桃一动不动:“莲姨娘那边早就开始备水备酒,想必说好了要去罢?” 冯氏越发难过,伏在枕上哭泣起来。 夭桃看着她散着头发的憔悴样子,眼中异彩闪过:“夫人,这又有什么办法?奴婢听焦妈妈说,合家子都被二小姐一个人算计了……这是命啊,得认……” 冯氏茫然抬起头来:“焦妈妈跟谁说的?” 灯影下,夭桃唇角微勾:“焦妈妈那日陪夫人吃酒吃醉了,奴婢听她自言自语,说二小姐多智近妖,太会算计人了,指不定还有什么后手呢!” 后手? 冯氏越发迷茫懵懂。 二房已经碍不着她的眼了,沈濯——她还想怎么样?! 第二零六章 教师爷 沈濯在“养病”,不过,根本躺不住就是了。 借着来探望她的名义,顾氏带来了沈信明的口信儿:铺子已经租好了,除了东西市,还有几间暂时不起眼的,位于坊街十字交叉口的临街铺面。伙计也雇得差不多了,只差铺面装潢。沈信行那边正在盘点原来府里的产业田亩,说是要交给沈信诲,又问自己等人要不要搀和。 沈濯马上命人先去告诉了罗氏一声,又请沈信明帮着沈信行加快速度,对顾氏叹道:“我爹爹是个口硬心软之人。分家分宗之事,必要在他回来之前,办得干干净净才好。” 顾氏会意,叹息一回去了。 那边朱凛已经起行,朱冽又来探望她,两个人悄悄说起大慈恩寺那位救了沈濯的大和尚来。 “说是寺里知道他的人也不多。”沈濯对那个能令男魂瞬间激动的和尚极为好奇,可是荆四打听不到。 朱冽顿时来了精神:“这样神秘?那我回去让那个斥候老兵去打探打探!” 老侯爷留下的十几个老兵,大半跟着朱凛走了。可有几个,不是断了手就是缺了眼的,朱闵死活不让他们再上边塞。朱冽趁机跟他要了一个老兵给自己当随从。 那老兵曾经是老清江侯最出色的斥候。可惜在塞外顶风卧雪之时,冻掉了三根手指四根脚趾,走不得远路、拿不得弓箭了。如今天天喝酒投壶,无聊得就差拐了朱冽去外地游历。 听见“斥候老兵”四个字,沈濯心中一动,连忙阻止:“别别!让姨夫知道了,小心他再也不让那老兵跟你了。这么着,我先找人查,查不着再说。” 又试探道:“那老兵闲着也是闲着,你没让他训练一下你们家下人们?” 朱冽看了沈濯半天,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不再答话,告辞而去。沈濯被她一言不合、拔脚就走弄得满脸蒙圈。 然而两天后,一个痞里痞气的花白胡子老头儿上了门,有气无力地告诉门上:“清江侯府小姐拿我当礼物送给你们小姐的。”又把身契送了上来。 韦老夫人和罗氏大吃一惊,沈濯拿着那身契不好意思起来:“我可真没开口跟冽表姐要人。” 一边转头就令甘嬷嬷:“找家里十一二岁机灵的小子们来,不论在干什么的都扔下。京郊庄子收拾一个,地方要大,回头照着……” 低头看那身契上的名字,却只有一个姓氏“简”,遂道,“照着简伯的意思,他说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 罗氏拍她:“你这作妖的丫头,究竟想干什么?” 吐吐舌头,沈濯蹦蹦跳跳地去见简老头儿:“不干嘛呀!以后想出去玩儿,总得有人能保护我呀!” 隗粲予听说了,书一扔,连滚带爬地就从外书房也跑了出来,绕着简老头儿转圈儿:“稀奇稀奇!我可从来没见着过活的斥候老兵!啧啧,果然跟寻常人不一样。” 两只手习惯性地揣进袖笼,胳膊肘儿去捅老兵:“哎,我明儿约了人逛京城,这府里的管事跟着付账,你跟着我一起怎样?” 简老头儿眼睛大亮:“有人付账?” 隗粲予猛点头:“京城里头,我估摸着他们知道得肯定没你清楚。你带我们玩?去吧?!” 沈濯叉着腰瞪隗粲予:“你个当先生的,跟学生抢人,你好意思吗你?!” 隗粲予哄苍蝇一样摆手:“去去去!你一个小娘子,消停在家里绣花写字!这人你抢了也是当摆设!” “谁说的?!我用人的地方多了去了!没跟你说而已!”沈濯一个眼风甩过去,玲珑把小院的人都带了出去,自己守在门口。 简老头儿眼中精光大盛,脚下一错,门户摆开,凝神戒备。 院门、正房、围墙、歪脖树、墙角的月季花丛,一眼溜过去,才稍稍放松了双肩,仔细看向沈濯。 “我庄子、铺子、茶楼,哪里不要用人?何况,我太爷、爹爹、三叔、典哥,甚至是先生你,日后不用小厮随从的?家生子儿倒是会服侍人,但那对招子那两条腿子,难道不要人帮着洗洗练练么?”沈濯不是身高不够,手指头几乎要戳到隗粲予的鼻子上去了。 “好容易我表姐聪明一回,知道给我送给教师爷来,你还想霸占着带歪带坏?先生,你有没有良心?” 这可是斥候,老兵。 这种人当教师爷…… 隗粲予和简老头儿的眼睛同时眯了起来:“二小姐,你想干嘛?” 沈濯理直气壮:“自保!” “不像!”两个人异口同声。 沈濯气急败坏:“我无聊总行了吧!?” 隗粲予呵呵地笑了起来,歪头打量简老头儿——此老相貌普通、腰身佝偻、须发花白凌乱、一身粗葛布的短褐,真是个扔在人群中就找不到的,好斥候! 不由得捻须颔首,隗粲予赞道:“还别说,我们小姐这眼光儿,合适。” 顿一顿,又道:“哦对,这老头儿不能自己瞎来,小姐派个人跟着他,照顾起居也好,监视督管也罢,找个细心得力的。” 沈濯拊掌大笑:“我有现成儿的!” 又诚心诚意地“询问”简老头儿:“简伯,您是想在我们家马房喝酒喝到死,还是乐意把您的本事,教上三分给我们家的小子们?” 简老头儿面带怪异地看了她一会儿,摸摸头,咕哝了一句:“跟传说中的……真像……” 隗粲予啊啊了两声问他说什么,简老头儿翻了个白眼儿,慢吞吞地道:“教,可以,得过些日子。我列个单子,你们把地方、东西都预备好。我再过去。” 隗粲予极为识趣,哈哈地笑着,伸臂搭在老头儿肩上,对沈濯厚颜无耻地伸出手去:“我跟老头儿先逛京城,逛够了再说!” 沈濯狠狠一巴掌打在隗粲予手上,叱道:“钱钱钱!先生,你天天睡钱眼儿里得了!” 转身欲走,忽然想起来,回头问他:“隗先生,你约了谁一起逛京城?” 隗粲予笑意深深:“章扬,进京了。” 没等沈濯的眉梢扬起,又加了一句:“还有他妹子。” 第二零七章 还你 “先生郑重其事地加一句,说章先生进京携了妹子,是什么意思?”沈濯特意指派了茉莉去安排简老头儿的起居,然后闯进隗粲予的洗墨斋,劈头直问。 隗粲予已经倒在躺椅上看书,懒得搭理沈濯,哼哼一声:“他临走曾经给我留话,说会嫁妹之后独身上京,相约再见,把臂同游云云。如今忽然有了变故,我告诉你一声儿,你留个神。” 沈濯坐到他对面,一把夺过他手中书册,探究地看着他:“先生似是对章先生这个妹妹十分不满?敢是有旧仇?” 隗粲予满脸不自在,又把书抢了回去遮住脸,咕哝道:“小章那妹子又馋又懒又虚荣,我就是看不上眼……” 然而这等妇人间语,委实不该从隗粲予这样一个自诩高士的大男人嘴里说出来! 沈濯噗嗤一声笑,正经地谢他:“先生告诫,敢不铭记?”却又咯咯笑着去了。 书册倒下,隗粲予红着脸冲着窗外呲牙:“臭丫头!下回看我还告诉你的!” 府里正是人人都高高兴兴地忙碌,失踪了七天的沈恭终于回来了。 先去螽斯院给沈恒请了安,沈恭直奔桐香苑。 韦老夫人淡淡地问了一句:“都好吧?”便直接命给他传饭,又命端去春深斋:“那院子是鲍氏住过的,老爷在府里时也多在那里,想必更熟惯。里头的陈设我都没动,老爷仍旧住着就是。” 沈恭面上有些挂不住,板起脸来:“二房搬不搬出去我也是这一家之主,你这是什么态度?” 韦老夫人静静地看他:“老爷有事?” 沈恭恼羞成怒:“你什么意思?我没事还不能来你这院子了?你可别忘了,你还是我妻子呢!” 韦老夫人别开脸,不作声。 沈恭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当即拍桌子踢板凳地大吵大闹起来。 没一会儿,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脆生生道:“老太爷说了,老爷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七天不着家不给信儿,回来就找麻烦?要是觉得这个家不舒坦,就滚蛋!横竖那边的宅子也到手了,滚那边去耍你的威风去!” 竟是一个字的隐晦都没有! 桐香苑里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寿眉和甘嬷嬷互视一眼,各自的眉梢唇角,都是按捺不住的笑意。 沈恭的脸上红得几乎要紫涨起来! “这个老……”咬着后槽牙,沈恭恶狠狠地打算骂沈恒两句解解气。 韦老夫人却淡淡地看了过去:“老爷,承嗣兼祧,是你求着人家办的。如今,人家的宅子给了、铜钱花了,这座侍郎府的日常使费嚼用也从人家口袋里掏出来了,您要是这个时候做点儿什么不孝不义的事情出来……我看老太爷将您就地除族,把您一个人从这府里赶出去,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沈恭激灵灵一个冷战! 他怎么忘了这个? 既然承了嗣,他上头就多了一个嗣父管着。这座府里,他再也不是最大的那个人了! 如果自己还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万一触怒了沈恒,那老东西犯起拧来,只怕去衙门敲鼓告自己“不孝”,都是有可能的! 沈恭忽然觉得头上似是悬了一把刀一般! 自己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巴巴地寻了把刀来管着自己的?! 深呼吸,把这团团的疑惑都暂时压下去,沈恭决定,算了,不计较这些细节了,且说正事! “我定了四月初二宴请宾客,扶正鲍氏。你准备几样像样的贺礼,到时候带着儿子媳妇们去喝酒。哦,国公府那边,你亲自去送帖子。还有,这边大厨房的人,让他们过去使唤。” 韦老夫人听他唠唠叨叨说完,问道:“老爷觉得家里的下人们,是不是也应该分分?” 沈恭愣了一愣,想一想,颔首:“嗯,应该分一下。尤其是外头的铺子之类的人家,早分清楚了,省得以后裹乱。” 韦老夫人立命:“去请三郎来。” “三郎回来了?如何这几日不见他去拜见我?你怎么教你儿子的?”沈恭不满。 韦老夫人一概不理他。 桐香苑里安安静静。 从螽斯院来传话的小丫头也不走,就跟寿眉站在一起,一双灵透的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沈恭和韦老夫人。 沈恭被她看得,满肚子的气发不出来,只得不停地告诫自己:大事,大事!大事要紧!不跟她们生这个闲气! 一行数人窸窸窣窣地进了桐香苑。 沈恭抬头看去,是几个仆妇小厮抬了几个大箱子放在了院子当中,面上不禁大喜! 沈信行又清瘦了一圈儿,亲手捧了一个樟木匣子进了门。 看见沈恭,匣子放在一旁,大礼拜倒:“父亲。” 嗯,幼子无论如何还是尊重自己的,沈恭心里的气终于平了一些,捻须,威严点头:“嗯。你差事办完了?” 沈信行的脸上泛起一线光彩,欣喜地答道:“是。办完了,老师说我办得很好……” 沈恭不耐烦地打断:“你年纪轻轻的,莽撞得很。不是仗着你大兄的势力,哪里有那么多的夸奖给你?你还当了真!戒骄戒躁!知不知道?” 沈信行有些失望,但终究还是有了一丝喜色,恭敬欠身:“是,谨遵父亲教诲。” 沈恭立即转开话题,看向匣子的目光闪过贪婪:“这便是你掌管了数年的庶务账册吧?你这孩子不晓事。年前我就说,下头的人们偷奸耍滑欺负你不懂,你还不听!哼!五年前这庶务在你母亲手里的时候,账册比这多一半!都被你亏空没了!” 沈信行眼中的最后一把火光也熄灭了,微微合眼,双手拢袖,遮于额前,拜伏下去:“是,儿子无能。如今交还给父亲。” 沈恭还以为拿回庶务会有多大的波折,如今竟然这般轻轻巧巧,简直是又惊又喜,连忙便高声喊人:“花伯,收了这匣子去!” 花伯犹豫了片刻,立在院中没有动。 沈信行索性站了起来,转身出去,将匣子亲手交给花伯,轻轻顿了顿,脚下一转,一步快似一步,逃也似的,离开了桐香苑。 韦老夫人看着幼子的背影,眼泛泪光。 我可怜的三郎,这是彻底对他的父亲,绝望了。 第二零八章 干净彻底 “怎么?不过是照着之前的章程,将该属二郎的给他而已,你们母子就挖心掏肝地肉疼成了这个样子?哼!这就是你们日*日标榜的读书斯文人,世家公子们的好教养!”沈恭自认为终于抓住了韦老夫人和沈信行的错儿,大言不惭地呵斥起来。 韦老夫人拿了手帕摁了摁眼角,根本不做任何分辩,自顾自道:“冯氏管过十年家,家里什么样她心里有数。这账目拿回去,她若是说有不妥,让她直接上门来找我便是。接下来是家里的下人们。 “既然原先的产业田亩都归他们,那外头的人也都请过去罢。我们这边,除了我们三家子陪房,和在我们自己账上领月钱的仆下们,其余的,老爷也尽可以都带过去。” 看着甘嬷嬷问:“外头的不算,家里还有多少人该归过去的?” 甘嬷嬷看了沈恭一眼,道:“五十六人。” 沈恭倒吸一口凉气。 这五十六人可是要领月钱的! 如今没有韦老夫人等三个人的陪嫁可以掏摸,让他自己付这个铜钱,他可舍不得! “咳咳,一下子都弄走了,这边怎么办?花园子没人打扫了?厨房里没人做饭了?采买上也没人管了?就算你们能省事,这也还是我的家呢!这么着吧,我再要十六个人过去;剩下的,当你们跟他们买的下人就好。”沈恭得意地做了一副宽宏大度的样子出来。 买?! 韦老夫人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沈恭。 他竟然,还想从自己这里,再坑一笔钱去…… “不买!用不着!我们家人够使的!”沈濯清凌凌的声音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沈恭被这一句话堵得连连咳嗽起来! 这个沈濯! 她就是来讨债的讨债的讨债的! 这个臭丫头!当初簪姐儿怎么没干脆掐死她算了! 沈恭的牙暗暗地咬了起来,脸上铁青。 沈濯进了门,草草地拱了拱手,就一屁股坐在了韦老夫人身边,且给她揉后背:“祖母,太爷爷让我来陪着您。” 拿下沈濯的手,把纤瘦的小人儿搂进怀里,韦老夫人觉得自己的身子似乎不像刚才那样冰冷了,脸色越发宁静下来: “老爷,家里没钱了,我们用不起那样多的仆下。大郎媳妇原想着她拿钱出来贴补。老太爷说,那是给吴兴沈家百年清贵的名声抹黑,无论如何不允。若是老爷那边也用不着这么多人,那就不如放几房出去吧。当是做善事了。” 这个话,沈恭实在没的反驳,支吾半天,翻来覆去,就只有一句话:“只是都是我父亲手里留下来的人……” “祖父大人,国公爷帮您讨来长安县尉之前,您这一支,只有您一身一口了吧?所谓的那些您生父的产业田亩,除了国公爷赠的,族里收了您在老宅的田亩换给您的,就都是祖母这几十年一点一滴帮您经营攒起来的了!您哪里来的什么您父亲手里留下来的人?” 沈濯觉得,所有不要脸的人,都是盼着别人千万别给他脸的! 不然,怎么会那样不要脸的话,他还有脸说得出口? 沈恭面红耳赤,想要瞪起眼睛来责骂沈濯,却发现给沈恒传话的小丫头正兴奋地睁大了眼睛,似是摩拳擦掌就等着再次开口了。 悻悻之余,沈恭哼道:“那就算了!我要大厨房和管库的人,其他的,你看着处置吧。” 韦老夫人接过甘嬷嬷递过来的花名册,平和道:“下人也都是人,没有个放了姐姐的籍,却要留着妹妹的。我查过了,库上权家一家子人最多,姐妹姻亲们加起来就一十九口。我养不起,想必那边也养不起,所以还是放出去为是。 “其他的,常跟老爷的花伯一家、常跟那边三位主子的几家,还有莲姨娘的家人,都过去,也已经有二十几个了。若是老爷觉得多,看看不想让谁家跟着,就也放出去吧罢。” 沈恭对家里下人之间的关系,除了花伯一家子,都稀里糊涂的,但是听着也觉得不错,便点头道:“既然如此,就把莲姨娘的家里人放出去吧。人家给我儿子生了个孩子,还人家个良民籍,也抵得过了。” 韦老夫人立即接了一句:“老爷慈悲。” 立命甘嬷嬷,“那你这就和黄平去办吧。然后把该过去的人都送过去,想来那府里这几天有事,须得用人。” 沈恭满意了,嗯嗯点着头,挺着肚子便要走。 韦老夫人看着甘嬷嬷和黄平去了,方又道:“至于往国公府送帖子一事……” 沈恭脸上露出轻蔑、得意:“你就不能大度些?不就是送个帖子么……” “祖父,我祖母去送帖子可不合规矩。”沈濯笑嘻嘻地插话,“分宗了,我们是吴兴沈氏的,他们日后是京兆沈氏的。祖母去送帖子,算是我吴兴沈氏娶贵妾平妻,还是当着国公爷的面儿,笑话京兆沈氏没人?” 沈恭也踌躇起来。 这话也不错。 自己本意是跟国公府求近,也给鲍氏长长脸面。可若万一让人说出来一句鲍氏是自己的外宅、贵妾,那跟原先还有什么区别? 罢了,还是自己亲自走一趟去送帖子好了。 沈恭满腹心事地去了。 沈濯瞟了他的背影一眼,扶着韦老夫人回房休息,低声问道:“祖母,他一直都这么蠢么?” “……是。”韦老夫人慢慢地走到床榻前,竟然真的回了这样一个字。 沈濯一呆。 “全都利索了。从里到外,从钱到产业,从主子到下人,都分得一清二楚了。”韦老夫人坐在榻上,抬头看向沈濯。 小孙女儿这阵子又长高了两指,如今自己坐着时,已经需要仰起头来,才能看到她的脸了。 就是这个十三岁的小丫头,比自己坐着只高那么一点点;却趁着她父亲专心办皇差回不了家的时机,干净彻底地,把整个沈家,掰成了几乎再不相干的两半! 沈濯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方轻声道:“祖母,是孙女儿为难您了。您别憋着,有什么,都发作出来才好。” 噙着泪,带着笑,韦老夫人伸手抚在沈濯的头顶,叹息道:“我的确是很为难。可是啊,微微,祖母的宝贝孙女儿啊,祖母知道,你费尽心思,也是为了让祖母能安生地过几年好日子……祖母,明白,领情……” 韦老夫人昏倒了过去。 沈濯抱住她,并不慌乱。 她老人家能撑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 第二零九章 渣!大写的! 韦老夫人病倒了。 张太医来看,说是急火攻心,须得静养。 沈恭再想让韦老夫人亲自出席鲍氏扶正的宴席,也不敢在这种情况下开口。 紧紧地皱了眉头,告诉沈信行:“我过那边去了,你照顾你娘。”便要走。 沈濯目光一利,跳起来去抓他的衣角,故作天真:“祖父,祖母病了你都不管吗?还是那边鲍姨奶奶也病了?” 沈恭下意识地先把衣角拽回来,叱道:“你胡说什么?开口就咒长辈生病!鲍氏好好的!” “呵呵,她还没扶正呢!何况,就算扶正了,也是旁门别户另一宗的!她算我哪门子的长辈?祖父,您以后可千万别再说这种话了!让太爷爷听了,又该骂您了!”沈濯的眼中闪着寒光。 这寒光刺得沈恭全身不自在,敷衍一句:“好生照看你祖母……”脚步一转,无影无踪了。 当着张太医,沈信行还欲持礼,便说了一句:“我送父亲出去。”也跟着往外走。 米氏刚想张嘴喊他回来,却被罗氏轻轻碰了碰胳膊;待回头看了看床上脸色焦黄的韦老夫人,叹口气,且搂紧了怀中的小女儿。 张太医一看就知道侍郎府出了大事,索性直接告诉沈濯:“老夫人年高,动不得气了,每日里劝她开心为好。我开了药方,吃上七天,我再来看。” 沈濯一一听了医嘱,将方子给了甘嬷嬷去抓药,含笑道:“张爷爷,我送您出去吧。” 张太医笑眯了双眼,连连点头,做辞出门;沈濯陪在一边,玲珑跟着。 出了桐香苑,周遭人少了下去,沈濯方坦坦荡荡地问张太医:“张爷爷,上回我在大慈恩寺晕了,崔太医来看我,说您当时没空,是去给三皇子治棒疮去了?” 张太医看了她一眼,大有深意:“怎么?二小姐也关心起来了?不是说,不想搀和那间房子的事儿么?”说着,下巴指了指北边。 “不想搀和不假,但却不能两眼一抹黑。”沈濯低头走路,笑容清浅。 张太医轻声叹息,委实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崔兄告诉我,你的心脉损伤不小啊。二小姐,学着相信你爹爹,可好?” 学着相信爹爹? 自己这样努力地发展自己的力量,其实是因为,不相信爹爹能保护自己么? 肩头轻轻一抖,沈濯越发垂首下去。 若是爹爹真的能护得住自己和这个家,那阿伯口中所谓的命定,又是怎么回事呢…… “不行啊……”终究还是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 沈濯抬起头来,没有看张太医,而是平静地看向眼前长长的、曲折的甬路。 “这个家里,事情太多了。都靠着爹爹,他顾不过来的。之前,我依靠过我娘,也依靠过祖母,可是……”沈濯又想起了弟弟沈承,只觉得锥心一般地痛。 张太医看她抚胸蹙眉,就知道她又忆起那件伤心事,叹道:“二小姐,令弟之事,说是疏忽也好,说是意外也罢,甚至说是被人刻意算计也好,那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能因那一件事,就把将来所有的事情都扛上身啊。你这样劳心劳力,你让你爹爹母亲,又情何以堪?” 沈濯放下手,静静微笑:“我长大了啊。今年十三,明年十四,只怕就要议亲准备嫁人了。这个时候,自然要开始学习着做这些事——张爷爷,您帮帮我吧……” 二门就在眼前,张太医立住了脚,看着微露祈求之色的小姑娘,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低声道:“三皇子不曾禀告皇上皇后,私自出宫,不仅与外臣交结……而且言行无状,对小姐你,十分唐突,导致小姐你心神激荡晕厥……” 沈濯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什么什么?! 言行无状? 十分无礼? 导致我晕厥?! 这,这随随便便让外头的谁听见,也会认为自己被三皇子……至少是调戏吧?! 分分钟毁尽名声,只能嫁给那个渣男啊! 皇上就这么坚决地想把自己嫁给他那个混账儿子么!? 张太医充满同情地看着气得脸色发青、手脚发颤的沈濯,低声劝:“沈侍郎这会子正为这个事儿在御书房跟皇上打口水官司……二小姐,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得靠着你爹爹才能解决啊……” 说完,告辞而去。 沈濯站在当地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了一句:“没有这老渣渣,哪里来的小渣渣!一家子渣渣!!!” 怒气冲冲地回了如如院。 玲珑在后头听得提心吊胆。等将沈濯交给六奴茉莉,自己忍不住哭丧着脸去找隗粲予:“隗先生,您不是会看相么?您瞧瞧,我是不是横死早夭的相?” 隗粲予来了兴致,书一扔,研究半天,方笑道:“你这相貌挺好的啊,长寿,有钱,享福!” 旁敲侧击地问她:“怎么了?得罪你们小姐了?” 玲珑的嘴巴严得跟蚌壳一样,死都没告诉隗粲予缘故。 转眼四月初三,殿试来了。 全京城都屏息听着。 状元点了国子监里一个年年考优的监生,乃是宋相的远房侄儿。 榜眼是江南故郡的一个年轻举子,名叫傅岩,皇上总觉得眼熟,几番细查,才发现竟是三皇子舅父家的内侄——也就是三皇子拐着弯儿的表兄。众人失色,皇上大喜,立命进翰林院任编修。 探花则点了左相的幼子,安福大公主即将下嫁的竺容与。 这三个人的底细一掀出来,众人纷纷退避三舍。 榜下捉婿的目光,都看向了二甲头名、金殿传胪的那一位——欧阳图。 此是何人? 金榜之下,众人乱哄哄地又找又问,却又被另一个消息砸了个懵。 礼部侍郎沈信言在金殿上私下里禀报皇上:“这欧阳家的小哥儿,经内人做媒,已经与陈国公的二孙女订了亲。” 皇上哈哈大笑:“竟真有这等好事?大登科后小登科?来来来,朕也给他添些喜气!” 忙命传旨:“赐新任水部郎中欧阳堤宅院一所,让他好好地替他那进士儿子娶了新媳妇,然后一家子踏踏实实地给朕办差!” 第二一零章 嘉奖 差事办完,沈信言也一身疲惫回了家,后脚跟进门的还有皇帝的嘉奖旨意:“礼部侍郎沈信言,用心国事,夙夜匪懈,堪为仕林榜样,加集贤殿大学士。给假七日。四月十二始,为三皇子讲学。”另有锦缎钱帛等等赏赐。 集贤殿大学士? 父亲这是已经靠近相位了么? 沈濯跪在沈信言身后听见这个加官,又惊又喜。 接了明黄卷轴,沈信言躬身拱手感激亲自来宣旨的绿春:“怎么会劳绿公公您走了这一趟?里头吃口我家的饮子再走吧?” 绿春挥着塵尾笑眯起双眼,竟不推辞,连连称好。 罗氏立即便命人去端茶果。 瞥见这面白无须、胖胖圆圆的老内侍往自己这里转目光,沈濯果断转身,扶着韦老夫人便要溜走。 “哪一位是令爱?说是孟夫人的高徒?咱家闻名已久,想瞧瞧呢!”绿春笑眯眯的,不紧不慢。 沈信言看一眼撅着嘴的小女儿,只觉得头疼,扶额叹道:“绿公公,您看她作甚啊……”竟比在金殿上还要愁眉苦脸起来。 无奈之下,沈濯只得老老实实地跟在沈信言和绿春的身后,去了外院待客的花厅。 绿春坐定,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 倒果然是传闻中的好样貌,眉目如画、瑶鼻樱唇,绝色美人的胚子。身量较一般这个年纪的姐儿略高些。 小姑娘梳了双丫髻,穿着一身家常淡青色素缎右衽深衣,从头到脚,全身上下毫无累赘装饰,只腰间悬了一只紫玉环绶。 一看便是被孟夫人照着宫廷礼节训出来的姿态。表情上再不耐烦再骄纵,头、肩、腰、臂、足,却一丝不苟地依足了规矩,极是得体。 绿春心中暗叹:这临波公主就是好眼光,陛下听女儿的话,给三皇子选的这位皇子妃,除去性情跋扈跳脱,其他的,委实没挑! “二小姐今岁十三了吧?咱家记得,似是五月里的生日?真是个好模样儿!”对于一向鼻孔向天的绿春来说,这样讲话已经是他对外臣释放的最大的善意了。 沈濯抿一抿唇,看向父亲。 沈信言沉了脸,眼中却都是宝爱:“绿公公问话,如何不答?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沈濯嘟起嘴,规规矩矩地冲着绿春屈膝,开口,声音如山泉叮咚,清澈冷淡:“劳公公动问,正是。” 绿春摆了一丝尴尬在脸上,接着向沈信言笑道:“孟夫人呢?许久日子没见着她了,咱家想问个好,您看使得不使得?” “总管大人又欺负人呢?你这内侍省总管大太监说一句要见个昔日的女官属下,难道朝廷里的官儿们,还有人敢说不让你见的?”孟夫人调侃的声气从院子里一路响了进来。 绿春显见得欢喜起来,直站了起来往前迎了两步,却见孟夫人已经一身淡青素袍,外罩着开襟半臂敞衣走了进来。 不由得长揖欠身,绿春满面是笑:“孟夫人风姿更胜当日,看来在侍郎府呆得蛮舒服嘛!” 孟夫人也拱了拱手,回了一个男子礼,口中仍旧不放过他:“我比不得你,全天下,除了那三尊大佛,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我也就是仗着太后娘娘,在外头狐假虎威一下子罢了。” 说完,又冲沈信言举手:“沈侍郎归来了。” 然后却皱眉看向沈濯:“你在这里做什么?昨日罚的书抄完了没有?今日的功课做了么?还不快去?!” 沈濯吐吐舌头,飞快地跟绿春沈信言道别,一溜烟儿跑了。 绿春深深看向孟夫人:“夫人这是来给爱徒解围的?” 孟夫人扬起一边嘴角:“我是为你好。我们这位沈二小姐,最擅长的就是让别人下不来台。你若是竟不领情,我就把她叫回来,让你试试。” 沈信言在旁边,只默然不语。 一时下人果然端上来糖蒸酥酪,绿春吃了,啧啧称奇:“没见往酥酪里头兑米酒的,这个味儿不错。回头我也让宫里试试。” 孟夫人却不客气地告诉他:“不许你试!明儿我和二小姐要一起做间铺子,专门卖这些小吃。御厨们抢了我的生意,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绿春苦笑之余,对着沈信言道:“怎么咱家觉得,沈侍郎你这宝贝女儿的性子,是被我们孟夫人教坏了的呢?” 便就告辞。 沈信言只得打着哈哈送了他出去,孟夫人只笑着点头示意,目送他们出门,自己又坐了下来。 她觉得需要从沈信言处了解一些事情——比如三皇子挨揍事件。 回到如如院的沈濯发现母亲在等自己。 “娘,怎么了?”罗氏最近忙得很,若不是大事,她一般不会来如如院。 可罗氏看起来似乎也不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只是有些不安。 发现母亲的目光有些躲闪地飘向外院,沈濯明白了过来,笑了:“娘,您放心,爹爹不会怪你的。” 被女儿一口道破了自己的心思,罗氏脸上微红,支吾道:“事情又不是我闹出来的……我是担心你爹爹会罚你……” 沈濯啼笑皆非:“所以您请了孟夫人去见爹爹?让一个外人去跟爹爹说这件事?” “怎么会是让她去说这个?”罗氏更加不自在了,手里无意识地去摆弄桌上邢窑大口素白瓷花瓶里新摘的大捧海棠,“郑砚三五天便回来替你爹爹拿一趟换洗的衣衫,他是早就知道那件事了的……” 但是却一直没有任何表态。 母亲这是心里没底了呢! 沈濯笑了起来,却不解释,推她出门:“爹爹才回来,梳洗饮食,哪一样不要您亲自操心?您还有功夫来我这里闲逛?还不快回朱碧堂?仔细让祖母知道,该责怪您怠慢她心爱的长子,不尽职尽责了!” 罗氏无奈,只得一步三顿地回了朱碧堂。 但沈信言的确是从孟夫人和隗粲予口中得知了事情所有的细节、始末。 将一切仔仔细细地交代完整,两个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想先走。 二人不由对视片刻。 孟夫人看着隗粲予各种挤眉弄眼,淡淡别开脸,开口:“沈侍郎,令爱殚精竭虑,只为能让你没有这后顾之忧。还望你不要因愚孝束缚,令她这一腔心血付诸东流才好。” 沈信言默默点头。 隗粲予忍不住,还是加了一句:“此事,侍郎也不必再去问旁人了。旁人,都不知道。” 沈信言抬起头来,面上异色一闪。 第二一一章 究竟是为啥挨打 沈信言还是先回了朱碧堂,梳洗换衣,吃饱喝足,倒头就睡。 临睡前,依旧眉眼温润,拉了罗氏的手安慰她:“夫人,辛苦了。不用再担惊受怕,事情都过去了。” 罗氏这才真正放了心,看着他合目安稳睡去,给他掖好薄被,起身去了桐香苑。 朱碧堂岁月静好,桐香苑温馨如常。 得到消息的沈濯长出一口气,安心坐下来,开始设计店铺内部的装潢样式,又格外请了沈典过来,问他最近跟着沈信明跑来跑去的地点方位、附近环境、来往人流等等。 梳理完所有的信息,沈濯又去了外书房找到正在呼呼大睡的隗粲予,一碗凉茶泼醒了,拉着他商议几间铺子的生意勾连设计: “这里有一间首饰铺子,是我娘的;接着是一溜儿四个一样的,这间拐角的铺子我盘下来了,打算做小食……” “这边是对街,先生说是卖披帛云肩半袖好,还是直接做成衣铺?” “永乐坊这个犄角,我打算开个茶铺,对面安仁坊的拐角这一间我也想盘下来,先生看做什么好?” “兴化坊跟光德坊对角的这个位置,原先是个邸舍,我觉得极好,先生看呢?” “还有静善坊这里的这家店,站在店门口,左右一眼看过去,就是延平门、延兴门,抬头就是朱雀大街。信明伯让人试探了一回,对方立即开始套话,看来绝对不是单纯的店家。先生觉得,我们要不要离远些开个小店盯一盯?” 隗粲予凝神看了她一会儿,眉头越拧越死,最后皱成了一个疙瘩,一把把那张画满了街坊的简易地图扯开,直直地问到沈濯脸上:“二小姐,您都说了不想嫁给三皇子,不搀和皇家这些烂事儿,您怎么还一边儿用着斥候训练下人,一边儿满京城地安插耳目?您到底想干嘛?” 沈濯低头把地图重新展开铺好,白嫩的小手轻轻抚平那些折痕。许久,轻声道:“防万一。” 隗粲予皱眉:“万一什么?什么万一?二小姐,你知不知道,你这番举止,倘若落在有心人眼里……” “他们能怎么样我?”沈濯抬起脸来,眼神幽深,“律法规定了不许满京城开铺子?朝廷说过不让退役的老兵帮忙训练下人?我想挣钱不行么?我家里刚分出去一个贪婪成性的房头,所有财产被刮了个干干净净,我还不能给自己挣嫁妆钱了?” 手里的书啪地往桌上一扔,恰正好盖住地图上“西市”二字,隗粲予忽然转开了话题:“二小姐上回不是说大慈恩寺那位救命恩人的底细成谜么?” 沈濯低头把那本书捡起合上,封面上三个字《太祖集》,嗯了一声:“先生敢是查到了什么?” “我那日与小章一起去逛京城,先去了大慈恩寺。在里头盘桓了整整一日,旁敲侧击了无数次——寺内的僧人,竟无一人知道这位湛心禅师的存在。”隗粲予的表情并不好看。 “太祖极爱这座寺院。所以,大慈恩寺,本朝虽然没被定为皇家寺院,却胜似皇家寺院。”隗粲予再加一句点评,手指敲了敲《太祖集》。 不错,太祖在一生的无数妙语中,尤其是面南背北之后,提到这座寺院的时候,极多。 在早已确定太祖的穿越身份之后,沈濯非常理解这种移情,自然也不甚以为意:“所以?” 隗粲予重重地从口中吐了口气出去,叉手架在躺椅上,脸上有一丝凝重:“侍郎大人送了传旨公公出去,我便打算跟他聊聊这次分家的事情。谁知孟夫人已经在那里了。” 沈濯手指一顿,面色也认真起来:“然后?” “孟夫人询问三皇子前些日子被皇上杖责的缘故。侍郎大人说,虽然陛下拼命要把事由扣到三皇子怠慢了小姐你这件事上来,但是他看情形,应当是三皇子不该偷偷去大慈恩寺,跟周小郡王一道,私下里见了什么人!” 私下里? 沈濯眼睛眯起来:“先生的意思,是他们去见了那位湛心禅师,所以才被皇上打了?” 隗粲予缓缓颔首:“我前些日子满京城逛,特意留心了一下,发现周小郡王也被大长公主禁足了。甚至不仅是周小郡王,还包括那位茹慧郡主。春光烂漫,竟也闭门不出。” 一个被打,一个被禁足。 倒似是真有什么蹊跷似的。 只是…… “这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沈濯仍旧不在意地低头查看自己的地图。 “二小姐!”隗粲予的脸色前所未有的严正,“这是大事!一个皇家寺院里无人知晓的和尚,只因私见了皇子和郡王一回,两个人就都被惩治!而这个和尚,却突然现身,救了小姐你的名声!二小姐,此人,必须要查出来!否则,我寝食难安!” 沈濯失笑,抬起了头:“先生忽然不再质问我广设耳目了?” 发现隗粲予几乎要愤怒起来,沈濯忙抬手制止他发脾气,解释道:“我知道一个偏远地方的俗语,叫做: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重要的事情不开会。” 隗粲予愣住:“这是哪里的俗语?”然而低头细想,越想越觉得此话意味无穷。 看着他若有所悟的样子,沈濯微笑道:“所以说,既然皇上能因此打了三皇子一顿,而大长公主光明正大地禁了周小郡王的足;那就说明此人兴许不是个普通人,但在皇上和大长公主等人心目中,却未必真有那么重要。” “不错!若是此人极重要,不能让人知道,那皇上必会寻其他机会秘密处置了他,而对三皇子不动声色。大长公主更不会这样明示给皇上,她也知道此事,也知道此人,甚至仅是以禁足这样小小的惩罚施行在周小郡王身上!” 隗粲予越说越激动,忍不住跳了起来,双拳紧握:“二小姐!高明啊!” 敲敲桌上的地图,沈濯很不雅观地翻了个白眼:“先生,首先,您的责任是帮我搞定这个。然后,关于那位神秘的大和尚。如果他再也不在我们的生命中出现了,很好。那说明我们少了个麻烦……” 隗粲予就似是终于找到了一件比读书还要好玩的事情一般,摩拳擦掌,两只眼睛亮得吓人:“然而如果他真的是个十分重要的人物,他早晚会再出现的!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千万不要让别人发现,悄悄地,慢慢地,查他!” 哎我说了半天别打人家的主意你没听懂啊还是装聋子啊你?! 沈濯看着隗粲予觉得自己的脾气有点儿太好了。 第二一二章 来意 沈濯吩咐大厨房饿了隗粲予三天。 这三天的时间,隗粲予拼命地表示要见沈信言,或者沈恒。却被告知:“承嗣后老太爷还是头一回能跟一家子一起共享天伦,这三天哪儿都不去,谁也不见,就在家里跟两位爷闲聊。” 终于到了第三天晚上,喝了三天白水的隗粲予奄奄一息,孟夫人才吩咐了长勤来给他送了一碗清粥:“你是怎么得罪二小姐了?” 隗粲予满肚子委屈又不敢说,擦着眼泪冲着荆四喊:“这三天的饭钱给我折成月俸!” 荆四双手一摊:“二小姐就是这么说的!” 然而接着又悄悄地告诉他:“其实老太爷和大爷不见客这个话,不是冲着您发的。这不是前几天那边府里刚摆了席给那位鲍姨奶奶扶正么?二小姐怕他们家又哪根筋闹别扭,跑到这边来恶心大爷,所以说让大爷先歇歇气。您这不是赶上了么?” 隗粲予将信将疑。 转过天来,他正待要撒开肚皮大吃一场,却又被告知:“二小姐问问,您最近除了读书,还打算出去逛么?要是不去了,就跟着简伯去庄子上转转。” 能近距离观察斥候是怎么训练的,那当然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事! 隗粲予大喜过望,忙一叠声地说好好好,收拾了几件衣服,高高兴兴地跟着一脸坏笑的简老头儿走了。 ——他再回来已经是三个月后,又黑又瘦,皮包骨头,指天发誓:二小姐不让做的事情,这辈子保证连想都不会想! 这是后话了。 沈信言休假的第四天,陈国公府卢夫人头回上门拜访,还带着沈沅,笑着问沈濯在哪里:“涔姐儿出不来,逼着沅姐儿一定要从濯姐儿那里拿些好东西走。让她们姐妹们一处玩去。” 罗氏知道她是来商议沈涔和欧阳图婚事的,心里也替两家子高兴。拍拍沈沅,笑着令芳菲:“你亲自带了沅姐儿去。” 卢氏这才提出:“既然来了,我先去拜见小太爷,老夫人,”又忍不住笑着打趣,“拙夫还有两句话要带给你那红透半边天的丈夫。” 沈沅还是头回到侍郎府来,看如如院里什么都有趣,就连丫头们晒在廊下的干花儿,她都觉得跟自家的不同:“我大姐教我们用花瓣,你怎么用花苞?” 沈濯笑着迎来如如院少有的同龄客人,拉着她的手进了屋子,上了热茶,又觉得不对,赶紧让人换:“赶紧,把咱们最近弄的酥酪啊饼干啊奶糖什么的,都给沅姐儿拿些来。” 沈沅看着一桌子似曾相识却其实没见过的吃食,睁大了眼睛,惊喜交加:“我和涔姐姐都知道你是个吃家,可你也不能这样会吃啊!” 一句话说得,连六奴和茉莉都忍不住弯起嘴角,更别提玲珑了,她已经咯咯地笑出了声。 小姐妹一边享受美食,一边说起了悄悄话。 “你娘给了你好多人啊!我只有一个乳母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粗使的那些人是不归我管的。我两个姐姐也是。” “其实差不多啊。我乳母荣养了,一个大丫头嫁了,所以我只有一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沈濯细细地跟她解释。 沈沅看了一眼外头,悄声问她:“以前沈簪和沈溪、沈佩,也有这么多贴身服侍的人么?” “嗯?”沈濯警惕起来,“怎么想起来问她们?” 又看了一眼外头,沈沅靠近她,小声说:“前几天你祖父跑去我家送扶正宴席的帖子,被赶出去了。但是我听说,摆宴那天,家里的大丫头们都去伺候那位老太太,沈溪、沈佩只得共用一个丫头……” 沈濯递了一盘子怪味的胡豆给她:“酥的,可好吃了。” 看着沈沅吃得两眼发亮,笑了笑,悄声问:“去的人多吗?” 沈沅撇了撇嘴:“谁乐意去那种宴席啊?!听说刑部去了几个,长安县去了几个。好似,嗯,兵部一个什么主事家的去了一下子,站了站,撂下礼物就走了。” 又想起来些什么,悄声笑道,“说是鲍家作为娘家人也去了,结果老太太那个弟妹,上来就问,说既然她扶了正,那自己的女儿是不是也该有个名分——她女儿活着的时候不是给沈溪她爹当妾的吗?说是当时就把沈溪和她娘气得站起来回房了。” 哼了一声,沈濯嘲道:“这么大本事,大约还扬言要接沈簪回来了吧?” 沈沅瞪圆了眼睛猛点头:“是啊!说了,那是她亲孙女儿!” “好啊,我正找不到机会把他们一家子一勺烩了呢!”沈濯的眼神凌厉了起来。 看着她的笑容,沈沅只觉得后背发冷,忙换了话题,说起沈涔最近心情特别好,连带晏老夫人和陈国公都开心得很。 她笑道:“听说大伯不知道找了多少人过去催欧阳郎中,赶紧把院子收拾出来。偏欧阳郎中水部的事情多,根本就顾不上家里。咱们那欧阳姐夫又刚刚才考完试。听说,里外里如今都是欧阳姐姐陪着游伯母办理——她可能干了!大伯母天天在家里夸欧阳姐姐!” 沈濯明白了过来,悄声笑道:“卢伯母今儿是不是来央我们家去帮忙张罗的?” 沈沅也捂着嘴低笑不已,脸上红了一片:“你们家是媒人啊!这种事,不找罗家婶婶找谁?” 两个人谈谈说说,过了一时,卢夫人那边说完了话,遣人来叫了沈沅,一起回去了。 沈濯兴致勃勃地去跟母亲八卦:“卢伯母是来请咱们家帮欧阳伯伯修房子的吗?” 被她天真的样子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罗氏刮她的鼻子:“哪有那么容易?圣上赐下的宅子是前朝太子宾客、一位国公爷的府邸,规制上差着好几级。欧阳家得恭敬锁上一半,只用其中一路。 “加上里头的家具装潢,各种各样的东西。就算是陛下大手一挥,说了他出钱,那也至少要两三个月才整理得出来。” 沈濯了然点头:“何况还要去量新房,给涔姐姐打各种家具……” 转头看罗氏,她觉得母亲有些心神不属:“娘?” 叹了口气,罗氏索性拉了她坐下,认真地问她:“你卢伯母看上了你欧阳姐姐,想让她嫁进国公府做小世子妃,你觉得呢?” 沈濯瞪大了眼睛:“沈熠?他才十二!欧阳姐姐比他大三岁呢!” 第二一三章 破婚 “才差三岁,算什么呀?”罗氏嗔了她一眼,一时也就忘了自家闺女还是个小小的小姑娘,小声告诉她, “老国公和老夫人想要重孙子都想疯了!若是寻个比沈熠年纪还小的姑娘,他们至少还得再等个五六年。” 沈濯不停地摇头,一口否定:“不是的娘!” 罗氏皱起了眉心:“为什么呢?” “欧阳姐姐是个大才女,非常能干m,未来国公夫人这种位置对她来说,也恰好是她发挥的地方。但是娘,欧阳姐姐自幼跟着欧阳伯伯在民间行走,她是个极坚毅、极强硬的女子,才高八斗,眼高于顶。您觉得,一个比她小三岁、在国公府那种地方锦衣玉食长大的,小男孩儿,在她心里,会看得起对方吗?” 沈濯试图理智地分析欧阳试梅可能的情感倾向。 罗氏愣了。 半晌,喃喃道:“看不起?” 沈濯叹了口气,低声道:“当年国公爷好心,把祖母嫁给了祖父。咱们都知道,那既是想要提拔祖父的意思,也是打算给祖母找一个看似容易控制的归宿。可是,结果呢?” 出身世家的韦老夫人,即便只是韦氏的旁支,毕竟自幼没受过苦。她对于生活细节的要求,并不是沈恭这种穷了两辈子的人能够满足和跟得上的。 表面上看来,是生活上的无法互相适应,造成了夫妻相敬如冰。 更深层次的原因,则在于韦老夫人从心底里是看不起沈恭的;而沈恭,对此一清二楚。 “祖父为什么拼了命,哪怕是分家分宗,也要把鲍氏扶正?那是因为,鲍氏是家里所有人里,唯一一个真心依靠他、绝对仰视他的人。他当年在我们四个里头,最宠爱沈簪,也是因为沈簪是我们四个里头,唯一一个真心真意喊他祖父、不会轻视他的人。”沈濯详细地分析着沈恭的心理状态和因此导致的行为。 罗氏沉默了下去。 沈家如今这种情形,起源其实完全在国公爷当年乱点的那次鸳鸯谱。 “也许欧阳姐姐嫁过去,不会过成祖父祖母这样。可她家境寒素,在国公府里,肯定会有一段时间被诟病指点出身;偏偏又才貌双全、爽利能干,她有权利在国公府指点江山!”沈濯一字一顿地形容着欧阳试梅在国公府会遭遇的矛盾处境。 “刘伯母会回来。她的儿子沈永比小世子沈熠大四岁。卢夫人和晏老夫人都是世族的大小姐。欧阳姐姐还必须要尊敬她的小丈夫,她的日子会过得既憋屈又纠结……” 听着这种种的推测,罗氏设身处地想了过去,只觉得头皮发麻,连连摇头:“这样一来,欧阳那样的人家,肯定是从爹爹到兄长都忍不下!到时候,只怕图哥儿和涔姐儿的日子都别想好过!” 罗氏完全同意了沈濯的说法:“对!这门婚事做不得!” 沈濯终于放下了心,松口气,又笑着换了话题问:“不过,娘打算如何跟欧阳伯伯那边说国公府催婚的事情呢?” 一句话逗得罗氏又笑了起来,拍了她一下,笑道:“我正打算去问问你信明伯和信成叔,看看他们谁有空,或者带来的人手里头,哪个得力的,能去顶一顶工。” 哼,肯定都没空!我们自己人手还不够呢! 沈濯纠结了一下,摇头道:“我觉得这样不太好……人家说的是来给咱们帮忙,可不是给人使唤的。娘,我觉得,宁可抽两三个管事过去——” 眼睛一亮,“啊!隗先生去了庄子上,荆四正好闲着,让他去吧!” 罗氏忙点头道:“这样好!明儿我就去找游夫人聊聊。” 两个人说话还未完,外头有人来报:“小姐,国公府二小姐给您的帖子。” 嗯? 沈沅和卢夫人不是刚走? 罗氏和沈濯面面相觑。 …… …… 秦煐这一顿打其实不算重,皇帝一共也就让人打了他七八棍子,就心疼地喊停了。 然而还是狠狠在他头上亲手敲了几个暴栗:“私自出宫!胡走!还瞎招惹人!给你几棍子长长记性!以后再闹出这种事情来,看朕不打断你的狗腿!” 秦煐满脸冷汗,疼得眼泪都下来了,瘪着嘴还得谢恩:“谢父皇教训。儿子以后一定谨言慎行。” 被抬回自己的凝阴殿,秦煐当即叫风色。 云声看他气得眼中阴霾翻滚,缩了缩脖子,忙喊了风色进来,自己则溜了出去。 秦煐冷冷地看着风色,直看得他垂头跪下,方低声喝道:“周表哥说得清清楚楚,此事不得说出去。是不是你告诉了父皇?” 风色身子一抖,低声否认:“小人不曾说!” 秦煐看着他,冷冷一笑,声音压得更低:“可是父皇打我了,周小郡王也被禁足了。你说,如果此事竟不是你告诉父皇的,那父皇会怎么想?” 风色脸色大变,猛地抬头看他,失声道:“殿下,您……” “风色,此事,你是不是连云声也没说?”秦煐的眼神更加阴寒。 风色额上冒出了冷汗:“殿下,您不是……” 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说的吗? “哎哟!哎哟!”秦煐忽然高声叫了起来。 风色愣住。 云声忙开门进来:“殿下?您怎么样了?” 紧紧闭着眼睛,拳头回去堵住自己的嘴,秦煐另一只手指向风色:“这个笨蛋!他连药都不会上!云声,你把他给我拖出去,抽上十鞭子!” 云声为难地看了风色一眼:“殿下,上药这种事儿,太医不是弄完了么?” “好你个混账!看着我挨了打,就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是吧?”秦煐直着脖子喊:“来人,告诉父皇去!我要换侍卫!” 云声吓得拖了风色就往外跑:“去!去!我这就去抽他!” 等风色挨完鞭子,临波公主却又走了来,坐在床榻边把胞弟一顿臭骂,顺便又对风色温言抚慰:“他冤枉你了,是我让人去父皇那里告的状。” 风色的脸色又是一变。 公主告状,皇子挨打…… 这是苦肉计! 风色跪在地上,觉得三皇子的寝殿阴寒彻骨。 冷汗一行一行地流了下来。 秦煐的话语轻轻地又传了过来:“或者,以后,你真的再也不告诉旁人,我究竟都做过些什么?” 汗水滴在地上,滴滴都是恐惧。 第二一四章 班底 过了几天,棒疮好了的三皇子重新生龙活虎地出去逛。 只不过,说什么都不肯带着冰山脸风色,而是机灵的云声。过去的两年里,秦煐一直都嫌弃云声的长相太过平凡,说带他出去,跟自己的对比有点儿太强烈。 云声心里知道秦煐怕是对风色“泄密”不满了,旁敲侧击:“殿下,风色也是担心您,您何必……” 秦煐马鞭子一扬,几乎要挥到云声的脸上:“他胡说八道害我挨揍没什么,可周表哥以后肯定再也不会相信我了!小爷的名声毁了!” 满面的恼羞成怒。 云声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可不是么?在这个年纪的少年心里,颜面可比甚么都重要! 明白了症结所在,云声自然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替风色挽回,然后,如何禀报皇上。 詹坎这个谋士的存在是皇上默许的。 因为詹坎、尹窦以及其他几个人,根本就是当年吉妃娘娘临死时,在宫外给儿女们留下的助力。 可以说,吉妃才是他们的主人,临波和三皇子只是他们的小主子。 他们的目标,也仅是保护两位小主子的安全。 皇上很高兴有这样一群他看来并不强大的蝼蚁,去保证他的三儿子以后不会真的无人可用——至少,自保没问题。 所以,当云声看见詹坎,笑一笑,规矩地留在了门外,替他们守门,由着他们私下里说悄悄话。 “章扬进京了。”这件事詹坎觉得没什么,可以不用瞒皇帝。 “几时?”秦煐皱起了眉头。 倘若章扬要嫁掉妹妹之后才进京,这个时间看起来有些早。 “殿下被杖责那天。”詹坎对这次杖责还有诸多不解,“话说回来,殿下为什么被杖责?可全好了?” 秦煐抬手止住了他的目光询问,看了一眼房门,不耐烦地哼道:“不过是那些事,你不要问了!说说章扬,你是怎么安置他的?” 看来这次杖责中还有隐情…… 詹坎点点头,道:“我在我住处的附近给他和他妹妹租了个院长……” “他妹妹!?”秦煐眯起了眼睛看向詹坎。 詹坎摊开双手:“他说,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不能托付给乱七八糟的人。急切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只能先带进京来……他都这么说了……” 看着詹坎一脸的无奈,秦煐这回是真的有些不耐烦了:“他说过以后怎么安置他妹妹么?” “这个我们倒是谈过了。我稍稍试探,等皇子开府后,请他和他妹妹进府同住。他妹妹拒绝了,说并不方便。”詹坎显然对这个态度很满意。 秦煐犹豫片刻:“你说是他妹妹拒绝的?” 詹坎微笑颔首:“此姝先前能当机立断替其兄长求得皇子府一席之地,现在又能为了兄长的前程和自己的名声,毅然决定孤身在外居住;说实话,我所见女子中,其聪敏果决,绝无仅有。” 这个话就过分了! 哼了一声,但是秦煐一向的教养令他无法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口出恶言:“此女不磊落。先生不要过分相信她。” 詹坎高高地挑起眉毛,忍不住调侃道:“磊落的女子?那恐怕只有沈二小姐一个吧?” 秦煐微微一滞,再哼一声,站了起来,甩袖道:“我刚闯完祸,这次考试又考得不怎么样,父皇大约不会让我多出来了。先生自己多保重。” 詹坎笑着站起来长揖送他,却见他连头都没回,逃也似地跑了,不由得捻须失笑。 自家这位殿下,应该对沈二小姐并无太大恶感,只是少年人不好意思罢了。 那桩婚事,应该没什么问题…… 只是,章扬的妹妹,不磊落? 詹坎细细回思,最后决定,不承认这三个字的评价。 这位姑娘,从一开始只身去见自己,替章扬接受殿下招揽开始,就一直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并没有借着章扬的名义乱说话,也并没有因章扬成为殿下的谋士而胡乱攀附,反而摆明车马并不愿意成为三皇子府的附庸,或者累赘。 虽然孤身一人,但她说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而且,她的透彻聪慧…… 詹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 一双手,十根指,长短不同,但个个都缺不得。 皇子府,或者说未来的王府,不仅仅会有一位正妃,还应该…… 揣着满腹心思,詹坎慢慢地往家里走。 路过他安置章扬和他妹妹的小院时,詹坎脚步一顿,犹豫片刻,上前敲了敲门。 小院的门打开,一身麻布旧衣却依然英俊洒脱的章扬站在那里,露出笑容:“詹先生。” 小小的院子里只有三间正房,两侧各有一间小小的屋子,一个被当成了厨房,另一间显然被当成了库房,透过窗子隐隐约约能看见堆得满满的杂物。 小院被收拾得极为简洁。 詹坎对此十分满意,欣赏地点头,笑着赞道:“令妹干脆利落,是你的好帮手。” 又问:“令妹不在家么?” 章扬微笑:“先生里面坐,我们细谈。” 詹坎眉心轻蹙。 正房里仔细地新铺了蔺草的地板垫,还有缝制得格外雅致的麻布坐垫。 章扬用小巧的茶盘端了两杯热茶上来。 榆木茶盘,粗陶茶杯。 一应的用具,虽然便宜,却质朴,古拙。 詹坎只觉得心里舒服极了,满面带笑,捧了一杯在手里,笑问:“章先生有以教我?” 章扬轻轻地长吁了一声,摇头:“不,不敢。是要请先生转呈殿下一件事。” “何事?” 章扬递了一张纸过去。 詹坎皱着眉细看—— 那是一张便笺,是章娥写给兄长的: “阿兄,殿下表妹佟小姐来访,与妹相谈甚欢,邀妹前往小住。祈阿兄勿念。” 章娥被佟静姝接去了她家!? “我回来的时候,家里有一个老妇人等候,交给了我这个,留了地址。而且,还告诉我说,如果有时间,请我也去做客。”章扬的面上也有一丝无奈。 詹坎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佟家,难道就没有一点儿界限和羞耻心么? “理由呢?” “说是,三皇子尚未离宫开府,我们兄妹无名无分,住在外头多有不便。作为亲人,他们有义务‘照看’三皇子,以及他的僚属。” 章扬在“照看”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詹坎的脸色沉了下来。 佟家在监视自己! 第二一五章 绿茶 陈国公府。 章娥从油壁车上下来,搀扶她的是佟静姝拨过来伺候她的一个名叫斑鸠的小丫头:“小姐当心脚下。” 果然是佟小姐说的那话,朝廷制度下,像佟家那等无职无衔的人家,再有钱也只能住在三间五架的院子里,悬山屋顶上还不许有装饰。 哪里像国公府这样,光进深就是七架,正堂是宽宽敞敞的五间,工字厅上歇山顶,垂着铁悬鱼做装饰—— 若是三皇子封王开府,会比这个更加富丽堂皇,宽敞明亮…… 心头顿时一片火热。 所以她觉得沈涔有点儿傻。 不论陈国公府得罪过什么人,她沈涔是绝对够格去选皇子妃的,甚至,她是可以去当太子妃的! 可她却偏偏选了个寒门士子! 即便是二甲传胪又怎么样?不还是得待选等缺?一甲三位都是有背景有人脉的,好地方都会被他们占下。到时候,哪怕是快的,那个欧阳图只怕也要等个一年半载,最好也就只是个京畿大县的主簿或县尉…… 县尉妻子和皇子妃,怎么比?有的比吗? 章娥在心里默默地嘲笑着沈涔,面上却带着一贯的温婉,轻声细语地询问着给她引路的国公府下人:“老夫人和大夫人可在家?我该去一一拜见才是。” 引路的仆妇眉开眼笑:“您跟我们二小姐几千里地的缘分,自然是要去的。章小姐先请跟我来。” 看来沈涔的婚事还真是国公府的一块心病,如今这心病医好了,阖府都欢欣鼓舞了。 章娥在心里重新评估着沈涔在国公府的地位,以及以后可能会起的作用。 当年交好此人,果然是一步妙棋。 到了沈涔的院子外头,那仆妇便住了脚,将她交给了门口等候的丫头:“章小姐请。” 章娥有些发愣,竟不是由此人一直送自己到沈涔跟前? 斑鸠上前半步,低声道:“内外院有别……” 自己还不知道内外院有别?! 自己不过是诧异沈涔派来接自己的人竟不是她身边的重要人物罢了! 章娥看了斑鸠一眼,唇角微弯:“是啊。国公府的规矩极好。” 斑鸠眨眨眼,忽然反应过来,脸上顿时涨得通红! 自家小姐可是亲自去了那下九流杂居的破院子,才能亲手把这个姓章的接进了佟府! 自己竟然还在提醒她权贵富贵人家的礼仪…… 这不是凑着上去给人家打脸么? 沈涔的院子幽静精致,步步行来都是美景,假山丛竹,繁花似锦,竟是典型的江南景致。 “章姐姐,快请进!”沈涔欣喜的声音响起。 章娥抬头,只见沈涔已经热情地接出了房门,忙快走几步,笑道:“涔小姐,许久不见!” 沈涔笑着接住了她伸过去的手,挽臂笑道:“是啊!我接着你的帖子,简直又惊又喜。你是何时上京的?我怎么一点儿信儿都不知道?” 二人携手向内。 斑鸠跟着往里走。 一个大丫头含笑向前:“这位姑娘,小姐们进去叙话,您跟着我去旁边吃茶歇歇吧?” 斑鸠一愣。 自家小姐把自己拨给这个乡下丫头使唤,可不是为了给她脸上贴金,而是为了让自己监视她的! 此刻走了,自己还能探听得到什么?! 斑鸠有些急。 章娥适时回头,微笑道:“你还怕我在这里没人服侍不成?去吧,也让你自在自在。”竟是个无比纯熟的大家小姐主人架子。 斑鸠有些发懵,却也只得低下头去:“是,小姐。” 这个章小姐,果然就像是自家小姐说的,不是个省油的灯! “好香。是玉兰么?”章娥一脚迈进沈涔的绣房,先赞了一声。 “是!涔姐姐最喜欢的就是玉兰了!”沈沅活泼可爱地迎了上来。 “这是我妹妹,沈沅。是我叔叔家的千金。”沈涔忙介绍道。 章娥忙屈膝问好,但目光却越过沈沅看向了站在沈沅身侧的另一个少女。 少女的衣着是低调的浅青襦裙浅粉披帛,唇角含笑,安安静静,似乎毫无存在感。 但是令人惊奇的是,她便是这样不言不语不说不笑,也能轻易地成为在场众人的目光焦点——她似是天生成的,沉稳,美丽,气场强大。 “这位是……”章娥心头闪过不祥的预感。 “这是我族妹,她爹爹现做礼部侍郎。咦?不是说你哥哥险些给她做了先生?你们两个竟没见过么?”沈涔有些讶异。 这就是沈濯。 章娥的目光牢牢地定在了少女身上。 同样的,沈濯也在打量章娥。 在她的认知里,章扬是一个饱学多才之士,腹内五车书,善作稻粱谋。这样一个人教养出来的亲妹子,不会弱。 而且,这个亲妹子,能够果决地替章扬做决定,违背跟自己的诺言,当机立断改投到三皇子门下——显然,章娥是个杀伐决断的高手。 尤其有趣的是,隗粲予对此女的印象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差——又馋又懒又虚荣…… 虽然这三样其实是人的天性…… 这个温柔婉约的女子,难道还真是个绿茶女表不成? “章小姐,久违了。”沈濯轻轻颔首。 章娥连忙深深屈膝下去:“沈二小姐,惭愧。我早就惦记着,该跟您赔个不是。我哥哥的事情……”说着,羞得红了脸。 沈涔连忙拉了她的手:“章姐姐,快别这样!你哥哥的事情,哪里是你当妹妹的做得了主的?” 嗯?为什么这话听起来像是章娥替她兄长背了黑锅的样子?!沈濯眉梢一动。 章扬绝对不是那种人。她相信章扬。 “涔姐姐,不是你想的那样!的确是我自作主张!哥哥年纪不小了,我也是担忧他的前程,想帮他往前走得快一些……”章娥越发涨红了脸,急急分辩。 但是她这个急切,却越发让人觉得,此事错不在她。 呵呵,隗粲予的眼睛还真毒啊…… 沈濯在心里确定了这一点,嘴角微翘:“事情都过去了,说那个做什么?我听说章小姐今儿个上门,是来给涔姐姐贺喜的不是?” 她的贺喜帖子一到,沈涔极为高兴。 想到沈濯也是去过吴兴的,以为她们曾经见过,所以即刻命人也给沈濯送了请帖,请她来府一聚。 沈濯满怀希望地赶来会见一位“才情高绝、堪为皇妃”的佳人,谁知道,却见着了一个道行高深的,那个啥。 呵呵,你去绿别人也就算了,主意竟然打到善良单纯的沈涔头上来,那就不要怪我辣手摧花了哟! 第二一六章 影后! 章娥松了一口气一般,连忙就着转了话题:“正是呢!听说涔小姐大喜,我忙得就赶了个小玩意儿出来,讨个喜意吧!”说着,拿了一个布包出来。 一方素白麻布绣鲜红寒梅、焦黄山石的包袱皮,还仔细地绣了卍字不到头的锁边,展开了,里头是一块大红潞绸绣喜鹊登枝的喜帕,两只大红细缎绣金童玉女的荷包。 绣工细巧,图案精致,竟是少见的精品。 沈涔红着脸道谢。 沈沅早就抢在了手中,翻过来调过去地细看,口中啧啧称赞:“太漂亮了!章家姐姐,你的手怎么会这样巧?竟比我们家里所有的绣娘绣得都好!” 绣娘?! 章娥垂下了眼帘,做了羞涩窘迫状出来:“我寻常无事,的确是要绣了东西拿出去换些铜钱的。两位小姐别嫌我手艺不精就好。” “呀!”沈沅立即深悔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章家姐姐,我是说,我的绣活儿,可是这辈子拍马都赶不上你!” 沈濯伸手,挎住了沈沅的胳膊,伸手从她手中抽了荷包出来,还给沈涔,笑着岔开话题道:“沅姐姐,沾沾喜气就得了。你看涔姐姐宝贝得,都快要从你手里抢了。” 沈涔含笑令贴身侍女:“珍重仔细收好。” 谢了章娥,请她坐下吃东西:“尝尝。这是濯姐儿自己和丫头们鼓捣出来的新鲜小食,市面上见不着。” 四个人这才团坐在桌边,吃热茶点心。 一时章娥又夸这些小食做得好:“真是新奇。不知是怎么做的?濯小姐教给我,我也学着做去。” 沈涔便嗔怪地看沈濯:“她才是不肯告诉人方子呢!我刚才要,她就说这些东西以后是要开店售卖的,让我学了去,她就挣不了钱了!”说着,伸手去拧沈濯的腮,“贪财的丫头!” 章娥故意笑道:“濯小姐必是说笑呢!这等沽价商卖之事,我们缺钱的寒素人家做也就做了。您不嫌这东西沾了铜臭变了味儿么?” “就是就是!”沈沅马上表示赞同。 “虽说士农工商,但你我活在这人世间,哪一样东西不是铜钱换来的?我要挣钱,一则的确是觉得有趣好玩,二来,若是能替自己添些私房钱,替家里剩下一点子开销,难道还是坏事了? “你写了文章,若有人抄袭,你还会当面骂他是文抄公有辱斯文呢!章小姐若是自己绞尽脑汁画出来一个世上人都画不出来的花样儿,若有人白跟你要,你就不怄气的? “那我自己费尽心思,又是费铜钱,又是费工夫,还有我的丫头们也不知道跟着吃了多少难吃的失败试验品,这难道就不值得我要求拿钱来换么? “何况你们三个该敲了牙的,白吃了我的东西还不知足,还贪心得想直接跟我要方子?我没立即收拾了不给你们吃就不错了!” 沈濯敲着桌子,振振有词。 章娥只觉得后背发僵,面上无比尴尬。 沈涔和沈沅却已经笑作一团:“呸!看这个丫头掉进钱眼儿里了!” 敢情,这竟不是在奚落自己,而是正常的玩笑话? 章娥这才悄悄放松了一点。 沈濯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忽然想起似的,好奇地转向她:“咦?我想起一件事情,前儿听人说了一回,一直想问章小姐,却没有机会。” “什么事?二小姐请说。”章娥如临大敌,全神戒备。 沈涔沈沅见她紧张得两眼瞪得圆圆的,心里都有些异样。 沈濯笑吟吟地问她道:“章小姐可知道,在吴兴时,三房的那位沈洁,洁小姐,立意设谋,要害我?” 沈洁!? 她知道沈洁和自己的关系了?! 章娥只觉得后颈发紧,冷飕飕一阵寒意,却硬着头皮,端着一贯的温和笑容道:“我那时已经跟兄长盘算回乡之事,家里忙着。虽然后来听兄长提起过,却不知详情。” 屋里静了下来。 沈濯足足等了三息,等她来问候自己安危,顺便询问“详情”,却未等到。 竟真被自己蒙上了不成? “可我听说,章小姐跟沈洁,很是要好?章小姐认得吴兴主簿小姐,还是她引荐的?”沈濯连猜带骗。 章娥心思急转,垂下头去,一忽儿,拿定了主意,贝齿轻咬下唇,眼圈儿便红了。 偏又坐得笔直,高高地抬起头来,拼命不让泪水落下,颤声道:“洁小姐当年是,天之骄女。我章娥,在她那里,不过是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而已……” 沈涔想起吴兴主簿小姐暗示过自己,章娥常常被沈洁人前人后地呵斥,顿时心疼起来,伸臂把章娥搂在了怀里:“章姐姐,都过去了,别再想了!她是她,你是你。你不仅不比她差,在我心里,她连你脚底的泥都赶不上!” 章娥哽咽转头,把脸藏在沈涔臂弯,自己抬手忙用帕子擦了泪。立即离开了沈涔的怀抱,恢复了端庄温柔,感激地看了沈涔一眼,和声道:“是。我不该妄自菲薄。多谢涔小姐直友直言。” 沈涔和沈沅看向她的目光已经是五体投地的佩服和欣赏。 沈濯则看得目瞪口呆! 我天! 若自己不是个穿越的灵魂,遇上这个段位的演技派,只怕也是分分钟被拿下的命运啊! 啧啧啧,赞! 沈濯在心里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嗯,这个女人不寻常,对阵起来,肯定够劲儿! 那边,沈涔已经开始温言细语地问她现在京城的衣食起居:“现在几位皇子开府的事情还没影儿。你们兄妹又住在哪里?可与皇子联系上了?他说没说怎么安置你们?有没有什么我们姐妹能帮得上忙的地方?章姐姐,你可千万别跟我客气啊!” 章娥矜持地谢了她垂问,一长一短地都告诉了她:“当日招徕我哥哥的,听得说是三殿下的一个心腹人。我哥哥进了京就先去寻了他。如今在他住处左近,让我们租了一个小小的院子住着。 “只是因为就我跟哥哥两个。三殿下的表亲佟家,听说了我们的事情,觉得我一个女子住在那等三教九流的地方,十分不便,所以接了我去与他们家小姐一起……” 话犹未完,沈家三姐妹,齐齐色变。 第二一七章 聪明人 章娥又坐了一刻,立即便提出告辞,含笑,却矜持:“今儿个初来,原该去拜见老夫人和夫人的。只是我来的急,那边又送了个小丫头贴身服侍,必要我午时回去。我就不多打扰了。” 哦? 这个意思,竟是在暗示,她是被佟家控制了,也属无奈么? 沈涔沈沅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沈沅更是直白,脸上说不出的同情:“罢了,你哥哥是三皇子的僚属,她又是三皇子的姨表妹,你也没办法的。章姐姐,天长日久的,你自己可要多当心。” 章娥笑着答应,温柔致谢。 那边喊了斑鸠出来,两个人竟自去了。 沈濯在旁边冷眼看着,简直要给她鼓掌了! 她提到自己被佟家接去与佟静姝作伴,本意必是想要跟沈家炫耀她的才学得到了所有世家贵女的赏识。 但是只怕她是不知道自己跟三皇子之间的那段公案的。 而且,佟静姝在大慈恩寺跟自己对上的事情,想必也不会蠢得直接去告诉她一个小小的谋士之妹。 可她一旦发现沈家姐妹和自己的态度大变,却未曾直言询问或者旁敲侧击,而是果断提出告辞,立即便撤出了战场! 这个心性,这个样貌,这个演技,啧啧啧!沈涔还真没说错,这女人简直是个宅斗宫斗的天才!若是真去宫里做了皇妃,只怕是青云直上,要不了多久,就能跟皇后比肩斗上一斗了! 若不因为她是章扬之妹,而章扬这个人,沈濯对他的印象委实不错—— 说不得,沈濯就要设计一下,送了此女进宫,遂了她攀龙附凤的野望,同时给皇后娘娘添个捣乱的高手进去! 沈濯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回了侍郎府去,继续琢磨她的铺子,不提。 …… …… 车架出了陈国公府,章娥立即对车夫道:“我须得回家一趟。” 斑鸠拦道:“不如先回府吧?我们小姐还等着回报呢!” “斑鸠,你们小姐手里四个小丫头,站在那里随着我挑,我挑了你。”章娥的表情里有一丝阴寒,却偏偏隐在笑容里,“我想回趟家,面见我哥哥,问问这几日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你跟我一起回去么?” 斑鸠心里一跳。 小姐让自己跟着她,自然是要通过她刺探三皇子的情形。若她是回家去跟她哥哥打听消息的,自己怎么能拦着呢?! 忙道:“奴婢既然伺候了小姐,就听小姐您的。您说要回家去见少爷,奴婢自然跟着您回去。” 章娥冷笑,却不愿意费精神跟她计较。 回到家中,章扬正在屋中独自看书品茶,见她回来,眼睛一亮,忙迎了上来:“阿娥,你回来了?佟家……” 章娥给他使了个眼色,章扬这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头。 看来詹先生说的没错,这个佟家,果然沾惹不得!做事这样粗暴拙劣,龌龊心思连藏都藏不好! “家中只我一个男子,佟家这位姑娘进来实在不便。”章扬彬彬有礼,叉手笼袖。 兄长这个配合果然天衣无缝! 章娥弯了弯嘴角,转头对斑鸠道:“我跟哥哥说几句话就出来,你在车里等我罢。不过盏茶功夫罢了。” 被堵在门口的斑鸠只得眼睁睁看着小院的大门闭上。 屋中对坐,章扬正色问道:“依你所见,佟家如何?” 章娥神情肃然:“有野心,没本事。不仅帮不上忙,而且,极有可能给殿下惹出祸端来。” “那小妹可要归来?”章扬微作沉吟。 “视乎情形而定。”章娥先搪塞一句,立即问道,“哥哥,这佟家小姐口口声声说,与三殿下是亲上加亲。难道皇上真的会同意……” 章扬定定地看着妹子,终于在她眼中看出了一丝希冀。 冷冷哼了一声,章扬森然道:“阿娥,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我说过,若是被我发现你有一丝一毫攀附算计殿下的心思……” 章娥的脸色一变。 “詹先生刚刚离开。我可以告诉你,陛下已经定了心思,三皇子殿下的正妃之位,乃是沈二小姐! “二小姐是女中豪杰,不论才貌规矩、家世出身,都堪为殿下良配!此事为兄与詹先生都乐观其成! “以三殿下的坚毅正统,别说你了,即便是那位佟小姐,能不能进三皇子府里当一个侧妃孺人,也要看二小姐的意思!所以,阿娥,你给我趁早死了这份心!” 提到沈濯,章扬看向章娥的目光更凌厉了三分! 章娥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却又强撑着,颤声道:“请哥哥放心。” 深深呼吸一回,恢复冷静,章娥沉着续道:“此事我们早些知道就好了。这次我去佟家,虽然是因为佟小姐强请,但我也有半推半就的心思。” 章扬森冷的表情有了一丝缓和。 “现在听哥哥这样讲,那就可以基本推定:佟家打的主意,是通过哥哥和我,让这位佟小姐接近殿下,取代二小姐,谋得那个正妃之位!” “正是!”章扬捻须颔首,眼睛微微一亮。 “那正好!我等不妨将计就计,摸清佟家的招数,然后相机行事!若是能够一举为殿下斩断这条祸害,岂不妙哉!?”章娥条分缕析,极有章法。 章扬终于真的相信了妹妹,点头赞道:“我正是这个意思!詹先生并不同意。过几日,他会找机会让我见殿下一面。到时候,我会将你的话告诉殿下,希望你能真正跟哥哥一起,助殿下一臂之力!” 章娥举袖齐额,郑重拜下去:“是。” 章扬只觉得胸中大快慰,伸手扶她起来,温声道:“阿娥,你一身才学本领,绝不该囿于一宅一室。兄长不是那些固执的死脑筋,绝不会拦着你施展抱负。只是,女子立世,比我们还要苛刻,名正言顺四个字,绝不可少。 “所以阿娥,兄长不许你生了攀附权贵的贪心,就是怕你走错了路,落入邪魔外道,以为为人姬妾也能出人头地。那就大谬了! “如今有了这个机会,你我兄妹二人,都给三皇子殿下做谋士。日后自然有大把的青年才俊任你挑选,做正房大妇,挺胸抬头地去穿一品诰命的服饰,不好么?” 章娥微微红了脸:“哥哥,我都明白了。以前是我想差了。” 又略叙了几句,便告辞。 章扬也不甚留,颔首看她转身,自己也就低头继续读书。 然而,转过身去,在章扬看不到的地方,章娥咬起牙来,瞬间变得狰狞扭曲,阴森可怖! 第二一八章 为民除害 国公府白捡了个传胪女婿、礼部侍郎被赐了集贤殿大学士的消息吹遍了京城的角角落落。 修行坊的沈宅自然也不例外。 一家子吃饭的时候,老鲍氏忍不住唠叨:“这倒是谁说的,非得这几天就把分宗分家的事儿办了?竟是脚跟脚的,生生地在大郎得脸前几天的功夫,把咱们赶出来了?” 沈恭满面不悦:“还有谁?还不是你!?非得闹着,说要趁大郎没回家拦不住,赶着把大事办了。这不是依着你的意思都办了么?你又觉得蹊跷了!哪儿蹊跷了?你说说,我听听!” 老鲍氏悻悻,半天,又嘀咕道:“这欧阳家是她们回吴兴的路上遇见的。既然是大郎的同窗,又知道那哥儿那样好,怎么不替自己家孩子留着,反而说给国公府了?这可不是胳膊肘往外拐的?” 沈恭看了沈溪一眼,瞪老鲍氏:“她大姐还在外头,濯姐儿的婚事也没定,怎么说?说什么?说给簪姐儿大郎肯定不愿意;说给濯姐儿她自己爹娘又看不上。难道越过上头两个姐姐,直接说给溪姐儿?你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怎么就死都绕不开二房呢? 就不能让人耳根子清净一天,不提他们么? 你们醋妒就算了,做什么又要拿我来装幌子呢? 沈溪越听越怒,筷子一放,就要回房。 “好生吃饭。”冯氏忙摁住她,示意没她的事儿。 偏偏沈佩听见了沈濯的名字,只觉得亲切,忍不住好奇地问沈恭:“祖父,我听说,皇上不仅赐了宅子,还赐了大伯好些钱帛宝贝?您知道都有什么宝贝吗?有没有祖母前儿刚从姐姐房里拿走的玉如意?” 老鲍氏又从沈溪房里顺东西了? 合家的目光都转向了老鲍氏——真是一朵贪财的老奇葩啊! 沈溪低着头,长长厚厚的留海挡在眼前,令人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握着筷子的手背上,细细的青筋已经暴了起来。 “赐宅子?赐什么宅子?”老鲍氏的关注点完全不同。 见沈佩只怕是惹了祸,站在旁边的莲姨娘连忙上前笑着分解:“没什么宅子,佩小姐听岔了。 “是皇上赐了欧阳家宅子,让欧阳郎中好迎娶国公小姐当儿媳妇。至于侍郎府那里,她大伯忙碌了这一年多,皇上象征性地赐了些钱帛,估摸着,意思意思罢了。” 被她这样轻描淡写一说,老鲍氏眼里燃起的熊熊贪火这才熄了一些。 沈溪抬头看了莲姨娘一眼,面无表情。 “这东西可是奖赏前头他的辛苦的。前头他不在家,还是我儿媳妇帮着他们家操持府里呢!那这个奖赏,咱们家也应该分些来才对。”想要贪人家的东西时,老鲍氏永远是何患无辞。 沈信诲却再也忍不得了,啪地一声,筷子拍在了桌子上:“有完没完?是你自己闹着要当正头夫人,逼着爹爹和我去分家分宗,还把侍郎府的产业田亩全都拿了过来!还不知足?什么都想要人家的! “那你别分家啊!你接着去给他沈信言的娘去当立妾啊!那样的话,那一家子不论得什么赏赐,都能分给你一钵子狗粮!” 狗粮?! 老鲍氏被亲儿子骂得脸上紫涨,手脚都颤抖起来,嚎啕大哭:“我是给人当了几十年的狗!那我也是你娘!我讨来的狗粮再难吃,也变成了奶养大了你!你这个白眼狼!” 沈恭早就大怒,跳起来,劈面一巴掌打在沈信诲脸上:“我把你这个不孝的逆子!孽障!黑心烂肝的下流种子!”夺了旁边站着的人手里的塵尾,带起风声呼呼地抽过去。 冯氏忙站起来,又是跪着拦那拂尘,又是哭着劝沈恭息怒,又是哭着请老鲍氏求情。 谁知老鲍氏一把推了冯氏一个跟头:“妻贤夫祸少!不是你不贤良,天天在我儿子耳边胡说八道,他就能这样满嘴胡唚了?我告诉你,今儿该挨打的人是你!不是我儿子!” 冯氏都被她骂愣了。 全家也都跟着看傻了眼。 莲姨娘早早地就抱了沈佩躲了一边去。 沈溪也放下了筷子,站起来,走过去,把冯氏搀了起来,对着拍膝捶胸哭喊的老鲍氏和一追一逃的沈恭父子两个,屈膝行礼,平静地道一声:“祖父祖母父亲,请早些休息。” 扶着冯氏,径自回房去了。 哭吧,闹吧,打吧! 打死谁都算是为民除害。 焦妈妈边给冯氏上药边小声埋怨:“夫人,您挡那几下子做什么?他们才是亲父子亲母子,下不来真手!倒是您往前一拦,奴婢都瞧见了,那几下子,又狠又毒,根本就是存心打您来着!” 冯氏低低哭泣着,还得叮嘱焦妈妈:“你一时过去看一眼姐儿。别跟她说……” 被拂尘的竹柄抽到的部位已经青肿起了老高,焦妈妈一边轻轻地吹着,一边将伤药涂上去,低声答应:“奴婢知道。” 一时整理好了,又吩咐夭桃:“不可离了夫人。看夫人翻身,小心碰着伤处。” 夭桃垂眉称是。 拆头梳洗,沈溪早就躺在了床上,可如论如何睡不着,两眼直直地看着房顶。 连翘想劝,也不知从何劝起,只得叹口气,坐在榻边脚踏上,看着空中的某处发呆。 原本好好的日子,怎么忽然就过成这样了? 侍郎府里不是挺好的么? 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一院子的丫头婆子粗使仆妇,还有宫里的三品女官做教习。 ——这样还不行么?还要怎么闹,还要闹成什么样儿才算完? 院子里鸦没鹊静,焦妈妈快步走了进来:“小姐可睡稳了?” “焦妈妈?”沈溪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我娘没事吧?” 焦妈妈上前一步,坐在了连翘连忙让出来的位置上,一边又夺了连翘手里的纨扇,轻轻地给沈溪扇着,叹息道:“还是我们小姐孝顺。夫人她……她让我告诉小姐说,她没事儿,一切都好,不曾受伤。” 沈溪听着这话,只觉得心如刀绞,不由得狠狠地咬住了牙根。 焦妈妈似是想要转移话题一般,忙道:“哦,老奴想起件旁的事儿来。” 沈溪摁住心中的怒火,低声问:“何事?” 焦妈妈皱了皱眉,似是随口说道:“今儿个白天,老奴听门房上的人回报说,兵部那位贾主事,送了份礼过来。” 第二一九章 定东宫 “礼?什么礼?是表姐的婚期定了么?”沈溪心里极为渴盼能有个正经的亲戚走动起来。尤其是,那个兵部主事家里待她甚好…… “不是。”焦妈妈欲言又止。 沈溪心里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那是为何?” 叹了口气,焦妈妈爱怜地把她垂落胸前的长发捋到了脑后,轻声告诉她道:“说是前天开了花会,赏樱花,却送错了帖子。说不是不肯邀请小姐你,而是忘了咱们分了家,所以把帖子送去侍郎府了……” 连翘在旁边傻傻地听着,脱口道:“那侍郎府既然知道是给我们小姐的,也该送过来啊!” 焦妈妈看了连翘一眼,又叹了口气,断断续续的,低声道:“分了家,下人们……何况那边现在是二小姐说了算……没在花会后送过来冷嘲热讽,就不错了……” 沈溪铁青着脸,一拳捶在床榻上,砰地一声闷响! 焦妈妈吓得跳起来,肃手站在一边,不吭声了。 阴森森的目光抬起来看向焦妈妈和连翘,沈溪冷声问:“我比沈濯差在哪里?” “……”焦妈妈和连翘面面相觑。 “只差一个爹爹,而已。”屋里仿佛正在酝酿暴风骤雨。 沈溪的目光投向窗外,沉声道:“若我的爹爹是沈信言,那我能做到的,能得到的,不会被沈濯差一分一毫。” 焦妈妈抬头看向沈溪,目光中闪过一丝怜悯:“我的小姐,您别做白日梦了……” “白日梦?!呵呵!”沈溪忽然掀被下床,几步走到窗前,看向天上的明月,口中忽然低低地问,“若是沈濯死了呢……” 焦妈妈和连翘被这句话吓得脸色同时剧变,失声:“小姐!” “我自然是当不成沈信言的女儿的,我知道。”沈溪的语调又轻松起来。 焦妈妈两个人松了口气。 “可是,沈信言那一房,也就无后了。沈信言,罗氏,甚至我那好祖母韦老夫人,只怕都会去了半条命吧?”沈溪的声音幽幽的,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一般。 焦妈妈打了个寒战。 这个小小的女孩子……也太狠毒了…… 沈溪转过身来,一字一顿,幽冷阴森:“我不喜欢看到他们家过得比我好。 “我要他们过得跟我一样痛苦,不,我要他们过得比我还要凄惨,有苦说不出…… “妈妈您别那样看着我,我没发癫,也没说大话…… “不信您就问问连翘…… “我当年既然能杀得了沈承,如今就能杀得了沈濯!” 焦妈妈和连翘吓得一起扑过去捂住她的嘴:“小姐噤声!” 沈溪被她们堵住了嘴,反而软了下来,眼皮一颤,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了两个人的手上。 连翘被烫到一般缩了手。 焦妈妈则顺势将沈溪搂在了怀里,哽咽起来:“老奴无能啊……” 沈溪放声痛哭起来。 焦妈妈和连翘连哄带劝,过了多时,沈溪才重又平静下来:“算了,我就这个命数,认了罢……” 焦妈妈眼中异彩闪过,低声道:“小姐,我记得您上回说过,上次花会,您见着了穆家小姐……” “穆婵媛?”沈溪心中一顿,轻声问道:“虽然她号称是沈濯的好友,但似乎并不介意替她那好友宣扬丑事……妈妈的意思是?” 真是个聪明至极的小姑娘,若是能…… 焦妈妈的眼神中多了一丝热切:“她上回不是口口声声跟小姐投缘么?小姐要不要邀她来府里玩玩?” 皱了皱眉,沈溪哂笑一声:“她与我交好不过是因为我与沈濯是堂姐妹而已。如今我去邀她,她又怎么会理我?” “小姐,总要试试……”焦妈妈语声温柔,话里话外都是一心一意地为沈溪打算,“贾家那边现在善恶莫辩,谁知道是不是逢高踩低?穆小姐却未必就也是那等人。当年她父亲也不是没管旁人怎么说,始终跟您那位堂伯交好,所以才青云直上了的?兴许穆小姐也能慧眼识珠呢?” 沈溪有一丝犹豫。 “小姐,试试吧。穆郎中可定准了是要去东宫的……”焦妈妈的话,意味深长。 东宫! 沈溪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 焦妈妈诱惑的声音在她耳边压得低低的:“东宫除了太子妃,还有两位三品良娣,六位四品良媛,还有承徽、昭训、奉仪……一旦太子登基,良娣良媛必是妃位,余下的东宫旧人,无论如何,九嫔是有的……可现在京城的勋贵人家,却都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送女儿去给太子当妾……所以小姐您……若能结好穆家……” 那么沈濯即便是真的当了什么三皇子正妃,日后也一样是要对着三妃九嫔行跪拜大礼的! 而沈信言那一府的人,就更不要提了! 沈溪的眼中精光大盛! “焦妈妈,明日你就去穆家递张帖子!” …… …… 四月初八,除日,主辞旧迎新,黄道吉日。 当今天子建明帝告祭太庙,宣布立大皇子为当朝太子,东宫储君。 拜左相竺致远为太子太傅,肃国公包宇为太子少保,乐安伯彭绌为太子宾客,原吏部侍郎翁志亨为詹事府詹事,原户部郎中穆跃为少詹事,等等。 册司农寺少卿叶继申长女叶氏为太子妃,乐康伯黄泽独女黄氏为太子良娣,京兆府尹赖权幼女赖氏为太子良媛。 即日起,着礼部准备太子册封大典并婚礼。 就似是举了十七年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全天下的心都定了。 邵皇后喜气洋洋地去拜见太后娘娘,终于得了老人家的笑脸:“这下子好啦!赶紧给我娶孙媳生重孙!我老太婆也就能跟先帝有个圆满的交代啦!” “是是是!您老人家日思夜想的,也正是儿媳我心心念念的!如今,儿媳也是见了皇上就追着催他,赶紧的把吉日定下来呢!”邵皇后暗示着老太后,建明帝还在拖拖拉拉。 太后娘娘哪还听不懂,一摆手,笑道:“你傻了吧?这事儿催皇帝没有用!你看我的!”吩咐林嬷嬷,“你去问问,我记得,礼部尚书家最得宠的那个小儿子,娶了我弟媳妇家的一个侄孙女儿对吧?明儿你让我弟媳妇进趟宫!” 得意地笑着悄声对邵皇后说:“看!我直接催下头办事儿的人!” 邵皇后掩唇笑个不停:“还是母后有智谋!”顿一顿,又有些遗憾地笑道,“只是如今礼部一位尚书一位左侍郎,年纪都大了,事事都推给咱们那位年轻能干的沈侍郎。他忙了整整一年,如今皇上刚放了他休假……只怕是,催了尚书大人也办不快……” 太后讶然:“啊?是这样吗?” 眯着眼想了想,展颜笑了起来,拍手道:“那就更容易了!阿孟去了沈家给沈侍郎的女儿当教师,我催阿孟一回,准保比甚么都快!” 第二二零章 绿茶的首次会师 邵皇后悻悻而去。 太后看着她的背影撇嘴,转头跟林嬷嬷抱怨:“这个女人怎么就死都学不会呢?我当年刚入宫时,也有些笨。可婆婆教了教,先帝教了教,我后来就没那么笨了。怎么我费尽心思地教了她大半辈子了,她还蠢得跟猪一样?!” 林嬷嬷不答,且告诉耿姑姑:“你去跟二公主说一声,太后娘娘的指甲又该修剪了。最近外头的春光好,让她摘些金棣棠来。” 耿姑姑会意,答应着去了。 殿里没了旁人,林嬷嬷方小声地劝太后道:“她顺顺当当了一辈子,怎么可能跟您似的通透? “她刚嫁过来那会儿,年轻气盛得差点儿就要让她娘家领天下兵马,做行军大总管!不是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说她内宫干政,皇上顺着话头儿问她是不是也想捞个天后当当,跟自己并肩听政。她那才吓得收敛起来。 “这些年也算是不错了,虽然小动作不断,好歹知道避讳些。您就别太求全责备了。奴婢瞧着,新封的太子妃资质很好。您有跟她置气的,还不如好好调理调理太子妃呢。” 太后的目光黯淡下来,喃喃道:“你说得很是……她顺顺当当了一辈子,我就不同了……” 眼圈儿一红,林嬷嬷自悔说错了话,忙岔开话题:“昨儿我听下头人说,兴庆宫的樱花林子正盛,二公主这些日子都没出门了,要不您带她去转转?” 太后默然不语地倒在了榻上,翻身向内。 林嬷嬷看着她蜷起身子的背影,咬着唇,攥了拳头狠狠地在自己额上捶了一记。 懊恼着搜肠刮肚半天,林嬷嬷方试探道:“这个沈家二小姐,也不知是怎样的神通广大,怎的二公主就这样拿定了心思,想把她嫁给三殿下的呢?” 太后娘娘的身子轻轻动了动,但还是没做声。 “前儿听说,周家那孩子引着三殿下去逛庙,不仅碰上了沈家二小姐,竟然还遇着了先吉妃妹子嫁去的那个佟家的小姐。那佟小姐当着沈二胡说八道,被三殿下给当场骂了一顿——不是说三殿下对沈家特别不满意么?怎么倒知道维护沈二了呢?”林嬷嬷睁大了眼睛盯着太后的背影动作。 果然,太后的身子一动,慢慢地转了过来,看了她一眼,低头自己整理衣衫。 林嬷嬷连忙凑上去扶着她起身,陪笑道:“您说,这三殿下究竟是什么心思?” “能是什么心思?临波亲手教出来的亲弟弟,难道还真能长成个脓包?他才是知道他父皇的主意呢!”太后白了她一眼,扶着她的手,慢慢地往殿外走去。 “可不是说,三殿下一直都不乐意么?而且,皇上连赐了沈信言给他当先生,他都明白地说自己生无可恋……”林嬷嬷真心地讶异起来。 看看四周没人,太后低声道:“他果然生无可恋,这阵子怎么都不出宫去逛了?!哼,我跟你白打个赌:他呀,肯定窝在凝阴殿里头拼命温书,就怕沈侍郎不收他当弟子——那他可就真抓瞎了!” 林嬷嬷猛地想起刚颁的旨意,恍然大悟:“太子那边被皇上几乎把所有顶尖儿的文臣武将都凑过去了,三殿下倘若再不抓住沈信言这一系,只怕将来连自保……” 连忙噎住。 这个话,说得可太诛心了! 这不是明摆着说太子没有容人之量,日后一定会对这个异母弟弟下手么? “天家无情……实力才是一切……老三这样做,是对的。他如果连这个都看不明白的话,他那好父皇才懒得搭理他!这座宫城里,只有聪明人才有活路……”太后的声音越发地低下去。 林嬷嬷的口中,也低低地逸了一声长叹出来。 两位同是满头银发的老人,站在绚烂肆意的花丛里,格外落寞。 …… …… 穆府。 穆跃谢绝了所有上门的宾客,自己也连日不在家。旁人问起时,钟氏笑得两只眼都眯缝起来:“他去洪福寺斋戒了。” 众人了然。 穆大人入京第一站就是洪福寺,斋戒了入京,方有了如今的好际遇。 想来那时敬佛顶礼时许了愿,如今依心顺意了,这是去还愿了呢! 然而众人没想到的是,穆家悄悄地招待了许多上门的闺秀,俱都是穆家的独生女儿穆婵媛最近结交的“知心好友”。 这其中,便有看似最不起眼的沈溪。 沈溪是在穆家索性住了一夜才走的。 两个人对泣了整整半宿。 沈溪说:“分明我和簪姐姐才是她亲姐妹,她做什么非要把我们踩下去?难道我们还会害她不成?我真是不明白!” 穆婵媛说:“我们是贫贱之交,原该最和睦的。可为什么她忽然去抬举那个欧阳试梅,却把我当成了仇人?我也不明白……” 跟着来的连翘,觑着机会,把焦妈妈一字一句教给她的话低低地说了出来:“二小姐水涨船高,咱们不仅帮不上,还拖了后腿……尤其是,刑部里头,我们家二爷的顶头上司,乃是太子殿下的人……二小姐不是说了一定会嫁给三皇子做正妃么……” 穆婵媛的表情僵住,半晌,悲痛欲绝:“都是朝廷的官员,难道就因为这个,连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情分她也不顾了?这也太……太势利了……” 沈溪哭着跟上:“好姐姐,她连我们家都能一口气拆散了,将我们这不是同党的二房踢出侍郎府,你们家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个人由抱头痛哭,到互相宽慰,最后低低地说起衷肠私房话。 穆婵媛同情地欲言又止:“其实,我听我爹爹说,那封了太子良媛的赖氏,不过是个庶出的。皇后娘娘原先属意的,可不是她……” 沈溪深深地低着头,厚刘海挡着眼睛,看不清表情,似是什么都听不懂。 叹了口气,穆婵媛把她抱进怀里:“我可怜的溪姐儿……其实,也难怪濯姐儿一定要把你们房头儿赶出来……你那祖父太疼惜你姨奶奶了,宠妾灭妻,所以你爹爹才被连累得官声也不太好……何况,你爹爹先头还得罪过不能得罪的人……” 她感到,怀里的小小身子轻轻地一抖。 唇角微翘,旋即又换了无限同情和推心置腹:“你若是沈信诲的女儿,只怕是一辈子,也别想出头了……” 第二二一章 上党新旧事 沈溪倒在车里,愣愣地看着晃动的车帘出神。 司令史府里只有一驾马车,如果不是因为她要拜访的是穆家小姐,想必老鲍氏就算了拼了性命,也不会让她坐出来的。 ——尤其是,她还彻夜未归。 侧身倚在了来接她的焦妈妈怀里,沈溪低声道:“妈妈,您再跟我说说上党家里的样子吧……” 焦妈妈有些莫名,但还是温声软语地低低告诉她:“咱们家在上党是地头蛇,家大业大族人多。上党的地势一向险峻,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出武将。当年啊,多少当地军中的官官长长们来家里求娶你娘,你外祖母都没答应…… “当年贴身伺候你娘的,有一位乳娘,两个管事嬷嬷,四个大丫头,八个小丫头,外院还有一个管事两个小厮,专管着帮你娘往外头跑腿…… “我那时落地不久,我娘就进府给你娘当乳母了。后来你娘长大了,我就进府去陪她玩儿。但是却不占着她丫头的名额。你娘特别心善,拉着我的手家里家外地玩,见谁都告诉人家:她是我乳姐,你们可不能欺负她……那些人啊,真的等到她出嫁才敢给我脸色看…… “你外祖母住的院子有桐香苑两个那么大……你娘自己的闺房绣楼就是两层的,春秋天的时候她特别喜欢在楼上往远处看…… “你娘不爱用金器,说是刺眼。她喜欢用银器,还常常玩笑说那东西验毒方便。所以你娘屋子里的东西,从茶碗茶盘到勺子舀子,甚至梳子簪子,都是银制的……当年你舅舅跟她说笑话,说日后没了嚼用,就把她屋子里的东西都融了,外头换了铜钱,够一家子过一年的……” 沈溪在焦妈妈的怀里低低地啜泣起来。 焦妈妈面上也黯然下来,喃喃:“当年若是肯嫁了上党城的守备大人,就算是填房,也比如今的日子好吧……至少,我们姐儿不会受这种窝囊气啊……” 连翘在旁边听着,只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赶忙垂下眼帘,嘴唇轻颤着,按下怦怦直跳的心,努力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手指上,紧紧地只盯着手看。 “妈妈,穆婵媛告诉我说,我爹得罪了天家的人……”沈溪低低地将最重要的事情告诉焦妈妈,“她还说,上头已经放了话,修行坊沈家的人,一个都别想有好下场……” 焦妈妈惊骇失色,却还记得要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姐,这话可轻易信不得!” 沈溪摇摇头,目光幽深地又转向晃动的车帘:“她骗我这个做什么……” “小姐!你听妈妈的!这话可万万不能告诉夫人!不然的话,为了姐儿你的前程,夫人怕是会拼了名声性命全都不要!老奴的好小姐,此事必得从长计议才是……”焦妈妈满面惶急。 眨眨眼,两行泪便落了下来。沈溪低了一会儿头,拿了帕子,平静拭泪,抬起头来:“如今这世上,只剩了我和我娘相依为命了。我想要博个好前程,一半是为了我自己;另一半,也是为了我娘不至于被人嚼碎了骨头渣子。妈妈放心吧。我可不是沈簪那傻子。” 焦妈妈叹口气,难过地别开脸,小声儿哭了起来:“原该是我们家千娇万贵的小姐,这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 似是情不自禁地想到兵部主事贾家,焦妈妈又低声抱怨起来:“我看咱们家族长老爷也是报应!他这么些年都不肯管夫人,一心想着往上巴结,如今就为了跟郢川伯攀个族亲,就非把大小姐嫁给那个贾家。可那个贾家,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好人家。日后大小姐若是也过成我们夫人这样,我看他堂堂的族长老爷,到哪儿哭去!” “郢川伯?”这是什么人?沈溪疑惑地看向焦妈妈。 “呃,奴婢瞎说的……”焦妈妈连忙否认,遮掩,目光闪烁。 沈溪看着她。 “唉,小姐,你听了可也别跟夫人提啊!族长老爷不让说。” 焦妈妈只得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详情:“小姐知道肃国公吗?就是刚封了太子少保的那位?老国公的独子十几年前没了,算是绝了后。于是就提拔了一个当年的亲卫部将。 “那部将乃是遗腹子,又少年丧母,一直在军中长大,所以对老国公不啻于儿子孝敬老爹一般。国公爷让给了他许多功劳,七八年前封了郢川伯。 “这位郢川伯,名唤冯毅,字子羌。 “谁知咱们族长老爷继任之后,因缘际会,竟得知了这位郢川伯的出身,其实是咱们冯家的旁支。所以一心想要巴结。 “前年好容易才跟人家搭上了线。人家伯爷说了,他在西北军中一切都好,唯有军需上,兵部总是克扣,心下十分不悦。 “呵呵,咱们家的族长大人,立即就去找了那兵部主管西北军需的主事,打听人家缺什么。人家说缺个儿媳妇。于是大小姐就这样成了人家的儿媳妇。” 焦妈妈眉梢眼角都是嘲笑讥讽。 沈溪沉思下去。 郢川伯冯毅…… 这个人,委实太过低调,自己竟从未听说过。 可舅舅竟然这样上赶着巴结他,可见对方已经成了上党真正的地头蛇…… 心中微微一动,沈溪问道:“妈妈,这位伯爷多大了?家事如何?” 焦妈妈耐心地告诉她:“三十六七的样子。先头连着娶了三四个媳妇都是不上一年就病逝,名声在外的克妻。所以索性也就没再娶妻。原本就是个军中长起来的粗人,纳了一院子的莺莺燕燕,不过倒是安生得很,很少闹事。 “也没孩子。早年间的原配留了个哥儿,若是长到如今,怕也有个十七八岁了。可惜了的,前年伯爷刚张罗着给议亲,接着就一病没了。上党人都说,冯伯爷跟蛮族打仗时杀戮太重,损了阴鸷了。” 说着,起了八卦唠叨的心思,悄悄地附在沈溪耳边嘀咕:“还有人说,他娘是偷了汉子才生的他。他顶了姓冯的名号,惹恼了上党冯家的祖宗,所以才绝了他的后!” 沈溪却似是没听到一般,再次把头搁在了焦妈妈的肩上,闭上双眼:“我有些倦,到家了妈妈叫我吧。” 焦妈妈连声答应着,终于忍不住了,唇边溢出一丝得意的笑来。 第二二二章 纠结 还有两天沈信言就要销假了。 沈濯有些纠结。 这几天沈信言简直是……变了个人一般…… 她去给韦老夫人请安,他还睡着。她特意去朱碧堂,他去了上院。她追到外书房,他又出门去会友了。 这分明是在躲她好吗? 等到沈濯发现了这一点,立即去问罗氏:“爹爹这是怎么了?他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罗氏也疑惑起来:“不知道啊!他没说。” 一向最疼爱女儿的沈信言变成了这个样子,最后就连韦老夫人也觉出了不对劲儿,趁着沈信言来给她请安,亲自问他:“大郎,微微这阵子坐立不安的。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沈信言沉默了许久,方道:“母亲歇着吧。”起身出去,慢慢地走到如如院门口,抬头看那块自己亲自写就的匾额。 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拿着女儿当儿子养了许多年。 可如今,当他发现女儿真的快要长成一个男子的模样——深谋远虑,手段高强,甚至心性果决到了有一丝凉薄;沈信言的心里,说不出的复杂,难过,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他宁可女儿还是刚刚撞了头后的粗疏、脆弱、情绪化。 那样的女儿,至少让他没有现在这样,从骨子里感受到丝丝寒意。 扪心自问,女儿的那个梦……他是不是真的能做到不在意?不多想?不防备? 吱呀一声,窦妈妈拉开了一道小小的门缝,露了一双眼睛出来,小小的声音,低声道:“大爷,您还不赶紧进来?小姐在里头已经气哭了。” 气哭了?! 沈信言愕然。 “小姐心里又忐忑又害怕,就等您回家来呢。您这几天都没顾得上理她,她已经够惶恐了。您在院子门口这半天还不肯进来,小姐刚才在屋里摔了个钟子,哭着说自己若是男子就好了,就不会这样没用……”窦妈妈唠唠叨叨。 不及多想,沈信言一把推开了门:“微微,微微!”几步奔了进去。 窦妈妈看着他的背影,眨巴眨巴眼睛,低声咕哝:“人家都说知子莫若父,我们家这是知父莫若女……” 沈濯扑到沈信言的怀里,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他,怯怯地问:“爹爹,你忙完了?” 小女儿脸上的泪痕还未完全擦净。沈信言心里那一点子疑虑烟消云散,只剩了满心的愧疚怜惜,手指抚过沈濯的眼角:“嗯。爹爹来找你聊天了。” 紧绷的双肩松了下来,沈濯脸上绽开了灿烂笑容:“爹爹,您坐。我做了好些小点心,可以当茶食。有不甜的,典哥和信成叔、信明伯还有隗先生都觉得不错,您也试试。” 一叠声地吩咐:“那个麻辣的牛肉干拿来,还有杏仁一口酥、椒盐核桃、怪味蚕豆!”想了想,又忙喊:“还有香辣的那个攒盒,香菇、藕丁、腐竹!把才酿好的梅子酒也拿来!” 拉着沈信言的手得意地显摆:“爹爹,我和信明伯打算开几个铺子卖这些东西。若是好卖,回头跟娘说,她那几个陪嫁铺子,生意若是有不好的,也可以干这个。” 沈信言看着小女儿骄傲的样子,心里温暖起来,笑容清浅,颔首道:“好。你们试试。” 嘟着嘴皱了眉,沈濯小声儿跟沈信言抱怨:“我前儿跟我娘说,信明伯在铺子里给我留了两股,她骂了我一顿。我做这些吃食难道容易的?娘还说是个厨子就会做。御厨又怎么样?拉一个出来,我给他三个月,他要能做成我这样儿,我发誓这辈子不琢磨吃的了!” “不怕。爹爹跟你娘说。”沈信言千依百顺。 那张小小尖尖的俏脸顿时笑成了外间才盛放的牡丹。 看着婢女们果然流水介上了满满一桌子的小食,沈信言一一看了过去,失笑:“你这壶酒上的最应景。我看着这里头倒是下酒菜居多。” 沈濯有些泄气地扭着父亲的衣袖撒娇。 六奴极有眼色地招手叫了屋里的人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爹爹……分家分宗的事……”从表情到声音,鼓足了勇气的沈濯仍旧有一丝惴惴不安。 沈信言温和摆手:“隗先生和孟夫人跟我说过了。这件事,我们再也不提了,如何?” “怎么能不提?爹爹,我必须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还有,全家都在等着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太爷爷、祖母、母亲、三叔,甚至信明伯信成叔,谁不是都在眼巴巴地盯着你看!爹爹!你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就算再为难,你也不能保持沉默!” 沈濯几乎跳了起来,逼着沈信言表态。 沈信言的态度就是侍郎府今后对待沈恭的原则。 可沈信言依然沉默。 “爹爹……”沈濯的眼神里有些失望。 白衣胜雪之下,沈信言比之礼部试之前又瘦了一圈,肩膀支起来的部位甚至有些嶙峋意味。 疲惫地捏了捏额角,沈信言摇了摇头,他不想表态。 沈濯在他对面坐下,也默然下去。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还在舍不得沈恭么?还是,也跟沈信行一样,觉得维持现状“蛮好的”? 半晌,沈濯气闷地问:“爹爹,那是不是我以后,也依旧不许出外游玩,不许高声说话,不许过手铜钱,不许……”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沈信言打断了她。 这些当年沈恭给四个孙女立下的种种规矩——其实只为了束缚一个沈濯而已。沈信言认为,全部都是无稽之谈。 “我说过,你是我的女儿,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沈信言在这一点上无比坚定,“人生在世,父母不能开怀,妻子不能安心,儿女不能快活,还要我堂堂的男子在外头汲汲营营个什么劲儿呢?微微,你想做什么,你跟爹爹说。只要没危险,爹爹都同意。” 沈濯的眼睛亮了起来,贼贼的:“爹爹,你说的是真的?” 也就是说,其实他只是无法表态?但在心里,他对现在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乐观其成的心思?! 说到这件事,沈信言依旧洒脱从容:“你放心,爹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爹爹已经跟你太爷爷私下里商议过了,吴兴老宅的产业,田亩都留下不动,改作祭田。那边的产业铺子全部脱手,挪在益州一部分,剩下的都换成京城的铺子。 “你太爷爷说,一半写在你名下,一半写在你三叔名下。 “还有你娘手里的铺子,我回头跟她商量,拿一半出来,也给你—— “你不就是想开铺子么?开吧。想怎么开,就怎么开。” 第二二三章 纵容 所以爹爹其实还是纵容我的是吗? 沈濯很是惊愕。 那又是为甚么在分家分宗这件事上态度又这样怪异呢? 沈信言看出了她的疑虑,犹豫了一会儿,问:“我看隗先生这几天没在府里?” “哦,他闲久了,有点儿静极思动,想惹事。我就让他去庄子上跟简伯一起住阵子,静静心。” 这个解释不太明晰,不过沈信言听懂了,颔首:“我也听说他跟那位已经投效三皇子的章扬同游京城三四天,这样亲密下去,并不是什么美事。让他去静静心也好。” 顿一顿,沈信言觉得还是提前跟女儿打个招呼的好:“陛下安排我给三皇子讲学,推辞不得。” 沈濯挑了挑眉。 这位建明帝,看来是个一意孤行的性子啊!认准了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乐意放弃——哪怕明知道亲儿子不乐意,哪怕明知道宠爱的臣子不高兴。 这等刚愎…… 也不知道那个号称他亲手教导出来的太子殿下,是个什么德行的人! “讲学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去呗。”沈濯丝毫不在意。 “微微,我只给三皇子讲学,不管太子和二皇子的授课。”沈信言斟酌了一下,善意提示。 沈濯呵呵笑了:“爹爹,我明白的。皇帝陛下想把你身上打上三皇子的烙印。不过,这个未必是非要把我和三皇子凑一堆,他不过是想让朝内的局面平衡而已。” 沈信言大讶:“你说——平衡?!” “对啊,他不是封了那么多人给太子么?”沈濯解释这种东西的时候,简直称得上是心不在焉,“从朝局的角度上讲,东宫建储,意味着朝内的对峙局面从文臣、武将、皇帝三方,变成了皇帝、太子、皇子三方。 “二皇子是太子胞弟,又跛足,背后还有皇后娘娘这位生母亲娘看着。所以皇子这一方势力,二皇子不会是个好代表。那柄教导太子为君之道的待磨之刀,自然就只能是三皇子了。 “爹爹你的座师是宋相。宋相号称纯臣。他家里下不了手,自然就冲着你来了。所以,陛下让您给三皇子讲学,不过是要从表面上把朝廷划成三块。他手里拿了一块最忠诚、最核心的力量,看起来势力最强大、却又最不对头、亟待整合的那一块给了太子,而宋相这一系具体做事的人,他让你们跟在三皇子身边,踏踏实实地为国效力。 “以后,如果太子聪明,手段够;那他只要折服三皇子,宋相这一系的力量,会成为朝中制衡太子原本班底的人——潜邸的人么,以后肯定有那个恃宠而骄或者居功自傲的。到时候,宋相的人拿来替换就好。 “如果太子没那么精明,甚至倒行逆施。那么,陛下也为大秦天下保留了一块基本维持朝廷正常运行的力量。” 沈濯觉得这些挺无聊的,打了个呵欠,揉揉眼,声音低了下来,丝毫不顾沈信言已经震惊地看着她张大了嘴合不上:“从亲情角度上说,太子登基后应该不会欺负二皇子,同母、身残,就算有野心都上不了位。 “但三皇子肯定是妥妥被打压的对象。爹爹若是他的老师,无论如何会有三分香火情。太子看在这一系能臣的份儿上,会宽待他三分——陛下心里,看来还是蛮喜欢三皇子的,后路给他考虑得周周到到。” 沈信言心底的寒意又冒了上来:“微微……这些是谁教给你的……” “爹爹啊,这些还用教么?拿着咱们家的事儿往上一套不就明白了?”沈濯不情愿地打着比方,“祖父肯定没想过让二叔盖过您,但是无论如何,他会把手里的东西想方设法地留给二叔一部分。因为他知道,往后就算他不说,您一定会照顾三叔,但是二叔那里,不给他使绊子就不错了……” 沈信言眼睛一亮,把一颗悬着的心妥妥当当地放回了肚子里,笑了起来,手也情不自禁地又放在沈濯的额头上:“我的宝贝女儿是个天生的官场中人……” 宠溺地看着她,骄傲又惋惜:“爹爹常说有微微这个女儿就足慰平生,但今日却不得不说,我微微若是个男儿,登阁拜相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沈濯也嘻嘻地笑了起来:“爹爹,我这点儿小聪明,真用到朝堂里,怕就不够那些千年老狐狸们塞牙缝了。我还是踏踏实实地去欺负长安城的商贾们,挣我的铜钱比较好!” “行,行,行!”沈信言纵容地无以复加,“只要你高兴,想做什么做什么。你娘你祖母那里,都不用担心。爹爹去给你说。” 沈濯叽叽咯咯地笑起来。 忽然,外头六奴轻轻地敲了敲门:“大爷,小姐,孟夫人使人传话。” 孟夫人?刚刚倒是听说长勤又跑了趟西市…… 沈濯眨了眨眼,看看沈信言:“爹爹?” “进来说话。”沈信言淡淡的。 青冥规规矩矩地走了进来,屈膝行礼,道:“孟夫人接到宫里传信,请大爷和小姐过去叙话。” 哟! 竟然明明白白地说是宫里传话! 沈信言沉吟片刻,点点头,站起身来:“好,我们这就过去。” 沈濯忙指着桌上道:“六奴,你同茉莉一起,和青冥把这些东西送了去孟夫人那里。这些她都爱吃。” 沈信言的目光落在那一桌子小食上,不禁莞尔:“销假后我肯定是要去一趟宋相府上的。你这些东西,有好拿的,给我备些。爹爹拿去送人。” 啊啊啊,我亲亲的神仙老爹,你怎么连替我打广告这样的活计都肯做啊!? 沈濯扑上去抱着沈信言的胳膊一顿摇:“好爹爹!我一定亲自下厨房看着她们做,绝不能白让您豁了这个面子去!” 沈信言抚抚女儿的头顶,慈爱祥和。 蹦蹦跳跳地出了院子,沈濯就像是不经意一般,并没有回头,脆生说道:“那么您试图通过隗先生的口来跟我解释为什么不肯对分家表态这件事,我就暂时不追究了。” 沈信言的笑容一僵。 第二二四章 拜师 孟夫人的话传得又干又脆:“皇后娘娘催到了太后跟前,请礼部尽快定下太子的册封大典和大婚时间。” 这件事…… 太后倒是没璀错人。 沈濯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父亲。 屈指算时间,沈信言的能力在这个瞬间表现了出来:“朝廷内外都要准备通知……最最早,也要到七月中。” 七月中?! 岂不是只有三个月的准备时间? 礼部忙得过来? 沈濯好奇地又去看孟夫人。 “这个时间的话,够么?”孟夫人果然跟沈濯一样怀疑。 沈信言点头:“只做册封大典就够。因为年前陛下就跟我提过此事,所以一应的准备我都提前做了一点。但因为还涉及各部的配合,所以若是定在六月,势必仓促。只怕陛下也会嫌不够庄重。所以最好的时间是秋天。” 嗯,果然,还是半年时间的准备最稳妥。 沈濯的思绪跟着沈信言的话转。 孟夫人点头,干净利落地回头叫长勤:“再走一趟西市,买一包栗子。” 秋栗香?秋天? 这个传话的法子可真别致。 沈濯一边笑一边端了茶吃。 孟夫人便就送客。 沈濯大愕:“您就这件事?” “是啊!就这一件事。”孟夫人已经站了起来——哪里是送客,分明就是逐客了! “那您直接问我爹爹就好了,让我来干嘛?”沈濯觉得莫名其妙。 孟夫人怪异地看了她一会儿,展颜一笑,意味深长:“我以为你还真的什么都懂呢!得了,我告诉你吧。就是为了不让皇后娘娘见你的伎俩得逞,太后娘娘不得已,才通过我催到了沈侍郎跟前!” 什么? 见我? 哦哦,是了。 以催问礼部的名义,借太后之手把自己叫进宫,然后,她就能“顺便”也见见自己…… 沈濯瞬间只觉得毛骨悚然! 皇后娘娘竟然盯上自己了! “她不是已经见过我一回了?在芙蓉园。她还要见我做什么?!”沈濯的后背上有一种莫名的冷飕飕感觉。 沈信言也紧紧地皱起了眉毛,眼神中添了三分寒意,抿紧了唇看着孟夫人。 “三皇子婚事未定。”孟夫人直言不讳。 一句话,说得沈濯头皮发麻,而沈信言的脸色,则直直地沉了下去。 …… …… 朝会毕,绿春小意笑着去请沈信言:“陛下说,请沈侍郎延英殿觐见。” 延英殿? 不是御书房?也不是紫宸殿? 沈信言不动声色,和煦微笑叉手:“多谢绿公公。” 绿春低低地哎哟了一声,声音带了三分热切:“瞧您说的!咱家是替天子传旨,分内事。您又是这宣政殿紫宸殿御书房常来常往的常客,咱家哪儿当得起您这声谢呢?您往后甭老跟咱家这样客气,咱家可是天天盼着能跟您再亲近些呢!若能得您直接喊咱家一声儿老绿,那可比甚么都强!” 沈信言满脸的瀑布汗,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倒还真是带上了几分亲近随意:“我说绿公公,我是招您惹您了?果然我敢当着人喊你=您一声老绿,您信不信明儿就有莫名其妙的弹劾折子上来,鸡蛋里头挑骨头地找我的茬儿…… “咱们这么着彼此客气恭敬着,不好么?想来便是陛下,也更乐意瞧着他的内侍总管跟最爱使唤的臣子保持距离——我姓沈的可是刚得了个集贤殿大学士的美衔儿,我可还想滋滋润润地多活几年呢!” 绿春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浑身舒坦,脸上的笑容越发成了菊花一般:“孟夫人说得没错儿!沈侍郎是个实在人!我绿春就乐意跟您这样的人结交!您放心,我都听您的!有第三个人在旁边的时候,我准保恭敬客气,绝不会给您惹事儿就是!” 看看左右,又笑着低声透露:“三皇子在延英殿里头等着拜师哪……” 沈信言神情不变,依旧笑容和煦,但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厉色:“这怎么敢当?” 绿春再看看四周,又悄声道:“咱们陛下跟前儿,宫里最说得上话的人,既不是太后皇后,也不是哪位贵人娘娘,而是咱们二公主……” 二公主,临波,三皇子的胞姐…… 沈信言喜怒莫辩,淡淡地嗯了一声,再无回话。 绿春看了他一眼,笑意深深地也不多说了,塵尾甩了两甩,在前引路。 延英殿里,三皇子秦煐正不自在地扯着自己颌下的金冠束带,似是今日系得有些紧了。 建明帝看了他一眼,唇角微翘。 绿春快步走了进来:“沈侍郎宣到。” “诶!怎么能还叫沈侍郎,该称学士才对。”建明帝纠正他,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又瞪了仍旧跪坐的秦煐一眼,轻轻地咳了一声。 秦煐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低头扫了扫自己的前襟。 沈信言衣冠济楚,大袖洒然,走进殿来,先给建明帝见礼:“臣见驾。” 建明帝伸手止住他的拜礼,自己也站了起来:“今日乃是朕的家事。沈学士休得多礼。”说着,走下御座,侧对沈信言,命秦煐道,“即便是太子初见太傅少保,也是要规规矩矩跪拜叩头的。煐儿,为父就在这里看着,你好好地给你老师行礼我看。” 连太子都比出来,秦煐还有什么好说的? 举手加额,长揖到地,抬身撩袍,躬身跪倒,伏地叩首,口中敬称:“学生秦煐,见过老师。” 沈信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子连动都没动,生生地受了他的全礼,毫不客气地戒饬道:“敏于学思,诚于做人;忠于君国,恕于天下。莫耽溺游乐而忘人生本分,休依赖谋算而误一念初心。我门下尚无弟子,殿下乃第一人。信言一身令名,终究是贤是愚、是是是非,全看殿下艺业究竟如何了。” 秦煐被他一口气骂得后脊背直冒凉气,伏在地上,冷汗洇湿了大殿玉石地砖:“诚心致意,谨思修身。弟子必不忘先生一番苦心教导。” 眼看着心爱的儿子跪在地上,沈信言却没有半分让他起身的意思,建明帝也有些心虚,忙笑道:“来人,奉上拜师的束脩。” 淡淡地看了一眼绿春亲手呈到眼前的十条干肉,沈信言庄而重之地举手长揖:“臣绝不辜负陛下信任。三皇子殿下,不知打算在何处授课?” 第二二五章 大家来找茬儿 建明帝即刻宣布:太子既已正位东宫,那二皇子三皇子在太子大婚之后,也会搬出宫去,开牙建府。三皇子在这之前,就不要到处乱走了,认真读书是第一等要务。既然如此,他再腻在后宫里,沈信言就不方便了。宫城北边禁苑里有一座鱼藻宫,已经赐三皇子搬过去住了。以后隔日沈信言便在散朝后去给三皇子授课。 沈信言平静地接受了诏令。 被建明帝又瞪了一眼,秦煐只得强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道:“父皇,宣政殿离鱼藻宫委实不近,儿臣替老师求一抬软轿可使得?” 沈信言看了他一眼,自己抬手:“这却不必。我虽是文臣,却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敢乞陛下赐臣能在夹城骑马就好。” “那是自然的了!”建明帝忙笑道,“绿春,知会羽林卫,准沈学士宫城骑马。让他们给精心仔细地选一匹骏马来,就拴在他们的值房外头。沈学士要用时,不得耽搁。” 沈信言刻板地道了个谢字,便不再说。 建明帝和秦煐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话题,殿中竟忽然安静了下来。 绿春觑了沈信言一眼,陪笑着对建明帝道:“如今时辰也不早了。陛下不是还说要去瞧瞧太后?” 建明帝有了台阶,顺水推舟令沈信言和秦煐赶紧去“授课”。 看着师徒两个一前一后、格格不入的两条背影,建明帝的眼睛眯了眯,低声问绿春:“如何?” 绿春笃定的点头回道:“宋相的高足,跟宋相太像了。虽然不得罪老奴,也不装腔作势,也算得上是跟老奴示好了;但本质上,还是对老奴敬而远之的。” 低低地将刚才从宣政殿过来的一路上的话,言无巨细地都复述了出来,道:“……老奴瞧着,孟夫人可真没说瞎话。咱们这位沈侍郎,在大义名分上,是性子里本能的说不出难听的话、办不出违背礼法的事儿来。这等表面上洒脱,骨子里耿介,甚而至于有点子迂气的人,老奴这些年见过的,还真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想到沈信言刚才厉声呵斥三皇子,让他“休依赖谋算而误一念初心”,建明帝莞尔,显见的心情大好:“这个沈信言,就差当着朕的面儿,指着鼻子说老三算计他和他闺女了。看来他还真是一丁点儿攀附皇家的心思都没有啊……” 绿春跟着连连点头:“陛下英明。皇后娘娘不喜欢他和他闺女,沈学士若是想要攀附皇家,三皇子这里可是现成儿大好的机会。陛下又这样宠爱三皇子。可是老奴听着孟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沈家竟是合家子没一个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这可太难得了。前儿老奴还听说,曹国公府一堆的庶女,还琢磨着把哪个送进皇子府当妾室呢……” 这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建明帝忍不住扶额:“这开国都百多年了,这几个国公府,怎么还一副泥腿子的德行,连个体面自重都没有的?” 看人家吉妃…… 哪怕只是个中等的古郡世家之女,都能做得到那样的宠辱不惊,那样的自尊自爱,那样的……与众不同…… 建明帝又有些惆怅起来。 绿春偷眼看看他的表情,知道自己今儿这话说得,肯定是没有半点儿毛病。 …… …… 鱼藻宫地方极大,后头就是鱼藻池,乃是前唐晚期那些昏君们最喜欢看水戏和竞渡的地方。 大秦建国不过百年,四任皇帝在位时间都不算太长,所以励精图治的心气儿还没有完全熄灭。对鱼藻宫这等纯游乐的地方,四位国君也就没有什么流连的欲望,自然也就没有做过大规模的修葺。 按照建明帝的说法,一旦太子大婚,正式入住东宫,二皇子和三皇子也要离宫就府。既然只是暂居,三皇子便只是挑了一个阳光充足的偏殿,简单地安置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书册,就算完了。至于皇子规制内的各类装饰,离了皇帝皇后的眼,他乐得简明扼要——有水喝、有灯用、有书看、有地方练武,足够了。 看着殿内简单到了几乎简陋的家具器皿,沈信言挑了挑眉。 秦煐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解释:“左右不过半年的功夫,我实在是懒得铺开那样的摊子。并不是故意违背仪制规矩……” 沈信言的目光转了开去,心里有一点复杂。 这孩子…… 连节俭都担心会被苛责不按礼节不守规矩,皇后娘娘这个嫡母,做得还真是够意思…… “我听阎老说过,殿下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可有此事?” 春日晴好,师徒二人择了近殿门处,一张条案,上下对坐,一问一答。 “回沈学士,天资聪颖实在不敢当,看文章时若能聚精会神,的确可以做到默诵一两遍就记下来。”秦煐实话实说。 沈信言对于他的称呼有些不悦,却不指出,只是命他背诵自己学过的文章:“阎老说,三位皇子都学完了《四书》《五经》?不知三皇子最熟悉的是哪一篇?可否念来听听?” 秦煐精神一振,张口便将《大学》一口气背完。 沈信言眉梢一动,索性开始抽查:“《论语*为政》……《宪问》……《礼记*曲礼上》……” 到了易经时,秦煐终于背得有些磕磕绊绊了。 沈信言明白了。 这孩子果然是记忆力惊人。只是,无人详尽讲解,并不十分透彻地懂得而已。 挠了挠眉毛,沈信言有些纠结。 好容易遇到这样聪明的孩子,他是真想好好教啊! 就像是孟夫人那时候说的,她遇到自家宝贝女儿之后,也是满心欢喜地做好了长远计划,打算倾囊相授,把自己生平所学全都教授给眼前的孩子…… 然而…… 沈信言狠了狠心,后背再次挺直了,抬头看向殿内靠墙的书架,戟指指过去:“那套《史记》拿来。” 秦煐简直是又惊又喜! 《史记》啊! 大秦朝上上下下的读书人加起来,有几个敢说自己能讲解《史记》的!? 赶紧从书架上抱了书过来,放在条案上,秦煐眼巴巴地看向沈信言:“老师……” 孰料沈大学士已经长身而起,慢腾腾地告诉他:“每日二百字,背下来。” 背书,背书,又是背书! 这世上总有比背书更有意义的事情吧?! 第二二六章 才尽其用的做法是这样的 看着秦煐放在膝上慢慢握起的拳头,沈信言慢条斯理地再加一句话:“这是小女去年的功课。殿下可要赶一赶进度才好。” 沈信言大袖摇摇地径直去了。 秦煐僵硬地跪坐在条案前一刻钟没动地方。 云声风色两个在殿门口探头探脑许久,都不敢进去。 终究还是云声捅了捅风色,小声道:“殿下最近似是不太恼你了,你去请一声儿?” 风色白他一眼:“你怎么不去?合着那鞭子不是抽你!” 云声便往殿外看,喃喃:“那个最得殿下宠爱的小内侍哪里去了……” 风色眼睛一亮,低笑道:“小宁子去给沈学士和殿下催午食去了,不是说阎太傅当年一直都用过了午食才走么?” 嘿嘿一乐,云声坏笑道:“我去找小宁子来!”说着,撤身去了。 这边风色看了一眼四周,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殿里,躬身站在秦煐身后,踌躇一会儿,轻声劝道:“殿下,才头一天,咱们不是有心理准备的么?来日方长……您别太生气了……” 嗯了一声,秦煐僵直的腰身终于塌了下来,坐在了自己的脚上:“没关系。总要有这样一场的。我明白。” …… …… 离了鱼藻宫,沈信言想了想,又绕回了宣政殿。 建明帝刚刚处理完奏折,揉着太阳穴命绿春:“不必碟碟碗碗的,让厨下煮一钵汤饼来就是了。” 绿春心疼地表示不满:“您又忙又累整整一个晌午,怎么能不好好用膳呢?老奴管保让御厨房弄些简单的吃食来,不耽误您的工夫还不行吗?” 正说着,外头人来报:“沈学士求见。” 建明帝一愣:“他没在鱼藻宫用午食么?快请进来。”示意绿春,“那你就去安排吧,朕和沈爱卿一起用膳就是。” 绿春又惊又喜,忙不迭答应着去了。 看着沈信言一脸隐忍,建明帝知道有些难为他,极为温和:“爱卿辛苦了,来找朕有何事啊?” 沈信言做足了臣子本分,叉手恭敬,称颂赞扬:“三皇子不愧是龙子凤孙,果如阎老太傅所言,天资聪颖、过目成诵。微臣惭愧惶恐,怕会误了三皇子的学业……” 想辞工?没门! 建明帝笑得斩钉截铁:“沈爱卿不必客气。在朕眼中,这满朝文武,能制得住朕这第三子的,唯有沈爱卿一人而已。” 沈信言连道不敢。 建明帝直说必须。 有些认命地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沈信言抬起头来,眼睛微微发亮:“陛下,臣想起一件事来,不知当不当问?” 又有坑! 建明帝谨慎戒备:“爱卿所问何事?” “臣依稀记得,太祖登基后不久,就提出欲按时序,编纂从古至今的通史一部,以资子孙治政。前两年刚进京时,宋相偶尔提起过一回。后来就没见下文了——不知此事还在做否?”沈信言的眼睛越来越亮。 这件事啊…… 建明帝高兴了起来。 虽然当年太祖有心做这件事,但大秦草创,国事芜杂,朝廷根本就没有力量去做。构想一拖再拖,直到太宗末年才开始动手。 此事因所耗人工、所需资料太多,几位皇帝就都没有宣扬,寻了最坐得住的顶尖读书人在悄悄地做。 “此事已近尾声。大约再有个三五年,想必就能成了。” 自己在位期间,能有这一部大书传世,想必史书上,无论如何都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沈信言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臣预先恭喜陛下。臣想到的是:三皇子殿下既有如此天赋,博闻强识、过目不忘,岂不是编纂那部大书的强助?臣既然忝为三皇子老师,就该为三皇子考量。陛下编书,上头也该有个皇族中人挂个名儿才好。不如让三殿下前往帮忙?他少年心高,刚强锋锐,编书读史,恰好可以磨练性情,也给他找个事儿干……” 一噎,连忙住口,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似是自愧失言。 建明帝自以为看出来了沈信言的小心思,哈哈大笑,大手一挥,慨然应允,颔首道:“爱卿所言极是!朕倒还真是忘了这个孩子的这个天分,果然天生是个整理文献的好料子!” 扬声唤人:“绿春,绿春!” 绿公公从殿门处抱着塵尾疾步跑了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建明帝满面笑容道:“你下午告诉出去,礼部阎尚书年高,那部《资政通鉴》就领个名,不要事必躬亲了。裴祭酒那边也还有国子监的事情,不要忙坏了朕的堂妹夫,不然蒹葭就该跟朕没完了。 “让老三过去吧,哦,还有他那个刚中了榜眼的表兄傅岩。他们年轻,给他们多派一些差事,他们忙得过来。这件事,让门下好生琢磨琢磨怎么用词儿,写个正式的旨意来看。” 绿春愣了愣,忙恭声称是,又笑着道:“陛下,午时已到,您该用膳了。” 沈信言告辞,却被建明帝热情地留了下来赐膳,然后才放了他回家。 绿春看着内侍们收拾了食案下去,方才小意地打探建明帝的真实心意:“陛下,这是真要让三皇子领衔编纂您那部旷世奇书么?这可是文治的一大功劳……” 就这样因为沈信言的几句话,给了三皇子? 您就不怕太子殿下翻脸么? 建明帝微笑着眯起了双眼,随口道:“你不懂……去宣旨吧……” …… …… 翌日,旨意送到了秦煐手里。 秦煐眼睛大亮,一口气跑去了鹤羽殿,拉了姐姐说私房话:“姐姐,你看,沈老师一来就给我争取到了这个!” 临波公主的脸色却不那么好看。 “此事我听说过,欲毕其功,至少还要个三年五载。你真要做么?” 秦煐拊掌而笑:“也有姐姐看不透的时候!” 看不透?难道沈信言让自家弟弟去坐冷板凳,还是好意不成? 临波公主不虞地别开脸。 她的心里现在已经开始认为沈家是铁了心的“不识抬举”了。 “姐姐,若是我有了沈大学士做老师,忽然间就有好差事落在了手里,得了明明白白的力量相助,你猜接下来是什么结果?” 秦煐似笑非笑。 第二二七章 心照不宣 临波公主似有所悟。 “那只怕顷刻间就会引来从皇后娘娘到大皇兄二皇兄的忌惮。接下来,你的差事板上钉钉的必砸,你得到的助力也会被干脆利落地剪断!” 秦煐颔首:“正是。而这件事,听说,沈老师在父皇面前,是明说了的:给我找点事儿干。也就是说,这件事情能够把我困在著作局、集贤殿书院、国子监、史馆之中,至少三五年。表面上,我是再无机会参与朝内重新划分势力格局之争了。” “这样一来,皇后娘娘和大皇兄一定会大为放心。一两年内,绝对不会找咱们的麻烦。而且,沈侍郎这一举动,很容易被解读成对你其实十分不满。而他自己,顺便也就撇清了跟咱们的关系。皇后娘娘也就不至于总是针对他和他那宝贝女儿了。” 临波公主越想越觉得沈信言这一招简直妙绝。 秦煐心满意足地微笑之余,眼神悠远:“其实我最看重的,是正在做这件事的那些人。” 那些人? 临波公主不过困惑了片刻,就反应了过来! “那部大书乃是太祖要编的!太宗那朝便开始遍选天下最勤谨认真的读书人来做。先帝那一朝,父皇这一朝……这几代的人,能悄然进行却在坊间并无张扬,就说明在做此事的人极少!” 临波公主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这极少的几个人,一俟大书编成,定会扬名天下,甚至成为仕林典范,号令文丛……”秦煐的笑容中,露出强大的自信。 临波已经激动得声音发颤,双手伸出,拉住了弟弟的胳膊:“而我弟弟,有着过目不忘的天赋!若是能够吃苦耐劳,与这些人结下同僚之谊,哪怕不能完全折服他们,日后,也会是你的绝大助力!” 秦煐笑了笑,拍拍姐姐的手,叹息一声,看向窗外湛蓝的天空:“而且,此事进可攻,退可守……我若有心有机会,这便是我的文治之能;若是我没了机会,那么这件事之后,我还可以做出一副沉迷故纸堆的模样,终老文林,安保此身。” 今日云薄如丝,天上翱翔着的几只大鹰清晰可见,时有鹰啼,畅快高亢——北苑鹰舍又在驯鹰了。 “鹰隼试翼,风尘翕张……”秦煐喃喃念着太祖当年写下的诗句,低声道,“沈老师,他就算不愿意将女儿嫁给我,但还是肯为我着想,替我寻一些日后自保之力的……” 临波公主笑意深沉,眉尖轻颤。 沈信言做这件事的真实目的,她明白了。 但是!这门亲事,她结定了! ——这么敏捷聪慧、手段高强的岳丈,她怎么可能让弟弟放过去!? 想用这个人情换沈濯的自由,不想让宝贝女儿嫁入皇家,没可能的哟! 临波轻声道:“吾弟亦可借此机会,修正一下你的形象——你以往实在太过狂妄了……若是能迅速结好这些日后朝廷的中流砥柱,岂不是一举数得?” “这个……”秦煐听了,迟疑片刻,摇了摇头,低声道:“这是沈老师给我寻来的难得的学习机会,我当珍惜。另外,” 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殿阁,秦煐的声音再轻悄了三分:“真心换真心。若是我能得一个沈信言,便是得了宋相一系的所有人。姐姐,此时我若有了贪念,横生枝节,他们会果断放弃我的。” 临波眨了眨眼。 她就是想要看看,横生枝节之后,宋相一系,会不会真的放弃她弟弟! “我就只要照着老师给我铺的路往下走就好。”秦煐却怡然自得,“我觉得,前途会是光明正大的坦途。这是阳谋,比一切谋算,都要强大!” …… …… 出了宫的沈信言,直奔宋相府上。 宋相,名瞩,字望之,以字行于世。 宋望之乃是先帝最欣赏的进士,在翰林院勤勤恳恳地做了七年待诏。先帝禅位太子之前,宋望之先被安排去了工部做侍郎,然后去扬州都督府做了三年大都督,回京后直接擢了户部尚书,待挪到吏部天官这个位置上便不动了,一做便是十年。 宋望之是纯臣,原因却比较有趣。 他原配不曾诞育,续娶继妻时他已经将近四旬。原本他有大把栽培儿子的机会,可他那继妻因比他小太多,被他多方容让,教得长子平庸、次子执拗、幼子单纯。 头疼之余,宋相认了命:他在朝廷一辈子挣下的这点儿东西,他的儿子们,没一个能够继承得去。 站队等事,不想了。 还是让这三个傻儿子好好的保住自家性命罢。 所以,宋望之在自己的学生里头拨拉了一下,发现了沈信言这颗明珠。稍一打磨,果然就放出了无限光辉。 尤其是,建明帝现在对沈信言的看重几乎已经要跟他平齐了。 关于这一点,宋望之乐观其成。毕竟已经六十多的人了,精力渐渐没年轻时那样充沛,有个人襄助实在是令他高兴的事。 只是他家里的人,却对此事褒贬不一。 尤其是他那位小他十几岁、已经习惯性迁就的妻子卞氏,就对沈信言多方看不惯。听说沈信言又上门来拜,抱怨起来:“歇个晌都不得安静!” 宋望之苦笑一声,让妻子自己休息:“他来自然是有事。” 自己且到了外院,见沈信言换了公服,一身寻常白袍正笼袖翘首站在玉兰树下,细看所剩无几的白色花朵和郁郁葱葱的绿叶。 人品风流,洒脱俊逸。 宋望之想到沈恭其实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有个这样出色的儿子,竟还不知道珍惜,就忍不住叹息:“人生命数不同,强求不得啊。” 含笑招呼:“信言。” 沈信言转头看见恩师抚着花白长髯,一双闻名天下的俊目,慈和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也露出一个孺慕微笑:“老师。” 师徒二人在书房坐下,沈信言自在地随手取了他每次来都会用来饮茶的白玉杯子摩挲,先问候了师母和三位师弟,又致歉:“我来得仓促,扰了老师和师母午休了?” 第二二八章 宋望之 天下皆知,宋相最有名的,就是有一双好眼。 这不仅仅是说他阅人无数,擅观贤愚;而且,还在轻轻调侃他,有一对极为漂亮俊秀的眸子。 当年他原配新丧,不知道有多少权势富贵人家,单冲着他那双眼,就想把女儿嫁了他做填房。 尤其那时宋相的父母已逝,自己的亲事已经可以自己做主。 可他偏偏觑了个空子,将此事告知了先帝,还再三地表示:“只是为了绵延子嗣计,不敢耽搁高门贵女。” 先帝心爱的翰林待诏,又怎么会真的胡乱指个女人就算了?遂将此事交给了太后娘娘。 卞家早就看中了这宋翰林,听了消息,急忙拐着弯儿地求到了太后跟前。太后见了见这卞氏,笑眯眯地当了这个媒人。 所以宋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跟着宋望之一起,对卞氏夫人存着三分敬让。 只是宋望之笑容温润,根本无视沈信言刚刚的客套寒暄,坐下便有些着急地问:“如何?” 沈信言继续摩挲着杯子,顿了顿:“还需再看。” 宋望之敛了笑容,轻轻地长叹了一声:“人家常说,富不过三代。吾皇乃是大秦第四代帝王,仍旧能励精图治,已经实属难得了。” 沈信言沉默下去。 “前两天,东宫那边的属员齐备,我身为吏部,自然是要亲自把名册给咱们未来的太子殿下捧过去。” 宋望之眼中闪过失望,“谁知,册封大典还没办,他就高高坐在上头,等着我这须发皆白的两朝老臣给他行跪拜礼了。” 这等骄纵傲慢?竟已经到了不避忌的地步么? 沈信言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若这等做派是真的,为君者竟无这点忍耐城府……” 那说明这位大皇子委实不太聪明。 “若是故意的,仍旧只能说明:他蠢。”宋望之的声音有些发冷。 宋相是纯臣。 让他的得意弟子去给三皇子做老师,皇帝不仅是在表达对三皇子的信任爱护,更是在表达对大皇子手足情分淡漠的不满! 这种情况下,大皇子若是真聪明,就该对宋相更加和气亲热才对。 就算不做拉拢,也应当表达出即将为人君的虚怀若谷、海纳百川。 而不是这样急着给老臣脸色看。 宋望之神情清淡,口中说话却半分情面都不讲。 “二皇子跛足,性子怪异诡谲。这些年做事,手段越发阴柔。”宋望之对二皇子的点评到此为止,省略了下头的结论没说。 ——这样性情的人,自然也不适合为君。 然后,宋望之含着一丝希冀,再次抬头看向沈信言。 沈信言看了老师一眼,垂下眼帘看向自己手中的白玉杯:“三皇子,虽然眸正目清、仪表堂堂……” 停了一会儿,沈信言终究无法说出对秦煐不利的话,轻声道:“三殿下很能忍。” “能忍是好事啊!”宋望之的眼睛亮了起来。 斟酌片刻,沈信言叹道:“有些过分的谨慎。” 宋望之愣了愣:“是因为被压制了太久了么……” 沈信言抿了抿唇,轻轻颔首:“想必是的……所以,虽然十分能忍,却不知前面一字,究竟是坚是残还是哑是熬……” 坚忍是好事,可若是因此残忍,或者仅仅是哑忍的窝囊或者熬忍的庸常…… “再等等,再看看。”宋望之同意了他最开始的结论。 “陛下年富力强,此事若不是太后急着抱曾孙,其实原也不急。”沈信言劝了一句。 宋望之默然,过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原本我等不党不争,踏踏实实地给朝廷做事,皇子们贤愚不肖,与我等何干? “偏偏陛下这样早便立储,于是不得不平衡朝局,这才把我等也拉下了水……” 说着,老人捏了捏额角。 沈信言沉默着,并不作声。 宋望之看看他,拎了茶壶给他续了半杯热水,轻声直言问道:“陛下欲结亲之事,你究竟有意否?” “绝无此意。”沈信言瞬间收了先前说话的温吞,回答得干脆利落。 宋望之定定地看着他。 “内子与我年纪已长,老母在堂,垂垂老矣。我一家唯有小女这一点骨血——恩师面前我不说谎话,这个孩子,真的就是我一家人的性命。只要还有一丁点办法可想,我沈家绝对不会让她落到,那滩烂泥中去的!”沈信言几乎字字泣血。 宋望之一声慨叹,抬头看向窗外:“我膝下三子两女……两个女儿,大的嫁了外省的官儿,过得倒还好。小的这个,跟你女儿年纪不相上下。” 说到这里,宋望之忍不住懊恼地咳了一声,恨声道:“这孩子被那京城闻名的周小郡王迷昏了头……” 沈信言尴尬地不敢做声。 自家未嫁的小女儿的这等隐私事,老师怎么就一口跟自己道破了呢…… “不然的话,我索性就把她往陛下和皇后娘娘跟前一扔——他们不就是想把我这一系的几个人都拴给三皇子么?欺负你做什么?直接让我女儿去不就得了?”宋望之的话简直是——气急了眼才能有的话。 然而这个话沈信言就不得不接口了,哭笑不得:“恩师不要相戏。连我都舍不得我那孩子进宫去受那份罪,何况师母?我可不止一次听说过,师母对小师妹爱若珍宝,几乎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宋望之苦笑着连连摇头摆手。 翻过这个话题,师徒两个又轻声地谈了许久,沈信言方告辞而去。 慢慢回到后宅,便听见卞氏正跟心腹的嬷嬷抱怨:“……太子骄奢,二皇子跛足,三皇子是机会最大的一个……我那宝贝女儿若嫁了去,最次也是一个权重王爷的正妃;若有福气,说不得便是母仪天下……真不知道老爷是怎么想的,为甚么非要让沈信言去出这个风头!” 宋望之只觉得头疼,进门斥退下人,苦劝道:“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冰儿单纯,她驾驭不了后宫里头的那些勾心斗角……” “谁还是生来就会的?何况不是还有你?我就不信了,有你这个泰山大人在这里坐着,借谁个胆子,还敢欺负我宝贝女儿?身为女子,当皇后难道不是最大的幸福?”卞氏梗着脖子顶嘴。 罢了罢了,祭出大杀器罢! 叹口气,宋望之低声道:“你女儿一心只在周小郡王身上!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就凭这一条,皇家也不会选她做儿媳!” 第二二九章 她要来你的生日 第二二九章她要来你的生日 四月春光正好。 朱碧堂里大片的玫瑰正开得艳丽。 罗氏却坐在廊下发呆。 沈信言白袍大袖缓步进来,看见妻子的表情,不由弯起了嘴角。 芳菲识趣地站远了些,一声不吭。 “娘子在想什么,这样入神?”沈信言温柔的声音在罗氏耳边悠悠响起。 罗氏吓了一跳,忙站起来,先嗔了他一眼,方让他进了房里换衣衫,又吩咐端热茶。才轻叹着告诉丈夫:“微微该过生辰了。” 沈信言伸出端茶碗的手又收了回来:“下月初三,我记得的。怎么了?” “不大不小的,又不是整生日,家里又有老人们,所以我并不打算给她过。”罗氏叹了口气,“可是今日二房那边送来消息,他们那天要回来给微微庆贺……” 沈信言眼中寒光闪过,沉吟片刻,道:“随他们。父亲还在,他们怎么也会再闹一闹的。你别担心。到了那一天,我不出门就是。” …… …… 对于秦煐来说,区区二百字的背书实在是小意思。 但集贤殿的差事可就不是了。 大书的编纂以时段划分了几块,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历代战火,许多资料已经散轶得无处找寻;能搜寻得到的都弥足珍贵。 集贤殿书院本是前唐时整理皇室书库的地方,只是后来渐渐成了皇帝咨政之所,是以地方广大,十分壮阔。 如今这里进出都有神策军把守验看,从里头哪怕带一片纸出去,都要被翻翻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有无大学士阎老尚书或者国子监裴祭酒的允准条子。 秦煐接了旨意的第二天就规规矩矩地穿了襕衫束了玉带,带着云声,清清爽爽地去了集贤殿。 而这边阎老尚书接旨后,正在整理自己的东西。见秦煐来了,眸中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走上前去,招呼众人,领头拱手:“见过三殿下。” 秦煐笑嘻嘻地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道:“太傅,你又给我挖坑!回头父皇知道我让你跟我行礼,又要揍我了。” 阎老尚书哼了一声,大声道:“老夫本官礼部尚书,可不是太傅,三殿下也不要给我挖坑!” “您老人家又闹腾!不就是这回封东宫没给您留太傅职衔么?我跟两位皇兄喊了您七八年太傅了,您这会儿让我立马改口,这让人听见了,该说我翻脸无情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太傅,您再怎么不喜欢我,我也得喊您一辈子太傅啊!”秦煐嘻嘻哈哈地伸手勾了老头儿的肩膀,一边噼里啪啦地胡说八道,一边硬推着他往里头走。 跟着编书的人群中,站在后头的两个人,皆是三旬上下的模样,一个冷峻,一个漠然,互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嘲弄。 阎老尚书被秦煐按在首座,也不再推辞,又哼了一声,道:“如今三殿下改换门庭,已是沈侍郎的学生,就不必管我叫老师了。” 转头喊人:“简狄简寻,这兄弟二人乃是同年进士,极是渊博。你二人带着三殿下去熟悉一下编纂流程和进度。” 顿一顿,又道:“袁棘、陆俨,一会儿新科榜眼傅岩来了,你二人带一带。” 然后站起来,甩袖便要走:“老夫还要收拾整理目录,准备交接,三殿下,少陪了。” 秦煐在他背后做个鬼脸,转身一手一个拉了一对面貌十分相似的四旬上下的兄弟,笑道:“我父皇旨意里头写得清楚,我来就是做苦力的。来来来,有什么活儿,你们分派吧。” 话说得有些狂妄,是他在外头一向的做派。 那冷峻漠然的二人看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开。 简狄简寻兄弟俱都是斯文人,是以彬彬有礼地领了他去看流程,又讲解道:“这些资料分门别类存放,编纂时再一一对应着,摘取其精髓,简明扼要写入条目……” 秦煐仔仔细细地听着,到了最后,方皱眉道:“如此说来,全靠你们几位心记?” 简狄叉手点头:“正是。” 这个法子有些笨。 然而人家已经用了十几年,似乎不该是自己来胡乱置喙。 秦煐想了想,问:“整理过程中,最芜杂的是哪一朝?” 简狄叉手笑道:“自然是前朝。东西多,有用没用的,得仔细甄别。” 秦煐了然点头,又问:“已经编好的呢?到哪里了?” “殿下跟我来。这一间屋子里存放的是已经编纂完毕的。这个格子里是成书。这边的橱柜里,是各朝代的资料。”简狄索性带着他去了隔壁殿阁里仔细观看。 瞧着面前一排几十个高逾三丈的大橱柜,再看看旁边小小的格子里那个小小的匣子,里头薄薄的六册装订好了的书册,秦煐目瞪口呆。 半晌,忽然回身冲着简狄长揖一礼:“简先生,你们真是,辛苦了!” 简狄的面上露出温暖感慨的笑容,双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搓一搓,点了点头:“是有点辛苦。不过,值得。” 旁边站着的简寻早已神游天外,呆呆地看着装着成书的小匣子发愣。 秦煐看他一眼,笑了笑,又问道:“二位哪位是大简?” 简狄笑着重新叉手:“在下家中行四,字文博;舍弟家中行十,字文昊。” 唔,堂兄弟啊。 秦煐笑着重新给他们见礼:“大简先生,小简先生。” 简狄笑着还礼。 简寻却依旧一副呆呆的样子。 简狄看了他一眼,歉然道:“舍弟容易发呆走神,不过一般出现这样的情形,应该是他想起了什么。我等不用理他……” 话犹未完,简寻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汉纪二年缺了一条!” 简狄一愣,也顾不上秦煐就在一边,忙问:“哪一条?” 简寻大踏步过去,口中喊道:“梯子梯子!”三下两下撸起袖子,撩了袍角在腰间,然后匆匆回答兄长:“汉纪二年战事以汉王为主。然楚汉争霸,怎能无楚?我记得二年春,项王至城阳,后有齐王事。但我等成书未载!” 简狄脸色大变。 秦煐眯起眼睛——他可是刚刚背完《项羽本纪》…… “是齐王田荣与项王战,败走平原被杀那一段么?” 卫士们抬了梯子,气喘吁吁地呼啦啦跑进来,刚要问架在何处,却被简寻一抬手止住。 简氏兄弟四只眼亮闪闪地看向秦煐,像是捡到了一块稀世珍宝! 第二三零章 好记性 “殿下还记得什么?”简寻沙哑着嗓子,两只眼瞪得像铜铃一般。 秦煐棱角分明的眉眼皱了起来,挠了挠墨黑的鬓角,道:“平原民杀田荣。项王就立了田假做齐王。后来项王残暴,在北海放火烧城,又坑杀田荣降卒,其中多为老幼妇孺,所以齐地又叛。后来,田荣之弟田横收齐地散卒,聚数万,于城阳起兵……” 简寻惊喜交加,追着秦煐问道:“殿下可是读过《史记》?” 秦煐俊脸一红,瘦高的身子弓了弓,拱手道:“不敢说读过。前几日才拜沈侍郎为师,老师命诵背。所以刚刚翻过一遍,而已。” 简氏兄弟互视一眼,呵呵地笑起来。 简寻一把拉住秦煐的手,拽到自己身后,瞪了眼睛对着兄长道:“我带殿下重读成书,再翻一遍资料,同时对照《史记》,可保无虞。兄长替我进言尚书大人并祭酒,不得与我抢人!” 简狄拿自家这个书呆子弟弟一向束手无策,只好摊手道:“是是是!我去说。” 简寻立命军士:“第一个橱柜,东西都搬出来。” 说着,竟一屁股席地坐下,就打算这样开工。 简狄扶额,只得自己命军士:“将书案搬一个过来,还有十郎的笔墨纸砚。” 但是对秦煐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接给他安排差事道:“殿下就暂且先跟着我十弟罢。今日且委屈,我令人送笔墨来。殿下若是自己有更合手的笔砚,明日再带来。” 秦煐倒是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敷衍了简狄一个“是”字,忽地一下子蹲了下来,兴致勃勃地凑去了简寻身边,小声请教起来:“小简先生,我从哪里看起?” 简寻指那匣子:“你先把那里头的第一册取来,从头到尾读一遍。” 秦煐跳起来把匣子里的成书第一册,珍而重之地取出来。跟着简寻盘膝席地一坐,低头就开始从第一页读起。 装饰的束发玉带飘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秦煐一把扯了下来,随手往旁边一丢,眼睛都没离开书。 二简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脸上都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简狄无声无息地离开,一时却命人索性在殿里铺了整片的草席,送了装订好的空白册子来,命人传话:“书案反而占地儿,你们拿在手里写罢。” 前唐时纸少简多,绝大部分人都是左手执简,右手执笔,就这样拿着往上写字。 还是太祖登基之后,才自朝廷而民间,渐渐纸多于竹简了。 简寻对于执册写字再熟悉不过,倒是秦煐,看着他的姿势,先是好奇钦敬了一回,方也学着用了起来。 而简寻惊讶的,则是秦煐的一笔好字:“殿下的字极好,矫若游龙。” 秦煐有些不自在地苦笑:“我和姐姐小时候,是我先母妃留下的一位女史照看。那时一犯错就被叫抄书。所以我和姐姐的字,都还算拿得出手。” 简寻哑然失笑:“敢是太后宫中的孟女官?” 秦煐讶然:“小简先生如何知道?” “这宫里被她教导过的内侍宫人,甚至我们裴祭酒家跟她学过一段时间的茹慧郡主,可都是一笔好字。据说,都是被罚抄书得来的…… “前些日子,你那老师沈侍郎来过一回,不知说什么说到这里。孟女官如今不是在教沈小姐么?沈侍郎也笑说他家小姐的字如今也大有长进!” 简寻呵呵笑起来。 怎么就又扯到沈二身上去了!? 怎么到哪儿都绕不开沈二呢!? 秦煐的笑容越发勉强起来。 好在简寻接着便低头再次沉浸到故纸堆中,喃喃自语着开是比对成书和旧资料了。 沈老师让自己背诵《史记》,难道并不是为了弄个大部头的书占用自己的时间?而是为了给自己参与编纂大书增加筹码? 秦煐目光落在手中的成书上,心神不定。 虽然他对临波公主说,他会沿着沈信言给他铺好的大路直道而行。但他心里,对沈信言的用意,还是存着三分疑忌。 既然死活不肯把女儿嫁给自己,那又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好呢? 他就不怕自己怀恨在心,待羽翼丰硕后,再对沈家报复? ——难道他就这样相信自己的人品么? 还是,他认为自己能够讲道理到,允许他用这些恩情,赎得沈二拒嫁自己的罪过? 秦煐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暖意和欣喜。 ——沈信言,在拿自己当一个聪明懂事的成人看待。 不是哄骗小孩子,也不是真的厌弃自己的身份,更没有像别人一样相信自己“狂妄纨绔”的假象。 除了姐姐和孟姑姑这些亲人,他还是头一个…… “殿下,可看完了?”简寻的声音遥遥传来。 秦煐抬头,简寻已经爬到了大殿的另一角,手里正拿着几页纸拧眉。 “还有几行。”秦煐忙答道。 “快些看完,过来帮我瞧瞧这几页纸上的东西,跟《史记》里有无冲突——我脑子里塞的东西太多,有点儿拿不准了。”简寻回头敲了敲自己的额角。 秦煐答应一声,站了起来,一边一目十行地看着手里的成书,一边往简寻那边走。待走到他身边,书合上,拿过简寻手里的纸,一眼扫过,道:“并无冲突,个别用字不同,意思没问题。成书里的用字跟这个一样。先生觉得要换成史记用字么?要的话我就去翻出来。” 简寻眼中越发满意,连连点头:“好好,你翻出来,然后寻个空白册子,把三处的都写好。回头会齐了大家伙儿和裴祭酒,咱们再商议。” 秦煐转身去忙。 简寻趿拉着鞋子赶紧跑出去找堂兄。 谁知便听见阎老尚书正在气哼哼地训话:“……傅榜眼,这里所有的人,来得最迟的,都在此处待了七八年。你不过是仗着三皇子表兄这个身份,硬挤了进来分一杯羹,日后拿着这个功劳去图荣华富贵罢了!你那表弟除了记性好些,不学无术四个字都不亏他!” 简寻越听越生气,推门而入,沙哑的声音从未那样高过:“编纂这部大书,还就需要三殿下那样好的记性。所谓不学无术云云,殿下也参加了此次进士科的考试,我听说,也进了二甲……” 阎老尚书嗤笑一声:“倒数第三名而已!” 简寻反驳:“天下读书人万万千,殿下这次匿名考试,能进二甲中进士,就已经很不错了。我听说阎老尚书家长孙次孙这次也在场中,不知名次如何?” 第二三一章 恋栈权位 两个人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差点儿”打起来——自有简狄等人将二人劝开。 倒是争执的导火索——傅岩傅阆风,二十六岁的新科榜眼,笼着袖子站在一边,乐乐呵呵地看热闹。 被阎老尚书指定给他的两位师父:表情冷峻的陆俨和眼神漠然的袁棘,一人抱了一抱书简过来,命他:“伸手。” 傅岩眨眨眼,伸出双手。 两抱书简都堆在了他的怀里:“我等正在收集隋史中有用的资料。这十七卷归你。把有用的摘录下来。明日此时做完。” 傅岩又眨眨眼,应了一声,左右看看,见简寻和阎老尚书的架已经被劝解开来,而面目和善的简狄正拉了简寻说话,笑一笑,走上前去,抱着那书简躬身,算是施礼:“二位简先生。” 简狄简寻停了话头,转脸看他:“傅榜眼何事?” 傅岩微笑:“陆先生和袁先生无暇管我。敢问二位简先生,编纂程序如何?成书格式怎样?三皇子现在何处?” 简狄心中一顿,与堂弟对视一眼,索性点点头:“三殿下在偏殿。正好,舍弟正要给殿下讲解程序,不如傅榜眼一起去听听吧?” 傅岩的笑容立即便温煦起来:“多谢大简先生。” …… …… 下午。 傅岩半倚在偏殿的廊柱下晒太阳。 秦煐从殿里奔出来,将一本簿册子丢给他:“摘录好了。书简记得抱回去。” 自己返身又跑了回去,口中嚷道:“小简先生,你再给我一个时辰,等我把《史记》这一段看完……” 简寻沙哑的声音在殿里气急败坏、怒其不争:“他一个堂堂的一甲二名、新科榜眼,他的活儿让他自己办!你好好地复核资料!这一遍成书若是再教人挑出错来,殿下就不用再来了!” “先生,不是市井有俗语: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您莫急,莫急。您说得极是,我看仔细些,绝对不能再有缺漏了。”秦煐竟然好脾气地安抚简寻。 傅岩懒洋洋地瞥一眼殿里,眯了眼睛,一张平淡无奇的脸迎向阳光,喃喃:“原来皇宫里的太阳,跟外头也没什么不同啊……” 阎老尚书慢慢地踱了过来,满身威严,待看清傅岩所为,不由大吃一惊,随即大怒,戟指喝道:“成何体统?傅阆风!你是三岁的小孩子吗?怎么众同僚都在奋笔疾书,你却在这里晒太阳?!我要禀报陛下!这简直是藐视君上!” 傅岩的后脑勺都没离开靠着的廊柱,微笑着仰脸看阎老尚书:“我记得圣旨上说,您即刻起便可归家休养——哦,还须得先交接……交接给谁来着?” 阎老尚书的老脸顿时绿了:“旨意上并未提及交接!你是什么意思?”顿一顿,满面疑惑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应该交接给谁?” 傅岩嗯了一声,懒懒地将手伸出去接阳光,心不在焉地告诉他:“交给我或者三殿下,谁都行。明儿裴祭酒过来,再交给我们两个人中的另一个,就好了。” “大胆!竟然假传圣旨!”阎老尚书气得七窍生烟! “你个小小的榜眼,见过几本没地方藏的破书,写过几行没人看的破字,就敢在老夫面前大放厥词!凭你这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也担得起太祖御口钦点的大书编纂主持之职?!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傅岩有点儿无奈了,一只袖子遮了阳光,眯眼看向老头儿,一只袖子且擦了擦脸上被阎老尚书喷到的口水,叹气道:“老尚书,恋栈权位这件事,人人都一样。只是,您老人家毕竟还有个晚节,难道因为我年轻些,您就打算把您那名声搭进来,成就一下我的功劳么?” “放屁!”阎老尚书已经被气得开始爆粗口,“陛下只说让我休养,又不曾说让我致仕!老夫不过教训教训你尊卑上下,跟恋栈权位哪有半分关系?”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傅岩嘟囔着,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扬声叫简狄出来:“大简先生,敢问如何才能面圣?我得问问陛下,我和三殿下过来,究竟是来帮忙的,还是来领衔主持的。” 简狄也傻了眼。 用傅岩和秦煐,换阎老尚书和裴祭酒的主持!?开什么玩笑!? 而建明帝传回来的话,却真的惊掉了集贤殿里的一众下巴:“这等大书,自然是皇家领衔主持。” 竟就这样明确了三皇子的位置! 也就是说,傅岩的的确确,是来给三皇子当副手的! 如果说三皇子取代的是领衔主持编纂工作的阎老尚书;那么傅岩,就应该是替了裴息的地位,成为具体分派人手和日常事务的实际指挥者! 皇子领衔,能理解。 但是新科榜眼来主持实际事务,他行吗?! …… …… 宣政殿。 建明帝正跟沈信言抱怨:“你们家老尚书实在是太不识趣了!这样大的事情,朕不派皇子就要派宗亲。朕让他跟裴祭酒搭档这么多年,原本是打算让朕的妹夫领衔的。他倒好,人家谦逊一下子,他就倚老卖老地欺压起人家来。 “这回朕派了朕的亲儿子去。这他总该明明白白地退一步了吧?转眼他又把朕给朕儿子派去的副手骂了一顿!朕那正牌的堂妹夫、国子监的祭酒都没一个字的抱怨,他还发开他那太傅脾气了! “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大脸!先帝也真是的,这种人还逼着朕留下做礼部尚书,还非要让他去教导皇子!朕当年的老师跟他比起来,强了一万倍都不止!” 沈信言闭着眼睛坐着,等建明帝告一段落,才睁开眼,接着自己刚才的话题道:“钦天监看了日子,今年最好的日子是在九月十九,大吉大利,诸事可行。依臣看来,只要太子大婚的典礼稍稍节俭些,这半年的准备期,尽够了。” “嗯,那就定在那一天吧。”建明帝顺口答应,又接着抱怨,“还有你们那左侍郎!都快七十的人了,就这么扛着不致仕!他到底还想不想让朕给他赐爵位?再这么占着茅坑,朕就一个恩荫的名额都不给他!让他那俩傻儿子在家考一辈子的试!” 沈信言万般无奈,双手撑在膝盖上,直着脖子跟建明帝讲道理:“如果我们家老尚书和左侍郎致仕了,那就要人顶上。 “兵部如今的两位侍郎都是纯武将出身,撑不起礼部。那就要看刑部的。 “刑部秦侍郎,陛下,您平心而论,他干得了礼部吗?要他来了礼部,我天天光防着他给我挖坑就能累死。到时候,礼部的差事还要不要做了? “如今我们家老尚书和左侍郎占着这个地儿,我办差至少没人在我耳边嗡嗡。累些是累些,我不用担心后院起火啊! “我的陛下,您以为我们家两位老大人都不要脸吗?人家那都是为了朝廷天下啊!就算真的是不要脸,臣觉得,也挺好的。” 第二三二章 家事 建明帝揪着下巴上修理得极漂亮的胡子琢磨了半天,终究还是觉得沈信言的话有道理:“那也不能让你干一辈子礼部。你帮着朕瞧瞧,六部里或者别处有什么人能胜任得了礼部的,留心些。 “这几年各地轮着闹天灾,户部那边总叫唤忙不过来,求朕派干员过去。前儿倒是有人在朕耳边说穆跃合适,但朕还是属意你去。等把太子这件事忙完,你归置归置手里的差事——朕可知道,你是个生财的好手。” 沈信言有些赧颜,搓一搓膝盖,不好意思笑道:“照说,父母在,子孙不得别室异财。然而臣的家事,陛下想必也听说过一些。家父宠妾灭妻,臣和胞弟都不得他欢心。所以为了家中妻儿老母计,只得在这等事上用了些心思。哪里又是什么生财好手了?” 建明帝一摆手,哈哈地笑:“肯为妻儿老小谋家用,且用妻子的陪嫁生财,说明爱卿你不拘一格,乐知柴米。户部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沈信言连道不敢,赶紧换话题继续跟皇帝商议册立太子之事。 等他一走,建明帝立即叫了绿春来:“沈信言家里最近有什么事吗?” 绿春欲言又止。 建明帝板起脸来:“嗯?!” 绿春叹了口气,两只手抱了塵尾,低声把吴兴沈氏、陈国公府和侍郎府的事情一一道来,竟连某些细节都一清二楚:“……沈恭竟然就直接陪着二房搬去了沈恒出钱买的那个宅子!一走就是七天,回来就让韦氏亲自去国公府送帖子,要给鲍氏扶正! “……财产分了个清清楚楚,沈信行伤心得连着在国子监宿了三夜,死活要替人当值。韦氏当时就晕倒病了。好在还有二小姐,仗着年幼隔辈,一应事情都是她出面办理,反倒让人捏不着话柄。 “沈侍郎回了府,三天没出门,七天没见闺女……” 建明帝皱起了眉:“朕怎么听着哪里有些怪异?” 绿春凑上去轻笑:“陛下慧眼如炬!孟夫人后来悄悄告诉太后,此事乃是二小姐设的圈套,目的就是让二房滚出侍郎府!” “……这沈二如何这般目无尊长?!”建明帝不悦。 绿春缩了缩脖子,自己垂了头咕哝:“这够给她那祖父二叔留面子了。要是换了咱家,亲胞弟被那所谓的二叔的妾室害死,我不弄死他闺女就不错了!” 建明帝看了绿春一眼,没吭声。 绿春知道他必是对沈濯的人品有了疑虑,悄悄扯了扯嘴角,垂下头去。 沈信言对他那样温善,又一心不想让女儿嫁进皇室,不如,他来帮个忙? …… …… 转眼间,秦煐和傅岩全面接手了《资政通鉴》的编撰主持,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 阎老尚书气得告了病,回到家里闭门谢客,一连二十几天,连面儿都不露。礼部的差事悉数都推给了沈信言一个人忙活。朝里朝外,都在暗地里笑话:侍郎的徒儿气病了尚书,礼部的礼字也不知道是怎么写的。 反倒是裴祭酒,不仅不温不火地让出了实际主持的权力,还在傅榜眼遇到疑难的时候,尽心尽力地回去帮忙。有人问他这样给他人做嫁衣,就不生气的? 裴祭酒哈哈地笑:“我是大秦的女婿,我家里修书,我侄儿修和我修又有什么区别?修好了我也脸上有光啊!这有什么可争的?” 话传出去,从上到下都只有盛赞的。尤其是太后和建明帝,坐在一起聊天时说起来,太后高兴地赏了蒹葭郡主许多好东西。建明帝索性大手一挥,又给裴息和蒹葭郡主的宝贝独女茹慧郡主加了一个县的汤沐邑。 蒹葭郡主埋怨裴息:“好好地出这个风头做什么?” 裴息笑而不语,只管指点着女儿作画。 裴姿看看母亲,眨眨眼,想了想,问道:“娘,那明儿五月初三是濯姐儿的生辰,我还能给她送贺礼么?” 蒹葭郡主摆摆手:“不管你们小姐妹的事,你该怎么还怎么。只是不要登侍郎府的门就是。她家太乱,你去了反而给她添麻烦。” 裴姿把这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儿才想明白,笑了笑:“娘说的是。”低下头去,继续画着手里的莲塘鱼戏图。 …… …… 到了五月初二,沈濯便收到了茹慧郡主亲手画的一幅画,还是装裱好了,封在玻璃画框里头的。 沈濯又惊又喜,忙把那画令人挂在了自己的屋里,又听见使来的茹慧郡主的丫头传话道:“我们郡主,祝沈二小姐从此如鱼得水,自由自在。” 这个贺词可是太和沈濯的心意了! 沈濯连忙把自己做的小食装了满满一食盒,笑着打赏了那丫头一只细细的银镯子,命她:“跟郡主说,哪日里她得了空闲,我请她一起出去玩。” 韦老夫人听说她跟茹慧郡主交好,也十分高兴,拿着那画框端详半天,打趣道:“看来你和你九哥想的那法子很得众人的喜爱啊!这个框子如今听说在京城里很是流行呢!” 坐在一边凑趣的米氏笑道:“可不是!前儿我娘家大伯母做寿,也跟我要这个。我满京城里打听得了,也只有两家店做得又好又快。好在人家那店大约是感激我们微微带来的生意,听见我是侍郎府的二夫人,悄悄地给了我个底价……” 陪坐的杨氏失笑:“嫂子你又被骗了!你该去另一家!” 顾氏瞪了她一眼,杨氏自知失言,红着脸低下头去。 韦老夫人讶然,看了一眼惊疑不定的米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氏无奈,只得告诉她们:“其实这个法子本就是微微和典儿一起琢磨出来的,那家店不过是承制。后来我们当家的去跟他说了,只准他一家做,不许告诉旁人技法。然后我们家也就开了这样一家店……” 所以,如果米氏老早知道,直接去沈信明的店里去拿,根本就不必花钱的! 米氏的脸色难看起来。 “呵呵,这下子我知道了。以后再有人也爱这个,我送礼就直接从你们家店里拿了——有生意,做什么要便宜了外人?”韦老夫人就似看不见米氏的脸色一般,笑呵呵的,转头又逗沈濯,“你去问问郡主,她从哪家定的?若是另一家,赶着拿去退了,让她来咱们家做!” 众人都哈哈失笑。 米氏连忙也跟着笑:“可是呢!回头我问问我大伯娘,拿回来,去退了;改去信明伯店里,照顾咱们自家生意去!” 众人越发哄堂大笑起来,重又其乐融融。 第二三三章 注定不会安生的生辰 米氏趁机又问沈濯第二天的生辰怎么过。 罗氏笑道:“她小孩子家家的,过得哪门子的生日?家里人坐一坐,我给她煮碗面也就是了。” 米氏看一眼在旁边假装没听见的沈濯,上前对着韦老夫人挤眼儿,笑道:“嗯嗯,只要大嫂你不怕咱们家太爷跟你翻脸,你就这么着!” 韦老夫人哈哈大笑。 顾氏和杨氏也都笑了起来:“可不是!姐儿还能在家几年?赶明儿出了嫁,你想给孩子做生日,也没机会了。” 沈濯忙站了起来走了出去,屋里众人都又笑了起来。 米氏带了沈沁过来。因长辈们说话,乳母便抱了沈沁在外头看花。 五月榴花照眼明。 盛开的石榴花红艳艳的,火一般,最招小孩子的眼。 八个月大的沈沁正是最愿意舒展身子的时候,在乳母怀里一纵一纵地伸手要去够那花。 沈濯看着便觉得欢喜,忙上前去,口中哄着:“姐姐给摘,别急别急!”踮了脚折了一朵开得最盛的,又翻过来掉过去仔细检查了并没有扎手的小刺,方递到沈沁手里:“玩罢,别放在嘴里就行。” 这乳母进府之时,正是沈承夭折那日,所以前后的事情都听说了一些。看向沈濯的目光便有些怜悯,忙哄着沈沁道:“姐儿,这是你大姐姐。看,大姐姐帮你摘了这样漂亮的花儿呢!姐儿,叫姐~姐!” 小小的沈沁鼻子眼睛都随了沈信行,歪头看着沈濯笑,不好意思开口,手里紧紧地抓着石榴花,小脸儿却埋进了乳母的怀里。 沈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冲着乳母温和笑了笑,道:“你带着沁姐儿玩。天快热起来了,多给她喝些温水。我有事先走了。” 乳母连声答应着,看她走了,叹了口气,低声念叨:“多好的姐儿,真有个做姐姐的样子。偏偏一个亲弟弟,就这样没了……天杀的,那些恶人,如何连个孩子也下得了手!” 回了如如院的沈濯坐在窗下发呆。 当初吕妈妈撞壁的那一幕又从她眼前晃过。 她不怕。 前世打架的时候,血肉横飞的场面见得多了。 但是她一直觉得,吕妈妈出手害承儿的理由不充分。 吕妈妈说自己是推波助澜,是小鲍姨娘先动的念…… 沈濯迟疑了一瞬。 其实也说得过去…… 冲动杀人,这个动机,没有问题…… 甩甩头,沈濯暂时放下了这个心思——大约是因为听到二房要来,所以自己有些心神不定吧。 倒在榻上,沈濯再次呼唤脑海深处的那个男魂: 阿伯,阿伯? 你在吗? 怎么这么长时间,你都不出来了? 你没事吧? ——灵魂也会生病的吗? 我能替你做些什么…… “……你有机会,替我早些杀了三皇子罢。”苍老男魂奄奄一息的声音冒了出来,从未有过的出现了一丝怨毒。 沈濯眨了眨眼。 三皇子啊…… 听爹爹说,他和他表兄去主编太祖指定的那部《资政通鉴》了,表现得很好……皇帝还夸奖他了呢…… 他又怎么惹你了阿伯? 你这次生病,跟他有关么? 苍老男魂欲言又止,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淡然从容:“罢了。其实,他小小的年纪,懂得些什么……” 沈濯茫然。 难道此事还真的跟三皇子有关? 阿伯是上次去大慈恩寺的时候出现了一下,然后就沉寂下去了…… 那次,有三皇子、周小郡王、佟静姝,还有湛心禅师…… 若说与三皇子有关的事…… “你莫再乱猜。跟他没有关系。那日是我见到故人,所以激动了些。”苍老男魂打断了她的联想。 故人? 谁是故人? 湛心禅师吗? 阿伯,你认得他?他是什么人? 阿伯,我正想着要查他呢。不过似乎查不着,要不,您告诉我吧? “这个人……跟你现在的生活也没什么关系……若是你真的能够逃开嫁给三皇子的命运,那这个人,对你来说,不知道才是最好的……”苍老男魂话音渐弱,终至再无声息。 阿伯? 阿伯?! 您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沈濯再也叫不应那男魂,半天,叹了口气。 这样每次都说一半留一半,每次都露个冰山一角给你看,然后再告诉你最好不要知道这里有一座冰山!这到底是要闹哪样!? 你就不能索性别跟我说—— 嗯!所以,阿伯附魂在我身上,究竟是想要做什么的呢? 沈濯再次沉默下去。 日色渐昏。 六奴进来告诉沈濯:“大爷回来了,先去了螽斯院,又去了桐香苑,现在回了朱碧堂。大厨房那边得了大夫人的话,明日要准备宴席,除了西府那边都要来给您贺生,修行坊的人也都要来。” “修行坊都谁来?”沈濯坐在桌前,正要用晡食。 六奴垂眸下去:“除了鲍氏和莲姨娘,都来。” 沈濯的手一顿:“莲姨娘为什么不来?” “说是,要服侍鲍氏的饮食……” “服侍她的饮食不该是她的丫头品红?管莲姨娘什么事?”给沈濯布菜的玲珑撇了撇嘴。 沈濯端碗吃饭:“佩姐儿在祖母身边住了半年多,想必是人家看着不顺眼了。这是挑莲姨娘的错儿,想着法子整治她呢!” “要说莲姨娘也是可怜……还没分家的时候,有一回,我记得她被二爷打得哟……这过去了,没有老夫人护着了,还不定怎么被折磨呢!”玲珑想起那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莲姨娘,总有些同情。 六奴瞪了玲珑一眼,忙和声对沈濯道:“小姐,那已经是人家家里的事儿了,咱们不管啊。” “食不言,寝不语。我吃饭呢。别跟我说话。”沈濯不置可否,低头吃饭。 明儿她还要打点起精神来应付二房那一群白眼狼呢,莲姨娘的事情……放一放再说吧。 沈恭和二房一心要回来一趟,谁都知道必是有什么打算。 来吧。 我正找不到机会再狠狠地收拾你们一顿呢! 沈濯恶狠狠地大口扒饭! …… …… “都来?沈溪也来?” “是。” “……你知会一声咱们的人,若是沈溪身边的人要做什么,譬如连翘、焦妈妈之流,让他们闭上眼。” “……是!” 第二三四章 横生的事端 翌日。 沈濯从一早就开始收礼。 清江侯府朱家的,陈国公府沈家的,少詹事府穆家的,甚至,还有司农寺少卿叶家送来的。 罗氏拿起那只漂亮的凤头步摇,莫名其妙地问沈濯:“她这是干嘛?” 沈濯一脸不耐烦,恼不得喜不得:“未来的太子妃打算结好传说中的未来的三皇子妃。” 罗氏叹口气,犹豫片刻:“我倒是听你爹爹说过,那位三皇子的人品,似是没那么差……” 没那么差他弄个庶长子还闹得“沈濯”流产致疯?! 沈濯果断的一摆手:“没商量。” 本来以为二房的人会早早就过来,罗氏和沈濯严阵以待。 谁知道一直迁延到了下午都快傍晚了,二房的人才进了门。 沈恭沉着脸,来了就去了螽斯院跟沈恒聊天,压根连后院都不肯进。 沈信诲一脸不自在、冯氏满面灰败木然,只有沈溪还算自然,浅浅笑着,先去拉着沈佩去桐香苑给韦老夫人行礼请安:“太久不见您了,实在是想念得紧……” 罗氏和沈濯一看,就知道只怕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沈信诲在韦老夫人面前说了两三句话,便赶紧逃去了外院。 韦老夫人看着冯氏的样子,淡淡地命她:“你也有日子不来了,去逛逛吧。” 冯氏勉强笑了笑,起身走了出去。 焦妈妈跟在她身后,见她往花园走去,便上前去扶了她的手。 这边寿眉见韦老夫人揽了沈佩在怀里,笑眯眯地跟沈溪说话,便悄悄地拉了连翘:“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连翘脸涨得通红,身子直发抖,半天,才咬着嘴唇低声告诉寿眉:“二爷歇晌的时候,二夫人掂掇着快醒了,就走去请他一起过这边府里来。谁知,正撞见……” 寿眉立时便明白过来,不由也红了脸,忙止住她不教说了,又叹气:“可怜了二夫人和三小姐……” 连翘的身子又是一抖,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是不是……夭桃?”寿眉到底还是又问了一句。 “是——姐姐怎么知道?”连翘讶然。 …… …… 冯氏坐在花园里发呆。 焦妈妈站在旁边,叹息,低声劝道:“夫人,别想了。二爷不就那样儿么……” 苦笑一声,冯氏回了神,喃喃道:“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小鲍氏,莲姨娘,哪个不是他看上了,他娘就立马给他放了屋里……” 焦妈妈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说吧,我还有什么听不得的?”冯氏已经麻木了。 “咱们还没走时,老奴就见着过夭桃那个贱人勾引二爷……您还记得有一回莲姨娘挨了二爷的打么?就是因为她撞见了二爷正在跟夭桃鬼混……”焦妈妈越说声音越小。 冯氏眉心蹙了蹙,抬眼看她:“你是何时知道的?” “老奴见着的那回,等二爷走了就臭骂了那贱人一顿。想着她不当有那个胆量再做这种事,也就没跟您说,怕给您添堵。后头这件事,是分家之后,在那边府里,有一回,莲姨娘说漏了嘴……”焦妈妈有些胆怯地看了看冯氏。 冯氏抬头看向天空。 五月傍晚的天空,晚霞如火,渐有夏日灼热。 “每年这个时候,上党城里,早晚还有一些凉,得披一件厚些的披帛。有时候,还得披一件单披风。我有一件蜀锦的,一件潞绸的。六房的堂妹不敢要我那件蜀锦的,每每见着那件潞绸的,就扭着我的袖子,一定想要了去。出嫁的时候,我把两件都送了她……” 焦妈妈在旁边掩唇失声,哭了出来。 冯氏的泪跟着这一声也掉了下来,自己又赶紧拿了帕子去擦:“今儿是来给人家侍郎小姐过生日的,我可不能哭花了妆,晦气。回去,就又该……” 挨骂,或者再严重些,挨打…… 冯氏下意识地捂住了右臂。 她撞见那个景象,愤怒地冲上去打了夭桃一个耳光。接着就被沈信诲一巴掌还了回来,她抬了右臂挡了挡…… 被抽肿了的胳膊,明确地表达了她的丈夫,根本对她就没有半分尊重怜惜。 “上党冯氏也不是没名没号的人家……当年是因为没人入仕,所以才把您嫁了这么个人。如今家里也有了靠山。夫人,你不想忍的时候,可以不忍!大不了,老奴亲自回一趟上党去!”焦妈妈看着她握住的位置,忍不住咬紧了牙。 冯氏苦笑着摇头,低声道:“我若是光身一人,也就罢了。如今可是还有溪姐儿。她姓沈。我得想着她的前程。” 焦妈妈的眉梢动了动,叹口气,低下头去,嘴角却轻轻翘了翘。 …… …… 沈濯听说了这件事,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带着六奴玲珑去了桐香苑。 想来,横插了这一件事出来,沈恭、沈信诲和沈溪,就算是再想闹点什么幺蛾子,只怕也没了精神了。 看在冯氏这样可怜的份儿上,自己且先放二房一马好了。 今晚,就消消停停地吃顿饭就得了。 冯氏和沈溪、沈佩都在这里,看见她来,笑着打趣:“小寿星来了。” 沈濯笑了笑,屈膝行礼:“族婶,两位族妹。” 冯氏的笑容勉强起来,半晌,才道:“濯姐儿,好歹喊了我这几年的二婶,你不愿意再这样喊了,我能理解……”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一边的沈溪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上前一步,拉她的手:“姐姐,你还是认我做妹妹的就好。不管是族妹还是堂妹,只要你肯让我喊你姐姐,就好。” 沈濯袖子一垂,让她拉住了自己的袖子,而不是手:“溪姐儿,你最近可好?” “不太好。姐姐,我可想你了。”沈溪似是根本就没注意到沈濯的小动作,只管满脸依恋地看着她,“姐姐,你过生日,我来给你祝贺生日了。明儿七月里我过生日时,你也去给我祝贺生日可好?” 沈濯笑得疏离,心里却想起了刚刚听说的事情,添了三分不忍:“去是不太可能的。不过,我肯定给你备份厚礼,可好?” 沈溪哦了一声,微微有些失望的样子,忙又笑道:“瞧我!都忘了!” 回头忙把一个小匣子捧了出来:“这是我亲手绣的香囊,给姐姐贺生。” 第二三五章 淡定得不对头 宴席摆开。 沈恒高高兴兴地坐了首席,沈恭、沈信言、沈信诲、沈信行、沈信明、沈信成和沈典团团围坐在他身边。 屏风那边,是韦老夫人、罗氏、冯氏、米氏、顾氏、杨氏、沈濯、沈溪和沈佩。沈沁出来转了一圈儿,让沈恒好生抱了抱,便被米氏赶回了醒心堂。 沈恒笑道:“我能来京,全因为我们微微劝说,来了这样高兴,还成了我们微微正儿八经的曾祖父。所以,这是我遇到的微微头一个生日,我一定得好好给孩子过一回。” 说着,怀里摸了一个小布囊出来,令人:“这是我给微微的礼物。” 拿到屏风这边,沈濯当着人打开小布囊,竟是一方鸡血石的印章。翻过来看时,上头雕着四个小字:沈净之印。 沈濯又惊又喜:“太爷爷,您怎么知道这个的?!” 米氏好奇探头过去看,问道:“这是个什么章?” 沈濯笑着给了众人传看。 沈恒在那边捻须笑道:“我曾孙女儿是个有大才的。她又爱写个字。日后难说不会名扬天下。所以,我赠了她一枚闲章。 “只是女儿家,闺名不能轻易示人。我听典哥儿说,他妹妹曾给自己起了个表字,叫做净之。我觉得甚好,就用了这个。” 沈信言了然,笑着拱了拱手:“祖父想得周全。” 鸡血石也不算什么珍贵物件儿。这个小东西送的,沈濯又喜欢,日后又当用,看起来又不甚引人注目,果然极好。 沈濯笑着出来,好生给沈恒行了个礼:“太爷爷,这是我今年收的最好的生辰礼。谢谢您。” 沈溪坐在桌边,既不嫉恨,也不羡慕,只浅浅笑着吃酒吃菜。 然后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沈恭。 既然说了是要带着二房的人回来给沈濯过生日,那他这个当祖父的总要给人家准备礼物吧? 沈恭老神在在地坐着,厚着脸皮当没这回事。 韦老夫人等人的礼物早就给了沈濯,此时自然也不做声。 就这样静静地过了半天,冯氏才轻叹着笑道:“我给濯姐儿预备了一身夏衫,因不知道这一个月她是不是又长了个子,所以做得大了些。”说着,令焦妈妈捧了过来。 沈濯接过来一看布料,不由得一愣:“竟是西域过来的纱罗?” 这种纱罗未必比中原的好到哪里去,却因其稀少,价值不菲。 “多谢费心了。这料子难得,你怎么没留着给溪姐儿做裙子?”罗氏诚心诚意地道谢。 冯氏笑着摇了摇头:“上党那边算不得稀奇。前儿家里送了些来。嫂子放心,我给溪姐儿佩姐儿都留了的。” 她何时跟上党这样亲密了? 沈濯心中一顿。 在她的印象中,上党冯家与冯氏的联系,仅限于每年的年礼和几个大节时的几封家书而已。 谢了冯氏,沈濯便给沈恒敬酒。 沈恒呵呵地笑着一饮而尽,又转向沈信言:“你是做爹爹的,可给我们微微预备了什么礼物没有?” 沈信言故意发愣:“祖父这是替微微讨东西来着?” “怎么着?不行么?”沈恒也故意板起了脸。 沈信明和沈信成会意,都过去跟着起哄:“咦?你当人家爹爹的,人家过生,你凭什么不给人预备礼物?小太爷还讨错了不成?快拿出来!拿不出来的,必要罚你!” 沈信言双手一摊:“我可真没准备礼物呀!你们说怎么罚吧?我认就是!” 沈典高高兴兴地举起杯来:“罚酒呀!信言伯,你先喝三杯!” 席上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这边沈濯又离席,跪在地上,真真切切地给罗氏叩头:“我生日,也是母难日。我听爹爹说过,当年母亲随着爹爹迁徙流转之中,曾损过一位兄长。后来有了我,母亲的身子还没完全恢复,所以那时受了大苦。” 罗氏滴下泪来,忙拉了她起身,笑道:“你长了这么大,越发不懂事了!叔伯娘婶们来给你个小人儿过生日,倒提那让人伤心的事情!可不该打?” 顾氏和杨氏也都湿了眼眶,忙笑着打趣,又夸沈濯孝顺。 众人说说笑笑起来。 沈溪一直淡淡地看着众人。 无悲无喜,无嗔无怒。 沈濯瞥见她的表情,心中越发感觉奇怪起来。心神不定之余,索性悄悄叫了玲珑过来,低声吩咐:“出去瞧瞧,问问,跟着过来的焦妈妈和连翘,都去过哪里。还有,跟着来的还有什么人,都去了哪里。” 玲珑会意,悄无声息地去了。 焦妈妈站在冯氏身后,看了玲珑的背影一眼,微微皱一皱眉心,转头看了连翘一眼,目露疑问。 连翘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在接到焦妈妈的询问时,强自镇定,轻轻颔首。 玲珑出去转了一圈儿。再回来时,一路飞跑了回来,脸上急得都是汗,进门却又不敢惊动席上的人。惶急地左看右看,一眼看到了寿眉,眼睛一亮,忙悄悄地招手叫她。 寿眉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走了过来,低声问她:“何事把你吓成这样?” 玲珑拉着她的袖子,急急地附耳说了起来。 寿眉越听越心惊,眉毛紧紧地皱在了一起。待玲珑说完,按住了她的手,垂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冷笑了一声,低声又对玲珑说了几句话。 玲珑眼中厉光一闪,用力点头:“明白!” 转身铿锵地走了出去。 寿眉深呼吸,镇定下来,重又走了回去。 席上诸人,几个人同时抬头看她。 寿眉恍若不见,微笑着俯身问韦老夫人:“厨下来问,您和濯小姐的燕窝粥,是睡前再吃,还是索性席上用了?” 韦老夫人看了看沈溪和沈佩,略略踌躇,低声问:“可有多的?” “这个,怕是没有。那东西金贵得很……”寿眉的声音稍稍升高,恰好够沈溪也听见的。 沈溪慢条斯理地吃喝,置若罔闻。 韦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怜惜,命寿眉:“佩姐儿还小,这种东西还吃不得。把我的那碗给溪姐儿。” 冯氏听见,忙推辞:“那是您补身的东西,给她做什么?” 韦老夫人叹了口气,摆手让她不要说话,低声道:“你们那边,哪里来的闲钱给她吃这个?我一顿不吃害着什么了?” 下人们端了两碗燕窝粥进来,一碗放在了沈濯跟前,一碗放在了沈溪跟前。 第二三六章 无忧草 沈溪对着眼前的燕窝粥,身子有些发僵,挂了一个晚上的淡定笑容险些维持不住:“这是祖母的,如何给了我?快给祖母端回去。” 韦老夫人含笑道:“吃吧。是灶上的专门炖的,跟你姐姐的不一样。她那是市面上买的,我这个是你姑姑从南方特意送来的。” 回头又命寿眉:“家里不是还有些阿胶?你回头包一匣子,给信诲媳妇回去补补身子。我看她这一个多月瘦得都不像话了。” 冯氏感激得热泪满眶,连连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寿眉低着头答应。 沈濯看了看冯氏,又看看沈溪,抬头看向寿眉。 寿眉纹风不动。 沈溪则回头看了一眼连翘。 却意外地发现,焦妈妈就与连翘站在一处,冲着她微微点头。 沈溪心里定了下来,笑靥绽开:“祖母真疼我。那我就吃了。”又笑向沈濯道,“姐姐,你也吃啊。” 弯一弯嘴角,沈濯毫不犹豫地执了碗,细细地吃起了跟自己往日味道略有不同的燕窝粥。 嗯,看来,这一碗才是祖母的。 沈溪正在吃的那一碗,是自己的…… 沈濯把燕窝粥仔仔细细地吃净,放下碗,看向沈溪。 “姐姐,你该尝尝祖母的燕窝,很好吃。”沈溪看起来开心感激,频频望向韦老夫人,一脸的孺慕依恋。 沈濯看着她手里已经见底的定窑瓷碗,微微笑了起来:“其实,我吃的就是祖母的。” 沈溪的手一颤,脸上的表情怪异起来:“姐姐,你不要说笑话……” 众目睽睽之下,她的一双白嫩嫩的小手,已经颤抖得捧不住碗了,目光却不听使唤一般,直直地看向了连翘。 连翘已经抖得牙关战战,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外头立即有下人上前一步,也扑倒在了地上,战战兢兢地回道:“因今天厨房里忙,小的,拿,拿错了……” 沈濯坐得极为端正,看向沈溪:“我那市买的,果然比不上姑姑孝敬给祖母的,口感差多了。” 沈溪再也坐不住了,惨白着一张脸,直跳起来,急忙便伸手到自己的喉咙里头挖,头一歪,然后哇地一口,将刚刚吃下去的燕窝,都呕了出来! 这下子,众人齐齐色变。 沈溪这是…… “我那碗燕窝里,是不是有人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沈濯昂首挺胸,面沉似水,目光死死地盯着沈溪。 罗氏气得浑身发抖,却不看沈溪,直接对上冯氏,直呼其名:“冯茵!枉我和母亲还拿你当了好人!我微微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们?!你们事事遂心了,竟还不肯放过她,还要这样处心积虑地害她?!” 这时,外边坐着的一众男子们也察觉到不对劲,连忙都走了过来。 顾氏和杨氏、米氏连忙站了起来,避到韦老夫人身侧。 韦老夫人脸色铁青,却先不发脾气,即刻命:“信行,你亲自去张太医家,立即把他老人家请来。” 沈信行只有片刻茫然,就见冯氏已经从座位上滑下地来,手脚并用爬到沈溪身边,放声大哭着,用力替她捶着背,让她呕吐。 杀气在沈信言脸上一闪而逝。 沈信言拍拍胞弟:“听娘的话,快去!” 沈信行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转身撩袍飞奔而去。 沈信言则对着沈信明和沈信成一拱手:“让你们见笑了。恕我料理家务,不远送。” 沈信明、沈信成夫妇们巴不得不搀和这种破事儿,忙地连告辞的话都没有,转身离开。 沈恒早就被沈典扶着在沈濯旁边坐下,脸上还有一丝茫然,低声问沈濯道:“微微,这是,怎么了?” 沈濯站在他旁边,面无表情:“您看着就知道了。” 焦妈妈早就一边哭着一边三步两步过去替沈溪捶背,又去搀扶冯氏,却一个字都不说。 然而沈溪到底还是晕了过去,眼角唇边,七窍里慢慢地沁出黑红的血来! 沈恭和沈信诲顿时都慌了:“这是,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沈濯冷冷地看着连翘,森然道:“你还不快说你小姐中的是什么毒,真等着她毒发身亡吗?” 众人的目光又惊又疑,齐刷刷地转向连翘。 连翘的声音抖得拾不起来:“是,是无忧草……” 无忧草? 那是什么? 沈濯眼睛一眯:“解药呢?” 连翘头都不敢抬,伏在地上,结结巴巴:“解药,小姐自,自己收着……奴,奴婢不知道在哪里……” 听到这里,所有的人都明白了。 沈溪带了毒药来,要害沈濯;却没想到反害了自己…… 沈恒气得胡子直抖,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碗碟汤匙跳得乱响。 罗氏回头掩面痛哭起来。沈信言上前半步,把妻子揽在了怀里,抬头有些担心地看向韦老夫人。却见老太太正握着寿眉的手,脸色铁青,胸脯起伏不定,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地上的沈溪,满是嫌恶痛恨。 唯有沈恭和沈信诲,互视一眼,惶恐不安。 冯氏抱着沈溪,哭得死去活来:“傻孩子!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怎么就傻到这步田地……” 焦妈妈却急得冒汗:“夫人,解药,解药必在小姐身上!” 却见冯氏浑然不知的样子,只得把她推在一边,自己在沈溪怀里腰间摸索。半天摸出来一个小小的白色纸包,忙擎了,声色俱厉地问连翘:“是不是这个?!” 连翘身子一抖,抬起头来满脸是汗地看了焦妈妈一眼,却又被吓得巨震一下,倏地低头下去,嗫嚅道:“奴,奴婢,不知道……” 焦妈妈惶急无助,跪在地上,拿着纸包仰头看向沈恭、沈信诲,却被他两个一一避开目光,不由得泣不成声:“姑爷啊,她好歹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不能在这种生死关头不管她……她再十恶不赦,也是你的骨肉啊!” 冯氏哭得几乎要晕过去,却被这句话唤了回来,狠狠抹一把泪,目光如刀地看向连翘:“贱人!你给我说,这个是毒药还是解药!?” 连翘抖成一团,声音低低的:“这个,不是无忧草……” 连忙一推焦妈妈,冯氏急道:“就是这个,快……” 焦妈妈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去席上端了一盏温水,把那纸包里的药粉在里头化开,又拿了一根筷子,将沈溪已经紧咬的牙关撬开,将那盏药水缓缓地给她灌了进去。 冯氏和焦妈妈眼巴巴地看着沈溪,没过一刻,却见她头一歪,一口黑血直直地喷了出来,面如金纸,昏迷不醒! 第二三七章 见血封喉&致痴傻 无计可施。 沈溪被暂时安放在花厅旁的厢房里,冯氏和焦妈妈守着哭。 甘嬷嬷早就悄悄令人撤了席面和屏风,又重新安放了座次。沈恒居上,沈恭和沈信诲坐在一侧,韦老夫人、沈信言、罗氏和沈濯坐在另一侧。米氏则觑了个空子,跟甘嬷嬷说了一声,悄悄地自己先回了醒心堂。 ——这是长房和二房的生死恩怨,三房不想搀和,能理解。甘嬷嬷磕巴都没打就放了她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沈信行架着张太医气喘吁吁地赶了来。 进门看见沈濯一家好端端地坐着,张太医没来由松了口气,忙又问:“病人在哪里?” 沈濯看了一眼众人,自己站了起来:“张爷爷,请跟我来。” 厢房里,冯氏一看是张太医,腿一软跪下去,叩头哭道:“求神医救命!濯姐儿当年失魂您都能救回来,我儿只是中毒……” 最讨厌就是这种拎不清的病人家属! 什么特么的叫“只是中毒”!? 是不是毒入脏腑、变凉了我也得给你救回来啊!? 张太医皱了皱眉:“夫人请回避。” 焦妈妈连忙把冯氏扶到一旁,好言劝哄:“夫人,您先噤声。不然太医怎么听脉啊?!” 冯氏点头不迭,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哭了!”回手便堵住了自己的嘴,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哗哗地淌。 张太医凝神细细诊脉,半晌,拧眉道:“三小姐先中了无忧草之毒,原本见血封喉的毒。可似乎后来又中了另一种致痴傻的药,二毒相冲克,反倒各解了一半……” 致痴傻的药?! 冯氏和焦妈妈俱是张口结舌,互视发呆! 沈濯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屋里的人,一字不发。 这可真是她的好妹妹!不仅身边不带着解药,甚至还装了一包万一自己不中计“补救”的药粉! 这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自己弄死了?! “张神医看着,小女可还有救没有?”冯氏颤声,问得心惊胆战,生怕张太医说出一句“等死吧”的话来。 张太医拈了胡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先把随身带的解毒丸拿了出来,递给焦妈妈:“先给小姐把这个吃了看看。” 不好眼巴巴地看着焦妈妈忙活,冯氏勉强起身给张太医道谢。 老爷子却摆了摆手,皱眉道:“三小姐这个毒,我还须得再看看。夫人且等一等再说。” “既然如此,冯家婶娘请先来外头坐坐,听一听连翘怎么说。”至此,沈濯对冯氏母女再也没有一丝情面好讲。 冯氏万般不舍得离开女儿,对上沈濯的森冷目光,却一个字的反驳都说不出来,只得殷殷嘱咐了焦妈妈许久,才跟着沈濯去了花厅。 一众人等早就想要开始问话,无奈沈信言却一言不发。 这个一家的主心骨不说话,谁敢造次? 好在不过一会儿,沈濯便同了冯氏出来。 沈恒终究还是在意人命,抬头看向沈濯:“如何?” “张太医说,沈溪先中了无忧草的剧毒,后来吃下的药粉是一种致痴傻的药。二者冲克,反倒解了一半的毒。如今已服了解毒丸,且等等再看。”沈濯平平淡淡地叙述。 咚地一声! 众人只觉得心头一跳。 看去,却是韦老夫人紧紧地咬着牙根,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狠狠地顿了一顿。 沈恒的目光转向地上的连翘,脸色沉了下来:“这个丫头叫什么?” 轻咳一声,沈信言看向沈恒:“这件事,祖父让微微自己问吧。” 沈恒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沈信言转向沈濯,温和道:“你问吧,前因后果,还有什么其他的事,都问出来。爹爹在这里坐着,替你撑腰。” “谢爹爹。”沈濯觉得理所应当。 但沈恭和沈信诲就不这样想了,父子两个一先一后地都站了起来,横眉立目就想反驳。 “啪”地一声,沈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沉声喝道:“沈德先!你给我坐下,闭上你那臭嘴!” 沈恭被吼得顿时老脸通红,咬着牙挺直了脊背,抗声道:“父亲,此事关乎溪姐儿性命,我必要亲自查问!” “你?亲自查问?”沈恒一口呸过去,“十天半月不来给我请安露面,借着微微的生辰,死皮赖脸地带着那一大家子来打抽丰!沈溪意图谋害我重孙女的事情,究竟你是否知情,是否同谋,是否主谋!我都还没张罗着问,你还有脸查问?你再敢违逆我的话,我明日一早就去击鼓,告你不孝,给我滚出这个家!” 知情,同谋,主谋!? 沈恭被骂得面红耳赤,却一个字都没胆量回! 如果他真的被沈恒借着这次的事情赶出侍郎府,那之前的种种谋算,可就全都落了空了! 沈信诲眼中晦涩一闪,满肚子的话也憋了回去,索性扶了沈恭的胳膊,父子两个又都坐了回去。 一对儿贪婪的草包! 沈濯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们,只管淡淡地看向连翘:“说吧。把你知道的、做过的、看见的,都说出来。你本人是活不成了的,可你也有父母兄弟。他们的生死,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押着连翘的两个粗使仆妇放了手,往后退了三步。 从手到脚不停发抖的连翘慢慢抬起头来,一张煞白的脸从沈恭看到冯氏,从韦老夫人看到沈信言,再转向沈濯,瞳孔一缩,忙又低下头去,伏地痛哭起来:“二小姐,求你饶命!求你!饶了我吧!” 不耐烦地敲敲桌子,沈恒一声断喝:“别废话了!快说!” 连翘吓得狠狠一抖,咽了一口吐沫,只得从头交代:“……三小姐一直妒忌二小姐,爹娘和睦,长辈宠爱,所以,一直挑唆着大小姐跟二小姐不合……” 这话一出,不仅沈信诲和冯氏,就连韦老夫人和沈恭都愣了一愣。 这个话头儿,怎么这样遥远? 沈濯和沈信言的双眼,却同一时刻眯了起来。 死死地盯着连翘,沈濯忽然开口问道:“我被沈簪推落池塘那一次,是不是你小姐也做过什么?!” 第二三八章 沈承究竟是谁杀的? “是……是小姐之前就跟大小姐说,二小姐不忿大小姐这个名声落在她一个庶女身上,还说二小姐没回家之前,家里安生多了……”连翘咬了咬唇,把那件事情的前后也说了出来,“逛园子时,我们小姐就拌了四小姐一跤,然后带着她回去,还借走了大小姐和二小姐的大丫头们……” “所以,沈簪把我推下池塘之事,是沈溪先挑拨了许多话,再制造了一个绝好的害我的机会?”沈濯的脸上一层煞气。 连翘瑟缩了一下,低声道:“是……” 沈濯讥诮地看向冯氏:“看来,二婶还真是会教!溪姐儿算计起姐妹来,真是半点儿手软都没有。” 冯氏深深低着头,一直都没断了掉泪。 就连沈恭和沈信诲都对着她怒目而视:“连簪姐儿都不放过!贱人!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一声冷哼,沈濯的眼神幽深森冷地看向连翘:“还有呢?” 连翘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说罢。说了,得个好死全尸,不说,不定是什么下场呢。”沈濯声音中杀气四溢。 连翘抬头,目光却在罗氏和沈信言身上停了一停,又垂下头去,低声道:“还有,还有承哥儿……” “什么?!”韦老夫人失声,嘴唇颤抖着,瞪大了眼睛看向连翘,“你说,谁?!” 连翘死死地攥着自己的下衣襟:“小姐先让人去小鲍姨娘耳边说,大小姐肯定是死都回不来了,又说,二小姐虽然是大爷和大夫人的心头肉,却比不上承哥儿……” 竟然,是她,是她! 沈濯整个人不可抑制地抖了一抖,脸上苍白起来。 自己一直都知道沈溪不是个简单角色,可从来没有想到过,承儿之死,竟是她一手推动的! 一个十岁的女孩子,竟然已经恶毒到了这个地步?! 罗氏嚎啕痛哭,挣脱了沈信言的胳膊,冲上去就抓着冯氏撕打起来:“你养的好女儿!你还我承儿!你还我的承儿!” 沈信诲霍地立起,往前跨了两步,却又止住了步子,只对着连翘连声嚷道:“贱婢!你满嘴里胡说什么?!溪姐儿多大点儿的孩子,怎么就能周全那样的事情了?为了自己脱罪,你这个贱婢,敢栽赃主子?!” 沈簪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无所谓了。 但是沈承的事情,绝对绝对不能扣到沈溪头上! 否则的话,别说伸手帮忙拉扯自己,沈信言不把自己嚼了吃了,就是好的! 连翘战战兢兢,却证据确凿,甚至还牵扯出了旁人:“那日是小姐吩咐了吕妈妈去做事的,那两个媳妇子,也是小姐命我去跟踪确认了行踪……还有,我们当时就在花园子里,三房贝嬷嬷瞧见了的……” 三房,贝嬷嬷?! 沈信行倏然睁圆了眼睛。 “三夫人的乳母贝嬷嬷?”沈信言终于开了口,眼中厉色一闪。 “是……就是她……我们两下里都瞧见了对方,都没动。后来跟承哥儿的王妈妈已经死了;承哥儿被砸了后脑,从山上推下来;那两个媳妇慌慌张张地从花园子这边走了,小姐才带着我上前去拉了贝嬷嬷一起,去了醒心堂……”连翘伏在地上,一口气说了出来。 当时查问众人行踪时,之所以排除了沈溪的嫌疑,就是因为贝嬷嬷给她作证,说她一直在醒心堂摘花! 不料根本就是帮凶给主谋作证! 被再次提及当时的情景,韦老夫人两眼一黑便昏死过去。寿眉连忙一把抱住,急声唤人:“张太医,张太医!” 沈信言双目含泪,强忍住心头的悲愤,抢上去伸了手掐住老太太的人中,口中轻唤:“娘,娘!” 韦老夫人这才悠悠醒转,失声痛哭了起来:“我的承儿啊!” 这边沈濯也忙奔向如遭重击、软倒在地的罗氏:“娘,娘!” 沈恒坐在桌边,双手颤抖,雪白的胡子一翘一翘,一双老眼,凌厉至极的盯着傻了眼的沈恭,咬了牙,一言不发。 把罗氏交给芳菲,沈濯居高临下地站在了连翘跟前:“还有什么?” 还有!? 众人都是一惊,满面骇然地看向连翘。 难道沈溪还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后来眼看着大爷回来,一个小鲍姨娘只怕是兜不住了,小姐便背了夫人去寻吕妈妈……吕妈妈后来也没出卖小姐……小姐盯紧了贝嬷嬷,本来想拿捏着她做些事情的,没想到她因为这件事心神不定,得罪了三夫人,被赶了出去……前些日子,小姐买通了几个人,已经去了庄子上,大约,贝嬷嬷这几天……”连翘说到这件事,身子又是一抖。 贝嬷嬷要被灭口了! 沈信行愤懑难当,脱口骂道:“这种恶奴,死了也是活该!” 可是她若真的死了,那当时的事情,就由着连翘和沈溪说了…… 沈濯心里一动,忽地蹲下,探究地盯着连翘,用了只有她和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的意思,贝嬷嬷这件事,三夫人是不知情的。对吧?” 连翘的身子又是一抖:“是。” “以我对三夫人的了解,她事先的确应该是不知情的。那么,后来呢?贝嬷嬷真的是因为心神不定得罪了三夫人被送走,还是三夫人怕她泄露了机关,才寻了借口把她送走的?”沈濯的声音轻飘飘的,但刮过连翘的耳边时,就像是刮骨的钢刀一般,刺得她战栗不已。 “是……是得罪了……”连翘似是禁受不住沈濯的逼问一般,忽然大声哭道,“奴婢不是故意要替三夫人脱罪!奴婢是必死的人了,何必还要管旁人的死活?我们小姐命在旦夕,奴婢也没的攀附,只求二小姐能放奴婢的家人一条生路罢!” 沈濯定定地看着她的头顶,忽然冷冷一笑:“我倒觉得,连翘你,很像传说中的死士啊!拼了自己一死,拼了沈溪的一条性命,也要挑拨一下我们家两房的关系。真是有趣。你究竟是谁的人?我们家两房和睦,很碍你们的眼么?” 第二三九章 一条命,哪够?! 众人眼看着连翘的身子再次巨震。 沈濯站了起来,转向沈信诲:“司令史大人,我幼弟之死,我数次被陷害未遂,还要阁下给我侍郎府一个交代。若阁下交代不了,那么就只好长安县衙见了。” 沈信诲还想嘴硬,张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假意放声嚎哭,转向沈恭:“我对不起长兄,对不起父亲……可此事,真的与我无关啊!” 沈濯看向一滩烂泥一样软在地上的冯氏:“冯夫人,您的意思呢?” 冯氏木愣愣地抬起头来,半天才凄然道:“我女儿自作孽,已是命不久矣。侍郎小姐还要如何?” “还要如何?!”沈濯冷哼一声,重新坐在了沈恒下手桌边。 厢房忽然传来一声似惊喜如悲戚的叫声,接着便是焦妈妈的声音大哭起来:“小姐,小姐!” 沈信言长身而起,面无表情:“先看看沈溪的情形吧。” 那边冯氏早就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冲去了厢房。 沈信行扶了沈恒,沈信诲扶了沈恭,寿眉扶了韦老夫人,沈濯扶了罗氏,几个人也跟在沈信言的身后,走向厢房。 厢房里,沈溪已经醒了。 沈信言眼中杀气闪过,一向温润的表情变作了十分冷肃。 然而片刻之后,连他在内,所有的人都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从来都是靠着天真可爱取信长辈的沈溪,那双灵动的眼睛,只是定定地睁着,却没有焦点。 不仅如此,她正揪着焦妈妈的领子,伸手去摸索焦妈妈的耳饰钗簪,口中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忽然揪住了耳饰上的一颗小小的珍珠,咯咯地笑着,手上一用力,生生地拽了下来,回手就往嘴里塞! 焦妈妈的耳朵瞬间被扯得豁了一个口子,鲜血横流!疼得她一声尖叫,却又顾不上去捂自己的伤口,急忙一把掐住了沈溪的脖子,口中惶急大喊:“小姐,吃不得!那上头有钉子,会扎着喉咙的!吃不得,吐出来,快吐出来!” 可沈溪就似是听不懂一般,脸上一片天真烂漫,俏皮地笑着,两只手去捂自己的嘴,竟是连掐在颈间的手都不管,只要吃那珍珠耳饰! 焦妈妈急了,一把卡住她的下巴,伸了另一只手到她嘴里掏,边哭喊道:“小姐!我的小姐啊!吃不得,吃不得!你这是怎么了啊!” 终究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还是抵不过焦妈妈四五十岁的妇人力气大。一颗珍珠耳饰被生生从沈溪的口里抠了出来,鲜血淋漓。 沈溪吃疼,张着嘴哇哇大哭起来,口齿不清地喊:“娘,娘~” 冯氏扑了过去,把没死的女儿狠狠地揽在了怀里,失声痛哭:“我可怜的儿啊……” 沈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转向张太医:“张爷爷,她怎么样了?” 张太医连连摇头,叹息不已:“两种药都极霸道,我那解毒的药丸也无力回天。三小姐毒入心脉,又被那致痴傻的药侵蚀,所以现在,双目失明……” 瞎了?! 众人一惊,却又听他低声续道,“而且,只怕是要痴傻了……” 痴傻…… 沈濯的表情依旧森冷。 痴傻,盲,哑,哪一样不能装? “张爷爷,是脉相说她痴傻了?还是你看着她这个样子,觉得她痴傻了?”沈濯还是尊重张太医的。 张太医愣了一愣,道:“痴傻只是心智低下……不过,小医看脉,三小姐的确心脉、双目都受损极大……” 言下之意,应该不是假装的。 那边沈溪在冯氏怀里已经安静下来,重又笑嘻嘻地,两只手不安分地去揉捏母亲,叽叽咯咯地大声叫:“饿,吃*奶!” 当着这么多人,冯氏又是心酸,又是羞愤,只得紧紧地攥了沈溪的双手,哄道:“乖宝贝别闹。娘一会儿再给你……” 焦妈妈在旁边只管哭得抬不起头来:“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沈濯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看沈信诲:“司令史大人,令爱活着,我幼弟却死了,这不公平。” 这话一出口,沈信诲还没回答,冯氏和焦妈妈便身子一抖。 冯氏紧紧地把茫然无知、只会傻笑的沈溪抱在了怀里,痛哭着从榻上滚了下来,对着沈信诲道:“老爷,溪姐儿毕竟是你的亲骨肉啊!她现在还不够惨吗?我只想让她活着!求求你,求求你!” 让她活着?然后让沈信言和沈濯天天揪着这件事跟自己翻脸玩儿吗!? 沈信诲这时反而一丁点儿都不为难,厌嫌地看了她怀里傻笑着流了一道口涎下来的沈溪一眼,喝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况已经这个模样,让她活着又有什么用?” 还不如给沈承偿了命,自己还能借此机会在沈信言面前再捞点儿好处! 沈濯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贪婪算计的表情,别开了脸。 这种时候,自己只要摆出价码来,自然有人去拿钱! 冯氏知道跟沈信诲这种人已经毫无道理可讲,马上转向了韦老夫人、沈信言和沈濯:“老夫人,侍郎大人,濯小姐!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溪姐儿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她以后再也害不了人了!求求你们,求你们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吧!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这就带她走得远远的,绝不出现在你们眼前……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冯氏跪在地上,冲着沈濯砰砰地磕着响头,不过几息,额上已经一片血红。 韦老夫人老泪纵横,把脸别到了一边。 沈信言则扭头去看沈濯。 岂料沈濯根本就不跟冯氏说一个字,只是死死地盯着沈信诲:“司令史大人,我还在等你的回话!” 沈信诲被曾经不放在眼里的小侄女儿直直地问到了脸上,表情越发僵硬,看向冯氏的眼神狰狞起来:“冯氏,这个孽障十恶不赦,根本就不该活在世上!你放手,让她自生自灭!” 自生自灭…… 让一个痴傻的盲儿自生自灭…… 这也是一个做父亲的说得出的话! 在场的众人都一脸震惊地看着沈信诲。 而沈信诲本人,却一脸的理所应当。 “所以,只是沈溪一条命吗?”沈濯冷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一般阴沉,悚然。 第二四零章 休妻,弃女 沈恭的脸色难看到了暴风雨的边缘:“濯姐儿,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然而,就如同无视哀哀欲绝的冯氏一般,眸子已经逐渐血红的沈濯也彻底地无视了他,仍旧只管死死地盯着沈信诲:“司令史大人!就算沈溪那条烂命抵了我幼弟,那我几次三番被往死里算计呢?我侥幸逃生,不等于你一家就没有错。子不教,父之过。你是不是觉得,这两年的事情,就跟你没关系了!?” 沈信诲一滞,随即憋红了脸:“濯姐儿,你不要强词夺理……” 话犹未完,沈濯已经一步跨了过来,双目赤红,平常看起来细嫩白皙的手高高伸出,一把抓住了比她高了不止一头的沈信诲胸前的衣襟,狠狠地往下一拽,将那张恶心的脸直直地拉到了自己的眼前:“司令史大人,我给你个机会,让你再说一遍。你说谁强词夺理?” 好歹是在刑部办了那么多案子、抓了那么多贼,沈信诲只当自己能轻易摆脱沈濯的手,谁知用力一挣,竟然没能挣开! 沈信诲心下顿时骇然,惊惧大作,忙往后仰身:“濯姐儿,你,你放手!” 放手?! 现在?! 我tm弄死你! 沈濯眼中戾气大盛,身子一转,腰一拧,单臂较力,口中狠狠地“喝”了一声! 直接一个过肩摔,把沈信诲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全家人目瞪口呆,完全傻眼。 只有沈溪,趁着冯氏发僵的时机,灵活地把手伸进了冯氏的衣襟,叽叽咯咯地笑:“娘,软软……” 冯氏一声惊叫,攥住了沈溪的手,面上做烧,连忙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将沈溪先塞到了焦妈妈怀里,连滚带爬地往仰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沈信诲爬去:“老爷,老爷!你没事吧?你,你快说句话!” 张太医站在旁边,震惊得颌下的胡子差点揪下来几根,心里掀着惊涛骇浪,口中却嗯嗯地发出权威论断:“无妨,无妨,二爷这筋骨,好得很。” 然而被冯氏扶起来的沈信诲,一旦靠着妻子坐稳,却怒不可遏地挥手一个耳光,狠狠地打在了她的脸上:“贱人!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将我连累至此!” 冯氏被打蒙了,捂着半边火热的脸,哭得越发哀戚。 那边沈溪侧耳听见母亲的呜咽,如小兽一般,拼命地甩开了焦妈妈,虽然看不见,却尖叫着准确地扑向了沈信诲! 拳打脚踢,手抓牙咬,因看不见,不辨方向,索性抱着他的脸,凶狠地一口咬在了他的腮上! 沈信诲痛入骨髓,惨叫一声,一把把沈溪从身上生撕了下来,用力地往地上掼去! 冯氏大惊失色,喊着女儿的名字,合身猛扑了过去,正好把沈溪抱了个满怀,自己却被那股大力砸得眼冒金星,一口血喷了出来! 沈恭看得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沈濯!你这个恶毒的小贱人!你是不是想让你二叔家破人亡?!” 沈濯摔完了人,目中赤红渐褪,冷漠地扫视一圈,却看见了面露怯色的祖母。 吓着老人家了…… 轻轻地转了转手腕,甩甩胳膊,沈濯垂眸,整个人恢复了沉着冷肃,目光清冷地看向沈恭:“祖父说谁是贱人?” 沈信言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柔柔密密地搂住了女儿的肩膀,抬眸,平静地看向沈恭:“父亲是觉得,我一双儿女,就活该死伤么?” 这话问得沈恭无言以对,但还是忿忿地抢上去,心疼地扶起了心爱的次子,连声问:“诲儿,你怎么样?脸上疼不疼?” 仔细看时,沈信诲的腮上已经被沈溪狠狠地咬出了血,一圈细细的齿痕,深深地印在了他那张尚算清秀的脸上。 沈恭心疼得跺脚,又对地上奄奄一息的冯氏母女怒目骂道:“你这个作死的贱人!怎么不看好了那个孽障?这等忤逆犯上的贱人,就该直接溺死!” 忙又向张太医颐指气使:“太医,快给我儿上药!要用那最好的金疮药,不能留疤!” 张太医脸上闪过不虞,但医者父母心,终究还是上前了一步,看了看,蹲身下去,给沈信诲治伤。 沈濯冷冷地看着沈恭和沈信诲表演着父慈子孝,阴沉着嗓音,再次抛了那句话出来:“司令史大人,你该给我的交代,还没给。” 这一回,沈信诲再也不敢当这句话是玩笑话了,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惊恐地看了沈濯一眼,连忙转开目光,一眼瞥到冯氏—— 焦妈妈早就扑了过去,流着泪给冯氏擦了口角边的鲜血,又把摔得七荤八素的沈溪抱在了自己怀里,低声痛哭。 “我,我休了这个教女无方的贱人!还有那个恶毒的小贱人!让她们都给我滚出沈家!从此以后,我与她母女二人,再也没有干系!”沈信诲福至心灵一般,大声地宣布了自己给沈濯的“交代”。 休妻,弃女。 冯氏和焦妈妈浑身一震,两双眼不可思议地看向沈信诲。 就这样,就这样放弃了结缡十几年的妻子,和年仅十岁的女儿…… “沈信诲!你没有良心!”冯氏只觉得愤懑满胸,惨声尖叫起来。 沈信诲气急败坏地一口呸过去:“屁的良心!你这个贱人,我至今无后,难道不是你的错?我早就该休了你!还教养出这等恶毒奸邪的女儿来!败坏我一家子的名声!你给我赶紧滚!” 沈濯冷冷地看着他夫妻二人争吵,冷笑一声:“意思是,你就这样轻轻松松地,保下了她母女二人的性命,还算是给了我交代?” 众人原本看着沈信诲夫妻反目,沈溪痴傻眼盲,觉得简直是人间惨剧。 但听沈濯这样一说,忽然又觉得蹊跷起来,目光又都转向了沈信诲——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沈信诲百口莫辩,面对沈濯杀人的目光,又心惊胆战,不住声地解释:“我绝不是那个意思!绝对不是!濯姐儿,你要讲道理!即便官司打到衙门,也没有砍第二颗头的律法。溪姐儿又已经是这个样子,她活不了多久的。至于冯氏——” 第二四一章 啪,啪,啪! “冯氏毕竟是上党冯家的人……”沈信诲吞吞吐吐。 呵呵,竟然还记得要忌惮一下上党冯氏! 那好啊,我就让你一辈子都给我忌惮着! 沈濯冷冰冰地看着他,开口:“你们一家,从此以后,与我侍郎府,恩断义绝,再不往来。你沈信诲胆敢踏入我侍郎府半步,我就令人将你今日如何对待冯氏和沈溪的情形,一五一十地描述给冯家的族长听。” 沈信诲的脸色,唰地一下,煞白。 “都是我的儿子,凭什么……”沈恭立即站出来替心爱的儿子撑腰。 沈恒一脚踹过去,正蹬在他腿上,沈恭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凭什么?!凭我现在是你爹!你个混账东西!再让这等寡廉鲜耻、无情无义之人进我家,我先把你的腿打断!” 当着韦老夫人等一众人,沈恭恼羞成怒,连忙爬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冲着沈恒嚷了起来:“父亲!你怎么能这样偏心?!” “我偏心什么了!?我现在记在朝廷、族谱上的孙辈,一个是信言,一个是信行!我护着自己的孩子,我偏心什么了?!”沈恒翘着胡子,中气十足地跟沈恭吵架: “你那个庶次子,对我来说,不过是个族里的旁支,外人!我给你的面子才让他来。现在竟然想害我的重孙女儿,还想挑拨我两个孙儿的关系!我不立时三刻大棍子把他打死已经是我吴兴沈氏的涵养! “你还敢跟你爹瞪眼睛!你再跟我高声说一句话试试!我告你忤逆、除了你的族!” 招不在多,管用就行。 沈恒的这一句“除族”,到了任何时候,搬在沈恭头上,效果都是立竿见影! 沈恭被骂得只得重又蹲身下去抱着心爱的次子哭。 悄悄地牵住了沈恒的手,沈濯声音中的阴冷缓解了三分:“司令史大人,我的条件,你可接受?” 不接受的话,咱们可以换另一套。 沈濯非常希望他不接受。 可沈信诲再次令人中刮目相看! 沈濯话音才落,他便忙不迭地点头:“好!我这就写下休书,将她们母女二人逐出沈家,然后马上就走。” 谁知,沈濯却又冷笑着戳穿他:“日后等冯家问罪时,好将这休妻弃女的罪过,说成是我家强逼你做的么?” 沈信诲面红耳赤。 焦妈妈怨毒的目光直直地对上沈濯,丝毫不加掩饰,甚至咬牙切齿地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然而侍郎府上下,竟无一人把这个情景放在眼中。 只要能让沈信诲一家自食恶果,从此以后断了一应往来,她一个小小的冯氏仆下,便是跳着脚骂街,也不过是一只苍蝇嗡嗡嗡罢了! “我,我们这就走!”沈信诲识时务得很,咬着牙强撑着自己爬了起来,一拽沈恭的手,便要走。 “慢着。”沈濯冷冷地截住他。 看着眼前娇小纤弱的女娃,沈信诲却吓得后退了半步:“你还要做什么?” “写个文书,前因后果,连翘的叙述、沈溪的罪状、你的证词,都写好了,摁了手印,我收着。”比照着当年归海庵掌庵师太对付沈簪的招数,沈濯也让沈信诲留个罪证在自己手里。 “你,你这是私设公堂!”沈信诲咬紧了后槽牙! 这个东西绝对不能写! 真写了,万一有朝一日流传出去,自己的前途就毁了! “嗯嗯,这个东西,老朽也是可以做个证的。老朽的药童当年给府上小哥儿验尸时就发现了一些线索,今日与那个丫鬟所说恰能印证。哦哦,老朽的药童当初是把验尸的尸格填好了,与二小姐的颈伤医案一起,被老朽收在了太医署……” 张太医忽然出声,狠狠地补了一刀。 沈信诲的脸色顿时精彩之极。 沈濯冷笑一声,往前踏了一步,吓得沈信诲又往后退了半步:“司令史大人,你今日好好地写下来,还可以在刑部混上几年。若是不写,明日清晨,我便去敲登闻鼓!你猜,皇帝陛下,会怎么处置你这种寡廉鲜耻、无情无义的贪酷小人?” 寡廉鲜耻、无情无义。 这八个字从沈恒嘴里说出来,沈信诲还能装聋作哑,可再次被小小的沈濯重复,他的一张脸瞬间便成了猪肝色! “我……写……”沈信诲咬着牙答应下来。 先写吧。 不然只怕连这个门都走不出去。 写完了,出去再翻供……也许可以先去喊个冤…… 下人们动作很快,笔墨纸砚齐备,就看着沈信诲在厢房里洋洋洒洒写了三四页纸的供词。 等他就了朱砂在供词上摁了手印,沈濯随随便便地看了一眼,折了折便随手交给了寿眉:“姐姐替我收在祖母的匣子里。” 沈恭的眼珠儿不错地盯着寿眉的手。 接着就听到沈恒森然道:“桐香苑保不住这份供词的,拿来给我。” 寿眉看了韦老夫人一眼,迟疑了一瞬。见老夫人轻轻颔首,便忙走了过去,双手呈给了沈恒。 沈恒回手交给了自己身边的丫头:“收好了。” 沈濯其实对这份供词压根儿就没兴趣,留着不过是对沈信诲有个震慑。 当下,转向沈信言:“爹爹,我问完了。” 沈信言微微颔首:“好。接下来的事情交给爹爹,你扶你娘到旁边去。” 沈信诲和沈恭面面相觑,惊慌起来! 怎么回事?! 怎么沈信言还要再接手!? 他要做什么?! 他,他从来可都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哪…… 沈恭连忙抢在沈信言前头开口:“大郎,我毕竟是你父亲!我不忤逆你祖父,你也不要忤逆我!” 哦? 这就开始威胁了? 沈濯似笑非笑地看向沈恭。 她们家这位必定蠢死的祖父大人,从来都不知道,沈侍郎自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尤其是,谁敢威胁他,他就弄死谁! “父亲说的极是。您不忤逆祖父大人,我为子孙的,自然就不会忤逆您。”沈信言温言和语。 “不过,既然我们家已经说好了要跟修行坊断了一切往来;您看,您是不是以后就搬回来,不要再过去了?” 沈信言好言好语地跟他商议,“毕竟,您的本意是把家里的产业田亩都给了沈信诲。您也都已经做到了。如今,您在那边也是白吃人家的粮食,不如,您还是回来吃祖父大人的产业吧?也替那边省些铜钱?” 沈侍郎语声温柔,言辞刻薄,几乎是字字句句都在往沈恭的脸上扇耳光! 啪,啪,啪! 第二四二章 保你死不了 沈恭恼羞成怒,跳着脚地喝道:“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我是兼祧!兼祧!两边的家里我都是一家之主!你这个不孝的混账……” 沈信言丝毫不以为意,神情依旧温和:“侍郎府的一家之主是祖父大人。您只要进了这家门,就再无半分呼来喝去的权力。哦对了,我还有件事情忘了告诉您。 “祖父怕百年之后我和信行兄弟阋墙,所以已经把家里的产业预先都分割好了。 “所有的吴兴田产都留作家里的祭田,供养祖宗祠堂。其余的二一添作五,一半给了我女儿濯姐儿当嫁妆;一半已经过到了信行名下。 “虽说父母在,但既然是祖父亲自主持的,对自己私产的分配,也就不违背朝廷律法了。 “所以父亲,您再不回来,可就沾不上祖父半点儿光了。您看看,您是不是早些搬回来?春深斋我管保替您布置得好好的。” 沈恭和沈信诲的脸色越听越难看,越来越苍白。 直到沈信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那边一直留心听着的焦妈妈忽然出声,桀桀怪笑起来:“这可真是!沈家老爷,鸡飞蛋打,算计成了一场空啊!” 沈信诲已经又气又急,怒气冲到了头顶,闻言冲过去就要踹焦妈妈:“你个老*贱*婢!” 岂料焦妈妈却不是冯氏,怎会由着他打?欺身扑上去,双手狠狠地推在了沈信诲身上:“我是冯家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冲着我动手动脚!” 沈信诲一时不查,被她推得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当时便暴跳如雷:“不过是贱籍的奴才,竟然这样殴打主子!我明儿就锁了你去衙门吃牢饭!里头不弄死弄残了你个老贱婢,老子我跟着你姓!” 焦妈妈冷笑一声:“沈二郎,你有那个胆量,你就试试看!你不是要休了我们小姐么?好得很,你休书拿来!我明天立即带着人去搬我们小姐的嫁妆!敢少了一个子儿——兵部主事官儿虽不大,碾死你,跟碾死一只蚂蚁,又有什么区别!?” 沈信诲顿时色变,狞笑一声,咬牙道:“我休书没写之前,冯氏和沈溪还是我的妻女。你们现在就跟我回家,看我怎么样好生伺候了你!我倒要看看,你们主仆三个,究竟有没有命离开修行坊!” “好啦!你给我少赌些狠吧!”对着本末倒置的儿子,沈恭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转身对着沈恒,瞬间换了委屈和郁闷表情声音:“父亲,承了您的嗣的人是我,您怎么能这样快就把家产给了他们俩呢?他们日后若是不孝顺我怎么办?我手里到时候一个铜钱都没有,反倒要去求着他们俩么?” 沈恒最不耐烦他这装腔作势的虚伪模样,袖子一甩:“好男不争祖上产,好女不争嫁时衣。你没认我做父亲的时候,难道就没吃没喝地饿死了? “信言信行不是你都看不上,一心只爱你那次子?那你就让你次子养你的老啊! “我都没让你养我,怎么我还得分自己的家产给你?你认我做爹,看来还真是信言所说,就是图谋我的家产来了! “更何况,我自己的东西,我乐意给谁就给谁!我便给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路上行人,又关你什么事了? “你要是觉得我做事不对,你去衙门告我不慈,我随时等着上公堂。” 沈信言接口插话,温和到了温柔:“所以,父亲还是搬回来罢?图谋祖父的家产,也近些。近水楼台先得月么……” 被这祖孙二人一唱一和一搭一档,沈恭又气又羞,只觉得心口砰砰乱跳,索性就掩着胸口往地上软:“哎哟,哎哟哎哟!我心口发闷,我要被气死逼死了……” 张太医在旁边笼着手看戏,正带劲儿,忽然见他闹这样一出,努努下巴,动了动胡子,嗯了一声,道:“没事儿没事儿!小医我在这儿呢!保您死不了!” 沈濯早就将韦老夫人和罗氏都扶到了椅子上坐下,自己则袖手在旁,冷漠地看着沈恒和沈信言联手修理沈恭父子。 面对着撒泼耍赖,贪婪浅薄的沈恭和沈信诲,沈濯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 就算是把冯氏、沈溪、沈信诲和沈恭都凌迟碎剐了,承儿能活转过来了么? 耳边是几个成年男子若有若无的争吵,沈濯偏头看向窗外。 月儿弯弯照九州。 初三夜,正是月似钩。 可那样明亮美丽的月光之下,这人世间,都是什么样肮脏丑陋的真实啊…… 虽然再次想起夭亡的幼子,令罗氏五内摧伤,但小女儿今晚的异常,一点一滴都落在了她这当娘的眼中。 见沈濯出神,罗氏起身,轻轻地扶了沈濯的肩:“微微,在想什么呢?” “娘……”沈濯回头,已然满脸是泪,“承儿,再也回不来了……也许,是好事……您看看!” 沈濯细嫩白皙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了正在一来一往争吵得面红耳赤的沈家男子们:“若是承儿日后,竟也变成了这个样子……娘,我宁可他从来不曾来过这个污浊的世界!” 罗氏回头看着在争吵中都没有失了谪仙气度的丈夫,和理直所以气壮的沈恒,拍拍她,柔声道:“有生皆苦,诸相一般。微微,世上万事,有真理,有公道,有曲直,有是非。 “不争,是因为道理上说得过去;争,则是因为人心中都有一把尺。你祖父和你爹爹这个样子,我觉得很好。” 韦老夫人坐在旁边,沉默已久,听完罗氏的话,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拐杖往地上敲了敲:“好了,别吵了。” 沈濯的目光转了过去。 祖母,这是要做什么? “侍郎府和司令史府断绝来往,老爷必须在其中选其一。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意思。老爷今日还是痛快些,选了吧。”韦老夫人声音清冷,斩钉截铁。 “我不选!你和鲍氏都是我的妻子!我告诉你,你姓韦的一辈子都是我沈恭的人!”沈恭凶相毕露。 沈恒冷冷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白痴:“我是你父亲,可以在将你除族的同时,主持你与儿媳妇的和离或者义绝。 “而且,你敢难为她,就不怕信言信行和濯姐儿,把司令史大人,折磨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么?” 第二四三章 一刀两断 沈恭恍然大悟,手指伸出,从韦老夫人点到沈信言,又点到沈濯,呵呵冷笑:“哦!我明白了!你们就是一个意思,要把我赶出这个家!” 下一刻,骨子里潜伏了几十年的无赖泼皮劲儿喷涌出来,沈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着大腿哭嚎起来:“你们这群没良心的贼!你们竟然合谋要把一家之主赶出去!你们一个个的都不得好死……” 沈信言上前一步,温柔地笑着去拽他起来:“父亲大人,谁说要赶您走了?我们只是要把沈信诲一房从这个家彻底轰出去,杜绝他以后再上门来打抽丰搅事儿的可能。至于您,我刚才不是说了?您跟他们断绝了来往,搬回家来,我和信行自然会养您的老。” 话说得直接又刻毒。 沈恭哪里肯信,嚎叫得越来越热闹:“你放屁!我就算不在这边住着,我也是你爹,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你就算上了天,那也是我儿子!你难道还能不养我的老么?!” 沈信言笑容满面:“您把家产从这府里一股脑儿地全拿走,一文钱都没剩下,然后再来跟我要钱养老。您这个行为,说轻了是宠妾灭妻,说重了我可以拼着官儿不当了,去衙门告您不慈。 “您看,到时候咱们父子关系只怕就要真的一刀两断了。 “然后再我动用一下朝中的关系,弄死您心爱的诲儿,不过是写一幅字、画一幅画那么容易的事情,而已。” 被他挽着胳膊的沈恭身子一抖,大惊失色:“你,你说什么?官位不要?!” “正是啊!我做这个官儿现在还有什么意思呢?我既然没有了男丁传承,一个女儿养在膝下,不过几年就要嫁人,就只剩了我和罗氏两口儿。我们拿着她的陪嫁,去游历天下名山大川不好么?这个官儿,又有什么非当不可的呢?”沈信言温声慢语。 这话好有道理,任谁都无可反驳。 沈濯远远地站着,看向父亲,觉得他说的这个话,至少在这一刻,是有一半真心的。 另一半,张太医被焦妈妈连连叩头,求着他也去看了看冯氏的伤,拿了两丸药吃了下去,又静悄悄地开了调理方子。 沈溪则坐在地上,一边哼着不成调儿的小曲儿,一边脱了自己的绣鞋抠里头的绣花鞋垫出来玩。 冯氏虽然有气无力,却也不肯让已经痴傻的女儿闹笑话,忙推了焦妈妈一把。焦妈妈发现沈溪的样子,连忙奔过去哄骗着又让她穿上了鞋。 今日的情形,沈信诲自知是绝对占不到半分便宜了,索性上前去,伏在沈恭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 沈恭偏头想想,觉得十分有道理,便吸吸鼻子,自己擦了泪,爬起来扑了扑后襟上的土,眼睛盯着沈信言,开口道:“你说出大天来,你也得养爹!打明儿起,你们过你们的,我跟着那边过我们的。但是!你和信行必须每个月给我赡养的使费!否则,我拼了这条命,也不让你们兄弟两个好过!” 韦老夫人冷冷地看着他:“你就试试!” 沈恭暴跳起来:“姓韦的!一辈子夫妻你就这样跟我说话!你有为妻之德吗你?!” “嗯,父亲选了那边。选了就好,选了就好。”沈信言仍然笑得温润如玉,可眼底却一片冰寒: “父亲当年还在长安做县尉的时候,每年有一百五十贯的俸禄。这钱,我们可是一个子儿都没见过,您都交给了鲍氏。 “当年您没养儿子,如今却要让儿子养您。呵呵,挺好的。 “不如这样吧,咱们先算算账。您这一共三十年的俸禄,您好歹分给我们一成。只要有这一成,我和信行就陪着您那诲儿,一同养您的老,如何?” “呸!你这不孝的逆子!你娘的陪嫁稳稳地搁在那里一动没动!你和你弟弟长这么大,难道只是喝风吃土的?!还不都是我的产业!我告诉你,你必须给我养老的钱!” 实在是不耐烦他们这样拉锯,沈濯冷冷开口:“祖父一年一百五十贯养了一家六口,那么也就是说,祖父一个人的用度是这六分之一,也就是二十五贯。 “祖父有三个儿子养老,这每年的二十五贯他们三个人分。我父亲居长,比他二人多出一贯;那就是说,我父亲和三叔每年应该给祖父十七贯的养老钱。 “可以,没问题,我替爹爹和三叔答应了。以后这笔钱,侍郎府会按月送过去。” 就这样撒泼打滚,就只争到了一年十七贯钱?! 这可真是打发叫花子了! 沈恭和沈信诲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快要被沈信言父女打肿了。 “行了,别丢人现眼了。赶紧走吧。”焦妈妈又在旁边阴阳怪气地嘲讽。 张太医乐呵呵地看热闹,双手笼在袖子里,嗯了一声,加了一句:“我倒是没什么事儿,我等完了再走!” 竟然还有个太医署的太医旁观了全折! 沈信诲想到自己刑部的差事,扯了扯沈恭:“爹爹,算了,咱回吧。” 父子两个身后跟着冯氏母女和焦妈妈,带上一直跟着黄芽在边厢里玩的沈佩,灰溜溜地,终于走了。 张太医一看没戏听了,拱拱手,也便就告辞。 甘嬷嬷连忙送他出去,悄悄地跟他要了一包护心丹。 沈恒、韦老夫人、沈信言、沈信行、罗氏和沈濯,静静地坐在花厅里,沉默无语。 终于弄清楚了沈承的死因,也终于跟沈恭和二房一刀两断了。 可是,没有一个人是高兴的。 最后,还是韦老夫人扶着拐杖,吃力地站了起来,疲惫地说:“散了罢。” 沈信言一直温和的表情消失无踪,头一低,泪水砸落。顿一顿,站了起来,走到韦老夫人面前,出人意料的,撩袍跪倒:“母亲,儿子不孝……” 沈信行被他一句话说得泪如雨下,噗通一声也跪了下去。 沈濯看着父亲的样子,想起来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评价自己设计二房分宗分家之事,心下叹息,扯了母亲罗氏,也悄悄地在后头,跪倒尘埃。 眼看着儿孙跪了一片,韦老夫人老泪纵横:“是我瞎了眼,瞎了心……” 沈恒负手看着这一幕,一声长叹,扶着小丫头,慢慢地自己回房去了。 第二四四章 棋高一着 再说沈恭和沈信诲。 回到修行坊,沈信诲简直一天都等不得,当下便写了休书扔给冯氏:“收拾你们的东西,明天一早就给我滚!” 却也没了折磨焦妈妈的心情,怏怏地去了夭桃房里歇下。 老鲍氏听了沈恭的话后,却如晴天霹雳一般:“什么?!小太爷的钱一个子儿都不给咱们?!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心思急转,忙道:“要不你就去跟小太爷说,咱们回吴兴去!咱们回去看房子,就住在他吴兴老宅!到时候,他那些产业田亩,咱们说声卖,我不信还有人敢拦着!” 沈恭烦得要死,断喝:“你知道个屁!头发长见识短!罗氏和沈濯去了一趟吴兴才请了那老家伙来!她们娘儿两个在吴兴闹了个天翻地覆你忘了?那边的人,不是对那娘儿两个感激涕零的,就是恨她们入骨的;那边又是人家的地盘—— “咱们真回去了,天高皇帝远的,还不定怎么成了靶子呢!国公府现在又明明白白地站在她们一边。到时候零零碎碎地受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想哭都找不到坟头儿!” 老鲍氏想想,也对,愈发气闷,大哭起来:“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吗?这日子没法过了……” 沈恭不胜其烦,甩袖子道:“家里原有的东西一文没留地带来了,还养不活你?哭哭哭!就知道哭!”扬长而去。 见老鲍氏哭得越发惊天动地,品红也有些心烦,劝解的口气便不那么温柔:“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终不成还回去吧?您好歹有一样儿如心如意了啊!” 扶了正了。 嗯,也对。 老鲍氏擦了泪,坐在那里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不亏的。洗把脸,睡觉。 翌日上午,沈信诲去了衙门。 老鲍氏去了冯氏的房里,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们拿行李:“我告诉你们,多拿一样儿,我就当场打死你们这些贼!”只准冯氏拿自己的衣衫鞋袜。 焦妈妈也不做声,只管把冯氏和沈溪送上了门外赁来的马车上。 转身却又带了一大群人回来,有男有女,个个粗壮,孔武有力:“鲍夫人,即便是被休,嫁妆也是我夫人自己的,那也是要拿走的。” 更是出示了从官府那边拿来的嫁妆单子! 老鲍氏目瞪口呆,连忙命人去找沈恭父子,谁知一个都不在家! 她倒是想博了命去拦阻,却被焦妈妈一个大嘴巴打得晕头转向,接着就被扔进了一个小小的耳房里,房门反锁! 修行坊沈家被洗劫了! 而且,一座宅子里的好东西,几乎一样儿不剩! 连堂屋供着的送子观音像、多宝阁上架着的香炉、琴架上盖着的箜篌,全都搬走了! 到了晚上,当这个消息传到侍郎府,沈濯不由得眉梢高挑:“你说什么?焦妈妈那么快就带着人和嫁妆单子去搬东西了?” 玲珑擦着满脑门的汗,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正是!听说带去的人都是兵部主事贾家的,东西装了车,一口气便拉到街市上卖了。下晌时,换成了钱票。大概未时不到,镖局护卫的车队就已经出城,说是直接回上党!” 正在窗下跟沈濯下棋的孟夫人把手里的黑曜石云子又放回了棋盒里,抬起头来,少见地露出了一丝惊讶:“这也太快了。” 就跟早有准备一样…… 沈濯看了孟夫人一眼,反而去问六奴:“去看贝嬷嬷的人回来了么?” 六奴摇摇头:“那庄子挺远的,怎么也得明天了。” “那连翘呢?” “寻死了好几回,好在看得严。” 沈濯沉吟下去。 这一次,沈溪的目的非常明确,她就是来杀自己的。 可是,看今天这一切,又似乎是她早就预料着了这个结果…… 那两碗燕窝粥,是玲珑奉了寿眉的命令,换了过来。 所以沈溪绝对不可能料到自己会误中了自己下的毒…… 若是自己被她成功的杀掉了…… ——那么她就吞下那致痴傻的药! 然后令连翘道出实情,逼着沈信诲休妻弃女,她和她母亲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回上党了! 好啊! 竟然还是被她算计到了! 她竟拼着拿了性命心智来冒险,也一定要杀了自己、离开沈家! 她就不怕最后同归于尽?! “这也太狠了……”沈濯只觉得心胆俱寒。 孟夫人此时也想到了这一层,不由得娥眉轻锁:“难道她竟有本事解了无忧草之毒?同时还能医好痴傻?还有目盲?” 嗯…… 没外挂的话恐怕是不行的。 沈濯略略地放了点心。 …… …… 半个月后,上党城外。 夏日初至,风沙漫天。 一队马车缓缓地驶入城中,在上党冯氏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被拱卫在中间、最大的一辆马车上,车帘挑起,一位装扮朴素的妈妈先从车上下来,放好了脚凳,口中恭敬亲热:“小姐,慢着些。” 一位十岁上下的年轻小姑娘,头戴幕篱,从车上摸索着下来,笑声甜美,说话却有些吃力:“焦妈,妈,到,家了?” 一个妇人从车里出来,慈爱道:“乖妮,今日的药丸刚吃进去,慢些,小心头晕。焦妈妈,快扶好了她。” …… …… 窦妈妈匆匆地进了内室。 这两天小姐的心情不太好,屋里伺候的大小丫鬟们都屏息静气,不敢高声说笑。 沈濯在窗下写字。 大号笔,浓墨,章草。 挥毫下去,便是整整一张纸—— 写来写去,都是一个词儿:“棋高一着。” 窦妈妈看着貌似沉静的沈濯,紧紧抿了抿嘴角,仍旧上前一步,低声禀道:“贝嬷嬷是初四一早死的。干干净净,线索全无。庄子上的所有人都没有发觉。服侍的丫头也一口咬定没有过任何异象。” 沈濯手下不停,又一口气写了四五张纸,才把笔掷在了桌上。 腰背挺得笔直,沈濯拿了手巾擦手:“贝嬷嬷这大半年,跟什么人走得最近?” 窦妈妈又往前走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她是被三夫人关起来了。自从去了庄子上,从未出过那个院子。服侍的两个丫头两个媳妇,都是三夫人的心腹人。” 沈濯的眼睛眯了起来。 “贝嬷嬷不是有个儿子?” “是。但是并没有跟着来咱们家,米家又不肯重用,一直在外地管一些不咸不淡的铺子生意。已经遣人去了。但是照咱们查到的消息,贝嬷嬷自从去年九月,就再也没跟儿子媳妇见过面。就连今年过年,米家也没让他们回京。”窦妈妈已经把能打听到的都查了出来。 “……我说连翘去厨房下药的时候,该当差的那几个忽然都有事走开了呢!原来如此!”沈濯的笑容越发冷峭。 第二四五章 等,看 接着修行坊沈家就发卖了一批奴仆。 那座府邸的穷酸相渐渐开始全京城闻名。朝堂上有了不少声音,质疑沈信言的心胸、孝悌和治家能力:“家尚不齐,奈治国何?” 建明帝也有些不虞,特意诏了沈信言去了御花园“喝茶”,然而茶喝完了,他便立即传了口谕去申斥陈国公:“什么亲戚都帮衬,不长眼!朕的沈卿若是被那等人拖累了,你就给朕回吴兴老家种田去!” 这个“沈卿”自然不是指国公府的几位男丁,陈国公呵呵大笑,忙传令下去:“以后修行坊那边的任何人上门,只管大棍子打出去!” 回到家的沈信言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四个时辰。 罗氏急得团团转,没办法了,去找沈濯:“你爹爹这是怎么了?” 沈濯正忙得焦头烂额,看看母亲焦急的样子,只得去劝解父亲。 外书房被隗粲予霍霍得已经失掉了最初的简断大方,快成了猪窝。沈信言换了短褐,一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只用了一根竹枝束好,一个人汗流浃背地在整理被弄得乱七八糟的书册。 沈濯推门进去的时候,沈信言正扎着双手抬头看着刚刚整理好的一个书架,口中喃喃:“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隋而唐而秦,已经一统数百年……” 父亲究竟在想什么? 沈濯没有做声,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父亲——穿着码头上、街市里扛大包苦力似的衣衫的沈信言,一旦站直身体,闻名天下的谪仙气质仍旧耀目,令人赞叹。 听到门响,沈信言以为是郑砚,漫声道:“退下。” 沈濯翘起了嘴角:“爹爹,是我。” 小女儿一向娇俏清淩的声音中愈加多了三分沉稳。 沈信言回头。 他的宝贝女儿,那个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倾尽所有去保护,却始终没能做到,以致于生了无穷愧疚,快要无法面对的,已经长大到杀伐决断的,那个小女孩儿,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沉静,冷峭,挺拔。 沈信言忽然有个错觉。 他曾经有过一次偶遇真实三皇子的经历。 他没有告诉过别人。 秦煐一个人,双手负在背后,站在荷塘边,却没有观莲,目光冷冷地投向皇后所住的清宁殿。 那个背影,就是这个感觉。 清瘦冷峭,孤绝挺拔。 这一对小儿女…… “微微,你怎么来了?”沈信言露出了一贯的温和笑容。 沈濯往前走了一步,笑靥绽开:“娘不放心,让我来看看爹爹在做什么。我听说了近日的流言,皇上还真因为这个唠叨爹爹了么?” 她走过去,若无其事地挽起袖子,把书房的两个凳子清理出来,又把书桌上的书册稍作收拾,露了一块地方出来放茶盘。 沈信言无奈地看着小女儿,只得自己去盆架上洗了手,擦干,在凳子上坐下来,苦笑着摇摇头:“皇上哪里是个唠叨的人?只问了一句:家事烦难?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得沉默。喝了半个时辰的茶,就放我回来了。” 沈濯正要向窗外吩咐上茶,闻言转过头来,若有所思:“皇上没再问?” 沈信言的表情渐渐肃然:“对。再无一字。” 听到这样肯定的回答,沈濯忍不住站了起来,在屋里慢慢地来回走了两趟,忽然奔到门口,扬声喊人:“玲珑!” 玲珑正在院子外头跟郑砚笑嘻嘻地瞎贫,听见这一声唤,唬了一跳,忙跳起来蹿过去:“小姐什么事?” 沈濯语速飞快:“即刻去找江离,让他立即快马去追简伯,第一项任务取消!” 玲珑脸色大变,答应一声,转身飞快地跑走,喊道:“郑伯,快,快,赶紧送我去西市!” 简伯? 清江侯府那个小姐儿送给微微的那个斥候…… 沈信言的眼睛眯了起来。 “微微,你让简伯去做什么了?”沈信言的语声中满是不敢置信。 沈濯却避而不答,转身对他道:“爹爹,修行坊卖的是祖母用了半辈子的那些人。家里的事情,他们知道的太多了。我已经让人悄悄去买了——用的不是咱们家的名义。 “之后,我会挑几个好的进府来使,剩下的,母亲的庄子不是给了我几个么?我会分开来安插下去。您看这样行不行?” 她竟然已经把事情做到了这个程度…… 沈信言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儿—— “微微,你是不是让简伯去上党了?”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沈濯垂眸下去,半晌,低低地答了一声:“是。” 上党毕竟是军事重镇。驻守在那里的郢川伯冯毅又刚刚认祖归宗,成了上党冯氏的庇护伞。 若是想在上党里做些什么事情,必定得要简伯这种在军中打滚大半辈子、杀过人见过血的老斥候兵…… 她竟然真的让人去追杀沈溪! “沈溪有备而来,全身而去。我不能让她就这样得意。承儿的仇,我一定要报。”沈濯低声开口,声音平静,但听在沈信言耳中,却有一丝刻骨的寒意。 “可是微微!府中有一位孟夫人在,她对此事必定了如指掌。宫里一定会知道前因后果!若是沈溪在这种时候有任何差错,你的名声就完了!”沈信言焦急得几乎要跳起来! “我已经失去了承儿,不能再把你也折进去!爹爹有计划!你——你不要管这件事!” 沈濯冷冷地看向窗外:“我知道。她敢这么闹,不就是预估到了这一点么?我偏偏不!名声算什么!?我弟弟的仇比天大!” “微微!” 女儿一向执拗,这可怎么办?! 沈信言身上瞬间再次汗透。 沈濯转头看向他:“爹爹,此事既然皇上亲自过问,是不是说明他不仅已经知道了详情,还在警告你,不得妄动,对不对?” 沈信言眉梢一动,女儿竟然看到了这一层? “是。” “所以,爹爹,你也不得不停下了你的计划,是不是?” “……是。” 沈濯的表情越发平静,眼底却在汹涌着铺天盖地的狂潮! “也好。这一回,我手里的力量,最多也就是解决一个沈溪而已。 “但既然皇上不让我们动手,那我正好再等一等,看一看,这件事,究竟是谁给沈溪的底气!上党冯家,又到底知道多少!” 第二四六章 警示 过了几天,侍郎府里之前被送去修行坊的仆下们,又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一批。 因之前那些人走后,韦老夫人和罗氏又命新买进了些人,索性便一起分了分,送往各院。 罗氏因悄悄地叫了宝钿过来,告诉她:“有旧的,有新的。各院子缺的窝儿都填上。你替你夫人去挑挑。以前用过的,觉得好的留下。若挑新的,让你夫人费神,自己调*教吧。” 醒心堂除了贴身服侍的没动,二等和洒扫的丫头仆妇,前阵子被沈恭搜罗走了泰半。这阵子宝钿也在头疼,听说了这话,忙笑着谢了罗氏体贴。 回禀了米氏,便仔仔细细地挑了两个以前就在醒心堂当差的媳妇子,和三个小丫头,一个大丫头。 晚间,沈濯叫了芳菲过去问:“人送进去了么?” 芳菲点头,不解地问:“小姐做什么要安插人进醒心堂?难道那晚连翘挑拨的,您还真听进去了不成?” 这话竟是在为米氏抱不平? 外头同沈信明一起开起来的铺子缺少合适的大掌柜,沈濯这阵子光拨拉府里的花名册就头疼得很,这种事自然懒得跟芳菲解释,挥挥手令六奴送她回去。 六奴忙拉了芳菲出门,却先不会去,且在院子中间的石桌边坐着吃冰饮、小食,乘凉。 两个大丫头,一个说一个听,整整半宿。 都快三更天了,芳菲才走。临走时,她拉着六奴的手直擦眼泪:“咱们小姐,真是太不容易了……” 醒心堂里就这样被沈濯不动声色地搁进去了三个人。 米氏打量着眼前新来的二等丫头,一长一短地套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多大了?早先是哪里人?是怎么进的咱们家?之前是跟着哪个管事嬷嬷学规矩的?” 丫头老实地不太会说话:“俺姓韩,没名儿,今年十三。是从河南新郑逃荒来的,娘跟阿哥饿死了,俺爹就把俺卖了,山姑姑买俺才花了两贯钱。就这还说是看着俺爹和俺都是老实人……俺还没咋学规矩,就光听山姑姑讲过,到了哪个院子都听哪个院子的夫人的话……” 竟是块原石。 米氏极为满意,笑得极和善厚道:“你跟着你宝钿姐姐,旁人的话都不用听……” 正说着,外头人报:“三爷回来了。” 米氏忙从榻上下来,令宝钿:“去抱沁姐儿来给三爷看看。” 小丫头挑起门帘,沈信行迈着方步进来,摆手拦住宝钿:“不必。你们都下去,我跟你夫人说些事情。” 宝钿答应了一声,神色平静地带着众人下去。 姓韩的丫头吓的脸都白了,悄悄地扯着宝钿的袖子问:“姐姐,三爷不是要跟夫人吵架吧?连伺候的人不让在旁边?” 宝钿含笑摇头:“你呆长了就知道了。三爷跟夫人说话的时候,不喜欢身边围着人。” “哦。”姓韩的丫头眨了眨眼,放了心,又讨好地笑着低声问宝钿:“姐姐,俺听着你们的名儿真好听,给俺也起一个呗?” 宝钿的笑容盛了起来,嗔道:“别瞎说!赐名这事,自然是主子来。哪有丫头给丫头起名字的?还有,以后别老俺、俺的,说我。主子们跟前,自称奴婢,记住了没有……” 仆下们都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沈信行自己坐了上首,伸手示意米氏也坐下,一板一眼地问:“我问你,承哥儿出事的时候,贝嬷嬷就在旁边这事,你知不知道?” 米氏的脸色瞬间变了:“三爷这是什么意思?我若是知道,早就绑了她送去朱碧堂跪瓦当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沁儿还没满月,你就把你这个自幼随身的乳母撵了去庄子上。我早先就觉得蹊跷。你给我解释解释。”沈信行跟米氏说话,从来不拐弯。 “她那阵子脾气大,院子里的丫头逮谁骂谁。后来还把沁儿的乳母骂得堵了奶,害得女儿饿得哭——我一开始只以为她是因为想念儿子,而我是早产,她有些措手不及。一向妄自尊大惯了,我也懒得理她。所以一气就撵了她走。现在看来,她应当是瞧见了那件事,想来又被溪姐儿威胁了,不敢吭声,所以心神不定罢了。”米氏解释得很耐心细致。 沈信行想了想,觉得这个理由可以接受,点了点头。顿一顿,终究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便刻板开口:“母亲生大兄长姐和我三人。如今长姐远嫁,我与大兄乃是至亲的手足,必要互相扶持。 “父亲一心都在二兄身上。大兄大我近十岁,所以我自幼连走路认字,都是大兄教我。说一句长兄如父,在我身上是恰如其分的。 “如今,大兄煎熬十数年,才得了陛下重用。而我年轻,性子又孤直,想必一辈子都会在国子监、史馆等地打转。我兄弟二人,宦途方向,互为呼应,却绝不雷同。 “所以,大兄与我,大房与三房,没有利益冲突,也就根本没有半点的争竞必要。 “大嫂为人良善,微微冰雪聪明。沁姐儿或者她的弟弟妹妹,日后仰仗伯娘和长姐的时候会很多。 “你注意一下,不可生了任何跟大房、大嫂甚至微微的攀比心思。 “否则,你我夫妻情分立断。” 沈信行一口气说完,想了想,觉得没有遗漏了,自己又点了点头,道:“嗯,就是这样。你听明白了么?” 米氏的脸色苍白起来。 却必要先答了一声:“是。妾记住了。” 然而心中实在是惊惧委屈,忍不住带了哭腔问道:“可是爷!中馈归长房,庶务归信明伯,我们呢?!” 沈信行板起了脸:“看来我这个警示不是白说!你还真存了这份邪心!” 站了起来,语声冷淡:“祖父大人分了一半的产业给我们,大小店铺十几间,还有若干钱钞,难道还不够么? “你若是真是闲得发慌,就好生教养沁姐儿!若是日后沁姐儿能有微微一半的出息,母亲也算没白向你米家求娶了你来! “我最近事情不多,会回来住。你调理身子,还是努力给我绵延沈氏子嗣为上!这些有的没的,不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该越俎代庖的!” 重又迈着方步,扬长而去。 第二四七章 先放着 沈信行和米氏的这番谈话,都没过夜,就传进了沈濯的耳朵里。 三叔这个人啊……还真是…… 沈濯有些纠结。 如果把米氏做的那些事情——诸如跟沈溪一起用晡食、让自己的心腹人手给连翘下毒行方便等事——都摊在这位刻板方直的三叔面前,只怕立时三刻,沁姐儿就能没了娘! 玲珑嘁嘁喳喳地又告诉她旁的: “后头还有笑话儿呢! “三爷刚走,米家就使了人来,阴阳怪气的。说替三夫人白养贝嬷嬷那一大家子,让三夫人要不然就把那一家子接手过来,要不然就出那一家子的嚼用。 “三夫人刚被三爷训斥完,哪里来的好脾气对个仆下温言软语?说话就不太好听。 “结果,那人竟然敢当着宝钿和几个下人回嘴,说什么三房分明得了大笔的财产,却一个子儿都舍不得花在娘家身上。如今硬气了,怎么不想着当初是怎么求着米家帮忙的,云云。 “三夫人气哭了。宝钿没忍住,直接喝命下头的人把那个老婆子轰出去了!” 沈濯若有所思。 米氏跟娘家的关系为什么这样糟糕?她到底有什么把柄捏在米家那位当家大夫人手里?若说只是米氏的亲娘是个做小伏低的弟妹,也不至于闹到整座府里都知道了她在贴补娘家,她还受着娘家的气…… 玲珑嘀嘀咕咕的,又低声续道:“可落后没多久,宝钿就领了牌子出府去了。直过了两个时辰才回来,还一瘸一拐的……” 竟还挨打了!? “看来到底还是要求着娘家啊……”沈濯叹了一声,想了想,命人:“请窦妈妈进来。” 自从江离奉命离京去追简伯,窦妈妈就有事儿没事儿往沈濯眼前凑。一听呼唤,立即便挑帘走进来,满面堆笑:“小姐有何吩咐?” 沈濯意外于她的速度这样快,转眼明白过来她在担心儿子,失笑:“今儿没有外头来的信儿。” 窦妈妈的脸上一红:“是。” “你去想办法打听打听,三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被她娘家的大伯娘辖制成这个样子?被下人驳了脸面,竟然还要送了贴身大丫头拿着钱回去送给人家打板子。” 窦妈妈犹豫了片刻,示意玲珑:“今儿厨房做了蜜红豆冰沙,你去瞧瞧,给小姐端一碗来。” 玲珑何等聪明?立时明白过来,笑嘻嘻地带着一屋子伺候的人都走了出去。 在外头,又指了个小丫头去端冰沙,自己却守在门口,不令人靠近。 “早年间,奴婢曾经恍恍惚惚听说过一个传言。”窦妈妈轻声道, “说是老夫人去米家求娶时,最先看上的是大夫人的幺女儿。但是因为那位中馈夫人那双眼太贪,老夫人便有些犹豫。 “后来忽然有一天,米家寻了藉口请老夫人过去,却是两个小姐一起陪着老夫人逛的园子。老夫人这才见着了三夫人和她娘。 “娘儿两个一样的温柔软糯,一样的老实巴交。老夫人立即便拿定了主意,娶了三夫人进门。 “可是成亲没多久,三爷陪着三夫人回去参加米家老太太的葬礼,却听见了米家大夫人的幺女儿跟三夫人吵架,说是被三夫人算计了,抢了她的姻缘……” 沈濯恍然大悟。 敢情米氏当年就有这个胆魄啊! 自己还真是小瞧了这位婶娘! 但是——沈濯情不自禁地问:“这种私密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三叔难道还会回来自己说的?” 窦妈妈有些为难:“三爷那性子……回来可不就追着三夫人直接脸对脸问了……” 沈濯扶额。 给沈信行当媳妇,还真是个有难度挑战的事儿。 吁了一口气,沈濯仔细寻思,传令下去:“罢了,既然三叔已经这样警告过三夫人;沈溪只怕一时半刻也回不来;事情就先这样吧。咱们且等一等,再看罢了。” 沈家终于恢复了风平浪静——至少是表面上的。 尤其是沈恒和韦老夫人,对于沈濯私下里究竟做过些什么,他们是不愿意知道的;但是一旦沈濯停下了动作,他们却立即便感觉到了,心头大石落地,立即便高高兴兴地流水介给如如院赏东西。 弄得沈濯一脸苦相地跟六奴抱怨:“太爷爷和祖母这是什么意思么!合着是我什么都不做,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才好不成?” 六奴咳了一声,低声提醒她:“孟夫人下晌让青冥过来说了,问您是不是折腾够了?够了的话,明儿一早,恢复上课。” 沈濯这下子觉得心里更苦了,眼泪汪汪地拉着六奴,可怜巴巴的:“六奴姐姐,我是不是长得太好看了,惹了孟夫人嫉妒了?” 六奴无限的同情心变成了面无表情,转向外头:“茉莉,今儿你来值夜。” 她也得回去歇歇,缓缓。 …… …… 不过七八天,就进了六月。 长安城的六月已经算是盛夏。 各府的小娘子们都换了轻薄的纱衣,闺中女儿们也开始懒得出来走动,互赠的礼物也变成了各种各样的扇子、竹枕、凉簟。 唯有朱冽,她除了给沈濯写信,什么礼物都不送,而且,还大大咧咧地跟沈濯要东西:“我出去骑马起了痱子,我听说你有铺子在做去痱的粉?给我来一匣子。用着好,我还得送人。” 沈濯又好气又好笑,给她回信时,牙尖齿利:“行啊!明儿六月二十二,不是你生辰么?我送你一匣子当贺礼。好生等着吧!” 朱冽接了信就索性直接杀上了门,按礼去见了沈恒、韦老夫人和罗氏,直通通闯进如如院,喝命带着的丫头小圆:“去!给我直接把她的梳妆匣子抱走!我就不信了,要她点子东西有这样难!” 窦妈妈看得目瞪口呆。六奴等人笑弯了腰,忙让了她进里屋凉快,又端了一桌子小食请她吃,又笑着把沈濯早就给她准备好的痱子粉等物端了出来给小圆看。 小圆都替自家小姐臊得慌,赶忙道谢不迭。 朱冽却拉了沈濯进了内室,顾不上羡慕嫉妒她的冰盆,低声急问:“你上个月亲手打了你二叔!?” 打二叔?! 竟是在说她给沈信诲的那个“过肩摔”!? 沈濯色变:“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二四八章 那个流言 六月初六,章娥寻了个借口,回家匆匆见了兄长一面,拿了自己的夏装,又顶着斑鸠的灼灼目光回了章家。 到了晚上,詹坎又来寻章扬“吃酒”,却发现章扬的脸色不是一般难看。 詹坎心中打了个突,丢下手里拎着的酒瓶和小菜,忙问端的。 “先生最近在坊间,有没有听到沈二小姐的流言?”章扬的神情有些阴沉。 詹坎的眼睛眯了起来:“就是说二小姐不敬长辈,性情暴虐……的那一个?” 流言里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沈二小姐是如何地对面逼着祖父和亲二叔跟自家断绝了往来,二叔不同意,她却使了计策,险些毒死了堂妹,还逼着二叔休妻弃女,甚至还动手打了二叔…… 这样的事情,若是搁在寻常闺阁女子身上,委实是没有人相信的。 然而沈二小姐的“脾气不好”却是早就在京城有所流传。 于是,众人自行脑补嫁接了一下,就演变成了这原本就骄纵任性的沈二,去年受伤之后,仗着父亲的圣宠,把原本就古怪的脾气,生生变成了“心恙”——也就是俗语所说的,疯子。 章扬冷哼一声:“若说心恙,我在吴兴见到二小姐时,她早就伤愈,如何不见她举止失常?如何没听说她在人前曾经失态?” 说到失态这件事,詹坎却不由得捻须轻笑:“山路上遇见咱们殿下的时候,二小姐倒的确失态了一回……” 章扬的眉头皱了起来:“詹先生不要玩笑!照先生先前所说,陛下和公主都决定给殿下迎娶二小姐为正妃……” 詹坎就怕章扬端着架子板起脸,笑哈哈地连忙截断:“是是是!事关二小姐名声,非同小可!” 笑完了,心思却转了过来,也跟着皱起了眉:“怎么回事?章先生如何对此事关注起来?” “此事,乃是佟家所为!”章扬沉声道。 什么!?佟家! 詹坎面色大变,一掌摁在席上,冷声问道:“章小姐今日回来了?” “正是。小妹回来,只在院子里站着跟在下说了几句话,那丫鬟就推门而入,催她快些。小妹匆匆胡乱拿了些东西就走了,临走嘱咐我:长安天燥,哥哥一向火旺,怕会夜间读书。然夜里寒凉,持书过久恐胳膊有些妨害,须得小心。” 章扬说到这里,既有为妹妹的得意,又有对佟家的愤怒,还有对三皇子秦煐的担忧,表情复杂。 詹坎细细地回味此言,却拿不太准,遂请教道:“令妹这是何意?” 章扬一句一句地解释:“天燥火旺,说的不是在下,而是殿下。流言四起,天意难测,殿下难免会焦急。然而因有我等在,此时风口浪尖,想必会竭力劝阻殿下不可正面硬撼,所以才有夜间读书之语。至于她说到的胳膊有妨害,指得却是这里——” 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肘窝和腋下:“肘腋之患。” 肘腋之患!?是说佟家已经买通了三皇子近身服侍的人?! 这一句话,直直地撞到了詹坎心上。 云声…… 按说,不会吧…… 詹坎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告诉章扬内廷尉府的事情。 毕竟,那是只有三皇子、二公主和自己知道的机密事。章扬兄妹现在看起来忠心精干,可是终归是还没有共过患难,难保日后…… 詹坎沉吟了下去,屈指点数现在三皇子身边的人,却又一副苦恼的样子:“能是谁呢?” 然而,他这一番作态,在章扬眼中,却心知肚明他有事瞒了自己,索性直接道:“我自从来京,还没见过殿下。小妹现在佟府之事,想必还得我亲自向殿下说明一下。” 詹坎深以为然,叹道:“殿下善恶极分明,诚如令妹所言,是个性情如火的人。他和公主都对佟家深恶痛绝,若是从别处得知了令妹现在佟家陪伴那个居心叵测的佟小姐,更为不美。若要宾主相得,章先生还是要抚平这一片逆鳞才好。” 两个人计议已定,对饮几杯,詹坎装了酒醉模样,踉跄去了。 又过了几日,秦煐接到詹坎传话,专门跟集贤殿告了个假,出宫来见章扬。 离吴兴相见已近半年,此次再见,已经从陌路变成了宾主。若说章扬不紧张,那是瞎话。 秦煐着了一件玄色翻领胡装长袍,没有戴冠,唯有一根白玉簪束发。 章扬仔细打量着秦煐,感觉似是比在吴兴时又长高了些,也显得越发清瘦,面上则更加沉稳。 抬袖举手加额,章扬认真地第一次给自己投效的主人跪拜下去:“章扬,见过殿下。” 秦煐安安静静地在凉丝丝的玉簟上跪坐好,待章扬大礼行毕,方微笑道:“章先生请起。” 章扬规规矩矩地立起,又拱了拱手:“章扬来京数月,今日才得见殿下,甚是惶恐。” 秦煐翘了翘嘴角。 这个规矩和表达是不错的。 从没个见不着东主分派差事,却还能怡然自得的僚属。 “先生请坐。”秦煐伸手示意。 章扬依言坐好。 既然已经是僚属,那就不必再掩饰自己的气场了。 秦煐的脊背挺得笔直,除了浅浅弯着的嘴角,表情淡漠,露出了本来的冷峭面目:“詹先生传话说,章先生有重要事情要与本殿商议,不知是什么事?” 面前的少年,不过将温和笑容敛了了三分,就瞬间变成了真正的上位者模样…… 章扬看着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微微失神,忙又欠身下去,道:“近日坊间听了些沈二小姐的传言,所以,小人认为,当先知晓殿下的真实心意。” 秦煐有些不悦。 除了阿姐,还没有过旁人这样直接地来问自己的“真实心意”呢! 这个幕僚,简直胆大,无礼! 毕竟是头一次跟这个自己亲自请来的幕僚说话,秦煐想了想还是摁住了性子:“你想知道什么?” 章扬的头没有抬起来:“小人想知道,对于陛下想要将沈二小姐嫁给殿下做正妃一事,殿下意下究竟如何?殿下究竟想不想娶二小姐?” 第二四九章 强人所难 说到这件事,秦煐终于忍不住露了一丝少年人的情态来——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鼻子。 “于我而言,女子通情守礼,品貌端正,大差不差的,就可以。 “虽说日后要将内宅和子嗣事一力托付,但即便没那个本领,派几个能干的管事襄助,也是一样。 “所以在娶谁这件事上,我并没有过多的要求。 “然而沈二小姐却不行。 “她家里,从上到下,从沈老师到她本人,都对这门亲事十分抵触。我又不是非她不娶,何苦来一定要讨人家的嫌?好歹是个女子的一辈子。 “所以在我心中,最真实的意思,就是委实不必强人所难。” 章扬大讶:“殿下说,二小姐不愿意嫁给您做皇子正妃?为什么?” 这个结论可是太出乎章扬的意料了! 秦煐相貌英俊、身份高贵,学识、性情、接人待物,在章扬眼中,样样都无可挑剔。 怎么还会有小娘子不愿意嫁给他呢? 难道是因为——他的皇子身份? 那倒是,可以理解…… 章扬在脑子里飞快地思索,却见秦煐更加不自在起来,换了另一只手也去摸了摸鼻子:“我……也不知道……” 这个…… 章扬苦笑起来。心里却将詹坎对自己说过的话又过了一遍:“二公主听说了沈二和殿下在红云寺相遇的事情,深信那是先吉妃娘娘在天有灵,故意牵了红线的安排,所以执意派了孟夫人去查看…… “后来孟夫人传了消息回来,陛下却觉得沈侍郎乃是殿下最佳的岳父人选…… “皇后娘娘亲自见了二小姐,觉得她愚蠢浅薄,一心一意地要把二小姐赐给殿下为正妃…… “所以,二小姐和咱们殿下的这门亲事,大约不成也得成……” 所以,肇始者乃是三皇子的胞姐二公主。 章扬想了想,问道:“殿下这层意思,可与公主说过?公主怎么说?” 姐姐怎么说…… 秦煐窘迫了起来。 姐姐用尽心机,甚至还送了一个孟夫人出去,废了娘亲留下的最心腹的人……他哪里敢亲口告诉姐姐自己觉得强扭的瓜不甜?! 章扬看着他的表情便明白了过来,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半晌,轻轻地咳了一声:“沈侍郎如今给殿下做老师,想必殿下已经看明白了,那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小人与二小姐也算是打过一些交道,深知她也是这样的人。 “吴兴沈氏换族长之事,便是榜样。与她为善、尊重她的几家子,还有肯弯下腰好生与她说话的县令万俟大人,最后都得了极大的好处。 “便是我这背信弃义之人,只要肯去亲自对面与她致歉,她也是一个字都没有指责过小人的。 “您再听听外头的传言——便是她亲祖父和亲二叔,因想欺凌她和她母亲,不也是被她连名声都不要地断绝了来往?” 说到最后这一句话上,章扬不由得觑着眼仔细观察秦煐的表情。 显然,这个传言已经进了宫,秦煐的眉毛一丝不动:“那件事,并不是她的错。她幼弟是死在二房堂妹的手中,她怎么可能不报仇?如今却并没有任何的人命案子传来,我倒觉得她本质上还是心慈手软的。 “不过沈老师……真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他讽刺挖苦他那偏执愚蠢的父亲和庶弟时,刻薄得很。但真让他出手为儿子报仇,他倒未必下得去手。 “沈二行事的顾虑,比沈老师少多了!” 深深点头,章扬轻轻击了一下掌:“就是这个话。若是殿下没看错二小姐的心思,这件事上,小人便要深劝一句:休要勉强她。” 否则,她对着亲祖父亲叔叔都下得去手,何况您三皇子还是个“旁人”而已! 秦煐的眼皮轻轻一颤。 ——那若是沈二知道,这门亲事,并非是父皇首倡,而是姐姐的主意…… 她会不会对付姐姐!? 眼看着秦煐蹙起了眉,章扬觉得,这个话题可以到此打住了,郑重转向今天的主要目的:“既然如此,小人需得向殿下禀报一件事,还请殿下与公主,仔细斟酌!” 他的严肃令秦煐瞬间收了胡思乱想,凝神看向他,后背重新挺直:“先生请说。” “佟家监视了詹先生,所以知道了小人和舍妹的事情。佟小姐亲自上门,接了小妹去陪伴。”章扬严肃认真,一丝不苟。 秦煐的脸色倏然一变。 章扬没有停顿,接着便往下说道:“而舍妹初六日,匆匆回来,悄悄告诉小人,坊间关于沈二小姐的流言,乃是佟家打听到了,添油加醋改头换面地流传了出去!” 秦煐棱角分明的眉眼越发锋利起来,眼底更是一片冰寒。 “因佟家的丫头追进来监视,所以舍妹隐晦警告了小人一句话:此事不能火上浇油,殿下须防肘腋!”章扬的表情无比凝重。 秦煐看了章扬一眼,顿时明白了詹坎为什么要让自己亲自跟章扬见一面。 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云声正在外头守着。 “此事我知道了。先生为什么要留令妹在佟家?”秦煐果然对这一点十分介意。 章扬却轻描淡写:“明面上的眼线,佟家敢把舍妹怎么样?日后舍妹说一声要回家,我倒不信,迄今为止并无一人入仕的佟家,还能拦得住她不成?” 侧着脸想了想,秦煐勉强点了点头;皱着眉心仔细想了想,却又深深点了点头,揖手道:“还请先生替本殿谢过令妹。佟家的消息,我的确十分需要。” 章扬笑一笑,不语。 “章小姐胆识过人,难怪先生在乡间寻不到配得上令妹的郎君。只是不知,先生打算将令妹嫁与何等样人?”秦煐自自然然地跟章扬耍着心眼儿。 章扬再一次肃了神情,如同赌咒誓言一般,端正了身姿,一字一顿地答道:“小妹是我为兄的掌上珍宝。我日后必要科举考试,光明正大地进入仕途。到时候,我要给小妹找一位年貌相当的进士郎,去做君子正妻。” 秦煐终于完全放了心,笑容松了三分:“如此甚好。本殿到时候也会帮着先生参谋的。” 第二五零章 一个谋士的基本修养(上) 回到家中的章扬当天晚上没有等到詹坎,却有人往院子里扔了一块石头,上头绑着小小一张纸片,歪歪斜斜地写了四个字:“安心等着。” 第二天绝早,坊门刚开,巡街的武侯便吵吵嚷嚷地连抓了四个人,扯着嗓子骂道:“没见过这等村老!这里是大秦的都城,几百年的长安!便想偷东西打劫,也睁开眼仔细看着,黑白两道的神尊你们拜了谁了?瞎了眼的王八!” 还有人想回嘴,高声喊了半句:“我们不是贼,我们佟……” 便被武侯拳拳到肉地打没了下半句话! 那武侯还骂骂咧咧地狠狠赏了他个大耳刮子:“你们同谋的多了!老子没瞧见!就你们四个!没眼色的就等着把长安县的牢饭吃到死吧!” 屋壁单薄,街上的吵闹章扬听了个清清楚楚,当下便明白过来:这是三皇子在警告佟家! 果然,转过天来,章娥笑眯眯地又回来看他:“哥哥见着殿下了?” 章扬对妹妹的敏锐极为赞赏,又见车夫和丫头都老老实实地留在外头等待,笑着把妹妹让进了屋里,低声地仔细问她:“佟家如何?” “佟小姐吓慌了,佟老爷却还以为三皇子为了面子不会公然跟自己翻脸。我看在佟小姐嘤嘤直哭的份儿上,点了他们家一句:龙有逆鳞。”章娥笑容中难掩得意。 “那佟老爷这才有了三分惧意。这不今天一早,巴巴地给我送了若干好东西,请我回来打探一下情形。” 看着哥哥认真思索的样子,章娥连忙收起了笑谑之意,虚心地问道:“照哥哥看来,我该如何回佟家的话?” 章扬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冷意,看着院中间房子的倒影,过了一时,道:“你告诉佟家,三皇子震怒。詹先生是他在宫外唯一的人手,心腹,他们也敢跟踪,显是想要控制三皇子。堂堂的皇子,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姨母家也想绑住他的手脚!他只怕是宁可看着佟家死,也不愿意让詹先生有了掣肘。” 章娥心中一跳,仔细去看哥哥:“三皇子对佟家散播沈二小姐谣言的事,竟没有评价?” “二小姐不愿嫁入皇室。”说到这个,章扬轻轻地长叹一声。 不愿嫁? 太好了啊! 她不嫁,那就会是佟静姝!那个蠢货,太好拿捏了! 章娥强忍住内心的快乐,面色怪异:“那殿下呢?就不恼?不是说这是陛下的意思么?” “殿下是个讲道理的人,他是不会强人所难的。至于陛下那里,不过是希望沈侍郎能够尽力教导辅佐殿下而已。此事还有商榷的余地,可以再等一等看。”章扬冷静地分析着。 果然! 既不是皇帝和皇子看上了那个沈濯本人的风致,也不是她的才能闻名天下令皇室忍不住求娶! ——根本就是因为她爹! 有个好爹有什么了不起的? 过个几年,自家兄长辅佐着殿下坐上太子宝座,自己的身价自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章娥越想越远,不由得发起呆来。 “阿娥!阿娥?”章扬说话,却半天没听见章娥的回应,忍不住高声唤她,目光中又含了一丝疑虑。 章娥自知走神,不由暗呼糟糕,忙皱眉作态道:“哥哥别说话!我得想想,怎么把这两条消息,不动声色地传回佟家。” 这才打消了章扬的猜忌。 “今日你可要回去?”章扬问道,“若是佟家派你回来‘套话’,我总该给你套话的机会和时间罢?难道此时还走得了?” 今晚睡在这里? 这里床榻又硬,临着街,又臭又吵,哪里比得上佟府金碧辉煌、奇珍异宝,香闺软榻、幽雅安静? 章娥忙含笑站了起来:“不必。我已经想好了,知道回去该怎么说。哥哥歇着吧,我走了。”匆匆离去。 送走了她不久,詹坎便斯斯文文地走了进来。 章扬忙先问他:“詹先生哪里去了?可还安全?” 詹坎面上一暖,含笑道:“劳章先生挂念。殿下听先生说了我被跟踪一事,便立即布置了人手,拔了那几个钉子。以后你我来往,当可随意了。” 说着,意态舒缓地展开大袖,在他对面跪坐下。 ——詹坎在对自己展示他的优雅风范,他这是,想做什么? “章先生昨日与殿下一晤,可有所得?”詹坎徐徐问话,语气中多了前些日子都没有的居高临下。 章扬心中一顿,挑拣着将自己与秦煐说的话说了几句。 “章先生,我知道,你投效我们殿下,并不是出于本心。而是令妹自作主张后,阁下不得已而为之。 “然,既已经是殿下的臣属,便当全心为殿下考虑。 “你我日后乃是同僚,我就不绕弯子了——章先生劝殿下不要勉强沈二小姐,放弃娶之为妻的想法,究竟是为了殿下,还是为了沈二?” 詹坎的眼底渐渐浮上了冷意。 原来他是在担心这个! 章扬哑然失笑,摇摇头,定下心来,笑道:“不如,我试为先生解释我心中所理解之宫城形势?” 詹坎板着脸:“愿闻其详。” “如今殿下的家中,辈分最大的乃是召南大长公主、太后娘娘和喻王老皇叔。 “召南大长公主和老喻王这两支,大长公主就不提了,老喻王当年因是妃嫔所出,所以一生闲散,更遑论早就没了男嗣。 “陛下无兄弟,所以接着就到了殿下这一代。 “陛下现在有子五人,大皇子、二皇子和殿下几近成年,而四、五二位皇子年纪极幼。 “所以,你我臣属,既然辅佐殿下,归根到底,在现在这个阶段,其实就是帮着殿下与大皇子、二皇子这两位兄长争帝心。” 章扬乃是教习出身,分析朝局大事,自然是条理清晰,直指关键。 詹坎也不由得跟着他的思路,捻须颔首,面露思索。 “大皇子既是嫡又是长,如今又无明白恶迹,却为何陛下到了今年才立了他为东宫太子?”章扬扬起了一边嘴角,更进一步地诱导着詹坎参与到自己的分析中来。 第二五一章 一个谋士的基本修养(中) 詹坎觉得章扬问得有些幼稚:“陛下春秋正盛,大皇子贤愚不知,做什么要那么早立东宫?何况二皇子跛足,三皇子庶出,四、五皇子年幼,大皇子的太子之位根本就没有悬念啊。” 章扬却摇了摇头:“詹先生,您有没有琢磨过陛下给咱们这位准太子殿下安排的佐官辅臣?” 这个问题就有趣了。 他身为三皇子的头号谋士,怎么会没研究过对手的情形? 然而章扬这个话,显然是在说他从中看出了些什么,詹坎遂索性摇了摇头,举手示意章扬继续往下说。 “太子太傅左相竺致远乃是文臣首领,其幼子是大驸马,所以这必是皇后娘娘的嫡系; “太子少保肃国公乃是如今最年长的老公爷,在军中的威望不可小觑,偏又是个绝户,无欲则刚,想必是只管是非对错,不论远近亲疏的; “太子宾客乐安伯是出了名的儒将,喜读书,尤好易经,飘然出尘,几乎不与人来往,正儿八经的孤臣; “詹事翁老是原户部侍郎,天下人都知道,那是咱们这位准太子的铁杆儿。陛下命他掌了太子詹事府,却撸了他的户部侍郎,将他踢出了最要紧的朝廷机构; “少詹事穆跃是几个月前才刚刚进京,对着满京城的势力人脉,只怕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两眼一抹黑。他想要得太子信重,除了酷吏阴私事,就只剩了佞臣一条路……” 对照着建明帝的建储明旨,章扬掰着手指一一道来。 詹坎越听,身子越往前倾。章扬不过歇口气儿,他却顾不得了,催促道:“所以呢?” “这看上去,是陛下将满朝廷最顶尖的人都送进了东宫。那座太子宫殿,也的确变成了一个小朝廷。可是,詹先生,你仔细想想,这几个人,谁会服气了谁?” 章扬的眼神,带着笑,意味深长。 可不是么! 文臣的领袖,武将的精魂,悠然出世的散仙,没了差事的心腹,还有一个新晋的野心家…… “以詹先生所知,咱们这位准太子,可有这个本事,令他们精诚合作么?哪怕是平衡他们之间的关系,仅仅是不令他们给自己添乱?他能做到吗?”章扬的笑意深刻了三分。 詹坎若有所悟,拈须不语。 “各派别的领头人物也就罢了,同着一起下来的赐婚旨意上,却又是两位清水衙门家的女儿——如今天灾不断,司农寺束手无策,天天被各州府臭骂,连个声儿都不敢回;乐康伯是最早因触怒先帝被喝令降等袭爵的,头脑本就不那么清楚,偏偏送进东宫做侧妃的这一位,又是人家的独生女儿……” 章扬的眼中,已经掩饰不住嘲讽了。 “前朝加后宫,简直是各方势力云集啊!” 詹坎的眼睛越来越亮,低声快速道:“章先生的意思是说:陛下特意安排成这样,就是要看看大皇子是不是有这个平衡手段,稳住东宫的局面?” “我初来京时,曾与二小姐的西席隗粲予游览京城。他对二小姐最赞赏有加的,就是四个字:整合能力。”章扬的唇角弯了弯,“这个词儿新鲜,我是头一回听。但细细想来,整合二字极为传神……” “尤其是用来形容东宫如今的局面!”詹坎兴奋地轻轻砸了一下拳头。 “正是。想来,陛下看了大皇子这些年,实在还是放心不下;索性就最后考察一下大皇子的整合能力。自己没本事治国没关系,只要整合能力过关,那也是一个明君坯子啊!”章扬忍不住还是嘴巴刻薄了一下。 詹坎冷笑起来:“可咱们这位大皇子自幼骄横,睚眦必报,这东宫到了他手里,一年之内,只怕这些人的关系就会面目全非!” “这是一定的。” 章扬笑了笑,目光落下,去看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那双手,骨节分明,却格外有力。 詹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一动:这个山间书院的穷教习,谈起天下大事来,竟是了如指掌! “二皇子和三皇子如今情形都差不多,甚至咱们殿下还比二皇子要好一些。 “好歹在明面上,殿下已经有了陛下默许的宋相沈侍郎一系的力量。这个虽然是陛下制衡东宫的手段,但因为在三皇子手中的只有这一队人马——你我僚属,算不得另一派。 “所以,看在陛下眼中的,殿下的能力中,所谓的关系处理这一项,也就不存在了。” 章扬慢条斯理,条分缕析。 “那么,还有什么呢? “我以为,陛下唯一能看到的,就是谁能把妻族和后院的力量用到极致了……” 詹坎一惊:“极致?章先生是什么意思?” 目光警惕,身子挺直。 他是在暗示,殿下应该借妻族上位么!? 詹坎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敌意:此人亦有野心,莫要让他害了殿下! 章扬却似没有察觉一般,微笑着继续解释:“自保,壮大,不招人忌讳。” 说着,还叠起了两根手指:“而且,只用妻族,和后院。” 妻族和后院难道不是一回事? 詹坎皱了皱眉,忽然反应了过来:“也就是说,岳父的力量,和妻子的交际能力?” 章扬笑着颔首,却又瞬间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可是,咱们家殿下啊……” 在女人这件事上的态度,可真是个棒槌啊! 对于空长了一张俊脸的三皇子殿下秦煐小郎君,章扬有一种怒其不争的感觉。 这一点,詹坎深以为然,也跟着叹道:“殿下一向不近女色,陛下和公主为此,都操碎了心……” “不仅如此啊!”章扬忍不住抬手挠了挠右边的眉毛,“殿下不仅对女子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想法,更是对裙带关系深恶痛绝!若说殿下最不擅长处理的,只怕便是这一块。” 然而,对于一个上位者来说,不能只会对付男人,还必须学会对付女人。 尤其是,若想弄到那把龙椅,并且坐稳的话,就必须处理好庞大的后妃群体,以及她们的家族之间的关系! 否则,一个失去理智的女人,绝对有办法,让龙椅上的那个人,绝嗣! ——这是所有帝王最恐惧的事情之一! “所以这种时候,殿下的后院,若是不能干干净净的,便一定会在陛下自曝其短!”章扬得出了一个詹坎没有想到的结论。 第二五二章 一个谋士的基本修养(下) 干干净净? 詹坎皱了皱眉。 他还打算让殿下娶了沈二之后,就广纳姬妾呢!吉妃娘娘在世时可是说过的,她希望这个孩子儿孙绕膝…… “不知道殿下在陛下面前,一直是什么形象?” “陛下心中极爱先吉妃娘娘。娘娘品貌出众,人淡如菊,博闻强识,聪颖黠慧。公主和殿下的面貌都与娘娘相似,所以陛下还是有几分偏爱的。私下里曾经对着太后娘娘夸奖,说二公主聪明通透、从容镇定,三皇子过目不忘、率性纯真,不愧是先吉妃的血脉。”詹坎对临波公主和三皇子在宫里的一贯表现十分满意。 章扬沉默了下去。 詹坎看了看他,嘴角一动,拂了拂袖,漫声道:“然二公主之坚毅果决,三皇子之铁骨铮铮,就未必为外人道也。” 可这个差别,其实不是那么好控制的。 章扬轻叹了一声,自己也挪了挪身子,又问道:“二公主和殿下应该都是骄傲的人吧?” 骄傲? “那是自然!皇家血脉,世家外孙,怎么可能不骄傲?”詹坎有些奇怪地看了看章扬。 “可是骄傲二字,很容易就会让人解读成狂妄。陛下所言的三皇子殿下的率性纯真,不过是选了个隐晦些的褒义词罢了。”章扬叹息,顿一顿,道,“先生与殿下亲近,也许能劝一劝殿下,这一点骄傲,应该可以表现为爱憎分明、嫉恶如仇、胸无城府、简单粗暴。” 这是,要替殿下在皇帝面前修正形象设定? 不过,好似也可以…… 詹坎默然思索,缓缓点了点头。 “纵观陛下登基秉政这近二十年,朝中人、事,无不在其掌控之中。所以,殿下意欲瞒住陛下他的性情,这是不可能的。只能说,陛下对公主和殿下的欺瞒,更多的时候,不过是觉得无害,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种情况下,遮掩本性不过是掩耳盗铃。从臣子的角度上来讲,对君父表里如一,才算得上忠贞。 “东宫建储,从礼法上讲,殿下头上已经有了两层帝君。殿下只有是一个胸无城府的人,他才会在某些时候,对太子没有那么毕恭毕敬!” 章扬已经在替三皇子秦煐日后对太子“无礼”做铺垫了。 ——对太子无礼,这种事,秦煐太做得出来了! 詹坎不由得连连点头,这个好,这个提前想到了是最好的。 “既然如此,以殿下这样干脆的性格,他不耐烦早早地娶妻,绝对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与沈二小姐的亲事,至少今年,完全不必提起才好。” 詹坎哈地一哂:“怎么绕来绕去,章先生就是不欲殿下娶沈二呢?” 章扬扶着额头,简直称得上苦口婆心,更是索性把话说白了:“沈二小姐不想要这桩婚事!而她又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你能预测她为了破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么? “再说沈信言,一个能让女儿给自己寻西席先生的礼部侍郎,骨子里根本就是个女儿奴,而且还是最胆大包天的女儿奴! “这种人,若是让他女儿受了委屈,只怕是最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如今在先生心里,只怕还觉得这门亲事乃是殿下屈就了二小姐。可是对二小姐和沈侍郎来说,这何异于殿下仗着皇上的势,强抢民女? “詹先生,殿下结沈家这门亲,是为了拉拢沈侍郎为殿下所用;可不是为了引起人家的反感,甚至于结死仇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说尽了。 詹坎也的确无言以对。 可沈信言是个众所周知的女儿奴啊…… 这岂不是意味着,只要能娶到他那掌上明珠,就会得到他的全力扶持?! 拴死沈家啊! 多么大的诱惑! 有几个人抵制得了?! 看着詹坎依旧纠结的表情,章扬一声长叹。 “罢了,此事原也不是我等臣属所能决定的。公主和殿下自有分寸。” 一场辩论无疾而终。 詹坎回去了。 章扬一个人对月长吁。 这位詹先生是三皇子自幼陪伴的谋士,如果三皇子被他教成也是这样急功近利、不择手段,那么…… 那把椅子抢起来,可就太难了! 毕竟,当今建明帝不是一位好糊弄的皇帝。 该怎么办才好呢? 就这样,章扬绞尽脑汁半个多月,詹坎忽然满面异色地来找他:“公主殿下传出来消息:她决定放弃替三皇子殿下求娶沈二小姐。” 章扬精神大振:“哦?公主殿下想通了?” 詹坎迟疑起来:“这个,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 …… 侍郎府。 沈濯最近忙碌得非常有成效。 一间脂粉铺、一间玻璃镜框铺、两间点心铺、两间邸舍、两间茶馆,都开了起来。 江离找到了简伯,二人在上党城内做了一番安排之后,又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回到京郊庄子上,简伯对这次训练出来的这批家丁还算满意,于是在隗粲予的苦苦哀求下,终于通知了沈濯:“这批人,可以用了。” 沈濯当然很高兴,忙命将人手充实到各个铺子里去,又高高兴兴地给父亲送了两个小厮过去:“爹爹,简伯练出来的,一个叫葛覃,一个叫栗烈,给郑伯打下手吧。” 沈信言打量了一下门口面目清秀的两个小厮,温和问道:“识字么?” 矮一些的一个叉手恭谨答话:“小人葛覃,认字稍微多一些;栗烈是外头新进来的,刚开始学。” 郑砚听见是给自己帮忙的,探头看了看,笑道:“这不是咱们家老米粮铺子二掌柜家的小儿子么?小名儿二狗子的。” 葛覃顿时红了脸,强自镇定:“郑伯说笑了,小姐给赐了名,小人以后就叫葛覃了。” 另一个高一些的栗烈比葛覃沉默,看起来憨实,但眼神却锋利得多。 沈濯上去牵着沈信言的袖子笑:“这两个是这一批三十个人里头最出色的。往后爹爹再出门,带上他们俩,风吹草动的,跑腿探路,他们都能做得极好。” 沈信言点点头,令郑砚先带着二人下去,叫了沈濯到桌边坐下:“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件事,正要告诉你一声。” 第二五三章 临波?和亲?! 沈濯笑嘻嘻地看着父亲,却发现他欲言又止。 大约是被自己的笑容把他的话堵回去了吧? 沈濯索性笑着把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一遍:“上党那边留了三个人,路上留了两个人。听说冯氏和沈溪回去就再无消息,但是前天上党那边传了话过来,说三天前冯家老太太守寡的远房侄女穷得过不下去了,带着女儿悄悄地前去投亲。” 顿一顿,沈濯讥诮一笑:“改头换面了,冯氏改成余氏,沈溪改成了殷惜。” 沈信言表情微变,目光渐深,手指轻轻地在桌子上敲了起来。 “是啊!不过是个姑奶奶大归,完全没必要隐姓埋名。若说是怕我们家报复,这个小小的伎俩,难道还瞒得过我,瞒得过爹爹你,瞒得过我那位在刑部供职的二叔?”沈濯自顾自地往下说,冷笑连连。 “所以,只怕是冯家早就对这母女二人另有打算。反正回去都要顶着另一个身份过日子的,那还不如在之前干一票大的,所以沈溪才对我下了狠手! “顺便也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改名换姓的借口!如今,我就等着看,冯家会把这‘远房表亲’怎么办了!” 沈信言沉沉颔首。 沈濯转了话题,又说起了别的:“信明伯嫌西府花费太大,说是咱们斜对街有一个小一点的宅子不错。他已经买了下来,一应修整已经悄悄的做完了。正在拜托我跟祖母和您说一声,他们这两三天,就搬过去了。” 醒心堂米氏的事情,即便沈濯不说,以沈信行对长兄的感情,只怕也早就漏了几句风声过去。 所以,沈濯根本就不担心沈信言吃惊。 果然,沈信言只是微微一愣,便轻轻叹了口气,点头道:“也好。” 人家家里有两个读书人,大家长又是个经商的奇才,出人头地是早晚的事情。如今人家要独立门户,不受你侍郎府莫名其妙的大恩惠,可以理解。 “我跟信明伯合作愉快。这样对等的状态,大家也就更加自在了。”沈濯笑着宽解了父亲一句,又问:“父亲找我,可就是为了这两件事?” 沈信言摇摇头,换了表情,正经严肃起来:“十天前,新罗来使,你可知道?” 沈濯愣了愣,点了点头:“知道啊。不是说太宗时候咱们送去的那位郡主亡故了,要重续姻亲么……呃?!” 重续姻亲?不就是求亲? 沈濯大惊! 大秦朝廷没有几个公主。一共三位公主:大公主安福已经定亲,二公主临波是皇帝和太后的心头肉,三公主尚小。封了郡主的里头,召南大长公主次子就死在北方战场上,怎么可能肯放自幼失去怙恃的温惠郡主周荧去异国他乡? ——那不就剩了宗室里头的茹惠郡主裴姿!? 腾地跳了起来,沈濯失声大喊:“我们姿姿不和亲!” 沈信言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知道你最近跟茹惠郡主走得近……可是,不是她。” 不是她? 那还有谁? 沈濯怔住了——不会吧?! “皇后娘娘有那么狠吗?临波可是正儿八经的二公主,在太后榻前伺候了五六年了!皇上怎么可能答应?不是说皇上和太后都极喜欢二公主么?” 沈信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求亲使者进宫赴宴,路上偶遇临波公主,惊为天人。” 我——靠—— 这种粗暴拙劣的办法,怎么听起来这样耳熟…… 沈濯了然:“呵呵,这又是安福大公主,‘为了朝廷社稷,加上一点小小的私心’,出手陷害二公主!” “此事还有后续。” 沈信言在女儿面前,自是不加掩饰的嘲讽: “事情一出,太后自然舍不得,把安福公主和皇后娘娘叫去寿春宫,亲手一人赏了一个耳光。可是新罗使者话已经在大朝会上说出来了,太后也不能干涉前朝陛下的决定。 “陛下还没开始为难,召南大长公主亲自入宫,求见陛下和太后,当面提亲,要替周小郡王,求娶临波公主!” 这,这波操作也太…… “临波没有嫁去新罗,也没有嫁给周謇,而是……恶疾暴毙……” 苍老男魂的声音忽然在沈濯脑海里幽幽响起,然后,长长叹息,不再说话。 沈濯愣住了。 不是说临波公主长得很漂亮,而且极聪明,还很会哄太后和皇帝高兴吗? 怎么会…… 恶疾?暴毙? 沈濯迟疑了一下:“其实,我倒是偶然间见过周小郡王一次。那人看起来,好似还不错……” 沈信言顿时一脸的警惕紧张:“微微,周小郡王的名声太好,好得过分了!一个人能好成这样,不是圣人就是虚伪!宋相幼女就是被他迷昏了头……” 沈濯哭笑不得,手一抬:“停!爹爹!我才十三!” 嗯? 沈信言老脸一红。 “呃,爹爹老是觉得……” 沈濯迅速转移话题:“所以后来呢?陛下怎么说?同意将二公主嫁给周小郡王么?” “太后不同意。”说回别人的正事,沈信言的情绪才算是恢复了正常。 沈濯眨了眨眼睛,看来太后还是把临波公主当成自己人的;只是—— “不是听说太后跟她那位大姑姐关系极好?召南大长公主去寿春宫根本就不用请诏么?怎么太后不喜欢周小郡王?” 沈信言虽然不爱背后论人是非,对着自己的女儿却知无不言:“安福大公主对周小郡王十余年痴情一片,周小郡王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如今却忽然说要娶临波公主。他是想让皇帝陛下的两个亲女儿反目成仇么?太后当然不允!” 可如果临波公主不悄悄地火速定亲的话,皇帝拿什么去搪塞新罗使者? “那和亲的事情怎么办?”沈濯皱起了眉头。 沈信言默然片刻,试探着看向女儿:“微微,你是不是从未想过,皇上为什么会动了心思,让你去嫁给三皇子?” “嗯,大约是红云寺咱们家偶遇三皇子后,陛下和二公主同时动心了罢。二公主把孟夫人送进了咱们家,大约更坚定了陛下的决心。”沈濯平静得似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第二五四章 一个姐姐的本能 沈信言探究地看着女儿:“前些日子我去桐香苑见你祖母,说起外头传你的那些个谣言,似是慢慢地平息下去了。你祖母哈哈地笑,说你这孩子,什么都吃,就是不肯吃亏。想必那些忽然冒出来的,京城那些嘴最碎的人们的阴私事,都是你翻出来的罢?” 说起这个,沈濯的嘴角弯了起来:“我一听见这件事,就先告诉了孟夫人。姿姿,哦,就是茹惠郡主告诉过我,她老人家在宫里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听别人家的闲事儿。 “果然,我让人列了传话最多的那些人的名单来,孟夫人就照着名单把他们各家里的旧闻轶事都告诉了我。” 顿一顿,沈濯的目光却转了开去,停留在屋外院角,那一丛丛正在盛放的紫薇花。 想起从小就极会赏鉴插花的沈承,沈濯眼神黯淡:“我的确不太高兴临波公主这样算计我,但是,我能理解。 “红云寺偶遇三皇子那次,乃是先吉妃娘娘入宫的那一天,先吉妃娘娘入宫前最后落脚的地方。那个地方,对三皇子姐弟,意义重大。甚至,我猜着,临波大约会有一点幻想,认为我在那天跟三皇子发生交集,是先吉妃娘娘冥冥中的指引牵线。 “后来她也并没有立即就求了皇上下旨,而是送了她生母最贴心亲近的人,亲自来咱们家,从头到脚的教导我,帮我。 “虽然是在传递消息,但是摸着良心说,我得承认,孟夫人教了我很多东西。且,从未往宫中送过我一个字的坏话。否则,皇帝陛下又怎么会对面告诉您说:我很好? “我不愿意嫁给三皇子,所以从我到爹爹您,我们都做得很明显、很直接。临波公主和三皇子恼羞成怒了吗?也并没有。临波只是在固执地认为,三皇子应该娶我。 “诚然,这个婚姻对陛下和三皇子来说,更重要的是爹爹您。但是对临波来说,她大约一直只是在看我。” 沈濯转过脸来看向沈信言,美丽的杏眼中渐渐浮上一层雾气: “我说我能理解,是因为,把这双眼睛能看见的最好的,都给自己的胞弟,那是一个姐姐的本能。 “甚至,也许临波就是看到了我为承儿做的这些事情,所以,才更加认定了我。 “因为,如果有朝一日她的弟弟遭遇了类似的事情——她也会,像我一样,不论眼前的桌案上摆着的是什么,都会一把掀翻在地。 “我同她一样,都是当姐姐的,都只有一个亲弟弟。 “我明白她愿意为弟弟做一切的心情。 “我不怪她。 “真的不怪。” 承儿啊…… 沈信言的泪水滚落在衣襟上,不过几息,灰白的长袍上便多了几个暗深的斑点。 “微微,你不能背着这件事过一辈子……” 沈濯摇了摇头,目光又重新转向窗外,她想看天空。但是,遮住窗外那一角天空的,有一树桐花,正开得如火如荼。 她的音量,近乎喃喃:“不会一辈子的……只是这件事,还没完,而已……” 父女两个在的房间,渐渐地沉寂了下去。 悲伤的情绪,酝酿,发酵。 葛覃、栗烈跟着郑砚重新回到院中。 郑砚从窗户处一眼看去,便知道自家大爷和小姐又想起了沈承,不由得叹着气发起了愁,低声嘀咕:“这可怎么办?没人劝得住啊……” 听见他的话,葛覃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屋里的情形,眼珠儿一转,忙拽了郑砚,趴在他耳边轻声道:“隗先生跟着我们一同回来的……” 郑砚眼睛一亮:“太好了!你快去请!” 葛覃一溜烟儿跑了。不过半刻工夫,又黑又瘦的隗粲予,两只瘦成了鸡爪子一般的手里攥着一只肥得冒油的烧鸡,跌跌撞撞地被葛覃拽了进来! “怎么了怎么了?我还没吃饱呢!”隗粲予虽然不耐烦,却仍然记着压着嗓子,直眉瞪眼地问郑砚。 郑砚连忙低声对他说明情况:“大爷听说了二公主恐怕要去和亲,所以先跟小姐说一声,应该是请小姐转告孟夫人一声。可不知怎么回事,说起了承哥儿……” 隗粲予脸色大变,两只手紧紧地攥着烧鸡,不等郑砚说完,大踏步直奔书房,肩膀一顶门扇便闯了进去,也不管沈家父女们正在说什么,高声喝问:“二公主要去和亲是怎么回事?宗室女死绝了?宫里连宫女都没有了?皇帝疯了吗!?” 沈信言父女吓了一跳,猛回头看见是他,沈濯瞠目,沈信言展眉,却是异口同声:“隗先生回来了?” 隗粲予极度不耐烦:“回了回了!快告诉我和亲是怎么回事?” 沈信言犹豫了片刻。 此事如今还是机密,自己告诉女儿,女儿自然会替自己保密;但是告诉隗粲予,那可就是板上钉钉的“私泄禁中事”了…… 沈濯眼泛异彩:“正好!这件事用得着先生!”竹筒倒豆子将沈信言的话都说了,立即便催促道: “和的哪门子的狗屁亲?早就被我们打服了的附属国,凭什么要断送咱们自己女孩子的幸福?先生赶紧想个主意,顶好一个女孩子都不送去新罗!” 隗粲予将信息在脑子里一转,眼白一翻,哼了一声,大咧咧地冲着沈信言阴阳怪气:“我说侍郎大人,你们礼部跟鸿胪寺都是吃干饭的么? “和亲和亲,只要是一娶一嫁就叫和亲!跟他们说:咱没有适龄的公主,却有适龄的皇子。让他们把他们家那些温柔贤淑的公主们送几个过来,成年皇子们分分,一人两个侧妃都能娶! “至于二公主,那是咱太后娘娘的掌上宝心尖肉,陛下再怎么用心国事也得顾着孝道。不然太后想孙女儿想出个好歹来,新罗国上上下下的,都赔上,够么!?” 对呀! 和亲嘛! 结亲家而已! 嫁女儿和娶儿媳,不都是结亲家么?! 干嘛非要送公主过去,给皇子娶个公主回来不就是了!? 沈濯的笑容更加阴险:“若是新罗嫌弃咱们二皇子跛足,不是还有三皇子?那可是临波公主的胞弟,那也是英俊潇洒的,哪个公主嫁过来也不吃亏啊!” 临波不用远嫁,秦煐不必娶自己! 哇哈哈哈哈哈! 皆大欢喜啊! 第二五五章 人畜无害 皇城。 寿春宫。 太后娘娘、建明帝和临波公主,对坐无语。 最后,太后娘娘终于坐不住了,长叹一声,挥手道:“你们去吧。这件事,我也难以抉择。” 周謇……她不喜欢,不仅不喜欢,甚至还看着很不顺眼。 但是和亲新罗啊,一辈子都见不着临波这孩子了……让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挣扎,甚至日后会因她的身份搅进莫名其妙的国朝朝争…… 太后娘娘想起每过七八天就被修剪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手脚指甲,心中万分不忍。 建明帝和临波公主默默地退了出去。 看着临波公主越发怯弱不胜裙衫的背影,太后娘娘忍不住捶着心口对林嬷嬷哭诉:“大秦宗室,里里外外加起来,有一个比得上我的临波吗?她们还容不下她!我的临波啊……” 林嬷嬷觑着眼看见外头皇帝和临波公主走远,贴着耳朵轻声告诉太后:“您老先别急!阿孟传了信儿过来,说沈信言有办法,让您别真上火,没事儿,没事儿!”说着,又使劲儿地攥着太后的手摇了摇。 太后娘娘忙抬手拭泪:“真的?沈家愿意帮忙?” 林嬷嬷笑了笑,轻声道:“阿孟那性子您还不知道?若不是沈信言有把握,她只怕现在已经飞回宫里来跟皇后娘娘当面叫板了,还能熬得住性子,在侍郎府里坐等?” 太后娘娘偏头想一想,自己拿了帕子擦干净眼泪,点头道:“也对。比起老三来,临波才是阿孟的心头肉,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她才不会坐视袖手。” 寿春宫外的曲桥边,满池的荷花开得正是错落有致、娇艳欲滴。 可桥上的父女两个,谁都没心思去看那接天莲叶、映日荷花。 建明帝迟疑了片刻,低声道:“虽然太后不喜欢周謇,但是,这孩子也没什么大错儿……” 一句话,强自镇定了半天的临波头一低,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父皇,我知道您疼我……” 建明帝长叹一声,伸手把女儿搂在了怀里。 不过瞬息,临波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安福长姐那样喜欢周家表哥,您也没松口……我心里都知道,您最疼我……” 女儿肯领情,建明帝心头却更加难过:“临波,真的,要不然,父皇去跟你召南姑祖母说……” 临波连连摇头,哭着道:“立太子从来都不是能风平浪静的事儿,如今这天下能这样安生,父皇在中间不知道用了多少心力。若是这个时候我嫁入大长公主府,只怕顷刻间就是谣言蜂起。” 倒在建明帝肩头,临波哭着把话说得更加明白:“煐儿虽然一直自诩聪明,其实是个没心机城府的人。他会闯祸……母妃只留了我们姐弟两个,我不能害了我胞弟!” 建明帝一向知道这个女儿聪明伶俐,格局目光与众不同,听见这话,不由得更加舍不得,愁容满面:“临波,你这个样子,朕怎么可能把你嫁去新罗?他们一旦发现你的本事,会害死你的!” 否则,新罗国从上到下,都会担心这位公主会把持人家的国度,为她亲弟弟做后盾,惹起两国间的纷争! 所以,怎么办,怎么办?! 临波从建明帝怀里离开,低着头,吸吸鼻子,很快擦干了泪,勉强出一个笑容来:“父皇,女儿想起了一件事。” 这个时候,是转移话题?还是要——安排走后的事情? 建明帝心头一紧:“什么事?” “父皇,沈二小姐那件事……”临波咬了咬唇,艰难地说道,“算了吧。” “算了?为什么?”建明帝讶然,“你不是一直说,很喜欢沈二小姐,只想让她给你当弟媳妇么?” 临波的眼圈儿又红了:“可是沈二小姐并不想嫁给煐儿。 “将心比心,我现在有多为难,沈二小姐就有多难过。 “这大半年,她家里出了那么多事,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已经够她受的了。又加上我这点自私的心思,所以才有了外头胡说她的那些话,太难听了……” 临波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人家也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做什么要勉强她一个不乐意的小女孩儿?” 建明帝听见这话,只觉得心里跟针扎一样的疼,低沉喝道:“别说了!朕乃天子,富有四海,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儿、我大秦尊贵的公主,受这种委屈?” 袖子一甩,喝命绿春:“去紫宸殿,宣礼部侍郎沈信言、鸿胪寺卿赵慎!” 绿春屏息半晌,闻言忙大声答是。 临波脸上慌了起来:“父皇!” 建明帝头也不回:“你不要管。父皇自有主张。”大踏步往寿春宫门外等着的步辇走去。 绿春忙不迭地朝着临波公主欠身告辞,颠颠儿地跑着跟了上去。 …… …… 紫宸殿里,沈信言和赵慎彼此揖手,算是打了招呼,便再无交流。 绿春看了一眼,心中奇怪,没有做声。 建明帝正沉浸在自己愤懑的情绪里,拍着御案发脾气:“朕一共才三个女儿!小小的新罗,他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惦记朕的宝贝!你们俩,给我想辙!今日解不开这个局,你们俩就都给我把冠带交出来,滚回老家去种田!” 沈信言眉梢都没有颤一丝,拢手低头,认真地欣赏着紫宸殿的地砖。 赵慎瞟了他一眼,也没有做声。 赵慎是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原本在京城众人口中,风评甚好。 但前阵子流传沈家二小姐凌虐亲长的时候,他那次儿媳和老母亲,都唯恐天下不知地在外头大声嚷嚷,不遗余力地败坏人家姑娘的名声。 结果,没过几天,孔老夫人因嘴碎得罪过太后和召南大长公主,又在年轻时因口舌被她的婆母丈夫斥责的消息,忽然也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赵家的名声臭出去了二里地。 孔老夫人气得卧了病。 赵慎打了二儿子一顿。 次媳田氏被婆婆钱氏送去了庄子上养身子。 曹国公夫人景氏上门去闹,赵慎令钱氏转告她一句话:“你田家的烦心事,比我们家只多不少,请回去管管各位令爱罢。” 景氏这才明白过来,灰溜溜地赶紧回家了。 经此一事,孔老夫人的那些闲话,骤然便少了许多。 ——这样明显,赵慎怎么会不明白,是谁在中间做的手脚? 旁边这位安安静静的礼部侍郎,可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的这样,人畜无害! 第二五六章 你咬我啊 赵慎正在胡思乱想,建明帝一声怒吼在他头顶炸裂:“鸿胪寺!外邦事务是你的职责!你看礼部有屁用!你干得了干不了?干不了滚蛋!朕有的是人等着拿你那份俸禄!” 赵慎苦笑。 建明帝登基二十年,一直都是一位谦和有礼的君主。 今日发这样大的脾气,看来新罗求娶临波公主一事,还真是戳着他的软肋了。 难怪京城盛传,陛下是一位最疼孩子的父亲。 低头行礼,赵慎的声音纠结郁闷:“陛下,新罗使者求娶一事,臣也是事后才知道。这个,如今他们话已出口,让人家平白地收回去,也得有个藉口啊……” 建明帝冷笑连连:“也就是说,你没有办法了?” 说着,哗啦一声,御案上的笔墨纸砚被一把扫到了地上,怒吼声再次响起:“君辱臣死!朕被一个弹丸小国强要女儿逼到了脸上,你鸿胪寺就是失职! “朕丢了脸,妥协了,那就是我大秦天下丢脸妥协! “昔日汉武帝为了接他胞姐回国,直接把匈奴打烂了!你要是没这个本事把这次的事情圆满解决,朕这就点兵! “谁敢来跟朕要女儿,朕就要谁的脑袋!” 噫! 皇帝陛下炸了。 沈信言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建明帝一眼。 这边赵慎早就战战兢兢地噗通跪倒,趴在地上喊:“微臣万死!可是妄动刀兵,后世史书上会说二公主是红颜祸水的!陛下慎思!” 建明帝顿时眉毛竖起,伸手胡乱一把就抓住了玉玺! 绿春吓得扑上去摁住:“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建明帝放开玉玺,眼睛往条案上一扫,抄起刚才幸免的一方黄玉闲章,连盒带章嗖地一声便砸了过去! 这个时候,赵慎哪里敢躲?硬着头皮便打算受这一记! 嗯,演得差不多了。 沈信言闪身上前挡在了赵慎面前,一把抱住了那个飞来的盒子,翻身跪倒,手忙脚乱地将闲章双手举起:“谢陛下赐章!然天子名号,非臣子所能保管,实在越礼之至!还请陛下收回!” 绿春长出一口气,一边擦着额上的冷汗,一边连忙奔下丹陛,将沈信言手里的章盒珍而重之地抱了回去,还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沈侍郎。”连忙又跑了回去。 赵慎听见这一句,心里咯噔一声,脸色大变,嘴唇顿时抖了起来。 沈信言却还不放过他,回头对着他,轻风细雨、却长篇大论地教训起来:“赵正卿所言虽是正理,却不合情。 “父子母女,天伦至亲。陛下乃是天下之主,却用真正的皇室嫡亲血脉去一个区区番邦小国和亲,遑论还是咱们的手下败将。我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都觉得脸没处儿搁,何况是陛下? “平心而论,难道赵正卿就乐意让自家的亲生女儿,远嫁给一个住在深山老林的不成器的族亲不成?将心比心啊…… “二公主一向温婉贤淑,这十来年都在太后床前尽孝。就算陛下舍得,那太后呢?这不是逼着老太后大病一场吗? “我礼部不讲对外交待,我礼部讲礼仪。这件事,哪怕是单单论孝道,也不该这么办啊……” 沈信言语重心长,声音惋惜,说是责备,又让人听着似是恨铁不成钢……咦?有点儿像教训儿孙啊…… 建明帝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忍不住哼了一声,袖子啪地一摔:“鸿胪寺拿着朕的脸面、太后的康泰、公主的终身,且去倒贴一个小小的新罗,你们究竟是何居心?!” 赵慎恨得牙齿格格响,不敢顶撞建明帝,索性冲着沈信言去了: “那天新罗使臣提亲的时候,沈侍郎似乎就在现场,如何不讲这番道理出来?” 沈信言一脸的不可思议:“赵正卿,那是你鸿胪寺的差事!你是陛下恩科第一科二甲第七名的进士,最擅的就是《礼记》!这种事,难道我不去越俎代庖,竟然还是我的错了?” 当即回头,跪叩下去:“臣不在其位不敢谋其政!臣请告退!” 建明帝冷冷地看向赵慎:“就因为沈卿替朕和太后、公主说了几句话,坏了你赵正卿的安排,所以,连他都成了居心叵测之人,是不是?” 赵慎身子一抖,趴在地上,连连认罪,“臣万死”说了几千遍。 建明帝不搭理他,看向沈信言:“沈卿,你有何计策?” 沈信言不吭声,双膝跪好,双手伏地,鼻尖离着紫宸殿的地砖只差一页纸的距离,一动不动。 建明帝哼了一声,目光似刀:“赵正卿,别人替你出主意,你不该谢一声吗?” 赵慎咬了咬牙,高声道:“沈侍郎,你我同殿称臣,同为君父分忧。却才是我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还请你不要见怪。” 呵呵,这个话,不阴不阳的,还带了要挟,可是不行的哟! 沈信言伏地不起,温声答道:“赵正卿误会了。信言才疏学浅,委实没有什么万全之策。赵正卿在入主鸿胪寺主事时,信言还不过是西蜀一个小小的刺史。想必赵正卿见多识广,又深谙番邦伎俩,必有妥善解决的办法。信言就不多言置喙了。” 说完,沈信言甚至还维持着趴着的姿势,回头看着赵慎笑了笑。 对啊,我就是有招儿,我就是拿乔,我就是不说,你咬我啊! 赵慎额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这个,这个险恶的小人! 建明帝居高临下,将两个人之间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立即便明白了过来,沈信言只怕还真是有了万全之策,心中顿时大定。 使了个眼色,叫了绿春过来,轻声问道:“他二人之间有龃龉?” 绿春忙低低地把曹国公府的小姐们、赵慎家的儿媳和母亲等人,与沈濯的恩怨,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建明帝恍然大悟,又不禁皱了皱眉头—— 怎么又绕去了芙蓉园那里?竟还是安福闹出来的?还跟周謇有关?! 这沈信言,还真是个名不虚传的女儿奴。 然而,下头跪着的那两个人,还是得管一管才好。 “赵卿,你且先想个主意来听听。”建明帝决定帮着沈信言欺负欺负赵慎。 赵慎咬了咬牙,期艾道:“自来和亲外族,都未必是公主,宗室女也是可以的……茹慧郡主……” “嗯,茹慧郡主!赵卿是打算着,让朕唯一的老皇叔,和朕那一心为国不计名利的国子监祭酒裴家妹夫,一起来掀翻了朕的紫宸殿,是也不是!!?!”建明帝眼神阴恻恻的,几乎要吃了赵慎! 第二五七章 小妙招 赵慎脑子一阵发懵。 难道皇帝不应该最忌惮宗室的长辈么?送一个茹慧郡主去新罗,救下你心坎儿上的女儿,难道还不对不成? 他刚要开口说话,却发现,沈信言伏在地上,双肩微抖,甚至还轻轻地咳了半声…… 沈信言这是在,偷笑…… 建明帝实在耐不住了,一拍御案:“绿春,记!鸿胪寺正卿赵慎,突患无名之疾,失仪于君前!着赐银青光禄大夫,赐——” 他有点儿想不起来赵慎是哪儿人了。 绿春这等眉眼挑通之人,立即轻声接上:“黔中。沅陵。” “赐黔中沅陵良田百亩,赏百金,准致仕。其妻、母皆赏三品诰命。荫一子为陪戎校尉。居家养病,不必谢恩。” 建明帝一口气说完,挥挥手,赶苍蝇一样,立命:“送赵卿出去!宣鸿胪少卿何子潺来!” 这下子,不仅赵慎瞬间成了一滩软泥,就连沈信言都惊讶地睁大了眼抬头看向建明帝。 建明帝冷笑一声,戟指指向赵慎:“这二三十年,天下太平,国朝跟外邦的交道打得少。朕竟没发现,你这当年的进士郎,竟然昏聩至此! “朕的大鸿胪必当是国朝第一个擅言辞、博机巧、明礼仪的人!朕不指望你是个苏秦张仪,你总该弄清楚国朝平稳靠的是什么吧?” 说到这里,建明帝厌烦地转开脸,大手一挥:“让他走!朕没那个义务教导他这些治国的基本道理!” 绿春不动声色地挥了挥塵尾,殿角侍立的羽林卫立即上来两个人,一把架起脸色惨白的赵慎,脚不沾地地拖了出去。 殿门外没了那个惹人厌的背影,建明帝才舒了口气,对沈信言抱怨起来:“以前怎么没觉得他这么白痴啊?这真是人看事,事看人!不经此事,朕还以为鸿胪寺安稳得很呢!” 沈信言重新伏地,一言不发。 这种事儿,皇帝牢骚没问题,臣子们跟着叽歪就不对头了。 “罢了罢了,好歹还没让他闯出什么大祸来!”建明帝转眼看向沈信言,忽然灵机一动,转头笑着命绿春:“你顺便再写一道旨给门下,让沈卿兼任了鸿胪寺正卿罢!朕觉得他太合适了!” 绿春也跟着眼睛一亮,满面堆笑:“皇上圣明!” 沈信言猛地抬眼,张口结舌,吓坏一般,结结巴巴:“陛,陛下!这个,臣跟赵正卿一同来了一趟紫宸殿,转眼他致仕了,臣就夺了他的官职!那,那鸿胪寺……鸿胪寺可是十来年都姓赵的!您这,您还不如挖个坑直接把臣埋了呢!” 瞬间又反应过来口不择言了,懊恼地回手照着自己的嘴上拍了一巴掌,连忙请罪:“臣失仪,臣昏聩,臣,臣心恙了臣……” 鸿胪寺十来年是姓赵的?! 建明帝眼睛一眯。 这话,沈信言绝对不会乱说! 一时,鸿胪寺少卿何溅扶着帽子一路跑了过来,到了大殿门前,擦了汗,喘息定了,露出一张机灵过了头儿的脸,迈步走了进来:“臣何溅见驾。” 建明帝不吭声,摆了摆手,只管令沈信言:“你说,你接着说。” 沈信言愣了一愣,无可奈何,只得把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新罗来使,最先提出的,只是续结姻亲。姻亲姻亲,可以是婚姻,也可以是亲戚。 “新罗跟咱们打打和和的,几百年都是如此,委实不必待他们太好。 “陛下若是愿意给他们脸面,就认了他们国王当个子侄。 “陛下若是对他们现在这种行径不满意,就索性跟他们说:嫁公主是不可能的,咱们公主都娇气,吃不惯外邦的饮食。不过呢,娶他们几个公主,那是没问题的。东宫如今不才一个侧妃么?再封一个就是了!” 着啊! 建明帝眼神大亮,几乎要击掌叫好了! 凭什么要把朕的爱女送过去?让他们送美女公主过来!丑了朕还不要! 只不过…… 侧妃啊…… 让人家新罗国的公主过来当妾? 建明帝有些犹豫——这也太打人家的脸了…… 何溅都听傻眼了,脱口而出:“新罗说咱们公主过去,可是要做王后的……” 王后!? 建明帝刚刚好转的脸色顿时又是一片铁青。 可还没等建明帝发飙,沈信言一个眼刀狠狠地甩了过去:“他们算个……什么东西?连吃个猪肉都跟过年一样!他们那公主,能有个侧妃之位就不错了!要不然,直接进宫给陛下做个美人修容的,也行!” 这下子,绿春都忍不住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沈侍郎这幅不要脸、混不吝的样子实在是太解气了! 建明帝瞪了绿春一眼。 呃,僭越了。 绿春捂着嘴往后连退三步。 但其实,建明帝也是心怀大畅! 嗯嗯,这话说得深得朕心啊! 十分地,到位! “两国相交,起码的尊重还是要给人家的。咱们上国大邦,不欺负他们也就是了。太子已经定亲,皇子么,老二倒是……”建明帝想起了自己那跛脚的次子。 谁知沈信言又来抢话:“那新罗使者不是看着二公主便嚷惊为天人么?三皇子乃是公主胞弟,面目相似,亦是丰神俊朗、神仙人品!不如就请三皇子娶了他们家的公主罢!” 何溅无语地看着沈信言。 沈侍郎,全京城都知道你不乐意让女儿嫁给三皇子……可你也不必这样当着我,驳了咱们家陛下的面子吧?陛下将我灭了口怎么办?你这不是害我么? “咳咳咳!咳咳咳!”建明帝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在绿春端来的茶碗前止住了,然后若无其事地看向何溅:“何卿,你去跟新罗说,把他们最温柔美丽、贤良淑德的公主送来,朕的二皇子尚未娶亲,可立为正妃。” 沈信言脸都绿了:“陛下!” 建明帝看着他,一脸的故作茫然:“朕刚才咳嗽,没听清,沈爱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得,能逼着陛下把戏演到这个份儿上,自己也算是第一人了。 沈信言悻悻地抄了手,没精打采地答道:“臣也咳嗽了几声,甚么都没说。” 何溅聪明地缩了缩脖子,一声不吱,权当自己是个透明人。 第二天,新罗国使者再进宫时,哭丧着脸拜谢天朝大皇帝的恩典,然后怏怏辞行。 朝廷上下,没有一个人的视线在他们身上。 所有人,都看向鸿胪寺。 怎么怎么,这赵家就倒了?就滚回老家了?就拱手将把持了十来年的鸿胪寺,让了出来? 各方势力,都盯住了这个从三品的大鸿胪! 得鸿胪者,宾四夷! 第二五八章 哭 建明帝做这个免掉大鸿胪、令新罗国与二皇子结亲的决定,并没有跟其他的任何人商量。直接便令何溅去告诉了新罗国使臣,“顺便”通知了门下省一声儿。 满头白发的左相竺致远听说了之后,先是皱眉,随后也笑眯眯地点头称善,越发慈眉善目:“极好,极好。” 五短身材的何溅坐在旁边,显得更矮了,愁道:“相爷您又说囫囵话,好在哪里?那可是大鸿胪啊!一直都在咱们手里!若是陛下派个明白人过来……” 竺致远呵呵地笑了起来,摇头捻须,含蓄地看着他:“太子殿下马上就是太子殿下了。现在,我们不再需要四海宾服了……” 不再需要四海宾服?! 开什么玩笑?! 何溅哭笑不得地刚要开口反驳,却又怔住—— “太子殿下现在最重要的,已经不是拥戴了,而是……” 何溅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看向大明宫那厚厚高高的宫墙。 而是,在那几个人的环伺中,守住太子宝座! 竺致远眼神悠然,笑得极为松弛:“有谁听说过,外族女子,立为中宫皇后的?” 所以,马上就要因为皇帝舍不得嫁掉一位庶公主,而娶一位新罗公主为正妻的嫡出二皇子,会对那位庶公主的胞弟,做些什么事出来呢? 众所周知,那可是最阴诡的跛足皇子啊…… 一个大鸿胪,就要换两位成年皇子了…… 而且,是唯二的那两位! 何溅狂热地看着竺致远,露出最崇敬的笑容:“相爷,高明!” …… …… 直到给二皇子赐婚的旨意正式下达,三皇子秦煐才知道了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路狂奔,他红着眼睛去鹤羽殿找姐姐。 临波不在。 桑落的眼皮也微微肿着,含笑告诉秦煐:“公主去寿春宫了。太后这几天,天天让公主守着她,一步都不许离开。” 秦煐跌坐在内殿门口。 十六岁的少年,已经长了成年男子的个头儿,还有张最棱角分明的俊脸,却坐在那里,像个委屈的孩子,张着嘴哇哇大哭起来。 桑落的泪又被他哭得掉了下来,忙上前去拉他:“殿下,您别,您别……” “姐姐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秦煐除了委屈,还有些愤怒。 桑落吸了吸鼻子,苦笑道:“怎么跟您说?说了能怎么样?别说您了,便是鱼昭容,甚至太后,对这件事情,不也是一筹莫展么?” 秦煐愣了一下,抬袖胡乱擦了把泪,一骨碌爬了起来,口中嘟囔:“我说这几日去看鱼母妃,她两只眼总是红红的!” 说着,转身又跑了。 桑落追赶不及,只得自己拿了帕子拭泪,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喃喃:“苦命的孩子……” 秦煐一路风风火火闯进昭阳殿,袭芳恰好扑上来,一把抱住他,咯咯地笑:“三哥!” 紧紧地搂住袭芳,秦煐一抬头,正看到殿上美人榻上斜靠着的鱼昭容。 “母妃……” 秦煐张嘴喊了一声,忽然便梗住了。 窝在他怀里的袭芳察觉到了兄长的不对劲儿,细声细气地安慰他:“三哥,二姐好好的,不会远嫁,你别难过。” 秦煐腿一软,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却还记得举高了袭芳,不令她也摔倒。 然后索性便那样抱着袭芳,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袭芳跟着也瘪了嘴湿了眼眶,一边还懂事地用小手给秦煐擦脸。 鱼昭容在二人摔倒时,便忙坐了起来。 但远远地看着兄妹俩抱着哭的样子,心里一软,珠泪滑落,拽了帕子擦泪,自己也泣了起来。 母子三个哭了半个多时辰才止住。 秦煐却又不好意思起来,脸红着,诺诺地给鱼昭容请安问好毕,转身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鱼昭容看着他的背影,叹息着摇了摇头,低声自语:“这才刚刚开始啊……傻孩子……” …… …… 建明帝倒是没想这么多。他只是觉得,这一回保住了自己心爱的女儿、太后宠信的孙女,他心里十分得意。 心情大好之余,后宫遍洒雨露恩泽。 第一站,自然便是鱼昭容的昭阳殿。 夜间,帝妃两个偎在帐中说私房话,鱼昭容便叹息着将秦煐那一哭告诉了建明帝:“……这姐弟俩从小亲密。弟弟是姐姐的命,姐姐是弟弟的天。若是这一回临波真的嫁去新罗,说不得老三顷刻间便废了。” 建明帝却把注意力放在了秦煐的举动上:“你说他那时腿软倒地,竟还记着举高袭芳?” 鱼昭容嘴角微扬:“正是。临波和老三都极宠袭芳,时时刻刻都放在心尖儿上的。” “你这昭阳殿里,有朕久已不见的手足情啊……” 建明帝大为感慨,搂着鱼昭容,感动不已,当夜叫了三次水,四更天方才歇下。 翌日,回到御书房,建明帝却皱着眉问绿春:“你上回说,那个沈二,心狠手辣的?” 绿春吓一跳:“陛下!老奴可没用过这个词儿啊!二小姐那叫果决,当机立断!” 建明帝摆手:“都一样!” 自己仰脸看着窗外殿角蹲着的狻猊獬豸,拧眉喃喃:“老三太多情了,这日后可是做祸的根苗……可那个沈二却心狠手辣……” 绿春忍不住再纠正一回:“是果决!” 建明帝瞪他一眼:“难道不一样吗?” 绿春被他瞪得往后退了一步,但还是乍着胆子小声顶撞:“当然不一样!若是您金口玉言一句心狠手辣传出去,二小姐的名声就毁了!” “你这个老家伙!你怎么替她说起话来?沈信言不是不想把女儿嫁给我儿子吗?”建明帝的眼神多了怀疑。 绿春郁闷得直跺脚:“您能不能想老奴点儿好!那是因为孟夫人在沈家!她教得出来心狠手辣的学生吗?您可别忘了,茹慧郡主那也是她的学生!” 若是从宫里传出去沈二小姐的坏话,那孟夫人这大半年给她那弟子竖立起来的“很好”的形象,可就塌了! 发飙的孟夫人,啧啧啧,绿春自问还是惹不起的。 建明帝一看他气急败坏的表情,瞬间明白过来,哈哈地笑了,想一想,摸了摸鼻子,自嘲道:“若是阿孟啊,吉妃在的时候朕都惹不起,何况是吉妃没了?她如今可是谁的话都不听了吧?” “呃,好似,挺听她那好弟子的……不然赵家、田家,还有另外几家子的阴私事,沈二是怎么知道的?”绿春酸溜溜的,一腔醋意。 第二五九章 临波伤了,安福惨了 建明帝想了想这个话,哈地一声笑,道:“看来,其实阿孟和临波,都很喜欢这个沈二啊!” 绿春撇了撇嘴,没说话。 建明帝笑骂他:“人家阿孟以后是要跟着临波或者老三养老的,她当然一心一意地帮着老三未来的媳妇了。这不是挺好的吗?你这老东西,瞎琢磨个屁?” 绿春翻了个白眼,还是不说话。 “我也觉得,这个沈二的确是挺适合老三的。老三这个人,看着冷清,其实心慈手软,旁人对他好一分,他就能还三分。所以,他自己是管不好后院的。 “倒是沈二,她家那些糟心事儿,呵呵,也算是历练了她一番。她又能做到如此心狠……不是心狠手辣!是当机立断、果决坚毅!朕觉得,这个孩子,配给老三,太合适了!” 建明帝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决定太英明了,得意地笑着,重重点头。 得,看来沈侍郎和二小姐这回,机关算尽,仍旧枉然啊! 绿春抱着塵尾,一脸不爱听这个的架势,岔开话题,唠叨:“昨儿晚上陛下和鱼昭容歇下之后,甲申恰好路过,瞧见老奴在院子外头乘凉,就聊了几句闲话。 “说太子定了婚期之后,大公主出嫁的日子也该定了。可是竺相怎么总是不提呢?” 建明帝若有所思:“皇后虑的也有道理。安福这一次次的,每回都闹得天下皆知……” 正说着,忽然外头小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急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带着大公主去寿春宫看望太后,遇见了二公主。大公主不知怎么生了气,一杯热茶泼了二公主一脸……” 建明帝脸色大变,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她疯了!临波怎么样?” 小内侍吓得一缩头:“二公主的脸烫伤了……太医说恐怕会留疤……” “安福!安福!她干得漂亮啊!朕废了一个大鸿胪、豁出去一个儿子,才保住的女儿,她反手就给朕毁了!绿春,给朕把这件事传出去!”建明帝的脸色狰狞起来! 完了! 陛下这回是气狠了,竟然要亲自坏了大公主的名声!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绿春苦劝不迭,眼看着建明帝疾步走了出去! 他落在后头,冷冷地环视一圈儿殿内的人,咬牙喝道:“都有点儿眼色!那是帝后的第一个孩子,是竺相未来的儿媳!若是此事外头有了半点风声,你们的嘴,就都不用喘气儿了!” 寿春宫里,太后气得脸色铁青,却不冲着安福去,而是冷冷地告诉皇后:“哀家身子不爽,这半年需得好生养息,皇后带着孩子们,不用再过来了。” 半年!? 那岂不是,太子的册封大典和迎娶太子妃,太后都要缺席? 这怎么可以!? 太子会被人嘀咕不孝的! 魂飞魄散的邵皇后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尊严,噗通跪倒,哭着哀求:“求母后保重身体!大郎一向孝顺,他也最挂心您……” 关大弟什么事? 安福还在恨恨地看着那边被林嬷嬷和耿姑姑护在身后、令太医涂药治脸的临波,艳丽的脸庞扭曲得几乎要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却没明白过来皇后为什么这样恐惧,哼了一声,扭过脸去。 太后大怒,指着寿春宫的大门,高声喝道:“给我滚!若是看我不顺眼,我老太婆封了这座宫殿,死在里头就是!我绝不出去碍你们的眼!你们再这样不知廉耻地来我这儿耍威风,我就去给先帝守陵!” 邵皇后哪里还不知道太后真的是气狠了,苦苦地叩头哀求:“母后,儿媳万死,儿媳万死!求母后息怒啊……” 安福公主终于有了些知觉。 若是太后真去给先帝守陵,那岂不是向天下昭告,皇帝和皇后不孝? 脸色一变,安福直愣愣地上前一步,瞪着一双桃花眼,质问太后:“皇祖母,临波不敬长姐,您该惩罚她才是!就算是您护着她,我泼了她一碗茶,您也该来惩罚我。您做什么要欺负我母后?而且连我父皇都不放过?!” 这等蠢话,听在寿春宫所有人的耳朵里,大家都脸色怪异地看了安福一眼,接着就都看向了邵皇后。 皇后娘娘,真的是不亏太后想打死你——这好好的大公主,怎么被你教成了这个德行?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建明帝阴沉愤怒的声音炸响:“因为你母亲教子无方!因为朕教子无方!竟然容你这不孝不悌、寡廉鲜耻的孽障,大闹太后寝宫,伤害手足姐妹!你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你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自幼从未听过这般重话的安福公主吓呆了,忙回头,傻傻地看着建明帝:“父皇……就为了临波这个贱人,你想杀了我……” 都到了这个时候,她竟然还敢叫临波贱人?! 建明帝暴跳如雷,大踏步直冲着她就过去了! 邵皇后急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抬手一个耳光挥在了安福脸上:“孽障!你给我闭嘴!跪下!” 边说,边一把将安福摁倒在地,搡着她跪好,又祈求地看着建明帝,自己也重新跪倒,泣道:“臣妾管教不严,致使安福目无尊长,不悌弟妹,愿领责罚。” 建明帝根本不管她说什么,上来狠狠一脚踹在了安福的肩上,直踹得安福滚出去了三四步才重又停住身形! “来人,传旨:赐安福公主冬月初八,下嫁竺容与。公主府修缮等事,限太子册封大典前完工。” 建明帝看向安福的目光,嫌恶冷淡。 “嫁期前,公主宜清净,移居拾翠殿。原侍奉人等伺候不周,均发去掖庭为奴。为示皇室威严,赐教导嬷嬷四人、贴身宫女四人,其他宫人若干,均从宫正司选拔!” 拾翠殿,是大明宫西北角最偏僻的一座宫殿…… 宫正司,是宫中掌管刑罚的局司…… 她所有用惯了的人,都被发去掖庭了…… 安福呆滞了。 她不懂…… 她难道不是父皇母后的嫡亲长女么? 她难道不是全天下最娇贵的女子么? 邵皇后放声大哭。 太后疲惫地挥手:“我还没死呢,回你的清宁殿去哭。” 建明帝连个眼神都不给邵皇后,只管转向太医:“临波的脸上如果留了疤,太医署尚药局的人,就都去从军。” 崔太医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关老子屁事啊?! 第二六零章 一碗热茶的代价 从头到尾都沉默着的临波被建明帝亲自送回了鹤羽殿。 建明帝什么也都没有说,转身回到紫宸殿,坐在御座上,越想越生气。 绿春在旁边缩手缩脚的,不知该怎么办好。 背着皇帝,心腹的小内侍战战兢兢地问他:“总管大人,这该怎么办才好?往日里……” “往日里不是临波公主,就是三皇子……”跑来插科打诨,陛下也就没事了…… 绿春也苦下了脸。 这世上能哄好建明帝的人可不多啊。 他正发愁,外头忽然有人笑嘻嘻地来禀报:“大总管,梅妃娘娘那里说,两位小皇子闹腾着要见皇上,已经拦不住了,哭得嗓子都哑了!” 绿春立时大喜! 太好了,终于来了能哄得转皇帝的人了! 那一对六岁的双生胎,可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呢! 绿春转身刚要进去禀报,心底忽地犯疑,转身低声问道:“梅娘娘今儿怎么想起来……嗯?” 那来报的人低头下去:“刚刚鹤羽殿桑落姑姑去了一趟……” 呆立了一会儿,绿春心里忽然转了一个念头出来:当年吉妃娘娘,似是就有这般善解人意……若是先吉妃娘娘在世…… 他的目光按捺不住地转向了清宁殿的方向,却又把自己吓了一跳,连忙进了内殿,堆着笑脸请建明帝去永昌殿。 建明帝不耐烦地断喝:“不去!” 绿春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低声嘟囔:“公主就怕您心烦,这可是特意……” 建明帝一愣,斜眼:“你说谁?” 绿春凑到他耳边,低低地说了缘故,劝道:“您就去吧,这是公主的一片孝心……两位小殿下长得一模一样,前些日子不是开了蒙?大约正是拿着笔在纸上乱画的时节……多好玩儿啊!” “多好玩儿”几个字,顿时把建明帝的心也说痒了:“那朕就领临波的这份情。走,瞧瞧去。” 当夜,终于高兴起来的建明帝留宿永昌殿。 翌日,永昌殿得了一筐新鲜的荔枝,立即便装了盘子,昭阳殿、鹤羽殿和鱼藻宫各送了一份去。 又过了一天,下朝后,建明帝留了左相竺致远、吏部天官宋望之、礼部侍郎沈信言、鸿胪寺少卿何溅等重臣,询问他们:“太子名分已定,九月大典。如今也该议一议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封号封地了吧? “朕知道礼部正忙,可这等事,拖着不像话。尤其是明儿新罗送了公主过来,朕的二皇子还没封号,说起来可不好听。 “另外,大公主成亲紧跟着太子,鸿胪寺怕也是要管一管的。如今鸿胪寺没了正卿,两位少卿该多劳劳心。此事,竺相指点一下吧。” 宋望之就似是看不到建明帝隐约的怒气一般,还笑呵呵地盯着竺致远打趣:“大公主成亲一事,竺相指点,倒是份内该当啊!” 众人哈哈一笑,气氛好了许多。 沈信言也抓着机会掰着手指头凑趣说笑:“臣听说,有些地方有风俗,一家子一年不办两桩喜事。太子册立,是国家事,不算。如今,从大公主开始,您这几位皇子公主,年纪竟如此接近。一年一位啊,呵呵,往后三四年,只怕是礼部每年都要操办喜事了!” 何溅忙笑着接过话头:“我们鸿胪寺也是必要跟着——这皇家的喜气,可不能只便宜了你礼部,我鸿胪寺也是要沾上一沾的!” 建明帝露出了真心的笑容,感慨起来:“儿女们一议亲,朕倒觉得,自己老了!” 竺致远正色,抢在了众人前头说话,托了一把白胡子送到建明帝面前,质问道:“陛下是在暗示臣致仕么?” 宋望之哈哈大笑,拍手:“竺相说得极是!臣也正想问,陛下是瞧见了沈侍郎和何少卿这样的年轻才干,就想让竺相和臣等人给他们挪地方了不成?” 建明帝摇头叹气,一脸故作的无奈,敲着御案道:“来人,快给竺相和宋相送些新鲜果子去府上,表一表朕的倚重之心!” 大臣们没有一个驳回建明帝先前的话,说笑着慢慢退下。 待他们走远,建明帝却皱着眉头对绿春低声道:“他们知道前日里宫中的事情了。你去查查,哪里漏出去的。” 绿春眨眨眼:“陛下怎么知道他们知道那事了?” “太子大典未行,一切还有变数。以竺相那老狐狸的心思,这个时候朕要给老二老三封王封地,他必有十七八个阻挠的借口等着才对。如今却一个字都不说。明显的,这是知道朕生气的缘故了。所以,他不敢拦。” 建明帝表情阴冷,“因为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有任何人说一句再等等,朕大约就要让皇后给太后抄经祈福了!” 这个封号封地议得飞快。 不过半个月,就选好了:二皇子封号曰卫,封地在荥阳;三皇子封号曰翼,封地为嘉兴。 建明帝瞟了一眼,不置可否。 卫、翼,都是护持主君的意思;而荥阳是皇后娘家的祖籍,嘉兴为吉妃的出身之地。 跟着一起呈上来的,是三位公主的汤沐邑建议:安福封在山南东道的荆州,临波封在江南西道的亳州,袭芳封在淮南道的镇江。 建明帝面无表情地扔了回去:“荆州是竺相祖籍,罢了,镇江是鱼昭容祖籍,罢了。亳州算什么?你们不是商议着三皇子的封号是翼么?剑南道有翼州,就封在那里吧。嘉兴给朕的临波做汤沐邑。” …… …… 竺致远看着建明帝的批示,半晌无语,一声长叹。 剑南道啊,翼州啊,当年那是沈信言的地盘。 看来,皇上还是属意沈家二小姐嫁给三皇子,所以早早地把他老岳父的老巢安排给了三皇子。 然而蜀川有当年沈信言扎扎实实打下的好底子,这几年越发富得流油…… 安福那一碗热茶的代价,太大了! 何溅看了看很少拧眉的竺致远,默默地替他端开了上火的荔枝芒果,将清凉解暑的西瓜果盘推了过去。 …… …… 邵皇后拿到最后的旨意,扔下手边的一切事务,闯进拾翠殿,照着正躺在床上吃荔枝的安福脸上,就是两个耳光:“你这孽障!你知不知道,就为了你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心思,你大兄快被人把血喝干了!” 安福哭得如杜鹃泣血:“我怎么了?不是你的人告诉我若是实在气不过就去欺负临波?不是你一直都告诉我,就算欺负死她,她也不敢吭声?!你光说我蠢,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没安好心,没往好人上教我?!” 邵皇后火冒三丈、脸红筋热,冲上去没头没脑地就是一脚:“我把你这个没良心的孽障!我怎么当年没索性溺死你!?” 安福大哭大闹,气得邵皇后当场晕了过去。 一座后宫,乌烟瘴气。 第二六一章 再演一场(第一更) 鹤羽殿。 明黄色的缭绫圣旨摊在桌子上,边上放着的两只洁白莹润的小巧茶瓯,里头是淡绿的清饮茶水。 秦煐脸色铁青,牙齿拳头都咯咯作响。 桑落早就被秦煐吓得躲了出去。 如今,临波只得亲自执壶,给胞弟添茶:“你别恼……” 秦煐抬头看了胞姐一眼,情绪复杂,似怒似悲,似自嘲似指责,似怜惜似愤慨。 叹了口气,临波摇头:“这些真的不在我的算计之内。” 秦煐的目光落在那道旨意上,脸色稍缓,终于开口:“姐姐,你是女子。不管我要什么不要什么,都应该是我自己去努力。我已经成年了,你以后,不要再背着我筹谋任何事了。” 任何事? 临波表情怪异,有些想笑:“你是在说沈濯的事情吧?” 秦煐这下真恼了:“姐姐,你怎能在我面前公然提及一个女子的闺名?会毁了人家的名声的!” “你怎么知道那是沈二小姐的闺名?”临波歪歪头。 然而这一歪头,却令秦煐恰好看到了她腮上那一块铜钱大小的烫伤。 皱一皱眉,秦煐问她:“这一块的伤疤真祛不了么?” 临波笑了起来,有一种异常的满足:“这样一来,我大约短时间内,不用考虑嫁人的事情了。” 哼! 那当然。 临波公主若是顶着这样一张脸出嫁,别说皇帝会暴跳如雷,便是皇后,也要担心一下安福的名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后娘娘可没有替安福公主保密的心情! 只是…… 临波轻声说:“只是我以后怕是要深居简出了。你替我多去几趟昭阳殿,也多来看看我吧。” 秦煐点点头,站起身来:“我要去拾翠殿闹一闹,你殿门关严一点。” 临波欲言又止,终究忍不住,劝道:“你那日那一哭,本来也就有些过分了。如果这一次再不压着些,怕是该有人起疑了。” “我若这次不闹,那别人就更该起疑了。”秦煐顿了一顿,轻声道,“姐姐,那天,我的确吓坏了。进了昭阳殿,不知怎么想起了母妃。若是她还在……” 秦煐微微闭了闭眼。 若是吉妃仍在在生,他们姐弟怎会是今天的处境?! 临波叹口气,只得由他:“别过分了,太假了就不好了。” 秦煐嗯了一声,掉头就跑。 看着弟弟疾驰而去,临波慌忙叫人:“桑落,快,快去找绿春,让他想办法拦一拦!” 桑落这还不明白,脸色煞白地提起裙子亲自跑了一趟紫宸殿;绿春抄起前襟掖进腰里,气喘吁吁地亲自跑去了拾翠殿,却正堵住了三皇子秦煐一言不发地在外头打侍卫。 对,打、侍、卫! 都是皇上亲自点给大公主安福的侍卫。 临波公主受了大委屈,三皇子要给姐姐出气——满宫里谁不知道? 没一个侍卫敢还手,只能抱着头认倒霉。 绿春眼神一溜,先看见地上战战兢兢地跪了几个送新鲜水果的小内侍。 哟! 难怪三皇子一脸的苦大仇深! 他姐姐伤了腮上,连喝口水都疼得冒冷汗;安福说是“宜清净”,却躲在拾翠殿这样僻静凉快的地方大吃二喝…… 这换了谁也要揍人啊! 然而,事情还是不能闹得太大。 绿春连忙扑上去,一把抱住了秦煐:“三殿下息怒!息怒!” 秦煐红了眼一般,沉声虎吼:“滚开!” “这些人怎么能给大公主送这样上火的水果?这样天气,只该温茶冰碗才好!难怪三皇子殿下这样生气!你们这些人,就没有一个会伺候人的!等着宫正司一个一个地收拾你们!”绿春满口里胡说八道,死也不放手,拉着秦煐赶紧走开了。 到了稍微远一些的地方,绿春苦口婆心:“殿下,您这才封了王,怎么就这样不给长姐脸面了?这件事,本来谁都知道是二公主受了大委屈,可您要真的闹了起来,那没理的可就不是人家了!您这不是让二公主白受了这个伤么?” 秦煐死死地咬着牙关,狠狠地瞪着绿春,直瞪得内侍省的大总管打了个哆嗦,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多事!”手一甩,转身大步走开。 绿春看着他的背影,高高地挑起了眉,半晌,若有所思。 回紫宸殿的路上,一路走一路琢磨,临近殿门,忽然招手叫了心腹的小内侍:“去,看看风色云声谁闲着,让他们悄悄地找我一趟。” 晚膳已毕,建明帝散着步,琢磨该去谁宫里施恩了,边问绿春:“老三今天接着旨意,该去拾翠殿闹了吧?” 绿春脸上皱作一团:“陛下,您太了解您这个儿子了……三皇子接了旨意先去闹了鹤羽殿,接着就去闹了拾翠殿。不过,看来是被二公主劝了半天,没闹得太出格,只在拾翠殿外头,把侍卫们揍了一顿解了解气。” 建明帝失笑:“他还能有了分寸了?” 绿春溜了一眼四下里,见陪侍的人不少,便没做声。 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偏一偏头,嗯了一声,众人呼啦一下退开一射之地。 绿春这才低声把云声送来的消息禀报建明帝:“自从跟着沈侍郎上课,三皇子已经被逼着把史记都背下来了。又去集贤殿跟着编书,好似那边的几位先生嫌他只是会背诵,没自己的见解,便纷纷给他留功课……” 建明帝眉心一蹙:“都给他留功课!?” “是。三皇子现在每天连三个时辰都睡不了,天天不停地写写写。听说,甲申亲自去给送纸,说是新罗贡来的鸡林纸不多了,委屈三殿下用衍波笺。特意还问了一句,说三皇子这两个月的用纸比前头两三年都多,是在做什么……”绿春索性在建明帝跟前把给三皇子的人情送满。 “朕那里还有些寻常的纸,你让人送去!什么好东西?孩子爱读书也不行了?人家没了娘的两个孩子,怎么就那么碍她的眼,欺负起来没完了?”建明帝格外不耐烦。 绿春却叹息了一声,低声道:“这个是老奴的错。因老奴没放在心上,所以云声风色遇见这种事儿,都有意无意地不提。令二公主和三皇子受了这样多的磋磨……” 第二六二章 准太子(第二更) 眼看着建明帝的火气快要烧起来了,绿春不慌不忙地一瓢水浇过去:“三殿下读书本来就多,忽然一下子又有了这样多的先生教授,再加上有他那个表兄切磋;最近连沈侍郎都不得不承认,三殿下的学问有长进。 “老奴听说,这些日子,三皇子常拿着书发呆,有时候埋头一写就是大半天,涂了写,写了涂。这阵子,还真的是沉稳了很多——不然,依着三殿下往日里的性子,听说二公主差点儿去和亲那天,恐怕就要找周小郡王打架了,还憋得到今儿呢!” 建明帝一愣:“找周謇?” 迅速又反应过来:可不是要找周謇么? 不是周謇在外头大肆夸奖临波,安福怎么会针对她到这种地步?竟然直接要陷害她去和亲新罗!这简直比置临波于死地还要恶毒! 安福说到底也是秦煐的长姐、帝后的嫡长女,秦煐好男不打女子,他还不能揪着罪魁祸首揍一顿么? 现在倒好,周謇没挨了这顿揍不说,皇宫里头,皇后、安福、临波,甚至有可能是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全都因为这一件事,搅了进去…… 可这个家伙偏偏又还什么事都没做过,人家只是长得很帅,对谁都很和善耐心,如此而已。 ——好像,一向也只有秦煐一时冲动会做出这样没头没脑的事情,可是,如今,他竟然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不冲动了! 建明帝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这几天一直感觉怪怪的。 原来,之前那个偶尔胡闹、帮着自己出气的老三,老实了。 “朕一直都盼着,他最好纨绔些,胡闹些,爱玩些。但是,聪明些。可是如今,他聪明了,懂事了,却不爱玩、不肯胡闹、不打算纨绔了……”建明帝仰面看着天上悄然挂上的一弯月,神情怅然,眼神复杂。 绿春心中一跳,努力想了一会儿,咽了口吐沫,喃喃一般,低声道:“陛下,三殿下早晚会长大,先吉妃娘娘和如今的鱼昭容、临波公主都是那等聪慧透彻人,他怎么会一直不懂事呢?与其以后在别人手里变聪明,还不如现在在您的手里变聪明……” 建明帝原本噙在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欣慰笑容渐渐消逝。 别人…… “太子啊……” …… …… 大皇子名煊,与二皇子秦焓,乃是帝后在入主大明宫之后诞下的双生子。 只是这双胎因满月后便分开由帝后分别哺育,从相貌、性格,到爱好、举止,都截然不同。 二皇子长相阴柔,唯有鼻子像建明帝,其他从脸庞五官到身材,都与邵皇后娘家的人十分相似。 而大皇子,众人看着他的样貌,都觉得奇异。 他的长相更偏像建明帝一些。然而,建明帝最引以为傲的一双亮眼、两道剑眉,他却没遗传了去。反而从薄唇到下巴,与建明帝一模一样。 那双眼睛斜挑吊梢,搁在女子脸上便是妖媚的桃花眼,但长在他脸上,却显得无比怪异。 他是嫡长子,自幼被建明帝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亲自教诲。 但是邵皇后私下里告诉他的东西,又与建明帝不同。 建明帝教他,要谨言慎行,要有帝王风范,要学会甄别臣子的真心假意,尤其要学习他这位父皇最得意的平衡之术。 而邵皇后却贴心贴肺地嘱咐他:只要他得到父皇的欢心,他的太子之位就飞不了。 他迷茫地问皇后:“父皇现在对我已经很宠爱了啊。” 邵皇后怒其不争:“他只是因为你跟他长得像,所以才格外青睐。这跟太子位是两回事!” 那时节才七八岁的秦煊,对这种事情似懂非懂。 邵皇后一向信重的老内侍甲申便悄悄地告诉他:他现在跟建明帝还是形似,什么时候能神似了,皇帝对他的宠信便决然没有人能撼动了! 秦煊开始竭力地想要模仿建明帝的行事。 然而当他开始仔细地研究建明帝的性格举止时,立即便被父皇亲自警告:“窥测圣踪、妄揣上意,那都是触犯刑律的。何况,吾儿为长子,当为弟妹表率,行事需果决。” 年幼的秦煊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讨父皇的欢心呢? 正在秦煊迷茫疑惑的时候,他的周围忽然涌出了很多愿意教他、急着教他、亲切地教导他的人。邵皇后也亲自告诉他,哪一个是母后安排的,哪一个大约是父皇安排的,还有一些是他们自己凑上来的,需要甄别…… 就在这种情况下,不知道何年何月开始,大皇子秦煊,忽然就被传说成了一个“骄横、多疑、奢侈”的人。 惶恐了十八年,太子之位终于要到手了。 秦煊刚刚松了口气,安福和皇后便闹了这一场事出来。 竺相传话让太子“稍安勿躁”。 翁志亨却十分担忧:“这一次议出去的几个州府,不是军事重镇,便是富庶之地,恐非好事。” 一同坐在整修一新的东宫崇文殿里议事,翁志亨老人家发白气促、忧心忡忡;穆跃却坐不住一般,在殿内踱步,要不就去看殿角的铜鹤香炉,要不就拍一拍两旁排开的四只太师椅。 听得翁志亨的这句话,正在低头细嗅丹陛阶下半人高的名种牡丹的穆跃呵呵地笑了起来,回头善意地解劝:“竹老,再有一个多月就是太子册封大典。这等事都是小节,委实不该放在太子心上。” 翁志亨,名鹏,字志亨,号瘦竹。所以,外人都称一声“竹翁”,而穆跃等东宫近人,都跟着秦煊的习惯,避开翁字,尊称“竹老”。 翁志亨嗟呀叹气:“我自然知道……只是……” 老户部的通病,遇见跟钱有关的事情,就忍不住前思后想得放不了心。 穆跃心中不以为然,却只将目光笑着投向秦煊。 这一眼令秦煊极为满意。 自从他被宣布要择日行大典立为太子之后,建明帝就常常带着他入内朝听政了。 在建明帝跟前,臣子们争论不休的时候,沈信言等圣宠红人,就喜欢在最后时节,像这样,将目光投向建明帝。 秦煊轻咳了一声,学着建明帝的样子,柔声答道:“天下钱粮,竹老在意也是本分。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这些,容后再议。”又笑向穆跃示好:“在渊不要担心,孤分得清的。” 第二六三章 我们去挣小钱钱(第三更) 皇城里波涛汹涌,侍郎府热火朝天。 临波公主的婚事被无限期拖延。而沈信言在皇帝面前也垫了话,皇子公主们的婚事应该一件一件的来。这样算下来的话,三皇子就算是要娶沈濯,那也是至少三年后的事情了。 ——三年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境况! 沈濯暗搓搓地腹诽了一顿,然后就高高兴兴地开始了她的挣钱大业。 隗粲予一听说要开始挣钱了,整个人都发了光。连着往煮石居跑了好几趟,最后是被长勤用大扫帚拍了出来。自己拍拍身上的土,一脸的愤怒,朝着煮石居被砰地关严的大门,扯着嗓子吼: “我那是为了我挣钱吗?我还不是为了你那好徒弟?她挣了钱不就是你有了养老钱?你还真当你那皇子公主到时候有空儿管你啊?当牛做马耗尽神思累不残你!你不好好地跟着你徒弟吃香喝辣,你瞎操的哪门子的心!” 煮石居的大门没开,然而长勤架着梯子上了墙,一桶刷锅水,将隗粲予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沈濯听了十分好奇,忙亲自去了洗墨斋。 洗澡换衣,隗粲予不住口地骂,连北方的俚语都嚷出来埋汰孟夫人:“咸吃萝卜淡操心!不为了当年先生对你高看一眼,你以为我乐意管你的死活!” 沈濯听见荆四嘀嘀咕咕地告诉了,更加好奇,等隗粲予整理好了出来,揪着他刚刚留长的胡子问:“想挣钱,该找我。先生去聒噪孟夫人做什么?敢是她手里有聚财的宝贝、生钱的妙手?先生不告诉我实情,明儿我出去挣钱可不带着你!” 隗粲予拍掉她的手,悻悻不已:“天下钱财聚江南,江南钱钞聚大通。她是大通钱庄前掌柜的掌上明珠,可惜后娘无良,将她卖给了先吉妃家里。后来钱庄数易其手,最后落入了佟家——这也就是佟家跟吉妃娘娘解不开的扣子之一。” “那她父亲、那个掌柜的,不管吗?”沈濯情不自禁地追问起前事的细节。 隗粲予不耐烦:“她亲爹那时已经因被诬陷辞退,气得吐血而死。一家子都喝西北风去了。她那后娘自然是先紧着自己的孩子,不卖她卖谁?” 沈濯恍然大悟:“只怕若是追究下去,诬陷孟夫人她父亲的人,后来还跟佟家有关是不是?” 隗粲予哼了一声,嘟囔了一句:“天下乌鸦一般黑,富贵人家无善类!” 所以,佟家先把这掌柜的弄死,害得大通钱庄无能人可用;然后设套令旁人把钱庄盘下来,再周转几回,安然若素地把这个全国最大的连锁资金流转平台弄到了手…… 如此一来,佟家落了好处,在吉妃身边当差的孟夫人却极有可能因仇恨,而迁怒吉妃…… 毕竟吉妃和佟家的当家夫人,乃是亲姐妹。 难怪临波公主和三皇子这样厌恶佟家。就仅凭他们姐弟对孟夫人的尊重依恋,跟佟家就绝无任何和解的可能。 佟家啊…… 沈濯想起了佟静姝那张讨厌的脸。 “隗先生,我们把大通弄到手,搞死佟家吧?”沈濯也兴致勃**来。 隗粲予翻了个白眼:“怎么弄?怎么搞?人家堂堂的少东家,当年的苦主都不愿意出手搀和,咱们算啥?” 这招数多了去了! 存钱,挤兑,断了丫的资金流。最狠的,自然是直接让人占了他的市场份额! 沈濯桀桀怪笑:“先生,我许你猜上一猜,金秋太子大典事完,皇上会给我爹挪个什么位置?” 隗粲予一愣,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整个人腾地跳了起来,压低了声音,却抑制不住地激动:“户部!” 户部啊! 户部!!! 主管天下钱粮! “所以,先生就弄这件事吧。外头那些零零散散的铺子什么的,咱们也就是弄几个小钱而已。”沈濯高高地昂着头,施施然去了。 丢下一个傻了眼的隗粲予。 “我,弄这件事?哪件事?你爹去当户部侍郎,跟大通钱庄有啥关系!?诶诶诶!你说清楚了再走!” 沈濯却没工夫搭理他,她急着出去看码头。 八水绕长安。 然而长安城真正往外走的码头,却并不多,最大的便是草滩渡口。 ——她打算把车船店脚牙这几行都用起来,好生地给自己挣些“小钱钱”,然后敛一些“小道消息”。 尤其是渡口码头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是最能让有本事的江湖客们浑水摸鱼的地方。 为此,她还特意带上了江离。 这个时候,简伯给她训练的人手便派上了大用场。 国槐等三个人成品字,把男装的沈濯拱卫在中间,前头开路的是江离和他招呼来的武馆的两个师兄弟。 人多,加上沈濯那双好奇的杏眼清亮妩媚。在这种地方混饭吃的个个眼毒,扫过去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儿来看热闹。 有那闲汉无聊的,赶着上前想要讨个口舌便宜,话还没开口便被江离等人沙包大的拳头在鼻子底下一晃:“想好了再说。” 瞬间便躲得远远的。 沈濯乐不可支,想了想,指指路边的酒楼,笑道:“咱们上头坐吧,临窗一样能看见。” 江离擦一把额上的汗,忙点头赔笑:“好好好!公子请。” 意思着尝了尝那菜,沈濯坐在酒楼三层的雅间里,笑着令人把掌柜的叫了来:“我这有道菜,方子卖给你,如何?” 掌柜的直皱眉。 这谁们家的小姐儿没看好,出来胡闹?这等莽撞,上来就要卖菜方子,她知道这里的饭食都是给什么人吃的就敢乱来? “我这个菜方子,原料极易得,特别便宜,而且包你是别处别人想不到的。只是这法子你做不来独一家,所以,你得把附近的小摊子都收了来。我知道,你东家必定不耐烦收这些小摊子。我却耐烦得很。你去跟你东家商议,看他怎么说。” 沈濯话说完了,笑眯眯地看着掌柜的。 掌柜的却一下子听懂了,顿时睁大了眼睛。 这小姐儿不是来胡闹卖菜方子的,她是来见酒楼的东家:漕帮帮主的! 第二六四章 安灶(第四更) 然而漕帮并不是漕帮自己的漕帮,漕帮的背后是工部,说得明白一点:水部。然而水部郎中不过是个小小的从五品,自然是没这个资格的,所以历代漕帮孝敬的人选,都是水部郎中,及其主官工部侍郎。 这是朝堂天下的默契。 正官不如正管。 水部,就恰管漕帮。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人,敢来抢水部的生意了? 掌柜的想了想,施礼问道:“不敢请问公子名讳,小的该怎么跟东家介绍您呢?” 沈濯笑眯眯的,点头道:“在下姓沈,字净之。” 顿一顿,补了一句,安了掌柜的心:“前些日子走了一趟欧阳伯伯家里,这个菜方子,不瞒掌柜的,乃是他家的方子。” 掌柜的瞬间改了态度,毕恭毕敬地拱手施礼:“掌柜的就在后头给几位贵客敬酒,小的这就去请。还请沈公子稍候。” 沈濯含笑,和蔼可亲:“好。我等他一刻钟。” …… …… 从草滩渡回到家里的沈濯,累得头疼,倒下便睡。 六奴心疼,出去二门前责备跟着回来的国槐:“你们就由着小姐的性儿罢!她若累病了,说不得太爷老夫人的板子打不到我身上!” 国槐憨厚,只也有唯唯诺诺地让她骂,并没有一字回言。 六奴气得脸发白,喝命:“这样笨!退回给简伯去!” 不由分说,令人直接把国槐捆了前院去见葛覃。 ——简伯仍旧住在庄子上训练下一批人手,葛覃算是如今沈家这一批人的头头,各种消息人手都从他这里走。 当下,葛覃听了事情始末,笑得打跌:“你就直接跟六奴姐说了小姐的事情你们插不上手,又能怎么样?” 国槐老实地摸头,为难道:“小姐已经够累的了。六奴姐在我这里出了气就行,若是我把她堵回去了,她回去只好去唠叨小姐。小姐岂不是更不得好生歇息?” 葛覃想想还正是这个道理,笑道:“那你以后就等着当受气包罢!” 国槐嘿嘿地笑。 待沈濯睡醒,立即命人给欧阳试梅下帖子,要去她家里玩。 欧阳家刚刚才把宅子收拾好,陈国公府那边忙请期,定了冬月二十六日,给欧阳图和沈涔完婚。 欧阳试梅陪着母亲,色色都要想到,这几个月已经瘦了一圈儿。沈濯听说了,心疼不已,决定去她家里一趟,给她送些好吃的去。 欧阳试梅接了她的帖子,不由得苦笑着去找母亲:“给哥哥成亲用的新宅子,微微非要来给我安灶,还邀了茹慧郡主和清江侯小姐。罢了,也只得办。” 游氏最近忙得犯了偏头疼,正躺在榻上歇着,叹口气,安慰她:“濯姐儿也是为了给你长脸面。你就去安排吧。若是钱不够了,我那匣子里还有几只簪子……” 欧阳试梅连连摆手:“什么锅什么饭。她们自己非要来,吃不惯就饿着。娘,我可不是那个打肿了脸充胖子的。” 自去了,给沈濯回信。 沈濯接了她的信,立即便命人去告诉裴姿和朱冽,又巴巴地先将自己琢磨出来的小食装了满满四个大食盒,先令六奴亲自搬去了欧阳府。自己又备了贺礼,拿了跟草滩渡东家、漕帮帮主谈定的酒楼参股的契书,过了一天,带着玲珑去了欧阳府。 她到得竟然算是晚了的。 裴姿和朱冽已经在欧阳试梅的闺房里,关上了门,开始抢着吃她鼓捣出来的小食了。 见她来了,纷纷扎着手笑:“你是自己来的?还是带着吃的来的?吃的拿上来,你可以走了。” 姐妹几个笑了半天。 沈濯因拿了自己的礼物来,是一架玻璃框子的猫儿戏绒线小炕屏,又挤眼儿对欧阳试梅笑道:“我从自家铺子拿的,不花钱。你只记得到了行礼那日,一定摆在显眼的位置,让来客们一眼就能看见就好!” 裴姿失笑,捏着沈濯的香腮嘲笑她:“掉进钱眼儿的丫头!” 欧阳试梅想起裴姿送来的一幅裴祭酒亲书的大中堂卷轴“家宅安泰”,还有朱冽送来的两只可以摆在厅堂里的硕大的牧童骑牛的青瓷梅瓶,心头温暖,笑着道谢:“你们送的东西可真是安宅来了,我家都正用得着。” 四姐妹说说笑笑,用了午饭,裴姿便笑着拉了朱冽道:“你最是个没眼光的,我带着你去逛园子,今儿也教教你什么叫花鸟山水、园林池阁。” 欧阳试梅忙命丫头领着她们去。 朱冽懵懂,出了门,悄声问裴姿:“她家里的园子真的很好?郡主怎么知道的?” 裴姿笑着捏她的鼻子:“小笨蛋!你表妹一看就是要跟欧阳小姐谈事情,咱们俩且赖着不走算什么?” 朱冽这才恍然。 这边沈濯使眼色让欧阳试梅遣了屋里的人,才笑着把契书拿了出来:“你父亲方直清正,想必新近上任之后,没怎么搭理漕帮的孝敬吧?” 不然这宅子也不至于修得这样捉襟见肘。 欧阳试梅奇怪地展开契书看时,烫手一般,忙推了回去:“这是什么东西?我可不要!” 沈濯笑了起来:“水部管天下沟渠漕运,漕帮吃的就是这一块的饭。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朝廷因为不能在编内用那样多的纤夫船头,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漕帮存在。 “漕帮规矩,朝廷的活儿漏一些给他们,也放心。可如果漕帮不规矩,别说水部不得安宁,只怕连过往的客商、南来北往的货物,都会提心吊胆。 “水部不仅仅管着漕渠的修缮,还得管着这一路的人员不要出纰漏。伯父太板正了,这一块虽然在朝廷律例里没有写明,实际上却是他应当分内的事情。 “如今我把这个菜色卖给了酒楼,顺便投了些钱进去参股,用的是你的名义。你不用担心会给伯父惹乱子。一应的手续,保证都是合法规矩的。” 沈濯促狭地笑了起来,“你放心,我从来不吃亏。我在这里头,自然有我赚钱的法子。” 欧阳试梅哭笑不得。 第二六五章 我爱卤煮(第五更) 罢了,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替父亲收了,还能安一安漕帮的心。 欧阳试梅在沈濯的各种劝说之下,还是收起了那契书,又好奇地问沈濯:“你卖给了他们什么菜色?” 沈濯抿唇一笑,道:“只有码头苦力们才会吃的东西,告诉不得你们这些大家小姐!” “我是大家小姐?”欧阳试梅越发被勾起了好奇心,一定要让沈濯说出来。 不想逛了一回的裴姿和朱冽也走了回来,忙也追着问:“什么什么?” 沈濯无奈,只得告诉她们:“就是猪的内脏,心肝肺肺什么的,搁了各种调料,并面饼子,卤煮出来,搁了醋酸辣子,又解馋又管饱——这内脏,哪个酒楼没有?然而却是有钱人不吃的。收了来,做了给那些苦哈哈的人们吃,也算是点子荤腥。” 果然,裴姿和朱冽听了便皱眉,只觉得嗓子眼发闷。 反而是欧阳试梅想了想,觉是个好东西,赞不绝口:“他们容易吃不到肉,若是有了这个,怕是会流传得飞快呢!” 沈濯看着她,面露深意地笑了笑。 欧阳试梅醒悟过来。 漕帮的势力遍天下,尤其是沿着运河、长江、黄河,上上下下的,得有多少河工船夫? 这些人除了靠水吃水、鱼鱼虾虾,常年哪里能吃得起几顿肉? 但这个菜,若是交给漕帮去流传,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令全国的码头苦力都能吃上! 自己刚刚放起来的那个契书里写得明白:一碗卤煮面饼,全国一个价码,都是三个大钱,出方子的“欧阳试梅”,得这三个大钱其中的一个。 全国有多少条河?多少个码头?漕帮有多少店铺? 一碗便是一个钱,那一年下来…… 欧阳试梅只觉得后脊背发起凉来! 这比漕帮按照“老规矩”送来的孝敬钱得多出去多少倍!? 沈濯等人才一告辞,欧阳试梅拿着契书直奔外院书房去找父亲。 欧阳堤正拿着一张纸条发愁。 这是竺相的“手令”。 里头说得明白,他“行事狂妄,不依规矩,致使漕运懈怠、河工不稳”,要将他降为员外郎。 欧阳堤苦苦地想了两天,自己到底是哪里狂妄、哪里不依规矩了? 今日这才想到只怕是自己没有收漕帮的孝敬钱,所以工部侍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叹了口气,欧阳堤将那张纸丢在案上。 落下去的纸看起来轻飘飘的,却意味着竺相这一回拿到了他的痛脚。 太子大典在即,京城一切的事情都是在求稳。 竺相这是在警告他,天下即将是太子的天下,他若是不肯与同僚们“同进同退、和光同尘”,那就只有被再次踢出京城一条路了。 欧阳试梅进门,也不管他在愁些什么,直接把那契书拍在他的眼前,然后将沈濯所为,一口气都说了出来。 “爹爹,濯姐儿不仅解了您的燃眉之急,还给咱们家送了这么大一份礼,给天下的苦力们寻了一碗好口粮。爹爹,您得跟沈伯伯说一声,好好谢谢她!” 欧阳堤听明白了,靠在椅子上,长出了口气,随即又愁眉起来。 这一次,算是解决了吧。 那下一次呢? 今日之太子,明日之陛下。 若是太子上位,竺相主政,他怎么可能忘了自己今日之忤逆? 欧阳试梅就似是明白他在愁什么一般,笑着轻声安慰他:“爹爹,陛下春秋正盛。异日就算是太子即位,陛下给太子所留的臣子,也未必就会是如今,那些人。爹爹,我们做事,只求问心无愧就好。大不了,到时候,已经‘年老多病’的爹爹您,致仕就是。” 欧阳堤苦笑摇头:“我都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担心的,不过是你们兄妹而已。 欧阳试梅弯了弯嘴角,胸膛挺得笔直。 “嫂嫂一家人,都不是恋栈名利的人。哥哥那里您不用担心。至于我,就更没什么了。我有手里这一纸契书,还怕过不去下半辈子么?” 女儿说得俏皮,欧阳堤也被逗得展眉一笑。 罢了,就这样,也好。 …… …… 这边沈濯却又马不停蹄,从欧阳家出来就奔了安仁坊已经装饰完毕的净安邸舍。 仿着前世大行其道的商务连锁酒店的样子,沈濯将这间邸舍分割得清楚明白,每一间屋子里的家具都一模一样,桌椅床柜,全都是定制的。床上是雪白的单子、被子和荞麦枕,隔壁盥洗的小隔间里还有浴桶。 跟着的玲珑看了,直咂舌:“这样好的邸舍,一晚上得多少钱啊!?” 沈濯笑了笑,没做声。 她已经拿着这间邸舍做模板,开始装饰兴化坊的那一家邸舍。 前些日子,因沈恒要处理吴兴那边的店铺,全都被沈濯拦了下来。 她已经令沈恒使惯了的那些老掌柜都留了下来,奔赴全国各地去盘邸舍、客栈,然后,都照着这间店的模板装饰布置。 不仅如此,她还设计了净安邸舍的“会员卡”。 只要凭着会员卡,在各地的净安邸舍住宿,可以享受折扣…… 嗯,当年,自己就是某个连锁酒店的会员,所以从来都是不肯去其他酒店住宿。 不得不说,这是妥妥地抓住了一般人的懒惰心理啊。 至于这个净安邸舍还能用来做什么…… 沈濯的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什么大通钱庄?我邸舍开起来,接着就在前台放一个小私库,存取铜钱,发放钱票。抢的就是你的生意! 不仅如此,净安邸舍提供免费的早晚饭,两菜一汤一只面饼。 到了外地,还可以开辟出来一两间大房间,直接做成大通铺,再把那个卤煮面饼当做固定的午饭往外一宣传! 哼哼哼,哈哈哈! 天下的生意我都给你抢光!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看着自家小姐满脸傻笑,玲珑有点儿紧张,连忙去推她。 咳咳咳! 沈濯连忙回了神,志得意满:“走,这里看完了,咱去西市,巡一圈儿咱的铺子去!” 玲珑欢天喜地。 太好了! 听说小姐不仅开了脂粉铺子,还有成衣和小食铺子! 啊啊啊,今天是不是要满载而归啊! 第二六六章 气不得 中元节,祭祀已过,宫中行家宴。 因刚刚一起拜过先帝,建明帝索性把宴席排在了寿春宫旁边的水阁上。 远远的,丝竹之音借水而至,悠扬雅致。 然而,安福公主“躲羞绣嫁妆”、临波公主脸伤未愈,双双缺席。 因召南大长公主带着一双孙子孙女、老喻王带着女儿女婿和外孙女、甘棠长公主与驸马及两个儿子,宗室中的近枝都入了宫,二位公主不在,便不那么明显。 太后娘娘索性把召南家的温惠郡主周荧、喻王家的茹慧郡主裴姿都召到了身边,让她们一左一右地坐下,乐呵呵地享受两个孩子的细心服侍。 甘棠长公主的脸庞样貌都与太后极其相似,俱都是鸭蛋脸,眉目清晰,朱唇弯弯。 见太后高兴,甘棠含笑道:“我没福,没生了女儿。好在有姑姑和叔叔家的两位宝贝,能替我陪着母后开开心。” 太后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皇后,笑着与召南道:“姐姐家的孩子教得最好,男孩儿儒雅,女孩儿温顺。” 秦煐在底下,抬起头来看了对面的周謇一眼,面无表情。 召南跪坐如钟,笑一笑谢了太后赞扬,便转向秦煐,语带威严:“老三,你刚才那是在怎么看你表哥呢?” 秦煐看看召南,目光转向建明帝。 建明帝接了他的目光,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低下头去。 秦煐再次看向召南,板起了脸:“觉得气不得。所以看着表哥,无话可说。就是那个表情了。” 气不得? 众人心中一顿。 安福和临波的这一场事闹得很大,其实众人已经无人不知。 起因的确就在周謇身上。 然而,这个关周謇什么事呢? 周謇的脸上适时地出现了一丝无奈。 长得帅又不是他的错! 所以,秦煐说得也对啊,气不得啊…… 大皇子忽然往后靠了靠,悄声问身边那个低头嚼菜、一言不发的年轻阴柔男子:“二弟,你觉得周表兄这人如何?” 年轻男子垂着眸,嘴角一翘,低低开口,是标志性的二皇子的回答模板:“大兄觉得呢?” 大皇子有些无趣,斜睨他一眼,嘀咕一声:“永远都不会正面回答人家的问题!” 二皇子终于抬起了眼皮,双眸便如两波幽深的寒潭一般:“人家只是长得好看啊,虽然有时候招蜂引蝶了一些,但也要对方肯上当。”说完,微翘着嘴角,看了看周謇,再看了看秦煐,接着低声续道:“大兄,他们的事,与你无关,别搀和,没好处。” 大皇子眉梢微动。 胞弟说的跟竺相和穆跃一样,都是让自己装不知道。 ——然而因为这一场事,封出去的那几个税赋大州府,可都是自己的啊…… 大皇子又想起了翁志亨的纠结。 唉,还是翁志亨跟自己的时间长,他才是那个跟自己想得最一致的人…… 一眼瞥见大皇子满面的阴郁,二皇子的嘴角又是一翘,继续慢慢地吃菜。 满殿安静。 建明帝觉得好好的中元节的一个家宴,就被召南大长公主这一句追根究底的话给搅了,懒懒散散地吃完,散了席。 夏夜凉爽。 走在出宫的甬路上,召南大长公主的步伐如男子一般,负手挺胸,踱着闲适的方步。 周謇和周荧也不自觉地学着她,负手抬头,看着天上圆月,慢慢地散步一般。 除了远远跟着的内侍宫女,周遭渐渐寂静下来。 前面几百步远,便是宫门。 召南站住了,微微偏头,远远地打量着含元殿的巨大阴影轮廓。 “我当年说过,让你不要招惹她们,你为甚么不听?” 周荧不觉看向兄长。 巴掌大的小脸上,有些好奇,还有些好笑。 “我是真的欣赏临波。”周謇下意识地叉手,大袖掩在胸前。 召南轻轻地哼了一声。 “以后你不要再见她们了。” “是。孙儿记住了。” 月光下,大秦第一美男子周小郡王如神仙一般,温文儒雅,俊秀无双。 廊柱后,宫门边,无数的目光看过去,如痴如醉。 …… …… 安安静静地过了一个月,就是中秋了。 全京城第一个不想过中秋节的,就是礼部侍郎府了。 因为常年住在修行坊的沈恭着人送信回来:中秋嘛,还是要回来陪父亲过的。 他打了来陪伴沈恒的旗号,谁也不能说不。 沈濯只觉得不胜其烦,忍不住去问孟夫人:“您是最精通这些的,您能不能告诉我,我这位祖父,到底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真的跟他划清界限?” 孟夫人看了看她,叹了口气:“那不仅是你祖父、你父亲的父亲,他还是你祖母的丈夫。就算你和你父亲有办法,你祖母却没有任何办法。” 总不能这把岁数和离吧? 沈濯憋着一肚子国骂回了如如院。 到了中秋当天,跟侍郎府交好的各家子送了节礼来,尤其是蒹葭郡主府、陈国公府、清江侯府的东西,院子里一溜排开,甚是气派。 沈恭回来时,恰好赶上沈濯扶了沈恒来看这些节礼取乐。 明显瘦了一圈儿的沈恭看着满院子的礼物便红了眼睛。 沈濯瞧见他狼一样的目光就满心鄙夷,彼此见了礼,便发话问下人道:“给这几府的节礼送过去了没有?” 今日跟着的恰是玲珑,最懂沈濯心意的,闻言脆生生回道:“照着品级,自然是咱们家先送的。这是依着咱们家送去的东西,几府里给的回礼,市价跟咱们家的是对等的。” 听见了?你怎么送人家怎么回,你有什么可眼红的? 沈恒也听懂了,冷冷地看向沈恭。 可沈恭依旧羡慕嫉妒恨,哼了一声,嘀咕道:“有这个闲钱撑门面,如何不孝敬给我?” 沈恒一口啐过去:“那都是你老子我的钱!孝敬?亏你个当嗣子的有脸说这两个字!你怎么不孝敬孝敬我?” 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的沈恭想都不想,张嘴便道:“我哪里有钱?” “敢情外头风传的,说冯家族婶被休,却打伤婆母、卷跑家财的那个话,是真的啊?”沈濯脸上一片都是幸灾乐祸。 沈恭面红耳赤,一字都回不出来 第二六七章 欲远行 一顿饭,吃得连被邀来的沈信明等人都尴尬不已。 沈恭狼吞虎咽,桌上的荤菜被他一个人扫了一半。其他细贵的菜品,什么海参虾蟹,直接便被他将盘子端到自己跟前来下手抓着吃了。 沈信行心酸得转过头去拭泪,张了张嘴,想说让他搬回来住,看一眼冷淡的沈信言,又咽了回去。 偏沈濯从屏风的缝隙里看到,冷笑一声,命人:“我们吃不动这样大荤的菜,这碗火腿炖肘子,端出去,搁祖父跟前。” 下人为难,便去看别人。 韦老夫人板着脸:“客人不吃饱了怎么走?端出去!” 这下子,连顾氏和杨氏都有些不安起来,且去看罗氏。 罗氏垂眉低目,只管挑拣着碟子里细细的芹菜,也不吃,也不放筷子。 下人果然拿了个托盘来,端了那碗油汪汪的肉上去。 沈濯又指:“那锅人参鸡汤也端过去。” 下人战战兢兢地果然都摆了沈恭面前。 正在嫌弃螃蟹不肥的沈恭看着那一大碗肉和一煲汤,身子僵硬起来。 沈信言温声开口:“父亲与在家时不同,似是口味变了,更爱这些油重的菜品。是我等考虑不周了。父亲还请慢用。若是不够,我即刻让厨下再去做。” 沈恭铁青着脸,咬着牙,终究还是没忍住,自己舀了一大碗鸡汤喝了。放下筷子,顺手便用袖子擦了擦嘴,咳嗽一声,端足了架子,慢条斯理道:“我每年都会远游,今年因分家事宜,又想在父亲跟前服侍,所以耽搁到如今。现在你们两下里安好,老太爷跟前又有你们兄弟们替我尽孝,我也就不拖延了。明儿一早,我便长行了。” 一屋寂然。 沈恭按捺不住,终于发了脾气:“怎么?我要远行,你们当儿子的,连个一路平安都不会说吗?” 沈信言轻笑:“父亲从来没有只说这么两句话就结束训诫的时候。所以,我等都在静候下文。” 一般来说,沈恭的下一句话就是要钱。 沈恭张口结舌半天,但还是硬着头皮对着屏风里头扬声道:“韦氏,鲍氏不会张罗这些。我的行装还是你来给我收拾。今晚我住春深斋,你晚上给我收拾好,明天一早开坊门我就走。” 韦老夫人面沉似水:“回老爷的话,上次分家,老爷已经将所有的衣物行囊都搬去了修行坊。这府里既没有您的衣服,也没有您的用具。若是您一定要明日一早从这边起行,我立即便写了单子,遣人去修行坊拿过来便了。” 想从侍郎府拿东西走?没门儿! 沈濯看着祖母,简直想要鼓掌! 说得太好了!做得太对了! 不能有第一次,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然后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沈恭简直恼羞成怒,拍着桌子喊:“你就悭吝若此!” 韦老夫人抗声道:“家里男装,唯有老太爷和信言信行兄弟的!他兄弟二人乃是官身,衣饰具有品阶,老爷若是贸然穿了,只怕要吃官司!老太爷高大,您穿不了他老人家的衣衫!怎么,难道让我给老爷变出男子衣服来么?!” 沈恭被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腾地立起,匆匆地对沈恒说了一句:“父亲保重,孩儿告退。”一摔袖子,走了。 沈信言冲着旁边站着的管家黄平使了个眼色,令他去“送”沈恭,自己却温和了笑容,转向旁边的下人:“重新整治酒菜来。” 又笑向众人道:“月上中天,正是清光满溢、孤高清冽,最是有趣之时。咱们温些酒,好生赏一赏。” 因对沈典温声含笑道:“典哥儿不是在国子监已经开始上课了?前儿我见着裴祭酒,特意问了问你。他却还不知道你。可见典儿踏实。” 沈典腼腆地站起来,嗫嚅片刻,道:“我官话说得不甚流利,所以在学里不太爱跟人聊天。” 沈信明讶然。 儿子这话,都没跟自己说过—— 忙道:“正因为说不好,才要多练习……” 沈信言一口打断他:“我当年在学里也不太爱说话。这没什么。你去是跟先生做学问的,又不是去聊天的。国子监里,从司业教师,到各地监生,都是分派别的。尤其是在京城,多得是各家的子弟在里头搪塞的。 “典儿不跟他们胡混,自己好生读书,这是对的。有不懂的找你信行叔;他也说不清的,让他带着你去寻旁人;实在都觉得不透彻,便去找裴祭酒。裴祭酒的学问是我也敬佩的。” 沈典立即绽开了一个放松的笑脸:“我正担心自己的这个口音,怕先生们教导我不耐烦,又怕信行叔太忙,耽搁了他的正事……” 沈信行咧开了嘴,隔着沈信成拍了沈典的肩膀一下:“傻孩子!信行叔再忙,教导你读书却是份内正当,当然要来找我!” 说话间,下人们已经手脚麻利地新送了酒菜碗碟上来。 屏风那边的顾氏也长长出了一口气,唯一的后顾之忧解了! 杨氏见状,凑趣笑着低声告诉韦氏:“我们大伯天天在家里夸微微,说也不知道她这小脑袋瓜里哪来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好主意,家里的生意啊,现在简直是一日千里……” 又好心地去问米氏:“米家阿嫂,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做?我们现在的几门生意,挣钱都可顺当呢……” 顾氏在桌子底下轻轻地踢了她一脚。 米氏笑得矜持:“不必了。我不懂这些。我们爷也不太放心思在上头。如今都是祖父原先的管事们在弄。我们若是才接了账册过来就大刀阔斧的,偏又没有信明伯的天分,那倒该闹笑话了。不如就这样老老实实的罢!” 韦老夫人不理她,笑着偏头问沈沁:“沁儿今日吃饱了没有?” 沈沁伸着小手,从乳母的怀里,拼命地正去够桌子上的一碟看起来花花绿绿的凉拌菜。 乳母一边笑答韦老夫人:“饱了,饱了!”一边手忙脚乱地阻止沈沁。 沈濯就坐在旁边,禁不住笑,满桌子看了看,拿了一条胡萝卜,塞了沈沁手里:“我知道,这怕是要长牙了,啃吧!牙床子就不痒了!” 第二六八章 匪夷所思 沈恒吐了口气出来,笑着端了杯子:“来,中秋团圆夜,月照一家人。咱们好好吃酒赏月。” 一餐饭终于和和气气、高高兴兴地吃完了。众人送了沈恒回房休息,沈信明等一家子告辞,踏着月色,说说笑笑慢慢回去了。 这里眼看着韦老夫人也歇下,三房告辞,沈信言笑对罗氏道:“你且先回房。我同微微去看一眼孟夫人和隗先生。” 罗氏会意,笑着回了朱碧堂。 孟夫人自己在院子里喝酒赏月,十分惬意,直接便没有让他父女两个进门。 至于隗粲予,早已醉卧苍苔抱月眠,荆四正招呼了人将他抬回房去。沈信言见了大赞:“隗先生是真名士自风流!” 沈濯瞅着旁边一盏冷茶,端起来就要泼过去,却被沈信言一眼瞪了回去:“怎么这样不尊师重道?” 冲着父亲做了个鬼脸,沈濯究竟还是悄悄地踢了隗粲予一脚,低声骂道:“一找你商量正事儿就醉死!” 遂只拉了沈信言去了外书房。 沈信言恰好也想要跟女儿聊聊,命郑砚备了茶器,父女两个推开书房的月洞窗,一边品茶,一边赏月。 茶过三巡,沈濯放了盏,认真地告诉父亲:“爹爹,明日已经十六,我想去观音庵给承儿祈福一个月。” “一个月?”沈信言吃惊,怎么这么久? “下个月十二是承儿的周年。三周年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所以这一回,也许是唯一一次我能好好地给承儿求一个平安康泰的来世。”沈濯垂眸,细声细气地说。 沈信言迟疑许久,点头答应,又加了一句:“请孟夫人陪你去吧。你身边有她照应着,你祖母、母亲也能放心些。” 父女两个,三言两语便把此事说定。 “我昨日收到了上党的最新消息。”沈濯看了窗外一眼,她本来打算让隗粲予一起听一听的,“父亲听了,不要气。” “呵呵,哪怕是我心情最好的时候,她们于我来说,也不过是路人而已。”沈信言摇摇头,“放心,父亲不会生气。” 沈濯有些犹豫,还是先给父亲斟了一盏茶,方道:“大约半个月前,冯家老夫人的亲内侄女去了。据说是当年给祖父母守孝,耽误了婚事,今年已经双十年华。余小姐温柔体贴,冯家族长开始竭力向郢川伯推荐。 “郢川伯不置可否。冯家族长便请了他家里饮宴。谁知,那冯伯爷酒醉,在人家家里乱走,竟然遇到了改名换姓的冯氏……” 说到这里,沈濯顿了顿。 沈信言的脸色陡变,停了一会儿,方忍了怒气,沉声道:“他们是族兄妹!何况,同姓不为婚姻……” 沈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冯家族长想要用这件事要挟伯爷。郢川伯却道自己本来就是母亲不耐活寡,与外乡人私通有的他……他根本就不姓冯……” 然而冒认宗族不也一样要入罪的?这对他的名声亦是有损的啊! 沈信言皱起眉头。 这位郢川伯,他还真的从未注意过。 只知道当年曾经是肃国公包老将军的亲卫兵,战场上杀敌极为彪悍。 沈濯续道:“后来,冯家族长提出条件,请冯伯爷一定要娶了余氏。冯伯爷一口答应。此事竟就要这样不了了之。 “可那沈溪哪里就能这样轻易让她娘受辱了。第二天闯入伯爷府,一场大闹。听说直接把后宅全砸了。 “郢川伯反倒欣赏她这性子,便问她想怎么样。沈溪不知怎么藏了一把剪子,险些伤了郢川伯。冯家族长听说大怒,诞下就要把沈溪和冯氏赶出府去。 “郢川伯索性将她母女先接了入府,冯氏成了伯府大姨娘,沈溪成了郢川伯记在原配名下的嫡女——改名冯惜。” 沈信言瞠目结舌:“他们,他们竟还真的……” “是啊……”沈濯叹了一声。 完美刷新了她的三观。 “然而,沈溪却成了郢川伯的女儿……”沈信言沉吟下去。 这个变数,大约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罢? 沈濯又叹了一声:“是啊……” 这件事,她追着灵海里的男魂问了无数次了,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一样:“沈溪此人,我只知道,她算计你不成,误杀了自己……” 也就是说,因为自己的出现,原本这回就要香消玉殒的恶毒小娘子沈溪,竟然也改了命运,活了下来! 甚至,成了郢川伯家的小姐…… 这可真让人,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沈信言冷笑一声,袖子一甩,自己端了茶呷了一口:“这样也好。郢川伯虽然出身行伍,粗鄙无文;却是个聪明识时务的人。不然他也不会从一个平常普通的亲卫,屡夺军功封了郢川伯。 “他是肃国公门下出身。肃国公无子,无欲则刚,一向独来独往。咱们家跟他老人家从未有过任何交集。那郢川伯就算是有算计,也该冲着冯家去,跟咱们沈家没有关系。 “所以,沈溪母女若是想做什么,第一个就要过了郢川伯这一关。那人军纪治府,军棍打死的仆下姬妾不计其数。” 哦?! 那就意味着,从那时起,沈溪的头上,就悬上了一把叫做“郢川伯”的大刀…… 可是…… 沈濯的心里仍旧有一丝怪异。 她觉得此事,应当不会这样简单。 冯家族长这算是什么?费尽心机弄回去沈溪母女,然后把这母女再送进郢川伯府,却是让郢川伯去压制她们?而非让她们影响郢川伯?这也太——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沈信言道:“让咱家的人撤回来吧。跟踪冯氏和沈溪没什么,若是窥测郢川伯府,那罪名可就大了——郢川伯顶着一个骁卫大将军,如今总领上党附近近十个折冲府的军马。” 那些人若是被郢川伯的人抓了,那沈家分分钟被扣个通敌嫌疑啊! 沈濯笑了笑:“我听说沈溪进了郢川伯府就让他们赶紧回来。”顿了顿,又含了一丝笑容:“然而,那边,无论如何还是要找人盯着的。我已经买下了当地的一个镖局。” 第二六九章 安福的规矩(上) 观音庵位于京郊樊川,因是樊川八大寺唯一的尼庵,所以女客云集,香火极旺。 窦妈妈用了三贯钱做敲门砖才进了后院,又捐了一百贯的香油钱,才赁下了一个小院。这之外,还有九月初六到九月十二一共七天的法事,以及沈濯答应的,若是家宅平安,一年后将给庵内的观音菩萨像再塑金身。 迎客的尼姑一脸的贪婪,巴巴地追着窦妈妈问:“各家还有给财神殿塑金身的,小姐可有意否?” 窦妈妈笑容可掬:“我们小姐自己就是财神下凡,委实用不着。” 老尼听了这话,二话不说转身跑去正院,赶紧告诉了主持。 主持师太永鑫只得过来,亲自给沈濯安置地方。 沈濯看着主持永鑫,笑了起来:“素闻师太佛法精深,今日才有缘一见。” 永鑫是一位娃娃脸的老尼,牙都掉了几颗,却依旧身轻体健,一笑便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看见沈濯的笑容,永鑫不由苦笑扶额:“沈施主不要笑话贫尼。贫尼那师侄酷爱阿堵物,小庵众人因此生活颇舒服,也很难去苛责她。她并没有坏心,施主放心。” 沈濯笑着把孟夫人介绍给她,又笑对孟夫人道:“我祖母、母亲一直都在这边拜菩萨,对永鑫师太十分赞赏。我听过几件轶事,很是有趣。” 孟夫人笑一笑,点点头,一言不发。 外头便又有人来寻主持,永鑫师太致歉告辞:“小庵人少事多,小尼先走。施主有事直接令人去找小尼那师侄,她必给施主办得妥妥当当。” 听到这里,连孟夫人都由不得一笑。 到了下晌,窦妈妈果然去寻那位法号延宝的尼姑,把缺的东西都一口气补齐,当然又少不得悄悄地塞了十几个铜钱给她。 就这样,沈濯等人安顿了下来,每日只在观音庵里诵经抄经跪经。 …… …… 九月临近,礼部人人都忙成了陀螺,阎老尚书也每日去部里坐镇。 然而老尚书那个添乱劲儿,比及一日一个询问的皇后,不遑多让。 沈信言焦头烂额之余,一怒之下,直接找建明帝发飙:“内宫干政,因涉及皇后娘娘嫡子,可以理解;然而老尚书已经三年不管部里常务,能否就在家里休息了?陛下把新晋的进士们拨几个给臣用用,不知是否舍得?” 建明帝看着沈信言拼命隐忍克制的怒火,哈哈大笑,又怕惹急了沈信言,忙令绿春:“大书编纂不急在一时,令傅岩去给沈侍郎帮忙。还有新科的状元,现在不是在翰林院侍读?还有传胪欧阳图,他也在准备婚事,先让他来沾沾太子的喜气!” 一口气把状元、传胪和二甲进士都送去了礼部。 沈信言这才松了口气,拎着袍子又跑了。 建明帝因叫了阎老尚书入宫,温言抚慰,又问他每日办公,是否撑得住。阎老尚书自然心知肚明这怕是自己最近置喙太多,沈信言顾此失彼受不了了,想一想,为了在这个位置上多留几年,也只好顺着建明帝的话笑答:“其实有些乏累,只是怕信言年轻,一个人忙不过来,失了太子册封大典的体统,就不好了。” 建明帝说了让状元等人去帮忙,又笑道:“信言是您一手带出来的,三四年来都没有出过一丁点儿纰漏。您放心就是。朕还是担心您的身体。不若还与先前一样,五日一去部里,替他们看看,也就是了。” 阎老尚书乖乖地回了家,继续休养。 至于皇后那边,建明帝直接把她一直带在身边伺候的老内侍甲申摁在宫正司打了板子,然后丢回清宁殿:“这样不规矩的奴才,皇后该好生管教——什么时候东宫建储还能让个内侍出去指手画脚了?” 邵皇后又羞又愧。 自从安福公主出了那事,她在皇帝跟前的体面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竟已经连“枕边教妻”这个规矩都不再遵循,而是直接当着全皇城打她的脸了。 甲申伤重,气息奄奄,却还带着一行汗一行泪,一边气促声噎,一边哭着劝她:“娘娘不要以老奴为意。就是老奴前日所说的那话,太子爷的事,不是家事是国事,没人敢怠慢的,您就放心吧。 “如今,清宁殿的声音越小,陛下才越满意,您才越安全,便是大公主,也越被迁怒的少。不然,您看着,这几日拾翠殿必定加了侍卫,连个气儿都不让大公主出来透呢!” 邵皇后哪里肯信? 建明帝和自己一样,虽然一直都不喜欢安福那狐狸精似的样貌,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长女,哪有个真不疼爱的? 然而一两天派人去看望安福时,竟是发现连进门都进不去了! 侍卫们板着脸:“陛下有旨,大公主成亲在即,规矩礼仪需得重新温习,已经特意请旨太后赐了林嬷嬷来教导一个月。这一个月,非奉圣旨,闲人免进。” 林嬷嬷?! 那个看似嘴碎唠叨,其实最神通广大的,寿春宫的掌宫嬷嬷? 邵皇后大吃一惊。 这个嬷嬷掌着太后身边的一切事宜,朝内朝外,就没有一件事瞒得过她的。 若是她真心想要管教安福,怕不得要把多少自己和邵家的阴私事告诉安福?那安福以后,岂不是更加不会听自己的话了? 邵皇后慌了,急忙亲自去了拾翠殿。 林嬷嬷却正在看着安福公主“走路”。 “环佩不得响!响一声便再走一遍。” “腰身不许扭!腰身一动全身都动,那能不响吗!?” “落脚要轻盈,不许弹膝盖!” 安福公主一边哭一边走,想来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了…… 邵皇后隐在外头看了看,松了口气。 若是只有这些“礼仪规矩”,那自己倒不必担心了…… 重又带着人悄悄离开。 却不知林嬷嬷冷笑着看了一眼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慢条斯理地说道:“邵家请的嬷嬷,一直都是这样教导邵小姐的。她在公主身侧走路时,老奴细看过,步履轻盈,姿态娴雅,比公主还像公主!” 第二七零章 安福的规矩(下) 安福咬着嘴唇,半天才带着哭腔反驳了一句:“不是公主就不是公主!她像有什么用?!” 林嬷嬷自从到了拾翠殿,不是面无表情,就是冷笑:“既然知道没用,公主做什么要去欺负二公主?就因为人家比你更像个公主吗?” 安福已经一上午没有休息过,已经累得马上就要崩溃了,闻言不由得哭着道:“满宫里谁不欺负她?凭什么我就欺负不得?甲申月月克扣她的分例,不也没人管?” 林嬷嬷眼中闪过冷意:“公主是在自比奴婢么?!” 安福终于忍耐不住,往地上一坐,撒着泼地拍腿大喊:“我如今的日子过得比奴婢还不如了,我怎么就不能自比奴婢?你不也就是太后的一个奴婢?你这样欺负我!这座宫里,我比你还不如呢!” 林嬷嬷看着她的样子,一脸冰冷:“来人,将公主现在的样子画下来,明儿在皇上、皇后和竺相的案头各放一张。公主不是一直不想嫁给竺容与么?奴婢估摸着,这张画像一送,公主以后一辈子都不用嫁出去了。” 安福伸了手指委屈地抹眼泪:“不嫁就不嫁!有什么了不起的。” 林嬷嬷呵呵一声冷笑,回转身踱了两步坐在桌边,悠闲地拿了茶壶茶碗,自斟自饮:“为了前事,荆州、荥阳、冀州、嘉兴、镇江,五个税赋大府,已经划到了皇子公主们名下。如今公主拒嫁,竺相没了面子,那么老相爷致仕指日可待,竺探花入朝遥遥无期。太子殿下的太子太傅可就瞬间空缺了……” 那…… 想到母亲为了大弟,那一脸疯狂的样子;安福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肩膀。 “还有。既然大公主没了婚约,那新罗国满心满意地想要求娶适龄公主,岂不是正合适?”林嬷嬷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安福。 新罗!? 众人口中,那个连猪肉都吃不上、连喝个松仁粥都满天下显摆的——穷乡僻壤?! 安福打了个冷战,慌忙爬了起来,自己重新挺胸站好,“嗯噷”一声。 林嬷嬷好整以暇地咽了茶水,再踱步到公主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满意地点头:“站姿很好了。现在,走。” 安福努力地保持上身不动,挺直脖子,尽量不扭胯,慢慢地往前走去。 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表情,林嬷嬷终于不再严厉斥责,而是提点道:“有些肃穆场合,公主若是自忖做不到行动不闻环佩声,便索性不要佩戴那么多东西,一两件禁步裙压便好。除却标志身份的环绶,尊贵与否,原也不在这些富丽饰物上。” 安福凝神想了想,忍不住问:“所以临波从来不戴这些东西,不是因为没有,而是因为没必要?” 林嬷嬷的脸上有一丝意外,露了笑容出来,点头道:“正是。皇后娘娘再不喜欢她,也是要同袭芳公主一般待遇的。何况她还有鱼昭容做教养的母妃,怎么会真的没有这些东西?只不过二公主心里明白,她戴不戴这些东西,她都是我大秦朝的二公主。” 何况每次戴上了,若是万一被自己发现了,还会找机会欺负她。 ——所以她才总是装出那副穷酸相来,以求得太后和父皇的怜惜么?! 她才是狐狸精…… 安福一脸恨恨,一个念头还没转完,身上环佩叮当一响,林嬷嬷冰冷的声音再次传来,不带一丝暖意:“安坐常思己过,行动莫念人非。大公主心思不正,所以才又歪了身子。重走。” 被这样一语喝破,安福脸上红涨了起来,哼了一声,嘀咕:“走就走!” 林嬷嬷又恢复了刚来拾翠殿的样子,一板一眼,冷嘲热讽,呵斥、指摘、挑刺、苛责。 “公主就要有公主的样子。就大公主现下的胸怀气魄,比及当年的召南大长公主,简直连万分之一都赶不上。公主还是再练习一遍罢。”林嬷嬷训斥她的参照人忽然换成了一个她不敢怨骂的人。 “召南大长公主幼时偷穿了太宗的龙袍在宫里乱走,曾被撞见的肃国公称赞是龙行虎步,帝王气魄也是有的。大公主现在却烟视媚行,连正眼看人、端正行走都做不到!也难怪召南大长公主当着太后的面,指着鼻子骂皇后娘娘养了个祸害!” 安福被这一番话打击得脸色苍白,膝盖和小腿直抖个不停。 林嬷嬷看着她的样子,转过脸去。心里却默默地叹了口气。 安福,可惜了…… 晚上回到寿春宫,林嬷嬷让小宫女给捶着腿,坐在榻前跟太后娘娘唠叨:“大公主没有平常看起来的那么笨。她呀,就是没人教她那些该教的东西。天下大事没人告诉,朝局党争没人告诉,人情世故还没人告诉,她一个在宫里奴婢们手里无忧无虑长大的姑娘家家的,她从哪儿去知道那些去?” 尤其是当娘的又不教。 太后冷笑,低头看自己盖着的丁香色单丝罗夹被,上头还细心地绣了温婉舒展的粉色绒线宝相花,牵了几行细细的银线,令夹被不至于滚飘。那是临波亲手给她缝制的,一针一线,边边角角。 “我们临波去鱼昭容的昭阳殿时,已经六岁,这些事情全都懂了。可她那可怜的亲娘去世时,她才刚刚能说个利索话而已吧?” 临波可也没人手把手地教。 林嬷嬷看着太后,叹口气,令小宫女下去,自己挨着太后,轻声劝道:“那不也是陛下的孩子?也是大秦的脸面?真闹得不像了,百姓们可分不清安福还是临波,只会说两个字——公主!那到时候,您心坎儿上的临波,她的名声不一样被连累?” 太后哼了一声,有些不甘心,却也挥了挥手:“罢了,你爱多管这个闲事,那你就去管!到头儿落了不是,你可别来跟我哭!” 说着,翻身要睡。 林嬷嬷连忙给她盖好了被子,又放下纱帐,想一想,撩着一边的帐子,轻声问道:“外头来了信儿,说是阿孟陪着沈二小姐在观音庵给沈家那个夭折的哥儿做周年祈福呢。您看,老奴要不要去瞧一眼?” 太后一愣,回头看她:“不是临波已经说了不让沈二给她当弟媳妇了?” 林嬷嬷摇摇头,低声道:“陛下好似拿定了主意,临波说了可就不算了。” 太后沉吟片刻,慢慢点头,道:“你去问问临波,她要去的话,你就陪着。否则,就算了。让皇帝自己去折腾吧。未必人家沈信言就真的能让他得逞。” 第二七一章 观音庵里桂花树 九月初四。 刚刚做得了的五十领海青送进了观音庵。 抚着那光滑温软的平绸,延宝师太贪婪的神情终于换成了感慨:“小尼庵中存身三十余年,还是头一回有施主这样着心用意地布施给庵内尼众这样好的衣服哩。” 窦妈妈哈哈笑着又送了二十匹白纻布给她:“不知道众位师父的身形,内衣就受累师父们自己做罢。” 延宝连忙合十躬身,真心实意地道谢,想了想,道:“这样吧,那七天的法事,庵里就不收费用了。这些足可以抵得过了。” 窦妈妈将这话转告沈濯。 沈濯挑眉笑了起来:“哦?倒是公平,延宝师太这也算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了。” 孟夫人皱一皱眉,喝她:“不得亵渎佛法僧!” 沈濯忙合什口称罪过,低头念经去了。 窦妈妈抿嘴轻笑,退了出去,不过一刻,又面色怪异地回转而来:“孟夫人,外头有一位老嬷嬷,说是您的故人来访。” 老嬷嬷? 这个词儿用的…… 心中一动,沈濯静静地放下了手中的经卷,目光淡漠,平平地看向孟夫人。 孟夫人却也是一愣,对上沈濯的目光,疑惑地摇了摇头。 竟然连孟夫人都未告知? “罢了。既然找上门来,想必我躲也是躲不过去的。索性见见吧。”沈濯扬眉开口,“院落窄小。我知庵内有桂花树,树旁山坡有折桂亭。那里宽敞,我同夫人那里候驾。” 候驾二字出口,窦妈妈心头也是一紧,立即明白过来。连忙答应一声,转身出去,毕恭毕敬回了话。 沈濯和孟夫人都是本性懒于装扮的人,彼此看一眼对方身上的海青、头顶的道髻,笑一笑,长身而起,携手前往。 樊川乐游原地势大体平缓。 然而观音庵却挑选了一个坡,依山而建。 因都是女尼,庵田里勉强收种些谷麦菜蔬,够寺里尼众们吃饭,已是苦累的活计。荒了的半面山坡,索性赁给了附近的村民,由着他们种了好些年的果树花草。 这几十年换了永鑫师太做主持,提拔了延宝做知客,庵里的香油钱蹭蹭地涨了上来。前几年,手头着实宽裕了,便索性把那半面山都收回寺中,雇了人打扫修剪那些花花草草,却不再令闲人入内。反而将这半面山,变成了观音庵最出名的景色了。 那半山上恰有一株百年的古桂花树,庵里又围着多多地栽了些桂树,在旁边垒了一个石亭,请前两年的某位状元题了“折桂亭”三个字,取了个绝好的口彩。如今,这折桂亭名扬京城。 殿试前,也不知多少妇人要顶着寒风来走上一圈。那怕摸一摸那亭子的石墩呢,也算是沾了沾状元公的福气,替自家孩子求个上上大吉。 今日既然是大主顾沈濯发话,庵里便忙驱赶了闲人,静候她宴客。 沈濯与孟夫人抵达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只见一行人,七八个,迤逦登山过林而来。 然而其中竟还有男子…… 沈濯微微皱了皱眉,眼神极快地一扫那人面貌—— 是秦煐。 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厮阴魂不散! 沈濯端庄持重的表情上有了一丝裂痕。 但孟夫人就没了这个烦恼。而是看清来人的瞬间便又惊又喜,紧走几步出了亭子,直直地迎到了山道之上,先是一把抓了当先的少女的手就要跪下去:“公主!” 待被一把搀住,又迫不及待地伸了手出去:“殿下!” 秦煐上前一步,两眼含泪,膝盖几乎就要弯下去,看一眼旁边站着的林嬷嬷,又止住了,抢上去接了孟夫人的手,语带哽咽:“孟姨。” 自从孟夫人离开昭阳殿,去了掖庭局教授宫人,她同秦煐姐弟的交流便几乎等于零。 后来她被太后收到羽翼之下,住进了寿春宫,临波公主还好,每次去看望太后,还能跟她些许聊几句天,让她看看自己的变化。秦煐却只有逢年过节去给太后娘娘行礼时,才能远远地跟她见上一面了。 似这等身边并没有皇后的心腹等人死死盯着,可以痛痛快快地跟秦煐姐弟亲亲密密地说会儿话的机会,绝无仅有。 这时候见了秦煐,孟夫人的眼泪根本控制不住,失声哭了出来:“殿下!”一手一个,紧紧地抓了临波和秦煐,再不肯放开。 林嬷嬷见状,也湿了眼眶,温声笑劝:“快别哭。人家沈二小姐还在那边看着,要笑话的。” 三个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都举手擦了眼泪,回头向折桂亭走去时;却发现只有窦妈妈和玲珑恭敬候着,沈濯早已不见踪影。 临波面上一热,有些不好意思。 窦妈妈和玲珑恭恭敬敬行了大礼,恭谨上禀道:“小姐以为只是宫里的嬷嬷偶遇,所以陪着孟夫人过来致意。既然是专程来见孟夫人的贵人,小姐在此怕是于贵人不便,是以令奴婢致歉,她先告退,于住处静候。若是贵人有吩咐,请令奴婢等传唤即可。” 临波恢复了一些往日的镇定,眉眼弯弯:“沈家好规矩。如此,还请贵仆转告二小姐,我等姐弟暂借此处闲话一二。待半个时辰后,还请她来坐坐,我也好谢过她照看孟夫人。” 窦妈妈含笑屈膝致礼,带着一干仆下安静退出了折桂亭。 林嬷嬷极为有眼色,笑着说自己也须得去净手;叫了窦妈妈,请问庵中路径。也便带着寿春宫的人,给她姐弟主仆,大行方便。 行事如此这般,这位嬷嬷却又不像与公主皇子一路的人…… 窦妈妈心中疑惑,小心应付,却绝口不打听那些细事。 林嬷嬷甚为满意,先问候了沈侍郎家长辈的安泰,接着便旁敲侧击询问沈濯平常的行为。 窦妈妈一概含混圆滑地岔开去,逼急了,也只是笑着答道:“奴婢是夫人派给小姐出门时护卫的粗笨人。贵使说的这些,奴婢也不懂得。一应平常都是老夫人手把手地教着小姐做事,想来该是跟着小姐的贴身大丫头才知道。” 又假作懵懂地回身问玲珑:“平常是你六奴姐姐跟着出门不是?还是寿眉?” 玲珑机灵地低头:“是寿眉姐姐。六奴姐姐平常都是看家的。今次因在庵中只是住着,不必出行,才换了六奴姐姐出来看看。” 第二七二章 铜钱眼里佛法僧 林嬷嬷抿着唇笑,回头溜了一眼众人。宫中的人等自然明白,都静悄悄地住了步子。 窦妈妈和玲珑又跟着林嬷嬷往前走了几步,便与旁人拉开了距离。 林嬷嬷因悄声笑道:“窦妈妈、玲珑姑娘,你们还敢跟我弄鬼儿?我还没告诉你们,我是寿春宫的掌宫女官,姓林。” 她就是孟夫人口中的那位顶头上司,伺候了太后娘娘几十年的林嬷嬷! 窦妈妈和玲珑相顾失色。 “你窦妈妈是沈二小姐所住如如院的管事媳妇,玲珑姑娘更是跟着沈二小姐走遍了京城内外、吴兴上下的心腹丫头,你们俩敢说二小姐的事情一概不知?”林嬷嬷悄声调笑。 二人脸色顿时煞白,对视一眼,忙便要跪下请罪。 林嬷嬷轻声笑道:“站着,好好说话。” 虽然含笑,但声音淡淡,威压十足。 二人忙叉手静听。 林嬷嬷却又向前走去,轻声道:“听说二小姐要在这观音庵中吃斋茹素、抄经诵佛一个月,为夭折的幼弟祈福来世。我奉太后慈旨,前来褒奖二小姐一片悌弟之心。二公主因听说孟夫人在,所以偷偷央告了我,才得前来。” 二人头也不抬,跟在她身后,屏息静听。 “然而三殿下并不知晓其中的缘由,还以为是胞姐要出宫礼拜,便也悄悄跟着出来,目的只是为了保护姐姐的安全。所以,二小姐在庵中遇到三殿下,乃是凑巧。” 林嬷嬷絮絮地说着,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个清楚。 看来,这是抵死不承认,此次乃是宫里故意卖了个破绽,好让二公主、三皇子当面跟自家小姐“说话”了! 掩耳盗铃!口是心非!还逼着别人也装瞎子! 窦妈妈和玲珑心里都腹诽不止。 “哦,既然都到了你们暂住的所在,那就一起过去请了二小姐罢。”林嬷嬷手一抬,正正指向沈濯等人所住的小院。 连我们小姐住在这里都一清二楚! 你不是要去净手吗? 这样长远的路绕过来,你就不急?! 玲珑偷眼瞧了瞧林嬷嬷,实在是没忍住,小声问道:“回嬷嬷的话,我们院子里就有净房。不如请窦妈妈带您先去,奴婢去催我们小姐更衣?” 林嬷嬷眉骨一跳,含笑回头看着玲珑,过了一刻,方徐徐点头:“更好。” 窦妈妈狠狠地瞪了玲珑一眼,陪笑着伸手请林嬷嬷:“那您请这边走。” 玲珑看着林嬷嬷和窦妈妈的背影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跑去了沈濯的房间。 沈濯正在窗下铺开了纸,打算临帖写字。 “小姐小姐,别写了!那位跟着的老嬷嬷就是寿春宫的掌宫女官林嬷嬷!还有还有,她说她是奉太后的旨意来褒奖您的,临波公主是偷偷来看望孟夫人的,三皇子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来保护他姐姐的!”玲珑一张嘴又急又快。 “褒奖我?那她人呢?”沈濯面露奇异。 玲珑咽了口吐沫,怯道:“窦妈妈陪着去净房了。二公主说要谢您照看孟夫人,让您过会儿过去……” 沈濯眨了眨眼。 明白了。 看来这位老嬷嬷还真没撒谎,她还真不是二公主和三皇子的人。否则,她应该乖乖地在二公主和三皇子身边服侍,至少还可以做个外围的防护,防止有莫名其妙的人闯上山去才对。 何况,就算是打算“面试”自己,二公主和三皇子都在的情况下,也不会轮到她一个奴仆做第一道测试。 难道竟真的是太后娘娘对自己也有了兴趣? 沈濯放下笔:“既然如此,不要让人家等我。” 该自己去等候太后遣来的女官内使才对。 果然,沈濯出门,那边窦妈妈也已经打起了竹帘,请了林嬷嬷从净房出来。 “见过林嬷嬷。”沈濯先行施礼,微微屈了屈膝。 林嬷嬷还是第一次见她,眼前不由一亮。 含笑凝立,点了点头:“沈二小姐,请静听太后口谕。” 沈濯站直了身子,叉手万福,深深屈膝下去,低头道:“民女沈濯在。” “沈二小姐幼承庭训,孝悌温良,博通书册,德行出众。哀家心中甚喜,着二品女官林氏前往褒奖之。汝其勉之,自珍重之。钦此。” 林嬷嬷随口道来,就如同一位长辈,站在沈濯面前,殷殷叮嘱。 沈濯静静听完,再次深深屈膝:“谢太后圣恩。” 林嬷嬷的笑容更盛三分,替太后受了她的礼,自己又侧身,伸手去虚扶了一把她的胳膊,笑道:“我日日在宫里听见人说起二小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沈濯哪里肯让她扶?就势搀了她的臂,笑道:“我名声一向不大好,暴躁骄纵,污了您的耳朵了。” 林嬷嬷挽了她的手,轻轻一捏,发觉格外温软,又笑了起来:“啊哟!这手柔若无骨,可真是绵软得很。只是,阿孟的弟子们,哪一个不抄书?便是二公主和三皇子,也被罚了不知道多少卷书出来。个个的手指都带着茧子,硬得很。怎么二小姐却与众不同?” 沈濯笑得格外虚假:“我笨,怎么写那些字都格外难看。孟夫人烦了,最近就常罚我诵经。倒还真是有阵子没抄过书了呢。” 这个答案假得令人不忍卒听。 林嬷嬷的笑容险些挂不住,终于明白了沈濯那些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矛盾名声从何而来。索性转开话题,随口扯些闲话:“二小姐在这庵里呆了半个多月了吧?可跟那位出了名贪财的延宝师太打过交道了?想必没有的。跟她们交接等事,该是你那管事的窦妈妈来做才。” “贪财吗?我倒觉得延宝师太为人极好,这些日子我在庵里,多承她照看。 “前儿我瞧着她和主持身上的海青袈裟都是五六年前的了,因家里有布店和成衣铺子,索性便送了她一些。 “今儿告诉我,连我后儿要做的七天法事,钱都不收我的了呢!她这可真不是贪财的架势。 “想来还是那些小气抠门的人,进了庵寺,又舍不得供奉,又舍不得布施,对佛也悭吝,对僧也严苛。 “转过头来,自己的愿望没实现,还要怨恨人家佛祖不保佑她!啧啧啧!明着不敢说佛祖的坏话,就暗地里败坏人家僧尼的名声。 “这等人,要我说,嫌弃师太们贪财正好!千万别来!歪心邪意的,倒亵渎了佛门圣地呢!” 沈濯说得口沫横飞,得意洋洋。 第二七三章 几个女人一台戏 林嬷嬷一步一个趔趄,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 我的老天! 难道这个就是阿孟口中所谓的那个“很好”的沈二小姐不成? 难怪三殿下死活看不上此姝! 换我也死都不要娶这个口舌是非、浅薄无知的女子啊! 林嬷嬷勉强了自己一个笑容出来,悄悄地抽回了手,给自己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方道:“小姐在庵内住了这许久,必定比我熟悉。不如小姐跟我说说,这里都有什么好景致?” 沈濯昂首欣然走到了林嬷嬷前头,翘起了一边的嘴角,冷然一笑。 这嬷嬷果然不愧是太后的心腹人,张嘴就挖坑。 太后来褒奖自己,就是因为自己潜心在庵里给承儿祈福。可若是虔心祈福,又怎么会对庵内的景致这样熟悉呢?所以自己若是果然大包大揽地导游,大约立即就会被打上“沽名钓誉”的标签了罢? “这里离着后山不远,左手边的那一片是尼众的寮房。寮房过去就是伙房,我在这里住着,都吃的她们的斋饭。不过她们的厨子不太好,所以我来的第三天就让我们家的厨娘过来了。 “前头这条路,顺着走,没有岔路,会一直通到后山。 “右边的岔路就多了,都是往前殿去的,最快的一条能避开所有其他香客,直接走到最前头的天王殿。” 顿一顿,沈濯扭头问玲珑:“上回你说,多久能走到?” 玲珑偷眼看了看林嬷嬷,规规矩矩地答道:“大约一炷香。” 林嬷嬷这才挑了挑眉。 沈濯又假假地笑着看向她:“嬷嬷呀,我就一个弟弟,可他没了。旁的事儿,什么都无所谓。但是我弟弟的事情上,我是没原则、没道理、没底线的。” 所以,想怎么试探、测试我都行,但是不要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 你也看见我的嘴有多损、多能扯了,别把我刺激得发了疯,那可就不好玩了哦! 林嬷嬷愣愣地看着沈濯,过了一会儿,方和缓了脸色,重又变成了笑眯眯的样子:“二小姐干脆利落,名不虚传。” “用这种方式在别人的软肋上捅刀,好有趣啊!”沈濯的笑容更假了。 林嬷嬷又愣了一愣。 “很直接对不对呀?我最擅长的不是装假损人哦,我最擅长的是实话实说哦!比如,您究竟来做什么,临波公主很清楚;临波公主来做什么,三皇子之前不清楚,现在也清楚了;而三皇子来做什么,想必你们都不清楚,可是我大约能猜到三分哦。当然,我不告诉你们。”沈濯的笑里已经藏了刀。 “二小姐,的确很有趣。”林嬷嬷的笑容有些挂不住,眼睛也眯了起来。 “是呀!”沈濯的目光忽然往某个方向一凝,呵呵一声,昂首挺胸往前走。 她行走的姿势与孟夫人矜持庄重之时一模一样,却带着满脸笑容、两眼寒意:“这世上有趣的事情啊,处处可见!比如,前头来的这两位。” 说着,却挑着眉,悠悠地看向林嬷嬷。 再往前走几步,便是山脚。 而从前殿过来的路上,正施施然走来两个妙龄女子,身边各自跟着一个丫鬟。 两个女子俱都是江南那边温婉柔润的女子,只是一个年幼些,娇媚软糯,一个年长些,秀美温柔。 林嬷嬷皱了皱眉,表情十分不屑:“这两个女子好做作!”顿一顿,回看沈濯,坦然,又带一丝疑惑:“二小姐熟识?” 这是表达她并不认得这两个人么? 沈濯轻笑一声,低声答她:“那位甜糯可爱的就是三皇子和二公主的两姨表妹:佟静姝;而另一位,乃是三皇子新收入的幕僚章扬先生的胞妹,名叫章娥——这位章小姐被强请去陪伴佟小姐,听说十分委屈……” 林嬷嬷眉骨猛跳,眼中杀机闪过。瞬间又变做了沉默,甚至悄悄地退后了半步,隐在了沈濯身后。 咦? 这两个人难道还真不是她布置的? 沈濯心中一动。 身子侧过,暂如林嬷嬷所愿,挡在了她前头。 远远看去,便似是沈濯带了丫头、媳妇、婆子,一大群人,在庵里闲逛一般。 佟静姝和章娥已经发现了沈濯这一行人。 看着最前头昂首踱步的沈濯,佟静姝眼中嫉妒之色大起,侧身用扇子掩了唇,低低告诉章娥:“消息没错了。这个沈濯果然在这里。哼,什么东西!装腔作势地到处散布她不想结亲,其实还不是千方百计地勾*搭我表哥!” 章娥脸上惊讶起来,抬头,堂堂正正地打量沈濯:“她是沈濯?” 她竟没认出来! 一身海青,一双僧鞋,头束道髻,素面朝天。 她在国公府见到的沈濯,温和可亲。 然而今日再看这位沈二小姐,竟似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 即便这样简陋的装扮,却依旧如此清丽高贵…… 章娥仔细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却发现并没有任何人夸奖过这位二小姐貌美如花…… 一直以来,充斥在她耳边的,都是她家兄长唠叨的,二小姐如何聪慧,二小姐如何大方,二小姐如何与寻常女子不同…… 这个一脸恬淡,慢慢踱步行来的小小女子,不过十三岁的年纪,竟有不输于自家兄长或者詹先生的气度! 她……的确很特别…… 章娥立即又在心里矢口否认了这一点! 她的父亲是礼部侍郎!她自然知道在人前该是什么样的面貌嘴脸! 她还有宫里的三品女官、先吉妃娘娘的陪嫁侍女孟夫人做女教习,她的仪态步伐自然与寻常闺秀不同! 她没有一样是她自己的! 都是仗着有个好出身! 章娥垂下了眼帘,挡住自己的一腔妒恨;再抬头,脸上已经绽开温柔笑容:“佟小姐,这位沈二小姐的确不凡。不论是她对殿下有意,还是殿下对她有意,这又有什么区别?陛下和公主,总归是会成全这一对璧人便是。佟小姐若是想要留住公主和殿下这门亲戚,还不如对沈二小姐客气些……” 佟静姝冷冷地斜睨她一眼,转向沈濯时,又瞬间换了娇怯柔弱笑容:“那是自然。如今沈侍郎乃是我表哥的授业恩师,沈二小姐假假也算得上是我表哥的小师妹了。尊师重教乃是我外祖父家的祖训。我焉能不守?” 第二七四章 哭诉 然而一切都不如她们所愿。 双姝矜持曼妙着往前走,满面笑意迎向沈濯。 可沈濯却似看不见一般,脚底一转,绕着山脚便要走开。 佟静姝和章娥相顾愕然:这是什么做派! 难道她不应该走过来跟自己等人耀武扬威,然后再命人拦着,让自己等人就这样在山下,眼睁睁地看着她和三皇子殿下“邂逅”,然后远远地听他们谈笑风生么? 她怎么竟是一副不会上山的样子? 佟静姝犹豫了起来。 是先去“再次偶遇”三皇子表哥,努力扭转自己在他心中“不懂事”的印象,还是追去把沈濯羞辱一顿? 她不期然地看向章娥。 章娥笑了笑,低声道:“佟小姐,只要不急,先做哪一件,都是好的。” 父亲一个劲儿叮嘱让自己听章娥的…… 也不知道她是使了什么手段,才能降服了自己那一向狂妄自大的父亲。 佟静姝抿紧了唇,又看向身边的丫头阿窕。 阿窕笑嘻嘻的,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转向山上。 只要不急么? 佟静姝下定了决心,轻轻地提起裙子,一步一步,闲适又坚定地,走向山上。 阿窕的目光绕了一圈,又转回章娥身后瑟缩的斑鸠,然后看了章娥一眼,笑着伸手:“章小姐请。” 这个丫头…… 章娥心中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矜持地点点头,却回手扶了斑鸠的肩膀,冲着阿窕指指佟静姝:“上山路陡,阿窕扶着些佟小姐。” 阿窕目光微闪,垂眸走上前去,扶了佟静姝的胳膊,轻声道:“小姐小心。” …… …… 这半面山坡,景致处处。 从下往上走,菊圃、桃林、老桂树,甚至在往上去,杏子林、柿子林、梅林,各色的花、果,漫山遍野。 沈濯随手指点,笑语嫣嫣地跟林嬷嬷闲话:“听说也是有位贵人,笃信观音菩萨,所以来庵里闲住了几日。谁知便瞧见这座后山,连称可惜。于是便帮着庵里规整了一下,才有了这样错落有致的一座花果山。” 林嬷嬷一愣:“花果山?” 怎么听起来这样耳熟? 沈濯心道也不知道太祖全集里头有没有说起过四大名著,尤其是那只祸乱天宫的猴子,以及那座旅游胜山。 “现在这个季节,菊圃和折桂亭都很好,一个争奇斗艳,一个暗香浓郁。”沈濯顺口扯着,脚步直奔菊圃。 “二小姐,公主还在折桂亭相候。”林嬷嬷提醒某个假作忘了的戏精。 沈濯无奈地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林嬷嬷:“上头已经四个女人一台戏了,咱们还用得着去凑热闹么?我一辈子的愿望也只是看戏而已啊!” 林嬷嬷抿唇一笑:“二小姐,不要让公主久等。” 她终于摸到了跟沈濯对话的门径:直话直说,千万别绕弯。 没办法,沈濯只得硬着头皮去了折桂亭。 …… …… 临波公主满面寒霜。 佟静姝正跪在她眼前,宽大柔滑的花鸟折枝罗裙,同色的短襦,同色的披帛,拿着披帛掩了面,嘤嘤哭泣,边泣边诉:“表姐,我母亲告诉我了,她真的不曾陷害姨母!那真的是意外……” 当着章娥,当着宫里的下人,说这个话题。 孟夫人淡淡开口:“佟小姐,你今次犯驾,若是为了此事,大可去陛下跟前辩驳。若你自己觉得去不了,我送你去。” 佟静姝哭声一顿。 这人是…… 眨眨眼,反应过来,忙又接着哽咽道:“孟夫人必是因为大通钱庄的事情才对我家这般偏见深重!然而当年之事,我父亲也再三嗟呀,并不管我家的事情。后来父亲不忍见一代钱庄,又是被太祖赞过的,就此没落,这才出手,将其买下盘活。孟夫人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秦煐别开了脸。 这种女人,太讨厌了! 她没错,她爹爹母亲都没有错,错的都是旁人,尤其是,你对她不似她概念中的那样好,那就是你错! 若是换了她哭诉的对象是秦煐,只怕这会子人已经被赶下了山。 ——只是既然有姐姐在,这种事还轮不到他一个男人家说话。 秦煐很想起身走人。 可姐姐刚才已经发话了:既然来了,不妨同沈二当面把话说清。也省得大家彼此疑神疑鬼,反倒给了一些人可乘之机。 只是这个沈二滑不溜手,即便是林嬷嬷去请,也未必能顺顺当当地把她请了来。 何况…… 秦煐烦躁地瞥了一眼佟静姝。 他可不想让沈二来看这一场大热闹!那个臭丫头,还不定怎么在肚子里幸灾乐祸呢! 至于安静地站在亭子外面的那个秀美女子,听说就是章扬的那个惹事的妹子—— 秦煐连眼角都没扫到她的脸。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章娥垂着头,身后的斑鸠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三殿下没看咱们……” 远处有脚步声响起。 章娥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目光转过去,微微凝住,唇边忍不住弯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出来。 说得多么多么孤清高傲,其实大家又有什么区别了? 沈濯看着亭子里的一幕,只觉得辣眼睛,兼且头疼。 临波公主正冷冰冰地开口:“本殿不认得你。你若果然是本殿母家亲眷,还请拿着嘉兴县的具案,递到礼部。宫中自有皇后娘娘做主,命有司教授你家上下主仆相关礼仪,然后颁诏请你入宫。” 转过头,又冲着桑落道:“记:本殿微服出宫,仪仗未齐,致受闲人骚扰,坏了皇家脸面。回宫后当亲自父皇母后处领罚。另有今日护卫人等,尽皆送去宫正司。问清是何人与宫外勾连后,杖杀。” 桑落垂眸称是。 佟静姝顿时脸色煞白,张口结舌:“公主怎能这样说?勾连宫禁是多大的罪过?我们只是偶遇而已!” 偶遇你个脑袋! 沈濯很想捂眼。 蠢死了! 这样的亲戚,真是比自家二房那一家子还让人头疼! 你说一棍子打死她吧。人家罪不及死;何况自己还犯了杀人罪过。 你说索性跟她翻脸吧。上回秦煐就已经骂过她一顿了,可人家脸皮够厚,仍旧还是凑了上来。 你说这等并无官衣的亲戚,反正宫内宫外,没啥机会见着就假装不存在吧。可偏偏人家有钱能使鬼推磨,连你溜出宫来闲耍,她也能摸准了你的行踪…… 这真是,癞蛤蟆趴脚面上,她害不死你,她恶心死你! 沈濯看向秦煐和临波公主的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一丝—— 怜悯。 第二七五章 桂花树下一局棋(一) 临波已经抬起了眼,看见她,微微愣一愣,忙转头去看孟夫人;见孟夫人脸上露出了一丝骄傲的笑容,明白过来,笑着起身,招手叫她:“是沈家二小姐么?来,快进来。” 这一笑,与刚才的冷若冰霜简直是判若两人。 佟静姝嫉恨交加,却只敢红了红眼圈儿,然后委委屈屈地站了起来,做势迎向沈濯屈膝:“侍郎小姐安好。” 啊哟哟,这就开始在公主皇子跟前给我上眼药了? 啧啧啧,上次我还带着朱冽,大慈恩寺里还有几家子亲戚,我还有点子顾忌。如今在观音庵,一个熟人没有,你跟我比戏精?! 沈濯昂首挺胸,对她视若无睹,先对着临波公主长揖拜下去:“初见二公主殿下,果然风采宛然。小民唐突了。” 然后又对着在一旁十分想要假装自己不存在的秦煐也抱拳拱手:“三皇子殿下,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话音未落,沈濯灵海中便是轻轻一震。 那个苍老男魂恰似刚刚醒过来一般,忽然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沈濯因要全副精神应付眼前的情景,只得暂时忽略了这一声叹,且先等待亭中诸人的反应。 秦煐听见这句话,神情也是微微一动。 ——她竟然看太祖全集?这句“人生何处不相逢”,当年太祖初初道来,也不知道赢得了多少赞誉呢。 只是,秦煐并不作声。 亭中“人”太多了,他看着就眼晕,不想说话。 临波公主却与沈濯默契得很,直接无视了矫揉造作的佟静姝,含笑伸手指一指自己对面的座位,道:“二小姐坐下说话。” 折桂亭修得宽敞,中间摆了一个石桌,乃是刻好了的棋盘,纵横各十九条线。棋盘边乃是四个矮矮的座位,来客若是讲究,会自备坐垫,否则,庵中的蒲团搬几个来也就是了。 亭子因修得是六角状,所以六柱之间还留了四条木栏供人坐憩。 沈濯入亭之前,便是临波公主坐在石桌边,孟夫人侧面陪坐,而佟静姝跪在石桌另一侧地上。 至于秦煐,他早早地便躲到了临波身后,倚坐在柱边的木栏上。 如今沈濯想要坐到临波公主对面去的话,便要绕过迎面挡路的佟静姝。 这种时候,佟静姝哪里肯让,直直地站在石桌边上,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来,微微低着头,冲着沈濯又是一屈膝,声音又提高了些许:“民女佟静姝,见过礼部侍郎沈小姐。” 哦,竟然把我家爹爹也捎上了。 沈濯笑眯眯地看着她,手倏地一伸,直接攫住了佟静姝尖尖的小下巴! “佟小姐!上回在大慈恩寺,你欲害我名声,我病倒了就没跟你算账。前阵子你放出来的那波流言,没损了我半根汗毛,我也就放过你了。这回你变本加厉啊,竟然还想把我爹爹的官声也毁了。这世上的事情,有再一再二,可没有再三再四。” 沈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带着一股寒气,冷冷地扎进了佟静姝的心上! 佟静姝战战兢兢地,却挪不开自己的脸,手忙脚乱地去拽沈濯的手,尖声叫道:“你胡说些什么东西!快放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快放开我!” “不知道?放手?你给我装什么装!你以为我顾忌着自己的名声,不敢揍你?我告诉你,我姓沈的行得正、坐得端!我才不怕你怎么败坏我!敢先惹我,就等着被我算计到死!” 沈濯咬牙切齿,凶神恶煞一般,用力捏着她白皙幼嫩的下巴—— 嗯,手感不错,挺细腻的。 旁观的众人瞬间都有些发懵。 这,这是什么桥段? 这个姿势为甚么这样像京城的二世祖们在调戏民女…… 咳咳咳! 跟在后头的窦妈妈实在看不过去了,低头含胸,都快羞得自己的脸飞红了。 我的小姐哟!这可是当着二公主、三皇子和太后的心腹嬷嬷,您这样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真的好吗?! 可是—— 临波和秦煐的表情都有些难看起来。 佟家为什么惹沈濯,沈濯为什么敢当着这许多人这样对待佟静姝,大家心里都有数。 难道在座的人,还敢出去嚷嚷,三皇子的表妹,为了跟一个不想当王妃的人,争抢表哥的正妻之位,使了无数阴诡手段出来,却被人家当着面差点儿摁在地上饱以老拳?! 佟静姝这时只知道自己疼得快要哭出来了:“你!你这个疯女人!你放手!” 疯女人? 这个外号不错啊! 虽然自己外表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吕孩,而已。 哼了一声,沈濯也觉得有些手酸,狠狠地甩了一把手腕,却险些把佟静姝甩倒在地上。 双手掩了下巴,佟静姝疾步后退,躲到了一边,两只大眼里汪着两泓晶莹的泪水,眼巴巴地看向临波,又转向秦煐,瘪着嘴:“表姐,表哥……” 你特么还有脸这样叫!? 沈濯一开始那个怜悯的表情已经很扎人心了,再加上刚才被嚷出来的种种龌龊心思,秦煐只觉得额上青筋突突地跳,好容易才将掐死这个“表妹”的冲动摁了下去。 再听见这一句,腾地从木栏上跳了下来,满脸阴沉,咬牙抢在了临波前头开口:“再冒认皇亲,你就等着去大理寺去吃牢饭吧!” 哈! 这个助攻不错! 沈濯心里小小地满意了一下,又哼了一声,斜睨一眼被噎得泪流满面的某位表妹,这才跨步过去,在临波公主对面,恢复了镇定从容,坐了下来。 孟夫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夫人,今晚我要写经,就不陪夫人晚膳了。夫人回头让丫头们服侍着,自己用罢。” 孟夫人跟前,沈濯秒怂。 ——我知道礼数不周了,我也知道规矩都错了,我还知道不应该跟傻*逼这样当面较真儿。所以我自罚不吃晚饭、抄经,您看能放过我了么? 孟夫人的目光转开,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小样儿的! 算你还知道厉害,饶你一命! 观察到她二人之间的这样小小的温馨互动,临波公主简直不能再高兴了,满面笑意:“大约二小姐不知道,我是九月初的生日。所以,听说林嬷嬷奉了太后慈旨过来,我跟着偷溜出来玩;宫里大人们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令我胞弟跟着保护便了。” 第二七六章 桂花树下一局棋(二) 什么? 生日? 过生日得有礼物啊! 沈濯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搜肠刮肚地想自己随身带的东西里头有没有能当生日礼物的。 收礼物,送礼物;收生日礼物,送生日礼物——这是女生的本能。 几乎第一时间的反应,沈濯张口便道:“是吗?!是哪天啊?生日快乐!”然后便转头吩咐玲珑:“我床头案上,有一个刚开了封泥的盒子,里头搁着一个巴掌大的铸铜香炉,打算晚上用的——你快回去看看,让你六奴姐原样封好,马上拿了来。” 玲珑答应一声,飞快跑了。 众人都是一愣。 唯有秦煐,嘴角微翘。 她还真是太祖皇帝的拥趸! 连听见人生辰便要说“生日快乐”,还要送生日礼物这等事,她竟也是熟稔地照做。 临波则更加开心了:“那就多谢二小姐了。” 忽然佟静姝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争前恐后:“家里给公主也备了生辰礼物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送到公主手上。不如我现在令家里送过来罢?是一尊白玉观音,请高僧大德开过光的。不甚大,公主带回去也便宜。” 怎么哪儿都有她!? 秦煐的眉心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个智障,姐姐怎么还不把她扔出去!? 临波也已经忍无可忍,樱唇张开,就要呵斥。 林嬷嬷平板开口:“佟家小姐是吗?公主殿下跟沈二小姐叙话,并不需要闲人插嘴。佟小姐若要静候,便请静候。果然被宫中的粗使下人们架下山去,想必这京城之中,佟家的脸就别要了。” 佟家的脸…… 佟静姝的脸色煞白,长长的睫毛一抖,眼眶里雾气弥漫,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裙子,低头再不吭声。 佟家的脸啊…… 沈濯抬眸看了林嬷嬷一眼。 明白了。 这既是在警告佟静姝不要闹得太过分,也是在告诉自己:临波和秦煐没把佟静姝一脚踹出去,是因为佟家毕竟是先吉妃娘娘的亲戚家,打他家的脸,难免就会扫到些许三皇子的面子。 嗯。好的。 只要这个“表妹”不开口,我还是可以当她是个花瓶好好观赏滴。 林嬷嬷发话,亭中的人都要卖个面子。 临波也只得容忍了身边多了一双讨厌的眼睛和一双伸得长长的耳朵,绕着弯儿跟沈濯说话:“上巳祓禊,我先回宫,才与你缘悭一面。我那时就遗憾,盼着花会早开,谁知你又没去。今日凑巧,竟能当面问候,我心里甚是高兴。” 哦? 那次我的落水事件发生后,临波也被早早气跑了? 也对。 留下看皇后娘娘那张假惺惺、恩威并施的嘴脸么?换我我也撤。 至于花会…… 快算了! 不就是你通风报信,千叮咛万嘱咐孟夫人,说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去的? 我不谢你,你也不必抱歉。 其实咱们就这样互不相欠、没有交集,最好了。 沈濯不以为意地笑一笑:“有缘自会相见。这座京城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总归,到了最后,都会见到的。” 临波默了一默,轻轻叹息。 都是聪明人,沈濯话里的意思那样清楚,谁听不懂呢? 就连佟静姝都有些讶然,亭外的章娥更是轻轻蹙了眉,侧了脸,仔细打量起沈濯来。 “人生事,喜乐悲欢,离合聚散。都明白,也原不该放在心上。只是,你我皆凡人,又岂能无动于衷?”临波感慨说着,轻轻地抬了抬身子,似是想要换个坐姿。但是看在众人眼中,却更像是在对着沈濯行礼。 沈濯了然。 这是在向自家爹爹表达感激之情。 她必定是知道了,既不用远嫁和亲,也不必勉强嫁与周謇,全赖沈信言从家里征集到了那个“娶新罗公主”的法子,并且一举让皇上采纳照办。 只是这件事,说到底,乃是隗粲予的主意。而隗粲予出谋划策,乃是冲着先吉妃娘娘,而不是自家爹爹。所以,这一谢,也无甚必要。 沈濯适时侧身,躲过了这一礼,笑道:“公主太多愁善感了。我在这庵中半月,倒是悟得了:这等事,原就是因果循环。种善因,结善果。种离因,自然结散果。所谓天注定,不过是诸因交错,得了个有趣的结果罢了。” 这个机锋打出去,却只有临波、秦煐和孟夫人能听懂。 众人听在耳中,反而更加一脸奇异地看着沈濯—— 她可真敢说! 难道她竟是真没有半点想要嫁入皇家的意思么? 竟然连善因善果、恶因恶果这种话都暗示出来了! 她竟然还敢威胁公主和皇子?! 临波公主越看越觉得沈濯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尤其是这张清丽绝伦的面孔,既没有一丝小家子土气,又不带半分骄矜傲慢,更没有妖冶艳俗的媚态,竟是自己最最想要的弟媳妇的模样! 奈何强扭的瓜不甜啊…… 何况,这样好的女孩子,果然勉强了她过自己不想要的日子,且不说她会不会因此生恨,将弟弟的王府闹个鸡犬不宁;单是想一想这样活力四射、机灵可爱的姑娘,以后会变得满腹怨言、丑陋扭曲…… 临波又叹了口气,逼着自己换了心情,笑一笑,欠身伸手过去。 看着她伸过来的柔荑,嶙峋、瘦长,食指指肚上还微微有些粗糙—— 沈濯立即便伸了自己的手,接住了那只带了一丝凉意的手,感到被轻轻握住了,抬头看向临波,满面的不解其意。 “二小姐,之前,不论是家姐还是小弟,都有些孟浪冒犯之处。还请二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我在深宫之中,知交好友不多,却听茹惠说过许多次,你是个很热情、很良善的姑娘。 “我希望有朝一日,当你觉得了解了我的本性之后,你能拿我也当茹惠一样看待——只是不知,我是否又在强人所难?” 临波说得诚恳真挚,令在场的所有人动容。 沈濯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 看来,孟夫人之前没有说谎,临波和秦煐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看向临波的双眼。 那是一双姐姐的眼睛——不舍,挣扎,祈求,温暖…… “公主抬爱,沈二不敢当。只是从孟夫人处,早就听说过公主的种种,虽不敢为公主友,但心中亦是钦敬不已。日后公主但有差遣,刀山火海是闯不得的,谈天解闷,却是沈二所能所愿。” 沈濯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心软了,给这位命运多舛的临波公主,开了一个小小的门缝出来。 灵海中,苍老男魂又是一声悠悠遥遥的叹息—— “善良的孩子,你会有好报的……” 第二六八章 桂花树下一局棋(三) 阿伯,你今天怎么有心情出来逛逛? 沈濯一边看着临波湿润了双眼,一边忍不住在心里调侃了苍老男魂一句。 “今日有些心神不宁,所以来看看你怎么了,谁知便遇到了这个阵仗。”苍老男魂似是轻松了许多,话语中也带上了一丝笑意。 沈濯倒是很想跟他聊会儿天,把最近的事情都仔细问一问,然而面前还有一对姐弟要打发,只得匆匆地跟他说了一句了事: 阿伯,你别走啊,等我回去,咱们好好聊聊。 “二小姐能这么说,足见诚意,我很高兴。”临波笑眯了双眼,样子十分娇俏可爱。 这是,说定了? 沈濯也学着她的样子,抿着嘴,笑眯眯,眼神却溜了秦煐一下。 你姐姐的话,做得准么? 秦煐收到了这个眼神,很意外的,他觉得他看懂了。 我姐姐的话,当然作准。 沈濯的脸别了开去,带着一点笑意看向亭外的那棵老桂树。 我不信。 秦煐的脸色沉了下来。 察觉到了他二人之间的交流,孟夫人有些莫名。 他们俩…… 在干嘛? “孟姨,你和姐姐很久都没有对弈了吧?”似是要打开亭中忽然安寂下来的气氛一般,秦煐从木栏上站了起来,双手负后,慢慢地往石桌边踱步。 沈濯也跟着站了起来。 孟夫人挑了挑眉,来回看了看二人,开口答道:“我自己也很久不着棋了。不过,我教了二小姐的。”说着,亦站了起来。 临波安然坐着,面色平和,却一动不动。 “姐姐的棋力在宫里都罕遇敌手,沈二小姐恐怕应付不来。沈二小姐,不知你是否有兴趣与我一战?”秦煐不是个擅长绕弯子的人,只虚晃了一枪,便生硬地转入正题。 下棋? 沈濯眨了眨眼。 这个事儿,行……吧! 正说着,玲珑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小姐,香炉!” 双手举起一个小小的包袱。 沈濯忙命她:“好,拿来。” 玲珑将那小包袱放在石桌上,快手解开。 包袱里露出一个小小的四方黑色绒布木盒来。 沈濯亲手拿了那小盒子,玲珑将包袱皮撤走,迅速站到了亭外。 沈濯将那小盒子推到临波面前,笑着解释道:“毕竟是送给公主的礼物。小婢走得匆忙,怕手上汗渍沾了盒子,所以包在包袱里送来。公主还请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临波口中极赞玲珑想得周到,亲手拿了盒子,举起看时,果见封口处有明显新拆的朱砂封泥印记。 打开了,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生铜双耳三足小香炉,炉身打磨得光滑如鉴,却只字皆无。 临波将那香炉拿在手中,只觉得有些沉手,笑道:“还是个实心的呢。” 又翻过来看炉脚,方才发现,在香炉的底部肚上,打着一个小小的印章,仔细辨认,竟是“净之”二字。 “这是?”临波有些疑惑,也有些犹豫。若是什么不出名的匠人所做,又留了名字,她怕是不太方便带回宫中的。 孟夫人安慰一般,看了临波一眼。 沈濯明白过来,笑着解释:“我喜欢这些东西,所以家里开了个铺子卖着玩儿。这是我在外地定的一批香炉摆件,底下打的乃是我的字号。公主尽管留着,不会有什么妨碍的。” 临波这才放了心,却对那个沉手的香炉立即便喜欢上了,爱不释手。又笑道:“你们俩下棋,我和孟姨就在旁边观战,保证不吭声。” 秦煐看了看临波欣喜的脸庞,以及迅速和孟夫人换了位置的沈濯,心头一阵异样闪过。 早有人去庵里要了棋子过来。秦煐和沈濯对视一眼,沈濯先伸手取了黑子,秦煐默不作声地执了白。 站在一边的佟静姝,和亭外静候的章娥,见秦、沈二人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当着众人的面开始弈棋,不由得都有些不甘。 章娥抬起了头,挺直了背,她很想也进亭子去观战。 而佟静姝,则索性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临波公主和秦煐中间。 临波公主的脸色沉了下来,冷冷地偏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林嬷嬷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就如同不存在。 沉浸入棋局的沈濯和秦煐却没了精力去注意外面诸人的反应。 秦煐的棋风大开大合。中军稳健,偏锋凌厉,杀法骁勇,寸土不让。 而沈濯的棋路则诡异很多。她从来不跟秦煐做正面的较量,但在边角上纠缠时,却能迅速吃掉秦煐的小片白子。 “呵呵,你这可不是孟夫人教出来的,你这是你在那一世的街边看来的野路子吧?”苍老男魂的声音饶有兴趣地响了起来。 咦?阿伯?你也喜欢下棋吗? 这种时候,沈濯很是有精力应付苍老男魂。 “嗯嗯,没事儿也会下几盘。不过,丫头啊,你是想赢啊,还是想输啊?”苍老男魂笑着点了她一句。 沈濯一愣。 对啊! 面前的少年叫她下棋,是为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沈濯的目光从棋盘转向了秦煐的脸。 秦煐今年十六岁,正是青春期。 不过,大约是修文的同时还在习武的缘故,他的脸上并没有油脂分泌过旺引起的痤疮。而是依旧光洁如玉。 他的眉骨有些凌厉,眼眶偏深,所以让人一眼看去,便觉得眉目间棱角分明。 鼻子高高的,直直的,显得整个人极为坚定、固执。 嘴唇稍有些薄,若是不笑,又紧紧抿住时,会显得漠然、冷峻、孤清。 秦煐啊…… 他——的确是个不输周謇的小小美男子啊…… 沈濯的目光再次上移,挪到了那两道浓墨一般的眉毛中间,印堂的位置。 少年已经有了川字纹——那往往是皱眉过多造成的,常见于不惑之年的朝臣怨妇。 十六岁,皇子,而且备受皇帝喜爱。 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愁烦,竟已经有了川字纹呢? 沈濯的目光又重新移回了棋盘。 所以,她是想输,还是想赢呢? 或者说,秦煐究竟为何邀他下棋? 难道只是为了缓解在场众人无话可说的尴尬? 堂堂的三皇子殿下,怎么会在乎旁人的心情、喜怒,甚或是目的…… 沈濯又想起了在吴兴卞山相遇时的事情。 自己不过是放下了车门帘,他就发了好大的脾气。 嗯…… 要不自己还是输吧。 省得他又炸毛。 第二七九章 桂花树下一局棋(四) 不过百手,沈濯已经被秦煐杀了个七零八落。 临波公主惊讶地看着棋盘,孟夫人则淡定地伸手去拿临波手里的小香炉来看。 秦煐抬起眉来看着沈濯,半晌,一张俊脸几乎要皱到一起,问:“你,其实不会下棋?” 沈濯眉开眼笑:“对呀。” 秦煐不知所措。 这个话,为什么配上这个表情,形成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冲击? 沈濯看着他呆呆的样子,心里忽地觉得好笑起来。 她不太清楚自己笑起来的模样。 但是秦煐、临波、孟夫人和佟静姝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一双美丽的杏眼弯成了月牙儿,直挺的小鼻子也显得格外俏皮,最会演戏的两片粉唇微微张开,露出两排洁净的贝齿。 整个人,忽然间春暖花开,绚丽烂漫。 秦煐愣起神来。 这个人…… 还是那个铁青着脸狠狠地撂下车帘,冷硬着声音说“不知道、没听说、别告诉我”的——小小的,冷烈淡漠的,沈家二小姐么? 那个在谣言中凌辱长辈,在章扬口中雷厉风行,在孟夫人信中心机深沉,在父皇口中心狠手辣的,沈家二小姐? 不期然,秦煐又想起了初会时,只有一个脆脆的声音,然后飞奔而去的一角裙衫。 所以,她其实也是会笑的。 而且,她笑起来,比姐姐或者袭芳,都好看…… “琴棋书画那些东西,我样样稀松。”沈濯高高兴兴、眉飞色舞地对众人说着自己的“特长”。 临波的眉心轻轻一动。 秦煐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笑靥。 你每天临帖写字的时间至少有两个时辰,你以为此事我不知道? 沈濯歪着头,阳光灿烂地笑着:“女红针黹、厅堂厨房,我统统没有兴趣。” 秦煐的表情渐渐起了变化。 他有些不悦。 不是因为沈濯什么都不会,而是因为沈濯在明目张胆地说瞎话—— 她在长安城里遍地开铺子。最有名的就是她的小食铺子。那里头佐酒的香辣小菜,甚至被宋相那个远房的状元侄儿偷偷地带去过集贤殿,大家伙儿关起门来酣畅淋漓地吃喝过一回。 还有吴兴那边胖一还提到过一句,她能够顺利地把沈恒从吴兴接到京城,就是因为她亲自下厨做了一道莼菜羹。 她就是不想让自己觉得她能够做一个合格的妻子是吧? 秦煐心头涌起了一股熟悉的怒气。 那是唯有遇到沈濯才会发生的按捺不住的暴躁。 他冷冷开口截断她的表演:“街上颇多流言,其实都是无稽之谈。” 佟静姝眼睛一亮,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亭外的章娥也猛地抬起头来,嘴角扬起,笑意一闪。 沈濯抿了嘴,轻声地笑了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 深呼吸,扭脸往旁边哈了口气。 沈濯的样子与平素饮酒后的微醺状态一模一样。 “三殿下所言,颇为含混。” 你把话说清楚吧。 说清楚了,大家都踏实。 秦煐眸色沉沉。 沈濯笑容淡淡。 秦煐抬起了右手,五指竖起,停在右肩侧前方:“二小姐,可要击掌为誓?” 击掌为誓?! 当然好! 古人极重诺言,何况是众目睽睽之下的击掌为誓? 沈濯一瞬间便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花怒放! “今生来世——”沈濯的细嫩的右手几乎是一瞬间便立了起来,痛痛快快地大力迎了上去! 她竟然这样迫不及待。 好。 很好。 秦煐沉下了双肩,挺直了脊背,脸上的表情换成了只有面对心腹僚属时才会出现的上位者的漠然森寒。 “绝不相亲!” 双掌相撞,啪地一声脆响! 随着这一声响,临波公主湿了眼眶。 带着无限的惋惜不舍,临波求助一般看向孟夫人。 孟夫人低头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摩挲端详着手里的小铜炉,置若罔闻。 “如有相违呢?沈二,你快说,如有相违,你待怎样?!”佟静姝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 秦煐和沈濯的目光都转向了她。 一则冷漠,一则淡然。 临波公主只觉得一腔复杂感觉瞬间变作了怒火,玉掌握拳,轻轻地顿在了石桌棋盘上,沉声喝道:“将此人给我叉出去,掌嘴二十!” 佟静姝一声惊叫,抬袖掩唇,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临波公主,双眸盈盈,脸色惨白。 亭内外轻轻地哄了一声。 这佟静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绝对是二公主和三皇子真正的姨表妹、骨肉亲。 但是,临波公主竟然因为这位沈二小姐,连半点面子都不给佟静姝留了—— 章娥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反应了过来,疾忙向前两步,急道:“公主殿下容禀!” 临波和秦煐冷冷的目光同时转向她。 刀一样的目光刺得章娥头皮发麻。 然而,硬着头皮也要顶上:“不过是女孩儿们之间的玩笑话,或有孟浪之处,却也无伤大雅。况且,公主和三殿下乃是微服出行,此间之事,也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佟小姐毕竟是公主和皇子的尊亲,果然只因与沈二小姐言语间稍有龃龉,便被掌嘴……” 临波的表情越发冷淡。 沈濯的笑声清清凌凌地响起:“这路数好生耳熟!不过是又拿着我的名声来要挟公主罢了!只不过,我沈二委实不怕!公主殿下,这位佟小姐,我瞧着实在是不顺眼,还请公主替我出一出这口恶气才好!” 这一番话,噎得章娥面红耳赤。 可是,接下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章娥后退半步,低头,抬袖,举手加额,屈膝行礼,然后站直身体,躬身,后退三步,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小丫头斑鸠怯怯地看了阿窕一眼,连忙也追了上去。 那边桑落已经挥手令人:“叉出去,掌嘴。” 两边跟来的粗使宫人果然来了几个,一左一右便架起了佟静姝。 满心恐惧的佟静姝刚要哭喊出声,林嬷嬷木然开口:“堂堂的佟家小姐,若是这等没骨头,就不如直接滚回苏州,也好过在京城丢人现眼!” 孟夫人嘴角一翘,悠悠地加了一句:“还如不一个小小的穷教习之妹……啧啧啧……” 佟静姝立即便咬着嘴唇收了声。 宫人是不会留情的,一五一十地噼噼啪啪地打了起来。 沈濯饶有兴趣地从头看到尾,口中还时不时地感慨一句:“嘴角破了……啊哟这一巴掌捎着眼角了……这位宫人的手怕是都疼了……呀,肿了……哎哟,肿的地方破了……不能哭啊,绝对不能哭啊……眼泪里头含着盐的,流到破了的地方肯定疼死!” 阿窕恨恨地盯着沈濯,却不敢开口说话。 沈濯也笑眯眯地看向她:“这个佟家的丫鬟,你从第一次见我就死死地盯着,我长得很好看么?嗯嗯,我也知道,我比你们家这个菟丝花小姐好看多了。你要是不乐意在佟家看她,打算来沈家看我,我欢迎啊。来的时候记得带上你的身契啊。” 阿窕敢怒不敢言地别开了脸。 二十个耳光挨完,佟静姝的脸肿成了猪头。 阿窕一边急速地小声安慰着她,一边一把将她负在了背后,背着她飞跑下山而去。 沈濯遥遥地眺望着她们的背影,啧啧称奇:“这小小的丫鬟,负重百多斤,这样山路跑起来竟还是如履平地,果然佟家很有钱,专养奇人啊!” 临波看着她一脸轻松地胡说八道,轻轻叹了口气,自己也站了起来。 “二小姐,我和弟弟出来得够久了,这就回宫去了。你自己多多保重。” 沈濯回过头来,道髻上束发的碧玉簪迎着阳光一闪,恰似她脸上的笑容一般,光彩耀人。 “山不转水转。京城小得很,我一时半会也走不脱,早晚会再与公主相见。还请公主爱惜自己,善自保养。”沈濯抱拳对着临波公主行男子礼。 秦煐漠然转开脸,不看她,却对孟夫人长揖躬身:“孟姨,我出宫开府就来接你。” 孟夫人将手中的香炉递给了桑落,莞尔摇头:“不必。二小姐得了我的真传,自然是要养我的老。二公主和三殿下珍重自己就好,不必操心我了。” 看了一天戏的林嬷嬷,也笑着跟沈濯和孟夫人道了别,与临波公主和秦煐迤逦而去。 …… …… 车中,临波眸色冷凝:“那个章扬品性正直么?他这个妹妹明白是个沽名钓誉、居心叵测之人。你要远离。” 秦煐迟疑片刻,果断点头:“章先生比詹先生透彻。若是北渚先生不来,章扬我绝不能放走。” 临波看了他一眼,道:“公主府亦需要长史,詹先生只是我暂借给你用。” …… …… 寿春宫里,太后听林嬷嬷将事情经过说完,怅然若失:“这样好的孩子啊……” 林嬷嬷扼腕痛惜:“这孩子比太子妃都强!” …… …… 紫宸殿。 建明帝看着丹陛下跪着的宫人,笑得浑不在意:“这俩倔孩子,想得真美!” 绿春撇撇嘴,有些泄气地挠了挠眉毛。 …… …… 九月十七,法事做完,沈濯和孟夫人一行人欣然回到了侍郎府。 能跟秦煐击掌为誓,沈濯觉得压在心里最大的那块石头被挪了开去。 改掉了成为三皇子妃的宿命,她的家人,是不是就都能平安无事了? 才进如如院,茉莉奔了出来,直接趴在她耳边,低声急道:“大小姐失踪了!” 沈簪? 失踪了? 沈濯立住脚,嘴角微弯,笑意凉凉:“又闹妖啊……” (第二卷终) 第二八零章 纵论 眼看就是九月十九,太子娶亲,册封大典。 沈信言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侍郎府里上上下下心疼得难受。罗氏张罗着让人熬了参汤,又不知道该怎么送过去。沈濯立即拿了个塞外装酒的皮囊给她。 待到礼部上下瞧见侍郎大人老神在在地拿着一个酒囊时不时饮一口时,都有些表情怪异。 ——没听说过沈侍郎嗜酒啊! 有别的衙门过来接洽的人,瞧见了,忍不住调侃:“昔有五石散,今有小酒囊啊!” 沈信言也不吭声,把酒囊递到那人鼻子底下让人家闻。 一闻之下,那人羞愧长揖:“侍郎大人辛苦。” 不几日,连建明帝都听说了,沈信言已经疲累得只能靠着参汤撑精神,不由得扼腕嗟呀起来,立即将吏部天官宋望之叫进了宫:“你自己的弟子,自己也该好好心疼。礼部不能再这样了,今儿个你不给朕扒拉出两个人能撑起礼部的,你就别回家了。” 宋望之苦笑着,请了绿春去吏部直接让考功司的主事把几个匣子的名册都捧着来。 然后对建明帝诉起了苦:“如今唯有兵部和工部还算是齐备。其他的,礼部唯有一个侍郎撑着;户部则是一个光杆儿尚书。刑部倒是人多,可是秦侍郎和左侍郎两个人天天打架,马尚书给他们俩拉架还拉不过来。 “这不是太子册封在即,前儿信言过去跟马尚书打招呼,让把天下大赦的例外名单备上,怕是到时候陛下一高兴,就兴许立马要用。马尚书焦头烂额,倒把信言骂了一顿,说他越俎代庖。回过头去,竟是索性把两个侍郎丢在一边,让下头的几个主事在弄……” 宋望之两手一摊,苦笑着摇头。 建明帝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马尚书这是什么话!信言还不是好心?!” 宋望之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让过这个话题,又道:“天下士人万万千,可是能独当一面的,这些年偏偏就不多。原先也没在意。 “本朝太祖气量宏大,降下过恩诏,说凡是人才,并不管什么郡马驸马,什么勋贵外戚,都不拘一格地用才好。可这十几年,京里纨绔多了不少,能干的后辈们却没几个。 “周小郡王倒是能干的很。可是召南大长公主看得周小郡王眼珠子一般,臣等也不敢拿这些苦活累活去聒噪……” 建明帝默了一默,叹道:“果然国家抡才,还是要早做准备的好。” 宋望之连连点头,道:“外放的官员们每年回来述职,都是我们去见。今年不如陛下也多见几个,亲自试上一试,也许就有被我们那些条条框框埋没了的人才呢!” 建明帝无意识地点着头,忽地一笑:“朕最近是不是对信言依赖过头了?前些日子大鸿胪退了,朕想让他去鸿胪寺;近日户部又嚷嚷缺钱,朕又想让他去户部……” 宋望之捋须大笑,呵呵呵,呵呵呵。 “信言除了不知兵,旁的,臣还真没发现有他不会的。陛下有这个念头,也正常。”老头儿笑得一张老脸成了菊花,满面的与有荣焉。 建明帝轻轻地笑了笑,问道:“宋相还记得去了东宫的穆跃罢?朕觉得他光去给太子跑个腿,有点儿浪费,不如让他去鸿胪寺吧?” 穆跃穆在渊? 就是那个野望功利都写在脸上的家伙? 宋望之有些犹豫,斟酌了一下用词,方委婉道:“鸿胪少卿何子潺乃是竺相的门生,如今穆跃跟竺相中间还差着一位竹翁……” 若是让穆跃去了鸿胪寺,以他的品级,要不然就是取代何子潺,要不就是直接越过何子潺去做正卿…… 这不是让东宫内部乱斗的节奏么? 建明帝想了一想,倒也是,作罢。 “陛下不如将今科的几位都用起来?以臣看来,我们家那个远房的侄儿有些书呆,留在翰林院给陛下侍读即可。其他的几位,不论是傅榜眼,还是竺探花,还有二甲那几个,都是能做事的。六部既然缺人,不妨赶紧让他们做些事情历练一下。我们这些老家伙再硬撑个两三年内,他们也就能进六部顶上了。” 宋望之真心实意地提着最有操作性的建议。 建明帝却连连摇头:“宋相说错了。照朕日常的观察,傅岩是个恃才傲物的家伙,他日后的路子是御史台。竺容与就不要说了,等他和安福成了亲,朕想让他带着安福去她的封地——远远地横行霸道,朕看不见,也就管不着了。 “二甲的那位传胪,是最勤恳的,这样人,最后只怕是他爹欧阳堤的老路,会去工部做最苦最累的活儿。另外几个进士,天资虽高,都有些不肯脚踏实地,所以,朕得把人扔到外地去好生磨练一番。 “然而三四年后,集贤殿的大书只怕也就可以收尾了。那里头锁着的几个人,可都是朕的宝贝,日后他们必定会在朝堂上大放异彩——” 说到这里,建明帝失笑起来,“你那好弟子,信言啊,他倒是聪明得很。朕说让他给朕的老三当师父,他自己躲懒,却一手便把老三扔进了集贤殿,那么多稀世奇才围着那一个小子教导。朕这个可怜的儿子,现在听得说每日只有两三个时辰睡觉了……” 宋望之不以为意地笑一笑。 外头的考功司主事已经捧着花名册到了。 建明帝和宋望之一起,一页一页地翻看那厚厚一摞册子。 在旁伺候的绿春悄悄地退了出来,忙让给备上茶点饮子,又命人去给皇后送个信儿:“今儿十五,陛下原该去看娘娘的。然正赶上忙,奴婢看着,怕是会挺晚的。娘娘若是没什么大事急着跟陛下说的,还请早些歇着。” 就这样建明帝和宋望之挑灯到二更天,才发现了一个人才:“这个荀朗荀镜台,朕记得是颍川人?难道还真是曹魏时那位荀令君的后代不成?” 宋望之笑着颔首:“这个人忠直,颇有他先祖遗风。臣还记得,先帝当年就说过,先压他几年,给陛下您留着用。” 建明帝不由笑着责道:“宋相好耐性,如何之前不说?” “荀镜台最名正言顺的位置,便是礼部。信言在礼部做得好好的,老臣哪里忍心欺负自己的学生?幽州那边,也需要个能干的刺史给老百姓谋些好日子嘛!”宋老头儿大言不惭,把自己忘了的事儿说得无比理直气壮。 第二八一章 忙中 看名册看得眼睛都花了的建明帝实在没忍住,笑骂他:“老滑头!” 宋望之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捋了捋胡子,忽然皱眉,问道:“陛下,说起荀朗,臣倒想起来了。他那一科还有一个人,叫做公冶释的,字祖堂。似是先帝都提起过,日后这二人应堪大用。只是臣这些年都没见着这个人的名字,您可有印象?” 建明帝定定地看了老头儿一会儿,方探究地看着他,问道:“宋相,你这是来给公冶祖堂讲情的?” 这个这个…… 宋望之有了一丝丝的局促,揪着胡子,顿一顿,方和缓了声音,劝道:“公冶释是傲上,但这个人,是有大本事的。陛下再不喜欢他那性子,也该看在如今缺人的份儿上,让他出来做些事情才对。” 建明帝哼了一声,回手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伸了个懒腰,懒懒道:“罢了。那时朕也是年轻气盛,他说话难听,朕才将他扔在翰林院十来年。宋相自己去跟他谈谈罢。果然知道该怎么为人臣子了,就让他出来做事。” 君臣二人又商议了一回,便把年后朝廷的格局大致定了下来。 夜深了,宋望之年迈,实在疲累不堪。加之宫门已经落锁,建明帝索性令他:“你就歇在宫里吧!”回头便要命绿春给宋望之安排殿阁。 宋望之连忙摆手推辞:“臣回家去。夜宿宫室,必有大事。明儿这话传出去,太子大典在即,不定又惹什么乱子。臣悄悄地回去也就是了。” 建明帝听了这话,倒沉了脸:“朕倒怕他们了不成?一个两个都劝朕为了这么个典礼忍耐!不过是朕的儿子成年了,娶媳妇,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定让绿春去郑重安排。 宋望之只得留下,当夜就宿在思政殿里,翌日清晨宫门一开,赶忙悄悄地离开。 然而第二天太后娘娘便寻了建明帝问他:“你跟宋望之商议太子大典后臣子的调配了?昨儿晚膳皇后来找我,话里话外的,想给邵家那个舜英寻个事情做。那孩子倒还不糊涂,你不如给皇后个面子?” 建明帝当着太后的面不好说什么,出了寿春宫便大发雷霆,一脚踹在绿春腿上:“你是怎么做事的?朕跟宋相的话,还没过夜就被传得天下皆知了!前儿安福的事情让你查,也拖拖拉拉地不给朕回信!你到底还想不想活了?” 又即刻命人:“把殿中省的庄焉调来!” 绿春吓得抖若筛糠,哭了起来:“陛下,老奴死也死在陛下身边!老奴无能,老奴这就亲自去查!” 正好在外头带着宫婢们撷花的林嬷嬷瞧见了,忙丢下花,上来劝建明帝:“您快别生气!这就在寿春宫外头,传到太后耳朵里去可就了不得了!” 忙喊了内侍抬步辇来,把建明帝送回了紫宸殿。 问清了是什么事,林嬷嬷笑了起来,道:“关人家绿春什么事?安福的事情,是太后气得不行,特意让奴婢告诉了竺相。至于昨儿下晌,宋相在宫里又是用膳又是挑灯又是留宿的,十五月圆都没见着您人的皇后娘娘,难道还不打听怎么回事的?这宫里上上下下下的,哪儿能瞒得过她?您拿绿春出得哪门子的气?” 建明帝还是气得要命:“窥测圣踪、私泄禁中事,朕管她是什么人!” 林嬷嬷听见这话,知道事儿基本上已经过去了,笑着再安抚了两句就告退了。 “邵舜英哪年考试的?”建明帝的气还是不太顺,所以就算是打算听太后的话用一用邵舜英,也还是打算先挑挑刺儿。 绿春嗫嚅着,告诉他:“前几年,就梅妃娘娘生了双胎,您不是一高兴,那一科的二甲多录了十个人么?就是那回的那十个人里头的了……” 这成绩,不怎么样啊! 建明帝拧着眉想了半天,忽然哼了一声,道:“让他去鸿胪寺,跟着何子潺去跑腿去!” …… …… “……兹有皇长子煊,天假聪明,生知仁孝,君亲一致,孝悌三成。温文之德,合於古训;敬爱之风,闻於天下。知子者父,允叶於元良;以长则顺,且符於旧典……今万邦以贞,三善斯属,宜膺上嗣之典,俾践少阳之位。是用命尔为皇太子,以副朕躬。尔其思王业之艰难,遵圣人之炯戒。……远斥便佞,询谋正直。兢兢业业,庶保於大猷,然后无忝尔祖宗,克宁我邦家。往钦哉!丕膺景命,可不慎欤……” 九月十九,大秦皇长子秦煊,正式被册为皇太子,同日纳叶氏为太子妃、黄氏为太子良媛、赖氏为太子良娣。 兢兢业业地等到了一声“礼成”,礼部众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待东西收拾完毕,沈信言终于能回家去睡了一大觉。 罗氏又心疼地守着他掉眼泪。 睡醒了,沈信言起身吃饭,然后不顾刚刚寅时,立即便去了上院给沈恒请安说话。 谁知,他那精怪的小女儿早早地就飞了来候着,一看见他,笑嘻嘻地扑上来,拉着他的手撒娇:“我就知道爹爹必定要来给太爷请安,所以赶紧送了自己过来让您瞧一眼,省得您还得去如如院。我聪明不?” 沈信言捏着女儿的小嫩脸,笑得无比宠爱:“是是是!我的微微最聪明。” 索性也就不避开她,轻轻地告诉沈恒:“孙儿来禀报祖父一声:前些日子陛下跟我恩师商议过了,只怕年后要给我挪个地方。到时候,万事都在风口浪尖。祖父若是能有精力,是否能开始打点吴兴沈氏与京兆沈氏的分宗事宜了?” 沈恒和沈濯大喜。 沈濯更是搂着父亲的脖子,悄悄地问:“爹爹,你要拜相了吗?” 沈恒惊喜交加,提着心看向沈信言。 沈信言沉着地摇头:“恩师很想推一把,我觉得还不到时候。我回京日短,暂时还没那个力量。所以,应该也就是去户部吧。” “跟咱们一开始预计的一样?”沈濯眉开眼笑。 沈恒也放了心,当即保证:“我知道了,这几日就借着那边涔姐儿的婚事,跟国公爷商议。” 沈濯立即开口道:“顶好年后请信美伯一起,爹爹和太爷爷都亲自走一趟!” 第二八二章 宴 冬月初八,安福公主大婚。 大皇子成了太子,首次带着自己的太子妃和良媛良娣出现,志得意满,骄矜飞扬。 众朝臣来给帝后和竺相做面子,瞧见太子那副尊容,不由纷纷侧目。 甚至有那跟司农寺卿叶继申关系好的,悄悄地跟他说:“劝劝令婿,陛下春秋正盛呢……” 刚当上太子就这样自高自大起来,之前光听说骄横,可没听说过愚蠢啊! 叶继申叹口气,摇摇头。 太子妃成亲后只见过娘家人一回,就是回门那天。 就那一天,叶氏都没忍住,躲进内室抱着亲娘痛哭了一场。 叶继申以为是叶氏颜色不若两位侧妃,所以不讨太子欢心,还特意叮嘱夫人,要教导太子妃不许拈酸吃醋。 谁知潘氏背了人,唉声叹气地告诉叶继申:太子殿下守礼过了头,除了大婚当夜宿在太子妃处,其他时候,都是睡在自己的寝殿。 而且,还说要“尊重太子妃”,所以暂时先不与两位侧妃圆房。 那赖良娣出身低微,自然不敢争持。可良媛黄娇娇却是乐康伯黄泽的独生女儿,一向骄纵,这半个月来,已经不知道跟太子妃闹了几次。 太子妃初时也以为是自己的错,还小意地去求见太子,想要劝他去看望两位侧妃。 可太子却大发雷霆,说自己诚心待她,她却如此不领情;既然她这样不稀罕自己的尊重,那以后就等着养庶子庶女吧。 太子妃肝肠寸断,焦头烂额。 身边的陪嫁丫鬟回叶府送东西,特意去问过潘氏该怎么办。 从来只听说过追欢逐笑、宠妾灭妻的男子,还没听说过妻妾都不爱、甚至连皇孙都不急着生的太子呢! 潘氏一筹莫展。 这种情况下,叶继申即便是真提醒了太子什么话,以太子一向的多疑多思,只怕也不会听的。 苦笑一声,叶正卿压低了声音:“我这个岳丈就是摆设,人家只听太傅的。” 太傅么…… 倒也是正途。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安福大公主的公公:竺致远。 竺致远满面红光,听着前后左右的恭维,连连拱手还礼,笑得合不拢嘴。 内宅里。 众人围着竺相的妻子班氏道恭喜,连面上的喜色却都不多。 ——安福大公主自幼被帝后千宠万宠,跋扈任性,下头的弟弟妹妹们,都得让着她。 这样长大的公主殿下,又怎么会真的当班氏是婆母? 只怕班氏这个小儿子,是替人家养的咯! 更兼着太子妃在首座上表情恬淡,温婉大方,亲和有礼。 对比之下,班氏不由得心里发酸,倒是与太子妃越发亲近起来。 一同默默来吃宴席的罗氏惯例与堂姐罗夫人坐在一起,对视一眼,再同时低头,默契地吃茶不语。 跟皇家做亲家是这么好做的么? 好在朱凛朱冽都是圆圆的,皇家看不上;好在沈濯已经成功破婚。 罗氏不知道,罗夫人心里这时也正在担忧自家以后的长媳问题,而且,她瞬间便想起了欧阳试梅。 唉! 朱凛那个不省心的啊! 跟着沈信芳一走就是半年,却是一丁点儿消息都不往家里带。还是清江侯朱闵亲自去找陈国公才问到了一句“平安无事”。 这臭小子! 罗夫人想起来就咬牙! 这个固执劲儿,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 …… 此时的欧阳试梅却正在侍郎府里,跟朱冽、沈濯一起喝茶吃小食。 “竺家没有小姐,我们不去也就罢了。你哥哥可是正儿八经地跟竺探花同科,且名次挨得这样近,怎么你也不去凑个趣?”沈濯打趣欧阳试梅。 欧阳试梅即便是吃零食也身姿端正、脊背挺直,闻言瞟了沈濯一眼,哼了一声:“礼尚往来。他家连帖子都没送来,我们凑上去做什么?让人家嘲笑么?” 朱冽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竺相一向以做事周全著称的呀!你爹爹兄长那样得陛下赏识,连宅子都是亲自赐下,竺相怎会这般不给你家面子?” 沈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前水部郎中是竺相的次子啊!欧阳伯伯一来,陛下立即便把那一位放了外任。虽是高升,但谁不知道,陛下这是在嫌弃竺二公子履职不力啊?所以赶紧将人赶走,给欧阳伯伯挪了地方!” 朱冽傻了眼:“合着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儿?” 这算是私仇了吧? 那竺相也该故作大方一番啊! 欧阳试梅面色如常,一边迅疾地啃着鸭舌头,一边慢条斯理地解释:“两淮年年修,两江年年涝,我爹爹来了就派了修缮工程纲要下去。户部张嘴就是没钱。 “我爹爹那性子,哪里忍得了这个?瞅了个机会便跟陛下直话直说。往年修得不得法,所以户部看着工部就不顺眼,死活不肯给钱。但照着我爹爹的这个法子修,三五年内不用再修。陛下亲自给户部下令拨款,又戒饬了不许阴奉阳违偷工减料。” 不许偷工减料? 凡工程,不偷工减料,河工上上下下的官员可吃什么去? 然而皇帝发了话,这就是明明白白地要给欧阳堤撑腰。若是此次修的堤坝再次决口,然后被查到是修缮不得法,那就不是欧阳堤的事儿,而是竺相挟私报复的事儿了! 朱冽目瞪口呆:“这,这何止是私仇,简直快要成了死仇了……” 所以,竺相幼子尚主,这么有面子的场面,又怎么会让欧阳一家子去提醒旁人,他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手里,吃了这么大一个暗亏呢? 不给欧阳家下帖子,太正常了;下了才是脑抽。 沈濯笑眯眯地,撞了撞欧阳试梅:“欧阳伯伯是故意的么?” 欧阳试梅又瞟了她一眼,正色道:“正心诚意,直道而行。我爹爹兄长都是从不受任何拉拢示好的人。即便跟国公府成了姻亲,也没有个就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的道理。至于旁人,爱怎么想,随他们的便。我爹爹又不是为他们做的官。” 前次说欧阳堤“罔顾规矩”,这一次又说他“结党营私”,还把陈国公也绕了进去…… 沈濯则若有所思:“竺相竟然连国公府也不肯放过……” 那侍郎府还远么? 朱冽一脸茫然:“你们在说什么?” 第二八三章 出错 转眼就是沈涔的婚礼。 这一次,不仅沈濯、欧阳试梅和朱冽,便是穆婵媛都接到了邀请。 陈国公笑容可掬地招待一应来客,笑眯眯地告诉人家:“我们家没规矩,大家松快着些。爱饮酒的饮酒,不爱饮酒的饮茶。家里还备了各种饮子小食,大家试试。” 各种饮子小食? “前阵子在宋相家吃了些小食,孩子们回去说极好的。今儿也试试国公爷家的。” “哈哈!我也吃过,的确是佐酒的佳品。” 等到欧阳家接了亲走了,到国公府的众妇人们便去安慰晏老夫人和卢氏。 卢氏抹着眼泪,叹道:“如今我这两件贴心小袄都嫁出去了,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晏老夫人且搂着沈沅,一声接一声地叹。 欧阳图是个憨直性子,仕途顺当不了。何况他身上打了国公府孙女婿的烙印,外头那些针对国公府的人,在沈信美和沈信芳身上找不到漏洞,就会把矛头一齐对准欧阳图。 到时候,欧阳图厚道,他们小夫妻自然和睦;但欧阳家只要有第一股怨气冒出来,那沈涔的日子就难过了…… 沈沅仰起头,轻轻地劝慰晏老夫人:“祖母,二姐姐说了,让您别担心。她信得过欧阳家。”顿一顿,又笑一笑,道,“您看欧阳姐姐还不知道么?” 晏老夫人想到欧阳试梅那永远挺直的脊背,也不由得微微一笑,松了松肩膀。 一转念,又想起无法求得欧阳试梅做国公府的小世子妃,心情复杂起来。 ——听说,是濯姐儿那孩子,竭力地阻止了这门亲事;甚至,都没让欧阳家知道自己家里曾经动过这个念头。 卢氏显然也想起了此事,看了晏老夫人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安慰她老人家,也安慰自己:“她们小姐妹里头,濯姐儿跟梅姐儿最相投契,自然也最了解梅姐儿。那孩子又言无虚发,连她都说不合适,那必是不合适的。如今欧阳家不知道此事,自然最好。不然,存了疙瘩……” 倒害了沈涔。 晏老夫人心里也明白,缓缓点头,深深叹息:“这都是咱们家没福……” 不提了,就这样吧。 这一辈的孩子里,没有出色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慢慢等一等,也许以后会遇到更好的小姑娘,能嫁到家里来做小世子妃,养出几个好重孙来…… …… …… 欧阳宅里。 瞅着欧阳图满脸通红地去外院敬酒了,欧阳试梅带着沈濯和朱冽笑嘻嘻地进了新房。 沈涔见是她们,脸上通红,却不敢开口,只管低下头去。 朱冽嘴快,张口便道:“你遂心如意了,可还低什么头呢?往后这就是你家了,你还不好生地招待我们?” 怕羞坏了沈涔,沈濯连忙拍了朱冽一巴掌:“表姐噤声!” 悄悄笑道:“我们是偷偷跑了来看你的。游伯母可没答应让我们来。”说着,用力地握了握沈涔的手。 沈涔心里正是七上八下的,能见着自己最熟悉信赖的族妹,自然是小小地松了口气,感激地看着沈濯笑了笑。 欧阳试梅满面带笑,屈膝,正式地给她行礼:“嫂嫂。” 只这两个字,沈涔又羞得抬不起头来,声若蚊呐:“明日才认亲……” “我家人口简单,京里也没亲戚。说是认亲,不过是拜过爹娘罢了。唯有我这个小姑子,你得用几分心思。”欧阳试梅心情极好,极少出口的俏皮话都没藏住。 沈涔的脸已经红得如夏日朝霞。 几个小姐妹正在嘀嘀咕咕地说笑,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丫头探头进来,正是三秀。 欧阳试梅的脸色便有些不自然:“三秀,做什么?” “少爷让奴婢来说一声,小姐该出去招待客人了,夫人一个人支应不过来。”三秀抿着嘴憋着笑。 沈濯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低声打趣沈涔:“这是怕我们羞坏了你呢!” 哥哥发了话,欧阳试梅的眉梢挑得再高,也得在新嫂子面前让他三分;带着沈濯和朱冽告辞,留了沈涔一个人在新房里渐渐平静。 宴客的厅里,穆婵媛一直盯着门口,一见她们三个悄悄地溜了回来,眼睛一亮,忙起身笑着迎了上去:“你们三个去哪里了?也不带着我?” 沈濯看着她,刚想开口,忽然想到这是欧阳试梅的主场,索性拉着朱冽往后退了半步。 欧阳试梅笑容可掬:“穆小姐请安坐。若是急着去净手,我让丫鬟给你指路。”说着便一回身,喊三秀:“领穆小姐去净手。” 然后一伸手,毕恭毕敬地请沈濯和朱冽:“侍郎小姐、清江侯小姐,请。” 朱冽被她逗得快要憋不住笑了,赶紧拉着沈濯去了罗夫人和罗氏那一席。 穆婵媛红了脸,咬了唇,只得摇摇头说一句“不必了”,自己低着头回了位置上。 她父亲穆跃如今是太子詹事府的少詹事,正四品上,与沈濯的父亲沈信言算是平级。只不过,欧阳家安排坐席的时候,还是把相关的东宫属官安排在了一席上。 如今坐在她旁边的,只有一个懵懵懂懂的太子洗马家的小女孩儿。余下的,都是各家的夫人们。 因穆家新贵,陛下显然日后是要重用的,所以妇人们大多都凑着钟氏的高兴说话。见穆婵媛走了一趟又委屈地回来,忙的就有人问:“媛姐儿这是怎么了?” 钟氏一看就知道女儿没能从那几个刻薄小姐手里讨了便宜,心里也不悦,遂沉了脸不做声。 穆婵媛叹了口气,摇摇头,怅然道:“我与沈小姐在蜀川时极好的……只是如今,从沈家到朱家再到欧阳家,都是纯臣;而我们家却已经是东宫属官。大约,是避嫌吧……” 什么?! 清江侯、礼部侍郎和这个水部郎中,竟然如此不给太子面子!? 这还了得!? 给脸不要脸! 便有人怒容满面:“那我们还在这里给他家凑得哪门子的面子!我们走!” 第二八四章 安的什么心 终究还是有清醒的人的。 “纯臣是陛下的纯臣,东宫也是陛下的东宫。”桌上有个声音轻轻响起。 众人抬头,却见是太子宾客乐安伯彭绌的夫人王氏。 “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所以,大家同殿为臣,人家避的哪门子的嫌?”王氏嘴角噙着笑,带着一丝探究,看向穆婵媛。 众人的目光也都情不自禁地转向穆婵媛。 穆婵媛的脸色有些发白。 接着,王夫人缓缓地问了另一句话:“听得说,在沈家二小姐芙蓉园落水之前,穆小姐与那三位的关系都极好的?” 钟氏顿时失色:“王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钟夫人,您觉得我是什么意思?”王夫人反问了一句。 穆婵媛面红耳赤,眼中瞬间含了泪,低头不语。 钟氏大怒,却不敢顶撞乐安伯夫人。 彭绌是太子宾客不假,却极少去东宫。这一点,太子十分在意。 穆跃在家里也不止一次地提过:“可惜乐安伯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他若是肯认真出力给太子帮忙,再加上竺相和肃公,太子之位必定稳如磐石!” 若是因为自己和女儿触怒了乐安伯夫人,导致这位在太子心目中极为重要的人物,去了东宫告状,那穆跃的下场可想而知。 钟氏敢怒不敢言,穆婵媛眼含热泪地拉了母亲的胳膊不做声。 东宫这边的一桌子人立即分成了两个阵营。 一边是坚定地认为欧阳家不给太子和自己等人面子,不识礼数的;另一边则是端起了怀疑的神情看向穆婵媛的。 ——若果然是冲着太子来的,大家同为东宫属官,自然同仇敌忾。 但若只是你一个小小的穆家、甚至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姐儿的私仇,竟然就想把大家甚至太子扯下水,那就有点儿不着调了。 更何况,京城尽人皆知的一件事情是:穆跃入京,乃是因为沈信言在皇帝面前替他说过几句好话。 可他入京之后,沈信言却忽然与他疏远起来。 与此同时,穆跃则迅速成了太子殿下的心腹之人…… 众人的目光越发疑虑重重。 这边正在剑拔弩张,游氏却前来敬酒了,笑着举着酒杯:“多谢诸位给我们家面子,肯来寒舍试一试这盏淡酒。” 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头脑发晕。 ——我们这儿正内讧呢,你一导火索你来干嘛啊你? 王氏的目光转向游氏,却出人意料地,亲热地拉了她的手:“你又忙甚么?这一桌子客人,我帮你招待。你去照顾旁人就是。” 游氏有些不好意思地屈膝福身:“我怎么能劳烦夫人您……” 甚么?! 欧阳郎中与乐安伯有交情? 而且,看起来竟然私交不错? 众人大讶! 穆跃和欧阳堤之间,众人自然会稍作摇摆;但是穆跃和乐安伯之间,大家选择起来可是连磕巴都不用打的! 有那灵透的,立即便端了酒杯,笑着恭维游氏:“游夫人好福气,公子这般出息,还娶了国公府的小姐做媳妇!新媳妇看着就温柔贤惠,游夫人日后就等着享福罢!” 游氏受宠若惊:“岂敢岂敢,承您吉言了!” 旁人也忙都凑着说笑,又有人试探:“我们倒是今日才知道,游夫人与乐安伯夫人这样熟稔……” 游氏有些不安,笑容更加惶恐。 王氏看着她的样子,越发温和亲切,大大方方道:“游夫人有一兄弟,乃是游侠。满京城都知道的,我丈夫寄情山水,常带着犬子出去游山玩水。有一年在山上,犬子被毒蛇咬伤,拙夫却束手无策。好在遇到了游公子出手相救,事后却又不留名姓、飘然而去。 “后来回京,太医看了说,哪怕再晚一线,只怕犬子小命就没了。原来我们彼此也并不知道。只是前几天拙夫却在京城偶遇了游公子,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是特意来喝外甥的喜酒的。我们这才算找着了救命恩人。” 游侠? 救命之恩? 怎么就这么巧救了太子宾客的独子?! 有人酸溜溜地觑着游氏,阴阳怪气起来:“游夫人娘家真是有趣,又是游侠,又懂解毒,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话说到了游氏的娘家,游氏的脸色难看起来。 还不等王夫人开口,欧阳试梅慢慢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沈濯和朱冽。 “我外祖父乃是太祖一朝最末一科的二甲进士,因守母孝,终身未仕。我外祖母乃是世代相传的镖师,武功甚好。我舅父一身武艺也算是家传了。便是我兄长,幼年也由舅父教授过几路拳脚。”欧阳试梅的声音平静自持,又傲骨铮铮。 沈濯和朱冽一左一右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冷冷地看着穆婵媛。 穆婵媛若无其事地别开脸,看向厅上的装饰。 那提问的人被欧阳试梅坦然自若的一番话说得羞红了脸。 王夫人极为赞赏地看着欧阳试梅,顺着她的肩头,便看见了沈濯,不由得眼睛一亮。 接着,却又顺着沈濯的目光,回头看到了穆婵媛。 王夫人心中一动,腮上似笑非笑起来:“穆小姐,你刚才说,之前跟沈小姐、穆小姐和朱小姐都是极好的,后来她们疏远了你?” 哪有这样当面拆台的?! 这话一说,不仅东宫一方,便是沈濯和欧阳试梅,都脸色微微一变。 穆婵媛素手紧紧握成了拳,半晌方垂下眼帘:“芙蓉园里我举止不当……” “穆小姐,你说我们疏远你;请问你,欧阳姐姐家里办喜事,你帮过什么忙?送了什么姐妹间的礼物?哪怕是问一声,你有没有?”沈濯出了声,截断了她。 又想往党争上扯? 门儿都没有! 谁管你什么阵营? 我们不搭理你,什么别的都不为,就为你人品不好! 穆婵媛语塞,抬头看向沈濯。 沈濯手一指,客厅正中间的墙壁上,悬着一幅中堂卷轴,上书四个大字“家宅安泰”。 “那是茹慧郡主送来的,裴祭酒亲手书写。” 又一指,客厅角落里,是两只硕大的牧童骑牛图案的青瓷梅瓶。 “那是我表姐送的,我姨母当年压箱底的陪嫁,前唐越窑的精品。” 沈濯的手背到背后:“我就不说了,没帮忙我也没这么底气十足。我就问你,你干什么了?朋友朋友,不是你有事了别人必须帮你,也不是你需要了大家就必得给你面子;其他的时候你就没影了。互尊互重互帮互助,那才叫朋友。 “你动不动就委屈,就低头,就道歉,就掉泪。谁真欺负你了吗?我们只是不想理你,不想再跟你来往,我们错了吗?你这样的朋友,我们交不起,也不稀罕。 “就这么点儿事儿!我们还有哪儿得罪你了吗?竟然闹到你要来搅人家的喜宴?你倒是给我当着大家的面儿说说,你想要什么,你到底安得什么心?” 下定决心掀桌的沈濯,咄咄逼人,势不可当! 第二八五章 决裂 宴客厅中一片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东宫这一桌。 罗氏和罗夫人根本就没注意什么时候沈濯和朱冽溜了过去给欧阳试梅助阵,这当儿瞧见,两个人均是一脸的不可思议、恨铁不成钢、懊恼,以及,想把自家女儿揪过来就地摁倒狂揍一顿! 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穆婵媛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喜色。 沈濯比旁人都仔细地注意到了这一丝喜色,她的心往下沉。 难道自己竟是落入了她的算计之中么? “是。沈小姐你说得对。”穆婵媛深吸一口气,恢复了一直以来的大家闺秀的模样,表情柔和,体态端庄,“是我错了。我一直以为你我是从小贫贱时的交情;却忘了,所谓贫贱,一直都是我们家,而非你沈家。 “令尊提携家父多年,家父未曾投桃报李,是家父有愧。然刚才王夫人说得好,大家同殿称臣,俱都是天子的臣子,恩典也都是陛下的。所以,若从这一条论起来。我穆家也不欠你沈家甚么。 “既然沈小姐看不起我穆氏,那我自然不会再厚颜高攀。你我两家在蜀川本是通家之好,可家父进京年余,迄今还不曾得令尊召唤赐见一回。想来前尘往事,皆可以当做南柯一梦了。” 说完这番话,穆婵媛樱唇轻颤,眼中带泪,却稳定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你说我搅闹人家的喜宴,你又何尝不是?这杯酒,我敬你——欺负人到了这个份儿上,竟还有本事倒打一耙。你我的交情,便到今日今时此刻为止。若是日后我穆婵媛还追在你沈二小姐的背后纠缠,人人可唾我面!” 言讫,一仰头喝干了杯中酒,满眼坚毅,便要拉着母亲走。 朱冽愣愣地看着她,眨眨眼,忽然一拉沈濯:“不是她非要在这里说咱们不爱跟她玩的事儿吗?怎么忽然变成你逼着她在这里划地绝交了?” 沈濯轻轻地笑了起来,拍拍朱冽:“表姐,我再教你一招。这个呢,就是太祖当年说过的,吵架中最常用的,叫做:偷换概念。” 欧阳试梅冷清地看着穆婵媛,云淡风轻:“也好。没关系。我们三个也不在乎。想来,我们三个的父亲也不在乎跟你这样人的父亲绝交。今后你穆家的人,不要再登我们三家的门就好。我们三个能做我们三个父亲的主,只是不知道,你穆小姐能不能做你父亲穆跃穆大人的主。” 众人的目光唰地一下看向了钟氏。 钟氏这个时候已经脸色铁青。 沈濯看着她紧紧咬着牙却不敢开口的样子,嗤地一声笑:“怎样?这还是打算着日后让穆大人说一句‘小儿女不懂事、信口开河’就轻轻揭过了?” 欧阳家在京中其实并无甚故旧,除了沈信言一家之外,便只有如今的同僚,以及看着陈国公的面子来捧场的朝中官员家属们。 人本就没多少。 可能来这里的,都不是傻子。 将几个姐儿的话在心里转了转,恍然大悟—— 穆家入了东宫。 沈家等几家子,却隐隐地归入了宋相一列。 而宋相是从来不肯站队的。 皇后娘娘拉拢了多久啊,当年都有把亲外甥女邵舜华许配给宋相的幼子的动议了。可宋相依旧滑不溜手,一句“小儿不成器,日后怕入不得仕,配不上”,便将皇后娘娘堵死在那里。 如今太子位置已定,穆跃想要成为太子的铁杆心腹,就必须要跟沈家乃至宋相划清界限。 穆婵媛今日这一场闹,不论后面大人长辈们怎么描补挽回,沈穆两家决裂已经决不可免。 ——穆跃已经得到了太子的绝对信任! 但是,朝堂上的一团和气还是要维护的。 所以,沈濯说的那话,简直就是铁口神断:甚至都要不到明日,穆跃就能借着此事登门去沈家致歉,甚至将独生女儿打一顿、禁足、送庙,各种惩戒。 这有什么了不起呢? 反正太子和皇后都看到了穆家的诚意不是?穆婵媛的前程绝对远大! 就算是再也找不到肯娶她的俊彦了,东宫的规制可是两位良娣、六位良媛,如今还差着那么多窝儿呢,哪个位置安放不得一个穆婵媛…… 可是,让欧阳试梅和沈濯这样完全把话摊开,想必穆跃便是脸皮再厚,也不敢再跟沈信言、欧阳堤、朱闵有什么来往了吧?他便是将独生女儿一手掐死,也无法挽回穆家已经一口气得罪了陈国公府、清江侯府、礼部侍郎和水部郎中的事实。 太子绝绝对对不会重用这样的臣子。 因为他家父皇春秋正盛,他离继位大统至少还差着十几年,他怎么敢公然轻辱那么多清正的“纯臣”! 穆婵媛原本漂漂亮亮的算计,就这样把自己和她那一飞冲天的父亲,痛快地埋进了坑里…… 大家互视的目光格外意味深长起来。 挺好的啊! 少詹事,多好的位置啊…… 有人嫌官帽太小,自己要作死,那大家自然是高高兴兴地看着,等他自己把空儿腾出来。那么多人排队呢,谁不想当这个太子近臣啊? 闹吧闹吧! 闹得越大越好! 众人能想到的,穆婵媛自然也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的脸色苍白起来,半天,苦笑一声,低声道:“我不知道为甚么你们这样恨我。竟然不把我置于死地,不把我父亲打落尘埃,都不肯罢休……” “想让人给你留余地,你就要先给别人留余地!吃亏是因为你想白占便宜!”沈濯不客气地把她那端庄的幽怨再次堵回去。 穆婵媛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母亲的胳膊,睫毛一颤,泪落如雨:“母亲,女儿不孝,连累你和爹爹了……” 竟然还没有崩溃? 沈濯在心里暗暗地给她点了三十二个赞。 钟氏阴沉着脸,伸臂揽了女儿,对着游氏,彬彬有礼地告辞:“愿夫人家宅康泰,儿女平安。” 游氏满面的苦笑,叹了口气,点点头:“钟夫人慢走,我会让下人知会前面穆大人。” 钟氏母女两个互相搀扶着出去了,出了厅堂,步履格外蹒跚起来。 厅里有人唏嘘起来:“不过是小儿女拌嘴,何至于此啊……” 王氏弯了弯嘴角,漫不经心地清亮总结:“不是穆家姐儿非要先说什么纯臣,什么东宫,什么避嫌,哪儿来的这么多事儿?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只有周遭离得极近的人才听得见:“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作死拦不住啊……” 朱冽扛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忙掩住了唇,低头,假装没看见沈濯、欧阳试梅、游氏以及远处罗氏和罗夫人的杀人目光。 第二八六章 揍她! 从欧阳家吃完喜酒回来,罗氏揪着沈濯的耳朵,无视掉她震天的惨叫声,一直揪到了朱碧堂的堂屋,喝命:“跪着!” 然后直接令人去处找沈信言过来,而且放话:“跟大爷说,他若是一刻钟不到,我就直接把他女儿的腿打断!” 芳菲都吓傻了,连忙亲自提着裙子飞跑了出去请了沈信言进来。 已经听说了沈濯在欧阳家壮举的沈信言也苦笑连连,但还没等他跟着芳菲往内院走,外头有人来报:“宋相有请。” 沈信言只得让芳菲回去传话:“跟大夫人说,让她消消气,等着我回来亲自打断她宝贝女儿的腿!” 说完疾步走了。 罗氏听见了,气得抄起鸡毛掸子就狠狠地朝着沈濯的屁股上抽过去:“你闹咱们一家子就算了,做什么要把国公府、清江侯府和欧阳家也拖下水!让太子记恨上的人有几个有好下场的?你天天跟着孟夫人,就不知道大皇子睚眦必报吗?!” 冬天的裙袄都厚实,尤其是沈濯两次受寒,特别畏冷。罗氏心疼女儿,早早地就把狐狸皮狼皮熊皮拿来给她做了一堆新衣裳。今日去吃喜酒,还特意穿了一件格外暖和的狼皮长袄。 所以罗氏那几下鸡毛掸子抽下去,沈濯连点儿反应都没有,无辜地抬起头来看着罗氏:“娘,膝盖疼。” 罗氏被她气得脸都白了,怒吼一声:“手伸出来!” 沈濯踌躇了一下,方怯怯地摊了两只手出来给她:“娘……我以后都不敢了……” 芳菲眼瞅着罗氏手里的鸡毛掸子狠狠地往下落,吓得扑上去抱了沈濯,那一下子正抽在她背后,啪地一声闷响! 芳菲陪笑着转头过来:“夫人,大爷不是说了么?等他回来亲自动手,别气坏了您。您先去换了衣裳歇着吧。奴婢在这里看着二小姐跪着。” 罗氏那一下子抽下去,自己也吓一跳,生怕真抽烂了闺女的手,见芳菲拦了,提着的心方才放下。气鼓鼓地瞪了芳菲一眼,指着躲在她怀里的沈濯吼道:“你给我等着!等你爹回来,他要是不好生教训你一顿,我就把你直接送去观音庵清修!” 苗妈妈连忙上前扶了罗氏回内室。临走使个眼色,立即有小丫头拿了厚厚的棉蒲团来给让沈濯垫膝盖。 沈濯见罗氏走了,急忙悄悄地拉了芳菲问:“打着了没?疼不疼?快回去让小丫头看看!” 芳菲抿着嘴摇头,悄声笑道:“没事儿,今儿刚贴身加了个兔毛坎肩儿,还是六奴送来的。这天寒地冻的,大夫人还能真打小姐的光手不成?她留着力呢,我一点儿都不疼。” 正说着,外头青冥走来,掀帘儿进来看见沈濯好好的,松了口气,抿嘴笑了笑,上来蹲下,悄声问道:“您闯什么祸了?孟夫人听见都笑了。说您被大夫人揪耳朵这个景儿太难得了,她想亲眼看一回呢。” 沈濯吐了吐舌头,支支吾吾地把事情说了。 这下子,连芳菲都听傻了眼,喃喃:“难怪宋相那么急着把大爷叫走了……” 青冥记下了,竟是浑不在意,笑了笑,站起来去了内室,给罗氏请了安,又传孟夫人的话:“小姐惹祸自有她惹祸的道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夫人别生气了,看家里人当真。” 罗氏一下子想起来韦老夫人、三房,以及对面的沈信明、沈信成兄弟俩,心里一惊,忙点头答应:“知道了。多谢夫人提醒。”顿一顿,实在按捺不住,牢骚了一句:“青冥转告孟夫人一声,让她这些日子狠狠地替我管教濯姐儿一下子。这孩子,实在是……再惯着她,她都敢上天了!” 青冥一一称是,行礼去了。 叹口气,罗氏赶紧换了家常衣裳,走了一趟桐香苑,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韦老夫人,怕老太太着急,还得宽解:“孟夫人才着人来告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大郎去宋相那里时,也并没有急赤白脸,还跟我打趣说笑来着。想来事情应该没那么严重。” 韦老夫人沉吟许久,方叹了口气,道:“穆家居心不良,却偏偏做得这般明目张胆。微微那性子,哪里是肯吃这种亏的?闹便闹吧。陛下对太子的态度这一向模棱两可,正好大家也看看。” 罗氏默然点头。 “只是你回来时闹得凶,想必此时信明信成那边都知道了。尤其是你弟妹,她不是今日没去欧阳家么?这会子若是听说了,只怕会吓掉半条命。你且别走,等她来这里,我来开解她罢。”韦老夫人又添了几句。 果然,一时米氏慌慌张张地跑了来:“出了什么事了?听说微微在欧阳家大闹,竟闹得三四家子翻了脸了?” 韦老夫人皱起了眉头,斥道:“你慌什么!小孩子们拌嘴而已!怎么就是微微的错了?分明是旁人挑衅,难道还让我们孩子当哑巴吃亏不成?这什么大不了的事!外头男人们还没议出个定论来,你先自家派给孩子不是!坐这儿,等着!” 又吩咐人给米氏上热茶,看着她慢慢镇定下来,方缓缓地教她:“你们妯娌两个都是好的,只是经历的事情少。你大嫂刚才一下子也急躁了。 “事情都分两面看。今日之事,因并没有大人们吭声,一直都是小孩子呛呛,所以其实不算事。到时候不论是谁先低个头,大家一含糊,也就过去了。 “最多,两边各打五十大板,两个姐儿都乖乖地在家里禁足一段时间,也就是了。 “然而现在太子初立,朝堂上对很多事情的风向不明。这件事,想必大家都要做做文章的。咱们妇道人家不懂,就安安生生地等着外头的决定就是。” 米氏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陪笑道:“果然母亲说得是,我鲁莽了。” 罗氏表达了歉意,便听到韦老夫人吩咐寿眉:“你去看看你小姐,可怜见儿的,让她回如如院罢。有什么委屈的,跟孟夫人说说。” 跟孟夫人说说? 米氏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沈濯的老师是孟夫人,先吉妃娘娘的陪嫁侍女…… 第二八七章 那个因 回到如如院的沈濯立即收起了惫懒神情,挥手急命请孟夫人。 孟夫人依旧穿着素缎深衣,披着玄色大氅,慢慢地走进了如如院,在茶案后沈濯对面坐下,方慢条斯理地开口:“说吧,闯了什么祸了。” 沈濯斟酌了许久,徐徐开口:“我与穆婵媛分开已近四载。她回京后只见过两三面而已。可在我的记忆中,她幼年时就是个极为稳重的人。即便是她母亲钟夫人有些时候稍嫌势利,但她急功近利的时候极少。 “芙蓉园那一回,是她仅有的能面见皇后娘娘的机会,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她只有那一回急了。 “太子刚刚册立,东宫班底还在融合阶段。我不明白,以她一贯端庄持礼的状态,如何会在欧阳家喜宴这样的场合里,做出这等事来? “一开始,我真的被她骗倒,以为只是小儿女间的互踩。然而事情到了不可控、她分明处于下风的时候,我却发现她丝毫没有真的惊慌、沮丧。 “所以我当时就想,此事必定不是她要做的,而是她父亲要做的。 “我一口气将我当时能想到的都说了出来,算是截了她和她父亲进退自如的那条路。可是即便如此,整个争执的过程中,她也只在乐安伯夫人忽然插话的时候,才变了变神色。” 沈濯的眉心蹙了起来。 她是真的有些发愁、担忧了。 一直以来,她对事情走向的推测,全都出自本能。 那种她从未敢去深究的本能。 前世她不是个聪明人,心理素质也没有那么强悍,否则,她又怎么会变成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她拥有的经验,一直都是如何能躲过众人的注视,低调安静地,像爬虫一样的生活下去…… 可是,在这里,在这个世界,在这个生活起来甚至有些梦幻的世界,她前世的经验完全用不着。她把那种怯懦逃避心态完全抛到了脑后。 就好像是她原本就应该是这样一个聪慧、透彻、精通朝局官场人性的大家闺秀一般,挥洒自如地过着一天比一天更强大的日子。 这近一年的智珠在握,让她已经忘了,这个本领,似乎是忽然出现的,与生俱来的。 今天初遇穆婵媛的时候,她还沉浸在自己的这一年多的惯性生活里。 直到她忽然发现,她其实并没有看透穆婵媛的意图动机,甚至,她对穆家的资料信息收集,非常不到位、极度欠缺! 那么,她又是从何判定,穆婵媛真正想要什么,真正安得是什么心呢? 一直深埋在心底的不自信、恐慌,蓦地冒了出来,然后满布在她的心里,脑海里,灵魂的角角落落。 沈濯垂下眼帘,轻轻地打了个寒战。 孟夫人仔细地看着她,唇角噙着一丝与有荣焉的骄傲:“你一个小小的姑娘,若是连朝中那些老狐狸的弯弯绕都能猜得透透的,我这个当老师的,只怕就该提请钦天监烧死你这妖孽了!” 呃!?烧死!? 沈濯被噎得直翻白眼儿,小女儿态露了出来,撅着嘴,娇嗔满面:“孟夫人,我可是你的亲学生。你这样心狠手辣,真的好吗?!” 亲学生? 孟夫人没听懂。 然而,心狠手辣这个词儿么,用得倒是极好。 宫里的陛下,不就给了沈濯这个评价么? 如今看来,倒是门派师承了…… 提壶续水,排盏分茶。 只要开始泡茶,孟夫人的姿势表情都会娴雅起来。 茶烟缭绕中,孟夫人双手捧了沈濯才孝敬给她的“春色满园”定窑白瓷蝶恋花茶盏,啜了一口热茶,方缓缓道来: “太祖宏才伟略、智通古今,乃是千百年才出一位的圣人。太宗肖父,更宽仁些,却牢牢记着太祖的话:唯才是举,唯贤是用,唯德是敬,唯亲是避。所以开国两朝,天下膺服、河清海晏。 “然太宗过世得甚是突然,开国功臣们里头,有些狼子野心的,便露了出来。那阵子,朝堂动荡,方才渐有了派系。 “后来就是‘三公六侯定天下’,再后来又有北蛮进犯,西北、东北那些外邦小丑都蠢蠢欲动。先帝一朝,甚至当今即位之初数年,天下并算不得安生。 “这样一来,文、武之间,派系之间,各种明争暗斗,渐次浮上水面。 “不得不说,当今是一位手段极为高强的君上。初年时大战扫尾,近年来又有天灾频仍,但如今天下竟还这样平静,当今委实算得上是殚精竭虑了。” 孟夫人口中都是赞颂之词,但那满面不动声色的样子,看在沈濯眼里,却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怀抱崇敬之情。 “听得说,当年,咱们这位皇后娘娘刚刚诞下双生子,消息传出,皇宫曾经一片死寂。” 孟夫人轻描淡写。 什么? 死寂?! 沈濯大吃一惊。 青冥和六奴更是花容失色,齐齐躬身,疾步退了出去。 两三息间,如如院正房里的丫头们跑了个干干净净。 孟夫人凤眼瞟了瞟嚯啷一声便紧紧关上的门,嘴角溢出一丝嘲弄,低笑:“沈家的丫头倒个个都是小人精儿……” 沈濯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夫人啊,这个这个,若是宫闱秘史,要不就算了,甭告诉我了吧……” “行啊。”孟夫人不在意一般,把茶碗放下,自己续了热水,“那你以后就不要问我这些事了。” 呃,嗯…… 有果必有因。 想知道果,哪能不去寻因? 得,硬着头皮听吧。叹口气,沈濯恭敬叉手欠身:“学生谨受教。” 孟夫人嗯了一声,垂着眼眸,双手重又捧了茶碗,平声叙述:“死寂的缘由,是因为,当今陛下,也有一个双生兄长。” 也有,而不是也曾有。 这话的意思,是说当今陛下的双生兄长现在还活着! 等等! 双生,兄长?! 国朝大统传承,难道不应该是嫡长继位? 当今竟然是次子? 那位皇长子—— 沈濯已经完全呆住,愣了半天,才脱口而出问道:“那位皇长子出了什么事?” 孟夫人一直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碗:“官方说法是醉心佛法,无意红尘。” 醉心佛法,无意红尘…… 沈濯把这八个字在心里转了整整三圈儿,忽然霍地跳了起来:“大慈恩寺,湛心!” 第二八八章 这个果 她能一口猜出那一位的身份,孟夫人一丁点儿都不奇怪。 微微颔首,孟夫人道:“这就是为什么之前三皇子和周謇,在意外见了他之后,一个被打了一顿棍子,一个被禁足在家。” 沈濯愣了半天,又慢慢坐下,皱起了眉头:“这已经是前朝的事情了,跟现在的朝局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一个已经被软禁了几十年的僧人,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不成?” “不能。”孟夫人平板地回答:“然而可以看得出,当今也有心慈手软的一面。” 心慈手软? 不对啊…… 对双生兄长都能做出这等事来,这不应该叫做心狠手黑么? 孟夫人摇了摇头,理智客观地指出:“虽然宫中已经无人知道当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但那件事一定不是当今陛下的错,且,一定是那一位的错。 “否则的话,以太后的品性,不可能安安生生地坐视不管;宗室里,上有召南大长公主,下有喻王老皇叔,也绝对不会都对此事闭口不言。 “他能容得一个犯了塌天大错的兄长活到如今,足可以证明他问心无愧——但凡有一丝心虚处,这二十年,明里暗里的,早就算计死那一位了! “所以,至少看起来,表面上,咱们的陛下,是心慈手软的。” 这个话,好有道理,暂时无法反驳。 沈濯迟疑了一瞬,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接受。 “大皇子和二皇子也是双生胎,一旦降世,令人最先想起的,不是旁的,而是当今陛下那位避位为僧的兄长。”孟夫人继续往下说。 “上皇、太后、陛下,三个人都难过了许久。直到两位小皇子满月,上皇和太后一人一个抱在了怀里,宫里的氛围才又重新暖了起来。 “陛下疼孩子。怕日后两位皇子争持,索性一开始便将大皇子留在了身边,亲自教养。 “可是陛下年轻,其实在养育幼子这种事上并不在行,所以,他对大皇子,一直都是变幻莫测的。一时宠爱,便宠上了天;一时管教,又严厉苛刻。” 孟夫人眼角眉梢,再也藏不住讥诮。 “他对大皇子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使得朝中议论纷纷……” 沈濯看着忽然卡壳沉默的孟夫人,若有所思。 两位皇子的年龄,似是与二公主同龄,大的只是月份。 而那时候,当今陛下对先吉妃娘娘异常的宠爱已经令皇宫内外都生了疑窦摇摆。 ——也许陛下不会立嫡长?而是立宠妃所出的幼子? 毕竟他年轻,嫡长成年时,他才不惑而已…… 只怕众朝臣如今对太子的这种莫名其妙的疏远态度,就是从那个时候养成的习惯罢? 那么先吉妃娘娘的所谓产后失于调养的病逝…… 沈濯更加心惊,抬头看向孟夫人,轻声试探:“先吉娘娘病逝之事,陛下当年是怎么说的……” 孟夫人的目光清清淡淡地转向窗外:“随侍太医殉葬,贴身宫人绞杀。只有我和另一个陪嫁侍女,因一个抱着二公主,一个抱着三殿下,才活了下来。” 沈濯只觉得毛骨悚然! 竟然尽数灭口! 孟夫人的眼眶渐渐发红:“至于我自幼的姐妹春阳——我们刚刚搬到皇后宫中,她就因为‘谋害大皇子’,被当着二公主和三皇子的面儿,杖杀在清宁殿前。” 顿一顿,孟夫人恢复了平静,神情越发清冷:“就在那之后不久,宋相被宣召回京,渐渐的,就有了你爹爹等等的许多人。” 所以,所谓纯臣云云,其实是当今陛下亲手扶持起来的对抗当时朝中旧有势力的另一方力量? 沈濯皱起了眉头。 “自大皇子满了十岁开始,皇后娘娘和竺相就开始催促陛下立储,‘给皇子们早定名分’。陛下拖延了八年。”孟夫人把手里的茶盏放下,双手交叠于腹前,挺直了脊背。 看着她抬起的眸子里那一片漠然,沈濯心里一顿。 然而,说到这里,孟夫人不再多说,眉梢一挑:“所以,你明白了么?” 沈濯偏头,努力地顺着她那“东一榔头、西一棍子”的思路往下说道:“所以,陛下一边不愿意这样早便把手里的权柄交出去给太子,一边大力培植能够跟太子势力制衡的宋相一系,一边却又是一位心慈手软、甚至疼爱孩子的父亲……” 这样复杂的人设,请问,当今的皇帝陛下,您确定您不会精分么!? 沈濯在心里骂了一句经典的“卧槽”之后,才又续下去:“太子册立,另外两位成年皇子紧接着封王。不仅如此,二皇子多了一个新罗国在身后,三皇子则多了我父亲这个老师、宋相那位师祖……” 孟夫人的神情终于缓了下来,多了三分暖意,勾了嘴角,微微颔首。 “所以,朝堂上看似三方制衡,重新稳定。但其实,大家心里都不太踏实。若是能有一个契机试探一下陛下对各方的态度,那就再好不过了。” 沈濯的眉心皱了起来,“只是,为什么会由太子近人出手,而且,选得是我们家?” 孟夫人含笑点头,语带调侃:“沈侍郎和穆大人其实都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一个给了三皇子,一个给了太子。如今大家要试探陛下的态度,还有谁比得上这二位新贵合适?” 新贵? 沈濯苦笑。 自家又不是真的吴兴沈氏,哪里来的底蕴敢称一个“贵”字?! 不过是才跃龙门的寒门学子罢了。 想到这里,沈濯怔住。 新贵,既没有深厚的世家背景,也没有复杂的姻亲关系,更没有跟皇家和旧贵人叫板的底气。 且让陛下亲手拔擢的两个人,代表着两个派系,去斗去! 只要陛下的处置有一丁点儿的偏颇,那就能看出陛下真正的心思倾向!到时候,即便是两家子都毁了,除了陛下,想必也没什么其他的人会心疼…… 沈濯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呵呵! 原来是拿着自己和穆婵媛的这一点子小恩怨,当了探路棋子和出头长槊了! 可笑自己,还一心一意地打压穆婵媛,以为占了多大的便宜呢! “一换一啊,兑子啊!这样狠的招数,东宫的哪一位擅长?”沈濯周身的冷气蹭蹭地往外冒。 孟夫人跟着冷笑:“这种凉薄冷漠的点子,旁人不敢出。倒是咱们那位太子殿下本人,在这种事上,是得了皇后娘娘真传的。” 第二八九章 秘密聚会里的秘密 太子? 想起传说中那位骄横到没朋友的天之骄子,沈濯心里一顿。 他——有这么聪明么? 他得先知道自己的个性,然后还要对芙蓉园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接着再布置一位太子宾客的夫人在一边挑拨? 若是能把事情做到这个程度的话,那他怎么会不了解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到底有多精明? 万一建明帝一眼看穿了他的居心,那他这刚刚到手的太子之位,岂不是立时便要塌了大半底座? 沈濯看了孟夫人一眼,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夫人,虽然太子和皇后娘娘的确跟您和三皇子有仇,也看我父亲他们不顺眼;但是我总觉得,这样小家子气的事情,半吐半露——连我都能觉出蹊跷来,不像是太子能做得出来的。” 这应该是谁背着太子,但是为了太子好,偷偷安排的。 只是——招数不那么聪明而已。 孟夫人挑了挑眉,重新伸手,自顾自地续水冲茶,端杯轻抿,半天,才点头道:“也有可能。” …… …… 宋宅。 今次已经不仅仅是宋相和沈信言两人对坐,而是又多了几个人。 “此事一动不如一静!冬至元正就在眼前,沈兄要忙的事情多的是。只管置若罔闻便是,等他们出招,我们再还击!” 发话的是御史中丞骆辰轩,此人器宇轩昂,极是豪阔。 他旁边坐着的一位三绺长髯的俊雅男子也拈须颔首:“骆兄所言正是。如今还只是小儿女言语,沈兄若当了真,反倒显得小气。只是那穆小姐嘴里能道出这等忘恩负义的话来,想必那个穆跃早就有了跟你划清界限之心。沈兄还是检点一下往昔交往中的信件文字,不要落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沈信言忙举手致谢:“多谢公冶兄提醒。” 宋相看着那人微微笑道:“祖堂倒不用担心这个,信言一向谨慎,又岂会不对那等人物多出来一二分防范之心?” “公冶兄在翰林院蹉跎多年,如今终于出头有望,我等还没机会恭喜。今日倒聚得齐整,不如同贺一声?”最后一个有着深刻川字纹的精瘦男子展了笑容出来。 他说到“齐整”二字的时候,宋相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 公冶释看着他有些懵懂:“恕我忘性大,这位是……” 沈信言微微笑了笑,伸手介绍:“这位是户部的,金部郎中淳于错。” 公冶释举手致意,却不肯赞同他的说法:“仆在翰林,比之诸位,反而得以长年累月与陛下相处。如今回想年轻孟浪,倒是惭愧得紧。陛下敲打磨练十余载,仆得益甚多。如今不敢说别的,终于可比信言看的书多了!” 说着,众人都哈哈地笑了出来。 宋相满意地点头:“我等闲话,不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样官面文章。然而从公而论,若非陛下这次觉得朝廷实在是缺人,老夫倒还真想让祖堂再在翰林院里多待两年。给陛下待诏侍读,乃是读书人最大的福分。” 说着,怅然叹气:“老夫倒想去集贤殿著作局的库里看书呢,陛下又不肯。” 众人轻笑,却彼此看看,谁都不肯出言恭维。 “恩师,我想回去给女儿禁足,待到元正大朝完了,跟陛下请假回趟老家。您看这样行不行?”沈信言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宋相沉吟片刻,点头道:“陛下上回倒是流露出来一点,觉得自己对你依赖过多,生了警惕。你走远一点,也是好事。只是,你请假有理由么?” 沈信言颔首:“前次学生妻儿吴兴之行,已经有了分宗动议。如今家祖已经准备去跟陈国公商量,看是国公爷本人,还是其长子信美,年后同我一起,回一趟老宅。” 宋相还不及说话,骆辰轩便插言道:“这样好!那件事去年我们都听说了,想必陛下也是知情的。此刻提出来,也不算突兀。等沈兄你施施然一走,我看那姓穆的怎么跳!” 众人又都轻轻地笑。 外头便有人敲门,仆下的声音低低响起:“相爷,夫人请问,是否请各位大人留在府中用晡食?” 老妻又来赶人…… 宋相只觉得头疼,苦笑着摇头,无奈回道:“不必。下去。” 沈信言长身而起,首先叉手道:“恩师,我先走罢。我从前门出去,各位还是自侧门和后门分头离开。” 宋相只得点头,叮嘱道:“我知道你一向不是个急躁的人。然这一回毕竟是件大事,须得做些姿态出来。具体怎么办,你自己斟酌。” 公冶释也拉了沈信言的胳膊,细细地询问:“令堂令爱和尊夫人我们都放心得很。只是令尊如今不在京中,想必修行坊那边无人能管得了。你可要提前做好准备。万一他们被人挑唆了上门去闹,你若不在府中,可有人能制得住令二弟?” 沈信言弯唇一笑:“无妨。家中有小女,我跟她说清楚了利害,不论谁来,她都对付得了。” 这话说的…… 从宋相到淳于错,都忍不住呵呵轻笑出声。 “沈兄不可这样说令爱,你这当爹的都这样评价,以后让她怎么嫁人?”淳于错忍不住拍了沈信言肩头一把。 沈信言哈哈一笑,手一拍:“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嫁什么嫁?我留在家里招上门女婿不好么?” 众人都斥胡说,渐渐鱼贯出去。 公冶释留在最后一个。 宋相站在屋里,看着沈信言依旧一身阔袖白袍,洒然摇摇而去,轻声问公冶释:“你看如何?” 公冶释捻须,沉吟,半晌,摇了摇头:“看不透。” 两个人同时举目望着沈信言的背影,交谈的声音压得更低。 “那几位呢?” “如今,几位贵人的耳目越来越多,实在分不清谁是谁了。” “如此,那还是有机会外头见吧。” “嗯。陛下对你还有些心思,你自己小心些。” “呵呵,陛下作态而已。我已经悄悄地替他草过不少诏书了。前阵子还诏了我长谈一次。听起来,陛下对朝堂如今的局面,的确有些不满……” “你迟一迟再走,随我去小书房,那里安静。” “是,恩师。” 第二九零章 闲事耳 陛下新宠,水部郎中欧阳堤的传胪儿子,娶了国公府的二小姐,却被沈穆两家的女儿大闹搅了婚宴。 三个人都是陛下近些年新提拔上来的“能吏干员”,穆跃入京一年,摇身一变成了东宫少詹事,而礼部侍郎沈信言甚至还隐隐有了入阁拜相的呼声。 这三家子凑在了一起,全京城的老牌勋贵们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笑话。 可是他们都失望了。 欧阳家并没有因此去陛下跟前告状诉苦,欧阳父子甚至连这回事都表示“不知道呀”。 沈穆两家自从进京就妇人们见了一两面,沈信言和穆跃连照面儿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彼此拱拱手,沈兄穆兄唤一声,罢了。 如今出了这件事,两个人竟然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门前遇着,脚下的步子依旧不停,对视一眼,依旧都温和笑一笑,依旧擦肩而过。 可是宫里,建明帝案前,却是一场轩然大波。 地上抖抖颤颤跪着一排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 绿春蔫头耷脑地佝偻着身子站在一边,听着建明帝已经半个时辰不歇气的臭骂。 “连谁给太子出的这个主意你都查不出来,朕要你们有何用?”建明帝铁青着脸,拼命克制,手指还是忍不住地抖。 底下一个年轻的,乍着胆子,说了一句:“奴婢并没说谎,太子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听说了,当即就把穆跃叫过去臭骂了一顿……还说让他女儿是惹事的根苗,让她赶紧病逝……” 建明帝冷冷地看着他,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以为朕跟你一样蠢?” 冲着那小内侍使个眼色,绿春弯腰,轻声对建明帝道:“陛下,让他们先走吧。老奴回头悄悄地换了他们就是。” 建明帝哼了一声,别开脸继续生气。 绿春挥了挥手里的塵尾,底下跪着的人们如蒙大赦,赶紧爬起来,疾步退了出去。 “穆家门户森严,消息还没送出来。陛下先别生气,弄清楚了到底怎么回事再说。”绿春小心翼翼地端了盏热茶给他。 御书房内没了旁人,建明帝阴沉着脸,抬起一双鹰隼一般的利眼,低声喝问:“那沈家呢?” 绿春苦笑一声:“二小姐是被罗氏揪着耳朵进的内院,听说在大房跪了半个时辰,还是老夫人发了话才回了如如院。一回去就请了孟夫人过去。全家都如临大敌。可是等沈侍郎从宋相府上回去,这高高举起,就变成了轻轻放下。只是禁了二小姐的足。” “宋相怎么说?”建明帝的脸色莫名好转了一些。 “宋相那边虽也吓了一跳,但因对穆大人的人品一直嗤之以鼻,所以没有特别在意。只是让沈侍郎不要理他。” 建明帝眯起了眼睛:“难道真的是朕想多了?” 绿春偷眼看了看建明帝,欲言又止。 建明帝冷冷地看过去,并不作声。 绿春忙低声道:“老奴想起,上巳在芙蓉园,穆家那位小姐,借着二小姐落水一事,很是在皇后跟前出了回风头。皇后娘娘好像非常喜欢她。您说,可不可能是她瞄上了东宫的位置,所以自己闹出来这么一出?” 建明帝白了他一眼:“若果然如此,估计现在已经被穆跃打死了!自作主张的女娃娃,该是罗氏那种管法才对!” 正在此时,外头有内侍小心翼翼地声音响起:“礼部侍郎沈信言请见。” “哟。送上门来了?”建明帝眉梢高高挑起。 绿春眼珠儿一转,忽然贼笑着附耳过去,嘀咕了两句。 建明帝似笑非笑地瞟他,轻声道:“让沈信言听见你出的这个主意,怕不是要背后找人打你的闷棍了?” 绿春赔笑:“老奴是陛下的人,沈侍郎大小这点子忠君之心还是有的……” 建明帝终于哈哈大笑了出来,挥手令人:“宣。” 沈信言抱着一摞折子走了进来,大冬天的,额角鬓边已经微微见汗。 “臣参见陛下。七天后冬至大朝的事情,只剩这几件了,臣今日得请了圣裁,晚间就布置下去了。”沈信言不废话,直接上正事。 建明帝原本想要询问沈濯和穆婵媛争吵的事情,一听是这等大事,立即换了正色,伸手拿了奏折,一件一件地跟沈信言商议起来。 “如今太子既立,那么不论是今年冬至还是明年元正,第一位为陛下献寿行礼的都该是太子殿下。此事虽然往年也都是大皇子在做,但礼仪措辞上毕竟不同。前几日臣去东宫去寻过翁詹事,他说年长,欲让穆少詹事代办。” 沈信言就事论事,却也皱起了眉,一脸的不赞同:“然臣认为,翁老虽然年长,但此事他只需在旁督促,并不用费多少体力。何况,他一向与太子亲近,太子敬老尊贤,想来习练之时,也能多三分认真。 “穆大人自然也是不错的。但毕竟对京中事务不熟悉。臣说一句不该说的话,翁老在大明宫含元殿站了多久?穆大人现在能把含元殿里的殿阁都看全了么? “今年是太子册立的头一年,冬至元正又是国家大典,不仅有大宴内外,还有太庙祭祀,委实不该这样轻忽。” 建明帝皱了皱眉。 这个太子,真是轻重不分了! 就算是想要抬举穆跃,也不能拿着这样重大的时刻儿戏啊! “翁瘦竹已经六十多了,又多病;大冬天的,他还真坚持不下来。沈卿别担心,这件事,朕让肃国公去办。”建明帝不客气地选了一个比翁志亨地位更高的武将去督促太子。 沈信言一滞,细细一想,拊掌笑了:“可不是该肃国公去!他老人家前些年闲不住,不是还管了几年京城的千牛卫么?” 千牛卫乃是京城十二卫中的皇帝侍从、仪卫,正是在冬至元正以及各种祭祀仪典中的护卫军。 建明帝也觉得自己简直是神来之笔,得意一笑,顺着这个话题,试探沈信言:“说到穆少詹事,朕这两天倒是听了几句闲话……” “陛下,大事重要。臣不能让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分了臣办正事的心。冬至元正,万邦来朝,那不仅仅是臣这一年中最重要的差事;那还是国朝上邦的脸面,大秦天下的脸面,陛下您的脸面。 “其他的,对臣来说,闲事耳。” 沈信言温和有礼,却字字铿锵。 第二九一章 无忧矣 建明帝只觉得嗓子眼里堵上了一团丝绵也似,咳了一声,绝口不提再提及此事,而是认真地跟沈信言讨论起大朝上的未尽事宜。 这些事情,沈信言都有腹稿建议,建明帝又不想再旁出枝节,君臣两个都认真起来,事情进展得极快。 不过一个多时辰,堆成了小山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沈信言也不赘言,站起来,将奏折重新都抱了起来,欠身告辞。 建明帝对这样不说废话的臣子越发满意,一脸和煦地又嘱咐了他两句保重身体,便让他去了。 而当沈信言走到御书房门口,迎面却瞧见了披头散发的三皇子秦煐。 对自己的仪表一向都非常注意的沈信言不由皱起了眉头:“三皇子殿下,如何这般狼狈?” 秦煐顶着两个黑黑的眼圈儿,神情中甚至多了一丝委屈:“老师,集贤殿的那几位,已经快把我欺负死了,您得帮帮我。” “原来是这件事啊。”沈信言的表情温和下来。 秦煐的眼神有些振奋,擎起了手,瘦长白皙又骨节分明的手指里,掐着至少一百张纸:“这是他们让我三天就必须写完的功课!” 沈信言弯了弯嘴角,声音温柔,脸色和蔼:“我没空。” 哈?! 秦煐的表情顿时呆滞了。 原本站在旁边看热闹的绿春塌下了肩,悄悄地往后退了半步。 “老师……我写不完,有些题目我想不通。他们几个人的论调不一样,我不知道听谁的。他们让我自己想,可我想不通。”秦煐越说越伤心,几乎要哭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 沈信言接着把怀里的奏章递了过去,温和言道:“不过你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些东西抱去尚书省吧。挺沉的,我抱不动。” 秦煐下意识顺手接了过来,表情越发委屈:“师有事,自然弟子服其劳。可是老师,您得教教我。” 咦?三皇子什么时候能这样做小伏低了? 绿春觉得自己简直是大开眼界。 “嗯,我看看。”沈信言从秦煐手中抽走了那叠纸。 秦煐又惊又喜,紧紧地抱了奏折,生怕掉了,根本就顾不上自己的头发,凑过去,絮絮地诉苦:“两位简先生的论调几乎在所有事情上都相悖,袁先生激烈,殷先生尖锐,每个题目他们四个都要先打一架。我实在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沈信言边走边一一地看着那叠纸,唇角不由绽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三殿下大有长进。殿下若是无所适从,不妨每个题目上,都选一个人的角度站一站,然后演绎,看看此事若是照着这条路发展,会有什么结局……” 师徒两个边说边走,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然而绿春在后头,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沈信言对三皇子的教导之法。 想了想,他决定还是全都告诉建明帝。 建明帝听了绿春的回禀,先是意外于沈信言竟然没有无视掉三皇子的求助,接着又自责:“朕真是糊涂了,听你这家伙的胡言乱语,给沈卿又添了这些事。他现在忙得恨不得飞起来。” 对于沈信言的教导之道,更是大加赞赏:“不愧是礼部侍郎,又操持过学政。这样循循善诱,真不比阎老太傅差。老三有福气啊……” 绿春凑趣:“再大的福气,还不是您给的?” 建明帝微微一笑。 想想沈信言刚才的表现,不由得慨然一叹:“一心用事,老成谋国。沈信言是也。” 哇! 这八个字的评价可够高了啊! 绿春心里庆幸极了:看来自己的示好是没错的了! “陛下看得沈侍郎真重啊。” “信言是个真正的纯臣……”建明帝的目光透过御书房的大门,似乎看向了紫宸殿、宣政殿、含元殿,“朕比他大不了几岁,想来,是可以用他一辈子的……” 说着,又忽然微微笑了起来,轻轻地在御案上拍了一记:“朕今天,终于觉得心里踏实了。有沈信言在朝,朕无忧矣。” 绿春心头一颤。 这是,对宋相和竺相都不满了?! “你去外头看着些,等老三回来了,让他过来一趟。”建明帝听说儿子做功课做得披头散发,有些心疼。 绿春答应一声,连忙出去,不多时,果然把秦煐从回鱼藻宫的路上截了过来。 匆匆行了礼,秦煐便急着走:“父皇有什么事唤儿臣来?” “臭小子,有了老师,连陪父皇吃饭的功夫都舍不得了?”建明帝故意板起了脸。 秦煐心里正在推敲沈信言刚刚说过的文章,随口答道:“这才巳时末,离午膳至少还有半个时辰,我应该能把这篇文章写完。” 被这一句答简直哽住了,建明帝愣了一下,方才笑了起来,命绿春:“你就搬了桌案来,笔墨纸砚摆好。让他在这里写。朕看会儿书,到了午正,我们父子一起用膳。” 秦煐根本就没听清建明帝说什么的样子,一看眼前有了笔墨,眼睛一亮!整个人虎扑一般便跨了过去,一屁股坐下,抄起笔来,口中念念有词,笔走龙蛇,专心致志地写起文章来。 建明帝怜惜地看着心爱的儿子,悄悄地命绿春找了个梳头的宫人来,轻巧迅捷地帮着秦煐挽好了头发。 谁知就这么个功夫,皇后娘娘亲自来了御书房:“陛下忙着呢么?” 绿春等一众内侍哪里敢拦?只得放她进来。 邵皇后一进门,便看见建明帝自己拿了书坐在御案后闲看,而三皇子秦煐便在下首坐着,聚精会神地写文章。 心中一翻个儿,邵皇后含笑出声打趣道:“哟!这是父子俩一起用功呢?我可来得不巧了。” 建明帝抬眼看她,有些莫名:“你来做什么?” 秦煐却在听见她的声音的第一时间便急忙放了笔,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给母后请安。” 儿子刚才跟自己说话还走神儿,可是见了皇后,却立即便放弃了文章思路,恭敬行礼…… 建明帝看着下首站得笔直的儿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脸上却并无表示,只管又把目光转向了邵皇后,淡漠了三分。 第二九二章 大秦还有一位二皇子 邵皇后的眼里从未有过三皇子。 一个矫揉造作、外强中干的妾生子而已,他算什么东西? “安福成亲也有些日子了,臣妾诏她回来住两天。这会儿大约已经到了宫门口了。陛下能赏她个面子,去清宁宫一起用个午膳么?臣妾也想跟您说说孩子们的事情。”邵皇后笑容得体,理由充分。 建明帝垂下眼眸。 他手里有安福和竺容与相处的细节。 但是他不想管安福的事情了。 他想让安福和竺容与离开京城,去封地过日子——竺相调*教出来的幼子,若是妻子没了靠山,总归还是能有手段制服她的吧? 既然如此,以后跟那孩子坐下来一起用饭的时候,只怕是也没几回了。 罢了,这一次就遂了皇后的意罢。 “煐儿,你回去把这个题目做完,然后呈给朕看。不是你母后来救命,朕就不考较你了,知道吗?”建明帝威严地看着秦煐,眨了眨眼。 考较皇子功课,这个理由大约能够让皇后不找这孩子的麻烦了吧? 秦煐哦了一声,也眨了眨眼,赶紧长揖:“是,是是!儿臣知道了,儿臣这就回去,一定把文章写完再做其他的。” 儿子这样迅速地领会了自己的意图,建明帝很欣慰。点点头,挥挥手,不耐烦地喝道:“滚吧!” 又给皇后行礼告辞,秦煐抓着手里的一叠纸,一溜烟儿跑了。 身后渐渐合拢的御书房里,传来皇后娇嗔的声音:“陛下好偏心,怎么光考较三郎的功课,就不管大郎和二郎呢……” 回到鱼藻宫,秦煐的状态更加严正,端坐在条案后,奋笔疾书,一口气便将手里的文章做完;接着便要进行下一个题目。 风色和云声都过来拦阻:“殿下,先吃了饭罢。您这样不眠不休的,再不好生吃饭,公主听见了,要发火儿的。” 听他们搬出了姐姐,秦煐方才微微踌躇,看看天色,问道:“我这时候去姐姐那里吃饭,会不会有些晚?” 两个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不晚不晚!公主那里,您什么时候去都不晚!” 秦煐又想一想,随手把文章题目又都拿上,起身去了鹤羽殿。 大公主出嫁后第一次回宫,帝后又特意诏了太子去清宁宫,一家四口一起吃了顿午饭。 邵皇后百般地心疼安福大公主,赐下了无数的奇珍异宝。太子也以太子妃的名义送了长姐许多女人用的小玩意儿。 唯有建明帝,淡淡地问了几句,便叫了太子去御书房说话,还留下一句,让安福“别忘了去寿春宫给你皇祖母磕头”。 然而大公主一向都不招太后待见,邵皇后又怕她折了面子,亲自带着她过去。 太后这回倒是没有把她娘儿两个拒之门外。但是一进了寿春宫,听说了午膳等事,老太太立马变了脸色:“你们四个吃饭?为什么不叫上别的孩子们?就算是嫌弃下头的几个不是你胎胞里爬出来的,二郎呢? “他本来跛脚,心里就容易多想,你们一家子吃饭,为什么把那个可怜的孩子丢在一边?你这个娘是怎么当的?” 邵皇后懊恼不已,咬唇认错:“太后怪责得对。都是臣妾疏忽了。原本只想着安福好容易回来,跟父皇母后一起坐坐。结果陛下想起来有事要跟太子说,就索性叫了大郎一起。是我忘了。都是我的错。” 太后冷冷地转开目光:“行了行了。你跟我这儿认错有什么用?你们走吧。” 直接赶人。 安福今天为了回宫,打扮得珠光宝气、花枝招展,谁知建明帝不爱看,太后也不爱看。不由得撅了嘴,却也不敢吭声,只得屈膝行礼告辞。 林嬷嬷看着她袅娜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太后瞪她:“你还同情她?” 林嬷嬷摇摇头,附在太后耳边,低低几句。 太后一惊,忙抬头看看门外,不可思议:“你说她跟竺容与并未圆房?!” “妇人走路,跟闺女走路,那可不一样。老奴再老眼昏花,这个还是看得出来的……” …… …… 临波早已饭毕,但秦煐来了,她自然极为高兴。 尤其是看着正在长身体的胞弟大口吃饭的样子,临波竟然觉得好似没吃饱,又添了半碗饭陪他用完。 姐弟两个在鹤羽殿的小花园里散步消食。 “我在御书房外等着的那段时间,父皇和沈老师一直在谈正事,哪怕到了最后结束,两个人并不曾有一个字涉及那件事。”秦煐低声告诉姐姐。 临波徐徐点头,目光悠远:“看来,你这位沈老师,深得父皇信任啊。” 顿一顿,问道:“你怎么看这件事?外头呢?” 秦煐拧紧了眉头:“我觉得此事不像是太子哥哥的手笔。章先生说,若是太子技止于此,那竺相就可以立马封印致仕了。” “可此事也不会是父皇授意,更不可能是二小姐起心,这还能有谁呢?”临波百思不得其解。 秦煐早就将所有的人在心里面筛过了一整遍:“姐姐,你觉得,会不会是,二哥?” “二郎?” 临波讶然。 “虽然招数拙劣,甚至吃力不讨好,但却正中了所有人的下怀。大家都在等着看父皇的态度。同时,” 秦煐轻轻搓了搓手指,他最近写字太多,中指关节上已经有了若有若无的茧子, “即便是穆跃、沈信言和欧阳堤都搅进去,遭受损失的,也是太子、我和父皇。对于他那一边,没有任何影响。” 临波恍然。 怎么大家都忘了? 所有人都知道,也都记得,二皇子阴沉诡谲;可是,为什么事到临头,便没有一个人往他身上想呢? 只是因为他跛足么? 一个看起来铁定无缘大位的人,就绝对不会出手去搅扰朝局么? 临波沉吟下去,半晌,轻声笑了起来:“若想知道是不是他,有一个好法子。” 秦煐挑眉,站住:“什么?” 二公主眼波流转,笑意盈腮,就似浑然不觉这个主意会将所有的人都拉下水:“明儿找人往父皇那里放个风声,出个主意,让穆跃去筹备卫王府的事宜罢!” 第二九三章 搬起石头…… 事情极其诡异地在大秦朝堂没有掀起一丁点儿的风浪。 就连朱闵都觉得诧异,趁着过年来送节礼,亲自找了沈信言探问:“那事儿,就那么着,完了?!” 沈信言失笑:“冬至大朝上万幸没出岔子,眼前便是元正,我忙得脚打后脑勺,不完,你还想怎样?” 怎么着不得痛打一回落水狗?! 朱闵想着穆跃在人前一副文质彬彬、忍辱负重的德行,就恨不得自家的腹黑连襟到建明帝跟前狠狠地搬弄一回是非:“当年到底是谁撺掇着你去给他说得好话,非要把他弄进京城?” 沈信言叹了口气,少见地愁容一闪,伸手挠了挠脑门:“微微那时说她十分想念穆家姐姐……” 女儿那个眼泪汪汪的样子,他实在是看不下去。 朱闵气乐了,指着他半天也没说出话来,索性摔了袖子转身走掉。 正躲在窗外偷听的沈濯顺着墙根儿滑下去,簇新的雪缎皮里裙子直直地坐在了雪未化尽的泥地上,傻了。 wtf…… 竟然是原主撒着娇,逼着沈信言把穆家那一家子祸害弄进京的!? “这才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对不?” 隗粲予不知何时,揣着手愁眉蹲在了她旁边。 沈濯直瞪瞪地看了他半天,才生硬地挤了个笑容出来:“我都忘了,大约是那天吃错药了吧……” 好不容易能在家休沐一日的沈信言听着外头不对劲儿,推开后窗,又好气又好笑,跟窗下的两个人对了个眼神儿,温声问:“你们俩,晡食都不用吃了罢?” 两个人兔子一般蹿了出去,夹杂着师徒们异口同声的惊叫:“没听见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沈信言笑着摇摇头,低头看自己卷在手里的书,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且抛在一边。起身负手,慢慢地往桐香苑踱去。 许久不曾陪韦老夫人闲谈了,今日有暇,该去看看。 至于沈濯两个,一起长吁短叹着,慢慢地便闲步到了煮石居。 孟夫人看着两个人的样子,莞尔笑了,点点对面让他们坐下,亲自执壶斟茶,口中话语,惊天动地:“二皇子那边,要早埋人手。” 隗粲予和沈濯立时都瞪圆了眼睛。 “来找我何事?”孟夫人云淡风轻地换了话题。 沈濯不情不愿地把一封信从怀里摸了出来,递过去:“北渚先生回乡了。” 愣一愣,孟夫人本能地抬头先去看隗粲予,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见孟夫人迟迟不接手里的信件,沈濯叹口气,把信放在了手边,道:“信是写给我的,所以我就拆了。可里头的内容,孟夫人,是给你的。你看吧。” 孟夫人迟疑片刻,方才伸手拿了信,展开。 信上没有那么多废话,龙飞凤舞一行字:“不去。人品不好,不教。” “夫人,这个人品不好,是说谁?我?还是,三皇子殿下?”沈濯的唇角,抑制不住地含了一丝讥诮。 隗粲予哼了一声,仰起脸来,大声“嘀咕”:“反正肯定不是我们二小姐!” 孟夫人弯一弯嘴角,喟叹一声,倒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样子,依旧淡淡地:“是说三皇子殿下。他偷看了我托二小姐捎去的那封信。北渚先生神目如电,那信拆没拆开,他自然一眼扫去就知道了。” 看向两个人,见他们不约而同地紧抿着嘴,不由笑了:“是,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这句话,原也没骂错。” 两个人都同时眨了眨眼,一脸无辜。 “自我来侍郎府,二公主就想借着沈侍郎的手,去请北渚先生出山辅佐三皇子。尤其沈侍郎又在蜀川任过职,跟北渚先生算是有点子拐着弯儿的香火情。 “后来小姐说要去吴兴,我便奉公主的命,办了此事。先前公主传话出来,特意提到,让我跟二小姐致歉。那日在观音庵,因还有旁人,话并没有说透。之前种种,一皆是公主的谋算,三皇子殿下懵懂,都是事到临头才知道。 “还请小姐看在公主是诚心致歉,在下教授尚算不藏私的份儿上,不要跟三皇子那个蒙在鼓里的傻子计较。” 孟夫人郑重地举手欠身,冲着沈濯行礼下去。 沈濯定定地看着她,丝毫没有躲开的意思,受了她的礼,方清凌凌地回道:“皆因二公主这谋算,才引得皇后娘娘动了念,也才引得沈溪嫉恨交加,一时奈何不了我,一腔愤怨转移到了我那可怜的幼弟身上。 “二公主的弟弟是弟弟,我的弟弟就不是弟弟了么?此事我不想再提。然让我原谅二公主,永无可能。” 隗粲予挑高了眉,满意地欣赏着孟夫人少见的手足无措,却又插嘴道:“好在还算坦荡,肯把这些话明白说出来。二小姐以后也并没打算进皇子府,此事就这样过去罢。” 孟夫人轻轻叹气,也只好点头。 沈濯垂下眼帘:“我这怨气只冲着二公主,旁人就算了。至于说好了养孟夫人的老,我不会食言的。” 抬起眸来,重又恢复了平心静气:“我想请夫人给北渚先生回一封信,问问他,肯不肯来给我父亲做幕僚。” 孟夫人几乎半分迟疑都没有,立即点头:“我这就写。要趁着年底,赶紧送到他手上。那人一向只在家中过除夕初一,不肯多留的。” 掷下茶盏,转身就了书案,提笔沾墨,一气呵成。 沈濯拿了信,眼神一扫,封好,递给门外等候的玲珑:“江离就在二门外等候。” 玲珑接过信,撒腿就跑。 “至于二皇子处,我会留心。” “做什么要留心?!管我们什么事?”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以为夫人为什么提起二皇子?这次穆婵媛的事情,保不齐就是他挑唆的!” “……是不是在你眼里,全天下都没好人了?” “皇宫里有好人?你指出一个来我听听!” “呃……四皇子五皇子!还有袭芳公主!” “唔,你提醒我了,梅妃和鱼昭容娘家那边还没有埋人——我去让简伯再训练一批人手出来!” “沈二!” “怎么地!” 煮石居里大呼小叫,鸡飞狗跳。 第二九四章 避 冬至、元正、元宵。 加上年前的太子大婚、安福公主大婚,一路的喜事年节下来,整个京城都觉得人困马乏。 从上到下,顿时安生得无以复加。 正月十六,朝廷开印。 头一天,建明帝便宣布了一系列的人事变动,先是一口气“准了”七八位老臣的致仕请求,赐金赏爵,多谢操劳。 接着便给了众朝臣迎头暴击,将遥远的外地的几个府尹、刺史调进了京:“……荀朗任礼部左侍郎;汪鸣任太府寺正卿。” 又把现在的六部九卿好生挪了挪位置:“刑部侍郎左温周任大理寺少卿;光禄寺正卿孔椒调任鸿胪寺正卿。” 最后,意味深长地加了最后一段:“东宫少詹事穆跃兼任光禄寺正卿,礼部侍郎沈信言晋户部左侍郎,翰林学士公冶释任起居郎;一干新科进士不必在翰林院蹉跎,即刻入六部九寺观政,一体赐主事之衔。具体分派,吏部呈折来看。” 朝堂上顿时一片嗡嗡嗡! “这穆跃和沈信言治家无方,致使子女当众妄议政事,怎的还都有了功了?竟还都升迁了?”御史台几乎要炸了。 建明帝不打算理他们,摆摆手便要退朝。 沈信言平静出列:“臣启陛下,臣家中有事,欲回乡祭祖的奏疏,您尚未批复。” 众人一静。 怎么?他不打算留在京里等着被弹劾?! 御史大夫廉绾出离愤怒,戟指怒喝:“佞臣!你想逃么?” 沈信言抬头看他。 竺致远和宋望之也转头看他。 神经病。 建明帝倒是好脾气地解释了一句:“信言年前就跟朕说了要请假,那时他还不知道会去户部。” 户部尚书蒲备皱了皱眉:“陛下,户部千头万绪,若是沈侍郎真的要履职本处,还请早些。” “你们户部之前没有他,也并没有塌了。再坚持两个月吧。”建明帝这次尽情展现了一个偏袒心爱臣子皇帝的风采。 廉绾更愤怒了。 骆辰轩站在他身后,稍稍踮脚欠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明天再说。” 廉绾想了想。 不错,该回去收集一下此獠的劣迹罪证!明天再狠狠地给他一击! 廉绾闭了嘴。建明帝满意地摆袖而去。 然而第二天,廉绾沮丧地站在朝堂上,一言不发。 骆辰轩隐去嘴角的笑意,一本正经地悄声问他:“宪台大人如何今天不弹劾他了?” 廉绾气哼哼的,半晌方道:“此人城府深沉,一时之间,很难查到些什么……” 顿一顿,又给自己打气:“他不是要回乡祭祖么?正好。本宪恰好用这个时间查他!” …… …… 年后了,众人之间的走动渐渐少了下来。 除了裴姿。 她穿着一件海棠红联珠团窠纹缂丝袄子,一条雪缎棉裙,头上的堕马髻只扎了几条海棠红的头绳,就悄悄地跑了来。 裴姿极爱沈濯铺子里的小食,过年天天命人去买,直到将铺子里的品种都吃腻了,索性直接杀到侍郎府,要求“试吃”最新的。 然而沈濯却只是看着她的衣服觉得不顺眼:“你看我新做的雪缎裙子,怎么看着比你的要更结实似的?你这裙子哪里来的?” 正在大快朵颐的裴姿耸了耸肩,凑过来,悄声道:“宫中赐的,一年不如一年。” 宫中赐的? 沈濯挑了挑眉,凑过去拽了她的上衣裙子细看,半晌,也悄声问回去:“真的一年不如一年?” 裴姿咽下了最后一口酱鸭胗,擦了手,拉着沈濯坐下吃茶,细细地告诉她:“宫中这些东西,早年间,都是各地的土贡,中宫娘娘挑挑拣拣,打叠起来赏赐给宗室勋贵们。 “前几年,嗯,你回京之前,梅妃娘娘诞下双生小皇子那年,皇后娘娘病了一场。眼看着过年,却没人管这件事了。所以陛下索性就把此事交给了太府寺和殿中省。 “谁也不知道这两处是怎么想的,那些土贡连看都不再给我们看见了。而是太府寺直接从外地采买了料子,殿中省做了衣裳再赐下来。 “我娘那时还说,这样也好。省得我们去宫里时,一不小心便跟哪位贵主儿娘娘穿了一模一样的料子衣衫。 “谁知就这么着,这料子却越来越糟。 “前儿过年,我娘去召南姑祖母家赴宴,她眼睁睁地看着甘棠姨妈那件妃色的袄儿,被一枝老梅花枝,直接撕了一个大口子!甘棠姨妈当时就气白了脸,说是早上新上身的。赶着换下来了,还惹得柳家姨夫发了脾气,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 原来是这样啊! 沈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皇家采买什么时候都是这样。要不怎么每年皇商供应的时候,都会全国的商人们打成一锅粥呢!” “皇商?打成一锅粥?”裴姿满面茫然地看着她。 沈濯心里一惊,暗道难道不是如此? 心思急转,眨眨眼,顺嘴胡诌道:“我记得前唐末年已有专门的皇商采办,现今难道不是么?” 裴姿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半晌,反问:“你从哪里看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呃…… 这个可就尴尬了…… “前儿翻一本儿什么书,只溜了一眼,不记得了呢!”沈濯连忙掩饰过去,又转头问外间儿六奴等道:“让你们蒸上的虾仁儿肠粉呢?那得调了汁儿浇在上头,酸酸咸咸的才好吃。都催着些。” 裴姿挑了挑眉,不肯转开话题:“我怎么不知道你对这些事这样在行?难怪你爹爹要迁任户部了!” 咦?这个借口好! 假模假式地不好意思笑一笑,沈濯道:“我跟着父亲在扬州益州都待过,商人们的伎俩看得不要太多。这些还都是小事哩。” 两个人说笑一回,裴姿起身告辞:“你爹爹就要长行,家里自然忙乱。我不多呆了。过些日子你闲了,我再来,或者你来我们家,都好。” 沈濯顿一顿,抿着唇笑:“我也要跟我爹爹去的,等我回来给你递帖子。你想吴兴的什么玩的吃的,回家琢磨了,给我写单子来。我们月底就走了。” 裴姿一愣:“刚才不是说你不去么?” 沈濯笑靥如花:“我改主意了。” 第二九五章 坑 罗氏气得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沈濯满院子跑:“你就不能消停下来?这才禁足了你几天?你爹爹照看你太爷爷还照看不过来,你还要去添乱!沈微微,你给我站住!” “娘!是正事儿!真的有正事儿!您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娘您再这么不讲理我以后有事儿就都不跟您说了我直接去找爹爹!”沈濯跑得飞快,最后索性一阵风似的去了桐香苑。 她还是得跟韦老夫人交代一声儿,不然怕老人家担心。 韦老夫人自然是不愿意让她出这么远的门儿的,但是沈濯给出的理由实在是很难拒绝:“我今年都十四了。爹爹还能因私走几趟远路?出嫁前,我无论如何再也赶不上第二回了——他总不能出门办差的时候带上我吧?那御史台不拿弹劾的奏章砸他才怪呢。我想跟着爹爹去。” 叹口气,韦老夫人把她搂在怀里,命人去把头顶依旧在冒烟的罗氏叫了来,劝道:“让她去吧。她爹爹忙,这一年能跟她坐下来说话的工夫加起来,满打满算只怕也没有二十个时辰。好容易走一趟老宅,一路车马舟船的,他们父女俩倒能安安生生地聊聊天。” 听着这个理由,罗氏怔住了,再看看女儿躲在祖母身后祈求满满的小脸儿,满腹的怒气一下子无影无踪,叹了口气,指着沈濯的鼻子,轻声叱道:“你就折腾吧!我看你还能折腾出甚么花儿来!” 这就是允了! 沈濯眉花眼笑地上前给罗氏行礼,又狗腿地给她捏肩:“娘,我知道您喜欢吃那边的笋子,我这趟回来多多地给您带!还有祖母,我知道您稀罕那边的点心,我保证带了材料回来,亲手给您做!” 罗氏瞪她:“你不惹祸就是好的了!我可不指望别的!” 所以等沈信言约了沈信美,打算轻车简从快去快回的时候,忽然发现队里多了两辆车:一辆车上,自家的宝贝女儿带了丫头笑嘻嘻地从车窗冲他招手,车辕上是臊眉耷眼的荆四,另一辆车上,沈信明和隗粲予笑嘻嘻地冲着他拱手。 沈信言哭笑不得。 沈恒捋着胡子告诉他:“我允许的。走吧。别误了行程。” 待到上了船,沈信言把调皮的小丫头拎到了自己舱里,责问:“这一趟千里迢迢,你上回没累够么?这是偷跑的还是祖母母亲准了的?” 隗粲予跟着脚踪儿进来,袖子甩甩选了个座儿坐下,大言不惭:“二小姐带着在下去江南弄一件大事。侍郎忙你的,我们不用你管。” 这两个惹祸精! 沈信言只觉得头疼无比,苦笑道:“微微,你若不告诉爹爹你去吴兴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就不怕爹爹在老宅乱说话,搅了你的好事么?” 沈濯陪笑着给他沏茶:“爹爹,您别听隗先生胡说。我原本就打算仔细跟您商议的。” 隗粲予摸鼻子,翻白眼,撇嘴,一脸的“你说瞎话不打草稿”。 三个人都坐稳了,沈濯轻声将裴姿那天来告诉自己的话都说了,道:“这件事,显而易见是太常寺和殿中省里有人勾结着贪渎了。” 沈信言默然,捻须,点头。 “何官无私,何水无鱼?这本也是常事。然而今年却未必能就这样囫囵过去。”沈濯轻轻地点了点父亲。 沈信言眼睛一眯:“你是说,太常寺正卿刚刚换了人做,而管着给钱的户部又多了一个为父?” “正是。虽然我不知道新来的那位汪鸣之前都有什么丰功伟绩;但跟他一批上来,去替了父亲礼部侍郎的荀朗,可是在幽州任刺史的。” 沈濯不太喜欢解释这些,但毕竟要跟父亲把事情聊透,自然要耐着性子,“幽州自古是军事重镇,能在幽州把刺史做到让皇上一口气调来接替父亲您,可见这位荀朗必是个有大才干的。如此类比,汪鸣就算没有父亲厉害,只怕也差不到哪里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从蒹葭郡主到甘棠长公主,都已经对这年中赐下的衣衫这样不满,想必话风会很快就吹到陛下耳朵里。那汪鸣若是竟不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清洗太府寺,那就只能说明,陛下和宋相都瞎了眼。” 沈信言不得不承认女儿说得对,然而:“这跟你去吴兴有什么关系?” 沈濯贼贼一笑:“爹爹,我在挣钱啊!您忘啦?太爷爷的铺子,我可没让他都换到京城去。如今在江南地面上,太爷爷至少还留了三四间绸缎铺呢!” 绸缎?! 这丫头! 竟是打上了宫中采买的主意! 沈信言的脸色沉了一沉:“微微,爹爹还未履新,你就想让爹爹徇私了?” 户部侍郎的闺女,去抢太府寺的绸缎采买生意…… 这样好的刀柄,就这么着,直直地递给御史台么? “爹爹呀!你怎么对你女儿这样没信心?我是那个坑爹的人么?”沈濯撅起了嘴。 隗粲予得意地哈哈大笑:“沈侍郎,你放心!我们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保管不会让你牵涉进此事半分!” 看着她二人自信满满的样子,沈信言心中一动:“所以,你带上了你信明伯?” 沈濯这才重又高兴起来:“爹爹好快的心思!” “可是此沈彼沈,不都是一个沈么?”沈信言有些犹豫。 “那怎么同?”沈濯贼笑着挽了父亲的胳膊,悄声道:“我跟您打个赌,日后咱们家跟信明伯家,保准不是同宗同族!” 沈信言心中一顿。 上船之后,似乎沈信美和沈信明,格外有话说…… 这样啊…… 也行…… 沈信言觉得,小女儿这一条计策,勉强可行。 隗粲予笑吟吟地看着他,再补一句:“何况,我们在京里,也留了手。” 京里!? 沈濯瞪他:“事情还未成,先生这嘴漏的!” 隗粲予鼻孔向天:“先生我亲自出马布置完全,那还不是想坑谁坑谁?” 坑…… 沈濯又瞪他,恶狠狠地:“那是坑人吗?那是送了份天大的功劳出去,顺便改革一下朝廷的弊政!先生这格局心胸,越来越小了!我看,这趟要是能请到北渚,我就该立时辞了先生!” “微微!好好跟隗先生说话!”沈信言扶额。 “还有,你们两个,还做了什么……” 还闯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祸出来!? 第二九六章 作 沈信言一走,三皇子秦煐觉得压力陡然一松。 集贤殿的老几位也不再拼命地给他布置功课了,秦煐觉得自己是不是中了腹黑老狐狸的计中计了?转天悄悄地找了最好套话的简寻, 简寻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每年这个时候,三年前的进士们在翰林院看饱了朝廷各样差事的流程,台阁重臣的处断方式,以及陛下的规矩框框,大致就要被丢到六部去历练了。这个时候,我们偶尔也会接到一些差事,帮着各部修订条例、核算钱粮、翻查资料什么的。所以,大家都要把精力心境养一养,自然也要让殿下喘息一下。” 秦煐闷闷不乐:“那岂不是意味着我该是最闲的时候了?” 简寻想起堂兄的嘱咐,板起脸来告诫他:“吏部虽然不敢给殿下派差事,但殿下也一样是二甲的进士,如何不自己去寻陛下?大书编纂只是常务。难道殿下身为皇子,反而没有同科进士们勤谨么?六部九寺十二卫,哪里不是学问?” 秦煐身子一震,长揖谢他提点,立即便去了御书房找建明帝。 儿子小大人儿似的来跟他说“先生们”的教导,建明帝心里正在五味杂陈,却见这惫懒小子忽然嬉皮笑脸起来:“阿父,儿子勤谨了这些日子,也该歇几天。就算要去六部观政,或者去十二卫做苦差,也先让我玩玩可好?” 建明帝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哈哈大笑,指着他笑骂:“这是信言回乡了,你这猴子没了人震慑约束,便要翻天!你先好好去鹤羽殿陪陪你姐姐,再去大慈恩寺去给你祖母跪三天经,往后就随你。” 又虎了脸作势道:“朕不信你那老师临走没给你留功课!若是等他回来查看时,你竟没做完,你看朕怎么打你的板子!” 秦煐满口答应,一溜烟儿跑出去玩去了。 没有三天,绿春便气急败坏地来告状:“陛下赐给东宫诸人的东西,谁的都好好的,唯有穆少詹事那一份,被三殿下,哼哼,不小心,给扔进了太液池……” 建明帝简直——无奈了,手一摊:“再拿一份就是,你跟朕说这个干嘛?” 绿春哭丧着脸:“殿下放了话,谁去给穆家送赏赐,回宫就等着被他揍吧……如今谁都不乐意去,殿中省庄焉那家伙说,让老奴亲自跑一趟……” 这孩子,真是孩子气! “行了行了!你也是,这样笨!一起送去东宫,让太子去分就是。”建明帝低下头继续批奏章。 开年后各部换了血,新老势力交替,各种刀光剑影、明争暗斗,简直血光四溅。 虽然给自己已经做了好几个月的心理建设,但建明帝还是没想到会这样激烈,因又命绿春:“你去调竺相府里的消息。那条老狐狸最近安静得诡异。朕觉得不对头。” 绿春站着不动,踌躇片刻,方答应了一声,且先出去把东宫的事情吩咐了。然后转回来,站一会儿,叹口气。 建明帝抬头看他,目露不解:“嗯?” “竺相那边……”绿春有些不好启齿。 建明帝停了手中的朱笔,抬头看他:“何事?” 绿春深吸一口气,躬身低头:“安福大公主送了四个妖娆漂亮的宫女给驸马,驸马没收。班夫人去探望公主,略提了提,公主打了班夫人一个,耳光……” 什么!? 动手打了婆母!? 而且还是那个号称续写了《汉书》、做了《女诫》的班昭的后代…… “她可真给朕长脸!”建明帝眼中冷意频闪。 既然说了,索性一口气都说完吧。 绿春闭上眼,咬了咬牙,低声道:“竺相安置了夫人,便叫了驸马回家,不许他再去公主府。大公主十分高兴,如今天天去召南大长公主府附近坐地,专等周小郡王出来。 “就在前天,二皇子、邵舜英与周小郡王相约去华严寺。大公主赶去,周小郡王避而不见,二皇子劝阻大公主,被她推倒在地……还说,一个废人,也敢管她……” 建明帝铁青着脸,手上用力,啪地一声,一管斑竹玉笔,被他捏了个粉碎! 谁知,事情竟然还没完! “太子听说了大怒,亲自去了大公主府,面斥大公主行为不端。大公主当面认错,把太子骗走,转身却去了相府,命人将驸马三兄弟,打了一顿……当面告诉竺相,他不过是秦家的狗……”绿春的声音越来越低。 建明帝扔了手里的残笔,自己拿了旁边的手巾擦手,森声问道:”皇后是怎么处断的?“ 绿春讶然抬头:“陛下怎知皇后前去斡旋?” “哼!若不是皇后将此事压了下来,朕借给你个天做胆,也不敢瞒着朕!”建明帝冷冷地看着他。 绿春噗通一声跪倒,连连叩头:“老奴该死!只是此事,大公主闹到了这个地步,老奴想来,不若让皇后娘娘出面善后。陛下最好最好,蒙在鼓里!” 人家竺家是真的受了委屈。 不论是谁处理,给竺家上下赔礼道歉,那是必须的。 这种低头认错的事儿,不让皇后去,难道让建明帝去?他绿春又不是皇后的心腹内侍! 建明帝的脸色缓了一缓,哼了一声,不语。 绿春松了口气,低声续道:“皇后娘娘亲自带着安福大公主去了一趟竺相府上,当着班夫人的面儿,亲手打了安福公主两个耳光。然后亲自给竺相和夫人赔礼,又赏赐了许多珍宝,又亲自把驸马和公主送回了公主府。 “可安福大公主无论如何不让驸马进房。这种事情,皇后娘娘也没有办法,只得留了两个嬷嬷看着公主。如今竺相家里人仰马翻,他自然是什么都顾不上……太子已经去了好几趟了,各种赏赐都送了许多。但一时之间,想必竺相是没什么朝堂心思的。” 建明帝冷笑一声:“皇后的面子大如天嘛!” 又问:“皇后和太子有没有去看望二郎?” 绿春苦笑一声:“太子还记得送了些东西去,皇后娘娘一心在竺相和大公主的官司上,根本就没想起来。” 第二九七章 附赠平妻一枚 建明帝长身而起:“走。去清忠殿。” 绿春连连答应着,小声急命旁边的小内侍:“库里去看,什么好拿什么,赶紧的!” 建明帝一言不发,只管大步出了御书房。 从大皇子和二皇子一落地,建明帝就立即下旨,他要亲自抚育大皇子。那时还年轻的皇帝陛下,每日里对着一个哇哇哭的婴儿已经够烦了,哪里还有心思再去看二皇子? 后来,两位皇子的周岁宴上,二皇子的乳母嬷嬷不慎将他掉进了太液池,捞上来后大病了一场,几乎丢了性命。虽说最后救了回来,却跛了一只脚,且一直体弱多病。 二皇子在清忠殿天天养病,很少往建明帝跟前凑。 而建明帝天天忙着国家大事,也没什么工夫想得起来去看望次子。 所以,两父子的关系,委实算不得亲近。 外头盛传二皇子阴诡,建明帝不是不知道,却不以为然。在他眼里,不过是因为这孩子跛足后自卑,又多病,所以不太爱出门,才渐渐地以讹传讹,有了这个坏名声。 只是,他懒得去花力气纠正罢了。 那又不是太子…… 才出正月,清忠殿因离太液池近,所以显得格外阴冷。 建明帝一进大殿,便皱了眉头:“地龙呢?这样早就停了?二郎的腿最惧寒,皇后不管吗?” 绿春喏喏,不敢做声。 说话间,二皇子秦焓已经从殿里奔了出来,惊诧莫名:“父皇,您怎么来了?” 见他娴熟地大礼跪拜了下去,建明帝连忙弯腰伸手把他搀了起来:“焓儿不要多礼。为父今日不那么忙,听说你也在宫里,就来瞧瞧你。在做什么呢?” 秦焓感动莫名,眼圈儿一红,忙别开脸,一歪一歪着身子,请建明帝入内:“太傅告假,儿臣闲着无聊;刚跟三弟把沈老师留给他的题目要了过来,自己胡乱涂一涂。” 建明帝嗯了一声,进了门,信手拿了桌子上的文稿,低头扫了一眼;忽然有了兴趣,索性在桌边坐了下来,仔仔细细地看完,又惊又喜,笑着看向站在旁边惴惴不安的秦焓:“原来焓儿的文章做得这样好。父皇之前竟没有发现这个。” 秦焓明显激动起来,脸上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儿臣乱写的,很多都是……太傅常说儿臣大放厥词……” 建明帝呵呵地笑着,站起来有些生硬地携了儿子的手,拽着他去了茶案坐下,嘘寒问暖,又命绿春:“哦,给焓儿的东西搬来了没有?” 绿春陪笑着弯腰:“陛下赐的东西多,奴婢们得一样一样地找,刚刚才搬进了清忠殿。不如,陛下带着二殿下去瞧瞧?” 建明帝刚想站起来,扭头看了一眼秦焓的腿,又重新坐好,不耐烦道:“朕正喝着茶,懒得动。你让他们搬进来就是。” 绿春懊恼地低头称是。 一一看过了赏赐的东西,秦焓感激涕零。 建明帝又勉励几句,站了起来,拍拍他肩:“朕今日跟太后说好了过去用膳,跟她老人家商议一下,春暖了就让你安福姐姐和姐夫去荆州的事情。你自己用功罢。” 秦焓吃了一惊,费力地扶着茶案也站了起来:“去荆州?做什么?” 建明帝不在意地往外走:“她在京里也是胡闹,不如去封地上作威作福罢了。朕看不见,也能少生几回气,多活几年!” 秦焓的脚步停了一停,叹了口气,重又一歪一歪地跟在建明帝身后送他出去:“安福姐姐是被母后宠大的,这一走……儿臣还记得,小时候别说儿臣和三弟了,便是太子大兄,也被她打过不知道多少回……” 建明帝没有做声,一径去了。 一个内侍从内室转了出来,低声问道:“陛下这是来,安抚殿下的?” 秦焓的表情阴郁下来,片刻,换成了一向的清风淡月:“总归,我不是皇后娘娘的儿子,也还是他的儿子。新罗国不是说,五月里就送公主过来了么?” 内侍抬头,眉清目秀,桃花双眸:“那最迟三月间,殿下就能出宫开府了!” 秦焓嗯了一声,轻轻地握了握拳,忽然自嘲一笑:“也不知道,我这个好父皇,会把谁给了我做长史!” 内侍轻轻翘了翘嘴角,低声道:“管他呢……” 又过了七天,建明帝派了一队侍卫,“护送”着安福大公主和竺容与去了荆州封地。 邵皇后在宫里哭得死过去几回,建明帝也没搭理她。 其实邵皇后不知道,早在安福公主等出发去荆州之前,建明帝一道圣旨,八百里加急,传去了班夫人的娘家。 这道旨意写得非常清楚。 安福大公主损了身子,不会生养。所以封了班夫人的娘家侄女为郡主,赐与驸马竺容与为平妻,即日出发,直接去荆州完婚。 后来这位班氏的郡主,结结实实地给竺容与生了三男三女,令竺容与终于把一腔心思从安福公主身上移了开去。 不提。 …… …… 去了大慈恩寺跪经的秦煐,不知为何便想起了上回来时,曾经在那所小院里饮过的茶。 寺中的僧人们也给他呈了上好的茶来,可就是沏不出那日的甘甜鲜美味道来。 秦煐馋的抓心挠肝的,喝命云声:“你去红云寺看看百泉师兄在不在?让他来给我煮茶!” 云声去了一回,愁眉苦脸地回来:“百泉师父不知道云游去了哪里,属下抓了方丈大师问,他都不知道。” 风色在旁边木愣愣地出主意:“不如去上回那个院子吧?殿下不是极爱那位湛心大师的茶汤么?” 云声眨眨眼,便去看秦煐。 秦煐苦着脸:“父皇好似不喜欢我们去见那个人。周表哥不是回家也被姑祖母罚了么?我好容易才出来玩玩,可不想因为这个挨揍。” 云声转了转眼珠儿,笑道:“不如我去请詹先生和章先生来寺里吧?殿下跟他们谈谈说说的,就把茶汤那回事忘了!” 嗯?这个主意好! 秦煐精神大振,忙挥手令他:“快去快去!我还得再跪两天,若是这样馋下去,必会违逆了父皇的意思!” 第二九八章 凉薄 詹坎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 因为章扬没有跟他商量,便带了一份奏疏给秦煐。 秦煐看了詹坎一眼,索性对章扬道:“大慈恩寺风景极好,前唐传下来了不少东西。因太祖极力保护,所以如今还存放完好。先生不妨去瞧瞧。” 章扬恭声答应,退了出去。 “先生打算跟本殿解释一下你的情绪么?”秦煐沉了脸。 詹坎微合双目,深呼吸,睁开眼,轻叹一声,俯身下去:“殿下,属下请辞。” “准。”秦煐益发冷峻。 詹坎也不再赘言,低着头站了起来,片刻,长揖到地:“公主前次已经传出话来,让属下先去嘉兴打点,日后在公主府任长史。殿下这里既然不再需要属下,属下就先走了。” 秦煐看了他一会儿,目光移回面前的经书:“先生善自珍重。” 詹坎再拜,转身离开。 风色在旁看傻了眼,见詹坎真的萧瑟而去,急急跪倒在秦煐面前:“殿下,詹先生陪伴殿下十数年啊!就这样……就这样……” “总不能等到相看两厌吧。”秦煐神情淡漠。 风色的脸上有了一丝怒气:“都是那个章扬!” 秦煐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沈老师在给父皇上疏前,必须要跟宋相商议么?” 风色语塞。 “去请章先生过来吧。”秦煐低下头继续读经。 章扬再次站在秦煐面前,神情自若。 “先生可有觉得本殿凉薄?”秦煐垂着眼帘,喜怒不辨。 章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询问他:“殿下一年前去吴兴,当是去请北渚先生出山的。我记得昧旦提过,先生大约七八月间会回去一趟,如何没有消息传来?” “北渚先生不肯教我。”秦煐言简意赅。 章扬挑了挑眉,却也聪明地不再往下追问了,而是说起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做的事情:“年间窝在家里,梳理殿下这边历年积攒的一些消息,倒是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仆想与殿下印证一下。” 秦煐点点头,命风色:“外头看着点。” 风色隐晦地瞪了章扬一眼,才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僧寮的门窗简薄,章扬抬头看了看,方才从怀里摸了几本小小的节略出来。 翻了翻,先递了其中一份给秦煐。 “若太子身边的人马,现在是以竺相为首;则五年前,是以翁瘦竹为首。翁瘦竹在户部侍郎上一坐八年,即便是蒲尚书,也没有他对户部熟悉。迄今为止,仆还能发现他跟户部几位郎中的密切往来。”章扬娓娓道来。 “所以,我们家太子哥哥才有了‘奢侈’的名声。”秦煐嘲道,低头展开节略,只见题目是:竹翁。 “竺相宦海沉浮几十年,从先帝时就被称作‘老狐狸’,门生故旧遍野。仆勉力列了列,却觉得这单子还是有些奇怪。”章扬又递了一张单子给秦煐。 这一份名单就长多了。秦煐看了一眼,面上便是一惊:“有这么多么?” 章扬拧眉:“按照历年的消息汇集,是的。可依仆的眼光看来,这单子应该不对。有些人跟竺相不过是面上亲密,所谓的情分不过是蜻蜓点水;可还有些竺家拐着弯儿的姻亲,却只字未提。” 秦煐摇了摇头:“这种事,不能出错。詹先生很快就要启程动身去嘉兴替我姐姐打理汤沐邑,章先生从他那边把这一块接过来吧。须得再做甄别。” 章扬愣了一愣,立即大礼拜伏下去,凝滞片刻,方沉声道:“是!” 直起身来,又递过去第三份节略:“仆分了分类,发现其中还有一块,十分有趣。” 展开一看题目,秦煐微愕:“喻王皇叔祖?” “这条线上,仆只发现了三位大人,但是十分有趣。一位是门下的给事中,一位是监门卫的中郎将,还有一位,是安平侯。” 章扬微微笑着,点了点桌案。 一位门下省的关键文官,一位京城十二卫中的实权武将,一位参与定天下的勋贵老侯爷。 果然很有趣。 秦煐挑高了眉:“看来皇叔祖也不是完全的世外之人啊。” 章扬笑了笑,应了一声“是”,接着又递了一份节略给秦煐。 秦煐展开,题目三个字:二皇子。但是往下,全是空白。 秦煐吃了一惊:“二哥那边的消息,我们竟一条都没打探到?” 章扬的脸色凝重下来,缓缓颔首:“这就意味着,二皇子真的完全不打算自保;或者,二皇子老早就发现了殿下的人,所以巧妙地都绕了过去。” 不论是哪一条,哪怕还有第三个理由,这都表示:二皇子的心机,比秦煐想象中的,还要深沉! 秦煐的脸色沉了下来。 若是如此,为何之前这么久,都无人发现这一条! “殿下,仆想请教,二皇子平日里,与什么人交好?”章扬不想让他往回追责,而是立即开始解决这些问题。 秦煐不假思索:“二哥除了跟邵表哥、周表哥来往,其他的,几乎没有朋友。” 没有朋友? 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没有朋友? 章扬的眼睛眯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殿下,若是仆想仔细看一看邵公子和周小郡王,殿下觉得可行么?” 秦煐想了想,道:“邵表哥那里可以。他与大兄二兄关系都好,我也正想看看,他究竟跟哪一位更亲近些。 “至于周表哥那里,我劝你不要去捋虎须。我家召南姑祖母可不是好惹的。 “她的人手又足,眼睛又利,看待周表哥又重,在父皇乃是皇祖母面前又都没有甚么顾忌……” 章扬笑容发冷:“所以,就可以落井下石了么?” 他是在说之前周謇横插一杠想要求娶临波公主之事。 这一场过节秦煐自然没有放下,立即便道:“好。只是先生要多加小心。” 章扬颔首:“召南大长公主行事肖太祖,在坊间早已声名赫赫。仆虽然看不上她家的做法,却不会轻视大长公主府的本事。” 顿一顿,章扬的目光意味深长起来,“这样有本事的人,想必大家都想仔细看看,她是袖手旁观,还是心有所向。” 秦煐心中一动。 第二九九章 招投标管理办法 想了想,秦煐摇了摇头:“先生也说了,只在坊间,召南姑祖母早已威名赫赫。皇曾祖极爱她,若是她有心参与政局,我朝早已不是现在这番情景。她是个袖手旁观的人。” 章扬若有所思:“殿下是观感,还是推断?” 秦煐解释道:“我背景单薄,若是召南姑祖母想要扶持什么人,我应该是最恰当的人选。但是周表哥和召南姑祖母向我姐姐提亲的方式和时机,若是成了,那不是结亲结好,那是结仇。” 以临波姐弟二人自幼相依为命的情分,只要秦煐还有一丝良心,对他而言,周謇这样的求娶,这不是雪中送炭,而是趁火打劫。 “也许,他们并不是真的趁火打劫,而是,居高临下而不自知的,示好?”章扬提出了另一种解释。 秦煐摇头:“就算周表哥是一时冲动,召南姑祖母也没有这么蠢。” 在他的概念里,大长公主府里现在的一老二少三个主人,没有一个不是洞悉人性的高手。 章扬默然,点了点头:“如此,我们就好生看一看。” 秦煐看向他手中最后一份节略,忍不住笑了笑:“先生手里还有什么宝贝?” 章扬正色,郑重其事地双手呈上了最后那一份厚厚的东西:“仆未与詹先生商议,便写了这份奏疏,还望殿下细看!” 哦?这就是引起詹坎不悦的那样东西? 秦煐挑了挑眉。 若只是这些梳理,就算寻着了詹坎之前做事的漏洞,也还应该不到让詹坎那样明显得不悦的地步。 所以,章扬这是,冒了天下的什么大不韪? 接过来,赫然一行字,正是奏疏的题目:采买招投标纲要、细则及注意事项。 招投标?! 这个词儿,有点儿眼熟…… 秦煐疑惑地看了章扬一眼,低头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目的:质优价廉地花钱办事;原则:公平公开公正;方法:谁行谁上…… 秦煐的嘴角弯了一弯。 这个说法,十分惫懒,倒是颇有几分自己在父皇面前撒泼打滚的风姿…… 然而一旦看到了具体实施方法,秦煐的脸色变了! 这是! 这个办法,将颠覆一直以来皇家采买各种物资的惯例,而且,将最大程度地降低那些贪渎行为! ——所有可以贿赂的环节都被堵死,那岂不是要把六部九寺、所有花钱的人,都得罪个透?! “先生这是打算将本殿放在火上烤?”秦煐轻轻地将那封奏疏放在了桌案正中间,骨节分明的瘦长手掌覆在了上面。 “殿下可知今年年节时,宫中赐下的衣衫,很容易挂坏?”章扬不答他的诘问,反而将一个小小的八卦槽点翻了出来。 秦煐颔首:“此事我听说了。甘棠姑姑、蒹葭姑姑,甚至邵家小姐,或明或暗,都在皇祖母和皇后娘娘跟前抱怨过了。我跟姐姐议过,怕是太府寺、殿中省,甚至户部,都有干碍。” “殿下觉得,太子殿下会想要清查此事么?” 知道、想过就好,那就可以继续往下聊。 章扬微笑了起来,心中十分满意。 “不会!”秦煐答得干脆,“户部刚刚才从竹翁那里脱手,这些尾巴痕迹一定没能抹干净。若是此时推动清查此事,几乎可以肯定会牵扯到东宫。太子哥哥压还压不住,又怎么可能推波助澜?” “太府寺殿中省,便是贪得再没底线,吃相也不会难看到这种地步。毕竟是皇家体面,一旦出了纰漏,陛下震怒,想必经手的人连九族未必保得住。所以,今年闹成这个样子,想必不会是那人的本意。”章扬开始轻声分析。 “这是有人想要给太子好看——这个道理,咱们知道,太子知道,陛下肯定也心知肚明。所以,这件事肯定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秦煐皱起了眉头,他觉得十分不悦:“哪怕没有闹得这样大,难道不也是一场丑闻?” 章扬微微笑着看他,并不多说。 冷笑一声,秦煐又恢复了沉静,坐直了身子,冷声道:“本殿知道了。若是没有涉及到太子哥哥,这场事父皇一定会痛下杀手。但现在的摆明了就是太子哥哥手下的人捞得太狠了,父皇反而会替他遮掩。” 章扬含笑点头,欠身道:“殿下能想明白,也要能暂时忍下。” 顿一顿,道:“但是然后呢?若是不彻查,那又该用什么样的办法来保证这件事上的贪渎行为有所收敛呢?换人?换汤不换药。换采买的商家?又有什么区别?” 秦煐哼了一声,道:“当然有区别!父皇一定会私下里狠狠地教训太子哥哥。这块肥肉他不敢碰了,自然会有其他的人去抢。” 比如,二皇子。 比如,邵家。 再比如,召南大长公主。 “殿下英明。照着如今的法子,单单比拼背景深厚,咱们也许抢不过别人。可是,若是公平竞争呢?” 章扬抬手,戟指往南边点了一点:“仆还记得,尹先生在江南生财有道。想必,布匹丝绸生意,也是做的吧?” 秦煐一抬手:“不。我们不掺和。” 章扬的眉梢挑了起来。 不掺和? 这样可以抢得先机挣来银钱的生意,为什么不掺和? “这个办法弄出来,利国利民,本殿必要促成其在朝中实施。那么,本殿就一定不能挣这个钱。否则,无私也有私了。父皇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人,他一旦对本殿的用心产生了怀疑;那么这个法子,很有可能被他搁置起来。” 秦煐敲了敲桌案,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接着,又问:“先生打算怎么将这个奏疏递上去?” “仆前些日子出去逛街,偶然认得了御史台的一位侍御史,名唤魏胜。” 章扬笑了笑。 “先生做事,果然周全。本殿知道此人,之前在户部混过两年;后来因跟上司不合,调任了御史台。非常合适!”秦煐当即拍板做了决定,让章扬放心做事。 临走,秦煐不由自主端了沈信言一般的温和笑容,问:“章先生的令妹,在佟府可还好?若是不适,不必勉强。” 章扬一声喟叹,有一丝失落:“我也很担心,但是……舍妹说一切都好,她都能应付,佟家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她必会迅速通知在下。殿下,不必为她担心。” 第三零零章 都是演技派 没几天,建明帝终于听说了今年宫中赐衣劣质的事情,当即大发雷霆,因命绿春密查。 谁知绿春还没开始动手,御史台一个叫魏胜的侍御史已经把弹劾的奏疏递了上来,一口气,把太府寺、殿中省,甚至户部的当管郎中都列了进去。 御史么,风闻奏事,其实不太用得着证据。 但这个魏御史,却有鼻子有眼地把他们是从哪年开始有这样的苗头,然后用的是哪家的绫缭绸缎,而那家子现在是如何富得流油,各种证据链都给穿了起来。 建明帝气得当朝几乎要掀了御案,把大理寺正卿一顿臭骂:“人家一个当御史的,随随便便都能找到的证据,你大理寺是瞎子吗?!” 大理寺正卿委屈得不行。 民不举,官不究。 分明是户部的核查不仔细。 再说了,核举百官就是御史台的活儿,他们既然发现了苗头,早干嘛去了? 我们只管查案子啊! 新来的左少卿忙替主官分辩,又拍着胸脯保证:“若是陛下明旨交付,臣等上下必定全力以赴,查清此案。” 建明帝即刻命大理寺彻查,摔袖而去。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大理寺查得飞快。 然而,到了三月初,就在事情即将水落石出的时候,大理寺正卿忽然撇下左少卿单独觐见建明帝,恳求他不要再查下去了,“恐有动摇国本之祸”。 建明帝也拿到了绿春的密查结果,正气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看大理寺正卿颤着一把白胡子哭得老泪纵横,也颓然叹了起来。 事情就有这么神奇,那侍御史魏胜,第二天忽然又上一疏,题曰:奏请试行《招投标管理办法》疏。 一石激起千层浪。 虽然根儿是由那几件赐衣而起,但事情一下子就演变成了对朝廷应该如何向民间采买各种物品的讨论。 这其中,各种利益交错,简直比大明宫的殿阁院落还要复杂一万倍。 众人盯在这件案子上的目光被完美地移开。 从建明帝,到太子,到大理寺,都偷偷地,长长地,松了口气。 返过味儿来的建明帝即刻命绿春去查魏胜。 绿春查问了一圈儿,面色怪异地来回建明帝:“陛下,您管保猜不着这事儿是谁的因,谁的果。” 建明帝眯了眼:“说。” 绿春把风色告诉他的秦煐和章扬的会面“实录”说了一遍,又道:“老奴觉得章扬那句话大近情理,立即又去把那件贪渎的案子详查了一顿。老奴发现,翁侍郎去了东宫后,并没有亲自再跟太府寺交代什么,而是他的一个管事去拿的钱。至于这个管事,如今已经失踪了。” 失踪?! “说是回乡探亲,可是再也没回来。翁侍郎让人去查,最后也只查到个恐遭了山匪。”绿春观察着建明帝沉下来的脸色,顿了顿,小心地低声说: “太子犯了点子小错儿不假,陛下教导就是。但是拿着这种事,以这样的方式陷害太子的,老奴觉得,那才是最可恶的……” 建明帝敲着条案,沉声喝道:“何止可恶!其心可诛!” 瞟了绿春一眼:“你说老三那幕僚,特意让魏胜隔几天再放出来那个条陈?” 绿春忙不迭点头:“正是!风色说,是三殿下特意嘱咐的。不是为了罚人,而是为了补错儿。尤其不能让那居心叵测想要动摇国本的人得逞。其实章扬最开始拿出来的,只有这个奏疏。但是说这个就必须要说起因,不得已才把赐衣的事情先弹劾了。” 却一个字都没提到太子。 这孩子还是有分寸的。 建明帝捋着胡子满意地点头。 “风色说,三皇子心里也不高兴,这几天见了太子都没好脸色。不过夜里看书,长吁短叹的,只说一句话,不能让父皇为难。” 绿春说到最后这一句上,自己觉得后背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呸!肉麻! 回头自己得跟三皇子要赏赐! 这样替他拍皇上的马屁,他绿公公到底得赔进去多少脸皮啊! 建明帝呵呵轻笑起来,心情显见得是转了大晴天。低头看看那个条陈,满意地点头,命他:“誊一份。信言就要回来了,等他回来,让他主领,把这件事儿办了。” 绿春撇了撇嘴,嘀咕:“沈大人至少还要半个多月才回来,哪儿就非得等他了?” 建明帝似笑非笑地看他:“怎么着?绿总管,你开始替朕决定朝廷大事了?” 绿春吓得噗通跪倒,连连叩头:“老奴不敢,老奴不敢!老奴就是,就是嫉妒沈大人的圣宠……” 轻轻地踢了他一脚,建明帝心情很好地解释:“你懂个屁!户部上上下下的,当年谁没贪几个钱?这样的新政拿出来,让谁去办,都会被之前送钱的人要挟。可信言不同。他是新来的。干干净净,全户部上下,他谁的人情都不欠。办起来,没有顾忌。” 绿春一呆,抬起头来,又惊又喜,满面崇敬:“陛下,您圣明啊!这一层,便是十个老奴,也想不到啊!” 口沫横飞地又开始给建明帝戴高帽。 建明帝哈哈笑着,又给他一脚:“再这样谄媚,朕真让庄焉来换了你!” 却又想起来,问道:“你如何知道沈卿还要半个多月才能回来?” 绿春嘿嘿笑了一声,爬起来凑到建明帝身边,悄声道:“老奴又安了一个眼线,就在沈家二小姐身边。他传回消息来说,沈家那不要脸的老家伙,竟然溜去了吴兴。正在兴风作浪,被回乡的沈侍郎逮了个正着。吴兴现在,快乱成一锅粥了……” …… …… 吴兴。 沈信言淡淡地看着满面无赖的沈恭,转向沈恒:“祖父想怎么办,便怎么办。善后的事情,孙儿一力担待。” 这个时候的沈信美脑子里已经完全没有了置身事外的想法,满面冷笑:“这还真是俗语说的,崽卖爷田不心疼。哪怕是祭田!不过话说回来,反正德先叔的亲爹,在吴兴老宅,是没有祭庄的。只是德先叔,您这样行事,真的不怕吴兴沈氏除了你的族么?” 第三零一章 崽卖爷田 沈恒早就亲手打过沈恭的耳光,这时候气得躺在床上手脚发抖,口中不住地骂着“逆子”“无耻”等语。 沈濯见老爷子已经气乱了方寸,索性过去一边给老爷子顺气,一边劝父亲:“太爷爷身子不适,不如搁一两天再说罢。” 沈信言和沈信美对视一眼,点头道:“如此,我先去问问万俟大人,是否把田契追回来了。” 原来,沈濯一行甫一回到吴兴,现任的族长沈徳敬连忙来见沈恒,即刻告知他:您老人家的田产,刚刚被您那位嗣子,卖了。 沈恒听了几乎要晕厥过去。 沈信言急忙拜托了沈信美直奔湖州府,亲自去寻万俟盛。 万俟盛却自己随后进了门,搓着手赔不是。 沈信言和沈信美愕然,沈濯在里间冷嘲热讽,把万俟盛骂了个满脸通红。 众人相顾茫然。 万俟盛半遮半露地告诉大家:“九月里二小姐就送了消息来,说德先爷号称出外游历,闹不好就会来吴兴走走。千叮万嘱让我留意着。然而小半年了,德先爷也没露面儿。过年又忙,我就松懈了。谁知老人家就趁着过年的工夫回来了。迅雷不及掩耳,买通了县衙里的一个小书办,利利索索地把事儿给办了……” 众人忙把沈恭“请”了来,问他那上千亩的好田,哪里找的大买家;买的钱哪里去了。 沈恭只是死不开口。 沈恒劈面两个大耳刮子,沈恭脸红脖子粗地吼他“偏心”,又吵吵着要恢复原先的关系,云云。 这等“不孝”的家丑,若是闹出来,别说沈徳敬这个族长面上无光;就是现任的县令,考评上只怕也得不了好话。 众人忙劝,沈恭蹬鼻子上脸,沈恒险些气死。 这样乱哄哄人仰马翻,显然不是个解决问题的样子;沈濯索性劝了沈信言等人,等一等查一查再说。 待回到房里,冷静下来的沈濯第一时间又跟万俟盛把福顺借了来,几声“顺叔”甜甜地喊过,便命跟着来的国槐几个人:“立即去查祖父的行踪,怎么来的,跟谁来的,有没有带女眷,都跟谁接触过。还有,那个书办的后台,给我查结实了!” 荆四若有所思:“二小姐是觉得,老爷是带着簪小姐一起回来的?” 沈濯沉着地点头:“沈簪失踪,必定是祖父的手笔。但现在被他安置在了何处,却不得而知。” 福顺和国槐都听出了这话中有未尽之意,都恭顺等着沈濯继续往下说。 玲珑却知道沈濯的顾虑,立即把众人都从房中带了出去,背了沈濯,耳提面命:“大小姐两次害过我们小姐的性命,才被送去了尼庵清修。如今逃了出来,只怕最恨的就是我们小姐。你们若是能找到她的行踪,万万不可轻忽放过。我们还有些事,得当面问清了大小姐。” 这堂姐妹,竟是生死仇家? 福顺立即带着国槐等人去了。 可是数日后回来复命,却都说,沈恭是孤身回的吴兴,身边只带了一个花伯。 至于跟他买卖田亩的那人,竟是一丁点儿影子都没捞着。只是在去县衙办手续的时候出现了半天,拿了换好名字的田契,立时便买舟南下,扬长而去。 沈信言从女儿手中拿到这个消息,冷笑一声,找了万俟盛和那位新县令来,温和告诉他们:“家中的田产地契,都是家祖沈氏讳恒的名字。不知衙门是怎么能让家父做主,便卖掉了呢?实话实说,这可就是贵县的疏忽了。我们家是不认的。” 新县令张口结舌:“府上有家谱,令尊乃是令祖之子……” 忽然顿住。 他是在跟当朝的礼部侍郎辩律法人情吗? 他吃饱了撑的吗?! 羞愧低头,拱手道:“是,本官御下不严了。” 嗯,还算识趣。 沈信言淡淡笑了笑,又循循善诱地告诉他解决之道:“若是细查,这千亩良田,卖价只怕还低估了不少。贵县回去问问,想必贵属那位书办,居中拿了不少孝敬。此事并非家父偷买祖田,只怕是有人串通骗买良田。贵县可要仔细追查那贼才好。” 新县令精神一振。 这不就可以完美地把黑锅卸给那个贪财的书办了? “沈大人所言极是!下官直如醍醐灌顶!下官这就回去,急办此事!” 风风火火地跑回去,立即将买卖记录销去,重新做了田契,仍旧注明了沈恒的姓名,恭恭敬敬地送了回来。 又回报道:“那书办已经拿下,下官定会将来龙去脉审理清楚。那被骗去的田契立即作废!待此案结清,下官会呈送公文,传送各县。” 沈信言却又善意地提醒他:“贼人已如鱼入水,寻起来只怕不易。何况,那贼买这田,又不留在吴兴,他如何得利?想必是要再将手中田契或卖或抵,好去换更多的钱帛。贵县若是等结案再告知四邻,只怕那贼早已拿了钱远走高飞了。还不如行文请各县协助寻贼呢。” 万俟盛终于能插嘴了,忙道:“此事我立即便回去办理。吴兴县赶紧去做个公文吧,我也有的备案。” 沈信言看向万俟盛的眼神儿终于不那么冷淡了,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吴兴县令急忙跑了。 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 沈信言这才回去,邀了沈信美,请了沈德敬一起去了沈恒处,正式商议分宗事宜。 沈德敬原本以为沈恒这下子也会落户京城,颇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问:“小太爷是留在吴兴养老,还是在京城含饴弄孙?” 沈恒病恹恹的,挥手道:“不要问我。我们家此事由信言做主。” 摆明了只是听着,不打算主持此事。 沈德敬心下冰凉。 沈信言在京城发迹,跟陈国公一家都走得极好,又怎么会落回吴兴沈氏的籍簿上? 谁知沈侍郎温和含笑道:“祖父半生心血都在吴兴家中,这又才将祭田庄子完璧归赵,怎么肯移了籍贯去京师?我与信行兄弟都是在祖父嗣下,自然要落在吴兴。还请徳敬阿伯不要嫌弃我们兄弟才好。” 沈德敬顿时惊喜交加。 第三零二章 别了,沈恭(上) 沈信美看着沈诺的表情,不由得呵呵笑起来:“德敬叔,我们都不是数典忘祖的人。 “临来时,我父亲就说,若是没有去年那一场大闹,我们京城散落的那几家子,就自己连成一宗了。 “可是如今吴兴嫡支元气大伤,我们若是都迁走,怕是附近就该有人动你们的歪脑筋了。 “所以,信言他们兄弟暂时留下,等嫡支稳当了,再说。” 沈诺忙去擦眼睛,叹道:“国公爷乃是至孝忠义之人,老宅受益良多,铭感五内。” 沈信言温和笑道:“前唐有天下无二裴之说。我吴兴沈氏虽然不敢比肩先贤,但总归姓的都是一个沈。德敬伯不必念念于兹。” 顿一顿,眼神深邃:“至于信明他们,私下里我们聊过,他一家在吴兴伤心狠了,不打算再回来。” 沈诺表情有些不自然,犹豫片刻,点头叹道:“人各有志,我不会相强。” 完美解决。 沈信美笑了笑,轻声道:“如今,便只有德先叔了。他怎么办?” 一旦涉及沈恭,沈信言便只有一声长叹,无能为力。 沈恒皱了眉,满脸嫌恶。 …… …… 福顺查实了那书办的底细,回来找沈濯,却被告知:二小姐跟隗先生一起出门了。 呆呆地在别院等到天擦黑,沈濯才跟隗粲予一起回来。 沈濯累得有气无力,隗粲予却还精神抖擞地上蹿下跳:“福顺,那个书办是否原先跟吴兴沈家大房常年打交道的人?” 福顺早就从玲珑等人口中听说了隗粲予如今在侍郎府的地位,恭敬答道:“是。原先大房有什么事都找他办。后来德敬爷做了族长,新县令虽然没辞了他,却也不太待见他。他心里头本来就对小太爷不满,见人拿了钱来坑小太爷,乐得装糊涂。” 隗粲予眨眨眼:“是不是一口咬定不认得那个来买田的人?” 福顺心下一动,瞪大了眼睛看向隗粲予:“隗先生是说,他认得买田的人?” “你们大房当年可是跑了一个最能干的沈利。反正我是不信他能把这等倾家杀父之仇放下的。 “这书办若不是熟识买家,或者被买家威胁了,他明知此事可能埋下祸患,怎么还会去做? “我跟你打个赌,你去查那书办的家眷,说不好已经脚底抹油溜了!”隗粲予坐在桌边,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快速的推断。 沈濯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那人连我祖父的口都封得紧紧的,何况一个书办?放心吧,找不到的。顺叔,你回去跟万俟叔叔说一声,那个书办留着。搁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说不准哪天就钓到大鱼了。” 说完,打着哈欠就要去睡。 福顺连忙又拦她:“二小姐,还有件事。” 沈濯又累又困,摇头道:“没有火上房就明儿一早……” 福顺看了看她的样子,叹气:“算了,小姐先回去睡吧。” 沈濯回了房,净面泡脚,倒头就睡。 这边隗粲予热情地拽了福顺一起吃酒,又探问:“你找二小姐什么事儿?” 福顺犹豫了片刻,咬咬牙,低声告诉他:“三皇子在吴兴这边有个人专门等着北渚先生,姓尹的,听说二小姐来了,想面见小姐。” 隗粲予的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他:“那姓尹的是做什么的?” “是做生意的……”福顺讷讷,不知道该不该和盘托出。 “是不是那个人称湖州米神爷的尹胖子?!”隗粲予简直要跳起来了! 福顺叹口气,什么都瞒不过这个姓隗的:“是。” 隗粲予兴奋地连喝三杯酒,双眼眯了起来,心里快速地算计着。忽然嘴一歪,桀桀怪笑两声,抓着福顺就往外走:“走!你现在就带我去见那家伙!” “现在?都定更了!隗先生!”福顺不想去,却拧不过隗粲予。 …… …… 第二天一早,沈濯收拾清了自己,出去见福顺。 福顺小心地问她:“二小姐,听说贵宗要分开?” 沈濯奇怪地打量他:“是啊,怎么了?” 福顺看了一眼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看书的隗粲予,问:“不知令祖父……打算归在哪一宗?” “……我不知道。”沈濯无奈的双手一摊。 提到沈恭这个牛皮糖,全沈家都愁眉不展。 不论归在哪一宗,哪怕在沈恒的主持下,沈信言一家能跟他撇清关系,韦老夫人怎么办? 他们是原配夫妻。 即便是沈恭宠妾灭妻,但总不能让韦老夫人老了老了,再跟丈夫和离吧? 这个想法,即便嚷嚷得再凶,也不可能付诸行动。 不然,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沈信言和沈信行就别想在朝堂上再立足了。 沈濯想到这些就烦。 依她的意思,她是真想让沈恒把沈恭除族、赶出去!可还是那个话,韦老夫人到死都是沈恭的妻子,这一点,变不了。 福顺看着她满面烦恼的样子,又想到昨晚听得头皮发麻的那些谋算,咽了口吐沫,硬挤出一丝笑容,道:“小的就是白问一句。呃,那个,二小姐还记得去年在山路上见到过的那个胖子么?他听说二小姐来了,想来给您请个安。” 山路上的胖子? 沈濯茫然。 “就是,跟着三皇子的那个……”福顺心惊胆战。他可是听见了,三皇子和沈二小姐当面击掌,发誓“永不相亲”。 跟着秦煐的…… 哦! 沈濯恍然大悟:“那个胖子啊!你当时还跟我说过,那人是江南大商,做米粮生意,极精明的?叫什么来着?” “他姓尹,名窦。听得说是因为父亲姓尹,母亲姓窦。不过连起来不好听,大家就叫他的外号,尹胖子。”福顺见沈濯没发怒,松了口气。 沈濯脑子里转了转,笑了起来:“这厮想来给我请安?行啊,叫他来,我瞧瞧,这死胖子打的是什么主意。” 隗粲予噗地一声笑:“二小姐干嘛叫人家死胖子?胖子就胖子,为什么是死胖子?” 沈濯假笑满面:“因为啊,奸商滑贼死胖子,吃货贪鬼懒骨头。” 隗粲予老脸一黑。 吃货贪鬼懒骨头,那不是在骂他!? 第三零三章 别了,沈恭(中) 尹窦和沈濯约在了外头。 玲珑一听说她要去见外男,全身的羽毛都竖了起来:“小姐,您若是不带着我;等回了家,被六奴姐姐和窦妈妈知道了,我一定会被打死的!” 沈濯只好带上她,再令人跟沈信言说了一声:“我继续去逛了。”就施施然出了门。 江南水乡,园林密布。 尹窦请了沈濯去逛园子。 沈濯前世早就逛得烦了,懒得去看那些亭台楼阁,只寻了一间开窗正对着池塘假山的茶室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尹窦道:“尹先生怎么想起来见我了?有事情,直接去找我父亲多好?” 尹窦太胖,冬日里仍旧在冒汗,拿了帕子擦擦汗,方恭敬给沈濯行礼:“三殿下传信过来说,公主的亲事,不论是谁出的主意,帮忙的也是沈家。这样大的恩情,我们不能故意囫囵过去。 “京城里人多眼杂,许多话不能说明白、许多事也不敢出手做。但在江南不一样。二小姐但有什么事,沈侍郎和万俟大人不好出手的,小的能做的,绝对没有二话。” 说完,撩袍跪倒,郑重地给沈濯磕了个头:“小的跟二小姐说实话。上回小姐见的詹先生和小的,还有一些人,都是先吉妃娘娘留下照看两位小主子的。若是这回二公主真的被送去和了番,小的们几个,便是立时死了,都没脸去见地下的先吉妃娘娘!小的在这儿,替詹先生等我们这些人,给您磕头!多谢您救了我们家小主子!” 沈濯淡淡地看着他,也不拦他。等他全了礼自己站了起来,便拍了拍手,自己也打算离开:“就这事儿?那行。我受了你的礼了,就这么着吧。” 尹窦一愣,忙躬身叉手道:“二小姐,小的在江南这地面上,大小还是能做几件事的。小的也知道您跟咱们殿下的约定。小的绝没有旁的意思。小的就想替您做几件事儿,好生谢谢您!” 沈濯根本就不跟他多说,不耐烦地挥挥手,径直走了出去。 玲珑跟在她身后,对小姐的表现满意得不得了,昂首挺胸也走了出去。 隗粲予缩着肩,抄着手,坏笑着用胳膊肘儿捅捅尹窦:“死胖子,别跟她说了,没用。你听我的就行。” 尹窦踌躇:“真不告诉二小姐和沈侍郎么?” 隗粲予的眉梢高高挑起:“你觉得他们好意思说同意么?” 尹窦眨眨眼,会意一笑,忽然低声凑过去,亲亲热热地问隗粲予:“隗先生,您在吴兴,待多久?” 隗粲予斜睨他:“你个死胖子!你少打我主意啊!我们二小姐最忌讳自己的人跟别人家勾搭。你家殿下抢我们二小姐一个章扬还不够,还想怎么着?!我跟你讲,北渚先生没你们的份儿!我隗粲予既然来了,那北渚先生就铁定是跟着我走的!” 尹窦哭丧了脸:“不瞒您老,我还真见着北渚先生了。他老人家听着昧旦给我说了一车好话,然后一翻脸,就是不肯教我们殿下……您老给指点指点,这是为啥啊?” 隗粲予赠送一个哈哈,一路小跑跟着沈濯走了。 坐在车上,玲珑又觉得不对头,嘀嘀咕咕地问沈濯:“小姐,那个尹胖子,他到底想帮您做什么呀?奴婢怎么觉得他已经想好做什么了呢?” 沈濯不做声。 她也在想,尹窦到底想帮她做什么。 还有,福顺上回在禀报尹窦要见她之前,为什么要问沈恭的事情…… 隗粲予回来了,坐上了车辕,福顺挥起了鞭子,马车缓缓行进。 从车帘的缝隙里看着隗粲予跟着马车惬意乱晃的背影,沈濯忽然一挑眉,伸手过去,隔着帘子戳了戳隗粲予的肩背:“先生昨天似是在查朝廷的律例?” 隗粲予身子一顿,哈哈笑着回头,啧啧赞叹:“二小姐,您太聪明了,这样不好。” 沈濯默然下去,半晌,方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隗粲予的笑容温暖了一些,轻声道:“需要你什么都不做。” 福顺偏头,扫了隗粲予一眼,又看了看那晃动的车帘,心里叹了口气。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看看人家这闺女和幕僚,聪明得…… 自己若不是昨晚就坐在一边眼看着尹窦和隗粲予密谋,怎么可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可是自家那东主啊…… 福顺一直都觉得自家大人已经算是够精明的了,可在沈二小姐跟前,那就是把刀,而已。 回到沈家的别院,沈濯把一脸茫然的玲珑轰出去,自己关在屋里,一关就是大半天。 玲珑越想越不对劲儿,出去找了隗粲予追问端的。 隗粲予笑得不怀好意:“玲珑姑娘,小姐平常那么多事情,我跟你打听,你可告诉过我一件事么?如今你来找我打听?告诉你,五个字:老子就不说。” 玲珑看着他还一根一根手指在自己眼前竖成了个巴掌,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鼻孔向天:“行啊,挺好的。临出门的时候,茉莉说要做双鞋。我看等我回去,那双鞋可以直接扔井里了!” 转身撒腿就跑。 隗粲予瞪圆了眼,张大了嘴,也没能说出来一个字。 半晌,懊恼,握拳,回手往自己脑门上一扣:“闲得你!招惹个小丫头片子干嘛?看你个村老怎么收场!” …… …… 到了晚间,商议了多次也没结果的沈信言等人,只得一起请了沈恭去。沈诺当面问他:“德先弟,想必如今小叔他老人家也做不了你的主。只得我来问你,分宗后,你是要跟着小叔落在吴兴沈氏,还是要落去京城沈氏呢?” 沈恒不待他开口,先严厉警告他:“若是落在京城,你以后就不要再说是我的嗣子了!” 沈恭冷笑一声,眼神扫视一圈,将屋里的沈信言沈信美一一看过去,有恃无恐:“我落在京城。可以不是沈家小太爷的嗣子。” 恶毒地看向沈信言,狞笑一声:“既然你费尽心机也要承嗣吴兴沈氏的小太爷,那你就好生跟着你祖父过日子。只是我的媳妇,得归我。你想要你那个娘?那你就乖乖地给我趴在地上叫老子!” 第三零四章 别了,沈恭(下) 这就是最坏的情形。 沈信言一向的温润从容踪影全无,面无表情,双手在膝上,紧紧握成了拳。 “别说我无赖!是你们非要赶尽杀绝!”沈恭破罐破摔,拍着桌子叫嚣。 “是,我就是宠鲍氏,我就是疼诲儿!全天下的男人都能宠爱妾室偏疼儿子,凭什么我就不行?小孩子家吵架打架多正常的事儿,从你娘到你闺女,没一个肯让一步的!现在好了,你们把我诲儿逼得家破人亡……” 沈信言冷冷地看着他:“沈承呢?父亲,沈承呢?” 沈恭一滞,随即跳着脚地喊:“就为了那么一个随时随地可能夭折的小娃娃,你把你爹你弟弟都逼成什么样子了?你竟然还设局把我们一家从侍郎府赶了出来!你还拿诲儿的性命来威胁我!我告诉你,我就不如你的意!你等着,你好好地等着!等我折磨死你娘!到时候,你就知道该怎么对待你老子我了!” 沈恒被他气得全身发抖,口中不停地骂着:“无耻!无耻!孽障!孽障!” 沈恭得意地哈哈大笑,叉着腰告诉沈诺:“族长大人,分宗的事情不就卡在我这里么?我选了,你赶紧办吧。趁着我还没走。这一家子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必得我在,才有那个话事的人能签字画押!哈哈哈哈!” 扬长而去。 沈信言的牙齿咬得格格响。 沈信美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沈诺同情地看着沈信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一屋子人正在沉默呆坐,忽然外头下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大声道:“族长大人!小太爷!不好了,衙门里有人把咱们家给告了!” 什么?!告了?! 众人惊疑不定。 …… …… 吴兴县衙。 新县令只觉得头大了三圈。 这沈家的幺蛾子还闹得完么?! 而且,这来送状子的人,也太令人……崩溃了吧?! 你说,你一个里正!沈家安安静静的,你的日子不也好过么?怎么还非要把人家的家丑都宣扬出来,还吵吵什么“有伤教化,愧对地方”,什么“不孝不义,十恶难饶”!? 他赶紧连夜送信去湖州府问万俟盛。万俟盛却令人先回了一句:“极好!”然后告诉他:“明儿一早我就赶过去,你不要跟沈家任何人联系!” 第二天一早,不仅万俟盛来了,他竟然还把湖州府尹和府学大人一起都带了来。口口声声义愤交加,要请他们看看地方上的怙恶不悛的不孝之徒! 府尹和府学两个懵懵懂懂的,看完了状子,各自都瞪圆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竟是状告当朝礼部侍郎之父沈恭,“勾结外人、偷卖祖田,不孝嗣父、枉为人子”等事! 两位大人跟新县令最初的反应一样,只觉得头皮发麻! 不孝啊! 十恶中的大罪,连减罪的“八议”,甚至天下大赦,都不能减免的罪过…… 这个罪名,若是安在沈信言的父亲头上! 那沈侍郎他…… 虽然说邸报上的确说了,沈侍郎回京后就不再担任礼部侍郎,可他老人家是高升啊!是去户部啊!天下的钱粮以后就都归他管了! 新县令小心翼翼道:“万俟大人,您好歹是做过吴兴县的,也跟沈家人打过交道,您看此事?” 两位大人眼睛一亮!这厮可是沈信美的好友、沈信言的同窗! “万俟大人,此事非你莫属!就请判断,我等无不影从!” “诶!我是听了消息,十分气愤,才请了二位大人一同前来听审。还请吴兴县秉公处断!还吴兴一个朗朗晴天,还百姓一个淳厚教化,还天下人心,一个公道!” 万俟盛大义凛然起来,脸上的二两肥肉一颤,看得周遭人等险些笑场。 然而,新县令却听明白了,牙一咬,拍着惊堂木,喝道:“传沈恭!传沈恒、沈诺、沈信言、沈信美、本衙书办!” 事情明摆着,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 尤其是沈恭仗着自己的三个儿子都在朝为官,谅一个小小的县令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竟是知无不答,且句句属实。 沈信言和沈信美笼着手,漠然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小丑。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 原本战战兢兢的吴兴县令问着问着,被沈恭的嚣张成功地拱起了满心火气,冷冷一笑,问道:“照着堂下人的说法,这条状上所说之事,你是一一做过咯?” 沈恭也还一声冷笑:“不错!我的确都做过。可那又怎么样?你问问我那嗣父,他承认我不孝吗?你再问问我儿子,他承认我有伤教化吗?定我的罪?你?哼哼哼!” 吴兴县令瞳孔一缩,面目木然地看向沈恒和沈信言:“二位怎么说?” 沈信言伸手搀扶了沈恒,微微欠身:“条状所呈,无可辩驳。县尊定判,依的是朝廷律法,而非亲亲相隐之言。这等当面徇私枉法之事,信言身受陛下圣恩,岂敢为之?!” 沈恭如遭雷击,脸色大变,脚下一软:“大郎!” 沈信美踏前一步,将沈信言和沈恒挡在了自己身后:“德先叔,天日昭昭啊。你此刻若是逼着信言替你撒谎,岂不是故意要他的性命?您已经不孝了,还想不慈吗?” 吴兴县令只觉得心怀大畅,当即拍案判定:“里正所述罪状,条条在目、字字属实。判沈恭,徒三年,流两千里。不得回家,立即关入大牢!” 衙役们手脚麻利地上前,其中一个更是趁着沈恭张大了嘴要嚷的时候,一枚木球塞进了他嘴里! 看着头发花白的沈恭目眦欲裂地被横拖竖拽而走,沈信言脸色苍白,身子一晃,眼一闭,嘴一张,一口血咳在了地上! 父亲,父亲! 你我的父子情分,至此,尽了! 沈信言晕倒了过去。 沈恒老泪纵横:“我可怜的孙儿啊!” 湖州府尹、府学和吴兴县令等人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急忙命请了医生,又将“突遭横祸”的沈侍郎送回府去。 沈濯嘤嘤地哭着出来给他们行礼道谢,然后去照顾父亲。 万俟盛觑了觑沈濯的脸色,心中大定,赔笑着请了沈信美去与几位同僚出去坐坐,沈信美笑着给了他这个面子。 瞅人不见,沈信美拍了拍他的肩:“行啊你!聪明了!手也够狠了!这事儿还真不能让沈家自己做!” 万俟盛愁眉苦脸:“这事儿,还真不是我干的……” 第三零五章 病 沈信言昏睡了两天。 到了第三天,沈信言的脸色越发蜡黄。沈濯有些心慌了。 隗粲予非常及时地提醒她:“北渚先生涉猎极广,我所知的里头,的确有医药这一项。” 沈信美听得眼光大亮:“果然么?!我可以带着侄女儿上门求医。” “呵呵,您不带着二小姐也是可以去的。我们并没拦着您。福顺知道路。他主子不跟您更亲近么?”隗粲予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沈信美看。 沈濯担心父亲,听见这种唇枪舌剑就烦,一指门外,不客气地轰人:“先生,外头传饭了。” 沈信美尴尬地跟在灰溜溜的隗粲予身后也出来了,又厚着脸皮跟隗粲予计较:“隗先生,要不,咱们俩一起去……” “去什么去?!万俟大人不开眼,小公爷您也瞎啊?!二小姐什么性子您不知道啊?” 对于这些公然想要挖人墙角的所谓“亲朋”,隗粲予从来没有任何耐心周旋。 沈信美有些不以为然:“濯姐儿都十四了……” 再有两年无论如何要嫁人了。嫁了人,她还要西席幕僚作甚么?尤其是北渚先生那样的大才,投到她的门下,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浪费! 隗粲予冷冷地看过去:“我们这些人,宁可给二小姐这样的姑娘做一年的西席,也不乐意跟着小公爷你们这样的爷们儿当一辈子食客!” 转过身去,实在是没憋住,牙缝里漏出了两个字:“白痴!” 沈信美被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长长地叹了一声,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趟吴兴,白来了。 …… …… 伏在父亲床前,沈濯心里又是放松又是难过,又失落又担忧,情绪复杂之极。 “别担心。你父亲性情坚韧,不会有事的。”苍老男魂久违了的声音在她灵海深处,温柔地响起。 我知道…… 他这两年一直精神紧绷,公事、私事,重重大山压在身上。 好容易祖父的事情彻底解决了,他心弦一松,人就支持不住了。 阿伯,我没事的。 只是担心爹爹会因此大病一场。 回了京就是户部那一大摊子,样样都不是好对付的。皇帝陛下用人太狠,我爹爹又不肯偷懒…… 沈濯越想越担心,轻轻地叹气。 “我这次来,是想起来一件事,告诉你一声。”苍老男魂沉默了一会儿,似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转移开的话题。 是什么事? 沈濯有些心不在焉。 “这回帮了你们的忙的那个万俟盛,他的寿数应该只到今年五月……”苍老男魂轻飘飘地抛出来一个炸弹。 沈濯大为震惊,腾地坐直了身体。 怎么会?! 我看着他一切都好好的啊! 阿伯,你说他寿数那般,他是,怎么死的? 苍老男魂迟疑了许久,方道:“兵解。” 兵解!? 是说,死于刀剑之下!? 沈濯的脸色微微苍白,想了半天,方在心里问道: 阿伯,万俟盛遇到我之后,命数有没有改? 他是会死在哪里? 吴兴? 湖州? 还是别处?! “这个……改,自然是早已全然改了……他命定应该是死于此处。不过,既然他离开了吴兴,去了湖州,也许不一样了也说不定。我就是提前告诉你一声。”苍老男魂也不确定了。 沈濯稍稍放了心。 不论如何,阿伯,谢谢你! 苍老男魂苦笑一声:“被你天天怨念的滋味不好受啊……” 这样吗? 那您不如再告诉我一声儿,北渚先生现在在哪里?他本该何时上京?投在谁的门下? 沈濯趁机探问。 “……二小姐,你这个叫做得寸进尺!”苍老男魂嘀笑皆非,瞬间没了声息。 阿伯,别这么小气,说嘛说嘛! 阿伯? 阿伯!? 你不会又跑了吧? 那你这出来一趟是干嘛的?! 沈濯没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 床上的沈信言身子动了动。 沈濯忙站起来去试他的额头,轻声唤他:“爹爹,爹爹?您可好些了么?” 沈信言昏昏沉沉的,费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小女儿担忧的脸,强扯出一个笑容,沙哑着嗓子咳了一声,低声道:“水。” 沈濯连忙把温着的茶水倒了半碗来,就枕服侍他喝了。看着他恢复了一些精神,终于放了心。拍拍心口,笑道:“爹爹,这几天可真被您吓死了!想吃什么?汤饼好不好?我去给你煮。” 沈信言温和地看着她,点点头,伸手出去抚一抚她的头顶,道:“让隗先生来。” 沈濯皱眉:“您刚醒,歇歇再说。” 不然,不等沈信言抗议,起身走了出去,扬声喊人:“葛覃,来陪着大爷。” 然而等她亲自下厨做了一碗细细的煎蛋面来时,沈信言已经洗干净了手脸,束起了头发,半靠在床上,跟隗粲予谈了许久。 “隗先生,出去。爹爹,吃饭。”沈濯的表情十分不悦。 隗粲予惹谁也不敢惹她,麻利地逃了出去。 沈信言笑了笑:“好。听微微的。”慢慢地吃了大半碗。 沈濯提醒他把面汤喝了,然后令人把碗收了,又扶着他在长榻上靠着,嘱咐道:“爹爹说话不要太久。耗神。” 那边沈恒等人听说沈信言醒了,忙得都赶了来看。 隗粲予却领了沈信言的吩咐,径自到了二门,告诉福顺:“请万俟大人来一趟吧。我们侍郎有些事情,得仔细问问他。” …… …… 尹窦一直在思索一件事。 那就是,二小姐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就是看自家殿下不顺眼? 殿下真的很帅啊! 同时,殿下他,又是因为什么,死活学不会跟二小姐好好说话? 看,二小姐来吴兴还不到一个月,殿下已经送了三份手令过来。 每一份,都忍不住在末尾提醒:沈氏但有事,不必上报,直接与沈二商议,依其言行事可也。 既然能这样信任人家,那为了什么不肯当面告诉人家呢? 尹窦对章扬私下里送来的那封信下的论断,深以为然:殿下年少,慕少艾而不自知。 这是说自家殿下是个傻子咯?喜欢人家自己还不知道?! 至于说到二小姐,章扬的评价更加深刻:二小姐恩怨分明。倾力相助,其必有报。若不欲结仇,则必谦恭,万勿仗势凌之。 ——很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啊! 尹窦很发愁,愁得最近吃饭只能吃六碗了。 他得给二小姐帮多大的忙,才能让她老人家把北渚先生让给自家殿下啊…… 第三零六章 把大通搞死吧? 不过,很快,让尹窦又惊又喜的是,沈濯令人传话,要见他。 几乎是一刻都没耽搁,尹窦屁颠屁颠地便去了上回的那个园子。 沈濯仍旧在那个茶室,跪坐在茶案之后,意态安舒,恬静沏茶,自斟自饮。 尹窦虽然胖,但在这种时候却非常灵活,急忙先给她行礼:“二小姐。” 沈濯微微欠身,指指对面:“尹先生请坐。” 尹窦赔笑:“别别,您别跟我说请。折我寿。小的外号尹胖子,早年间讹传,也有叫我胖一的,您看着叫。” 隗粲予缩肩拱背抄手盘膝坐在另一边,咧嘴笑道:“我们小姐在家管你叫死胖子。” 沈濯连停都没停,几乎是瞬间一翻腕,一杯热茶冲着隗粲予就泼过去了。 好在隗先生躲得快。 看着尹窦目瞪口呆的样子,沈濯的笑容假得都快懒得装了:“习惯就好了。” 赶紧低头,尹窦咳咳两声:“习惯习惯。” 又想起说正事:“呃,二小姐叫我来,有什么事吩咐?” 沈濯恢复了正常,点了点头:“有些事,想请教一下尹先生。” 尹窦脸上露出哀求的神情:“二小姐,求您了。我,真的不习惯您管我叫先生。” 隗粲予贼头贼脑又凑过来:“没事儿。习惯就好了。你就当先生二字是个外号。你看我,我这脸上不知道被泼过多少回了,不一样被叫先生么?” “尹先生在江南经营数载,想必此处的风吹草动都逃不开您的眼睛。我想请问,当年万俟大人审勘我沈氏旧案时,有人给他送了假消息,让他去湖州。是什么人送的?又有人告诉他那消息是假的,又是什么人告诉的?还有,沈利等人逃离吴兴,是什么人给他通风报信的?这些事,尹先生可都知道?” 这些事,沈濯很早以前就想追究,但是在吴兴,她实在没有人手,也没有这个力量。 如今,尹胖子送上门来给她示好,她此时不用何时用?等她悄悄地替阿伯坑死三皇子吗?! 尹窦却明显地松了口气,忙正色答她:“回二小姐的话,假消息一事,是小的告诉万俟大人的。那消息说,有钦差大人到了湖州府,令各县都去湖州拜谒。然而我们时刻注意着朝廷的消息,自然知道这消息是假的。但那送消息的人,却正经是官差模样。我们的人,跟丢了。 “二小姐回京后。小的梳理这些事情时,也发现了蹊跷,于是顺着往下查。最后翻到了一个人,却是个烂赌鬼。一日夜间,将一个家都赌输了进去,把自己喝了个烂醉,在街上睡了两天,生生地冻饿而死。 “此人的背景也十分简单。本就是个地痞,却在沈氏长房若有若无的照拂下,在县街上开了个小铺子。 “小的推断,大约的确是沈利亲自布置了此人,一直盯着县衙。发现万俟县令行动有异,立即便通知沈利一家逃离。” 沈濯凝神细听,片刻,缓缓摇头。 “那不是沈利的人。” 隗粲予点头同意,神色也正经起来:“那人若是沈家的棋子,又怎么会只通知沈利,而不顺便告诉沈敦一声?何况,他也没有任何必要留下来自尽啊!” 自尽? 尹窦脸色大变。 “那样的行为,跟死士没什么区别。”沈濯神情清淡。 沉吟许久,沈濯敲敲桌子:“后来呢?尹先生这一年在吴兴,可察觉到什么不对?” 尹窦道:“原本小的没在吴兴,而是坐镇湖州。去年找到‘山家’,小的才彻底搬了过来。万俟大人从那件事后,狠狠地把吴兴犁了两遍,才去了湖州做长史。 “大约是这个缘故,小的在吴兴这一年,真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此地毕竟不是州府,相对闭塞。外来的人很少。凡是沈利逃走之后再来的人,小的都仔仔细细地查过。有两三个似是之前跟长房有关的,但是没等小的查出来,人家就又搬走了。 “从去年秋天立储大典后,吴兴再也没来过一个有问题的外人。” 看他答得这般肯定,沈濯嗤笑一声:“得了吧!若果然如此,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我们小太爷祖田案的买家,又是怎么回事?” 尹窦满脸发窘:“那个人,他一共就在吴兴待了半天。小的还没反应过来,他,他已经逃之夭夭了。小的查了他赁的船马,也查了他住的客栈,都是对吴兴极熟的,甚至口音都是本地的。” 顿一顿,尹窦小心地看着沈濯:“二小姐,小的怀疑,那人是沈利,易了容,亲自回来了。” 沈濯心中一动。 沈利亲自回来? 那倒还真是有可能…… 来亲自观察一下,是否有可乘之机;然后亲自挑拨一下沈恭…… 隗粲予听着这些旧事,有些无聊,忍不住,凑过去,问:“你们啥时候说正事儿?” “我们说的就是正事儿啊!”尹窦莫名其妙。这还不是正事儿?什么是正事儿? 沈濯不理他,对尹窦道:“万俟大人去了湖州,此地之事,他鞭长莫及。若是尹先生留在吴兴,此事还请费心。” 尹窦忙举手加额:“是。” 是? 这个答案十分…… 沈濯挑了挑眉,却没有纠正,顺口说下一件事:“尹先生在江南是做米粮生意?可有其他铺子?跟大通的关系如何?” 隗粲予精神大振,两只眼睛直放绿光:“对嘛!这才是正经事!” 一说到生意、挣钱,尹窦的眼神也立即从恭顺变作了精明:“小的主要做米粮生意,衣食住行倒是都做了一些,不算多,主要是让自家的人来去都方便些。至于跟大通,哼哼……” 沈濯深知孟夫人在这些人心中的地位,闻言第一次露了一丝微笑出来,敲敲桌子,声音放轻了一些:“我在江南的力量有限。不过,既然尹先生有意合作,我倒是不排斥,咱们联个手,把大通搞死吧?” 把大通,搞死!? 把那个自己、詹先生、公主皇子,尤其是孟夫人,都看不顺眼了二十年的,大通钱庄,搞死!? 尹窦只觉得自己从心底里开始痒起来,四肢百骸,无不透着想用铁刷子拼命抓的渴望! 那是每每看到大箱子装得满满的铜钱才会有的热血沸腾! “是!二小姐,您说怎么办?!小的无一不从!” 第三零七章 香饽饽 谈话持续了两个多时辰。 从小园出来时,外头已经红日西沉、霞光满天。 尹窦兴奋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对着能想到这些商战点子的沈濯,只剩了五体投地的佩服,和毕恭毕敬:“二小姐可能在外头用晡食?小的也有两个酒楼,就在前头不远。里头有几道江南的菜色,也许小姐能喜欢。” 虽然一直在饮茶,可说话过多引起的口干舌燥和疲惫还是让沈濯不想再应付他,摆摆手:“累了。再说吧。” 隗粲予小人得志一般挺胸叠肚:“二小姐在京城已经开了好几间小食铺子。全天下最会炊最会吃的厨子,都未必有二小姐高明。你还是把你手里的菜品都好生琢磨琢磨。赶明儿小姐空了,我陪着小姐过来试菜……” 沈濯已经上了车,才不管那个口沫横飞、一心吹牛的家伙,敲敲车壁:“回去。” 驾车的福顺冲着尹窦笑着点头算是告别,斜一眼还没反应过来的隗粲予,鞭子一甩:“驾!” 等车子都动了,隗粲予才一边后头嚷着一边撩衣追了上来:“死胖子你可多准备几道好菜……” 玲珑跪坐在沈濯身边,心疼地给她揉着太阳穴,低声抱怨:“干嘛非要带上隗先生?他除了坐在那儿吃喝,插科打诨的,他还能帮上什么忙?” 沈濯睁眼瞪她:“又胡说!” 隗粲予已经跳上了车辕,偏着头冲里头笑骂:“小丫头片子!你懂个屁!没有我跟着,小姐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出来见外男?侍郎大人说了,我必须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小姐才行。” 沈濯伸了手,狠狠地在玲珑头上戳一指头,悄声道:“你以为先生都是插科打诨?他哪句话没说在关节上?光我一个人,你以为就能镇得住纵横两江十来年的米神爷了?你不懂就用心学!以后不许你这样说先生,听见没有?” 玲珑吐了吐舌头,哦了一声不语了。 隗粲予这才哈哈笑着靠在了车上,对着福顺调侃道:“瞧瞧,难得吧?我从去年开始给小姐做西席,这还是头一回听见二小姐夸我呢!” 福顺只有赔笑的份儿:“您又说笑话儿。” 沈濯怕自己忘了,索性又敲敲车壁,叮嘱隗粲予:“先生,下次再见这人时,提醒我跟他挑明,北渚先生之事,我不让。” 隗粲予这次真的是痛痛快快地大笑起来,豪气冲天地重重答应:“好!” 该合作的时候合作,该翻脸的时候翻脸。 该接受的时候接受,该拒绝的时候拒绝。 沈二小姐是一个真人。 能给这样理智清醒的真人做西席,不,是给这样的一个姑娘做幕僚,隗粲予觉得如同六月天喝了冰雪水一般,畅快! …… …… 沈信言从万俟盛处仔仔细细地盘问出了去年的吴兴旧事和今次的偷卖祖田两案的始末。 坐在一边倾听的沈信美听完也皱起了眉:“长房背后还有人?” 万俟盛沉声道:“必定有人。” 沈信言想了许久,方才问道:“我记得湖州府尹已经连做了两任,你可知道他的出身?” 万俟盛道:“此人乃是十年前的进士,我记得当年很是清高,不太爱理人。那时皇后娘娘和竺相还不在一条线上,各自都拉拢过他。他不堪其扰才请调了外任。不过前几年有一回肃国公的一个下属从这边过,跟他很是熟悉热络。” 肃国公? 沈信美和沈信言互视一眼。 那位老爷子一直都是独来独往,倒是跟朝中的几股势力都没什么牵扯。 那种在人背后使鬼蜮伎俩的做派,尤其不像是肃国公光明磊落的性子。 应该不是他老人家。 “可算计吴兴沈氏做什么呢?不过是几串子铜钱而已。”沈信美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几串子铜钱而已?”沈信言摇了摇头,“不说吴兴沈氏连着你我两家。单是当年二房德通伯号称沈半城时积攒下的豪富,又何止几串铜钱而已?” 看了一眼外头,葛覃和栗烈把门前看得严实。 万俟盛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跟如今剩下的产业比起来,据说差出去何止十倍?弄到了那些钱,做什么做不得?我说句不该说的,湖州府五年的赋税,都未必有那个多!” 沈信美和沈信言都沉默了下去。 做什么做不得? 那些钱不翼而飞,不论做什么,可都让人心惊胆战啊…… “我等远在京城,又与老宅有这一层龃龉,有些事,伸不得手。万俟兄,还是要辛苦你,对吴兴这块地面上的事情,多用些心思。” 沈信言轻声托付。 这一点万俟盛倒是绝无二话:“我聿儿去年九月已经娶了你沈家女为媳妇。你我两家是正经的姻亲,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我早就留了眼线在此地,你们倒是可以放心的。” 沈信美点点头,看了一眼沈信言,犹豫片刻,但还是出声问道:“那位北渚先生……” 一提到这个,万俟盛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沈信言:“信言兄,令爱去年就对着我吼过,不许我生了半分染指北渚先生的心思。可是你看,我这身边,委实是缺少得力的幕僚……” 沈信美瞪大了眼睛:“你缺的哪门子的幕僚?你用得着么?倒是我国公府……” 沈信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二人不语。 沈信美想起隗粲予的冷嘲热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虽说这北渚先生所在之地,的确是信言家的姐儿找到的。但这等大贤跟前,原本就讲不得什么先来后到,还是要看人家选谁的是……” 万俟盛柔肠百转一般,幽幽叹了口气,低声抱怨:“罢了。反正从哪儿算也轮不到我。人家北渚先生只怕也看不上我这死胖子……” 沈信言悠然看向窗外,眼神深邃:“这件事啊,我不管……我那宝贝女儿惦记了一年了。她这趟来,就是奔着这个人……” 笑一笑,看向苦了脸的沈信美和万俟盛:“所以,你们不论想做什么,我都建议你们直接去找我女儿商量。跟我说,没有用。” 第三零八章 心机 万俟盛苦苦地想了很久,决定自己去找沈濯。 偏赶上沈濯刚回来,累得奄奄一息,听见是他,又想起男魂给的警示,决定还是撑着见见。 隗粲予又被拎来当镇桌神兽,好在玲珑端了一碟子豆粉年糕和一碟子青橄榄来,他且吃些磨牙,听着万俟盛跟沈濯诉苦。 “我这儿实在是一个人忙不过来。贤侄女,我知道你聪慧,过些日子又要去见北渚先生。你能不能请他老人家介绍个合用的人给我?”万俟盛低声下气地求恳,暗示着自己绝不敢抢的态度。 沈濯寻思了一会儿,道:“万俟伯伯,这件事我可不敢一口答应。北渚先生那边,要见着他了再说。” 万俟盛欣喜起来,有门儿! 嘘寒问暖一番,又提醒她:“刚才跟你爹爹和信美兄闲聊,说起你们家长房和三房在外头都还飘着人。贤侄女你一个人出门闲走之时,可要小心谨慎。” 沈濯被他这样一说,身子轻轻一震,抬眸看向他,认真地说:“多谢万俟伯伯提醒。我倒不怕。那些人恐怕还不敢在我爹爹眼皮子底下害我。只是待我们走了,万俟伯伯,那些人事事不成的怒火无处发泄,说不得就该冲着您来了。您可万万小心才好。” 万俟盛默然下去。 “万俟伯伯,我说的这话,你要当真。”沈濯有些担心他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万俟盛恍然,抬起头来,嘴角牵一牵:“贤侄女从不说虚话,我自然是当真的。我刚刚正在想,任了长史之后,家里家外的,保护着的人的确少了一些。看来回去要让福顺再从军中挑几个来才好。” 沈濯松了口气,换个话题:“我记得前次顺叔说的,我祖父是带着家中的老仆花伯一起来的。可是祖父一入县衙,我便找不见他了。万俟伯伯可有消息?” 万俟盛叹道:“吴兴县转天便将文书呈了府尹,那一位刚愎了一辈子,自然也就不跟我商量,便把令祖父的流放地定在了云南……” 云南啊…… 虽说四季如春的地方,可毕竟如今还是蛮荒之地。也不知道沈恭到了那里,能不能…… 算了,好歹有命在,也算不得受罪,就那样吧。 沈濯顿了一顿,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家那位花伯得了消息,便打点着送了一封信回京,又整理了行装。大约已经去了路上打前站了罢。这些事有你父亲操心,贤侄女不必思虑太重了。”万俟盛劝道。 沈濯依旧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摇摇头,又问:“祖父何时启程?” 万俟盛探究地看着她的表情,却没能看出什么来,便转脸去看隗粲予。 隗粲予正吃喝得不亦乐乎,见状,耸了耸肩,道:“若是在我们回京之前,那自然是要去送一送的。” “那怕是赶不及。”万俟盛了然,忙又替沈濯和沈信言解决了一桩难事。 沈濯觉得实在是支撑不住,便跟万俟盛告辞。 隗粲予见状,索性跟万俟盛勾肩搭背地去送他出门。 路上,万俟盛笑着恭维他:“看来隗先生在侍郎府如鱼得水?” 隗粲予顺手在万俟盛的大肚皮上一拍,哈哈地笑:“我可没能吃成万俟大人这样。” 见左近无人,隗粲予轻声对万俟盛道:“回头大人跟福顺聊聊。小姐一应在吴兴的事情,都没有瞒着福顺。” 万俟盛一愣。 “然而,有些事情,是瞒着侍郎大人的。”隗粲予的表情意味深长。 万俟盛眼睛一亮! 忙不迭点头不已:“好好好!我记住了!” 隗粲予的声音放得更轻:“沈信明也跟着我们回来了。只不过,他在先一个码头下船,查看江南的织厂去了。” “织厂?”万俟盛有些迷惑。 “万俟大人最近没有看朝廷的邸报么?太府寺、殿中省,甚至连上户部,皇上悄悄地砍了十几颗脑袋,您不知道?”隗粲予似笑非笑,眼神里明晃晃两字:装蒜! 万俟盛这才反应过来,睁圆了一双小眼:“二小姐竟预先知道此事?!还打算……” 隗粲予轻轻点头,笑眯眯地:“还请万俟大人多多帮忙。” 这还用得着说?怎么可能不帮忙?! 万俟盛咧开嘴,笑得好像弥勒佛:“这等盛事,自要帮忙!” 两个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各自揖手,做辞别去。 …… …… 沈濯缓过精神,赶去沈信言房里看望,却发现他又在看邸报、信件等东西。 看着女儿瞬间炸毛,大发脾气,沈信言连忙将东西都放进了枕边的木匣,笑着表态:“今日才醒,必得先紧急处理一些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我这就歇着。” 沈濯板着脸,坐下,告诉他:“太府寺出事,宫中采买怕要改规矩。这种花钱上的事情,不可能不牵扯到户部。爹爹虽然远在吴兴,只怕陛下也没那么好的耐性等您在此休养。过不了几日,想必就该有旨意催您回去了。您还不赶紧保养着,难道生着病起行吗?那太爷爷得担心成什么样?” 女儿竟然拿了这么大的道理来压他,沈信言除了苦笑听话,便是好奇:“微微是如何知道宫中采买要改规矩的?” “我掀的案子,我给的规矩,我要抢来这个生意挣点儿钱。”沈濯板着脸,“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预备着祖父会出事、爹爹会生病。” 沈信言怔怔地看着女儿麻利地给他端了热汤热水来,良久,一声长叹。 若这个女儿变成个儿子…… 他沈信言此生还有何憾啊?! “微微是如何识得御史台的人的?”沈信言尤其诧异的是,那位侍御史可是二皇子的人,他这宝贝女儿是如何得知的? 沈濯把手上盒子里的一枝老参给父亲看了一眼,然后递给门外的葛覃让他拿去厨房给沈信言炖汤补身,口中随意道:“不认识啊。我只是把一应事情都交给了章扬。他为三皇子计,自然自己会去想办法。” 章扬?! 三皇子…… 沈信言愣愣地看着女儿。 微微,这心机城府,真的是天生的啊…… 这样的女儿,若是嫁在平常人家,委实,有些,委屈。 第三零九章 雁凫 沈信言安安静静地养息,沈濯看着父亲精神渐好,这才放了心。 这一日,三月初一。 沈濯照例带着玲珑、隗粲予和福顺,驱车赶往“山家”。 小小的院落一如去年破败。 然而沈濯等却都敏锐地发现:院子里似是干净了许多。 敢是去岁北渚先生拜托来照看小童昧旦的那个朱婶勤快了起来? 隗粲予想要推门而入,沈濯却制止了他,给福顺使了个眼色。 福顺上前叩门,高声道:“北渚先生可在?” 这次没有乒乒乓乓的杂乱声音,也没有昧旦童稚的恼怒呼喝,倒是响起一个平平静静的童声:“贵客请稍候。” 沈濯和福顺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 隗粲予则哈哈地笑了起来:“雁凫,今次轮到你守家了么?” 沈濯和福顺不及反应,那边柴扉打开,一个比昧旦略高一些的小童,打扮得整整齐齐的,疾步跑了出来。 拉开院门,一张温文有礼的面孔露了出来,站直了,欠身拱手:“几位贵客久等了。” 抬起头来,看到隗粲予,笑容愈盛:“隗先生,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隗粲予似是非常喜欢这孩子,伸手去摸他头顶,却被小童偏偏身子闪开:“雁凫,你又长高了一点啊!看来北渚先生给你的伙食的确不错。” 说完,给他们两方相互介绍:“这是山下沈家小太爷的重孙女,礼部侍郎的掌珠,沈二小姐。我的东家。这是她的丫鬟。这位则是湖州长史万俟大人的随从,借给二小姐当车夫。” “北渚先生有两个童儿在身边跟随,一个是你们去年来时见到的昧旦,一个就是眼前这个小雁凫。雁凫比昧旦大两岁,懂事许多。先生身边的衣食,多是他在打点。” 沈濯这才知道这个彬彬有礼的童子,竟然是北渚先生的小管家,当下敛衽屈膝,正经行礼:“雁凫小哥好。” 玲珑和福顺连忙也跟着行礼。 雁凫侧身闪开,微笑道:“不敢当贵客之礼。既与隗先生熟识,断无怠慢之礼。几位请进。” 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领进了房间。 房间里头依旧简陋,却极为整洁。只是沈濯等人去岁并不曾入内,并不知晓。 隗粲予啧啧称赞:“昧旦被你宠坏了,甚么都不会。我去年年前来过一趟,这屋里都快能养猪了。” 雁凫莞尔,请他们坐下,手脚麻利地端了开水来,答道:“我们回来时,他的确也脏成了一只小猪。这也是为什么先生这趟索性带了他出去。” 含笑对沈濯道:“沈二小姐捎来的信件先生临走恰收到了,相邀之意已经明了。只是先生还有些私事要处理。留下话来,若是二小姐上门,便让我转告小姐:先生拟于秋日上京,到时候若是有缘,再与小姐面谈。” 竟是料事如神? 沈濯笑着颔首:“多谢小哥。” 隗粲予听说北渚先生要进京,已经十分高兴,又伸手去摸雁凫的头顶:“先生若是上京前还回来,你跟他说一声,我在侍郎府不走了。他若是不乐意跟旁人打交道,就给我带话,我出府见他。到时候,我请他吃京城八大件。” 雁凫躲开,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谑:“这件事我们先生与隗先生不同。我们先生不爱请人吃饭,只躲不过那生要抢的。隗先生则最爱请人吃白话饭。” 隗粲予老脸一红,气哼哼地双手齐伸,框定了雁凫的小脑袋,一顿乱揉,直揉散了他的丫角才罢休。 雁凫被他弄得披头散发,却只是微微红了脸,并不曾恼怒,笑了笑,对沈濯施礼:“小姐宽坐,小人去稍作整理。” 说完,淡定地站了起来,转到里间自去梳头。 玲珑环视四周,不由悄声问沈濯道:“小姐,这天还冷着,他吃什么?” 沈濯含笑低声答道:“这雁凫不是那昧旦,想必能够自理。虽说那朱婶不会天天来给他做饮食,也会留下米菜之类。饿不着他的。” 话音未落,却听见里间一声响亮的咕噜。 外间四个人都是一愣。 这是,腹鸣? 沈濯忙看向隗粲予。 隗粲予会意,高声问道:“雁凫,你独自留在这里,吃什么?” 雁凫绑好了头发走了出来,面上有一丝尴尬:“朱婶每隔两三天会来给我送吃食。大约这次忘了,所以暂时……” 沈濯皱起了眉头,回头看向福顺:“上次临走,我们不是说好,你会隔天来给山家送吃食么?” 福顺满脸发窘:“那次来遇见北渚先生,不许我再来……” 沈濯不赞同地摇头:“还好今日上山,我有准备。”因命玲珑:“你跟顺叔去搬了东西进来。” 说着,站了起来,一边挽袖子,一边问雁凫:“厨房在哪里?” 雁凫瞪大了眼睛:“沈小姐……” 隗粲予兴奋地一蹦三尺高:“太好了,能吃到小姐亲手做的菜了!这边这边,我知道!” 抢先一步往左边耳房跑去,沈濯紧随其后,回头嫣然笑着,招手叫雁凫:“你也来,告诉我油盐酱醋都在哪里。” 福顺和玲珑直接将车上沈濯带着的米面菜肉都搬进了厨房。 沈濯打量了一打量简单的锅灶,再看看旁边放着的一罐盐,一罐酱,一罐醋,笑了笑,道:“行,这就差不多。” 指挥着福顺抱了柴禾进来,却令雁凫烧火:“他们三个看似能干,这件事却管保都不会。你来吧。我直接煮饭。” 说着,利落地将米淘洗好放入锅中,顺便把盐、酱和自己带来的辣椒放进去,倒了半盏黄酒,菜刀扬起,几下子便剁好了小块的羊排也丢了进去。 命雁凫:“大火烧开,小火焖煮半个时辰。” 雁凫看着她开始又切了白萝卜、胡萝卜、茄子、土豆,都洗了,也丢进去。不由得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做法? 一时烧开了,改了小火。 沈濯便命玲珑:“你跟雁凫小哥学了怎么烧小火,然后替他。” 自己则洗了手,招呼隗粲予返回堂屋。 过了一会儿,雁凫自己走了回来,满面怪异:“玲珑姐姐请了顺叔陪她,让我过来陪小姐饮茶。” 第三一零章 信鸽 沈濯失笑:“虽然我带了茶叶,但你饿着,怎么饮茶?该晕了。” 雁凫有些无奈地坐下。 “时间还长。你试试这些点心。一早刚做好的。怕昧旦又是一个人守家,嘴馋。”沈濯笑着把一个小饭盒向雁凫推了推。 小小的木盒,看着也就是能装上两层八块点心。 雁凫踌躇了一下。 他跟昧旦不同,向来不会轻易吃客人的东西。 但是隗粲予早就眼睛放着光快手快脚地打开了盒子,垂涎欲滴着搓手:“这该是小姐在京里让她们做过的蟹壳黄和蛋黄酥?” 沈濯正笑着拿了茶砖出来撬,见隗粲予想伸手,手里的茶针倏地扎了过去:“隗先生,斯文,斯文!” 雁凫看着隗粲予的窘态,嗤地一声笑,不好意思地伸手相请:“我们一起吃。” 蟹壳黄上一层酥香的芝麻,內馅是蟹粉、虾仁和一点点咸肉丁,口感格外别致;蛋黄酥的面皮里头被沈濯绞尽脑汁打进去了一些奶酪,揉进了传统的猪油,咸蛋黄外头还裹了薄薄一层豆沙馅,咸甜香酥。 雁凫各尝了一个,看向沈濯的眼神都不同了。 毕竟是个小孩子,哪有不爱吃点心的? 沈濯笑眯眯地由着隗粲予吃了两块,便把剩下的都推给雁凫:“吃吧。这东西复杂,我轻易也不太做的。” 雁凫脸红红地看了看隗粲予,终究还是饿了,低挡不住美食的诱惑,一口气把剩下的都吃光了。 看他鼓着嘴斯斯文文的样子,沈濯笑着,亲手给他倒水:“喝点热的。” 转头却问隗粲予道:“依先生的口味,这样的点心,在江南是否合口?” 隗粲予猛点头:“非常合适。这边的口味清淡,这样淡淡的咸鲜正合适!” 沈濯颔首:“如此,我这里还有几样这种点心的方子。等过些日子我们回京,先生和信明伯留下来,顺手把这个点心铺子开起来吧。若是觉得品种太少,就把西市蔡记炒货的干果仿几样。或者与胖一合作也好。” 隗粲予沉吟片刻,道:“我们已经去了京城,吴兴这边不能太过高调。还是跟胖一合作吧。他的酒楼里做这个生意也合适。总归是合作,一件事是做,两件事也是做。” 沈濯想了想,深深点头:“这样好。那单生意他最好不要掺合。这几个点心方子就当我堵他的嘴了。” 雁凫听他们谈话,反倒自在起来,期间还下意识地替沈濯煮起茶来。 看着这孩子沉稳的侧颜,沈濯想起昧旦,笑着摇了摇头,对隗粲予道:“跟昧旦那调皮鬼比起来,果然雁凫让人一看就想要捏脸拍头。” 其实沈濯也不过就比雁凫大个四五岁的样子。 所以她这样自自然然地像个大人一般提起昧旦,雁凫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隗粲予跟沈濯谈起了正经事。 “信明兄已经将附近的织厂摸得差不多了。我从孟夫人那里软磨硬泡来的,二十年前的那些老绣工的名单我也给了万俟大人了。只是我担心万俟大人未必有这个本事,能将那些人找全。” 沈濯沉吟片刻,问:“若是加上那个尹胖子呢?” “小姐不是说,这单生意最好不让他掺合么?”隗粲予连看都不看正在分茶的雁凫一眼。 沈濯却注意到了雁凫对于水温的控制有些迟疑。 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生铁烧水壶,沈濯轻轻用手指撩了一下那壶体,试过了温度,将壶暂时放下,口中对隗粲予道: “邸舍、当铺和寄存的事情,并不至于让他最近忙得脱不开手。此人机警,此地又是先吉妃娘娘的祖籍所在,在这里找人,尹胖子只怕比信明伯和万俟大人加起来都要快。 “刚才说的那几个方子,白送他罢。我们不要这个利润了。就当买他帮忙找人,并封口费。” 隗粲予有些心疼那几个点心方子,想了又想,方勉强点头:“好罢。这件事是从他主子那边开始动作的。谅他也没那个胆子掺合。可不给他点儿甜头,以他雁过拔毛的商人性子,只怕又会多思多想。” 沈濯看着他的样子莞尔,调侃道:“先生也太瞧不起我了。不就是几个点心方子么?先生若果然这样喜欢挣这样的小钱儿;什么时候先生想要回乡养老,学生我送你一匣子菜谱酒方,保你在家里丰丰富富地过晚年,如何?” 说着,再试一试壶温,拎了起来倒水沏茶。果然香气扑鼻。 “啊呸!”隗粲予一口呸在地上,翻了个白眼道,“先生我早打算好了。等过个两年学生你嫁了,我就去考个进士谋个出身。等老了致仕了,就去你家接着给你的儿子孙子当西席。让我自己费尽心思挣钱?我才不介!” 一边就伸手去端了茶杯喝水。 雁凫看着隗粲予真性情流露的样子,再看看沈濯不以为忤的笑容,不由得若有所思。 隗粲予忽然脸冲着厨房的方向,猛吸鼻子:“香!太香了!这个饭怎么这样香?”垂涎三尺。 沈濯呵呵地笑:“原本用猪排最好。不过想着山上冷,所以带了羊肉上来。虽然用黄酒去了腥膻,但还是隐约有些异味。等回去了,让他们给先生做鸡翅或者猪排饭,提前用酱料腌过那肉,那才好吃。” 隗粲予和雁凫都被她说的直咽口水。 又过了一时,玲珑慌慌张张地跑了来:“小姐小姐,那饭有些糊了,这可怎么办?” 沈濯哦了一声,站了起来,亲自走了过去看。 “嗯,我长久不做这饭了,灶上不熟,水放得有些少了。不过看起来也还好。你们几个的牙口都不错,也倒不必吃那太过软烂的。” 拿筷子戳了戳那羊排,沈濯命玲珑:“可以了。天近晌午,一起吃罢。” 厨下有洗干净的碗,玲珑忙盛了五碗,端了堂屋。 隗粲予不管旁人,只管大快朵颐起来:“唔,好吃,好吃!” 这一餐不仅雁凫,便是福顺,都吃的两眼发亮。 沈濯看着他们的样子,呵呵轻笑。 果然味蕾是最容易让人投降的原因。 第三一一章 宗族 就像是个真正来请西席的人家一样,沈濯临走还留下了自己的功课:一张习字,一点文章。 “这是孟夫人罚我的抄写。这个是家父与隗先生闲谈时给我出的题目。” 雁凫干干净净地收了起来:“先生萍踪不定,小子当尽力将小姐的功课转向先生。”又向她道谢:“小姐妙手,小子有福尝了世间罕有之味。这些菜米小子就厚颜收下了。” 沈濯也谢他烹茶,又道:“若是雁凫自己可以烹饪,我令人隔日来送饮食材料可好?朱婶山野村人,难免不信不诺。不论雁凫还是昧旦,都正长身体,饿不得。” 雁凫正要拒绝,隗粲予大手一拍他:“就当是我还给你的吃食罢!好歹在这蹭了半辈子吃喝呢!” 沈濯笑了起来,颔首:“怎么都好。” 于是作别。 四个人下山,不过拐了两个弯,隗粲予便低声回头告诉沈濯:“小姐从后窗看山家。” 沈濯不明所以,依言揭了马车后帘去看,却并未见到什么人。唯有山坳里忽然扑棱棱飞起了一只白色的鸽子,展翅远去。 “北渚先生会训信鸽?怎么在山家没看见?”沈濯大讶。 隗粲予笑着低声解释:“先生的本事大,各种事情都有涉猎。这信鸽因在军中至为重要,所以我等都不肯说破。一般来说,也极少动用。我跟小姐说的,不妨当着雁凫跟我商议正事,便是想让雁凫尽快将小姐的事情通知先生。若是先生有心,自会尽快赶去京城……” 沈濯这才明白隗粲予让她在山家装神弄鬼的原因,不由摇头叹道:“北渚先生既然如此大才,先生,您就不怕他老人家看透了你的心思,反而对我生出恶感么?” 隗粲予身形一僵。 福顺赶着车,憋不住地笑。 隗粲予瞪他:“笑什么笑?此事不得告诉旁人去。便是你家万俟大人也是一样!不然,北渚先生怪罪下来,我吃不了兜着走,你主子也别想有好结果!” 福顺忙道不敢,却又小心地替万俟盛求情:“我们东家也难得很,急需帮手。既然北渚先生不在,隗先生可有什么好人选推荐么?” 隗粲予仰脸想了一会儿,方道:“太湖边有个鬼才,名叫梁无咎,文武双全。当年我跟北渚先生下棋时曾经听他老人家提过,那人家贫,老母在堂需赡养,所以不得已掩藏了身份给人做账房。你让你主子去找一找。找着了,好生替他养老娘,他自然肯替你主子操劳几年。只不过他一向志在西北风沙大漠,老母若逝,无人留得住他就是了。” 福顺大喜,忙替万俟盛道谢不提。 回到别院,告知沈信言等人再次寻隐者不遇,沈濯玩笑道:“这北渚先生也该搬个家了。我们这样三番两次地找来,他若是还不走,下回可就不定遇到什么样的人了。” 沈信言心中微动,目光转向沈信美,果见他有些尴尬地转开脸去,了然一笑。 又过了几日,沈信言病势痊愈。吴兴沈氏和京兆沈氏的分宗事宜在县衙也备好了案卷。 沈诺请了沈恒坐首位,又将如今余下的吴兴沈氏的六房人都找齐——至于去年闹出事情来的长房和四房,又都寻了其支脉替代,重新序了长幼。 沈恒见沈诺处事还算公平,也就不再多说。只是提点了一句:“信昌是个好孩子。虽然也需磨练,你却该好生爱护,不要磨没了他的志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吴兴沈氏急需中兴,而沈信昌的女儿嫁给了湖州长史之子,他本人当年又与沈信明极亲近,所以沈诺日常,不免给他的压力过大。 小太爷这一句点醒了沈诺,忙谢过了,将分宗祭祀等大事分了一些露脸的给了长子。族长家中悄然发生的一些怨艾,方才消弭无形。 分宗的事情办妥,沈诺一支成了长房,小太爷一支成了五房。沈信明一支则分了出去,在京兆沈氏内,与国公府序齿。国公府居长,沈信明一支居次。众人商议,又立了沈信美为京兆沈氏的族长。 而修行坊沈氏,虽然沈恭犯法忤逆,大家却都看在韦老夫人的面子上,将其记在了京兆沈氏的族谱上,算做了三房。 沈恒极为不悦。 沈信美私下里宽慰他老人家:“且等信言母亲百年之后。那沈信诲贪婪愚蠢,早晚惹祸出来。那时我再找个时机,直接便除了他一家的族。” 沈恒这才勉强咽下了那口气。 又忙了几日,眼前便是三月初五,京里递来了快信。 信件是以宋相的名义送来的,带的却是建明帝的口谕:“家中事情了了就快些回京吧。” 小女儿的预言应验,沈信言苦笑一声,命请了沈信明和沈信美过来。 “我需得快马回京。二位族兄可要与我一道?”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摇头。 沈信美笑道:“我跟万俟盛说好了,去湖州住几日。本就打算这几天过去,正好,我们一道离开,你往北,我往南。” 沈信明也笑:“我也算是分宗出去了,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回来还不知道。家父以前的旧友,我总该去打个招呼再走。信言既然有公干,自去便了,不必管我。” 与沈信明说话,沈信美倒不如在万俟盛跟前自如,却也忍不住笑着试探:“信明兄是要看看还有什么生意做罢?” 沈信明呵呵大笑:“如今你我算是同族,顶亲近的族兄弟了。你只放心,但有生意,我必会算你一个的!” 沈信美大喜,打着哈哈告辞,让沈信言自己打点行装去。 那边沈濯紧急约了尹窦再见一面,告诉他:“我即日便随父亲回京了。隗先生和我家信明伯都会暂时留下,尹先生但有商议,只管跟隗先生说。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尹窦才将那几个点心方子试验成功,如今酒楼里慕名而来的不知凡几。是以听说沈濯要走,不由得依依不舍:“要不了几日便是清明节了,二小姐不等祭了祖再走?” 隗粲予撇了撇嘴:“二小姐回京去等候北渚先生,这里有什么好呆的?” 第三一二章 慈父教子 至于京城里,现在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那份《招投标管理办法》还被建明帝捂在手里。宫里宫外的人都在吵嚷此事,从皇后的娘家邰国公邵桂,到兵部主事贾某,都在小心翼翼的打听当今皇帝陛下的想法。 终于,影影绰绰的,有人摸了出来:“此事竟是三皇子的幕僚做出来的?他想抢全天下的饭碗不成?” 邵皇后连着七天没给鱼藻宫和鹤羽殿好脸色看,甲申更是公然将两殿的春衫都没送过去。 桑落还傻乎乎地去问:“听说去年新进的雪美人那里都已经送了啊,怎么我们还没有?” 甲申不出面,下属的小内侍阴阳怪气:“不是你们殿下看不上殿中省的差事么?那你们就等着你们那新鲜法子施行了,再说罢。” 桑落胀红了脸,垂了眼帘回宫去偷着哭。 临波什么都不说。 秦煐也状若无闻。 但是建明帝转天就知道了,去跟太后抱怨:“母后当年为什么要挑一个这样蠢的媳妇给我?” 太后哼了一声:“你去祖庙问你父皇去。这个蠢货可不管我的事。” 建明帝愁得连紫宸殿都不肯回,在寿春宫住了两晚。还是林嬷嬷没办法,带着人去了一趟清宁宫,把那个分发春衫的小内侍拿去了宫正司,眼看着杖毙了才走。 邵皇后只要甲申无事,便假装不知道。 虽然太后和皇帝都出了手,秦煐还是缩起头来只管读书。 建明帝听绿春说了,又好气又好笑,令人把他找来:“你这书都快读傻了吧?!” 秦煐忐忑又嘴硬:“父皇说过的,万一沈老师回来不满意我的功课,我肯定就惨了。如今又没什么事,我自己读读书也没什么啊。” “你二兄有一回出门曾经意外救过魏胜的性命你可知道?”建明帝斥他。 秦煐呆了一呆。 魏胜是二兄的人? 建明帝恨铁不成钢一般压低了声音斥道:“你用人也不查人的底细!他如今满天下告诉了人家,说那是你的主意。你以为你以后的日子能有多好过?” 秦煐窘红了脸,半天才嗫嚅道:“章先生刚刚才来京里,谁都不认得……” “那詹坎呢?你如何放他去了嘉兴?”建明帝责问道。 秦煐撅了嘴,嘟囔:“他嫉贤妒能……章先生虽然识人不清,但那个主意还是不错的。父皇,您说那个法子,是不是利国利民?” 这样啊…… 建明帝对这个状态极为满意,笑着戟指点了点他,招呼他到自己身边来,抚着儿子的额头,语重心长地教他:“上位者标榜自己用人时,为什么要说人尽其才、才尽其用?詹坎的长项在哪里?章扬的长项在哪里?你不能将他们放在同一个位置上做同一件事,而应该区别对待。 “你母妃生前颇留给了你一些人,你姐姐就是怕你用废了人家,所以只给了你一个詹坎。结果一个詹坎你都用不好。前些日子朕听说詹坎走时,你姐姐气得连晚饭都没吃。 “闲常时,你也该去问问你姐姐,一来你长大了,该用的人手,让她交给你;二来,你姐姐是太后亲手教导出来的,在知人善任这一条上,后宫无人能及。 “除了你姐姐,还有沈信言。” 建明帝仔细观察着儿子的表情,慢慢地把话说开:“沈信言是宋相的得意门生。宋相屹立朝堂这许多年,最出名的就是一双俊目。你光跟着你沈老师死读书,如何不跟着他学看人?唯有识人,才能知事,才能成功。 “吾儿已经长成。再有两三个月,挑个吉日,你和你二兄就都该离宫开府自己出去住了。到时候你府里前院后院,何止百人?你若是只凭好恶,一眼看过去,顺眼就全心信了,然后将旁人都丢在一旁。那要不了多久,不仅你自己会被蒙蔽,便是那个你看重的人,只怕也会被旁人害了。” 秦煐认真地听着,表情迷茫,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插话:“可是儿子看父皇对沈老师也是全心信任……” 建明帝捋着胡子呵呵地笑,屈指敲敲他的额角:“那你可知在全心信任之前,父皇试探过他多少次?多久?” 秦煐眨了眨眼,崇拜地看着建明帝:“父皇,您真厉害。”旋即愁眉,“可是我真的学不会啊……” 建明帝慈爱地搂了他的肩:“谁是生来就会的?你这才刚刚开始学呢!父皇当年也是过了好久……” 又顿住,捏捏儿子那张俊秀无匹的脸,笑道:“去看看你姐姐。不许气她啊。” 秦煐老实地答应了一声,英姿勃发往外走。 绿春惯例在殿门口。 秦煐出了门,又站住,想了想,歪着头问他:“绿春,我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绿春愣住,赔笑:“沈学士有假两月,什么时候回来老奴也不知道。” 秦煐哼了他一声儿,凑过去呲牙道:“这世上还有你绿公公不知道的事儿?你就是不想告诉我!回头我让姐姐来问你。你在她跟前才叫一个乖觉呢!” 绿春哭笑不得地看着秦煐一溜烟儿跑了。 这三殿下啊,虽然初通世情,可还是太淘气了! 跑过几个殿阁,秦煐放慢了脚步,脸色沉了下来。 魏胜竟然是二兄的人! 而且,连父皇都知道! 那么,看来不是章扬去找的他,而是他去找了章扬! 二兄这是想要算计自己么?! 可父皇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知道? 难道他还真的想要亲自教导自己不成? 或者,是借着亲近自己,给自己撑腰,来打压太子不成? 秦煐看向东宫的院墙,若有所思。 待走到鹤羽殿,他已经把这件事的前后想了个七七八八。精神奕奕地进了殿,先塞了个巴掌大的菱花铜镜塞给桑落,丢一句“前儿出门看见的”;然后直奔临波,张口便道:“父皇说,让姐姐把那些人都给我!” 临波大惊失色:“父皇说什么?你……” 秦煐把宫女们都赶了出去,直接拽着临波进了内殿,关上殿门,姐弟两个从轻声细语到各不相让,到最后秦煐一脸恼怒不顾而去。 桑落刚甜丝丝地收起了小铜镜,就见如此,慌忙上前:“公主!三殿下?” 临波坐在殿内,低着头擦眼泪,咬着唇别开了脸。 第三一三章 习惯 沈信言带着女儿先回到了京城。 罗氏自是满心欢喜地迎他,却不敢太过喜形于色,见了便轻声告诉父女二人:“母亲接着分宗的消息,便病倒了。” 分宗的消息…… 是和沈恭被判流放两千里、徒二年的消息,一起送回来的…… 沈信言沉默下去,叹了口气,摸了摸站在身边的小女儿的头顶,温声道:“微微去看一眼你祖母,然后回如如院去。爹爹要跟祖母长谈一回。” 沈信言回了朱碧堂盥洗换衣。 沈濯则先去了桐香苑。 寿眉和甘嬷嬷的眼圈儿都红着,迎面给沈濯深深屈膝。 进了内室,韦老夫人形容枯槁,躺在床上,扭脸冲里,微合双目。 沈濯在她床前跪了下去,轻声道:“祖母,我和爹爹回来了。” 韦老夫人缓缓挣了眼,迟疑片刻,到底还是转脸看她,勉力露了一丝微笑出来:“微微……” “祖母……”沈濯松了一口气,膝行过去,抱住了她枯瘦的一只手,泪如雨下,“您怎么瘦成这样了?” 韦老夫人吃力地侧过身来,伸了另一只手抚抚她小小的双螺髻:“没事没事。微微回来了,祖母马上就好了……” 沈濯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老太太噙着泪的眼睛,忍不住低声道:“祖母,你不要生气,也别伤心,祖父他……我临回来偷偷去见过他一回,他没事。云南那边四季如春,天气极好。我偷听到,爹爹已经托了人照看他。只是这几年回不来罢了……” 韦老夫人双肩松了一松,却又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半晌,方迟疑问道:“微微,此事,是你,还是你爹爹……” 沈濯身子一僵。 “爹爹不知道……祖母,你不要气爹爹……” 韦老夫人松开了她的手,长叹一声,又躺了下去。 沈濯垂着头站了起来,轻轻道了一声:“祖母,爹爹说,过一会儿来跟你谈天。我先回去了。” 出了正房,沈濯站在春意初绽的院子里。 桃花已经冒了几朵出来,粉粉嫩嫩的,就像是新生婴儿咧开笑容的小嘴唇儿。 她看着那花出神。 甘嬷嬷欲言又止,转脸看见担忧的寿眉,眼睛一亮,忙推了推她。寿眉咬了咬唇,没有动。 沈濯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直到沈信言温和的声音响起:“微微,回去休息吧。” “爹爹……”沈濯心里涌上来一股无法言说的疲惫,她蹙着眉,捏了捏额角。 沈信言已经换了家常的白色大袖长袍,显得整个人飘飘欲仙。 看着娇弱的小女儿,沈信言只觉得一阵心疼,上前抬手,抚了抚沈濯的额头,温声道:“有些事情,我们明知道不该习惯。可是许多年过去,也就习惯了。如今想要改掉这种习惯,随之而来的痛苦是不可避免的。微微,你要给你祖母时间,她,已经年纪大了……” 沈濯抬头看向父亲。 他才是最为难、压力最大、心里最痛的那个人吧? 沈濯情不自禁地张开双手抱住了父亲:“爹爹,你要好好的……” 寿眉走了过去,从沈信言手里接了沈濯过来,柔声劝哄着,把她送回了如如院。 茉莉从里头飞跑出来迎接,满面笑容:“小姐!” 看着侍女们真心的欣喜,沈濯也稍稍展了个笑靥出来。 寿眉给众人使了个眼色,又看向六奴:“六奴给小姐预备热水去。” 茉莉则赶紧挽了玲珑,接了她手里的包袱,小声地笑问:“累不累?今儿坐了多久的车?可饿不饿?听说太爷没回来?那隗先生呢……” 坐在惯常用的木桶里,享受着热热的加了牛奶、花瓣的水浴,沈濯微合双目,轻声问在身后给自己洗头的寿眉:“三叔怎么说?” 寿眉低低地告诉她:“三爷大哭了一场,当时就要去国子监请辞,要去云南陪着……三夫人跪在地上苦苦地抱着腿哭求,还是信成爷赶了来,当头喝问,他是要爹还是要娘。三爷这才不闹了。老夫人当夜便病倒。三爷失魂落魄的,也是信成爷去请了张太医来。 “三夫人还哭着求了张太医去给三爷看病。那时候奴婢悄悄地跟了去,瞧见张太医给三爷的身上密密地扎了不知道多少针。捻一下三爷疼得叫一声。三夫人哭成了泪人儿。张太医收了针,告诉三爷:你娘、你兄长,现在那心上就跟你刚才一样。可他们知道轻重是非,所以他们不像你似的,疼了就喊。” 沈濯睁开了眼,转头看向寿眉。 寿眉叹了口气:“三爷哭了半夜。第二天就好起来了。再也没闹。只是,三爷在安慰人这件事上,实在是有些,笨拙。所以每天他去看望老夫人后,老夫人都会更加难过……” 笨拙? 大约,是吧。 沈濯重新躺了回去。 “其他人呢?” 寿眉迟疑了一瞬,低声道:“修行坊接到消息后来了一趟……” 沈濯哗啦一声从水里坐了起来:“所以?!” 她的眉眼锋利,表情阴沉。 “那件事先传到咱们家,后传到他们那边。信成爷得到消息后立即便命黄平把简伯叫了回来,所以他们过来的时候,家里严阵以待。鲍氏还没来得及大哭大闹,就被问了问二爷最近的差事和康健……” 寿眉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沈濯也轻声地笑了起来,重又惬意地躺了回去。 “那天开始,顾太太和杨太太每日都来,陪伴大夫人和老夫人。直到今天中午,她们知道下午大爷和小姐要回来了,才回了自家。” 寿眉语声温柔,手下也越发轻柔起来,慢慢地给沈濯按摩着头皮和头发。 沈濯出神地看着面前四扇展开的花鸟折枝绣屏,从身上到心里,终于察觉到了暖意。 慢慢地合上了双目,沈濯开始放松地享受寿眉的按摩。 寿眉停了一会儿,她想告诉沈濯她已经找好了想要嫁去的人家:“小姐……” 没有回应。 寿眉歪头看去,沈濯就那样躺在浴桶里睡着了。 看着她小小的尖脸儿,寿眉心里软成了一滩水。 她累坏了罢…… 第三一四章 家暴 沈信言和韦老夫人谈了整整一夜,罗氏在朱碧堂翻来覆去了一夜。 直到星沉鸡唱,沈信言才悄悄地回来,倒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罗氏怜惜地描摹着丈夫微蹙的剑眉,挨着他,终于安稳合目睡了。 沈濯清晨起身,先去桐香苑,问得韦老夫人才睡下,默然。 等去了朱碧堂,又得知父亲母亲也刚刚睡熟。 挑挑眉,沈濯摸着鼻子去了煮石居。 好在孟夫人一切如常,见她来了,皱眉道:“我还没有用朝食,你来这样早作甚?”眼睛却绕过她去看跟在她身后的茉莉。 茉莉懵懂地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了过来,忙笑道:“我们小姐给夫人带了许多东西,都是隗先生特意让送过来的。小姐想念夫人就先走了来,给玲珑留了话,让她整理好了就赶紧送来。” 孟夫人的表情这才好转,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指指对面:“坐吧。这样早,肯定还没吃饭。” 青冥含笑将朝食端了上来,又轻声问候:“小姐一路可好?夫人一直念着呢。” 沈濯好倒是没什么不好,就是昨天被寿眉从浴桶里捞出来就索性睡了。如今饿得前心贴后背,哪里顾得上跟青冥客套?风卷残云一般饱饱地先吃了一顿。 孟夫人嫌弃地看着她,眼瞧碟子里最后一块梅花饼也要进了她的口,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十四岁了,该小心一些身材了吧?” 沈濯迅速把梅花饼几口咽了,喝了一口酥酪,才嘿嘿一笑:“没事。照我娘的样子,我肯定三十五岁以后才发胖。” 青冥忍着笑上来收了碗碟。 师徒两个且坐在窗下沏茶。 将一路的行程细细地告诉了孟夫人,尤其是说到尹窦主动帮着找了里长状告沈恭一事,沈濯利索地向着孟夫人行了一个大礼:“此事,我沈家无一不想做,却无一能做。事情能有今日解决之法,全靠尹先生仗义出手。我若谢他,怕他再横生出其他是非,所以,谢夫人罢。” 孟夫人将前因后果听完,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好。我替他受了。” 顿一顿,却又轻飘飘地告诉沈濯:“你不在时,简伯来了一趟。我跟他说了几句话,知道了一些你不想告诉我的事情。” 沈濯一惊。 冯氏和沈溪之事,自从发现她母女进了郢川伯府,她就不再告知孟夫人。 可是看来…… “我想了想,将这个消息私自决定,送进了宫。” 沈濯的眼睛眯了起来。 孟夫人却不再往下说,只管抬起头来,淡淡地看着沈濯。 送进宫的消息,未必是只告诉临波公主的,还有告诉太后的,或者——告诉皇上的? 这种阴私床笫事,也要告诉皇上么? …… …… 修行坊。 老鲍氏天天哭得死去活来:“若是他活不成,我也不活了!” 又数落沈信诲,“你在刑部半辈子,什么手段没见过?如何就没有办法把你爹爹弄回来了?他如今又不是官身,谁会管他半路上是不是不见了?” 沈信诲绞尽脑汁想了无数的办法,却还是一筹莫展,也不耐烦得很:“娘,你不懂就别乱说!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大兄,爹爹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现在若是乱来,展眼间就是罪加一等。我还要命呢!” 老鲍氏被他一提沈信言就气得肝疼,破口大骂:“那个杀千刀、没人伦天理的畜生!他哪里还记得那是他爹?小太爷的产业就该是你爹爹的,不过是早些拿来罢了!有甚么了不起?他就因为那个钱不是给他的,他就这样丧尽天良,亲手害他的爹爹!” 沈信诲的注意力也被转移开来,拉着母亲小声地问:“娘,爹爹真的没有把钱送回来给你?” 老鲍氏一把鼻涕一把泪:“花伯的信你不是都看到了?一个字都没提那钱啊……” 沈信诲皱了眉头,再一次把信翻了出来,仔仔细细地看:“光说了他要先去安顿好簪姐儿……” 母子两个正对坐愁眉,外头夭桃的声气响起,却是冲着莲姨娘阴阳怪气:“姐姐要进去就好生进去,这站在窗下进不进出不出的,你这是听的哪门子的小话儿啊?” 沈信诲和老鲍氏一惊,互视一眼。 沈信诲勃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撩衣出门。 老鲍氏坐在屋里念佛,听着外头沈信诲的怒吼、拳脚声,和莲姨娘的哭喊、夭桃的幸灾乐祸,只觉得怨气满腹,复又哭了起来:“老爷啊,您可快回来吧!您不在家,我这日子过不下去啊……” 忽然听见外头一个下人战战兢兢地进来禀报:“大爷,外头有人找您。” 沈信诲往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的莲姨娘身上狠狠地呸了一口,方气哼哼地问:“什么人来找我?要账的吗?说我不在!” 下人眼光闪烁:“那人穿得极好极得体,说是有一桩大好的买卖要找您谈谈。” 买卖!? 沈信诲眼睛一亮,立时便高兴起来,得意地捏了捏凑上来的夭桃的纤腰,哈哈笑道:“好!我这就出去。” 夭桃忙给他整理衣衫,嘘寒问暖,又柔声嘱咐:“爷出门去,身上可带了钱?晚间跟人家应酬,酒要少吃。贱妾在家中预备了醒酒汤专等。” 沈信诲伸手在她鼓鼓的胸脯上狠狠地抓了一把,方大笑着疾步出去了。 夭桃疼得直吸凉气,却不敢不笑。 等沈信诲走远,方转过脸来看着莲姨娘,冷笑一声,又抬眼看看老鲍氏紧闭的房门,蹲在莲姨娘跟前,阴狠着声音道:“你可记住了。你还有个女儿呢。果然有一天你被二爷打死了,你那女儿,可不定落在什么人手里!” 莲姨娘身子一抖,抬起头来,颧骨青紫,嘴角带血,眼神惊惧,泪花凝结。 “你,你说什么?!” 夭桃冷哼一声,站了起来,百褶裙下露出来一只大红色绣着青莲白花的尖尖鞋子。 那鞋轻轻地提起,点在了莲姨娘的肩上:“我让你闭眼、闭嘴,管好手脚,关紧门户,谨言慎行——不要自己作死。” 第三一五章 子不言父过 沈信言整顿两日,分别与朱闵、陈国公和宋相见过面后,三月十六,正式上朝。 宣政殿如旧肃穆,只是站在殿上的人员,稍有了些不同。 沈信言跟着众人山呼万岁的同时,眼尖地看到了在阶前离着皇帝最近的地方,两边各站了一个人:太子,和,二皇子。 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家那个便宜弟子三皇子秦煐,沈信言心中一顿。 不论是为了什么,微微究竟还是把人家当了把刀;而人家呢…… 他想起了自己查到的,吴兴那个米财神,也就是教唆着里正往县衙递状纸的那个人,正是先吉妃娘娘给一双儿女留下的人手之一…… 心中轻叹。 牵扯越来越多啊。这门亲事,可还让人怎么推拒?! 微微这孩子,莽撞…… “信言回来了?”建明帝在御座上遥遥发话,不论谁都听得出来他的高兴劲儿。 沈信言一愣回神,连忙出班,躬身举手:“是。陛下。臣昨日巳时已至尚书省销假。” 建明帝满面笑容地看着这个一直都镇定从容的心爱臣子,不由打趣:“这是睡了个懒觉才去啊?还特意赶着人家回家前的时候。怎么着?怕朕得了信儿就宣你入宫奏对不成?” 从竺相到宋相,都凑趣地轻笑。 沈信言有些发窘,也不好意思地笑:“陛下圣明烛照。” “罢了。知道你几千里路回来累了。歇两天还不应该的?今日散朝后,你跟着宋相和蒲尚书来御书房,朕听着你们当面交接。” 建明帝对户部的两位官长的关系十分关切。 竺相抬头看了看建明帝,又垂下了眼帘。 太子冷冷地看着沈信言,忽然抬手指向他:“沈信言,孤听说,你家里一塌糊涂是不是?” 殿上众臣的目光,唰地一下,有若实质,全都对准了太子。 一个皇上明明白白喜爱之极的臣子,刚进东宫没半年的太子,竟当面质疑其私德…… 沈信言挺直了身子,眼神毫不避让地看向太子:“太子殿下指的是什么?” “孤是说,你那父亲,嫡庶不分就罢了,为了几个臭钱,竟然想要再认一个祖宗?结果,你们父子俩,就为了新认的嗣父的几个钱,反目为仇。你沈信言,公器私用,竟把自己父亲,送去了云南流放?” 太子唇角的笑容,刻毒,阴险。 他这番话,自然是真假参半。 所以,沈信言,如今还没卸了任的礼部侍郎,该怎么辩驳呢? 沈信言低下头,双手抬起,摘了自己的官帽,一撩官袍,双膝跪倒,额头贴地,一言不发。 太子冷笑:“你做这个腔调给谁看?孤在问你话!” 沈信言的官帽放在一边,双手和额头都贴在地上,一动不动。 殿中安静得如同没有一个人在。 良久。 当太子也察觉到不对劲,忍不住侧脸看向竺相时,建明帝开口了。 “子不言父过。” 建明帝的声音冷淡得如同三九天大雪纷飞时太极殿檐角下结出来的冰棱。 太子身子一僵,表情也跟着不自然起来。 建明帝不再吭声,站起来,一摔袖子走了。 绿春跟在后头,忙站在上头宣道:“吏部尚书宋望之、户部尚书蒲备、礼部侍郎沈信言,御书房觐见。退朝。” 太子手足无措。 竺相看着他眼中的慌乱,心中默默叹息,向前几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太子越发紧张起来,叉手:“太傅,孤,孤难道说错了……” 竺相伸手示意他先往外走。 朝臣们见太子太傅要教弟子了,一个个知机,走得飞快。 直到慢慢地陪着太子出了宣政殿的大门,竺相方低声道:“沈信言在这件事上无比干净。桩桩件件,他都不在场。唯一在场的吴兴,他也是被县令和里正直接架在了公堂之上。事后他也不曾关说,不曾探监。他回京时,他父亲还在牢里。作为一个守法奉公的臣子,他是无可挑剔的。 “若是此事无人提起,他在世人眼中,未免显得凉薄无情、罔顾天伦。可是殿下今日斥责,他却有了绝好的机会表达自己的观点。子不言父过,乃是为人子的本分。他做到了。之前发生那么多事,他并未有一个字批评他的父亲。 “同时摘帽表示愿受惩处,那是他为人子的愧疚。他遵纪守法,所以才没有以权谋私将他父亲捞出来。但在这件事上,他愧对老父。 “与此相对的,殿下——沈信言乃是陛下特意从吴兴那团乱麻中叫回来的,怕的就是这个能吏陷入亲情和法理的泥潭。殿下未能体会陛下那番惜才苦心也就罢了,竟然还当着众臣的面指责陛下即将委以重任的臣子。您是在指责您还在位的父皇识人不明吗?您住进东宫做储君,可才刚刚半年而已…… “殿下啊,老臣千叮咛万嘱咐,稳住,稳住。您已经是太子了,一切风头都不用出。您只要不犯错,就是最大的成功!” 竺相苦口婆心。 太子唯唯诺诺。 然而,少年人的眼中,闪过的是不甘心和不以为然。 竺相慨然长叹,仰头看向面前的长乐门,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沈信言的确是三皇子的老师,也的确是宋相一脉的骨干,他也始终没有接受殿下和皇后娘娘的示好。但是殿下,他是陛下的人,是陛下最喜爱的臣子。您不能动他。至少,不能亲自动他。” 顿一顿,竺相苦笑一声,忍不住伸手捻须,道:“而且,殿下在众人面前这样一责问,老臣原本布置好弹劾他的人,就不能再动了。” 太子吃了一惊,连声音都忘了控制:“为何不能动?孤就是想在那之前给所有人提个醒儿,让他们想想该怎么办……” 竺相看着太子,叹口气。 太子恍然,醒悟了过来。 若是没有自己掺合这一脚,御史台正常地弹劾,沈信言正常地自辩,皇帝正常地看待、评断。 可是自己今天这一质问,父皇却直接表明了他的态度:子不言父过。自己错了,沈信言做得对。 这种情况下,且不说那些弹劾能不能掀起对沈信言人品的质疑,最后能不能达到预计效果。 ——父皇那里,会直接把这些弹劾看作是自己对他权威的挑衅! 太子悚然失色。 自己这是失心疯了吗?! 第三一六章 不满 “他是犯了失心疯吗?! “他是想这就骑到朕的头上来吗?他才进了东宫几天?被喊成太子爷才几天? “东宫的那些人,哪个在先帝跟前、在朕跟前,不是公忠体国、光风霁月的,怎么就教不好区区一个十八岁的太子呢!? “还是他们,对付不了朕,就去挑唆着朕的儿子来对付朕……” 建明帝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绿春忧心忡忡地给他端热茶,被挥开,又去给他顺后背的气:“陛下,太子从小跟着您,一向傲气。又从来没见过沈家那样奇葩的事情,心里一愤恨,就不管不顾地说了。如此而已。您可千万别生气。他才多大呢?” “多大?!朕像他这么大时,已经在先帝御驾亲征的时候,太子监国了!现在你让他监国试试?他不把天捅个窟窿出来才怪!” 建明帝大发雷霆。 绿春无语。 门外小内侍缩手缩脚:“宋相、蒲尚书和沈侍郎求见。” 建明帝还在生气。 绿春看了他一眼,索性令小内侍把人都宣进来—— 既然沈侍郎是那个引子,就让引子自己来灭火吧! 三个人进来一看,面面相觑。 宋望之朝着沈信言使了个眼色,抬抬下巴让他去劝建明帝。 沈信言有些为难地看了蒲备一眼。 蒲备挪开目光,抬头看天。 轻轻叹口气,沈信言上前一步,拱手躬身:“陛下,臣回来之后,听说陛下拿到了一份御史台的奏疏,说的是要实行一个什么办法,来遏制朝廷、宫城采买事宜上的随心所欲?” 上来就说正事儿? 这是什么节奏? 宋望之和蒲备忍不住面面相觑。 “信言,朕现在气得肝疼,没心思说那个。”建明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跟心爱的臣子发牢骚。 沈信言默然一会儿,叹了口气,双手拢在了袖子里,低声道:“臣幼子夭折已经一年半了。臣,没儿子可教。体会不到这种教子的苦恼。臣,不知道该怎么劝陛下。” 御书房里的众人都是一默。 沈信言低下头,忽然举袖沾了沾眼角。 建明帝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鼻酸,长叹摇头道:“罢了。好在朕还年轻,太子么,朕有的时间好生教。” 坐直了,抬头看向蒲备:“来,说正事。蒲尚书,目下户部最吃力的是哪一块?” 蒲备连忙欠身,一条一条一款一款地开始将户部的苦水滔滔不绝地倒了出来。 建明帝和沈信言都认真地听着。 宋望之则偷空看向了沈信言。 这个人,太懂得旁人的心思了;尤其是,皇帝的心思。 何时该沉默不语,何时该正义凛然,何时该唏嘘感慨,何时该装聋作哑,何时该哭,何时该笑…… 他一字一句,一举手一投足,都能稳稳地踩在当今陛下的心坎儿上。 这个人,若全心为自己所用,自然是好的。 可若不是…… 宋望之的眼神转向了御案前的台阶。 瞧见建明帝的情绪恢复了正常,绿春总算是放下了心,赶紧便命人给三位大人上茶,又照着建明帝的吩咐给三个人布座。 一回头,却正好看见宋相正在若有所思地盯着沈信言看。 心中一顿,绿春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越发仔细地观察起宋望之来。 君臣们这一说便到了午时。 建明帝意犹未尽,便不许三个人走,赐了午膳,然后接着又说了一个多时辰。 沈信言尚可,但宋望之和蒲备两位老人家就都有些支持不住了。 绿春见机,上前一步,赔笑低声插话:“陛下,三皇子还在鱼藻宫巴巴地等着沈侍郎过去看功课呢!刚才小宁子又来了一趟,问他家殿下能不能吃了饭等……” 建明帝一怔,再看宋、蒲二人一眼,笑了起来,歉意道:“朕多日不见信言,有些忘形了。倒是辛苦了两位老爱卿。” 宋望之苦笑着支着双膝,摇头叹道:“去年咱们不曾玩笑么?说陛下嫌弃臣和竺相都老了。如今看来,果然是比不得信言这个年纪喽!总归事情的纲要已经定了,臣照着这个章程去翻人选。至于户部内部的事情,臣可不管。” 蒲备再不服老,这个时候也只能擦一把额角的汗,尴尬地笑一笑,不作声。 “此事不能太急,急中容易出错。这样好的法子,若是有了漏洞,那就太可惜了。 “老师不妨慢慢挑人,不合适的,宁可空缺。 “蒲尚书日后多了我这个属下,还请多多宽宥我莽撞才好。” 沈信言仍旧是最从容镇定的一个。 建明帝笑着连连点头:“信言年轻,自然要多做事。以后朕大约会多多地直接寻他说话,蒲尚书可万万不能误会朕啊!朕还是很倚重你们这些老臣的,你们几位,可是朕的定海神针啊!” 蒲备还能说什么? 什么都被沈信言和建明帝说尽了! 腹诽不断中,蒲备还得端起一脸的温和笑容来:“我巴不得他来多承担一些。也让我歇歇。” 顿一顿,百般按捺也没忍住,加了一句:“自从竹翁去了东宫,我一个人顶得都快累死了……” 建明帝眼底的笑意倏然不见。 宋望之忙拉着蒲备告辞而去。 御书房里没了旁人。 沈信言看着建明帝不加掩饰的怒意,捏了捏额角,疲惫地开口:“陛下,臣大前天夜里,被母亲拉着说了整夜的话。翻来覆去,其实只有一句:以前多好啊。” 建明帝凝滞半晌,颓然一叹:“他们怎么就接受不了变革呢?太祖当年立朝时就说过,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化的,只有变化才是永恒的。朕必定要立太子。六部的人员必定会换。谁都有生老病死。这不是很正常的么?” “陛下……” 沈信言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拜下去: “臣,谢陛下信任臣。” 说着,语声哽咽起来。 “臣,必定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报答陛下知遇深恩!” 一语未完,沈信言伏在地上,双肩微颤,竟是哭了起来。 绿春大惊,忙要上前去扶时,却被建明帝一个凌厉眼神止住。 片刻后,建明帝方才一声浩叹,下了御座,龙行虎步,走过去亲手搀了他起来:“同病相怜罢了……信言,你是家中顶梁柱,哭都不敢在家里哭……朕何尝不是……” 说着,建明帝也红了眼圈。 第三一七章 人情,债 沈信言从御书房出来就想回家,却被绿春拦住了:“沈侍郎,三皇子可还等着呢。” 沈信言一愣,就似脱口而出一般:“那不是绿公公为了解救两位老大人顺口扯得谎么?” 绿春哭笑不得,咬牙道:“沈侍郎!” 沈信言哈哈笑了,连连点头:“是是是,好好好。我说错了。我现在就去鱼藻宫。” 已经是春光遍地的时节。 但是,因安福大公主夫妻已经被遣回了荆州封地,京城中这花会等事,竟是并没有什么人作兴了。 皇后娘娘思念女儿,太子妃每日前去侍奉,也跟着愁眉不展。 来来往往的勋贵诰命们,都叹息着劝慰:“等太子妃诞下麟儿,宫里就有了生气了。这事,急不得。” 只是这些人心里到底有多高兴京城少了个祸害,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而皇宫中的杨柳娇花,却并未因人来人往有过任何改变。到了每年的这个时间,仍旧烂漫得如火如荼。 沈信言忍不住在北苑门外驻足仰望了片刻。 高大的玉兰树,和江南早已满城满街的海棠花,次第争艳。 但使海棠还香气,人间遍种女儿花。 嗯,这是当年太祖常叹的一句话。 沈信言坐在马上,一摇一晃地到了鱼藻宫门前,才慢慢腾腾地下了马。 秦煐又长高了寸许,越发清瘦,凌厉的眉眼也终于有了一丝收敛。见着沈信言,笑着迎了上来,大袖展开,长揖到地:“老师回来了。” 沈信言上下打量他片刻,点了点头。 既然帮了自家那样的一个大忙,那么该还的人情,还是还了罢——两不相欠才是最好的状态。 “听陛下说,殿下读书不辍,臣心里十分欣慰。”沈信言先夸了他一句。 秦煐赶忙把自己的功课奉上:“还请老师有暇时评点。” 沈信言接过来,略翻了翻,看了一眼厚度,满意地点了点头,却暂时放在了一边。 “臣今日上殿,不仅见着了太子殿下,还看见了二殿下。不知陛下是怎么下的旨意,有无告知三殿下不必去听政的?” 秦煐沉默了下去。 沈信言也不催他,慢慢地端了旁边的热茶来饮。 秦煐沉默了许久,久到身边侍候的内侍小宁子和侍卫风色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了一对师生。 “老师,我的幕僚选错了人,如今全天下都知道那个法子是我的人送上去的。父皇也是保护我的意思。”秦煐终于开口了。 沈信言满意地颔首。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还能清醒地知道不能归咎于旁人、不能怨谤君父。 这孩子果然很能忍。 “如此。殿下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不知是否错觉,秦煐心里闪过一丝异样:沈老师的声音似乎温柔了许多? “我想暂避一段时间。”秦煐简单地回答。 他没有把话说透,但是沈信言明白了:所以他这阵子才这样努力地读书做功课,为了就是有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可以对着外头的风风雨雨装聋作哑。 沈信言却摇了摇头:“避开是对的。但不是这样的避法。” 秦煐又沉默了一刻,道:“其实,我很想出京游历。只是……家姐会担心,父皇也不会允许,而且,我还没有明面上可以自保的力量。” 出京,游历。 沈信言的嘴唇翘了起来。 这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啊! 不耽于京城的富贵生活,也不沉溺内宫外朝的勾心斗角,甚至不被亲情琐事迷眩了心志——十六岁而已,却能够想到出京游历以暂避风头。 沈信言看着秦煐微低着的头,忽然觉得那个角度的侧颜,十分像是沉思中的宝贝女儿。 “这事,老师给你办。”沈信言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冲动了。 秦煐猛地抬起了头,惊喜交加,却又强行抑制住自己的激动:“老师……” 既然说了,索性把人情送满吧。 “老师说了,这件事,老师给你办。你只管准备行装吧。好生跟你姐姐说。她一个人留在宫里,怕是心里也不踏实。”沈信言有些啰嗦了。 顿一顿,方又将话说回正事:“不过,既然二皇子已经入朝听政;那么等你从外头游历归来,也要做好准备,跟在他身后才行。” 秦煐跟着他的话也立即恢复了正常,眸中冷色一闪:“二兄的人刻意接近我的幕僚,又放出了这么大一个消息。我怎么能去抢他的风头?不如让他跟着太子哥哥在太极殿多站些日子吧。我可没他那个兴致。” 等自己被二皇子赶走了,那太子就该明白过来,他那个亲爱的双胞胎弟弟,在做什么了吧?! “所以二皇子一定不会让你置身事外太久的。”沈信言温和地分析给他听。 “太子是嫡长,二皇子是跛足,两个人又是双胎,本就容易心灵相通,加上还有一位皇后娘娘在中间斡旋……此时你被二皇子出手打压,太子殿下只有高兴的,没有起疑心的。 “臣是殿下的老师,所以今日甫一上朝,太子殿下就给了臣一个下马威。而二皇子,则似透明人一般,站在殿上一声不吭,做足了臣弟的本分。二皇子,是个聪明人。 “所以,殿下若是避出去的时间不够长,那么两位尊兄一定不会有机会彼此看清对方。” 秦煐用心地听着,慢慢地跟着点头:“老师说的极是。我原本就打算,至少出去一年。” 沈信言的神情更见满意:“如此,甚好。” …… …… 目送沈信言离去,秦煐站在鱼藻宫门外的台阶上,久久不言。 尹窦在吴兴做了什么他也是刚刚才知道。 而且,其实那并不是尹窦要做的,而是隗粲予提前偷偷去找了尹窦,说服了他帮忙做的。 但是沈家还是把这个人情记在了自己身上。 所以沈信言会一反常态,要帮自己。 而孟夫人,更是公然把沈濯的谢意带了进来:“二小姐说了,当面谢尹窦怕会横生是非,所以才来谢我。” 一个绝对知恩图报的沈家。 秦煐心中涌动着一种叫做“敬重”的情绪。 姐姐打算敬而远之了,可自己却又生了莫名的亲近之心。 他忽然觉得有些羞愧。 要不然,替沈二寻一门好亲事? 这样是不是就可以报答老师的教导之恩了? 嗯,就是这样! 第三一八章 权利! 父亲一回京就不着家了。 沈濯有些怨念。 因为罗氏管她管得太严了。 去清江侯府? “不许去!你和冽姐儿简直是八字不合!你们俩哪次凑一起不出事的?” 去欧阳家? “不许去。人家欧阳家好容易才把婚礼上的混乱压下去,梅姐儿她娘正带着她四处相看。你又要去干嘛?提醒人家你闹的那一大场吗?” 去……西市铺子看看? “不许去。女孩子家家的!都十四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一年!听见没有?” 不然去庄子上…… “不许去。你当我不知道简伯在庄子上做什么吗?如今府里光买人就买的你三婶心惊肉跳!不是你爹爹给你求情,你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沈濯只好天天窝在煮石居读书写字。 孟夫人看着她快要无聊爆炸了,想了想,试探她:“最近蔡记的炒货不太好吃了。听说是标老板有点儿忙。你有没有心情,帮他个忙?” “没有。”沈濯一口否决。 孟夫人又想了想,又问:“那要不我跟老夫人说说,从宫里尚衣局给你请个人回来,教你女红?” 沈濯叹气:“夫人,我绝对不会介意以后丈夫的内衣裤由旁人裁剪缝补。我这辈子最不可能拿的东西就是针。” 孟夫人跟着她叹气:“那你以后跟婆母可有的架打了。” 别说旁人了,就连沈濯的亲娘罗氏、姨妈清江侯夫人,乃至于宫里的妃嫔娘娘们,哪个不是希望自己的丈夫只肯穿自己做的衣服?怎么到了沈濯这里,就对这件事这样抵触呢? 沈濯哼了一声:“以刀作笔,以言为针。我这辈子宁可去学武艺,杀人放火,也不去学女红。” 青冥越听越受不了,没忍住,嗤地一声笑。 孟夫人奇怪地看她。 青冥看了沈濯一眼,细声细气地揭她老底:“二小姐从小儿就不会做女红,拿针就扎手……” 孟夫人挑眉看看脸红红的沈濯,笑了笑,低头自己看书。 终于捱到了沈信言回家,沈濯飞也似的去找父亲讲道理。 看着小女儿哭唧唧地跟自己告状,沈信言只觉得满身的疲惫也没那么明显了,温和笑着让人把罗氏也请了来,当面告诉她:“咱们家微微不是寻常的女娃娃。你这样圈着她,万一圈出个咱们应付不来的奇思妙想,到时候你可收拾得了那个摊子?” 罗氏一滞。 她怎么忘了? 沈濯那阵子在家里安安静静的,自己和韦老夫人还没高兴几天,就闹出了分宗分家的乱子来。 “可她出去,也照样闯祸啊!”罗氏只觉得自己快要愁死了,忍不住恨恨地在沈濯额角上一戳,“我就该马上给你定亲,把你这个祸害打包送出去!” 罗氏这刀子嘴豆腐心,沈濯才不怕!她冲着母亲公然皱着鼻子做鬼脸:“您才舍不得!” 沈信言温和地笑:“微微不是有要好的小姐妹们?请来家里玩嘛。” 罗氏眼睛这才一亮:又不放她出门惹祸,又能让女儿解闷!就这么办了。 看着母亲高高兴兴地走了,沈濯这才委屈地对父亲哭诉:“爹爹,我想出去!” “看铺子?”沈信言十分了解女儿的心思。 沈濯叹了口气:“前头先过年节,接着咱们光回吴兴就走了两个月,回京又有半个多月了。哪有东家连着三个月不去看铺子的呢?卖什么东西、怎么卖,这总不能一年到头都一模一样吧?我不去怎么知道具体情形?这些道理,跟娘怎么就说不通呢。” 沈信言呵呵地笑,先问她要紧的:“刚才我回来,恰好隗先生的信送到了门上,我就接了过来。你和吴兴那个尹窦,合作开邸舍?” 说着,将信件递了过去。 ——还有没有隐私权了?!当父亲的就可以私拆女儿的信件吗? 沈濯瞪圆了眼睛,看着沈信言若无其事的样子,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算了算了,还指望着阿爹给自己说情,这个不跟他计较了。以后收发信件不走家里这条路径就是。 接了信过来,沈濯拆开,一目十行看完了,松了口气,笑吟吟地点头:“是啊!尹胖子做米粮生意,运河是他必经的路线。所以他自己也星星点点地从北到南开了几间邸舍。我在京城的邸舍规范化之后十分受欢迎,索性就教给他怎么做。有钱大家一起挣嘛!” “那这个‘邸舍柜上负责保管钱钞’,又是怎么回事?”沈信言认为自己不能再让女儿蒙混过关了。 沈濯歪头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站了起来:“爹爹,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个东西来给你看。是隗先生做的。” 沈信言看着说风就是雨的宝贝女儿,无奈笑一笑,索性先盥洗换衣。 一会儿,沈濯果然拿了一个册子进来,却封面朝下扣在了他手上:“别问我,我不知道。隗先生不是说事情办妥,即将回来么?到时候您跟他聊吧!” 说完,连蹦带跳逃了。 沈信言翻过册子,封面上四个字:国家银行。 这是,什么? …… …… 沈濯还没进如如院,就被慌慌张张的青冥截住了:“小姐,您快去瞧瞧,孟夫人在哭!” 孟夫人,在哭?! 沈濯吓了一大跳:“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青冥拖着她往煮石居去:“您刚走,长勤就从西市回来了。夫人听着她说了一会子话,就失魂落魄起来。我拉着长勤问话的工夫,就听见夫人在屋里哭了起来。” 这是,宫中有什么大动静了么? 那爹爹怎么没告诉自己? 沈濯边想,边一溜烟儿跑进了煮石居。 书房内,孟夫人一身玄衣,长发散开,呆呆地坐在窗下,只管看着南方。没有声息一般,却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轻轻地走了过去,沈濯在她身边坐下,试探着,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夫人……” 孟夫人有些呆滞地转过头来,看见沈濯,却喃喃地喊了别人的名字:“临波……” 沈濯心里一惊,面上却只能神情温和地安抚孟夫人:“夫人,是我,沈濯。” 孟夫人恍然回神。 忽然间,眼泪下得又快又急,抬手掩住了口,呜呜地哭了起来。 “煐儿,煐儿要走了……” 第三一九章 走(上) 鹤羽殿。 临波也正在抹眼泪。 秦煐正在缓缓地给她讲述事情的经过: “……我都不知道老师是什么时候跟父皇说的这件事。 “当着我们三个皇子的面儿,父皇忽然挺有兴致地把太子宾客乐春伯彭绌宣了来。 “彭伯爷应该是已经得了消息,来时还带了一张行程图交给父皇,指着图说: “他计划从运河出发,到杭州直奔东南沿海,然后沿海岸线南下,到福州,从福州往西,巡海防,到南诏,然后往北,沿着吐蕃和咱们的边境线走一圈儿!” 秦煐的眼睛闪闪发亮。 “不过老师不同意。说这样巡法,彭伯爷怕是要巡出去五七年才回得来。父皇就说,海防不用他巡,让他至扬州便溯长江而上,直奔川蜀。 “我听见川蜀二字,赶忙便跟父皇说也要跟去,一则好奇我那所谓的封地,二则,也想游历一下父皇的江山。 “父皇张口便拒绝了。 “沈老师咳了一声,对父皇说:‘三殿下不是个能安生呆着的性子。不惹这样事,便惹那样事。如今大书编纂那边,傅榜眼足够了。让他去吧。吃些个风霜苦恼,回来也就知道陛下和太子的难处了。’ “父皇没说话。太子哥哥却又不那么讨厌沈老师了似的,哈哈地开玩笑,还问沈老师是不是觉得我弄出个招投标办法来,给他找了好大的麻烦。 “父皇看了太子哥哥一眼,立即便答应了下来。又戒饬我,路上必须要听彭伯爷的话。还说,他出门一向都是带着他爱子的,让我跟小伯爷学一学在外头的生存之道。 “二兄大约是没想到父皇能答应,发了半天愣,才忙说也想去。父皇安抚他很久,他还闹着要去。其实他那腿脚,谁也不可能让他去。可他都急哭了,一口咬定不会给我们拖累。 “沈老师就说,今年朝上事情多,父皇忙得席不暇暖。还说,总不能只留太子在朝给父皇辅政,身边却连个帮衬的兄弟都没有。” 秦煐说到这里,停下来笑了笑,伸手拿了茶碗饮茶。 临波早听入了神,闻言莞尔:“沈侍郎这一记将军绝妙。” 可不是! 光想着自己避嫌、躲开太子猜忌了,却不想想,太子刚刚入朝听政,两个成年的兄弟就纷纷逃离了京城,在外头巡防游历,吃尽苦楚…… 外人看来,不说二皇子三皇子贪玩,会说太子容不下兄弟! 这不是明明白白要败坏太子的名声么?! 先把弟弟推入蠹虫公敌的境地,再给哥哥的脸上抹抹黑——尊敬的二皇子殿下,你还想干点儿啥?上天吗?! “二兄当时呆了一呆,忙推了我一把,咄咄逼人,质问我为什么只顾玩乐,这个时候都不知道留下来辅佐太子哥哥的。” 秦煐嘲讽地一笑。 “你怎么答?”临波有些好奇。 秦煐把茶碗放下,跪坐身姿巍峨挺拔:“若照着以往的脾气,我大约当时就骂回去了。不都是他做出来的好事?才害得我在京城里待不下去了?” 顿一顿,嘴角一勾,秦煐挑起了一边的墨眉:“不过今晨么,我就学了老师一回。我只苦笑了一声,然后低头不说话。” 可是这不说之说,比什么话不更令人难堪?! 尤其是在皇帝跟前,谁还比谁更傻不成!? 临波噗嗤一笑,掩了唇,笑骂他:“跟老师旁的没学会,专学这种阴人的招数!” “太子哥哥的脸色这才变了,哼了一声,竟往我身边挪了挪,对着二兄说,新罗国的公主已经在路上,他成亲的日子就在眼前,怎么能这个时候说出京便出京?然后国家大义之类的,长篇大论指责了二兄一顿。 “父皇就冷眼看着。彭伯爷和沈老师也不做声。等到太子哥哥说累了。父皇什么也没说,只是告诉我们,等钦天监挑个好日子,侍卫里挑几个好手,就让我们出发。” 秦煐说完了,看着临波重又红了眼圈儿开始擦泪,轻叹了一声,低声劝道:“姐姐,这是好事。” “我当然知道是好事。你已读过万卷书,此时再去行万里路。不仅能跟彭家拉近关系,跟九边的将领们也都能有亲近的接触,是日后安身立命最稳当的根基。这必定是沈老师尽心尽力替你争取来的大好机会。 “何况,前次我担心父皇是对你我的试探,所以不肯把母妃的人手给你。这次你要出外,一路上的护卫安全,我这个当胞姐的,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所以,竟也是全盘交付的最佳时机。” 临波很理智很清醒,却依然眼泪越掉越多,最后呜呜地哭了起来,“可是从你出生开始,除了上次你去吴兴,我就从未让你离开过我的眼睛。这竟是要一走一年!谁知这一年之后,你我姐弟,可还有相见的时节!” 临波大放悲声,哭倒在地。 桑落从殿外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见了这个情景,也忍不住掉泪,上前去扶了临波靠在自己肩头,也抽抽搭搭:“殿下,您非去不可吗?京里多好。外头那些人都不是斯文人。翻山越岭的,吃不上喝不上的时候多着呢。何况九边哪里就是那么好巡的?彭伯爷可十几年都没带过兵了……” 秦煐原本也跟着临波红了眼圈儿,这时听着桑落的话,反倒呵呵地笑了起来,洒然立起:“我本就有志走遍天下!如今京里人人恨我,我呆在这里也没意思。彭伯爷又曾是领兵的名将,我跟着他出去走走,当做第一趟丈量边疆,难道不是世上一大快事?” 戟指指向桑落的鼻子,笑道:“你这丫头,好生给我照看好我姐姐。等我回来,姐姐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亲手杖毙了你——桑落,我不是说笑话哦,我是认真的哦!” 桑落被他的眼神吓得一抖。 临波忙擦泪,回护地将桑落掩在身后,斥道:“才说了几句大人话,接着就又胡闹!不知好歹的东西!等你出去吃上一年的苦,受上四季的罪,我看你到时候,还敢不敢随便欺负我的人了!” 说着,忽然又哭了起来:“你真的非要去么……” 第三二零章 走(中) 秦煐安抚完了姐姐临波,又去了昭阳殿安抚鱼昭容和袭芳。 小小的袭芳挂在他身上哭了个惊天动地,倒不是因为舍不得他,而是因为自己去不了:“三哥哥,我也想去,我就要去,你替我跟父皇说嘛!” 秦煐看着在那边又生气又伤心的鱼昭容,只得使出一向的耍宝手段:“好啊!只要你能说通母妃,让母妃从现在开始,七天不掉眼泪,我就去替你跟父皇说项!” 鱼昭容顿时被他气得噗嗤一笑,瞪他一眼,嗔道:“又信口开河!” 阿淇连忙上来哄袭芳公主:“公主听见了?三殿下答应了。公主不如先去洗手洗脸,把饭吃了。您吃了饭,昭容娘娘就没心思了,就不会掉眼泪了哟!” 袭芳公主分明知道不是这样的,但是母妃和兄长有话要说,她也只得顺势哭着牵了阿淇的手走开。 鱼昭容看着秦煐越来越沉稳成熟的脸庞,叹了口气,轻声问道:“你做了什么,让他们这样容不下你?” “我么,不该在他们跟前,活得像一个活人。”秦煐笑了笑。一句话说得惊心动魄。 鱼昭容沉默许久,挥手让他回去:“罢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这个孩子,这圈宫墙,原也围不住你。” 虽然知道鱼昭容不是俗人,但她竟然能这般理解自己,着实令秦煐惊讶不已。 撩衣,举手,秦煐双膝下跪,认认真真地给她叩头:“孩儿能有今天,全仗母妃费尽心血。孩儿这一趟出门,前路不明,归期不定。还望母妃善自珍重。” 至于照看临波等语,不必跟鱼昭容说。 秦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礼数周全地退了下去。 鱼昭容早又噙了泪,当晚便命请了建明帝来,趴在皇上的胸膛上哭了半宿:“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他从小何尝真的吃过什么苦?外头的日子和宫里的怎么能比?您别让他去,您可千万别让他去!我怕他在外头出事……” 建明帝沉默下去,拍着她的肩背,最后说了一句话,算是给鱼昭容吃了颗定心丸:“这是朕的天下。没人能动朕的儿子。你放心。” 寿春宫里太后听说了,也忧心忡忡的。然而又觉得这样也不错,便只叹了半天气,在自己的私库里翻了一包金叶子出来,巴巴地送去了鹤羽殿,让临波:“给你弟弟缝在衣角里。每件都要缝。万一碰上什么事儿,这金子能让他隐姓埋名地回京。” 就连在侍郎府的孟夫人,都悄悄送了信儿进宫,让三皇子临走前无论如何要去见自己一趟。 唯有清宁殿,就似不知道一般,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 建明帝冷笑了一声,骂了两声凉薄,也就罢了。 …… …… 秦煐听说孟夫人要见自己,心中一动。立即命风色:“你亲自去回孟姨的话,就说,若是沈二小姐有暇,愿求一见。” 风色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秦煐回瞪他:“嗯?!” 风色吓得转身就蹿了出去。 …… …… 侍郎府。 沈濯听说了事情的始末,心里转了三圈,立即便跑去找父亲。 沈信言正在外书房看书。 沈濯溜进去,贼兮兮地关了书房的门,嬉皮笑脸地凑上去,涎着脸,悄声问:“阿爹呀,让三皇子出外游历的事情,是不是你撺掇的?” 撺掇?这是什么用词? 沈信言皱起了眉:“不是。是三皇子自己想要出外避祸,我便说动了陛下让人巡防九边。” 沈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嗯?爹爹,你心里真的没有别的想法?” 被小女儿洞悉一切的目光紧紧地看了一会儿,沈信言也扛不住了,咳了一声,转头复又看书:“唔,哪里就有那么多想法了……” 沈濯嘿嘿地笑着,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笑得娇憨:“爹爹,你必是想着,这一趟说是一年,可真要出了京,一年半载是他,三年五年也是他。何况彭伯爷那样爱游山玩水的一个人,这样花着陛下的钱,由着他的性子逛,他才舍不得回来呢!哪怕他们真的在外头只待一年,您也有借口给我定下了亲事……” 到时候,你家三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总不能让我宝贝女儿傻傻等吧? 瞧好了人家,抢在三皇子回京前下了定。就算建明帝脸皮再厚,也没个跟人家抢儿媳妇的…… 咳咳! 沈信言摸了摸鼻子,赶沈濯走:“不是要跟祖母一起用晡食?你快去吧,别让祖母等。” 沈濯脆脆地答应了一声,笑嘻嘻地跳起来往外跑,到了门口儿又回头冲着沈信言挤眼儿:“爹爹放心,我谁也不说。” 赶紧低头继续看书。 沈信言心里也有些发愁。 此事即便旁人一时看不出来,但到了隗粲予跟前,只怕他眼珠儿一转便想明白了。 那厮对二公主和三皇子,虽不如孟夫人那般如母鸡护雏,却也隐隐流露出了回护之情——不然上次说到临波公主即将和亲之事时,他不会那样激动。 唉,隗粲予可是快要回京了啊。 …… …… 用完晡食,回到如如院,沈濯惊奇地发现孟夫人正在房中专等。 “夫人可是有急事?”沈濯忙请了她进内室坐地。 孟夫人看了六奴一眼。 沈濯便命:“上茶,你们去歇着吧。我陪夫人聊会儿天。” 等屋里人都退下了,孟夫人才轻声传达:“煐儿说,想见见你。” 见我?! 沈濯蹙起了眉。 “不要去。”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出现的苍老男魂忽然出现,情绪紧张。 阿伯,你先别急,等我问问清楚。 苍老男魂的情绪微微缓和。 “三皇子殿下见我做什么?”沈濯歪着头好奇地看孟夫人。 孟夫人的泪又落了下来:“他这一走,三年两载的……只怕到时候临波也会出嫁了。他大约是想将我们托付给你。” 给,我!? 沈濯这回傻了眼。 我去。 我跟他什么关系啊他要把姐姐和姨妈都托付给我?! 转个弯儿,沈濯想明白了。 秦煐不是想把孟夫人和临波公主都托付给自己,而是想通过自己,把孟夫人和临波,托付给沈家。 托付给沈信言。 “不去!” 沈濯忿忿。 又不欠他的!凭什么要让自家爹爹给他扛这个后果? 孟夫人拭泪,低声开口,却如刀般尖利:“就算是我厚颜,挟着前头的恩,还有二小姐利用我煐儿的委屈,求二小姐了。您就去一趟吧。也未必就是这件事呢。” 呃…… 沈濯瞬间觉得自己,泰囧。 第三二一章 走(下) 沈濯几乎是把洪荒之力都用了出来,才让罗氏勉强答应了她可以跟着孟夫人再去一趟观音庵“还愿”。 迎客的延宝师太一见是她们,喜出望外,上来先合什道谢:“二位施主今次来住多久?” 跟着的玲珑和长勤咯咯地笑:“半天!” 延宝也笑了,亲自引她们去大殿拈香,然后就让她们“自便”:“贫尼却才只是说笑。折桂亭那边已经清扫过了。” 两个人含笑谢了,且安步当车,缓缓行去后山。 折桂亭上,只有秦煐带着风色和小宁子。 秦煐一直都没有落座,只站在亭间,看山上山下的风景。 主子不坐,风色也只好直挺挺地站着。 嗯,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早…… 都站了一个时辰了…… 终于见那边一行四五个女子,缓缓走来。 风色眼尖,忙道:“是孟夫人!” 秦煐回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来的都是女孩儿家。你到山下去守着,小宁子在就好。” 小宁子是个年幼的小内侍,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跟他家主子秦煐一样瘦瘦高高的,一双小眼睛,一眯一条缝。 听见秦煐轰风色走,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跟着主子哼他:“还不快走!一张冰山脸,回头再吓着人家姑娘家家的!” 风色撇了撇嘴。 沈二啥时候怕过谁啊真是的……又不是没见过…… 终究还是悻悻地走开了。 两下里见了面。 沈濯目测,这三皇子似是又长高了一些。 不由自忖着自己从去年开始蹿个儿,好似今年却有些增速放缓了。不然的话,为甚么她站在秦煐面前,还一定要仰起头来才能看见那家伙的脸? 哼。 身边没跟着旁人,秦煐反而很有礼貌。默默地冲着沈濯拱了拱手,看着她微一屈膝还了礼,便点头不多说。 孟夫人见着秦煐,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拉着他的手,一起坐下,过了一会儿,方叹道:“这是绝好的机会,你要珍惜。” 说着,又哽咽起来。 缓了许久,才细细地叮嘱出门在外的衣食住行。 秦煐很有耐心,一一地答应着,温顺地对孟夫人保证:“孟姨,我一定会注意安全,好好地回来。我答应过会保护好你和姐姐,我一定会做到的。” 孟夫人怜爱地看着他,眼圈儿又红了,忙眨了眨眼,笑道:“我知道。殿下答应我和公主的事情,从来没有做不到过。” 又嘱咐了几句,孟夫人这才替沈濯问道:“殿下与二小姐有事相商?” 秦煐看向沈濯,目光微凝,片刻,又移开目光,颔首。 他还在犹豫怎么开口,孟夫人站了起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话果然不假。我去折两支来。” 说着,便领了长勤去斜对面的桃林折花去了。 小宁子抬头看了看玲珑,自己往后退了一步。 玲珑眨眨眼,也悄悄地退后了一步。 小宁子露出了一丝喜意,又退了两步。 玲珑犹豫了一下,也退两步。然而小宁子再往后退了一步时,她却坚定地站在那里,不肯再动。 小宁子目光赞赏,也就不再动。 对秦煐和沈濯来说,这还是头一次两个人“单独”说话。 秦煐终于正面地仔细看了看沈濯。 她有一双熠熠生辉的杏眼,弯弯的细眉并没有描画,所以略有些淡,却衬得那双眼更亮了。 秦煐觉得有些受不了那双眼睛的直视。 太漂亮了,容易被闪瞎。 “在下莽撞了。”秦煐赶紧开口打破沉默,脱口而出的却是道歉。 沈濯正逼着自己只看这厮的美色,省得想到梦里的那些情景会忍不住发飙变身。 听见这句破冰之语,倒也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殿下叫小女来,可有什么吩咐?” 吩咐? 这样疏远生硬的用词…… 秦煐只觉得胸口一闷。 好想翻脸啊! 只不过…… 秦煐在心里安抚着自己:别生气,别生气。把该说的正经事都说了,不要计较人家的态度。毕竟是孤男寡女,人家能坐在这里听自己说话已经很不错了。 “想必二小姐已经听说了,我这次出京是跟着彭伯爷去巡九边。蛮夷出没,刀枪无眼。所以这一去,归期不定。” 秦煐自顾自开始进入自己的正题。 “自从去年在红云寺不期而遇,你我都被烦扰许久。这其中,家姐和家父,的确是有些强人所难。好在事情没有生硬定准,所以想来对二小姐的影响,应该还不至于太过分。” 这样直白…… 沈濯有些发呆。 她从未想过在皇宫中长到十六岁的皇子还有直话直说的功能…… 尤其是——面前这个人,和前次、此地的那个傲娇别扭娃娃,是同一个人吗? 他怎么可能这样讲理的!? “虽然我并不知道,二小姐究竟是为了什么对我这样排斥。”说到这个话,秦煐有些别扭的挪了挪身子,“但是,我想还是应该尊重二小姐的意思。” 说到这里,秦煐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看一眼被羞红了脸的沈二小姐,平衡一下自己的不甘心。 谁知,抬头看去,沈家二小姐好奇地看着他,脸上一丁点儿羞涩都没有! “所以你这次叫我来,是跟我道歉的?并且申明上次我们说定了的事情,永不相亲?”沈濯有些疑惑地看着秦煐。 她怀疑他还在前言,还没进正文。然而,绕圈子这种事儿,沈二小姐不喜欢呀。 秦煐被问得反而闹个大红脸,只得硬着头皮道:“我,是的。上次当着太多人,也没法细说此事。今日之约,就是跟你道歉,同时,跟你道谢。” 说着,硬撑着,还是起身举手展袖,一丝不苟地弯腰行礼:“若是因家姐的鲁莽、家父的武断、在下的无礼,给二小姐带来困扰,秦煐道歉。” 直起身,再拜下去:“二小姐不计前嫌,肯与尹窦合作,想方设法打击大通钱庄,更是帮了家姐、孟姨和我的大忙。秦煐多谢。” 说完这些,却又不直起身,咬了咬牙,就那样弯着腰,看着地面,低声道:“既然二小姐觉得齐大非偶,那秦煐必定会为老师的独生爱女,寻一门最合心意的婚事。 “二小姐只管放心,秦煐说到做到。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二小姐多多保重。” 说完,低着头,藏起一张红透了的脸,转身疾步而去! 沈濯看着跟兔子一样逃掉了的秦煐,以及他身后紧紧跟着的两道烟尘,有些傻眼。 这是,毛遂自荐当媒婆的节奏!? 少年,你好像才十六岁吧…… 这个职业规划…… emmmm…… 第三二二章 送别 建明帝给儿子的出行准备了异常豪华的阵容。 乐安伯彭绌及其子彭吉,他们带着的家将、家丁就不算了。 跟着秦煐的人,则除了风色、云声和随侍的小宁子之外,还有提前划给翼王府的翼王司马、翼王亲事府典军、校尉及兵士等一百五十人。 彭伯爷骑在高头大马上,斜眼看着那一队高高矮矮的人,一向淡然若仙的脸色便有些臭。 彭吉二十郎当岁的年纪,正是英气勃勃的时候,见爹爹如此,不由得偷笑不已。踢一脚胯下乌骓马,凑上去,轻声安慰道:“长眼的都看得出来,陛下一堆儿子里,最疼的就是三皇子。只不过非嫡非长,实在不好栽培太过。 “如今他眼看着离宫开府,太子和二皇子都不是省油的灯。陛下可不就趁这个机会,让您帮着替他训一训王府亲兵了?” 彭伯爷哼了一声,细长白皙的手从宽大的袍袖里伸了出来,屈伸之间,眉间郁郁:“前几天得了陛下的旨意,我起卦时,就不是什么好卦象……” 忽然看着自己的手指一怔,“咦”了一声,忙低头认真掐算起来,面色缓了缓,虽然仍旧不情愿,却也放松了许多:“唔,情形有变,竟是有惊无险。看来这几日,咱们这位翼王殿下,种了些好因缘啊!” 彭吉笑了笑,没有做声。 他家爹爹一向这样神神鬼鬼的,他都习惯了。 ——不然,他好好的怎么会大名叫了彭吉,表字叫了安贞呢? 秦煐跟来送行的秦焓、周謇和李礼等人告了别,各自道了珍重,利落地翻身上马,冲着人群抱了抱拳,遥遥看了看人群远处的那辆油壁车,对彭绌笑着颔首:“劳伯爷久候了。” 彭伯爷的脸色变得如沈信言一般温润,慈和地笑:“殿下头次出京,在所难免。” 彼此客套两句,大队人马晃晃荡荡开拔了。 瞧着兵士马匹的背影,秦焓周謇等人怅然若失。尤其是李礼,又羡又妒:“我也想跟着去。结果我娘寻死觅活的,我爹本来都松口了,又不肯了。” 周謇打趣他:“你家就你一个独子,你娘舍得才怪。何况你又不比三殿下,他是自幼习武的。你看他刚才上马的身手,别说你我了,便是寻常武将家的子侄,也未必就比他强到哪儿去。陛下疼孩子,若是三殿下跟咱们似的手无缚鸡之力,便是天塌了,他老人家也不肯让他离开京城半步的。” 李礼寻思片刻,摸着鼻子点头:“这倒是。” 秦焓弯了弯嘴角,眼神淡漠。 忽然转开目光,露了个笑容出来,感慨道:“我倒是羡慕三弟,父皇爱护就不说了。鱼昭容虽是养母,却也对他视如己出。更别提,他还有一个爱他如命的胞姐。” 说着,下巴往远处那辆正在掉头的油壁香车指了指。 周謇目光微凝,一字不发。 李礼却兴奋了起来:“是临波公主么?周兄,你不是一直都赞你这表妹才学卓然、品貌高绝?怎么,听见她在眼前,竟不过去见见的?” 秦焓似笑非笑地看着周謇。 周謇却想都没想,回手一折扇敲在李礼的额角:“再怎么样也是男女有别!何况还有你这个捣蛋精在这里。她正心伤胞弟远行,说不准正哭着。我们过去讨得哪门子的没趣?!” 李礼叫着“唉哟”,抚了抚额头,哦了一声,点头道:“说的也是。” 秦焓哈哈地笑了起来,打趣李礼:“我发现了,凡周表哥所说,到了咱们李大公子嘴里,都会变成:那倒是,说的也是,有道理!” 众人都跟着哄笑起来。 李礼哼了一声,先反驳一句:“周兄本就是个最讲道理之人。” 又朝着秦焓坏笑:“听说某个定了吉日的人,就要去大慈恩寺斋戒七日,然后离宫开府,准备成亲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慌了手脚的缘故,这几天,天天挑别人的错儿!怎么着?就不怕我们到时候闹洞房么?!” 秦焓大汗,急忙讨饶。 众人转了话题,顿时都起哄:“新郎官儿,你这伴郎打算请谁啊?一个请不到,我们可是要打上门去的!” 就连周謇都跟着凑热闹:“只是不知,亲迎之时,人家新罗公主,会不会用新罗话出了难题来?二表弟,你要不要去文学馆找个通译?” 众人哈哈大笑。 少年人,甚么离愁别绪,总归是有另一场事等在前头,让他们的心情在三息内转换成别一样。 他们的记性有时好,有时,不太好。 …… …… 沈濯却是花费了好几天才把罗氏的心情哄转过来。 从罗氏意外听说沈濯和孟夫人竟然是去观音庵见秦煐的,这就炸了。 直接揪了沈濯去跪在韦老夫人面前,吼她的嗓门比跟家里管事们发脾气要大了何止三倍:“还学会先斩后奏了!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没坏心?你怎么就知道他们不是联合起来算计你?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就那么肥的胆子?!” 韦老夫人看着陷入暴走状态的罗氏扶额无语。 沈濯委屈地抬眼看她:“我不仅带了玲珑和长勤,简伯和国槐他们几个就在后山周围候着呢。三皇子只带了两个人去,我知道的。” 罗氏嚷嚷地震天响:“什么三皇子?!他已经封了翼王了!陛下连王府的亲卫都是亲自从京城十六卫里挑选的!你以为我不出门就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姨妈直接给我送信,让我千万不要放你一个人出门!你倒好,你倒好……” 罗氏气得浑身乱颤。 韦老夫人“唉”了一声,指挥甘嬷嬷:“给你大夫人看座,上茶,上补心丹。” 又让寿眉:“去前头瞧瞧,大爷回来没有。回来了就直接让他来我这里。” 又对罗氏道:“微微受过寒,膝盖不能这样跪在地上,先给她个垫子。” 一切都打点好了,才看着情绪稍稍平稳的罗氏问道:“你是想让微微这样私下里带着家里的人去见那翼王殿下一面,还是想让临波公主下帖子把微微一个人单独叫进宫一趟?” 第三二三章 遇袭 罗氏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又气又笑:“娘!您这样,也太惯着微微了!” 韦老夫人哼了一声,索性让沈濯站起来:“微微到祖母这里来。”伸手便把扑过来的宝贝孙女儿搂在了怀里。 对罗氏瞪眼道:“她哪里是那个没分寸的人?就你,瞎嚷嚷!上回你就揪她耳朵,这回又揪!我告诉你,你若把微微揪成招风耳,我可跟你没完!” 罗氏哭笑不得:“娘!咱们不是在说她私见翼王的事……” “什么私见?!不是她陪着孟夫人出门,三皇子远行前去跟孟夫人告别,所以碰上了,说了几句话,如此而已!?”韦老夫人截口便不让她再说,“你当娘的,嘴上给我把好了门!” 罗氏也暗悔把话说急了,险些坏了女儿的名声,脸上微红,低头不语。 韦老夫人这才回过头来哄沈濯:“微微别怕,有祖母在呢!” 接着却又诱她:“只不过,你得把跟三皇子说过的话都告诉祖母。祖母才能帮你看看,人家到底是安了什么心思,非要见你这一面。” 这话若是两年前说,沈濯大约张口便把自己和秦煐的对话仔仔细细地告诉韦老夫人了,但到了如今,她哪里还能被老祖母骗到? 忽闪忽闪眨了眨眼,沈濯歪歪头,一脸无辜:“没说什么呀!孟夫人就在旁边呢。我就光听着。哦,他谢了爹爹帮他的忙出京避祸。” 哈? 韦老夫人看着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宝贝孙女,有些无语。 甘嬷嬷在旁边抿着嘴偷笑。 罗氏正在叹气,外头寿眉笑着走了进来:“奴婢出去的巧,正赶上大爷刚进门,听说了,马上回朱碧堂换衣裳去了。说是立即就过来。” 沈濯面上一喜:“爹爹回来啦!” 韦老夫人和罗氏看着她立即变得有恃无恐的小脸儿,简直没法跟她生气! 一指院门,韦老夫人才懒得管:“去,自己找你爹爹去。你们父女俩的事情,跟我没关系!” 罗氏也赌着气站了起来:“老夫人说得极是。你去跟你爹爹说,只要能说通他,我今后就是个瞎子聋子!” 啊! 爹爹哪里还用得着说服? 卖个萌就“什么都行”喽! 沈濯高高兴兴地从韦老夫人的坐榻上跳了下来,一溜烟儿跑了出去,洒下一路银铃笑声。 听着她这笑声,韦老夫人和罗氏又都软了心胸,也跟着嗔笑起来,对着叹气:“罢了罢了,她那样聪明,由她去吧。” 然而等沈濯找到沈信言时,却看到自家仙爹端起了一张从未有过的严肃脸。 “爹爹……我做了充分的准备的,而且,他现在谢爹爹还谢不及,怎么会害我……爹爹,我以后保证都小心谨慎……”沈濯连忙求饶。 沈信言却摇了摇头,沉声道:“我刚接到了隗先生的急信。” 急信? 沈濯一愣:“怎么?” “出事了。”沈信言把厚厚一叠信递给了沈濯,面色凝重。 沈濯急忙展信看时,大惊失色:“信美伯和万俟盛遇袭?!” …… …… 皇宫中,建明帝也正在大发雷霆。 “无法无天!无法无天!竟然无法无天到了这种地步!若不是万俟盛新寻的幕僚竟有一身好武艺,他和沈信美两条性命,岂不是就送在了这群山匪手里?!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啊!” 绿春在旁边听着,也忍不住叹气。 沈信美回乡办理分宗,跟沈信言昔日的同窗、如今的湖州长史万俟盛十分投契,遂把臂出游,游览江南盛景。 谁知就在卞山附近,竟遭遇了“山匪”。 两个人因是微服,只带了三五个随从,竟是被那群山匪衔尾追杀了十几里地。 千钧一发之际,万俟盛的老家人福顺为他延请的新幕僚梁无咎刚好遇上。两下里一通名姓,知道竟是才定下的宾主,这才仗着地势熟悉、武艺高强,救下了已经浑身是伤的沈信美和万俟盛…… 而那群山匪,竟然就此无影无踪了。 “算来沈家小公爷和这位万俟大人,也是福大命大了……” 绿春感慨。 想到沈信言刚从吴兴回来,他的族兄陈国公长子和同窗湖州长史就险些被山匪乱刀砍死…… 刚任了户部侍郎的沈信言怕是会立即把湖州当地折冲府的军饷都扣光了罢…… 咦?不对,自己怎么光想到沈信言,却忘了陈国公?! 建明帝连忙命绿春:“快,令人即刻去陈国公府送安慰去!老国公幼子刚刚去了边塞,长子遇袭,他不定气成什么样呢……” 话音未落,外头小内侍上气不接下气来报:“陈国公已经入宫了!一路怒骂,想拦的内侍险些被马鞭子抽死……” 得,慢了一步。 建明帝有些心虚,忙道:“那块给老公爷备座,还有清心茶!” 绿春看了他一眼,也缩了缩头。 清心茶? 人家也得肯喝才行…… 果然,陈国公进了宣政殿,噗通跪倒,放声大哭:“老臣请旨出京,回乡剿匪!” 建明帝一听这话,正中下怀,当机立断:“去!朕赐你尚方剑一柄!遇着那推诿搪塞、拖延战机的,老公爷尽可替朕一剑斩之!” 陈国公的哭声不停,连连叩头:“谢陛下圣恩!老臣谢陛下体谅!谢陛下!谢陛下!” 看着老头儿须发皆白,却哭得像个孩子,建明帝只得跟绿春使眼色。 绿春会意,忙上前搀了陈国公起身:“老公爷,您还要去剿匪呢!快别伤心了,多多保重身子才是!” 陈国公抬袖擦泪,顺势站起:“哎!我知道!我已经跟家里人都交代过了,我就不回去了,我这就出发。” 稳稳心神,又续道:“我已经命人给老二去了消息,他那个脾气冲,我一封信未必摁得住。陛下替臣安抚两句吧。” 建明帝有些错愕:“您,这就出发?” “啊!这就出发。陛下,您尚方剑呢?给我罢。”陈国公丝毫不知道客气为何物。 建明帝和绿春两个面面相觑。 所以到了最后,陈国公就在宣政殿里立等着建明帝写了圣旨、绿春拿去让门下审过备档,然后拎了建明帝从御书房摘来的尚方剑;一个时辰后,在宫门跨马提刀,带着家将、侍卫,直奔吴兴。 第三二四章 大明宫 这边沈信言才跟女儿把前因后果说完,那边郑砚已经传来消息:“国公爷已经出京了。” “已经出京是什么意思?”沈濯吓了一跳。 沈信言苦笑一声:“国公爷果然是雷厉风行。” 郑砚又禀道:“还带了三百勋卫,和一柄尚方宝剑。” 沈濯眼睛一亮:“尚方宝剑?” 哇! 那东西可是只在传闻中听过呀! 前世的电视剧里,有了一柄尚方宝剑,简直就是无上利器!说杀谁就杀谁!一跺脚,尚方宝剑一举,霸气侧漏啊! “那东西长什么样?是装饰性的还是实用的?是天下只此一把还是但凡皇上赐的都叫尚方宝剑?”沈濯瞬间把吴兴发生的事情撂在一边,反而兴致勃勃地追问起了八卦。 沈信言无奈摇头,且细细地问郑砚究竟怎么回事,问完了,一回头,小女儿还目光灼灼地等着他普及,只得告诉她:“自汉代起,御用的宝剑便都藏在尚方,因利能斩马,所以又称尚方斩马剑。剑身雕着龙凤纹样,又有北斗七星,乃是御用之物。 “原本这剑仅只御用而已。太祖登基后,却常将此剑赐予巡防的钦差天使,令其‘执尚方宝剑,可便宜行事’。至于先斩后奏等事,也要依律而行。 “只不过国公爷在气头上,当年又是领兵之人,此行宝剑不见血,只怕是不可能的。” 呃? 又是穿越前辈太祖陛下发明的高大上使用方法…… 沈濯没了兴致,转而与沈信言谈起了正事:“回乡时我从万俟伯伯那里得知,当年长房背后还有人。只是这人却不知道意欲何为。依爹爹看来,此事会不会是因为万俟伯伯和信美阿伯发现了甚么蛛丝马迹,所以被那人陷害?” 沈信言眸色沉沉:“你万俟伯伯虽然机警,却没在京城待过,有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他看不透。而你信美伯就不一样了。 “他自幼在京城生、京城长,国公爷当年又是以兵行诡道著称,他家学渊源,青出于蓝。 “我看,他二人游山玩水是假,追踪那人线索却是真。只不过,两个人也太托大了一些。怎么能只带三五个人呢?” 沈信言嗟呀不已。 沈濯却表示深为理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二位伯伯若是带了精兵强将,那些人只怕是顷刻间便做夜鸟惊飞了,还会留在原地等他们去抓?只不过这次显是准备不足,才让人占了便宜。这一来打草惊蛇,以后再想摸着这群人,可就难了。” 沈信言一愣:“所以国公爷才这样急着离京去剿匪……” 不错! 沈濯也眯起了眼睛。 果然,生姜还是老的辣!陈国公必定是一眼便看穿了这其中的机关,所以直接闯宫去找建明帝,这可比甚么都快! “哼!那个老家伙,天下最会审时度势的就是他!”苍老男魂显然是忍不住了,怨念满腹地小声牢骚了一句。 嗯? 阿伯? 您老这程子好啊!老没见了! 沈濯在心里调侃了他一句,然后站了起来,跟父亲告辞:“我去找孟夫人说说话。江南旧事,我觉得关系重大,得问问清楚。” 沈信言亦深以为然:“此事我不便细问。微微也要有些分寸才好。” 看着小女儿告辞而去,肩平背直、脚步从容,竟是一派最标准的宫廷仪态,沈信言轻轻地长叹一声。 早就被轰到书房外头守门的葛覃回头偷眼看了看,心道小姐这样聪慧,大爷怎么还发愁呢? 屋里回话的郑砚却深谙沈信言的心思,也跟着惋惜:“小姐太聪明太能干了,若是男娃娃……” 沈信言摇了摇头,对着跟随自己三十余年的长随,忍不住吐露心声:“我倒是已经认了命,微微若是男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未必是好事。可她这样聪明伶俐,我又担心,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若是一个平常老实人而已,那可真配不上我这宝贝女儿啊……” 可若是让她卷入朝政是非…… 又实非他这做父亲的心愿。 真是两相为难,进退踌躇啊! …… …… 沈濯缓缓行在去煮石居的路上,心里则高高兴兴地跟苍老男魂闲聊。 阿伯,你上次一出来就不肯让我去见那秦煐,你是怕他害我?还是怕我惑于他的美色? “……什么美色不美色的?你是女娃娃,年纪大了,不许这般口无遮拦!”苍老男魂端起了长辈架子。 好好好!以后都不说了。 那阿伯你为甚么不肯让我去见他呢?总该告诉我一声罢? 苍老男魂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他本不该对你这般好,我倒的确是怕他害你。” 哈哈! 我若被害,阿伯你不是恰好再找个宿主么? 旁人大约是没有我这般难缠的,你轻轻松松制住了人家,目的不是更容易达成? 苍老男魂再次犹豫了一会儿,方纠结地告诉她:“你虽然是疯癫的命运,却也因为这个,并无人再动你的脑筋。所以,你是这些人中,活得最长远的……” 所以说,阿伯,其实你选择我,是因为我活得够久? 也就是说,你的目的,是在这些人死后的事情上? 若是这样说来,阿伯啊…… 其实所谓的什么命中注定,根本就不是你知道我和这些人的命运,而是你……亲眼看过一遍……对吧!? 煮石院就在前面,沈濯却站住了脚。 “……你不是要去找孟夫人问江南旧事?快去吧。等你有空了,我们再说不迟。”苍老男魂又想敷衍过去。 沈濯脚底一转,回如如院。 跟在她身后的玲珑有些奇怪:“小姐……” “你别说话。”沈濯的声音清冷果决。 玲珑乖乖闭上了嘴。 沈濯的眼神里有了一丝阴沉。 阿伯,告诉我。 你究竟是怎么潜入这个灵魂的? 你所谓的命中注定,究竟是你经历过的,还是你从谁的口中听来的? “……小姑娘啊,”苍老男魂慨然长叹,心事重重,犹豫不决。 阿伯,是不是又想说我聪明? 所以,我猜对了。阿伯你,根本就不是知道众人的命运,你是,重生回来的! 只是,你的灵魂重新回来,没有选择自己的躯体,而是选择了原主的躯体。 ——阿伯,你是不是已经无法制止自己的死,所以,打算借着我的眼睛看看,究竟是谁害了你?! 沈濯站在如如院的中央,双眼看向苍穹。 没有焦距,没有指向。 眼前,只有一片金光灿烂。 那是…… 大明宫。 沈濯软软地倒了下去。 第三二五章 你重生的! 沈濯已经很久不晕倒了。 沈家重新慌乱起来。 沈信言和罗氏、韦老夫人都赶到了如如院,听着玲珑战战兢兢地形容了沈濯晕倒前的情形。 罗氏和韦老夫人都看向沈信言:“你们父女先前在说什么?” 瞒不住了。 沈信言叹了口气,道:“信美兄和万俟兄在湖州遇袭,国公爷刚刚出京赶过去了。” 韦老夫人大惊失色:“这么大的事情,你如何不告诉我?” “母亲,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吗?我正和微微拆看吴兴来信,郑砚过来禀报此事。微微说要回去,我便打算进内院来。谁知还没走到桐香苑,微微便晕倒了。”沈信言无奈地搓着手指。 罗氏了然地点头,反过头来帮着丈夫劝慰婆母:“微微跟万俟大人十分熟稔,大约是心里震动太大,担心过分。她心脉脆弱,想来只是急的。娘,您先别担心。” 那边早就飞贴出去,张太医却没有来,命人传了话过来:“宫里因为翼王殿下出行,鱼昭容和临波公主都病倒了。眼前又是寒食清明,太后每年此刻也会身子不适。只怕三五日我出不了宫。 “二小姐这情形应该只是一时的,晚间醒来吃一剂我以前留的安神方子就好。若是到了酉时还不醒,请立即去我家里让我那长子过来给二小姐看诊。” 韦老夫人心下稍安,却不肯离开沈濯床前。 沈信言夫妻苦劝多时,韦老夫人才勉强同意暂时回桐香苑等消息。 一时府内外都听说了,米氏和顾氏杨氏也慌忙赶了来问究竟。 待听说了沈信美和万俟盛之事,都尽皆变色。 顾氏和杨氏慌了神,忙问沈信明的情形。待听见说他和那二人并非一路,所以安然无恙时,方才松了口气。又忙遣人去告诉沈信成。 因她妯娌三个来了,沈信言只得回避。 然而又挂心女儿,便有些烦躁地在院子外头转来转去。 茉莉乖觉,瞧见了,轻声地告诉了六奴。 六奴想了想,自作主意,低声禀报罗氏:“夫人,您瞧二小姐睡得不安稳呢。要不您跟几位夫人外头坐罢?” 罗氏忙回头看时,只见沈濯表情奇异,变幻莫测,惊惧愤恨轮番在脸上显出来。 心里又有些不安,索性依了六奴的主意,站了起来,悄笑着请米氏等到外头坐。 米氏忙笑道:“我们不坐了。人病了,爱清静,不然不舒服。我们先回去了。大嫂这边有了消息,赶紧告诉我们一声儿,省得我们悬心。” 顾氏和杨氏也点头安慰罗氏:“微微这孩子向来是个最有福气的。想必只是一时伤心担忧,一会儿就好了。你别急。” 三个妇人离开时,在院门口见到了沈信言。 三个人恍然大悟,心里都在笑六奴捣鬼,又忙安慰沈信言两句,走了。 唯有米氏,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沈信言立即便又回去了如如院,面上有了一丝落寞。 沈信行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女儿,和自己。 “宝钿,你说,濯姐儿这又是怎么了?”米氏轻声地跟贴身侍女闲谈,好分开心思。 宝钿觉得无所谓:“不是说吓得么?” 米氏哼笑了一声:“就她那包天之胆,什么样的消息才能吓得着她?你没听说么?张太医没来,说宫里鱼昭容和临波公主都病了。” 说着,意有所指地一笑,“缘故么,是因为新封的翼王殿下出京游历去了。” 宝钿哦了一声,悄笑道:“奴婢知道了!虽然大爷和二小姐一直都嚷嚷不肯跟皇家结亲,连太子选妃都不肯参加。但是大爷既然给翼王殿下当了老师,想必这翼王妃之位……” 掩了唇吃吃地笑,“敢情啊,二小姐是犯了相思病了……” 米氏忙歪头瞪她:“胡说。” 说完,自己也绷不住笑着,幸灾乐祸一般叹了口气,恢复了自在怡然,往醒心堂走去。 她和宝钿却都没有发现,跟在她们身后的二等丫头寒梅,看着她们二人的背影悄悄撇嘴,一脸不屑。 …… …… 沈濯沉浸在一片光怪陆离的幻象之中。 一片一排的酒杯,各种各样的酒壶。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种各样的兵器。 头盔护心镜,护臂护膝,各种各样的护具。 所有的东西都东倒西歪、横七竖八、残破不全,若是仔细去看,还能隐隐约约看到血痕…… 可是每一样都在闪光。 刺得人睁不开眼。 一开始是金光,后来是红光,最后便是铺天盖地的血光…… 沈濯茫然地站在天地之间,只觉得天旋地转。 阿伯…… 沈濯紧紧闭上双眼,捧住了头。 “孩子,别再问了。若是你不嫁入皇家,这些事,你真的最好不要知道。远离这些,远离朝堂……”苍老男魂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忧伤。 可是阿伯,已经来不及了啊! 我爹爹新任户部侍郎,我们家不可能这样干脆利落地辞官离去。 阿伯,你若也是个旁观被波及的人,就算你不告诉我那些今后可能会发生的大事,我也会尊重你的意思。 但你分明不是。 你告诉过我,你杀了秦煐。 你若是与这些事没有关系,又怎么会出手杀掉他? 而且,你又怎么会这样不愿意我跟他拥有一个良好的关系? 我从一开始对他的厌憎愤恨,就是你把你曾经经历的、听说的那些事情,幻化进了我的梦里吧? 阿伯,我不是你经历的那一世的那个沈濯了。 你我相处两载,你应该知道我是如何做人的了。 我会保护所有对我好的人。 包括我的家人,我的亲友,还有那些善良无辜的人。 阿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也许有朝一日,我会误杀了,那个现世的你? 苍老男魂精神巨震。 “小小的年纪,又是个娇嫩的女娃娃,打打杀杀的事情,不要挂在嘴边。”苍老男魂勉强硬撑。 沈濯觉得心里突地平静下来。 她在虚空中,站直了身体,负手而立,挺胸抬头,目光定定地看向无边的黑暗深处。 阿伯。 你记得么? 你说过,孟夫人去年就该暴毙了;朱闵和万俟盛,也是横死兵解的下场。 可是,他们现在,都还活着。 我喜欢这三个人,我会尽一切努力,让他们都好好的活下去。 当所有的人的生存轨迹都跟你经历的那一世不同时,你觉得,事情还会如你所愿的那样,发生吗? 第三二六章 算 沈濯等了很久很久。 然而苍老男魂再也没有半分声息。 说到这个地步之后,阿伯你似乎很怂啊…… 沈濯把他抛在了脑后,又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 阿伯在自己眼前展现的那些情景,似乎不是什么正常状态下能发生的事情。尤其是最后她看到的那铺天盖地的血色…… 还有那些兵器护具,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场恶战之后的残局。 阿伯还说过是他杀了秦煐。 秦煐那样傲娇单纯的小朋友,为什么会被杀掉? 还有,阿伯之前也曾提到过,裴姿最后修了道,临波暴毙了,太子妃叶蓁蓁下场不好,二皇子妃黄娇娇暴毙,三皇子妃“沈濯”疯癫,就连安福,似也不是好结果。 万俟盛兵解,朱闵横死,穆跃反而滋滋润润地活了下来。 阿伯还说穆跃是墙头草,八方倒。 沈濯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抓住了些什么,可是—— “微微,微微乖,药来了,咱们把药喝了啊!”罗氏温柔中带着焦急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要…… 一根筷子拨开了自己的嘴唇,正在寻找牙齿间的缝隙! 干嘛!? “轻着些撬,她牙关一向咬得紧,小心别伤着她……” 撬牙关!? 这是要给自己灌药啊…… 沈濯猛地睁开了双眼:“娘!” 六奴拿着筷子惊呆在她面前。 罗氏忙凑了过来,担忧地看着她:“微微,娘在这儿呢,你没事吧?” 沈濯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有些木愣愣地转向罗氏。 一眼看去,不仅罗氏在,沈信言也在,还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 沈濯的瞳孔一缩,身子立时便蜷了起来。 沈信言正紧紧盯着女儿的神色,见状忙上前一步:“这是张太医的长子。张太医忙着,让他来给你看诊的。” 沈濯这才放松了一些,虚弱地微笑:“张医生好。” 那张医生不由得一挑眉,含笑看向沈信言:“家父常常对我们夸奖令爱,说是个极聪慧极有礼的孩子。果然如此。” 沈信言呵呵笑一声:“还请张兄看一看小女,这药还用不用吃的。” 张医生点点头,却不动地方。 罗氏这才反应过来,站起避让,窦妈妈和管妈妈忙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前头。 张医生遂踱过来,仔细地给沈濯听脉。一时立起,温和笑道:“不妨事了,我开些温补心脉的药,小姐留心吃上一程。” 沈信言放了心,笑着请他外头开药,又送了出去。 罗氏松了口气,忙命人去给韦老夫人等送信,又上前来,百般地怕沈濯渴了饿了,又问她:“觉得头晕么?乏力不?” 沈濯脸色还苍白着,也知道自己说没事也没人信,索性点头承认:“还想睡一下。不过有些饿,吃了粥再睡吧。” 沈信言又折了回来,见罗氏亲自去厨下张罗沈濯的饮食,便坐在了女儿跟前,自责:“都怪爹爹,不该跟你说那些事。张医生说,你心脉耗损太过……” 沈濯打断他的话,神情凝重:“爹爹,我又做梦了。” 沈信言一愣,忙命六奴等人退下,蹙了眉:“你是因为在梦境里醒不过来才晕的?” 沈濯点了点头:“对。爹爹,我梦到很奇怪的场面。”将那带血的酒杯酒壶、兵器护具都描述给了沈信言听,低声问道:“爹爹,我怎么觉得,那个景象,似是打了一仗一般……” 沈信言脸色大变,捻须不语。 沈濯拉拉他的手,轻声道:“爹爹,你不要告诉娘……” 沈信言沉默地点了点头,站起来,抚了抚她的头顶,温声道:“早些睡。” 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沈濯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了一丝犹疑挣扎:自己把这样的重担转嫁到父亲肩上,真的好吗? …… …… 湖州府。 陈国公用了两个日夜,不眠不休地赶到了府衙,直奔沈信美的屋子。 被绷带几乎裹成个粽子的沈信美一看老父赶到,忙遣了旁人出去,低低急急道:“沈半城的家财几乎都落到了那些人手里,还有长房的沈利也与他们有关!那些人盘踞在天目山里已经二十余载!爹爹,此事太过蹊跷!” 陈国公咬着牙问:“那些人往哪里去了?” 沈信美立即回答:“回了天目山!”扬声便喊人:“叫福顺来!” “还有那个梁无咎!”陈国公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拎着马鞭子转身便走! 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陈国公已经点起了湖州军马,杀奔天目山! 而湖州当地的折冲府驻地,校场上孤零零地滚落着一颗满脸横肉的头颅。 …… …… 刚刚在扬州上岸,彭绌和秦煐就接到了陈国公血洗天目山的消息。 彭绌瞪大了眼睛:“沈老公爷这是开杀戒了?” 忙命人去打探详情。 秦煐却看着消息上的另一条皱起了眉。 沈信美和万俟盛遇袭?山匪? 怎么可能?! 沈信美是什么人?那是当年在战场见过血的杀将,何况还有万俟盛这个湖州长史在。什么样的山匪也不会这样没眼色吧? “彭伯爷,山匪都是些什么人?怎么地方上不管么?胆子好大啊!”秦煐索性去问彭绌。 乐安伯拈须皱眉:“一般的山匪,都是绕着官兵走。难道是沈信美和万俟盛微服出行,这些人竟认不出是官人不成?不应该啊。” 能够盘踞在天目山中多年的山匪,必定不是那等瞎子。 因在邸舍,彭绌索性请出了自己的宝贝算筹。 看着他认真地一边摆列一边掐指,秦煐回头找彭吉:“安贞哥!” 彭吉连忙竖指于唇:“嘘。” 秦煐连忙噤声,回头过来,果然收到彭绌一个大白眼。 屏息许久,才见彭绌抬起头来,满面纠结:“沈老国公此行只斩杀了一些小虾米,甚至可以说,一无所获。” 秦煐愣了一愣。 彭绌的脸色越发难看,眼睛上下打量秦煐:“而且,那些人跟你有关——殿下,你跟微臣说实话,你去过湖州府吧?是不是惹过什么人?” 这个…… 秦煐摸了摸鼻子,有些糗。 哪儿用得着自己惹啊? 尹窦那个死胖子,生意做得无赖又无聊,也不知道在江南惹了多少人多少事…… 第三二七章 顺风 彭吉同情地看着窘得满面通红的秦煐,觉得难怪陛下喜欢这个儿子,这孩子实在是有些单纯。 情不自禁地上前半步,在秦煐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看我的。” 脚步不停地走到父亲身边,拧眉低头看着那死也弄不明白的算筹:“爹,既然你能推算出来这些人与殿下有关,那也应该能推算出来他们真实的老巢究竟在何处吧?” 说到这种程度的“推算”上,彭绌难得地板起了脸:“你当为父是神仙么?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算得出来?” 彭吉一脸的大失所望,叹口气,退后一步。 彭绌老脸微红,咳了一声,挥手道:“算了算了,既然知道前路有阻滞,咱们加小心就是。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去歇着吧。我才算过,明晨宜寅时出发,通知下去,大家早睡早起。” 秦煐大奇,睁大了眼睛,满面艳羡:“伯爷何时算的?太厉害了。” 眼看着彭绌的眼神就要陷入狂躁,彭吉连忙拉着秦煐便出了房门。 “三殿下,你这样没心眼儿,是怎么在宫里活到今天的?”出了京城,彭吉发现秦煐性情“极厚道”之后,说话就开始无所顾忌了。 秦煐茫然:“不是说你爹爹是出了名的儒将,最斯文儒雅的,我怎么觉得他特别容易生气?” 嗯? 这个应对,很上路嘛! 彭吉满意地伸手去拍秦煐的肩膀。 站在院中的云声风色小宁子三张脸都面沉似水,三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那只已经抬起来的手。 彭吉却压根就没看见一般,痛快地在秦煐的肩膀上连拍三下:“三殿下,虽然你没什么心眼儿,但是观察能力很棒!” 秦煐倒没什么异样,只是好心地弯下了腰:“安贞哥,你下次再想拍我肩的时候说一声,我弯腰,你就不用踮脚了。” 院中的三个人脸色瞬间阴转晴。 彭吉双手负后,侧开几步,挑着眉上下打量秦煐:“三殿下,我现在怀疑你是扮猪吃老虎。你对这个指控有什么辩驳么?” “小宁子我饿了咱们吃饭去!”秦煐伸了个懒腰,痞气地仰头看天走开。 彭吉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和身后跟着三只笑歪了嘴的内侍侍卫,恍然:“我的指控分毫不差!” 眨眨眼,彭吉忽然也笑了起来。 看来,出了京的三皇子即将暴露本性了啊! …… …… 《招投标管理办法》终于从建明帝手里转到了户部侍郎沈信言的案头。 明知道这是个最得罪人的活儿,尚书大人蒲备还是有些酸酸的:“信言哪,好好干,别辜负了陛下对你的期待。这东西可都在陛下手里捂了快三个月了,就等你回来呢!” 这等力量的阴阳怪气从来不放在沈信言心里。他只淡淡地笑了笑,点头:“好。” 蒲备摔了袖子出去了。 公廨里只剩了沈信言一个人。 就因为手里的这个折子是自己那名义上的学生三皇子令人呈上来的,就因为皇上属意自己主理此事,所以全户部的人,都对自己避之不及。 不过,也不至于连个主簿主事都不给自己留啊。 沈信言抬眼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公廨,弯唇笑了笑,低头细看手里的各式文件。 这应该是蒲老大人把东宫的招呼曲解了一下吧? 沈信言浑不在意。 因为那天当着建明帝的面儿从蒲备那里分来的差事,除了这一项,还有不少的活计呢。 拖着呗。 陛下又不是瞎子聋子。 他这样沉得住气,可急坏了户部上下等着看笑话、拿架子的人们。 眼看着午时将至,大家都要散衙了,众人终于扛不住了。 有的吭吭哧哧地去了公廨里,臊眉耷眼地跟沈信言行礼。 还有的,直接去找蒲备。 “老大人,您看这……” 蒲备这个时候却又打起了官腔:“差事是朝廷的差事,是陛下的差事。怎么能懈怠呢?你们也真是的!” 众人在肚子里骂着街,一窝蜂地又去跟沈信言示好。 沈信言倒是不跟他们计较,一一地寒暄已毕,温声道:“我做事情慢,所以每日须得比诸君耗时长些,大约都是未时左右才回家。诸君一定不要以此为意。如常来去即可。” 众人脸色一变。 自古以来就是午时散衙。有事情的留,没事情的走。这顶头上司忽然说自己的习惯是下午才结束差事,这是什么意思? 好在有那个打听过沈信言在礼部作息习惯的,怯怯地问:“侍郎在礼部时,是因为尚书大人和左侍郎大人都告病吧……” 沈信言笑着否认:“与旁人无关。是我慢性子。对诸君提前明说,就是为了让诸君不必拘束。在礼部时,大家也都是不理我,午时就回家的。” 众人凑着笑了两声,一个个提心吊胆地回了家。 过了几日,发现沈信言果然只是自己的习惯如此——他会在众人走后自己整理差事,第二天一早就开始寻众人分配,午时收集好各项回馈,午饭后再行整理。这样周而复始。 不多时,户部渐渐地开始传出来钦敬的话:“这样勤谨,也难怪人家圣眷优隆。” 管理办法开始试行。 第一件事就是今年度的宫中用布采买。 东西市平准署、长安万年两县县衙外头,以及太府寺和殿中省昔年曾经联系过的商家,都贴上或接到了具体的标准要求。 商人们看着这细细的规定,似懂非懂中,却知道这是对自己今后的商路都极为重要的东西,早早地就都寻了先生们细细讲解。 然而当了解了所有的环节之后,商人们忽然发现:怎么没有作弊的可能了呢? 以往喂饱的那些皂吏、大人们,在这个办法之下,简直完全没有用了! “公开透明是杜绝采买作弊最有效的办法。”沈信言意态安闲地跟建明帝闲聊,又道,“京城应者寥寥。不过,不急,再看看。” 建明帝失笑,斜睨他:“不急?清明节搪塞过去了,端午就在眼前。你是想把朕的左藏库掏空么?殿中省已经来明明暗暗地不知道跟朕哭诉过多少回了。” 沈信言不以为然:“陛下又戏弄臣。虽然臣才到户部,却也看见了,国库账上也还有许多许多……” 说到这里,君臣二人神情都是一凝。 “绿春,摆驾左右库。让人去拿账册。朕要亲眼看看。” 第三二八章 忆江南 沈濯养了两日,才去煮石居见孟夫人。 孟夫人听说沈信美和万俟盛遇袭,便让长勤连跑了几次西市。 待沈濯在她面前坐定,孟夫人已经整理好了资料,将详情告诉了她:“两位大人显然是追踪而去,那群人在天目山绕来绕去,将两位外乡人绕得迷了路,才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是直奔要害。 “还真幸得那个梁无咎,听说两位大人追去了天目山立即便叫糟了,带着几个武功高强的就赶了去。这大冷天的,躲进了一个空虎穴才逃过一劫。 “这回陈国公倒真是剿了不少山匪——东西天目绵延百多里,许多贼人都藏在其间。只是,随行的人却发现,那些追杀了两位大人许久的悍匪,却并未发现一个。” 失手了? 沈濯一愣。 “看来那些人果然不是山匪。”孟夫人平静地下了结论。 她的消息都是当地打探和报入宫中的那些。所以,不会有人公开承认,沈信美和万俟盛是被人有预谋地设局刺杀。 对着沈濯,她自是怎么想便怎么说。 沈濯缓缓点头。 “京城到吴兴还是远。何况还有送消息回京的这一段时间。国公爷再怎么当机立断,也追不上有心藏匿的‘山匪’。” 孟夫人没有做声,目光冷冷清清地投向了窗外。 她想起了一些旧事。 继母当年卖掉自己后,带着弟弟妹妹远走杭州,就是在天目山麓失踪的。 当地官府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许是觉得无颜投奔娘家,所以去了别处……最后不了了之。 沈濯眯着眼睛推敲,想了许久,忽然冷笑:“既然如此,不如让万俟伯伯进京好了。” 孟夫人的目光转了回来:“你是说,要杀他二人的,不是湖州当地的人,而是……” “万俟盛在吴兴两任六年,升了湖州长史又是一年多。他在那个地界,也算是有些个小名声、小势力了。可那些人却丝毫不怕他,还敢衔尾追杀。 “信美阿伯虽然并未招摇,但陈国公的长子回乡办理分宗事宜已经近两个月。加上还有我祖父闹出来的那件荒唐事,想必已经成了湖州地面上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的面貌即便不是人人知道,但他京城的口音大家总能听得出来与本地不同吧? “可即便如此,那些人竟然还能下手。这就说明,这件事中间,没有什么误会冲突,根本就是冲着他们俩去的。” 沈濯淡淡讲述。却没有发现,她的表情神态,与条案对面的孟夫人,竟有三成相似。 孟夫人蹙起了眉:“是国公府的仇人?还是万俟盛的仇人?” 沈濯看了孟夫人一会儿,神情复杂,忽然开口问道:“夫人,恕我冒昧。” 孟夫人定定地看着她,忽然抬手,令青冥:“你和长勤到外头去。” 两个大丫头聪明通透,立即退了出去,关上房门不说,一个在廊下守着房门,一个去了外头守着院门。 “江南不太平。”孟夫人由跪坐改了盘膝,拽了个隐囊来垫在身后,胳膊搭在凭倚上,轻轻开端。 “从前唐末期群雄逐鹿,太祖出类拔萃,便把战乱都引向了北边都城附近。江南黎庶得以保全,各世家大族及富商们,也都小心地留住了家财。 “可总是有人贪心不足,所以到了太宗一朝,才有叛逆蜂起,引来了三公六侯定天下的二十年大战。江南被打得一塌糊涂。原先太祖费尽心力留存的人、钱、物,都被毁得惨不忍睹。 “本朝初年,江南人心惶惶之际,咱们的皇帝陛下选妃,便把目光主要对准了江南。” 选妃,倒是历朝历代安定人心的“好”手段。 沈濯看着孟夫人目露嘲讽,安静不语。 “然而,就因为太祖太宗的一念慈心,江南的世家大族根本就没见识过本朝皇家的雷霆手段,所以,狂妄得没了边。 “他们竟然不屑入宫。 “就为了这个,长幼、尊卑、兄弟子侄、姐妹姑婶,轮番上了算计手段。” 孟夫人垂下眼帘,停了一会儿,伸出手,捏着一方纯白的丝帕,摁了摁眼角腮边,“我们小姐已经得了家中长辈的许诺,甚至与那边的长辈都有了默契,只待老太爷的三年孝期一过……谁知却忽然迎来了采选的旨意。” 而且,两个年轻人自己,也已经两情相悦了罢? 沈濯看着伤感的孟夫人,不知该如何安慰。 “我说江南不太平,是因为,我陪着小姐来京城之前。嘉兴,湖州,乃至整个江浙,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个流言。” 孟夫人的目光转冷。 “流言说,太祖乃是转世而来,所以能定天下,坐龙庭。下一个转世而来的,乃是个女子,此女亦能定天下,坐龙庭。” 沈濯的心里猛地一跳。 难道在自己之前,还有穿越或者重生来的女子? 但转念一想,却瞪大了眼睛,悚然而惊:“这是要把天下的女子都关进笼子里吗?!” 孟夫人冷笑一声:“我们小姐自幼聪慧美丽,嘉兴人人戏言,说她乃是九天仙女下凡。因老太爷偏爱,自幼游走山水之间,族内的书院、家里的生意,无不涉足。但是老太爷一走,小姐就被关回了绣楼。若不是有采选的旨意下来,我这个偷偷替小姐出去送信的丫头,想必早就被乱棍打死了。” 这个流言,竟是针对先吉妃娘娘的? 沈濯只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有一种荒唐儿戏的感觉。 这肯定不对! 孟夫人的眼神悠悠,声音悠悠:“可是后来我们走了,这个流言也并没有平息下去。还是湖州府烧死了两个胡言乱语的女子,才骇得众人都闭口不提此事。可是,” 孟夫人的脸上似笑非笑起来,“那之后,江南忽然出了无数经商的奇才。你沈家的沈德通成了沈半城;他佟家则悄悄地控制了大通钱庄;还有一位北渚先生声名鹊起,三两年便积攒起了大批财富,隐居在了卞山余水之间。” 咯地一声轻响,她胳膊撑着的凭倚似是没放稳,轻轻一动。 “最有趣的是,不过三五年,沈半城染病下世,佟家站到了明面上却不擅经营,而北渚先生,据传穷困潦倒,不知所踪。” 第三二九章 那些消失了的 穷困潦倒?! 不知所踪?! 他老人家不是拿着巨款隐居教学生去了么? 怎么会传说成这样? 孟夫人叹了一声,轻轻地说道:“当年我们小姐为了出去的时候方便行走,常常身着道袍,化名南崖女冠。此事并无几人知道。所以北渚先生横空出世,我们就都知道,那个人,怕就是…… “我们听说那事后,都很着急。以为是什么人害了他。小姐当时刚生了煐儿不久,因此事十分郁结。我当时光顾照应他们姐弟俩,直到春阳急了,来告诉我小姐已经虚弱到了药都咽不下去,我才察觉出了不对劲……” 孟夫人说不下去了,抬眼再次看向窗外。 南崖女冠,北渚先生。 沈濯默然下去。 问世间情是何物啊! 欢乐趣,别离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渺千山暮雪,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 “再后来,我们小姐过世。追赐惠妃的旨意下来,外头就送进来消息,北渚先生现身京师。” 孟夫人过了很久,才接着说道,“但那时候我们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我想,还是不要找麻烦,便没有让人去寻他。 “直到四年后,我们搬到了昭阳殿,我才让人去悄悄打听江南的消息。 “这一次,所有的流言都消失了,一干二净。至于当年的那些所谓奇才们,吴兴沈氏自己内讧,是最差的样子。佟家终究还是接着太祖‘大通天下’四个字的赞誉遗泽,渐渐恢复了往日的荣光。 “倒是吉家,似是小姐一死,一夜之间就衰落下去。老夫人一病数载,几位爷们庸常无能。就连当年巴结得狗儿一般的佟家女婿,也鲜少上门了。最离奇的,就是吉家最出色的人才,我们小姐的亲胞兄,出门查看生意的时候,因随身携的钱多了些,被山匪连人带钱都劫走了,再也没见了踪影。”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沈濯脱口而出。 孟夫人表情清冷:“不错。连带着十万贯的钱钞,踪迹全无。” 十万贯! 沈濯倒吸一口凉气! 水浒传里头,那十万贯生辰纲,可是能武装一个梁山泊的叛军的! “可若不是什么珠宝金银,光钱钞,十万贯,不会有人带着实物行走。可若是钱票,钱庄上就没有察觉么?官府怎么说?”沈濯情不自禁地思索着这其中的蹊跷。 孟夫人冷笑一声:“你说的不错。这十万贯,全都是存在大通柜上的钱票。可大通通天下,仅江南一地,你可知道有多少家大通钱庄?他们说,虽然说一段时间里断断续续取了不少钱,却不是在一个地方取的,实在是没有察觉!” 怎么可能没察觉! 这个数量的钱,如果不是已经沟通好的财产转移,简直就可能称得上是挤兑了!若是大通连这个都察觉不了,它还能活到如今? 沈濯也跟着嗤笑一声,道:“无耻!” “商满江南。单我还在的时候,大通每月的进出流水就在五六万贯上下。所以大通的这个说法虽然无耻,却也勉强能够搪塞。那时的府衙也欺负我们小姐过世了,胡乱了结了此案。”孟夫人倒是讲了一句公道话。 可这十万贯的不翼而飞,若说佟家一无所知,那简直是傻子都不信。 “这个钱,也没有落在佟家手里。”孟夫人一边说,一边屈指算道:“大通虽然号称富可敌国,但照着他们家十几年都没能买得到一个官身的状态来看,他们家可以动用的闲钱,也不过就是个两三万贯。 “至于那些钱庄里的钱,看着不少,但一个子儿都动不得。他毕竟是柜坊钱庄,不是质库当铺。若是他们家能有这十万贯的宽裕,早不知道猖狂成什么样子了。” 沈濯心中一动:“所以,这笔钱,就跟我们家德通爷的钱一样,泥牛入海,无踪无影了?” 孟夫人的表情淡漠,但眼神陡然一利:“不错。” 有东西天目这样藏匿的地方,有沈利这种莫名消失了的人,还有数量惊人的失踪财富…… 沈濯的眼睛眯了起来。 难怪孟夫人说,江南不太平。 若是这个时候,再忽然冒出来一个女子自称是转世而来…… 沈濯觉得后脊背有些发凉。 “唔,转世而来的女子,那不就是你?沈二小姐,你这一世,打算做女皇不成?”苍老男魂的声音忽然戏谑地出现。 自从他把自己再次弄得大病一场,沈濯已经不打算搭理他了。 爱说啥说啥,爱干啥干啥。没营养的那些所谓暗示提醒,让他自己去扯淡好了。 “夫人刚才说,所有的流言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是什么意思?”沈濯继续跟孟夫人说话。 孟夫人欣赏地看着她,似乎在说“孺子可教”,弯了弯嘴角,道:“意思就是,不论是女子转世坐龙庭,还是江南多奇商,还是能令众人交头接耳的那些流言,统统都不见了。江南的风气,在我们没有关注的三五年间,忽然整肃得比京城还像京城。” 沈濯的表情也跟着这话变得肃然。 这种情景,的确是,太诡异了。 “太祖晚年,严刑峻法,京城里就干净得很。听得说,也是一条能传起来的流言都没有。”苍老男魂来了兴致一般,竟然跟着八卦起来。 沈濯心里又是一动。 可是现在的江南…… “夫人,与现在相比呢?”沈濯忍不住问。 孟夫人弯一弯嘴角:“煐儿一出生,小姐就让尹窦去了江南开米粮铺子。不是江南出奇商么?我们胖一也算是一个了。拿胖一的话来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这个评价,可真够低的了。 然而想一想,身为屹立数百年的书香门第、世家大族,连吴兴沈氏都能做出那等事来,江南的民风,可见一斑。 ——这还是在富庶的地方,没有甚么官府力量掺合的情况下。 若是那等穷山恶水之处,再加上一两个贪酷之徒的盘剥欺凌,那不要闹大乱子才怪呢! 沈濯长叹了一声。 这个情势如果真是有心之人诱导出来的,那此人可太厉害了! “呵呵。那当然。”苍老男魂在她心底笑得与有荣焉。 第三三零章 库 大秦因循唐制,设左右内三藏库。左右藏库为国库,左藏库存储钱帛、杂色丝织品、各地上缴的赋税,以及,大秦的各种武器;右藏库则存储金玉珠宝、铜铁、骨角齿毛等其他贡品。内藏库则是皇室的私库——真正的珍奇之物,都在内藏库。 国库正儿八经的管理者是太府寺,分有左右藏令、丞;每年的账册等核查审计差事则归在户部;年终时还会有一次大的检查,那则是御史台的事儿。 内藏库原本应该是由内侍省的内府局管理。但建明帝事事离不开绿春,他未免有些忙不过来——当然,皇帝陛下不想让绿春权力过大这件事,就不能明说了。所以内藏库的进出、收发等差事,都交给了殿中省的殿中大监庄焉。 先头犯了事、已经被砍了头的几个,就是左藏丞、户部里头的仓部郎中和御史台的一位侍御史,以及他们各自的若干属下。 可是那时候,只问了一件事:布品的采买。 其他的,不论是其他的物品的采买,还是其他的物品的存储,从刑部到大理寺,都很默契地没有问,没有吭声。 已经闹出来了一件事,还不给人家其他人时间和机会弥补吗? 可是谁知道,建明帝忽然起意,亲自去看库! 从宫里出来,沈信言双手拢在袖口,忧心忡忡地回了户部。 蒲备刚刚得到消息从家里赶过来,迎面见了沈信言,心里莫名松口气,忙上前一把抓住他:“信言,怎么回事?” 沈信言苦着脸连连摇头,脚下不停,进了房间。 蒲备怫然不悦,站在院子里喝道:“沈侍郎!我在问你话!” 沈信言在屋里回头,叹口气,无奈地看着他:“老大人是想让我在院子里把陛下发怒的经过仔细描述一遍吗?” 户部的官员们都被蒲备一嗓子吼了出来,听见沈信言这句话,各自脸色都是一变。 陛下发怒? 出什么大事儿了? 蒲备看着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暗自懊恼自己镇定了一辈子,怎么碰上沈信言就这样沉不住气呢? 只得瞪了众人一眼:“各自做事!” 然后提了袍子,慢腾腾地进了沈信言的房间,冷冷地看着他:“沈侍郎,提醒老夫一句到屋里再说,是不是比刚才那句话省事些?” 沈信言定定地看着他,许久,破颜一笑,带了些许自嘲,双手拱起,长揖为礼:“是。老大人教训的是。下次下官一定会及时提醒。” 蒲备只觉得胸口一闷,紧紧地咬住了牙,深吸一口气,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问道:“说吧,怎么回事。” …… …… 脑子里塞着无数的疑问和信息量庞大的吉妃往事,沈濯神思不属地回到了如如院。 才进院子,就见茉莉眉飞色舞地迎了上来:“老太爷和隗先生回来了!刚刚进门!奴婢正得了信儿要去煮石居找您呢!” 沈濯一怔,随即眼睛一亮笑了起来,忙转身就往螽斯院去,口中急问:“太爷爷那里打扫干净了么?吃喝可齐备?祖母、母亲、三婶都知道么?对面府里送信儿去了没有?” 茉莉忙扶着她的手,笑道:“有大夫人在呢!这些不用您操心。” 沈濯哈哈一笑,几乎是飞到了螽斯院,看着只是神情稍稍有些萎靡的沈恒,笑得阳光灿烂:“太爷爷,您回来啦?怎么都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去接您的?” 行了礼,小心翼翼地扶着刚擦了头脸的老爷子斜倚在榻上。 沈恒一个多月没见着沈濯,心里也想念得很,笑得一双老眼眯起来:“信美和万俟盛一受伤,隗先生先给你报了信,转天就说发现有人在咱们家附近转悠。二话不说,他就押着我回来了。我本来还想留下帮帮信美的忙,隗先生死活不答应,说若是有个万一,我损了一根头发,怕你会直接饿死他。” 说着,双手一拍,“瞧瞧,我准备了那么多给你和家里的东西,一样儿都没让我带。说太招摇。” 沈濯笑着坐在榻边的脚踏上给老爷子捶腿:“这样最好!隗先生这件事办得极好,回头我请他吃烤鸭。” 正说着,韦老夫人、罗氏、米氏也都忙赶了过来:“怎么也没说一声就回来了?” 一看沈濯已经在那里起劲儿地表现了,米氏抿着嘴笑:“微微真是太爷的贴心小袄,瞧瞧,这是飞了来的吧?” 众人都笑,又对着沈恒嘘寒问暖。 不过半刻,不知何时出去的茉莉又笑嘻嘻地转了回来:“大爷往日都忙,偏今儿回来得早。听说太爷已经回到家了,正在换衣裳抖灰,马上就进来。” 又对着米氏笑道:“三爷也回来了。瞧见奴婢就问夫人在哪里呢,奴婢回说在这里。三爷犹豫了一下又出去了,说您不在,他回去也不知道该换哪件衣裳,不如去大爷外书房先扯一件穿。”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米氏心里高兴,哪里会生气?红了脸,嗔道:“好丫头!去年还不爱说话呢,跟了微微就这样牙尖嘴利起来!这样的话也要报!” 茉莉吐了吐舌头,跟往日的温柔安静想比活泼了许多。 沈濯挑了挑眉,笑对沈恒道:“太爷爷,您今儿累不累?咱们晚上一起用晡食吧?叫上信成叔和典哥他们家。” 罗氏忙笑道:“可不是。祖父且歇一歇,孙媳这就去准备。” 沈恒含笑颔首。 罗氏和米氏联袂离开去张罗,沈信言、沈信行兄弟正好一前一后笑谈着进了房门。 韦老夫人欣慰地笑着看他们兄弟妯娌,看看沈濯,又看看乐得胡子翘得老高的沈恒,心里一阵莫名的发空。正在愣神,胳膊被一只软嫩的小手扶了,宝贝孙女儿清凌凌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祖母,让太爷爷先歇息片刻,我扶您回去吧?” 沈信言和沈信行对视一眼,遂跟着起身告辞。 四个人出了螽斯院。 沈信言温和地命沈信行:“你送娘回桐香苑,我得去看一眼隗先生。吴兴那边的事情要问一问。今晚你随我住在外书房,我们兄弟须得把近时发生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 大兄找自己做事!? 沈信行激动兴奋,忙答应下来,高高兴兴地扶着母亲回桐香苑去了。 却没注意到,沈信言先带了沈濯去了外院。 第三三二章 马蜂窝 隗粲予又黑瘦了不少,正在唏哩呼噜地喝着一碗正宗的长安羊肉汤。 见沈信言父女来了,咧开嘴哈哈笑,眼神中却闪着阴冷:“侍郎大人高升啦?听说刚上任就做了好些大事?怎么样?把三皇子赶出京城的滋味儿如何?开心吗?” 沈濯一步挡在父亲跟前,板起脸来:“什么叫赶出京?他留在京城做什么?给清宁殿那母子几个当靶子吗? “先生亲手写的管理办法和国家银行的册子,都忘了?等那东西扔到朝上,陛下自是喜不自胜,但三皇子呢?便是我爹爹在陛下的庇护下,能够安然无恙。那被迁怒的三皇子怎么办?你可别忘了,我爹爹是三皇子的老师! “何况,谁让他那么笨,找个御史递折子而已,竟然也能被他挑着了旁人的心腹!先生不是号称已经在章扬那里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么?怎么会在这么关键的环节闹这种乌龙? “若说有人坑了三皇子,那不是旁人,正是自诩最聪明的两个人——隗先生你,和那个自高自大的章扬!” 听着女儿就这样大大咧咧地骂三皇子笨,沈信言老神在在,半点声色都不动。 隗粲予被她骂得哑口无言,额头涔涔。 见他没有强词夺理地顶嘴,沈濯才把咄咄逼人的气势收了起来,依旧没有笑容,声音却缓了三分:“先生这样急着赶回来,想必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隗粲予颓然坐下,叹了一声,点点头,又摇摇头,抬眸看向沈信言,表情凝重:“沈家究竟得罪过什么人?我不知道,万俟盛不知道,小公爷又不肯说。” 沈信言垂下眼帘,半晌,手指在桌边抚了抚,缓缓开口:“隗先生来我沈家,究竟是为了给我女儿做西席,还是觉得直接进翼王府反倒对翼王殿下帮助不大,索性在外围利用旁人帮他?” 一句话,不仅隗粲予肩头一抖,便是沈濯,都瞪圆了眼睛,直直地盯到了隗粲予脸上。 “沈侍郎可知道,二十年前,江浙一带有一位著名的才女,号曰:南崖女冠?”隗粲予咬了半天牙,终于低低地说了这句话。 咦? 你也要讲这个故事吗? 沈濯眨了眨眼,没有做声。 隗粲予把故事的另一半说了出来:“相家世代书香,但那一代最有出息的,就是相家的六公子…… “采选的旨意全城皆知。六公子自然是要去问究竟的,却被家里的长辈拦住,说相家的脸面,不能这样全丢在所谓的暗示和默契上。 “六公子被关了起来。一直等到吉大小姐进了宫,他才被放出来…… “一切都来不及了。六公子披发入山,自号北渚。 “我们这些跟着六公子和吉小姐一起认字读书学道理的小童儿们,自是知道:先有南崖,后有北渚。” 隗粲予长叹了一声,“我们跟着六公子的时间长,自然对吉小姐更加怨念。但那毕竟是吉小姐的儿女,我们不能不管。” 说到这里,隗粲予瞧见了沈濯嗤之以鼻的表情,连忙举手发誓:“我隗粲予发誓,绝对没有拿沈府当跳板的意思!若是日后考不上进士,做不了官,我隗粲予必定老死沈府!” 沈濯接着就呸了他一声:“你还赖上我家了!” 沈信言抬手制止住女儿,看着隗粲予,温声道:“既然隗先生这样说了,那我便收回之前的话,并向先生致歉。” 双手便要拱起。 “别别!毕竟是因为我瞒下了此事,才酿了这等误会。”隗粲予可不敢受沈信言的礼,他怕沈濯使坏替她爹爹讨账。 然后连忙转移话题:“所以沈家到底得罪过什么人?” 沈信言摇摇头,神情肃然:“此事我也不知道,日后有机会,我会亲自去问国公爷。先生回来得正好。今日恰有一件大事,要告知先生。” 沈濯心头微微一喜。 爹爹本来是要跟隗粲予商议正事的,却能毫不避忌地特意将自己领来了外院,显是就要让自己知道这件事! 爹爹,很信任自己。 “陛下今日亲自查验三库,发现左藏库账实不符,差额巨大。”沈信言说着,轻叹了一声。 沈濯和隗粲予都是一愣。 隗粲予第一个反应过来,满面怒容:“蠹虫!” 沈濯却皱了眉头,问道:“爹爹,我记得大秦特设军器监,但是,前朝的军器却都是放在左藏?” 隗粲予大惊失色,托地跳了起来:“什么?!” 沈信言有些伤感地看着沈濯,缓缓点头:“我朝的各种军器也放在左藏。军器监只管设计、打造。” 隗粲予脸色惨白,手脚都快软了,声音更是抖得快捡不起来:“那,左藏缺少的……” “都是些普通的财货。”沈信言淡淡地给隗粲予吃了一颗定心丸。 “我的天哪侍郎大人下次不能这样吓我真的吓死我了……”隗粲予噗通一声坐倒在椅子上,几乎要崩溃。 沈濯眼中冷气凝结:“这一次能偷财货,下一次,凭什么不能偷军器。” 沈信言眼神复杂:“陛下原话就是这样。” “可是侍郎大人,此事如何是你跟着去的?巡查核库等事,不是太府寺就是御史台,你户部应当只管账册啊?”隗粲予恢复了神智就直奔关节。 沈信言笑容发苦。 沈濯心下明白过来,不由好笑:“爹爹,是不是户部有人给你下绊子?” 隗粲予恍然:“是有人故意放了消息给你?” 沈信言摇了摇头,没有做声。 沈濯抿着嘴笑,忍不住多嘴向隗粲予解释:“太府寺和殿中省能联手做下那等不顾皇室颜面的事情。那三库有纰漏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上次户部牵扯进去的人并不多。 “但是父亲刚去,就有人看不顺眼,想要多方掣肘。我家父亲自然不是逆来顺受之人。敲打一下各方,也是个提醒。” 笑着看向伸手搓额头的父亲,沈濯笑道:“大约,父亲也没料到,他们会猖獗到那个地步吧?” 隗粲予明白了过来。 敢情是沈侍郎打算敲山震虎,没想到却捅了马蜂窝! “刚才侍郎说数额巨大?大到什么程度呢?上万贯?十万贯?” 第三三二章 沈濯的脑补能力 “钱八十万,帛十万,历年积攒的贡品织物等其他物品若干。合计下来,我记了个总数,折银一百万零七千四百五十两。” 沈信言又叹了口气,显得无比疲惫。 沈濯有些懵懂。 隗粲予则倒吸一口凉气,脱口道:“比一年的赋调都多!” 一年的赋调!? 沈濯终于有了概念,脸色也跟着剧变:“爹爹,陛下是不是大发雷霆?” “嗯。陛下当时便抽剑亲自剁了左藏令的一只手。”沈信言看着娇小的女儿,只稍稍描述了一下当时的惨相。 隗粲予哼了一声,低声道:“活该!敢往国库里伸手的,就该有一个剁一个!” 沈濯深以为然:“陛下还是很理智的,没有当场剁了他的脑袋。此事这样大,想必太府寺要地震了。爹爹,陛下给您什么差事?” “陛下对我倒真是爱惜得很。当时便让我离开。不令我掺合此事。” 沈信言说到这里,欣慰感慨。 “出来后我等了一会儿,绿公公悄悄使了小内侍告诉我,此事将由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会审。 “因前次刑部和大理寺审理织品案时竟没有注意到这样大的亏空,陛下已经对他们十分不满。所以旨意极为严厉,说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所有人都与左藏令一例处置,绝不轻饶。” 都剁了手去? 这个倒是可以有啊。 沈濯的神色并没有半点儿不安:“那爹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隗粲予截口道:“如今不是沈侍郎打算怎么办,而是,对方会怎么办?” 沈信言缓缓点头。 “这样猖狂的事情,若说没有权臣的参与,我是半点都不信的。 “前次那个案子,想必因涉及到殿中省和皇后娘娘的颜面,所以陛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国库被一群硕鼠祸害到了这个地步,这已经触到了陛下的底线,不论是谁,想必都会被陛下直接从九天之上打落尘埃。 “侍郎大人,以你对朝中各人的了解,此事,最可能是谁做的?” 隗粲予问道。 沈信言抬头看着隗粲予,半晌,摇了摇头:“此事并非是一年的事情。照着我从账册上看到的,至少十年前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发生了。所以,并非是一个人的事。” 沈濯更加心惊:“所以,一定是波及全国、甚至连致仕的那些老人家都有可能搅进去的大案!?” 隗粲予无视掉沈信言的一声长叹,转向沈濯:“跟你爹说这些事太累。二小姐,你觉得此事咱们该怎么掺合一下?” 沈濯很同意隗粲予的说法,双手合十挡在口唇前,眯着眼睛,一边细想一边低声分析:“这次只有左藏,所以没殿中省什么事。皇后娘娘肯定能逃过去了。 “太府寺正卿汪鸣这回不死也要扒层皮,官位保不住了。若是主谋那个没有什么别的野心,仅仅是捞些钱财;那汪正卿说不得就会忽然在老家冒出来良田万顷、豪宅千间。到时候,这些罪名一力担了就是。 “但若是汪正卿忽然畏罪自尽,那只怕幕后那人就不仅仅是图财了……” 她说到此处,隗粲予和沈信言都挺直了脊背,悚然而惊! 互视一眼,两个人的目光又忽然避开了对方,转向沈濯。 “若是前者,那个图钱的家伙,在此之后,肯定还会出手谋财。已经呈上去的招投标办法,想必会让他恨意彻骨,爹爹就一定要小心他在招投标程序中安插进什么特别的人——” 沈濯语气肯定,“他一定会处心积虑地将爹爹拉下马来。” 隗粲予颔首,眉心蹙起:“若是后者呢?” 沈濯立即摆手:“若是后者,咱们惹不起!不惹,不掺合,立即撤退。招投标的事情,爹爹胡乱敷衍一下,借着出错交还给陛下。国家银行的事情,提都不要提!这是老秦家自己的事儿,咱们绝对不管!” 沈信言的手伸了出来,抚在她的头顶:“微微,陛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此事,爹爹不能不管。” “不行!不许管!”沈濯的反应出人意料地大。 沈信言和隗粲予都是一呆。 “二小姐,若是能揪出预谋者,陛下跟前,可是天大的功劳。咱们为甚么不管?”隗粲予不禁追问。 沈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 那个梦里的情景。 天目山的“山匪”,吉家不见了的家财,还有失踪了的沈利,险些一举击杀沈信美和万俟盛的杀手…… 现在,还加上的左藏的百万资财,以及,秋毫无犯的军器库…… “爹爹,军器库设了专人管理罢?那个人是不是特别耿直,特别清廉?” “正是……客大人乃是东北军出身,在兵部被排挤,遂调去太府寺。但又不肯与人同流合污,所以才去了军器库守库。”沈信言点头。 沈濯冷笑:“左藏再大,几个管库的,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若真的清廉耿直,那他看了十几年的贪渎,怎么连一个字的屁都不放?不过是他主子没有放话让他说而已!” 这话——竟是直指:已经有人,完全控制了军器库的管理者! 那到时候,若是有人站在军器库门口招招手,岂不是想武装多少人,就武装多少人!? 沈信言和隗粲予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冒汗! 两个人对沈濯公然爆出的粗话已经完全不放在心上,各自都低着头,心思急转。 “所以,此事,为了沈家合家的性命计,不能管。”沈濯下了结论。 沈信言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沈濯,慢慢摇头:“不行。若闹到那一步,一定是无辜枉死、生灵涂炭。何况,我沈家深受皇恩,躲无可躲。微微,爹爹先前想差了。 “爹爹刚才找隗先生和你商议,本意的确是想看看,这其中有没有我们既能置身事外,又能得些好处的法子。但若是事情竟落到了你说的这个地步,爹爹便一定要将事情一管到底了。” 说着,沈信言站了起来。 “我要再去一趟宋相府里。” 沈濯一惊,伸手一把拉住他:“爹爹,您已经将此事告诉了宋相?他怎么说?他竟然没有想到我说的这些不成?您把他怎么说的,快告诉我!” 第三三三章 管不管 “宋相沉思了一会儿,便道让我不要管。他老人家说,陛下让我远离,是好意,我应该领情。” 沈信言面无表情。 “没别的了?”沈濯大奇。 “我试图跟宋相商议应对之策。宋相让我不要管,最近也不要再跟任何人提及此事。”沈信言越发僵硬。 所以宋相其实什么都想到了,却不让沈信言参与进去。 沈濯与隗粲予都紧紧地皱了眉头,细细地思索起来。 “爹爹……”沈濯有些不忍开口。 “赐衣案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大约有个影子,但并未深究过。”到了这步田地,沈信言自是把心中所有的计较都倒了出来,不再做一丝隐瞒。 “那件事,必是冲着太子去的。 “翁志亨在户部若许年,他与太子一向关系密切。殿中省的人,因太子和皇后娘娘,也与他更加亲昵。刑部大理寺查赐衣案,查到了一个所谓的翁府管事身上,说他是假传翁志亨的口令,对方信真。这就算是把翁志亨摘了出来。 “可是这样的话,谁会信?所以,那件事,不过是在陛下心里楔了一根钉子进去! “今次之事,不是旁人,正是为父提起的话头,陛下才去查了库。若是最后因前事也落在了东宫,那可就会变成为父和翼王父子联手,意欲扳倒太子了!” 沈信言少见得愤怒了起来。 “这必是有一个非常了解我的人,在利用我,去挑起陛下父子之前的猜忌和怨怼! “东宫刚刚建储!我刚刚接手户部!陛下刚刚打算厘清财政!就有人下了这么狠的手! “若是果然让这样居心叵测的人得手,我有何面目再见陛下!” 又有何面目再站在朝堂,自诩将入阁拜相作为仕途目标!? 沈濯迟疑了一会儿,看向了隗粲予。 她的本意自然是不让父亲去沾染这些是非纠缠。 但父亲也有自尊。 这种被人用无耻手段算计到头上来的事情,别说父亲自己这口恶气忍不下,便是她做女儿的,也不能不报个仇再聊别的。 隗粲予徐徐颔首:“侍郎大人此言有理。” 顿一顿,却又道:“然而侍郎大人可曾想过,此事若非太子一党所为,那又会是谁?” 说着话,眼睛却看向了沈濯。 沈濯再次迟疑起来。 父亲说得对,十年前,太子才七八岁。可同样的,二皇子也七八岁。皇后娘娘有这两个嫡子在,地位稳固,也不会做这种自毁长城的事情。 所以,还能有谁? 那个时候,定天下大战的余波已经平息,建明帝的帝位已经稳固下来,励精图治,纵横捭阖,正是意气风发,天下归心的时候。 谁会有这个胆子,竟然在那个时候,就不动声色地将手公然伸进了国库? 而且,还能做到十数年不被朝廷上下发觉? 这得是多大的本领,多高的位置,多重的权势,和多旺的贪心! 隗粲予的眼神从沈濯转向了沈信言:“侍郎大人,在下与二小姐都是局外人。唯有您是局内人。这只黑手到底属于哪个人,或者哪几个人,您比我们心里清楚。二小姐前阵子跟在下说过一句话,在下深以为然:如果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结果哪怕看起来再匪夷所思,那也是真相。” 沈信言仰起了头,半晌,冷冽的神情又转向了苦笑:“可问题是,都有可能。竺相,宋相,老喻王,召南大长公主,皇后,甚至,先吉妃娘娘。” …… …… 建明帝回到御书房,关上房门,迎面先亲手给了绿春一个耳光! 绿春半边脸火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趴在地上,叩头不已:“老奴疏忽,老奴竟在这种事上疏忽!老奴该死!老奴就该活活打死!” 建明帝心里已经愤怒成了一团乱麻,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阴森可怖:“你亲自带人去查内库。” 查到左藏的亏空时,建明帝已经心惊肉跳,他没敢再当众去查内库。 那是皇室的私库,如果当着全天下的面儿,竟然连内库都被人挪用了,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建明帝,就是个糊涂虫!大家小家都当不好! 绿春咚咚地磕了两个响头,却膝行往前,低声道:“内库老奴自会亲自去查。但左藏那边,陛下,单靠三司,实在不是什么妥当事!” 建明帝冷笑一声:“自然!今夜戌时,宣竺致远、宋望之、蒲备觐见。朕要听听他们三个,怎么互相推诿!” 一语未了,外头内侍高声道:“皇后娘娘求见。” 建明帝眼中厉色一闪,咬牙道:“不见!” 绿春忙冲他摇了摇头:“陛下!” “让她进来。”建明帝深吸一口气,扬声道。 绿春看他的眼色,点了点头,躬身低头疾步退了出去,正好与皇后擦身而过,微微施礼,退了下去。 邵皇后哟了一声,和煦笑着走了进来,对建明帝道:“刚才带着太子妃去给母后问安,出来听见说陛下有些不高兴,所以臣妾过来看看。” 建明帝长叹了一声,挥手令众内侍都出去,却伸手招了邵皇后上前,拉着她的手把她抱在了怀里。 邵皇后与建明帝夫妻二十余年,先前倒也蜜里调油过。但毕竟如今年届四十,容光老去。与丈夫的恩爱也不过是流于形式而已。 自从年轻的妃妾们在宫中越来越多,邵皇后索性在情爱一事上不再苛求了。 似这等在寝殿之外的亲昵之举,她已经有十来年没有遇到过。此时不免受宠若惊,下意识地先看了看房门。 “梓潼,朕觉得好累。”建明帝把她拽在自己怀里,令她坐在自己腿上,将脸埋进了她的酥胸深处。 邵皇后听着丈夫疲惫的声音,心里陡然间一软,柔情满胸,轻声道:“陛下,治国哪有容易的?臣妾陪着您。”说着,松松地反手也搂住了建明帝的脖子。 “嗯。”建明帝长久地靠着妻子,在心里千绕百转,思索着事情可能的前因后果。 待他想明白了,此事绝不可能是妻子和儿子所为之后,倒动了三分真心。 抬起脸来,看着邵皇后,温声道:“没事儿。朕有你和孩儿们,朕不担心。你先去吧,朕处理一下,晚间去清宁殿,再跟你细说。” 邵皇后满心欢喜,笑意缠绵:“是。” 第三三四章 二位姑奶奶要回来了 待沈信言去了宋望之府上,却扑了个空。门人告诉他:宋相奉诏入宫,刚走。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前脚出门,后脚隗粲予便去寻了章扬。赶在关城门之前,一骑绝尘而去。 沈濯也觉得此事蹊跷,也实在是令人费解。 前唐末年,天下大乱。太祖这位穿越前辈,先是费尽心思保住了长安城大明宫,接着便趁势而起,定鼎中原。若说太祖陛下没给天下离乱人带来福泽,那就是当面扯谎。 如今事过才百年而已。尤其是,太宗宽仁,先帝慈厚。开朝的前三位皇帝都没有半分对不起百姓、对不起臣子的地方。 当今的皇帝陛下的确有些喜爱玩弄权术,卸磨杀驴的事情也做了几件。但那毕竟都是近些年才发生的,十年前,又会是谁从那时就开始算计这天下了呢? 沈濯百思不得其解。 父女两个满腹心事,便是晚间一家子吃团圆饭,也草草敷衍。 好在因沈恒远路回来累了,众人也只用了饭,便各自散去。沈信行自是巴巴地跟着长兄去了外院书房。 沈濯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 六奴悄悄走来,笑吟吟地告诉她:“寿眉来了,含羞带怯的,大约是有事要告诉小姐一声。” 沈濯眨眨眼,半天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这是,有心上人了?” 忙翻身坐起,命她快进来。 寿眉果然被叽叽咯咯笑着的玲珑和茉莉推了进来。 沈濯见她羞得脸通红,忙命其他人退下,招手叫了她坐在床边,笑着问她:“大晚上的,你来做什么?” 寿眉红着脸,却仍旧大大方方地告诉沈濯:“奴婢跟家里说过条件之后,前儿家里接了奴婢回去,见了一个人。那人是老夫人陪嫁庄子的一个庄头家的次子。老实厚道,就是个种地的人。上头大哥跟着父亲管庄子,下头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 “奴婢觉得挺合适的。回来就告诉了老夫人。老夫人让甘嬷嬷去打听了一下,说那人极本分的,也挺高兴,就答应了下来。 “奴婢想着来跟小姐说一声。小姐要是也觉得可以,奴婢就让家里定婚期了。” 沈濯满面笑容,伸手拍了她一下:“又不是我过日子,你问我做什么?要紧的是你喜欢,你愿意,他对你好。旁的都是小事。” 说到这里,寿眉脸上原本已经褪下去的红晕,又涨了起来,咬着唇,声音低了些:“那人,跟着他爹来送东西时,见过我一两回。是他听说我娘在给我打听人家,央了他爹来问的。” 这样说,竟是早就惦记上寿眉了? 沈濯挑了挑眉,忍不住打趣她:“若说是你算计了人家,我倒放心了。敢情是人家来算计你了,你可小心着。这种事,不该急。你让你家里慢慢等等看。那小子果然对你上心,自然该他着急才对。” 寿眉一呆,心想果然如此,遂点头称是。又说起另一件事:“二位姑奶奶今年凑得巧。昨天来了信,说是要一同上京呢。” 两位姑姑? 沈濯愣了愣,喃喃:“我可还没见过她们呢!” 寿眉颔首:“正是。” 顿一顿,声音低了些:“她们已经知道了家里分家的事情,但是看字里行间,大约还不知道老爷去了云南的事情。” 沈濯皱了皱眉,问:“说了回京来做什么吗?” 寿眉笑道:“巧的很。大姑爷从广州任上回京述职,小姑爷则是在龙泉县上任满后得了个好考绩,如今要回京陛见。两下里因离得不远,所以来往颇多。如今索性便一起回来了。听得说,也不过是两三日的路程罢了。” 两三日? 沈濯听到这里,不禁有些内疚。 一则是为自己只顾着外头的事情,竟然连祖母那里都去得少了,这样大的事情竟要寿眉夜里来亲自通知自己。二来,则是觉得,只怕这一次两位姑父的仕途,都要因父亲搅进左藏案,而受牵连了。 外院里,沈信言也对沈信行说着同样歉疚的话: “为兄最近疲于应付户部的事情,话未细想就说了出来。谁知便引得陛下去查验,闹了这样大的一场乱子出来。只怕你和两位妹夫,都要被我连累了。” 沈信行连连摇头,不肯接受:“且不说我们亲兄弟姐妹、骨头至亲,便是从公而论,此事揭破也是宜早不宜迟。果然拖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日,还不定是什么样的惊天大案呢!” 沈信言点头,温声道:“你说得极是。只是信行,并非报国便不惜身。此事陛下定了调子,不许我参与。那你在外头行走,可要小心,不要被旁人拉了下水。不当你说话之时,一字不要发。” 沈信行又连连点头:“大兄,我省得的。” “既是两位妹夫要来,我便赶紧把手里的事情再往前赶一赶。到时候也好陪陪他们。数年不见,也不知道阿谧和阿讷怎么样了。”沈信言有些出神。 沈信行本来想着兄长会将极重要的事情交给自己去做,怎知又是嘱咐谨言慎行的话,由不得有些沮丧。 然而沈信言此时的一腔心思都在左藏案和沈濯的那个梦上,对待幼弟便没往日里那样仔细,含笑着且先遣他去了。 沈信行一路悻悻,走回醒心堂。 他是行事堂皇的人,也没有什么旁的心思。既然没见着院子里有人,索性便自己走了进去,直奔正房。 不几步,却发现廊下垂头丧气地跪了一队人。而妻子米氏,正在屋里发脾气:“说!我的那个红宝戒指到底哪里去了?旁的都罢了,那是我过生辰时三爷送的!那是我的宝贝!谁拿了,趁早交出来!若让我查出来,看我不打烂了她!” 沈信行微微愣了一愣,心下好笑起来。 那个红宝戒指还是前年自己送给她的呢。怎么还这样宝贝?一向温柔的人,竟然这样大喊大闹起来。 下人们乱哄哄地纷纷哭着否认。 米氏气得拍桌子:“我就放在首饰盒子里的,怎么会不翼而飞?!快说,是你们谁?!” 底下就有人战战兢兢地道:“今儿下晌夫人娘家不是有人来过一回……” 沈信行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立住了脚步。 他需要看一看。 第三三五章 老拳 米氏的声气竟然就此一滞。 接着便是宝钿的声音响了起来:“谁给你的胆子往夫人的头上泼脏水?!来人!给我掌她的嘴!” 忙有人过来,拖了那个吓得急忙求饶的人,摁住了就是一顿嘴巴子。 跪着的人们嗡地一声,交头接耳起来。 随即,宝钿高声喝道:“你们谁有什么话,就当面说!别学那起子小人,只会背后嚼舌头!便是我们夫人好性儿,家里还有掌家的大夫人,还有老夫人呢!” 嗡嗡声瞬间消失。 米氏有气无力地声音道:“我气也被你们气死了。谁拿了我那戒指,好好地给我送回来,我便既往不咎。若是最后被我查出来是谁拿的,有你的好果子吃。” 说完,竟是挥挥手令众人都散了。宝钿便上前扶了她回房去歇息。 沈信行阴沉着脸,站在阴影之中,稍稍思忖,竟也做了一件令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事情——他冲着看见自己的仆妇们摇头示意,不令她们出声,自己却安安静静地往正房窗前走去。 房内没有旁人。 米氏伏在炕桌上呜呜地哭。 宝钿在旁边低声劝:“那戒指样式多见,大不了咱们再去买一个补上便是。您别生气了……” 米氏压抑不住的愤怒绝望,声音都低不下去:“匣子里不仅有我的红宝戒指!还有一张一千贯的钱票!大伯娘的手越来越黑了,怎么连贼都能使到我跟前来!那件事过去了那么久,大姐姐嫁得也不差,她做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宝钿没有做声,许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声。 米氏哭着,问道:“宝钿,你说,我是不是就不该算计进沈家?我以为能锦衣玉食,结果却被娘家敲骨吸髓。我以为能儿女成行,结果三年一孕却只是个姐儿。我以为能岁月静好,谁知就为乳娘那一念之差,我便被处处拿捏……” 宝钿急忙止住她的话,却来不及了。 沈信行铁青着脸,挑帘进了房门:“你被拿捏了什么?老实说吧。” …… …… 翌日清晨,沈濯醒来就听见了大新闻。 “三爷昨夜酒后挥拳,把三夫人的眼眶子都打青了!”玲珑来告诉沈濯的时候,仿佛自己的眼眶子也很疼的样子,呲牙咧嘴。 沈濯吓了一跳:“然后呢?三叔没被祖母罚跪院子么?” 玲珑又吸了一口凉气:“您说得我都疼。正跪着,还没起来呢!老夫人气得都要拿拐杖敲三爷了,三爷也不说是为什么!” 沈濯连忙穿衣起床,随手挽了头发就要往外跑,玲珑连忙一把拉住她:“别去别去!老太爷已经去了。大爷一早上朝走了,大夫人也去了。如今三夫人在醒心堂里抱着沁小姐哭。您有去桐香苑的,不如去醒心堂。” 沈濯想了想,也对,以三叔那等把礼仪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见着了自己这个晚辈,还不定多羞愧呢。 利索地梳洗了,沈濯带了六奴直奔醒心堂。 进了院子,鸦雀无声。 沈濯和六奴面面相觑,忙往里走,却见下人们看着自己的目光中闪过惊惧。 沈濯心知有异,给六奴使个眼色。 六奴会意,悄悄地拉了一个媳妇问:“婶子,这是怎么的了?我们小姐早起听见出了事儿,来瞧三夫人的。” 那媳妇偷偷看了沈濯一眼,见她神情轻松,乍了胆子附耳告诉六奴:“昨晚夫人和宝钿说私话,被三爷听见了。三爷进去就嚷了起来,夫人回了几句嘴,被三爷一拳捣在脸上……宝钿当时就被三爷命人拉到二门外头打了半死,说是今儿一开门就让扔去庄子上……” 沈濯脸色顿时一变,看向那媳妇。 那媳妇不敢再说,连忙退了两步,低声懊恼道:“奴婢多嘴了……”赶紧跑了。 六奴大惊,拉了沈濯,低声问:“可是她们嚼说那事时被三爷听见了?” 沈濯沉了脸,缓缓点头:“想必是的。你立即出去,把宝钿看起来,不可让她多嘴。” 顿一顿,郑重交代:“京里家中,都是多事之秋。咱们家这时候,闹不得丑闻。” 六奴心中一震,忙答应了一声,匆忙而去。 沈濯平复了一下心情,抬脚走到了正房门口。 守门的小丫头看了她一眼,眨眨眼,轻声朝内禀道:“夫人,二小姐来看您了。” 米氏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道:“我哪里还有脸见人?快让二小姐回去。” 小丫头又看了沈濯一眼,打起了帘子。 沈濯也看了看她,微微翘了翘嘴角,抬脚走了进去:“三婶,快别这么说!” 米氏抱着两岁的沈沁,正窝在床角发呆流泪。 旁边是跪在脚踏上陪着哭泣的乳娘和另一个丫头。 见沈濯还是走了进来,米氏擦了擦泪,把怀里懵懂的幼童交给乳娘:“她也吓坏了,你抱她去睡会儿吧。” 乳娘忙答应着上前抱了沈沁,给沈濯行了礼,下去了。 沈濯这才上前,挨着米氏坐了,委婉地劝她:“婶娘看远些。三叔是一阵风的脾气,您多担待他吧。不看曾祖和祖母面上,也看沁姐儿。” 米氏抬头看向沈濯,神情复杂。半晌,垂下眼帘,叹了口气,垂泪道:“自从公公分家走了,你三叔的脾气就越发暴躁起来。我也惯了。” 这是,在指责沈信行?! 原本对于她遭受家暴还有些不平的沈濯,顿时熄了一切怜惜同情。 “只是三婶,事情总有个起因。三叔一向也不是不讲理的脾气,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沈濯决定,把米氏妄图往沈信行头上扣黑锅的行为,直接扼杀在摇篮里。 “尤其是,我刚才在院子里听见下人们说,连宝钿姐姐都打了一顿撵出去了?那可是您的陪嫁丫头。三叔从来做事必定依礼而行。宝钿姐姐这又是哪一桩犯在了他手上?” 米氏张口结舌。 这难道是当侄女的该问的话么?你就不怕是人家夫妻床笫之事?! 旁边陪着的二等丫头寒梅忙上前一步:“二小姐请用茶。” 米氏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寒梅垂着眼帘:“二小姐不知道,三爷大约是在外头惹了什么不悦的事儿,昨儿晚上就是迁怒。宝钿姐姐沏茶烫了三爷一下子,三爷先也忍了脾气。后来却跟夫人吵了起来,宝钿姐姐自是要上来拦劝的,才被撵了出去。” 米氏长长松了口气,忙道:“住口。怎么就你知道得清楚?” 却是在沈濯面前,默认了这个话。 沈濯抬眼看着寒梅。 哟。 长大了,会打扮了,也有口齿了。 不错,不错嘛! 第三三六章 袖手,由他 沈濯弯了弯嘴角,露出来一副不以为然却又懒得追究的神情,站了起来,礼貌疏离地请米氏:“三婶歇着吧。既是曾祖父已经去劝三叔了,想来事情也就过去了。居家过日子,谁家都有难念的经。我是晚辈,本不该多嘴。只是若三叔三婶需得彻谈,沁姐儿不妨送了我那边去玩。” 话说得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却又让人听着这样冷硬难受。 米氏勉强撑了个笑容起来,颔首道:“多谢濯姐儿了。寒梅,替我送濯姐儿出去。” 寒梅答应一声,垂着眼站了起来。 沈濯冷淡地扫了她一眼,连道不必。寒梅却依然规规矩矩地跟了出去。 “究竟是为什么?”沈濯在前头神情淡漠地走着,口中低声询问。 寒梅也依足规矩低着头,轻声答道:“三夫人说乳娘一念之差,害得她处处被拿捏。 “三爷听见了这句话,追问她被拿捏什么了。还问当时小姐险些中毒之事,是否就是她被拿捏的结果。 “三夫人矢口否认。三爷却认准了,一脚踢倒了宝钿。三夫人哭喊,说身边只剩了这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三爷却说她乳娘不是她下令灭的口么?三夫人愣住。三爷冷笑道果然如此,气急了眼了,就挥了她一拳……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详细过程等我有时间再告诉玲珑。” 沈濯听完,沉思片刻,点头道:“这就可以了。宝钿被赶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你好生陪着她吧。” 说着,脚步加快,径自走出了院子。 寒梅依旧低着头,只在院门处冲着沈濯的背影微微屈了屈膝,折身回了房。 米氏有些心慌地直直看着她走进来,忙压低了声音问:“她可又说什么了?” 寒梅抬起头来,眼神在她眼眶上一顿,露了丝心疼出来,口中回道:“也不曾。只是淡淡地问了问咱们小姐可用了早饭,又让我仔细伺候夫人。” 米氏肩头一松,依旧又靠在了床角,啜泣起来:“我还有什么可伺候的,姐儿还吃得哪门子的饭……我们母女眼见着就要被赶出去了……” 叹口气,先令小丫头们去煮鸡蛋、给姐儿准备朝食,寒梅自己且过去服侍米氏,给她拧了帕子擦泪,又低声劝道:“夫妻哪有隔夜的仇?三爷其实是个心眼儿软和的人,夫人下个气陪个不是,依旧是好夫妻……” “你哪里知道他?他其实是个最……”米氏说到这里就气得心肝肺都疼。 却被寒梅慌忙上来一把掩住了口:“夫人!隔墙有耳!” 米氏心里咯噔一下,想到昨晚的不慎,又气又愧,泪水又滚落了下来:“寒梅,如今我身边,竟只剩了你一个还肯替我着想了……” 寒梅轻叹,又替她端了热茶,见她摇头放下,悄声道:“宝钿姐姐在时教过奴婢,主子就是奴婢的天。您有什么差遣,奴婢都听您的就是。” 米氏的眼神茫然,看向窗外:“我还能有什么差遣?我也不过是个等着人家宣判的罪人罢了……” 说着话,身子却渐渐地歪在了寒梅肩头,靠着她。就像是当年靠在宝钿,或者更远些,靠在贝嬷嬷身上,一样。 …… …… 回到如如院时,沈濯已经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理了个明白。 这是小事。 沈濯浑不在意,命人去请了孟夫人过来,一起用了朝食,便去了煮石居读书上课。 外头有人来说:“隗先生有请小姐。” 孟夫人头也不抬:“没空。” 外头人默了一默,又道:“隗先生说,小姐不得空,孟夫人有空更好。” 孟夫人抬起眸来,有了一丝冷意:“我们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外头的事情越帮越忙。” 头发长见识短? 这怎么听着不像是从孟夫人嘴里能说得出来的话呢? 沈濯好奇地偷眼瞧孟夫人。 孟夫人敲敲桌子,喝道:“再胡想八想,经书都抄不完了!” 沈濯吐吐舌头,赶紧低头,继续抄经。 明天便是四月初八浴佛节。 任孟夫人再怎么出宫授课,底根上却仍是寿春宫的人。太后她老人家又笃信佛祖,哪能不好生抄了经书供奉上去? 一时桐香苑那边也过来传话:“大慈恩寺的浴佛节不可不去。孟夫人若是无事,明日打点了与我们一起前去上炷香罢。”又特意告诉沈濯:“明日里小姐可以多带几个人。三爷有差事、三夫人不自在,三房就都不去了。” 沈濯眉骨一跳。 这竟是要任由三房闹下去了? 孟夫人瞟了她一眼,脸一板:“抄经需诚意礼敬、专心致志。二小姐不想抄,就还给我。” 想了想,沈濯索性搁下笔,坐直了身子。 青冥见状,忙把众人都领了下去。 “左藏之事想必夫人已然尽知?”沈濯开门见山。 “略知一二。”孟夫人的脸色依旧不好看。 沈濯大概明白她在恼些什么,但此事必要与她摊开来说:“赐衣案是我告诉三殿下的,也是我令人整理了招投标办法给三殿下的。只是没料到他竟然会找了个二皇子的心腹御史呈折上去。不然此事我们的目的只在于做成,而非扬名。” 孟夫人一惊,盯着沈濯,眉心微蹙。 “此事原本于三皇子有百利而无一害。谁知闹成那样子,我父亲也便就借机让他出京,遂了他仗剑走天下的夙愿。”沈濯把军又将了回去——当然,听起来颇像是抵赖。 孟夫人面无表情地转开了脸。 “但左藏案,乃是有人要利用我父亲的好胜之心。此事,与我沈家毫无关系。”沈濯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的心虚怯懦。 这倒说的是实话。 孟夫人紧绷的面皮松了一松。 沈濯见状,趁热打铁:“然而事情千回百转,竟然演变成了一副让我父亲吃哑巴亏的状况。这种情形,我父亲,我,隗先生,甚至是三皇子尚在京中的僚属章扬,都是不会忍的。” 孟夫人眉尖一提,叱道:“此事不仅与你沈家无关,与我鹤羽殿鱼藻宫也并无半分关系。此事就是冲着太子和皇后娘娘去的。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袖手旁观?你以为现在入局,竟是好时机么?!” 第三三七章 堡垒内部 沈濯叹了口气看着孟夫人,直话直说:“若是三殿下无意大宝,那就没有什么好时机不好时机之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远走江湖,永不入局。 “可是孟夫人,你以为人家会相信么?会等你么?会让你有的挑有的选么? “此刻自然不是好时机。但至少我沈家,避无可避。 “至于三殿下那边,只怕与夫人,甚至与公主,都想的不一样。” 孟夫人心情烦躁了起来,却又被她的话惊到,眼中厉色闪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濯看了看窗外,道:“隗先生那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他心里对三殿下的关切,绝不比旁人少。我想,如今左藏一案的始末,以及各方的初步反应,已经被他全都告诉章扬了。” 孟夫人眼中一暖,迟疑片刻,问道:“三殿下走到哪里了?” 沈濯一愣,看了她一会儿,苦笑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从章扬的反应来判断,才觉得三殿下未必肯就此退避三舍罢了……” 孟夫人挪开了目光,许久,才回过头来,恢复了平静:“抄经罢。赶在宫门下钥前,我得送回去。” 沈濯答应一声,重又拈起笔来。 不论外头如何,沈家内部不能有问题。 包括三房,包括沈信明一家,包括孟夫人和隗粲予。 父亲既然铁了心要把这个利用他的人找出来,那自己就帮着他,找出来,弄死,或者打残,也就是了。 “你父亲原没这么早到户部来,所以左藏的案子也本不该这样早掀出来。这倒有趣了……”苍老男魂看戏看得兴致勃勃。 沈濯的手一顿,笔尖一颤,险些便要污了整份经卷。 然而不过瞬间,她便重新屏息静气,沉稳地继续在纯白的宣州纸上继续写下去。 “呵呵,沈二小姐还真沉得住气啊!你可知道,这件事,原该直接把你父亲的官职都弄丢的!”苍老男魂丢下了一记重磅炸弹。 沈濯一边垂眉写着经,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孟夫人,你可知道京城的和尚里头,哪位擅长打鬼的?” 孟夫人一愣,下意识地重复:“打鬼?” 苍老男魂吓了一跳:“二小姐,你可别乱来!” 沈濯嗯了一声,低着头:“嗯。明儿不是去大慈恩寺么?京中的杂耍百戏,我差不多都见识过了。唯有这和尚施法驱鬼等事没见过。” 孟夫人拧眉细想:“这个啊……” “二小姐,我不打扰你了。你继续抄经便是。”苍老男魂算是告饶了。 那就等我回了如如院,咱们谈谈。 沈濯嘟囔:“上次都去过了,也没什么好玩的。” 孟夫人啼笑皆非,斥了她一句“荒唐”,却又耐心地告诉她另一桩事:“大慈恩寺的方丈大师湛空最擅俗讲。不过他老人家年纪高大,这些年已经轻易不开金口。但是每年的佛诞节,他还是会登台唱讲《金刚经》的。他那嗓子高亢嘹亮,不可不听。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俗讲? 哦对! 从前传下来的,僧人给信众讲解佛经故事的时候,先诵读,再讲解,但毕竟枯燥,就会穿插一些唱段,把故事连说带唱地讲出来。 咦?这个著名的——歌唱会?好似自己穿来后还真没看过呢! 沈濯心里高兴起来,下笔如飞。 孟夫人看着她娇憨的笑容,不由得摇了摇头,自己却悄悄站起来,走了出去。 她还是头一回把沈濯一个人扔在屋里用功。 青冥忙上前轻声问道:“夫人想做什么?” 孟夫人回头看了安静的沈濯一眼,道:“你去问问隗粲予,若是急事,就让他进来。若是不急,就问清楚了是什么事,回来告诉我一声。” 青冥垂眸答应,躬身退了出去。 孟夫人看向已经慢慢移向头顶的太阳。 宫里的皇子们都是要学习《太祖全集》的。大皇子二皇子学得敷衍。唯有三殿下,他是真心喜欢那个集子,捧着看起来就没完。 三殿下说,太祖在民间时,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就是:“天日昭昭不可欺!” ——他那样的好孩子,配得上更好的生活! 孟夫人看向匆匆走到院门口的隗粲予,想:还有更多人的帮助! 院中,孟夫人和隗粲予对坐,肃穆而谈。 窗下,沈濯安静抄经,一如无人。 “你不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苍老男魂显然比沈濯更好奇二人的谈话。 沈濯低眉垂目,手下不停。 闭嘴。再打扰我抄经,我就找湛空大师收了你。 苍老男魂的声音顿时消失。 沈濯不动声色,提笔舔墨。 看来,湛空大师还真有点子法术手段啊! 苍老男魂安静老实。 沈濯的嘴角溢出一丝微笑,安安静静地继续挥毫。 她的经书尚未抄完,隗粲予和孟夫人便谈完了,作辞而去。 孟夫人回到屋中,见沈濯一动不动,满意地笑了笑,自己且坐下,铺纸写信。 这一抄,直到日头偏西,才将整卷《金刚经》都写完。 孟夫人查检一番,满意点头。自己且换好了出门的衣裳,带了青冥长勤,直奔大明宫。 寿春宫里,林嬷嬷听说孟夫人亲自捧了抄好的经书在宫门口立等,忙跟太后请了令牌,一路疾行出了建福门。 已经两年没见,林嬷嬷看着孟夫人,悲喜交加。 因已是初夏,只见孟夫人着了纯白的男式圆领长袍,下头配了双麻布的高履,又如男子般束发,戴着黑色的软脚幞头,眉目清冷,嘴角含笑。 林嬷嬷见她身上一丝装饰都没有,习惯性地便嗔她:“还是老毛病不改,特立独行至此!沈二都不管管你的?” 孟夫人见林嬷嬷一身宫衣,梳着高髻,却因走来,鬓间微微见汗,心下感慨,含笑躬身长揖下去:“林嬷嬷。” 因从青冥手里接了托盘过来,轻声道:“这是我和小徒沈氏抄写的经卷。给太后明日供奉凑个热闹。” 顿一顿,又道,“还有一封夹带的私信,是给公主的。还望林嬷嬷行个方便。” 青冥长勤都吓了一跳。 哪有这样明目张胆说自己送进宫的东西里有夹带的?! 谁知林嬷嬷眉开眼笑地把托盘接过来,转手递给旁边粗使的小宫女,打趣道:“你给公主写信,别说我了,便是太后和陛下,只怕都懒得看一眼。左不过就是吃饭喝水的唠叨,公主不烦我都烦了。” 第三三八章 急事急办,大事缓办(一更) 太后看着孟夫人递进来的经书,眯着花眼一页一页地看,乐得合不拢嘴:“哎哟哟!你看沈二这笔簪花小楷,是不是比临波和茹惠的都强?今年大慈恩寺供经,我要供这一册。” 恰巧带着宝贝女儿过来看望太后的建明帝哈哈大笑,忙接了那册子过去,仔细翻看,又递给临波公主,打趣道:“瞧瞧,有了人家沈二做比对,你祖母连你的字都看不上眼了。你还不赶紧用功?” 临波不肯接,撅着嘴拉了太后娘娘的衣襟撒娇:“皇祖母,您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往日里您可都说,我的字是所有京城小娘子里头最好的呢!” 太后把她揽在怀里,故意板起了脸:“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哀家何尝说过你的字全京城最好这样的话?你这个叫做栽赃!” 众人都跟着失声大笑起来。 林嬷嬷笑道:“从公而论,被我们阿孟教导过的小娘子们,写字的确比旁人都强一些。只是这沈二听得说酷爱习字,所以看着更好些罢了。” 太后笑着颔首,令她:“不是阿孟给临波捎了信?给她罢。” 林嬷嬷忙把一个小盒子呈给了临波公主。 建明帝不由得又笑话她:“阿孟这是跟你有多少私房话说?一封信而已,还拿匣子装的?” 临波眼含温暖,抿唇而笑,纤细的手指在匣子上轻轻划过:“孟夫人隔几天高兴了就给我写封信。然而却没甚么机会给我看。所以就攒起来。等到想起来给我时,往往就攒了一大匣子。从她出宫,就这样了。” 这就是没娘的孩子的苦罢。 连个下人的信件都这样珍惜眷恋的样子。 太后慈爱地看着她:“我跟你父皇说说话,你且去吧。回去安安生生地看,好好给她回信。不可犯懒,衣食住行的,都细细地告诉她一声。她在宫外,不知道多惦记你呢。” 临波笑着答应,告辞去了。 太后这才敛了笑意,目光严正地转向建明帝:“左藏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听说竺相、宋相和蒲尚书,昨夜都留宿紫宸殿?” 建明帝看着林嬷嬷带着一殿的宫娥内侍们都退了下去的背影,顿一顿,有些无奈:“母后,我本想让您高高兴兴过日子……” “我也想!但是这么大的事情,你总该跟我说一声。明日浴佛节了,我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哪一个不会试探两句?我总该知道你是个什么章程吧?”太后嗔了儿子一眼。 皇帝的眼帘垂了下去:“我还在查。” “左藏收天下,那是国之重器。太府寺那个姓汪的,可以直接拿下细细审问了。翁志亨虽然去了东宫,但他在户部那么多年,只怕跟蒲备一样,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这等人,不能留在太子身边,会把孩子带坏的!” 太后十分直白地表态,“我听说,你当场就剁了左藏令的手?剁得好!敢往国库伸爪子的,有一只剁一只,有两只剁一双!” 建明帝得了她的肯定,心里又踏实了三分,遂真心实意地告诉母亲:“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最后会落到翁志亨的头上,然后变成旁人攻讦太子的由头。那孩子本就有三分奢侈狂妄。翁瘦竹果然挪用了国库,那孩子必定也是被拉下水了的……” 太后愁眉起来,叹气摇头:“所以说,还是要自己持身正,才不怕旁人泼脏水。你赶紧给他善个后罢。他可没那个心眼儿。” 建明帝说着又生气起来:“哼!我是真想就不管他了!让他狠狠摔个大跟头!您看看赐衣那件事让东宫办的!还什么什么翁府管事?满天下去打听打听,谁会相信?真打量我是傻子呢?” 太后苦笑起来,叹道:“前儿你召南姑妈来跟我闲聊,也提到这个。她那话说得更刻薄:合着东宫那一群太傅少保,就琢磨出这么个欲盖弥彰的馊主意啊?” 建明帝抬头太后一眼。 “你看我干嘛?这话的确是召南说的。不仅她当着我的面儿挑明了,你妹妹当天就进宫,气得跳脚。说她在外头出了那么大的丑,合着只因为一个贪心的管事?这皇亲国戚们的面子,都被一个管事踩了,皇后娘娘管的好殿中省。” 太后翻了个白眼,忍不住替女儿发起了牢骚。 “可是儿子查了内库,账实相符,并无半点纰漏。”建明帝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太后皱起了眉头,半晌,方道:“这是故意的。” 对。 这就是故意的。 建明帝想到这里就气得牙根痒痒。 内库铁桶一般。 这说明不论是皇后还是宫里的内侍太监,都是很能干也很清廉的。 可左藏是国库。 国库用的都是他建明帝挨个儿提拔起来的朝臣,却个顶个地能贪。 不然的话,一百多万贯啊!就算都堆在那里,也够填满一间小屋子了!这么多钱,是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 建明帝一辈子在任人为用上最为自许,却被左藏一案直接掴在了脸上。 承认吧,你就是识人不明! 他怎么可能甘心?! “若是此事是冲着你来的,我的儿,那你就该查查权臣、宗亲、冤案,和外敌了。”太后轻轻地拍拍他攥紧了的拳头。 “这样大的事情,这样险恶的用心,想必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出来的。那就反而不用着急了。一着急,容易被人家牵着鼻子走,还容易冤枉了好人。” 太后这一言倒是提醒了建明帝。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昨晚跟那三条老狐狸说这件事时,还真是互相推诿,彼此都指摘出不少的阴私事和不堪处。我已经令绿春去查了。母后虑得极是。说不定人家就是在等着朕急中出错,亲手害了朕的股肱大臣们。” 太后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急事要急办,大事则要缓办,办扎实了。” 建明帝心里舒服了许多,笑着起身告辞,又道:“儿子听母后的。您歇着吧。明儿是您的大节日,您先好生过节。欲请了谁进宫来伴着说话,您就宣进来便是。不必顾忌旁的。” 太后眼睛一亮:“哟!让你提醒了,哀家明儿个要见见沈二那个小丫头!” 第三三九章 护着!(二更) 所以第二天,沈濯这大慈恩寺就没去成,反而是跟着罗氏进了寿春宫。 倒是孟夫人陪着韦老夫人,带了顾氏杨氏,又让沈信成和沈典护着,去痛痛快快地玩了一趟。 去之前,沈濯倒是颇为担心会不会遇上皇后娘娘。 谁知皇后娘娘却带着太子妃去了大慈恩寺。 原来自从太上皇大行之后,太后娘娘深居简出。虽然事佛情笃,却也不肯轻易离宫。 所以每年的浴佛节、盂兰盆节,都是由皇后娘娘代为拈香供经,布施僧众。 ——何况谁也没想到,太后会在浴佛节当天一大早,去宣了外人来见。 庆幸不已的沈濯十分领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的情,把自己照着孟夫人口中她老人家喜欢的样子好生打扮了一番,巧笑倩兮地坐在罗氏身边,乖乖地听着大人们打太极说废话。 罗氏的品级并不算高,所以带着沈濯坐在后排,低声地跟熟悉的命妇们寒暄。 太后远远地看着沈濯乖巧的样子,越看越爱看,命耿姑姑:“你去把沈二叫过来跟着我坐一会儿。我想跟她说说话。” 林嬷嬷忙低声阻拦:“二公主知道又该跟您撒娇不依了……” 太后白了她一眼:“我一个老人家,就喜欢看那鲜艳的小花骨朵儿。好容易阿孟知情识趣给我送进来一个,你还不让我看?你再拦我一个试试?我立马让人把皇后叫回来!” 若是让皇后逮着见沈濯的机会,那还了得? 既然太后犯了小孩儿脾气,林嬷嬷也只能陪笑着答应:“看,看,看!您使劲儿看,想怎么看怎么看!” 耿姑姑忍着笑去把沈濯母女叫了过来。 太后打量了打量罗氏,满意地点头:“人家说豫章罗氏出美人,果然不错。” 罗氏红了红脸,屈膝道:“太后谬赞,臣妾不敢当。” 目光转向沈濯,太后娘娘一张老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菊花:“哟!这小姑娘好!别学她们,一听浴佛节就穿得一个个跟家里没钱置办新衣裳似的!我老人家就喜欢看小孩子们穿得漂漂亮亮的!” 众人都听见了这个话,不由得往沈濯身上看去。 因已是初夏,沈濯穿了一身轻薄的软绸襦裙。纯玫红色的上襦,浅姜黄色的齐胸百褶裙,裙子边上还用缀了金线宝相花图案,阳光下亮闪闪的,一条纯白的缭绫披帛,压住了几乎要跳起来的浓烈鲜亮。 嫩嫩的小姑娘梳了娇俏的双鬟,簪了两支对凤金钗,凤嘴里含着的小小金珠串显然是实心的,只会随着她抬头低头而晃动,却不会被风吹得乱飘。 小姑娘的右手腕上还套了十几只细细的金线镯子,偶尔听见清脆的撞击声。当她手腕垂下时,那镯子几乎与裙子同色,竟是毫不张扬的样子。 其实沈濯并没有任何过分的装饰。 但是在一众清淡颜色裙衫的命妇小姐中,就显得格外鹤立鸡群了。 人群中响起来一个细细的声音:“这黄色,她穿得么?” 殿中众人神情一滞。 皇家的颜色是明黄,所以大家都会稍作避讳,与明黄相似的金黄等色,都尽量不穿。 但是像姜黄、鹅黄等黄色系的,一看就不是皇室颜色,大家寻常都穿,这有什么穿不得的? 这是鸡蛋里头挑骨头么? 太后娘娘脸色一沉:“谁说的?出来。” 众人看一看太后娘娘的神情,心中都是一动。 已经有人低低地问身边的人:“听得说……临波公主想让这个沈二小姐当弟媳妇……看来竟是真的?” “这可真说不好……看太后娘娘对这姑娘这稀罕劲儿……” “也不知道是谁这样大胆,太后娘娘都夸了人家漂亮,她还要质疑……” “左不过那几个跟沈二别苗头的……” “啧啧啧,没脑子呗……” 待到那姑娘款款地走了出来,从容自若地给太后行礼时,众人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目光。 是邵舜华。 这是沈濯的死敌。 这种情形之下,她不出声挑错儿,众人反倒觉得不对头了。 “邵氏舜华见过太后娘娘。”邵舜华一丝不苟地屈膝、低头。 太后娘娘一看是她,不由得冷哼了一声,道:“我当是谁,公然在这样的时节,自己歪心邪意造口业不说,还想勾着哀家也犯那贪嗔痴的念头。原来是你。那倒难怪了。你邵家一向都是见不得我痛快高兴的。” 不等邵舜华的母亲、邰国公彭氏吓得脸色煞白、出列跪倒,太后娘娘一抬手:“让邵家的人都出去。以后不要来我这寿春宫。哦,还有,她们不是觉得皇家之外的人都不该穿黄色么?好得很,传话下去,以后邵家敢有人穿黄,就直接自己了断罢。” 邵舜华的脸上瞬间紫涨起来。 她本来以为,自己还能跟沈濯过上几招、找个场子回来的。 哪里想得到,太后娘娘竟然偏袒她到了十二分! 彭氏只觉得口中发苦,只得连连叩头认罪:“臣妾管教不严,冲撞太后娘娘了!臣妾等这就告退了。” 邵舜华噙着泪,委屈倔強地仍旧坚持着给太后娘娘行了礼方肯走。 太后最见不得这种表情,哼了一声,又冲着彭氏去了:“哀家听说,上回你们打伙儿把沈家这可怜的孩子推进了曲江池,险些没要了人家的小命儿。 “你那小姑子说了让你丈夫去人家家里道歉,你丈夫没去罢?我也知道你们是不拿大秦的皇后当回事的。 “想必哀家刚才说的话,你们也当是耳边风。回头,哀家还是告诉皇帝一声儿,让他亲自跟你丈夫说罢。” 诛心若此! 彭氏已经满身冷汗,再也不敢说一个字的废话,狠狠地抓了邵舜华的手,拉着她急匆匆落荒而逃。 太后娘娘看着她母女二人的背影,又嗤笑一声:“在哀家跟前玩那个欲擒故纵的心眼儿!哀家在宫里四五十年,什么没见过?!还真当我老糊涂了呢!” 众人屏息静气,一声儿都不敢再出。 太后她老人家已经很久很久不发威了。 今儿这是怎么了? 就为了沈家这个俏生生的小姑娘么?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沈濯身上,上一眼下一眼,仔细打量。 沈濯心里…… 嗯,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 第三四零章 时机掐算得正好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我说什么了吗啊? 我还是做了什么? 我不就是穿了件儿新衣裳吗? 这衣裳哪儿出格了吗? 好想爆粗口怎么破! 沈濯低着头,一言不发。 太后的眼神一转向她,瞬间又变得和蔼可亲,笑眯眯地招手:“来来来,过来。我想看看你,谁都甭想拦着。” 沈濯在心里狠狠地叹了口气,但还是端了一脸的假笑往太后跟前又走了两步。 太后欠身拉了她的小手,仔仔细细地端详她,忽然低声笑道:“臭丫头,好好笑,假死了。” 呃。 这是啥节奏? 沈濯瞬间没了笑容,只剩了咧开的嘴,和咬在一起的两排小白牙。 林嬷嬷瞧着她那怪相,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濯忙合上嘴,愁眉苦脸地眨眨眼,嗫嚅:“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哈哈大笑,抓了她的柔荑在自己手里,重重地一拍:“这孩子果然是个好孩子!” 立马开始招呼耿姑姑给沈濯拿好吃的好玩的,又偏头想一想,道:“我记得黄杨匣子里有一对儿红玛瑙的耳铛,极配她这件衣裳。你拿来。” 耿姑姑含笑答应着去了。 沈濯更加郁闷了。 完了,妥妥的靶子了。 当着这样多的命妇,怕不是明儿就传遍了长安城?这乌泱乌泱的小娘子们,哪一个不得对自己生了三分嫉妒之心? 太后却似丝毫不觉,笑着对旁边坐着的一位年高命妇道:“我那心爱的阿孟在她家给她当教师。我看着她这小姿态,就想起我们阿孟来。你瞅瞅,这肩背、这脚下,哪不是我寿春宫的规矩?我呀,也算是爱屋及乌了吧!” 众人都凑趣地呵呵笑。 但面上都也松懈了下来。 原来是爱屋及乌,原来是因为那位去了沈府当女教师的孟夫人啊。 沈濯在心里长长地吁了口气。 太后娘娘真是太厉害了。 这样的话,可就把这件事圆回来了! 底下又响起低低的议论。 “可不是么……她能投了太后的眼缘,应该是孟夫人的指点……” “那先头那一位,指责沈家小姐,其实不就是指责孟夫人的指点不对……” “呵呵,那跟直接说太后胡来有什么区别……” 罗氏也松了口气。 众人又款款坐了一会儿,眼看着太后露了倦容,便纷纷起身告辞。 太后又忙留了沈濯:“你和你娘留下,替你老师陪着我吃顿斋再走。” 众人都轻笑着看了看沈濯,散去。 偌大的寿春宫里,竟然只剩了沈濯母女二人。 沈濯看着太后喜笑颜开的面容,忽然福至心灵,悄悄地凑了过去,低声道:“太后娘娘,我能早些走么?赶在皇后娘娘回宫之前?” 太后冲着她挤了挤眼,也低声回道:“放心!哀家让人盯着呢!管保不让你落在她手里!” 罗氏狠狠地瞪沈濯。 这死丫头,什么都敢说! 一顿饭吃得无惊无险。 太后娘娘对沈濯在席间的眼力、仪态,甚至凑趣的笑话,都无比满意。 临走,又返回头来嘱咐罗氏:“你这女儿很好,不小家子气,不作假。哀家极喜欢。看来阿孟教得不错。你回去告诉阿孟,挺好,就这样教。” 罗氏只得挤了笑容来“谢太后谬赞”,然后逃也似的拉着沈濯回了家。 邵皇后从大慈恩寺得了嫂子送来的消息,草草完了供香便往回赶。可惜,紧赶慢赶,进了宫门就听说:“半炷香前,罗氏母女出宫去了。” 邵皇后这才恍然,怒容满面,暗自咬牙。 这就是不想让自己见到沈濯! 甲申在旁边窥见她脸色,低声劝道:“娘娘,这些闲事,可以放一放。” 如今最重要的,是不要让陛下对太子生了疑忌之心! 但是经过建明帝一夜的雨露恩泽,邵皇后大概明白了建明帝的心思——他是真心不认为左藏一案与自己母子三人有关! 那就行了啊! 至于到底是谁干的,为了什么干的,管她什么事? 都有皇帝去查啊! “什么叫闲事?那什么是正事?!”邵皇后口气十分不好。 甲申叹了口气,道:“二皇子今日开始在大慈恩寺斋戒七天,七天后,新罗公主就要到京了。您该操心操心二皇子的府邸亲事了。其他的公主皇子,陛下不是发话了,要明后年再说么?” 你想算计临波公主和三皇子,有的是时间! 但是你最小的那个儿子的婚事,可迫在眉睫了啊! 邵皇后眉梢一挑,倒忘了这个。 “焓儿的府邸选在了何处?” “二皇子三皇子的宅邸都选在了长乐坊,离大明宫极近的。地方也差不多大。不同的是卫王府往西开门,翼王府往东开门。” 邵皇后掂掇着那个地段,哑然失笑:“三皇子的宅院一开门,就能看见前唐的十六王宅?” 甲申跟着笑得意味深长:“正是。” 邵皇后满意极了:“这个提醒可是太好了。” 让他也知道知道,前唐那些所谓的闲散王爷,过得都是些什么样的日子。如今他能自由自在地活着,已经不错了,别老想着再奢望更多。否则,就跟当年的十六王一般软禁起来,看他还有什么可蹦跶的! 邵皇后这才随口问起卫王府里头的长史、护卫、仆役等人选得如何了,又问:“除了新罗公主,还没给焓儿挑妾室吧?” 甲申颔首:“正是。前儿太后还问起这个,说别委屈了二皇子。” 邵皇后漫不经心:“上回给太子挑人的册子呢?拿了来,挑两个模样周正的也就是了。” 甲申顿一顿,低声道:“卫王好似在这件事上不太热心。” 邵皇后想了想,道:“也好。给新罗国个面子,过两三个月,让焓儿自己选吧。看上哪家子就是哪家子。” 甲申忽然低低一笑。 邵皇后回头看他:“怎么了?” 甲申轻声道:“年时听周小郡王唠叨过一回,说二皇子机缘凑巧,看见过清江侯家姐儿一回,恶心得什么似的,说如何姑娘家家的能吃成那样……” 顿一顿,声音更轻:“还说,二皇子当时笑说,也不知道三弟会不会爱这个调调儿……” 第三四一章 傻桂? 邵皇后轻笑两声,回头看了甲申一眼,昂首看向远方,声音森冷:“周家给了你多少钱?本宫怎么觉得,你最近给他们家老说好话呢?” 甲申骇然,瑟缩地抬头看了看皇后,后退了半步,躬身下去,声音压得低低的:“周小郡王还是想要娶临波公主……” “娶临波?” 邵皇后眼中杀意闪过,“他既然不肯娶我的女儿,那就别娶了。厚此薄彼这种事,可不好……” 别娶了? 是别娶“皇后的女儿”了,还是,别娶媳妇了…… 甲申瞪圆了眼睛,猛抬头看向皇后,有些慌乱:“娘娘,召南大长公主不同旁人,您可别……” “别招惹她?本宫何尝想要招惹她?本宫送个嫡亲女儿、本朝大公主给她当孙子媳妇,她看不上。那全天下的姑娘,还有谁比我的安福更尊贵的?临波么?她怎么不说那去了的先吉惠妃娘娘才更配得上本宫的后位?” 邵皇后的话音轻飘飘的,但可没有一个字是好听的。 “本宫也知道,甲申你是靠了召南大长公主的门路才进了我这清宁殿。只不过,本宫劝你,还是闹清楚了谁才是你那长长久久的主子的好。” 甲申吓得浑身直颤,满面苍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声急道:“小的一身荣宠,哪一样不是娘娘赐的?小的家里头如今穿金戴银、吃香喝辣,难道还跟旁人有关了?小的便是眼盲心瞎,也不会本末倒置!何况,哪座山能高得过娘娘?求娘娘容了小的这一回!小的以后再也不敢贪人家的钱了!” 邵皇后这才轻轻缓缓地颔了颔首,伸了留着长长指甲的玉指出去,道:“起吧。咱们也去一趟太后那儿,好歹怎么供的香、怎么看顾的僧众,得回一声儿。老人家不痛快,本宫好歹也得送上门去让她老人家骂一顿出出气才好。” 甲申忙爬起来上前送了小臂去让她搁了手,赔笑低声道:“若说这邵小姐,也蹊跷得很。她这是闹得哪门子的妖啊?” 邵皇后冷笑一声:“太子妃轮不着她。二郎要娶新罗国的公主。她心里瞧上了周家小子,可人家不领情。她又想当翼王妃,可临波瞧不上她。怎么转,都是那个姓沈的丫头看着碍眼。 “原先安福在的时候,她一应事情都撺掇着本宫那傻闺女往前冲。她一直以为她比安福聪明有手段,殊不知那都是旁人看在安福的面子上不跟她计较。如今没了安福,她自然就赤膊上阵了。 “就那个蠢劲儿,还真当咱们太后还真是个好脾气的老太太,跟她那外祖母一样好糊弄呢!” 甲申撇撇嘴,嗤之以鼻:“要不您一向都不爱搭理她呢。” “只是可怜了我那舜英侄儿,被这个妹妹连累得不轻啊……”邵皇后的声音中,却殊无憾意,反而有三分幸灾乐祸。 甲申看了她侧脸一眼,低头不语。 …… …… 当天下午,建明帝一道旨意飞马到了邰国公府,斥责邰国公不孝不悌、齐家无能,责令他于三日内亲自到寿春宫请罪。 邵桂苦不堪言,接旨便要入宫,却又被寿春宫拒见。翌日再去,再拒。 甲申奔出来悄声提点了他几句。 邵桂明白过来,又怒又惧,索性拨马回家,先把邵舜华亲自看着打了一顿。又喝命彭氏立即捧了礼物去沈家道歉。然后自己换了常服,去了户部堵住沈信言,当着六部官员长揖赔礼:“先前小女不懂事,在芙蓉园对令爱行那等恶毒事。皇后娘娘下旨斥责了。她仍不思悔改,这回又寻衅令爱,又被太后责罚。这实在是我姓邵的不会教女儿。还请沈侍郎海涵。” 沈信言吓了一跳,手里抱着的一摞折子稀里哗啦洒了一地,顾不上捡,作揖不迭:“我的个天老爷!邰国公您别信口开河好不好?什么叫姓邵的不会教女儿?!中宫皇后娘娘是您个当兄长的能这样诋毁的吗?这个锅我姓沈的可不背!我们家什么都没说过,什么都没做过,也不必您道歉!邰国公请转致令爱等人,高抬贵手放过小女,就是天恩了!” 说完,长袖遮面,道一声“借过”,疾步躲了。 另有旁边的皂吏们上前捡了那些奏折文书,绕开邵桂,送还给沈信言去不提。 邵桂被沈信言这一段话说傻在当场,半晌一跺脚:“我不是那个意思!” 被架空闲置的蒲备揣着手在旁边看热闹,呵呵地笑:“那您说那些没用的干嘛?别说沈侍郎那个七窍玲珑心了,就我们这些旁观的,谁不认为您就是那个意思?您怨怼您家妹子,回家去跟您夫人暗地里嘀咕,当着这么多人说这个,您到底是想干嘛?跟皇后娘娘划清界限,还是跟太子爷划清界限呀?” 六部的人哄然大笑。 邵桂张口结舌,羞得满面通红,赶紧也跑了。 沈信言觑着他走了,才出来,走去跟蒲备抱怨:“也就是您替我说句公道话。我这是招谁惹谁了?翼王闹赐衣案时我正在老家焦头烂额;陛下要行新政我不过是个幌子;左藏案是太府寺的坑,如今把咱户部搁了进去——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已经进了夏天,蒲备又胖,早就一柄折扇不离手地扇,哈哈一笑:“能者多劳啊!我反正已经被摘了印,等着听参。也让你小子尝尝就累你一头驴的滋味儿!” 既然已经是注定丢官的下场,蒲备反而放开了心胸,说话做事再无顾忌。 沈信言哼了一声,夺了他的扇子自己也凉快片刻,道:“我在礼部三四年,难道不是了?人家竹翁才离开户部几天您就叫苦不迭?您这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蒲备大笑着,却就不接他的话,狠狠地噎了一句:“你活该!” 摇摇晃晃地又去隔壁吃西瓜、饮冰酪去了。 太府寺正卿、少卿,户部尚书、原户部侍郎,这几位如今都在等着听参。 可偏偏建明帝忽然又不着急了,而是命刑部和大理寺:“查扎实了。让朕知道你们找替罪羊顶包,朕直接把两司一锅端!” 御史台上蹿下跳,天天都有猛料爆出来…… 沈信言坐在公廨里,慢慢地挥着扇子,眯眼看向近午的太阳,心想:这热浪灼人的天气,可就要来了。 第三四二章 闲棋 刑部尚书王继华觉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 前几年他在工部的时候,黄河决口、长江干涸,他忙得泥一身水一身,还依旧天天挨骂。 好容易到了刑部。里头有一个当了八百年刑部侍郎的秦倚桐不说,还无端端地开始大案要案蹊跷案子都往外冒。 过年时的赐衣案,好在直接被掀翻是殿中省太府寺的事儿。跟刑部没什么关系。 可秦侍郎却如临大敌,直接把刑部地牢里关押着的犯人们挨着个儿地都审了一遍,又把历年积攒下来的悬案也都拿来阅了一回。这才踏踏实实回家睡觉。 王继华简直莫名其妙。 既然不管我们的事儿,你紧张个什么劲儿么! 可是,左藏案一出来,陛下明旨三司会审,秦侍郎一脸沉痛地当即表示刑部大牢里还有个人犯怕是与此案有关时,王继华又觉得:自己在这种事情上,还真是个棒槌! 御史台和大理寺如获至宝,追着秦侍郎问那人犯与此案如何有关? 秦侍郎把手里的供词卷宗一字排开:“这小贼是前年年中落网的,原是个有名的盗匪。藏匿的本领一流。我刑部几乎折了两个令史进去,才在太原地面上将其缉拿归案。偏这惯匪的嘴紧,同谋等人一概不肯招认,所以我们才将他关到如今。 “按说,偷盗抢劫这种事,一天之内,单只报到部里的,没有百八十桩,也有五六十件。但此人不同。他盗卖的,乃是一只九龙白玉杯。显见的必是贡品。但那东西从何而来,他是死都不肯说。” 说着,又令人从库房里把赃物拿了来,笑道:“这东西按说早该还回太府寺才对,只是毕竟案子未结,还算贼赃,我们就留下了。” 大理寺左少卿忙亲手拿了那九龙杯过来看,果然是上好的和田白玉,整块雕成的九龙衔珠六角方杯,那龙雕得栩栩如生,口中含珠也是镂空的,滴溜儿转起,还有清脆的玉料相撞的泠泠声。 “这还了得?连这个都盗了去!何人敢用?根本就可以大逆论诛九族了!”左少卿大呼小叫。 御史台今日乃是御史大夫廉绾亲至,闻言看了左少卿一眼,转向秦侍郎:“敢问秦侍郎,这盗匪是何人缉拿归案的?他可有同伙的线索?” 秦侍郎的笑容变得有趣起来:“说起来么……这人去年倒是出了一回大大的风头。”笑一笑,倾身过去,低声道:“正是咱们新任户部侍郎沈大人的庶弟,叫做沈信诲。” 廉绾、左少卿和秦侍郎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忽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就在当天下午,沈信诲接到通知:上次办差甚好,继续办。回家收拾收拾,等着出趟远差罢。 远差? 什么远差? 沈信诲摸不着头脑,忙去寻平日交好的狐朋狗友打听,却被告知:“还记得你前年心心念念要指着升官儿的那个差事么?那个你亲手逮回来的贼人?上头让你接着去逮他的同伙。” 前年? 升官? 沈信诲悚然而惊! 不就是沈承死后,沈信言回来,口口声声死死地叮嘱自己,不许再碰的那件事? 说是天家的人在斗法的那个案子! 沈信诲再也顾不上什么羞耻什么骨气,一口气跑去了侍郎府找沈信言。 门上的人却死都不肯让他入内:“老太爷和几位夫人都有过明确的交代,跟修行坊再无牵碍。再说大爷也还没回来。您什么事儿,留下话。小的们等大爷回来一定转告。” 气得沈信诲跳着脚地骂大街,却又无法,只得悻悻而去。 这边简伯训练出来的小厮们互相看一眼,一个小精豆子悄悄地缀了上去。 到了晚间,那小精豆子回来,趁黑去找葛覃,如此这般告诉了他:“哥哥替我回大爷一声儿吧。那边怕是明儿一个五鼓就要起行,我去打点一下行装。” 葛覃忙道:“大爷正跟隗先生下棋,二小姐在观棋。我这就去告诉,沙枣你动作麻利些,再叫上乌桕。你两个一起去,也有个照应。” 一边又忙去禀报沈信言:“修行坊二爷接了上差,要去太原。说是要去拿前次那个盗匪的同伙。刚才沙枣去跟了一下,却发现有人在路上拦了二爷,给了他一包子物事。二爷一脸喜色。 “他回家不久,常跟他的一个小厮便出来去了一趟当铺。沙枣记下了地方,但还没去探查。沙枣刚才回来了,报说,明儿五鼓二爷就要出发走了。看要不要接着跟一下?” 沈信言脸色一变,拈着棋的手便是一顿。 沈濯看了他一眼,回头吩咐道:“要跟。去两个。沿途回信儿。还有,太原离上党不远了。若是他往上党那个方向去,立即传信回来。” 葛覃却是知道上党意味着什么的,看了沈信言一眼,小心地请示沈濯:“若是,万一要对上了,咱们管不管?” “不管。”沈濯低下头查看棋盘,“那是人家家务事,跟咱们家没关系。只要他不连累爹爹,就甚么都不管。” 隗粲予好笑起来,哈哈地笑,回头冲着葛覃道:“小傻子。问错人了吧?若是能不暴露咱们自己,尽量还是别让他们碰上。万一那个大傻子要犯大糊涂事儿,你们就直接把他打晕。” 葛覃不高兴地嘟囔:“谁是小傻子,我才不是。” 沈信言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头:“照隗先生说的办。” 葛覃应声退下。 谁也无心再管棋盘。 沈濯看着父亲,想起那天苍老男魂说的左藏一事竟让沈信言丢了官,知道只怕沈信诲那一步棋,很久以前人家就闲闲地放下了。轻叹一声,道:“爹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问心无愧。何况,还有陛下呢。” 然而帝王心是最易变的。 也不知建明帝究竟还能信任他多久。 沈信言踱到窗前,眼神悠悠地飘向了半空中挂的那一线钩月,轻轻叹息。 隗粲予拍拍手,笑道:“你们也想点子好事儿啊!吴兴不是来了消息,说信明兄就要回来了么?还说北渚先生也已经在入京的路上了?沈府要有盛事了啊!长吁短叹个啥!” 第三四三章 回马枪 沈信明是跟着陈国公一起进的京城。 只不过,他自然是不好跟在进宫缴旨的陈国公兵马大队后面,而是待围观的人群散去了,才带着自家的车队慢慢地往崇贤坊而去。 顾氏和杨氏高高兴兴地准备好了洗尘的午宴。沈信成和沈典更是满面笑容地忙进忙出。 沈信言兄弟公务在身不能接他。沈濯便跟着罗氏、米氏,带着隗粲予,一起过来替他接风。 瞧见这个阵势,沈信明简直是受宠若惊,宴席上笑道:“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被这样隆重地接待呢。” 隔着屏风,顾氏还是没忍住,在女客一席上大发娇嗔:“怎么你以前出门忙生意,回来我们少了你的饭食了不成?” 众人哈哈大笑。 沈濯看着这热热闹闹的样子就高兴,遂也趁机高声道:“明伯,下晌您肯定要过去看太爷爷的。晚上一起用晡食吧?我下厨给你做毕罗可好?” 罗氏拿着手里的牙箸敲她的手,骂她:“又夸海口。胡来。” 顾氏杨氏都笑得前仰后合。 唯有米氏,脸色蜡黄,看着人家夫妻父子们和乐,越发神色怏怏。 沈信明在那边一席上笑着答应不迭:“可以可以!” 宴席散去,罗氏米氏留下礼物,告辞回去。 沈濯落在后头,笑嘻嘻地看了隗粲予一眼,嘱咐一句:“别耽误人家太久。”也自去了。 这边隗粲予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好容易等女客们都散去,忙得先拉了沈信明嘀咕了小半个时辰,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回房栉沐已毕,顾氏满心温柔,低嗔他:“从没一走这样久,也不给家里多写几封信。” 沈信明大加慨叹:“不用心怎么成?濯姐儿智计百出,隗先生算无遗策。若是因为我拖了他们的后腿,这搅起漫天风雨的一单生意再拿不下来,我可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是沈半城的后人?” 顾氏愣神:“什么生意?” 沈信明微微一笑:“织锦布帛采购。” 顾氏大惊失色:“就是那个先闹了个赐衣案,出来一个招投标管理办法,现在又在闹左藏案的,那个布品采购?!” “正是。” …… …… 皇宫中。 陈国公交还尚方剑,满面屈辱:“陛下,老臣无能,究竟还是没抓住那些害我儿和万俟大人的‘山匪’!” 绿春斜了陈国公一眼。 这老国公,真实诚。一个天目山快被你荡平了,还说没抓住人。那你还要抓到谁才算是完? 建明帝却觉得这样的对话着实痛快,肃然道:“老公爷不必拘礼,究竟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绿春颠颠儿地赶忙先给老爷子搬了个座儿。 陈国公拱手谢了建明帝,然后坐下细说。 原来这天目山亦分东西天目,绵延数百里,又有余脉支线。即便是点起了当地的府兵,可毕竟头尾难以兼顾。 何况这府兵中,每隔数日便有人开小差。 原本逃兵云耳,不算大事。但在剿匪过程中出现这样的兵丁,陈国公不免会多思多想,认为当地驻军与山匪暗地里有勾连。 “老臣带兵,最恨的就是这等吃里扒外的内贼,手段便用的狠了些。谁知领军的参将便抬了肃国公出来,说他老人家带他们时,却不曾这样严苛。 “老臣细想,这江浙一带的府兵,当年平乱,后来充任京卫,还真都是在包公爷的手下。既然如此,老臣索性不再奢望能一举抓到那害人的匪徒了。将天目拉网一遍之后,便即回来。 “如今,老臣求陛下,将此事交给肃国公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出马,这些兵总没得推诿了罢?” 老爷子说着,一股摁不下去的愤懑狠狠地凝在脸上眸中。 建明帝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却没答应这一句,反而抬头问绿春:“乐安伯他们走到哪里了?” 绿春屈指细算,道:“应该已经过了长沙了。” 建明帝哼了一声:“他们跑得倒快!写旨,八百里加急送过去。让他们杀个回马枪,直接去找万俟盛。把那叫嚣的参将给朕拿下细审。江浙一带,持朕旨意,许他们便宜行事。” 顿一顿,又道:“此事由乐安伯主理,翼王协办。” 这是怕自家儿子一时冲动胡闹呢。 绿春心中明白,立即躬身答应,转身疾步直奔门下省。 建明帝这才温声问道:“信美怎么样?伤势好些?可跟着您回来了?” 陈国公哼了一声,叹道:“抬回来了。” 顿一顿,老眼浑浊着,布满了红丝:“废了。左臂上一道大筋被砍断了。医官说,以后那条胳膊,连重些的东西都休想再提了。” 建明帝默了一默,面上一阵暴怒:“不过山贼宵小,怎么可能毁了朕的大将?这必是有奸人作祟!” 自己强压下恨意,且安抚陈国公:“信芳忠孝,虽然急痛,也给朕回了话请求狠狠惩治贼人,却不曾有什么出格的举止。老公爷教了一双好儿子。您先回去歇息。朕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陈国公不再多说,告辞退下。 建明帝坐在御座上,心里烦闷得无以复加。 左藏的钱都去哪儿了? 天目山为什么会有山匪敢刺杀沈信美和万俟盛? 刑部竟派了沈信诲去太原上党去追查盗匪,他们想干什么? “来,宣沈信言。” 建明帝想跟沈信言聊天。 “回陛下,沈信言被太子殿下叫去东宫了,问左藏案。” 建明帝一怔:“左藏不问三司,找他作甚?!” 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大怒:“这个孽障!他就算帮不上忙,能不能不要添乱?不要这么蠢?朕是在给他留面子他不知道吗?!” 绿春不在跟前,无人敢答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愤怒。 紫宸殿里一片安静。 建明帝霍地立起:“摆驾东宫!朕倒要看看,这个孽障能问出什么花儿来!” …… …… 太子殿下高高在上,神情矜持淡漠。 “竹翁在户部近二十年,由主簿而侍郎,天下财货皆过其手,并无半分疏漏。 “如何就换成了个你?而且,就在你接手户部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就闹了个沸沸扬扬的左藏案出来? “你不过就是在礼部,带着一群读腐了书的呆子们倒腾倒腾礼仪规矩条文。你何德何能,就敢接这为天下生财理财的户部了?就凭你,当得成这个计相么?” 第三四四章 臣欲辞官(第二更) 沈信言双手笼在袖中,面露悲哀地看着上头的太子,一字不发。 他倒是不觉得自己被诘责有什么问题。 而是,若大秦天下真的要迎来这样一位君主…… 他便是有通天彻地的本领,只怕也很难完成建明帝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想让他坚持做两朝宰辅的意思。 好在建明帝年富力强…… 太子觉得沈信言的眼神十分令人讨厌——看着就像是在可怜自己一般。 益发恼怒之下,太子冷冷地继续说道:“沈侍郎不是一直巧舌如簧么?怎么?孤身为太子,东宫的储君,竟还得不了你一个字的答言?竟对孤蔑视若此?” 沈信言轻轻叹了口气,躬身下去:“殿下,臣是大秦的臣子。大秦是陛下的大秦,日后,也是殿下的大秦。殿下若是这般不喜欢臣,臣辞官,不碍殿下的眼就是。” 太子大怒:“你是什么意思?孤不过是诘问你几句,让你在孤的面前露两手,你竟然以辞官相挟?” 沈信言举起双手,将头上的官帽摘了下来,放在手上:“殿下,您怎么想的,臣很清楚。臣得陛下宠信,直话直说惯了。翁老若是想回户部,那就把左藏的事情说清楚,然后寻陛下求一求,也就是了。 “至于臣,若是无法与殿下君臣相得,这个官做得还有什么意思呢?臣合家大小的性命,都在臣一个人身上。臣也不想闹到午门外西市上去。” 大白话说到这个地步,太子听得脸上几乎要变成猪肝色。 他下意识地转向了旁边垂手侍立沉默无语的穆跃:你不是说这个沈信言从不会跟人正经翻脸、最会打太极的么?! 如何跟孤就这样一副无赖行径? 穆跃感受到了太子的目光,略抬了抬头,有些尴尬地苦笑一声,转了头过去,看着沈信言,温声道:“沈兄,太子殿下诚心求教,还望沈兄不要藏私。” 求教? 刚才那个,叫求教?! 沈信言定定地看着穆跃,忽然失笑:“我在蜀川时,倒是很少听说大皇子的事。唯一的几件,还是从穆兄那里听说。” 太子意外地看了沈信言一眼,随即去看穆跃的表情。 穆跃面无表情。 “所以,穆兄希望沈某不要藏私?”沈信言好奇地看着穆跃。 穆跃的脸上因恼怒渐渐泛红。 然而并未等到他开口,外头有人高声通传:“陛下驾到!” 太子和穆跃的双目同时一眯。 太子甚至翘了翘一边的嘴角,露出一丝狞笑:“父皇可真是够宠信你的!” 沈信言看着太子的双眼,脸上露出了一丝茫然。 建明帝大步走进来。 太子和穆跃急忙走下高台来给他见礼。 而沈信言,一动没动,眼睛仍旧愣愣地看着御阶上头的太子宝座。 建明帝没有叫他,而是直接走到了他的眼前。 沈信言的视线被人挡住。 他有些木然地将目光移到了面前的人的脸上。 过了几息,他才眨了眨眼,回了神,忙退后三步,躬身:“陛下,臣失仪,请陛下降罪。” 建明帝疑惑地看了看他,又转回头去看自己身后也跪伏在地的太子和穆跃。 “你们在聊什么?说给朕听听。” 边走,边抬头看了看高高在上的太子座椅,皱了皱眉,轻叱一声“荒唐”,自己且不上去,只挑了旁边的椅子坐了。 沈信言似是还有些回不了神,低头看看还拿在手里的官帽,下意识一般,帽子往前一伸,双膝跪倒:“陛下,臣请辞官。” 建明帝勃然大怒,却不是对沈信言,而是猛地抬起了头,看向太子,咬着牙沉声问道:“刚才你们在聊什么?朕要听听。” 太子面上一怯。 穆跃抢先开口:“太子殿下正在与沈侍郎讨论户部生财理财之事……” 沈信言平板的声音响了起来,淡淡的,也不似穆跃高声:“太子殿下问臣一些事情。臣不爱听。臣答了几句话,殿下也不爱听。殿下乃是储君。臣既然与储君无法相处,想必异日朝内也不会有臣一席之地。臣欲辞官,望陛下俯允,另选贤能。” 建明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抬头看向太子:“太子,沈信言所言可是实情?” 太子连忙否认:“并无此事!儿臣不过是问问左藏之事,又责他当任时闹了乱子,他便嚷嚷什么要辞官了!” 穆跃看了太子一眼,低下头去。 建明帝看着太子,眼角微颤,半晌,忽然道:“沈信言,你不要恃宠而骄!户部是忙是累,没人能不出半点纰漏地做事情。你刚去几天,就牢骚满腹了?行啦!回家去休息两天吧。朕知道你受委屈了。” 跪在他面前的沈信言听到最后一句,双肩微微一颤,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建明帝。 于是建明帝就看见了沈信言两眼满满含着的都是泪水。 心里越发生气,他站起来,上前半步,亲手扶了沈信言双臂,令他起身:“陈国公刚刚带着你那族兄回京了,你去看看吧。听得说,一条胳膊废了。” 沈信言瞬间忘了刚才的事,大惊失色:“不是说只是山匪?怎么会……” 建明帝拧眉叹道:“说的是啊。” 指了跟着的小内侍,道:“你跟着他走,拿几样东西,然后你跟绿春一起去国公府,代替朕去安慰安慰。” 这就是钦差了? 太子和穆跃忍不住偷偷互视。 沈信言是妖怪吗? 为什么建明帝对他这样宠上了天?! 沈信言随手戴上了帽子,躬身答应退下。 建明帝微微侧脸,看了穆跃一眼,又一次皱了皱眉,道:“少詹事的家事料理得如何了?” 穆跃心头轻轻一跳。 太子莫名地看了穆跃一眼。 轻轻哼了一声,建明帝漫不经心道:“朕听说,你那令媛在京中交游越来越广,不少六七品、甚至不入流的官吏家的女儿,都成了你家的座上宾?” 太子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穆跃:“令爱好大本事!” 穆跃额上大大小小地汗珠儿都冒了出来,颤声道:“臣立即将她关入庵堂,令其安分守己!” 太子的眼中闪过异彩,嘴角露出了一丝兴奋的笑。 第三四五章 失败的教育行为(第三更) 建明帝冷冷地瞟了穆跃一眼,哼了一声,目光直直地看着对面的铜雀宫灯,漫声道:“卫王府缺一个长史,少詹事去罢。” 穆跃骇然,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建明帝,失声道:“陛下!” “你辅佐了朕的太子这么久,也该对京城和朝廷有个概念了。去帮帮朕那二郎罢。他温和,听话,不过,他可是很聪明的。”建明帝似是漫不经心,看向穆跃时,却目光似剑。 即便是太子,也被他目中的寒光吓得瑟缩了一下。 穆跃失魂落魄,半天,才对着建明帝,勉强叩头下去:“臣,领旨,谢恩。” 远远地看着穆跃晃晃荡荡的背影,建明帝脸上露出了一丝厌憎。 转向战战兢兢的太子时,建明帝垂下了眼帘,声音柔和,又带着一丝沮丧,安抚他道:“父皇给你安排错了人。翁志亨手脚不干净,穆跃野心太大。这两个人,你以后不要再见了。朕给你安排其他的人。正直的,善良的,眼中有朝廷天下、百姓疾苦的。这之前,你先好好地跟着竺相和肃国公,用心学。” 太子先松了口气,旋即又急了:“父皇,竹翁没有手脚不干净!是他手下的人假传他的话!跟他真的没有关系!” 建明帝看了他一眼,吓得他忙低了头,后退了半步。 但建明帝的声音更加温和:“他跟了你这么久,你对他不肯薄情,这是对的。但事情总是要查个青红皂白的,一切,不妨等查清楚了再说。 “这其中,朕不会因他连累了朕的太子的名声就对他有偏见,也不会因为他跟着你的时间长,就替他开脱。你呢,也一样。好不好?” 太子更加放松了一些,试着露了微笑出来,试探道:“父皇,穆跃这人还可以……他最多也就是跟竹翁在我面前争争宠……至于他家那……” 建明帝沉下了脸,太子忙住了口。 “他不过是个蜀川的一个无名小卒。亏了沈信言在朕面前提及,他才有了今天,才能成了储君身边的近人。可是你看看他是如何对待沈信言的独生女儿的?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日后若是有人许给他更多的利益,别说你,他连朕都敢卖了!” 建明帝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左藏案和天目山山匪。 “若是父皇这样看他,为何要送他去二弟身边?那二弟岂不是要深受其害?”太子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 建明帝有些失望地看着他。 太子忙低了头,偷偷地看了建明帝一眼,嗫嚅道:“儿臣,儿臣不该瞎问……” “大郎,父亲不是要打击你。但是,二郎比你聪明,二郎不会受这等人蛊惑。相反的……” 相反的,用穆跃恰可以试出二郎是否真的并无争储之心。 建明帝说不下去了。 这种帝王心术,这种要用在同胞手足身上的帝王心术,让他该怎么手传口授给自己的儿子? 一声长叹,建明帝站了起来,摇了摇头。 太子明显还是被这句话打击到了,双肩塌下,垂头丧气:“是,父皇。” 建明帝挫败地扬长而去,再也不跟太子说一个字。 太子颓然在大殿的台阶上坐下,双肩拱起。 常跟着的侍卫看看四周,走了过去,在他旁边单膝蹲下:“殿下,算了……” “他说,人家太聪明了,我用不了。”太子抬起头来,狰狞,却平静。 “陛下不是那个意思……”侍卫低声开解。 “那他是什么意思?”太子斜着眼看他。 侍卫沉默了一会儿,方又前后左右看看,低声道:“殿下还记不记得,穆家小姐在欧阳家跟国公府联姻的喜宴上,搬弄是非,挑拨东宫跟沈家的关系?” 太子奇怪地看他:“可安福早就欺负过沈信言的女儿了,咱们跟沈信言的关系好不了啊!” 侍卫仰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那是公主和皇后娘娘跟沈侍郎的女儿之间的事情,跟您其实没关系的。” 太子微微张了嘴,猛地反应过来:“而且,孤从未授意。孤从未说过让他去挑衅沈家!他自作主张!翁老事后气急败坏地指着鼻子说他坑害孤,就是这个意思!孤还说是他女儿和沈家二小姐有宿怨,跟他没关系——孤还护着他!” 侍卫轻轻颔首,站了起来,伸手扶了他起身,低声道:“那件事,沈家没落好,大家都说是他是站在了三皇子一边。那之后,大家就都窃窃私语说三皇子在跟咱们争。” 太子顺着他的话思索:“可咱们也没得了好处。竺相责备了孤好几日不说。直到过年,父皇也少有能给孤一个好脸……” “唯一得了好处,或者说,没有任何损害的……”侍卫的声音越发轻了。 “二郎!” 两个人进了大殿,殿门关上。 咣当一声。 …… …… 当天下午,竺相急忙赶去了东宫。 太子午睡未醒。 竺相干巴巴地坐在大殿等了小半个时辰,太子才双颧微红、睡眼惺忪地过来。 说辞无非是老一套。 太子有些不耐烦。 竺相咬了咬牙,直言询问他到底跟沈信言说了什么,沈信言又是如何回答的。 太子倒是没有半分隐瞒地一一道来,又道:“孤想了许久,想通了。这个穆跃,的确有些问题。他自己要踩沈信言,就凭本事去踩。如今却把孤推在前头,可见此人心思不正。前次欧阳家喜宴一事,孤总是疑心他并非真心为孤所用。父皇如今这个处置,正好。孤也正想看看,他去了卫王府,究竟能得了什么下场!” 竺相听着他跟沈信言的对话,满心里都是恨铁不成钢,但听到后头太子这一番说辞,简直又惊又喜,连连称是:“太子所言极是。陛下就是这个意思。” 太子自矜地一笑,摆了摆手:“太傅不必担心。当着父皇,这等兄弟之间的……事,孤不懂才是对的。” 他究竟还是没有把“谋算”二字说出来。 竺相越发满意,老怀大慰,捻须颔首道:“正是!” 顿一顿,笑意微敛:“然而在对待沈信言一事上……” 太子的骄矜收了起来,皱起了眉:“孤委实没有想到,父皇对他已经信任爱重到了这个地步。原本是想吓吓他,让他在父皇面前为竹翁说几句好话。谁知他这样硬气,竟然直接辞官,而且,还竟然敢跟父皇说了实话。还敢说他不爱听孤说话……” 说到最后,太子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最恨别人不爱听他说话。 第三四六章 十万个为什么 沈信言一路沉默地同绿春去了陈国公府。 眼前就是国公府的大门了,一路上欲言又止的绿春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低声问道:“我那徒孙回来可告诉我了,太子究竟是怎么委屈着您了?气得要辞官?” 沈信言落寞地抬起头来看天,长长一声叹:“绿公公,我倒是不怎么委屈。竹翁跟了殿下十来年,少詹事也算得上殿下的心腹。为了自己人,难为难为旁人。大家都这么做,我也能理解。 “只是对我来说,就有点儿没意思了。陛下这样看重我,我正是一门心思报效的时候,忽然未来的储君、陛下心爱的长子指着鼻子说他看我不顺眼……” 沈信言越说越没精打采。 绿春同情地看着他,陪着叹了口气:“陛下现在有事儿就找您商量,这本来是盛宠,是好事儿。可是太子这么一闹,陛下在中间可也为难。到时候再让旁人说您以疏间亲,您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啊!” 沈信言被他说得苦笑连连,大生感慨,一不留神便伸手拍在了绿春的肩头:“就是此理了。没意思啊。太没意思了。” 情不自禁一般,低声凑过去道:“实不相瞒,我那时候真是心灰意冷。我都跟殿下直说了,我一家子的性命都在我一个人肩上,我就为了这份儿俸禄,难道还真闹到午门外西市上去么?” 绿春被他吓得直咋舌:“我的沈大人!您是真敢说!” 午门外西市上,那是砍脑袋的地方! 合家砍脑袋,那是什么?那可非谋逆不能满门抄斩啊! 沈信言真是一肚皮牢骚,反正开了口,便与绿春唠叨起来:“咱们那位聪明的穆大人张口闭口把我跟三殿下绑在一起。我是三殿下的老师,殿下挺尊敬我,我也愿意教这么聪明的孩子。绑一起,就绑一起。 “可是你不能一边儿把看不顺眼的政敌跟旁的皇子绑一起,一边儿在太子殿下这位嫡长兄面前再说他的兄弟们都心怀叵测吧?这不是逼着未来的储君给自己树敌么?有这么当辅臣的吗? “可那是我当年瞎了眼,平白弄了这个人进京,给陛下也给殿下埋了这个祸害。您说我能怨谁?” 沈信言越发满面无奈起来。 绿春听到这儿倒是嘿嘿地笑起来:“可不就是这话?上几个月我还听见陛下跟三殿下说,让他跟您学着点儿看人。我看啊,这个事儿三殿下还真不能跟您学!” 沈信言一噎,实在没忍住,白了他一眼。 好歹算是开了口说了话,绿春心里终于放下了一半。 进了国公府,先给国公爷和晏老夫人传了建明帝口谕;绿春又亲自去了沈信美榻前,见着了正哭得两眼通红的卢氏和沈信美的一儿一女,嗟呀许久,告辞而去。 沈信言留了下来,先凝重地看了沈信美的伤,又温言安慰了晏老夫人和卢氏几句,妇人们自去了后宅不提。 等她们一走,陈国公便告诉沈信言实情:“信美这伤没那么大妨碍。我家的好军医,看过了的,有个一年半载也就养回来了。” 沈信言长出一口气,抬袖擦汗:“您可真是吓死我了。新芳兄是个直人,若是信美兄连战阵都不能上了,国公府顷刻间就是大块的好肥鱼肉!” 京城里什么都不缺,尤其不缺刀俎! 陈国公缓缓点头,道:“前年先毁了我涔姐儿的婚事,上年去吴兴又惦着把信芳媳妇拉下水,今年更是直接把杀招使到了我儿子身上。看来我沈家的确是得罪了人而不自知啊。” 沈信言默然颔首。 沈信美躺在榻上,精神还不错,看了沈信言一眼,笑道:“信言可是想到了什么?” 沈信言惊觉,哦了一声,迟疑片刻,道:“只是觉得这几年针对我们沈家的事情有点儿多。” 陈国公和沈信美对视一眼,神色都是一凝。 “我家里的那些事,先前小孩子们吵吵闹闹的也就罢了。可是后来怎么忽然就变成了性命相扑了呢?” 沈信言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沈簪不过是府中的一个庶女,她就算是被人挑唆,又怎么会狠毒到胆敢夤夜前去我女儿房内,还想徒手扼死比她只小两三岁的堂妹? “沈溪指使吕妈妈杀我幼子,看似天衣无缝。可当时沈溪还不到十一岁。真有那个年纪的小小孩童,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幼童被杀而无动于衷吗? “吕妈妈撞壁死在我女儿面前,我女儿吓得当时就僵了身子——我那女儿可是跟着我走南闯北几千里路的,偷看我堂上审案、棍棒交加、血肉横飞也不是没有过。她都能吓成那样,沈溪竟然没事? “再往后,我家分宗分家。又是谁撺掇了我父亲一口气回到吴兴老宅,去卖掉小太爷的祖产田亩?” 沈信言停了一会儿,沉声道:“还有国公府您这边。还有与我们家相关的清江侯府。还有我做媒跟您结亲的欧阳家。 “濯姐儿从吴兴请来的那位隗粲予隗先生,回来劈头第一件事,就是逼着我问:咱们沈家,到底得罪过什么人。 “我现在也想知道,咱们沈家,吴兴祖根,有没有世仇?京城新贵,有没有宿怨?国公爷、信美兄、信芳兄,有没有得罪过贵人?我不在京的那十年,崇贤坊那座宅院里的人,有没有闯过什么隐秘的大祸?” 沈信言没有把刚才建明帝和太子迥异的态度和做派告诉陈国公和沈信美。他要先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再决定那趟浑水,要不要拉着国公府一起蹚。 陈国公和长子又互视一眼,疑惑地各自拧眉细思,半晌,都迟疑地摇头:“祖宅一向行善积德,实在没听说过有世仇。 “定天下后,不仅国公府,便是崇贤坊那边,我们也一直暗地里警惕着,小心翼翼,并未得罪什么人。 “若说是当年打北蛮是在军中惹了祸,可那时的袍泽该照看的照看了,该帮忙的也都帮忙了……” 陈国公询问地看向沈信美。 沈信美苦思许久,茫然摇头:“那时苏侯治军严正,我们连出营的机会都极少,根本就没可能闯祸得罪人啊!”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京城沈家被针对到了这个程度? 第三四七章 跑啥跑?! 第三四七章 沈信言没拿到任何有价值的答案,回到家,被告知沈信明回来了,也自欣喜,忙换了衣服。跟着众人一起热热闹闹地用晡食。 一改往日里黏在兄长身边的习惯,沈信行默默地吃自己的饭。饭毕,也只是跟沈恒报备了一声,就和米氏悄悄地退了席。 沈信言这才发现幼弟不妥,想了想,觑个空子,把沈濯叫到一边,问她:“你三叔怎么了?” 沈濯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爹爹,三叔三婶闹别扭了。这件事,太爷爷和祖母已经管过了,你不要管。” 夫妻事啊…… 沈信言挑了挑眉:“这等事,我自然不该管的。” 沈濯岔开话题:“爹爹,信明伯回来了,我们要开始挣钱了哦。你可要做好准备。” 沈信言一怔。 准备?什么准备? 沈濯歪头看他,笑嘻嘻的:“因为很快就会有人要弹劾你了啊!” 沈信言失笑,正要开口,外头黄平来报:“宋相府上有请。” 沈恒皱起了眉:“这三更半夜的!” 罗氏却知道宋相很少会入夜来寻沈信言,忙笑着出来打圆场:“陛下给大郎两日的假期。宋相大约也是想让大郎明日开始能踏实地歇着。索性今儿晚上把公事都说完?” 沈信言笑一笑,安慰了沈恒和韦老夫人,对着众人告了罪,匆匆去了。 沈信明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犹豫,悄悄问沈濯:“濯姐儿,咱们这单生意,真的不会给你爹爹添麻烦?” 沈濯微微笑了:“麻烦肯定是有的。不过,小麻烦,换大麻烦,还是值得的。” …… …… 长江上。 彭绌一路急催,似是恨不得缩地成寸,顷刻间便飞到蜀川去。 都已经在船上了,彭绌一时嫌带的人太多,行程拖慢了;一时又怨风向不对,害船速太慢;一时又嘀嘀咕咕还不如走陆路。 彭吉自来与父亲出行没见他这样急躁过,不由拉了秦煐探问:“这次除了巡边,可还有其他的差事?” 秦煐耸肩摊手:“不知道。” 彭吉这半个多月被这三个字噎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倒也惯了。偏头看着自家父亲一脸的苦大仇深,自己且一边转着手里的折扇一边思索。 秦煐的目光被他耍扇子的手吸引,跟着上下翻飞地转了几圈,抬头看向彭吉:“安贞哥,你是不是练过峨眉刺啊判官笔啊之类的东西?” 彭吉手里的扇子险些拿不稳,大愕:“你怎知道?!” 秦煐指指他的手:“安贞哥一耍扇子就停不下来,看着特别灵活。安贞哥,你跟谁学的?能外传么?教教我吧?” 呃? “这可不行。这手绝活儿是我爹豁了好大的面子,还欠下一个整人情,人家才教了我一个月。这个可真不能教给旁人。”彭吉拒绝得理直气壮。 秦煐却似很满意他的态度,看看没人注意到自己二人,凑过去,悄悄跟他打听:“安贞哥,京里的贵家公子都定亲早,我怎么没听说你订过亲啊?” 说到这个彭吉眉飞色舞:“我娘是个奇人。她老人家说了,由着我。寻不到合心意的姑娘,索性晚些娶亲。我爹娶我娘时就快三十岁了。满京城数数,那个从小什么都不知道就定亲的,未必过得有多好。可是男子年长一些的,娶亲时都稳当了许多,如今家中都琴瑟和谐。多好!” 秦煐哦了一声,努力地想了半天,方挠头道:“我怎么不知道除了你爹,还有谁家是晚娶亲的?” 彭吉一巴掌拍在他肩背上:“你才多大?那些旧事你能知道多少?乐春伯曲好歌,当年号称天下阵法第一的曲伯爷。那个更传奇,死活不要高门世家小姐,打仗路上救了一个酒家卖唱的琵琶女,宝贝得几乎跟先帝翻脸。如今还在京外飘着,听说日子过得逍遥无比。” 秦煐听天书一样,笑着问彭吉:“那安贞哥,你娘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呢?跟你娘一样么?” 彭吉歪着头看他,眨眨眼,仔细想了想,道:“我们一家子都算是聪明人,所以,我娶妻的条件就是:不能笨。” 不能笨? 这一条很合适啊。 秦煐若有所思。 船头忽然有人高声喊:“是信鸽!不要射箭,稳舵!” 信鸽? 秦煐和彭吉同时脸色一变。 那可是大秦军方的标配! 两个人忙从船舷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往船头走去。 却见军士擒了信鸽,小心取下鸽子脚上的小圆筒,呈给彭绌:“伯爷。” 彭绌冲着那小纸条先翻了八千个白眼,才慢吞吞地接了过去,不情愿地展开,嘀咕了一声,就要把那纸收进自己怀里。 彭吉好奇地追着他问:“父亲,什么事?” 彭绌回头,一眼看见秦煐,眼中复杂一闪,咬了咬牙,还是将纸条拿了出来,递了过去:“令我们就近靠岸,京里有八百里急件。” 秦煐一呆,会过意来,没有接那纸条,而是伸手勾了彭吉的肩,笑对彭绌道:“伯爷,您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我父皇的旨意啊。您说您跑个什么劲儿啊?” …… …… 万俟盛的伤势比沈信美要轻很多——拿老军医的话来说:“万俟大人都伤在皮肉上,容易动不着他的筋骨。” 所以,只一个月便养得伤势痊愈,能够行动自如了。 这回,万俟盛再也不敢偷懒,天天被夫人左氏逼着在外头活动,甚至还每天都去校场上骑马。 有那胆大的兵士,远远地起哄:“太祖有令,进校场的就要跑上三圈!万俟大人,你虽是文官,可不能例外啊!” 万俟盛拉着一张苦瓜脸,吼:“刚才谁说话?陪着本官跑!” 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到终点时,已经气喘如牛浑身汗透,候在校场门口的小厮忙上前递了毛巾、水壶,又悄声道:“家里传信儿,尹胖子去了。让您赶紧回家。” 尹胖子?! 最近一段时间江南各大织户布坊都在吵嚷朝廷那个采购宫内用布的新“管理办法”,他不说赶紧躲远些避嫌,他还往自己跟前凑什么凑?! 二小姐没说过这厮是个蠢货啊…… 万俟盛擦了汗,喘匀了气,点头:“回家。看看去。” 第三四八章 败类! 万俟盛回到家,见到的不仅仅是尹胖子,还有扮作尹胖子随从的翼王秦煐和乐安伯彭绌父子。 这个阵势,万俟盛身上的胖肉都吓得颤了三颤,连忙请他们去了后头自己的小书房里坐地,自己毕恭毕敬地站着回话。 彭绌一脸的不乐意,却还是勉强拿了架子出来主持大局:“贵府之下的折冲兵士纪律散漫、人心不齐,致使陈国公剿匪事未竟全功。如今本伯爷持陛下密旨,为此事善后。” 万俟盛拱手,恭敬道:“既然如此,还请伯爷出示旨意,下官也好依旨行事。” 行啊小子! 彭绌由不得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肥腻的胖子,面色微缓,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将明黄色龙纹缭绫卷轴取出,高高一举,低声喝道:“吾皇旨意在此,还不速跪?” 万俟盛连忙撩衣跪倒,秦煐等不动声色照做:“臣等在。” “查湖州参将不依军令、阴抗上命……着乐安伯彭绌奉密旨前往靖安,三品以下准随时锁拿问罪,便宜行事。钦此。” 三品以下随时锁拿?! 这跟上回陈国公的尚方宝剑可没什么区别了啊! 万俟盛脑门子上的汗更多了,忙口称万岁叩拜了,接了卷轴过来,细看一遍,又双手恭敬还给彭绌:“伯爷打算怎么办?” 彭绌满面的不耐烦:“有什么怎么办的?你以为你报了仇为名,排个宴,请那个参将过来吃饭。你看看还有谁有嫌疑,一起请了来。哦,还有你们的同僚上官,不要丢下谁。到时候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拿下那参将,谁想救人的一体拿下。就完了呗。” 万俟盛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问:“那伯爷您不出面?” 彭绌白了他一眼:“我不出面你最后能拿得下谁?一句公报私仇你就摁不住那些人。你先去请人,摔杯,拿人的时候自会有人跳。等那人跳了,我自然会高举圣旨从天而降。” 彭吉傻乎乎地听着,脑补着那威风凛凛的美好画面,赞叹不已:“爹,好帅啊!我也要!” 秦煐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悄悄伸手捅他的胳膊:“安贞哥,口水要流下来了!” 然后又转向万俟盛,正色道:“我听说,那参将乃是肃国公旧部,在湖州经营十数载。万俟大人不要以为此事容易,若是让他反咬一口,或者趁乱逃进附近的山林,倒成了大患。还要安排周全才是。” 终于听见一句正常的话了! 万俟盛大松了口气,忙叉手称是:“下官立即去办。” 顿一顿,又问:“殿下和伯爷是就住在我这里,还是去尹窦那边?” 彭绌看了秦煐一眼,道:“我留下跟你合计正事儿。殿下和小儿还是跟着尹窦出去。不然这人来人往的,变化太大也着眼。” 秦煐知道这是彭绌给他和心腹属下私下里交流的机会,起身抱拳道谢,然后和彭吉自去隔壁找尹窦。 彭绌见书房内没了旁人,方低声问万俟盛:“你们湖州的这个府尹,是个什么来路?” 万俟盛心里一紧,想起沈信言和沈信美提到的那府尹的背景,牙一咬,低低地告诉彭绌:“一直标榜是孤臣,直臣,在京中待选时与肃国公交好。所以才被荐到了这里,一呆就是两任,六年了。” 彭绌心下的不安越发严重,脸色第一次正经严肃起来:“那参将也是肃国公的人?” 万俟盛苦恼极了:“下官一向敬重肃国公刚直,可真没想到他手底下也能出了这样误事的家伙!” 但这一句话,倒是暂时缓解了彭绌的心事。 他笑了笑,道:“林子大了,什么鸟儿没有?咱们先把这个败类除了,回京后,本伯爷亲自去找老国公聊聊。” 有乐安伯出面作保,那自己应该不会被肃国公惦记上了吧? 万俟盛略略放了心,笑着把湖州附近的地图和自己府邸的地图都找了出来,跟彭绌仔细商议该怎么宴请、怎么摔杯为号拿人等事。 …… …… 出了长史府,胖一先带着秦煐和彭吉去了附近的酒楼吃饭。 坐席前寻了地方换了衣衫,秦煐和彭吉都露出了少年公子的斯文雅致,倒引得酒楼里来去的厨娘歌女都伸着脖子瞧。 都进了雅间,秦煐还在为被看的事情不高兴。 彭吉哈哈地笑,拉了他,声音压得低低地调笑:“我说三……郎,你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胖一看着小主子被人这样笑,一肚子不满,脸上闪过不悦,却哼笑道:“小伯爷若许年跟着伯爷走南闯北,想必花花草草的,见识了许多?” 秦煐心里咯噔一声,看了胖一一眼,却忘了自己的窘迫,且去笑着探问彭吉:“安贞哥,说起来,你行过冠礼也好几年了。就算没有娶妻,想必女人的滋味,早就……啊?” 彭吉坦然自若,挥手:“去去去!你个毛还没长齐的娃娃,人事不知,就来问我这些!何况,我就算知道,也不敢告诉你啊!让你家大人知道了,不要打断我的腿呢!” 秦煐嘻嘻地笑,却给胖一使了个眼色。 胖一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却不知道缘故,有些莫名地先眨了眨眼,方笑着也凑过去,一脸的巴结:“本地好耍的楼子院子,我倒是颇知道一些。小伯爷若是爱那个调调儿,小的立即安排。”顿一顿,笑得越发猥琐,“管保不让伯爷知道!” 秦煐有些紧张地盯着彭吉。 彭吉却终于扛不住了,脸上一红,空拳堵嘴咳了一声,哼道:“小爷学的可是童子功!破了身泄了气,功夫就废了!没兴趣没兴趣!” 秦煐心里松了松,笑了起来,却又起了逗弄之意,悄道:“得了吧安贞哥!你可别蒙我了!我光听说练内功的有童子功,没听说过判官笔还不许人家娶妻纳妾的!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家里有什么表妹啊、师妹啊什么的等着呢?” 彭吉被他的油滑腔调儿逗得顿时破了功,哈哈大笑,拍拍他,挤挤眼:“什么人都用,我嫌脏。” 秦煐听了个大红脸,却也按捺不住流露出一丝厌恶。 胖一却来了兴致,巴巴地凑上去:“小伯爷可别这么说!江南女子水做的,味道与众不同呢。院子里有的是没梳拢过的娇花嫩玉,您要是有心,小的立即让人去问!” 第三四九章 做媒 彭吉一巴掌打过去,胖一灵巧地避开,秦煐抚案大笑。 三个人嘻嘻哈哈地吃完了饭,且回尹窦在湖州的下处,并不曾闲走。 当天晚上,万俟盛要谢那参将的请客帖子便发了出去,不仅参将接到,湖州府的府尹、别驾、主簿等等一众为前事忙活过的人,一个都没落下。 万俟盛更是亲自去了参将军营和府尹府上请人,再三致意:“若不去可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万俟盛自到了湖州,便迅速与众人打成了一片。如今又这样殷勤,众人便都笑着点头应了:“必去。” 到了排宴那日,胖一便“奉命”带了许多“仆役”去帮忙。 秦煐等混在其中。 果然摔杯为号要拿那参将时,府尹下意识地挡在了他前面:“万俟盛,你要干什么?” 其实秦煐、彭绌、万俟盛等人已经料定会阻拦此事的一定是湖州府尹,但亲眼看到时终于还是有了一丝错愕和伤感。 随着府尹开口,立即便有几个人悄悄地向那参将靠拢而去。 万俟盛怪眼一翻,笑道:“府尹大人,我劝你不要管这件事。” 府尹沉着喝道:“我乃是本府之尹,一应军政大事皆行于我手。这样大的事情,我不管怎么可能?万俟盛,你不要挟私报复!剿匪之事留了条大尾巴我知道,陈国公负气而去我也知道。但这却不是参将的错……” 竟然长篇大论地要给万俟盛讲道理起来。 彭吉有些不耐烦,往前踏了半步,却被秦煐一把拉住。 此刻还暴露不得。 但这一番举动却已经落在了有心人眼睛里。 人群中有几个人,悄悄地后撤了一步,还跟旁边的同僚小声议论起来,仿佛根本就不关心参将的生死一般。 又等了几息,府尹大人声色俱厉地说完,旁边的主簿义愤填膺地跟上,之后便再没了旁人。 彭绌这才高举圣旨,有气无力地出现:“陛下有旨拿人。” 众人有些发懵。 府尹和参将亦没有见过乐安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鄙人乐安伯彭绌,代天巡狩,奉旨查边。如今顺便将你们这湖州府清理清理,而已。”彭绌其实没心情跟他们打嘴仗。 头一点,下巴一抬,跟随的侍卫们一拥而上,直接将湖州府尹、主簿和参将都押了起来。 三个人眼看着万俟盛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心知逃不脱了,索性就不挣扎,由着他们锁拿了。 秦煐没有出面,而是和彭吉一道,悄悄地直接去了长史府的后衙。 等彭绌和万俟盛找到他们俩时,秦煐主动提出:“让安贞哥审吧?” 三个人都是一愣。 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功劳,秦煐不要?双手奉送给彭吉? 彭绌自然是没有意见的——哪家的老子不乐见儿子出息的呢? 万俟盛作为地头蛇、当事人,自然是要陪审的,笑着请了彭吉一起去问那参将去了。 秦煐不等彭绌说话,便也就告辞,独自去了胖一府上。 胖一正恭敬等着他:“事情完了?” 秦煐刻板地点头:“你给京里写封信,告诉他们一声……” 想了想,又纠结起来。 他觉得彭吉人不错。 年纪虽然有些大,但是性情随和,会照顾人,家里父母双全,心若赤子。 昨天试探,在女色一事上,彭吉也还算有规矩。 至于办事的能力,就看彭绌一口答应让自家儿子去问案,可知他对这个儿子十分放心。 ——这样的,应该算是不错的了吧? 秦煐脑补了一下彭吉得意洋洋地骑在高头大马上,大红的花轿里坐着小小的沈二…… 嗯,还算般配。 其中哪里还有些别扭,就不知道了。 不过,算了,沈二从来都不是那种囿于礼法之人。自己只管牵线,到时候让她自己过目便是。 做了决定,秦煐亲自提笔给沈濯写信。 ——这等事,如何能让旁人知道?虽然沈二这个女人没羞没臊,但毕竟名声还是得顾忌的。 胖一看着秦煐一脸纠结地挥毫,然后把写好的信亲手封了口,郑重交给他:“给二小姐。” 以为自家殿下终于开了窍,胖一高兴得手舞足蹈,满口答应,将那信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平常绝不舍得动用的金丝楠木盒子里,笑着拍胸脯打包票:“三天内一定让二小姐收着!” 秦煐看着他莫名兴奋的样子,怪异地打量了他几眼,却不细问,岔开话题且询问湖州今年的天时民生。 到了晚间,尹窦匆匆地又给章扬写了信,连带金丝楠木盒子,一起急命下人:“加急,马上出发。” …… …… 章扬看着尹窦满纸的八卦,捻须大笑,遂提笔回信:“殿下情难自禁,已经忘了‘私相授受’四个字是不合规矩的了。这是好事。” 自己且悄悄在院外摆了三块石头,磊成山状。 入夜,有人悄悄翻墙而来,取了章扬交托的木盒,也是一脸莫名地去了。 隗粲予拿着那个盒子,半分为难都没有,直接送去给了沈濯:“翼王的信。” 沈濯有些傻眼:“给我?他给我写信?从尹胖子那处寄回来的?” 玲珑瞪起了眼睛:“小姐,不要看,扔回给他!” 可是计算脚程,秦煐他们此时怎么也该顺着长江到了武汉才对,怎么会从湖州寄信回来呢? 沈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金丝楠木雕折纸花鸟的盒子打开,看见了那封静静地躺在其中的信函。 “沈二小姐妆次。 “我与乐安伯父子途中接密旨折返,锁拿湖州参将问案。 “彭吉,字安贞,为乐安伯独子。年二十二,体貌端庄,身体健康,经查无不良嗜好。 “其为人率真,行事洒脱,颇特立独行。 “煐曾探问,其父母于彭吉婚姻事颇大度,并无挑剔儿媳之心。且乐安伯并无侍妾,其妻当不至于令独子广纳颜色也。 “窃以为此人合适。若二小姐无异议,待回京后,煐可请家姐与乐安伯夫人安排尔二人的相看事宜。 “此行路远,回京日至少在一年以后,二小姐可细细思量也。 “秦煐,再拜。” 这是,真要给自己做媒? 沈濯拿着信,哭笑不得。 第三五零章 我怕你作死! 想了想,沈濯不置可否,把信折好,放回了楠木盒子。 玲珑上前一步去接盒子,却被沈濯无视了,眼睁睁地看着小姐堂而皇之地将那盒子就那样随随便便地放在了多宝阁上。 “小姐,让人看见了不得呢!”玲珑有些着急。 她一向都是跟着沈濯胡闹的,正经规矩沈濯就一句没听过她的。 “夏天这样热,寿眉姐姐为甚么要挑那么个日子成亲?”沈濯知道,堵住玲珑的嘴,最好的办法就是向她打听八卦——她的注意力就会被带开了。 玲珑笑嘻嘻地:“前儿三夫人不是还调侃寿眉姐姐说她恨嫁么?其实是男的那边催得紧。能娶到老夫人身边的寿眉,是他们家祖坟上冒青烟了,这些日子一直提心吊胆的,怕寿眉姐姐反悔呢。” 沈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笑道:“要我说,就再拖他们家一段时间,让他们也知道知道寿眉的份量。” 一语未了,六奴掀帘进来,含笑委婉劝道:“高门大户有高门大户的情势,小门小户有小门小户的道理。 “寿眉比不得旁人,高不成低不就的,这样的亲事在旁人看来都委屈得很。 “就算是为了日后夫妻和顺、家宅平安,于情于理,寿眉这个时候让一步,也算是给人家吃一颗定心丸。” 沈濯嘻嘻地笑,打趣她:“过了寿眉就该你了,你怎么着?是也打算跟我过去,还是留下伺候我娘?” 六奴虽然已经习惯了自家小姐的口没遮拦,但一说到自己身上,还是羞红了脸,强撑着顶嘴:“过哪去?您还没定下亲事呢。我哪儿都不去。先好生伺候您再说。” 沈濯且和丫头们满怀高兴地说些私房话。 用了午饭,沈濯躺下,睡去。 朦胧中,苍老男魂终于再一次出现。 “北渚进京了。” 嗯?阿伯你说什么? 沈濯睡得迷迷糊糊的。 “我说,北渚,吴兴的那个北渚先生,姓阮名止字至善的,进京了。”苍老男魂的声音格外复杂。 沈濯一激灵坐了起来,双目圆睁。 你怎么知道?! 苍老男魂轻轻长叹:“他原本就该此时进京……” 你是说上一世? 沈濯心中微动,不由得端坐整齐,在心底轻声跟他交流。 阿伯,上一世,这个时候,我们都应该是怎样的? “卫王大婚当日,你被赐婚翼王。原本没有什么新罗公主,给卫王做正妃的是黄娇娇。 “卫王性格阴柔,与黄娇娇脾性相左,成亲没几天就闹得不可开交…… “你父亲仍旧留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这个时候才加了集贤殿大学士。 “北渚进京后,没有去翼王府,而是自己赁了所宅院住。紧邻红云寺。陛下十分不高兴。 “再往后,就是你幼弟之死……” 说到这里,苍老男魂声音一顿。 果然,沈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会儿,才道:“那时候章扬和隗粲予在哪里?临波公主呢?我二叔二婶?” 苍老男魂犹豫了片刻,方答她:“章扬自是在翼王府,隗粲予爱吃大慈恩寺那五百钱一碗的素面,所以索性留在那里借住了。” 借住?! 沈濯冷笑一声,借住到何时? “……最后。” 沈濯表情冰冷。 今世隗粲予明着跟着自己,暗地里不知道替秦煐谋划了多少事,都通过跟章扬的“把臂同游京城”一件件做了。 那么前世他待在大慈恩寺,看来那素面也是个幌子。 哼哼,自己跟碗素面也没差啊。 眼看她越想越远,越想越不靠谱,苍老男魂忙答她的其他问题:“临波这时已经开始卧病。” 顿一顿,又道:“安福原本一直都没出京。” 这意思,临波的病是安福的手脚? 沈濯挑了挑眉。 这个周小郡王就这么大的魅力么?怎么安福为了他什么都敢做? “问世间……”苍老男魂想要感慨。 沈濯立即打断他。 她那只是对于所有美好事物的占有欲,跟什么情啊倾慕啊都没有关系! 还有,我们家人呢?这个时候应该是什么样? 苍老男魂今日竟是知无不言:“你一家齐整,虽然勾心斗角,但都好好地在一起住着。沈恒,也没听说过他进京。” 二叔二婶还在家里住着。 三叔三婶也好好的。 所以,承儿…… 苍老男魂就怕她思念幼弟,忙道:“你没想错,也是沈溪做的。只是,一直都没查出来。我听说,今年下半年的时候,你二婶回乡省亲,才把年老的吕妈妈留下,带了焦妈妈回来。” 所以上一世,承儿是怎么死的,我爹爹母亲,还有我,一直都不知道?一直都懵懂着?以为是意外? “……是。你爹爹有疑心,但是内宅里的人被清洗得太干净。何况,再怎么,也没人想到是沈溪那个小小的孩童。还是后来她为了刺激你,当着你的面说出来的。所以,你才会,彻底地,疯了。”苍老男魂的声音有些不稳了。 沈濯默然了许久。叹息一声,问道:“北渚先生进京的第一个落脚之处是哪里?” “谢家邸舍。”苍老男魂难得的有问有答。 阿伯,你今天怎么这样痛快?你没事吧? 沈濯反而有些担心起来。 “我看今日朝局,你沈家已经无可避免地要入局。而你,太聪明了……”苍老男魂苦笑,“我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到时候反而提前疯癫,甚至于夭折……” 那你想寄居在我身上看故事结局的愿望就全部落空了。 沈濯嗤笑了一声。 何况,什么夭折? ——你是在告诉我,我们家里还有致我于死地的力量吧? 沈濯忽然醒悟了过来。 苍老男魂懊恼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在黑寂的空间,那一巴掌格外清脆。 别急躁,别上火。既然说了,就全都告诉我吧? 是哪个仆下? 又是谁的人? 究竟是哪位贵人,这样看得起我沈家,竟然还往我家放眼线的…… 沈濯眉梢挑高,心里极为紧张。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家里,一直都有人。”苍老男魂有些言不由衷。 不说? 不说算了。 你放心,我不会因此开始疑神疑鬼的。 沈濯伸了个懒腰。 我得好好享受生活才行。 夭折啊疯癫啊什么的,我不在乎。 “……你!”苍老男魂对着沈濯的无赖劲儿,终于气得瞬间无声无息了。 第三五一章 吃行天下 实际上沈濯不可能对苍老男魂提供的这些消息视若无睹。 然而内宅事不能随便交付,沈濯想了很久才把茉莉叫了来:“你把家下人等,所有人,都细查一遍。我让国槐帮你。” 茉莉有些犯迷糊:“小姐要查什么?” 沈濯面色平静:“查叛徒。” 吓了一跳的茉莉立即答应下来,想一想,又小心翼翼地问:“小姐,奴婢若是有拿不准的地方,可以向旁人求助么?” 沈濯看了她一眼:“不能。” 茉莉的小脸儿皱了皱,又想了一想,问道:“小姐是确定家里有叛徒对么?是在内宅,还是在外头?外头的人多,奴婢一个人查起来,怕不那么顺当。” 外头? 想起外院的那些男仆,沈濯有了一丝犹豫:“罢了,准你私下里去问隗先生。” 茉莉欢喜去了。 既然已经烦到了隗粲予头上,沈濯索性也就不再瞒他,自己收拾齐整,直接去外院找他:“我们出去一趟。” 隗粲予看她一身男装打扮,道髻、白袍、折扇,偏又不掩饰自己的腰身,不由得啧啧称奇:“鲜少见二小姐这样打扮。这是要去做什么?” “先生只管穿隆重些。去见贵客。”沈濯卖了个关子。 隗粲予疑疑惑惑地照办,还真把前日刚送来的一身杭绸绣青竹的袍子换上,又梳了头洗了脸。双手一摊:“这样可以了么?” 跟着的玲珑忍了笑,道:“这样极好。” …… …… 谢家邸舍。 沈濯走在前头,见着店伙计便问:“阮先生住在哪一间?我应邀前来。” 隗粲予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的背影。 转头悄声问玲珑:“北渚先生入京了?什么时候的消息?如何我不知道?” 玲珑也有些发懵,老实答道:“我也不知道啊……” 店伙计这边正发愣:“应邀?阮先生特意交代过不得打扰……” 沈濯笑了笑,袖子里摸出三片金叶子,随手撂给那伙计:“行了,我已经知道阮先生在这里了。你只告诉我是哪一间,我自会‘闯’进去找他。并不与你相干。” 那伙计竟毫不犹豫地推拒:“这却使不得!我谢家邸舍一向是各地名士的落脚之处,钱帛等物小人见得多了……” 正说着,里头转出来一个梳着丫角的小童:“烦请给天字六号房再来两壶酒……” 沈濯看着那小童,笑得惬意无比:“雁凫。又见面了。” 店伙计又是一愣,竟真是旧识? 雁凫这会儿换了干净的素白蓝边的右衽过膝袍子,腰间横着蓝色的腰带,整个人比在山家时还要干练。 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先是一怔,接着就看见了隗粲予,笑着醒悟过来,拱手行礼:“原来是沈……公子,和隗先生。不意在此遇见,何幸如之。” 沈濯笑了笑,往前踏了一步:“我欲见先生,雁凫可否为我通报?” 雁凫看看隗粲予,微微一顿,做了主意:“不必。沈公子,隗先生,请随我来。” 竟然大大方方地带着两个人往里走去。 玲珑冲着店伙计做了个鬼脸,趁他不备,将那三片金叶子又抽了回来:“见得多了?那可千万别收!” 店伙计万没料到这俊俏白净的纨绔小哥儿竟还真能得了里头那位先生的青目,不由遗憾地搓了搓手指。 ——到手的赏赐,没了。 往里走时,沈濯一长一短问雁凫的话:“先生何时上京的?只你跟着还是昧旦也跟来了?山家如今谁在打点看家呢?” 出人意料的,雁凫竟然一一答她:“先生前些日子先回去山家接了我,便把那院子都推倒废弃了。带着我和昧旦上了京。我们来了三天了。” 推倒?废弃? 隗粲予和沈濯相顾失色。 隗粲予更是着急地问道:“那先生的那几架子书呢?还有,还有后山的……” 雁凫微微一笑:“先生自有措置。” 说话间到了天字六号房。 这是一个套间,窗下还有几丛翠竹,掩映之间,颇有三分野趣。 沈濯眉梢微动,住了足。 竟这样留恋山水么? 阿伯一直都不肯说,在那一世里,北渚先生究竟选了谁? 秦煐死在阿伯手中。既然中间还有一位南崖女冠吉妃娘娘,那北渚先生就没可能和阿伯一个阵营。 那又是谁呢? 阿伯,他又是谁呢? 房里传来一个苍老却又无羁的声音:“我醉欲眠君且去……” 隗粲予大乐。 沈濯扶额,北渚先生一向在心目中高大光辉仙逸的隐士形象被这句话毁了个一干二净。 屈指叩门,沈濯有些轻慢起来:“听说先生藏书颇丰,小子家中亦有些许,欲与先生一比。不知先生可赏这个薄面?” 醉醺醺的声音响起:“昧旦,赶他们走。” 小童昧旦托地从房里跳了出来,叉手于腰,满面的骄娇二气,刚要开口,却发现是沈濯,当即傻了眼。 沈濯一个眼色,玲珑笑嘻嘻地上前,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打开了,又有油纸包,再打开,是一只卤好的鸡腿。 递过去,玲珑轻声道:“窦妈妈让我带给你的。她午间刚做好的,吃吧。” 昧旦咕哝了一声,回头看看门内,犹豫了片刻。 玲珑直接塞了他手里。 昧旦舔了舔嘴唇,实在是抵受不住那香气,啊呜一口咬了下去! 啊!好香啊! 酱香味极重,还有一丝麻,一点辣。唔,好好吃! 昧旦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只鸡腿咽了下去。 玲珑笑眯眯地拿了自己的帕子给他擦嘴角,笑道:“家里多得是。还有小姐制出来的各样点心小食,如今全京城都有名呢。好吃得很。” 昧旦依依不舍地舔了舔手指,看了沈濯一眼,回头冲着门内喊:“先生,这个讨厌鬼是好人来的!” 那声音立即便没了醉意:“能收服我这两个童儿,沈公子也算不凡了。请进来说话罢。” 沈濯抿嘴一笑。 隗粲予这才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先生,先生!我可想杀你了!” 经过门边的昧旦,沈濯不动声色地又塞了个小布包在他手里,施施然进门。 昧旦有些莫名,打开布包,见是一袋豆子。 嗯?这是什么? 昧旦试着拈了一个搁在嘴里,顿时苦了脸。 这是什么怪味道!? 唔,好吃! 好吃好吃好吃! 眼光大亮的昧旦决定,就算先生不肯去这个讨厌鬼家住,他也要去! 第三五二章 霸王硬上弓 单看面貌,北渚先生还算年轻,典型的江南人的清秀俊逸,令他看上去不过四十若许。 然而满头的长发已经白了大半,却又令他看起来像是年近耳顺的样子。 沈濯看着盘膝坐在房间地板上的中年男子,又想起刚才听见的苍老的声音,心里微微一动。 这个北渚先生,如何看起来这样身心俱疲? 隗粲予早已长揖为礼,然后去鞋,到了内间草垫上跪坐,亲亲热热地跟北渚先生叙起寒温来。 北渚先生含笑答了他两句,抬头看向面前人。 来人着了一身男装,但一看那柔软腰身,便知是个女子。 小姑娘的眉眼极美,尤其是一双杏眼,如水似星,悠远深邃,令人一见而不能忘。 “这位就是沈二小姐了?” “沈净之见过北渚先生。” 沈濯长揖到地。 …… …… “北渚先生已经入京,现在谢家邸舍。沈家二小姐已经去请了。” “……沈二已经去了?如何不早报?!” “邸舍也是今天才确认那位就是北渚先生。之前他报名阮芷,伙计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样的人要来何用?送去西山煤窑。” “……是。” …… …… 御史台负责监管第一件招投标采购流程的侍御史一脸怪异地来找沈信言:“沈侍郎,本次采购,京城应者寥寥,但江南那边很多啊。” 沈信言一愣:“江南织厂商人直接上京了?” 那侍御史笑道:“是啊。而且,来了不止一家。光是湖州府就有三家,杭州、温州那一带的织厂也来了很多。刚才粗算起来,加上京城周边的,就算没有三十家,二十七八家也是有的。” 沈信言心下大松,也露了笑容出来:“中间省了各项州府的盘验,其实节约了很大的费用。自古江南出奇商,果然还是他们应对的动作快。” 那侍御史看看四周,笑着凑到沈信言跟前,轻声道:“这样就好。我们都怕没人来,那所谓的户部新政,可就不好往下行进了呢。” 沈信言微笑颔首。 旁边有人路过,侍御史一笑,不再多说,拱手去了。 沈信言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想起了宋相前日隐晦地提点过他:“那个招投标过程中,若是有什么漏洞,我会令人随时提醒于你。你也做好准备,随时补救。” 只是这个侍御史…… 御史台除了骆辰轩,宋相竟还有“自己人”…… 看来自家恩师,也不是单纯的纯臣啊。 沈信言的心情忽然有些低落。 远处一个小黄门跑了来,笑得谄媚:“沈大学士,陛下宣见。” 沈信言拱手称是,笑眯眯地请他稍待,自己忙跑去公廨抱了一摞公文奏折出来。 小黄门忙要接过来,沈信言却不肯:“我自己抱着心里踏实。” 小黄门一脸委屈:“您这是信不过咱家呢。让绿师公听见,咱家这屁股上免不了又要挨几下子了。” 沈信言只得把东西交给他一些:“咱们俩一人一半。这宣政殿远着呢。” 小黄门眉开眼笑,屁颠屁颠的。 建明帝今日却不是要跟他商议户部事务,而是明日的新罗公主进京事宜。 “二郎明日斋戒完毕,清晨从大慈恩寺出来,直接去城外迎接新罗公主,如何?” 沈信言有些为难:“陛下,臣已经不管礼部了。” “这却不是礼部的差事,而是鸿胪寺正卿的活儿。”建明帝的表情十分慈祥。 慈祥? 为什么是这个词儿? 沈信言这才想起来,前任鸿胪寺正卿赵慎相当于是被自己拉下马来的…… “孔正卿……”他想说人家孔椒在鸿胪寺上并未出什么大错儿才对。 “穆跃上书说,他才疏学浅,不堪光禄寺正卿之位,朕准了,许他去卫王府专心做长史。孔椒仍回原职,所以朕的大鸿胪又缺了。”建明帝的表情也有些无奈。 沈信言灵机一动:“陛下,何少卿也不错啊!此人八面玲珑的,是把好手。” “究竟谁来做这个大鸿胪,可以回头慢慢商议。但是沈卿啊,迎了新罗公主进城之后,立即便要行六礼,给朕的二郎成亲了。毕竟是两国之间的事情,你也不想看着朕出丑吧?”建明帝的笑容越发“慈祥”。 嗯,这个。这个这个。 “陛下,臣真的忙不过来啊……”沈信言无奈地指一指那一大堆奏折,“全都是要钱的。就算是现在国库一个变俩,也跟不上他们的需求。” 建明帝默了一默。 忽然抬头:“令人传礼部侍郎公冶释、鸿胪寺少卿何溅、太子太傅竺致远。” 沈信言扶额。 “陛下,您这个叫霸王硬上弓。” 沈信言少见地牢骚了一回。 建明帝不由得想起了与东宫争执之后,绿春报上来的,沈信言的那些“牢骚”,不觉莞尔:“明日就是大事了。只借你今天,几个时辰。跟他们一起,把一应礼制说清楚,也就罢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陛下,不是臣不想管。可这样的管法,臣背个恃宠的名声也就算了,言官会说您偏听偏信,会不停劝谏的。您到时候怎么办?”沈信言反问。 “那朕就给沈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建明帝很平静,光明正大地提出,要拜沈信言为相。 沈信言瞠目,失色。 忙跪伏在地:“陛下,使不得!” …… …… 回到家,沈濯第一件事便是叫了黄平直奔螽斯院。 沈恒正在廊下晃着蒲扇打盹儿,一听沈濯要打扫新院子,睁开迷蒙老眼:“嗯?打扫新院子做什么?” 却发现沈濯竟是一身男装,立即沉了脸:“你这丫头,都十四了,还到处乱跑?成何体统?” 沈濯才不怕他唠叨,腻到老爷子身边,悄悄地问他:“太爷爷,您还记得北渚先生么?” “嗯。”沈恒被她拉着袖子撒娇,满面的怒气便绷不住。 “我刚请了他来家里暂住。”沈濯笑得像刚刚偷到了公鸡的小狐狸。 “什么?北渚先生入京?你还能请了他家里来?”沈恒简直惊喜交加。 沈濯掰着手指蹙眉:“外书房不行,洗墨斋隗先生住着,外院只剩了一座致知堂……” 沈恒简直是一下子跳了起来:“黄平,即刻带人去打扫致知堂!一应布置,比照着我来!” 第三五三章 一夜 外间的喧嚣次第送进了大慈恩寺,禅房,卫王斋戒的那一间。 二皇子秦焓,现在被称作卫王,听着内侍压低声音的禀报,沉默不语。 “沈家请到了北渚…… “陛下将礼部、鸿胪寺、竺相和沈信言留在宫中,商议给王爷您迎亲的种种事宜,直到宫门即将下钥才放了他们走。 “宫中布帛采购已近尾声,似是吴兴沈记得中…… “江南传来消息,乐安伯和三皇子又将湖州地面上扫了一遍,大小官吏拿下了十几个。前次陈国公剿匪时跟随的参将畏罪,咬舌自尽;府尹监押期间中毒身亡。其余人等尽皆招供,供词不详……” 似是停顿了一夜那么长的时间之后,卫王略带苦涩的声音响起:“就没有什么好消息么?” 内侍嗫嚅了片刻,方轻声道:“新罗公主已至洪福寺休憩,果如陛下要求,温柔貌美,端雅大方。且熟悉汉文,听说读写都极流利。” 卫王自嘲地一笑,道:“好上天又有什么用?她还真能把新罗的兵士借给我用不成?娶了她,我跟那把椅子就彻底没有缘分了。” 自秦汉大一统一来,从未听说过哪一朝的正宫皇后娘娘是外族人的。 内侍不知道该怎么劝,半晌,轻轻喟叹一声,道:“夜深了,殿下休息吧。明日五鼓就要起身去郊迎了。” 卫王站了起来,道:“趁着夜深,寺里僧众都睡下,没人瞧我的热闹,我出去走走。” 内侍忙道:“奴婢陪着殿下罢。” 卫王本待拒绝,想了想,又点点头:“嗯。” 大慈恩寺的雁塔月夜是极著名的景致。 今日适逢十五。 淡薄的圆月高高地悬在雁塔的顶上,清冷的光辉洒下,像是给整个雁塔、乃至整座大慈恩寺,都披上了一层薄纱。让人窥不破、看不透这尘世间究竟隐藏了多少隐秘的心事,和罪恶。 卫王不再强求自己,微跛的右足虽然点地时还是有些别扭,看上去却没有那么明显——至少不会让他的身子歪到令人侧目。 “其实有时候晃一晃,看到的景致的确与常人不同。”卫王突生感慨。 内侍不敢接这个口,想了想,问:“殿下去看雁塔?还是去看二圣三绝碑?” “二圣三绝碑?”卫王眉梢一动,“不是说那个佟静姝便在那里撞见了沈二和她表哥私会?” 内侍也跟着他笑:“哪有那么回事?不过是遇上了说两句话,佟静姝想坏了沈二名声而已。” 卫王呵呵:“得了,你又哄我。这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朱凛那小子我知道,他心里倾慕沈二也正常。何况第二天就要远行,头一天有这样的机会,自然是要来看一眼心上人再走。佟静姝倒是好本事,连这等消息都打探得到。” 内侍撇了撇嘴:“有钱么!大通钱庄的少东家,有两个兄弟还都是庶出的。佟家对她自然是寄望极深,予取予求了。” 卫王笑了笑,问道:“那个章娥撩拨得怎么样了?” “那个女子利欲熏心,哪里用得着撩拨?咱们只看着就好。她倒是忍功了得,如今把佟静姝哄得团团转,一心等着机会去投奔皇后娘娘,然后算计进翼王府做正妃呢。” 卫王停了步子,回头拧眉看着内侍:“所以你们还就真看着等了?” 内侍张口结舌。 “我要沈二和佟静姝争斗,不是为了这两个女子,而是为了她们背后的人。 “沈信言年纪与父皇相当,人脉广,又能干。他日父皇一旦给他机会,他立即便能一飞冲天。不敢说跟竺相比肩,至少会令宋相心甘情愿将手上的力量相赠。 “大通钱庄上有太祖的赞许,下有百十年的经营,那就是一只巨大无比的钱囊。 “若是两家联手,别说我,便是正常情形下的太子阿哥,都未必是对手。 “我现在要的,就是这两家因女儿的婚事斗起来,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这样一来,三弟不仅失了圣心,也会将他底袋里最有价值的两张牌打烂! “太子阿哥不足惧,三弟也倒了,才会轮到我。” 卫王一口气说完,脸颊上微微泛起了红色,那是激动所致。 内侍深深低下了头,叉手静听,恭声称是:“奴婢短视了。奴婢一定照着殿下的吩咐,将那件事做扎实了!” 卫王看了他的头顶一会儿,目光落到他微颤的双肩上,才收了回来,“嗯”了一声,往前走去。 待到了二圣三绝碑前,卫王忽然出声道:“阁下跟了小王一路了,怎的还不现身?”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宣过,一个中年僧人从阴影里慢慢地走了出来。 卫王回头看过去,见是一个慈眉善目、蓄着三绺长髯的中年僧人。 “你是何人?” “贫僧法号,上湛下心。” 卫王看着那和尚,半天,忽然有些不确定:“你是……谁?” 湛心捻须微笑,慈祥无比:“你们三兄弟我都见过了,倒是你还算有些灵机。” 卫王眯起了眼,恍然:“上次三郎挨打,周表哥被禁足,是因为见了你?” 湛心笑着颔首:“卫王怕不怕?” 卫王挑了挑眉,摇头:“父皇不会打我的。” 他只会不理我。 “贫僧刚才听见,卫王好远大志向。”湛心丝毫不觉得自己在做的,是取死之道。 小内侍的表情已经渐渐阴狠。 卫王则好奇地打量着湛心:“那你跟着我是想做什么?想劝我不要起心动念,还是想——帮我?” “卫王果然极聪慧。”湛心合十赞叹。 小内侍往后微微退了半步。 “所以你是想要来帮我的?那你想要什么呢?”卫王当面道破,直言开价。 湛心似是有些不习惯这等诘问,微微偏了偏头。 一颗光光的脑袋在月光下耀亮,却在这样的话题中,显得格外滑稽。 “贫僧想要个答案,要个公道。”湛心声音宁和,表情温蔼。 卫王定定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方才问道:“父皇竟没有派人监视你么?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湛心笑得十分舒畅:“他不是也没有派人监视你?” 不不,都派了的。 只是,不想让他监视到的人,他永远都监视不到。 而已。 第三五四章 最后通牒 回到家就听说北渚先生已经住进了致知堂。 沈信言激动得手都抖了,紧紧地拉着女儿的胳膊,颤声问:“你是如何请到北渚先生的?” 唉哟!仙爹的手劲儿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沈濯疼得呲牙咧嘴,下意识的t/b腔就跑了出来:“放手啦!你弄疼人家乐!” 沈信言吃了一吓,连忙松手。 “我打探到谢家邸舍住进了陌生人,严防死守的,就带着隗先生去诈了一下。果然被我诈到了。 “至于请他来咱们家,很简单啊。我就说我爹现在是三皇子唯一的老师,孟夫人也在我们家。 “三皇子出差了见不到。公主在宫里也见不到。他要是想见故人,想知道故人之子在被什么样的人教导,那除了来我们家,难道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吗?” 沈濯耸肩。 其实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只不过大多数人都不肯明白过来罢了。 北渚先生也是个明白人,他不过是想看看沈家是不是也有明白人罢了。 如今沈濯一脸“你爱来不来”去请他,他自然是巴巴地住了进来。 尤其是,旁边还有隗粲予痛哭流涕地抱着大腿哀求:“老师啊,您就去吧!不然学生啃烧鸡都啃不踏实啊!” 沈信言高兴得直搓手:“我这就沐浴更衣去请见北渚先生!” 沈濯无语地拍拍老爹:“他老人家来了就寻孟夫人和隗先生喝酒聊天,又哭又笑的。连太爷爷、祖母都被挡了门外。不到戌时就人事不知了,还是三叔把他老人家亲自扛回致知堂的。您就明儿早些回来吧。” 沈信言一滞:“明天是新罗公主进京的日子,郊迎时陛下钦点了我也得跟着……” 沈濯幸灾乐祸:“那就后天吧!” 终究有些不甘心,沈信言翌日一早起身,先去了一趟致知堂。却见屋里空着。 沈信言有些心慌,连忙命管家去问,一个小童儿蹦蹦跳跳跑了来,歪着头上下打量他片刻,开口问:“你就是这府里的侍郎,二小姐的爹爹,那一屋子书的主人?” 沈信言又惊又喜:“你就是北渚先生的童儿,嗯嗯,叫昧旦?” 昧旦张开嘴笑了:“是呀。是我。先生让我来拿换洗的衣衫,他说他接下来几日就住在外书房了。你的书有些先生想了很久的,他正看呢。” 沈信言满口应了,又仔细叮嘱黄平:“一定照看好先生。” 赶紧先去了——郊迎可迟不得。 沈濯一早揉着眼睛起身,就听玲珑把这个笑话儿讲给她听:“……大爷一看房里没人,脸色都变了!想是怕北渚先生跑了不成?” 沈濯边打呵欠边笑道:“父亲遇上这位传说中的神先生,也失了平常心了。” 待听说北渚先生与隗粲予刚进沈府一般无二的行径,浑不在意地洒然笑道:“由他。” 又问孟夫人。 玲珑皱眉道:“孟夫人好海量,昨晚分明与北渚先生吃得一般无二,当下也不省人事。可今儿一早,该什么时辰起身还什么时辰起身,如今已经梳洗完毕,焚香诵经。就等您去给长辈们请了安,一起用朝食呢。” 沈濯倒是觉得正常,梳洗完毕去给沈恒和韦老夫人问安。 螽斯院好糊弄,撒个娇便得。桐香苑里一屋子人严阵以待,倒是把走进来的沈濯吓了一跳。 “祖母,顾伯母,杨家婶婶,母亲,三婶……你们这是在干嘛?” 韦老夫人瞪起了眼睛:“还问我们干嘛?是我们要问问你想干嘛?如何不声不响地就把个北渚先生请进了府?人都住进来了我才知道!” “前年回乡爹爹就让我请了北渚先生回来,我当然是照着爹爹的吩咐做事啊!” 众人一愣。 是沈信言让她请来的? 米氏噗嗤一笑,松口气一般,道:“吓死人了!我们还以为你是替翼王殿下请了家来暂住的呢!” 屋中气氛又是一滞。 先前说话,大家隐晦里是有这个担忧,可没有这样直白地嚷破啊! 沈濯似笑非笑:“这话倒也没错。我爹爹是三皇子的老师,北渚先生乃是因三皇子延请才进了京。我的老师孟夫人又是三皇子生母的陪嫁侍女。这于情于理,北渚先生暂住咱们家也都是对的。三婶不用以为,事实就是如此。” 米氏的表情顿时僵硬起来。 韦老夫人和罗氏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 顾氏连忙把话岔开:“只是不知这北渚先生可教小孩子?我想让典哥儿跟着服侍先生,又怕先生不肯。” 这个话沈濯就不敢应了:“先生身边倒有两个童儿服侍。听说是常年独来独往惯了的。顾伯母不要急,回头我问问吧。” 众人辞去。 韦老夫人留了米氏说话。 沈濯听见了,在廊下站住,让罗氏先走。 罗氏拽她:“让人看见了多不好!” 沈濯就知道想必上次米氏和沈信行大闹,罗氏被瞒住了原委,因推着她走,笑道:“在祖母的院子里,谁还能把我怎么样呢?” 罗氏只得自己去了。 沈濯转回脚来细听。 韦老夫人将屋里人都支出去,冷冷地问米氏:“三郎因为你的缘故,连亲近他大兄都不敢了。你还不满意,一定要闹到我这两个儿子老死不相往来是吗?” 米氏涨红了脸:“儿媳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傻,微微也不傻。她连全天下找不到的吴兴高士都能找来,你以为你这点子心思她不知道么?还是你以为你以前做的事情她清楚?她放你一马是因为你只是要害她,并没有真的害承儿。贝嬷嬷虽是你的乳娘,那件事却是瞒着你的。 “可是她不计较并不等于我不计较。我告诉你,不是看着你女儿可怜,上回我就让三郎直接把你青着眼眶休回家!我看你那娘家还容不容得下你! “你老实安静着,日子咱们就囫囵着过。你要是还闹腾,再有一次,哪怕是再小的心思、再不走心的一句话,我都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韦老夫人平静地说完,低头喝茶。 “滚。” 第三五五章 挤热闹 米氏掩面从桐香苑出来时,寒梅疾步跟在她身后,看见沈濯站在廊下,唇角微微一扬,头一低,过去了。 出了院子没几步,寒梅赶上了米氏,拉住了她的胳膊,低声道:“夫人,没事。外头没听见。” 米氏放下袖子,一张脸惨白惨白的:“你说什么?” 寒梅把声音再压低一分:“奴婢就在门口,什么也没听见。” 米氏心头一松,咬咬唇,重又挺起胸膛来。 寒梅看了她一眼,委婉劝解:“姐儿还小,夫人多保重。” 米氏重重地点头:“没错儿!” 寒梅有些意外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 …… 知道了韦老夫人的态度,沈濯对自己的后院更放心了三分。转身回房,果然孟夫人已经来了。 师徒二人用朝食。 沈濯笑眯眯地问孟夫人昨儿的酒如何。 孟夫人坦然自若:“酒不醉人,往事自醉。” 两个人吃完了饭,饮香茶,打算过一时便去煮石居读书。 谁知朱冽却一阵风似的跑了来,进院门就喊:“一年拢共就这么一个四月天,都过了一半了你也没惦着喊我们一起玩! “快着,今儿新罗公主进京城,听说皇上赏了翟车,要从朱雀大街走呢!咱们快去看! “我定了最好的位置!姿姿和梅姐姐都直接过去!我是来接你的!” 沈濯听得眼睛大亮,可怜巴巴地看向孟夫人。 朱冽冲进来才看见孟夫人在桌边端坐,吓得当即短了舌头:“孟,孟夫人安好。”规规矩矩屈膝行了个礼。 孟夫人打量她片刻,微笑道:“清江侯小姐倒是又长了个头儿,也瘦下来了。只是这大呼小叫的毛病,仍旧未改。” 朱冽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罢了,我今儿原也有些乏。准了你们的假,去玩吧。”孟夫人挥了挥手,放生了两小只。 姐妹两个欢呼一声。 沈濯忙去换了昨日出门的男装衣衫,笑嘻嘻地问朱冽:“表姐,你要不要也换一身?” 朱冽看着她的男装,直呼稀奇:“要要要!” 两个人换好了衣衫,一路小跑去给韦老夫人请了安、辞了行,又旋风一般去朱碧堂告诉了罗氏一声,便往外院跑去。 “微微,你学会骑马了没有?我们骑马去?”朱冽跃跃欲试。 “今儿肯定人多得要命。骑马坐车都一样。我们坐车去。到了过不去的地方就走过去。马车让他们赶回来。”沈濯自有主张。 两个人正说着,迎面看见荆四哭丧着脸来找沈濯:“二小姐,您要出门么?带上小的吧。” 沈濯大奇:“怎么了?” “那两位先生太难伺候了!一个定要立即变出一把躺椅来,一个定要立即请他的先生吃京城八大件。我从哪儿给他们偷去啊?”荆四有一肚子的槽要吐。 沈濯咯咯地笑:“这个我不管。你哄也罢骗也罢,都由你。我和表姐去看新罗公主的热闹。走了!” 一溜烟儿跑了。 荆四只觉得自从在吴兴动了服侍家中西席先生的念头之后,人生就变得无比灰暗了。 唯有望天祈祷:“保佑我们小姐只请这两位先生,可别再来第三位了!” 路上,朱冽把自己听到的仔细告诉沈濯:“陛下怜惜新罗公主远嫁万里,所以赐了翟车,许她从南边的明德门入城,一路沿朱雀大街往北,直到承天门前下车。陛下和皇后娘娘就在承天门上接受她和新罗使团的叩拜。 “然后皇后娘娘会赐下教引姑姑,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教她各种礼仪,定了五月初六行大礼。 “在那之前,她暂住在永兴坊的一座宅院里——听得说那所宅院是前朝一位国公的府邸,很漂亮。以后就算是赐给她了。” 说完,又嘻嘻地笑:“你初三的生日,今年悄悄过吧?别抢了人家的风头。” 沈濯瞪她:“我哪年的生日张扬了?瞧你说的,好像我是那爱出风头的人一样。” 朱冽坏笑:“你出的风头还小么?” 姐妹两个一路笑闹,果然马车在将至朱雀大街时便动不得了。两个人忙从车上下来。 朱冽嘟囔:“虽说郊迎礼从简,但好似进城的时辰也该在巳时前后,如何这时便不让车马行走了?” 沈濯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从人群中挤过去,笑道:“毕竟是两国联姻,非同小可。长安又一向是万国来朝的地方,说一声鱼龙混杂也不为过。小心总是好的。万一闹出乱子来,没面子的可不是咱们大秦么?” 话音刚落,就听耳边有年轻男子的声音赞叹:“说得极是,这位小姐好见识。” 朱冽本来懒懒散散地由着沈濯拉她,这时候立即便绷紧了神经,几步用力便挤了过来,将沈濯护在身后,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承蒙谬赞,不敢当。” 待看清楚是谁,又松懈了下来,眉开眼笑:“周小郡王,李公子,是你们啊!” 沈濯定睛一看,原来是周謇、李礼,还有几个贵公子模样的人。 周謇看着男装的沈濯,眼睛又是一亮:“沈二小姐,一向少见。” 李礼更是看着她直接赞了出来:“你这扮相可真好看!” 沈濯只得跟他们见礼:“周小郡王,李公子。” 街上人多得挤来挤去,众人站都站不稳,被推着往前走。周謇忙道:“此处说话不便,我们在那边酒楼定了房间,二位一起吧?” 朱冽先是粲然一笑,接着又懂事地摇头:“我们跟人约好了的。我们也定了房间。” 沈濯拉着她,礼貌地跟几个公子哥儿点头道别:“我们先告辞了。” 转身便朝另一个方向挤去。 周謇忙命侍卫:“去护送两位小姐一程。” 原本想要上前的国槐见状,低下头拉了拉自己的头巾,斥退也想上前的几个小厮,仍旧远远地缀在沈濯后头保护。 到了预定的酒楼时,沈濯和朱冽都已经挤出了一身大汗。 “好在穿了男装,不然这时候什么裙子也被挤成烂抹布了。”朱冽抱怨道。 欧阳试梅和裴姿已经等候多时,见了二人发乱衣皱的样子,不由绝倒,忙命人打了水来给她们梳洗。好在出门时沈濯留了心眼,带了两套衣衫,当下换了出来才罢。 刚坐下,隔壁有人轻轻叩窗。 沈濯听那节奏,忙起身走过去,低声问:“什么?” “周小郡王的侍卫不曾去寻他,去了别处。要继续跟么?” “警醒点。” “是。宁跟丢,不暴露。” 第三五六章 看热闹 四姐妹许久不见,自是先契阔一番,然后才围坐在一起吃茶。令小鬟在窗前看着,新罗公主的队伍来了告知一声。 欧阳试梅如今是四个人里年纪最长的了,裴姿忍不住替父母问她:“梅姐姐,涔姐姐去了你家,可还好?游伯母怎么没让她一起出来?敢是趁你不在家,跟游伯母谋算你的婚事呢?” 三个人笑成一团。眼看着欧阳试梅的脸上微微地红起来,嗔了裴姿一眼,却又泰然自若:“我嫂嫂有了身孕,我娘怎么会放她出门?尤其这样多的人。” 沈濯呀地一声,惊喜交加,忙先道谢:“可是大喜事!怎么我们都没得着信儿呢?” 欧阳试梅也笑吟吟的:“上个月底呕酸,才诊出来的,说是像,让过半个月再看。这不是最近京里乱糟糟的,我娘就说再等等。不过虽没最后让医生看准,但我娘说,没跑了,就是有了。” 裴姿和朱冽也跟着道谢,三个人又说回去告诉大人,便上门看视。 见欧阳试梅不愿提起她自己的婚事,裴姿也就不再问,转而去调侃朱冽:“可别说,你这瘦下来了,可就真的跟微微是表姐妹了,彼此竟像了三分呢!” 欧阳试梅惊奇,也转头细看,果然觉得眉宇间有些像。 沈濯怕朱冽窘迫,且转头去笑问欧阳试梅:“听得说欧阳伯伯最近十分得意?几次三番把他们家尚书大人气得告病?” 欧阳试梅苦笑:“哪儿敢啊!我爹现在小心谨慎,多的话不说,多的路不走。就这么着,还被上官动不动就阴阳怪气地说攀上宋相了不起了云云。” 沈濯眉梢一挑,转向裴姿:“裴祭酒可还好?” 裴姿弯弯嘴角,云淡风轻:“我们家一向不好不坏。倒不是特别因为些什么。” 欧阳试梅看了沈濯一眼,问裴姿:“左藏案闹出来,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过。你们家呢?” 裴姿的坐姿越发端正:“格外不好过,而已。” 想起了老喻王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儿过日子,沈濯心中微微一顿,小心地问:“姿姿,你外祖父……” 裴姿的目光忽然凌厉起来:“我外祖父他老人家行得正坐得直,谁想构陷他,可小心着自己的脑袋!” 朱冽懵懵懂懂:“你们又说我听不懂的话!我家爹娘最近也总是说这些云里雾里的话,只有我听不懂。”说着,气闷地踢了踢桌子腿。 另外三个人瞧着她,目光都不是同情,而是羡慕:“冽姐儿,不懂是福气。你只好好享受你不懂的日子罢了。” 正说着,守着窗子的小圆兴奋地喊了起来:“来了来了来了!还有鼓乐呢!” 四个人莞尔笑着,或真或假地做了好奇激动出来:“啊啊?是吗是吗?在哪里?” 一拥去了窗边往外眺望,却见队伍已经出现在视野内,只是还远,慢慢地向这边移动。 却不意酒楼斜对面的窗口也出现了几个年轻公子,正是刚才见到的周小郡王一行人。彼此瞧见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含笑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欧阳试梅手里的团扇掩了口,笑着小声对裴姿道:“周小郡王身边的那几个,我只认得李礼,其他人你可识得?” 裴姿眯了眼,看了一会儿,耸耸肩,低声道:“我早年看书坏了眼睛,这样远,看不清的。” 这丫头竟然是个近视眼! 可若是连对面窗内的人都看不清,遑论街上翟车里的新罗公主了! 沈濯失笑,回头问她:“那你是来看什么的?” 裴姿拿帕子打她:“看你们的呀!笨妮子!” 四个人挤在一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朱冽且悄声告诉欧阳试梅:“那个比周小郡王还高的叫邵舜英,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儿,邵舜华的哥哥。 “站在李礼身边一脸不耐烦的那个叫虞韘(she 四声),字小楼。安平侯爷的独子。他名闻京城的是他那个难写的名儿,当初进国子监的时候,常有人念错。 “还有一个没凑到窗子跟前的,在里头端着茶碗说话的那个,是刑部侍郎秦倚桐家的公子,叫秦睦。这几个人里头,他年龄最小,但属他最蔫儿坏。那帮人出去走狗斗鸡,闹出乱子来,十个坏主意里有九个半都是他出的。偏他老子是刑部的老油条,他自幼对大秦律熟到一万两千分,所以从来没被逮住过。” 沈濯听了,留心去看里头的那个,忽然心中有所动,悄声问朱冽道:“我听说秦家有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是他姐姐还是妹妹?” 朱冽撇了撇嘴:“那哪里是她心灵手巧?秦侍郎经手的大案要案多了去了,专挑着那犯了事的名门大户的小姐少爷们,买出来,专门给他一对儿女当丫头小厮。” 想起来,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压低了声音,取笑沈濯:“就你那女红,若有那般的丫头,管保也是名动京城得出神入化!” “你又找打!”沈濯笑着拿扇子拍她。 使团队伍已经渐渐近了。路边的人群中已经有性急的喊着问了起来:“新罗公主漂不漂亮?” 站得近的人已经仰头看见了翟车里含羞带怯、盛装打扮的美人儿,忘形地大声叫着回答:“漂亮!” 便有人起哄:“咱们卫王爷帅不帅?” 众人的目光立即从公主转向了头次骑马出现在百姓中间的卫王秦焓。 卫王今日意气风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骄矜得意,原本就是一张阴柔俊秀的脸庞,如今更显得是个满身喜气的新郎官儿了! 百姓们立即轰天介喝起彩来:“卫王爷帅气无双!” 卫王一直噙在嘴角的笑容更盛了三分。 周謇等人互视一眼,都哈哈地失声笑了起来。 沈濯也喜欢看这样喜气洋洋的情景,转头拉着小圆说了两句。 小圆眼珠儿一转,抓了玲珑等几个小丫头一嘀咕,跑到另一边窗子跟前,俏丽婉转的声音嚷道:“王爷公主百年好合!” 街上行人听着一堆小姑娘的声音喊这个,纷纷大笑起来。 起哄似的,大家都跟着喊起来:“王爷公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羞得坐在翟车里的新罗公主通红着脸低下头去。 邵舜英看得有些失神,被周謇轻轻地撞了一下肩膀才反应过来,低声笑道:“我倒觉得,咱们大秦的姑娘们才更漂亮!” 说着,隐晦地往对面窗口溜了一眼。 屋里的小郎君们下意识地都看了过去。 挤在一起嘻嘻哈哈的沈濯四人,果然恰似春日里的花圃,姹紫嫣红、妍态横生,娇媚淡雅、各擅其芳。 李礼顿时失了神,喃喃道:“阿弥陀佛,我也想娶妻了。” 第三五七章 卫王的词锋 卫王的婚事轰轰烈烈地来了。 众人都说,那场面丝毫不输太子殿下大婚。 有人跑去太子和太子妃跟前说小话,夫妻两个的应对一模一样:“卫王毕竟是与新罗国联姻,这是两国的体面。原本就该比我们盛大才合礼仪。” 话风吹到建明帝耳朵里,皇帝陛下表示非常愉悦:“瞧瞧,亲贤臣远小人,太子就懂事多了。” 但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穆跃进了卫王府,竟如鱼得水。卫王与这个长史十分相得。而且,两个人的表现都极为得体。甚至连穆跃的家里人,也瞬间收敛起来,深居简出,谨言慎行。 绿春听了内廷尉府的回报,自己忍不住咕哝:“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建明帝则皱了皱眉头,问绿春:“二郎现在哪里?” 绿春扬眉,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含着一丝嘲讽:“跟邵家公子一起去看皇后娘娘了。” “邵舜英竟是跟二郎更亲近?”建明帝觉得有趣,“他邵家一向是无宝不落的家风。二郎那个样子,难道还能比大郎对他们更好?” 绿春撇了撇嘴,没吭声。 …… …… 与此同时,喧嚣了许久的宫廷布帛采购招投标一事也终于尘埃落定,最后中出的乃是吴兴沈记。 消息一出,沈信言头疼不已。 虽说女儿出手,例不虚发。但这随后而来的麻烦可也不少。 果然,第二天上朝,群议汹汹。 “沈信言以权谋私!” “朝廷有律例,在任官员不得与民争利,行商贾事!沈侍郎这是明知故犯!” “竟然如此明目张胆辜负圣恩,天理难容!” 不一而足。 建明帝也无奈,准沈信言自辩。 “此事,咳!臣也是刚刚才知道。这吴兴沈记,虽然打得是吴兴旗号,却是刚刚分宗后的京兆沈氏一族的沈信明的东家。如今与我,算是没有什么干系了。” 沈信言努力说明。 御史大夫廉绾冷笑连连:“如今这沈信明还在打点你家的庶务,你敢说没有丝毫关系?” 沈信言叹了口气,躬身对建明帝坦白:“廉大人所言不虚。此事算是臣治家不严了。家中小女因顽劣惯了,其实也拿着自己的压岁钱去这沈记里掺合了一脚。” 朝堂沸腾。 “什么家中小女?只怕就是你沈侍郎保驾护航吧?!” “沈侍郎,才进户部就贪婪若此,若是给你在户部站稳了脚跟,你是不是要把国库搬去自己家中?” “陛下,请治沈信言贪弊!” “陛下,请夺沈信言侍郎之职,交大理寺纠查其贪渎之罪!” 沈信言双手一摊,无奈苦笑:“家中小女酷爱商贾事,各位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小女店铺里的小食,沈某倒要问问,哪一位没吃过?” 众人一寂。 呃,不仅都吃过,而且,因西市常常缺货,还舍了面子亲自跟沈信言讨过…… “她爱做生意,在外头却从未用过我的名头。若是大家不信,尽可以去查。哪怕是构陷呢,只要能扯到我身上,沈某立即辞官归老,一世不问朝堂事。”沈信言慢条斯理,但是,“构陷”二字却咬得极清楚。 这话一出,便是廉绾,都咬着牙皱了眉头不做声了。 他把沈信言从头到脚查了一个遍,耗时何止三五个月,竟是一点儿破绽都查不到! 大奸大伪! 这姓沈的一定有什么惊天的野心和阴谋! 否则,他怎么会这样小心、这样干净! 就在此刻,卫王忽然往前迈了一步。 “沈侍郎是能吏,这一点有目共睹。”卫王带着一贯的阴柔,轻声细语。 “但这招投标管理办法,毕竟是从我家三弟手里拿出来的。你作为老师,即便否认,大家也不会相信你事先不知情、没见过。 “沈侍郎清廉,这本王也信。毕竟在扬州益州都待过的人,不会没见过这等小世面。 “可若要说令爱是近水楼台先知道那管理办法,比所有应标者都提前做了准备的话,似乎跟你沈侍郎清廉不清廉,也没有多大关系。 “当然,以上也纯属揣测,并无实据。所以本王觉得,因此问罪于你,也有些牵强。 “然而前几日,本王听说了一件事。本王听说,太子哥哥曾经宣召你去了东宫,问你何德何能,胆敢接手户部,做这天下计相。” 说到这里,朝里顿时一片嗡嗡声。 卫王顿住。 众人的声音立即也跟着停了下来。 但是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从沈信言身上转向太子,又齐刷刷地转回来看向沈信言。 人人都在等着卫王的下文。 “听说你当时没有回答。”卫王说到这里,再次顿住。 果然,朝臣们交头接耳得更加兴奋了起来。 “本王以为,太子哥哥这话问得极好。你之前虽有主政益州的上等优绩;但一地之民政,与天下之财计,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你那时不答,本王替你找个理由,仓促之间,你没准备好。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这样久,想必沈侍郎再次面对这等问题,应该成竹在胸了罢? “今日这朝堂之上,本王便替太子哥哥再问你一次: “沈信言,户部是天下命脉,是立国根本,是我大秦能够长治久安的第一要害。你上不识孝悌、下不能齐家,你有何德何能,敢来接手这计相之职?” 紫宸殿里,鸦雀无声。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谁都不知道,卫王秦焓,这个自幼跛了一足,被盛传阴柔诡谲的,隐形人一样的二皇子,竟然有如此犀利的词锋,这样漂亮的口才! 建明帝眸子里异彩频闪,太子的眼角微微抽动。 便是沈信言,也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卫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卫王弯了弯嘴唇,仍旧如往昔一般冷清淡定:“沈侍郎,本王还听说,大名鼎鼎的卞山隐士阮止,也就是我家三弟费尽心机请进京来给自己当幕僚的那位北渚先生,已经被你接进了侍郎府。 “怎么你没有好生跟他讨教一下这生财理财之道么? “说说吧。紧紧地捂着你那一二三,不肯亮出真本事,本王可是不会放过你的。” 第三五八章 成亲有什么好? 建明帝宣布散朝。 众人三三两两地走开去,路过有些愣神的沈信言时,都或善意或恶意地,冲他微微颔首。 秦焓走至他的面前,高高扬起了嘴角,眼底却殊无笑意:“沈侍郎不要在意。” 沈信言抱拳欠身:“殿下言重了。” “本王知道你肚子里有许多好货,不逼一逼你是不肯拿出来的。如今这招投标办法已经推行开来,接下去,各司只要照做便好。沈侍郎该把目光放在为天下生财的新点子上了。好好想想吧。”偏秦焓话还说得格外亲热。 沈信言微欠着身,丝毫不以为这是挑衅,恭谨低头答道:“殿下看重,实不敢当。” 秦焓始终不见他看向自己的脸,眼底寒气愈重,索性伸了一只手拍在他肩上:“沈侍郎,就是你自己刚才说的,明日早朝,大家都等着你的奏折。” 沈信言再一躬身,依旧垂眉低目:“是。” 秦焓一歪一歪地走出了朝堂。 然而,再也没有一个朝臣敢似从前一般无视于他。 成了亲的卫王,好像,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宝剑啊…… 这可真让人…… 众人都走光了。 沈信言站在空空的紫宸殿里,有些疲累地抬起头来,看向大殿穹顶上雕刻的威猛飞龙,有些失神。 究竟是什么,令一向低调的二皇子,开始锋芒毕露? 三皇子远行回不来? 还是太子有什么把柄递在了他手里? 而且,为什么陛下没有出声喝止?甚至眼睁睁看着他这样在朝上对着重臣咄咄逼人? 沈信言抬头捏了捏额角,长长地吐了口气,转身朝外走去。迈过大殿高高的门槛时,险些绊了一跤。还是守门的小内侍赶忙扶了一把。 绿春站在紫宸殿的转角,遥遥看着沈信言的背影,同情地叹气摇头。 建明帝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冷声问:“你觉得他可怜?” 绿春吓得几乎要跳起来,忙回身疾步退开跪了下去:“老奴不敢。” 建明帝歪头看去,过了一瞬,却道:“朕也觉得他挺可怜的。被朕害成了这个样子。不过,只要他对得起朕,朕总归不会负他便是。” 说完,负手而去。 绿春喜动眉梢,笑嘻嘻地跟在建明帝身后,低声笑道:“陛下何许人也?他沈侍郎既然受了陛下的恩宠,就必得有那个担当,能扛得起天下的质疑!若不然,岂不是在说咱们英明无匹的陛下,看差了人?!” 建明帝一眼瞪过去:“拍个马屁还不伦不类的!” 绿春连连躬身认罪:“老奴这张嘴最笨,老奴回头一定好好练练!” 建明帝若有所思:“是啊,二郎何时有这般灵便的口齿了……这可真是奇了……” …… …… 东宫。 太子眉头紧锁:“太傅不让孤防备二郎,可是二郎今日举措,实在不像个没野心的。太傅觉得呢?” 竺相先安抚他:“殿下先不要自乱阵脚。卫王爷那边,臣已经布置了人去查。” “查什么?”太子抬头看他,满面疑忌。 “查查卫王爷是何时有的这般口齿,这样才学。也查查这回新罗公主究竟都带了什么东西进来,令卫王爷有了这般底气和胆魄!”竺相的眼神中,闪过了少见的杀气。 太子的脸上也都是冷意。 二人正说着,外头人报:“皇后娘娘驾到。” 太子和竺相都站了起来,邵皇后疾步走了进来,喝命二人免礼,挥手令服侍的人都下去,便急急问道:“本宫听说朝堂上二郎给你难堪了?” 太子面色一寒。 竺相心中叹息,口中还得分解圆场:“不曾有这样事。皇后娘娘容禀……”将事情前后说了,解释道:“卫王殿下想必是急着替太子殿下说话,所以才急了些,一时便忘了君臣兄弟上下。这也可恕的。” 邵皇后稍稍心安,露了笑容出来,拉了太子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百般怜惜:“我儿不必多想。二郎的腿那个样子……历朝历代都没那个规矩。你放心吧。你父皇心里明镜似的。” 当着竺相,被皇后当成稚童哄劝,太子有些不自在,微微用力挣脱了皇后的手,立了起来:“母后安心。前朝事自有父皇和太傅教我,儿臣自会用心学的。” 邵皇后手中一空,面上一凝,马上又笑了,颔首道:“是本宫急得没了分寸。太子和太傅勿要见怪。如此,太傅留下与太子一道用午膳罢,本宫去吩咐他们另备了好菜来。” 两个人都不想驳她的面子,笑着欠身拱手:“多谢母后\皇后。” 邵皇后随即去了。 太子便又与竺相低低地讨教了许久兄弟君臣相处之道,一起用过了午膳,竺相告退。 喝了几盅醉花阴的太子有些头晕,燥热得甩开了外袍,丢下冠带,扶着一个小内侍,踉跄着往内殿走。 “太子殿下,臣妾见驾。”黄娇娇那娇滴滴的声音响了起来。 太子狠狠地皱起了眉,一把推开前来搀扶的娇媚女子,怒道:“你一个内宫妇人,不在自己殿里好好呆着,什么空儿竟然跑来丽正大殿来了?来人!这样没规矩的东西,给我绑了送去太子妃那里,让她好生管教!” 黄娇娇倒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臣妾自入东宫,还不得太子恩宠,怎配称妇人?太子妃醋妒成性,不肯给臣妾安排侍寝,太子不能不管啊!” 太子满面厌憎:“本太子尚无嫡长子,如何会令侧庶有孕?下去!不知羞!” 小内侍不吭声,一个眼色使过去,两个侍卫毫不留情地一把架起黄娇娇,拖出了丽正殿。 黄娇娇伤心欲绝,却又不敢在外头下人跟前撒泼大闹,怕失了体统更惹太子不喜,只得自己掩面哭着去了。 这边太子一边咕哝着,一边顺势倒在榻上,口中还在喃喃:“浅薄无知,鼠目寸光,争风呷醋,祸乱朝纲……” 侍卫上前,轻轻地替他解衣。 太子一把抓住侍卫的手,睁眼喝道:“何人放肆!” 侍卫勾唇一笑:“殿下,是我。” 太子看清眼前人,也跟着笑了一声,放松地无力倒下:“成亲有什么好……” 第三五九章 这一条,可不够 订单到手,沈信明高兴得跌跌撞撞地跑去告诉沈濯,却被告知:“二小姐在外书房,跟北渚先生和隗先生议事。” 北渚先生?! 沈信明满心忐忑地赶到外书房,沈濯含笑起身,给他介绍:“阮先生,这就是我信明伯。” 仙风道骨的北渚先生回过头来。 沈信明看着他四十许面容和满头灰发,有些愣神:“小人,小人沈信明,见过,见过阮先生。” 北渚捻须微笑:“听说你家有个小郎叫沈典,贫而不改其志,富而不骄其情?甚好。明日过来,帮我整理书册吧。” 沈信明惊喜交加,长揖到地:“多谢阮先生!” 沈濯示意荆四扶起他,含笑道:“朝廷既已给了银钱,信明伯就即刻准备供货吧。一应按照标书上所写,筛选、质检、运输、存储、移交,不可马虎——可不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咱们,等着出了错儿好攻讦我爹爹呢。” 说到自己的专长上,沈信明镇定了许多:“这些不是问题。小太爷留下的那些掌柜店东都是好手。我的行装已经收拾好,马上南下。” “如此,辛苦信明伯。”沈濯不再赘言,沈信明拱手而去。 这边隗粲予少有地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对着北渚先生回话:“……殿下只在这件事上过于信任章扬,所以一子落错,以至于被迫出走京师。前日有信来,奉密旨至湖州为前次沈信美遇刺事扫尾……如今应该已经再次动身,溯长江而上了。” 北渚捻须颔首,微一沉吟,转头看向沈濯,唇角微翘:“二小姐听这等事,不无聊,不恼怒?” 沈濯亦微笑答言:“阮先生必以为我为女子,听此等朝廷事会无聊,看先生二人为三皇子筹谋而恼怒。我却以为不然。” “为何?” “我父官拜户部侍郎,蒲尚书尸位素餐,我父自然要担起天下财计。不识大势,如何能知何者生财、何者致祸?自来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我沈家一门老小,须要有自保之策方好。 “至于我么。女子一生事业,虽说落在最后终归不过嫁人生子。然而所嫁之人家世如何、牵累如何、前途如何、人品如何,不知天下兴衰、党系倾轧,又从何判知那些琐碎呢? “阮先生来我家暂住的前提,便是欲为三皇子谋天下。我既已点头答应,那又何须自寻烦恼?至于隗先生,他有他的不得已,亦有他的小算盘。论这个,他再精明,我一力降十会,他赢不了我的。” 沈濯笑得欢畅。 隗粲予糗得只剩了摸鼻子。 北渚先生越看越满意,情不自禁探问:“听闻二小姐坚拒与三皇子的婚事,可有此事?” 沈濯笑容微敛,毫不客气地指出:“三皇子虽然长我两岁,如今心智却只是个孩童模样。他生于宫城之内,长于帝王之家,尔虞我诈、冷情灭性,不用细想便可得知。我虽不才,却不愿为那一顶光鲜灿烂的凤冠,搭上自己一生的肆意年华。” 这还是沈濯第一次对人直接道出自己拒婚的真正理由。不仅北渚先生为之目闪精光,便是隗粲予,都不禁拍案叫好。 北渚先生斟酌用词,问道:“若是老夫能将他教好呢?” 沈濯失笑:“帝王谋天下,皇权无私心。我一个小小女子,要的是丈夫真情、儿孙绕膝。你教得出我要的人,可就教不出天下帝皇了。” 回头御座上坐着一个精神分裂的皇帝,倒霉的可是老百姓。 北渚先生语塞。索性先把此事放在一边,又问沈濯:“令尊是三皇子老师,沈家已经打上了三皇子烙印。不知二小姐能否说服令尊,全力扶三皇子上位?” 沈濯想了想,点头:“却也不难。但有一个前提。” 北渚先生和隗粲予对视一眼:“愿闻其详。” “那就是,阮先生拿出一个现实点的方略来。”沈濯毫不客气。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当面指责北渚先生夸夸其谈。 隗粲予觉得有些尴尬,忍不住往后挪了挪身子。 北渚先生却觉得有趣极了,捻须笑道:“二小姐想听什么呢?” “那要看阮先生说得出来些什么干货了。”沈濯几乎是寸土不让。 北渚先生看了隗粲予一眼,呵呵地笑,却扶着花白的胡子看向了窗外片刻。 隗粲予看着北渚先生的侧影,面露同情,然后转头瞪了沈濯一眼。 “小隗,二小姐这性子,像不像南崖当年的模样?”北渚先生的语气中有一丝怅然。 隗粲予有些不情愿地回答:“像。不耻于谈钱、不耻于挣钱、不耻于花钱。而且,锋利得很,一丝都不能错。” 北渚先生越发觉得有趣:“错了会怎么样?” 隗粲予哼了一声:“会一杯茶直接泼我脸上。” 北渚先生哈哈大笑。 “二小姐,在这件事上,我们只要推着走,不出错,就不会有问题。” “皇后、太子、二皇子,他们都是摆设吗?” “双生胎,端看谁先被接生婆抱起来谁就是长子承继家业,另一个就活该做次子什么都得不到?这世上野心家太多,所以,这位次子,一定会做些什么抢一抢。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位次子身边的野心家留下,让次子有能力去抢。”北渚先生轻描淡写地开始叙述。 “次子出手了,长子必定会还手。我们只要让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他们两个就一定会把自己作死。 “当今皇帝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他慈父的面具戴得太久了,所以一时之间摘不下来。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我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推波助澜,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控的状态。” 北渚先生的话里有浓浓的寒意。 道理沈濯自然都懂,所以,这些打动不了她:“切入点呢?” 北渚先生看着她,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二小姐不是已经找好了么?” 钱? 沈濯轻轻拧了拧眉:“这一条,可不够。” 北渚先生完全赞成:“我想另一个,也会很快到来。” 第三六零章 一个都不冤枉 章扬已经伸长了脖子在等了。 北渚先生入京他早就得到了消息,但是隗粲予禁止他去沈府拜访,只让他等着。 可是已经等了半个月了,还是没有等到任何消息。 章扬急得在院子里团团乱转。 恰逢章娥回家通报消息,见他一脸烦躁,不由问道:“哥哥怎么了?” “你休管。你已经十余日没回来,佟家有什么动静?”章扬不耐烦得很。 章娥的表情僵了一僵,又忙挤出笑容来:“江南那边几个大织厂不是进京投标么?钱都存在了大通。如今钱庄生意好得不得了。佟大老爷高兴坏了,昨日又在京里买了一处宅院,已经开始令人修整。哦,哥哥,他还说,要送给我一个小宅子……” 章扬冷笑一声:“自作孽,不可活!” 章娥一滞,忙问:“哥哥,可是殿下要对佟家下手了?” 章扬的眼睛眯了起来:“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呃,我就是问问,若是殿下已经有了计划,我好推波助澜,或者,提前垫话,好回家来啊!”章娥的笑容十分勉强。 章扬怀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番。原本想要告诉她北渚先生进京和侍郎府接下来的计划,此刻忽然改了主意,只道:“卫王已经成亲,迁出宫外。听说,皇后娘娘已经通知了二公主,令她得空把三殿下的东西收拾收拾,搬进新府邸。 “我看,你也准备着吧。一旦翼王府的牌匾挂上,二公主想必就该替我讨个名分了。到时候你跟着我一起搬进翼王府。其他的事情,等殿下回来再说。” 三皇子又不在京,自己去翼王府做什么,守着空宅子数树叶么? 章娥搪塞道:“倒也不急。先前我旁敲侧击多方打探,佟小姐也不肯吐露他家究竟收买了殿下身边的哪一个。这次佟大老爷十分得意,倒是露了两分口风。我再等一等,把这个人究竟是谁套问出来,等殿下回来时,也好让他安心处理大事。” 章扬皱起了眉头:“此事有这么难么?” “佟家显然是花了大价钱,此人的身份十分保密。前次在观音庵见到三皇子一事后,我才算是彻底得了她家的信任。但也是因为那件事,佟家冒出来不同的声音。有人说未必一定要保三皇子。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将佟大老爷那个打算投靠太子的念头打消掉……”章娥竭力地解释。 “佟家有过那个心思?你为何之前没告诉过我?”章扬打断了她的话,脸上不信任的神情更加明显。 章娥垂下了眼帘,细密的睫毛瑟瑟发抖,整个人显得娇怯又胆小:“我怕哥哥责备我办事不力……” 看着一向自信镇定的妹子竟有了这样软弱的时刻,章扬心里又软了下来,口气也没有那么生硬了:“阿娥,咱们原本也没想让你去影响佟家什么。你只需要把佟家的消息传回来就好。我们只需要情报,不需要佟家。” 最后这一句却是隗粲予的话,章扬一时没忍住说了出来。 章娥的肩头微微一颤,忙抬起头来,绽出笑容:“是。我知道了。哥哥放心,我会尽快打探到佟家的眼线究竟是谁,然后就回来。” 说完,随口说了一句“外头丫头该催了”,匆匆离开。 章扬站在天井里,看着她娴熟地迈上马车,心情有些复杂。 曾几何时,自己对妹妹也这样小心提防起来? 名利,真的会改变人么? 连自己,也不能免俗? 章扬搔首长叹。 …… …… 沈信言回到家中,到处寻人:“北渚和隗先生呢?” 沈濯听说,好奇地找了他去:“爹爹找他们作甚?这两个人天天满京城地逛,谁知道这会子去哪儿了。” 沈信言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摆手令沈濯出去。 他这明显是有大心事的样子,沈濯怎么可能乖乖走开,遂走去他身边给他捏肩:“爹爹,你怎么了?” 沈信言苦笑了一下,拉了女儿的手,指指面前座椅让她坐下,方叹道:“匹夫无罪,怀璧自罪。北渚先生在咱们家的事情泄露了出去。 “二皇子当朝喝问我,限我明日持生财新政上殿,否则便让我辞去户部侍郎之职。 “刚从宫里出来,又被半路截去了宋相那里,被人围着责问我,如何吃独食。” 沈濯大皱其眉:“什么叫吃独食?是说您请到了北渚先生没跟他们共享么?” 共享二字用的有深意,沈信言愣一愣,点头叹息:“可不是。就连宋相,一向镇定若斯的人,我在他眼神中都瞧见了贪念。” 沈濯嘲讽一笑:“捐躯报君恩,未报躯犹在。眼底无多情,君恩诚可待。” 沈信言惊奇地看着女儿:“你做的?” 沈濯胡诌:“北渚先生做的。” 沈信言咂摸此诗味道,叹息更甚:“宋相让我晚间带北渚先生前去他府中赴宴。” “那爹爹有没有求助他生财新政之事?”沈濯反问。 “我说了。可宋相道,他见我朝上答应,还以为我已经有万全计策。”沈信言越发灰心起来。 “爹爹,你觉得左藏案,究竟是何人所为?”沈濯忽然提出了一个沈信言意想不到的问题。 沈信言愕然:“怎么这个时候想起这个?” “那个新政,爹爹可以把前阵子隗先生做出来的那个小册子交上去。但前提是,左藏从此以后是安全的。否则,百姓不相信朝廷能安全保住他们的钱,他们怎么会信任那个东西呢?” “这……” 沈信言陷入沉思。 “此事我与北渚先生、隗先生和孟夫人说起过了。”沈濯看着沈信言的样子,下定决心要让他从对大秦朝廷美好的幻想中醒过来。 沈信言抬头看她。 “我们的结论是:没有人能只手遮天,单独策划这件事。哪怕是陛下自己,都做不到。因为这十年间,户部侍郎也许没换人,但是相关的各色人等,不知道换了多少。没有人能收买所有的这些人,而且,还能令他们沉默到如今。” 沈濯神情清冷。 沈信言细想此话,忽然合上双眼,将脸扭到一边,痛心疾首,失望难过:“别说了。” “爹爹,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从第一个伸手的人开始,大家就都停不下来了。如此而已。” 沈濯不想让他掩耳盗铃。 沈濯说:“那就是个脏透了的贪腐窝子。都杀了,没一个冤枉的。拿多,拿少,而已。” 第三六一章 病 华灯初上。 沈信言没能带着北渚先生去赴宋相府里设下的丰盛宴席。 他病倒了。 宋相拿在手中,意欲拿来跟他交换北渚先生的一份奏折,也就没能送出去。 看着一脸薄怒的宋望之,公冶释心下轻喟,上前轻声道:“老师,信言大病初愈便从吴兴千里赶回来,回来连歇口气都没有就开始忙,他是累坏了。太子,接着又是卫王,都是如此待他,想来他也心懒了。” 宋相沉声怒道:“那也不能拿老夫来玩笑!” “信言本也没说晚上一定会来啊……”骆辰轩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咕哝。沈信言没来,他倒是没来由松了口气。 淳于错看了他一眼,咽了一口口水,迟疑地站了起来,轻声问道:“宋相,拙荆还病着……” 宋相冷冷地看了看他:“那你就先去吧。” 淳于错连头都没敢抬,拱手齐额,大袖遮面,匆匆自后门走了。 宋家兄弟见势不对,纷纷溜了出去。 厅里就剩了宋相和公冶释、骆辰轩。 骆辰轩见没了旁人,索性站起来,对宋相直言道:“信言是直人,从不打诳语。他说那北渚是他女儿请来的,我们的消息那北渚也是他女儿带着先前的那个隗先生从谢家邸舍接到沈宅的。那一日,不独宋相,信言本人也在宫里。他并未说谎,恩师为何不肯信他?” 宋相大怒,白胡子一颤,声音越加冰寒:“我信他又如何?北渚乃是当世奇才,生财的绝顶高手。他还没去户部就先令女儿开始延请此人,他生了私心! “我等当年话说得明白:当匡扶社稷,现前唐盛世于大秦三代!如今他却私自做出这等事情,我做老师的,还质问不得了么!?” 骆辰轩也气红了脸:“不过请个幕僚而已,怎么就谈得上私自?那北渚不仅仅是生财的高手,据传说天文地理五经八卦古往今来无书不读。信言亦是我等中最博学之人,他见猎心喜,延请此人为女儿西席。这等事也必须要告知我等不成? “那学生家中为小儿也请了个先生,乃是太祖末年的进士,之前并未告知相爷,是否也算是存了私心?” 宋相气得大吼一声:“你放肆!你就是这样跟为师说话吗?” 公冶释极口劝解:“老师息怒!辰轩一向心直口快,绝不是有心要顶撞老师!老师息怒,息怒!”又去拉骆辰轩:“你还火上浇油!?” 骆辰轩摁了摁怒气,虎着脸给宋相作揖:“老师息怒。学生并非存心。只是信言也许真的病了,还请老师探明实情再给他扣罪名不迟。”说完,长揖到地,“学生告辞。老师保重。” 竟一转身,大踏步走了。 宋相颤着手指着他的背影,半晌,抬脚踹翻了面前的条案。连酒壶酒盏,带碗碟盆盘,各色菜肴汁水,乒乒乓乓,横流一地。 公冶释叹了口气,扶了他往后坐到太师椅上,站在一边低声劝道:“就为一个北渚先生,外人还没怎么样,咱们自己先闹起来了。恩师,不值得啊。那北渚在谁府里不一样?只要是在咱们的人家里,不给那几位出谋划策,不就行了么?” 宋相阴沉着脸:“北渚在你们谁府里,我都不会这样生气。沈信言本就是个心机深沉、善谋善断之人,北渚到了他身边,如虎添翼。到时候,你怎么知道他看着我这老朽,不会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 说完,侧脸看了他一眼,神情忽然一凝,不再作声,低头思量起来。 他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公冶释反而不好深劝,遂也叉手无言。 过了一时,外头探头探脑进来一个年轻人:“爹爹,娘亲让我问一句,您是在这里跟祖堂兄一起用晡食,还是回房去用?” 宋相不耐烦地瞪他:“荒唐!还不给我下去!” 年轻人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走了。 公冶释心中一动,悄声问:“恩师,这是小师弟么?年纪几何?可曾定亲?” 宋相一愣:“嗯?” 公冶释笑了笑,附耳过去,轻轻一句话。 宋相怔住,伸手捻须:“嗯,这个嘛,也不是不可以。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与老妻商议一下,马上就来!” 即刻起身,撩袍匆匆而去。 公冶释诧异地看着他的背影,口中喃喃:“这种事,竟还要与内宅商议……”脸上明白地显出一丝不以为然和惋惜来。 …… …… 沈信言是真病倒了。 起了高热,昏迷不醒。 沈信行连忙请了张太医来,沈恒亲自守在沈信言床前。韦老夫人和罗氏只得紧紧地拽着沈濯隐在屏风后头。 张太医仔细看了脉,再看看沈信言,两颧通红,额头滚烫,不由得一声长叹。转头看来看去,却没发现沈濯,不禁问道:“二小姐不在家么?” 沈恒板了脸,刚要说话,沈濯的声音在屏风后头已经急着响了起来:“张爷爷我在呢,我娘不让我出去!” 张太医哦哦两声,安慰道:“别急别急。”然后捻着须告诉沈恒:“老太爷也不要急。侍郎这是急怒攻心。之前是不是大病过一回?那次没养好。加上最近心神劳损过甚,所以没撑住。” 沈恒急得冒火,就差拎着拐杖打人了:“你只说信言这病怎么治,怕不怕?!” 张太医忙摇头:“不怕不怕!沈侍郎的底子还是不错的。也不必乱用补药,人参鹿茸甚么的,那个更伤身。我开方子,按方吃药,五七天就能下地了。” 屋里众人都长长松了口气。 韦老夫人更是一声佛号念了出来。 张太医失笑,站起来,摇摇头,又道:“只是,得好生歇一歇。我写脉案,三爷拿着去部里给侍郎大人请假,至少要歇半个月才好。” 沈信行答应一声,犹豫片刻,问道:“可是,家兄奉了旨意,明日要上殿奏本……” 张太医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不行!虽然夜里他就能醒来,但若是明日再去劳心耗神,那你们就等着给他收尸罢!” “呸呸呸!张爷爷!您再乱说我就去揪您的胡子了!”沈濯气得在屏风后哇哇叫。 张太医瞪着屏风高声梗着脖子嚷:“你揪我胡子我也得说!三天内,沈侍郎若是再如往常般劳神,他这病,你另请高明!” 第三六二章 谁去交奏章? 送走了张太医,沈信行迟疑了一会儿,去了外书房。 北渚和隗粲予正与来看望沈信言的沈信成和沈典一起谈天。 见他来了,大家都站起来互相厮见。 沈信行不惯绕弯子,沉吟片刻,便直言相询:“大兄明日朝堂事,该怎么办?” 沈信成和沈典自知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发言权,知机地站起来告辞了。 隗粲予因与沈信行更熟悉些,便笑问:“三爷觉得呢?” 沈信行犹豫片刻,道:“我知大兄从不会无的放矢、空口白话,他既在朝上说出明日早朝奏本,就该是已经有了成形的想法。不知可曾写下来了?” 北渚先生眉梢一动,看了看隗粲予,微微颔首。 隗粲予笑了笑,命荆四:“去请二小姐。” 沈信行的眉心蹙了起来:“我等男子商议朝廷政务,关内宅妇人甚事?不要去唤她。” 北渚先生便微合双目,且听窗外蛙鸣。 隗粲予呵呵笑道:“三爷,我与阮先生,毕竟是大爷的幕僚,二小姐的西席。若要我等说话做事,好歹得有一个东主点头罢?” 沈信行的脸上有些不好看起来。 “这奏章大爷已经草就,只是不曾誊抄。不知三爷有何想法?”虽说是去请了沈濯,隗粲予却没有刻意等她,而是先行跟沈信行商议起来。 这个举措取悦了沈信行,他极快地开口:“若果然如此就太好了。请先生工整誊抄,明日我替大兄交到户部尚书手中便是。” 隗粲予看着他,和颜悦色:“若是蒲尚书把这奏章窃为己有呢?三爷可能说得清楚?” 沈信行语塞。 “我与阮先生的意思,既然大爷病了,那就先请假。其他的事,天也塌不下来,等他好了再说吧。”隗粲予的笑容格外漫不经心。 “那怎么行?!”沈信行正色道,“我大兄一向言必信行必果。他虽病了,但既然在朝堂上立了军令状,便自然要办得妥妥当当。我大兄的名声,不能有瑕疵!” 沈濯从外头走了进来,却不多说,对着沈信行行了个礼,且在一边坐了静听。 隗粲予双手一摊:“那三爷说怎么办呢?” 沈信行牙一咬:“大不了,我替大兄去朝上交奏章!” “那陛下若是问起奏章上的细务呢?”隗粲予追根究底。 “……先生必是知晓的,还请先生为我讲解。”沈信行不耻下问,站起来拱手就要冲着隗粲予拜下去。 隗粲予忙跳起来扶住他:“别介!这个东西,我可给你讲不清楚。三爷,术业有专攻啊!您只爱读书,对天下财货流转一无所知。这仅有一夜的时间,我就是讲死,您也听不懂。更遑论给陛下讲清楚了。” 沈信行呆住,颓然坐下,双手撑着膝盖,沮丧道:“我大兄的一世英名……不能这样毁了……” 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北渚先生睁了一只眼,瞟了瞟他,又合上了。 “不就是一场病,爹爹的名声毁不了。三叔明日把奏章一交,有人问,您就说不懂不就完了?”沈濯掂掇着沈信行的面色,把他的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隗粲予正颜厉色:“那可不行!到时候,皇上说,让你家懂的来说。那您是打算把我交出去啊,还是打算把北渚先生交出去?” 话说得缓慢,却令沈信行勃然变色! “不行!谁都不能交!” 这件事上,沈信行可是拎得清得很! 交出去了,就不定落在哪位权臣手里,到时候,这样大才的先生,岂不是成了人家的幕僚?那兄长这大费周章的,倒为旁人做了嫁衣?不行不行不行! “先生再想个办法吧。我总舍不得让兄长的名声蒙尘。”沈信行愁眉苦脸。 隗粲予笑眯眯地看向了沈濯。 沈濯读懂了那个眼神,心头微动,却立即摆手拒绝:“隗先生别看我!我不是小孩子了!十四岁的姑娘家,这个时候若是去宣政殿出了个这个风头,日后可就成了人家的笑柄了!我不去!” 回头不定惹出什么幺蛾子来! 如今御座上的那个皇帝老儿又不是什么好鸟! 不去不去就不去! 沈濯就差跳起来转身跑了。 沈信行深以为然,也不赞同地摇头:“成何体统?!” 隗粲予双手一摊:“可以倚小卖小啊!难道朝上还有什么人好意思难为她不成?”又对着沈濯“苦劝”:“古有木兰代父从军、缇萦闯宫救父,二小姐,你一向也是胆大的女中豪杰,如何就不能替侍郎大人将这一份小小的奏章呈上?又不用你说什么。旁人问,你说你不懂,理所应当嘛!” 沈濯瞪他:“那若是陛下跟我要家里懂的人来解释呢?” 隗粲予坏笑一声:“你可以低头不语,甚至抹眼泪啊!” 我…… 这是什么操作!? 沈濯被他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信行反而觉得这话有道理,犹豫地看向沈濯:“微微,要不,你试试?” 沈濯哭笑不得:“三叔!他们逼着爹爹明天要新政,爹爹明天就得给他们。若明儿他们逼着爹爹三天内把左藏案破了,难道爹爹也非得照他们说的做?!就不去,他们能奈爹爹何? “谁觉得爹爹是装病,好啊,来家看啊!我正巴不得有人送上好补身的珍贵药材来呢!就算爹爹用不着,太爷爷和祖母可都合用得很!” 沈信行觉得这才是小女儿家的无赖法子,摇头不理她,对隗粲予道:“先生之计可以一试。还请先生誊抄奏章。” 隗粲予又哈哈地笑:“二小姐的字如今可是在宫中大大的有名。做什么要我抄?就该让二小姐抄嘛!” 沈信行也笑了起来:“倒忘了这一出。来,微微,什么都别说了,先把这份奏章誊抄完了。” 干瞪眼的沈濯拗不过一根筋的沈信行。 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 外头黄平敲门:“三爷,二小姐,新任礼部侍郎公冶释大人来探望大爷。” 父亲的那个同科? 沈濯看了隗粲予一眼。 隗粲予会意,站了起来:“三爷,让阮先生盯着二小姐在这里誊抄,我陪您去见见这位公冶侍郎。” 第三六三章 热 公冶释轻轻地关上了沈信言卧室的房门,站在外间,嗟呀不已。 低声道:“我从宋相那里来。听说沈兄突然病倒,我们都吓了一跳。太医怎么说?” 沈信行知道这是兄长同科的进士、继任者,神情恭敬着将张太医的话复述了一遍,伤感道:“家兄这二年心力交瘁,都是我无能,家里外头都帮不上忙……” 说着便哽咽起来。 公冶释同情地看着这个自幼在兄长羽翼下、一直都长不大的沈家三郎,拍了拍他的肩,叹道:“不是谁都能有这样惊才绝艳的长兄的。” 隗粲予安静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公冶释环顾一周,试探道:“曾听说沈兄有个宝贝女儿,极是心爱。这样日子想来是在床前服侍的。如何没见?” 你一个外男,我家才长成的姑娘为何要出来见你!? 沈信行心下顿时大怒,脸上便带了不虞出来,才要说话,便被隗粲予截口:“夫人伤心过度,小姐送夫人回卧房了。” 这个理由很好很强大。 公冶释随口赞了一句:“果然是个孝顺孩子。” 见不着,也就算了。此事反正来日方长。 想了想,又问实一句:“太医既是那样说,明日上朝可不能让沈兄再挣扎着去了!” 沈信行和隗粲予同时颔首:“必定如此。” 于是叮嘱了几句好生保养,便即告辞。 送至门前,沈信行吁了口气,却又觉得哪里不对,问道:“隗先生,这位公冶侍郎,竟真的只是来探病不成?” 一边漫步回外书房,隗粲予一边拊掌笑道:“三爷这一个探字用得极好。” 沈信行愣一愣,怒将起来:“他们竟不相信兄长是真病,认为他是装的,来探虚实的?” …… …… 公冶释回到宋府,叹息着将情形禀上:“信言浑身火烫,的确是病倒了。那是装不来的。” 宋相拧眉:“这么点子事,竟吓病了?” 顿一顿,问道:“可见到他那女儿?” 公冶释斟酌一下用词,摇头道:“沈家守礼得很,如何肯让我这外男见?说是在安抚伤心欲绝的母亲。” 宋相展了眉头,满意捻须颔首。 …… …… 秦煐躺在简陋的船舱里,睡不着。 已经入川了,明天就要登岸换马,再忍忍就好。 因为热,他敞了怀,平日里藏在长袍下的壮硕胸膛露了出来,倒是并不瘦弱。 他在默默地回想今天刚收到的章扬从京里送来的信件。 彭伯爷神出鬼没,落脚地没个准。他收到的这封信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前发出的了。 左藏案没动静。 沈家的二爷被派去太原抓盗匪了。 嗤!这马虎眼打得! 谁不知道那个沈信诲是个蠢货?! 至于自己那封信,沈二收到了,什么都没说,哭笑不得地放了起来。 想到这里他有些埋怨章扬。 什么叫“什么都没说”?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说”? 沈二那个厚脸皮,根本就不知道害羞为何物!她肯定已经开始派人打听彭安贞其人了!连这都查不到! ——我养这个幕僚到底是干嘛吃的?! 也不知道沈二对彭吉此人会不会满意…… 还有,哭笑不得?放了起来? 为什么“哭笑不得”? 是因为我给她做媒? 我早就说了要帮她寻一门最合心意的婚事,她难道忘了? 放了起来…… 嗯,是我那封信……她放了起来…… 秦煐觉得船舱里愈发闷热,翻了个身,悄悄地清了清嗓子。 风色在外头轻轻叩门:“殿下,没事儿吧?” 秦煐含糊地嗯了一声。 风色重又静默。 秦煐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 不知道姐姐最近身体怎么样,还有鱼昭容和袭芳,嗯,还有孟姨,和沈二…… 秦煐晃了晃脑袋。 湖州那件事,虽然参将招认是自己一时鬼迷心窍贪了财,但还派了心腹的亲卫去做山匪就扯淡了。尤其是府尹中毒而死,彭伯爷当时听说了,脸色极为难看…… 秦煐躺直了身体,重新开始思索。 ——他已经这样很多天。 把大秦所有的勋贵、武将都在心里排列出来,一一假设,若此事是他们做的,那么动机是什么,手段是什么,最后没能达成目标的话,可能的举动是什么。 这是沈信言和彭绌不约而同教给他的一个思维训练方法:“……太祖当年曾用此法甄选亲卫,殿下不妨仿效。” 甄选亲卫? 用这种方法甄选亲卫,那自家的高祖父可真是从一开始所图甚大啊! 秦煐收敛心神,沉默地专注地训练自己。 他需要迅速变得强大,才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一切,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不知道沈二会不会看得上彭安贞。 秦煐在心里迅速地给出否定回答。 那丫头矫情得很。 彭伯爷太神道了,安贞哥还有点儿老。 看不上也正常。 嗯,以后有机会碰见更合适的再跟她说吧。 秦煐觉得大约是夜又深了些的缘故,船舱里没有刚才那么热了。 他轻轻地又翻了个身,朦胧睡去。 …… …… 今天的紫宸殿里满满当当。 所有有资格在早朝时迈进这座大殿的官员,几乎都来了。 因为大家都听说了:新任户部侍郎沈信言,那个被陛下无条件无限制恩宠的新贵,头一天被刚成亲的卫王殿下当面诘责,所以他今天要在早朝上当众证明自己的那点子本事。 啊哈! 这可是大热闹!怎么能不看!? 所以不仅一直在家闲哉的蒲备两眼放光地跑来上朝,就连装病的阎老尚书和竺相也精神抖擞地早早地站在文臣队列的前头排班。 更不要说太子和卫王,兄弟俩正闲适地笑着站在一处低语——已经有多久他兄弟二人没有这样亲密过了?! “正在”看热闹的宋相一系的人,冷冷地旁观着朝上的这副众生相。 好极了。 即便是沈信言不出现,让陛下看看这帮人幸灾乐祸的嘴脸也是好的。 坐上御座的建明帝瞧着大殿上黑压压的人群,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低语道:“万众一心啊……” 绿春在旁边听着这几个寒气森森的字,只觉得鸡皮疙瘩瞬间从腋窝起到了耳后。 咽了一口口水,已经得到了沈信言卧病消息的内侍省总管大太监悄悄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样的陛下不能靠得太近。 会炸。 沈侍郎来不了,没人能灭这个火。 第三六四章 上殿(上) 山呼万岁,众卿平身。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朝臣们静悄悄地左看右看。 卫王也觉得不对劲,回过身去,目光逡巡,皱起眉来:“沈信言呢?” 建明帝看了绿春一眼。 绿春平板的声音响起:“户部侍郎沈某,昨夜重病,告假半月。尚书省可核准。” 众臣的目光一半转向竺相,都是好奇:沈信言请假,尚书省肯定知道,那您这是干嘛来了? 还有一半转向宋相,满是戏谑:玩得一手好病遁,不愧是宋相的高足。 两个人有苦说不出,索性彼此对视一眼,默然低头。 只是此事为何是绿春来说? 卫王留了个心眼,看了建明帝一眼,叉手不语。 他不说话,自有人说话。 众人交头接耳,已经一片嗡嗡声。 又听太子嗤笑一声,阴阳怪气:“这病得可真是时候!” 话音未落,外间忽然气喘吁吁跑进来一个侍卫,殿角跪下,双手抱拳,大声道:“启奏陛下,户部侍郎沈信言……” 殿中嗡鸣一静。 众人的目光唰地转过去。 侍卫吓得一顿,忙又续上:“……之女,手捧奏章,说:沈侍郎耗尽心血,为国献策。请旨陛下,是否收下奏章?” 嗡地一声,众人议论的声音更大了许多。 竺相眼睛一眯,转头看向宋相,低声笑道:“宋相门生,最擅造势。” 宋相直觉便有些不好,紧皱眉头:“干我甚事?” 竺相眉梢一挑,心下意外,却又格外愉悦起来,低声再挑拨两句:“如何不干你事?你这学生一向规行矩步,事事听你调停。你且问问,全天下谁不觉得这是你授意的?” 宋相哼了一声,知道他是在挑拨,心里却的确不舒服,无言可回,抿唇不语。 建明帝无视掉这一片嗡嗡,回头看了绿春一眼。 绿春一脸茫然。 建明帝瞪他:“让沈二上殿!” 绿春心中暗叫糟糕,忙赔笑弯腰低声道:“再吓坏了小姑娘,损了沈侍郎的奏章……” 建明帝恨不得呸他一脸,自己转头高声命那侍卫:“令沈氏女亲自进殿,呈上奏章!” 又低声告诉绿春:“朕好容易有机会见见这个胆大的丫头,你还敢拦着?回宫再跟你算账!” 宋相一系听见这个旨意,脸色都是一变。 公冶释更是大皱眉头,抢步出班:“陛下,朝堂重地,岂容一个小小的布衣幼女哓哓?实在是不合礼仪。” 建明帝冷冷地看着他:“朕心疼自己出力的臣子,听见他病得起不来床,还要让女儿来送奏章,所以要当面问问病情。敢问公冶侍郎,这不合哪国的礼仪了?” 公冶释语塞。 建明帝似是厌了满朝这些人的脸,眼神飘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冷笑道:“冬至元正的大朝有这么齐全么?朕叫沈氏女上堂,就是要让她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想看她父亲的笑话。让她把这些嘴脸好好地记上一记。回头也告诉她父亲,别那么替朕卖命,人家不高兴。” 这个话,可真是好说不好听啊! 竺相和蒲备脸上都不好看,慌忙领着头儿地跪倒,口中悲呼:“陛下,臣等绝无此意!请陛下息怒啊!” 太子有些懵,忙转头去看卫王。 卫王却依旧云淡风轻,站得笔直。 …… …… 沈濯迈进紫宸殿的大门时,听到的就是一片假模假式的哭声。 还有一个中气十足的中年男子的挖苦声:“唉哟!可是冤枉死你们了!可是朕还没死呢,你们哭得哪门子的丧啊?” 巨大的宫门、高墙,和宏阔豪迈的殿阁,给沈濯带来的冲击,就在这阴阳怪气声中,消弭得无影无踪。 深吸一口气。 沈濯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没事儿,别怕,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不就是紫宸殿么? 多来几趟就熟了。 低眉顺目,沈濯将誊抄好的奏章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跟着引路的小内侍往里走。 随着她轻悄的脚步,殿中的喧闹渐渐静了下来。 沈濯平静如水。 小内侍到了丹陛下,终于回头悄声告诉她:“就这儿。” 自己站到一侧,高声道:“沈氏女见驾!” 沈濯双膝跪倒,声音不高不低,平稳如斯:“沈氏女见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依足了孟夫人日常教导的宫廷礼仪。 满朝堂的人都闭上了口。 所有年纪、所有官阶、高矮胖瘦、善恶忠奸,数百名大秦朝廷的官员,都从头到脚地打量着这个替父亲送奏章的沈氏女。 小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个头儿高挑,穿了一身素白镶如意云纹边的男式圆领长袍,不胖,黑色束发幞头,黑色漆皮小靴。身上一应饰物都没有,一应脂粉都没用。 所以,听不见环佩,闻不见气味。 就像是一只精灵,凭空出现,无色无味,无声无息。 殿中安静得连一声咳嗽都不闻。 建明帝满意地看着底下沉稳的小姑娘带来的安定效果,冷笑一声:“你们吵啊!接着哭闹啊!也让人家十几岁的小女子瞧瞧,我大秦江山,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老爷们儿在维持。” 众人的面上有些讪讪。 建明帝看向下头跪着的小姑娘,淡然道:“你家没有人了么?怎么让你一个小姑娘抛头露面?” 说着,眼角的余光却扫向两个儿子。 太子倒是在光明正大地打量沈濯,眼中却殊无欣赏,猜忌、挑剔、嫌弃,各种负面情绪。 卫王守礼地目视前方,似乎不曾看向沈濯。但微微偏头的角度,却表明他正在尽力地去看沈濯的脸。 哼。 建明帝心里不高兴。 “曾祖年迈,叔叔有差。不过送个奏章到宫门而已,原没料到还须得抛头露面。”沈濯清凌凌的声音缓缓响起。 紫宸大殿的穹顶之下,这几句话干净清澈,格外好听。 建明帝的眉尖挑了起来。 临波那么想要这个丫头当弟媳妇,看来并不是乱来啊! “接过她的奏章来。沈氏女,平身。” 建明帝本想看一眼就让她走,可这时候,改了主意。 一眼,估计不够。 绿春佝着身子,亲自疾步下了阶梯去拿奏章,额角的汗冒了出来。 我的沈二小姐,你可千万别闯祸啊! 第三六五章 上殿(中) 沈濯没有抬头看绿春。 手里一轻,奏章被拿走,她放下已经酸了的双臂,叉手欠身道一声“谢陛下”,然后就没怎么客气地站了起来。 建明帝把呈到自己面前的奏章拿在手里,眼睛却始终盯着沈濯。 沈濯站得干脆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没有扭腰肢,也没有整理袍袖。就如一个天天上朝的官员一般,起立,低头,叉手,看着脚前的大殿方砖。 悄无声息。 建明帝等了她很久,沈濯却再也没有半丝动作。 展开奏折,建明帝低头看去。 嗯? 不是看惯了的沈信言那一手漂亮的馆阁体,而是满篇竭力藏在浑圆温柔簪花小楷里的犀利锋锐。 这是——哦哦,这是沈二的笔迹! 竟真是一笔的好字啊! 建明帝的目光又飘向了沈濯。 沈濯依旧恭谨地站在那里。 她在等建明帝看明白那份奏章究竟写的是什么,然后——告诉他自己不懂,走人。 建明帝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奏章的内容上。 国家——银行?! 为什么觉得银行这两个字有点眼熟? 建明帝挑了挑眉,认真地读了下去。 过了足足一刻,建明帝才再次抬起了头,脸上有一丝茫然:“这个东西,如何生财?” 国家银行如何生财? 连这个都不懂! 你是皇帝吗?你是猪吧!? 沈濯顿时又笑又气,脱口而出:“陛下可知道大通钱庄?” 话一出口,沈濯觉得自己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干嘛要接话,干嘛要接这个话茬儿?! 当在办公室聊天打屁吗? 还是当在课堂上跟老师瞎扯! 建明帝的眼神对上沈濯深深低着的头,一丝笑容从唇角慢慢地漾到了脸上,接着,哈哈大笑:“沈卿此计大妙!” 沈濯一愣,禁不住抬起眼去看建明帝。 那张奸计得逞的中年油腻男的大脸非常清楚。 得意,痛快,幸福,贪婪,种种神情不一而足。 沈濯重又低下了头,心头一阵懊恼。 md。 被皇帝骗了。 他就是想迷惑自己,让自己沉不住气开口! 而自己竟然上当了! 建明帝现在的心情简直可以用“美丽”来形容! 他已经想了起来,这个“国家银行”语出太祖全集。 多少年来大家一直想要弄明白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可从先帝到自己,从国公们到翰林学士,都两眼一抹黑。 可是,沈信言竟然猜到了! 这个家伙,真不愧是自己慧眼识珠从万万人中挑出来的大才子! 聪明! 而且—— 建明帝的目光满含笑意地再次落在沈濯的头上。 这家伙教出来的女儿,也是个再灵透不过的好苗子! 临波好眼光! 这样的女孩儿,绝不能让她流落到旁人手里去! 建明帝情不自禁地看向太子。 却发现太子正高高地挑着眉,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 可惜了。 建明帝觉得无比后悔。 若是早知道沈家的这个女娃娃是这样的,定给太子做正妻多好! 有这么个聪明姑娘帮着,太子就算是耳根子软些、人蠢一些,守成也是够了的。 而且,这姑娘还能给自己栽培出一个英明睿智的好皇孙出来…… 太可惜了。 建明帝的目光又落在了卫王身上。 这孩子是个跛足…… 就算是那个新罗公主日后可以,那什么,也不能让沈二嫁给自己这个跛脚儿子——沈信言会炸的。 卫王察觉到了建明帝在看他,略带着一丝疑惑,卫王抬头与父亲对视了一眼。 建明帝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眼神。 “沈氏女,尔父的奏章,可是由你誊写?” 沈濯恭敬应答:“回陛下的话,是。” 建明帝追问:“家中可还有旁人见过这份奏章?” 沈濯心中一顿,踌躇道:“这个小女不知。父亲从来不与小女谈讲政事。” 太子讥笑着插话:“可是扯谎!若是没与你说过,你怎么知道要誊抄奏章,送来宫里!” 没有人理他。 建明帝接着问:“是何人令你誊抄奏章,今日送来?” 沈濯举手加额:“父亲病重,叔叔说起昨日朝上事。家中不欲父亲令名受损,所以将父亲准备好的奏章拿出来,打算请父亲同僚呈上。 “然而小女整理时不慎碰洒了墨汁,脏污了原件,所以才自行誊抄。却赶不及叔叔去国子监的时辰了。是以曾祖命小女送至宫门。” 建明帝笑了起来。 这个小丫头,谎话圆得还挺溜。 “所以你并不知道家中还有谁见过此稿?也没问过你那新入府的西席是否知晓此事?” 沈濯半刻犹豫都没有:“家中先生们都爱京城风尚。近日春光正好,所以一直在外游逛。小女已经半个月没有听课了。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与父亲讨论过什么事。” “你能看得懂这奏章?”建明帝的眼神幽深了起来。 这个话有点儿不好答。 沈濯犹豫了一下:“小女喜商贾事,所以能看懂。” 朝堂上立即有人大声嗤笑。 卫王的声音也跟着惋惜:“本是洁净女儿家,如何沾染阿堵物去?” 建明帝看了卫王一眼,笑意浅淡:“朕听说,宫中采购布帛,中标的吴兴沈记里,你也有参与?” 沈濯低头答是,声音清亮:“正是。” 竟是坦坦荡荡。 这下子,连宋相都皱起了眉头,不赞同地开口:“自古男主外、女主内。沈氏女当贞静自守。这些事原有你父母处置,你怎能与分了宗的原族伯对面合作此等杂务?沾染了商贾锱铢必较的习气,如何是好?日后怎能静心在家里相夫教子、孝敬公婆?” 沈濯忍不住直起身子,抬头看向那位头发胡子白了大半、站在文臣队伍第二位的老人。 “敢问您是?” 宋相捋须自矜:“老夫宋望之。” 哦! 沈濯恍然大悟。 难怪昨晚公冶释从宋府来探爹爹的病,还问起了自己。 敢情是这位老人,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宜室宜家”啊! 沈濯笑眯眯地答他:“回宋相的话,小女乃是家中独生,日后不仅要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还得要赡养父母、给曾祖和祖母养老送终。小女不懂得柴米油盐、不懂得挣钱花钱、不懂得亲疏世故、不懂得人情冷暖,是不行的。” 第三六六章 上殿(下) 这,这是个小小的女孩子在朝堂上该说出来的话吗? 这是一个正常的女娃娃应该有的态度吗? 竟然脸红都没有! 众人瞠目结舌! “沈氏女,你好大的胆子。宋相好心提点,你怎么竟还这样反口顶撞呢?”卫王似是非要让沈濯正面回一句他的话不可。 可沈濯还是不理他,反而有些诧异地看向建明帝。 “陛下,小女哪句话说错了?” 建明帝呵呵地笑:“你错在不该在君前问对的时候,竟没得了朕的允许,就去答旁人的话。” 哦。 刚才连宋相也不该搭理的。 嗯,也对。 自己怎么忘了? 这趟来,不是早就抱定了一个心思么? ——有礼有节地不可理喻。 气人这种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问而不答,才是最高境界啊! 沈濯干脆利落地低头叉手:“是。小女知错。” 宋望之的老脸被建明帝和沈濯联手还了一巴掌。 当然,建明帝选择性地遗忘了卫王被pia地那一下子更狠。 太子和卫王的脸色都挺难看的,忍不住互视一眼,各自在心里不是滋味儿起来。 皇上倚重沈信言也就算了,怎么连这个沈濯也格外优容起来? “沈氏女,吴兴沈记的主理人是谁?” 建明帝竟还没忘了自己先前的问话。 沈濯又犹豫了一下。 这个皇帝可还真不是白当的,一句话直指关节。 “回陛下,小女只管出些个小主意,主理人是分宗前的族伯沈信明。” 朝上一滞。 这个沈氏女,竟然承认了她才是出主意的那个人!她才是招投标采购中标的幕后指使! 沈信言作弊! 他女儿已经亲口承认了他作弊! 朝臣们顿时激动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啊! 终于有诘骂沈信言这个完人的突破口了! 群情汹涌。 沈濯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众人一静。 呃,为什么会有一种被小女孩儿用眼神骂“傻叉”的错觉? “你是从何处看得的《招投标管理办法》?又是如何给沈记出的主意?标书是你做的?”建明帝的声音却还十分稳得住。 沈濯眨了眨眼。 “前头的事情小女一概不知。信明伯做好了标书,小女给改了改。仅此而已。” 改了改?! 还仅此而已!? 众人的眼神中全都是鄙夷。 必是她从沈信言处得到了某种暗示! 哼,想找补? 不可能! “改动了什么?”建明帝的脸上流露出了一股浓浓的笑意。 沈濯莞尔,轻轻两句话,把众人的妄想击得粉碎:“改了价格。这一单生意我们只保本,不挣钱。” 不挣钱!? 胡说! “做生意哪有不挣钱的道理?何况还是跟皇家做生意?”有人忍不住在下头嚷嚷了出来。 对啊! 皇家是最好骗的嘛…… 呃。 这个话可不能明说。 大家互相交流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信明伯的父亲,当年的外号是沈半城。他最会做生意了。小女听信明伯说过,当年沈家的生意能做得那么大,全靠一把子好名声。 “如今吴兴沈记是草创,我们只需要震动天下的名声。拿下新采买的第一单生意,就是最过硬的名声。 “——不论再挣多少钱,难道还比得上这个?” 沈濯侃侃而谈。 这个名声才是这单生意里最值钱的东西! 建明帝看着她,眸中异彩闪过:“所以,你这次不是卖给朝廷布帛,而是不花钱地从朝廷手中买走了一个好名声。” 咦? 聪明啊! 沈濯眼睛亮亮地看着建明帝,竟有一点惺惺相惜:“陛下烛照万里。” 绿春在旁边听着,有点儿耳熟。 呵呵,好像是沈侍郎常常拿来搪塞陛下的词儿嘛! 建明帝捻须大笑:“你倒是个天生的商人!” 沈濯弯了弯嘴角,知道这个时候最好别说话,低头,装羞涩。 众朝臣这才转过弯来。 面面相觑。 我天。 皇上竟然真的是在跟这个小小的沈氏女聊做生意! 而这个沈氏女,竟然也真的是在当宫廷布帛采买是一单生意—— 不不不,大家都在做生意挣铜钱。 可她这生意,做得也太精明了! 拿着朝廷的采买大事,给自己当幌子打名号做宣传! 这个小丫头的心是七窍玲珑的吗? 众人轻声地议论起来。 朝堂上一阵嘈嘈切切。 一直躲在勋贵堆儿里装鹌鹑的清江侯朱闵,这个时候终于敢悄悄抬起脸来看向丹陛下、御阶前,那个身材单薄的小姑娘。 啧啧。 沈信言生的好女儿啊! 真可惜。 太能干、太耀眼、太精明了! 真的不敢、不能、也配不上,将她娶进侯府啊! 朱闵悄悄地叹了口气。 站在他身后的安平侯虞仪悄悄地踢了他一脚:“朱大,这是你亲戚不是?” 都知道朱闵跟沈信言是连襟。 朱闵缩了缩脖子,轻轻侧身:“我内人的亲外甥女儿。你干啥?” 虞仪前倾了身子,悄声问:“多大了?” 朱闵怜悯地看他:“甭琢磨了。比你儿子大。” 虞仪那未婚的小儿子虞韘,也十四岁,不过比沈濯的生日小。 “大小不是事儿。订出去没有?”虞仪是真觉得这姑娘娶回家来就是个聚宝盆。 朱闵“切”了一声:“管你屁事!一边儿呆着去!你敢提亲我就敢给你搅黄了!” 虞仪狠狠地怒视他:“你自己儿子配不上不等于我们家小五配不上!朱大,自己吃不着也不让别人吃,你不厚道啊!” 朱闵轻飘飘回他一个字:“滚。” 御座上的建明帝还在“亲切慈霭“地与沈濯交谈,将她做生意的宗旨手段问了个够,方轻笑道:“方才你提到大通钱庄。你们的钱都存在那里么?” 沈濯的表情有些无奈:“大宗的钱帛也只得存在他家。小钱庄今日好了明日倒了,实在不敢相信。” 建明帝却捕捉到了一些别的意思:“若是所需钱帛的数量不多呢?” 嗯? 老东西,你套我的话! 沈濯轻轻咬了咬唇,也罢!就当是给自家的邸舍做推广了:“若是钱帛数量不多,小女自己和朋友们在江南江北都开有邸舍,存在邸舍柜上便是。” 邸舍!? 那岂不是说各家在各地的邸舍也能照做?! 朝上众人的眼神顿时有些绿油油的。 这个沈氏女,太聪明了。怎么这样的法子也被她想出来? “其实各地的质库也在悄悄地做这样小额的存取。只是大家财力所限,大约想得到这一条上的不多。”沈濯索性把另一条生财之路公然也说了出来。 质库! 对啊! 谁家开当铺的不是实力雄厚?真是没有挣不到,只有想不到! 集中在沈濯身上的目光,绿得发青——啊,这样会挣钱的丫头,好生让人垂涎啊! 建明帝威严的护食目光横扫整个朝堂,冷冷地重重地哼了一声。 第三六七章 朕有赐 众人都缩了缩脖子。 宋相觉得这个时候哪怕是硬着头皮,自己也得说点儿什么了。捋着须,呵呵地笑:“小姑娘头脑清楚口齿伶俐,真是令人喜爱。老夫若有这么个女儿,足慰平生啊!” 众人横眉看他。 老东西! 你早干嘛去了? 刚才不还嫌弃人家小姑娘不“贞静”不安分么? 欧阳堤的品极低,站在挺靠后的位置,心里正浮想联翩,满脑子都是女儿给他看的那张同漕帮分成卤煮烧饼的契书。 听见宋相这话,实在没忍住,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看前头那个仰头干笑的白胡子老家伙。 欧阳堤的脑子里蹦出了三个字:不要脸。 “宋相所言,正是我那襟弟信言所想。他还有一句挂在嘴边的话:这个女儿是他夫妻两个的性命,日后不嫁人,只招赘。” 朱闵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球一样从勋贵行列里头滚了出来,煽风点火一般,凉凉地来了这么一句。 宋相被噎得直翻白眼。 沈濯都快要忍不住给朱闵鼓掌了! 好姨夫,神助攻。 就冲这句话,明儿我得给冽姐姐狠命地攒上点子压箱钱! “谁都知道沈侍郎疼闺女。不过是随口的戏言罢了。哈哈哈。”骆辰轩是个傻实在的人,他倒是真心担忧沈濯嫁不掉。 ——好男儿家,谁肯入赘呢? 这样招人喜欢的小姑娘,可不能因为这个什么什么姨夫的一句话,真的嫁不成一个好夫婿。那太令人扼腕了。 建明帝带着一脸的阴笑看着下头的臣子们。 一群没脑子的二货。 当着朕的面儿,竟然就敢这样算计起人家小姑娘的终身来了! 当朕是瞎子傻子吗?! “对对对,戏言而已。”众人巴不得“招赘”这个话是笑话。 欧阳堤心中有气,哼了一声:“倒未必是戏言。沈兄倒是郑重说过,他这个女儿是最宝贝的,不会嫁到别人家去服侍公婆立规矩受气。” 尤其是宋相那样的府上! “诶!这天下的女人家,哪个不要嫁人?哪个嫁了人的不服侍公婆?不立规矩?那当年的召南大长公主、甘棠长公主,天之骄女了吧?四时八节不一样会去公婆府上问安? “欧阳郎中自己的女儿难道就不嫁人,不服侍公婆了?便是慈父心肠,也要现实一点嘛!”曹国公想起了欧阳家娶儿媳妇时的闹剧,不由得出言讥讽。 谁知欧阳堤抗声道:“我同沈兄倒是一样心思。若是个拿儿媳不当回事的人家,我还真就不让我女儿嫁。哪怕招赘不到合心的夫婿,我养她一辈子又如何?” 御史大夫廉绾跟着这个思路,忍不住插话:“咱们大秦因循前唐的一项法令,这个女儿家不乐意嫁人的,还是可以立女户的嘛!沈氏女这般能干,日后承继了父母的财产,自立个女户。又有族里人帮衬着。不想受那个委屈,也没问题啊。” 自立女户? 这个联想脑补能力逆天了啊! 可你们是怎么怎么,就说到那儿去了的? 沈濯哭笑不得。 但这个时候,委实不是她插话的时机,也只有低头不语。 绿春在上头听着他们顺嘴胡扯,忍不住嗤地一声笑。 在众人几乎就要为沈濯“是不是必须嫁人”这件事争他个面红耳赤之时,大太监总管的这一声娘里娘气的嗤笑,终于把朝臣们笑醒了。 晕了头了吧? 怎么当着建明帝嚷嚷起这个来了? 不自在地各自清着嗓子、整理袍袖,大臣们老老实实地重新站好。 建明帝闲闲开口:“终于想起来这是在早朝的朝堂上啦?嗯?殿中侍御史,刚才唧唧歪歪的那几个,记:君前失仪,一体扣三个月的月俸,以示警诫!” 殿中侍御史挺高兴地看了宋相一眼,心道:竟然也有机会能扣天官大人的月俸,好刺激啊! 再一看自家上官的脸色,心里又咯噔一声:好似我们家宪台大人也掺合了一把…… “沈氏女倒真是,光彩夺目啊。”建明帝语声潺缓。 沈濯心里一跳,忙低头欠身叉手:“小女狂妄了,陛下恕罪。” 建明帝笑意深沉:“何曾狂妄?据实而已。很好。” 沈濯不安的预感愈加强烈,忙拱手:“小女奏章送到,请旨告退。” 哦,想溜? 哪儿有那么容易啊? 建明帝眼睛眯起:“沈氏女芳龄几何啊?” 我勒个…… 沈濯咬着嘴唇不肯说话,索性双膝跪了下去,拜伏在地上,一言不发。 万能的上帝胡巴菩萨佛啊…… 帮帮忙,帮帮忙啊…… 绿春一看不好,连忙小意着低声笑道:“小姑娘家家的,哪儿好意思说这些?陛下等沈侍郎身子好了,问他吧!” 建明帝挑眉斜眼,抬起眼皮看了绿春一眼:“绿公公,你想死吗?” 绿春只觉得背后一凉,忙噤声,后退一步。 太子和卫王心生警兆,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卫王使了个眼色。 太子微一点头,上前半步:“父皇,这沈氏女……” 建明帝截口,高声道:“沈氏女机敏聪颖,蕙质兰心。嘉言芹献,朕心甚悦。朕有赐。” 沈濯伏在地上的身子一抖,忙道:“小女胡言乱语,贻笑大方。陛下谬赞,已是格外恩赏。绝不敢再当其他任何赏赐,求陛下……” 放过我! …… …… 弃舟登岸,进入山林。 从彭绌到秦煐都换了紧身短靠,长发束紧,绑腿短靴。就为了打马在山中穿行时轻便利落。 彭吉昨晚没睡好,有些困,仰天打个大呵欠,毫无形象可言。 秦煐在旁瞟了他一眼,心想这个德行,果然十分配不上沈二,不亏那丫头看了信哭笑不得。 点数完了人数,翼王亲事府典军上前禀报:“报伯爷、王爷,人、马、行李都清点完毕,可以出发了。” 乐安伯府的亲兵卫队长的脸色则有点不大好看:“伯爷,两个晕船的,正在那边吐。” 彭绌哼了一声:“让你别挑新人,就不听。丢脸了吧?” 说着,习惯性地掐指卜卦,算算今日的运道。 林间鸟鸣,一阵鼓噪。 众人忍不住扭头去看。 彭绌则目瞪口呆地看向秦煐,掐在中指上的大拇指有点儿抖。 秦煐回头,迎着他那一脸怪异,歪了歪头:“伯爷?” 彭绌觉得必须是自己算错了,但不妨当个笑话大家轻松一刻,挑着眉哈哈地笑:“殿下,本伯爷怎么算着,你这红鸾星动了啊?” 唰地一下,秦煐的俊脸通红。 “伯爷,刚才叫的不是喜鹊,是野雁!” “嗯嗯,鸿雁来宾嘛,送的是喜信!应景儿!”彭吉生恐事儿不大。 两三百大老爷们看着窘迫害臊的小殿下,掩着口偷笑起来。 啧啧啧,要看好了,今儿三殿下是不是要有艳*遇! 秦煐只觉得鼻子发痒,揉一揉,“阿嚏”! 一个大喷嚏。 呃,这到底是啥情况?! 第三六八章 到底,还是王妃了 队伍缓缓地行进。 彭绌命彭吉断后,顺便带上那两个连胆汁都吐出来了的家丁。 伯府的侍卫长臭着脸走在最前头,还得忍受翼王府司马那张油滑刻薄的嘴不停的叨叨。 最后还是风色看不下去了,在后头嘟囔了一句:“殿下这样不爱说话的人,也不知道日后怎么才能哄好了未来王妃。” 那司马的声音立时一顿。 彭绌笑了笑,看看脸又红了的秦煐:“殿下这个侍卫倒是个好心的。” 秦煐瞪了风色一眼,赶紧转移话题:“伯爷府上的这位皇甫侍卫长我瞧着是个经过大事的,敢是当年上过战场?” 彭绌摇头笑道:“那倒不曾。他父亲是家父的亲卫,倒是战场上滚过战火来的。他兄弟七个,他是老大,深得他父亲真传不假。顶阴损的一个人。殿下瞧着现在老实,碰上贼的时候再看,那坑人的招数,论车拉。” 那司马听见了,肩头几不可见轻轻一抖,刚停下的叨叨顿时又嗡声大起:“皇甫侍卫长这样藏私可不对。我虽是文官出身,但在兵部、军器监都混过,该见的世面也见了些。就是不知道战阵上怎么用。咱们都同行了两三个月了,你怎么能半点儿都不漏呢?不行不行,你必须得教我啊!不然碰见事儿,你可别怪我拖后腿。我跟你讲我这种的,拖起后腿来都理直气壮的。哪怕是伯爷,也没那个权力就把我丢下不管。不然这么多人的眼睛看着,回了京你们可怎么跟陛下交代呢……” 皇甫侍卫长磨牙抖刀鞘的声音连秦煐都听见了。 好丢人。 秦煐扶额,掩着半边脸,悄声问彭绌:“伯爷,父皇这是从哪里给我弄来这么个宝贝?” “还别说,这还真是个宝贝。”彭绌笑眯了眼,远远地看着那大大咧咧唠唠叨叨的王府司马的背影,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 秦煐有些意外,遂暗暗瞅了风色一眼。 风色愁眉。 人家也不知道啊。 “安贞哥呢?”这种时候,秦煐便开始思念彭吉那个大嘴巴。 彭绌不在意地摇摇手里的鞭子:“他是最磨蹭的。林子大了鸟兽多。他那性子,这时候指不定带着人打鸟儿抓兔子的,给晚上加餐弄东西去了罢。” 打鸟儿抓兔子! 秦煐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啊,我也想去啊! 瞧着年轻人跃跃欲试的样子,彭绌笑了起来:“我倒忘了,殿下这一路上这些还玩得不多。” 随手指了个家丁:“敬六儿,带着殿下去寻安贞他们去。” 秦煐一叠声地不用,拨转马头,撒丫子就往后跑了。 风色忙和那敬六一起追了下去。 …… …… 失魂落魄的沈濯回到了家。 下车时,一向利落的沈二小姐几乎要一个趔趄摔一跤。 亏得跟车的玲珑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小姐!” 沈濯哭唧唧地看着她,忍了一路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玲珑啊,我不想活了……” 好在车子直接赶到了二门处,玲珑连哄带骗:“小姐,咱去桐香苑跟老夫人说说,兴许就能退回去呢!” 一边倒有那有眼色的仆妇,见沈濯连路都不想走的架势,飞也似的抬了软兜来,一径抬起沈濯,直奔桐香苑。 玲珑则早就悄让小丫头去请罗氏。 进了韦老夫人正房,沈濯哭着扑到了祖母怀里。 韦老夫人被她肝肠寸断的哭法都吓慌了神,抖着手拍她:“好孩子好孩子,万事都有祖母呢!怎么了这是?” 沈濯哭着摇头,一言不发。 玲珑同情地看着她,叹了口气,上前屈膝:“回老夫人的话,奴婢在宫门外等了好一阵子。小姐才被一个内侍、两个侍卫送了出来……” 正说着,罗氏慌慌张张地跑了来:“微微怎么了?怎么说是哭着回来的?” 韦老夫人忙让她坐下。 沈濯又倒在母亲身上,一边哭一边嚷:“娘啊,我不活了,活不成了!” 罗氏吓白了脸,紧紧地搂了女儿,冲着玲珑喝道:“出什么事了,你倒是快说啊!” 玲珑也无奈:“小姐从宫里出来就不吭声,奴婢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说着,上前一步,使劲儿从沈濯袖子里抽了一个绣着九龙飞天的明黄缭绫卷轴,双手呈给了韦老夫人。 “就知道,小姐去了一趟紫宸殿,就被陛下亲手写了赐婚旨意,说让小姐嫁给三皇子做正妃。” 赐婚,旨意!? 韦老夫人和罗氏吓得腾地都站了起来。 全屋子的人都慌得软着手脚跪在了地上,乱哄哄地乍着胆子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韦老夫人和罗氏看着玲珑手里捧着的卷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这到底该怎么接旨啊这!? 关键时刻,还是马上就要当新娘子的寿眉机灵,当机立断:“黄芽,赶紧去把孟夫人请来!还有老太爷、三夫人!” 府里的长辈、有品级的,都得对着圣旨磕个头才对吧? 沈家也不是没接过圣旨。 韦老夫人如梦初醒,忙命人准备香案布毡。 得了消息的孟夫人惊喜交加,连忙换了正经的女官袍服,一路疾行到了桐香苑正院。 进门见条案香烛布毡已经备好,心里稍松,忙问寿眉:“圣旨是谁接的?” 寿眉愁道:“小姐自己从紫宸殿捧出来的,这会子还不管不顾地哭呢。” 孟夫人顿时又气又笑又咬牙:“臭丫头!她倒是有了仗势了!” 打一开始,沈家,尤其是沈濯本人就摆明车马不肯嫁给三皇子。如今陛下当殿赐婚,她这是为了自己的小命儿不至于当场丢了,所以不得已接了旨意。但是因为这个态度是众人心知肚明的,所以她索性也就不装了,想怎么委屈就怎么委屈。 孟夫人遂自作了主张,见沈家人来齐,便让他们在当院跪了,自己充当了宣旨的黄门,站在香案之后,微侧了身,展了卷轴念给众人听: “诏曰:现户部侍郎沈信言女,贤淑颖慧,嘉敏练达,芹献与国,功莫大焉,实堪为妇人垂范。着赐于皇三子翼亲王煐为正妃,正一品。礼部择吉日完婚。钦哉。” 这就,到底还是,王妃了?! 沈家一片沸腾! 第三六九章 威胁我! 早朝散后,大家情愿不情愿的,各样的贺礼就送上了门。 好在家里有个病人,罗氏有了借口,贺礼收下,但要来亲自贺喜的帖子一概谢绝。 偏沈濯又气又急,什么都不管。 回了如如院就把自己关在卧房里,谁叫都不开门。 孟夫人不高兴了,少有地站在她窗根底下发话:“我煐儿不傻不呆,也没缺胳膊少腿。你就算再不乐意搅进皇家,这时候了也不该再这样打他的脸。今儿个我当你是一时没转过弯来,容你闹一天。明天一早你再哭,我就回宫去。眼不见,我心不烦!” 摔手走了。 沈濯的哭声一滞。 随即又响了三分:“可活不了了!” 六奴在旁边皱了脸拧了眉,忍不住偏头问窦妈妈:“这话怎么有点儿耳熟?” 窦妈妈老神在在:“鲍姨奶奶的口头禅,下一句是:这日子没法过了。” 沈濯在卧房听得一清二楚,气得翻身坐起,大喊大叫:“来人,去告诉修行坊!还有,把消息快马传去上党!” 如如院的下人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低头,不吭声。 就说小姐没那个好心,竟能放过那一家子。合着是打着这样的算盘:有气没处撒的时候,就露个破绽给二房,自然有人送上门来给她出气。 茉莉应声而去。 话自然是递给国槐的,然后便看见了隗粲予和北渚先生。 茉莉有些脸红,但还是从容行礼:“老夫人和大夫人有话:二位先生辛苦。如今小姐有了归宿,请先生们沾沾喜气,各裁两身新衣鞋袜。不知先生们都爱什么花样儿,奴婢好吩咐下去。” 北渚先生满脸是笑,捻着须,倒没什么要求,只道:“都好。顺手就是。”转头又让荆四去把沈典叫来,“我有几个好题目,让他来写写。他那小叔叔若是乐意,也跟着一起写写。” 这是要立马开始栽培小姐的族兄、族叔? 荆四高兴地连忙亲自去请人,讨个吉利口彩。 隗粲予却矫情得很,仔仔细细地嘱咐茉莉:“二小姐肯定不高兴,你别给我们做太好的。她看见又琢磨着欺负我。便绣花纹锁边也简单些,回纹雷纹小菱纹都使得。 “还有我那鞋子,夏天了,别做那么厚实的了,你费眼。我和阮先生在南边夏日都惯穿草鞋,你街上去随手买两双就得。” 茉莉红着脸,却驳他的回:“那怎么行?这一赐了婚,来来往往的人多,二位先生穿草鞋算什么?小姐在房里喜穿没有后跟的拖鞋,听小姐说是西域那边的僧人们穿的。我给二位先生也做了,你们屋里穿凉快。但出外是必定要换正经鞋子的。” 北渚先生听见了这话,不由得仔细看了茉莉两眼。 茉莉越发羞涩,低头去了。 “小隗,这可是二小姐的贴身丫头,你悠着点儿。”北渚先生皱了皱眉。 隗粲予愁眉苦脸:“先生啊,悠不了了。现在再悠,二小姐一定撕了我。” 北渚先生很不赞同:“你日后是要出仕的,这怎么能行?明日侍郎好了,我请他夫人给你说个好人家的姑娘去。” 隗粲予大惊失色:“我不要!” “这能由得了你?!”北渚先生板起了脸。 隗粲予不敢顶撞他,在屋里急得团团乱转。一时溜到屋外去,一跺脚:“先生若是逼迫我,我就去跟二小姐说,我陪着她逃婚去!” 说完就跑了。 北渚先生气得跺脚,恨骂不绝:“不识好歹的东西!” …… …… 秦煐的婚事这样突兀地被解决,不独沈家,便是满后宫,都觉得措手不及。 鱼昭容先是惊喜,接着就忙把建明帝请了来娇嗔个不停:“陛下连半点预兆都不给臣妾知道的!这让臣妾怎么跟临波交代?” 建明帝呵呵大笑,索性命人把临波叫了来,当面亲自给她交代: “……谁知那沈二就有那个胆子迈进了朕的紫宸殿!朕在御阶之上,御案之后,她离得远,看不见,不慌,也就罢了。可是满朝的文武闹闹嚷嚷的,太子卫王也出言质问,她竟一些儿都不慌。这女孩子,太难得了。 “若是个安福那样的傻大胆儿也就罢了,偏偏说话极有条理。宋望之又怎么样?她父亲的老师,当朝的宰相。被宋老头儿责备了,她竟也能绵里藏针地反击,偏说出的话还让人挑不出什么大不是来。唉,朕实在是舍不得这样的好孩子落在旁人家里。 “——你们是没看见!那一个个的,都脸皮不要地想要抢这孩子回家当儿媳孙媳呢!哼!朕倒要看看,谁有朕的手快!” 又绘声绘色地给已经呆滞的临波和鱼昭容讲最后的景儿: “……沈二多聪明啊,一听朕说话就知道朕想干嘛。从进殿就没好好地给朕行礼的丫头,那时候扑通就跪了,五体投地跟朕苦求。 “她没明说,朕就当不懂。悄悄让绿春拿了空白的旨意,朕一声儿不吭地亲手把旨意写好,然后亲自拿着玉玺往上一盖!哈哈! “朕给自己儿子娶媳妇,中书省的左相,门下的侍中,都就在跟前儿站着,哪一个敢说一个不字? “然后朕就让绿春当庭宣旨。沈二瘫在地上半天没吭声。朕就恶声恶气地嗯了一声儿,问殿中侍御史,抗旨是个什么罪名。 “那丫头得有多怕死啊!当时就哭丧着脸举手谢恩,把圣旨要过去了!哈哈哈哈哈哈!” 建明帝双手插腰仰天大笑,得意洋洋地,好似是刚把东南西北的蛮夷部落都扫荡了一遍似的。 临波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父皇,沈二连进紫宸殿都不怕,您就不怕她逃婚啊?沈侍郎昏迷不醒。他们家可没人能拦得住她。” 建明帝大惊:“你说什么?你说她还真敢抗旨不成?” 鱼昭容轻捏粉拳,在他肩上一捶:“胆大包天的小丫头,又满脑袋的奇思妙想,她才算不知道什么叫出格儿呢!” 建明帝扬眉,哼了一声:“她试试!” 到了这天下午,宫里以太后的名义,忽然赏出来几样东西。 赏了清江侯家罗夫人两匹贡缎,陈国公家晏老夫人一柄红木拐杖,吏部尚书家卞夫人一支玉如意。 而水部郎中欧阳堤一直忘了去催的自家夫人的诰命也麻溜地赐了下来:正五品郡君。 沈濯听说了,抱着刚收拾好的细软包袱,嗷地一嗓子重新倒在了床上,大哭起来:“威胁我!威胁我!威胁我!拿着这么多人威胁我!” 临波则抚着额头苦笑不已:“这事儿,闹的……” 第三七零章 一石激起 寿春宫里,耿嬷嬷眉开眼笑地告诉太后:“这可真好。您以后可就能名正言顺地把那孩子叫进宫来作陪了。” 太后怔怔的,好半天,才嗯一声,问:“清宁殿什么反应?” 耿嬷嬷期期艾艾的,磨蹭了一会儿,方道:“即刻诏见了卫王长史穆跃家的姑娘。” 太后冷哼一声:“听听!这是什么好事儿么?对那孩子来说,这才是折磨的开始!若是没这个赐婚,我还能悄悄地叫那孩子进宫来看几回。这倒好。为了保住她那条小命儿,我哪儿还敢见她?真是!好容易有个让人看着顺眼的好孩子,他就霍霍吧!” 嘀嘀咕咕地骂了建明帝大半宿。 耿嬷嬷背了她跟林姑姑唠叨:“我觉得挺好的。三殿下是个好孩子,沈二没辱没了他。” 林姑姑也挺高兴,悄笑道:“阿孟这下子可真高兴了。” 耿嬷嬷也笑起来,又怕太后听见,轻声道:“明儿你让外头给阿孟送四色礼去。” 林姑姑吃吃地笑:“送什么?早生贵子?” 一向镇定到了淡然的小老太太和中年女子笑作一团,看得来来往往的宫女内侍们都瞪圆了眼睛。 …… …… 裴姿得到消息傻了眼,急命备车,快到沈府门口又急命拐了弯,去了欧阳府上。 欧阳试梅正遣人请了朱冽过来,听见她来了,两个人忙迎出来。 姐妹三个围坐在桌边,蹙了眉,半晌不语。 朱冽呆呆的,叹气道:“我哥哥,是彻底没戏了。” 门外三秀的声音响起:“少奶奶来了。” 三个人忙起身,却见沈涔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看着三个人,莞尔一笑:“就知道你们仨是这个样儿。罢了。明儿请濯姐儿来咱们家逛逛吧。我有话跟她说。” …… …… 收到太后赏赐的众人都知道是什么缘故,庆贺的有,如裴姿等愁眉的有。 唯有宋府里的卞夫人,险些将那如意砸了。 “这是什么意思?!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请老爷来!” 夫人发了怒,宋相忙进了内院。 “你昨晚还苦口婆心地跟我说要娶那丫头来给甄儿当媳妇,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她转眼就得了王爷的赐婚?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要想法子让冰儿去做这个翼王妃么?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卞夫人高一声低一声,激动得几乎就要当着丈夫的面儿摔东西了。 宋相苦恼不已:“你能不能小声些?” “我自己家里,我想说甚么就说甚么!”卞夫人梗着脖子嚷嚷。 沈信言病倒了,但他那奏章却送到了建明帝手里,还得了极高的赞赏。 可偏偏建明帝将那奏章自己悄悄地收了起来,不独自己,便是中书门下各级官员,都没能一窥虚实。 而且,那奏章中所写之事,分明与大通钱庄的生财之道有关。 究竟是什么,自己等人猜了这许久了,也没猜到。 而且,全京城的人都被陛下心血来潮的这门赐婚吸引了目光去,似是全都忘了还有沈信言的奏章这回事。 就连卫王和太子,听见赐婚的旨意后都没有半个字再提及。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陛下的障眼法? 宋相冒着风险召集了一众自己心腹人等紧急商议。 正是不得头绪时,却被卞夫人因这样异想天开、鸡毛蒜皮的事情叫到了后宅,还闹得这样沸反盈天! 若是让前头的学生们听见了…… 宋相忍着不耐烦,安抚道:“我前面还有大事,忙完了回来细细说给你缘故。你先别生气了,养养神。” 卞夫人却不肯,固执地非要现在就知道:“你先告诉了我。不然我肯定要气病了。” 屋里的人听到这里就知道下头的景儿大家不宜了,一低头全都出去了。 宋相扯不开抱着自己的腰各种撒娇的卞夫人,叹口气,摁着性子,低声道:“沈信言昏迷不醒,所以昨儿就没提此事。谁知今天陛下抢了先去。这种事,为夫的总不能去跟皇上说,我们家闺女更好,你换换?” 卞夫人打去了妄想,却还不高兴着,哼道:“原本就是我冰儿更好。” 宋相低声将沈濯的经商天分说给她听,又道:“究竟是被信言宠坏了,不是个能安分在家的。不娶回来也好。” 卞夫人却又被这话勾起了心思,挑眉道:“那样的,皇上觉得好,皇后和鱼昭容能乐意?尤其是皇后娘娘,她才不愿意这样一个会挣钱的丫头嫁给三殿下呢!你再想想法子啊!” 说着,又伸手去拽宋相的胡子:“夫君!” 宋相额上的青筋几乎要跳起来,只得敷衍她:“好,我知道了。” 忙从卧房出来时,心里却老大不以为然:连太后的名义都用上了,甚至自家都陪绑得了赏赐,沈家这门赐婚必是板上钉钉——皇上这是铁了心不让沈信言反悔啊。 回头看一眼内院的门,宋相头一回生出了一丝后悔:兴许,当初应该挑个小门户的姑娘续弦就好了,至少听话。 …… …… 听见消息的章扬却激动得手都抖了,哈哈哈仰天大笑三声。乒乒乓乓地一阵翻,将家里的存酒在堂屋摆了一溜儿,盘膝而坐,抱着酒壶击箸高歌。 柳梢月上。 章先生烂醉如泥,犹自呵呵哈哈。 变了气色的章娥匆匆赶了回来,进门便皱了眉掩着鼻,见章扬倒在屋里,地上横七竖八都是空酒瓶。 嫌弃地瞥了章扬一眼,章娥勉强在他身前跪下,死命地推:“哥哥,哥哥!殿下赐婚沈二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 章扬梦中大笑出来:“我一生愧疚,便是毁了对二小姐的承诺。如今,如今可就不算了!我章扬,仍旧言而有信!哈哈,哈哈!多谢陛下成全!” 竟是,真的…… 章娥霍地立起,全身发抖。 沈濯! 沈濯! 你这个,贱人! 章娥的表情,扭曲狰狞。 看来,要立即从佟家出来,住进翼王府才是。 她沈濯想做翼王府的女主人,怎么也要等到翼王殿下回京。 可自己,就不用等到那一天了! 沈濯,你可好好地在家绣嫁妆。等着我,给你备一份,大大的成亲礼物! 章娥狠狠地咬着牙,上唇抽搐。 院门上有人不耐烦地敲:“章小姐,章小姐!” 闭上眼,章娥深呼吸。 “请稍等片刻。” 章娥睁开眼,整个人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脸上有些严肃。 “哥哥,我先回去了。明后天再来。我们须细细商议。”章娥温柔地重新跪倒在兄长身边,郑重地在他耳边低语。 这个话,章扬却听见了,傻笑着点头:“好,好妹妹,你小心些……” 第三七一章 偶遇大美人儿 前唐的巡狩礼一直都是太祖很欣赏的一项大型活动。 所以从太祖开始,春狩秋狩都是皇家非常热衷的一件事。 直到建明帝。 天下已定,太平盛世。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建明帝巴不得武将们都忘了怎么争狠斗勇、怎么血溅五步。所以巡狩这个事儿,意意思思的,他总是一拍脑袋就忘了。 可秦煐是从小练武的。 近年来年纪大了,打架这种事儿也有点儿不大好意思常做。阴天下雨的,两个膀子闲得好生难受啊…… 所以一听见能在正儿八经的山林里打鸟儿逮兔子,他别提多高兴了。 胯下马蹄轻快着,踩得路边的野花蝴蝶都东倒西歪、东躲西藏。 前面就是凑在一处的彭吉几个人。 正在嘟囔。 为什么还有哭泣声…… 秦煐勒住了马,警惕地四下里望望,想了想,轻悄地跳下马来。 敬六和风色追了上来。 秦煐回头冲着他们使个了眼色。 两个人对视一眼:殿下这是要跟小伯爷开玩笑吧?笑嘻嘻地也跳下马来,敬六还有眼色地上去把秦煐的马也牵住了。 彭吉正低声皱眉问道:“……山匪?回家?别特么逗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刚才江边儿上怎么不找人家?” “少爷,可这妞儿实在是漂亮……” “去你的漂亮!这种女人不是山里狐狸精变的就不错了——你可真心大!” “少爷,她说她家在京城——她怎么知道咱们从京城来?这得细问哪!” “……我觉得这女的就是冲咱们来的,不是好货!” 彭吉和家丁们意味深长地对视。 秦煐隐在他们身后。最后一个家丁警觉地回头,却被秦煐竖指于唇止住了声音。 彭吉等人往林中深处走了几步,秦煐也跟着往里走,悄悄地偏头细看。 地上坐着一个妙龄少女,正在掩面嘤啼。 少女穿了一件艳红的襦裙,稍有些短紧,勾勒出曼妙的腰臀曲线,下头还露出了一双穿着白色鞋袜的娇小脚丫。 上身的短襦似是被树枝挂的,又似是被人撕扯的,臂上和肩上都露了一痕雪白出来。 之前大约梳了双刀髻,如今后头的长发都散了,娇柔地披在身后,漆黑油亮。 少女没有抬头,但袖子下头露出来的光洁的额头、尖巧的下巴,都预示着这是个大美人儿。 彭吉离着她三五步的地方站住,抱肘歪嘴,“喂”了一声。 少女仍旧没有抬头,哭声却更大了起来。嘤嘤切切,好不娇滴滴也! “你是京城人氏?姓什么叫什么?怎么会流落至此的?”彭吉只得放软了语气。 少女这才拭着泪,露出了一张艳丽的脸庞,大眼满含泪水,眨呀眨的,扫了众人一眼,低头抽泣道:“妾跟着祖父回乡……祖父遭了官司……家人本该送妾回京,却被奸人蒙蔽追杀,逃到了此处。 “因在江边听见官人们说话,知是同乡,所以家人想带着妾求官人们相助。谁知这路上竟有山匪。老家人拼着性命引开了他们,妾身,妾身……妾已是孤身一人,求官人们垂怜……呜呜呜……” 彭吉挑高了眉,与家丁对视。 好像,说得通…… “你是京城哪家的?” “妾家住崇贤坊,大伯父是户部侍郎。妾在家中居长,是沈家大小姐。” 少女柔柔弱弱,说出的话却似在彭吉和秦煐的耳边响了个炸雷! 这个女子,竟是沈二的堂姐!? 彭吉等人顿时一阵嘁嘁喳喳。 风色瞪圆了双眼,两步跨到秦煐身边:“殿下……这人是……” 秦煐的眼睛眯了起来。 在吴兴时,胖一告诉过他:沈濯推测,沈恭并非一个人离开的京城,而是先去归海庵想办法接走了那个想要扼死她的堂姐沈簪。但是他们翻遍了整个吴兴,也没有找到此女。 而沈簪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不见——这正是沈濯认定沈恭背后有高人挑唆的缘故。 然而这个高人究竟是谁,众人不得而知。 后来沈信美和万俟盛在天目山遇袭。胖一冥思苦想,始终觉得沈恭大约是知道些什么的。可那老儿已经上路去了云南,走到了哪里无人能知,唯一跟在他身边的老管家也无影无踪。 可这种时候,这个沈簪却出现在了这里。 毋庸置疑的是,她必是个饵。 可这个饵,是用来钓谁的呢? 是钓彭绌这个奉密旨追查天目山匪的钦差,还是钓自己这个跟沈家牵扯渐深的皇子? 但不管是钓谁,这个女子看起来,都令人反胃! 秦煐厌恶地瞥了她一眼,低声告诉风色:“这就是那个险些掐死沈二的恶毒女人,叫沈簪。” “那岂不是说,她应该能知道那个挑唆着沈恭买祖产的人?至少应该知道是不是他们家长房那个沈利吧?”风色的反应很快。 秦煐有些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风色非常理解主子的心情,几步跨了过去,直接附在彭吉耳边嘀咕了一会儿。 彭吉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笑了起来:“你就是修行坊闹得鸡飞狗跳的那个沈信诲的庶长女!你亲姨娘害死了沈侍郎唯一的儿子!” 家丁们也纷纷明白过来了沈簪口中那略显怪异的表达。 沈簪的脸色一变,怯怯地看了风色一眼:“那是,那是我离开家之后的事情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风色很想一口浓痰吐她的脸上,但身为皇子殿下的贴身侍卫,体面斯文还是要的,所以他只是咳了一声,然后一脸恶心地说:“你把你堂妹的脖子掐紫了的医案在太医署也很有名。” 沈簪羞愤交加,低下头,再次掩面嘤嘤地哭泣起来。 彭吉看了她一眼,转头跟家丁们计较:“要不交地方上给送回去吧?让沈家自己处置?” 音量内容丝毫没有避开沈簪的意思。 沈簪大喜过望,忙抬头道:“如此便感激不尽了……” 家丁们却坏笑起来:“咱们一群大老爷们儿,带着这么个小妞儿上路,多麻烦啊!” 沈簪嘤嘤切切地哀求起来。 彭吉扬起一边嘴角看她:“不然你告诉我们,是什么人撺掇着你祖父卖祖田的,我们送你回家?” 沈簪犹疑片刻,矢口否认:“妾一个小小女子,祖父不曾告知我这些。” 家丁们七嘴八舌地威逼利诱起来:“说吧。我们伯爷奉旨彻查,你说了,指不定还有功呢!到时候提什么要求都好办啊!” 沈簪连推不知。 秦煐不耐烦起来,在众人身后深呼吸。 沈簪下意识地抬头,终于发现了一个俊俏清瘦的少年郎站在不远处。 这个人,这个人必然就是三皇子! 惊喜交加,贪欲上脸,沈簪当即抬手整理自己的头发。 然后眼看着秦煐一脸冷漠的开口:“不说的话,用刑试试。” 第三七二章 我要搞事! 入夜。 沈濯忿忿地表示不吃饭! 六奴和窦妈妈只得把屋里的人都遣出去,打算推心置腹地劝劝自家小姐。 然而沈濯又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她们的话? 不听不听,尼姑念经! 出去! 相顾无言,六奴和窦妈妈只好守在廊下闲谈。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呢?”苍老男魂的声音悠悠地冒了出来。 沈濯只觉得已经气得三尸暴跳,哼哼地懒得理他。 早干嘛去了? 在紫宸殿的时候咋不想着给我出主意? 苍老男魂踌躇片刻,低声道:“你在那里时,我不敢出来……” 你怕啥? 难不成还真有个真龙之气能收了你这孤魂?! 别想美事儿了! 那玩意儿就算存在也早就洗洗睡了,看着咱们折腾啥?搓火不?憋气不?我们家穿越的太祖前辈看着这一片的不肖儿孙早就气得连转世都忘了怎么迈腿了吧?! 盛怒之下的沈濯极尽嘲讽之能事。 六月的天空中,闷雷低吼。 只一声,沈濯利落地一翻身跪趴在床上,痛快认错:我错了!我乱说话!我有罪!我不想被劈死!我只是被算计急眼了! 一串儿雷声响过,京城的暗夜又恢复了平静。 所以,原谅我了? 沈濯试着爬了起来,屏息半晌,方才重新躺下,却又悲从中来。 我怎么那么倒霉? 不是都跟秦煐说好了么?当今的皇帝陛下那个老儿他怎么就不按理出牌呢? 我不想嫁进皇家! 后半辈子都步步小心、时时留意的日子,我不想过! 苍老男魂念了半天的佛号,这时候才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那日子,对心无大志的女子来说,除了煎熬,没别的……” 沈濯翻了个身,愁眉紧锁。 阿伯,这两年有没有什么天灾人祸的?什么地震啊海啸啊,什么叛乱啊谋反啊,什么边境大战什么的? “呃?!” 那我就有借口逃婚了啊…… 沈濯委屈地瘪了嘴,极度想要变身嘤嘤怪。 阿伯,历史上有退婚成功的皇子妃么? “据我所知,没有。婚事没成的,不是皇子薨逝,就是皇子妃夭折。”苍老男魂的回答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沈濯终于哭出了声:“我好命苦啊!” 六奴和窦妈妈在廊下对视一眼,面无表情地转开脸。 当王妃的还命苦,自己这为奴为婢的该咋说?烂命一条不成? 叹口气,苍老男魂的声音却充满了同情:“那你怎么办呢?” 趴在枕头上可怜巴巴的沈濯委屈了半天,一双杏眼眯缝了起来,一双粉拳紧紧握起,捶在了床上! 怎么办? 搞!事!啊! 老子一个穿过来的疯子,搞事才是长项! 搞到皇帝都受不了,不好意思把自己赐婚给他那亲爱的儿子的时候,不就能顺利解除婚约了?! 爹爹这么神通广大,到时候钦天监的人请顿饭,“八字不合”一下,不就搞定!? 苍老男魂的声音消失了很久,才有些言不由衷地说:“倒是可以一试……” 怎么? 阿伯不赞同我搞事?! 沈濯不怀好意地想着,挑着眉在心里威胁苍老男魂。 阿伯不是还跟秦煐有仇? 我要是真嫁了他,那你可咋办?不得被我算计死? 所以,你还是帮着我搞事,破了这门亲事,这才是正道! “你就不怕坏了名声?”苍老男魂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委婉地劝了一句。 沈濯哼了一声。 反正我的名声在京里也不怎么样! 从沈簪那事开始,后来分家,我“性情暴虐,凌辱亲长,疑有心恙”的名声不早就沸沸扬扬了吗? “那些不是已经平息了?”苍老男魂叹道。 那一次的事情不是说是佟家搞出来的? 沈濯冷笑。 佟家的目标就是把佟静姝那个二傻子嫁给秦煐当正妃。这次我得了赐婚,她们不闹妖才怪! 你等着吧,要不了三天,我这三条罪名,条条都会被重新翻出来! 而且,说不定,皇后娘娘已经高高兴兴地开始挥着铁锹给我挖坑了!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不伤到自己和家人性命的前提下,轻盈地跳进去就行! 苍老男魂语塞,又叹了一声,苦笑道:“明明可以跟你父亲好好商量的……” 沈濯才不管他想把话题转移去哪里,只管逼着他问: 阿伯,你支持不支持我搞事?! “你做什么都好。只要不伤害到自己。我都支持。说吧,你想先做什么?”苍老男魂在这一点上倒是很痛快。 沈濯托腮想了一会儿,出声道:“今儿下晌接到帖子,梅姐姐邀我去她家玩。我去跟她们几个商量商量。” “这个……也好……”苍老男魂显然是极度无语。 沈濯这是想拖一批人下水的节奏啊! 然而苍老男魂越想越觉得绝妙,不由得抚掌笑道:“这个主意不错啊。你那几位朋友都是聪慧之人,她们帮你查漏补缺,想必计划实行起来应当更加顺利才是!” 沈濯心里终于舒服了一点。 折腾了一天,她也累了,头一歪,睡去。 六奴和窦妈妈屏息静气在窗下听见她的呼吸渐渐平缓宁和,对视着长出了一口气,悄悄离了廊下,命值夜的媳妇们好生守着。 “我去回夫人,你去桐香苑走一趟?”窦妈妈跟六奴轻声商议。 六奴答应了,轻轻开了院门,点起灯笼,去了桐香苑安抚一直不安的韦老夫人。 窦妈妈则直奔朱碧堂。 沈信言仍旧昏睡,已经挪回了朱碧堂,罗氏亲身守着他。 “微微自言自语什么?”罗氏讶然。 窦妈妈垂眉:“要与欧阳小姐、清江侯小姐和茹慧郡主商议。” 罗氏哭笑不得,摆手,心思转回丈夫身上:“算了,让她去跟小姐妹发发牢骚,散散心,也就是了。” 又嘱咐了几句,不外是“好生服侍”“多宽慰她”,又命“早些给她备好车辆”“不许她再去别处”,最后加上一句“你不可离了她左右,这丫头鬼主意多着呢”,就让窦妈妈退下了。 窦妈妈依言出了朱碧堂。 芳菲见她神情淡淡,留了心,跟了出来,含笑拉了她的手问:“窦妈妈可有什么未尽之言?” 窦妈妈叹了口气,摇头:“夫人心里都是大爷。算了。” 何尝真的理解过那个女儿的感受?! 还是巴望着大爷赶紧醒来吧。 第三七三章 周荧 大秦皇族的子嗣不旺,尤其是女娃。 太祖一朝根本就没有公主,太宗只得了个心爱的长女召南。 召南在太宗手心里长大,是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 所以公主府修在了离皇宫最近的位置,正对着丹凤门的翊善坊,坊墙上直接开通,做了府门。 公主府后园的明月楼上,可以直接看到大明宫含元殿的檐角。 到了先帝那一朝,御史觉得这个着实不合体统,所以建议大长公主府搬迁。 先帝反问他:“那这么好的宅子留给谁呢?荒着?还是给你?让你天天看朕的大明宫?” 先帝的意思是:自家长姐虽然出嫁了,但皇宫依旧是她的娘家,天天能看见娘家,对长姐也是个安慰。 但是满朝文武立即便解读成了另一个意思:这么绝好的瞭望位置,只有给公主们住着,才对皇宫没有威胁。 大家都不吭声了。 于是,召南大长公主府便一直矗立在丹凤门对面,整整四十二年。 月上中天。 公主府里的小主子,温惠郡主周荧,正坐在明月楼下的秋千架上,望着月儿,神色若痴。 夜深了,风有些微微的凉。 但郡主的脾气…… 服侍的丫头们不敢深劝,悄悄地去了一个,告知了永安郡王周謇。 周謇听了,默然许久,不想管:“让她坐会儿吧。困了自然就回去了。” 丫头哪里敢让郡主真的就这样坐下去,苦求不已:“郡王,您又不是不知道郡主的脾气,她会坐一宿的……明儿大长公主知道了,奴婢们就活不成了……” 周謇终究还是受不了丫头们的眼泪,起身慢慢地踱向后园。 大长公主府极大。亭台楼阁,池苑桥梁。 周謇住在靠西侧门的院落,出了院子后门,往东一拐,便是后园。 明月楼是后园的主楼,以其为中心,往外延伸了小桥流水出去。楼下有大片的空地,种着召南大长公主最喜欢的牡丹芍药等名贵花草。 周荧喜欢百花围随的感觉,便令在花圃之间树了两三个秋千架。 如今,那个娇小的玉人儿,就是靠在那花间的秋千上,垂眉无语。 周謇遥遥地看着云锦披帛拖在地上的小妹,轻轻地抿了抿唇,并不作声,慢慢走过去,站在她的背后,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握住了她有些单弱的肩。 “阿兄。”周荧早就看见了周謇,只是懒得说话。 周謇看着白玉娃娃一般的妹妹,嘴角溢出一丝怜爱的笑,柔声道:“回去睡吧。” 周荧摇了摇头。 周謇心中叹息,收回手来,走到另一架秋千上,也坐了上去,随意地晃一晃,轻声劝道:“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周荧淡淡地露了个笑容出来,随即茫然地看向天上月,喃喃道:“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阿兄,不是说,要等他姐姐的婚事定下来,才轮到他么?怎么这样快?” “临波早就对沈二另眼相看。虽然因为沈家不愿意,宫中暂时压下了此事。但陛下亲眼看到了沈二,就……”周謇住了口。 妹妹其实并不需要任何答案。 周荧怅然地把一张欺霜赛雪的白嫩脸庞靠在包着丝滑锦绣的秋千索上,呵呵笑一声,低声道:“为什么你能求娶临波,我却不能嫁给他……” 周謇轻叹:“因为我是男子啊……荧荧,算了吧……” “为什么要算了呢?”周荧一双狭长的凤目终于转向了自家兄长:“阿兄,我想要他。你帮我杀了沈二吧。” 周謇沉吟片刻,踌躇:“杀沈二没什么。可是,荧荧,祖母不会同意你和他在一起的。” 周荧淡淡地再次靠在秋千索上看向月儿,漫声叹道:“没关系。只要不是别人的,那么早晚有一天,会是我的。” “荧荧啊……”周謇一声长叹。 “阿兄,你答应我了。要记得。”周荧随口说着,却还是懒懒地提不起精神。 周謇嗯了一声,站了起来,过去拉她的手:“不是什么大事。回去睡吧。明天给你买只小狸猫回来玩好不好?” 想到灵巧的猫儿,周荧终于有了三分喜色,顺从地站了起来,脚下却一软:“唉哟。” 四周的仆妇丫头们吓得一拥过去:“郡主。” “嗯,没事,坐久了,脚有些麻。”周荧含着笑,靠在兄长身上,轻巧地慢慢转动着脚踝。 一个威严的声音淡淡响起:“就这么点子出息吗?” 仆妇丫头们身子一抖,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周謇和周荧的身子也一僵,各自站直,恭谨行礼:“祖母。” 召南单手背后,沉了脸,站在楼角,眼含怒气地看着一双孙儿孙女。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是尔等身为皇亲贵胄,哪一点容得你们这样任性?” 周謇和周荧低头欠身,一声不敢回。 “尤其是你。马上就要及笄的女孩儿家,竟自轻自贱若此!” 周荧被骂得满面通红。 “回房去。禁足一个月。”召南直接下了结论。 周荧只敢低头称是。 淡淡地扫了周謇一眼:“还有你。不说好生劝诫她,竟宠溺到这种不顾脸面的地步。你是不是也想去跟外寇打仗?我是不是应该让你跟着秦煐一起去巡边?” 周謇只觉得后背上已经薄薄起了一层汗,冷意森森。举手加额,深深弯下腰去:“孙儿绝不敢轻举妄动。以后会仔细思量,小心说话。” 召南的眼中有一丝失望:“你们已经成人。不要再做这种没轻没重没意义的事情了。” 兄妹二人轻声答应,循礼退下。 召南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远去的两个幼嫩背影,转身一步一步地上了明月楼。 “何时,才能长大啊……” …… …… 修行坊。 “什么?!濯姐儿是王妃了?旨意下了?太好了!”老鲍氏推开眼前的红烧蹄髈,两只眼睛冒出了绿油油的光。 莲姨娘小心地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夭桃,低声道:“跟咱们又没关系……” 夭桃一把推开她,上前媚笑:“怎么会没关系?老夫人,佩小姐可眼看着就八岁了!翼王怎么也得明年才回京,后年才成亲。那会儿,咱们佩小姐可就十岁了!十岁,大姑娘了……” 说着,冲着老鲍氏使了个眼色。 老鲍氏会意,贪婪地笑着,连连点头:“不错!不错!!!王府除了王妃,可还有侧妃,有孺人呢!” 立即抬手指向莲姨娘:“把佩姐儿收拾好了。明儿一早,她跟我一起,去侍郎府!” 第三七四章 喂狼! 沈簪哭哭啼啼地对面告诉了彭绌、秦煐等人,鼓动沈恭贱卖祖田的正是沈利:“族兄说,不过是换个手,等他处置了鸠占鹊巢的三房,夺回了族长之位,自然会把这些田亩双手奉还。 “祖父原是不信的,可他连契书都写好了,还当着祖父的面儿印了手模。跟他一起的两个人能言善道的,你一言我一语就说动了祖父。花伯还曾私下里劝祖父再想想的,可祖父当时手里缺钱……” 秦煐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跟着沈利的两个人是什么人,怎样打扮,姓甚名谁?” 沈簪瑟缩地看着他,眼角仍旧忍不住翘起个风情万种的怯笑:“妾身不知道。妾身都在里间听着,不曾出来。” 风色厌恶地上前一步挡在秦煐前头:“低头!往哪儿看呢!” 沈簪委委屈屈地掩面又要哭。 “花伯哪里去了?”彭绌淡淡地看着她。 沈簪咬了咬唇:“他说既然我已经追上了伯爷和殿下,接下来的事情,就看我自己的造化了。他,他要去寻我祖父……” “照你的意思,花伯应该始终跟在沈恭身边,他是认得那两个人的?”彭绌再把最后一句话问实。 “是的呀。”沈簪有些懵懂。 彭绌和秦煐不约而同长身而起,转身离开:“那你就没什么用了。” 一众人等开始低头整理行装。 “我们在山林上耽搁的时间太久,须得赶一赶路。不然只怕错过宿头。这等时候,不能宿在外头。”彭绌的脸色有些难看。 彭吉早就张罗着大队启程。 沈簪娇娇弱弱地站起来,却发现没有一个人理她。 她慌了:“伯爷,殿下,这荒郊野外的,你们不能丢下我一个弱女子……” 彭绌表情冷硬,将难题抛给了秦煐:“此女由殿下处置。” 十六七岁的小哥儿,定然舍不得自己这样的美人儿的——沈簪略略松了口气。 秦煐闷不吭声地把自己的青骢马的肚带勒紧,却在云声凑过来请示的时候,低声吩咐:“杀了,喂狼。” 云声失色。 秦煐冷厉的目光瞟过:“两年前就敢一而再、再而三地亲手去杀亲堂妹。我不管她还牵连着什么人什么事,我就知道,依律,当斩。” 云声痛快地答应一声,转身就要走。 风色自是都听见了,忙一把拉住他,低声劝秦煐:“毕竟是二小姐的亲堂姐……” 秦煐冷冷地横他一眼,翻身上马,双脚一磕马腹,往前去了。 云声回头坏笑着看风色:“你有病吧?二小姐只是看在亲戚关系上,不好意思弄死她而已!” 小宁子也凑过来,笑得贼贼的:“殿下这哪是按律办事,这分明是给二小姐报仇啊!” 风色摸了摸鼻子,悻悻:“我这不是怕殿下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么……” 云声和小宁子呸了他一脸,转身各干各的去了。 对于云声连哄带骗、连拉带拽地将沈簪拖到了队伍的最后头,所有的人都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地往前走。 彭绌走在最前头,神情阴郁。 翼王府司马左右看看,催马过去,侧身低声问道:“伯爷,这沈簪背后肯定还有人看着啊……” 彭绌不做声。 伯府侍卫长皇甫达却沉声答言:“而且,只怕与天目山匪有勾连。” 顿一顿,请示彭绌:“伯爷,要不要做些布置?” 彭绌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嗯。小心些,不要闹大。” 顺便斜了那司马一眼:“元文道,你不是想偷师么?也跟着去吧。” 王府司马姓元名义字文道,闻言大喜,点头不迭:“多谢伯爷!” 秦煐心里有事,便不做声。 彭吉见皇甫达和元义嘀嘀咕咕地商议着去了,笑着捅了捅秦煐:“他们去布置陷阱埋伏了,你要一起去看看么?” 秦煐勉强笑笑,摇了摇头。 彭吉轻叹:“那件事,是很烦啊。” “军中悍将,地方廉吏。究竟是为了什么,竟能勾连在一起,养匪数载?而且,还能下手自毁长城?难道就因为派系不同?天下承平时候,有什么大不了的冤仇,能让他们对着昔日的同袍下这样狠的手? “听说沈信美的胳膊都废了,我朝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员曾经抵御外侮的大将!”秦煐情不自禁地把心里的怒气疑惑全倒了出来。 “安贞哥,当年定天下连番大战,我父皇不太提起。你可知道其中的详情?是不是那时候攒下了什么旧怨?” 彭吉看了一眼前头父亲的背影,摇头皱眉:“没有啊。我小时候倒是常常听祖父和父亲谈论旧事。但我祖父,和曲好歌曲伯爷,他们二人因性子不同,与那几位的交情不深。兴许有些事,连他们都不知道?不如等回了京,去问问另外几位?” 提到曲好歌,秦煐又好奇起来:“曲伯爷封的是乐春伯?他的封地在何处?” 这个彭吉却是知道的,仔细道来:“我们家和曲家当年都先封侯。我祖父是因为当街打死了人,所以被先帝降了一等。 “曲侯爷先封乐平侯,跟我们家封地乐安挨着,在乐平郡。因为他实在是雅爱音乐,所以特地奏请先帝要的乐春这个封号。 “曲侯爷当年加入最晚、年纪最幼,大战完时也不过二十出头。所以京中不少人便想让他弃了那个征战时捡得的妻子琴氏,另娶高门贵女。曲侯爷不肯。这也就罢了。 “后来北蛮部首领有一位公主看上了他,直言只要曲侯爷肯结亲,便歃血为盟,保大秦边境三十年平安。先帝犹豫了,命太后将琴氏诏入宫中商议。曲侯爷大怒,翻了脸,挂印辞官,不告而别。 “御史自然纷嚷不已,说曲侯爷不顾国家大局云云。先帝却不以为然,只降了他的等,命人满天下找见了,仍旧好言好语地将乐春伯的金印奉上。乐春伯大为感动,特意带了妻子回京谢恩。却仍旧封了府邸,也没回乐平郡,只管带着夫人邀游天下去了。” 秦煐听得悠然神往,怅然道:“这可真是性情中人了。” 彭吉咧嘴笑道:“我娘也这样说,羡慕琴氏不得了呢。” 秦煐屈指算去,挑眉:“这样说来,曲伯爷如今才不到知天命的年纪?” 彭吉小心地左右看看,悄声笑道:“是啊!他儿子生得又晚,不过比我大两岁而已,也未娶妻……” 秦煐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第三七五章 婆婆和姑姐?! 清晨。 周荧醒来,懒懒地梳妆,朝食,然后在窗下发呆。 禁足么,不就是在屋里待着不出门? 她太习惯了。 周謇过来看她。 “阿兄早安。”多年的习惯,周荧还是站了起来,正经地给兄长行礼。 周謇点点头:“吃过了?” 周荧直起身来,嗯了一声。 周謇坐下,许久没说话。 “阿兄?这样早来,是想跟我说什么?”周荧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周謇抬起头来看她:“你还记得曲家么?” 周荧的脸色瞬间难看得无以复加,霍地站了起来。 “阿兄,你什么意思!?” “荧荧,从祖父开始,我们家,又有谁拗得过祖母的?” “……” “曲家要进京了。陛下想让曲伯爷教授太子骑射,已经下了诏书。不过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了。” …… …… 坊门才开,侍郎府的大门就当当响。 门房揉着眼撒起床气:“谁啊大清早起的?!” 门外小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门响起来:“鱼昭容有赏!” 一个激灵,门房一个箭步窜过去开了门,陪着笑脸哈着腰把长长的一队人让进来。 早有人飞跑着去报了里头。 好在沈家的几位主子都没有睡懒觉的习惯,麻利地再次聚齐,听着小内侍高声唱道:“鱼昭容口谕:钦赐翼王妃沈氏端庄娴雅,温良恭让,忠义孝敬,堪为本宫儿妇。本宫甚喜,特赐: “翡翠如意一柄,碾玉观音一尊,各色宝石一匣,西洋巧珍一箱,金银头面各一套,锦缎十匹,贡布十匹,御制果脯一匣,齑酱两罐,狮子狗一只、小狸猫一只、鹦鹉一对、白兔一对……” 这是,未来的婆婆,开始宠爱儿媳妇了!? 韦老夫人和罗氏面面相觑。 沈恒高兴得呵呵大笑,忙领着一家老小谢恩不迭。 唯有米氏,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不情不愿跪在后头的沈濯,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小内侍矜持地笑着,不动声色地接了沈恒亲手递上的荷包,眼神却还停在沈濯身上:“二小姐今日身子不适么?如何看起来恹恹的?” 众人一滞,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沈濯。 沈濯有气无力地答道:“中使慧眼。小女骤得天恩,心下惶恐,昨夜辗转难安。所以今日才有些倦怠。让中使见笑了。” 这答案很漂亮嘛。 ——虽然鬼都看得出来这小姑娘言不由衷。 孟夫人面无表情。 小内侍满面笑容:“这也难怪了。陛下是慈父,格外疼惜几位皇子公主。三殿下的亲事早就提上日程,这许久才尘埃落定。咱们当奴下的都替陛下高兴。尤其是三殿下的胞姐临波公主,今晨听说,昨宵亦是彻夜未眠。 “咱家临出宫门,得了另一桩差事。让告诉二小姐一声儿:公主殿下卯时会亲自过府,来看望二小姐。还请府上预备一下。” 什么? 临波?!来看望沈濯?! 孟夫人又惊又喜,不顾规矩,忙抬头问道:“真的?二公主要来?是微服还是带着公主仪仗?有旨意说会留膳么?可还有旁人跟着?” 小内侍嘿嘿地乐,一脸理解明白,笑着答话道:“孟夫人不要激动。来告诉奴下的并没说这样详尽。只说了卯时到府而已。规矩您都尽知,哪里用得着我们样样都管?到时候,您看着指点张罗也就是了。” 孟夫人脸上笑开了花,忍不住便如在宫中时开起了玩笑:“猴崽子,你们倒会懒省事儿!得了,我先送你出去。回来再安排罢。” 小内侍哈哈笑着,倒躬身请了孟夫人走在前头。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罗氏反应了过来,忙跟着一起送到了二门。 见小内侍去远,孟夫人回头,温和下了面色,问道:“沈侍郎如何了?” 罗氏叹道:“张太医一定要让他歇满三天,所以留的安神药。夜里醒了一回,我没告诉他这些,只说他这病是损了心脉,不保养会出大问题。他倒是痛快,什么都没问,吃了两碗燕窝粥,自己又要了一贴安神药吃下去,索性睡个踏实。” “这才是正理。他是这家的顶梁柱,只有他不倒,这个家才能喜乐安宁。”孟夫人颔首。 “只是这赐婚……”罗氏为难地看着孟夫人,欲言又止。 孟夫人苦笑着叹气,想了想,索性把话说白了:“我也知道你一家子都不想让微微嫁给翼王。只是赐婚一事已经这样,难道还能逼着陛下收回圣旨不成?尤其又是在紫宸殿上当着群臣的面儿亲手写的旨意。微微当时哪怕是装晕,只要那卷轴没接在手里,事情还有回寰的余地,可现在……” 摇了摇头,孟夫人慢慢往内宅走:“临波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急着今日就过来,想必也是为了跟微微对面亲自商议此事。夫人暂且先安抚住家里,一切等临波和微微的结论吧。” 罗氏心下便有些过意不去,笑道:“难为你了。夹在两个孩子中间。” 孟夫人轻笑道:“若只是两个孩子的事儿,我才不为难。一个是我亲手养大的,一个是我调教了两年的。我心里知道得很,他们俩只要不赌气,顶合适的小两口儿。” 抬眸看向北边:“只是这可不仅仅是两个孩子的事儿啊……” 这涉及到那把椅子,那座房子。 天下最大的麻烦事。 任谁,都不想搅进去。 所以,即便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心里最宝贝的好孩子,人家姑娘嫌弃时,孟夫人也不愿意多说什么。 沈濯也就是因为知道孟夫人的这个心思,所以颇有点儿有恃无恐。 六奴见她仍旧撅着嘴摔摔打打的,忍不住劝道:“小姐,您其实也知道的。是因为大爷宠着、孟夫人爱惜、公主和皇子殿下都通情达理,您才能闹闹脾气。可那毕竟是天家,您再怎么着,也不能真惹得他们翻了脸。那可真不是几句玩笑能解决的事儿……” 沈濯双手捂着耳朵,紧紧闭上眼,大喊大叫:“不听不听不听!” 六奴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你们都不懂!我等爹爹醒了,我跟爹爹说!”沈濯怒气冲冲。 第三七六章 放心 临波没有带仪仗,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个宫女四个侍卫。 沈府的人行了礼,孟夫人就拉着她不松手了,两只眼除了掉泪没别的。尤其是看到她腮上的伤疤。 临波亲手拿帕子给她擦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完。 索性,临波含笑对沈府众人道:“罢了,我先去孟夫人的院子去坐会儿吧。我本来也就是过来瞧瞧二小姐,没什么谕示。你们别管我,且各自去歇了吧。” 顿一顿,笑道:“我来得匆忙,什么见面礼都没带着,所以,也就不扰你们了。茶啊饭啊,都别瞎忙。你们只当我已经去了,就是了。” 孟夫人连连颔首,边自己回手擦泪,边哽咽道:“公主说得是真心话。老太爷、老夫人和二位夫人都去休息吧。二小姐且回去换了家常衣裳等着,一会儿我跟公主叙完了话,再让人去请你。” 沈恒等面面相觑。 临波笑道:“若咱们两下里都自在呢,我以后就常来常往。若是你们非不想让我来,就还这样宾着。” 这个话谁敢接? 苦笑一声,韦老夫人带着全幅的诰命装束往前迈了半步,恭顺道:“公主随和,乃是臣妾一家的福分。臣妾留下两个丫头并两个管事跟着服侍,有事但请吩咐。” 临波含笑点了点头。 果然沈恒等众人散去,米氏怀里抱着沈沁,有些犹豫。但被芳菲小心地扶了扶胳膊,也只得循礼退了出去。 孟夫人迫不及待地引着临波从外院正堂去了煮石居,笑吟吟地一路介绍着:“这是阮先生住的止止堂,这是隗先生住的洗墨斋。这边是沈侍郎的书房,那头儿的尽头是螽斯院……往这边是朱碧堂,那边是醒心堂。哦,这就是如如院。顺着这条路,沿着后园走过去就是桐香苑。我就住这里了。” 临波公主仰起头来看煮石居的牌匾,笑了笑,道:“这个字不是您写的。是谁的?” 孟夫人抿嘴笑道:“我逼着微微写的。” 临波眉心一跳,转头看她,轻声问:“您叫二小姐的乳名?” 孟夫人有些茫然。她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待沈濯已经如此亲昵。 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孟夫人转开目光,岔开话题:“若说起来,沈家已经分宗分家,这边跟修行坊已经没有关系了。怎么外头还沈二沈二地叫?” 临波有趣地看着她的侧脸,伸手挽了她的胳膊,软声道:“孟姨,你待人亲近了,说明你过得好。我不会吃二小姐的醋,我很高兴。” 孟夫人鼻子又是一阵发酸,泪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青冥见势不妙,忙冲着长勤使个眼色,两个人急急进了屋子,把孟夫人卧房的窗子帘子都放了下来。 所以,等临波和孟夫人进了内室坐下,青冥眼疾手快地上了热茶点心,便低眉顺目地退了出来,顺手还关上了房门。 ——而且,把跟来的两个宫女都关在了门外。 桑落好笑地看着青冥,索性也不张罗着进去,让跟着来的另一个宫女:“你刚才不是嚷肚子不舒服么?还不赶紧趁着现在去官房?” 长勤忙亲自领了那宫女去了。 桑落这才打量了打量青冥,笑问:“你就是青冥?” 青冥垂眉称是。 “你多大了?” “是沈府家生的奴婢么?” “父母兄弟都在?” 青冥一一答来,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 桑落笑了起来:“你倒真是孟夫人教出来的。轻易不多说半句话。” 青冥泰然自若。 待到临波和孟夫人又哭又笑了多半个时辰,孟夫人已经有些沙哑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打水来。” 青冥带着长勤端了温水进去,伺候着两个人净面匀妆。 孟夫人便把自己的面脂胭脂等物拿出来让临波用:“我寻常就用这个。微微自己做的,比宫里的半点不差。” 临波嫣然:“其实我带着的。” 孟夫人固执得很:“使这个。这个好。” 桑落抿着唇笑。 孟夫人便瞪她:“笑什么笑!我有好的,自然要给公主试用。公主若是说好,你一会儿给我乖乖地亲手抱一匣子回去,不许给别人倒手。” 临波笑着用了,果然轻香薄贴,赞道:“还真别说,是挺好的。” 孟夫人眉开眼笑,又忙命将沈濯日常做的小食摆了满满一桌子,让临波尝尝,又要亲手给她煮茶。 临波微笑看着她忙活,抬头看向青冥:“你跟外头说一声儿,请二小姐过来罢。” 青冥答了一声是,却又不走,道:“因公主这边与孟夫人叙话,所以小姐正在外院跟着阮先生上课。奴婢这就去传话,还请公主稍候。” 桑落正在给临波重新梳头,闻言,手下一顿。 临波轻轻侧头,微笑:“桑落是否觉得我见外男不妥?” 原本温柔随和的人,肩背挺直,当朝公主的威势,悄然盛大! 桑落忙赔了笑脸出来:“阮先生哪里是外男?不是三殿下亲自去请了来给他当老师的?公主正该试试这人的才学是否堪为皇子师呢!” 临波嗯了一声,笑着颔首:“正是如此。就请阮先生和二小姐一起过来。今日天暖,把这窗子打开。请阮先生就在那边杏花树下坐罢。” 孟夫人宠溺地握了她的手,满面欣慰地看着她,眼睛又微微地红了起来。 长勤在外间探头探脑。 桑落奇怪地看着她:“你做什么?” 临波和孟夫人的目光都挪了过去。 长勤硬着头皮蹭进来,嗫嚅着:“昨儿夫人说今日要让奴婢去西市买果子,奴婢想问问,要不要买公主的份……” 临波和桑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孟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长勤,叱道:“就不能下午再去?!笨的!” 长勤撅嘴:“下午去就没好的了……标老板说了这回去时要给我留一包子白煮蚕豆……小姐炮制豆子都各种佐料乱放,我不爱吃……” 众人撑不住都笑了起来。 孟夫人扶额,一声怒吼将她轰了出去。 临波看着孟夫人,眼波流转,格外安心:“孟姨,你过得这样好,我真的很高兴。” 第三七七章 端看心情的本事 沈濯换了随常的衣服,挽了个简单俏丽的单螺髻,在如如院里百无聊赖地等候临波的“诏见”。 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苍老男魂聊天。 阿伯,临波的脾气好吗?我怎么觉得她就跟没脾气似的? 苍老男魂倒也应声得及时:“她可是个极有脾气的人。孟夫人因你的事情被皇后娘娘寻了借口赐了白,她可是直接闯了御书房去痛哭告状的。听说那次大闹,就连竺相都被她骂了进去,羞得三四天称病不朝。就连皇后娘娘,也被陛下好一顿训斥,连太子都吃了挂落……” 那她怎么从来都没跟我板过脸。 沈濯有些呆呆的。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苍老男魂不想搭理她了。 是啊…… 看在爹爹的份儿上么。 沈濯越想越觉得心里犯愁,趴在枕头上撅着嘴不吭声。 过了许久,六奴快步走了进来:“小姐,公主请您去煮石居呢。” “哦。”沈濯一板一眼地起身,要过妆镜来看了自己并无什么不得体,才跟着六奴游魂似的往煮石居去。 但在门口,却遇见了被青冥引着走来的北渚先生。 沈濯的眉毛挑了起来。 临波的胆子够大的啊! 竟然敢当着宫女的面儿,在自己家里见外男。 这要是传到宫里去,说不得自己家就要落个没规没矩的名声了! “是公主请了先生来的?”沈濯开口。 青冥垂着头,声若蚊呐:“是先生正在给小姐上课,所以公主一起见见。” 沈濯的眼睛眯了起来:“这是谁说的?” 青冥咬了咬唇:“奴婢说的。” 哟呵! 沈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青冥一番,嗤笑出声:“不错啊青冥!这可真是身契转了手,跟我沈家没关系了啊!” 北渚先生宁和地看着沈濯,笑着解释:“是我想要见一见公主,所以之前托了青冥姑娘。” 沈濯用力一点头,往院子里走,声音一丁点儿都没压低:“是啊是啊!你们都不姓沈,都跟我们家没关系。我们沈家就活该被你们当踏脚石当跳板。 “就算是我们沈家挖心掏肺地对你们好,该利用的时候也绝对不用手软的。反正到时候坏了名声的不是你们姓阮的姓孟的,抄家灭族也轮不到你们头上!” 话明明白白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青冥已经红了眼圈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撇过脸去,只站在院门,不肯再往里走。 孟夫人和北渚都变了脸色,隔窗相望,对视无言;北渚更是当时便住了步子。 能够维持镇定的只有临波,手里的茶盅稳稳地放到条案上,噙着笑,道:“桑落,请二小姐进来。” 沈濯冷冰冰地进了内室,依着礼节屈膝道了万福,面无表情:“不知二公主此来,有何见教。” 轻轻地叹了口气,临波转脸往外,凝望北渚先生。 北渚先生站在院门处,遥遥地看着她,湿了眼眶, 许久。 临波微微欠身,点了点头。 北渚举手合袖,长揖为礼。 孟夫人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神情复杂。 行完了揖礼,北渚站直了身子,露出了笑容,呵呵捋须,转身离去。 临波这才转向沈濯,笑容无奈:“她们本意是求亲近,谁知弄巧成拙了,是不是?” 这是在求情了。 但沈濯却不为所动,脸色依旧淡淡的:“小女听不懂这样的囫囵话,公主若有训示,还请明言。” “桑落,本宫觉得这胭脂和小食都不错,该带回宫去一些给鱼母妃试试。旁人我不放心,你亲自带人,跟着孟夫人去取一些来。”临波回头吩咐。 桑落看了沈濯一眼,眸中有些反感,但毕竟当着外人,公主之命不好违拗,只得低头称是。 孟夫人带着桑落、那宫女和长勤去了。 院中只剩了一个青冥。 “所以,即便是婚旨下了,你还是不愿意,是么?”临波温柔地问了出来。 沈濯抬头看着临波,心里想到苍老男魂刚刚告诉她的话。 “翼王殿下此刻应该已经从川蜀上岸,穿林越岭。在湖州剿匪时数次遇险,但幸赖陛下亲自拨下的王府亲卫,化险为夷。彭伯爷对翼王殿下从蔑视猜忌,如今已经另眼相看。 “章扬的妹妹在佟府颇得佟静姝大小姐的信重,甚至在佟大老爷跟前,说话也有了份量。她只要还是一心为翼王殿下打算,就是一枚极好的棋子。 “尹先生的生意越做越好。听得说已经悄悄在京城也开了两间邸舍两间质库,暗地里抢了大通不少生意。 “安福公主在荆州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心心念念想要回京。那位平妻班氏,已经有孕八个月,生产就在最近这些日子。安福大公主似是打算借着这件事闹上一闹,竺驸马懵懂无知。” 越听,临波的脸色越凝重。 “这些事情,二小姐都是从何而知?” 有些事情她都不知道。 沈濯摇了摇手指:“边境线上如今并不稳当。上党那边尤其如此,小股的蛮族时常袭扰。陛下不是密诏乐春伯曲好歌合家入京么?大约就是要往那边派了。 “川蜀的产出今年比往年多两成,但却报了天灾,请旨减免赋税。 “天目山的事情闹得大,尽人皆知。贵州那边的折冲府却有样学样,最近的剿匪事宜办得越加拖拖拉拉。但那边那位主事的将军,却是当年曹国公的属下。” 临波的脸色有些发白了。 “我可以告诉二公主的是,这些事,我父亲只知道一半。而且,是我想让他知道的那一半。 “我也可以告诉二公主,如果我不想知道这些事,我可以立即变成一个聋子瞎子。 “所以,端看我高不高兴。” 沈濯的表情很生硬。 “……二小姐,你知道这么多事,这件事,还有谁知道?”临波的表达因震惊而吃力。 沈濯冷笑了一声:“我是这世界上最凉薄无情的人。所以,到现在为止,只有二公主你,知道我知道这么多事。” 这个话,说白了,就是: 沈濯的手里,有好几条情报线,没交叉,彼此不会影响。 于是,她留着哪条,就留着哪条。 她想砍断哪条,就砍断哪条。 端看她,心情如何。 想到这些事情对胞弟的未来可能产生的影响,临波只觉得心底发颤,额角渐渐地渗出汗来。 第三七八章 合作的前提 “二小姐想怎么样?”临波的声音罕见地有些发颤。 沈濯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把冷硬收了一半:“到现在为止,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 “我们家已经被拖下水了。被你,被你弟弟,被陛下。 “原本我爹爹是想要做个纯臣来的。党乱祸国,其奈苍生何?我爹爹四方奔走、鞠躬尽瘁,并不为了千古流芳,更不会是为了某一个人或者某几个人的知遇之恩。他从最繁华富庶的州县轮转回京,却依旧见了不知多少人间惨事。他尽心竭力地做事,是为了黎庶百姓。 “但是现在他已经做不成纯臣了。 “也许在你们的眼中,赐给我家和我的,都是恩典。但我想要一碗黄米饭,你非送我一筐甜李子。这样的恩典,实非我所愿。 “我想说的是——” 沈濯顿了一顿,看着临波更加苍白的脸色,道: “这桩婚事,我的确不愿意,不同意,不想要。 “但我上有曾祖、祖母和父母亲,下有才两岁的堂妹。我既然姓沈,此事上,就由不得我过分任性。 “所以,退婚一事,我不能做,只能交给你们姐弟。” 临波轻轻咬住了嘴唇。 沈濯,在威胁她。 如果沈濯现在动用她这样庞大的、与自己的势力有各种交织的手段本领,玉石俱焚的话…… 临波只觉得自己当年硬送了孟夫人入沈府,也许是自己这辈子犯得最大的一个错误。 “作为交换条件,我可以答应你:若是太子不动你们,我保你们姐弟一世平安。若是你姐弟二人不见容于那些人,我就让那些人灰飞烟灭。” 沈濯面无表情,轻描淡写。 临波大吃一惊,瞠目结舌。 苍老男魂则在沈濯的心里咆哮起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难道他们答应退婚,你还真要保秦煐承储称帝不成?!” 沈濯在心里哼了一声。 到时候再说啊,看他们俩表现。 苍老男魂急了:“那你答应我的呢!?你,你可坏了我的大事了!” 沈濯垂下了眼帘,不欲临波看到自己的眼睛可能泄露的异色。 阿伯啊,我答应过会让你好好地呆着,不去找人收了你的余魂。 我也答应了你会好好活着,活到你想要的那一天。 我还答应过你什么?你说说,我听听? 而且,你那大事,不就是将这大秦天下的走向,看到几十年后么? 我帮你看就是了。 你慌什么?! “……你,不可理喻!”苍老男魂气得都不知道该怎么骂街了。 呵呵。 那你倒是告诉我你真实的目的是什么啊? 我们双魂一体,总比旁人商量得亲近吧? 你的目标若是与我不冲突,我做什么要去帮别人,却不帮你——也就是帮我自己呢?! “……”苍老男魂欲言又止。 “若是只凭这几条情报线,只怕你所说的,不那么容易做到吧?”这片时的沉默,已经令临波恢复了镇定。 她开始探沈濯的底。 沈濯抬起眸来,嘴角扬起一个令人不舒服的弧度:“你选我做弟媳,想必也不是因为知道我有这几条情报线吧?” 你不是因为我爹爹么? 沈信言作为宋相一系骨干的因素,沈家与清江侯府是姻亲的因素,沈家与陈国公府是族亲的因素,以及,沈信言本人是建明帝明明白白的宠臣、能臣、未来宰臣的因素。 临波羞红了脸。 她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直白刻骨地质问。 “然而二小姐刚才也说了,你与令尊,并未在此事上有过充分的交流。” 沈濯笑着点了点头:“但只要我肯跟我爹爹将此事摊开来谈清楚,我爹爹自是会站在我这一边。公主难道以为我爹爹还会有跟我不同的选择不成?” 临波语塞。 但既然已经提出了和解合作的方案,沈濯就不想过分地逼迫她:“如今,虽然阮先生、孟夫人,甚至是隗粲予,都身在曹营心在汉。但我可以狂妄地说一句:在有些事情上,他们没我有天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的承诺兑现不了。 “我可以告诉你:赐衣案、招投标办法,都是我给章扬的。他闹了乱子,是我爹爹在懵懂状态下给他收拾的残局。 “我昨日去紫宸殿交的那份奏章,也是出自我手。我会借着那份奏章,做更多的事。 “我这几条情报线,如果你们同意我的提议,我能在一两个月内,把它变成一张网。” 沈濯静静地看着临波。 那张网,想缚住谁,就缚住谁。 临波不说话,拼命地按住心里的惊涛骇浪,也静静地回望着沈濯。 院门开合。 孟夫人和桑落已经回来了,还有低低的说笑声。 临波忽然扬声向外:“外头等着。” 两个人脚步一听,站在院中,神情凝住。 “二小姐,让我想一想,行不行?”临波轻声道。 沈濯颔首:“可以。” 又笑了笑,眉梢轻挑,眼神幽深:“你手里的人,已经让翼王带走了大半。留在身边的几个,又拨给了章扬一些。所以,剩下的那三五个,还是留着在自己身边护卫吧。也不要想着动用詹坎。他连章扬都敌不过,何况是我。” 临波的脸色又是一白,表情复杂起来:“二小姐若有这个本事,本宫不禁想问一句,当年令弟……” 又怎么会被一个小小的妾室害死? 沈濯站了起来,笑意不变:“我初初知道先吉妃娘娘留给公主的人手时,非常震惊。心里也常常疑惑一件事:既有这样的力量,如何当年公主和翼王,在清宁殿,过得生不如死呢?” 临波微合双目,深呼吸。 明白了。 就如同母亲是自己和弟弟最不可触碰的痛楚一样,沈承是沈濯的逆鳞。 临波睁开眼,欠了欠身:“我知道了。我想一想。三天后给你答复。” 沈濯颔首,转身拉开门,看向惊疑不定的众人,轻巧地笑了:“公主殿下请各位进来。” 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临波:“哦,北渚先生、隗粲予先生、孟夫人、以及我沈家送给她的两个丫头,公主裁夺着,是等自己大婚后带走,还是这就安置去翼王府。我沈家绝不留难。” 孟夫人的脸色大变。 青冥和长勤更是身子一抖。 临波微笑着,也站了起来,就如同在整理衣襟一般,冲着沈濯低头弯腰,口中道:“过几天吧。过几天我想好了告诉你。” 告辞,离开。 第三七九章 关门! 沈家恭送了临波公主离开。 沈濯连衣服都不换,直接带了玲珑要出门去欧阳试梅家。 孟夫人苍白着脸,忍不住当着罗氏的面,一把拽住了沈濯的袖子:“微微……” 沈濯被这一声唤得心里一软,回头看着孟夫人:“我要去欧阳姐姐家玩,孟夫人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 孟夫人脸上焕出光彩,忙点头:“好啊。我带上青冥……” “青冥看家吧。长勤不是要去西市?那正好,一会儿咱们在欧阳姐姐家用午饭,让她去西市给您买东西。”沈濯截口不肯。 青冥的脸白成了一张纸。 罗氏奇怪地看了青冥一眼,没吭声。 沈濯和孟夫人拉着手上了车,玲珑和长勤笑嘻嘻地灵巧跟了上去。驾车的是国槐,跟在车后的是两个面目普通的小厮。 罗氏看着这阵容,有点不安,问道:“窦妈妈呢?” 孟夫人从车窗处露出脸来,笑道:“我跟着呢,大夫人放心。” 罗氏只得含笑颔首。 …… …… 桐香苑,韦老夫人听说临波公主走了,忍不住问寿眉:“……都说了些什么?你不是在外头候着的?” 寿眉温柔地笑,扶着她在院子里散步,小心地走在树荫之下,轻声道:“不仅奴婢在外头候着,孟夫人和那两位宫女也去了如如院拿东西。青冥便院门处守着,我俩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韦老夫人听明白了,悚然一惊:“你是说,公主和微微说话时,旁边一个人都没有?” 寿眉轻轻地握着韦老夫人的手,安抚她:“老夫人您别急。六奴悄悄告诉奴婢,小姐跟她发脾气,说了,咱们都不懂,只有大爷懂,她等着大爷醒了,跟大爷商量这件事。” 孙女儿不是一意孤行,还肯与她父亲商议此事。 这就好,这就好。 韦老夫人略略放松一些,却又伤感起来:“她没个兄弟,事事都要自己顶上。寻常女儿家,谁会这样辛苦啊?” 寿眉忙笑着打岔:“说到旁的女儿家,老夫人,两位姑奶奶不是就这两天就到京?奴婢记得,好似上次信上是这样说的?” 韦老夫人抽了帕子摁眼角,点头,问道:“院子收拾出来了?” 寿眉抿嘴笑道:“从信明爷他们搬走,西府就空着。大夫人说,正好两路,请二位姑奶奶就近住下,大家便宜。已经收拾好了。” 韦老夫人皱了眉。 沈谧是她的亲女儿。她恨不得能让女儿女婿就这样长长久久地在隔壁住下去。 可是沈讷…… 韦老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声。 寿眉善解人意地扶着她往屋里走,低声道:“您别愁。二姑奶奶嫁了人,生了孩子,怎么也会先想自己的丈夫孩子……何况还是您亲手带大的……” 韦老夫人欣慰地拍拍寿眉的手,颔首。 正想说话,外头忽然人来报道:“修行坊鲍氏带着佩小姐来了。” 韦老夫人脸色一沉:“微微昨日才得了赐婚,她倒来得快。” 寿眉轻声安慰:“好在公主殿下已经回去了。”又问道,“人在哪里?” 来禀报的是个媳妇,抬眼看了看韦老夫人和寿眉,又低下头去:“在门口。早就来了,被门房的人拦在外头,没吵没闹。瞧见公主出门,大约不知道是谁,没敢造次。但是瞧见了大夫人和小姐,就冲了过来,险些将佩小姐推得撞上马车……” 让她在门口蹲守了那么久,门上的人竟没报进来?! 韦老夫人眼神一利:“今天门上谁当值?” 那媳妇明显瑟缩了一下:“是,是米贵。” 米氏的陪房。 韦老夫人轻叹了口气。 寿眉想起来临波让众人退下时,米氏那一迟疑,心中一动,悄声道:“老夫人,既然小姐遇见了,想必那人就算闹上天,也不会让她进咱们家的门。不如,奴婢扶您去一趟醒心堂看看沁小姐?” 的确,这个米氏再不敲打,只怕是要闹出更大的乱子出来了。 沈家正在风口浪尖上,闹不得。 韦老夫人扬声命甘嬷嬷和黄芽一起,主仆四个一起往醒心堂而去。 …… …… 沈府门口。 因是送临波,所以罗氏和沈濯、孟夫人都直接走到了府门前。 沈濯和孟夫人坐在车里,忽然耳边响起了大喇喇的老妇声音:“罗氏,我有事寻你婆婆。让你家的这群狗才躲开!” 沈濯眉心一蹙,脚底一顿。国槐立即勒住了马。 车帘挑开,沈濯坐在车里,看见了横冲直撞过来的老鲍氏,手里还拉着沈佩,身后跟着品红和几个家丁。 罗氏不欲在大门前与她争执,虽然心底十分不愿,到底还是往后退了几步。 ——有什么话,进门再说,休要让外人看笑话。 沈濯却瞅准了这个时机,厉声喝命:“关门。” 罗氏一怔。 老鲍氏却两眼一瞪,明白了过来,摆着手就往大门冲去。 然而,简伯训练出来的小厮们可不是吃素的。 沈府的正门和两侧门,同时砰地一声,严严关紧,将罗氏和老鲍氏隔在了大门两边。 罗氏看着面前的大门,发呆:“这,这是……” 一个小厮上前一步,恭声道:“大夫人,公主殿下送走了,您回去歇着吧。有事儿的话,小的们会去国子监知会三爷的。” 外院的事,不归罗氏管。 芳菲和管妈妈十分有眼色,半扶半架,直接把罗氏弄回了内院。 老鲍氏直瞪瞪地看着在自己眼前关得严丝合缝的大门,直停了十息的工夫,忽然就地坐了下去,拍着大腿就嚎哭起来:“可了不得了!活不成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就这么无情无义啊!有权有势了不起啊,骨肉至亲都不管了啊!” 嗯嗯,这词儿的确听起来有点儿耳熟。 玲珑想起这几日沈濯的口头禅,忍不住别开了脸。 沈濯白了她一眼,朗声下令:“让无关人等这样平白地吵嚷攀扯,你们这些门上的都是死的吗?今儿当值的两个头儿各打二十棍,扣半年月钱。 “还有,告诉管家,拿了大爷的名帖,去长安县,问他们管不管?若闹出人命来,让长安县自己来收拾残局。这门外的事儿,可跟我吴兴沈氏无关!” 脚底一顿:“走。人家还等着我吃午饭呢。” 国槐放下车帘,连看都不看老鲍氏一行,直接赶车离开。 侍郎府大门前,只剩了干嚎到一半的老鲍氏,以及,觉得丢人,站得远远的沈佩和品红等人。 第三八零章 怕个鸟啊?! 老鲍氏是怎么离开侍郎府的沈濯一点儿都没兴趣知道,她这一路上的注意力,都被嘁嘁喳喳的长勤吸引了去。 “小姐你的豆子做得不好吃。” “小姐你的小食口味太奇怪了奴婢吃不惯。” “小姐你那些东西真的都是下酒菜,当零嘴吃容易让奴婢被夫人打手心。” “小姐标老板添了新东西:清煮的蚕豆,只放一点点盐。奴婢特别爱吃。” “小姐你的小食店把标老板的生意挤得够呛。标老板最近蜜饯比炒货都多了。” “小姐标老板上次跟奴婢抱怨,说对门茶馆儿的伙计三天两头儿换,换了就去他那里白吃白喝……小姐他做什么要跟奴婢抱怨这个?” “小姐夫人教奴婢认字了!奴婢现在认得好多字。什么胡豆蜜枣瓜子花生,奴婢都认得了!” “小姐你让我们留下吧……” 最后一句话,说得车里的气氛停滞下来。 孟夫人板起了脸。 玲珑忙抢先开口:“果然是胆儿肥了,竟跟小姐你呀我呀的,青冥姐姐若在,你这手心得被打烂了!” 沈濯今天已经累了,一会儿还要跟欧阳试梅等人周旋,这个时候便不绕弯子:“隗先生呢,虽说拿着我的钱替别人着想,但好歹心里头还是有我这个学生,死活都要赖着沈家。我没话说。 “阮先生呢,我把他请来家里的条件,就是他只顶我老师的名声,实际上不教我,而是在沈家暂住,等着翼王殿下回来再说。 “孟夫人是我的老师,但公主皇子两位是她一手拉扯大的,这情分非逼着她帮我对付那二位,那算我姓沈的不近人情。 “但你和青冥不一样。 “你们虽然是我沈家送给孟夫人的奴婢,换了主子该当忠心。但却不该返回头来算计旧主人。好好歹歹的,是我沈家的米把你们俩养到这么大。这孟夫人都没说话,她却自作主张拿着我沈家的名声冒险,去讨好公主—— “长勤啊,你有没有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也无所谓。但青冥这样的,我是肯定不会留她了。 “你们要觉得自己很有体面,很不一般。那就往回想,想想从小跟着我的月娘,想想老夫人房里的玉露,再想想三夫人的陪嫁宝钿。 “相安无事着,我是个知恩图报的心软的良善人。 “不尊重我这个东道主人、胆敢暗戳戳地算计我的,就算是我没那么心狠手辣有怨必报,可也不会把自己的脸凑上去让人打。 “所以,别管是谁,想做什么,好生摊开来跟我商量,什么都好说。想画个圈儿让我跳的,也行,我可以跳。但是若我这一跳,踩翻了你的船,你可别埋怨我胖。毕竟,那不是我起心想跳的,那是你们让我跳的。” 脸对着懵懂茫然的长勤,话却是说给端坐僵硬的孟夫人。 玲珑十分明白这中间的不同,缩了缩肩,一声不吭。 车轮辘轳,一路安安静静地往欧阳府上走。 国槐坐在车辕上,嘴角噙着一丝笑。 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不过一位孟夫人而已。 哪怕是说远了,不过是一个闲散王爷而已。 天目山才多大?能盛得下那么多山匪。 太行山呢? 蜀川的十万大山呢? 再说远一点,小姐可是告诉他们了,倭国其实近得很,过海就是。 走呗。 简伯的日子过得滋润,偷偷地邀了他三个老伙计来沈府。四个老斥候如今各占着一个庄子,外头收来的流民、吴兴族里的穷亲戚。小姐如今到底有多少可用的人手,别说国槐,便是葛覃,都已经有些拿不准了。 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的—— 陛下总不至于因为侍郎大人挂冠而去,就拿他们当逆贼吧? 拿简伯他老人家的话说:怕他个鸟啊!? 路走了一大半,车里还没有动静。 国槐挑了挑眉,偏头禀报:“小姐坐稳,前头有个急弯儿。拐过去就是欧阳府了。” 沈濯嗯了一声。心里对国槐无比满意。 孟夫人看了车帘一眼,抿了抿唇,仍旧有些纠结,没有做声。 虽然国槐提醒了她,有话赶紧说。 但是青冥…… 孟夫人有点儿舍不得。 欧阳试梅等早就等得着急。 但沈家送了沈濯的口信儿来:“临波公主亲至,怕要招待一二。等我一等,来用午饭。” 欧阳试梅又好气又好笑:“没听说过!这蹭饭还这般理直气壮。” 裴姿和朱冽跟着笑,倒是没那么紧张了。 沈涔却等不得,只好回去歇着——她已经临盆在即,久坐久站都难受。 好容易等到了人,身边却跟了一位孟夫人。 欧阳试梅和朱冽面面相觑。 这是——被监视了不成? 沈濯一看就知道她们误会了,笑着上前各自行了礼,打趣裴姿道:“郡主啊,见着昔日的老师,有没有觉得手腕发酸?” 众人都知道她在说孟夫人管学生的秘法:抄书,不由得咯咯笑起来。 裴姿会意,上前亲热地挽了孟夫人的胳膊,笑道:“夫人莫要理她们几个疯丫头。欧阳家的园子极好,我替梅姐姐招待你。让她们仨去疯她们的。” 能见着裴姿,孟夫人也十分惊讶,忙行了见郡主的礼节,方顺势答应下来。与裴姿去了花园。 欧阳试梅这边安排了一个媳妇陪着长勤去西市,然后就要把沈濯带往沈涔的房间:“其实是我嫂嫂有话要跟你说。” 沈濯住了步子:“涔姐姐快生了吧?我从外头来,尘灰土脏的,我可不去她的屋子。” 朱冽瞪她:“那难道说让涔姐姐捧着肚子奔过来见你不成?” 欧阳试梅微微地笑:“这事由不得你。来吧。” 沈濯被不由分说的两个人死活拽去了沈涔的屋子。 心惊胆战地让沈涔赶紧躺下靠着大软枕说话,沈濯拉着欧阳试梅和朱冽坐到了桌边,离着孕妇八丈远。 沈涔哭笑不得,拍着床边喝道:“你给我过来!我这天天胸闷气短的,你还让我喊着跟你说话不成?往日的机灵劲儿都哪里去了?!” 沈濯挨挨蹭蹭地挪了过去,站在她床尾,仍旧不肯靠近,陪笑着问:“涔姐姐,你想跟我说什么?” 第三八一章 你的背后都是亲人 “想说什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涔泰然自若。 沈濯一惊。 这么快国公府就知道老鲍氏的大闹了……?! 沈涔见她一脸惊奇,缓缓解释:“昨日你从朝上回去,我祖父就跟我父亲商议了,令我母亲来看望了我一回。” 陈国公? 他那天在紫宸殿可是一句话都没吭…… 沈濯疑惑地看着沈涔。 “家里说了,是祖父亲口发的话:当初我沈涔前一桩婚事怎么没的,你沈濯若是不想要这桩婚事,咱们也能让它就怎么没。” 当着亲小姑子和朱冽,沈涔脸上微微有些红,但话说得斩钉截铁。 沈濯身子一震,怔住。 沈涔接着说道:“这屋里的,咱们四个,正经是血脉姻亲,一条绳上的蚂蚱。明人不说暗话,我也替我娘家把这个话说给你们两个听听。 “当年吴兴沈氏想要攀我国公府,是濯姐儿母女去吴兴替我家挡的。我婶子回乡祭祖,险些被人算计,也多亏了濯姐儿当时私赠给沅姐儿的那一袋子金豆。更别提我沈涔。若是没有信言阿叔和罗家阿婶费尽心思,又怎么会有我今天这样好的归宿?! “这一趟我爹爹遇袭,去扫尾的乃是彭伯爷和三皇子,可他们是怎么做的?分明都查到了那府尹和参将,也都知道他们跟京里是什么关系,结果呢?竟然囫囵得连肃国公三个字都不敢提! “做人要讲良心。虽然如今国公府和侍郎府分了宗,但仍旧姓的是一个沈。我沈家的女儿,就算是皇家,也没有逼着嫁的道理! “如今信言阿叔病重昏迷着,信行叔又是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呆子,濯姐儿在家里还不知道怎么煎熬。 “我祖父说了,濯姐儿别怕,你身后有的是亲人!” 当了家的少奶奶,又被婆家合家尊重,一直绵软温和的沈涔,渐渐放出了属于国公府沈家女儿的凌厉光芒。 沈濯红了眼圈儿,却依旧不敢跟沈涔过度亲近,只是靠了过去,小心地抓了她的袖子:“涔姐姐,谢谢你……你也替我谢谢国公爷和信美阿伯……” 沈涔探身拉了她的手拽到跟前,亲亲热热地去捏她的脸:“咱们是亲姐妹,说谢可就见外了!” 欧阳试梅笑着过去,分开了两个人,拉了沈濯在桌边坐下,道:“嫂子休要瞪眼。我正想说,爹爹昨夜也嘱咐过我了,怕他或者娘对面儿告诉,濯姐儿会不自在。所以让我转达:该说的他朝上已经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放在你心里——” 说着欧阳试梅下意识地看了沈涔一眼,方道:“我们家的人都憨直,论出主意肯定不如你和你爹爹。所以,你们若是有什么不好自己出手做的事情,只管说一声。好歹,如今我家跟漕帮的关系,还不错。” 又看了一眼窗外,压低了声音:“我娘已经给我舅舅写了信,让他再来京一趟。大不了,让我舅舅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你走!” 呵! 竟忘了,欧阳试梅的舅舅,那位救过彭吉性命的游子充,可是位游侠呢! 沈濯破涕为笑,悄声道:“跟着咱舅舅浪迹天涯?那敢情好!我是十分乐意的!” 这一个“咱”字用得亲热无比,欧阳试梅听在耳中,脸上绽开嫣然笑容,拉着沈濯的手忍不住晃了一晃。 朱冽在旁边撅着嘴看看沈涔,又看看欧阳试梅,半天,突兀开口:“微微,你给我当嫂子吧?就说姨母和我娘私下里已经交换了信物,你跟我哥已经订了亲了!我哥能乐飞了。” 顿一顿,迎着沈濯怀疑的目光,差点儿嚷起来:“做什么那样看我?!我爹娘说,若是你就是不想嫁给三皇子,那就嫁我们家来!大不了我爹去御书房撒泼打滚儿!” 说得沈涔和欧阳试梅都掩着嘴笑起来。 沈濯笑着立起,后退两步,肃然给她们三个行礼:“俗谚有云:良言一句三冬暖。有你们这些话,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沈涔忙直起了身子,欧阳试梅也忙去挽她,唯有朱冽一把拽住欧阳试梅:“让她行礼。咱们三个姐姐还当不起这个礼么?” 呃! 沈濯无奈地翻了她一个白眼,方立了起来,自己又回到桌边,认真说道:“这话请你们各自回去告诉家里—— “此事看上去是陛下一时心血来潮,但其实从去岁让我爹爹给翼王当老师开始,就已经在酝酿了。如今不过是因为我在紫宸殿露了面,陛下怕旁人抢先打了我的主意。 “这件事惹出来,怨不得旁人,是我自己不该上殿去出这个风头。也没料到会被陛下算计,勾着我在朝堂上显了挣钱的本事。 “但赐婚是下的圣旨,君无戏言。这婚旨哪怕是借太后或者皇后的名义,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是陛下亲手所书。这桩婚事想要做罢,只怕是千难万难。” 三女听了,各自都愁眉紧锁。 刚才说的那些,其实都只是宽慰沈濯罢了。 真心的,谁敢抗旨呢? 抗旨等同谋逆,那可是要合家人头落地的啊…… “然而我之前与翼王有过私约,今生来世,绝不相亲。所以,这桩婚事,只怕他也并不满意。” 虽然对秦煐是不是真的不想娶自己这件事,她没有没底气。但沈濯坚持认为,秦煐不喜欢自己。 没感情,不夫妻。 这是沈濯这辈子婚恋生活的底线。 不妥协。 绝对不。 “今天临波公主到我们家看我,其实也就是为了商议此事。”沈濯看着愈加烦闷的三个姐妹,想了想,决定撒个谎。 “大约她也不喜欢我这个惹是生非的人当弟妹。所以,我们说好了,先拖上个三年两载的,寻个好机会,再想办法。” 可是她没料到,三女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快别胡说了!就因为临波公主特别喜欢你,皇后娘娘才三番四次地想要算计你。她会不乐意让你当弟媳?你蒙谁呢?” 这个…… 你们仨该聪明的时候也未见得多聪明,怎么该装傻的时候,谁都不肯装傻?! “二公主的性子看似温柔安静,其实烈得不像话!微微,你可不要逼迫她啊!会出大事的!” 这一次,竟然是朱冽出言警告她。 第三八二章 那些八卦 终于还是错过了宿头。 彭绌显得高度紧张,令找了个易守难攻的位置安营扎寨。 好在这些人假假都是军籍上的,彼此呼喝着,模仿着,学习着,终究还是把帐篷支起来,火堆点起来,岗哨布置好了。 元司马激动地紧紧跟着皇甫侍卫长,喋喋不休、事无巨细,将一应该注意的事项问了个一清二楚。 看着彭绌一直紧绷的身体和面皮,秦煐也觉得手心冒汗、指尖发麻。 “哎我说。”彭吉见不得他随时都要跳起来的德性,凑过来跟他聊八卦,“刚才那妞儿呢?” 秦煐果然轻松了一些,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安贞哥,你现在贼头贼脑的样子特别不像伯爷的亲儿子,你是捡来的吗?” 彭吉瞪圆了眼睛一记右勾拳,被秦煐轻松躲过。 “那种人,虽说饵后头跟着线,拽一拽兴许能摸着幕后的人。但委实太蠢,留在咱们身边是祸害。我让云声送她回家了。”秦煐轻描淡写。 这个事儿,无论如何还是要跟彭吉等人交代一声的。 “回家?”彭吉先拧了拧眉,忽地恍然。满脸惊讶,上下打量秦煐一番,眼光大亮。 一拳捶在他肩窝,随即亲热地一把搂住了他的肩膀,声音压得低低的,“你小子!行啊!我和我爹还担心你碍着你老师的情面怜香惜玉下不了手呢!” 秦煐哼了一声,同样压低了声音告诉他:“我老师可不是那种假道学!当年我老师的幼子被害,他那个便宜庶弟沈信诲胡搅蛮缠,竟然还想让他帮忙活动升官。我那老师可是这样答的:你两个女儿给我儿子生殉,我就去给你求官!” 彭吉听了咂舌不已:“绝想不到!一向温润如玉跟没脾气一样的沈侍郎,还有这么霸气的时候!” 秦煐斜他一眼:“没脾气?我老师的脾气,比我姐还大!” 说到临波公主,彭吉眼中闪过异色,不由得垂下眼帘,片刻,又贼兮兮地笑着问:“若说起来,你姐在外头的名声可是相当不错的。你怎么竟然还说她脾气大?” 大约是说错了话,秦煐有些不自在,拉开彭吉的胳膊,想要走开:“她管我的时候当然脾气大……” 彭吉笑了起来,追着秦煐刨根问底:“也对。我娘管我和我舅舅的时候,那脾气大的!就差亲手拿藤条抽了——你捱过你姐揍没?” 少年的手下意识地捂了捂肩膀,越发不高兴:“小时候调皮捣蛋,当然捱过。难不成你还没捱过?!” 两个人唧唧哝哝地说着,一个追一个逃。 众兵士看着他两个的样子,紧张情绪倒松了三分,彼此对视笑着示意。 “我说,太子和卫王可比你姐没大几个月,他们成亲这么久了,你姐的婚事呢?”彭吉的话有点儿没轻没重了。 秦煐不悦地推了他一把:“你管得着么?” “别介啊!我可是知道,你姐才十岁,就被邵家求亲。不是她当时直接去了寿春宫跪了两个时辰,这会儿怕都是俩孩子的娘了……”彭吉看着秦煐的俊目赤红了起来,忙又一把揽住了他的脖子。 “邵舜英可是还没娶亲呢。你怎么知道他们家有没有熄了这个心思?何况周大闹的那一出谁不知道啊?大家不说而已! “咱们俩如今这个交情,我才替你操心。若是旁人的姐姐,我管她去死!” 秦煐默然下去:“我什么都不求。只要能让我姐安安生生地嫁个好人家,后半辈子平安喜乐地过日子,有人疼她帮她,就行。” 彭吉同情地看着他,叹了口气:“可你姐是公主啊…… “你还记得我说的曲伯爷被蛮族公主惦记的事儿不? “新罗国那样儿的,咱能一口气打十个,所以陛下能换了人家的公主娶回来。可要是换了北边的蛮族呢? “和亲是老规矩了,历朝历代都有啊。 “——你还不赶紧想辙给你姐找个好归宿?” 秦煐皱起了眉头,转向他,怀疑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彭吉语塞,忙笑着推搪:“没有没有!” “安贞哥,我是不是特别好骗?”秦煐的眼睛公然眯了起来,双手捏在一起,卡巴卡巴响。 彭吉左右看看,拉了他离人群更远了一些,悄声道:“上回咱们说到曲伯爷,你还记得吧? “因为封地离得近,我们两家来往挺多。前几天,乐安那边转了一封信过来。曲伯爷让告诉我爹一声,他要入京了。” 秦煐看着他。 “你知道当年为什么蛮族那边的公主看上了曲伯爷?那是因为,曲伯爷打仗时,脸上最是彬彬有礼,可智计百出!塞外那开阔的地方,阵法摆开,就蛮族那群脑子不值二两沉的傻子,哪儿是他的对手?怎么打怎么输!所以,他们最怕的就是曲伯爷。 “这些年,那边都是冯毅驻扎。开始还镇得住,可三五年前开始,大家都休养生息了过来。蛮族的小股人马侵扰不停,冯毅有点儿忙乱。去年年底上了折子,要求新式的军备,你还记得么?” 彭吉轻轻地也推了他一把。 秦煐想起那阵子建明帝脸上的阴郁,不吭声,却缓缓点头。 “我爹猜着,陛下大约是要让曲伯爷去那边了。”彭吉低声说了结论。 “既然已经定了要打,那还关我姐什么事?”秦煐的目光仍有犹疑。 “你傻啊?”彭吉又推了他一把,“朝上永远都是主战主和两派!蛮族早先有过和亲的提议,现在那些人肯定会借机再提。到时候,你姐姐不是首当其冲?!” 秦煐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国家大事,唯祀与戎。边境大事,我朝从未有过示弱。难道就为了打压我,他们把这个也当成儿戏吗?!” 彭吉嗤笑一声,一针见血地戳破他最后的幻想:“天目山的事情还在眼前呢!边境不稳,沈信美却被废了一条臂膀。府尹和参将一死了之,竟丝毫不管朝局天下。你当这些事,只是公侯爵爷们之间的恩怨么?没有那些自以为是在争天下的白痴指使,他们敢? “肃国公可真不是那种人!” 第三八三章 如此主仆 “那他是哪种人?无欲则刚?忠直无私?眼中只有天下苍生?” 今天的话说得有点儿多,秦煐按捺不住,把一直藏着的嘲讽技能满点释放。 “从我六岁,先是孟夫人,接着是鱼母妃和姐姐,再后来是父皇,从小到大,从近到远,给我讲解着朝中诸事。 “我只知道,号称出将入相的肃国公,自从他那幼子夭折之后,已经闲事不理、闭门读书。 “在朝上奔忙的是谁?是竺相宋相,是我老师沈信言,是陈国公曹国公,是忠武侯安平侯! “咱们这位肃国公做了什么?早年间刚得了儿子,号称自己呆不住,所以要了全京畿的卫军在手;再后来惹了御史弹劾,交了兵权,然后呢?然后他在手里留下了千牛卫,专管父皇本人的仪仗护卫。 “再后来各位公爷侯爷都卸了任。他若真是孤直,他倒是仍旧照管千牛卫啊。他没有,托词老了,今日上疏,明天就不去衙门了。” 秦煐再也忍不住,嗤笑一声,也看了一眼左右,离着彭吉又近了三分:“我说句不该说的。他要真是从此以后什么都不管、什么职位都不接,我也佩服他老人家一回。可这一回,为什么又痛痛快快地接了太子哥哥的少保之职? “他不是说老了么?所有其他的公爷侯爷伯爷都比他年轻,什么人不能推、不能荐,这就当仁不让了?我呵呵!” 彭吉被他这通阴损的话说得嗤嗤直笑,最后大笑出声:“说你傻,可偏偏什么都能看得透;说你聪明,却又想不开不肯退避三舍。你说说你这样矛盾的性子,到底是随了谁?陛下可是个痛快人!” 秦煐翻他的白眼:“人家才拿你当个兄弟说几句实在话,你就嘲笑我!我这性子像我母妃,怎么着?不行啊?!” 这俩小子说话,怎么连先吉妃娘娘都扯了出来?! 彭绌远远地一瞪眼,喝道:“军营之中,禁止喧哗,违令者军棍三十!” 秦煐和彭吉对视一眼,撇嘴吐舌头,溜了。 众军士都轻轻地笑。 元司马也微笑着,扭脸扫视着众人,慢慢地走到了翼王的营帐旁边,轻声问正在旁边刷马的云声:“那个姓沈的女子呢?” 云声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边继续用力地刷马,一边简单地答道:“跑了。” 元司马一愣,目光转了过来,定在背对着自己忙碌的云声身上:“跑了?” “我押着她走在最后,离大家越来越远。她明白过来,变了脸色,说要上官房。我就让她去林子里。她就从林子里跑了。”云声没有转身,一边干活儿一边解释。 元司马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冷冽:“此事是殿下交代的?” “什么?”云声转头看他。 “放沈簪一条生路?是殿下交代的?”元司马紧紧地盯着云声的眼睛。 云声别开了脸,低下头去,卖力地干活儿:“殿下让我拿她喂狼。这荒山野岭,她一个弱女子,没行李没盘缠,一双绣花鞋连路都走不远。除了喂狼还有别的下场么?” 元司马哼了一声,低声问:“那若是有人接应她呢?” 云声皱起了眉头,特别不以为然:“她一个蠢到家的小女子,难道还能翻出什么浪来不成?” “云护卫。”元司马挺直了身体,脸上的笑容完全收起,浑身都散发着森冷。 云声拿着刷子的手轻轻一颤。 “是。” “出京前,陛下交代过你了吧?让你诸事听我调遣。”元司马板起了脸。 云声的手终于垂了下来。 “是。” “这样大的事情,你一没有告诉殿下,二不请示我,就这样私自做主!天目山匪万一连皇子和伯爷也敢杀呢?你这不是送了探子去给人家?!”元司马觉得愤怒。 云声迟疑了一瞬,低声道:“我追进林子时看见她的背影了,我射了她一弩箭。中了肩膀。她那种娇女子,跑不远,应该会……喂狼的……” 元司马狠狠地瞪了他半天,忽然低吼:“你是暗卫!属内廷尉府!什么时候生了这没用的妇人之仁出来!回京后就给我患病假死,离开翼王府!我以后不想给你拖后腿害死!” 云声的脸色灰败下去。 元司马重重地摔了袖子,转身疾步去寻彭绌等人,将这件事告知。 风色从营帐后头转出来,无语地拍了拍云声的肩膀。 云声的身子又是一抖。 他抬起头来看向风色,面带希冀:“殿下会给我求情么?” 风色摇了摇头:“不会的。殿下最恨人背叛。” 云声的脸色怪异起来:“风色,你……” 风色看着远处,口中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咱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没什么可怕的。今次出来,一定会有几场恶战。你瞅准了机会,假死脱身就是。回了京,那可就由不得咱们了……” “假死脱身……不难。可是,天下虽大,我能去哪里……”云声茫然。 “塞外,南疆,出海。哪里去不得?你一身本事,哪怕去蛮族大开杀戒,那些人难道还抓得住你不成……”风色边说边走开了,余音袅袅。 彭绌得到消息,果然气得暴跳如雷。连秦煐的面子都不给,张嘴直接命人将云声拿下,摁在军营旗杆下打了二十军棍,然后绑在旗杆上示众。 风色苦苦地替他求情。 秦煐一声不吭,大步走过去,亲手狠狠地又抽了云声十鞭子。 彭绌这才消了气,哼了一声,命人解了绑绳。 风色和小宁子忙把云声架回了帐子里,彭吉送了上好的金疮药过来,云声满面通红地头都不敢抬。 到了晚间,风色悄声跟皇甫侍卫长抱怨:“说好的儒将呢?嗜书如命呢?飘然出尘呢?爱兵如子呢?” 皇甫侍卫长看白痴一样地看他:“这世界上想揍你一顿就揍你一顿连半个字的理由都不用说的,不就只有你老子娘两个人而已?!” 风色呆滞了。 皇甫侍卫长很自然地把手里的灯笼塞给他:“来,替我会儿,太困了。一个时辰后我来换你。” 然后,傻乎乎的风色就这样巡了一宿营。 没人来换他。 而他又不清楚侍卫长去了谁帐子里“凑合”。 ——白天拍着胸脯说自己要巡夜用不着支帐篷的到底是谁!? 第三八四章 卖主的都留不得 欧阳府的花园留了很大一片空白。 原先府邸的花树草木枯死了许多,被痛痛快快地铲了。 然后,欧阳试梅很干脆地撒了一地的草种,而且,都是长都长不高的品种。 如今养息了这许久,草间的虫鸣倒是盛了很多。 裴姿和孟夫人就坐在亭子上默听虫鸣。 许久,丫头三秀奉命来送热茶点心时,才发现园里竟是一片静悄悄的,忙陪笑着问:“怕夏日里有蚊虫,二位若是走动着不嫌累,便请那边看一看花吧?小姐种了一片虞美人,还能瞧瞧。” 裴姿回头,莞尔一笑:“不怕。我和孟夫人都没什么机会安静呆着,这样正好。” 三秀只得笑一笑退下。 孟夫人看她:“你们家仍然吵吵嚷嚷的么?我在沈家,清净得很。” 裴姿抿嘴笑了起来:“微微告诉过我,夫人的丫头,那个叫长勤的,特别爱说话吃东西。说煮石居里不是叽叽喳喳就是喀嚓喀嚓。您竟还觉得清净?可见是真喜欢沈府。” 孟夫人愣了一愣,轻轻地笑了笑,眉心却又微微蹙起。 裴姿一看她这样子,就明白过来她在纠结什么,想了想,低声宽解:“您两不相帮就是了。临波和微微都不是笨人,她们自己能找到平衡的那一点的。” 孟夫人叹了一声,抬手抚了抚裴姿头上的双鬟,怅然道:”你们啊,一眨眼,都长大了。长得,像小姐当年那么大了……“ 听她又想起了先吉妃娘娘,裴姿不觉心里一阵怜惜,握了她的手,轻轻紧一紧。 “夫人。当年先吉妃娘娘,也不想进宫的。她是被逼的。如今,微微也不愿意掺合秦家的事。她要选另一条路。临波就算想想当年吉妃娘娘的不情愿,也不该逼她。这件事上,是临波错在先。” 孟夫人抬头看着裴姿,半晌,微不可见点了点头。 “我知道。 “临波,已经很久不犯错了。 “所以这一回,她有点不肯承认。 “我没提醒她。我想,她该有个什么挫折,才能把警惕心重新提起来。 “微微毕竟是个好孩子。就算是再生气,也不会真的把临波怎么样。 “只是,陛下这一插手,事情有点失控。我想临波现在,也正在懊恼、反省吧……” 孟夫人的目光有些愣愣的。 裴姿不想让她在这件事上耗神太多,笑着站起来拉她:“走吧。咱们去瞧瞧那片好看的虞美人,然后就好吃午饭了。欧阳家的午饭可是有趣得很。夫人不可不仔细试试。” 孟夫人依言随她前去,下意识地偏头看一眼她身后,却发现并没有丫头跟着,不由奇道:“你娘给你的那个丫头呢?我记得小时候你特别喜欢她。” 裴姿毫不在意:“天天跟我娘告状。这丫头哪儿是我的?根本就是我娘的。所以我就还了她了。卖主子的丫头,不论为了什么都留不得。” 孟夫人身子一震。 裴姿不解其意,立住脚看她。 孟夫人苦笑,扶着自己的额头,鬓边几乎要出了汗出来:“我真是在沈家呆得太舒服了,也昏了头了。” “呃?”裴姿眨眨眼。 …… …… 从欧阳家回来,孟夫人回房便令人:“没吃饱,拿点心,再端碗饮子来。” 顿一顿,又令:“然后吩咐厨房,照着我这个样儿,给如如院也送一份去。” 长勤掩唇而笑。 青冥直发愣:“欧阳府上没招待午饭么?” 孟夫人长叹一声:“正儿八经的粗茶淡饭。我被微微养刁了嘴,哪儿吃得下去那些?倒是微微,吃得比我还香。” 青冥笑了笑,不再说话,上前帮孟夫人换衣服。 “你岁数也不小了。不然我让公主给你找个好人家,成亲过自己的小日子去吧。”孟夫人的声音中仍旧有一丝不舍,但却没有半分犹豫。 青冥的脸色苍白如纸。 长勤吓愣了,站在旁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孟夫人自己穿好了衣服,将长发如常散下来,回头,淡淡地看着青冥:“你今晨所为,甚合公主心意。但,越俎代庖,罔顾他人。你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你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很好。所以,其实你不用靠我,或者靠微微,靠公主。你靠自己就行了。” 说着,冲着长勤抬了抬下巴:“你去跟小姐说,让她赏我几分面子,把青冥一家子都放了籍罢。” 青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泪盈于睫:“夫人!” 孟夫人伸了手,温柔地按在她的头顶:“每个人都有过自己想要生活的权力。这是太祖的话。你想要过自己做主的生活,我给你这样的生活。你要珍惜。以后若是有机会,来看看我和小姐。就好了。” 青冥伏在地上,呜呜痛哭。 而长勤在孟夫人的淡淡目光中,吓得赶紧跑去了如如院,禀报沈濯。 “唔,可以倒是可以。”沈濯的脸色也淡淡的,“不过,我得留下她妹妹。” 青冥有一个妹妹,今年刚刚十二岁,一手好针线活,安静温柔得很。 长勤有些别扭:“夫人说是一家子……” “她那么爱替别人做主,她爹娘兄弟我由着她去做主。连他们都能摆弄了,是她青冥的本事。但这个妹妹不行。” 沈濯冷冷地转开脸。 “日后她一句为了妹妹好,挑个莫名其妙的妹夫,这孩子的一辈子就能被这个能干的长姐给送了。好歹是吃我沈家的米长大的,我不能到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她毁了一个好孩子。” 冷笑一声,沈濯的目光似箭,盯向长勤:“何况,你回去不妨对面告诉她:孟夫人信得过她,我沈濯信不过。我得留个人在手里,为质。” 长勤瘪了嘴,想了半天,磨蹭道:“小姐,奴婢不走。您就算是把奴婢一家子都赶出去,奴婢也不走。” 沈濯横了她一眼:“你的身契在孟夫人那。你去跟她说。” 长勤咕嘟了嘴,半天方道:“夫人出来是说了要小姐养她的老,所以奴婢们才跟了她。若是夫人日后由别人养老,那别人自然有旁的好丫头给她。奴婢太笨,会被欺负的。” 说话间点心饮子送了来,沈濯摆手轰她:“去去去!我要吃东西了。” 长勤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回了煮石居,进门告诉青冥:“小姐说,让你妹子留下吧。她性子软糯,出去该吃苦了。” 青冥满脸是泪,又愧又悔:“小姐总是刀子嘴豆腐心……奴婢错了……” 孟夫人轻喟一声,转头看向窗外。 终究,微微还是心软的。 第三八五章 胆战心惊 一宿无事。 一大早,彭绌催着众人赶紧起身上路。 就这样加强警戒着急行军,加上皇甫达亲自带着几个老兵断后,终于走出了那片茂密的山林。 眼看着上了平坦的大路,前头也隐约能够看见袅袅的炊烟了,彭绌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又眯起了眼睛回头看那片山林。 秦煐留心,催马过去问彭绌:“伯爷,可有什么不对?” 彭绌正掐指皱眉,摇了一摇头,低声道:“只怕险境还没过去。” 说到这里就有气,一脸嫌弃地看着秦煐:“你瞧瞧你这皇子当的!你父皇派给你的人么,只有两个服你;你姐姐派给你的人么,你都晾着不用。你说说你还能干点儿啥?” 秦煐糗成一团,半天才吭吭哧哧地憋了一句话出来:“都不是服我的。那是我自己不好。乔张做致地收服人,我又懒得。” 想想这孩子在宫里过得那提心吊胆的日子,彭绌只觉得自己不纳妾的主意简直是世上第一等的好主意,口中脸上仍旧不耐烦,话里却软和了很多:“知道是自己不好还不好生磨练自己?!从今儿开始,你跟安贞两个都牵马步行!跟着皇甫扫尾断后去!” 秦煐吐了吐舌头,哎了一声,高高兴兴地跳下马来,转头去喊想往人群后头躲的彭吉:“安贞哥,伯爷罚我,让你陪着!” 彭绌挑了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年郎。 其实真不傻。 竟然知道要用“罚”这个字。 彭吉自然是惧怕父亲的,悻悻地也从马上跳了下来,跟秦煐两个人去寻皇甫达虚心学习。 就这样走到了一处村落,彭绌却不肯停留,命众人催马快速离开。喝命:“看不到县城的城墙,不许停!” 滚滚烟尘迅速远去。 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村子里唯一有两层楼的人家,那楼上有人燃起了一束柴草。 火借风势,风助火势。 两个时辰之后,这个仅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烧成了一片瓦砾! 在断壁颓垣的覆盖下,几十具尸体已经变成了焦炭…… 直到晚霞漫天,一众人等才抵达了一座破破烂烂的县城。 “去县衙。不住外面。”一路上都秉承绝不骚扰地方的彭绌,脸色漠然。 从这一道命令里头,众人终于都明白了如今的形势到底有多严峻,彼此对视的眼神有些不对。 当天夜里,彭绌连夜写了奏章,叫来一名亲信,让他第二天早晨开城就送出去。 恰好,秦煐也觉得事情不对,也给京里写了信件,想了想,招来云声问他:“还能骑马么?” 云声咬牙:“能。” 翌日绝早,四匹马两个人,向着京城方向而去。 又过了几天,众人抵达了泸州境内。 就在他们闪着怀疑的目光看向周遭经过的一切人群时,一匹黄骠马远远地疾驰而来。马上却是一个文人模样的人,看见他们,面上一喜,高声问道:“是秦公子吗?” 不问彭绌,而问秦煐。 彭绌心中一动,催马向前,扬声答道:“正是。阁下何人?” 那人忙勒住坐骑,喜笑颜开:“老家来信,说公子要带着人过来瞧我们。我还觉得山高水远,这必是瞎话。没想到真迎着你们了。老太爷可好?老夫人可好?大爷和小姐呢?” 这一串子,有点儿听不懂啊。 彭绌莫名其妙,回头看向秦煐。 这是认错人了吧? 秦煐听着他问的这些人,却下意识地想到了侍郎府。 沈恒、韦氏、沈信言和沈二…… 秦煐强压住心头的震动,含笑矜持点头:“我离家时都好。除了大爷照常忙得不着家,大夫人很是抱怨。” 那人的双肩显然一松,哈哈大笑,踹一脚马镫,来到彭绌马前,抱拳躬身,低声道:“泸州别驾黄明嘉,见过伯爷。因最近川蜀不太平,伯爷和殿下还请不要声张,跟我悄悄进城便是。” 彭绌嗯了一声,却仍旧警觉地看着他:“你刚才说的是哪家子的事儿?” 黄明嘉轻笑一声,道:“自然是我们沈侍郎家。” 你们沈侍郎? 彭绌捻须不语。 看来,朝中那些说川蜀仍旧是沈信言天下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啊。 黄明嘉跟他告个罪,小心地凑到秦煐跟前,欠身道:“翼王殿下,小人泸州别驾黄明嘉。因去年沈侍郎做了您的老师,所以小人刚才斗胆,用沈家事……” 秦煐的腮上可疑地晕红起来,摆手:“无妨。只是如何只你一个人来迎我们?” 黄明嘉左右看看,低声道:“西番和南夷最近都有些不安生。川蜀各州都出现了一些生面孔,突然来突然去。前天接到消息,万寿附近,有一个村子被屠了……” 彭绌猛地回头:“什么!?” 他们正是从江津下船,翻过山去,途径万寿。 那个彭绌不肯让他们停留的村落…… 秦煐和彭绌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竟还真有人,想要置我等于死地!”秦煐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一向显得稚嫩的俊脸,顿时阴沉下来。 黄明嘉听懂了这句话,脸色大变,忙低声道:“咱们先入城!” 一行人疾行进入泸州城。 当天晚上,泸州宣布,钦差天使彭伯爷执天子剑巡查九边,传令全川蜀各州府,整肃迎接。 在泸州休整三天,一行人摆开仪仗,加上泸州护送的军马,浩浩荡荡,慢慢悠悠,开始想戎州、嘉州行去。 可在嘉州稍作停留,检验折冲府三军之后,并没有继续向西,而是转向北边,直奔眉州。 甚至在眉州眉山都没有做停留,长驱直入,进了益州。 一直随军护送的黄明建别驾这才放下了心,在益州城外,提前与彭绌、秦煐告辞: “到了这里,管保安全了。当年沈侍郎在此地时,嗯,管得严。所以,伯爷从益州一路向北便可。 “因侍郎大人特意来信嘱咐过,所以我已经与在兰州逍遥自在的沈家信芳将军通过消息。他会派得力的干将到陇右和剑南交界的剑门那边接你们。” 自己一个领过军的大将,竟然还要沈信言一个文臣的书信,才能保了平安。彭绌的心里多少有点儿不是滋味。哼了一声,没接话。 秦煐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甚至这半个多月跟黄明嘉已经混得极熟,笑嘻嘻地谢他:“谢字我就不与你说了。反正都是我老师的人情。今晚益州必要排宴,我借他们的剑南烧春,好生敬你几杯!” 第三八六章 父亲 沈信言足足地睡了三天。 直到第四天午后,他才悠悠醒来。罗氏忙请了张太医来,得了一句:“无妨了,只要肯休养,七天就能如常。”终于放下了心。 忐忑不安的沈恒和韦老夫人也就松了口气,且回去休息。 沈濯却在外头悄悄地拉了张太医要听实话。 张太医叹道:“你爹爹这些年累坏了,心力交瘁。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养回来的。时常劝着他多歇着,不要想太多。世上的事,不是他一个人顶得下来的。该推脱推脱,该偷懒偷懒。” 沈濯垂了头不吭声。 张太医看着她,一脸怜惜:“你跟你爹爹没什么两样。你比他还甚。照我说,翼王殿下那门亲事就不差。你聪明,他也不算笨。小两口躲出京去。川蜀又是你爹爹经营多年的。你们去了自己的封地,海阔天空。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沈濯抬起头来瞪他:“张爷爷,您家孙女儿嫁人了没有?用不用我进宫请鱼昭容的谕令,给她也寻个宗亲勋贵人家?!” 张太医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她傻。蹚不来那趟子浑水。敬谢不敏!”连忙跑了 罗氏红着眼圈儿服侍了丈夫沐浴更衣,又悄悄把建明帝下旨赐婚的事情说了,哭道:“……临波公主亲自来了,跟微微两个人谈,连个服侍的人都不肯让在身边。我心里又急又怕,可又不敢吭声。” 沈信言沉默着迟缓了下来。直到饭桌前坐下,停住,问:“微微呢?” 沈濯刚才不知道溜去了哪里,沈信言出声问话,她才又跑了进来:“爹爹!我在这儿呢!” “去做什么了?”沈信言就似没听妻子提及那道赐婚旨意,噙了微笑,温和地问话,“我睡了这几天,你怕不怕?” 沈濯笑嘻嘻地,看着芳菲等人摆好了碗碟,站在桌边给父亲盛汤夹菜,口中随意道:“不怕呀。张爷爷特意想让爹爹睡的。又不是真的重病昏迷。” 罗氏坐在旁边,拉了拉她。沈濯顺势也坐下,笑着捧腮看着父亲小口小口地慢慢吃饭,就像是漫不经心一般,道:“我刚才去问张爷爷,您这病大约还需要养多久。张爷爷说,一两年吧。” 罗氏一惊。 沈信言呵呵地笑:“医生眼里,就没有好人。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是该歇一阵子。但一两年还是不至于的。” 怜惜地看着小女儿,温声道:“微微放心,爹爹不会为了‘那些事情’耗尽心力。早说了要给你招个上门女婿,爹爹不好生地看他几年,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对我女儿好?” 沈濯红了脸,娇嗔了一声。 罗氏却心慌了起来,抬头看着若无其事的父女两个,欲言又止。 看着沈信言吃完了饭,沈濯伸手扶他:“爹爹,你躺太久了。我扶你走走吧?” 沈信言含笑点点头:“你扶我去外书房坐坐。” “不行。”这个时候,罗氏怎么可能让他去外头跟北渚先生和隗粲予议事? 沈濯笑着摇头:“不碍的。娘,我跟着。一会儿我再送爹爹回来。” 北渚先生不知道,但家里那位隗粲予隗先生,可是被沈濯整治得没招没招的。 罗氏略略放了心,殷殷嘱咐:“你爹爹身子虚,不要多走路。” 父女两个答应着,携手缓缓行去。 罗氏看了他们的背影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芳菲上前轻声请她去歇息:“陪着大爷熬了这么久,您也躺躺闭会儿眼吧?” “芳菲,我觉得,我有点儿跟不上他们父女俩了……”罗氏怅然若失。 芳菲有些同情地看着罗氏。 沈信言原本就是个渊博温润的大才子,宦途十几年,已经历练成了一国宰辅坯子。 而罗氏一直就只在后宅打转。 就算她再是豫章罗氏的嫡女,父辈上却并没有什么近枝出仕,又兼自幼便没了亲娘。论起来眼界格局,她差了沈信言不知道多少。 原本,她儿女双全。 女儿是她的贴心小棉袄,儿子是她一生的依靠,她的丈夫青云直上,这是最完美的事情。 可是儿子没了。 女儿为了支撑家计,却与她渐行渐远,变成了另一个“儿子”——还是一个长大了的“儿子”。 那父女两个,一样的城府深沉、手段高强、言辞如刀。 比较起来,罗氏…… “夫人,您好好的,大爷和小姐心里才有根,这个家才完整。您最近煎熬得太苦了,这可不好。”芳菲柔声劝她。 罗氏觉得闷闷的胸口终于舒服了一些,看着芳菲笑了笑,捶了捶自己有些酸痛的腰,回了内室。 …… …… 外书房里,沈信言温声细语地对北渚先生和隗粲予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只有一个微微,所以,我绝不会让她委屈着。 “我承认,翼王是个好孩子,厚道,聪明,也善良。我给他当老师,很高兴,也很得意。 “但微微不喜欢。哪怕再好,她不喜欢,我就不会勉强她。这件事,我会去跟陛下好好说。 “两位先生若是不齿沈某这样溺爱女儿,沈某绝不勉强相留。” 隗粲予早就想到了,只是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耸了耸肩,却没说什么。 北渚先生有些不赞同地皱了眉:“孩子们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阮先生。”沈信言嘴角带着柔和的弧度,静静地打断他:“这是我的女儿,我的心肝宝贝,我的性命也比不得她的笑容重要。” 北渚先生呆住了。 沈濯已经红了眼圈儿,紧紧地偎着父亲,咬着牙根不让泪水掉下来。 费力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沈信言把手递给女儿,柔声笑道:“走罢。咱们再坐下去,你娘就该去桐香苑跟你祖母告状了。” 沈濯张嘴想要答应,却哽住了,喊了一声:“爹爹……”再也忍不住,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 她百般筹谋,也没有沈信言这一句话令她心里踏实。 把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女儿揽在怀里,沈信言笑一笑,推着她往门口走:“快把泪擦了。看人家笑话你。” 慢慢走到门口,沈信言顿一顿,回头,看着北渚先生,弯唇笑道:“阮先生,我是当朝的户部侍郎沈信言。可不是吉家那个眼里只有钱的老太太。” 北渚先生脸色大变。 第三八七章 亲戚 回到朱碧堂,沈信言发现妻子歪在床上,已经朦胧睡去,不由得笑了笑。 转身出来,温和地告诉沈濯:“别怕,一切都有爹爹。你只要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就行。做你想做的事情,无论什么。” 沈濯咬着唇:“我不会伤天害理,也不会犯法违律。但是爹爹,我也许会为世人所侧目……” “那都没关系。”沈信言微笑,“太祖年少时,不知道做了多少被人指责为荒唐的事。那又有什么……” 话音未落,管妈妈忙忙地走了进来:“哟!大爷和小姐都在?夫人呢?快起身!两位姑奶奶和姑爷不言不语地就来了,还带着各家的哥儿姐儿,正在外头下车呢!” 沈谧沈讷来了? 沈信言和沈濯对视一眼。 罗氏挣扎着赶紧爬了起来,略作收拾,一家三口直接桐香苑去。 当年沈信言刚刚高中,也不知道多少人家想要结亲。这其中就有邱家。只是仔细问过沈家的家事,邱家的女儿便不舍得嫁过来了。 两家子一起相看时,自然是儿子女儿都带着,也有个出行的借口。 谁知韦老夫人见了邱家的长子,一眼便觉得不错。回家与沈信言商议,沈信言也觉得邱家这位虎兄为人十分有趣,日后当是个会处理家事的。所以点头赞同。 两家终究结了亲,邱家的长子邱虎,娶了沈家的长女沈谧。 夫妻两个十分恩爱,有一子一女,儿子邱杲(gao三声)居长,已经十六岁;女儿邱雯居次,十一岁。 这邱杲已定了亲,对方就是邱虎在广东任上的同僚之女。但邱雯因年纪小,所以夫妻两个还没舍得开始为她相看。但这次入京,也许就能留在京中任职,将女儿嫁入京城人家,离夫妻两个都近一些,自是更好的。 至于沈讷,她虽然是老鲍氏的女儿,却是跟着韦老夫人长大。 韦老夫人也没亏待了她。一俟她成年,便替她在新科的进士中选了一位青年才俊,名叫施弥。 当时沈恭和老鲍氏还觉得不甘心,觉得施弥是西南边陲小镇上的人,父母俱都不在了,家境不殷实——想要拿着沈讷去攀一攀高门大户。 但沈信言写信回来,一句话熄了他们的心思:“庶出的女儿家,若是嫁在京城,那只能做妾。” 兄长已经是地方的大员了,怎么可能让妹妹去做妾?哪怕是庶妹也不行啊! 沈讷顺顺利利地嫁了。沈信言立即便替施弥活动,先让他去了山东做了一任县丞,然后又去了龙泉做县令。 这施弥出身虽然不高,但胜在踏实肯吃苦,不好高骛远,所以两任的考绩都极好。 沈讷柔顺温良,施弥日子过得极省心,便拿妻子当宝。丝毫不在意她庶出的身份,反而非常尊重她。 小两口成亲不久便有了孩子,如今儿子施骧已经七岁,都开始启蒙了。 吏部年前呈上了单子,建明帝留心查看,发现沈信言的两个妹夫似是都还不错。便亲口下旨,让他们进京陛见,要当面考核。 当下母女兄妹们相见,契阔泪眼了一番。 沈恒自然也赶了来,沈谧和沈讷还有些尴尬。邱虎和施弥却十分大方,痛快地跪地叩头:“见过祖父。” 沈恒高兴得胡子一翘一翘,捻须笑道:“你们来得巧。信言病了一场,昏睡了三天三夜,午后才刚刚醒来。” 因询问地看了一眼米氏,见她颔首,又道:“信行国子监事情多,已经送了信儿,想必也快回来了。你们大嫂已经收拾了地方,你们先去安顿。好生歇歇。咱们晚上再一处细细说话。” 众人齐声答应。 邱虎是个爽快人,马上起身,笑着对韦老夫人说:“岳母大人,那我们就先过那边去。晚间再来给您请安。”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韦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一叠声地让他们:“去歇着,直直腰。坐车坐船的,难受得很。快去快去。” 沈谧因亲亲热热地拉了罗氏,先出了正房。 ——都知道沈讷尴尬,大家都不太想留在屋里。就连沈濯,都索性跟在母亲身后,溜了出去。 然而沈谧等人还是有分寸,站在桐香苑里闻那满院子的栀子花香。 罗氏拉着沈谧打量个不停,打趣道:“这可多少年没见了,阿谧怎么除了胖了些,也不见旁的变化?还跟小姑娘似的?” 沈谧红了脸,嗔她:“嫂子!” 邱家的儿子十分守礼,紧紧随在父亲一侧,并不与沈濯做正面的视线接触。 而邱雯就不同了,小姑娘像极了父亲的俊朗,眼睛大大的,歪着头夸沈濯:“表姐你真好看!从我们过了淮河,你还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姐姐呢!” 沈濯噗嗤一声笑,右手一伸捏她的脸:“这小嘴儿甜的,蜜一样。我可真喜欢。不然你别去西府了,跟我住吧?” 罗氏忙回头瞪她:“不许欺负妹妹。” 邱雯巴不得离了父母的禁锢,忙一把抱住了沈濯的胳膊:“没有没有,表姐可没欺负我。”讨好地笑着问沈谧:“娘,我能跟表姐去住么……” 沈谧笑眯眯的:“看你这几日的表现。” 一边又警告沈濯:“经她手的东西,没有不坏的。连本书到了她那里,送回来的时候都缺页。你可别被她的这一脸笑给骗了。” 邱雯不依地拽着母亲撒娇。 “姑姑,看来您跟我娘真是一样的——死活看着自己女儿都不顺眼!” 沈濯笑个不停,却回头看向正房的房门。 爹爹才起身,这个时候,却要跟祖母一起向沈讷解释事情的经过…… 毕竟初见,自己这个晚辈,实在是不合适待在里面啊。 她这边怅然不已。 邱虎彬彬有礼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却又想起了一件事,情不自禁地出声问罗氏道:“我们昨日在通州那边,听得说翼王殿下的亲事定了,说是沈侍郎的女儿。就是濯姐儿吧?” 说着,却转脸去看院子里。 这分明是大喜事,怎么府里一丁点儿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意思都没有呢? 第三八八章 姑父们 罗氏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沈濯仍旧笑嘻嘻的,但眼底并没有半分喜色:“大姑父听说了那个,可听说了我爹爹生病?” 邱虎挑了挑眉。 大舅哥家的这个闺女,够锋利的啊! 这样的孩子,能当得了皇子妃?不要惹祸才好…… 沈信言这一场病,的确十分有名气,沈谧等人来的路上自然是听说了的。沈谧忧愁地皱起了眉,拉着罗氏低声细问:“嫂子,我哥哥那病,有的说是托词,也有的说是被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才好些,我刚才也没敢提……” 这才对嘛。 这才像亲妹妹说出来的话嘛。 “唉,不瞒你说,太医就给了一句话:他再这么耗下去,倒下的时候在后头呢。”罗氏终于找到了一个最能说心里话的人,忍不住大吐苦水。 ——沈恒和韦老夫人年纪大了,她怕吓着老人家。米氏那边跟自家不冷不热地已经许久。沈濯又是晚辈。她一个人在心里煎熬着这个隐忧,至少也有三四年了。 原本罗夫人是亲堂姐,以前还能说点子知心话。可闹出来朱凛那件事后,她对罗夫人多多少少有点冷淡。 没人可以诉这个苦啊! 沈谧是亲小姑,而且,当年就跟沈信言的兄妹感情极好。 罗氏说着,眼圈儿都红了起来。 “这怎么行呢?!若是身子毁了,那这个官还做的有什么意思?嫂子你别急,等几天我哥好些,我跟他说。”沈谧有着韦老夫人年轻时的干脆利落。 沈濯仍旧嘻嘻笑着,悄悄拉耿雯:“你家是不是你娘说了算?” 邱雯赶紧竖指于唇:“嘘!难道你家不是?!” 沈濯耸了耸肩,一回头,正好看到沈信言从韦老夫人正房出来,悄声说一句:“我家自然是我爹爹说了算。” 就丢下耿雯跑过去搀了沈信言:“爹爹,你回房去睡吧?我同娘一起送大姑姑小姑姑她们去西府。” 对着沈谧和邱虎虚弱一笑,沈信言疲惫地点头:“好,你帮着你娘。我先回去了。” 邱虎等人理解地忙让人抬了软兜过来,送他回去。 这边,沈讷低着头跟在施弥身后走出来,还在抬手擦眼睛。 七岁的施骧正是对这些家事似懂非懂的时候,仰头看自己一向温柔婉约的娘亲,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施弥回头看她,低声道:“别吓着骧儿。咱们晚上再说。” 一贯对丈夫言听计从,沈讷嗯了一声,低头看着儿子,挤出了一个笑容。 这种事,谁也劝不来。 罗氏只得叹口气,不着边际地安慰:“总会过去的。日子只有越来越好。看看孩子们,还有什么可想的?我和大郎是只活这一个微微了。” 一院子的女眷,邱虎的目光本来规矩地对着院外风景,闻言又不禁转回来,看向笑嘻嘻的沈濯。 这个姑娘啊…… 竟然能让沈信言生生断了纳妾留后的念头…… 罗氏为人软懦…… 这个姑娘不简单啊。 西府里的各样家具摆设都被罗氏悄悄地换了。 现在屋里的装饰都是比照着朱碧堂,挑了些不打眼的东西。 罗氏含笑解释:“这宅子是母亲的私房置办的。两位姑爷姑奶奶别觉得欠了家里的人情。那是母亲疼自己闺女。所以,你们要添置什么,不用想着给我面子之类的,尽管自己添置。” 抿嘴笑着打趣:“你们都是见过稀罕物的,这个排场我可不跟你们比!” 尤其是邱虎在广州数载,市舶司通管各国货物贸易,海货见得不要太多。 众人都轻笑不已。 耿雯忙拉沈濯,小声道:“我还给表姐带了些小玩意儿,娘说太张扬,我让丫头们藏起来了。回头箱笼收拾清了,我给你送过去。” 这个表妹可真实诚。 “好。谢谢妹妹。”沈濯拉着她的手,笑逐颜开。 这时候就看出两家子教孩子教得不一样了。 施骧才七岁,却已经能够稳重温顺地站在母亲身边,轻轻地拉了母亲的手,一言不发,却自在从容。 而邱杲却有些无聊起来,对大人们的话充耳不闻,只管自己看着天上的云朵发起呆来。 沈濯眼神一扫,却觉得该淘气的不淘气,该逆反的不逆反,没意思。唯有耿雯这个女孩子,还有几分少女的活泼,比较可爱。 两下里作别。 沈谧沈讷自去安顿。沈濯却推了罗氏赶紧回去:“晚上的宴席我来张罗,母亲回去小睡一下吧。” 罗氏哪里能放得下心:“你两个姑姑十来年没回来了,这头一顿饭我都不管,我怎么跟你祖母交代?你别闹了,不给我惹麻烦我已经阿弥陀佛了。” 可是她刚才是被人从熟睡的半中间喊醒,若是不把那个疲乏补回来,怕是一会儿要头疼的。 沈濯半哄半劝,费尽口舌,到最后没了办法,只得再次搬出沈信言:“……也不知道爹爹身边有没有人守着。我瞧着他像是累着了。” 罗氏立时便站不住了,犹豫片刻,令管妈妈和芳菲:“你们俩去帮微微,我回房去看看大爷。” 终于哄走了罗氏。 …… …… 邱虎一向不管后宅事,回房换了衣服便倚在榻上看书。沈谧安顿好了两个孩子和带来的仆从,才回来沐浴更衣。 妻子娘家招待安排得这样好,邱虎自然不会吝于一声谢,因对着懒懒躺着的妻子夸道:“岳母有眼光,舅兄有福气。看看这院子安排,十分舒服,我竟没有半点初到异乡的感觉。” 沈谧打了个呵欠,笑道:“若不是我大嫂出了名的能干,当年我母亲也不能同意了清江侯的提议。只是她没了承儿,这两年已经大不如前了。” 邱虎沉默片刻,试探道:“大舅兄年近四旬,仕途上风生水起,竟真的没有再生个儿子的打算?” 沈谧叹了一声,摇摇头:“我兄长看似温和,骨子里极执拗。劝不了的。” 邱虎沉默下去。 而另一边,沈讷给儿子安排好了住处,又嘱咐了乳娘丫头。回到房里,再也忍不住,伏在案上痛哭起来。 施弥挥退了仆下,抱了妻子,低声安抚:“我知道你在烦恼什么。这样好的兄长姐姐,嫡母祖父,却与你撇清了干系。修行坊那边从来不拿你当亲人的,反倒成了唯一的血亲。” 沈讷被说中心事,倒在丈夫的怀里放声大哭:“这以后,可让骧儿在外头怎么抬起头来?!” 施弥轻轻弯了弯嘴角,低声道:“我父母双亡,族里不能相容。你那时嫁给我,怎么没觉得抬不起头来? “至于骧儿……如今不过是外家糜烂,父母又不曾十恶不赦,他有什么抬不起头来的? “我施弥的儿子,还怕这些个?!” 第三八九章 大姑父 晚饭吃得平静无比。 不论是沈濯的婚事,沈恭的流放,还是修行坊那边沦落成了破皮破落户,都没有一个人提起。 从国子监赶回来,看到姐姐姐夫、妹妹妹夫,沈信行开心极了。 所以一顿饭下来,就属他饮酒最多,喝得舌头都大了。也没了往日板正的仪态,一条胳膊搭在邱虎肩上,特别诚恳地要求:“姐夫,你们都别、别离开京城了!大兄一个人太、太辛苦了!我没用,不顶事……姐夫,你们留下吧!母亲也能开心些!” 邱虎哈哈大笑,扶着他的肩膀,对众人打趣:“瞧三郎高兴的!他以为朝廷是我开的?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沈信言病后体弱,自然是不喝酒的,当下捧了一碗女儿亲手给炖的黄芪鸡汤慢慢喝,闻言笑了笑:“陛下是位明君。啸林想继续留在广州,或者想回京任职,只管跟陛下提就是。” 邱虎表字啸林。 当下挑高了眉,不由得看向施弥。 施弥垂眉吃菜,不作声。 沈信言看向施弥,也笑了笑:“雁鸣倒是不该留在京里。你年纪轻,经验未足。这个品级回京,未必有好位置给你。受气不讨好。所以若是有机会面圣,还是要把治理地方的本事显上三分才好。” 听见沈信言叫自己的表字,跟邱虎一般待遇,施弥倒是放松了一些,弯唇笑道:“大兄这话倒是道出了我的心里话。京里各家关系纠结,我这脾性也的确不太合适。” 尤其是,他留在京里,众人虽然知道他也是沈信言的妹夫,但第一个,却会直接把他划到沈信诲亲妹夫那一列去。 ——老鲍氏也不会放过这个可以敲诈的女婿。 沈恒笑得眼睛眯起来,伸手拍拍已经醉得有点迷糊的沈信行,温言道:“三郎,醉了,饮些解酒汤。别喝伤了。你姐夫妹夫都还要待阵子,有的是你们促膝长谈的机会。” 沈信行乖顺地点头:“是,祖父。我要饮解酒汤。” 看着他一旦跟沈恒说话就一副孺子依赖的样子,邱虎和施弥都笑了起来。 韦老夫人今日简直不能再高兴了,也喝了两三杯葡萄酿,双颧微红。 沈濯见状,回头看了六奴一眼。 六奴会意,悄声吩咐下人们:“撤酒,上解酒汤,还有鲜切的果子和粥点。” 一时众人吃毕,各自散去。 邱虎却停了一停,等到最后,见沈濯从里头出来,笑眯眯地招呼她:“濯姐儿。” 看来,这位大姑父的性子还挺急。沈信言那位大舅兄聒噪不得,索性直接来找自己了。 “大姑父,有事吗?”沈濯装得懵懂。 邱虎点点头,示意她跟着自己往院外走。 时已初夏,夜风习习,甚是舒服。 两个人慢慢地在园子里走着,六奴等人落后几步,不急不缓,习以为常。 “今晨进京的路上,接到了陛下的旨意,让我明日一早陛见。”邱虎开门见山,将自己非要这个时候找沈濯说话的理由道了出来。 “一直没有提,是因为我略通岐黄,看得出来,你爹爹这身子,是心神损耗所致。” 嗯,这倒是能理解了。 沈濯颔首,微微屈膝:“多谢大姑父体谅。” “谢字谈不上。何况他刚才已经提点过我了。”邱虎踌躇了一下。 真的要跟这孩子当面谈她自己的婚事么? 可是…… 沈谧的确从甘嬷嬷口中得知,此事一应都由沈濯自己拿主意,而且,沈信言将无条件站在女儿一边。 “我想知道,若是陛下问起,沈家上下对那桩赐婚是什么态度。我该怎么答?”邱虎还是问了出来,而且从容镇定,就像是在跟幕僚商议政务一般。 沈濯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眉眼一弯,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来:“姑父算是问对人了。陛下若是问起,您就告诉他,沈氏女让您说,陛下,您问错人了。” 呃? 这样横着顶撞陛下,真的好吗? 邱虎很吃惊。 沈濯笑了笑,目光移到面前的影影花树,却又极深远悠然:“陛下少年继位,志得意满。他身边已经多年没有过直话直说的臣子了。尤其是那些常年盘踞在政事堂的几位两朝老臣。 “如今人人都说,我爹爹乃是幸臣,靠谄媚上位,整日里拍陛下马屁。可咱们都知道,我爹爹不仅不是这种人,而且,他其实是个最坦荡不过的人。 “陛下跟他说话,一则不用担心被他泄露出去,二则不用绕弯子,三则完全不用猜测他还有旁的什么意思。 “陛下跟我爹爹相处,十分惬意。” 这样的臣子,其实任何皇帝都喜欢。 但是这样的臣子,也要时刻冒着得罪皇帝和其他人的风险。 所以,大家宁可加着小心,把嘴巴闭上一半,也不肯去当这种臣子。 只有沈信言不怕。 “而且,这婚事是赐给我的,相关人等,只有我自己和我爹娘。”沈濯虽然仍然维持着微笑,但邱虎已经感觉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 怎么?这孩子,竟然不高兴?! “大姑父既然知道了婚旨,想必也知道了我曾上紫宸殿。所以,您不用担心,陛下,想必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性子了。他不会怪罪您,只会哈哈大笑。”沈濯甚至还淡淡地宽了宽邱虎的心。 被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教导为臣之道,这在邱虎还是这辈子头一遭。 不过,他却觉得,似乎挺正常的。 “好。”邱虎也笑了笑,告辞而去。 沈濯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满意地颔首:“祖母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哪儿啊?两位姑爷都是大爷挑的……”六奴悄悄地把刚从甘嬷嬷那里打听来的八卦告诉她。 “那就难怪了。我爹爹看人,还是一等一地准的!” 说起沈信言,沈濯骄傲地昂着头。 可惜。 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像爹爹一样的年轻人。 若是有,哪怕他是个白衣、一贫如洗、且并无半点读书做官争名逐利的野心,那沈濯也是愿意倒贴嫁妆嫁过去的。 “我娘多幸福啊!” 沈濯由衷地感慨。 第三九零章 留不得 翌日清晨,邱虎一早起身便赶去排班上朝。 府门前一个小厮在恭敬等着。 邱虎愣了愣:“你是?” 小厮有些油滑:“小的名叫葛覃,是大爷身边服侍的。昨儿晚上小姐给小的下了死命令,今日一定要早早地候着了您,陪着姑爷一起去。虽则姑爷的长随比小的见多识广,但这条过去承天门的路上哪儿有沟坎哪儿撞过车,小的大约还知道得清楚些。” 邱虎自然是极赞濯姐儿想得周到。心里却也踏实下来。 建明帝的口谕是拦在路上告诉他的,明摆着就是不给他和沈信言仔细商议的时间——给沈信言看病的是宫里的太医,皇帝陛下还能不知道沈信言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虽然到了沈家,邱虎立即便命自己的长随小厮车夫们都去看路线踩点儿,但毕竟不可能熟悉。 尤其是早朝路上会遇到些什么人、什么官员,对方又是什么做派什么性子,他是非常需要一个京城的地头蛇来帮忙的。 但是这种事,如果沈家没有提出来,他对着罗氏和沈濯这两个“不知官场的妇人”,实在是开不了口。 可沈濯竟然都想到了。 邱虎耳朵里听着葛覃坐在车辕上,跟自己说、也是对自己的长随说着刚过去的是谁,那边那个胡同里拐出来的又是谁,甚至那家子的车夫平常赶车有什么惯常的毛病。又想起来建明帝给沈濯赐下的婚旨,不由得有些遗憾。 其实照着岁数,这濯姐儿跟自家的长子实在是合适。 可惜,儿子订了亲,濯姐儿也被赐了婚。不然这亲上加亲,不比谁家都令人放心? 日上三竿后。 邵皇后已经见过了众嫔妃。 想去给太后娘娘问安,却被拒之门外:“太后还睡着。” 回到宫中,邵皇后也觉得有些困倦,人来禀道:“邰国公府的小公爷来了。” 邵皇后顿时觉得开心起来,忙命:“快让他进来。”又急命把昨日新鲜送来的菠萝切了送来给小公爷尝尝新。 邵舜英如今不过是个从七品的主簿,比一众进士们的品级都低,可是建明帝的解释非常妙:“跟着何子潺长见识。这个差旁人办不来,非邵舜英不可。” ——从七品!凭什么非邵舜英不可?! 邵皇后很想闹上一闹,却被贴身服侍的老内侍拦住了:“娘娘,何子潺是竺相的学生,一向都除了竺相谁的话都不听。若是有新进士进了鸿胪寺,想必不论是谁,都会被他防上三分。可唯有小公爷,何子潺不敢……” “那也不能……”邵皇后还在着恼。 老内侍叹道:“陛下这是在敲打咱们,别跟竺相走得太近。邰国公府毕竟是外戚。” 这话不说则已,越说邵皇后越恼。 趁着无人之时,忍不住跟老内侍尽情地抱怨起来:“当年人家说我牝鸡司晨,他就信了。我这么多年,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儿都不做,安安静静地在宫里傻呆了快二十年了。 “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他是一国之君,他要考察自己的儿子够不够资格接替他的位置。我能理解。可是我娘家的侄儿呢?那可是我的亲侄儿,而且,我也只这一个侄儿。他大手一挥国公之位不降等。可是谁们家的国公之位也都没降等啊! “何况,旁人家的孩子去考了进士,凭什么就能进翰林院,就能去六部正经历练,凭什么我侄儿反倒不行了呢?他就算再能干还能怎么样?能掌兵权还是能当宰相?!” 老内侍只得小意安慰她些别的。 这样一来,邵皇后反而对邵家兄妹更好了,尤其是对邵舜英,嘘寒问暖。又特意拜托竺相,甚至给何子潺的夫人还赏赐了几回奇珍异宝。弄得何子潺都不知该怎么对待邵舜英才算是正确的了。 这辰光一听侄儿来了,邵皇后大喜,准备了吃喝,又想起来别的:“前儿不是送来了几块徽墨?快拿两块装好,一会儿给小公爷带回去。” 邵舜英进了清宁殿,规规矩矩行了礼,站起身来,一脸明朗笑容看着皇后:“姑姑。” 看着眼前英姿勃勃的青年,邵皇后满面笑容:“快坐快坐。你今儿怎么有空来看我了?” “今天沈信言的大妹夫上朝了。姑父叫他去了御书房说话。本来我是要跟着何少卿一起去禀事的,但是那人迟迟不出来。听绿公公说,刚说到广州市舶司的差事,想必还得会子。所以何少卿说,干等着也是等,让我索性来看看您。” 邵舜英见宫女端上了菠萝,挑了挑眉,看向邵皇后的目光软了下来:“姑姑最疼我。这又是新来的罢?” 邵皇后道:“你快尝尝!我昨儿吃了,挺甜的。”笑眯眯地看着他大口吃着东西,叹道:“当年最爱吃这些东西的是安福。如今倒好,安福在荆州回不来。送到清宁殿的,都被太子和二郎顺去给他们家媳妇了。真是的。” 邵舜英听着她唠家常,边笑边吃,一会儿放下了小银叉,开解道:“太子和二郎两家子都夫妻和顺,那不是好事?尤其是二郎,从小儿不爱说话,因为那腿,对谁都带着三分疏离。如今倒是肯疼他那外族媳妇,您该高兴,更加该多多地赏赐那位公主才是。人家异国他乡的,也不容易。” 说到新罗公主,就想起安福是因为算计临波才被赶出了京城。 邵皇后沉默了一会儿,方问道:“你刚才说沈信言的那个亲戚,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官?” 邵舜英道:“邱虎邱啸林,乃是广东布政使。听着姑父满口赞扬的话,应该是个很能干的好官。原本他只是来述职,可我瞧姑父那架势,简直想把他留在身边了。” 又一个沈信言? 而且,还是沈信言的妹夫? 邵皇后眯了眯眼,忽然问道:“前儿陛下给老三赐婚沈信言的闺女,你怎么看这件事?” 邵舜英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四周,没说话。 邵皇后挥了挥手,令众宫人下去。 老内侍会意,将一应人等都带了出去,自己从外头关上了殿门。 邵舜英这才直视邵皇后,沉声道:“陛下初初有此打算,我们就动了手。可是没想到数次不成。如今木已成舟,对付此女已经没有用了。” 邵皇后目光森冷:“不错。若是一塌糊涂也就罢了。可如今竟然羽翼渐丰,那就绝对留不得了!” 第三九一章 曲谱 午时。 建明帝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绿春走神了,抱着塵尾站在旁边发愣。 “喂,绿公公?” 建明帝好笑地看着他。 这个老家伙可是少有把注意力从自己的身上转移开去。 “啊,老奴该死!”绿春醒过神来,连忙躬身请罪。 “想什么呢?” “好几日没见着沈侍郎了,觉得,缺了点儿什么似的。”绿春咕哝了一句,又忙解释:“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他才回京几年?前两年又一直在外头奔波。这回京踏实下来没几天呢,年初请假回乡。这不才回来么?您说老奴这是为什么啊?” 看着绿春苦恼困惑的样子,建明帝好笑起来:“其实也简单。往日里不见他,咱们知道他在干什么,在忙什么。可这几天,就只知道他病倒了,昏睡在床。问一次,睡着,再问一次,还睡着。所以,你有点儿不习惯了。” 绿春笑了起来:“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不过好在沈侍郎已经醒了,不然哪,老奴看陛下就该让梅署令亲自跑一趟了。” “哦,那个施弥是不是进京了?”建明帝忽然想起了沈信言的另一个妹夫。 绿春撇了撇嘴:“是。不过那家伙自己就是个父母早亡的狂生,他那媳妇又是沈信诲的亲胞妹,想来那一家子,不会有什么好人。” 建明帝呵呵地笑起来:“好你个绿春,身为内侍,竟敢臧否起朕的地方主官来了!人家再怎么样,也是个县令,考绩上评语能瞎写,这捐税人口的数字可做不了假。” 说着,伸手敲了敲绿春的帽子:“那是个好官!” 下了御阶,走动了几步,扬臂转腰,活动了活动,建明帝道:“沈家这一辈儿里,倒还真都在朕的朝中任职,竟一个废掉的都没有。那个沈信诲虽然倒三不着两,但办案子还算把好手。” 绿春眼角一抽,没吭声。 左藏案摆明了是个坑,谁跳谁死。沈信诲要真是个办案的高手,肯定会使出百般的花样来绕着走。可他竟然巴巴地跳了进去,可是蠢到家了! 建明帝回头:“你传旨中书,让施弥三天后陛见。今科殿试的题目有趣,让他也给朕做一篇文章来看看。三天,够他做了吧?” 殿试是您亲自出题,自然有趣。 绿春腹诽着,弯腰称是。 “曲家呢?走到哪里了?” “回陛下,本来今日就该到京,但是曲伯爷被人用一张旧曲谱勾住了,正在通州绞尽脑汁想办法。” 建明帝停住了往外走的步子,皱着眉回头:“你说有人在阻住他进京之路?” 绿春偏头想了想,才道:“算是吧。并不十分清楚。陛下,需要老奴去查一查么?” 建明帝的脸上闪过不悦:“当然要查。朕让他回京来并不是吃喝玩乐的。这里有紧急的军务等着他,只不过是军情机密,没有直说而已。以曲好歌的悟性,他不可能想不到。” 涉及到军国大事,绿春一个字不敢多说,只管低头称是。 …… …… 大长公主府。 召南大长公主端坐在黑檀长案之后,用两根手指捏起了一张泛黄的旧书页,微微皱眉,带了一丝嫌弃:“这便是已经失传了的广陵散?” 对面一个留着两撇老鼠须的干瘦老人点头哈腰:“正是。小人走遍了天下,也不知道花了……” 召南淡淡地看过去,那干瘦老人立即便住了嘴,垂下了头,拱着手,不敢说话了。 “宋管事,将钱给他。” 召南看了一眼站在一边毕恭毕敬的管家宋络,又对那干瘦老人道:“曲谱最后是要卖给人家的。但是能拖多久,就看你的本事了。越久,你得的赏赐也就越多。” 那干瘦老儿的脸上贪婪之色毕现:“是。小人一定尽力。” 外头有人高声传话:“郡王到。” 周謇一路倜傥地往里走,却被召南在屋内喝道:“外头候着。” 周謇一愣,转头问守门的侍卫:“是谁来了?” 侍卫们一个字都不说,只管拱手弯下腰去。 他们的规矩是,如果此刻多嘴说了一个字,只怕下半辈子的太阳就不用再见了。 周謇轻叹了一声,转身闲闲地往院子里踱过去。 “你从速去吧。那人不是个好糊弄的。”召南淡淡地让那干瘦老人离开,又告诉宋络:“叫两个人来。” 宋络心领神会,带着那干瘦老人从后头的小门离开,顺便通知了两个清客过来。 召南弯唇看看那二人,吩咐:“你们两个去一趟通州。曲伯爷已经到了那里,你们去他耳边吹吹风,说说咱们小郡王和小郡主的好处,然后就去江南逛个一年半载。” 那两个清客惊喜交加,忙忙地去了。 周謇这才进来,恭谨行过礼,坐到条案之后,抬头看向召南:“祖母,妹妹不想嫁给曲伯爷之子。” “她想嫁给秦煐。我知道。不行。”召南一口否决。 “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祖母,妹妹一向娇养。反而这一辈子的事情却不能合心意……祖母,您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周謇想到周荧最近几天迅速憔悴下去的脸,十分不忍。 “别说你们,就连我,都没有见过曲好歌那个儿子。但是他和他妻子都是神仙一样的人品风度,他教出来的儿子怎么会错?你去跟你妹妹说,我好歹是你们两个的亲祖母,也只有你们两个亲人了。我怎么可能会害你们?尤其是还是一个女孩子的终身?你们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 这话已经算是召南大长公主近三年来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了。 周謇默然下去。 “没别的事,你就退下吧。”召南看着他一脸的纠结,心里不由得闷将上来。 她百般筹谋,难道还是为了别人不成!? “还有一件事。沈信言的妹夫,似是十分讨陛下的欢喜。刚才陛下传旨,让吏部把京城的空缺都呈上去。” 周謇毕竟是有正事才来的。 召南的脸色不好看起来:“陛下也太任性了!这天下除了沈家就没旁的才能之士可用了么?!” 第三九二章 东宫 邵皇后问邵舜英:“舜华最近在做什么?” 邵舜英垂下眼帘:“姑姑有什么差事给她么?她天天在家里闲着,净瞎捉摸。” “安福不在,我想开个花会看个小娘子都没借口了。跟你娘说一声,别给她瞎张罗,弄得她整天胡思乱想。明儿个,让她进宫来陪我吧。”邵皇后也垂下了眼帘。 邵舜英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好。” 似乎没有半点舍不得这个妹妹,也对邵皇后的居心没有半分的怀疑。 邵皇后最喜欢他的就是这一点:听话。 “舜英,你的亲事你爹娘有什么说法么?”邵皇后随口问起。 “我的亲事跟他们有什么相干?姑姑不是要看小娘子吗?姑姑给我挑吧。我只要个温柔贤淑、不会拿着内宅的事情烦我的,就好。”邵舜英对这件事似是毫不在意。 邵皇后满意地点头微笑:“舜英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我很欣慰。姑母自是不会挑什么无盐嫫母给你……” “姑姑,无盐力领千军,保家卫国;嫫母德化众女,封号‘方相氏’。若是有这样的女子,我可不会嫌弃人家貌丑,我巴不得呢!”邵舜英忽然截住了邵皇后的话头。 邵皇后一愣:“怎么了?” “前几天听见人家嘟囔,说东宫现在鸡声鹅斗的,黄良娣天天去太子妃处吵闹,太子妃却不能辖制。太子被她们烦得连寝宫都不肯回,天天在丽正殿后头和衣而卧。这像什么话么?”邵舜英抱怨起来。 邵皇后皱起了眉:“妇人们吵闹,难道太子不应该管么?” “怎么会是太子管这事?比如若是我的妻妾不和,吵得我不肯回家睡觉,那劝和震慑她们,难道还是我的差事了?”邵舜英双手一摊,十足无奈。 这…… 这是婆婆的事情…… 邵皇后明白了过来,含笑道:“敢情,是太子托你来向我求助的?” 邵舜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太子一向对这种事情都视而不见,何况也从来不把家事告诉旁人。他怎么托到我这里?是我听说了,替他不值,所以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 邵皇后若有所思。 御书房那边传了话来说陛下跟邱虎相谈甚欢,大约上午不会有时间再见旁人,令众人先散去。 邵舜英遂拿了宫女们早就给他装好的盒子,告辞去了。 “东宫的那两个不安分?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邵皇后纳闷地问老内侍。 老内侍有一丝尴尬:“太子的床笫事,老奴不好乱置喙。”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邵皇后皱眉。 叶蓁蓁贤淑,黄娇娇俏皮。这一妻一妾,她都是尽力按照男子内宅的标配去选的。怎么竟然还能闹起来? 老内侍的表情也很困惑:“太子很尊重太子妃。然而太子妃也不是没安排良娣和良媛侍寝,只不过太子事忙不肯去而已……但是良娣去太子妃那里大闹,太子妃似是当年在闺中时就不太肯与她争执,此刻更是避而远之……” “这怎么可以?”邵皇后觉得,必须得管! 想了想,邵皇后道:“这样吧。这个月十九不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么?我自是要去大慈恩寺替太后娘娘拈香的。你知会下去,今年让梅妃、鱼昭容,和东宫那三个都跟着一起去。回来就在我在清宁殿招待她们一餐素斋。” 老内侍轻轻击掌笑道:“这个好。省得外头人瞎说什么东宫不合、太子后宅不宁、妇人乱事之类的话!” 邵皇后横他:“就你知道。” …… …… 与此同时,佟静姝在家里已经绝食了三天三夜。 赐婚的消息传来,她第一时间就让章娥回家去找章扬确认。 待到一个“是”字入耳,佟静姝只觉得天昏地暗,倒在地上放声大哭。 佟大太太和章娥多方劝导、说尽了好话,佟静姝才勉强止了哭声:“那你们要替我想办法。” 众人自然是满口答应。 但是紧接着,就有人吓得脸煞白来告诉佟大老爷:“沈二在紫宸殿公然提到了大通,但是没有人知道那奏章里头究竟写的是什么,跟大通究竟有什么关系。” 佟大老爷大惊失色:“奏章?就是沈信言要给太子的交代,那个证明他能胜任户部侍郎的新政?” 立即便动用起手中所有的资源,甚至连埋在宫中临波公主和秦煐宫殿里的眼线都下了令:“不惜一切代价,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查清那封奏章的内容。若是有什么不测,家人可得千贯赏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宫里的人手还真是前赴后继地去御书房、宣政殿里头探听,结果光在绿春手里,就折了两个进去。 佟家不敢再硬闯,抓耳挠腮许久,还是章娥说了一句:“此事绿公公必定知道。有去偷看奏章的,还不如去问问他那些心腹的小徒弟们。” 佟大老爷捶着额头说自己发昏,立即去安排了。 而佟静姝却发现,所谓的替自己想办法破掉这门亲事,竟然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家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在帮她想办法,这怎么可以?! 她立即便命管家去把上回散布的关于沈濯“有心恙”的流言再度扩散开去。 可是却被佟大老爷粗暴地否决了:“上回翼王殿下已经知道是我们家在传扬沈二的闲话了,所以才会直接令人找我说话。现在家里正有大事,你好歹要有点儿眼色。这个时候反而这样跳踏,就怕人家不知道咱们家有野心么?这不是找死?你安生几天,过了这个风头,爹爹给你想办法!” 佟静姝哪里等得? 现在旨意刚刚下来没几天,秦煐出门在外肯定还没得到消息。可如果等他也接了旨意,那此事岂不是板上钉钉改不了了? 佟静姝又哭又闹,也没人理她。 终于逼得佟大小姐祭出了绝食大法。 章娥等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还是没能令她好转。 “不得已”,挑了个佟大太太不在的日子,章娥悄悄地去劝佟静姝:“你得吃饭啊。皇后娘娘下旨要太子妃等人六月十九一起去大慈恩寺上香,还让邵舜华入宫陪伴。这必是要做些什么了。你难道要缺席么?不希望他们俩这场赐婚能成的人有的是。你急什么?” 第三九三章 我也要去 佟静姝立即睁开了眼:“你说什么?皇后娘娘要整治沈二了?” 章娥摇摇头:“我只是觉得皇后娘娘安静太久了。你想想看,从安福公主离开京城,皇后娘娘就一直窝在清宁殿。既没有诏见哪家命妇,也没有跟娘家多走动。可是沈二和翼王殿下的婚旨刚下来几天,皇后娘娘忽然接连有了动作,若说跟这道旨意没有关系,我是不信的。” 佟静姝尽力地思索着,试图跟上章娥的思路,但是终究还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有气无力地垂泪道:“爹娘都说我心智上比你差得远,我还不服气。如今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想明白。” 章娥咯咯地掩袖笑道:“我饿三天还不如你呢!你还不快起来吃饭?吃饱了,咱们再好好商量,看看到时候怎么去凑这个热闹。” 佟静姝迟疑着点头 章娥回头扬声向后:“幸不辱命。” 香闺的红木门扇被轻盈地推开,阿窕端着餐盘笑嘻嘻地走了进来:“顶数章小姐懂得我们小姐的心思。” “也得你们小姐讲道理。”章娥和阿窕的关系亲近了不知道多少,甚至站了起来帮着她摆放精致的菜肴粥馔。 佟静姝懒洋洋地梳妆起身,薄薄地用了一碗燕窝粥,便推了碗:“我这心里还是难过得很。” 旁边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软和地劝她:“翼王殿下可是当着咱们的面儿跟沈二说誓,此生来世,永不相亲。殿下人品贵重,自然不会说假。” “那沈二听得说这几日也十分不高兴,加上沈信言还重病在床,谁知道她有没有机会嫁给翼王殿下?” “殿下回来至少还得一年半载。这世上的事情瞬息万变,你又何必提前自苦?” “如今太子妃家是司农寺正卿,良娣家是没了兵权的乐康伯,卫王妃是个异国公主。论起来权势,竟是全都不如沈二那个当户部侍郎的爹。肯定特别多人看她们家不顺眼。您急什么?隔岸观火多好?” 佟静姝轻愁薄叹,蹙起两弯娥眉,自己先吟诵了一句:“一片愁云惨淡雾,问君底事懒画眉。我总归是命苦,没生在那样权贵人家,所以心事终不得偿……” 见她又自怜自怨起来,章娥和阿窕都轻笑起来:“只要身子好了,世上还有甚么事,是你佟小姐做不到的?” 阿窕更是凑近了小声嘀咕:“老太太就要上京了。到时候亲外祖母就在那里坐着,您还怕翼王殿下和临波公主不乖乖答应?” 见佟静姝神情稍缓,抬头看着章娥微笑颔首,遂又更加一把火:“那沈信言不是病重?沈恭不是在流放?谁知道这一年半载里头,哪一个会出点什么意外?到时候,她沈二可有三年的孝期呢!难道还让殿下等她不成?” 这种诅咒人的话也说出了口,章娥垂眉后退了半步,似是不以为然。 佟静姝却觉得心口处舒畅了不知道多少,脸上有了一丝笑影:“那我就好生养息一阵子。六月十九,咱们也去大慈恩寺凑凑热闹。” …… …… 太后也听说了皇后娘娘的动作,冷笑一声,告诉耿嬷嬷:“去看看临波在做什么。” 耿嬷嬷去了,回来时满面怪异:“临波把自己关在内殿里拿了大白纸写写画画了三天了,写得什么没人知道,都烧了。这会儿正往鱼昭容那里去。” 去找鱼昭容? 太后挑了挑眉。 邵皇后说得清楚,六月十九那天,鱼昭容也要跟去大慈恩寺。临波这是,去将沈濯托付给临波? 这可就所托非人了。 只要到时候邵皇后临时让梅妃和鱼昭容都带上自己的孩子,鱼昭容分身乏术,肯定照顾不到沈濯头上。 “你去一趟沈府,告诉那丫头:到了六月十九那天,人家都去大慈恩寺,让她来寿春宫给我抄经。”太后不耐烦防备邵皇后,所以索性主动把沈濯纳入自己的保护之下。 耿嬷嬷笑着答应,果然换了出宫的衣服,径直奔了沈府。 门前下车,却见门房上的人毕恭毕敬地温顺站着。 耿嬷嬷挑挑眉,沈家的消息有这样灵通么?竟然知道自己要来? 却见门上的人愣了愣,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上前施礼:“敢问阿嬷有何事么?” 咦?并不认识自己。 耿嬷嬷哦了一声,问:“这是沈家罢?门上这是在做什么?吓了我一跳,以为是迎我哩!” 她今日出宫,虽然穿着精致,却低调出来,并没有带着什么寿春宫的仪仗。这话说出来,不明内情的,怕就要以为她只是个来走亲戚的呢。 那管事一颔首:“家里刚来了客人。这是沈家,您来找谁呢?” 客人。 耿嬷嬷又挑挑眉,说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寿春宫的耿嬷嬷,你们孟夫人昔日的上司。你去传一声,我是奉太后的命,来跟府上小姐说两句话。” 管事吓得身子一抖,连忙大礼拜了下去:“是,小的这就去。嬷嬷请跟小的来。” 早有人飞跑着进去禀报。 耿嬷嬷便索性跟着那管事往里走,进了大门,已经有人抬了软兜来:“进内宅的路远,嬷嬷年高,请屈尊坐这一个罢?” 想得竟还这样周到? 耿嬷嬷满意地笑了笑,上了软兜,随口问道:“前头是谁来了?” 管事应声答道:“是鱼昭容娘娘的近人中使,前次赐了不少东西。今日说是刚得了的南方好果子,又知道家里从南方来了亲戚;所以送过来,让亲戚们教着吃。” 鱼昭容? 耿嬷嬷想起来临波公主刚去见了鱼昭容,心里不由轻轻一动,颔首不语。 软兜直接抬进了如如院。 院中的香案还没撤,沈濯也衣装整齐地索性站在那里静候,旁边沈家男男女女站了一群,除了沈信言。 耿嬷嬷进来,一眼先瞧见了罗氏和沈濯,眉开眼笑:“唉哟。我就是过来传太后的几句闲话儿给小姐,怎么还劳动了家里的长辈们也这样候着?” 沈家人忙道不敢。 耿嬷嬷笑眯眯地,把太后的口谕说了,双眼紧紧地看着沈濯,笑着慢慢问:“昭容娘娘都给沈小姐送了什么好东西呀?就一筐果子?” 沈濯镇定自如,上前一步,拿了一个木盒出来,揭开盖子:“还有一支红宝步摇。” 耿嬷嬷的目光落在红丝绒的盒底,弯唇一笑,不语。 第三九四章 邱表哥的梦想 第三九四章 送走了耿嬷嬷,沈濯捧着木盒去了朱碧堂。 沈信言仍旧在内宅养病。 因罗氏不许他看书着棋耗费心力,索性便在院中搭了个躺椅来,叫了施弥父子、邱杲和沈信成、沈典来,几个人闲谈。 谈了不多时,施弥和沈信成便忍不住跟沈信言提及朝上的事情,又探问他让沈濯送上去的奏章里到底提的是哪样新政。 旁边特意被罗氏留下“照看”的芳菲便咳了一声,恭敬有礼地轰人:“我们夫人收过昭容娘娘的赏赐想必就要进来给大爷商议事情了,奴婢当去给夫人备些茶果,大爷可需什么东西?” 施弥和沈信成面面相觑,不免都对着笑起来,索性长身立起:“信言兄任了四年礼部,于小儿辈的课业上必有所教。我们两个出去逛逛。” 沈信言含笑点头,也不送他们。 那二人自去外头找了地方促膝长谈,竟成莫逆。不提。 这边沈信言便教导着三个少年读书,又问他们功课,日常所喜所恶。三个孩子恭敬说了,然后都静静地等着沈信言教诲他们做人的道理。 沈信言却不说那些,只说自己平常喜欢读什么书,又告诉他们听得说现在翰林院里正在流行读什么书,又笑着评论:“子曰,学而不思,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多读书,自己悟。悟到哪一层,端看你的心胸眼界。有些人看菜谱都能看出人生道理,而有些人看论语中庸也看不见天下钦敬。这都正常得很。” 沈典是三个人中最年长的,闻言若有所思,却又皱眉摇头,情不自禁:“这阵子我跟着阮先生替他整理以往的文稿,觉得他为人甚是纠结。有时书生意气,剑痕纵横;有时又觉得功利虚浮,斤斤计较。照着言叔这样说来,这必是他不同时期写下的不同文章,且曾经遭逢大变?” 沈信言赞许点头:“典儿通透。正是如此。将所学印证所知,以所知推导未学。这条路,典儿走得。” 邱杲却又开始看着天空发呆,半晌方有些不确定地问沈信言:“大舅舅,我常想往天上飞,想知道云彩后头是什么,并不是心恙,也不是异想天开是不是?” 沈信言失笑。 沈典和施骧不由都好奇地看着他。 施骧甚至睁着大眼羡慕问道:“邱家表哥,那你想到了吗?云彩后头应该是什么呀?” 邱杲很是发糗,抬手摸鼻子:“我娘说是老天爷。” 院门处噗嗤一声笑。 众人抬头,见是罗氏和沈濯来了。 三个少年连忙站起,众人彼此行礼见过。 沈信言含笑看着罗氏:“去换换衣裳松快松快。” 罗氏知道丈夫这是还没跟孩子们说完话,便答应着笑着进了内室。 沈信言这才转向邱杲,温声道:“那你觉得你娘说得对不对?” 邱杲眨眨眼,有些迷茫,抬头又再看天:“老天爷跟咱们不一样吧?它不是人是神,它有那么大能盖住整个大地天下么? “我知道西边有西番,西番再往西有大食,那再往西呢?没听说过有边界啊。东边是大海,可大海的那边却又有一个倭国。我在广州见过倭国人,他们说再往东还是大海,可是到底再东边的大海里有没有别的国家,谁也不敢说。 “若是大地有我们不知道那么大,那老天爷这个神,是怎么统治整个天下的? “夜里有星,有月,白天有日,有云。我总觉得,天上似是什么都有,又似是什么都没有。 “那里……嗯,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但是我想去看看。” 沈濯笑眯眯地拽个小杌子坐在沈信言身边,托着腮看邱杲,充满欣赏。 这个少年不愧是在广州那种地方长大,眼界果然不同。 沈信言也捻须微笑,连连点头:“杲儿这些想头看似无羁,其实却是极有趣的。想必《山海经》你已经翻烂了吧?” 邱杲不好意思地又伸手摸鼻子,点了点头。 施骧茫然:“《山海经》?是什么?” 沈典揽了他的肩,悄声告诉他:“我家有,回头带给你看。” 施骧高兴地点着头。 “古来的志怪志仙最多,前唐时又冒出来许多的传奇小说。你们少年人,喜欢看这些,无可厚非。只要不是只贪图于‘知道’,就好。比如杲儿现在就极好,你想上去看看,所以在想怎么飞上天,对吧?” 沈信言丝毫不觉得这种不务正业有什么问题,反而兴致勃勃地给邱杲提建议。“我在工部有个朋友。他是管天下的江河湖海沟渠的。我让他帮你打听着,看那里有没有人在琢磨跟你一样的事。若是有,我告诉你,你去看看人家是怎么动手做那些能飞的东西的,好不好?” 邱杲兴奋极了,几乎要跳起来,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大舅舅,这事竟然有人专门在做么?那我能去工部学徒吗?” 沈信言呵呵大笑,摇头道:“那可是朝廷的六部啊!怎么会让一个白身进去学徒?你若果然想去翻阅那些古往今来的器具,就得先得了进工部的资格……” 沈濯在旁边吐吐舌头:“进士及第是敲门砖。邱表哥都这把年纪了,还不好生进学考试,猴年马月才能进工部?” 邱杲泄了气,没精打采:“可是我不爱看那些书。” 沈信言已经瞄见了沈谧就站在院门口,却不肯提醒邱杲,只是悄悄地捏了捏女儿的手。 沈濯会意,不动声色地对邱杲道:“我听说,太祖当年有许许多多的奇思妙想。上天这一条也是有的。不过,那东西既能上去看天上有什么,却也能往下看地上有什么。用在攻城略地之时,可是无上利器。 “所以,这种东西,朝廷是绝对不会让它流到外头去的。邱表哥若是真想日后都研究这个东西,那不是朝廷的官员,只怕私自研究都会被拿问的哦。” 沈信言接着这个话笑着颔首:“我在集贤殿倒是翻过几次那个书。但朝廷有律令,告诉了你,我的脑袋就要保不住了。” 邱杲呆呆地看着他父女,半天,一咬牙:“考就考,谁怕谁!?” 沈谧一脸的怒气顿时烟消雪化,却也不肯这时出现去打击儿子,冲着哥哥摆了摆手,悄悄地转身带着人又走了。 第三九五章 有点儿意思 第三九五章 邱杲和沈典高高兴兴地携手而去。 沈信言特意留了施骧,问他平常喜欢玩什么,都认得了那些字,在家时有没有先生教授。 才七岁的孩子,他能看懂什么书?不过都是似懂非懂罢了—— 前世那么多渠道的信息风起云涌一般放在孩子们面前,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其实懂得的还是动画片里的那些小故事、小人物。 沈濯对沈信言的问话颇不以为然,却又不好插嘴。 毕竟,施骧看到了沈典和邱杲得到了沈信言的单独指导,想必他的心里也是需要一些公平感觉的。 果然,虽然答话答得磕磕巴巴,但是施骧的小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沈濯看着他的脸,有些发愣。 沈信言见状,忙把女儿的思绪拉回来:“微微,我瞧着你刚才想跟骧儿说什么?” 沈濯哦了一声,笑着问:“我是想要问问他,平常有什么喜欢的玩具没有?我听说男孩子们都喜欢木头的刀剑啊什么的。” 施骧的脸上红了一片,嗫嚅了一会儿,方道:“我娘说那东西容易伤到我,所以不肯让我玩。爹爹就悄悄地藏在外书房,有时候我去爹爹那里,才能玩一会儿。” “这样啊……那表姐送你一套吧,这几天就让人去做。然后我送给你的,想必小姑姑会不好意思不许你玩。”沈濯极度善解人意。 施骧开心地咧开嘴笑。 沈濯越看越喜欢,回头命六奴:“你回去,拿一匣子才做好的牛肉干,让骧儿带回去跟小姑姑一起吃。” 凡事带上沈讷果然是让施骧心安理得的无上法宝。 施骧跳起来笑道:“六奴姐姐,我跟你去拿,不用你再跑一趟了。” 又有礼貌地跟沈信言道别。 沈信言温润地笑着,让他:“去吧。告诉你娘一声,你爹爹跟信成族舅舅去吃酒,晚上只怕不来家。让她带着你去寻曾祖父蹭晡食。” 施骧眨眨眼,想起沈恒雪白的胡子和慈爱的目光,痛快地答应着去了。 院子里的人都走了。 罗氏刚要从内室出来喊那父女俩进屋,却被芳菲轻轻拉了拉衣襟。 沈濯拿出了木盒。 父女两个的目光在那支名贵的红宝步摇上丝毫没有停留,直接看向那红丝绒的盒底。 “耿嬷嬷当时看着这个东西,笑了笑。”沈濯轻声道。 沈信言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异色:“打开。” 沈濯把步摇拿起来,用细细的簪子尖儿轻轻一撬,红丝绒的底子掀开,盒子最底层,静静地躺着一封厚厚的信件。 这是…… “你母亲告诉我,临波来家,跟你单独聊了聊?”沈信言入了正题。 “嗯,是的。我让她考虑一下,如果她肯退掉这门亲事,我就保她和她弟弟一世平安。”沈濯镇定自若。 一世平安。 一世平安啊…… 沈信言细细地咀嚼着这四个字,轻轻地叹了一声:“微微啊,你不知道这四个字有多重啊……” 沈濯漫不经心地把信件拿出来,也不拆开,只管在手里颠来倒去地把玩:“他姐弟又不是废物,怎么会真的全都依赖我?我就只要保住爹爹的官位,和手里的信息网络,自然就能让他们俩在任何情况下都化险为夷。” 沈信言噎住了。 所以闹了半天,所谓的帮人家,其实是顺手?! 索性不回这句话,沈信言从她手里抽出了那封信,拆开。 “爹爹,我跟你商量件事。”沈濯的眼珠儿跟着沈信言的手动。 “嗯?”沈信言低头展信,只哼了一声。 沈濯强行按捺住自己不要暴跳,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以后呢,我不私拆你的信件,你也不要私拆我的。怎么样?” 沈信言的手一顿,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向女儿:“什么?” “爹爹,现在家里的所有消息第一道都从我的手里过。所以如果您还想保住一点点自己的空间,那就要跟我做一个对等的交换。除非我拿给您看,否则,请您不要这样若无其事地侵犯我的隐私。” 沈濯小心地指指那封只剩了最后一折便完全展开的信件:“那是给我的。不是给您的。我当着您的面把它取出来,不等于我同意了让您看。” 沈信言哑然失笑,大大方方地把信还给了她:“好。那你就坐在这里看,然后把想告诉我的,告诉我。我等着。” 说完,还真的十指交叉于腹,微合双目,整个人完全躺在了躺椅上,自自在在地等着女儿读信。 沈濯拿这个仙爹简直是一丁点儿的办法都没有。 低头看信。 倒是出乎沈濯的意料之外,临波公主根本就不考虑她提议的合作方式。 “此事是我错在先。原本只当你聪明规矩,没想到竟聪慧至此。如今天下,罕有能配得上你的男子。我煐儿如今稚嫩,也难怪你心里鄙薄。 “婚姻事,烦你沉默,我会设法。 “我不欲奢求其他,只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此事从头至尾,都是我在做,煐儿什么都不知道。” 临波把自己怎么从风色口中得知了秦煐在红云寺遇到沈氏女,怎么想到沈信言于是动了心思,怎么通过太后之手,借着沈家求女教师把孟夫人送进了沈府,甚至连孟夫人一共给自己送了几次消息、分别都是什么,原原本本,全都告诉了沈濯。 最后写道:“先母是极骄傲之人。煐儿肖母,孤拗偏执。因宫中生活如履薄冰,我应对其中,他亦昼夜面貌不同。然而我疏忽之下,他渐有狂妄自负之态。我尽力引导而不成。 “当此时,父皇赐沈侍郎为煐儿老师。煐儿从此渐归正途。虽表面仍旧如往日单纯暴躁,实则反躬自省良多。离京之时,煐儿特意叮嘱,若老师有所困,请我求太后出手相助。 “我姐弟对沈侍郎及小姐感激万分,绝不会再以婚事相挟。 “昨日种种,我种恶因。明日种种,祈君宽谅。 “我无大志,当可自保。 “至于我煐儿,他已长成。即便再有事,我亦不敢再度自作主张,且让他自己跟二小姐说罢。 “二小姐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沈濯瞧着信纸出了一会儿神,转手递给了沈信言:“这个临波,倒也有些意思。” 第三九六章 就推不知道 沈信言一目十行看完了那封信,又折好还给沈濯,微笑道:“毕竟是天家公主,虽然诚恳,却也有她自己的骄傲。” 为人怎可不骄傲? 不骄傲的人,多半是伪君子。 能被沈濯当成朋友的人,多半都是骄傲的人。因为那些不骄傲的人,在沈濯跟前,多半是插不上嘴开不了口的。 所以临波的这一点骄傲,倒让沈濯觉得真实。 这点真实,终于让临波在沈濯心里的白色脸谱上,开始多了些红黄蓝的油彩。 “既然她这样说,那就拖着吧。”沈濯不以为意地把信塞在了袖口里。 沈信言默然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若是咱们家没有任何反应,那么以陛下的心机,一定会大肆对你进行封赏。甚至会在翼王殿下踏入京城的那一刻,就直接把你的诰命凤冠送了家里来。到时候,你接是不接?自古以来,上赐的婚姻,可是很难和离的。” 伸了一只手给沈濯,沈信言借着她的力从躺椅里站了起来。就像是躺累了要走走一般,沈信言扶着沈濯的手慢慢往朱碧堂外行去。 “我在家中再歇七天。七天后,我会入宫,跟陛下面辞此事。” 沈濯忧虑起来,抬头看着父亲。 建明帝城府深沉,聪明果决,极擅揣测人心。 父亲想在他面前提出“辞婚”二字,必是难之又难…… “爹爹,皇上会不会当场怪罪你?”她最担心的不是建明帝事后找茬儿,她怕那位真龙天子当时就觉得逆鳞被触,再有个什么人挑拨两句,父亲会吃眼前亏。 “别担心。陛下是明君。这回也不过是想当个慈父而已。”沈信言安抚女儿。 但沈濯分明听出了言不由衷。 三天后施弥在宣政殿陛见,建明帝也跟他谈了整整一个上午,甚至最后还留了他一起用午膳。 对于一个七品县令来说,这样的荣宠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福缘。 但施弥十分清醒,对于建明帝在他吃干净碗里的汤饼时提出的那个问题:“信言病着,朕却赐了他女儿的婚事,他没有胡思乱想罢?” 这位七品县令恭恭敬敬地回答九五之尊:“小臣不知。” 建明帝觉得刚才自己碗里的汤饼有点儿发硬,想必是今日司膳司的水缸缺水了? “施雁鸣,你这就不老实了。你是他妹夫,他病着,你难道没去看望他?难道不闲谈?还是你根本都没想起来恭喜他此事?”建明帝脸上带着笑意反问,似是闲话家常,却有些要责施弥欺君的味道。 施弥从容得很:“大舅兄病得只能躺着,连起身走动都要人搀扶。小臣毕竟是庶妹夫,年纪又轻,沈家的事情也不欲多参与。再说,就是陛下的话,小臣唯恐他多想,所以果然没敢提起。既不曾谈及,自然不知他究竟作何想法。” 哟。 挺有意思的。 绿春上上下下打量着施弥,忽然间眉开眼笑。 建明帝得了这个台阶,自自然然地转头去喝问:“笑什么笑!朕心爱的臣子,也是你这家伙能笑的?” “陛下您误会老奴了。老奴是瞧着施县令这个神情啊,跟沈侍郎十多年前从扬州任上进京陛见时,一模一样!您想想,仔细想想,像不像?”绿春笑得一张老脸都快成了菊花儿了。 建明帝歪着头细想沈信言当年……还真是。 满口的“惶恐”,还什么“战战兢兢、汗不敢出”,其实就跟现在的施弥一样,镇定从容,稳重大气。 “嗯!”建明帝满意地冲着施弥点头,笑道:“你不错。去吧。好生跟你大舅兄聊聊,跟他学为人做官之道,那必是不错的。” 施弥谢了赞誉,当即告辞。 回到家中,施弥擦着冷汗对妻子道:“还是你聪明。能从骧儿学来的话里,听出濯姐儿的意思。” 沈讷嫣然:“都说的那样清楚了,怎么会不明白?” 施骧抱着他的牛肉干吃得带劲极了,闻言嘻嘻地笑:“娘是说六奴姐姐教我说的那句:都推不知道?” …… …… 六月初九一早,京城东边的延兴门刚一开城门,一行散漫的车队就引起了城门卫的注意。 打头的是两匹马,显见得是父子,大小号的风度翩翩、眉飞色舞。 中间是两辆车,一辆的车帘半掀开,车里坐着两个老嬷嬷两个中年的媳妇,并不是贵重装扮,估摸着是家里的仆妇。 后头的一辆,车帘严严实实地垂着,两侧和后头的车窗上也挂着细密的青色葛布。 看来这便是家中正经女眷的座车了。 车后跟着几匹长行的骡子,驮着各样的行李。 哦,这是搬家么? 守卫拦下看路引,却悚然一惊,慌忙抱拳躬身,低声道:“曲伯爷,上头有命,只要您进了京城,请立即往宫里去。宫门禁卫也得了同样的命令。陛下急等着见您呢。” 两鬓略见风霜的乐春伯曲好歌听了这话,温雅一笑,点点头:“知道了。有劳。” 却拨马站在了路边,等着后头的车辆骨碌碌地慢慢走到自己跟前,才从马上弯下腰来,对着第二辆车的车窗温柔说道:“娘子,陛下诏我立即入宫。你和追儿先去谢家邸舍罢?” 车里的女子不知轻声说了些什么。 曲好歌无奈地笑了笑,道:“好好好。不去谢家。你想去哪里?” 女子似是说了个地方。 曲好歌答应下来:“听你的。” 这才提马往前,看着那个小号的自己,似是甚为满意他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想了想,哦了一声,又从马前的褡裢里珍而重之地摸出了一个大牛皮纸的信封,小心地递了过去:“你收好。听你娘的话,别气她。知不知道?” 小伯爷曲追已经十分习惯了父亲看着谁都像是要欺负自家母亲的架势,接过那信封:“是。爹爹。莫让陛下久等。” 长街纵马,爹爹若无圣旨,想必这个速度,是要被当街拿下的吧? 曲追眯着眼看着自家父亲远去的背影,就听见第二辆车上一个丫头娇憨婉转的声音响起:“少爷,夫人有话吩咐。”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离开了父亲的母亲大人,简直就是只胆小的兔子! 曲追双眼望天叹了口气,催马过去,如父亲一般弯下腰去,却听见母亲如同天籁一般的声音细细响起: “不可张扬。尤其不可让大长公主府的人知道我们住在何处。 “我们不去谢家邸舍,那里耳目太多。 “我们去兴化坊,沈记。那家的邸舍干净舒服,伙计们话少,嘴紧。特别好。” 第三九七章 议事 邱虎和施弥的调令很快便发了下来。 因光禄寺正卿之职自穆跃辞后便空着,邱虎又在广东管了多年的市舶司,所以直接空降接任。 施弥则连升三级,直接调任陇右道洮州任刺史。 “洮州?就是甘南的那个临洮吗?”沈濯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 沈信言含笑点头。 邱虎则有些不自在。 也不知道这位大舅兄是怎样想的。大人们议事,如何把孩子们都叫了进来? 如今邱杲、邱雯、沈濯和施骧都坐在一边。 邱雯和施骧均是一脸茫然。唯有邱杲还在竭力地想要听懂各位长辈的话。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沈濯终于想了起来,脸色大变,“小姑父,那个不是当年文成公主入吐蕃时的入藏之处,后来战火不断的地方?” 施骧虽然听不懂旁的,但战火不断四个字却是明白的,顿时吓坏了,站起来就扑进了父亲怀里:“爹爹,我们不去那里!” 邱杲和邱雯不由自主地一起瞪了沈濯一眼。 “骧儿别急,也别怕。战火不断那是以前,太祖定鼎之时,对西番十分重视。所以那一带现在很是平稳。而且,你问表姐,你还有一个族舅就跟洮州当邻居,在那边做将军;她还有一个姨表兄也在呢啊。”施弥的声音很稳定,带着让人信服的情绪。 施骧这才略略放下了心,却又不确定地回头看着沈濯。 不过在沈府玩了七八天而已,他却已经知道,大舅舅家的这位表姐,从无虚言。 “洮州便是现在,也仍旧是西番和大秦使者来去的驿马站。这个地方十分重要,陛下让你去,信任是第一的了。更多的,是对你能力的肯定。” 沈信言无视掉一切孩子们的孩子气举动,只管说正事。 施弥颔首:“面圣时陛下其实稍稍提过一句,说会放我去边关重镇。我没有异议。所以才有了个调令。” 邱虎挑挑眉:“然后呢?” “陛下说,若是我能替他牧州十年,回朝日他许我一部尚书。”施弥说到这个,一脸不以为然。 屋里连大人带孩子,都跟着一脸不以为然。 沈濯更是忍不住嘲笑道:“我倒是头一回知道,陛下还这样擅长画饼来的。” 邱虎嘴角弯一弯,眼中都是笑意。 “洮州东接岷州岷县,北接兰州安乐和渭州的渭源,南边则是羌人聚居的叠州。往西便是西番了。你那个位置,得有粮有兵,自己手里还要有钱。这样才能安稳。我在户部,你的粮草想必无人敢克扣。但是在那个地方生财,也不知道你有没有信心。”沈信言的分析直奔要害。 施弥有些犹豫:“能不能在那里开榷场?” 榷场? 他想做边贸? 这个很是可以有啊! 沈濯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个……” “这个跟你没有关系。”沈信言先阻止了女儿挣钱的心思,对着邱虎和施弥两对亮起来的眼睛,摇头道: “短期内怕是不行。一则边境不稳,开榷场利弊都有。若是贸然提出来,朝里怕是会吵作一团。尤其是我那个递上去的奏章,想必一两年内,天下的钱物流通都会有一个大变革。所以此事宜缓。” 邱虎思索片刻,颔首:“舅兄之言有理。你在吏部考绩上,稳定地方乃是头一个优上。可一旦去了洮州,第一条竟是提出设立榷场。我担心那些人奈何不了我和舅兄,会找你的麻烦。” 设立榷场牵涉的利益集团太多,其中还有国家外交政策方向的根本性指向,此事的确是非同小可。 可是施弥实在有些技穷,抬头刚要说话,却见沈濯在冲着他使劲儿使眼色,不由哑然失笑,又闭上了嘴巴。 进了京就听说这孩子酷爱挣钱,看来这是已经有了好点子,但是当着舅兄的面儿不敢说。既然如此,不如过后听听她的话吧。 哪知沈信言对女儿的了解远胜所有人的预估,垂着眼帘,淡淡说道:“有话当面说,不许暗地里使小动作。” 沈濯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开口问施弥:“小姑父,前几天您不是跟信成叔去吃酒了吗?你们俩聊了些什么?” 施弥眼睛大亮,猛地一拍手:“着啊!我与信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因我有意外放,所以还曾邀他去我任上游赏。他跟我打趣,说是江南就免了!” “……信成之事,怕是要问过信明才好。他兄弟两个自幼失怙,信明长兄如父,未必肯让幼弟去边镇涉险。”沈信言提醒施弥,顺便瞟了沈濯一眼。 沈濯顿时心虚起来,嗯嗯啊啊了半天,才道:“其实我手里也有能帮上忙的人,只是须得信成叔先去垫上一垫。” 手里…… 邱虎捻须看着沈濯,情不自禁地探问:“大姑父这么多年事事亲力亲为,濯姐儿可有能处理公文的先生推荐么?” 歪头蹙眉想了想,沈濯道:“我得回去问问。好似是有几个。但不确定本事如何。十天后我给大姑父答复罢?” 她还真有! 沈信言却淡下了脸色,道:“信成读书极好,他就合适。洮州那里,我挑人过去帮雁鸣。” 沈濯摸了摸鼻子,不敢吭声了。 邱虎呵呵地笑:“其实我这个人选,蛮可以去跟信行讨。你们父女都不必操心了。” 竟婉拒了让沈信成入幕自己麾下。 想来也是,毕竟是亲戚,该怎么呼喝使唤呢?似是不大好。 邱雯对于这些事完全没有任何兴趣,坐得百无聊赖,索性悄悄招手叫过施骧。两个人背转众人,玩起了翻绳。 看看人家的女儿,再看看自己的儿女,邱虎的笑容收了起来,叹道:“罢了,以后不要让雯儿和骧儿跟着了。杲儿倒是可以听一听。” 邱杲已经觉得头晕脑胀,听了这话,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都坐着吧。乍一开始,谁都吃力,慢慢就好了。我等在朝上,从此后必是各种艰难。我虽蒙圣宠,但一旦销假回朝,跟陛下提出辞婚,想必日子也不会好过。 “孩子们慢慢地都会长大,知道这些东西,对他们有好处。只是要嘴紧。不可在外头去说。” 沈信言语声温和,笑容慈霭。 却听得众人心惊不已,面上变色。 第三九八章 亲娘上门 施弥不打算在京里多待。建明帝也不想让他在京里多待。 调令下来的第三天,宫里又赐出了盘缠,还有小内侍带了建明帝的口谕出来:“从长安出去往西,是太祖口中丝绸之路。施卿可暂代天使,一路慢慢行去。临行前来宫里陛辞,朕给你带些东西走。” 口吻亲和若此,简直令沈信言都为之侧目,打趣施弥道:“看来你那日的行止陛下极满意。这样散漫直白的家常话,怕是太子殿下都少有听闻。” 施弥苦笑不已,摇头道:“出镇洮州十年啊。陛下若是不对我好些,我一年半载地便闹着辞官怎么办?” 众人哈哈大笑。 夫妻两个打点行装,不过三两日收拾完毕。施弥看看无甚遗漏,便请旨去见。门下批了后天。 沈讷纠结了许久,夜来枕上,细声与夫君商量:“我们再回京城,只怕真要十年以后。到得那时,也不知我姨娘尚在人世否……” 施弥沉默。 毕竟十月怀胎生了沈讷,修行坊那边说破大天,也是血脉相连的关碍。 翻了个身,背对着沈讷,施弥低声道:“你自己安排罢。我和骧儿不会去的。” 沈讷松了口气。 她本也没打算让丈夫和儿子去那边府里看姨娘的脸色。 第二天一早,沈讷令人往修行坊送信,问下午过去的话,老鲍氏是否在家。 谁知,信送到了,老鲍氏也回了“在家专等”。展眼间,却是跟在送信人的脚踪便追着来了! 好在邱虎一家出门访友,施弥带着施骧去跟沈信成叔侄逛京城,偌大的西府,只剩了沈讷一个人。 老鲍氏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身后只跟着一个品红。 “你们夫人呢?那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亲生骨血!让她来见我!” 亲女儿,老鲍氏认为自己总算可以站直了腰杆说话了。 没想到亲娘已经变成了这般粗俗市侩模样,沈讷只得命人请她进了自己的屋子。 老鲍氏的目光扫过眼前的家具,嘴角一撇:“我就知道!那人有点子好东西,都搬送到她亲女儿屋里,怎么会给你?!” 沈讷规规矩矩地给她屈膝行礼,委婉分辩:“我们马上就要出京,这里只是借住。这满屋的东西,都跟我并没有关系。好不好坏不坏,有什么打紧。” 品红却觉得不对劲儿,仔仔细细地看了,又悄悄地伸手去划那柜子,明白了过来。趁着沈讷吩咐人给老鲍氏上茶的工夫,悄悄地附耳告诉老鲍氏:“这是好货,西北的胡杨木,看着跟寻常的杨柳差不多,其实贵着好几倍呢!” 老鲍氏眼神一亮,贪婪之色一闪,终于给出了一些正经姿态:“你们几时进京的?几时走?如何不见我女婿和我外孙?” 还能正常说家务事,这就好。 沈讷如实告诉她:“回来述职的,才来了七八天。皇上给施郎亲自指了新地方,在西北挺远的。又催得紧。大概后天就要走了。” 却没有提起施弥和施骧的去向。 老鲍氏眯起了眼。 这是根本就没打算让自己见到施弥啊——竟是防着自己呢! 哼了一声,老鲍氏当年算计韦老夫人的心眼儿重新动了起来:“我这些年都惦记着能瞧一眼我那亲外孙,不然,我死也闭不上眼。你也知道的,你哥哥又没个儿子。 “今日来得急,我给我外孙预备了好些东西也没带着。要不下午,要不明天,你带着他来家吧。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吃我做的炒米?我亲自下厨给你炒。” 说着,拿起帕子去摁眼角。 沈讷心里顿时酸涩起来。 她小时候为什么喜欢吃老鲍氏做的炒米?那是因为老鲍氏从来都不爱管她,只会去百般地疼爱沈信诲。唯有沈信诲哪日吃剩了的饭,老鲍氏才会炒了让带给住在桐香苑的沈讷。 而跟着韦老夫人生活,穿衣吃饭一如沈谧分例的沈讷,哪里就少这一口炒米了? 只不过,那代表着亲娘对自己仅有的一点牵挂顾念罢了。 沈讷垂下了眼帘,道:“因要去西北边镇,恐怕会极危险,数载都回不来。施郎带着孩子去了京郊寺里吃斋祈福,怕是要临走才回来。” 临走才回来。 骗鬼吗!? 老鲍氏年来养出来的脾气终于按捺不住了,绷着脸冷笑:“人家大女婿说留京就留京了,还授了大官。你丈夫却得去西北边镇吃风沙抗西番。到底谁亲谁近,你心里难道真的没数吗? “当年我就不肯让你嫁给那个穷酸。你爹爹绕了多少个圈子,一个家财万贯的富商正房,一位当时炙手可热的小九卿,一个户部里的实权主事,摆在你面前让你挑。你就偏不听,就好似你亲爹亲娘是要害你一般,死活非要听沈大的嫁给这姓施的。 “如今怎么样?连你这亲娘都嫌弃,你当他还会把你当回事?尤其是孩子。七岁了!长什么样儿我都不知道!你是我养的!就是再过一万年,你身上流着我的血这件事,也变不了!你那儿子是我亲外孙这件事,也变不了! “不让我见?不就是怕我沾你们的光么?你们一群就要去西北要饭的叫花子,还有什么能让我图谋的? “他姓施的是有良田千顷、店铺百间,还是有仆从如云、奴婢似雨?!进京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跟人家侍郎府没亲没故,他也好意思厚着脸皮来白吃白住!我能贪到你们的什么? “你哥哥如今好好歹歹,也是刑部的正经官员,也是在天子脚下见过大世面的。我有你哥哥养着,不会花得到你半文钱!我那金贵的姑奶奶!” “娘,那富商六十岁,我当年才十六岁;那小九卿是要纳妾;那主事是个瘸子!娘!您说您有我哥哥养着,那嫡母给我的嫁妆、大嫂给我的添妆,您为什么要扣下一半?我们出京第一年您给我写信,又是为什么要我丈夫的三个月俸禄? “娘,我虽然木讷不会说话,可我不傻。嫡母对我很好。去西北是陛下钦点跟大兄没有关系。我丈夫儿子不见您是我的主意。我的确不想让您在我儿子面前败坏我。 “我也当娘了,我也疼儿子。跟您一样。” 沈讷泪流满面,可从颈到背,挺得笔直。 第三九九章 恩断义绝 老鲍氏恼羞勃然,怒吼道:“你这个不孝女!你就不怕我去衙门告你忤逆!你看你那进士丈夫不休了你!” 沈讷终于哭出了声:“若是我不主动说要去看你呢?我就该悄悄来悄悄走,跟你们永生永世不再相见!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娘?你生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喝我的血吸我的髓吗? “嫡母是怎样疼孩子的?大兄大姐是怎样疼孩子的?为什么你和爹爹不能那样疼我哪怕一回,为什么你们永远都不把我当人看?” 老实人说起心里话来,真的是有极为强大的杀伤力啊! 听说老鲍氏上门,怕沈讷一个人吃亏,沈濯连忙带着窦妈妈和六奴悄悄赶了来。却正好赶上了母女两个吵架的后半段。听着沈讷的哭诉,沈濯心里感慨不已,悄声命众人不得出声,隐在花树后面。 她决定:暂不出面。 总要看看沈讷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情,她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看看对施家要帮到什么程度。 那边已经气疯了的老鲍氏跳起来劈手便往亲女儿的脸上掴去! 沈讷身边侍立的一个媳妇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那只手腕,脸上似笑非笑:“老太太,您可想明白了。虽说这的确是您生的闺女,可她也是我们老爷的妻子,我们少爷的娘亲。她身上可是有着四品的诰命呢。” 四品?! 竟然跟罗氏和韦老夫人一样! 老鲍氏的手一抖。 坐回椅子上,老鲍氏帕子捂在脸上呜呜地嚎哭起来:“你就这样的恨你娘啊!当年咱们娘儿们是什么处境?你当年不懂,现在还不懂么?我没办法呀!我得先保住咱们娘儿仨安身立命的根本呀! “你哥哥年纪大,讨你爹爹的喜欢。我能不能在府里长远有口热乎饭吃,就指着你爹爹了。到了你,我也想跟你哥哥一样地疼。可你爹爹他不高兴啊。我能怎么办?” 沈讷低着头,拿着帕子拭泪,一字不发。 “讷儿,你别这样……娘还能活几年?你不是刚才也说了,怕是数载难归?娘还能不能再见你们一面都不知道呢!”老鲍氏哭得情真意切。 一句话,说得沈讷本已擦干净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品红瞧得分明,忙在老鲍氏背后用指尖敲了敲她。 老鲍氏越发哭得哀戚:“你三个嫡亲的侄女儿,大的失踪了,二的成了个痴傻瞎子。你爹爹,更是被你那好大兄亲手判了流放云南。咱们好好的一家人,如今被他们害得家散人亡…… “我听说你回来,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我想着,我亲女儿回来了,终于有人给我做主了。可你看看你…… “娘的讷儿啊!你可让娘怎么说才好?你被人家教得看不起亲娘了……” 品红忙跟着哽咽擦泪,软声道:“姑奶奶,您别埋怨老太太。爷又出了远差。她一个人守着佩姐儿,活得战战兢兢。 “您回来了,她这才有了主心骨儿。可谁知您连小少爷都不让她见。她是急的……一时口不择言……亲母女哪有隔夜仇?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其实这些事沈讷早就都知道。 而且,老鲍氏没有想到的是,沈讷不仅知道,而且对其中的所有细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沈恭出事后,沈信言索性将沈簪推沈濯下水开始的所有事情,长长地写了一封信寄给了沈谧,并请她看完后,直接转交沈讷。 所以家中这些年究竟如何,两位姑奶奶心里都有一本账。 沈讷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佩姐儿如今怎么样了?” 果然还跟以往一样软弱良善! 老鲍氏使劲儿擦着眼睛,满面悲伤地叹道:“能怎么样?跟着我饥一顿饱一顿呗。整日里哭着要爹爹。可你哥哥总要办差,家里才有进项。” 说来说去,还是哭穷,要钱。 沈讷的表情瞬间淡了三分。 品红连忙悄悄地狠狠地戳了老鲍氏一指头。 老鲍氏一个激灵,陡然挺直了腰,才发现女儿神色不对,忙道:“不过你是知道莲姨娘的。那丫头一向温柔识大体。所以佩姐儿跟着她姨娘,长得很好。” 顿一顿,终于理顺了思路,眼睛亮了一下,又垂下眼帘,絮絮地说道: “侍郎府濯小姐的赐婚旨意前些日子传扬得天下皆知。因我们邻居们都知道佩姐儿是户部侍郎的亲侄女儿,都来问,她那当了王妃的姐姐,如何不带契她…… “我心里一时气了,不合带着佩姐儿来寻她姐姐,一心想着王爷是要媵妾的。险些就把孩子给害了。 “可濯姐儿当着我的面儿就把大门甩上了,差点儿砸着我的鼻子…… “那个就不提了。 “其实我这趟,也不想别的。我已经老迈,早就想去云南寻你爹爹去,死活我们老俩都在一处就是。可是二郎还没有续弦,又常常出远差。佩姐儿才七岁,她可怎么办呢?我总得把这孩子安顿好了,才能了无牵挂地走啊。 “讷儿,你看,你能不能跟你丈夫商量一下,给佩姐儿找个好人家?” 老鲍氏眼巴巴地看着沈讷。 沈讷愣愣地听着,还在慢慢地反应,老鲍氏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沈濯在外头,却是一下就明白了过来,低声冷笑:“她可真敢想!” 六奴懵懂:“她想做啥?” “她想把佩小姐许配给施家小少爷。”窦妈妈面沉似水。 六奴傻了,呆呆地看向老鲍氏,脱口道:“她可真敢想……” 沈讷那边也终于回了神,不可思议地看着老鲍氏:“您想让佩姐儿嫁给我骧儿?” 老鲍氏满心欢喜,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含笑道:“倒也不是……不过你的主意更好啊!亲上加亲,佩姐儿肯定最听她姑姑的话,你日后准保省心省力……” 沈讷眼中的最后一点火光熄灭了。 她疲惫地站了起来,令人:“送客。” 竟是连看都不再看老鲍氏一眼,直接转身往后堂走。 老鲍氏目瞪口呆。 品红急忙扬声喊道:“姑奶奶,您留步!”说着,脚下忍不住便朝着沈讷追过去。 那个媳妇一步闪将出来,拦在品红面前:“姑娘。你先留步。” 品红瞪了眼睛想去推她,却被那媳妇一脸杀气给吓得僵在了当场。 沈讷在后堂门口果然顿住了步子,却头也不回,绝望悲凉:“从此以后,我与你修行坊沈氏,恩断义绝。你要告我忤逆?去告吧。最好长安县判我个绞字,我就再也不会连累我的儿子……” 第四百章 别无选择 老鲍氏最终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真面目,撒泼打滚地躺在地上大闹。 施家的仆下却显然都是在县衙大堂上见多识广了的,嗤笑一声,有人便高声道:“听说常常有老人情绪激动暴毙的?” 老鲍氏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品红怒声尖叫:“你们谁敢动我们老太太一根汗毛?谋害主母,千刀万剐!” 就近站在她身边的一个媳妇子跟拎小鸡子一样一把揪着她的脖领子,抬起另一只手,左右开弓,结结实实地赏了她几个巴掌:“看在你是老太太近身服侍的人的份儿上,我只用三分力。当年女牢里,打死个把囚犯,老娘可用不了半个时辰!” 竟是县衙女牢里的牢子! 老鲍氏和品红的眼神顿时都恐惧到了极点。 沈恭可是当了十几年长安县尉的,那牢子虐待犯人的手段花样、阴狠毒辣,她们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主仆两个再也没有一个字的废话,互相搀扶着,一个蓬头垢面、一个脸上青肿,飞也似的离开了西府。 沈濯双手负后,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施弥弄了女牢子来给妻子当管事媳妇? 他可够能耐的啊! 就在此时,她听见了厅堂里的几个人走了出来,低低地说笑着。 “狄嫂子,你什么时候去过女牢?我怎么不知道?” “就她?一挨近地牢就吐!她还进去?听她吹牛吧!” “不然怎么办?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吓跑了她们。好在我拉了几年的纤,两膀子力气还是有的。吓唬那个没出过门儿的丫头,可不是手到擒来?” 几个媳妇从花树绕过墙角,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闲话又吹了两句过来,影影绰绰,悠长叹惋。 “夫人哪儿都好,就这个娘家……” “有老爷呢,怕什么……” 原来不是牢子,是纤娘。 沈濯看了看她们的背影,回头看了看正房,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声吩咐窦妈妈:“你去,给那几个媳妇好生赏些东西。不是钱的事儿,是体面。” 窦妈妈心领神会,忙叫了两个媳妇,快步跟了上去。 这边沈濯没有进去看望沈讷,而是去了自家的外书房。 沈信言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施弥得到门下回复的同时,他也令人去了部里销假,说是明日上朝。 宋相的人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来了沈府,请沈侍郎“过府一叙”。 沈信言不去:“说明日上朝,是因为张太医准了我明天就可以出门了。此事在陛下那里挂了号的,我若是阳奉阴违,只怕犯了欺君之罪。” ——朝臣间还不准私下交通结党呢!君前奏对还严禁外泄呢!你沈侍郎之前做得少了还是怎的?! 这会儿搬出这样义正词严的规矩道理来,你不就是对宋相生了怨怼么? 来人一路腹诽着回了府。 正与公冶释坐等的宋相听了回报,顿时沉了脸。 公冶释想了想,迷了眯眼,探问道:“老师,信言病了这一场,您去看过么?” 宋望之眉心一皱:“我是老师他是学生,只有他来看我,哪有我去看他?” “那,您遣人去看过么?”公冶释的话说的小心翼翼。 宋望之的脸色越发难看:“你当时难道不就在我眼前吗?他是为了不赴我的宴席才病的!我为甚么要遣人去看他?!” 公冶释沉默了下去。 可是沈信言昏迷了三天三夜也是真的,接下来连续七天不良于行也是真的,太医署的张医监疾言厉色上禀陛下沈信言必须至少休养三个月也是真的。 就因为他折了你的面子,你就不问他的死活,就还有了天大的道理了? 被建明帝压在翰林院十年的公冶释,觉得自家的座师实在是跟十年前相差太远了。 如今来往格外多了之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祖堂,翼王的婚事,陛下给你们礼部什么暗示没有?” 宋望之的声音似在远处响起。 凭着多年练就的反应速度,公冶释垂着眼眸答道:“我特意问过。陛下说,放一放。至少要在临波公主的婚事之后。” “嗯,那就先不用管翼王了。信言愚痴,又过分溺爱独女。若是那丫头的心思如在紫宸殿上之时,想必这门亲事,仍有变数。至于临波公主,性子烈,心机深,我们的人不要搅进去。平白得罪了皇后和太子,不划算……” 公冶释第一次觉得恩师的声音,喋喋不休得令人,有些,生厌。 他低着头饮茶。 …… …… 沈信言打发走了宋府的人,转头看向兴致勃勃的女儿,笑了笑:“你小姑父是个极明白的人,稳重自若,坚韧不拔。你小姑姑是你祖母教出来的,又怎会差到哪里去?他们夫妻齐心,才有今天的日子。又怎么会为了那样一个人,就分崩离析?你担心得没道理。” 即便被教训了,沈濯仍旧很高兴,赞叹里杂着浓浓的羡慕:“多好啊。虽说看着进士丈夫,世家妻子,可其实是贫贱夫妻。却能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彼此信任托付到这等地步。大姑父和大姑姑的感情也好。她们俩真有福气。” 又笑着恭维父亲:“爹爹,我听说这两位姑父虽然是祖母提议的,却是您拿的最终的主意?您眼光真好!” 沈信言含笑点头,伸手摸摸伏在自己身边说笑的女儿的额头,踌躇了一会儿,才道:“虽然你不愿意跟翼王有牵扯,但是你要听为父这样一句话。” 沈濯眨了眨眼。 嗯,只要我自己坚持。 你说你的,我干我的。 “嗯,爹爹你说。” “宗室上下,所有的人都算上,翼王是最善良单纯的。你可以不嫁他,也可以不喜欢他。但是,不要害他。若他出去这一趟,真的能有长进,为父,可是真的要保他去坐那把椅子的。” 沈信言声音仍旧温和,内容却石破天惊! 沈濯慢慢地直起了身子。 果然如此。 又是如此。 自己费尽心机,哪怕并不讨厌秦煐,也斩钉截铁地不肯嫁给他,不就是为了让家里不要蹚这趟浑水! “爹爹,你还记得我那个梦么?”沈濯的脸色也严肃起来,“我梦到秦煐没做成皇帝,而是被人杀了。” 沈信言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见她不悦,又忙换了正经颜色,却仍然坚持说道: “微微,你那只是个梦。而大秦现在,别无选择。 “不选他,选谁呢?骄奢短视的太子?还是阴诡无德的卫王?还是那两位尚在牙牙学语的小殿下? “只有翼王了。只有他,还有打磨出来的希望。 “为父也许可以选择退却不管。但大秦,真的没有其他选择。” 看着女儿还欲分辩,沈信言温和地说了最后一句话:“戎狄四面,虎视眈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第四零一章 抢椅子 沈濯没有再说什么,回去辗转反侧整整一夜。 她忍不住在心里呼唤苍老男魂。 阿伯,我爹爹说的,是对的吧? 他那一世选择了帮秦煐,不仅是因为我嫁给了秦煐,还因为他觉得秦煐比秦家其他的人更适合做皇帝,是不是? 苍老男魂出现了,却沉默着。 沈濯能感觉得到他在。 于是不住嘴地问: 国家民族有大义,这个我懂,我也绝对没问题。 但是现在不就一把椅子吗? 他们再怎么争抢,争抢的难道不是这片江山? 那若是旁人觊觎这片江山,他们岂不是会立即调转枪口,一直对外? 我爹爹又怎么会说得出“覆巢之下”这种话? 如今天下不是很太平么? 我从哪里都没看出有倾覆的危险啊…… 阿伯,你告诉我,那一世,没有外敌入侵对不对? 苍老男魂的身形似是佝偻了一些,半晌,终于迟缓地答了一句:“没有……” 阿伯,你怎么了? 沈濯觉得苍老男魂的状态不对劲。 你是又病了吗?像上次那样? “没有。” 沈濯觉得灵海里震了一震。 就像是,像是有什么重物跌落在了地上。 这种感觉很奇妙。 她的心里忽然涌上来一股自责、内疚、不安,却又拼命掩饰、坚定信心的,复杂感觉。 阿伯,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你心里似是在难过呢? “没有!”苍老男魂矢口否认。 等等…… 阿伯,你说上一世你杀了秦煐。 他若死了,那谁继承了皇位?! 继承皇位的那一位,有没有抵御外侮?! 阿伯,这种事上,你可做不得假!快告诉我! 到底后来有没有外敌入侵?! 沈濯的眼睛都红了! 不会是因为上一世几个皇子夺嫡红了眼,最后不小心让外敌长驱直入,所以自家爹爹才书生执刀,前去抗敌吧? “没有。真的没有。”苍老男魂有气无力地否定着。 虽然漫不经心,却不是在扯谎。 沈濯感觉出来了这一点,心里松了松,不由得追根究底起来: 阿伯,那怎么你今天一点儿精神都没有,还出来跟我说话? 平常日子,若是你不舒服了,是不会莫名出来找我的。 今天…… 你有什么事找我吗? “……没有。”苍老男魂越发消沉下去。 过了许久,才低低地解释了一句,声音中无比失落:“我只是觉得……我连你爹爹的胸怀都比不上……” 沈濯被这一句话也说得沉默下去。 作为一个历史系的学渣…… 她知道太多惨烈的过往。 外国的,外族的,内部的,各种各样的厮杀,争夺。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但是,古往今来千年历史,所有学派系别,都能达成的共识是:也许有坏和平,但是绝对没有好战争。 翻译成民间的俗话: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 四夷不稳,国家乱不得。 建明帝是个强有力的君主。他在位,国家不会乱。 可是,若是他死了呢? 接替的那个人…… 换成谁,会让人对这个国家的未来更有一点信心? 沈濯在脑子里把沈信言的话过了一整遍,拼尽全力把大秦的宗室从上到下点数完毕,颓然放弃。 ——若是大秦能接受女皇就好了。 自己抢来做啊! 到时候让爹爹让丞相,让朱家姨爹领京城禁卫,让陈国公家的两位族伯叔当大将军…… “噗……”苍老男魂终于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沈濯腾地坐了起来,有些羞恼,也有些不悦,凶巴巴地问: 阿伯,难道你不觉得我当女皇比那三位成年皇子都强吗?! 语带威胁。 苍老男魂仍旧在呵呵地笑,刚才郁闷的情绪散去了一半。 阿伯!你敢看不起我这个小小女子?!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苍老男魂的笑意明显再大了一些。 阿伯,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江南可是传说过:太祖乃是转世而来,所以能定天下,坐龙庭。下一个转世而来的,乃是个女子,此女亦能定天下,坐龙庭。 你不是还笑话过我,问我要不要去做女皇? 难道,我应一应这谶语,就去做这个女皇,不行?! “……”苍老男魂无语了。 不过三五息,沈濯挺直的身子又倒了下去,摔入香香软软的床榻之中。 可是我懒得啊。 我没那么大的野心…… 我只是想自由自在地过完这辈子,就得了。 沈濯哀哀叹着。 可是我不做,爹爹就一定会让秦煐来做。 秦煐做,还不如我自己做。 可就算我做,最便捷的途径也还是通过秦煐做。 那不就意味着是武则天的套路,到底还是得先让秦煐做? 可是如果让秦煐做,那爹爹就必得要当今皇上的十分百分万分信任才行得通…… 那样一来,自己又怎么可以任性地让爹爹立刻马上去找建明帝辞婚呢? 这不是自己挖了个深坑,还自己往里跳么? 这可怎么办啊!? 啊啊啊啊啊,愁死爷了! 沈濯真想大哭一场。 ——如果大哭一场能解决问题就好了! 好想骂很长很长的一串儿脏话啊…… …… …… 东方既白。 沈濯跳起来自己麻利地梳妆,惊醒了值夜的玲珑。 可就在玲珑还在揉眼发愣的时候,她已经轻灵地跑了出去。 今天不仅是沈信言上朝的日子,也是施弥陛辞的日子。沈信言约了施弥一同去。 可就在出门前,小女儿一溜小跑追了出来:“爹爹!” 天色已经有些亮了,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沈信言挑挑眉,发现了女儿那张一向莹润如玉的小脸儿上,两只杏眼的眼底,明显的乌青。 “昨儿晚上没睡好?” “爹爹,你今天不要跟皇上提那件事。”沈濯一路跑过来,还有些喘。 不提? 提及辞婚,可是越早越好,越快越好,越坚决越好。 拖延只会让生米煮成熟饭。 沈信言奇异地看着女儿:“为什么?” 沈濯有些别扭,顾左右,却知道沈信言没时间等着她言他,索性一跺脚,娇嗔道:“不让你提就是不让你提嘛!哪儿那么多问题!” 说完,转身又飞跑了开去。 在一边立等的施弥不由得笑了起来,整个人都显得轻松了三分。 “舅兄,我看,濯姐儿大约是想通了,同意了。” “呵呵。” 不可能。 沈信言面色平静,心潮微涌。 第四零二章 一念之间 沈濯回到了如如院,重又一头倒在床上。 她觉得,似乎一直以来,自己和阿伯,都在用那些已经完结了的经验,去判断今生这团乱麻。 但是自己的那些所谓的权谋的认知,会不会失效? 而阿伯那些自以为天注定的看过了的故事,又会不会再也不发生? 比如,自己不再愚蠢张扬了,孟夫人没有死,临波没有病,安福离开了京城…… 所谓的卞山三名士,按照阿伯的说法,前世的赞誉是北渚为龙,隗生为虎,章扬为狗。 但在自己的认知里,北渚先生虽然博学多才、深谋远虑,却刻薄死板、囿于传统。 隗先生既不噬人,也不狰狞,而是个诡计多端的贪钱招财猫。 而章扬为狗就更说不通了。那章扬虽然擅辩,却更加精通人情关系的网络联结,是个很称职的组织者。 至于其他的…… 到现在为止,秦煐没有对任何女子流露出来过任何的温柔情绪。哪怕是跟临波和孟夫人说话,也不过是带了三分孩子气。 ——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沉溺女色的人啊! ——何况,在当今的京城里,又有几个女子能美得过自己呢? 所以他那一世,又是如何在与自己这个绝大的助力成婚之前,弄出来一个庶长子的? 这实在是不合逻辑啊! 忽然想到了一点,沈濯翻身坐起,瞪圆了眼睛。 那个秦煐,不会是这一趟出门的路上,沾上什么不三不四的女子,来上一段露水姻缘…… 亦或者是索性遇到了此生真爱,但是身份天差地别,所以悄悄带回京城…… 只一转念,沈濯已经自己脑补出了长长一部狗血爱情剧。 “小姐,兴化坊求见。”玲珑闪身进来,也不顾沈濯正在七情上面地发傻,径直把最重要的事情低低禀上。 沈濯一个激灵:“兴化坊?邸舍住进了什么人么?” 玲珑轻轻点头。 沈濯立即下床穿鞋,直奔外院。 外书房里,北渚先生、隗粲予和沈信成正在一边看着沈典整理书籍文册,一边闲谈。 而他们话题的内容,正是临洮。 沈信成虚心地向游历天下、见多识广的北渚先生请教,陇右道的各州关系如何,道路如何,民风如何,土俗如何,出产如何。 北渚先生知无不言,隗粲予还时不时地插嘴解释。 沈濯推门而入,看着几个人嫣然一笑:“两位先生早,成叔早,典哥早。” 沈典正沉浸在文册里,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倒令众人都呵呵地笑起来。 瞧着沈典一脸茫然地看向自己,沈濯笑着摆摆手:“典哥,忙你的。我就是来转一圈儿。” 转向沈信成,笑容促狭:“成叔,你可去不得临洮。明伯不点头,你若是悄悄走了,我爹爹头一件事就是把我摁在地上打板子。” 被这一句话道破了心思,沈信成脸红了起来,半晌嗫嚅道:“我总不能一辈子在兄长羽翼下过活。趁着如今还没孩子,不是正好带着杨氏往远处走一走么……” 北渚先生拈须微笑,看着沈信成不语。 隗粲予眨眨眼,扭脸,假装听不懂,自己不在。 “那您也得跟明伯说一声。明伯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走南闯北的,心胸未必有你想得那样窄。”站着说笑两句,沈濯不再深劝,只令:“隗先生,最近我忙得顾不上,也没人敢管你。你好似吃了两个多月的闲饭了罢?来,跟我做事去。” 隗粲予满面恼怒:“你这学生从来都不懂得甚么是尊师重道!” “也要您能端得住老师的架子。您看阮先生,甚么时候跟我讨价还价过?当时我们可在月俸上说得清清楚楚的。拿钱不做事?天地间有没有这个道理?”沈濯的牙尖嘴利在隗粲予跟前从来没有过半分藏掖。 “……啰嗦什么?快走!”当着那么多人,隗粲予觉得有点儿没面子。 玲珑不动声色地给北渚先生、沈信成和沈典端了饮子进来,看似不经意地横在了北渚先生面前,令刚刚皱起了眉想要站起来说话的北渚先生一滞。 沈濯和隗粲予出去了。 玲珑恭恭敬敬地看着北渚先生笑道:“小姐吩咐了,对您只要供着就行。老先生,您请试试这个饮子。酸酪里头兑了牛乳,清清凉凉的。我们表少爷一定喜欢。” 既然是给北渚先生试试,如何又说沈典一定喜欢? 沈信成挑了挑眉。 净之这是看着北渚先生不顺眼了啊! 北渚先生自然也明白过来,淡淡地笑了笑,手里端过那流光溢彩的琉璃碗,看看里头乳白的饮子,的确是沁人心脾的凉爽。 “你这丫头很聪明啊,你叫什么名字?” 玲珑微笑着规矩欠身:“婢名玲珑。” “好名字,果然剔透。”北渚先生微笑颔首,“你小姐有事想瞒着我。可只要小隗回来,他是一定会告诉我,并跟我商量的。” 玲珑笑眯眯的:“哦,那个啊。婢是粗人,统统不懂。不过呢,婢倒是很清楚一件事,隗先生是个知情重义之人,他挺乐意跟我们小姐一起做事的。而我们小姐呢,习惯了永远不跟说话不算数的人打交道。” 北渚先生刚要张嘴说话,玲珑忽然又截住了他:“所有的人都不喜欢被人算计利用。我这个粗婢如此,正收拾行囊准备出府的青冥姐姐如此,我们小姐亦如此。只是不知道,阮先生您,和尊贵的公主皇子,是不是跟我们不一样?是不是被人算计利用的时候,都觉得可开心了?” 被这样一个小丫头问到了脸上,北渚怫然不悦。 可是旁边站着的沈信成却听懂了八成,不由得脸上变了颜色,慢慢地站了起来,看向玲珑:“你是在说婚旨的事么?” 玲珑冷笑:“我一个粗婢,哪儿敢啊?万一被人告诉了出去,诛九族呢!” 沈信成整个人都冷漠了下来,道:“典哥儿,咱们去西府看看。” 什么都没听见的沈典茫然抬起头来:“啊?二叔,你说什么?” 沈信成过去,将他手里的文册抽出来,随意地丢在桌上,道:“我说,你妹妹可怜。想算计你妹妹的,都不是好人。” 拉着懵懂的沈典,礼貌地对着北渚先生点点头,果断离去。 玲珑冲着满面寒霜的北渚先生耸了耸肩,笑道:“阮先生,小婢告退。” 第四零三章 曲家 “那二位说自己姓曲。 “年轻男子看着也就是二十上下的年纪,行事稳妥,从容潇洒。 “女眷戴着帷帽,因纱巾是深色,她又低着头,所以看不出年纪。小的们都知道规矩,那时候自然目不斜视。只是没来由地觉得气韵绝佳。 “后来令人去房里送饭送水,又有专人再去清洁浴桶,搭了洗澡水进去时。才听见那年轻人管那女子叫了一声母亲。 “那女子似是十分忧虑,几次问起老爷如何还没回来。年轻人等我们都出来了,才答话。伙计们在外头,隐约听见两个字:宫里。” 兴化坊沈记邸舍的二掌柜毕恭毕敬地站在沈濯和隗粲予面前回话。 沈濯和隗粲予对视一眼,彼此笑了笑:“曲伯爷入京了。” “好生服侍。再不可靠近半步。让客人们自在舒服才是最要紧的。还有,你回去再跟他们说一遍:放轻声,行常步,看地下。”沈濯仔细叮嘱。 那掌柜笑着连连点头:“小姐放心,此事每日都会说上几遍。不可高声大喊,不可悄然匿行,不可眼神乱瞟。伙计们都做得很好。” 沈濯满意颔首:“好。你去吧。仍从侧门出去。不要张扬。” 那掌柜青衣小帽,疾步走了。 “全京城最大、最好、景致最优雅的,没有旁人必是谢家邸舍。所以士子官宦们入京,都不约而同落脚在那里。如何曲伯爷竟会让他家的人找到沈记来了?”隗粲予皱眉。 “我好奇的是,既是伯爷,如何在京城竟没有置办府邸的?怎么还会来住邸舍呢?他很缺钱么?”沈濯也皱眉。 隗粲予挠了挠鬓角,也有些不解。 师徒两个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时,忽然都站了起来:“去问孟夫人。” 煮石居里,孟夫人刚起身,正在院子里缓缓地走,就听长勤欢快地跑过来告诉她:“小姐和隗先生来了。” “不见。”孟夫人想享清福了。 她现在连临波和沈濯之间的事情都懒得打听,不是上次耿嬷嬷来传话时非得跑来告诉她,她连临波给沈濯写了信这件事,都懒得去想。 “夫人,关于乐春伯的事儿,你知道多少?”沈濯已经带着厚脸皮的隗粲予大喇喇地奔了进来,一挥手,长勤带着仆妇们在花树下便摆好了茶案,连炉子茶壶都搬了来。 从青冥事件之后,孟夫人对待沈濯越发亲昵:“你这没皮没脸的劲儿究竟是随了谁?!” “坐。”沈濯无视掉这句话,只管招呼隗粲予席地而坐。 孟夫人无奈,只得也跟着坐下煮茶,随口把自己知道的一应事情告诉他们: “曲伯爷当年年轻,一身傲骨。听得说,因他不肯娶那蛮族公主,召南大长公主曾经闯进他家当面指斥。曲伯爷一言不发。但转身就挂冠而去。甚至在三天之后,便让家中的老亲卫卖掉了那所宅子。 “召南大长公主哪是好惹的?勃然大怒。手一挥就把那宅子买了下来,照着原样布置得好好的。还扬言说,曲伯爷敢回京,她就敢逼着他休妻另娶。 “先帝好笑,斥责了大长公主一顿。又把那宅子索性全拆了,零零散散地迁进去了几户平民百姓。此事才算过去了。 “后来先帝寻到曲伯爷好言安抚,又还了官印。曲伯爷这才带着妻子再入京师。但那时候御史哓哓,召南不悦。所以虽然买了宅子,但他一家却没有住,封了就又走了。说是回封地,其实是天下逍遥去了。 “我听说,伯夫人琴氏乃是曲伯爷在战场上救下来的孤女,跟伯爷志趣相投。太后曾经诏她入宫,本来是好言好语想劝她退一步,看能不能让那蛮族公主给伯爷做平妻。谁知召南大长公主恰好在,斥责了伯夫人一顿。伯夫人哭着请赐死…… “听得说,即便是哭,伯夫人的声音亦如天籁。先帝算是个够自制的人了吧?就在清宁殿外,当时就听呆住了!” 孟夫人说着,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见众仆下都站得远远的,才小声道:“大长公主还骂人家狐狸精来着……” 看着她一脸八卦的样子,沈濯忍不住嗤地一声笑。 隗粲予却皱起了眉头:“大长公主似是看曲伯爷不顺眼,这是为什么呢?” “她看谁顺眼啊?”孟夫人撇了撇嘴。 隗粲予和沈濯面面相觑。 “她金尊玉贵不假,规矩极好也不假。可就这个下巴朝天的劲儿,大家实在是难以亲近她。”孟夫人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太后因她是如今宗室里辈分最高的那个人,所以也就多方容让。但骨子里,太后对她们一家子都敬而远之。” “太后倒是个真性情的人。”沈濯对太后娘娘的印象好极了。 人到了那个岁数,就该像太后那样。问事不知,说事不管。但同时,耳聪目明,保持自尊。 高兴时,并不忌讳哈哈大笑;不高兴的时候,也不会顾忌着什么朝局天下,就不敢张口说话了。 “瞧见曹国公,嫌人家不能齐家;瞧见肃国公,嫌人家不肯留后;瞧见陈国公,总没的嫌弃了吧?可是每回都头一扬人就走了,陈国公多少次跟她见礼都被无视掉。三位国公爷都绕着她走。”孟夫人的八卦还真不少。 不过沈濯对一个骄傲的大长公主并不感兴趣。 ——大秦的公主们,似是延续了前唐的劲头儿,都挺骄傲的。 “曲伯爷入京了。”沈濯打断了孟夫人的八卦。 孟夫人挑高了眉:“才来么?刚过完年没多久,就是你们在吴兴的时候,陛下就悄悄让人诏他进京了。他怎么拖了这么久?” 拖延…… 不住自己的宅院…… 家眷低调…… 怎么一副要叛逃的架势?! 沈濯觉得自己肯定是昨天被自家爹爹刺激到了,看谁都觉得跟外邦入侵有关系。 “不过也正常。大长公主一辈子都没被人像那样翻脸顶撞过。想必会一直耿耿于怀。曲伯爷想必是打算着出人意料地来,安安静静地走。而且,尤其不打算让妻儿留在京城。” 孟夫人低头沏茶,随口道。 第四零四章 看不起女人是要倒霉的 “她知道什么?!等一会儿你回如如院,我跟你说曲好歌的事。”苍老男魂忽然冒了出来。 嗯? 沈濯觉得很莫名啊。 阿伯都多长时间没跟自己透露过前一世的那些消息了…… 隗粲予还在那边皱着眉琢磨:“看来已经二十来年没有入京了。那曲伯爷这次是来做什么的?” “他擅长什么?”沈濯歪着头问孟夫人和隗粲予。 “定天下时,他号称是天下第一的会摆阵。因为那时中原大乱,蛮族想要趁火打劫。朝中无将了,先帝力排众议,将年轻的曲好歌派去了北边。就几个大阵沿着咱们边境线一摆,曲伯爷一个人来回奔走指挥。那蛮族可是一丁点儿便宜都没讨到。”说到这些,隗粲予倒是如数家珍。 沈濯心中微微一动,凑过去,低声问孟夫人:“我们去吴兴的时候,是不是北蛮和西番都有点儿小动作?” 孟夫人犹豫一下,轻轻颔首。 难怪爹爹说如今四夷不稳。 那小姑父…… 沈濯的眼珠儿转了转:“看来临洮那边,钱要早挣啊。明儿个趁着小姑父没走,让他直接去找曲伯爷。” 隗粲予和孟夫人都睁大了眼睛看她。 “有备无患啊!” 沈濯分辩。 隗粲予鄙视地看着她:“小姑娘家家的,就爱阿堵物到了这个程度!沈侍郎那样光风霁月出尘不染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先生教的呗。”沈濯闲闲地顶回去。 孟夫人失笑,也自无奈地摇头。 三个人一同出来,孟夫人和沈濯去如如院,隗粲予回洗墨斋。 “隗先生,刚才的事情不要告诉北渚。”沈濯面色如常。 隗粲予一滞:“为什么?他老人家可比咱们都了解那些人啊事情的!” 沈濯把嘴角弯了个大大的弧度出来,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北渚先生看不起我。往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他不是找个安生地方等他的三皇子吗?好啊。要是觉得沈家不好,那谢家邸舍蛮安生的,让他去!” 孟夫人张了张嘴,最后却没有作声。 隗粲予则苦了脸,站住了没动,半天,朝着沈濯长揖到地:“他老人家这些年风头太盛,顺风顺水的……所以有点儿,嗯,那什么,看不清楚形势。我替他跟你道歉……” 沈濯放下了一边嘴角,嘲讽道:“便是人家临波公主,道歉的信也是亲笔一个字一个字写给我的。卞山第一名士既然不觉得自己错,那你替他赔不是,不是把你自己也给搁进去了吗? “你是我先生。我再跟你斗嘴,那也当你是先生。大事我不瞒你。但他就不一样了。既然只是等人,那就等人吧。我就当是看在我们孟夫人的面子上,白养他一年。其他的,免谈。” 说完,指指如如院:“夫人先去坐一下。我去给曾祖和祖母请过安就回来。” 搁下对视无奈的孟夫人和隗粲予,自己则带着六奴直奔桐香苑而去。 孟夫人叹口气,摇头道:“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出去警告北渚么?这孩子这小心眼儿使的。连遮掩都懒得。” 隗粲予也苦笑:“我答应她来京城做西席时,也没想到二小姐有这么能干,这么聪慧。” 两个人慢慢地走到外院。 北渚先生已经气得令雁凫在收拾行李了。 孟夫人看着,哑然,想一想,颔首道:“也好。公子做不到尸位素餐,我们沈小姐也是个看不得人没来由狂傲的。索性撒开,两不相扰。” 北渚先生的胡子都气翘了:“什么叫没来由狂傲!?我是没来由狂傲吗?” “那从你入京,不,从你的童儿出现在她面前,我倒要问问,你做了哪件值得狂傲的事情?你是救了沈信美了?帮了沈信言了?帮着煐儿临波改善了处境了?还是最简单也是大家流传最广的,你还是给沈家挣了钱了?”孟夫人说话一向淡淡的,但却从来没有一个字的委婉。 北渚先生手里的书简往地上一掼,怒道:“当年我欣赏沈信言的为人,送了学生去益州帮他。不然你以为那全国的首富,是如何在益州出现的?” “那也是你学生的事。而且,钱也都挣到你学生自己的口袋里了。说起来,还是借了人家沈信言的开通明快。否则换个万俟盛那样的官儿,想必你那学生的皮都会被扒下来一层吧?”孟夫人淡淡地看着北渚先生,目光里又少了一分敬重。 北渚先生语塞。 隗粲予陪笑着上前,低声把招投标办法和国家银行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又道:“这两件事,在侍郎面前,二小姐都说是我想出来的。沈侍郎则认为,我是借了您的智慧。可唯有我知道,这两件事,甚至赐衣案,都是二小姐那小脑袋瓜里转出来的。跟我,没什么关系。借我的名头,而已……” 言下之意,在沈濯面前,拿着挣钱的本事狂傲,讲真,正格儿的鲁班门前掉大斧。 孟夫人讶然:“都是微微想到的?” 隗粲予点头,无奈笑道:“不然我哪里来的那个底气,让她一个小姑娘家捧着沈侍郎的奏章上紫宸殿?那是因为我知道,没人比她更了解那个国家银行到底是怎么回事,该怎么运作。若是万一有人当庭诘责,二小姐能应付得妥妥当当。” 北渚的脸色已经完全白了。 “她不过一个小小女子……” 小小女子怎么了? 这话孟夫人就不爱听了。 冷着脸站了起来:“当年小姐行走江南,也不过是十四五岁。跟我们微微如今一般大。都是小小女子。我说怎么小姐当年只纠结了一夜便听了老太太的话入京应选。想必也是被阮公子看不起了,所以才觉得万念俱灰!” 北渚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 隗粲予瞪了孟夫人一眼,站到了他身前,维护道:“世事弄人。怎么能单怪谁呢?难道当年吉小姐还能抗旨不成?” 孟夫人回瞪他:“你以为我们小姐不敢!?” 北渚浑身巨震,佝偻下去,双手捧住了头。 孟夫人吃惊地看着他:“阮公子竟然不知道么?我们小姐连出走的细软包袱……” 她忽然住了口。 紧盯着北渚,渐渐地怒气溢了上来,脸色铁青,狠狠地一甩手,转身摔门而去。 第四零五章 那些关于家国天下的纠结 孟夫人没用朝食就回了煮石居。 等沈濯从螽斯院和桐香苑回来,却没见她的人,觉得奇怪,忙命人去找玲珑。 一时玲珑一溜烟儿跑进来,嘀嘀咕咕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又悄声道:“北渚先生把自己关进了里屋,哭。一嗓子嚎得,受伤的狼一样。我听着直瘆得慌。后来看见隗先生带了那两个小家伙出来,让别管北渚先生。我就没听着了。” 看来北渚当年,因为傲慢,跟先吉妃娘娘还真闹了误会…… 这几天会痛不欲生吧? 沉吟片刻,沈濯吩咐:“让咱们家的人这几天不要招惹他们几个。小心被迁怒。” 伸着懒腰打呵欠:“困死了。快把饭端来,我吃了睡一会儿。” 玲珑歪头看她:“那孟夫人呢?不管了?” “一顿不吃她能怎么样?减个肥挺好的。”沈濯咕哝。 她才懒得去管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何况都是多大的人了?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没点儿数么?改不改的也都在他们自己。 ——这个时候去掺合,搞不好适得其反。 吃完了饭,沈濯扑倒在香软的床榻上,看着玲珑放下了帐子,闭上了房门,蹑手蹑脚地出去。 在心里开始问苍老男魂: 阿伯,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很明显的,她感觉到了苍老男魂的一丝犹豫。 阿伯,怎么了?是不是涉及到你的什么大事,所以又不打算告诉我了啊? 沈濯轻松地开着玩笑。 她实在想不出,像曲好歌这样的人,那一世还能有什么狗血故事。 “你在大长公主府放了人么?”苍老男魂许久才问了这样一句。 没有。 我哪儿来那么多的人手? 就前阵子震慑临波的那些消息,也有的是从爹爹、姨夫或者国公府听说的。我再猜上一猜,才有了那几条似是而非的东西。 沈濯老老实实的。 “召南大长公主的脾性跟常人不同,你最好不要去招惹,离得越远越好。”苍老男魂十分郑重地警告沈濯。 跟常人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 她是女同吗?! 沈濯现在最烦的就是皇家的人搞特殊。 苍老男魂却被她说蒙了:“什么是女同?” 呃,不重要啦!一个玩笑。 沈濯有点儿不好意思。 “大长公主其实是很欣赏曲好歌的。甚至曾经啧啧赞叹,若是自己有个女儿,便是拼着将他那伯夫人琴氏一刀杀了,也要招他做女婿。这个话被先帝听说了,有一阵子很是不悦。自然也就没那么多人知道这件小事,以为召南大长公主对曲好歌有敌意。” 苍老男魂放弃了沈濯的小谜语,直接进入正题。 “曲好歌骨子里是个极正直、极有原则的战将。有些不必要的牺牲和交易,即便是顶着家国天下的名义,他也绝不会做。这个性子,颇有当年太祖的影子。所以,召南大长公主很看好他。 “但是因为大长公主不尊重乐春伯夫人琴氏,曲好歌反而一直对她冷淡漠然。有时候在街上彼此遇到车驾,大长公主停下来跟他打招呼,他却早已提马走了。 “两个人的关系就一直这样莫名其妙地别扭着。 “刚刚你的掌柜不是说了么?曲伯爷有个二十来岁的儿子,却没有带着儿媳妇。而大长公主府里还有一位尚未婚配的温惠郡主。 “以大长公主的脾气,若是这曲好歌接下皇帝的差事,出京离去。想必,要不了多久,他那留在京中的儿子,就会自觉自愿或者万般无奈地娶了周郡主。” 苍老男魂平静地说着,情绪明显低落。 沈濯的眉梢高高地挑了起来。 那一世,曲家那小伯爷,娶了温惠郡主没有? 苍老男魂沉默了许久,勉强说道:“娶了。” 怎么娶的? 沈濯问到这句话时,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曲追陪着他娘出去上香,遇见了山匪打劫一个妙龄女子。救了人,对方却衣衫不整地晕倒在他怀里,还拿走了他随身的玉佩。”苍老男魂似是十分不愿意回忆这一段。 然后,召南大长公主就令人拿着那玉佩上门提亲,这才告诉曲小伯爷,那被劫的女子,乃是温惠郡主?! 沈濯冷笑起来。 又是算计人啊! 这秦家的宗室,怎么一个个的都这样不要脸呢? 后来呢?曲伯爷岂不是要气死了? “后来的事情你就不要问了。”苍老男魂忽然烦躁起来,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呃? 这后头的事儿……踩你尾巴了?难道这事儿还跟你有关不成? 沈濯紧紧地在心里追问,却一直都没有回音。 不说算了! 然而,她的心里已经油然而生一股怒气。 同是天涯被算人,帮忙何必曾相识! 自己算是被人算计成功了一半,如今还在焦头烂额。 这曲家父子好好的替秦家打天下保天下,却被秦家的人这样算计婚事! 这个破事儿绝对不能忍! 我,要,管! 说干就干! 沈濯翻身起床,扬声喊人:“玲珑!” “小姐,您没睡么?”玲珑吓了一跳,忙跑了进来。 “告诉葛覃,派两个最好的。一个去兴化坊缀着曲家小伯爷。一个去宫门口等着曲伯爷,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他。若是有,悄悄地摸清楚是谁的人。记得,老规矩,宁可做不成,也不能暴露。” 沈濯神情肃然。 玲珑怀疑地歪头打量她:“小姐,你是不是听说了曲小伯爷从容潇洒,所以想……嗯?” 一边说,一边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 沈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在暗示什么,又气又笑,一把将枕头摔过去:“我是要救人!臭丫头,瞎想什么呢?” 吐吐舌头,玲珑笑嘻嘻地去了。 安排好了事情,沈濯的心神终于松了下来,一股困倦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她第三次倒在床榻上,不过两三息便进入了梦乡。 灵海深处,苍老男魂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低声喃喃:“是啊,要救人…… “戎狄四面,虎视眈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沈信言啊,信言兄,吾,吾不如也……” 第四零六章 哪儿都不安生 沈信言没有回来用午饭。 合家子就都知道:只怕是又被陛下留在宫里赐膳了。 而沈氏所有的人,连陈国公在内,也都知道,沈信言今日只怕是要跟皇帝陛下提退亲的事儿…… 这一日的午饭没什么人有胃口。 几乎所有人都捏着一把冷汗。 包括米氏。 将宝贝女儿搂在怀里,米氏不知道第多少回抬头看向门外,问寒梅:“怎么样?有消息了么?” 寒梅也很不安,频频望向院外,摇头:“没动静。” “三爷呢?怎么人家不回来也就罢了,三爷也不回来说一声么?”米氏悄声抱怨起来。 寒梅回头看了她一眼,请示道:“夫人,奴婢瞧着沁小姐似是困了,不然让乳娘先抱下去歇午吧?” “哦,好。”米氏这才回过神来,把已经几乎要睡着了的女儿交给乳母,又追着叮嘱,“别让她睡太久,不然晚上就不睡了。” 屋里只剩了主仆两个,寒梅才劝她:“户部那么多公事,大爷又十几天没去,兴许今儿根本就没机会说到呢?再说那是大房的事儿,再怎么牵连,跟咱们爷也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咱们跟二房都分了家了。可是我听三爷说的真真的,这一回左藏的案子,就因为是大爷掀出来的,所以沈信诲才被刑部派了远差。如今西边儿什么情景谁知道呢?说不准这一趟就死在外头了!”米氏说话越发刻毒。 寒梅垂下眼帘,轻轻叹口气,仍旧努力地劝她:“那是二爷之前争功落在人家眼里了。咱们爷那样兢兢业业的,只做事,从不去争抢。谁会好意思难为他呢?” 说到这个,米氏又忍不住絮叨抱怨起来:“……该得的都让出去,也不知道真是蜜罐里长大的,不知道缺钱缺权势的苦;还是就这样没心没肺,一点点算计都没有。就这样坐吃山空,等着以后我和姐儿喝西北风罢!” 夹七杂八的,竟是又牵扯上了前头沈信行不肯去争夺府里庶务的管理权。 寒梅实在是受不了了,闭上了嘴,不想再劝。 若说家里看人准,还是大爷最准。瞧瞧他经过眼的两位姑爷。 老夫人,就算了。瞧瞧二爷三爷娶回来的媳妇! …… …… 太原城里。 追查盗贼追查得沈信诲都快累成狗了——又黑又瘦,再也没有在侍郎府里当二爷时的细皮嫩肉了。 “沈爷,咱们今儿歇了吧?兄弟们都太累了。整日里口中也没什么下饭的,肚子里没油水,这走来跑去都是一双腿。可如今,腿跑细了也没见着您当年手到擒来的那贼的同伙儿啊!您当年到底是怎么抓着的人?别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吧?” 跟着出这趟远差的,都是部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油滑贼骨头,一张嘴嚼舌头,吐沫星子能喷出去二里地。 沈信诲呆滞地抬头看向那一张张明显带着嘲笑的脸,有些茫然。 自己不是他们的主官么? 自己的品级可比他们高多了。 他们这一年虽然阴阳怪气,可毕竟还算得上是听话,怎么这…… “沈爷。吃饭。拿钱。”几只手齐刷刷地伸到了他的脸跟前,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子。 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沈信诲硬着头皮虎起了脸:“闹什么闹?部里给的饭钱是一天两顿的。这刚过正午,现在吃了,晚饭呢?不吃了?饿着肚子蹲守?” “那就是你沈爷的事儿了!您家老父亲,不是连祖田都卖了给你存私房么?您手里有的是钱。稍微漏那么一点儿给兄弟们,就够我们吃个肚儿圆的。又没想吃那七个碟子八个碗的大宴席,这牛羊肉的汤饼,总得管够吧?” 说到底,就是要钱。 沈信诲越听越生气,不由得站了起来:“慢说我没钱,就是有钱,那也是我自己的。我拿着那钱养我老婆孩子爹娘全家,那是天经地义。咱们一样都是刑部的差官,凭什么我该拿着自己的钱漏给你们花? “你们往日里,是孝敬过我,还是帮衬过我?在京里的时候,我手头宽裕,哪一回不是我会账?如今该正经办差,大家齐心协力的时候,你们跟我闹这幺蛾子! “说吧,你们想干嘛?不乐意出这趟差就别来啊!又想要功劳,又不想出力气;又想当大爷,又不招人家待见!你们冲我撒火儿,特么的你们找错人了!” 一群人吵嚷起来,越说越多,竟是各自吵出了真火。几乎就要当街动手了! 忽然,明明白白,有人在他们不远的茶寮里嗤笑了一声。 众人一静。 眼神都转了过去看时,沈信诲顿时眯起了眼睛:“那人穿的靴子尖儿上有一朵绿梅花!上次抓住的那贼的靴子上也有!” 众人对视一眼,呼啦一下起就围了过去。 那人见势不妙,腾地跳起来就跑。 没事儿他跑什么?! 这必定就是那个贼的同伙儿! 沈信诲和众差役顿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仓啷啷各自佩刀出鞘,边追边喝道:“贼人休跑!” “站住!” “刑部办案,闲人回避!” …… …… 秦煐等人在益州休整,又跟刺史和当地的折冲府官军很是“交流”了一番。 彭绌满肚子的气,都撒在了益州。 ——谁让剑南道是以益州为尊呢? 过了七天,彭绌的气终于消得差不多了,这才安安静静地仔细与益州刺史分析当下的西番的动静,最后得了结论:“这时候最怕的就是西番和北蛮越过陇右道这边的羁縻州连成一片。你们可要放机灵点儿。连上党那边都有了敌袭了。” 现任的益州刺史是个很板正的人,非常同意彭绌的意见,又提醒他们:“我们这边请伯爷放宽心。只是一件事。” 益州刺史顿了顿,将彭绌父子和秦煐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方低声道:“不是说兰州那边要在剑阁接你们?我不建议你们走那条路。太险要。太容易出事。而且,那条山脉延伸得太远,躲上几百上千人,太容易了。” 秦煐的目光冷冽起来。 第四零七章 全家的宝贝 暮色四合时沈信言才回到家。 眉宇间都是淡淡的倦色。 一家人听说他回来,知道他必是要去给沈恒和韦老夫人请安的,不约而同去了桐香苑候着。 所以当沈信言进门,竟一眼看见了一片女眷,其中还有顾氏和杨氏,不觉哑然失笑:“今日如何这般齐整?母亲招众位弟媳妹妹议事吗?” 照着一般的习惯,这时候除了沈谧和沈讷,其他人应该都站起来回避,谁知众人起身行礼后,竟都硬撑着又坐了回去。 沈濯躲在韦老夫人身后,探出个头来冲着沈信言挤眼儿。 爹爹呀,全家都想知道你跟当今的万岁有木有翻脸啊!尤其是姑父们,他们也好知道接下来该拿个什么态度出来,是跟着我一起冲皇宫翻白眼儿呢,还是继续低头假装啥都不知道? 沈信言看见小女儿的娇俏样子,心里有了数,对着韦老夫人笑道:“儿子今日忙了一整天,跟陛下把前头微微送上去那奏章上的事情好生分析理顺了一下。 “这还没完呢。不是宫门下钥,陛下也不会放我回来。想必明儿个得会了朝廷的几位相公一起商议。怕还是会这样晚。” 原来是议公事。 众人悄悄松了口气,却又提起了心:这还是没说到底该怎么办啊! 目光都集中到了韦老夫人脸上。 现在只有韦老夫人能把沈信言的真心话问出来了吧? “大郎,你觉得,若是你直言相告,陛下会怎么想、怎么做?”韦老夫人跟儿子说话,不想绕那么多弯子。 沈信言笑容温和:“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女儿的婚事,他事先没跟我商量,也没跟皇后娘娘商量,连我们微微她娘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陛下这算是抢婚。” 这歪理! 听起来咋这么有道理呢!? 众妇人不由得个个掩袖轻笑。 “以我在陛下跟前的体面,想来陛下不至于因为我去跟他讲道理,就翻脸给我瞧。尤其是我刚刚提出了一项利国利民的新政。我这样认真地帮他,他哪里好意思因为这个,就怎么样?”沈信言淡淡说着,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半分减少。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个说法,为什么听起来有些怪异? 沈濯躲在韦老夫人身后,嗤地一声轻笑,附在祖母耳边嘀咕了两句。然后又知趣地缩了回去。 韦老夫人也不由得抿唇轻笑,道:“大郎,好好跟陛下说话,别威胁人家。” 这下子,连顾氏和杨氏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信言笑着点头称是,躬身施礼告辞而去。 众人因这几声笑,都轻松了不少。 沈濯撒娇一般腻到了韦老夫人身边,挤着她坐,又低低地在她耳边嘟囔了几句话。 韦老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对众人道:“放心吧,大郎是个有分寸的。这一大家子人,他不会只为了这么一个臭丫头——” 说着,亲昵地咬着牙捏了捏沈濯白嫩的小香腮,续道,“就置全家人的安危于不顾的。” 顾氏看着沈濯,满脸怜惜,慈爱地笑道:“我大字不识一箩筐,不会说什么正经话。但微微不仅仅是信言叔一个人的宝贝女儿,也是我们全家的心肝宝贝。信言叔刚才说得极是,怎么能不跟人家爹娘商量好了,就这样直愣愣地……” 说着又顿住,轻轻摇着头叹了口气。 这个表达感动住了罗氏,低头拿着帕子拭泪,叫了一声:“嫂子……”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低下头去。 沈谧见状,忙插嘴笑道:“行了。心都放回肚子里罢。这天儿也晚了。都赶紧回去吧。大的小的怕都等着呢!” 众人都站起来跟韦老夫人告辞。 米氏款款地起身,刚想上前去跟韦老夫人说几句亲热话。却见沈讷靠了过去,红着眼圈儿低声道:“母亲,陛下批了让我们后日启程。我今儿想跟着您睡……” 老鲍氏的那场闹,人人心知肚明。 韦老夫人自然知道沈讷跟她亲娘放出的狠话,不由得也心酸起来,拉着沈讷的手点头:“好!今儿你不走了,就跟着母亲一处。”一叠声地命人去收拾床铺,又笑着打趣:“咱们娘儿两个今晚谈天。我有一瓶子好酒,让微微那边送些她最上等的下酒小菜来。且让你娘我瞧瞧,这几年的县令夫人,有没有把你的酒量练出来!” 众人都回头轻笑不已:“老夫人可万万不要放过她!您那海量我们是知道的。” 连沈谧都笑着推沈讷:“你这可是自寻的,我不救你。我回去睡觉了!” 米氏停住了步子,脸上也不自然地笑一笑,索性跟着众人离开——看看,再说得亲热,到了最后,还是能给这个家带来利益的人最得宠! 沈濯从桐香苑出来,歪着头看那边步子越来越快的米氏,有些奇怪,回头问送她出来的寿眉:“她这是怎么了?” 寿眉看看四周,吩咐旁边的小丫头:“外头黑,我送小姐回如如院。你告诉甘嬷嬷一声儿。” 这是,有事了? “前次老鲍姨娘来,门上没告诉里头。您还记得么?”寿眉挑着八角兽头铜制细纱小灯笼,声音压得低低的。 沈濯轻轻颔首。 那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何况门上还有简伯训练出来的小厮们看着,她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遂浑不在意地只是罚钱了事。 “那日该班的那个,叫米贵,是三夫人的陪房。”寿眉轻声道。 沈濯挑了挑眉。 原来如此。 “因听见小姐就在府门口,老夫人便没管那处,直接带着甘嬷嬷、黄芽和奴婢去了醒心堂。老夫人也没有多的话,只是说,小姐您如今忙着,她一个人在桐香苑孤单。等沁小姐断了奶,就抱去桐香苑……”寿眉低下头去。 韦老夫人要亲自教养沈沁?! 沈濯了然:“三婶怎么说?” “当时就哭着跪了下去。立命将米贵攆去她的陪嫁庄子上,永远不得回府。又说自己以后一定安分守己。”寿眉的声音平平,没有半丝起伏。 “老夫人说,如今三夫人的事情太多了,怕是忙不过来。老夫人是亲祖母,必会将姐儿教养得好好的。三夫人有了闲心,也好给三爷留条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么。妇人七出,无子也是一条啊。” 第四零八章 寿眉的警示作用 寿眉的话轻飘飘的。 但走在沈濯身后的六奴却听出了重重的威胁意味。 若是再不安分守己,那么不仅沈沁可能被韦老夫人抱走教养,就连米氏自己,都有可能以“无子”的借口休弃回家。 看她今晚的表现,虽然未必甘心,但这番威胁的确起了作用。 沈濯轻轻地摇了摇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吧。只要三叔心正意诚,她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米家的份量,还不放在我的眼里。” 更何况,米氏的娘家那边,并不是她的后盾,而是盘剥者。 寿眉嗯了一声,低声道:“小姐不用管。米家和鲍家,奴婢都会替小姐看着。” 如如院就在眼前,沈濯的步子停了下来,意外地看向寿眉:“寿眉姐姐在盯着米家和鲍家?” “常有小泥鳅搅浑一潭池水的事儿。小姐和大爷如今连外头那些大事还盯不过来呢。若是这等小事上还不能为小姐分忧,我寿眉还有甚么脸面求着小姐以后收留?”寿眉仍旧低着头,却有着令人敬佩的自信。 沈濯莞尔笑了:“我倒忽略了。寿眉姐姐的亲事定在哪一天了?” “中秋节后一天。”寿眉红了脸。 六奴等人在后头轰然轻笑起来:“我们都还不知道呢!好寿眉,你瞒得真紧!” 沈濯拉了她的手,高兴地笑了起来:“等着我给你添妆!” 寿眉轻轻地嗯了一声,忙又说回正事:“我还有一件事禀报小姐:月娘昨儿个生了个大胖小子,悄悄地给我送了个信儿。让我看着小姐的空儿,跟您说一声儿。她家那小叔子小姑子都还算是乖觉。只有瞎娘,总觉得月娘是您的大丫头,不该只有这么点子钱,总闹着想让她小儿子和小闺女入府服侍。” 沈濯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 难道月娘已经求到寿眉跟前了? “月娘夸小叔子小姑子,却不提她婆婆。我觉得不对劲儿,就让人去打听了一下。”寿眉轻声细语,也不急也不缓,“知道是这么个情况之后,我特意偷偷去瞧了一回。”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听着。 “正赶上月娘当时大着肚子,她男人和小叔子不在家,小姑子正帮她穿鞋。那瞎娘骂骂咧咧的。月娘只当听不见,小姑子拉了她娘到院子里墙根儿下,说让她收敛些,回头月娘告诉了小姐,她一家子吃不了兜着走。 “那瞎娘还硬气地说月娘已经是他们家的人了。那小姑子果然十分省事,直接告诉她娘:月娘的亲爹娘都不敢欺负她,婆婆小姑子算什么?小姐果然不高兴了,直接让月娘回府当差,就住府里。难不成他们还敢去府里寻人不成? “到时候家里这一大摊子谁操持?小姑子?那她嫁人之后呢?瞎娘一个人在屋,连喝个水都没人倒。” 寿眉说到这里,嘴角微微翘了翘。 沈濯看了她一眼,问:“你做了什么?” 寿眉眨眨眼:“小姐明鉴。我让那小姑子进府服侍,学着修剪花木;让那小叔子去了吴兴老宅当学徒。然后以老夫人的名义,街上买了两个小丫头送去伺候月娘,身契在我手里。” 众人噗嗤一声,哈哈地笑了起来。六奴更是忍不住啐了寿眉一口:“看你促狭的!直照着人家小姑子的损招儿来了!如今月娘给她婆婆生了亲孙子,那老太太该消停了吧。” “还不知道。洗三的时候我去一趟瞧瞧再说。”寿眉笑着回答,“这些事,跟小姐没关系。我就告诉您一声儿。” 沈濯的笑容浅淡,点了点头。 那是属于原主的责任义务,那虽然是过去,却永远无法抹煞。 “秋嬷嬷呢?有消息么?她身子怎么样?” 果然,事无巨细,寿眉都梳理得极好:“嬷嬷离了府,身子反而硬朗起来。如今在庄子上可开心了。四月里听说,不顾水还凉,瞧见沟里有条越冬的肥鱼,馋了,一心想吃了它,下河亲自去摸呢。” 好就好。 秋嬷嬷和月娘都过得好,她就放心了。 沈濯舒了口气,微笑着拍拍寿眉:“谢谢你。寿眉姐姐。” 寿眉抿着嘴笑:“这是奴婢份内的事儿。” 份内? 这怎么会是她份内的事儿?那自己等人是做什么吃的?这可都是小姐的人…… 六奴和窦妈妈面面相觑。 寿眉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众人站在院门口,看着寿眉挑着灯笼,平平静静地缓步离去,心情各自有些复杂。 沈濯什么都没有说,回头看了众人一眼,当先进了院子。 玲珑和茉莉迎上来,声口脆脆地禀报着一应事宜:“孟夫人晚间晡食用得不多。隗先生如今在跟大爷说话,北渚先生还把自己关着,不吃不喝。大爷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后,笑了笑,连止止堂的门儿都没进。” 沈濯嗯了一声,进了卧室。 照着规矩,茉莉留在了外间,张罗着沈濯的茶水之类。 玲珑则跟了进去,唧唧哝哝地告诉她府外的一些重要消息。 六奴和窦妈妈对视一眼,从屋里出来,坐在廊下,一起沉默下去。 许久,窦妈妈道:“这怎么行?如今家里安生,咱们俩怎么就能懈怠成这个样子了?以后我主外你主内,该打听的消息事体,可不能再让旁人来告诉小姐了。” 六奴沉默着,半天,轻声问道:“窦妈妈,您说,我是不是也应该跟着寿眉姐学学,开始给自己寻个婆家了?” 窦妈妈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玲珑奇怪地从窗口看看外头廊下呆坐的两个人,把细纱窗放下来,悄声问沈濯:“小姐,她们俩怎么啦?” “没事儿,挺好的。吾日三省吾身么!”沈濯不在意地照着镜子梳理长发。 她手里如今,其实还很缺人。 但是,内院的人,她是真不放在眼里了。 六奴和窦妈妈,若是能变成寿眉那样,自然是上上佳;若是不能,这样也就行了。 安分的老实人,比乱闯的笨人,要安全多了。 至少不惹祸啊。 等等! “你刚才说,跟踪曲伯爷的那个人,进了乐康伯府?” 乐康伯府? 太子良娣黄娇娇?! 第四零九章 雁西归 沈信言把今日朝上的事情挑了些能说的告诉了隗粲予,想了想,又将自己曾经给益州送过信的事情也告诉他:“翼王路上不会太平,所以我只能尽我的力量,在川蜀地面上保他无事。但出了川蜀,我也无能为力。” 看来沈信言对自己的目标还是有误会啊…… 隗粲予沉默了一会儿,站了起来,冲着沈信言长揖下去:“我幼时识字,多承先吉妃娘娘和阮先生教授。但那日子并不算长。后来我流落卞山,十余年都是自己想办法活着。再遇阮先生时,彼此已觉物是人非。所以并不论先生学生,而是忘年朋友。 “我隗粲予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先吉妃娘娘那份情,前头帮临波公主退却远嫁和亲事,我当自己已经还清了。 “阮先生本事大,他的人情,某一日说一声让我做什么,我做了就是。但让我非要卖身给他,由着他主宰我的人生,这种事,我这人自私,我不做。 “与沈府的缘分起始于小太爷。不是他每年冬天那一车的东西,我大约也活不到如今。 “但净之小姐不同。 “跟着净之小姐做事,我觉得高兴,痛快,也欢喜。她做的事,都是我也想做的事。若用一句宾主相得,怕不是说我与侍郎您,而是我与净之小姐。 “翼王那里,阮先生要帮,他自己去帮。他手里有钱,有人,有各样的手段。多一个我,不过多一个吃闲饭的而已。所以,翼王的事,我既不想管,也无所谓非要知道。他只要没沦落到需要我出马救他的性命,我都不会伸手。 “净之小姐跟我说过了,她当我是先生。那是我隗粲予的荣幸。我自然会一心一意当她是学生。 “万一有朝一日,我是说万一,沈家跟翼王殿下有了冲突,我只求侍郎能许我当面辞行,孤身离开,便好。” 哦? 隗先生竟然已经被女儿折服了? 而且,还郑重地用了女儿自己给自己起的表字? 沈信言的唇角露了一丝骄傲的笑容出来,伸手道:“既然你是净之的先生,这一要求,还是跟你自己的学生提吧。我么,无不答允。” 直起身来的隗粲予感慨万千,忍不住嘴一秃噜,说了一句话,吓得沈信言出了一身冷汗:“倘若净之小姐是个男儿身,我都想辅佐她去争天下了!” “荒唐!”沈信言罕见地正颜厉色。 隗粲予落荒而逃。 …… …… 翌日晚间,沈府摆宴,给施弥一家践行。 沈讷挨着韦老夫人坐,一边给老人家布菜,一边拿帕子往脸上擦。 众女眷都轻声劝慰,不外“又不是不回来了”“明年回京述职不就又见着了”“看孩子们笑话”等语。 韦老夫人哪里撑得住?搂住了沈讷垂泪道:“好孩子,都是我对不住你。当年就该把你留在近一些的地方。这么多年让你一个人苦撑苦熬……” 沈讷哭着摇头:“母亲不要这样说。是我求仁得仁。还亏得母亲和大兄成全。”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旁边沈谧也不知怎么劝,众人都只得陪着垂泪。 外头沈恒等人听见呜咽声,彼此对望,十分无奈。 沈濯看着也觉得心酸,想了想,嘻嘻笑道:“小姑姑,明年祖母做六十大寿呢,您这是想躲了那场跪不成?我劝您啊,好生跟小姑父商量着,先琢磨着给我们家见多识广的老太太寻摸些什么新奇寿礼罢!” 说着众人笑了起来。 顾氏忙道:“可是不知道,明年就是老夫人六十整寿了?那是要好生打算打算的!回去我也立马给我们那口子写信,让他留心!” 杨氏等也忙凑趣笑着岔开话题。 外头连沈恒都听见了,忙问准了沈信言,又对施弥笑道:“不论你来不来,你媳妇儿子那必须是要回来的。” 施弥忙叉手道:“岳母待我夫妻恩重如山。既是耳顺整寿,如何能不回来?孙婿必定带着妻儿回来为岳母寿宴增色!” 沈谧在屏风里间忙推韦老夫人:“您听见了?他们明年就回来!快擦擦泪,让小妹好生吃饭。明儿一早她们就长行了,今晚须得早睡。” 席上重新恢复了热闹。 沈谧赞赏地看了沈濯一眼。罗氏没瞧见,却也悄悄地夸奖女儿:“亏你提起这个喜事,不枉你祖母疼你一场。” 沈濯嘻嘻地笑着,只管回头让人把清心莲子百合汤上来。 一餐饭热热闹闹地用完,众人回去休息。 翌日清晨绝早,众人又都赶到桐香苑,陪着韦老夫人洒泪送了女儿女婿和外孙远行。 沈信言和邱虎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车声碌碌地远去。 邱虎低声问沈信言:“所以,辞婚一事,回头再说?” 沈信言无奈地叹气,双手摊开:“我也不知道微微是怎么想的。她跟她娘也从来不说实话。要不你回头跟阿谧讲一声,让她去探探微微的口风?” 邱虎呵呵地捻须笑,摇头道:“你那宝贝女儿的聪明劲儿我才是知道呢!我不让阿谧去,平白地被她逗着玩。有那工夫,多去陪陪岳母多好!” 两个人相视苦笑摇头,各自上了车,去上朝。 邱虎于为官之道十分精通。不过数日,便与属下同僚打成一片。沈信言乃是举朝侧目的大红人,偏邱虎这个他正经的妹夫,却没有吃他的挂落。不得不说,这位新任的光禄寺卿是个高人。 然而在建明帝心中,对施弥的评价,却高于邱虎。 “施雁鸣敢做事,敢承担,也敢说话。这样的人,是珍珠。虽然他在民生聚财上,委实没有什么出奇手段,但至少能养民安息。 “邱啸林在广州见惯了光怪陆离,所以在京城长袖善舞。但其实你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他对所有的人都多多少少有点儿戒心,甚至包括他的亲舅兄。这样的人,是独狼。 “所以朕更喜欢施雁鸣。因为施雁鸣这样的人,太子以后还能用。可是邱啸林啊,我能镇得住他,太子可镇不住他。” 绿春听着建明帝说到最后便叹气,知道这又是在恨铁不成钢。 可看着太子那软成面团儿的耳根子,别说乾纲独断、坚毅狠戾的建明帝了,就连当了二十年内侍省大总管的绿春,都有点儿看不上眼。 第四一零章 要人 “六月十九,她们是怎么安排的?” “皇后娘娘带着太子妃、太子良娣,还有梅妃、鱼昭容二位,和袭芳公主、两位小殿下,一起去大慈恩寺。临波公主留下照看太后。” “那个已经进宫七八天的邵舜华呢?她不跟着?” “哦,跟着的。” “你知道皇后是想干嘛么?” 建明帝随口问着,低头浏览着手里的奏章。 绿春吭哧了一声,决定装傻:“大约是闲久了吧。” 建明帝手里的奏章啪地一声合上,斜睨他:“我的绿公公最近想死的次数挺多的啊!” 噗通一声,绿春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东宫妃妾之间的床笫纠纷,皇后娘娘想管教儿媳妇……您看老奴跟您唠叨这些,也不合适啊……” “呵呵呵呵,原来如此,那不怪你,起来吧起来吧。”建明帝一阵好笑。 嗯,让内侍总管跟自己搬弄太子的床帏是非,是不大合适。 而且这种妻妾争风的事情,皇后出面,正当其分。 建明帝低头继续看奏章,忽然想到,手下一顿:“皇后没又想着把人家沈二搅合进来吧?” 绿春咕哝了一声,低声道:“皇后还没顾上呢,太后娘娘就直接让林嬷嬷亲自出宫传口谕给沈二小姐,让她那一日去寿春宫抄经。” “呵呵,母后还真是喜欢这个孩子。瞅瞅,护到了头里。哦,你刚才说,临波也去寿春宫?”建明帝若有所思,“这两个丫头凑在一起……嗯,咱们那天也去瞧瞧!” 绿春低头:“是。” …… …… 沈信言奏章上的内容终于摊在朝廷重臣中间开始讨论了。 竺相、宋相、户部尚书蒲备、太府寺正卿汪鸣,大小九卿,都奉命进了宣政殿议事。 “……自太祖开海兴贸,民间奇商辈出。我朝经济旺盛,财源滚滚,自是好事。然交易量日益增长,钱帛都显沉重。而金、银等高价钱,又为税赋官有,民间不得流通。十数年前,常有富商携钱帛在外行走,被人劫财伤命的。 “所以大通等钱庄兴起,近年来尤其豪富。究其缘由,不过是储钱可暂做他用,可为生息之根。 “然则,此类事情若为歹人所利用,一夜之间卷钱而逃;则存钱者转眼间便一贫如洗。 “若朝廷接手此事,设立国家银行,将分号开遍全国,则百姓必踊跃存款。盖因朝廷乃最可信赖也。” 众人听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岂不是会变成,国家银行里,会存有全国大部分富商的钱!? “只此一来,岂不是公然与那大通争利?显得朝廷……” 贪财。 竺相把这两个字还是咽了下去。 “其实不然。朝廷做这件事,只是为了百姓方便。大通再富有,他也做不到天下的县州道都开上一家钱庄。我们绕开他们也就是了嘛。” 有人提出异议。 “这样一来,天下绢赋的集结可就迅速多了。除了米粮布帛这样必须的吃穿用品,银行可就把钱的来去变得轻松方便了呀!这在朝廷,是大大的好事!” 想通了的人激动起来。 宋望之看向沈信言,眸中异色一闪:“信言好玲珑的心窍!你是从何想到的?” 他这一句话,众人忽然想起,沈信言是被二皇子卫王殿下当面责问“北渚先生”之事,所以才被逼着往外拿新政来证明自己有能力担当户部…… 沈信言温和一笑,道:“老师大约忘了,我自去年下半年就被授了集贤殿学士。太祖留下了无数奇思妙想,都是无双的瑰宝。我不过是捡着了其中的一小颗石头罢了。” 又向众人抱拳:“信言也想对各位感慨一声,太祖他老人家,真乃天神下凡。如今流传在民间的太祖全集,正是如北渚先生这样人的案头枕边之书。便是家中小儿辈,读来都觉获益良多。” 邱虎呵呵笑着插言:“家中犬子日日念叨上天去看看,就是因为太祖集子里,提到了孔明灯和风筝乃是翱翔天空的基本技术。如今那孩子天天缠着我要去工部,说要看看,太祖的话,被验证了没有。” 歌功颂德谁不会? 众臣争先恐后地开始夸赞太祖。 建明帝笑眯眯地听了一会儿,找个空子,问:“众卿觉得此事可行?” 竺相等知道已经无法阻止,都只得点头:“十分可行。” “既如此,沈卿拟个章程,开始做罢。”建明帝一锤定音。 沈信言却又站了起来,躬身施礼:“陛下,此事须周密。臣大病初愈、独力难支,何况蒲尚书处本已事务繁杂,祈陛下赐人手。若能将我户部另一位侍郎也补齐,那是最好不过的。” 建明帝沉默了一会儿,挥手道:“这样,竺相、宋相、蒲备和沈信言留下,咱们商量一下。其他人都先去吧。” 众人忙告退。 无视掉无数道又妒又羡的目光,沈信言抬手,捏了捏疲惫的眉心。 “此事重大,且是国家命脉。信言,朕在朝中,尚无什么能完全放心放手的年轻人可以用。你跟朕要人,怕是要难为死朕了。” 建明帝见没了旁人,遂实话实说,语重心长。 老成谋国的,都老了。这种劳心劳力的事儿,他们办不来了。 可其他嘴上无毛的,那办起事来,也委实不大牢靠。 这种时刻,这样大事,建明帝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其实,信言哪,你府中那位北渚先生,还有他那高足隗粲予,不都是可用之人么?”竺相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笑。 沈信言眉一挑,半分不让:“竺相对我家中之事,倒是知之甚详。” “呵呵,你老师说的嘛!”竺相笑声阔朗,直接挖坑。 宋相翻了个白眼:“当面说谎。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连隗粲予这个名字,都是头一回听说,还是从你嘴里出来的。” 沈信言笑一笑,转向建明帝:“启禀陛下,臣正要说及此事。” 说及此事? 难不成还真是要给北渚和隗粲予求官? 想到绿春告诉过他的,那个北渚和先吉妃的“恩怨过往”,建明帝神情一冷。 “说。” 第四一一章 求官 “臣家中那二位先生。隗生么,为人放诞狂妄,一心要从进士出仕。臣不欲强人所难,正要也再打磨他两年。所以允了他过两年考科举去。 “至于那位北渚先生,他姓阮名止,字至善。此人听说乃是绝世大才。当年臣在益州时,他的几个学生在行走于川蜀和西番之间,颇会挣钱,而且,挣得还都是西番的钱。” 说到这里,沈信言和众人都不由呵呵一笑。连建明帝的脸色也转晴了三分。 “臣因此对他十分有兴趣。所以那年妻子们回乡,我还特意嘱咐了去寻他。他却避而不见。 “今年他到了京城,家里才请到了此人。” 沈信言踌躇起来,似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建明帝挑了挑眉:“一个谋士而已,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沈信言苦笑起来,双手一摊:“这都在我家待了快一个月了,一个主意都不出,只说要看我家的本事,要看我的心胸。这,这养人不用米吗?!” 蒲备被他这一句话逗得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建明帝也笑着瞪他:“不许这样阴损!” “原本这只是臣家里的一件私事。但先有卫王殿下当面询问,后有竺相宋相颇感兴趣,那臣就不如跟陛下说了。 “您看,要不您把阮先生接出来?找个宅子安置一下,然后给他个差事做做。 “若真是大才通天,那臣家里那座小庙,的确容不得这尊大佛。若是名过其实么……呵呵……”沈信言看着建明帝眨了眨眼。 这还是沈信言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儿,展现出他和建明帝之间直来直去的对话方式——或者说,这还是头一回沈信言明目张胆地对竺相等人炫耀圣宠。 建明帝却没有察觉一般,默然思索,缓缓颔首:“赐他个小宅子不成问题。他若是服侍的人不够,起居不便,朕也都可以赏他。但是官职嘛,总要拿点硬货来换。不能因为他名气大,教的学生厉害,朕就默认他这个当老师的,也能摆弄朕的天下啊!” 摆弄,朕的,天下! 竺相和宋相顿时都变了脸色,后脊背嗖嗖地发凉! 难怪沈信言不肯再把北渚留在家里! 陛下心里,原来是这样看待这个名气当世第一的谋士的! 看来,那座所谓的赐宅,就是软禁之所了!而那些“服侍的人”,说不得就是去监视他的人,同时,也会监视那些去“拜访”他的人! 沈信言—— 直接把北渚给卖了! 每个人看向沈信言的目光都有些怪异。 这个北渚,究竟是哪里得罪沈信言了?! “陛下,您这样可就不厚道了……”谁知道沈信言又抱怨了起来。 建明帝眉一挑:“沈信言,你大胆啊!朕哪里不厚道了?” “我让阮先生出来做官,是为了您能让他的才干为朝廷所用。他那一肚子挣钱的本事,我才能名正言顺地用在户部。可如今,您又摆出一副,他可以不说话不帮忙不做事,还有人养着的架势来——” 沈信言再次摊开双手,“那换我我也不做事。我白住着一个好宅子,还有人服侍着醉生梦死,我巴不得呢! “这一来,北渚舒服了。臣怎么办?咱们今儿说的可是,请陛下给国家银行这件大事,给臣找帮手!” 沈信言竟然有本事把话又绕回了正事儿! 竺相捻须笑着看向宋相。 宋相冷淡地别开脸,却又去帮沈信言的腔:“这才是正解。陛下,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商量出一个户部右侍郎的人选吧。” 哦? 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了北渚先生的事情? 建明帝不动声色,从善如流。 这个商议到了最后也自然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眼看着午时,众臣告辞。 建明帝喊沈信言,想问问他关于赐婚的事情,谁知这厮竟然大袖一扬盖住了后脑勺,另一只手拎起来袍襟,一溜烟儿,跑了!? 建明帝张着嘴看着他的背影,“这这”了半天,问绿春:“刚才那个人,是沈信言?!” 绿春已经笑成了掩口葫芦:“呵呵,是,呵呵,看着背影,有点儿像……呵呵……” 建明帝哈哈大笑,摇头放过。 罢了,反正旨意已经赐下,以后再说也是可以的。 …… …… 邵皇后亲自指点邵舜华的针线,教她这一针怎么藏,这一根线又怎么走。 一向自诩一应规矩礼节都是出自宫廷的邵家大小姐终于被磨得没了傲气,乖乖地笨拙地学着怎么从最简单的衣服做起。 司宝司又来送新出的烧蓝步摇。 邵皇后又叫了邵舜华到跟前,含笑让司宝给她讲解这步摇的制作方法。 邵舜华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作为一个世家闺女,邰国公的亲孙女,当朝皇后的内侄女,她用得着知道这些吗? 好容易敷衍到宫人都退下,邵舜华僵硬地坐在一边继续练习针线。却听见邵皇后凉凉开口:“若是想留在宫中,整日里打交道的,可就是这些事情。你不乐意学,有的是人乐意学!” 邵舜华猛地瞪圆了眼睛看向邵皇后。 清宁殿里,除了姑侄两个,一个旁人都没有。 邵舜华咬了咬唇,扔下了手里的针线,扑到了邵皇后的膝前跪倒,讨好地笑着:“姑姑,我学,我都学,我保证好好学。” 涂着大红蔻丹的纤纤玉指伸出来,轻轻地在她额头一点:“你呀!我是你亲姑姑,怎么会不为你打算?那个位置,多少人都盯着呢?你姑父可不是个乐意当睁眼儿瞎的人。” 这个意思是,陛下不肯让自己当太子妃? 邵舜华恍然大悟,低低惊呼一声,脱口而出:“这么说,当年不肯让祖父统领天下兵马,继而又把咱们家仅有的那点子兵权剥掉,不是被逼的?” 邵皇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邵舜华伸手掩住自己的嘴,继而放下手,悄悄地吐了吐舌头,小声说:“姑姑,我保证都听您的。” “你跟我,姓的是同一个邵。陛下年富力强,如今这才到哪儿?日子长着呢。我要帮手,叶家不行,黄家那个更是个蠢货。赖家的倒好,可惜地位太远,使不上劲儿。我不用你,用谁?”邵皇后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邵舜华的脸上都放了光,浑身上下,迸发出强大的战斗力:“姑姑,即便我回了家,我也会跟哥哥一样,好生听您的话!” “这就对了。这一次从大慈恩寺回来,我会在清宁殿赐素斋。到时候你……” 邵皇后侧身,附耳,低语。 邵舜华连连点头,神情认真。 第四一二章 咱不让他知道 北渚先生把自己关了五天五夜。 隗粲予和雁凫昧旦都有些急了,可是他就是不开门,而且还能中气十足地怒吼。众人只得由他。 连孟夫人到了最后,都有些犹豫,令长勤去问情形。 唯有沈濯,掐指算了算,皱着眉问道:“他喝水吗?” 玲珑答:“喝。” “那就由他去。过个十天半月的,再说。”沈濯施施然去忙挣钱的事儿。 沈信明的信飞快地从江南传了回来,沈信成看了大喜,挥舞着就跑进了侍郎府,直接去找沈信言。 “信言哥,我哥同意了同意了同意了!”沈信成满头汗,把信一把塞给沈信言,两只手拄在桌子上,眼巴巴地等着沈信言发话。 沈信言苦笑不已,摇着头叹着气,把那信一目十行地看完,面露欣赏,笑着将信还给他:“信明兄好气魄,竟然不惧那边的风霜,还让你连典哥都带上?” “那,那我能去了么?”这种事,沈信成无论如何都要征得沈信言的同意,忐忑不已,结结巴巴。 沈信言温和地点头笑道:“你回去跟弟妹说好,收拾了行李,我给你践行。” 沈信成一蹦三尺高,欢呼着往外跑。都快跑到大门跟前了,想了起来,连忙又跑回外书房,果然逮住了隗粲予,满面欢畅:“隗先生,我兄长同意我去临洮了。还让我带着典哥儿。我这就回去收拾,过两天就走。晚上我请你喝酒!” 隗粲予失色:“啊?” “晚上我请你喝酒啊!别忘了,别出去!一会儿我来找你!”沈信成拍拍他的肩,迫不及待地往外跑,门口又回头:“您告诉净之一声儿啊!” 一溜烟儿不见了。 隗粲予没好气地把手里正在写着的账册一丢,站起来,双手乱挥在屋里乱七八糟地喊:“老子不想去临洮!谁特么想去啊?不就是大漠风光边塞风雪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请我喝个破酒就完了?老子不喝!” 喊完了,又冲着探头探脑的荆四没好气地吼:“看什么看?没见过隗生发飙吗?滚进去告诉小姐,沈信成要带着沈典去临洮了!” 沈濯听了,当即赶到外书房,却见隗粲予正满脸不高兴地在桌案上摔摔打打。 “隗先生想去洮州?”沈濯开门见山。 隗粲予哼了一声,不说话。 “我也想去。”沈濯笑眯眯地趴在桌子上看着他。 隗粲予手一顿。 “先生,咱们俩偷偷地跟着信成叔一起去吧?”沈濯笑得像只小狐狸。 “那我和沈信成这辈子就休想回京城了。”隗粲予心如明镜,“你爹要是不把我们俩千刀万剐,那肯定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沈濯噗嗤一声笑,点头悄声道:“咱不让他知道!” 隗粲予懒得理她,转过头去。 “洮州西控番戎,东蔽湟陇,南接生番,北抵石岭。乃是自古以来的要冲。因是入蕃口塞,所以,那里有一条很有名的路,叫做‘唐蕃古道’,颇有互市的底子。”沈濯凑近了隗粲予,低声笑道。 互市? 隗粲予心中一动。 “当年在益州挣钱的那些人,其实也不过是茶马。其实呢,洮州也一样的。”沈濯又笑着悄声加了一句。 隗粲予斜睨她:“你就是个小财迷。” 沈濯站直了身子,笑着拱手:“还得跟先生这个大财迷联手才有意思!” 隗粲予还是有些犹豫:“西番不稳,那边却没有什么快钱可挣。我怕咱们去了只是添乱而已。” “先生是读书人,我那里有好笔好纸,要不要送先生一些?”沈濯忽然扯开话题。 “能好到哪里去?难道能比你爹爹赠我的文房四宝还要好……等等!”隗粲予紧紧盯着沈濯,嘴角漾出了一丝笑容:“好啊!你说,你是不是从听见你小姑父要去洮州,就打上了这个主意?!” 沈濯冲着他挑挑眉:“先生,去不去?” “去!”隗粲予满脸红光,兴奋地搓手,看那样子,只怕是连北渚先生还在绝食这件事都忘了。 沈濯嘻嘻地笑,悄悄拉着他:“那咱们得做好了准备再去,不能让信成叔这样乱撞……” 大小两个财迷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半下午。 到了晚间,沈信成兴致勃勃地来请隗粲予去喝酒,还不忘了告诉荆四:“你去跟信言哥说一声,我后天就启程!” 荆四愣住,失笑:“信成爷可真是雷厉风行。” 隗粲予白了他一眼:“他那叫莽撞!你先别告诉侍郎,我晚上好生开导开导他,再说。” 到了夜里,隗粲予醉醺醺地回来,倒头就睡。 而沈信成那边,也乖乖地使人来给沈信言送信:“若是兄长明天无大事还请早归,小弟来寻兄长有事相烦。” 沈信言听了,呵呵地捻须笑:“这才对嘛。好,明日我早归。” 这边沈濯却立即命人:“给我做几套男装,利落点儿的,能穿出去打架的。薄薄厚厚的都要。” 六奴瞪圆了眼睛,几乎要叉着腰跟沈濯发作:“小姐!你要干嘛?” “六奴,你这个气势,嗯嗯,可以嫁人了!我不用担心你在婆家吃亏了!”沈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看着六奴快被气昏了过去,玲珑跳出来解围:“翼王在京城,那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除了周小郡王,就是他了。如今小姐得了婚旨,这以后还不知道要打多少架呢!总不能因为躲打架,连门儿都不出吧?铺子怎么办?” “呃?秦煐是京城出名的美男子?还仅次于周謇?我怎么不知道?而且这俩我都见过,没觉得啊……”沈濯好奇起来。 这回换六奴和玲珑一起鄙视地看着她:“小姐,您连见着周小郡王都没反应,何况是翼王殿下?到现在为止,您看得顺眼的只有钱!” emmmmm…… 好吧,大约是上一世帅哥见得太多了? 啊啊啊,我的张国荣,我的张震,我的张鲁一,我的张晋张楚张艺兴啊…… 咦?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混了进来…… 六奴和玲珑看着一脸花痴相的沈濯,彼此对视一眼。 小姐又开始发癫了,没救了,算了。 六奴转身出门,吩咐下去:沈濯要的衣服鞋子不能让家里针线上的人做,回头让罗氏知道了,大家吃不了兜着走。去西市上买现成的。 第四一三章 点心 但是第二天沈信言回来的还是不算早,天擦黑才进门。 沈信成老早就过来等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他终于回来,迎上去就往外书房扯:“信言哥,我跟你说……” 荆四上前一步,恭敬打断:“信成爷,小姐有话,大爷回来,先请进去跟老夫人请安。厨下已经备了酒,也给您收拾了客房,您今晚尽可跟大爷联席夜话。” 一听是沈濯发话,沈信言露出歉意笑容,沈信成也老老实实地对着他拱手:“那我在外书房等您。” 进了桐香苑,沈信言就看见小女儿正在韦老夫人跟前逗趣,不觉莞尔,进去笑道:“母亲,孩儿回来了。” 韦老夫人连忙让人给他设座、上茶、拿点心,又瞪眼道:“我知道你急着出去跟信成说话。你们吃酒,心里空着怎么行?听话,先吃两块点心垫一垫。” 沈信言老实答应,又笑道:“其实我也不累也不饿。午间被荀朗和公冶释拉着去大慈恩寺吃素面。我想起来,不是那寺里的一位湛心师父救过微微吗?我去给他道声谢。不知不觉,才跟他聊到现在。” 湛心? 这个名字可是许久没有听到了。 沈濯心中一动,忙笑问:“爹爹竟找到了?隗先生当时听了好奇,也去找,却没找到呢。” “是,他住的地方偏僻。”沈信言颔首,“我也是正跟人打听时,一个小沙弥在一旁听见,才带了我绕去的。我出来的时候,险些自己没找到路。” “爹爹觉得那僧人怎样?”沈濯不等韦老夫人开口,便追着问。 沈信言面露激赏:“那位师傅碧血丹心,渊博之极。我与他纵论古今,真是痛快极了。如今尙觉余音绕梁,怕是要三月不知肉味了!” 沈濯失声笑了出来:“这还是头一遭听见爹爹给人这么高的赞誉呢!看来这湛心大师还真不是凡品。” “只是他有些偏执激愤。也难怪要修行。他胸中的那些个块垒,非佛家一杯禅茶,无可浇熄啊。”沈信言有些感慨。 韦老夫人却只关心一样:“你喝了一下午茶?那岂不是伤身?快吃些点心。” 沈信言笑着推辞:“饮茶时吃了的,大慈恩寺的素点心味道还不错……”却见女儿拼命冲自己使眼色,反应过来,忙伸手去拈身边碟子里的杏仁酥,“只是母亲这里的点心,格外和我的胃口。母亲有心了。” 韦老夫人见他连吃两块,十分香甜,顿时眉开眼笑起来:“那是自然。” 又闲话几句,沈信言方才从桐香苑里脱身,自去跟沈信成说话。 这里沈濯也就趁便告辞,回了如如院,继续紧锣密鼓地悄悄准备长行需要的各种装备。 …… …… 寿春宫。 太后已经散了头发,靠坐在床上,微合着双眼听着林嬷嬷将外头的事情一一告知。 “……就是这些了。”林嬷嬷在结束之前犹豫了片刻。 “你怎么了?”太后睁开眼睛看着林嬷嬷。 林嬷嬷轻轻咬了咬唇,附耳过去,低低地说了一些话。 太后沉默下去,半晌,嗯了一声,慢慢地躺进了薄薄的云锦夹被。 林嬷嬷服侍她躺好,又放了纱帐,却呆坐在床边,愣愣地望着大殿角落里的冰盆,一言不发。 “一时半会儿的,别管了。就算有事儿,也是以后的事儿……”太后的声音低低的。在空旷的寿春宫里,显得格外孤凄。 …… …… 沈信言回到朱碧堂睡下的时候,表情特别深沉。 因已近三更,罗氏睡得迷迷糊糊的,看了丈夫一眼,嘟囔了一句:“怎么了?信成要摘你的心肝不成?不舍得成了那个样子?” 沈信言拍了拍她的肩,轻声让她:“睡吧。” 坐在床沿上,双手拄膝许久,沈信言悠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喃喃:“可不就是要摘我的心肝么……” 值夜的芳菲自帘外低声问道:“大爷可要喝些水么?” 沈信言漫声答了一句:“不用,我就睡了。”且倒在了床上,辗转片刻,睡去。 翌日清晨,他起身上朝。 罗氏忙着帮他梳洗、更衣,又笑着问他:“昨儿后来我睡着了。信成跟你要什么了?” “哦,他是想去临洮做生意,问我借隗先生。我还真有些舍不得。”沈信言轻轻笑了笑。 罗氏嗤地一声笑:“你舍不得什么?我看你是替你女儿舍不得。要我说,挺好。这隗先生哪儿都挺好,就是事事太依着微微了。他一走,微微正好收收心。一两年后,就好出嫁了。” 沈信言看着罗氏低头忙活,忽然伸手,悄悄地抚了抚她的头顶,低声问道:“杞娘,我们再生一个娃儿好不好?” 罗氏腾地一下红了脸,咬唇嗔道:“你做什么?!大清早起的……” “微微性子太野,以后就算嫁了,也未必肯在京城里老老实实待着。说不准就天南海北了。我们再生一个,你,和我,也不那么难熬了啊……”沈信言满面温柔。 罗氏只觉得脸上都快要烧起来,忙推他:“你还快去上朝?邱妹夫说不准在外头等你了。” “我说真的,你想一想啊。过几天闲了,我请张太医家那个擅妇科调理的儿媳妇来给你瞧瞧……”沈信言忽然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完,又呵一口气,转身一本正经地去了。 芳菲奇怪地看看侍郎大人的背影,再回头看看已经羞得腿都软了的罗夫人,眨眨眼。 大爷跟夫人说什么了这是? 她可从来没见过夫人有过这样娇羞的样子呢! 路过外院,沈信言想了想,去了洗墨斋,在隗粲予窗下敲了敲:“隗先生。” 隗粲予鼾声大作。 “隗先生,信成跟我借你去临洮,你想去么?”沈信言也不管他的鼾声,只管温言问道。 隗粲予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打开窗子:“那什么,那什么沈侍郎答应他了没有?” 沈信言看着蓬头垢面的隗粲予,淡淡地笑:“我现在问先生,你想去么?” 这个人的目光太吓人了…… 隗粲予有些心虚,缩了缩肩:“跟我没关系……您和她商量去……我,我听你们商量的结果,让我去我就去,不让我去我就不去……” 沈信言静静地看着他。 “沈侍郎,我保证,如果您说一声不让我去,那我肯定不去!拿刀指着我也不出京城一步!”隗粲予只觉得毛骨悚然,赶紧举手发誓! 第四一四章 前事惨烈 沈信言什么都没说,点点头走了。 隗粲予跌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摸一把额头,都是冷汗。 “真是邪门儿!这父女俩,怎么都动不动就能把人吓个半死!?” 荆四推门探头:“先生,侍郎刚才让小的告诉您:您是小姐的西席,所以他会亲自跟小姐商议,您就只要等消息就好。” 这是…… 不让自己把他绝早来问自己的这个消息告诉沈濯? 嗯,更好! 夹在两个同样猴精的父女俩中间,隗粲予觉得自己能折寿三年! “去去去!先生还没睡醒,什么都不知道!”隗粲予扑回自己的床榻上,一副接着睡的架势。 唉! 这还看不出来吗? 人家爹动心了。 自己说不准就要跟这香软的床榻道别了…… 而且,以后就算是人家闺女能厚着脸皮回来,自己这个倒霉蛋可就不一定了! 万一再跟前唐似的,让驻守在川蜀的那位都督、节度使什么的给自己来个征辟,那自己可就再也没有回京的可能性了。 呜呜呜,我的八大件!我的素斋! 隗粲予暗自决定从睡醒开始,把京城的特产再从头到尾吃一遍! 嗯,拉着沈信成一起去吃!让他付账! …… …… 沈濯兴致勃勃地准备着东西的时候,外头国槐请见。 “哪里的消息?”沈濯仍旧只带着玲珑。 国槐的眼睛只看着地上,口中的消息却总结得清晰迅疾:“缀着曲伯爷和小伯爷的人都是黄良娣吩咐的。但是黄良娣拿到消息后不过半个时辰便派人去了大长公主府。曲伯爷这几日四处购置物事,俱都是长行的干粮器具。伯爷府宅院启了封条,着人开始洒扫。” “……黄良娣在东宫不受宠么?”沈濯脑子一转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因果。 曲好歌果然要走,而他的夫人儿子却要留在京城——看来让小姑父临走前去拜访一下曲伯爷,这个主意果然没出错。 黄良娣在东宫不得太子欢心,无措之余,搭上了召南大长公主府。 国槐顿了顿,方小心答道:“不仅如此。听说太子如今只去过宜春宫。” 东宫里最好的两座给妃嫔们居住的宫殿,一座宜春宫是太子妃住的;另一座宜秋宫如今则住着黄良娣和赖良媛。 沈濯心中一动,想起来这个赖氏正是那个使了手段与国公府解除婚约的京兆府少尹家的庶女—— “赖良媛呢?她难道也不得宠?”沈濯丝毫没有觉得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样刨根问底东宫的“恩宠”事有多么的不合时宜。 国槐实在是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太子对她倒是和颜悦色。但也仅止于如此。” 沈濯的食指轻轻地在桌子上敲了敲。 太子这是有问题啊! 日子这样舒服,地位这样稳固,贤妻美妾,他竟然还不肯宠爱她们…… 他这是闹得哪门子的妖? “能近距离观察观察就好了……”沈濯自言自语。 苍老男魂的声音忽然在她灵海里嗤笑一声:“说得你自己跟麻衣神相似的……” 沈濯被他吓一跳,没好气地瞪了空气一眼。 国槐和玲珑悄悄对视,眼神互询:小姐这是怎么了? “你盯紧了曲家吧。黄良娣那边……我六月十九去宫里,说不准会碰上,到时候我看看再说。”沈濯敷衍了一句就站起身来回如如院,路上却在心里抱怨苍老男魂。 阿伯,不带你这样吓人的! ——怎么今天有空找我?有事? “你是不是要偷偷跑去洮州?”苍老男魂听起来似是有些担心。 对呀! 我一直都没有去过大漠戈壁,有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去转一圈儿啦!放心,我不会乱跑,保证把安保措施做到最完美——而且,曲伯爷不是要去北边?有他在那一带,我觉得西番至少能老实半年。 苍老男魂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低声道:“那你就要保护好琴氏。” 沈濯脸色一变,蓦地停住了脚步。 你说什么!? 有人要害琴氏?! “我索性告诉你吧。那一世,曲追成了郡马爷。但是温惠既不温柔也不贤惠,竟是学着安福的做派,连房都不让曲追进。 “曲追却没有竺容与那样好说话,直接质疑温惠的贞洁。当时安福在京,帮着温惠说话,直接去伯府吵闹。说琴氏当年跟了曲伯爷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完璧……” 说到这里,苍老男魂长叹了一声。 竟然这样羞辱一位伯夫人!而且是正在为朝廷天下镇守边陲的伯爷的爱妻!安福疯了么?! 沈濯勃然大怒,气得脸色铁青,虎虎生风地一路疾行回了如如院,砰地一声把房门关上!将六奴等一众婢女们都关在了门外。 六奴慌了,忙拉着玲珑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玲珑茫然:“我也不知道啊。刚才跟国槐说话,说着说着,忽然就生起气来……” “必是那国槐带来的消息里有什么不堪入耳的!这些人越来越大胆了,外头什么胡说八道的村话歪话都说给我们小姐听!”六奴也愤怒了,袖子一撸,往外院而去! “哎哎!六奴姐,没有啊!不是,你等等……”玲珑喊不住她。又想起国槐是最会对付六奴的,索性不管了,留在门外静悄悄地听着沈濯在屋里的动静。 苍老男魂叹了口气:“安福心系周謇,哪里能忍得有人‘欺负’周荧?何况她们俩都对夫君不满,行事做法,一模一样。曲追这样说周荧,不就等于也这样说她?” 那琴夫人呢? 沈濯忍着气问。 “琴夫人看似软糯,其实刚烈。当晚便自缢身亡。曲追大怒,一杆长枪贯胸而入,直接在公主府里把安福杀了……”苍老男魂越说越低沉。 沈濯大惊失色! 我的天!那曲追呢?是不是被皇后娘娘弄死了?!这岂不是要逼反曲伯爷?! “大长公主拦住了。说事情是自己的孙女做错在先,安福公主胡闹在后。父母之仇不同戴天,曲追并没有做错。这是大秦对不起人家曲家。所以,力主放了曲追。同时将温惠郡主打断了双腿,送去了归海庵落发为尼。” 苍老男魂越发有气无力起来。 第四一五章 顺手卖儿子 沈濯沉默下去。 看起来,召南大长公主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啊。 可是,既然温惠郡主并不喜欢曲追,那又为什么要算计着嫁给他呢?难道真是曲追推测的那样,她早已与人有私,却无法在一起。于是找了个京城看起来最没背景靠山的门当户对之人,嫁了完事? 她看上了谁? 沈濯问苍老男魂。 这话却问得苍老男魂欲言又止。 沈濯心里一动,怪怪地笑了起来。 不会吧? 她兄长乃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她自然见不得丑的。可是周謇娶不到临波,她自然也就更不可能嫁给那第二美男,是不是? 苍老男魂干咳了一声,咕哝:“你在这种男女之情上,如何这般擅长?” 沈濯哈哈地笑了起来,倒在了床上。 这就好办了啊! 我把秦煐给她留着! 至于曲追么,她就别祸害人家了! “那若是她再用那一手,你打算怎么阻拦呢?”苍老男魂更关心她要怎么阻止曲追被设计。 那容易啊。到了那天,弄坏马车啊、送个假信啊,不让曲追出门不就是了。 沈濯觉得这事容易像是打呵欠。 “可是,你阻止得了一次,阻止得了第二次么?那毕竟是大长公主府啊!”苍老男魂第一次重视起某件事的结果来。 ——当他开始重视,沈濯就没那么容易犯错了。也很好。 沈濯想了想,问他: 阿伯,在三位成年皇子中,大长公主倾向于哪位? “这……”苍老男魂又顿住了。 不想说? 沈濯挑眉。 “你打算加入夺嫡了?”苍老男魂反问她。 我爹是户部侍郎,我就算不想加入,能躲得开吗?你没见皇后从多久之前就开始算计我了?! 沈濯哼了一声,决定算了,这件事还是照着自己思路来好了。 苍老男魂犹豫了得有半盏茶的时间,才咬着牙道:“你想想看,周荧现在对你会是什么态度?” 杀之而后快呗…… 沈濯懒懒地接着便想到了这一句,忽然顿住,呆了,脱口而出:“不会吧?她还真想杀我?!” 在外头屏息听着的玲珑吓了一大跳,忙敲敲窗子,小声问:“小姐,您做噩梦了么?奴婢进去好不好?” 沈濯没有做声。 过了一会儿,玲珑小声自语:“还真是做噩梦啊……” 沈濯这才重新去问苍老男魂: 阿伯,上一世她是不是对我动过手? 苍老男魂迟疑片刻,道:“前一世这些事都在你成婚之后发生。你最后疯癫,就是因为她给你下了药……” 沈濯脸色一沉,慢慢在床上盘膝坐直了身体。 周荧,竟是原主那一世的生死仇人! “她本来想直接毒死你。但是最后关头,动手的那个人,却又不敢要了你的性命,怕被秦煐察觉。所以,换成了致人痴傻的药。”苍老男魂低低地告诉她。 致人痴傻…… 听起来为什么这样耳熟? 沈濯的眼睛几乎要瞪圆了。 你是说,那个最后动手害我的人,是沈溪? ——那个误食了害自己的药,变成了痴傻瞎子的,沈溪?! “不是。沈溪在那一世,因为害死了沈承,所以被你逼死了。”苍老男魂今日竟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濯紧紧地抓住这个机会,连忙又问: 那冯氏呢?沈簪呢?我祖父后来怎么样? 苍老男魂滞住,没好气地道:“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只是想让你干干净净地替曲好歌把这个后顾之忧解决掉,保我大秦北方防线无虞!” 我?大秦? 沈濯高高地挑起了两道眉,脸上挂上了意外的细细笑容。 阿伯,你也姓秦? 你是——宗室中人?! …… …… 琴氏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相貌美丽只是一方面,她最令人称道的,乃是一把好嗓子。 曲好歌人如其名,对于曲谱歌诗酷爱到了痴狂的地步。他本人更是操琴的高手。“曲有误周郎顾”的典,用在他身上,也是再合适不过的。 而琴氏除了姓琴,其实也极擅抚琴,且,边抚边歌。 琴氏未必有多喜欢抚琴唱歌这件事,但是她就是擅长。一点就通,一教就懂,上手能弹,开口能唱。 曲好歌对于妻子的这个本领简直敬佩到了一万分。 “这个谱子我无论如何都弹不出来,夫人,你就辛苦一下么?”名闻天下的曲伯爷遇到这种难题,简直是不要形象地苦苦哀求妻子。 琴氏却正烦恼他要独自领兵出镇西北边境的事情,垂泪摇头:“没心情。” “夫人……”曲好歌抓耳挠腮,想了想,问:“要不我去跟陛下说说,让追儿留在京城,你跟着我一起去?” 琴氏带着哭腔嚷嚷:“你骗谁呢?哪家子打仗的行军总管还能带着家眷的?明儿御史参你一个美人帐下犹歌舞,你回都没法子回嘴!” 曲好歌忍不住站起身来,长吁短叹,最后发着狠地捶桌子:“北蛮恁的可恶!害我夫妻分离,害我夫人掉泪!我必在半年内荡平贼子!” “又说瞎话。我虽没去过,也知道北蛮极大,那边又离着西番近。半年之内想荡平,谈何容易?何况那不知道需要多少银钱。左藏刚闹出来案子少了钱,你这一趟还不知道有多么捉襟见肘呢。” 琴氏越说越发愁,哭得越发厉害了。 曲好歌只得把妻子抱在怀里柔声劝哄,却始终不见效。最后无奈,祭出终极法宝:“前几日,从宫里出来,遇见了新任的洮州刺史,人不错。那人姓施,表字雁鸣。他是户部侍郎沈信言的妹夫。我听说,沈信言家有个女儿,你看追儿也该寻亲了……” “那个沈氏女刚刚被陛下赐婚给了翼王,你又哄我!”琴氏不客气地打断。 曲好歌笑吟吟地给她擦泪,低声道:“沈信言这个人有意思。十多年了,竟能做到三不沾,各方势力都没能拉拢得过去。而且,听说前阵子翼王出京一事,有他大笔的功劳。我看,这个婚事未必能成。” 琴氏吸吸鼻子,怀疑地看着他:“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到时候陛下肯定会悄悄地收回赐婚旨意。那沈氏女必定无人敢提亲。咱们家就趁虚而入!你看怎么样?” 为了哄妻子开心,曲伯爷毫不客气地一口气把皇帝、翼王、沈信言、沈濯,以及,听说是亲生儿子的那个叫曲追的,都卖了。 第四一六章 论装修和闷棍的关系 琴氏寻思了半晌,才勉强点头道:“等你起行,我想法子见这沈氏女一面。然后跟追儿商量一下。若她果然是个好的,又不肯嫁给翼王,我便假托你的手书,请人上门提亲。” “好好好。若是能让夫人入眼,那必是个好的。”曲好歌满嘴夸赞,又小意央告:“夫人现在可以为我抚琴了么?” 琴氏的思绪却仍旧在儿子的亲事上,摇头,忽又轻颦薄愁起来,揪着他的衣襟问道:“那大长公主那里怎么办?她那个人,说是讲道理,实则顽固得很。拿着良贱不通婚的前唐规矩骂了我大半辈子了,这怎么忽然看上了追儿?咱们这么个躲法,躲不躲得掉?我心里怎么这样没底呢?” 曲好歌笑声朗朗,声音中都是寒意:“全大秦的皇室中人,从上到下加起来,也没有她一个人跋扈!我还就偏不让她如意!那温惠郡主不是钟情于翼王么?我就帮她这个忙!让她的痴情闻名天下!” 琴氏忐忑起来:“丈夫,你若宣扬这个,怕沈氏女和沈侍郎会十分尴尬。有没有其他的法子?” 曲好歌不以为意:“他们不过尴尬一瞬。反正也不想跟翼王结亲……” “那也不好。”琴氏想了想,还是撅着嘴摇了摇头。 曲好歌失笑,忽地一顿,自己拧眉许久,站了起来,在客栈的斗室之内,来来回回踱了十几趟。面色大惭,走到琴氏面前,正色长揖到地,道:“多谢夫人棒喝。曲好歌湖海山河,懈怠良久,竟忘了不可欺暗室,不可欺良心。此事我绝不提起。” 琴氏四十来岁的人,却笑得格外率真童稚:“你又不是坏人。做什么这样郑重?” 拉了丈夫在身边坐下,柔声道:“不然我们去直接跟温惠郡主说罢?” 曲好歌无奈地笑问:“说什么呢?” “就说追儿不想娶她,我也不想给郡主当婆婆。让她另觅佳婿,不要算计我们家了呀!”琴氏眨眨眼。 曲好歌呵呵地笑,把她抱在了怀里,叹了一声:“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去西北啊……” 琴氏靠在他怀里,顺手拽下他腰间的玉佩把玩,漫不经心:“西北那个蛮族公主挺漂亮的,我本也不想让你去……不然你跟陛下说,换人去吧?” 曲好歌:“……” …… …… 沈濯究竟还是没能从苍老男魂的嘴里探听出更多的信息来。 不过她至少可以确定的是:温惠郡主周荧,跟自己无论如何,也是势不两立的。 既然如此,那就更加不能让她把曲追算计到手了啊! 沈濯即刻下令,搜集关于周荧的一切情报。 第三天,国槐又来求见。 “温惠郡主尚在襁褓内,父亲战死,母亲自缢,祖父病逝。那阵子大长公主府十分凄惶。听得说,大长公主三日夜不食不水,状若呆痴。还是陛下亲自在她老人家榻前跪了许久,她才哭出了声。后来葬礼上,大长公主亲手抱着温惠郡主痛哭,只说这孩子苦命。 “后来就溺爱了些。听得说,永安郡王极疼这个妹妹,要星星不给月亮。安福公主因不喜临波公主,茹慧郡主又不肯入宫,所以自幼跟永安郡王和温惠郡主一起玩笑长大,情谊深厚。 “郡主与公主倒是十分投契。只是大长公主的家教严格,所以郡主比公主要安静得多。但遇事的处置手段,却极为相似。尤其是郡主又有一位千依百顺的胞兄,所以京城中人更加不愿意惹到的,反而是温惠郡主。 “只是这几年,温惠郡主年纪渐长,大长公主便不太放她出门了。偶尔宫中有宴会花会,也会把郡主紧紧带在身边。 “能打听到的就这些。” 沈濯若有所思,想了半天,问道:“温惠郡主最讨厌的男子和女子分别是什么人?” “男的是邰国公家的邵舜英,缘故应该是邵小公爷抢在了永安郡王前头跟临波公主提了亲。 “女子么,就是临波公主了。” 国槐说到这里就不吭声了。 作为一个已经成年的男子,他表示十分难以理解女子之间相互欣赏、喜欢和讨厌的所有理由。 尤其是安福公主和温惠郡主讨厌临波公主的理由,听起来他都觉得荒诞! 就因为临波公主的规矩好。 漂亮?安福公主最漂亮。 皮肤好?温惠郡主那一张吹弹可破的白皙幼嫩脸庞京城闻名。 日子好?开玩笑么!临波在宫里过得简直是生不如死。 那还有什么? 同为皇亲国戚宗室中的女子,无论怎么论,安福、临波、温惠、茹惠四个人,都称得上是伯仲之间,并无异样。若非说有人综合指数略逊一筹,那也是临波。 沈濯却特别理解地点头:“跟临波比起来,她们俩都只是废物而已。” 一向在这种时候装透明人的玲珑实在是没忍住,嘀咕了一声:“聪明劲儿都用来算计我们小姐了,可真不是废物!” 沈濯横她:“人家在宫里算计旁人,难道咱们还能知道的?你不懂,就把你那小嘴儿给闭紧了。” 玲珑吐了吐舌头。 “她与黄良娣之前可有交情?”沈濯问道。 “有。京中大半的贵女都以能与温惠郡主结交为荣。所以不仅黄良娣,甚至太子妃,甚至当年穆少詹事家的穆小姐,温惠郡主都曾与她们相谈甚欢,通信往来。” 穆婵媛? 怎么提起她来? 不是说送去庙里修行了吗? 沈濯轻轻眯眼:“我那位穆姐姐,回来了?” “是。小的盯黄良娣的时候发现的。似是小姐您的赐婚旨意才下来第二天,皇后娘娘就诏见了她。” 哟呵!皇后还真是记性好!竟然到今天还记得穆婵媛是被她亲自挑拨得动了名利之心,跟自己等人有了龃龉…… 唔,照这样说来…… 沈濯的思维呼喇一下子发散开去:“大通那边怎么样了?章扬最近一段时间都极安生,他那妹子在干嘛呢?” 国槐吭哧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来。 沈濯瞪圆了眼睛,手指紧紧地抓着帕子:“不会吧?我真猜对了?章娥又要跟佟静姝算计我吗?” “佟府最近严谨了许多,消息打听不到。但是章扬先生,嗯,他,他正在张罗着布置翼王府……”国槐的声音越来越低,“似是照着小姐的喜好在布置……” 我的喜好?! 沈濯的手啪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恼羞成怒,喝道:“这个章扬!你去!你亲自去!套上麻袋给我狠狠地打他一顿闷棍!” 第四一七章 死志 章扬正站在翼王府正厅的大门口,乐呵呵地看着内侍们跑来跑去。 王府的内务蓝总管来问他:“章先生,您看给令妹留哪个院子?” 不及答言,章扬觉得鼻子里蓦地一痒,赶紧偏头,“阿嚏!”震天动地地打了个打喷嚏。 揉着鼻子,章扬哈哈地笑:“看看,你念叨错人了吧?我这儿肯定是被埋怨呢!给她留得哪门子的院子?她不住府里。” 蓝总管笑容暧昧:“别啊!章先生,前儿您妹子来找您,我们可都看出来了。提到咱们王爷时,令妹可是含羞带怯的……” 章扬的脸色陡然一变,沉声道:“我辅佐殿下,我妹子亦辅佐殿下。我是幕僚,我妹子亦是幕僚。她日后可是要嫁给有识之士做正妻的,殿下还答应我亲自给她挑人家。蓝总管可约束好了大家伙儿,不要害我妹子声名性命!” 蓝总管尴尬之余,“好好是是”地答应着。转过身去,却是狐疑万端,跟身边的小内侍嘀咕:“那女子的一脸春色,跟宫里思慕陛下的美人才人们有什么区别?我看章先生这个兄长,当得可够糊涂的。” 章扬站在台阶上,面色阴冷。 自己是不是太相信妹妹了? 她答应得都好,可是已经有许久没“能”查到大通和佟家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了。 这小贱人是不是还想要借着佟静姝的手,继续攀龙附凤?! 章扬狠狠地捏起了拳头,脸色越发铁青。 殿下和二小姐珠联璧合,天造地设!何况如今婚旨已下,不论是哪一方出现波折,都会影响彼此的名声! 二小姐一个女子,名声坏了就等于一辈子完了! 与此同时,若是殿下的声名有了瑕疵,即便日后坐上那把椅子,史书上也会留下一笔异色—— 这不行。 这绝对不行。 章扬冷冷地抬起下巴,令人:“去请王府功曹赵参军,说最近辛苦,晚间我请他饮酒,有事拜托。” 王府众人已经知道这位章先生只怕就是日后的翼王府长史了,不敢怠慢,连忙答应去了。 秦制因唐。亲王府内设傅一人——如今这个位置还是沈信言的,又有谘议参军、友、文学、东阁祭酒、西阁祭酒、长史、司马、椽、属、主簿等各一人。这其中,前几位都是陪玩陪学的,只有长史往下的各位,才是王府的实际管事者。 如今司马之位不定,王府的修缮布置却全都交给了章扬。 ——就如同前东宫詹事府少詹事穆跃,自从调任卫王府长史后,卫王府内的一应安排,就都由他协调组织办理了。 所以众人私下里都道,这位仍旧是白身的章扬章先生,真不知道是走了哪一道的狗屎运,竟然能混成了翼王府的长史! 至于王府其他的功曹、仓曹、户曹、兵槽、骑曹、法曹、士曹等,就是与朝廷六部九卿对口的小部门了。 这功曹,正是掌管王府下属的一切文官簿书和考课的。 章扬找功曹做什么? 众人有些发懵。 “不会是刚才蓝总管说的那事罢……”有人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众人对视的目光多出了一丝复杂意味。 …… …… “赵参军整理王府下辖的文官簿籍时,可见着还有独身未娶的好男子么?” “有啊!章先生莫非是……” “呵呵,正是。如今王府诸事齐备,小可也就趁着殿下未归,事情尚且不多,先把舍妹的这桩事办了。” “好好好!这是大好事!我回去就细细再看一遍,把合适的挑个单子,给先生过目!” “如此,多谢参军帮忙了……” …… …… “第十天了。北渚先生怎么样了?还闹吗?” 沈濯觉得这半大老头儿的脾气还挺大。 说到这个,玲珑都觉得有些紧张:“小姐,孟夫人都让长勤去打听了几回了……奴婢也怕他饿死……” 沈濯眉梢一挑:“饿死的可能性不大。不过,总归还是不能让他在咱们家出事儿,走吧,瞧瞧去。” 主仆两个来到止止堂门外,只见雁凫焦急地站在窗下踮脚往里看,昧旦则直接趴在门上眼泪汪汪:“先生,你饿死了,我和雁凫哥哥怎么办啊?你出来吃饭吧!孟夫人连燕窝粥都给你熬好了,还有讨厌鬼做的小食,可好吃了……” 沈濯简直又气又笑。 昧旦这孩子,屡教不改!看见自己就想起来初次相见。只要不当着自己的面儿,跟谁说到自己都是三个字的代号“讨厌鬼”。 “昧旦,谁是讨厌鬼呀?”沈濯哼哼地双手负后往里踱。 小童儿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看着沈濯,却没来由一阵依赖,小嘴儿瘪了,抽抽搭搭:“讨厌鬼……先生不吃饭……你快看看吧。你不是什么都会么?你一定能劝先生吃饭的!他饿得都站起不来了……可还是不让我们进去……” 说着,张开嘴哇哇地哭起来。 看着这熊孩子的小样儿,沈濯那本来就只有一丁点儿的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上前一步,拿了自己的帕子给他擦泪,哄道:“你忘了你家先生喜欢安静?你越哭越吵,他越不高兴,就更不肯吃饭啦!快别哭了。” 昧旦忙住了声,可还是抽噎不止:“真的?” “你不信我还找我帮忙干嘛?”沈濯偏了头斜着眼,做个怪样儿。 昧旦破涕为笑:“我信你呀。除了先生,就你的本事最大了!” “又哭又笑,猫声狗叫!”沈濯刮刮他的小鼻子,笑着令雁凫带他且先出去玩。 止止堂只剩了沈濯和玲珑,以及屋里的北渚先生。 “阮先生,闹够了没有?若是果然死志坚定,也请您坚持一下,打点了行装离开我侍郎府再说。如今连陛下都说要赐你宅院、赏你奴仆,甚至等你献上治国良策,还有上好的官职等着你。你若是在我家出了什么意外,你这不是坑我么?” 沈濯已经准备好了要打持久战,所以抬抬下巴,令玲珑将门口廊下擦了出来。她且坐翘起一只脚,倚坐踏实了,开始顺口胡说。 院外,听说了消息赶来的孟夫人和隗粲予听见了这段话,面面相觑,却又同时停住了脚步。 第四一八章 爱情的真相 “陛下是怎么知道我的?”北渚先生虽然气若游丝,却果然被这句话勾起了疑心。 “你入京后就住进谢家邸舍,不就是让人家去找你么?我算是去得早。不然,就凭卞山名士北渚先生四个字,死活也轮不到我这小小的女子将您请进家门啊!” 沈濯的话里,阴阳怪气。 “……但是不论谁找我,都不会告诉陛下。” 哟?看来还没饿糊涂啊! “你进了我侍郎府的事情被人知道了。所以,那请不到你的人,自然就会高高兴兴地上禀陛下了啊。”沈濯哼了一声。 北渚先生沉默了一会儿,颓然叹道:“我已心如死灰。既然陛下对沈侍郎已经有了微词,那我就搬去陛下赐的宅院罢。” “阮先生,你这样情绪化的人,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沈濯简直气乐了。 屋里有了些动静。 衣服的窸窸窣窣,桌椅板凳被扶住、带过的轻微晃动,接着,便是重物在门边落下,靠在了门扇上。 嗯,这是,挪了过来,坐得离自己近一些? 沈濯想了想,让玲珑:“拿个蒲团来。” 自己也挪到门边,跟北渚先生就隔着一扇门。 “先生想跟我说什么?” “我本是嘉兴阮家的长房长子,自幼聪颖,名气很大…… “那年我十六岁,游湖的时候,被一个一看便是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堵住,要跟我赌棋。我一口答应,却输得一塌糊涂…… “后来她偷跑出去玩,却因为船夫想讹她的钱,所以岔入了陌生河道。虽然她十分镇定,但我还是出面帮了忙…… “再后来,就这样一来一往,熟悉了。 “她快要及笄了。再出门就不合适了。可是她非想出门玩,就给自己取了道号:南崖。后来她父亲去世了…… “陛下下旨采选。花鸟使到了嘉兴,有人提起了吉家有好女。我当时便急了,央母亲去提亲…… “我母亲去了,吉家太太不同意。可她在吉家,一向是说一不二的…… “我万念俱灰。 “颓唐之际,吉家有小厮来送信。我拿了信,里头是约我三更在城门口见。我看了那信,只觉得幼稚…… “明明有光明正大的解决方法,我母亲都上门提亲了。她只要推着她母亲点个头,我阮家在嘉兴好歹也是一方富甲,如何便护不住她了呢?更何况我外家乃是清河崔氏…… “那小厮笑嘻嘻地看着我,还挑衅了我一句:你敢去么?!” 北渚先生说到这里,一声长叹。 沈濯皱起了眉头。 “我当时听着这句话,起了疑心。她出门,一向都只有梦陶一个跟着。她给我送信,一向也只是梦陶一人经手。 “她虽然崖岸自高,但毕竟是个女子,规矩二字一向挂在嘴边。我的确不认为她能幼稚地做这等事出来。 “我以为这是吉家的圈套,是为了让我犯夜被拿。这样,在采选事毕之前,我就不会再有精力闹出其他的花样来。 “我又仔细看了那信,既不是她惯用的右手笔迹,也不是她有时用来避讳使用的左手笔迹。 “我把信撕了,赶那小厮走。那小厮啧啧半天,连道可惜地走了。我越想越不对劲,令人去打探,得到消息,说吉小姐已经在备嫁了……” 北渚颓然。 “其实,当年还是懒惰、懦弱、不懂事吧。 “算起来,是我辜负了她。 “只是这么多年,我一直自欺欺人地不肯承认……” “那倒未必。” 沈濯忽然接口。 北渚先生的声音顿住。 “先吉妃娘娘入宫当年便生了临波公主,过两年,生三皇子。若非产后调养不当,她大约会是六宫独宠了罢。”沈濯淡淡讲述。 “你们二位,谈不上谁辜负谁。只不过都是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而已。 “你盼着她能扛住她的家庭和圣旨的压力,接下你的提亲,光明正大地成为你的妻子。 “她盼着你能抛掉两家的安危未来,带着她浪漫地浪迹天涯。 “但是在最后那一刻,因为都在等对方的动作,所以就都没有等到。然后,你去当你的山中高士,她去做她的皇宫仙姝。 “各得其所。 “那些所谓的误会,小人拨弄出来的是非,不过是你们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的借口。 “说到底,你们有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也有自己的怯懦和软弱。 “而对方,并没有重要到能让你们毫不犹豫地抛弃这一切。 “你们没那么爱对方。别哄着自己玩了。该干嘛干嘛吧。” 在这个世界上,沈濯很少这样加大力度地浇灌毒鸡汤,这还是头一回。 北渚先生靠着门扇苦笑。 笑声越来越大,大到带了哭音,接着是咳嗽,最后是呵呵呵呵。 沈濯已经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令玲珑:“行了,去跟孟夫人说一声,把燕窝粥端过来吧。哦对了,今天我说的这个话,别跟她说。该幻灭了。她还是个单纯的相信爱情友情的人。” 说着,往外走,却迎面看见了僵立在院门处的孟夫人和隗粲予。 “你说我们小姐,不够爱?”孟夫人下意识地重复,寻找答案。 沈濯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隗粲予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已经伸出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孟夫人。 “吉小姐是一个奇女子。但她命不好。她最后是自己放弃的。她能教得出孟夫人你来,说明她既聪明,又透彻。 “这样一个女子,不论在哪里,都能令自己活得很自在舒服。 “但是,她对这个世界再没什么可给予的了。 “所以当一切来临,她没有再抗争,她懒得了。 “她不够爱她的心上人,不够爱她的孩子们,也不够爱她自己。 “夫人,她不是完人。你我不是,北渚先生也不是。我们都不是完人。 “这没什么,这很正常,这才是真实的人间。” 沈濯说完,就眼睁睁地看着孟夫人晕了过去。 隗粲予赶紧帮着长勤扶住孟夫人,冲着她瞪眼睛:“你瞎说什么大实话!?” 沈濯耸耸肩,还没开口;房门一响,北渚先生瘦骨嶙峋,扶着门慢慢地走了出来,语声虚弱: “她知道了,就能无牵无挂地过下半生了。净之小姐这是对孟夫人最大的爱重。你们不要误会她。” 沈濯挑挑眉。 难得,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听见北渚先生说两句明白话。 “给我弄点薄粥吧。总要替她把事情做完,把孩子们养大啊。”北渚先生恢复了平静,却没有高高在上的淡漠。 唔。 这还差不多。 沈濯点点头:“先弄杯温白水来,里头撒一点点盐和一点点糖。然后熬小米粥,浓稠一些的。” 第四一九章 主动一点 北渚先生终于恢复了正常,可孟夫人又病倒了。 隗粲予冲着沈濯吹胡子瞪眼,低低地威胁她:“你瞧瞧这个烂摊子!两个人都被你弄得不死不活的!我是没心情去临洮了!你爱去你自己去!” 沈濯欣然颔首:“好。” 隗粲予觉得自己快被噎死了,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顺手拿本书盖住头。 国槐正好奔进来,一眼没瞧见他,只见沈濯临桌而立,急促禀报:“小姐,大长公主府打死了两个丫头,卖掉了两个小厮。我们要不要跟?” “要!”沈濯张口便道,从眉眼到神情,整个人都锋利起来:“拐几道弯,把那两个小厮其中的一个买下来,连夜送出京,安置到通县再问。那两个丫头必定是悄悄埋进乱葬岗,你们等过两天,去看看尸首。” 国槐当即拱手打是,转身又疾步走了。 隗粲予把书从头上拿开,神情怪异地去看沈濯:“你怎么跟大长公主府对上了?” 哼了一声,沈濯翻他的白眼:“不告诉你!” 隗粲予拍着桌子摇头晃脑地嚎起来:“有没有这样的学生啊!就以欺负先生为乐啊!这种学生该天天打手心啊!” 嚎完了,却发现沈濯已经带着玲珑走了。 张太医来看了孟夫人,深深叹气,直接劝她:“夫人在宫中数十载,甚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何等阴私险恶的人心性情没听说过?又何必自苦?劳心这样久,你这伤,可不必沈侍郎轻省啊。 “您心胸放宽些。翼王和净之小姐订了亲,您以后说不上还要替他们教导小郡主小郡王呢。现在就倒下可怎么能行?” 孟夫人呆呆痴痴的,两眼只管望着帐子顶上的流云卍福刺绣,双唇紧紧地闭着。 张太医看着她的样子,摇了摇头,出来见着沈濯,皱眉道:“心结不解,怕这病会越发不好。净之小姐最会劝人的,如何不劝劝孟夫人?” 沈濯不在意地摆手:“无妨的,她一时还没想通。晚上我再说几句,激她痛哭一场,散了郁结就好了。您老只管给她开一些安神养心的药膳,我让家里慢慢替她调养。” “小姐知道她的病因,就好下针砭了。我开药膳,若是沈侍郎在家用饭,也可以吃一些。”张太医捻须点头,十分高兴。 都是这样的病人和家属,他当大夫的得省多少心呢! 沈濯看着他坐下开药,心中微动,嘴角翘了翘,悄声问:“您家的姐姐可好?我最近制了个让肤色白皙的药粉,拿去给她试试?” 一听沈濯还这样惦记着他的孙女,老爷子乐呵呵地暂时停笔,抬头道:“那倒不用。我倒是能把她常吃的让肤色好转的药膳告诉告诉你。那个方子可是从大长公主府里流出来,好用得很。” 沈濯“惊喜交加”:“温惠郡主肤白貌美可是京城闻名,好啊好啊!您写给我吧!” 看着张太医笑眯眯地另取了纸写药膳方子,沈濯似是随口道:“张爷爷,我听说温惠郡主对翼王殿下似是与众不同。您常来我这里,可小心她不高兴。” 张太医怔了怔,抬起头:“可是大长公主已经在打点郡主和曲小伯爷的亲事……” 沈濯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懊恼地抬起手拍在自己嘴上,张太医又冲她瞪眼:“我是无意中听到,你可禁止外传!” 沈濯忙抬起手来:“绝不!” 张太医却又拧眉寻思起来,半晌,勉强点头:“不过,你还真没说错。郡主前天胳膊上划伤了一道,让我去看了看。我瞧着她一丁点儿喜意都没有。而且,还突兀地问了我一句是不是给你看过病。” “张爷爷!您以后去她那里可千万不能瞎吃乱喝!”沈濯脑子里已经开始闪出各种贵人随意毒杀人的桥段。 张太医呵呵地笑:“我张家世代杏林,虽然我这个脾气不好,只得个医监。但我兄弟子侄们在太医署各处当差的也不少。若是郡主不想莫名暴毙,她才不会动我。净之小姐且放宽心。” 沈濯呼了一口气出来,拍拍心口。 张太医告辞去了。 至晚,却又令人悄悄送来一个口信:“那日听见那句问话的两个丫头,已经不见了。我会小心,净之小姐也请小心。” 沈濯立即让玲珑出去告诉国槐:“丫头的尸体不用看了。那两个小厮,买的时候也要格外小心。” 玲珑回来,神色却有些不定:“国槐说,丫头埋葬的地方,有两个人看着,估摸着下手就会被看见。至于那两个小厮,已经被灌了哑药,并不识字。” 这么小心,这么狠辣…… 到了这个时候,沈濯对于苍老男魂给她的警告终于全盘接受。 视人命如草芥的郡主娘娘,想必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这个情敌的。 既然如此…… 沈濯垂首半晌,下令:“打听邵舜英的行踪。”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索性一口气解决了吧。 尤其是,还能好生恶心一下皇后娘娘。 沈濯笑了笑,忽然抬头问玲珑:“我刚才是不是笑得特别恶毒?” 玲珑眨眨眼,笑得百花灿烂:“挺好的。” 终于能看见小姐开始主动算计人了,很令人激动啊! 六月十二,建明帝赐乐春伯曲好歌陇右道行军大总管,授镇军大将军,加兵部尚书衔,西北各州府若干军方力量尽皆归其节制,北蛮西番相关事宜可不待君命,直接处置。 所有人听到这个任命都轻轻地“哦”了一声。 建明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把兵权这样大手一挥交付出去过了。 所以,当众人听说乐春伯夫人琴氏赐二品诰命,小伯爷曲追特旨入国子监读书,另赐新宅一座、仆从若干时,都了然点头。 这就对了。 “曲伯爷爱妻如命,天下皆知。如今妻、子留京为质,陛下才放心地让他统领西北。这就对了。” 宋相和公冶释对坐,顿一顿,问他:“如今礼部已经没有什么要紧事,你想不想挪个地方?” 第四二零章 暗地里的分崩 公冶释眉目不动,手里的折扇轻摇:“恩师说笑了。我这个品级,若是再动,要不然就是去户部抢信言的风头,要不就是出京去地方上做大员。可我之前是在翰林院呆了十年,并没有治理地方的经验。现在出外,说不得就要闹得人家民不聊生了,哈哈。” 他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松些。 可是徒劳。 宋望之脸色已经沉了下来:“祖堂,你若无地方经历,是不可能入相的。我手里的东西要交给你,你就必须要在履历上有这一笔。” 非去不可? 公冶释仍旧不疾不徐地摇着扇子:“恩师看重,学生自是无不遵从。想来江南淮南那些地方,我萧规曹随,也能混上三年……” “胸无大志!那施弥不过一个县令,都能连跳三级拿到临洮。又有曲伯爷领了陇右道。这说明陛下已经决定对蛮番再度用兵!兰州、秦州、陇州,你选一个!”宋望之已经不耐烦解释,直接给了结论。 公冶释踌躇了许久:“洮州人口不过两万户,下州而已。刺史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从四品,却是个一有战乱就被焚一次的地方。我可真没觉得那差事有什么好的…… “我去秦州吧。听说那位秦州刺史哭喊了很多年了,南方人,实在不想呆在那边。想必我说一句要去,他能飞马回京,比较容易。” 宋望之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又语重心长地劝诫他:“十年前,你性子耿介,才惹了陛下不喜。如今却大变样,格外温吞起来。这样并不好。 “陛下已经习惯了你直率,你忽然委婉起来,他会觉得你伪饰欺君。更何况,即便从公而论,你这样的才学,也该在地方上好生为民造福、为国出力,才是我辈读书人的正途。 “你认真仔细地陪着曲好歌把这一仗打完,再回京时,我就能给你争来个六部尚书。那时,即便信言再得帝宠,也会被你稳稳压住。” 公冶释沉默了许久,抬头看向宋望之:“老师,我们要打赢这一仗,信言怕也是要鞠躬尽瘁、使尽心力的。” 他可是被太医说了要养心三年的啊! 宋望之听懂了这句潜台词,笑了笑:“无妨。陛下那样爱惜他,我必会给他配几个好帮手。不教他那样辛苦便是。” 老师要架空沈信言…… 那个聪明洒脱,那个能力超群,那个有本事在皇帝和各部大臣之间游刃有余地周旋,那个十数年来视座师如父,的沈信言。 公冶释愣愣地看着宋相,过了一时,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长揖拜了下去,久久。 宋望之心头有一丝怪异,盯着公冶释的头顶:“祖堂这是?” 再抬起头来时,公冶释的面上有一丝隐忍的感激:“多谢老师为我打算若此。” 宋望之松了口气,呵呵大笑,志得意满:“你是我学生中最为出色的一个,我不为你打算,又为谁打算?我死以后,还指望你帮我照看你那些师弟师妹呢!” 公冶释应声而答:“学生无不从命!” 然后告辞。 宋望之就喜欢他这不黏糊劲儿,笑着颔首,令他自便。然后自己起身,慢慢地踱回房去。 卞氏正在掉泪。 长女和离的书信已经送回了京。 “我劝啊劝啊,劝了她大半年。她都答应我不闹了。可一转身,她自己去衙门闹着要义绝……”卞氏见着丈夫,忍不住哭诉起来。 真要让衙门判了义绝,那两家就真的要翻脸了。 宋望之终究还是动用了自己的权力,压着当地劝着小两口和离了。 “不过是女婿纳妾,她的反应也太大了些。”宋相埋怨了长女一句。 卞氏叹着气哭泣,却不接丈夫的这句话。 宋相还不纳妾呢,凭什么长女的丈夫就能纳妾?!这也太不把宋相放在眼里了! 可那毕竟是自己娘家大嫂的亲戚…… 这个话卞氏就说不出口了。 “公冶祖堂的妻子两年前病逝了。你觉得此人如何?”宋望之冷静地替长女打点着未来。 卞氏擦泪:“他有妾室通房么?” “有。” “那不行。” “……”宋望之语塞,又气又笑,“满朝的官员们,你去打听打听,谁没有妾室通房的?” “那你没有,沈信言也没有,乐春伯没有,欧阳堤没有,清江侯没有,陈国公一家子都没有……”说起这些,卞氏门儿清。 宋望之头疼地扶额:“可是这样的人家,那妻子们都长寿!” 总不能让他逼着人家谁休妻另娶吧? 卞氏嘟嘟囔囔地合衣向里睡去。 宋望之翘着嘴角看妻子的背影。这就是答应了的意思了。 不由得想起公冶释刚刚那一个长揖。 宋望之捻须喃喃:“终究还是要变成自家人才能放心啊……” …… …… 公冶释站在窗下。 陛下没有给他赐宅子,老师也没想起来他的住处。 所以他依旧住在当年的小院子里。 十岁的儿子正双手背后站在树下背书: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诚意正心,然后才谈得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是所有的读书人都最先学习的文章。 温柔的妾室正聚精会神地站在一边听着孩子背书。 背完了,妾室又温柔地夸奖:“哥儿背得越来越熟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老爷当年读书也是如此用功的。哥儿将论语也再背一背可好?” 稚子郎朗的诵读声,听在公冶释耳朵里,如黄钟大吕。 他再次坚定了心思,转身出门:“我出去一趟。晚饭不回来吃了。” 稚子有些不舍地叫他:“爹爹……” 自从没了娘亲,这孩子更加依赖他了。 公冶释想起了沈信言那个夭折了的幼子,还有他对家中孩子似乎无边无际的宠溺,不由得伸手抚着儿子的头顶,微笑:“跟着姨娘吃饭,爹爹晚上回来,同你一起背后头的书。” 稚子高兴地连连点头:“是,爹爹!” 公冶释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吩咐车夫:“去修行坊,户部侍郎府。” 第四二一章 不如…… 消息传来,三天后,六月十五,曲追要陪着母亲琴氏去华严寺上香。 沈濯坐在外书房里听着国槐回禀,点了点头,问:“有没有什么法子让邵舜英也去?” 国槐踌躇了一下,低声道:“那一位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二公主……” 这样啊。 沈濯坐了一会儿,一抬头看见隗粲予趴在窗口,也正托着腮思索什么:“隗先生,你偷听啊?” 隗粲予翻个白眼:“我这是偷听吗?你这学生用词越来越不合适了。我看,须得让孟夫人给你加功课罚抄书才对!” 接着便又问:“是不是温惠郡主要算计曲追?所以你打算用邵舜英替了?却没个好借口让他也追着去?” 沈濯打量他一番,笑了起来:“先生是从何而知大长公主府的这个动作的?” “前儿国槐来跟你说的是大长公主府的动静,我就问了问北渚先生当年那些恩怨。”隗粲予说着,绕到门口走了进来,在桌边坐下,笑得有些贼。 “其实,我觉得你应该去征求一下孟夫人的意见。若是孟夫人也说曲家小伯爷合适,你不如也算计临波一回。” 算计,临波? 咦? 若是这个人选真的不错,还真是可以替临波把这件事一劳永逸地解决掉…… 尤其是,这样一来,周謇也就不用总盯着临波了。 可是—— 沈濯也托着腮,蹙眉细想。 若是临波的婚事定下,那下一桩可就轮到秦煐了。 自己不是还打算用一用拖字诀么…… 嗯。 “你去跟孟夫人商量商量。正好拿着这件事,也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隗粲予还在竭力怂恿。 沈濯想了想,点点头:“也好。” 前几天晚上她狠狠地跟孟夫人谈了一次,连北渚带吉妃,从建明帝到鱼昭容,甚至临波和秦煐,都被她痛批了一顿。最后的结论有些微妙:“除了你们家那个笨得要死的翼王,以上这几位人精儿,骨子里都是根本就不相信人间有真情的家伙!你替他们纠结得着吗?” 孟夫人被这一句“不相信人间有真情”说得嚎啕痛哭。 第二天果然病情反而轻了一些,自己也知道吃药了。 只是多年的坚信一朝坍塌,恢复起来的确有些难,所以最近一直都卧床休养。 沈濯进了煮石居,先问长勤:“今儿好些么?” 长勤小跑着来开门,也不敢沈濯问什么,便先抱怨起来:“刚能起身就看书。不让看还发脾气。小姐,我算是管不住孟夫人,您再调个厉害些的丫头过来。” 沈濯笑了:“你一个人忙得过来么?” 长勤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踌躇:“也还好。不过多一个人肯定能好点。” 进了内室,只见孟夫人正在窗下倚着大迎枕翻书。看扉页,却是《孙膑兵法》。沈濯挑了挑眉:“孟夫人,这个费脑子,你换本诗词或者游记来看吧?” “最不费脑子的是传奇话本,我又不爱看。这个是当年小姐拿来消遣的书,我想知道知道,这里头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孟夫人放下了书,含笑看她。 “你又来查我?还是有事要说?” 沈濯倒也不绕弯子,直接问她:“夫人见过曲伯爷或者他那夫人么?” 孟夫人点头:“他中间回京谢恩的那一次,我见着了。” “夫人觉得,这夫妻两个教养的孩子会如何?” “……这哪里知道?总要看过了人才知道。” 孟夫人再也不肯臆断旁人了。 沈濯弯了弯嘴角,将大长公主府大约是要制造机会招了曲追当郡马的“推测”说了,又道:“可是我听说,这位曲小伯爷肖父,风姿卓越,真诚洒脱,是个不役于物的翩翩少年。若是真让那边得逞了,终归有些令人不舒服。 “刚才隗先生却跟我说,这个人物,年纪,门第,对二公主来说,倒是个好人选。让我进来跟夫人商议一下。” 临波?曲追? 孟夫人立即来了精神,脸上放出了光:“可有机会让我见见那孩子?” “有啊!不就住在咱们家邸舍么?您要见,还不就是出个门的事儿。”沈濯非常赞同她去看一眼。 孟夫人急命梳妆。 沈濯掩袖,呵呵地笑:“就一刻也等不得么?” 孟夫人瞪她:“当初临波跟我说到你时,我不也是立马就去央了林嬷嬷,死活闹着出了寿春宫?” 呃? 这才是躺着也中枪…… 沈濯悄悄吐吐舌头,转头令长勤:“你是知道兴化坊沈记邸舍的。你陪夫人去。那里地字号第六间我假托住了一位太湖富商的内眷。你就带着孟夫人去那里。推开后窗就能看见曲家母子俩的屋子。 “那内眷肯定是不在的,你们进去等上半个时辰,然后就让人进去说家里有事让走。你们在柜上留话,只说礼物不能收,留下了。今晚那内眷就会退房走人。所以后事不用担心。日后万一有对景的时候,这个谎话还是能圆过来的。” 孟夫人好奇地偏头听着,不由笑道:“这种事也要预先编排好了么?” “怎么不要?万一你在院子里就直接遇见了琴夫人呢?万一她听说是太湖的人,一时兴起要见呢?这些话都得说清楚了。不然万一穿帮了,曲小伯爷觉得被设计了,跟我一样恼怒翻脸,怎么办?” 沈濯笑着调侃。 孟夫人挑挑眉,没吭声,赶紧收拾好了,带上长勤风风火火地走了。 到了晚间回来,孟夫人满面欢喜:“那孩子性情好,长得好,对他娘也孝顺。我听着说话,学问也是不错的。真好。堪配我们临波。而且,琴夫人这些年越发温软了,这样的婆母,好相处。此事处处都好!” 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沈濯。 沈濯失笑不已,摇头道:“此事您能做主?” 孟夫人肯定地点头:“我能!” “那好。那就您来替我约临波,六月十五,观音庵一聚。”沈濯眉眼带笑,暗隐风雷,“但是她对外宣称的,却不能是观音庵,而是华严寺。到了那天,路口处,她要先往华严寺,然后掉头,折回观音庵。” 孟夫人愣了:“为什么?” “为了她的安全,和幸福。” 第四二二章 作死 六月十三,临波公主去向太后请旨,六月十五要去华严寺磕头上香。太后照准,令准备仪仗。临波却不欲张扬,只要求了八个侍卫。 当日,曲追通知华严寺准备一间休息的小院,言明其母要在那里午歇。 温惠郡主则命医生准备了些“以备不时之需”的药囊,佩在了身上。 六月十四,邵舜英通知家里,第二天要动用十二名侍卫,一驾马车,以及若干“必要用品”。 …… …… 夜来风起。 丫鬟起身关窗,咕哝:“凉快倒是凉快了,可这怎么飞沙走石的?” 琴氏倒在床上,懒懒地说:“后院那样干净,你瞎说什么?” 窗外传来两个人的争辩声,令主仆两个都住了口。 “华严寺人少!” “观音庵人少!” “六月十九就是观音成道日,人怎么会少?” “往年都人多。今年皇后娘娘要在正日子去大慈恩寺拈香,大家伙儿都赶着去大慈恩寺了,观音庵人当然少!” “……那人都去了那两处,华严寺岂不是人更少?” “都觉得那里人少,国公、郡主的都定了去华严寺,当然人就多了!” 两个人接着吵。 琴氏却听见了“郡主要去华严寺”一句,心中微动,命丫鬟:“去打探一下,哪位郡主要去华严寺。” 丫鬟转了一圈回来,面色怪异:“都摆手,忙不迭说不知道。” 琴氏沉吟了一会儿,叫了曲追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咱们家跟大长公主府是不可能亲近的。果然亲近了,娘这条命大概也就走到头儿了。你也不用说旁的,既然有什么郡主去了华严寺,那我是说出大天来也不会去的了。 “两座寺庙不是隔得不算远吗?咱们明儿先往那边走,到了分路的地方,你使人去华严寺说一声,说我一个女眷,还是觉得去观音庵合适。给他们道个歉,包院子的钱之外,多给几个香油钱罢了。” 曲追连连点头:“父亲也嘱咐过我。娘放心,必定不跟他们家有半分瓜葛。” 琴氏这才安然睡下。 …… …… 六月十五,天光刚亮,沈濯便“陪着”孟夫人去了观音庵。 罗氏一早没见着她,听说又出门了,气得跳脚:“怎么也不说一声的?私自就出去了!真是皮痒欠揍了!” 茉莉怯怯地禀告:“跟大爷说过的。大爷亲自让外院准备的马车。跟着的还有阮先生和隗先生。” 竟带了这么多人? 罗氏挑高了眉毛,声音也忍不住高了起来:“她又要惹什么事不成?!” 茉莉吓得噗通就跪下了,嘤嘤地哭:“是临波公主要见小姐,所以才……” 罗氏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掩着心口直捶桌子:“她怎么就敢一个人去!” 茉莉抽抽搭搭地抹眼泪:“说是,六月十九要入宫,两个人提前要商量一下……” 罗氏一滞。 若是因为这个,那临波肯定是不会陷害女儿的。 嗯……其实赐婚的旨意一下,翼王又不在京城,这女儿害临波还有可能,临波对女儿不利,似是没这个理由了。 自己好像有些反应过度啊。 罗氏忙坐直了身子,拢了拢鬓发,清清嗓子:“算了。她既是要陪孟夫人出去散心,那去就去了吧。你们备好了热水茶点,那庵里的吃食你们小姐都不爱吃。” 茉莉傻傻地抬头看着罗氏,傻傻地答应了“是”,自己忙爬起来出去了。 出了朱碧堂,茉莉便又是那个淡定稳重的如如院二等丫头,吩咐着身边的人:“小姐怕是傍晚才能回来,备好了百合绿豆。还有四位的洗澡水。让外院的人不要因为那二位不是主子就怠慢。让我知道了,他们可小心着。” 小丫头脆脆答应,歪头看着她乐:“茉莉姐,你眼泪呢?” 茉莉瞪她:“少说话。” …… …… 夏天的观音庵其实不那么惬意了。 尼师们的钱还不太够挖池蓄水、亭台曲桥,所以只能在背阴处搭了长长的草亭给众香客纳凉。 只是这庵里的人的确不太多。 沈濯坐在草亭里取笑迎客的延宝师太:“师太倒是别出心裁。将草亭连成回廊,从庵堂这边走到另一边。夏天没了太阳晒,冬天不怕雨雪,又省钱又方便。” 延宝见着沈濯永远都是眉开眼笑地好说话:“沈小姐赏我们几个钱,我管保把这草亭修成木亭。便有大雨大雪的,也不用担心它会倒会漏了!” 北渚先生和隗粲予都失声笑了出来。 沈濯便瞪他们俩:“我们延宝师太凭本事讨香油钱,有什么好笑的?这是跟我说话才这般不遮掩藏掖。换个人,庵里菩萨的金身都塑玩了也想不清楚是为什么要捐钱!” 孟夫人轻笑着,轻轻地拍她一下:“佛门圣地,你也不怕造口业!” 又请北渚先生和隗粲予:“后山有清净地方,折桂亭那边人少,你们去转转。我和净之先去上炷香。” 她觉得自己等人来得大约有些早。 但是沈濯却早已接到了国槐的暗示,轻轻点头,笑对北渚和隗粲予道:“我们女客们都喜欢在这样凉快的地方,男客却多是在前头大殿或者后山离女客远些的地方,为的是守礼。先生们自便罢。想必过不了多久,人就该多起来了。” 北渚和隗粲予会意,一齐转身往大门处而去:“我们从最外头开始看罢。” 孟夫人又惊又喜,看向沈濯,目光询问。 沈濯微微颔首,起身携了她的手:“我们去观音堂。” 她和临波就约在观音堂。 果然,到了观音堂,临波已经一袭白衣飘摇站在院中。 孟夫人只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异样,忙上前去,紧张地问她:“怎么了?让你要侍卫的,你要了没有?” 临波脸色苍白,先将已经冰凉的手挽住了孟夫人,又冲着沈濯示意不用行礼,方低声道:“没事。只是吓了一跳。” 沈濯面色一冷:“果然有人想堵你?” “是。只是不知道是哪家的人。”临波犹豫了一下,“我看着不像是各府的侍卫,倒像是山贼之流。我们只是抵挡了一下,他们就撤走了。我们立即便转了向,来了这边。” “山贼?”沈濯益发冷笑起来,“那可真是作死了!” 第四二三章 牵线(上) 三个人拈香拜佛,然后去了草亭闲坐说话。 孟夫人便当着沈濯的面询问起秦煐的近况,临波却愁眉不已,说并不清楚。 沈濯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他们既是奉旨巡边,那隔段时间总归是要给陛下消息的吧?陛下上回收到他们的消息是何时?” “已是一个月以前,刚刚抵达泸州的时候。”临波轻颦。 沈濯歪了歪头:“他没让人给你送私信吗?” 临波有些茫然,摇了摇头:“没有啊。” 这可就不对了。 益州那边给父亲送了消息过来,备细说了彭伯爷和秦煐下船之后的种种情景。 因为是私人关系,所以父亲并没有多加宣扬。 而且,泸州那边在信里说得清楚:彭伯爷和翼王殿下都写了密信给陛下,所以他们就对前事装聋作哑了。 怎么这是陛下没忍心告诉临波他们遇险的事情?还是……建明帝根本就没有收到那两封密信!? 沈濯的表情一点一点地严肃起来。 临波是知道她的消息网络的,见她如此,脸色顿时又苍白了三分:“二小姐……” “你回去,找绿公公旁敲侧击问一问。我听父亲说,他旧日的同僚来信,抱怨剑南道如今刁民横行,还有个村落不知招惹了哪里的山贼,被烧得一塌糊涂。绿春若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把这件事告诉他。” 临波只觉得头上一晕,伸手抓住了沈濯的腕子,急得声音都变了:“什么村子被烧了?跟煐儿有没有关系?!” “没关系。他们也是后来听说的。”沈濯矢口否认。“只是如此一来,陛下会更加留心他们的行踪。那边即便有些危险,大家知道了陛下正在关注,也会收敛一些。也许对他们来说,就能化险为夷……” 化险为夷…… 所以弟弟还是遭遇了险情不是吗? 临波身子一晃,眼里的泪水就掉落了下来,哽咽道:“我知道了。” “临波,你别急,别急!净之会让人去打听的。”孟夫人忙把她抱在了怀里。 终于有一个温暖的可信赖的怀抱可以躲,临波靠在孟夫人怀里,失声哭了起来。 曲追站在观音堂的大门口,痴痴地看着哭得如梨花带雨的女子,只觉得心痛如绞,呼吸困难,连一步都迈不动了。 琴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低声骂道:“瞅你这点子出息!” 却也高高兴兴地进了院子。 沈濯等人回头看见她进来,俱都是一愣,忙各自收拾情绪,站到了一边。 琴氏冲着她们温和点头致意。 孟夫人也就颔首还礼。 待看到旁边站着的两位小姑娘,琴氏不由得眼睛一亮。 一个温柔端庄,一个明丽动人。 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曲追,琴氏觉得自家这傻儿子,似是开窍了? 且去草草上了香,琴氏便忙出来,却不见了三个人。游目四看,却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琴氏心下有些发急,忙问丫鬟:“少爷呢?” “少爷遇见两个来赏景的男客,一起往后山去了。那两个男客说,庵里女客多,他们需躲着些。少爷觉得此言极是,所以让夫人且在庵里歇歇逛逛。” 丫鬟答得完满。 琴氏这才放了心,又问:“庵里刚才那位招呼我们的师太呢?你寻了她来,我有事问问她。” 丫鬟去了一时,果然请了延宝来。 “庵堂这样好,怎的香客不多?”琴氏与延宝拉家常。 延宝含笑合什,想起来沈二小姐教的话,老实答道:“小庵都是尼僧,没力气,也争不过邻居村户。所以,施主们不肯布施,小庵就没得钱去布置。自然来游赏的人就少。” 顿一顿,叹口气,念声佛,道:“小尼动了嗔念,埋怨大慈恩寺与我们抢观音菩萨成道这样大的日子庆典。罪过罪过。” 琴氏最喜欢这样不用她猜心思的人,顿时对延宝亲热了三分:“我欲斋戒,替我出战的夫君和他同袍们祈福。不知若要在贵宝刹小住,该是怎么样的布施法?” “小庵有几处院落,最干净的一处却稍嫌小些……”延宝说起这些,自然是驾轻就熟滔滔不绝。 琴氏跟她说定了今日先回去,明朝便再来住上一个月,自会多多地捐香火钱。 最后才问:“刚才在这园子里遇见三位女客,相貌出众、气质高雅。不知是谁家的内眷?” 延宝垂眉低目:“最端雅的那位乃是临波公主。来此为她远行的胞弟祈求平安。小尼说到这里已是僭越,还请施主不要再问。” 琴氏讶然:“公主怎么来了这样偏僻的地方?” 问出口,却又了然,叹了口气,怜惜不已:“这孩子必不肯凑那些热闹地方的趣的……” 忍不住又去了佛前替秦煐和临波都上了一炷香:“愿菩萨保佑,多疼疼这些没娘的可怜孩子。” 再坐一坐,琴氏便命人去寻曲追:“得了,先回去吧。我收拾了东西,明儿再过来认真躲清静。” 曲追却正在折桂亭往山坡上的那一片木槿出神。 北渚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微微笑了。 隗粲予坐在北渚身边,看着曲追,却觉得百无聊赖。 傻小子一个! 喜欢就去追啊!在这里瞎看有个毛用? 沈濯忽然冒了出来,就似没发现曲追一样,欢声笑道:“阮先生,隗先生,公主说她要回去了……” 曲追一愣,心头一喜:公主!她是公主!大公主安福已经去了荆州,她是临波公主! 忙回身,看向沈濯,却又一愣。 此女,必不是宫人…… 隗粲予这时已经站了起来,装模作样地责备道:“小姐如何没见此处有外男?” 沈濯吐吐舌头,规矩地冲着曲追施礼:“某沈氏,公子何人?” 沈氏? 曲追不及多想,忙拱手还礼:“在下曲追。” “哦,新封的陇右道行军总管是你爹爹。我听公主说过。你怎么会来观音庵?啊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在找你。你跟谁一起来的?”沈濯歪着头,“天真烂漫”。 曲追却想到还在观音堂等自己的母亲,暗叫一声糟糕,忙要走时,忽又转身问道:“公主殿下现在何处?家母既然遇到,理应过去拜见的。” 第四二四章 牵线(下) 琴氏一听临波公主还没有走,虽有些不爱见这些皇家宗室,却也只得移步前来——何况自家那傻小子一脸热切,她倒也想要瞧瞧,这孩子究竟是对着公主热切,还是对着旁边那个俏丫头热切。 临波公主端坐在折桂亭的正座。 孟夫人和沈濯一左一右站定。 北渚和隗粲予则在亭外闲谈。 一应丫鬟侍卫各司其职。 琴氏和曲追进了亭子,恭恭敬敬屈膝施礼:“妾乐春伯夫人、二品诰命琴氏,见过临波公主。公主万安。” “曲追见过公主。” 见到一个陌生的英俊少年,临波微微一怔,偏头看了看孟夫人。 孟夫人只说是乐春伯那位有着名闻天下天籁之音的夫人来见,可没说还有他儿子。 孟夫人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琴夫人、小伯爷,请免礼。请坐。”临波莞尔微笑,纤手轻抬,端庄斯文。 沈濯站在她身后,只当自己是个丫鬟就好。却眼看着曲追从脸到脖子,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不由得抿唇悄笑。 ——这样好的姻缘啊。简直就是天赐的。 琴氏察觉到了临波的温柔和善意,心里松了松,脸上便带了真诚笑意出来:“妾身和追儿想寻个安生地方上个香,不意竟也能遇到公主殿下。” 临波失笑:“可是呢。我也本来要去华严寺,路遇意外才转路来了这里。” 沈濯站在旁边,娇俏地吐了吐舌头。 琴氏看着她,有些意外:这宫女好生大胆,这行止,在宫里不怕早就被打死一万两千回了? 临波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沈濯,嗔了一声:“你又作怪。”转向琴氏,笑道:“这是户部沈侍郎家的小姐。” 啊? 这就是沈小姐? 丈夫不是说她必不愿意嫁给翼王吗?怎么跟临波公主这样熟稔亲密? 这孩子…… 也太没心没肺了。 “琴夫人安好。”沈濯这才大大方方地行礼。又笑嘻嘻地看着曲追:“小伯爷安好。” 曲追一腔的心思都在临波身上,这时候被唤回了神,脸上越发红了,却正经地拱手弯腰:“沈小姐好。” 琴氏回头看看儿子,不由哭笑不得,遂软声道:“如今夏日正好,我欲折花献于佛前,追儿替为娘去摘来可好?” 沈濯抢在临波前头笑道:“公主刚才也夸那片木槿开得好,想要折几支带回宫里孝敬太后。小伯爷,我随你同去可好?” “净之不要淘气。来,跟几个人一起去。”临波微笑道,尽显宠爱弟媳的长姐风范。 琴氏好奇:“净之?” 临波含笑看着曲追面红耳赤地转身离去,而沈濯蹦蹦跳跳地跑在了人家前头,叹气无奈摇头,笑道: “沈小姐闺名在外如何呼唤?她又喜欢在外面玩,所以给自己取了个表字,从水从之,乃是她吴兴沈氏嫡房这一辈的规矩。 “沈侍郎宠爱女儿,这个表字便叫开了。我唤得多了,倒觉得也挺好的。” 沈氏女竟然喜欢在外面玩? 琴氏踌躇起来。 这可不行。 追儿虽然爱玩,却都是雅致的玩法。沈氏女若是个被宠坏的野丫头性子,那可跟追儿不合适。 倒是眼前的临波公主…… 临波侧头,问孟夫人:“眼看午时,不然我们就在庵里用一点再走吧?”又含笑问琴氏:“琴夫人若还有安排,临波就不耽搁了。若是没什么事,何妨就在庵内食斋?” 琴氏听见了她的话,却也看见了她侧脸上的伤疤。 这,怎么可能? 被安福烫伤脸,不都是去年的事情了么?怎么现在还…… “琴夫人?” “呃,臣妾下午没甚么安排,不如跟公主一起叨扰庵内师太。”琴氏忙微微欠身答话。 临波温婉:“夫人是长辈,委实不必在临波面前拘束。你我相称便好。” 孟夫人见她二人相处融洽,十分高兴,忙去张罗午饭。 曲追那边且笨拙地旁敲侧击,对沈濯探问临波的事情。 沈濯此刻便是个口没遮拦的野丫头,笑嘻嘻的,问甚么说甚么,一无所藏。 跟着的侍卫宫人都快崩溃了,可偏偏今天桑落素丝一个都没跟出来。一个小宫女实在是忍不住,怯怯地提醒了一句:“沈小姐,我们公主不喜欢人家在背后说她。” 沈濯哦了一声,回头看了那小宫女一眼,笑得更加灿烂:“好呀。那我不说了。你叫什么?” 小宫女都快吓哭了,但还是怯生生地告诉她:“婢子叫湖蓝。” 曲追也红了脸,干咳一声,摸摸鼻子,且去寻半开的木槿。 沈濯却转身一把抱住了湖蓝的肩,低声笑道:“你看,公主还没嫁人吧?你觉得小伯爷人怎么样?他是不是英俊潇洒?那这样英俊潇洒的少年郎,想知道知道公主的喜好,那咱们怎么就不能说了?哄公主开心,多一个人不好吗?” 湖蓝战战兢兢的,却听懂了,眨巴着眼睛看她:“可是万一公主不愿意呢?” “那咱们就再把小伯爷轰走呗!这么多侍卫,还怕他一个人?”沈濯大言不惭。 谁知那边就有侍卫心里不乐意,借着摘花,“崴脚”撞肩,抻量起曲追的功夫了。 两个人肩肘相撞,膝腿互抵,步踏连环,不过一展眼的功夫,手上却已经换了六七招。 沈濯只觉得眼前一花,侍卫和曲追却都已经站住了——曲追的手刁住了那侍卫的腕子,而侍卫并掌的指尖就在曲追咽喉前三寸处。 “哇!酷!”沈濯毫不吝啬赞美。 曲追忙放开了侍卫。 那侍卫却打量了曲追一番,露出了笑容,叉手道:“小伯爷好功夫,与我们翼王殿下不相上下啊。” 沈濯挑了挑眉。 秦煐也这么厉害?自己怎么没听说? “素斋摆在上回沈小姐住过的小院里。孟夫人说,摘好了花就过去罢。”六奴毕恭毕敬地过来请他们。 曲追忙回头去看,却发现临波早已走了,脸上现出来一丝懊恼。 沈濯越发想笑,让侍卫们先把花送去外头车上安置好,自己则轻快地跟曲追一起走去小院。 瞅人不见,沈濯低声笑向曲追:“公主脸上有伤疤呢。” 曲追脱口而出:“那又怎么样?” 说完了脸更红了,忍不住瞪了沈濯一眼。 沈濯却毫不在意地看着他笑,更觉得这门亲事对临波来说极好:“喜欢就去追啊。陛下正发愁呢。” 曲追大喜:“真的?!” 第四二五章 找场子 临走的时候琴氏对临波已经百看不厌,一再叮嘱她:“你瘦得很,要好生吃饭。翼王虽然在外头,却有彭伯爷护着,你别担心。回头我就给我们伯爷写信。他们都在那一带,我让他派最得力的亲卫跟着翼王,管保不让他吃半点亏。” 一顿饭吃下来,临波已经有所察觉,当下便红了脸,低头道谢。 曲追眼珠儿不错地盯着她,磕磕巴巴地跟她道别:“我先走了。嗯,不是……臣告退。公主殿下请多多保重。” 臣?! 你一还没入仕的国子监监生你是哪门子的臣啊? 沈濯腹诽着,伏在孟夫人的肩上闷笑。 连琴氏都察觉了,狠狠地瞪曲追:“你还不快走?” 临波面红耳赤。 曲追却不肯依着琴氏的话就走,反而站在临波跟前,嗫嚅许久,方又抱拳,长揖到地:“你腮上的伤,我去找药。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可以画成牡丹芍药,也好看的。” 临波这下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眼圈儿也红了。 沈濯笑得直不起腰来,还记得从孟夫人身后探出头来:“鹤羽殿的主子丫头都不擅丹青啊!” 曲追吭哧:“我,我会……” 临波羞红着脸,后退了半步,咬了牙低声娇叱:“你会什么会?还不快走!” 曲追逃也似的跑了。 琴氏却笑得如同捡到了大元宝,干脆又走回来,拉着临波的手,悄声道:“真格的,你可得好生保养了。缺什么告诉我,我让追儿去弄。” 临波羞得头都垂到了胸前,答言不是,不答言也不是,只得声如蚊呐,娇声不依:“夫人……” 琴氏母子欢欢喜喜地去了—— 再也没想到,出门上个香,竟然白捡了一个公主媳妇! 这观音庵真不错,以后求子也可以来嘛! 这边孟夫人和北渚相视一笑,满意颔首。 沈濯这才恢复了正常,说话也重新犀利:“我今儿来不是帮谁的忙。我是来示范一下,什么叫光明正大地牵线做媒。” 甜枣给了,不等于巴掌就不打。 孟夫人、北渚和隗粲予身子都僵了僵,面上露出尴尬。 临波本来通红的脸,微微一白。 沈濯弯了弯嘴角,看向自家的仆从。 国槐冲着她点了点头。 沈濯顿了顿,招手叫国槐:“你来,把外头的情形说给公主听听。” 国槐只得上前,抱拳低头,眼睛直看着地上脚前处: “我们先来,公主离我们极近。那群山贼见公主走了,议论了一会儿,结论是认错人了。 “接着便是邵家的人。正疑惑公主应该在他们前头。后面的马车声就响了来。邵家的人躲了。那群山贼有些发懵,看着周家的马车快过去了也没敢动手。 “我们帮了山贼一个忙,弹弓打了那马蹄一下。马车一惊,里头丫头惊呼一声:郡主!山贼们这才冲了出来。 “有人进了马车,撕裂衣衫的声音非常响。邵家的人这才冲出去。邵公子直接上了马车。里头的山贼被扔了出来,一刀杀了。马车里有很久没有动静。 “周郡主是哭着走的。邵公子往怀里藏了些什么。” 国槐平铺直叙,不加任何评论。 临波越听越心惊,最后身子轻轻一晃。 “看见了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聪明设计都是愚蠢的表演。”沈濯似是在说自己,又似是在说邵舜英,还似是在说临波本人。 片刻后,临波勉强压制住了自己的心乱如麻,低声问道:“温惠来做什么?那些山贼……” “那些山贼是她自己找来的。为的是让曲追救她。邵舜英是我骗了来的。”沈濯扭脸看临波,“用你的幌子。” 临波身子一抖:“你,你算计我?” 沈濯挑眉:“是啊。我拿你当饵,把温惠那个疯子和邵舜英那个不要脸的货凑做了一堆。然后还费心费力地帮你找了个好婆家。我就是算计你了。而且,”说着,手指点数:“孟夫人,阮先生,隗先生,都知情,都是帮凶。你是不是心里特别不舒服啊?” 临波垂头下去。 孟夫人有些难堪地看着沈濯。 沈濯呵呵:“提议的不是我,相看的不是我,动手的也不是我。你们仨当自己是人家长辈,非要越俎代庖做这件事。做了就做了,做了还不敢认?那不是我沈净之的风格。” 当着众人的面,临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式冲着沈濯屈膝:“前事,是我错了。” 沈濯避开:“你道过歉了。我也找回场子了。咱俩扯平。” 孟夫人便冲着沈濯瞪眼睛:“怎么着?你还想让我和阮先生向你道歉不成?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对上她老人家,沈濯便只有扶额一条路:“哎呀我头疼。赶紧回家。” 北渚等着众人先往前走,在临波身边站定,轻声问她:“那个年轻人,你还满意么?” 临波红着脸,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我给你张罗。你什么都不要做。”北渚怜惜地看着她,心里突然间明白了沈信言的感受。 女儿便是想要星星月亮,我也得先想想办法。 何况只是不想嫁人而已? 临波露了一丝慌乱出来,抬起头看着北渚:“阮叔叔,这件事暂时无妨。我担心弟弟。” 北渚怔了怔,皱起了眉:“算行程,他该出益州了。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去封地冀州看看。他没事啊,你担心什么?” 临波心头陡然一松,又疑惑起来:“阮叔叔没把此事告诉净之么?” “唔。我正打算今日回去跟她交个底。”北渚笑了笑。 临波明白过来,无奈叹气:“阮叔叔,我们几方的消息若不互通,会浪费很多人手精力的。净之手里有一张大网,但是毕竟年轻,不如您的底子厚。您不能干看着不帮她啊。何况帮她不就是帮我们姐弟?” 北渚饶有兴趣地看着临波:“她不想嫁给翼王,你也愿意与她分享情报?” 临波连连摇头:“她明道理知大势。如今的局面,她要不然置身事外,要不然就站在煐儿一边。可就算她置身事外,旁人也会当她是我们这边的。所以她现在才会出手帮我铺好后路。阮叔叔,你不能既看不起我,也看不起她……” 第四二六章 吃相 沈濯给临波找了个好婆家,这么大的事情,沈信言一丁点儿都不知道。 因为他正在为公冶释昨晚刚刚的致意烦恼。 原来老师真的如他所不愿多想,从纯臣的路上偏了方向,直奔着权臣去了。 权臣……也不是不可以。 但排除异己这种事,至少要等掌了权再说罢? 看来天下承平太久,从皇后到太子,从宰辅相公到天下群臣,大家都变蠢了:以为朝争真的这么容易就搞得定,以为当今天子一朝之君,真的就这么容易糊弄。难道大家都忘了他是怎样当的皇帝,又是怎样将二十年前的定天下和十几年前的退北蛮,变成了遥远的从前? 沈信言在朝堂上走了神,忍不住轻轻叹息着摇了摇头。 御座上的建明帝看得分明,挑了挑眉。 “沈信言,你今儿早起,吃的什么膳食?” “回陛下,今儿早上厨下偷懒,只给臣拿了一笼女儿新教的奶黄小馒头……”沈信言毕恭毕敬,答得顺溜无比。 旁边站着的荀朗、公冶释、汪鸣和邱虎,以及建明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日乃是建明帝召集四十岁上下的这批新晋重臣们议事。 因大家说话比较轻松自在,所以沈信言才有机会走了神——若当场有竺相、宋相这些人,他的从来都是精神高度集中的。 “沈卿吃得不错嘛。朕也不过是一碗饮子就上朝了。”建明帝又调侃了一句,才转向众人,肃然道:“竺相和宋相年高,一时难免有精神短了思虑不周,卿等都跟朕不相上下,想必不会比朕更忙。要好生照看国事、集思广益、延揽人才、提携后进才是。” 众人躬身答应。 建明帝转向公冶释,道:“至于你所言出外一事,朕再想想。” 令众人散去,独留下了沈信言。 荀朗素喜戏谑,临走拍了拍沈信言,认真地说:“吃得真的挺好的,撑到下晌没问题。” 众人哈哈大笑出去了。 沈信言有些发窘,对着建明帝欠身:“臣失仪。” 建明帝摆摆手,笑道:“跟他们这样闲聊,你这颗聪明脑袋里不转点儿别的就不对了。来,说说,公冶释为什么想要出外了?” “此事,陛下当问宋相啊。臣……”沈信言推脱。 “宋相来说,无非是朝廷天下那篇话。朕都能背出来了。你来说,别藏着。”建明帝对宋望之的表现最近颇有些不满。 沈信言默了一默,方道:“臣不太清楚他为什么要出外。但却觉得,他提出去秦州,也是好事。” 建明帝神情一凝:“好在哪里?” “西北若有事,陇右需给曲伯爷预备几位帮手。公冶释虽然没有地方治理的经验,却是个头脑清楚的人,对大局判断自有其独到之处。为曲伯爷查漏补缺,再合适不过。 “现任的那位秦州刺史因不服水土怨声载道了许多年,吏部也答应了他今年必给他个说法。臣看公冶释大约也是为了这个才提到秦州上。 “原本荀朗在地方上是驾轻就熟的,他去的话,陛下是最省心的。但如此一来,朝堂上却没有了能深刻理解西北地方的人。臣一直都在江南、西南,北边的民俗、行事,毕竟还差了一些。如今荀朗在朝,臣实际上是松了一口气的。 “另外,去年去六部观政的进士们,臣觉得陛下若是有暇,也可以慢慢看看了。有动作麻利的,也可以放到外任去。毕竟这一两年,朝廷需要的米粮赋税要多一点。他们年轻,更锐意进取一些。有些事多经历一下,日后也好派大用场。” 沈信言缓缓道来,却侃侃而谈,与素日里不太喜欢纵论朝政天下的做派,有了一丝不同。 建明帝一字一句都听进去了,颔首道:“你说得很是。朕会仔细思量。” 笑着让他去忙。 但是等他一走,建明帝立即转头问绿春:“沈信言和宋相闹别扭了?” 绿春眨眨眼:“沈侍郎病倒那日,恰逢宋府宴请,他就没去成。等他上书说可以上朝了,宋府又派人相请,他还是没有去。” “哦?”建明帝的嘴角逸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沈信言终于开窍了啊!” 绿春想一想,又道:“老奴还听说,似乎,宋相动过心思,要给宋三公子娶了二小姐回家。不过还没开口陛下就下了赐婚旨意。然而最近,宋相那长女因丈夫非要纳一个宠妾,已经私自办了和离。估摸着,十天半月的,就要大归回家了。” 建明帝把这几则消息在心里一转,不由得冷笑一声:“宋望之最近的吃相越来越难看了!” 绿春表情懵懂。 “他让公冶释出外,再把悄悄和离回家的女儿往他任上一送。一边牢牢绑住了一个能干的人才,另一边还不让他女儿的丑事天下皆知。端的打得好算盘!你去把他女儿和离的事情宣扬出去。” 建明帝拧眉敲着桌子:“只是不知道谁家有那已经年岁高大的女儿,可以嫁给公冶释的。” 这种事,绿春就插不上嘴了,低头下去。 …… …… 沈信言坐在书房里,苦笑为难地搓着额头。 隗粲予和北渚心满意足地从外头回来,一进门便看到他的窘相。 “侍郎这是怎么了?”隗粲予好奇地探问。 沈信言看了北渚一眼,含笑摇了摇头:“无妨。” 北渚了然一笑,施施然坐了下来,转头对荆四道:“烦请转告净之小姐一声,我有些话,须得与侍郎、小姐恳谈。请小姐告知方便时间。” 荆四看向沈信言,见他颔首,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一时回来,道:“小姐说,请先生们稍坐一刻。她就来。” 沈信言心中微动,和煦笑着问隗粲予:“今日可还顺利?” “顺利!十分顺利!”隗粲予兴冲冲的,也不管北渚在旁是什么神情,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观音庵里的一应事情都尽情告诉了沈信言,拊掌笑道:“小姐算无遗策。公主只知道该默契配合,却不知道已经被结结实实地埋了进去——她怎么也没料到今日乃是让她前去相亲的!哈哈哈哈!” 相亲!? 给临波公主?! 沈信言哭笑不得。 女儿这是真不想嫁人啊! 自己急着跟翼王一系撇清关系,她竟还主动往临波公主身边凑…… 真是的,临走还要甩个烂摊子给自己。 该打一顿屁股才对! 第四二七章 谋划(上) 沈濯来得很快。 清丽的脸上没有擦胭脂水粉,乌黑的长发刚刚擦干,松松地绾了个倾家髻。 隗粲予大讶:“咦?动作这样快?我以为你怎么不得磨蹭半个时辰呢?” 沈濯习惯性顶嘴:“在生活自理能力这种事上,是个女子都比先生你们这样的男子强出去七八个境界……” 于是耳边响起一声轻咳。 呃…… 沈濯连忙噎住话头,恭顺行礼:“爹爹回来了?” 沈信言捻须颔首,令她坐下,转向北渚:“先生何以教我?” 北渚闲适的神情终于收了些许,有了点谈正事的样子:“不敢。只是有几件事想告知贤父女。” 贤父女? 难得啊! 竟能从北渚这个一向睥睨的高士嘴里听到这样的词儿。 只是沈信言父女二人都神色不动,只管淡淡地看着北渚,似是在不约而同地审视:来,请开始你的表演。 “在下是个妄生狂人,也从来不觉得这世间还有甚么大事可以牵绊的。只是当年不甘之时,曾经随手布下过一些棋子,为的也不是家国天下,而是为了让自己过想过的日子,而已。” 北渚开篇,依旧如常狂妄,却也算得上是实话实说。 “南崖入宫,如鱼得水,三年两胎,宠冠群芳。那时我尚在赌气,想着她能做得成来日太后,我就敢博一个富可敌国。所以才有了悉心教授出的几个范蠡陶朱。 “谁知半年之内,她的情形竟然急转直下,玉殒香消。我顿觉不妥,即刻入京,却发现阿孟连消息都不敢传递给我了。 “时至今日,阿孟、我、临波和翼王,心照不宣的一件事,就是南崖之死,果系病逝,亦或者乃是人为?不得而知。 “有了这一点怨念,我自然不肯懈怠。这些年,各地方上,以及宫里朝里,大约也有了些人手。消息传递靠的是信鸽驯鹰,所以大概也比旁人快些。至于钱财等事——” 北渚轻描淡写地叙说他笑傲天下的布局,但一说到挣钱这件事,却忽然顿了顿,看向沈濯:“虽然的确攒了几串子散钱,却不敢在净之小姐的大手笔跟前卖弄。” 沈濯听着他那些“小场面”,却心惊不已,面上不动声色地谦逊,又问:“敢问先生可方便告知,这京城宫内,你究竟有多少人可用呢?大概人数?” 北渚垂下眼帘,手指在膝上轻轻弹了弹不存在的灰尘:“一两百人是有的。” 这个数字! 除北渚之外,屋里的几个人相顾失色。 沈濯眯起了眼睛:“想必这些年发生的种种事情,都没有逃开阮先生的掌控吧?” 北渚神情微滞,轻轻摇头:“那些年战乱,前两年闹苏侯谋反案,这一两年针对二公主和翼王的事情接二连三,京城中我能够照顾到的地方,其实并不算多。” “陛下极聪明。先生的人手数量,这样正好。若是再多,只要惹起了一二权贵的怀疑,陛下必然得到风声。到时候,只怕全身而退都难。”沈信言沉思着,却对这个规模提出了不同意见。 “那地方上呢?”沈濯倚小卖小,好奇地看着北渚。 北渚挑了挑眉,终究还是实话实说:“无关紧要的地方就算了,重镇之处,总是有个百十人待命的。” 沈濯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似是失声脱口:“那要这样加起来,先生手里,难道有几千人聚集不成?啧啧啧,陛下若是知道了,想必会直接族灭了阮氏啊……” 听着她的这话,沈信言和北渚先是呆滞,接着便苦笑摇头不已。隗粲予则直接气急败坏地低声吼起来:“沈净之!你想骂街就直接骂!你这样不冷不热不阴不阳地威胁算是怎么回事儿?” 话说得这样直白,沈濯也就收了装傻的模样,冷笑一声,纤细白嫩的手指往桌案上重重一扣:“早就说了:我沈府小庙养不起大菩萨!前脚儿陛下要赐阮先生宅院侍卫,后脚他跟我和我爹说这些,你不先替你的学生我问问名扬天下的北渚先生,他想做什么么?!” 苍老男魂的声音忍俊不禁,忽地在沈濯灵海深处冒了出来:“你还真是最擅长掀桌。只是他手里绝对不仅仅是这么几个人手而已,你不觊觎么?” 我又不想造反。 沈濯凉凉地摔了一句话给苍老男魂,精神还是死死地锁在北渚先生身上。 北渚被她说得默了一默,方开口道:“我先前并无入京打算。” 这个话,连隗粲予在内,都一脸不信地看着他。 “翼王亲自去卞山寻我是我没有料到的。但我更没有料到的是,净之小姐在他之前抵达,留下了信件;而那信件,被翼王私自摸走拆看了。” 北渚坦然道。 “发现那件事后,我认为这孩子已经坏了心性。我不想教他。” 沈信言神情不动地捻须。 而沈濯则明目张胆地冷笑一声。 “尤其那时候我已经听说了陛下有意给净之小姐和他赐婚。以沈侍郎的手段心智,我再暗中相帮一二,保住他姐弟两个的平安应是不成问题的。” 北渚说到这里,眼神复杂地看向沈濯:“只是我却再次失算。净之小姐出人意料,竟如此与众不同。” “没了沈家,你觉得翼王和临波公主无人可靠了,所以才决定入京,亲自出手相助他们?既是助他,那又为何来了我沈府?!”沈濯咄咄逼人。 北渚呵呵笑着,双手一摊:“是你去请的我嘛!” 沈濯语塞。 “我原也没想到净之小姐这样坚韧刚硬、出类拔萃。之前的种种谋划,如今看来,竟让我这一向自诩高洁之人,显得与前年那个私拆信件的翼王,成了一丘之貉了!” 北渚坦然立起,双袖合拢,大大方方向着沈濯深施一礼:“沈小姐,阮止错了。” 沈濯冷冷清清地看着他,出人意料地反驳:“翼王那时拆我的信,是因为被我激怒,少年心性按捺不住。说俗了,熊孩子犯了熊毛病。打两顿知道疼了,就能改好。 “阮先生连不惑的门槛子都迈了过去,设计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来,还这样大言不惭。若我非是你口中的刚硬不同、出类拔萃呢?就活该被你谋算了不成? “阮先生,你不臊得慌么?” 第四二八章 谋划(下) “微微,不得无礼。”沈信言觉得沈濯的指责有些强人所难。 “汉唐而来,先有吕后,后有武皇。照着净之所想,我这样名震江湖的,似是不该有那些腐旧念头,不该将女子当作器物算计。然而,我视众生皆如此。我本人,亦如此。” 北渚却不以为忤,淡淡地笑了。 “子曰:君子不器。然则普天之下,熙熙攘攘,又有多少人不是为了名利来来往往?这世上不拿自己当器的人,有几筹?净之见过几个? “南崖为器,翼王为器,净之为器,阮某为器,天下黎庶、世间众生皆为器。 “净之必要问,谁人不器,谁人执器? “这句话,我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不得而知。所以最后只有一个结论:能让自己不器的那个人,才有资格做执器的人。我不是。” 这一番话,终于把连沈濯在内的人,都说得沉默了下去。 “自承为器,亦御他人以器者,大坦荡,大无耻。”苍老男魂幽幽长叹。 沈濯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脱口而出:“坦荡不就是不以为耻?” 沈信言和隗粲予愕然看向她。 竟敢当面这样讲北渚先生? 沈濯心里一直横亘着的刺不知不觉无影无踪,洒然一笑,摆了摆手,道:“罢了。天下正念如此。这个道理虽然似是而非,却不好说是非对错。姑且放在一边罢。 “阮先生今日跟我父女二人交这个底,是想做什么,先把目的说来听听。” 北渚呵呵直笑,对那句“无耻”的论断越嚼越觉得有趣,连连摇头,倒也没再追究,答道:“既然陛下要赐宅院侍卫,想必是对我已经生了不悦之心。二十年前我与南崖的交往,只要留心,一查便知。陛下为人家丈夫的,看着我不高兴,正常得很。 “然而翼王未归,临波未嫁。我手里的这些人手东西,想交给他二人,急切之间却也办不到。原本翼王府的章扬是个好人选,但他家事未宁。我不想给他。 “今日跟贤父女交底的意思,是想麻烦一下小隗。若是陛下一纸诏书困住了我,还烦请小隗暂时代管,日后不想管了,丢给临波或者翼王,都随你。” 沈濯眨眨眼看着他:“你不怕我们父女觊觎?” 北渚双手摊开,无奈地看着她:“我倒是想请净之代管,但又怕净之说我道德绑架。我若是另找人帮忙,日后净之知道,又说我伪饰虚浮。思来想去,还是交给小隗。又在你眼皮子底下,又不算给你添麻烦。” 这话说得! 的确对他手里的那张大网起了谋夺之心的沈濯脸皮再厚也有点儿恼羞成怒的意思:“怎么着?就算我这么想,难道还冤枉你了不成?” 北渚哈哈大笑。 沈信言也不由得失笑摇头,叱道:“想要就直说,哪有你这样逼着人家双手奉上的?” “我倒是真想把袖袋里这点东西送给净之小姐。” 北渚抬手止住沈信言的惊讶,含笑道:“如今临波有了好归宿。煐儿那里,就是他姐姐的话:喝粥吃饭,要看他男儿家自己的志气手段。陛下也的确算得上是偏爱这个儿子,再有了曲追那个姐夫,想来保他一世平安,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这样一来,若是旁的事情大家都不愿意去想;那就还不如把这些东西都给净之小姐。看着她开开心心地玩一世,也挺好。” 沈信言心中一动。 旁的事情么…… 就算是日后再想,不论交给谁,其实也不如交给沈濯来得安全。 自家女儿在织网挣钱这些事情上简直算得上是天赋奇才。 没损失,搞不好还会再行壮大。 日后若是大家起了心思想去争那把椅子,以沈濯极怕麻烦的性子,只怕是会烫手一般立即丢还给秦煐…… “哼。”沈濯撇嘴,“阮先生好精明的算盘。只是,你如何不索性直接交给孟夫人?她替那二位保管,可比谁都合适。” 隗粲予嗐了一声插口道:“快算了!如今被你惯得,那个人嘴也叼了、心也软了。你自己去看看,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宫里的礼仪都快丢光了!让她管这些,那不顷刻间成了一锅粥才怪!” “哦哟!诋毁孟夫人!隗先生,你以后可还想人救命啊?”沈濯听不得人说孟夫人的一句坏话。 隗粲予吹胡子瞪眼。 沈信言微笑着说回正事:“阮先生觉得,目下西北的局势如何?” 哦? 说回朝政了么? 看来父亲是要抻量一下北渚先生的眼界实力啊! 这个好! 沈濯精神一振,饶有兴趣地看热闹。 “问问他秦煐现在的下落。”苍老男魂给沈濯出主意。 沈濯眉头微动,心里大赞: 阿伯这个问题棒极了! “……番蛮的动作并不寻常。虽然这十几年休养生息,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一些。但如今我朝那几员当年把他们打疼打怕的大将仍在,他们哪里来的胆子这个时候挑衅我朝?除非是针对这几个人,他们已经有了万全之策。” 北渚神情凝重。 沈信言垂下了眼帘:“苏侯满门皆没。几位国公老了。其他能战的,除了巡边的彭伯爷,就只剩了一位刚刚领命出征的曲伯爷。” 隗粲予皱眉:“陈国公和肃国公那两柄宝刀未必老了。郢川伯镇守上党多年,也是一员悍将。” 听着他们点数这些人,沈濯只觉得心惊肉跳! 按照之前阿伯的说法,只怕是沈信美死后,陈国公明哲保身装聋作哑了;曲追杀了安福,曲好歌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在军中担任那么重要的职务;郢川伯冯毅如今已经暗暗纳了族妹为妾,此事掀出来他一定身败名裂;而肃国公已经过了古稀之年…… 竟只剩了一个彭绌而已! 而彭绌现在就跟秦煐在边境线上!若是这时候西番北蛮联手,不惜一切代价悄悄刺杀了他…… 前世,是否国朝就这样忽然之间,无大将可用了! 沈濯额头涔涔,脸色苍白,脱口问道:“彭伯爷和翼王现在何处!?” 第四二九章 快刀斩乱麻(20张月票加更) “我上次得的消息是出益州了。”北渚先生奇怪地看着沈濯。 沈濯看着他的表情,匪夷所思:“难道阮先生不知道他们之前曾经遇险?” 北渚先生若有所思:“你是说那个被屠了的村子?我的人去查验过,应该确系山匪所为。应当跟他们没有关系……” “那彭伯爷和翼王两个人分别派出来给陛下送信的信使呢?我以为陛下是不动声色,怎么?陛下没收到么?”沈信言这才发现了问题,讶然问道。 沈濯轻轻颔首:“公主今天告诉我,她没听说过屠村那件事。” 沈信言和北渚先生大惊失色,不由得双双立起。 “我要进一趟宫。”沈信言抬腿就走。 北渚丢下一句:“我让人去查。”匆匆而去。 沈濯神情凝重地站了起来,看了一眼二人的背影,掐指算了算时间,沉声告诉隗粲予:“我们按原计划出发,但随行人手上要做调整——须得跟阮先生要几个高人。” 隗粲予呆呆地看着她:“你要去找翼王?” 一句话,把沈濯说得立时破功,脸上的表情别提有多精彩。双手狠狠一叉腰,小母老虎一般冲着隗粲予呲牙咧嘴:“我要去救我家姑姑姑父!他一个文臣,在这种事上根本就是个傻鸟。我当然要多多地带上护卫的人手!不然万一神仙打架我小鬼遭了秧怎么办?!” 隗粲予噗哈哈哈狂笑,捶着桌子抬不起头来。 沈濯又羞又气,满脸通红,转身赶紧跑了。 等到晚间,沈信言和北渚回到了家,神色凝重地叫了隗粲予整整议了两个时辰。崇贤坊侍郎府连夜撒出去了六路人马。 既然有他们去打探消息,沈濯便先放心地休息——六月十九就在眼前,她得打点起精神来应付皇后娘娘无孔不入的恶意。 更何况,还有一个刚刚掉进自己挖的深坑里的温惠郡主周荧。 果然,第二天,消息传来:邰国公府托了媒人,去了召南大长公主府提亲。而召南大长公主欣然答应。甚至立即便派人送信入宫,报喜。 京城大哗。 温惠郡主是什么人? 召南大长公主的心头肉,永安郡王最宠爱的亲妹子。就为了给她封郡主,甘棠长公主家的裴姿才跟着沾光,得了一个茹慧郡主的封号。 说一句天之骄女,并不为过。 而邵舜英…… 他求娶临波不成的事情,前些年在京城几乎传成了笑柄。而他本人,也表现出来对临波公主足够的兴趣——哦,应该叫做痴情。 可是凭了什么,他一转身,说要娶温惠郡主,就能娶到了手呢? 建明帝也觉得好奇,便命绿春去打听。 可绿春禀报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 四家子的行踪摊在了建明帝案前——绿春悄悄地藏起了沈濯的。 建明帝勃然大怒,连声冷笑:“好好好!一边外头我煐儿和彭绌的信使踪迹皆无,一边我的亲闺女就被这样算计!他们是不是当朕是白痴!” 即刻命人以太后的名义下了赐婚的旨意,甚至连日子都选好了:“……七月廿日,上上大吉,可成嘉礼!” 竟然只给了两家一个月的时间准备婚礼。 旨意进了召南大长公主府,召南含笑听了,接旨,颁赏,送人出去。转过身,一个耳光甩在周荧脸上:“为何当时不反抗?为何不以命相拼?你没有尊严吗?你没有骄傲吗?” 周荧被她一巴掌打得跌在地上,脸上瞬间红肿,歪在一边,却露出来颈项深处的草莓印迹。 周謇看着那印记,心如刀绞,狠狠地咬着牙,伸手去扶妹妹。 “不是祖母的安排么?迷香不也是祖母的主意么?祖母不会以为那迷香还挑人,只熏他不熏我吧?”周荧如同已经失了魂魄的干瘪躯壳,呆呆愣愣。 召南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我说的是迷香,不是淫香。你原本只要拿了对方的玉佩就好,却偏偏想在马车里就把生米煮成熟饭。你别以为我不明白——你是嫁不成秦煐,所以破罐破摔了。” 周荧呆滞地抬起头来,看向哥哥惊惶的脸,和祖母厌憎的目光,呵呵地笑起来:“对啊。无论如何,都是我的错。祖母是不会错的。” 她费力地爬了起来,扶了身边战战兢兢的丫头,疲惫地说:“送我回房休养。一个月后成亲,我总不能憔悴着见人。” 周謇看了召南一眼,抢上前一步扶了妹妹,低声道:“我送你回去。” 兄妹两个相互扶持的背影一歪一斜,看着令人心酸。 “宋管事。”召南却连一眼都吝啬于给他们,只管转向旁边在尽力减少自己存在感的宋络。 “邵舜英为什么会往华严寺去?” 宋络往前迈了一步:“临波公主昨日要去华严寺上香,为翼王祈福。” “他是奔着临波去的……”召南皱起了眉头。 宋络继续讲这出“错中错”讲了一遍,顿一顿,道:“但是曲小伯爷却根本就没有去华严寺,而是径直去了观音庵,还遇到了惊魂未定转去那里的临波公主。两家相谈甚欢。” 召南的眼神陡然一利:“你说曲追见到了临波?” “属下觉得,事情巧得蹊跷。”宋络平静叙述。 召南面沉似水。 …… …… 给邵周两家的赐婚旨意传了出去,太后极度满意。不仅如此,还即刻请了建明帝去,母子俩嘀嘀咕咕说了好久的私房话。 建明帝出寿春宫时,连最下等的宫中杂役,都看了出来:陛下的心情,极好! 六月十七,太后诏见乐春伯夫人及其子。 六月十八,建明帝下旨礼部:“乐春伯世子曲追,知书明理、胸怀大志,实为国之栋梁、朕之佳婿。着赐婚临波公主,礼部择吉日成礼。” 不过三天,临波公主的婚事,尘埃落定。 孟夫人听见消息,高兴得嚎啕大哭。 沈濯却意外挑眉:“这样快?” 玲珑悄悄地告诉她小道消息:“说是曲小伯爷听见太后诏见,高兴地搬了两箱子东西进去,都是他历年跟着曲伯爷行走天下得的新鲜玩意儿。见着太后了,却说那些东西都是给临波公主的。 “太后都傻眼了。他倒好,琴夫人死活没拉住,他当场就跪着跟太后求亲。陛下赶去了,又抱着陛下的双脚哭,什么都不要,就要娶公主……” 这招数,够不要脸的啊…… 沈濯呵呵地笑:“阮先生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第四三零章 他知道 竟然能娶到温惠郡主?! 这可是意外之喜。 邵皇后满心欢喜地诏见邵舜英,饶有兴趣地问他是怎么办到的,而且还如此迅疾。 旁边还坐着同样激动不已的邵舜华。 邵舜英瞟了她一眼,含笑对邵皇后重复着在外头对旁人说过的话:“偶遇郡主,惊为天人。心向往之,遂登门求亲……” 身为胞妹的邵舜华哪里还不知道这其中必有不为外人道的曲折,笑吟吟地站起来:“姑母还给哥哥准备了许多好东西。我不依,我要去挑两件昧下。” 邵皇后非常满意邵舜华的知情识趣,呵呵笑着令她去。满殿的宫人们立即也跟着她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 “妹妹跟着姑母,果然有了些长进。”邵舜英对自己的那门亲事颇为不在意,倒是看着胞妹的背影赞叹了起来。 邵皇后嗔了他一声,方又亲切问道:“温惠对你可还满意?” 邵舜英想到在马车里周荧那凄楚迷离的眼神,玩味地一笑,低头看着手里的黑釉兔毫建盏,漫声道:“她把我当成了曲追。” 茶瓯落地,犹如银瓶乍破。 邵皇后一掌拍在案上,恼怒非常:“贱人!” 邵舜英弯了弯嘴角,看向邵皇后:“姑母何必动怒?她设计曲追不成,反而落在了我的手里。这个哑巴亏,她是吃定了。想来此事召南大长公主已经知情。周荧彼时没有做什么反抗,如今便是‘自尽’也晚了。为了周家的清誉和周謇的前途,大长公主不是已经低头了么?” “我说以她指着我安福的鼻子臭骂的狂傲,怎么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你的求娶!原来已经是我邵家的人了!”邵皇后冷笑一声,一口银牙却咬得紧紧的。 “赐婚当前,我估摸着此事再无变故。姑母安坐,等着我将大长公主府奉在太子案前便是。”邵舜英拱手恭肃,终于把邵皇后最想听的话说了出来。 邵舜华送胞兄出清宁殿。 “姑母许给你什么了?看你高兴成这个样子?”邵舜英打量了一下妹子。 邵舜华的笑容掩都掩不住,左右看看,神神秘秘地告诉他:“明日清宁殿赐素斋时,姑母让我坐在大表哥旁边!” 邵舜英的脚步慢了一瞬,立即便恢复正常,习惯性地低了低头,轻声道:“大表哥自幼不喜欢你,你不要自讨没趣。” 这句话算是直直地戳到了邵舜华的软肋上。 她撅起了嘴,嘟囔:“哥哥不帮我想法子,还这样奚落我……” 邵舜英站住了脚,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问道:“妹妹一向最听我的话,如今似是打算换人了?” “哥哥一向最听姑母的话。如今我跟哥哥一样,也听姑母的话,难道还是我的错了?”邵舜华赌气转身走了。 邵舜英淡淡地看着她越发婀娜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地握紧了拳。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一道熟悉的声音清淡响起:“算了。她自幼看着安福的样子长大,一心艳羡。如今母后给了她天大的诱惑,她怎么抵受得住?你也不能全怪她。” 邵舜英微微侧身,头也不回地叉手欠身:“殿下。” “怎么回事?”二皇子卫王秦焓远远地看着宣政殿的檐角问。 …… …… 鹤羽殿里。 临波满面绯红地安静坐在榻上,旁边是笑意盈盈的鱼昭容和调皮地搂着母亲脖子的袭芳。 偏生正在给她脸上涂药的素丝姑姑口中也不消停:“要说曲小伯爷,哦不,该叫曲驸马了。要说驸马爷也够细心的,生怕公主心里有疙瘩,巴巴地令人送了这药膏来。还嘱咐婢子,一定要每日给公主用……” 临波的脸红得快要燃烧起来,索性闭上了眼。 鱼昭容抿唇笑着,拉了素丝一把:“快住口吧。没见你主子都快羞死了?” “母妃!~”临波罕见地撒娇。 袭芳咯咯地笑起来,学着她的声音叫:“母妃!~” 鹤羽殿里一阵娇笑,莺歌燕语。 鱼昭容轻轻叹息,伸手摩挲着临波的秀发:“一转眼,你都该出嫁了。我简直做梦一样。如今都好了,我终于跟你亲娘有个交代,日后陪葬皇陵,我也算是有脸去见她了。” 说着,泪水滴了下来。 临波的眼圈儿也红了,推开素丝站了起来,端端正正地展袖,举手加额,大礼拜下去:“临波有今日,全仗母妃护佑。临波永世不忘母妃教养之恩。” 袭芳被二人的泪水感动了心肠,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二姐姐,你和三哥哥可千万别忘了我和母妃。你要常常回来看我们。” 临波和素丝手上都是一顿。 这话,从何说起? 鱼昭容怜爱地看着临波,亲手扶了她起来:“昨日陛下赐了你的婚旨,就来告诉我说,连安福都去了封地,想必你也在京城呆不久……” 临波一愣。 …… …… “……这么说,姑祖母竟是一心想要将曲追拿下了?”卫王有些心神不属。 邵舜英无所谓地笑了笑:“大长公主对曲家有心结。尤其是那琴夫人,这么多年了,大长公主始终都因先帝那一呆而耿耿于怀。” 说着,嗤笑一声,“连太后都不介意,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接着却又皱了眉道:“只是我有些不明白。若是用这种手段拿下曲追,依着曲伯爷的脾性,只怕瞬间就要翻脸辞官。这于朝局一丁点的好处都没有,大长公主她,图什么呢?” 卫王淡淡地看向他,移开目光,过了一时,方轻声道:“因为姑祖母压根就不怕曲好歌发脾气。只要琴氏和曲追在温惠手中,那么她想让曲好歌做什么,曲好歌就只好做什么。” “殿下……是怎么知道的?”邵舜英探究地看着他。 卫王垂下了眼帘:“永安郡王特意告诉我说,他知道,你在太子哥哥和我之间,是更愿意亲近我的。” “他知道!”邵舜英的眼中闪过冰冷。 “周謇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尤其是,姑祖母是个极会教男孩子的人。你看看周家那两个早死的儿子,就知道了。”卫王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 第四三二章 情谊 邵舜英从这句话里却听出了些别的什么:“殿下,最近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么?”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一个闲散王爷,一没有当朝的宠臣做老师,二没有父母的疼爱可以倚恃。何况现在娇妻在怀,我可是一门心思溺死在那温柔乡啊!哈哈哈!”卫王仰天笑着,连跛足而行都忘了。 邵舜英侧脸垂眸,看了一眼他的腿,低声提醒:“殿下的腿,最近似乎好些了?” “不要在乎那个。那个没什么可在乎的。我从来不在乎那个问题。你也不要在乎。那个,其实未必是坏事。”卫王有些颠三倒四。 邵舜英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愤怒。 他和二皇子卫王秦焓太熟悉了。 小时候进宫玩耍,邵皇后示意他多多接近秦焓,却让邵舜华去缠着大皇子秦煊。 但小孩子都喜欢追着大孩子玩。 所以秦煊不喜欢邵舜华,却喜欢黏着他。 他一开始非常高兴。 但当那个长得像是白玉娃娃一般的周謇开始跟着大长公主进宫次数多了之后,他和妹妹就被同时冷落了。 安福追着周謇,秦煊追着周謇,就连秦焓,最起头儿的时候,也喜欢追着周謇。 他牵着委屈的妹妹站在旁边观察了许久,然后悄悄告诉妹妹:“你去跟安福玩,我去跟秦焓玩。” 果然,安福在温惠这个闺蜜之外,又收了邵舜华做跟班。 而秦焓却被周謇有意无意地冷落之后,一回头看见了邵舜英。 当然周謇也不特别接受秦煊的跟随,反而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大皇子日后乃是储君,周謇何德何能,敢与储君并肩同坐?” 大家都是十来岁的孩子。 秦焓觉得周謇道学,假,转头告诉邵舜英:“他虚伪。” 邵舜英笑眯眯地跟秦焓说悄悄话:“但是大人们喜欢他这样。要不,咱俩跟他学吧?大人们也就该喜欢我们俩了。” 从此以后,这两个人就变成了拥有着共同秘密的至交好友。 年龄大些,邵舜英被邵皇后告知:“你离二郎远些,去亲近一下大郎。” 邵舜英觉得莫名。 叛逆期的少年,直接去跟自己的好友、这桩官司的当事人、二郎秦焓去探讨:“姑母这是想要干嘛?” 秦焓那时的脾性已经开始阴柔诡谲,但在好友面前,还是保留着三分真诚:“能干嘛?你邵家毕竟是外戚。到时候,你跟我好,我那要当皇帝的哥哥怎么会高兴?对付邵家怎么办?你那好姑母自然是牺牲掉咱们俩的友情,保住邵家今后的帝宠和荣华富贵咯!” 邵舜英心里腻烦无比,当即就掀了桌案:“我爱跟谁亲近,自然是有我的道理!他都看不上我,我凭什么要去亲近他?我邵家又不是只出了一个皇后,当年的军功难道不是邵家祖宗鲜血白骨换回来的?这叫什么狗屁逻辑!” 又怒气冲冲地告诉秦焓:“你放心,就算以后我不能常常来寻你了,咱们俩还是最亲的!我没兄弟,你有还不如没有,以后咱们俩就是亲兄弟!我眼里也只认你这一个表哥!” 秦焓握了他的手双眼含泪:“好兄弟!” 自此二人倒似更知心了三分。 秦焓在宫内不方便做的事情,都是邵舜英去做。 而宫里各种各样的消息,邵皇后不愿意告诉娘家的,秦焓则会悄悄地送给邵舜英。 直到秦焓成婚,出宫开府,两个人才自在了一些。 所以,这样长久的交情,让邵舜英对秦焓的情绪波动十分熟稔。 秦焓心里非常非常在意自己的跛足。 但不是这种愤怒的在意,而是懊恼。 而且,仅仅是懊恼。 不自卑、不扭曲、不反感,甚至拿着此事做低调隐忍的挡箭牌——他将自己身有残疾这件事,利用到了一百二十分。 但这毕竟是他竞争那把椅子最大的缺陷。 所以他私下里,在非常积极主动地治疗。 ——但是今天,自己提到这条腿看起来似是好了一些,怎么可能会令他愤怒起来了呢? 他应该兴致勃勃地告诉自己他最近又尝试了什么治疗方法才对啊…… 邵舜英没有做声,静静地看着卫王。 “可是,你若娶了温惠,秦家的那个怎么办?”卫王立即换了个话题,甚至语带调侃。 邵舜英挑了挑眉:“秦辞?她裙下之臣不知道凡几,没了我还有旁人。说不准哪天,她老子就直接把她送上太子殿下的床。怎么办?她怎么办也不管我的事儿啊!” 卫王哈哈大笑。 刑部侍郎秦倚桐一儿一女,儿子秦睦是他们的智囊,女儿秦辞则如花蝴蝶一般在他们之中翩翩起舞。 太子和卫王都成了婚,秦辞立即便对邵舜英表现出来格外缠绵的兴趣。 只是不知如今邵舜英也得了赐婚,秦辞又将如何? 两个人的话题转向了风花雪月。 临分开,卫王却用折扇轻轻地敲了邵舜英的肩头一记:“我在宫里留了人手,会看着舜华的。你放心好了。” 邵舜英心中微暖,看着他绽出一个真诚的微笑:“我知道。谢殿下。” 看着他离开,卫王重又坐到酒楼的月洞窗前,倚了栏杆看楼下三教九流喧嚷,手里把玩着扇子,嘴角噙着笑。 似是惬意,又似是愤怒。 贴身的小内侍走过来,凑趣道:“殿下如何不告诉邵公子一声?让他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要他准备什么?我都怕自己明日吃惊得不够真实。若是再加上一个在宫中遇到我的他,那岂不是明白告诉父皇母后,此事我是知情的?”卫王笑容戏谑。 小内侍想一想,颔首,却又自己笑出了声儿:“我却忍不住,总是想笑。这可怎办?” 卫王回手一记敲在他头上,笑骂:“舜英强了温惠。姑祖母看着没什么,却肯定憋了一肚子的怒火。我这心惊胆战的,亏你还笑得出来!” “唉哟。”小内侍摸着脑袋,却依旧笑嘻嘻的:“其实又差在哪里呢?邵公子一表人才,日后还有一座国公府在手。温惠郡主嫁过去就是板上钉钉的国公夫人。日后生儿育女,跟邵公子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多好啊!非要嫁到那个注定了没好下场的曲家做什么?我倒觉得郡主未必就不愿意这段姻缘。” 卫王愣了一愣,失笑:“温惠要是有你这么通透,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顿一顿,看着小内侍笑了起来,伸脚踹在他腰上,笑骂:“小阉奴!就轮到你来教爷怎么跟周謇求情了?找死呢!” 第四三二章 妖孽啊 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成道日。 建明帝丢了一句“看着点儿清宁殿”给绿春,就带着太子和卫王一起去上朝。 沈信言则与女儿在宫门口分开,也只叮嘱了一句:“不要出寿春宫。” 沈濯总觉得今天会发生一些不得了的大事,但从她掌握的各种迹象上来说,却又无从推断。 她曾经想从北渚先生处多拿一些消息做参照比对,可这几天为了秦煐的行踪和安危,那半大老头儿却又早出晚归不见踪影。 想来临波的婚事已经赐下,今日她在宫中、皇后在大慈恩寺,又碰不到面,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的,吧? 太后眼巴巴地看着寿春宫的殿门,连来辞行的皇后等人都懒得应酬,挥挥手便让她们赶紧走。 邵皇后瞧着这个样子,掩唇笑个不停:“知道临波在身边待不了多久了,母后也不必一刻见不到都心焦啊!” 太后不耐烦:“我等沈家丫头来给我抄经呢!你去吧,别误了时辰。” 邵皇后僵硬地出了寿春宫。 想到刚听见这个消息时的愤怒,邵皇后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携着袭芳走在后头的鱼昭容:“鱼昭容,你这个准儿媳可真是不一般啊!” 立即便有妃嫔们凑趣,跟着嘲道:“可不是!敢只身上紫宸殿呢!” “竟能让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赐婚皇子!” “还能让太后娘娘这般另眼相看!” “啧啧啧!这若不是天仙下凡,只怕就是妖孽横生了……” 邵舜华回头去看说了最后一句话的雪昭媛:“观音成道日呢,提这个话做什么?” “啊哟哟,可不是嫔妾乱说话!邵小姐也想想,这样的日子,大家都去大慈恩寺佛前供香。二公主刚得了赐婚,怕羞不出门,这还说得过去。这沈小姐可又凭什么呢?她不过是皇家‘未来’的儿媳,她不该在这样的日子也去替太后和皇后娘娘祈福么?太后一句话:抄经!就不用她去佛前了。那到底是要抄经,还是要避开佛菩萨的慧眼呢?”雪昭媛妖妖乔乔,眉飞色舞。 众女咯咯地轻笑起来。 话说得这样刻薄!袭芳气得小脸儿都红起来了。 鱼昭容捏住她的手,使个眼色不令她吭声,自己却不卑不亢地答了一句:“嫔妾算个什么东西?宫里的皇子公主都是皇后娘娘的儿女。若非要说婆母二字,也该是指皇后娘娘。谁们家管姨娘叫阿姑的呢?” 梅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斜斜地看了邵皇后一眼:“可真是!沈家小姐若是个妖孽儿媳,那也是咱们皇后娘娘,和陛下的妖孽儿媳啊……啧啧啧……” 噫!竟忘了皇后娘娘是嫡母这件事…… 这倒也罢了。 可,可怎么连陛下都扯了进来!? 众人大惊失色。 鱼昭容感激地看了梅妃一眼。 袭芳寻着了这个空儿,哼了一声,音量不大不小地“嘀咕”:“沈家小姐可是父皇亲自选定的儿媳妇,她若还不好,那难道是父皇的眼神儿也不好了?切!宫里的草包越来越多了……” 雪昭媛等人脸上讪讪的,偃旗息鼓。 邵皇后只管跟扶着她手的邵舜华轻声说笑,对后头的口水官司,一概置若罔闻。 大慈恩寺里,闲人避让。 可外头的官道两旁的茶棚里,却坐了各家打算来撞大运的女娇娥们。 佟静姝和章娥衣裙款款,各自戴着幕篱,端庄地在下人们的簇拥下占了最好的一间。 佟大小姐嘴角微动,正在低低地训斥管家:“就这样没用!往日里狂妄起来,说得好似太极宫的檐兽都能拆两个下来;到用着你了,便连个庙门都是高山大河!” 这样犯上诛九族的话也敢说! 管家吓得抖若筛糠,却还在强撑着上禀:“已经递了话给清宁宫的甲总管,您就放心吧……” 章娥只管看向远处,轻声道:“来了。” 细细的雅乐远远飘了过来,随同的还有一阵香风。 侍卫们听得一声遥远呼喝,齐刷刷双手执戈,分开双腿,提起了万分的警惕! 各家的小姐姑娘们都明白了过来,连忙都站了起来,屈膝低头:“皇后娘娘万福,千岁千岁千千岁……” 銮驾翟车,吱嘎摇摇,肃穆通过长长的甬路。 恰到佟家所在茶棚时,却微微停了一停,才又往前走了。 有小内侍从车上跳了下来,弓腰疾步跑了过来,朗声道:“佟氏何在?” 佟静姝强忍住内心的狂喜,忙娇声开口,婉转啼哩:“佟氏在。” 小内侍面无表情:“皇后娘娘有谕,既是翼王亲戚,便一同入寺罢。供了香,本宫见见。” 话音落下,路边正在经过的一辆车驾上的窗帘,被微微挑起来一个缝隙。 “怎么了?”问话的人,汉语显然还很生硬。 “娘娘,是翼王的姨表妹,看来是专程在这里等着的。”身边的人,语声温柔,轻悄和煦。 “与我们有甚么干系么?” “没有。我们站远些看着就好。如今与您有干系的,只有它……” 车里轻轻响起一阵羞赧欢愉、骄傲满足的笑。 大慈恩寺里拈香供佛,已经是大家都走熟了的流程。 一套事情做完,邵皇后退入侧殿更衣盥手,便问:“甲申,那个佟氏呢?还有她身边的那个章氏,一起带来罢?” 老内侍甲申笑了笑,道:“天儿热,各位娘娘都在外头乘凉。好似佟氏和章氏也在那处。”顿了顿,又道:“老奴嫌僧尼们人多,气味腌臜,就拘了他们在各殿堂念经。外头反而闲人少。” 各位娘娘?那么鱼昭容…… 邵皇后挑挑眉,了然一笑,道:“你倒是一箭双雕得好。走,咱们也出去逛逛。” 甲申来扶她,却低低地抱怨了一句:“外头既然已经……又何苦做这个多此一举……” 邵皇后白了他一眼,轻声骂道:“防患于未然都不懂?何况,我多此一举了,万一那件事成,又有谁会疑到我身上呢?” 甲申笑着低下头去。 出门,走了几步,邵皇后却站住了脚,哦了一声,含笑招手:“原来婵媛陪着卫王妃在这里呢?快过来,让本宫瞧瞧。” 卫王长史之女穆婵媛袅袅婷婷,卫王妃、新罗公主姬美淑温顺柔美,看在邵皇后眼中,无限遗憾。 这两个腰细臀圆的,都是好生养的体量,该给长子就好了。 第四三三章 “赏赐” 寿春宫。 临波先来。沈濯后至。 临波羞红着脸,依偎在太后身边,安然接受林嬷嬷和耿姑姑的恭喜和调侃。见沈濯来了,笑着站了起来往前迎了几步:“净之。” 沈濯安静回礼:“公主。” 太后一叠声地挥手让沈濯到身边来坐着,又好奇地问临波:“你叫她什么?” 临波笑着把沈濯给自己起了表字的事情说了,笑道:“我才一听就觉得这个极好,不是有封号,我也想给自己起个表字呢!” 太后却哈哈地笑起来,揶揄沈濯:“你这是在外头瞎跑,觉得不方便了吧?” 沈濯摸了摸鼻子,做出来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可脸上却红都没红一下。 太后看着她的样子,只觉得心怀舒畅。拉着她的手,命林嬷嬷和耿姑姑给她拿好吃的,又献宝一般将建明帝才送来的一匣子各色宝石拿了给她看:“说是西域那边送来的,我瞧着,不仅有红宝绿宝蓝宝,还有那黄澄澄的,少见得很。” 沈濯这倒真有了三分兴趣,稀奇地伸手翻了翻,拿起一块对着外头的阳光看了看,笑了:“这块是黄水晶。”又拿了一块,仔细看看,笑道:“这块却是黄宝石。不一样的。” 几个人围着那匣子宝石翻看,随口闲聊。 林嬷嬷含笑看着太后跟两个小姑娘说说笑笑的开心样子,眼窝有些湿润。 这样平和安宁的承欢膝下场景,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就在此时,有人进来禀报:“清宁宫那边,皇后娘娘临走留了话,让给沈小姐送了礼物来。” 太后沉了脸:“她又作什么妖!” 却也不好驳了皇后的面子,让人拿进来。 谁知却是两个宫娥捧了一对盒子进来,皆是娇憨婉转之人,细着嗓子道:“禀太后,禀公主,此乃先吉妃娘娘当日的旧首饰。皇后娘娘原是留作念想的。如今沈小姐赐了翼王妃,皇后娘娘便将这首饰转赠,还请沈小姐笑纳。” 临波手里拈着的一颗拇指肚大的蓝宝叮当一声滚落地上,脸色煞白,手指唇角俱都抑制不住地抖起来。 当年她和秦煐被送往清宁宫,先吉妃的两个贴身大宫女梦陶春阳,一人手里抱了一个孩子,随身打了自己的包袱,便被清宁宫的粗使下人们推推搡搡离了长秋殿。 等她们回过神来问及其他行李时,却被甲申一句呵斥堵了回去:“病死鬼的晦气东西,也敢进清宁宫?” 后来听得说,先吉妃的东西,一样没留,全烧了。 可现在,邵皇后竟然若无其事地端了出来,还说什么当年留作念想! 临波的热泪夺眶而出。 沈濯分明眼角瞥见了她的异常,但还是往前踏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屈膝伸手,接了过来,口中唱诵:“谢皇后娘娘赏。” 两个娇媚宫娥却又都娇笑着奉承:“还有婢子二人,亦是皇后娘娘担心沈小姐身边没有得力的人,赐与沈小姐的……” 死物就罢了,这人…… 太后冷冰冰地截断:“一个个妖里妖气的,跟着去侍郎府翻天吗?皇后的眼光越来越糟糕了。给我滚!” 两个宫娥伏在地上,偷眼看看太后,又看看沈濯,瑟瑟发抖,却也咬紧了牙,一动不动。 沈濯翘了翘嘴角,一脸的天真:“姐姐们可真好看。这样的品格儿,却不是当使唤丫头的料子,别是日后预备着给谁做妾室姨娘的吧?东宫听得说才有良娣良媛两位,卫王府连半个侧妃也无,啊,陛下也有两年没进新人了。不如姐姐们去那几处试试?我家不留姨娘的。我家的姨娘,不是死了,就是被赶出去了——你们不知道吗?” 两个宫娥花容失色。 这,这个沈氏! 她怎么敢当着太后公主的面儿说这种话?不知羞臊也就罢了,她怎么还敢威胁自己等人? “说得很是。来人,去问问陛下,他有没有兴趣收两个美人儿啊?”太后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可以滴下水来了。 竟真要捅到陛下跟前去不成? 两个宫娥连称着“婢子该死”,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寿春宫。 沈濯手里的盒子连开启都没有,转手送到临波面前:“给你吧。” 临波一呆。 “在家里时,我听孟夫人说过你们离开长秋殿的经过。而且,也从未见过她拿着一件令堂的物件缅怀。想必,你们主仆三个手里,怕是一件先吉惠妃娘娘的旧物都没有。这个,给你吧。这是你娘的。”沈濯同情地看着泪水擦都擦不净的临波,觉得此刻的她,可怜死了。 临波握着她捧着盒子的手,放声痛哭。 太后湿了眼眶,喃喃地骂皇后:“恶毒,无耻!”把临波抱在怀里哄。 最后擦干了泪,临波小心地打开了盒子,只见里头是一只已经微有锈痕的蝶恋花金步摇和几朵寻常珠花。 先吉惠妃当年是六宫盛宠,建明帝赏赐给她的各种好东西,有的连清宁宫都没见过。这种成色的首饰,只怕还是先吉妃刚刚进宫时的物件。 珍贵的自然会被邵皇后自己收起来。 这几样不过是拿来挑拨临波和沈濯关系的引子罢了。 ——邵皇后可是绝对想不到,沈濯敢立即转手,便把自己的“赏赐”另送他人。 太后看着那几支破烂珠花,气得破口大骂。 临波忙又擦着泪翻过头来劝慰太后:“……这必是先母最早的东西,倒是更合我意。” 沈濯干脆利落地盖好盒子,便要递给跟着临波的桑落。 临波却又摇了摇头,留恋地抚了抚那盒子,推给沈濯:“不论是什么东西,只要在宫里,入了我的手,管保不是丢,就是坏。且先麻烦你收着罢。想来温惠成婚之后,过不了多久,父皇也就该让我离宫了。到时候,求你将这些当做添妆礼送给我。” 沈濯想了想,点头答应:“放心。我家的篱笆牢,没人敢碰我的东西。” 太后和林嬷嬷相视一笑,调侃她:“净之小姐是侍郎府一霸,我们便在宫里,也都是知道的!” 沈濯嘿嘿地乐,却一个字都不反驳。 第四三四章 哀家想办法 临波的心情实在是太糟糕了。 太后看她呆愣的样子,怜惜不已,索性令她先回去休息:“一会儿皇后回来,哀家替你说。” 沈濯送临波到寿春宫门口。 临波勉强了一个笑容出来:“谢谢你。” 最近担心秦煐的安危,临波已经弱不胜衣。刚刚做定终身,却又被皇后这样恶意对待,临波的心神震动太大,面白如纸。 沈濯看在眼里,便对她再有万分的芥蒂,也都软得没了踪影,柔声劝慰:“回去休息吧。眼看着嫁人了,那些是非,躲躲的好。” 临波默然颔首,过了许久,方回过神来,牵了牵嘴角:“我都忘了正事……今天来本是想告诉你,这几日在宫里,我觉得气氛有些奇诡。不仅清宁宫那边神神秘秘的,原先卫王留下的人也有些紧张。午间清宁宫赐素斋我本想不去,但是这样看来,我还是在场得好。” 沈濯好奇地看着她:“你为甚么要在场?” 临波嫣然:“我不在,鱼母妃一个人,摁得住袭芳,就顾不上你。何况还有一个梅妃,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是口无遮拦的……” “关你什么事啊?”沈濯翻了个她一个白眼,“你在的话,一应事情说不定更多变局。少一个你,少了不知道多少皇后有借口针对的靶子。你好生在鹤羽殿里装病装害羞装不舒服。我不用你们管。” 至于那个甚么梅妃,既然口无遮拦还能当了两个孩子的娘,她就不是真的一无是处。 临波想想,也觉得自己好笑,扶了扶额角,自嘲:“我也是操心太过。这宫里谁离了我也能活得好好的。” 两个人作别。 太后却似是好容易等到了临波走一般,见沈濯回来便立即将一应闲杂人等都遣了下去,连林嬷嬷都令她守着内殿的门,不许进来。 沈濯收了笑容,假作惶恐:“太后娘娘你要做什么?我今儿进宫可没带钱!” 刚刚把肃然面孔端起来的太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给了她一下子,笑骂道:“作死的丫头!还不快给我过来坐下!” 沈濯笑着走过去,想要坐在榻边的圆凳上,却被太后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同坐。 “你还气临波么?”太后开门见山。 沈濯挑了挑眉:“谈不上气。能理解。只是很难接受。我的生活被她彻底搅了个稀巴烂呢。” 太后语塞。想一想,叹了口气,摇摇头,拍拍她的手。 过了一时,忽然又跟她拉家常:“你父母都好?祖母呢?” 沈濯眨眨眼,顺着口跟太后胡扯。 这样没营养的话,太后不爱说,沈濯也越发敷衍。 “净之。”太后终于做了最后决定,端正地看着沈濯,跟临波一样,唤她的表字。 “是。太后。”沈濯恭敬地站起来,屈膝万福。 太后抬头,定定地看着她的脸,下定决心,沉声道:“若你实在不想嫁入皇家,哀家来给你想办法,好不好?” 沈濯吃了一惊,不由站直了身体,发觉俯视太后不恭敬,忙又蹲下,直视着太后的眼睛,讶然问道:“太后,您不恼我?” “有甚么可恼的呢?这个破城,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凄风苦雨。哀家若早知道是这样子,哀家也不嫁进来。”太后拉了她的手,再次把她按在自己身边。 沈濯心头一顿。 贵为太后,皇帝是亲生儿子,全天下的女人都看她的脸色。即便再无聊,也谈不上“凄风苦雨”四个字啊…… 太后不知道她心头所想,只管低声说了下去:“临波定了亲事,皇帝必定会传旨下去,让三郎快马加鞭回来亲眼看着他姐姐出嫁。等他回来,我来想办法。” 沈濯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太后到底是有多任性,又是有多厌烦这个皇宫,又是有多喜爱自己,才会连这种事都肯帮忙? “到时候,你若是有心上人,哀家给你赐婚。若是就不想嫁人,看谁都不顺眼,那哀家就说先帝托梦,让你修道。我看看谁还能逼着你嫁不成?”太后的眉宇间,倒似真成了个老小孩。 沈濯不由失声笑了出来:“太后娘娘,您可真敢想!” “你呀……”太后抚了抚她的眉心,慈爱非常: “甘棠告诉我,她从姿姿那里听到,你为这件事,都发着狠地要离家出走了。若果然如此,那我秦家的脸往哪儿搁? “我们家小三郎虽然傻,却是个好孩子。满天下那么多出色的小姑娘,我还怕没个好的肯嫁给我孙子?我们干嘛非要强抢民女啊?” 语气调侃,却又无比骄傲。 沈濯吐了吐舌头,赧然低头:“我没说翼王不好。只是我野惯了,不爱跟身边的人也算计来算计去。太子妃啊、卫王妃啊、大公主啊,我跟她们都处不来。到时候日子难过了,帮不上翼王不说,倒闹得皇室不宁。何苦来哉?” 太后呵呵地笑,点头道:“是。你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哀家也是为了这个,觉得你不嫁给三郎挺好的。”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 沈濯想了想,竟把自己的计划悄悄地告诉了太后:“我跟您说一个秘密吧?” 太后惊讶地看着她。 沈濯附耳,低低地说了一通。 太后失色:“你这丫头,胆子比天还大了!” 沈濯娇娇气气地对着手指:“您对我这样好,我才告诉您的。这件事到现在,除了被我威胁着一路走的隗先生,可是再没第三个人知道呢!” 太后直瞪瞪地看着她,半天,苦笑着叹气摇头,道:“还真亏得我今儿跟你说了这些。不然,我打算得好好的,结果你一下子不见了!那可不是要把皇帝气死!” 沈濯施展撒娇大法,乍着胆子搂了太后的腰,小声求饶:“娘娘,西北我是去定了的。您可别告诉旁人。” 太后不语,拍了拍她,又过了一会儿,叹口气,低声道:“我就算拦,只怕也拦不住你。 “这样吧。若是你在三郎之前回来,咱们就照着我刚才的主意办。若是他回来了你还没回来,那我就先给三郎把亲事定了。你可以顶着修道的名义在外头继续晃荡。大不了,我以后留一道遗旨,由着你自己选。” 遗旨?! 沈濯大惊失色:“太后娘娘!” 第四三五章 有美在侧 沈濯被“请”到清宁宫用素斋时,心神还微微有些不定。 太后的话被林嬷嬷打断,所以并没有就“遗旨”二字与沈濯接着往下说,反而冲着她眯眼摇头示意不许提起。 可太后越是如此,沈濯越是不安。 自己回去之后,是不是应该找个借口见一见张太医,问一问太后这两年的身体状况了? 随众行礼,垂眉归座,沈濯心神不属。 忽然耳边有人轻笑,似是便在极近处悄声道:“沈氏女,清宁殿里都敢走神,你好大的胆子啊!” 沈濯心里一惊,忙抬头,定睛看时,却发现自己的下手边坐的,竟是穆婵媛。 这是清宁殿的赐宴。 举目望去,殿上坐着的都是宗室眷属女客。 正座上坐的乃是邵皇后,邵舜华在她榻席边摆了一个小小的桌案,却并不去坐,而是在她身边服侍餐饮。 内命妇一列,梅妃、鱼昭容和袭芳公主、雪昭媛、桂修仪、几位美人才人,以及太子妃、黄良娣、赖良媛。 外命妇一列,召南大长公主、甘棠长公主、蒹葭郡主、茹慧郡主、卫王妃、自己,和,穆婵媛?! 沈濯先扫了一眼坐在自己上首的卫王妃。 这位新罗公主一如新罗国女子的一贯做派,温顺沉默,体态柔和,一直微微地低着头,将一张贤淑端庄的盛世美颜藏起了一半。 看来是个典型的乖公主。 这还是沈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这位公主。但却没有时间打招呼。她得对付穆婵媛。 “穆姐姐,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啊,竟能在这里见到你。看来,皇后娘娘还真是喜欢你呢!”沈濯心里已经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嘴上便不肯现了软弱出来。 上头坐着的邵皇后的目光投了过来,含笑开口:“沈氏女,本宫给你的礼物收到了么?” 沈濯笑着又瞥了穆婵媛一眼,方回过头去,端正地举手加额,坐着欠身行礼:“多谢皇后娘娘惠赐。” 众人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由面露好奇。 邵舜华就如真不知道一般,娇笑着插嘴:“姑母赏了她什么?” 邵皇后叹了口气,目光先往鱼昭容处瞟了一圈:“是先吉妃的几样旧首饰。” 殿上一静。 甘棠和蒹葭忍不住对视一眼。 裴姿连忙隔着卫王妃去看沈濯。 沈濯却眼角都不颤一丝,面不改色,伸手从袖子里拿了那两个小盒子出来。堂而皇之地打开盖子,放在了桌案上,一只手拿了步摇、一只手拈了珠花,高高举起,对着殿外的日光,做欣赏状,啧啧赞叹: “宫里真是好手艺。这给先吉妃娘娘做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司宝司那时候是哪位当家?” 说着,倏然转向鱼昭容,认真地警告:“昭容娘娘日后可看准了,万万别让那家伙给您做首饰。” 袭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亮亮地看着沈濯。 她可真喜欢这个准嫂子! 东西又多旧多破烂,众目睽睽。 邵皇后下意识地横了邵舜华一眼,低声叱道:“你又不知道她有多疯癫,好好的你当着这么多人招惹她作甚?” 邵舜华委屈地低了头。 那您刚才又做什么要答我的话?说远些,那您又做什么要赏她这些首饰?! 沈濯才不管那对姑侄大眼瞪小眼的尴尬,自顾自地把首饰收了,又笑眯眯地看向邵皇后:“还有您要送给我的那两个妖娆妩媚的使唤丫头。我用不起。太后娘娘也说她们俩妖里妖气的,怕翻了我侍郎府的天。所以,只好还给您了。” 邵皇后回来就见着了召南大长公主和甘棠等人在等着,所以并没有时间去顾及那两个宫娥,听到这里,越发知道今日顶好不要惹这沈家的丫头了。遂笑了笑:“那有什么打紧的?” 回过头去,笑问内侍:“太子和卫王呢?我这里等着他们来了好开饭呢!” 听见这话,从邵舜华到黄娇娇,都是眼睛一亮,眼巴巴地看向那内侍。 谁知内侍恭谨答道:“陛下刚才传了话过来:今日午膳太子和卫王跟着他在宣政殿用,顺便跟几位相公阁老们亲近亲近。就不过来了。皇后自己带着命妇们吃吧。” 邵舜华和黄娇娇的眼中,光华一闪,俱各熄灭。 邵皇后愣了愣,也有些悻悻,笑了笑,且令人摆膳。又看向召南大长公主,亲热地笑语:“再也想不到邰国公府能高攀上姑母的孙女。本宫跟姑母作保,舜英一定会好生待温惠,绝不动她一根手指头!” 人人都觉得召南此时会变身慈祥祖母,谁知仍旧脊背挺直,淡淡笑着,自己伸手执壶,缓缓斟酒:“儿孙自有儿孙福。谁家的孩子打小儿也都是从不省心过来的。以后的日子我就管不着了。想过成什么样,全看他们自己。” 这话说得,众人都有些发僵。 穆婵媛却弯了弯嘴角,轻轻地歪着身子,又凑过去跟沈濯说悄悄话:“沈氏女,你以后的日子想过成什么样,可也全看你自己了……” 这是,警告? 沈濯心中一动,索性也偏了偏身子低声回答:“穆姐姐,我已经知道你不是好人了。所以我不会与虎谋皮的。你指望着我配合你闹什么故事儿,你省省吧。” 说完,立即转头去看卫王妃,含笑问候:“我还是头一回见卫王妃,该给您行个大礼。如今席上,请恕我不恭了。” 卫王妃红了脸,半低着头,汉语还有些生硬:“不用。沈小姐好。” 沈濯看着她的样子,心生感慨,不由得笑着低声赞道:“你长得可真好看。嗯,我想想,那话怎么说来着?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莲花不胜水的娇羞。说的就是你嘛!” 她的声音虽低,但支棱着耳朵的裴姿和穆婵媛却都听见了。不由得各自一愣。 那句话…… 也太撩人了! 这是卫王妃,这是女的!沈濯你怎么公然调戏人家! 卫王妃的脸红得都快烧起来了,声若蚊呐:“沈小姐谬赞了……” 沈濯歪头看她,越发笑嘻嘻的:“王妃娘娘,你介意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妾名姬美淑。” “哇。人如其名。美丽贤淑。” 嘿嘿,跟皇后那群居心叵测的狐狸们周旋,哪如调戏温柔娇羞的小美人儿惬意? 第四三六章 有了 穆婵媛终于发现了危机。 姬美淑迅速地对沈濯产生了莫名的好感,宫人们川流不息摆膳的工夫,已经笑语嫣嫣地放松跟沈濯说笑起来。 穆婵媛和姬美淑之间隔着一个各种笑话低声不断的沈濯,始终无法将二人的注意力再次引到自己身上,不由得大恨起来,再也不复刚开始的闲适。 ——对她来说,紧紧地抓住姬美淑,比今天即将发生的事情,要重要一万倍! 终于,召南大长公主皱了皱眉,侧脸看着卫王妃和沈濯发了话:“你们还没成妯娌呢就这样亲密了?怎么不见你们寻常跟太子妃亲近?” 这是宗室目前最大的长辈了。 姬美淑面红耳赤着连忙端庄坐好,不敢吭声了。 沈濯挑了挑眉,有些不太客气地“恭顺”回话:“回大长公主的话,只是因为头一回见,又坐得近,所以多讲了几句小话。就忘了这是肃穆素宴,该正襟危坐一些的。我们知错了,不说话了。” 召南被她堵得气笑不得。 梅妃在对面,怎么看沈濯怎么觉得可爱,却又不敢当着皇后和大长公主对她流露出好感。便只管好奇地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她。一时忍不住了,悄声去问鱼昭容:“你这儿媳妇,一向就这样直来直去的?” 鱼昭容悄笑着摇摇头,却看了一眼召南大长公主,使个眼色,示意梅妃暂时不做交谈。 然而这样一来,殿中众人的目光,不免都集中到了沈濯身上。 邵舜华觉得挺好的。但是黄娇娇却不这样想,气鼓鼓地盯着沈濯,满面都是恼怒。 ——也不知道她在恼些什么。 说是素斋,其实却都是些精致得不得了的菜肴,用各种蔬菜豆制品,汤汁煨炖,偏做出个荤菜的样子和味道来。 到得上了一盘“素红烧肉”的时候,沈濯的眼睛已经睁得大大的,眨都不眨地盯着看。 前世那样的素斋都是有钱人才吃得起,她一个工薪阶层,也就听听而已。网上的做法相当不少,可自己总是做不出那个味道来。 就在她盯着看的时候,召南大长公主又开了口:“吃斋就吃斋,非得弄出个肉菜的名头来,分明就是念念不忘那些荤的。有个什么意思!” 邵皇后笑着答应。 话音未落,却见姬美淑忽然掩住了口,皱着眉往沈濯这一侧偏了偏头。 沈濯惊觉,低声问她:“你怎么了?” 姬美淑脸上又红了,摇了摇头。 席上便有人笑着议论:“这是茄子还是冬瓜?哟,这肉皮是用香菇做的?” 少不了的素面端了上来,里头细细地切着香菇丝和笋丝。 姬美淑看着那香菇,咬了咬樱唇,愁着两道精致的柳眉,喉头轻轻一动,忍不住又是一侧脸。 沈濯看着她紧紧扣在鼻尖和口上的手,醒悟过来,不由得咯咯一笑,音量放了出来:“王妃娘娘,您是不是不舒服?闻不得香菇的味道么?” 众人都愣住,忙转头去看姬美淑。 姬美淑已经羞得手足无措,求援一样,越过沈濯看向穆婵媛。 穆婵媛含笑看着她,鼓励一样点点头。 邵皇后在上头已经讶然问道:“卫王妃怎么了?” 姬美淑嗫嚅着,却说不清楚。 沈濯笑道:“不好说。还是请太医来瞧瞧罢。” 生育过的几位妃嫔和大长公主、长公主都醒悟了过来,呵呵笑着,纷纷让快些宣了最擅妇儿的梅太医来。 邵皇后却是一愣,并没有第一时间露出欣喜表情,而是情不自禁地先往太子妃叶蓁蓁那里瞥了一眼。 姬美淑下巴颏已经抵住了锁骨,轻轻咬住水润朱唇,双手只管弄衣带,一脸娇羞。 坐在她对面的太子妃叶蓁蓁,愣愣地看着她,手边的酒盏碰洒了也没有察觉。黄娇娇更是一脸嫉妒地死死盯着姬美淑。 梅太医来得很快,只简单一搭脉,便呵呵笑着对着邵皇后躬身施礼:“恭喜皇后娘娘,恭喜卫王妃。王妃这是有喜了,如今已经两个多月,所以有些反应,是正常的。胎儿很健康,非常好。” 众人轻轻地哄了一声,欢声笑语起来。一边对皇后道喜,一边对姬美淑道喜。 沈濯和裴姿只管微微笑着看向坐在她们中间的姬美淑。觉得这个柔美的新罗公主真是好福气。 邵皇后已经调整了过来,惊喜交加、满面笑容地赏了梅太医,又对姬美淑嘘寒问暖起来,又令单给她做吃的。 穆婵媛适时站了起来,笑着恭敬道:“多谢皇后娘娘垂顾。王妃最近喜吃家乡菜,我等还都以为她只是思乡情切了,谁知原来是这个缘故。” 沈濯睁大了眼睛看着姬美淑,笑着低声问:“你最近在吃辣白菜酸萝卜?那东西虽然开胃,可是太单一。你要各种各样的东西多吃一些,孩子才能长得好。” 姬美淑垂着眼帘,满面喜意地谢了她好心,方才对着邵皇后欠身道:“母后,儿媳想告退回去,不知可不可以?” 邵皇后微微一滞。 她还正想着借着这个理由把太子和卫王都叫过来呢。 召南大长公主和蔼地看了姬美淑一眼,转向邵皇后:“她这个时候,必定万分紧张。你做了什么来,她也吃不下。不如让她回去吧。不然,连我们都不敢安生吃饭,就怕这菜肴的味道又熏着她。” 邵皇后只得笑着点头:“我也是这么说呢。”又令姬美淑近前,亲热地拉了她的手,拍了拍,笑道:“想吃什么用什么,不要客气。焓儿弄不到的,你让人来找我。必定让你如意。” 顿一顿,看一眼穆婵媛,又端了三分皇后架子出来,含笑道:“你这肚子里,如今可是我们家第一个孙辈,大意不得。焓儿跟前除了你,却并没有旁人伺候。这却是不妥当的。” 姬美淑脸色微白,忙屈膝,深深低头:“儿媳考虑不周了。” “究竟也不是大事。我看穆氏侍奉你倒是十分周到。我也知道她的,一向是个温厚大方、周到细致的性子。不如就是她吧?”邵皇后当着众人的面,跟姬美淑“商量”卫王的侧室人选。 穆婵媛的脸上红了起来,低着头站在那里不做声。 姬美淑却似对这个人选终于松了口气一般,笑着答道:“母后跟儿媳想到一处去了。儿媳打算请穆小姐做王爷的五品孺人,不知是否妥当?” 众人又是轻轻一哄。 沈濯挑了挑眉。 哟,究竟还是给皇子当了妾啊…… 对她这位穆姐姐来说,这算不算是得偿所愿呢? 第四三七章 不近女色 卫王妃姬美淑带着新鲜出炉的卫王孺人穆婵媛高高兴兴地回卫王府去了。 临走,穆婵媛还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沈濯一眼。 沈濯觉得,那好似不是耀武扬威,而是警告自己不要多事的样子。 嗯? 她刚才说的那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呢? 沈濯低头吃茶,不做声。 裴姿心思明澈,一看她的样子,就察觉事情有异,本来打算跟着众人说笑的,也立即禁了口,只是微微笑着听而已。 那边又急忙通知了宣政殿,卫王自然是得了众臣的恭贺,又得了喜出望外的建明帝的赏赐,饭也不肯吃了,着急忙慌地也跑回了王府。 消息送到清宁宫,众人都轻笑不已。 甘棠长公主忍不住打趣道:“这小两口的感情好不好,真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瞅瞅,那边听说媳妇儿做了胎,连过来见一趟母亲都忘了,急着就跑回去陪媳妇儿吃午饭去了。啧啧啧。” 连召南大长公主都呵呵地笑起来,又问甘棠:“你家里三个儿子,娶了两个儿媳了,怎样?是不是也一样的?” 甘棠撇着嘴笑:“可让姑母你说着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个个儿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 蒹葭郡主听着笑起来,看一眼假作害羞的裴姿和沈濯,抿唇笑笑,岔开话题:“大喜的日子大喜的事。看来,皇后娘娘今儿这香上得正是时候。恭喜您,当祖母了。” 无论如何,也是一桩值得高兴的事儿。 邵皇后虽然遗憾于这第一个好消息没从东宫传出来,但想想自己对亲侄女的打算,她又觉得兴许这是天意。 笑着谢了蒹葭,却又温和地转向东宫众人:“我知道,卫王妃这一有孕,你们几个肯定都着急了。” 众人又是一阵轻笑。 叶蓁蓁等人脸上不好看,纷纷低了头下去。 沈濯看着面露凄然的叶蓁蓁、满眼委屈的黄娇娇和置若罔闻的赖良媛,又想起临波的告诫,心头越发觉得不对劲。 邵皇后轻笑着又接下去:“只是太子如今刚刚跟着他父皇做事,外面忙了些。你们几个,要按下性子好生服侍他。孩子这种事,是要讲缘分的。急不得。” 却是替她们开脱了几句。 叶蓁蓁意外地看向邵皇后,感激地举手拜下:“谢母后宽慰。” 召南神色不动,手里执着杯子往口边送,鼻子里却轻轻地叹了一声。 这一声轻微得很,只有邵皇后和坐在她旁边的甘棠长公主听见了。 甘棠不由得想起大长公主府里那陆续去了的两个出色男子,心下叹息,便笑着插嘴:“不过呢,你们几个,别仗着皇后娘娘不催,就真的不上心。东宫储君,子嗣上,可是绝对不嫌早、不嫌多的!” 大家轻笑不已。 便是召南,都忍不住似的,翘了翘嘴角,叹息着摇了摇头:“甘棠啊,你可真是。还当着两个未嫁的小娘子呢,你怎么什么话都不忌讳?” 众人呵呵地笑。 可就在这笑声中,委屈到了再也忍不住的黄娇娇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邵皇后一愣。 梅妃嘴快,哎哟一声呐了出来:“甘棠长公主这话也不错啊。又没责备你们什么,怎么还哭上了?这孩子,比在家时还娇气了!” 乐康伯夫妻两个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平日里骄纵得快上了天去。 这一回能送去东宫为良娣,说真的京城不少人都觉得出乎意料。 ——然而太子占着嫡长,又无恶名,想必继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太子良娣,日后一个三夫人妥妥的。大家也就表示可以理解了。 可这黄娇娇这样妩媚鲜艳,在太子跟前得宠简直是必然的。却能在清宁宫因为被说了一句“子嗣上加油”就哭起来,这就真是没人能想到了。 邵皇后想起自己办这次素斋的起因,也不由得冷下了三分脸色:“黄良娣。” 黄娇娇止不住哭声,却也知道要站起来,屈膝答话:“娘,娘娘,黄氏,黄氏在。” 看着她还在哭,邵皇后更加不耐烦起来,但好歹要给太子面子,只得压着火气,道:“太子重嫡庶,事情又忙,所以照看起你们几个来,未免有轻有重。你是个知礼的孩子,还是要以东宫大局为重。我这里有外邦新进贡的……” 邵皇后说着,身子微侧,就要让邵舜华去拿了珍稀玩物来赏给东宫诸人以示安抚。 谁知黄娇娇更加受不了了,呜呜地哭起来,告状一般:“娘娘!那些东西我都不要!要了又有什么用?太子不近女色,到现在连碰都没碰过我和赖良媛呢!” 叶蓁蓁的脸色,唰地一下,惨白如鬼。 清宁宫中,忽地寂静如死。 众人尽皆变色! 不近女色…… 成亲大半年,两个娇媚的侧妃,竟然碰都没碰…… 这是,这是?! 邵皇后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看向黄娇娇的目光,简直称得上是杀气四溢! 而沈濯和裴姿,都变了脸色,对视一眼,默契地低下头去。 沈濯终于明白了过来! 这正是卫王的手笔! 在这种场合,让自己妻子有孕的事情做引子,让黄娇娇愤怒委屈。 同时,他却又与召南大长公主联起手来,先把妻子和卫王长史之女送走。后续发生的事情,就跟他再也没有关系。 召南大长公主之前那两句问向甘棠长公主的闲话,却正式将话题引向了“大家的儿媳妇”这个话题。 刚才若非蒹葭把话题扯开,想必下一句就是要聊甘棠长公主的孙辈了! 那样一来,黄娇娇会更早地爆发。 于任何人来说,不近女色这种私德上的事情,都只能是优点。 但太子不行。 他若是不近女色,那么大秦的传承呢?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叶蓁蓁。 叶蓁蓁只觉得满嘴苦涩。 就在此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带着竭力隐藏的阴郁:“孤与太子妃感情好,不愿意亲近其他的女人。” 太子来了! 除了邵皇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黄娇娇的哭声一滞。 太子长袍阔袖,风度翩翩,大步走了进来。 待到了叶蓁蓁跟前,却伸手去拉了她从桌案后出来,顺势揽了她的腰身: “孤只喜欢太子妃,看着旁的女人都不顺眼。 “尤其是你这种拈酸吃醋、浅薄无知的女人。 “黄良娣,你若是觉得孤不好,那孤送你回府好了。 “反正孤还没有碰过你。” 第四三八章 她没怀孕 黄娇娇哭着喊了一声:“殿下!” 这种床笫之事,她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太子的表现,绝对不是跟太子妃伉俪情深,而就是,就是不近女色! 黄娇娇懵懵懂懂,却还是没有把穆婵媛猜测的那两个字说出来。 因为一旦说出来,只怕朝中就会轰然地动了…… 太子的表现虽然不十分令人信服,但终究还是给了大家一个完整的理由来表达自己的——正常。 召南的眼睛眯了起来,看向叶蓁蓁。 甘棠则目瞪口呆,就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事情一样,情不自禁先转头看了召南一眼,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沈濯偏着头仔细观察着众人,却意外地发现:蒹葭郡主眸中竟然闪过与众不同的嘲讽,随即跟女儿一模一样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出起了神。 邵皇后那边已经是勃然大怒,霍地立起。跟着太子的话,喝道:“黄氏!你是不是疯了?妒忌太子妃专宠就说自己妒忌,怎么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胡话也敢说出来?” 黄娇娇这才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却仍旧哭着在辩解:“娘娘,臣妾没有说谎啊……” 这下子,连梅妃等人也不得不表态:“黄良娣今日这是怎么了?便娇气也不好这样乱来啊!” 最没存在感的桂修仪细声细气地劝道:“黄良娣病急乱投医了呀。我入宫三年,陛下还是上个月才诏见我。难道陛下也是不近女色不成?可不是瞎想呢? “娘娘刚才说得多清楚,如今太子跟着陛下学习政务不久,千头万绪的,正是最忙最紧张的时候,一时顾不上你们几位,那可太正常的。听得说,定天下的时候,先帝十四个月没进后宫呢。 “你可不能拿外头宅院里的规矩习俗来揣度宫里的事,岂不大谬?” 既给了黄娇娇台阶,也给太子寻了藉口,更圆了邵皇后的脸面,甚至连先帝都搬出来作证。 这下子,连蒹葭都抬起了眼去仔细看看这位桂修仪是何许人也。 却见她发现众人都看过来时,羞红了脸,低了头下去,小声道:“嫔妾,嫔妾瞎说的……” 邵皇后的肩头松了松,道:“桂修仪说得很是!” 又冷冷地看着仍在傻乎乎哭泣的黄娇娇,命人:“黄良娣殿前失仪,恐是身子不适所致。送回东宫,好生调养。” 直接扣了一顶“有病”的帽子。 沈濯心中微动。 她记得阿伯告诉过她,黄娇娇上一世嫁给二皇子,横死暴毙。 怎么这一世,竟然还逃不过这个命数么? 还有叶蓁蓁,说是下场也不好…… 可看着太子对她的这个态度,即便太子是个,那个,似乎也会给她应有的尊重。她不至于啊…… 眼珠儿微转,沈濯的目光扫过清宁宫大殿上的一干人等。 心内不由生了感慨出来:夺嫡果然是世上最丑陋的事情!自己不想掺合进来,不就是为了不看到这些场景么? 只是如今,还是莫名其妙入了局。 也不知道去一趟西北,能不能把这桩事躲过去…… 就在她走神的工夫,邵皇后已经看着人拖走了黄娇娇,却令人在自己的榻边给太子设了一席:“罢了,你也闹得够了。在那边吃了饭没有?” 太子若无其事,仍旧如常般表现得温厚得礼:“二弟高兴,吃到一半跑了。父皇也十分高兴,只是跟众臣们议事,一时过不来。所以令儿臣过来给母后道喜。我吃了些,不算饿。” 邵皇后连忙让人把自己案上的热菜素面端了他跟前:“跟着你父皇忙了一上午,如何能不饿?快吃,就在我跟前吃。” 却似忘了一般,并不让太子妃过来侍奉。 叶蓁蓁也安静地留在自己的榻席上,垂头坐着。令人看不清表情。 沈濯看了她一眼,无限同情。 这个叶蓁蓁,只是个普通的贵家女子。端庄,文静,善良,识时务。她既没有一定要当皇后的野心,也没有独霸专宠打压旁人的气焰。 她只是,很倒霉。 沈濯也想低下头去,她觉得自己只怕是救不了叶蓁蓁。 但是就在那一瞬,她忽然听到皇后那边传来了小女儿喁喁私语的声音。 嗯? 不由得举头望去,却见邵舜华巧笑倩兮,正跪坐在邵皇后和太子中间,给这边斟酒,给那边布菜。 太子竟然有趣地打量她,还亲亲热热地跟她聊起了家常。 风吹过来几句话,不外乎是“外祖母如何”“舅舅怎样”,又是“表妹越发可人”“表哥最近瘦了”…… 这个时机,这样做,真的好吗? 沈濯心里不舒服,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眼神。 谁知那边袭芳却忽然叫了一声:“太子妃,你怎么了?” 叶蓁蓁晕了过去。 邵皇后眉心蹙起。 东宫的这几个妇人,怎么都这样不省心! 不由得痛心疾首起来,低声对着太子抱怨:“当初我说我来给你选,你父皇非要亲自选。你看看他挑的这几个不晓事的东西!除了添乱还会做什么?!” 太子轻笑一声,长身而起去表演他的爱妻之心,却又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若是母后肯像教导表妹一样教导她们几个,此时哪里还会有这种尴尬事?” 梅太医被再次叫了回来。然而他的手指刚刚在叶蓁蓁腕上一搭,叶蓁蓁便悠然醒转。见状简直如烫到一般,倏然夺手往后躲:“我没事,没事。只是刚才在寺里晒了些,有些中暑。” 梅太医垂眸,转身对满面急色的邵皇后和太子道:“太子妃的确是有点中暑。回去躺躺就好了。” 邵皇后仔细看着他的脸色:“梅太医,叶氏,她,是不是也……” 说到底,她还是盼着身为东宫储君的长子赶紧有个后的。 “太子妃无妨,吃上两三剂药,过不了七天,管保还是欢蹦乱跳的。”梅太医似是口不择言,却明白地告诉了皇后:她没怀孕,你别做梦了。 邵皇后悻悻:“罢了,那就好生养着罢。” 太子和煦地叉手告辞:“扰了母后的兴致了。我下午还有事,先带着她们告辞。” 邵皇后只觉得这一顿赐宴无趣极了,扫去兴头,索性让众人都散了。 召南大长公主扶着宫娥的手起身,看着无微不至照看着太子妃的那个清瘦男子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笑。 嘲讽? 刻毒? 至少是诡异的。 沈濯这样总结。 第四三九章 原来是为了这个(20张月票加更) 到了家的沈濯第一时间就约请张太医。 老爷子吓了一大跳,飞也似的赶了来,一搭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在宫里没吃没喝?” 如今沈濯请张太医来家里,已经不用沈信言的名帖,也不用什么人陪同了。 众人很默契:这妮子未必是病了才会请张太医来家! 屋里并没有旁人,只有一个玲珑在近前服侍。瞅着沈濯的眼色,轻轻走去了外屋门边守着。 “那不重要。”沈濯神情凝重,“您跟我说实话,太后的身子怎么样了?” 张太医瞪圆了眼睛:“这种事能说实话吗?窥测天家康健,你是想要做点儿啥?!” 沈濯这才反应过来,嘟着嘴坐了一会儿,决定告诉张太医实话。 悄悄地把老太太的话说了,沈濯红了眼圈儿,有点儿鼻酸:“她老人家才见了我几面啊,就那样了解我的心,就对我那样好。可是遗旨两个字,简直要把我吓死了!若是不知道到底其中有什么缘故,我简直寝食不安。” 说着,一边吸鼻子,一边回头找手帕。 张太医看了她一会儿,挫败地塌了肩:“算了,我告诉你,你可……” 沈濯两只手紧紧地掩住嘴,只睁大了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老爷子。 “太后这两年的身子越发不好了。左藏案闹出来后,她老人家生了一场大气,又大病了一场。只是这件事被寿春宫秘而不宣。只有陛下知道,连皇后娘娘也只以为太后她老人家是因为赐衣案所以不肯见自己。 “上个月我见梅署令调了一批人参,都要百年以上的。这样大的用量,宫里现在的几位贵主儿都用不着。想来想去,怕是给太后她老人家配药的。” 说着,张太医叹了口气,双手撑在膝上,摇摇头,怅然道:“太后她老人家厚道、通透,是宗室之中少见的女中豪杰。说实话,岁数也不甚大……” 女中豪杰? 沈濯的脑海里闪出召南大长公主的身影。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会舍弃掉最名正言顺、条件上佳的太子,而选择那位跛足的卫王殿下呢? “不是说召南大长公主才是宗室第一人么?” 张太医愣了一愣,偏头皱眉半天,方道:“大长公主的气魄宏大,然而我跟她老人家始终亲近不起来。所以……” 直接无视了人家! 沈濯笑了笑,算了。皇家的事情,她离远些吧…… 然而……等一下! 沈濯抬起了脸,面色凝重地看向窗外。 孟夫人告诉过自己,那位湛心师父就是当今陛下建明帝的双生兄长。 父亲刚刚见过湛心,并有了似是非常好的沟通和交情。 太后说自己在宫里过的是凄风苦雨的日子,且天时不久。 她却要用尽一切手段,让自己如心如意。 沈濯微合双目。 明白了。 她要通过满足自己的愿望,来交换在她过世之后,自己父亲对湛心的保护。 当娘的人啊…… 都是为了孩子能付出一切的。 沈濯再睁开眼,定定地看向张太医:“张爷爷,太后娘娘,大概还有多久?” 张太医为难地搓了半天手指,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最好的情况,也不过一两年罢了。” 一两年…… 若是自己能拖到她老人家过世后回来,秦煐一个守孝就要至少一年,所以,嗯,好吧。 只是需要警告一下父亲,不能跟那个湛心来往太多。 一旦涉及到父亲,沈濯的心里有些乱。 她总觉得自己还忘掉了点儿什么。 算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张爷爷,谢谢你。我会好生孝敬太后的。”沈濯低声说着,脸上一片伤感。 张太医欣慰地点点头,嘱道:“临波公主婚后只怕会比着安福公主的例子离开京城。到时候,你多多进宫去看望老人家就是。” 默然颔首,沈濯命玲珑送了张太医出去,自己却倒在了床上,愣愣地看着自己床帐上绣着的如意云纹发呆。 “你决定了要离京去西北?”苍老男魂的声音悠然响起。 嗯。 阿伯,你知道太后和她那一对双胎儿子的事情吗? 沈濯心里还在惦记着太后。 长子少年出家,如今已经二十余年,而且就在咫尺之遥的大慈恩寺。 太后却从先帝薨逝之后,再也没有出宫一步。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岂不是锥心泣血之痛? “……我听说过一些。那一世,太后娘娘是两年后病陨的。薨逝之前,听得说受尽苦痛。”苍老男魂的声音里也有一丝隐痛伤心。 阿伯,湛心…… “你若不嫁给秦煐,那些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打听他了。我问你,你是不是非要去西北不可?”苍老男魂截断了她的话。 沈濯有些发愣。 阿伯,你是知道的呀。 那个前太子湛心大师已经找上我爹爹了。 就算是我不嫁给秦煐,他的事情也已经跟我有关—— “你大可把湛心的身份告诉你父亲,让他自己做决定。堂堂的户部侍郎,这个中曲折、是非因果,他不比你个小丫头想得透彻?”苍老男魂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探讨。 呃,也对哦。 沈濯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最近做事做得太多,有些魔障了。 嗯,是的,阿伯,我想去一趟西北。我小姑父去的那个地方有钱挣啊! 想到这里,沈濯的两只眼睛直放光。 “……小姑娘家家的,为挣那几个钱,怎么连命都不要的?”苍老男魂不禁抱怨。 去那边会没命吗? 你不是说没有战事? 沈濯对着虚空眨眼卖萌。 苍老男魂没好气地喝道:“我何时说过没有战事?我说的是并无外敌入侵至长安城下这种事!边境线上的小打小闹哪一天也没停止过!何况曲好歌这趟过去,想必这战局与那一世再无相同之处了……” 沈濯才不怕,嘻嘻地笑。 我肯定赶在开打之前溜走。 到时候还可以以这场仗为借口,就说走散了啊,迷路了啊,然后溜到云南四川玩一圈。等到临波公主出嫁了、翼王那小子娶了媳妇、太后她老人家…… 沈濯的情绪低落了下去。 也许,我会在太后她老人家驾鹤西行之前,回来罢。 “你若认准了往西去,我得提前跟你说几件事。你要好生记下,做好准备。”苍老男魂沉声道。 第四四零章 扬长而去 接下来的几天,沈濯忽然安安静静地不出门了,整日只在沈恒、韦氏和罗氏跟前尽孝。 惹得三个人都诧异莫名,偷偷地叫了沈信言来,围着他问:“微微那日入宫,可是闯了什么祸事?” 沈信言笑得含蓄:“她在外头从不闯祸的,尤其是宫里,谨言慎行。” 一句话说得三个人集体翻他的白眼。 “只是宫中这几日不太平,微微能安生下来,咱们也算松口气。”沈信言补了一句。 三个人悚然而惊。 说太子不近女色这种话,怎么可能说过就算、水波无痕? 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暗地里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建明帝大发雷霆。太子身边的内侍侍卫被活活打死了不知道多少,黄良娣更是直接宣布染了无名之症,直直地送回了乐康伯府。伯府听完了事情经过,哪里敢留她?吓得当天便又送了回去。 “名义上说东宫的医生比外头好。但实际上,这便是由着皇家处置黄良娣的意思了。”沈信言说完了这一桩,接着又交代旁的。 “听得说那日宴后甘棠长公主便去了寿春宫望慰太后。第二天她家柳驸马便来寻我,说他家小儿子尚未娶亲……” 韦老夫人瞪大了眼睛:“什么什么?微微的赐婚难道不作数了不成?” 沈信言苦笑着挠了挠眉毛,低声道:“柳驸马说,太后有话,这两个孩子的八字未必就合适了……” 罗氏坐在一旁寻思,半晌笑了起来:“公主郡主们一向都洁身自好,朝上宫里的事情,从不掺合。也好。微微那话是怎么说的?两害相权取其轻!” 沈信言连连摇头:“不是这样说。” 三个人看向他。 沈信言迟疑半晌,轻轻地说:“微微的赐婚若是没了,我便只能招上门女婿了。微微当家,孩子姓沈。除非如此,否则,陛下和太子,不会放过我们的。” 尤其是,自己阴差阳错,跟陛下的亲兄、当年莫名出家了的天赐太子、如今的大慈恩寺湛心法师,有了交情之后。 …… …… 沈信成定了六月三十出发。 出发之前,自然要去陈国公府和清江侯府拜望一番——也要看看两府里会给各自的亲人带些什么东西。 沈濯自然也跟了去见见小姐妹们。 然而想到自己就要见到沈沅的父母、朱冽的哥哥,终究还是有些不忍,悄悄地问她们:“有什么要带的?我让成叔带了去。” 沈沅自然是连忙包了一大堆东西,朱冽却不为所动:“把我带了去吧。” 沈濯噗地一声把嘴里的瓜子连仁带皮吐在地上:“你正常一点!” 朱冽愁眉苦脸:“我说真的。我前儿刚闯了祸,你们进门时我娘正要揍我,我爹正帮她找藤条……” “你干嘛了?”沈濯觉得朱冽闯祸不是太正常了么? 朱冽瑟缩了一下:“就,那个太常少卿李家的那个李礼,前儿听见他说你的坏话……” “我?”沈濯觉得自己又躺枪了。 “也不是说你啦!就是,嗯,赐婚临波的那个曲小伯爷。说是一来就住在你沈家的邸舍,所以所谓的什么观音庵偶遇,必定是你家捣的鬼……反正……” 朱冽一辈子见不得这种藏头露尾背后是非的事儿,自然是上去质问,问了几句发现敌不过对方的词锋,索性就把李礼摁在地上揍了一顿。 沈濯好奇地看着她:“可是你在外头不知道打过多少架,为什么这回姨夫姨母会知道?” 说到这个朱冽气得捶床:“那小子回家告状!他爹娘听了,居然来我们家道歉,还当着我爹的面儿把李礼又打了一顿!那小子挨了打,竟然还跟我赔不是,说自己渐入歧途,多谢我点醒——我他娘的什么时候要点醒他了!” 沈濯哈哈地笑起来,拉了她,悄悄耳语,把前事说了。笑道:“你看,其实人家并没说错。你打得不对啊。” 朱冽这时候兴奋得满眼冒光,哪儿还想得起来过不了多久就要挨揍的事儿? “你下回再做这样的事情,带着我带着我!” 沈濯把手里的瓜子扔下就走。 …… …… 如如院里,沈濯反常地开始过问家事。 “月娘怎么样了?” “秋嬷嬷呢?” “褀婶?” “小权妈妈?” “寿眉的婚事准备得如何了?” 六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一一都说了。 窦妈妈在旁边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沈濯又招了六奴近前,附耳:“你去醒心堂找寒梅……” 六奴去了。玲珑接到自家小姐的眼色,默契地将众人带了出去。 “窦妈妈,想说什么?没人了,说吧。”沈濯好笑地看着她。 窦妈妈期期艾艾:“我前儿回了趟家,看见江离了。他,他说这回出远门至少要走三年两载……还说简伯、国槐和,和一些人都要去……” “嗯,所以呢?”沈濯笑意深深地看着她。 窦妈妈吐了口气出来。自家本来就不是那个藏着掖着的人,索性就敞开说吧:“小姐,您也带了我去吧。外头乱,小姑娘们行事不方便,不如我这样的婆子好使唤!” “京城多好啊……”沈濯歪着头看她。 “京城再好,看了这么多年也腻了。那边又有姑老爷做主官,又有国公府的长辈、侯府的兄长做靠山,又有北渚先生的许多人当帮手,咱们小姐又这样聪慧,还怕比不上在京城的日子?我反正不想再守一次空院子了。”窦妈妈说到最后,想起自己刚从庄子上回到府里的孤单,简直心有余悸。 沈濯呵呵地笑起来:“我还指望着你帮我盯着醒心堂呢!” 窦妈妈急了:“那是寿眉的差事!我就是跟着小姐的!何况江离……” 江离这一走若真要三年两载那么久…… 那可是西北!她好歹是在侍郎府当差,自然知道战事将起。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 …… 六月三十,沈信成带着沈典、隗粲予出发去洮州。 沈濯一早便嚷嚷着要去送行。 罗氏原本不肯,却万分拗不过女儿,只得嘱咐了国槐和窦妈妈必须看好了她。 六奴低眉顺目,一字不发。 时近晌午。 罗氏忙完了家事,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问芳菲:“微微呢?回来补觉去了,还是又去哪儿玩了?” 芳菲忐忑着先端了一盏饮子给她。 罗氏正渴了,一口吃尽,皱皱眉:“这里头化了补心丹?” 芳菲这才低声答她前头那句话:“小姐,没回来。跟着信成爷,走了……” 什么?! 罗氏手里的陶碗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本卷终) 第四四一章 花离彼岸 夏夜风凉,天上星河璀璨,河岸边灯光闪耀。 船头一壶酒,配上一把花生米,几只卤鸡脚,简直是无上的享受。 “渭水,自古以来,就是黄河最大的支流。起源于陇右道渭州渭源县鸟鼠山,途径渭州、秦州、陇州、歧州,进入京畿道。所以从长安出发往西来,若是轻车简从,那最好的就是走水路。” 一只大船的船头上,席地斜倚着一位散着长发的蓝衣少女。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灿烂光华,看去简直让人误以为是天上的星子跌落人间,正正掉入了她的眸中。 而拢手盘膝坐在她旁边的清秀少年郎,却已经完全没了好脾气,沉声低吼:“你已经连着第六晚喝夜酒了!还每次都拉着我当借口!沈净之!你再这样胡闹,我便让二叔立即折返长安!大家都不要去陇右了!” 这少女正是带着隗粲、窦妈妈、玲珑和国槐等一众小厮逃离长安的沈濯沈净之。而少年郎,便是沈典。 沈信成的妻子杨氏临行前检查出了身孕,顾氏哪里肯放她出门? 沈濯精灵古怪,沈信成对上她便头疼不已。那边隗粲予无论如何也是个外男。只剩了一个沈典,既是同辈,又是兄长,大概能约束她一二? 被派了专差“照看”沈濯的沈典,这八天简直是苦不堪言! 沈濯嘻嘻地笑着,醉眼微眩:“典哥这个话若是昨天说呢,我还信上三分……可今儿白天收到信明伯的信之后,我可就再也不怕你威胁我啦!” 沈典的脸色微沉。 沈信明千里传书,一封信直接嘱咐交给了沈濯,却是告诉她:沈信昭,也就是沈信明的胞妹,沈信成的胞姐,沈典的亲姑姑,半年前与丈夫在外地行商时,遇了一场罕见的冬雨。丈夫和幼子病倒在邸舍,苦苦没有挣扎过去,都逝去了。 沈信昭成了寡妇。 沈信明让她回京城,她却不肯去。让她跟着自己,她也不愿意。总归是说自己的这个身份,太容易惹事了。现在只想远远地避开认识自己的人,找个地方安安静静躲起来过下半辈子便好。 沈信明想起了临洮。 然而沈信成也是个板正道学的人。若是让他安排沈信昭,只怕要不了三天沈信昭就能翻脸。 思来想去,对沈濯可能去西北一无所知的沈信明,委婉地托到了她面前。请她直接跟施弥和沈讷坦白,只要知道治下有这么一门远亲,万一有事,帮忙搭个手,即可。 ——沈信昭,早在他们之前,就悄悄动身起行,去了临洮。 可是沈信明万万没有想到,沈濯此刻,正跟沈信成在一起,而且,就在去临洮的路上。 沈濯立即将信直接拿给沈信成和沈典看了,还连带着嘲笑他们一番:“你们叔侄往日里到底是有多不靠谱?才让信明伯连弟弟和儿子都不信了,反而来信我这么一个小小的丫头?” 叔侄两个心事重重地各自回去反思。 因是沈家家事,隗粲予便坐在左近听见了,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白了沈濯一眼,自己走开了。 如今沈濯提起来这个,沈典重又默然,半天,有一丝茫然地看向夜空: “姑姑为什么不肯和我们住在一起?” 沈濯嗤笑一声,索性枕着胳膊躺在甲板上,顺便翘起了二郎腿:“一个寄人篱下的姑奶奶,一个自立女户的当家人。傻子才选跟你们一起住!” 沈典愣了愣,却还嘴硬地喃喃:“她毕竟是个弱女子……” 沈濯一骨碌爬了起来,满面凶狠:“不许在女子前头加那个弱字!这天下有吃软饭、怕老婆的男人,也有离开丈夫孩子就活不成的女人,大家都是一样的!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不能自强不息了?女子就不能撑门立户了?前唐还出了个女皇呢!” 那是一回事儿么? 满嘴的醉话! 沈典鄙夷地斜了沈濯一眼,忽地发现她的眼睛眯了起来,直直地盯着自己,吓得汗毛一竖,忙摆手道:“我是说,你是不同的!你这能干劲儿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有的……” …… …… “朕只知道你这女儿与众不同,可也不好这样特立独行吧?”建明帝看着自己面愁眉苦脸的宠臣,满肚子的疑虑反倒打消了一半,“家中如何了?” 沈信言唉声叹气:“都病了。我家弟媳又要照顾孩子,又要忙那三个病人,脚不沾地的。前儿已经把亲戚家的一位嫂子接到家里来帮忙了。” 建明帝挑了挑眉:“阿孟和那位北渚呢?” 沈信言连连摇头苦笑:“他们二人竟是之前一字不知。那天午间孟夫人还让人传话说小女无故旷课,要罚抄书。这才从书房里翻了她留下的书信出来……” “她这婚逃得,够轰轰烈烈啊……”建明帝深深地盯着沈信言,仔细研究他的细微表情。 沈信言眉骨一跳,傻了一样,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吞吞地叫起了撞天屈:“陛下赐婚,何等洪福?臣等深受皇恩,焉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行?小女也只是说,因她姑父去了那边为官,族叔又要去做生意,所以跟着去玩一趟。不过三五个月,也就回来了……” 话很有道理。但是你这老牛拉破车的语速是什么意思?竟是在默认朕的推测不成? 建明帝又好气又好笑,摆手赶他走:“这等言语官司,朕打不过你。总归不过几天,朕定会把这胆大包天的小妮子抓回来就是了!你少瞎捉摸。给朕好生做事去!” 沈信言哎了一声,却不走,从袖筒里摸出了一份奏章,双手呈了上去:“银行的事情,一应地点选址、所需箱柜存储条件以及人员配备,都准备齐了。就是在行的管事人不好挑。臣琢磨了个法子,陛下看行不行得通。” 绿春在旁边抿着嘴,憋着笑容走过来拿了奏章去送给建明帝。 建明帝瞪他:“没规矩的老货!乐什么呢?” 绿春看了沈信言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躬身,低声道:“老奴瞅着沈侍郎骤得诏见、明知陛下大发雷霆,竟还准备得这样周全,觉得,嗯,乃是我大秦之福。”说着,自己又忍不住低下头偷偷地笑。 听了这话,建明帝转过来瞪沈信言:“滑头!” 第四四二章 取道大散关 已经身在陇州的沈濯自然假装不知道家里会有相当规模的地震。 不过,她身边也正经历着地震。 跟着她一起出沈府的,明面上自然只有国槐带了平时的三四个小厮。 但在城外跟她们汇合的,除了简伯、江离等人之外,还有北渚先生派来的六个人。 这六个人除了贴身保护沈濯,还要负责与北渚散落在各地的人手势力联系,头目是一个叫费七的。 只是这费七显然不乐意来给沈濯当跟班。每天都紧锁着眉头,坐在船尾,遥望长安方向,各种忧虑。 沈濯看着他的样子,终于有些不悦了,请了隗粲予和费七来一起“议事”。 谁知费七竟还带了个副手。隗粲予看了那人一眼,没吭声。 沈濯也就无视,只顾说自己的:“既没有官府的旗号,也没有彪悍的镖师,更不是走熟这条路的豪商。想必咱们这路上不会安生。我想明天请我那边的几个人先走一步,到前头去探探路。” 费七极不耐烦,却还摁着脾气,矜持地告诉沈濯:“小姐不用这样操心。既是将这一程交给了我们家先生,就安心等着临洮城出现在眼前就好。我们前后左右,既有探路的,也有断后的。” “哦?阮先生竟然安排得如此周到?那还请费先生给我解个惑,这些人一共多少人,都能信得过么?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的行程安排?他们会一直跟到我们临洮么?然后呢?是走是留?” 沈濯笑眯眯地问话,话中并没有半点不妥。 但是任谁都听得出来,她生气了。 只是费七却将北渚先生的做派学了个十足十,挺直腰背,伸手去拈颏下的短须:“我们家先生的人,自是个个信得过。到了临洮,有一部分会散去,有一部分会留下。这不是先生与小姐说好了的么?” 沈濯拿了一柄纨扇,轻柔地扇起风来:“这还真不是阮先生与我说好的话。” 转向隗粲予:“隗先生,阮先生当日的话是怎么说的?” 隗粲予也疑虑地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费七:“先生的原话是:既是你肯收,我便送一张网给你,你看着使唤。” 下剩的一句“只要能保住煐儿的性命”,隗粲予很理智地咽了回去。 费七有些不自在,捻弄胡须的手放了下来,从北渚先生那里学来的四不像的神仙气收了三分,但仍是自说自话:“我等跟了先生数年,一应事情都是做熟了的。小姐委实不用操心,只管高枕无忧地等着去临洮耍子便好。” 此人,竟不知道自己去临洮是做什么的? 沈濯的心里升起了一丝警惕,忽然开口问道:“如今船到何处了?” “陈仓。”费七随口答了,旋即愣了一愣,下意识一般,右手往背后伸去。 他们这些人,随身的兵器都别在腰后。 费七那个一直站在舱门口的副手,这个时候也站直了身子,一直抱在胸前的双臂放了下来,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费七的手。 沈濯眼中寒光一闪,冷冷地看着他:“费先生,你想做什么?” 费七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笑了笑,手忙收了回来,摸了摸头发:“小姐休怪。只是本能反应,并无他意。” “铁马秋风大散关啊。好似往南走走就是大散关了?咱们要不要上岸去啊?”沈濯别开脸,状似无心地开口。 费七皱起了眉:“那我的人都要重新安排了。小姐能不能……” “不能。我就想去大散关看看!”沈濯扬起了尖尖俏俏的小下巴,摆出了一副刁蛮样子。 隗粲予不作声,却挑了挑眉。 沈濯不是这样的人。 她这是作的哪门子的妖? 费七有些按捺不住了,噌地立了起来,眼中凶光一闪,咬着牙又忍下去,冷冷地道:“小姐到底还想做些什么,告诉我这兄弟就行了。我去安排一下。” 说完,也不管沈濯说什么,大踏步就出了舱。 他那所谓的副手兄弟,却低低地对着沈濯说了一句:“净之小姐请稍候,仆马上回来。” 折身追蹑着对方的脚踪,迅疾无比地蹿了出去! 隗粲予这才眨了眨眼,咕哝了一声:“我说呢……” 沈濯看着他,挑挑眉。 “这个家伙,”隗粲予指着后出去的那人的背影,对沈濯低声解释:“才是我在先生跟前见过的高手。我只知道他的代号是太渊,真实的姓什么叫什么却是一概不知。” 太渊? 不就是百脉之会的那个穴位? 沈濯这才觉得对劲儿了,悄声开口,刚要问话,就听见舱外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两个人神色大变! 凝神屏气静听,却又听见噗通一声,却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两个人相顾失色。 这是,杀人了?! 舱外轻快的脚步杂乱响起。两个人不由都紧张起来…… 太渊和简伯一同走了进来。 一眼看见简伯饶有兴趣打量太渊的样子,沈濯松了口气。 “惊扰净之小姐,小人该死。”太渊曲了一膝,利落地跪下低头赔罪。 沈濯蹙了蹙眉,想让他就此起身,但终究还是有些不高兴,板起了脸,问道:“是否此人投靠先生时日尚短?” 太渊迟疑了一瞬,点头:“是。” “特别卖力,立功特别多,升迁特别快?”沈濯哼了一声,这套路,根本就是个奸细么! “小姐明鉴。这个人不是先生招揽进来的,先生老早就警告不许给他重要任务。只是这次不知怎么的被他知道要护送小姐去临洮,死活缠着要去,还拍着胸脯说是他的地盘云云。 “先生察觉有异,便命小人为副手,在旁监视。小姐放心,他所谓的那些四面八方的人,里头只有三个是他的心腹,此刻应该已经处置了。这次来的六个,有一个被他以财帛家人利诱威逼,也已经处置了。 “剩下的四个,小人揽总。另外三个,净瓶是女扮男装的,以后可以贴身服侍小姐。若有什么秘事要办,鸠尾最合适。竹柳则负责对外联系。” 太渊恭恭敬敬地把自己的人都详细介绍了一遍。 沈濯这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下来,打个呵欠,道了一句:“扫尾工作做好,别让人画了像通缉咱们一船的杀人犯就行。” 摆摆手,她要回去睡一觉,昨夜的宿醉可还未醒呢。 太渊忙抢上前一步,请示道:“小姐刚才说要去大散关,可是真的?” “怎么?”沈濯挑眉。 太渊依旧躬身低头抱拳:“因那人的确往外放过不少消息,小人觉得未必能全部拦截下来。为防万一,取道大散关,是个好办法。” 第四四三章 巍巍雪山 大秦和西番的边界线,在有些位置是很模糊的。 比如大雪山。 有时候,秦军高兴了,想去大雪山上打个什么羊啊鹿啊兔子狐狸之类的,就手扶刀柄告诉西番守军:“这山当年究竟是怎么分的本将不知道。但本将知道,该是我们的,我们绝对不会客气地拱手让给邻居。那不叫慷慨,那叫傻嘀。” 在秦军面前怂惯了的西番人默默地让开通道,看着秦军呼喝着耀武扬威,猎了满车的东西回去不说;有时候来的秦军太无耻,还会搂着他们的肩膀打商量:“你看,今天说啥也没弄到一张整狐狸皮,家里的婆娘怕是三天不让老子进屋上炕。这事儿……” 西番人默默地把自己前几天刚打来想要送去心爱的姑娘家提亲的狐狸皮拿出来,双手奉上:“一点小意思,请将军笑纳。” 照例这时候秦军会丢个长安城最常见的罗缎绣花荷包给他,作为“礼尚往来”的代价。 然而西番人想不到的是,有朝一日,竟然还能亲眼看到两队秦军在大雪山上对阵! 不,也不叫对阵。 这种,叫自相残杀。 有西番兵盖着狐狸尾牦牛皮的厚帽子,抄着手站在营外远远地看热闹,边议论:“听说拉萨那边王亲贵族们也内讧,也跟这个一样么?” 将军过来一脚踢他个跟头,低吼:“滚回去睡你的觉!关你屁事!” 把兵丁们都赶走,自己却悄悄地令心腹去送信:“我们的人在北坡已经埋伏好了,放心吧。” 遥遥地看着山上雪间那几个小黑点,冷笑一声,低低地诅咒:“天神在上,这样不知道珍惜自己好崽子的国家,亡了也好!” …… …… 大雪山上。 裹紧了老羊皮大袄的皇甫达看着蹲在在自己身边的年轻人,有些感慨,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怕不怕?” 年轻人抬起头来,墨眉如画、棱角分明的俊脸露出羞涩一笑:“有一点。” 旁边的人立即离他远了三分。 正艰难地啃着硬馕饼的彭吉往地上直呸:“秦三!不许笑!你tm现在一笑大家都觉得后背发冷!现在天儿已经够tm冷了!” 话音未落一只大手直接在他后脑勺上来了一巴掌:“才装了几天牧民就满嘴脏话,回家看你娘不收拾死你!” 众人都轻声地笑了起来。 彭绌看着怎么也晒不黑的秦煐,对他现在的宁和气质极为满意:“秦三学得很快,就是这样,非常好。” 秦煐又羞涩地笑了笑:“彭伯伯教得好。各位大哥也都热心磨练我。不然这种大雪山,”少年忍不住环顾了一圈,四周正是白茫茫一片,“我没冻死也掉进陷阱摔死了。” 有老兵接口笑道:“哪里还能猎得到雪兔狐狸?!” 彭绌看着众人眉花眼笑的脸,嫌弃地皱了脸:“每回他一拍你们的马屁你们就找不着北了!都忘了怎么被他支使得团团转了是吧?” 众人一噎,对视一眼,却又都禁不住冲着已经出了名厚脸皮的翼王殿下秦三郎嘿嘿怪笑。 彭绌又瞪着在自己身旁往地上呸个不停的彭吉:“真是一万年也改不了的纨绔臭毛病!你看看秦三,这么多天,听他叫过一声苦吗?前次那刀伤,高热得差点儿死了也没听他哼唧一声!你再看看你!有馕饼吃就不错了!” 就跟为了印证他这话似的,皇甫达一边往四周警惕地看,一边伸手抓了把雪揉进嘴里,用力地抿着。 能带馕饼,可是水不行。一上山,水壶水囊里的水全都结成了冰,还不如就地吃雪。所以,头天从雪下翻出来一具羚羊骨架的彭吉死都不肯再去吃雪,啃那馕饼自然干得他直伸脖子。 秦煐勾了勾嘴角,走开几步,打了个手势,风色等几个人围了过来。 “分路的事,安排好了么?”秦煐低声问。 虽然面带为难,但风色还是看了一眼身边的一个中年刀客。 这刀客才是如今秦煐身边护卫力量的头领。 “我们这边的人已经都通知安排好了。只是,殿下,伯爷怕是不会同意的。” 秦煐看看正在恨铁不成钢地怒骂儿子的彭伯爷,轻轻地笑了一声,慢慢地说道:“他会同意的。” 翻过雪山,北坡下面就是文州。文州往北就是陇右道的地盘武州了。他们得到消息,领了陇右道行军总管职衔的曲好歌捧着大印四处查探。前阵子听说在巡羌水,而武州是羌水最重要的屯兵站点。 若是运气好,他们虽然放弃了去剑阁接受沈信芳的援军,但是能在武州与曲好歌兵合一处;那别说自身的安全,只怕反手过来,就能将这一路上衔尾追杀他们的人全盘剿灭! 只是如今他们行踪隐秘,也不知道剑阁那边有没有接到通知…… 秦煐看着北坡下面安静得诡异的雪包,沉默片刻,问彭绌:“伯爷,我之前提的建议你觉得如何?” 彭绌有一瞬间的迟疑,但还是用力地摆手:“不行。” 皇甫达犹豫了一会儿,朝着山下的某个地方抬了抬下巴:“伯爷,那边有埋伏。” “我还不知道那边有埋伏?!傻西番从来都不擅长打伏击,雪地上什么活物跑过他们都有追的冲动!”彭绌翻了个白眼。 “伯爷,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您要是再不肯分兵,就要被我拖累死了。如今武州不过就是两日夜的路程,你们若能甩开追兵,定能迅速联络上曲伯爷……”秦煐冷静地分析。 彭吉几乎要跳起来:“不行!只要分开,高手们肯定都冲着你下死手。你手下那几个歪瓜裂枣,哪里支撑得住……” 刀客哼了一声。 彭吉转脸过去,摆出一副要吵架的架势来。可还没等他的双手叉到腰间,耳后一阵风声响起,颈上一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秦煐顺势扶住他软下来的身子,递给旁边的一个老兵。眼睛却静静地看着彭绌:“伯爷,分则活,聚则死。没办法,不赌一把,我这口气肯定出不了。” 彭绌看着被他干脆利落一个手刀搞定的儿子,默然,半晌,点了点头。 第四四四章 脸比墙厚秦三爷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一头扎进密林深处的雪地上。 秦煐满身是血地趴在雪地上,连抬头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风色艰难地伸手拉他:“殿下,不能趴着,会闷住的。” 在下属的帮助下,秦煐翻了个身,仰面在雪地上躺成了一个大字。 天空碧蓝,这是在长安,尤其是大明宫里,极少能看到的颜色。还有黑黢黢、颤巍巍地试探着伸向高处的树枝。极鲜活又极淡漠的天,极枯槁又极具生存欲望的树,在秦煐的目光所及之处,搭成了一副令人心情复杂的诡异布景。 雪山深处的空气越发纯净,也越发稀薄。 秦煐大口地用力呼吸着,感受着自己身上的温暖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刀客穿了他的衣服,另分了一队人,吸引了那些人大部分的精力和人手远去。 但就算如此,只带着风色等七八个人的秦煐,还是遭到了比以往更加凶狠的攻击——跟彭伯爷他们分开后,那些人最重要的兵力果然直冲着他们来了,而且,开始猛下杀手。 “敢这样对待我的,大概就只有皇后娘娘她老人家一个了吧?”秦煐一边咳一边笑,吐了一口血痰在雪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声,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 风色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殿下,虽然在宫里您竭力表现得轻浮浅薄,但是陛下的宠爱不是假的。” 就冲着这一条,拥有着两个亲生儿子的邵皇后哪里还会放过这种天赐良机? 是个亲娘都会让越来越优秀的庶子回不去京城! 风色的脸上闪过一丝埋怨。 秦煐斜睨了他一眼,笑出了声:“老师让我出外,是给我磨练成真正的雄鹰的机会。你可别在肚子里乱腹诽。” 风色的表情变成了幽怨。 他家殿下的读心术越来越厉害了,如今除了公主派来的那几张面瘫脸,他这种人在殿下跟前是越来越不好混了。 “殿下……”风色犹豫了一下,决心趁着还没被西番人追死,搞清楚一件大八卦:“前天刚刚知道的,陛下给您和二小姐赐了婚的事,您怎么看……” 旁边一直做木桩子的护卫忽然面无表情地出声:“那件事就是殿下这样遇险的诱因!怎么看?能怎么看?不想看!” 秦煐只茫然了一瞬,便看着那护卫失声笑了出来:“你以为沈净之愿意被赐婚吗?她肯定比咱们还不想看……” 说着,声音却淡淡地低落下去,变成了余音袅袅的喃喃。 风色瞪了那护卫一眼,探究地看着秦煐:“殿下,小宁子和元司马都留在了冀州,属下算是您最亲近的人了吧?您要不要跟属下透个底,您想怎么办?” 尤其是,沈家小姐那个暴戾诡异的性子,只怕她拿到这个赐婚旨意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原地爆炸吧? 他们几个,连带他们家翼王殿下,都是血肉做的身躯,委实不乐意以后天天被那个婆娘炸个半死啊…… 秦煐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再次猛烈地咳嗽起来。 这通咳嗽就像是要把他自己的肺管子都咳出来,一口又一口的鲜血喷在纯白的雪地上,艳红到了诡异的地步,触目惊心。 护卫们都露了忧虑的神情出来:“殿下……” 秦煐摇了摇头,又抓一把雪填进嘴里,呸出来,带走满口的血腥味道,深呼吸,沉声道:“先活着出去,再考虑这些小节!” “是。”众人也沉着声音齐齐应诺,目光换成了凶悍警觉。 风色伸了一只手给秦煐,待他握住,用力将他拉了起来,到底还是嘀咕了一声:“您别那么拼了。您保不住这条性命,我们这群人一个个的可都别想活。” 秦煐笑骂着用肘尖撞他一下:“傻吧?我若是躲在你们背后,那肯定意味着我是那个被保护的翼王,不是等着对方把人都调过来围剿咱们?如今大家一样拼命,他们分不清那边有翼王,咱们的压力不是能小些?” 众护卫听了,恍然大悟,都笑着回头看着他嘿嘿地乐,顺便换了称呼:“秦三,你跟着彭伯爷这一路,别的没学会,这坏水儿可多了不少啊!” 风色冷淡骄矜地扫一眼众人:“三爷从来都是主意最多的那个人。如今不过是让你们看见罢了。” “我哪儿有多少主意?我比……差远了……”秦煐把那个名字吞了回去。 无人注意到那个含糊不清的名字。 秦三爷一路马屁拍过来,大约已经习惯了把彭伯爷、小伯爷和皇甫侍卫长挂在嘴边地夸奖。如今连背了他们,也不例外。 轻轻的哄笑声响起。 还有人兴奋地低声谈起“秦三爷”真情实意地夸奖小伯爷英姿飒爽、身手高妙,于是哄得他去西番牧民处偷了十几身羊皮棉袍,却差点儿被牧民的看家獒犬追死的笑话。 只有风色小心地看了秦煐一眼。 他家低下了头,似是面无表情,又似是满腹心事,似是遗憾,又似是不舍…… 这是,咋了? 不过,殿下一旦不正常,往沈家小姐身上想就行。 “等回去,您跟二小姐见一面,好好说开不就行了?”风色思忖再三,还是多了一句嘴。 秦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风色吓得立即闭紧了嘴。 之前那个面瘫护卫却又凑了过来,嘴唇微动,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殿下心里其实很欢喜那个沈小姐?但人家不欢喜殿下?” 秦煐皱了皱眉,没吭声。 护卫点评:“男子汉大丈夫,喜欢就去求,求不到就抢,抢不到就杀了!这有什么纠结的?!” 秦煐被他这番言论说得嗤嗤地笑,下着死手,狠狠一巴掌拍在那护卫的肩胛上:“若是咱们能活着回到京城,本殿决定,让你去给王妃当侍卫长!” 你就等着被沈净之弄死吧你! 那护卫摸不着头脑,目光询问风色:这是啥意思? 风色幸灾乐祸:“二小姐最擅长就是整人。兄弟,你可好好保重啊。往后我天天给你喊加油。” 愣一愣,又看向抖擞精神往前走的秦煐的背影,喃喃:“殿下,敢情你这是拼了命也要活着去娶二小姐为翼王妃啊……” 然而人家不想嫁啊…… 三爷这脸皮,可真是越来越厚了。 彭伯爷,果然还是您老教导有方…… 第四四五章 去心似箭 和秦煐分兵之后,彭绌还是暂时先将他带人离开的消息瞒了一阵。可是没用。 秦煐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彭家这一行人只觉得压力骤轻。 醒过来的彭吉摸着后脖颈子呲牙咧嘴,低声跟父亲抱怨:“看来那群人真是皇后娘娘派来追杀三殿下的。您说她至于的么?她是不是还以为这种事竟能瞒得过陛下?她就不怕陛下一怒之下把她废了。” “她只要保住两个亲儿子有一个继位大宝,陛下就算废了她又有甚么了不起?只要留得命在,日后寿春宫的主人必定是她。”彭绌随口答道,很有些心不在焉。 彭吉嘟嘟囔囔半天。 彭绌忽然命人:“去外头放消息,说三殿下不厚道,将咱们的高手都带走了。” 众人吓一跳:“伯爷,您想干嘛?” “给三殿下帮些小忙。”彭绌轻描淡写,迎着儿子和侍卫长明显不相信的目光,只得说实话:“示弱一下,看看这次追杀中,是不是也有针对咱们的人在趁火打劫。” 实在是这阵子对秦煐的观感过于好,彭吉一时不查,连看向自家老子的鄙夷目光都没能及时收起。于是,又是一个呼在他后脑勺的大巴掌:“臭小子!这是一举两得!你那什么眼神儿!” …… …… 眼前就是大雪山的山麓。 秦煐感慨万千。 出京时,他以为自己仅仅是跟着彭伯爷去领略万里江山,然后站在山巅草原,身着玄衣大氅,迎着西风烈烈,淡淡地指点天下。 可这一路行来,扮作富商的舒适日子不超过十分之一。剩下的辰光,在潜行,在剿匪,在做戏,在偷袭,在摔杯为号,在狼奔豕突,在惶惶不可终日,在孤注一掷绝地求生——在体验在京城绝对不可能遭遇到的一切。 在成长。 原本就棱角分明的白皙脸庞上,露出坚毅神情。 “风色,还能坚持得住么?” 秦煐回头,问头天晚上替自己挨了一刀的贴身侍卫。 风色奄奄一息地挂在一个护卫身上,有气无力:“殿下,您别再浮想联翩,咱们赶紧去找个地方,吃口热乎饭、喝口干净水,属下就还能活下来……” 秦煐轻笑起来:“还能跟本殿这样贫嘴,看来你的确问题不大。” 这几日忽然恬不知耻地自封“王妃侍卫长”的那个护卫走过来,叉手禀道:“这两天追踪的人似是少了一些。咱们是等一等老董,还是直接进扶州?” “我们进扶州。在约好的宁远镇上等他们。”秦煐如释重负一般。 分兵的时候,彭绌建议秦煐往武州去,他们往剑阁。秦煐却不同意,让他们往武州,自己则另外去找生路。 彭绌当下的眼神就不对了:“另外的生路?你还有什么路可走的?” 秦煐笑了笑,指指自家刀客老董:“他在西番混了七八年呢。我们哪里找不出一条生路来?伯爷走你的,会齐了曲大将军,剿清了这帮贼匪,我自然就有了大好的生路。” 皇甫达插嘴:“也好。这边密林多得是。你们若是能躲住个十天半月,必定能全身而退。” 彭绌对此话虽然并不苟同,却觉得也勉强算得上一条生路,只得点了头。 但是秦煐转过头来,却冷静地吩咐众人:“我们去扶州,沿着西番和大秦的边界线往北,从叠州进陇右道。” 风色觉得冒险。 老董却挑了眉露出赞赏:“这条路线其苦无比。别说咱们,就是西番人都不愿意走。而且,闹出来,扶州、叠州两地的守军也不是吃素的。咱们只要不暴露身份,大秦总归是会保护自己人的。” 连老董都这样说了,风色只得闭嘴。 他主子真是个变态! 这世上的苦,难道就非要都吃一遍,才算出京经历么?! 然而就在众人某个夜里悄悄地卧谈过一次未来的王妃之后,风色忽然悟了过来! 卧槽!叠州北边紧挨着不就是洮州?!前天来的消息里明明白白地说了:沈侍郎的妹夫施弥去洮州做刺史了! 殿下这哪里是要避开追兵?他这分明是要去找未婚妻的娘家人卖惨博同情! 太不要脸了…… 不对,不能这样说殿下。 应该是,殿下的脸皮厚度已经比大小彭伯爷加起来都要深远了…… 所以在听说秦煐说什么“约好”的时候,风色连忙低头,藏起来了自己憋不住的放肆鄙视。 那句约好的话是:“万一大家打散了掉队了,可以到宁远镇集合。大队会在那里修整到中元节!” “王妃侍卫长”非常识趣地立即叉手躬身:“是。请殿下稍候,我带几个兄弟去弄几身衣裳来。” 相顾看看彼此身上的破烂,众人都忍俊不禁。 秦煐更是一屁股坐下,双手撑地,仰天畅笑。 然而,等这几个人一旦离开,秦煐立即便站了起来,问剩下的六七个人:“你们怎么样,还能走么?” 风色一愣,随即神情一凛,看向那几个人离去的方向,警惕地压低声音问:“殿下,他们之中,是不是……” 秦煐脸上可疑地红了红:“不是。我只是预防万一。带着你这个重伤员么,动作自然比他们几个要慢得多了。” 风色有些难堪羞愧地低头看看自己浑身的伤,只得闭上了嘴。 …… …… 夜幕降临。 雪山山麓仰头看天,月牙儿弯弯,星河介光闪。 借着这微微的光,以老董为首的众人,急得个个浑身是汗,搜寻着周遭。 “孙子!你那边有没有痕迹?” “没有!tmd!这到底是去哪儿了!老何,你那边呢?” “没有——这都下了山脱了险,你小子还把三爷给弄丢了!回去等着大小姐拧下你的脑袋来当球儿踢!” “王妃侍卫长”懊恼得回手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老董站住了,四周看看,忽然眯着眼看向宁远镇方向,低声问道:“殿下当时是不是直接说去那边汇合?” 孙护卫猛醒,一拍大腿,狠狠地咬牙:“这位小爷!他怎么就这么大主意?!” 老董嗤笑一声,白他一眼:“扶州过去是叠州,叠州过去是洮州,洮州刺史是王妃的姑父——你是不是傻?!” 一个背后拴着一壶箭羽的中年汉子过来揽了孙护卫的肩,挤着眼儿发笑:“不是你自己说的?殿下心里十分欢喜咱们王妃?但是王妃却不大想嫁?” 孙护卫索性又赏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傻嘀!敢拖后主子去抢媳妇的脚步!活该被放鸽子!” 第四四六章 红红的脸 平安无事地过了大散关。 太渊又来跟沈濯商量:“小姐看,咱们是直接往西进陇右道,还是再往南走走?” 沈濯毫不犹豫:“小姑父那里有什么可急的?顺着故道水,我们过兴州,去利州。” “去利州做什么?你要去剑南不成?”隗粲予啪地一声合上折扇,兴奋地险些跳起来。 利州是剑南道的隔壁。而故道水再往南,就是嘉陵江。 沈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剑南是父亲的地盘,我去干嘛?找死?” 隗粲予蔫儿了下来。 太渊斟酌了一下用词,方道:“侍郎毕竟离开剑南多年了,那边的许多事情,未必是他一句话能安排得完满的。尤其是,后来留在益州任长史的,是穆跃穆在渊。” 穆跃,穆在渊。 卫王孺人,穆婵媛。 沈濯一双杏眼里的寒光一闪,颔首:“我明白了。你们收到了什么消息?” 太渊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正是因为没收到什么确切的消息,小人才觉得事情不妥。” 隗粲予大惊失色:“你说先生那里也打听不到殿下的消息?” 不约而同的,沈濯和太渊都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沈净之小姐已经完全没有婴儿肥的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不仅先生,就连陛下,也没有收到殿下的消息。反而是彭伯爷,听得说已经跟小伯爷一起进了陇右道。曲将军正亲自驰马去接。”太渊连忙说道。 这样重要的消息适时地缓解了沈濯的羞窘。 “你的意思是说,彭家父子,跟殿下失散了?还是兵分两路?”沈濯的表情凝重起来。 太渊顿了顿,摇头道:“不清楚。” 三个人同时都沉默了下去。屋里只剩了沈濯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击的声音: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陛下还派了不少人来寻小姐。因为陈仓开始,小人吩咐抹去了咱们行进的痕迹,所以陛下的人也就停在了那里。听说,那群人正要索性去陇右,说是一来去找找三殿下,二来,要直接去洮州寻小姐。” 太渊将另一个大家都觉得无关紧要的消息也说了出来,缓解屋里的沉重气氛。 沈濯的脑子完全不在这个上头。 ——失散?那彭氏父子凭什么还能给曲好歌递过去消息?分兵?主动分开只能意味着他们遭受了以其中一个人为主要目标的攻击。为了让另一队人有机会活命,所以才分开。 这一行人中,最值得作为目标的,只有秦煐。 万一分兵之后秦煐出了什么意外…… 想起临波,孟夫人,自家父亲,章扬,还有家中那一张赐婚的圣旨。沈濯只觉得头皮发麻。 当机立断,沈濯宣布:“加快速度行进。我爹爹收到过消息,我家信芳伯会派人去剑阁接应秦煐他们。若是彭伯爷去了武州,也许秦煐会去剑阁……” 说到这里,她忽又停住。 她的目光转向太渊,有一丝犹疑:“秦煐的性子,是特别谨慎还是特别骄傲?” 太渊从听她直呼三皇子姓名就已经傻眼愣住,此刻更不禁游目去瞧隗粲予。 隗粲予折扇敲在手心里,双手摊开:“看我干嘛?我连真人都没见过!” 太渊不好意思地回禀沈濯:“小人一直在京外。虽然殿下去吴兴那次,远处的防护是小人做的,但也无缘得见殿下金面。” 闹了半天,还是自己对秦煐最熟悉? 伤脑筋啊。 忍不住抬手挠了挠自己那两道有些浅淡的眉毛,沈濯牙一咬、眼一闭:“我赌他这一场历练冷静理智了!这样一来,他必定能猜到剑阁那边只怕是不安全。所以,他会选择相反的方向走!” 太渊急忙抚平桌上的舆图:“彭伯爷从这里进入武州,剑阁在东南,若是殿下选择西北,那就是——扶州,叠州……” 太渊的声音忽然哑住。 沈濯惊奇地看他:“怎么了?” 隗粲予挥着折扇哈哈大笑:“殿下肯定是知道赐婚的消息了!叠州北边就是洮州,咱们的目的地!” 沈濯只觉得脸上正经严肃地燃烧了起来,没好气地冲着舱外喊:“窦妈妈,今日隗先生的食水减半!” 自己又一脚踢在桌脚上,恨恨地咬牙抱怨:“我是为了躲婚事!怎么还得去上赶着救他的命?真真是前世欠了他的……” 可是不对啊! 分明是他前世欠了自己的! 沈濯越想越生气,无视掉隗粲予和太渊越来越喜悦的笑容,将两个人一顿臭骂赶了出去,自己坐在屋里拍着桌子尖声嚷:“收钱!按照镖局的规矩,从出京开始算起,直到那个二货滚回京城!按最高的标准算!” 正站在她房门口,跟那个叫净瓶的女子一左一右守门的江离听见了,木然地答:“是,小姐。小人照着镖局护卫西域大商的标准算。” 净瓶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一只手叉上了小蛮腰:“哎!小姐发脾气而已,你还当真啊?” 江离木然地看着她,过了一时,方道:“小人的师父里,有一位乃是西市的炒货商,他老人家是太后娘娘在外收集消息的总头目。可小人还是我家小姐的仆下,小人那位师父,仍旧是太后娘娘的仆下。你不想当真的话,就回阮先生那里去。不必来伺候我小姐。” 说话间,玲珑正端了一壶酒两个菜走过来,听见了,无奈一笑,一脚踢在江离腿上:“傻呀?小姐乱发脾气没见过?在家还说过要降龙伏虎、掘开滔天洪水呢,你也当真?” 转向净瓶,笑逐颜开:“净瓶姐姐别在意,这个呆子一向如此不讨人喜欢。回头等小姐消了气,亲自罚他。” 沈濯在屋里又是一声尖叫:“吵什么吵?!烦死啦!国槐呢?找个哑巴来给我守门!” 江离没趣地挠挠后脑勺。 玲珑吐吐舌头,忙把酒菜端进去,放软了声音,千哄万哄:“小姐别生气啊,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划算。明儿个见着三皇子,您把他气得跳起来,那才是正经事呢。” 净瓶原本还在得意,待听见这话,以及沈濯随后而来的赞同声,瞬间石化。 第四四七章 “秦煐已死” 然而,一路疾行赶到宁远镇上,老董等人却没有找到秦煐。 众人的脸色终于都难看起来。 凭着尚算整洁的头脸,与当地居民一样的衣服,和老董似是而非的当地话,一行人迎着满邸舍的疑惑目光暂时先安顿了下来。 轮流吃饭洗澡睡觉,众人接力,将这座小小的镇子从东到西踏看了一整遍。 丝毫没有秦煐等人来过的痕迹。 天又擦黑了。 邸舍掌柜表情不善地过来警告他们:“边寨重地,内外有别。这里守着的可不是衙门差役,而是大秦军队。客人们若是要吃酒要赌钱,只在这座院子里。不要出门。万一犯了夜禁,我大秦的连弓弩可是不认得人的。” 老董忙笑着满口答应。 可外号孙子的小孙,则因为自己弄丢了秦煐,格外懊恼,冲着掌柜的,直脖歪嘴瞪眼:“谁还不是大秦的良人怎么的?犯夜就射杀?这是哪门子的大秦规矩!” “这就是我大秦宁远镇的规矩。镇外乱葬岗上多得是犯夜被射杀的尸体。这位客人若是不信,不妨自己先去探探路!”掌柜的才懒得跟他争执,一摔袖子去了。 众人相顾无言。 老董心中微动,连忙疾步追了上去跟掌柜的说好话:“我这个兄弟脾气不好,加上今儿刚收着信,家里的婆娘吵着要和离,孩子都要带走……那什么,咱这镇子还真有这么厉害的规矩?!” 掌柜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哼了一声:“这是当年肃国公他老人家打下来这方圆数百里时立下的死规矩:凡边境诸镇,入夜即阖门闭户。胆敢犯夜者,无镇守的军将手令,一概当场处死!” 这个倒还真听说过。 当年打北蛮西番,边镇上都是这个规矩,倒未必是肃国公立定的。曲伯爷当年不也…… 老董忙把思绪拽回来,且做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出来:“原来是国公爷的规矩。那是自然要严格遵守的。不过,如今清平世道,还真有那不知规矩的敢犯夜么?” 掌柜的哼哼着斜睨他:“你当我是吓唬你们的是不是?我还就告诉你,昨天夜里,就在这通城的大街上,就在我这院子的后门,就有那犯夜的!当场射杀!尸体当时就拖走了!镇上住民一丁点儿消息都不知道——咱们的守军这种事儿做得多了,太熟悉了,连动静都不带闹的!” 说完,冷笑一声,鄙夷地看了一眼这个土豹子,仰着头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 老董的心往下沉。 他希望这是掌柜的危言耸听。 但人家实在没有理由骗他一个外乡人。 回到房中,颓然坐倒,半晌,老董低声吩咐:“都回房睡觉。明早开城,去乱葬岗看看。” 众人后退半步。 老何脸色大变。 小孙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 …… 秦煐换了一身衣服,却重又血迹斑斑。 他把风色的胳膊搭在脖子上,用力地撑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旁边是两个互相扶着跌跌撞撞的护卫。 风色低声哀求:“殿下,您自己走吧!我们三个都是一身伤……会拖累死你的!” “我在街上亮明身份,却仍旧遭受连弓弩的狙杀。皇后娘娘能派出人衔尾追杀咱们,能跟西番勾结,却支使不动咱们大秦的边军。所以,这次是有军方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也想趁机要了我的命。” 秦煐低低地分析着,费力地拖着风色一步一步地挪。 “我若留下你们几个,就等于直接把你们推入了他们的刀下。这不是分兵的道理,这是送死。” 风色带了哭腔:“可是殿下,你这样带着我们走,死活都走不出去的!” 秦煐冷笑一声,道:“谁说的?!大雪山没吃没喝咱们都能活下来,这绵延百里的深林大山,还藏不住咱们四个?再说,老董他们肯定会发现其中的蹊跷。孙子知道咱们的计划,一定会跟着来的。援军不远,只要咱们坚持。” “若是,若是那些人来搜山呢?”另外两个相扶的护卫气喘吁吁。 秦煐回头看他们,笑容中是强大的自信:“咱们就躲啊!你们不是都说了么?秦三爷跟着彭伯爷这一路,旁的就罢了,这个不要脸的劲儿,可是比在京时要强了万分。我现在没有什么皇子王爷的自尊骄矜,我只想带着我的兄弟们活下来!” 风色抬手,无声地擦了一把泪,咬咬牙,低声道:“那咱们得想法子偷些药!否则,属下们和殿下的伤,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这才是求生的状态嘛! 秦煐满意地点头道好。 目光往正北看去,秦煐的唇角一勾,露出一丝冷笑。 大秦的天下,他堂堂大秦皇子,却九死一生! 有趣! 既然如此,那就不从大秦走! 岷山南北千里,纵横两国,给自己当掩护,正好! 刚刚从皇甫达、彭绌和彭吉手里学到的山林野外生存技巧,可算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殿下看岷山作甚?”风色萌了生意,自然察言观色得更加细致入理。 “本殿没看山,本殿在看自己的藏身之所、安全行走之路。”秦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他身后的两个护卫对视了一眼,犹疑许久,小心问道:“殿下,您那时,把证明身份的乌木牌留在了死去兄弟的身上……是要做什么?” 风色看了秦煐一眼,轻声叹气解释:“何止乌木牌?还有殿下随身的玉佩,公主缝制的钱袋,甚至孟夫人求来的护身符……” “那些人并不认识我。他们会认为那就是我。老董他们,就安全了。”秦煐低下头。 死去的那个人,跟他的身材很像,但那是个三旬上下的中年人。 若是那群人仔细验看,必定能够看得出来。 所以,其实他只能寄希望于老董他们能够找到那具乱葬岗上的尸体,然后顺势帮着他散布出去“秦煐已死”的流言。 有了这道流言,他就能平平安安抵达叠州。 以曲好歌在军中的威望,和彭绌两个人联手的治军手段,他相信,自己只要进了陇右,一切就都会好转。 第四四八章 他前世究竟爱不爱我 所以等到沈濯等人返身直直向西,穿过凤州,进入陇右道地面时,立即便有消息送了过来。 长长的行进队伍在大道上停了下来。 沈信成和沈典茫然地看着两骑飞驰而来,不解其意。 两骑几乎不分先后,一个在沈濯车前,一个在太渊马前,滚鞍跪地:“有急报。” 沈濯唰地一声掀开车帘,与惊疑不定的太渊对视一眼,先开口:“说!” 沈家庄子上训练出来的耐力最好的小厮眼红鼻黑,嘴唇干裂成一道一道的口子,伴着唇血,沙哑吐出晴天霹雳:“翼王殿下,传闻遇险,薨逝。” 沈濯只觉得头上一晕,立即转向太渊。 太渊在马上已经晃了一晃,看一眼沈濯,吸一口气,看向自己马下的骑士:“说。” 那骑士则整洁干练得多,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沉声禀道:“翼王与乐安伯出了封地便接连遭遇事故,下毒黑店,冷箭翻船,连伯爷代天巡狩的仪仗都不管用。只得换装易容,隐匿行藏。那些人索性衔尾追杀。翻越松洲境内的大雪山时,翼王与乐安伯分兵。 “乐安伯一行疾驰一日夜便联系上了曲大将军。将军往剑南道派出去了十余队搜寻兵丁,一边将彭伯爷记忆中的所有剑南相关兵将和官员都急报京城,一边则勒令陇右各军各州立即自查。 “然而就在三天前,翼王殿下被冲散的侍卫们在宁远镇外发现了他的尸身……” 骑士说着说着,垂下了手,另一个膝盖也放了下来。 沈濯则只觉得眼前一片大亮。 是刺目的光。 是天堂开启了吗? 还是,干燥的沙地上的太阳想要爆发…… 只是,为什么自己连闭眼都做不到…… 想到这里时,沈濯顺利的闭上了眼睛。 玲珑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闷闷地传来:“小姐,小姐!” “沈氏!你已经求仁得仁!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你却买椟还珠,只想要那些虚名负累……” “沈濯,你这样闹下去,我就算有再多的耐心,也会耗干……” “太子妃,你即便是杀了我那个莫名其妙的庶长子,又有什么用呢?我不可能只有一个妻子,不可能只有一个孩子,我是太子!上一个无后的太子是什么下场你忘了么?!” “微微,皇后已死……岳父他,带着岳母和承儿回吴兴了。我知道你万念俱灰。但疯癫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微微,明天很重要,我不想带着别人去含元殿。微微,你醒一醒……” “太子妃!太子妃不好了!太子殿下……登基大典……太子殿下死了……” 沈濯忽然感觉到一阵肝胆俱碎、心脾纠结的彻骨痛意。 她颤颤地抬起手来,掩在左胸上,冲着地上,一张口,一道血箭,直直地喷了出来! 三郎,三郎…… 你死了…… 这个人间,还活个什么意思…… 沈濯仰面倒了下去。 玲珑和窦妈妈哭喊的声音,沈信成、沈典、隗粲予和太渊的惶急呼唤,遥远的,模糊的,都似是隔着关山万里,隔着汪洋大海,隔着今生来世…… 一片寂黑中。 苍老男魂微弱的声音气息不稳地喊她:“沈氏女,醒醒……你答应我自己保重的……我也说过,你若要出京,就一定要谨慎,不得过多听信旁人的话……” 沈濯只觉得心神俱疲,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半晌,终于呼了口气出来,恹恹地问: 阿伯,原主那一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苍老男魂默然下去,很久,才不确定地说:“我不知道。我死时,她还被圈禁在翼王府瓠园里。” 那她对秦煐,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 苍老男魂似是愣住。 我看到那一世秦煐死时她的心了。碎成了无数瓣。阿伯,你告诉我,她是不是为了秦煐什么都肯做? “……是。” 除了容不下秦煐对旁的女人好。对吧? “嗯。” 沈濯的精神恢复了一些,坐了起来,换成了盘膝的姿势,双手自然而然地搭了个意桥,放在双膝之上,状若观音。 阿伯,我一直认为原来那位沈小姐,被情爱迷住了双眼,害得一家破落,很蠢,蠢得无以复加。 可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母亲在骨子里其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闺秀,她的世界里只有父亲儿女,眼界连朱碧堂都没有出。 祖母好些,却有限。 父亲一个人,在祖父、姨奶奶、二房、三房的夹攻下,还要应对皇后一派、太子、卫王,甚至还有宋相。他顾不过来。 可沈小姐,她既有幼时被父母宠溺、游走天下的骄傲眼界,又被后来京城和府内的人情险恶迷茫了方向心智。当她遇到一个出类拔萃的少年郎君,她本能地想要去亲近。 这是少女心性,也是惺惺相惜。 父亲环顾周遭,大约也的确找不到更出色的少年郎了,所以才默许了这门亲事。 我现在相信,沈小姐只是被京城的染缸教坏了,她没有找到合适的与丈夫沟通的办法。 而秦煐,他并没有那么厌憎沈小姐。 阿伯,我醒来就体会到的那些情绪,那些暴戾愤恨,那些嫌弃恶心,那些想要毁天灭地的冲动欲望,不是沈小姐的,是你的吧? 是不是? 苍老男魂的气息越发微弱。 终于,他低低地说了一声:“是……” 沈濯在心里轻轻地叹息。 阿伯,三郎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你那么恨他?恨到会杀了他?你能告诉我么? “我最近,与你说不成话了…… “希望你回京时,我还能活着…… “沈氏女,你可要好好地活下去…… “也许你才是应劫而生的那个人,也许,也许你真的能逆天改命…… “沈氏女,不要杀人啊……不然,我真的怕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在你的手里…… “呵呵……” 再无声息。 沈濯静静地睁开了眼睛。 玲珑抽抽搭搭的哭声一顿:“小姐,小姐醒了!” “秦煐没死。”沈濯平躺在马车里,眼神却似是已经穿透了马车顶,看向了碧蓝长天的深处。 众人一滞。 沈濯宁和从容:“他没那么容易死。侍卫们可能在使障眼法,目的是为了让那些人停止对他的追杀。” 隗粲予和太渊面面相觑。 沈濯伸出手,玲珑忙擦着泪用力地扶了她坐了起来。 “前面城里购马,日夜不停,去洮州。 “他会那里等我。” 第四四九章 去哪儿,网 所有的人都把沈濯的失去意识当做她对翼王殿下的“浓情蜜意”,唯有玲珑看着她提心吊胆。 窦妈妈也觉得奇怪,悄悄地拉了玲珑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玲珑忍不住拉着窦妈妈的衣襟哭:“小姐生病的时候才会这样,冷静地吓人。每每此时,我和六奴姐姐都只能等着,等着小姐自己缓过来。” 隗粲予愁眉苦脸抄着手,忽然出现在旁边,叹气:“是啊。我也觉得特别吓人。” 窦妈妈和玲珑吓了一跳:“隗先生你这才是吓死人!” “我这学生看起来圆滑,其实骨子里倔得要命。那门赐婚,她打一开始就敬谢不敏。我是真不信,到了这个关头,她反而成了那个最坚信翼王还活着的人……” 隗粲予皱着苦瓜脸,眉毛几乎要撇成了八字,缩肩拱背。大夏天的,却跟三九寒冬一般,不停地发抖:“我是真怕她这样啊……” 窦妈妈和玲珑都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 因为沈濯上次这样冷静得可怕时,是沈承死后。 那时候隗粲予还不知道在吴兴卞山的那个犄角旮旯摘山果子吃呢。 “她那样子,我看着就觉得浑身发冷……虽然说这个天儿,冷一下挺好的……但是我就觉得,吓人……”隗粲予越说脸上越哭丧。 窦妈妈和玲珑对视一眼,跟着隗粲予一起发愁。 沈濯这个样子,他们除了担心她的精神状态,还担心—— 小姐是什么人他们都太知道了。 万一她要想闯个祸闹个事,就凭他们这几块料,是能拦得住头还是能收得了尾? 那在京里都是只有侍郎大人一个人能搞得定啊…… 沈濯的心里没有这些念头。 她正和太渊一起仔细查看舆图。 她去洮州纯粹是为了那里有一样她想弄了来给父亲当四十整寿礼物的好东西,其他的,她真没有特别在意。 至于什么西番北蛮、边贸打仗,那种事,上有建明帝和他那班重臣,下有乐安伯乐春伯陈国公,哪里就轮得到她一个小小的姑娘操心了? 但秦煐在此地失踪,事情就不同了。 她得救他。 哪怕只为了原身那位沈小姐对秦煐的一世钟情。 沈濯觉得心头一阵别扭,有些浮躁,手里的炭笔一扔,拧着眉看向窗外。 “小姐……”太渊满眼希冀地看着沈濯。 “他一定会从岷山走。从岷山走的话,就一定得有上好的体力和当地的向导。他太傲气,身边的风色也是跟权贵打交道的多。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他找不到好向导。” 沈濯的脸上写满了“我很烦很烦很烦”。 太渊在心里替翼王殿下先高兴了一下,又惋惜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问:“小姐,我们怎么办?” 闭眼,深呼吸。 沈濯再次睁开眼时,那些闲杂事等都被她暂时抛在脑后:“我记得新任秦州刺史公冶释比咱们先出发。他此刻应该已经履新了。立即命人,飞马先去给他和我小姑父、兰州的信芳伯投书,说明此事。请他们留心治下有没有什么异动。 “我的人现在已经先到了洮州境内。我相信你们的先期人马也开始在那边给我打底。现在把一切其他的事情都停了,所有人,往岷山方向集结。 “这边的山都极大,不是几个土包就叫山了。我们只能猜他们会往哪儿走。” 说到这里,沈濯终于忍不住,先发了个小姐脾气,一脚踢在旁边的凳子上,眼看着那圆凳摇晃几下,铛地一声砸在了地上,才气哼哼地瞪太渊:“不知道扶起来吗?” 太渊也知道她在找茬儿吵闹,无奈地笑一笑,伸手拎了那凳子放好,看着她。 被人这样看熊孩子一样地看着,沈濯又哼了一声,方道:“事情最糟糕的情况,是他们傻乎乎地找不到可以信任的向导,那就会靠着天上星辰指引,一路向西北行去。那就是进叠州,到合川。 “而最好的情况,则是他们能找到当地的向导,安全些。那就会索性在山里行走,顺着那一条山脉往北,到岷山的起点:岷州。” 沈濯看了一眼太渊,在他开口询问之间说答案:“我们去叠州、岷州和洮州的交界处:密恭。” 太渊迟疑了一下,问:“羌水过合川,通宕州,到武州。两位伯爷如今都在武州坐镇……” 秦煐会不会从合川顺江而下去武州? “若你是皇后娘娘的人……”沈濯淡淡地看着太渊。 太渊双肩一抖。 “若你是皇后娘娘的人,你从翼王出京就开始跟着他,那么,你对京城传来的消息,一定会有一种固化判断。 “这个判断会基于翼王离京之前的诸多事实。 “其中有一条就是:翼王殿下,曾经跟我,亲自击掌,发誓此生来世,永不相亲。” 太渊的脸色唰地苍白。 “所以,他们会跟你想得一样,认为秦煐会从合川出山,顺羌水而下,去找两位伯爷寻求庇护。 “可是,咱们都知道,他最有可能的,是想办法,去洮州。” 沈濯说到这里,腮上稍稍染了点粉嫩。 “所以,我们的人可以去合川,但在那里,最重要的不是寻找秦煐。而是观察有没有杀手在等他。如果有,那就最好了。直接拿下,丢给那些你说过的,陛下派出来寻我的人。” 沈濯的眼神冰寒似铁。 “若是能有个活口送进京城,我相信,以宫里那对蠢货母子的心计,不出手杀人都不可能……” 那岂不是直接把皇后和太子送到了陛下的刀锋之下?! 太渊的眼中精光闪过,敬佩地看了沈濯一眼,重重点头:“是!小人这就吩咐下去!” 但接着,迟疑了一瞬,似是不敢直视沈濯的眼睛,只管垂首低声,问道:“小姐却才所言与翼王的击掌为誓……” 沈濯的心头登时万匹神兽飞驰呼啸。 “太渊,阮先生身边的人,你排行第几?” “……第三。” “第一是百汇,第二是关元?” “呃,不是。第一是天枢,第二是将台。” “那好。你要是再问我一次这件事,你就回去换将台过来。” “……哦。” 第四五零章 红白喜事 翼王已死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三天之内便吹遍了全朝上下。 京城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准翼王妃刚刚逃婚,啊不,“散心游历”离开京城。翼王遭遇劫匪,在边境线上丧命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而与此同时,东宫内的太子良娣黄娇娇,“重病不治”,香消玉殒。 东宫的丧事才办了一半,满京城的命妇们才去送了丧仪、尽了礼数,就亲眼看见建明帝铁青着脸大踏步进了丽正殿。 众人想到刚刚知道的“翼王已死”的传闻,彼此使着眼色,一个个迅疾地寻了借口,离开了东宫。 皇后娘娘正坐在后头,和乐康伯夫人、太子妃叶氏、太子良媛赖氏一起呜呜咽咽地垂泪。 建明帝好容易按捺住狂怒的脾气,刻板地命人:“请皇后偏殿说话。” 小内侍从后背到前胸都是吓出来的冷汗,急忙去传陛下口谕。 绿春追了进来,边喘气边小声地劝:“您先别急啊!消息是不是真的还不知道呢!您若是这时候金口玉言说翼王已死,那他在外头,活着也得被……” 建明帝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怒目瞪着绿春,舌绽春雷一声怒吼:“滚!!!” 东宫刚刚换的内侍侍卫,连带绿春本人,都吓得膝头一软跪趴在了地上:“陛下息怒……” 邵皇后在内殿,分明听见了那一声吼,加上进来传话的小内侍已经噗通一声瘫在了地上,只觉得喉头也有些发干。 乐康伯夫人站了起来,垂眸拭泪,低声道:“陛下诏见,您别管臣妾了……” 她的头压得低低的,让人无法窥见眉梢眼角的愤怒和伤痛,还有一丝“老天开眼”的痛快。 然而事情显然没有如她所想地发生。 邵皇后转了一圈就回来了,脸上只有些微的不自在和尴尬,勉强笑了笑,又拿着帕子摁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陛下说,黄良娣年轻夭折,实在令人惋惜,让把良娣之位只给她一个人。还说,日后太子即位,当追封黄良娣为贵妃。” 乐康伯夫人默然片刻,低头屈膝,谢主隆恩。 邵皇后自然还有些话没有告诉她。 建明帝还“告诫”了皇后一顿:“别急着给你儿子床上塞人!人家的闺女刚死,你就算再不要脸,也要顾及一下朕的臣子会不会寒心! “你两个嫡子,一个是太子,一个是亲王。够了吧?安生些罢。再闹腾下去,万一让朕动了杀母存子以防外戚坐大的心思,你那无辜的兄长侄儿,会不会直接鸩死你算了呢?” 一个字都没有提及翼王的传言噩耗。 然后甩袖而去。 出门时,高声命绿春:“皇后娘娘心伤黄良娣病夭,回宫后犯了心绞痛,这阵子怕要卧床养息。六宫事务,交给梅妃。殿中省庄焉兼任永昌殿总管,若宫里有不服梅妃的,一律当场杖杀!” 痛痛快快地软禁了邵皇后。 所以这一日,邵皇后尽足了一个婆婆的职责,在东宫待到了宫门下钥才回清宁宫。而且,一日之内,诏见了七八位命妇、闺秀,和娘家人。 除了侄儿媳妇。 邵舜英和温惠郡主的婚事前几天刚办完。 新媳妇,对丧事这种事,终究还是应该有些忌讳的。 所以邵舜英独自去东宫见太子和皇后,做一些应有的礼节。 温惠郡主等他一走,立即传令要回大长公主府看望大长公主和永安郡王。 但邰国公府派来服侍她的老嬷嬷却恭敬地告诉他:“府里穷,只有三驾马车,都出去了。郡主陪嫁里也没有马车,您走不了。” 周荧定定地看着她:“邵舜英不让我出府?” 对于她直呼丈夫姓名这种事,老嬷嬷连眉梢都没有颤动一丝:“岂敢?只是郡主娘娘您,并没有陛下赐与的郡主府。自古以来,回娘家这种事,若是没有娘家人来接,那就算是被休了。您刚新婚,这些忌讳您还不懂。我们小公爷只是吩咐了奴婢,慢慢地告诉您。” 周荧手指一颤:“邵舜英到底想干什么?” 老嬷嬷看出了她的色厉内荏,腰根更硬了三分:“小公爷倒是没想着要干什么。娶妻生子,居家过日子。就这些罢了。重点是,郡主娘娘想要干什么?翼王的死讯已经传进了京,虽未宣布,却已经被随身侍卫证实过了。” 老嬷嬷一字一句地说着,眼睛紧紧地盯在周荧脸上。 周荧的镇定再也维持不住,脸色灰败下来。 “郡主若是肯安分地当下一位邰国公夫人,那么天下太平。” 老嬷嬷做了总结。 剩下的半句话,她不必说,堂堂的温惠郡主,那等冰雪聪明,焉能不懂?! 周荧软倒在地,任由老嬷嬷走出正屋,随手闭上了房门。 门外亮灿灿的灼热光芒,就此,被永远地隔在了外头。 大大的屋子里,阴凉,透骨。 周荧狠狠地打了个寒战,抬手抱住自己的双肩,翠袖滑下,露出小臂上红紫的紧握指痕。 然而这一切,外人是不知道的。 召南对这一红一白的丧事,以及那个坏消息传入京城的时机,非常满意。 已经很多很多年,她没有这样和煦地对着周謇颔首:“你做得极好。” 顿一顿,就似在教学生一样,循循善诱:“除了那几处,京城你还做了什么铺垫?” 周謇对坐在她案前,有些紧张地双手搓了搓膝盖:“翼王的消息还没传开,我令人特意透露给了沈家,包括陈国公府、修行坊那家和崇贤坊的两家。如今沈信言在国家银行这件事上占得先手太多,不论是太子还是卫王,只怕都抢不过来了。如此,只能拖后他的脚步,看看大通能不能缓过来一口气。” 召南蹙了蹙眉:“你是说,沈信言建议陛下,将各个被挤垮的小钱庄东家,招募为国家银行在各地分支的管事之人,并赏赐流外品级?” “是。此举本来是与人为善之事,也就罢了。然而他却又建议陛下不要用大通的人。如今大通被逼着将自己以往用过的所有人都列了单子,连重名重姓的都不许他们进入国家银行。大通气急败坏,竟跟人抱怨,说朝廷针对大通。” 周謇也跟着蹙眉。 “蠢货!”召南冷笑,“一句不与民争利就塞住了他的嘴!” 第四五一章 一锅粥和一锅肉 接到消息的沈家,果然那三个病情才刚好了没几天的人,又重新一头躺倒;而且,还加上了一个孟夫人和一个北渚先生。 韦老夫人哭得最情真意切,理由也最尽情不可说:“若这消息确实,我微微尚未及笄便成了望门寡!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沈信言焦头烂额。 建明帝又急诏他入宫。 沈信言火了:“中使去替我回一声陛下,我家里一团糟,起因却是他家里那一团糟。请陛下先把他家收拾好,臣子我,也先把自己家收拾好。一屋不扫,怎么扫天下?齐家做不来,拿什么治国?我现在辞官的心都有。入宫?去不了。我病了。气的。” 一向温和的人发起脾气来,连来传话的小黄门都吓得缩着肩,连声应着,一道烟儿跑回去,战战兢兢地先偷偷告诉了绿春。又求:“祖宗爷,这话可让我怎么回陛下呀?如今正看什么都不顺眼,别回头再看我脖子不顺眼……” 绿春想想这事儿就糟心,叹口气,让小黄门去了,自己去回建明帝。 建明帝果然恼怒更甚。 绿春抱着塵尾,唠唠叨叨:“二公主、鱼娘娘,甚至太后她老人家,听了这话都倒下了。沈家听说现在也是满院子的药味儿。这事儿闹的!真……” “真他妈烦!”建明帝一巴掌狠狠拍在御案上。 “沈氏女呢?”想了半天,建明帝忽然问起沈濯。 绿春拧了会儿眉,道:“听说正日夜兼程往洮州赶……” 建明帝剑眉一挑,怒道:“她没听说三郎的事?” “听说了。好像接到消息的当天就近住下,没有赶路。但是购进了好几匹骡马,第二天绝早启程,往洮州方向走了。”绿春也觉得有些不解。 “按说当时她离武州更近,老奴也闹不明白,她为何不赶紧去武州找彭伯爷问清楚事情的经过。” 建明帝思忖许久,眼睛渐渐地眯了起来:“除非,剑南道里,信言当年的旧人们,给她递了更确切的消息……” 绿春一呆。 “老家伙,你给朕说实话:昨日在东宫,你劝朕不要跟皇后翻脸的那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旁人教的?”建明帝满脸怀疑地看绿春。 绿春的双肩也缩了起来,跟刚才来传话的小黄门一般无二,怂成了一团:“是,是刚听说消息后,沈侍郎告诉老奴的……” 建明帝哈地一声,手指狠狠地在御案上一敲:“所以!” 绿春吓得一抖,噗通跪倒:“老奴该死!” 建明帝狠狠地翻他一个白眼:“滚起来。”看着绿春小心翼翼、双膝打颤地爬了起来,方低声笑道:“这必是信言得了那边的消息,三郎只是生死未卜,那尸首,定不是真的!” 我的,天…… 这样也可以?! 绿春呆了一呆:“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来告诉陛下?还令陛下如此思虑忧心?” “信言怕是也不敢确定,三郎是不是真的还活着……”建明帝想到自己那个俊秀无匹的儿子,就觉得鼻子发酸,就觉得无颜去见地下的吉妃,“他大概是不想让朕空欢喜一场罢……” 绿春呆滞地看着建明帝的侧颜。 翼王到底是死是活咱家不知道,他这帝宠究竟是真是假咱家也不知道,但是沈侍郎,却是妥妥的陛下最宠爱信赖的臣子,这是绝绝对对没有半分假话的! …… …… 沈信言费劲唇舌,一一地去了沈恒、韦老夫人和罗氏的床前解释:“翼王应该仍活着,雁鸣已接到了微微的信,让他留心治下,说也许翼王殿下会去寻求雁鸣的庇护……” 三个人再怎么不信,但一听到沈信言搬出了沈濯,终究还是莫名地都心安下来。 这边假装病倒的北渚先生也忙着安抚好了孟夫人,又通过西市送了消息入宫劝慰临波公主。 陈国公府、清江侯府和水部郎中府自然是第一时间就来见沈信言。 沈信美、朱闵、欧阳堤三个人还是头一遭这样齐整地聚在沈府,不由得都苦笑摇头。 待听了沈信言的解释,彼此都松了几分心思。 沈信美更是端了笑容出来,道:“信芳飞信府里,说兰州军已经动起来了,朱小侯爷更是亲自跑去了岷州。放心吧,净之和翼王都不会有事的。” 沈信言蹙起了眉:“兄长为什么也开始称呼净之这个字号了?” 沈信美看了朱闵一眼,笑道:“你家闺女临走前,不是去各府转了一圈儿么?各自都送了礼物,不仅有吃食,还有各种器物。吃食的盒子上、器物的底部,都镌刻了净之二字做标记。我们都奇怪,各自问孩子们,还是听她们说,这是濯姐儿的表字。” “她就爱这些东西……”沈信言叹了口气。 欧阳堤岔开话题:“此次东宫和翼王都闹了事情出来,倒是卫王府,风平浪静。” 朱闵冷笑:“是啊!看来,那位穆长史,可是够有本事的啊!也不知道太子爷如今会不会后悔当初袖手旁观,就那样把穆跃踢出了东宫。” “我倒是听说了另一桩事,正要来问问信言。”沈信美却不肯这样背后议论皇子们。 众人会意,看向他。 “听得说,净之前脚出京,翼王府里那位白衣长史,后脚就要嫁妹?”沈信美看向沈信言的目光中有一丝笑谑。 说到这里,连朱闵都忍不住哈哈笑:“这长史听说是净之从吴兴挖出来,却被翼王抢了去的?这怎么一副帮着净之肃清王府的架势?” 沈信言却皱起了眉头:“那章氏女心机深沉。我听说,她去了大通的那个佟府,与佟家大小姐交情莫逆。这回章生强行要嫁掉她,她不大闹一场,我是不信的。” 欧阳堤有点反应不过来:“章?” 朱闵嘴快,交代了一下章扬、章娥兄妹的来历,冷笑道:“这个章氏女,若是能让她得了机会攀附上什么人,怕不得也是个能搅烂一锅好肉的主儿。” 沈信美看着明显不自在的沈信言,露出一丝玩味笑容:“听说,章氏女跟她兄长提出的嫁人条件,就是允许她出去算一个上上大吉的日子。你们知道她算来的这个日子是哪天么?” 另外三个人脸色一变。 “昨天。也就是,黄良娣病逝的第二天。” 第四五二章 杀豹 关于章扬会怎么对付自己那个明显跟皇后一系有了勾连的妹妹,众人都不得而知。 翼王府既然主人不在,那么京城一应大事,就都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更何况——翼王生死不知,这座翼王府会不会留存,还是两说呢! 所以,翼王府大门紧闭,连进出的人都比平常少了八成,就没什么人能注意得到了。 远在西北的翼王本人自然是不知道,就为了自己的后院,那个被他看重的章先生,已经操碎了心。 他只知道,想要吃到眼前的“肉”,就必须要搏一搏生死才行。 一动不动地举着手中抢来的弓弩,他一眼睁一眼闭,稳稳地瞄着不远处以速度和凶残著称的雪豹。 旁边倒在雪窝里的风色心里万分遗憾。 那天生抢的时候,那把可以五支连发的连弓弩没能抢过来——那边军也是真硬气,一刀割断了弩弦,宁肯自己被杀,也不让神器落入敌方之手。 不然,怎么会跟只大猫抢口羊肉吃都这么难?! 雪豹的尖牙露出了出来,眼中凶光大盛,作势起跳之时,秦煐已经果断扣下了手指! 嗡~噗! 这样近的距离,弩箭深深地扎进了雪豹的咽下! 然而这豹子却仍旧有力量狠狠地扑向秦煐。 秦煐早已丢下了弓弩,唰地抽出了长刀,“喝”地一声怒吼,卷起雪粒,带着风声,挥向了受伤的豹子。 风色拼了命一般跳起来帮忙。 却被秦煐分神吼他:“少tm添乱!” 好在雪豹也分神赏了风色一巴掌,否则,还真不好说秦煐在顾着他的同时,究竟能不能发挥出十成的杀气! 一人一豹,一黑一白,密林深处的雪谷里,腾挪跳跃,刀来爪往,带起了一阵阵莫名的寒光,还有一片片呼呼乱响的雪雾! 短短半盏茶的工夫,躲在一旁咋舌的风色已经紧张得手心都要攥出汗来,口中神差鬼使地学着云声,开始碎碎念:“老子为什么想到了鏖战这个词儿?老子为什么想到了以后战场上杀西番北蛮的情形?老子为什么觉得热血沸腾想着要是没受伤不如直接去从军……殿下你tm太生猛了!” 咔! 接着是一阵酸牙的摩擦声。 那是眼疾手快一刀砍在雪豹颈肩处的秦煐,正在狰狞着脸,咬着牙将长刀死命地往豹子的身体更深处推去,遇到了骨头—— 豹子大大地张着嘴,已经快要无力地倒下,却还想要发出吼声。 秦煐再次松开了刀柄,眼中狠色闪过,合身扑了上去,从天而降,一把抱住了豹子的脑袋! 雪豹用力地呜咽着,两只巨大的闪着厉光的爪子,胡乱地朝秦煐身上抓去。 “还tm傻愣着!”秦煐后背的衣衫几乎是瞬间就被抓烂了,已经伤痕累累的后背上,再添十几道血痕。 风色这才反应过来,操刀扑了过来,狠狠地捅进了雪豹伏在地上的柔软腹部。 一刀,两刀,三刀,无数刀…… 一直到这头可怜的大猫无力地放开了秦煐,风色才颤抖着双手双腿瘫在了旁边。 秦煐张着嘴,呼呼地喘着粗气。看着风色,露出了一个难看却又灿烂的笑容:“你是不是傻?啊,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傻?!” 风色苦笑着摇头:“胆气还是没有三爷壮。” “歇十息,然后赶紧拖着这玩意儿走。阿打哥不是说了?山里不能有明显的血腥味,会引来狼群。”秦煐说着,自己却立即从后腰抽了一把解腕尖刀出来,利落地开始给雪豹剥皮。 用干雪擦掉了明显的血迹,豹皮被秦煐当成自己的战利品,直接系在了后背,然后自己拖着雪豹,示意风色拖着歪倒在旁边的一只黄羊。两个人艰难地往雪谷外翻去。 雪谷外有一处小小窄窄的村落。 不过七八顶帐篷,周遭都是寒酸的篱笆和老瘦的脏狗。 在一个最大的帐篷里,一个典型的西番人看着秦煐身上的豹皮赞不绝口:“鹰三你学东西可太快了!这手艺,没得说!” “阿打哥带出来的徒弟,哪个的手艺不好?”秦煐咧开嘴笑,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 “阿打,羊肉要风两天才能存起来。我们今晚可不可以……”西番人阿打的老婆凑了过来,咽着口水问话。 秦煐忙道:“阿打嫂你这是打我的脸!孩子们等着吃羊腿,你怎么还不快去做?我们今晚有八个人吃饭,至少要炖两条羊腿和两只豹腿!” 阿打瞪了他一眼:“两个还没我腰高的娃子也算进去?” 站起来,一把抓住阿打嫂的胳膊,把她拎了出去。 接着帐内的人就听见阿打恨铁不成钢地吼:“你丢不丢人?把羊头羊尾和豹子肉炖一大锅。其他的部位不许你动!不就是黄羊?难道我不能出去打?” 两个护卫过来帮着风色和秦煐裹伤。 一个警惕地看了一眼帐外,低声告诉秦煐:“是个淳朴的人家。我们何时走?” 秦煐的目光扫过帐篷里的用具。 砍刀,简陋的长弓,一壶锈迹斑斑的羽箭,锤子,锄头…… 他们还曾经是过种地的农民。 秦煐垂下眼帘:“羊肉两天后风好能带了,咱们就走。明日你们两个出去打猎。不要贪多,随手有三两样小的搪塞就行。咱们几个,不能都太厉害,也不能都运气太好。” 他们一路跟着皇甫达和老董,实在是学了太多野外狩猎的小窍门。当时死记硬背生吞了下来,这半个月小心翼翼地一一实践,竟是格外好用,获益匪浅。 与此同时,风色和两个护卫,全凭着秦煐的警觉和敏锐,不仅搞到了治伤的金创药,还能沿着岷山安全迅速、却又稳稳当当地走了这么远的路。所以,现在与其说他们拿秦煐当什么皇子殿下,还不如说当了带头儿的大哥。 “已经过了若尔盖,再往北走三五天,就是叠州境。我们会在合川附近待几天,看看情形,然后决定,是往西北去洮州,还是往东南去武州。” 秦煐低声宣布下一步的行程。 “看什么情形?”风色呲牙咧嘴地由护卫给他的伤口上药,顺口问着问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看看外头的人,是不是相信‘秦煐已死’。”秦煐冷静得可怕。 与在京城的那个装什么都不大像的三皇子,已经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第四五三章 阿打再见 阿打进来看到他们在互相帮着上药包扎,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笑了笑,道:“我家那个婆娘眼孔小,但做饭的手艺却实在不错。晚上看她给你们熬上好的汤喝。” 四个人笑着恭维他。 秦煐一脸诚恳地说:“阿打哥,阿嫂又要顾家又要照看孩子们,挺不容易的。您别老凶她。不就是两条羊腿么?明儿咱们一起进山,多弄几头羊回来便是!” 这话说得阿打的表情柔软了三分,笑着走过去,一巴掌拍在秦煐肩上,震得秦煐痛叫“哎哟”——众人哈哈大笑。 阿打的脸上自然再卸去三分防备,先忙道了歉,才盘膝坐在了他的身边,叹道:“鹰三,你不知道,这黄羊可不是那么好抓的。这畜生连峭壁都能上去,一窜一跳,人腿根本撵不上。这回是因为雪豹先咬死了它,你们才有运气捡了回来。” 风色立即不服气地大声嚷嚷:“那我们杀豹不也一样是本事?” 阿打好笑起来,赶忙安抚情绪看起来无比激动的风色:“是是是!杀豹比杀羊当然要厉害得多!你们两个后生,真英雄!” 看着竖在自己跟前的两根大拇指,风色挑挑眉,得意洋洋地趴在了皮褥子上,呻吟:“疼啊,累啊,快死了……” 这是他每天的固定节目,众人都看着哈哈笑。 秦煐轻笑着,却示意阿打一起重又出了帐子,然后神情肃穆地叮嘱:“阿打哥,我们几个在那边是被通缉的逃犯。您不嫌弃收留了我们,我们却不能在这里太久。风声漏出去,会给您带来灾祸。我们过几天就走。” 阿打顿时急了,一把抓住秦煐的胳膊,疼得他又是哎哟一声,冷汗都下来了。 “唉唉!你说你这个娃!咋么那样不听话!让你住,你就住!养好了身子再走。到时候,我亲自送你们出岷山!你放心,有了你阿打哥这个向导,你想去哪里,都包你走最近、最轻省的路!”阿打的胸脯拍得震天响。 听到养伤,秦煐用力扭头看向自己的后背,却又牵动伤口,疼得嘶地一声,犹豫片刻,点头道:“那好。我们再住七天。七天后,我们一定得出发了。” 阿打耸起的两个肩头轻轻落下,笑得一张黑红交加的脸沟壑纵横:“这就对了!七天后,你们几个的伤都能好个差不离。那时候上路,才对味儿嘛!” 晚上的帐篷热闹非凡,众人放心大胆地吃吃喝喝,不醉无归。 秦煐还周到地令护卫捧了几盆汤送去给那几家帐篷。看得阿打嫂心疼不已,转过身去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看看她设在帐篷里的佛龛前摆的木鱼,秦煐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仰头再喝掉一碗马奶酒。 阿打喝得醉醺醺的,歪歪斜斜倒下,几乎就要立即鼾睡,却还记得回头招呼秦煐:“你们跟着我睡这边,让我婆娘带着娃娃睡那边的小帐子。” 两个黑里透红的小娃娃听了,跳到秦煐身边,一左一右地缠着他:“鹰哥哥,你说你打了雪豹?我不信!那东西迅捷无比,你是怎么打到的?” 秦煐笑着去刮孩子的鼻子:“你们连豹子肉都吃了,还不信?” 大些的男娃想了想,忽闪着眼睛,问:“那,雪豹怎么叫?” 风色从一旁凑了过来:“喵~~~” 众人哄堂大笑。 那娃娃却后退半步,露出一丝惧色:“这只雪豹真的是你们打死的!” 这次换了秦煐有趣地看着他:“你见过雪豹,还听过它的叫声?” 娃娃张了张嘴,情不自禁地看向父亲。 阿打醉眼迷离,横眉冲着阿打嫂吼:“没眼色!还不快带着孩子走?!” 阿打嫂忙拉着两个孩子走了。 众人又笑又闹,又喝了半夜酒,才横七竖八地睡了。 两天后的清晨。 天上刚刚显出微白,秦煐四个人便从大帐里钻了出来。 四个人悄悄地互相打了个眼色,紧一紧各自背上的干粮袋子和武器,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往北去的路。 直到日上三竿,旁边帐篷的住家才奇怪地去喊:“阿打!阿打!日头晒腚头了!怎的今天这样懒?” 无人应声。 几个人惊惧地面面相觑,忙掀了帐篷去看,却见阿打、阿打嫂,以及两个娃娃,正香甜地呼呼大睡。 “阿打?” “阿打嫂?” 两个人沉睡如故。 众人莫名其妙。 刚有人要上前去推他们,旁边一个人却拉住了他:“阿打搬来的时间短,脾气古怪,你我又都打不过他,才让他当了咱们的首领。现在这样子,显然是这一家人夜里累坏了。且让他们睡吧。不然吵着了他们,怕阿打又要发疯砸了咱们几家子的铁锅。” 话说得虽然生硬,众人却听懂了。 不论阿打家发生了什么,他毕竟跟自己等人不是一路的,没必要非要掺合他的事。 几户人家各自去忙各自的,甚至还都放轻了脚步,紧紧闭上了日常爱呼喝的嘴巴。 所以,阿打一家直到晚上才醒转了过来。 “人呢?几时了?你们三个如何在这里!?”阿打凶相毕露,一把抄起了放在枕边的砍刀。 …… …… “三爷,就蒙汗药就完了?”一个护卫有些不甘心。 秦煐笑了一声,眼中却殊无笑意,道:“他们不是西番人,是汉人。却听说我们也是汉人之后,紧紧地瞒住了这一点。阿打在咱们刚刚住下的时候就放了一只鹰走。阿打嫂诵佛敲木鱼,却不转经筒。那孩子说话用词那样斯文——” 呵了一声,秦煐面无表情地低头看路:“这样的人,却在那个小部落里牢牢地立住了足。这说明,他们是大秦军方安插过来的细作。这些人,不容易。能不杀,还是算了吧。” 风色看了秦煐一眼,忍不住嘀咕:“您就不怕他立即将咱们的行踪泄露出去?” “他的鹰还没回来。那天又执意要多留我们七日。这就说明,他要联系的那些人,至少要过五日才能给他回话。如今三天不到我们就走了。他没办法传信的。” 秦煐拍了拍风色的肩。 “五天后,咱们说什么也该出山了。” 何况…… 那两双亮闪闪的孩子的眼睛。 总令他想起沈濯那被人害死的幼弟,以及沈濯在这件事上的——哀痛和疯狂。 他下不去手。 第四五四章 逃 但总归是有下得去手的人。 ——秦煐不知道的是,阿打当天夜里就杀光了所有那些西番人,和阿打嫂、两个孩子,甚至在自己的身上也割了几刀。接着,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子。 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烈焰,阿打满面狰狞,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一口。低声咒骂:“不让老子立功?那老子也有法子回去!” 一座边镇的大营之外,阿打强撑着浑身的血迹,从瘦马上摇摇晃晃地摔了下来,倒在了大营门前。 守卫的兵士拧眉警惕地持戟过来:“什么人?!” 阿打奄奄一息,抖手举起一块乌金令牌:“兆字四十八号,求见黄将军……”说完,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时,已经在帐中,换了衣、裹了伤,而他要见的黄将军就坐在对面:“醒了?怎么回事?” 阿打忙先行礼,然后急着问:“将军可派了人过去?我来时路上似是错过了他们!” 满面须髯的老将军眉目不动:“我为何要派人过去?” 阿打一呆:“您没接到讯鹰传回来的消息?” “从头说。”老将军目露不耐。 “是秦三……我当天晚上立即传讯……他们急着走,我作势留客,他们答应了……可那竟是稳兵之计!那天晚上,他们在我们的饮食中下了蒙汗药……那个小部落,几十口人,有老有小啊……全都被,被他们杀了……我是被烟火熏醒的。但因为中了药,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装死逃生……”阿打泣不成声。 老将军看着低头擦泪的黑汉,眼中怀疑闪过。 然而,又有什么关系! “他前头被西番人接连追杀,几乎命丧大雪山。这个时候杀几个西番人也算是讨回利息。你错在一开始没对他表明你的汉人身份。” 老将军利落地站起,简单明了地亮出态度:“只是既然你看见了他真人,那就是大功一件。养两天伤,我送你入京。” 阿打心头一喜,脸上露了一丝得意出来:“是!” 简单一颔首,老将军走出了帐子,想了想,却低声吩咐身边的亲兵:“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两位伯爷。我想,他们大概会想要先见一见这个兆字四十八号。” 那小亲兵犹豫了片刻,方悄声问道:“俺听说,秦三爷宁可自己丢了性命,也要保住彭伯爷他们……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屠庄?” 黄将军回头看了看阿打住着的帐篷,冷笑一声,低声道:“抽中这小子去卧底的时候,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想躲开,结果没成。又说自己是老光棍儿,很难取信于人。他那媳妇,是现寻的一个没了九亲十眷的寡妇,孩子更索性便是咱们俘虏的幼小西番……” 小亲兵满面的惊疑恐惧。 “可是京城的风向,已经变了!”老将军的笑意,有些狡猾。 …… …… 抵达三州交界处:密恭。 沈信成犹豫不决,最后在沈典的劝说下,亲自来跟沈濯“谈判”。 “净之,咱们选这条路线我理解,但是你要自己带着人悄悄留下来这件事,我实在不敢。”沈信成苦恼极了,“若是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别说有个什么好歹,哪怕你只是掉了根头发,信言哥和罗家嫂嫂,都能手撕了我!” 沈濯也不说话,抬手捋了一把脑后垂下的碎发,指缝间果然有一根断发,擎给沈信成看。 “我掉了根头发。” 沈信成哭笑不得:“净之!” “即便是为了寻找翼王,也会有眼睛盯着我们。咱们人太多,目标太大。所以,分开来反而安全。”沈濯只得好声好气地哄他。 沈典却不上当:“那怎么不你去洮州,让我和二叔留下?” 这个…… 语塞一时,沈濯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答他:“是你认得秦煐,还是秦煐认得你?又没法子明目张胆地通知他。只能靠大家认脸。如今这一群人,他唯一认得的脸便是我的。这种事,你以为我愿意冒险呢?” 沈信成叔侄面面相觑,且求助隗粲予:“我们也一起留下吧?” 隗粲予含笑:“到时候让太渊他们再分心照看你们俩和那一堆不会功夫的管事伙计?”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第二天一早,沈信成等人咋咋呼呼浩浩荡荡,带着骡马车辆直奔洮州的权力中心洪和府去找施弥——沈濯的马车里坐着玲珑,车辕上坐着窦妈妈。 这二人倒是容易,沈濯和风细雨地笑着:“我把身契还了你们?”立即都老实了。 等大队人马一走,改换了男装的沈濯立即和隗粲予等人换了一家邸舍,悄悄住下,开始迅速散开人手去打探消息。 她如今已经知道,秦煐身边只怕只剩了三两个人,所以,还是只能按照秦煐的身形样貌特征去寻人。 说到这个,隗粲予和太渊私下里笑了许久。 众人请她描述秦煐的样子,沈濯寻思了半晌,方道:“瘦,高,白,嗯,如果他没贴个胡子、戴个帽子、故意抹黑脸的话,嗯……就是人群中最高最帅的就是了……” 迎着众人诡异的目光,沈濯红着脸恼羞成怒:“本来就是!我又没瞎!周謇都知道吧?号称京城第一美男子。你们家翼王排第二!” 净瓶不禁探问:“那小姐看来,是周謇帅气还是翼王英俊?” 沈濯气得站起来甩门而去。 众人憋着不敢笑。 若是在她眼里的确周謇比较好看,她哪里会不好意思说出口? 就在这一行人悄悄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收到了消息——有好有坏。 好消息是:翼王的确还活着!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太渊和隗粲予都忍不住头上一晕,面露狂喜。 只有沈濯,一双原本就亮的杏眼寒气一凝:“然后?” 坏消息跟着来:“……翼王一行只剩四人,果然从合川出山,却在离山口不远的隘口被再次追击。一个侍卫舍命断后,翼王等又重新逃进了岷山。” 所以,他们只剩三个人了。 沈濯的脸上寒气大盛,森冷问道:“让你们抓的活口呢?” 来报的人踌躇了一下:“抓是抓了。可狙击的人竟然有两批。我们一共抓了三个。小人也正要请示小姐:该怎么送给那些侍卫?” 第四五五章 赌(上) 两批? 隗粲予和沈濯的表情都越发肃穆。 转向太渊,沈濯冷睨他:“说吧,别憋着了。再憋下去,翼王我可就不管了。” 自从知道那个“永不相亲”的击掌为誓,太渊心里存着的七分期待早已降成了五分,这个时候哪里还敢有半分欺瞒? 忙把北渚消息网络中跟西北相关的都告诉了出来: “十几年前北蛮被击退之后,西北就落入三大势力之手。早先的两股,一是当年定天下时便在此扎根的肃国公部。这一部,如今在郢川伯冯毅的手中——冯毅是当年肃国公的亲兵您是知道的吧? “还要一个,就是当时跟肃国公一文一武驻扎的陇右节度使竺相。北蛮进犯时,恰好是竺相的门人继任之时。而当年那一仗打起来,缘由就是那人在这边作威作福,一不小心强抢了北蛮大首领看中的一个北蛮女子。所以后来,陛下以擅起边衅,杀了那人满门。由那以后,竺相在这边的势力渐弱。 “至于第三股,一开始是当年的忠武侯苏氏。毕竟北蛮那一仗是他们兄弟挂帅打的。后来苏侯坏了事,那一股势力便无声无息了可是因为军方并没有认真清洗苏侯一系,所以实际上,以我们在这边的观察,苏侯一系的力量,始终存在。但是跟冯伯爷部和竺相一方都若即若离。 “我们判断,这一系的人,曲、彭二位这次制衡西北,首要用的应该就是这一系的力量……” 太渊说着说着,便奔了国家大事去。 沈濯瞟了他一眼:“这其中,哪一系既拒绝依附皇后娘娘,还跟你们翼王也有仇?” 隗粲予翻了太渊一个白眼。 太渊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负责对外联系的竹柳索性开口:“竺相之外,另外两系都不肯。只是,不论是冯部还是苏部,跟翼王都无冤无仇……” 沈濯轻轻地敲了敲桌子。 竹柳十分配合地停了下来。 一屋子人看着沈濯沉思。 冯部啊…… 她知道,冯毅究竟还是娶了冯氏嫡母的内侄女余氏,并且悄悄纳了改名换姓的冯氏为妾,同时将沈溪变成了冯惜,当了嫡亲闺女…… 若是这些人已经知道了自己和翼王的婚约呢? 若是沈溪始终不想让自己舒坦,一心想要看着自己成为望门寡呢? 那这个时候,浑水摸鱼令人悄悄杀了翼王,她又有什么心理负担?! 呃,不会吧…… 翼王这样狼狈,竟然是因为自己? 沈濯想明白了这件事,尴尬得也伸手去摸鼻子。 “大约是冯部吧。” 冯? 隗粲予第一个明白了过来,匪夷所思地看着沈濯,一时苦笑起来,摇摇头。 然而此事却不能让京里知道。 沈濯平静下来,将自己和沈溪的恩怨说了,却道:“此事须得悄悄解决。若是捅到京里陛下面前,那郢川伯就完了。不能让西北平白无故地折损一员悍将。那个人,你们诈一诈,看咱们猜对了没有。若果然是冯伯爷的人,就扔还给他。写封信,告诉他:大敌当前,内院里打扫干净些。否则,他一死不足惜,陇右万千百姓,可就成了他一时贪花的牺牲了。” “若不是呢?”竹柳皱了皱眉。 沈濯笑了起来:“若不是,也照做。一来警醒一下冯伯爷,二来,他自然有更多的军中招数把那人的嘴撬开!另外那两个人,送给那些侍卫。想来他们有了这个功劳,该当急着奔回京城,就不会留下追查我了。” 众人正在轻笑不已,忽然又有人奔了进来,却是沈家的小厮。 仍旧狼狈,仍旧可怜,但这回的消息却令人震撼! “小姐!殿下四个人在岷山遇到了一个西番部落……”沙哑着嗓子一口气把事情说到了最后:“那人已经送到了彭伯爷手里,彭伯爷听了,暴跳如雷,大骂放屁!说翼王殿下宅心仁厚,即便当他们是西番人,也绝对不会屠庄……” 屠庄…… 沈濯的眼睛眯了起来,忽然一扭脸:“当年竺相的那个门人是什么罪名?” “擅起边衅……”众人悚然而惊! 此事若是照着这个口径传去西番,并且引起两国交战…… 那擅起边衅的大帽子,会妥妥地扣在翼王头上! 那小厮喘了口气,接着却道:“小的们还探听到,这一条已经被彭伯爷驳了,说他们在大雪山遇袭,那些正是西番人。如今莫说此事必定不是翼王做的,就算是翼王做的,那也是给他自己报仇。伯爷说,我们家堂堂的王爷、皇子,便是西番万条性命,又赔得起么?” 这个说法……虽然无赖,但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众人松了口气。 “阮先生既然曾经经营西北,那你们如今就分出一部分人手来,全力追查大雪山的事情!若能有些活证据,就最好了。彭伯爷空口白话,西番有的是招数抵赖。” 沈濯吩咐人堵漏洞。 隗粲予回头问那小厮:“武州那边,简伯已经过去了?动作够快的啊!” 那小厮笑了笑:“简伯到了这里,简直如鱼得水,一心想往两位伯爷跟前凑。小的们拦都拦不住。” 想想那老斥候听说来西北时一脸的狂热,沈濯只觉得心里暖呼呼的,不由也露了一丝笑意出来:“你去好好吃饱喝足睡一觉,明天回去吧。让简伯小心点,别被两位伯爷当奸细射成筛子。” 众人轻笑,两边的传信人都退了下去。 沈濯沉静下来,轻轻地敲桌子。 太渊屏息等她开口。 在合川碰了那么大的钉子,秦煐等人到底有没有机会知道沈信成一行已经来了陇右?而且,就算知道了,他会不会直接去洮州?还是会索性从岷县出山,然后去兰州找沈信芳? 自己等人,是不是应该也启程奔洮州而去? 众人都等着沈濯的决断。 可是沈濯的表情却越来越纠结。 “小姐……?” 沈濯咬了咬唇,细嫩的手攥成了拳头:“只能赌了。我们死等。” 赌——什么呢? “赌那几家子追杀的人都聪明,将他去洮州、岷县和武州的路都截死了。赌他这个笨蛋,只能在这个三州交界处想办法!” 沈濯咬着牙道,心里却在想: 赌那个家伙变机灵了,能够探听到自己也“离京游历”的消息,能想到沈信成曾在这里故意停留一站的用意! 第四五六章 赌(中) 彭绌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秦三那小混球,贼也贼、滑也滑、不要脸也真能豁得出去了,但论到心狠手辣,论到滥杀无辜,你便把我祖坟都铲了,我还是那句话:老子不信!” 曲好歌捻须沉吟,想了一会儿,方道:“他姐姐是个极有心机的人,你看他如何?” 彭绌哼了一声,斜他一眼:“就觉得你儿子好,就觉得让你儿子着迷的女子就是狐狸精,所以二公主那样深宫中艰难求生、还得护着弟弟的女子,有些心机就是错了?我告诉你,他姐姐把他护的太过周全,那孩子看着是个聪明蛋,其实就是个傻子!” 说着,一指只敢站在旁边当泥塑的彭吉:“瞧见我们家这个傻儿子了没有?跟他差不多傻。” 彭吉一脸无辜。然而又立即点头如捣蒜:“我们俩半斤八两。” ——老爹可是为了救秦三! 曲好歌默然下去,过了一会儿,又点点头:“那个兆字四十八号,加派人手保护,送入京城吧。” 彭绌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捶着桌子大喊:“知道他在撒谎你还送他入京!” “你那心爱的秦三爷肯定能活下来。到时候京里对质,多有趣。”曲好歌轻描淡写。 “那若是秦三还没进京,那厮先被灭口了呢?”彭绌气得都要跳到桌子上去了。 曲好歌好笑地看着他,摇着手里的折扇:“一向仙风道骨的彭伯爷,怎么这些年闲得,竟惫懒成了这幅模样?” 顿一顿,开口截住彭绌几乎要上天的发飙:“照你所说,陛下心里非常有这个儿子。那这个言之凿凿污蔑他心爱儿子的人,陛下会轻易让他被人杀了么?你也太小看如今在朝的圣天子了。” 彭绌一愣,愣愣地重又坐了下来。 两个人正对坐商议,外头守卫进来,低声禀报:“抓了一个奸细,身手极好,辩称是自己人。” 彭、曲二人对视一眼,令押进来。 须臾,五花大绑的简伯被推搡了进来,一看两人,眼睛大亮,跟见到亲人一般,痛快地往大帐的地上双膝一跪:“简大见过二位伯爷。” 简大? 这名字怎么有点儿耳熟…… 曲好歌皱起了眉头。 “小的原先是老清江侯爷的亲卫。”简伯看着曲好歌,笑得合不拢嘴。 曲好歌恍然大悟:“你们一行十八个人,你最小。简大是他们的玩笑话——你怎么……你是跟着沈家的车队来陇右的?!” 不愧是大秦朝最聪明的将军之一,脑子稍微一绕,就想到了简伯的来历。 简伯痛快地答是,又笑道:“小的还知道一些消息,原本也没机会跟二位伯爷禀报。这一时疏忽被抓了来,倒好了。” 彭吉多乖觉的人,忙上前去给简伯松了绳子。 简伯倒是十分门儿清的规矩,叉手道谢,却一步都不上前,直接欠身说正题:“小的被清江侯小姐送给了沈小姐为奴。如今是沈小姐的下属。因翼王出事,沈小姐急了,令我出马打探情况。机缘巧合,倒是真知道了一些事……” 真真假假含糊过了前情,简伯郑重把秦煐在合川被截杀的事情说了,又低声把沈濯已经令人把他们“意外”抓住的两个活口丢给了建明帝派来寻找沈濯和秦煐的侍卫的事也说了。 犹豫片刻,把声音压得再低些,道:“另外,郢川伯族里,跟净之小姐有些旧怨,就怕会牵扯到翼王身上……”小心地暗示了一下。 彭绌皱了皱眉便想到了,眉一挑,顺口道:“这沈家二房还真是不肯消停啊……” 见曲好歌和简伯都看他,索性把前头刚下船就遇见沈簪的事情也告诉了出来,又长吁短叹:“那次的事情我和翼王都写了密信给陛下。结果两个信使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曲好歌沉吟不语。 他在心里将这些琐事一一排了出来,发现,似是于大局并无影响,便搁在了一边:“罢了,这是人家的家务事……” 简伯有些急。 看来,有些话不说明白了是真不行! 可是,毕竟是沈家的私事…… 彭绌看着他一脸的纠结,心中一动,笑着试探道:“你们小姐现在哪里?你要不要把沈簪的事情告诉她一声?” 简伯怔了怔,大喜,忙求恳道:“小人正要上禀二位伯爷,是不是能让小人……” 彭绌不等他说完便挥袖:“安贞亲自送他出去,给他块牌子,别回头再让人逮住了!” 简伯兔子一般便蹿了出去,彭吉险些便连踪影都看不见了。 曲好歌又好气又好笑:“你还真当那沈净之是回事儿了?小姑娘家家的……这必是去问他们家那个跟来的卞山隗生了。” “拉倒吧!若那小姑娘真是个棒槌,秦三那样眼高于顶的人,他姐姐那样会审时度势的人,北渚隗生那样根骨清奇的人,会都不约而同地看上了她? “朱闵那家伙看起来傻瓜一个,其实心里有数着呢!他爹一共也没给他留下几个有本事的人,简大这种的,会轻易送给了那小姑娘当下人?” 彭绌哼了一声,有些嫌弃地看着曲好歌,“就算是你,不也是不肯跟着外头那些蠢货称呼沈氏女,而是索性叫了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的表字?” 曲好歌摆摆手不吭声了。 他心里当然知道这个沈氏女沈净之的本事!他甚至知道算计他儿子的,有可能不是临波公主本人,而是沈净之主使。 但他始终觉得无法置信。 除了本朝太祖,这世上还真有生而知之的人不成? 尤其还是个女子…… 曲好歌心中轻轻一动。 要不要,赌一把? …… …… 岷山里。 风色哭得既痛且恨。 他们多么艰难才越过了数百里岷山,结果呢?不过是贪图了一碗清汤葱花汤饼,竟然就撂下了一位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秦煐的脸色黑得锅底一样。 “殿下,咱们往哪里去?咱们已经露了相……去洮州的路只怕也阻住了……”仅剩的护卫一脸茫然绝望。 是。 既然发现了自己果然活着,那就必定会从几个方向堵死自己。 洪和、岷县、武州,甚至往回走—— 都不行了。 “老子可是刚订了亲,媳妇还没娶到手,老天肯定不能绝我!” 秦煐低下了头,紧紧地咬着牙。 风色神情一动,连忙抬手胡乱地擦了泪:“殿下,咱们吃汤饼时,属下好似听见有人在嚷嚷,说您遇难之前,王妃,出京游历?还说是要来西北,去洮州?” 第四五七章 赌(下) “……她要去洮州?做什么?”秦煐的眉心直跳。 风色一滞。 这话可让人怎么答? 二小姐出京还能是为什么?逃婚呗! “她家二房被休弃的那个婶娘,不是郢川伯冯毅的族妹么?还有咱们碰上的那个沈簪,那个女人既然能逃脱,保不齐就会也被送到这附近来。若是知道她也来了,她这两个心狠手辣到小小年纪就敢害人性命的姐妹,怕是会想方设法地害她……” 秦煐的神情明显有些焦躁起来。 风色眨了眨眼,跟仅余的护卫对视,各自挑眉,又都低下头去。 自己都朝不保夕了,还在惦记着王妃会不会被算计…… 秦煐忽然自己停了下来,发起了愣。半晌,自己嗤地一笑。 风色和护卫面面相觑。 秦煐不好意思地挠挠耳后,嘿嘿地乐:“我算了算日子,该是咱们遇袭的消息传去了京城她才出来的。” 翼王殿下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风色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方道:“殿下,您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护卫一巴掌拍过去,陪笑着对已经瞪着眼睛翻了脸的秦煐连声劝道:“我已经打了!我已经打过了!殿下饶了他!看在实在无人可用的份儿上!” 三个人一阵闹腾,之前的愤懑紧张莫名消除了大半,翻回头来商量正事。 “若是王妃赶奔临洮的事情已经天下皆知,那么对方一定会在岷山去洪合府的路上设伏。”秦煐蹲在地上,用树枝简单地画着附近几个州的地形图。 风色指向地上:“咱们既然退回了岷山,那么就只能从几个山口出去。交通比较便利的,还有岷州的岷县。我觉得那边肯定也被布控了。” 护卫有些犹豫地看着三州的交界,低声问:“那密恭呢?” 秦煐丢下树枝,双手捏在一起成了个拳头,抵在下巴上,忽然说:“沈净之那家伙,一肚子鬼主意,她才不会去洮州。” 风色和护卫交换了一个带着某种颜色的眼神儿,哼哼着问:“殿下觉得,王妃会在哪里等您?” “密恭。” 秦煐肯定地回答。 “肯定是密恭。这个位置离三州都近。这样,不论我的消息从哪个地方传过去,她都能迅速地来去寻我。” 风色抚了抚额。 他那自我感觉超级良好的殿下啊,人家沈小姐到底是不是为了你出京还两说着呢…… 也不对。 肯定是为了你出京的。但,恐怕是为了躲你吧…… “我们去密恭!” 秦煐双手笃定地一拍大腿,霍地站了起来。 护卫一脸茫然地仰头看着秦煐:“殿下,您知道去密恭怎么走吗?” 秦煐和风色都僵了手指。 呃。 …… …… 京城。 翼王殿下还活着的消息尚未抵达。 几家欢喜几家愁。 尤其是章娥,心情格外复杂。 所以,她跟自己的新婚丈夫蔡履说想要到大慈恩寺散心,蔡履一口答应。 小小的客堂里,梳起了妇人发髻的章娥端坐。 跟着她的依旧是斑鸠。 这个丫头的身契已经被她从佟静姝的手里要了过来,代价是把翼王府的地图画给了她。 巳时一刻。 院外有微微的嘈杂声。接着,有人上前,礼貌地叩门:“可是蔡太太所在?” 斑鸠看了章娥一眼,挺胸抬头地脆声回道:“正是。门外何人?” “穆孺人赴约而来。” 斑鸠这才站起来,快步走过去,推开门扇,谨慎施礼:“请恕小婢不恭了。穆孺人请进。” 章娥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的丈夫只是个王府的一个小小主簿,她的品级,差了穆婵媛不知道多少。 穆婵媛并没有着孺人的正装,一身寻常的鹅黄色罗裙,元宝髻上插了一支简单的蜜蜡长簪。 两个人对立,谁都没有行礼。 穆婵媛打量了她片刻,弯唇一笑:“退下。” 仆从们识趣地低头退了开去,小心地闭紧了房门。各自监视着对方,都离开了丈许。 章娥深吸一口气,这才盈盈下拜:“穆孺人。” “章太太,坐。”穆婵媛笑得温婉,却终于放出了她在旁人面前一直藏起的凌人气势。 两个人对面跪坐。 客堂内原本的茶器被章娥吩咐人收了起来。 所以,小小的客堂里,除了两个人腿下的蒲团,一无所有。 “穆孺人召唤,不知所为何事。”章娥有些冷淡。 穆婵媛挑眉看着她,呵呵轻笑:“这是要跟我划清界限吗?” 章娥蹙眉:“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本来就不在一条船上,有什么界限可划的……” “章太太,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从谁手里拿到的那个上上大吉的日子的?”穆婵媛失笑。 章娥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却瞬间僵住,瞪大了眼睛看向穆婵媛。 她是从…… 可是…… 怎么可能?! 穆婵媛温婉地笑着,提点她:“要知道,从龙之功这种事,不是布衣草民才需要的。” “然而,究竟谁是龙,现在还未见分晓。” 虽则讶然,但章娥的反应极快,漠然地反唇相讥。 穆婵媛看着她,似是觉得十分有趣:“难不成,你还不相信翼王已死?” 章娥鄙夷地看回去:“既然觉得胜券在握,你又何必来约我?直接等着碾碎翼王府不得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家殿下要的是繁荣天下,可从来不曾想过要弄得它千疮百孔啊。”穆婵媛骄傲地轻轻抬起了下巴,“你兄长才华出众,我殿下不欲他一条路走到黑。至于你,我殿下说,竟能跟我打个平手,所以,愿意以另一位孺人之位相许。” 另一位孺人之位? 亲王府中,仅次于王妃的,位置…… 自己即便进翼王府,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一个翼王孺人。 然而…… 眼前晃过翼王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和挺拔有力的身形;再想一想盛传天下的“跛足皇子”,章娥不假思索地拒绝:“我已嫁作他人妇。什么孺人之位,恕我承受不起。” 穆婵媛秀目眯起:“怎么?你还想赌一把?” 章娥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出来:“赌?我可,从来不赌。” 顿一顿,她有些意味不明地补了一句:“沈濯带着北渚先生的人去了西北,你们绝对不会有任何机会的。” 第四五八章 凭恃 “你很有信心嘛。” 穆婵媛不动声色,依旧笑眯眯的,但话锋已经转了回去: “不过,我听你这话,却有些分不清楚。你究竟是对沈氏有信心,还是对北渚先生有信心?” 章娥也侧目打量她,嘴角溢出一丝嘲笑:“不是听说穆孺人乃是沈濯的手帕交?怎么连她的名字都不敢直呼?” 穆婵媛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不错!我对北渚先生有信心,对沈濯更有信心。” 章娥强压着胸中的妒忌,却坦坦荡荡地告诉穆婵媛: “她十分聪明,最擅长的就是借力打力。 “北渚先生名传天下,不是白来的。我兄长不过是跟他教导出来的小友相交,便有今日才学。 “沈濯能借到北渚先生的力量,如今又不过是将翼王殿下从暗中潜行救助到官衙明面上来。 “西北那边,她父亲的旧日同僚,宋相一党的中坚力量,加上她的族伯、表兄、小姑父都在那边。 “呵呵,她若是再做不到,那就不是我认得的沈濯了。” 穆婵媛上上下下地重新审视章娥一番,目露欣赏:“前头殿下说你能跟我打个平手,我还不服气来着。现在看来,果如殿下所说,你这女子,并不寻常。” 顿一顿,却仍旧噙着微笑,道:“你既然对沈濯这样有信心,那我们两个,不妨赌上一赌?” “我说了,我从不赌。”章娥矢口否定。 “我赌翼王绝不可能活着回京,我若赢了,你改名换姓,入卫王府。”穆婵媛不理她的话,径自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章娥眼中闪过一丝杀气:“若是翼王能平安归来呢?” “我改名换姓,离开卫王府,与你为婢。”穆婵媛不急不缓,笑容微敛,却露出强大的自信。 章娥冷哼一声,转开脸。 她要这样一个奴婢在身边做什么?给卫王当耳目么? “这个,不算赌吧。算是,君子协定?”穆婵媛唇角漾开,见章娥不为所动,挑高了眉:“怎么,你连这个都不敢?你家翼王,可都敢跟准王妃击掌为誓,说永不相亲呢!” 一旦提及这个她亲眼目睹过的场景,章娥只觉得心头一痛,微合双目,再睁开眼时,冷厉肃杀:“好。我跟你赌。” …… …… “不过是个君子协定,宋相竟也不敢答应?”邵舜英手里晃着酒盅,调侃一般看着面前板着脸的老古董。 宋望之心头有一丝怒气,却仍旧温润如玉:“小公爷不要误会。这等事,原该是你家长辈来跟我商议,毕竟是两个孩子的终身。怎么能让你一个自己也刚刚成亲的半大孩子来说这样重要的事?若是小公爷像往日里跟国子监的同窗们作怪一样,回头说一句玩笑玩笑,老朽可丢不起那个人哪!” 邵舜英呵呵地笑:“我又不是替我爹娘来寻宋相的。我姨母家的那位表妹,人物门第相貌性子,管保都不会误了令公子便是。我来,不过是带个话,宋相若是有意,好歹也该是男家上门提亲。所以,愿不愿意的,宋相说一声,我回头也好让人把这个口信带进宫。” 带进,宫…… 邵舜英是替皇后来再次逼迫宋相结盟的。 翼王命丧西北的消息还没有最后落定,所以,皇后在利用这最后一点时间,要看清楚,自己这一队里,究竟都有谁。 若是翼王死讯一定,那时节,即便趴在皇后脚下,只怕她都没兴趣了。 但若是翼王没死呢?! 宋望之在心底默默掂掇。 沈信言的女儿已经去了西北,同去的还有隗粲予和沈信成,洮州已经先期铺垫了一个施弥…… 与此同时,对翼王已经爱若幼子的彭绌在那里,刚刚成了临波公主的公爹的曲好歌在那里,自己那个得意门生公冶释也在那里…… 公冶释! 宋望之明白过来皇后这个时候来逼迫他站队是什么意思了。 她其实是想要挖建明帝的墙角。 如果她拿到了自己一系,那么即便是上次传过来的消息不实,翼王也别想活着回京! 呵呵,竟然派了个娃娃来赚自己。 宋望之笑了起来,长身而起:“还真让小公爷说对了。孩子们的亲事,我还真不敢胡乱点头。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我是个惧内的人?何况,这种事,终究都是妇人们的事。我便答应了,日后只怕也不作数的。容我回去跟老妻商议了,过几日便给你答复,如何?” 邵舜英的笑容淡了七分,手里的酒盅随手往桌上一扔,那墨玉钟子没有站稳,倒下去,骨碌碌撞到了碗碟上,叮当脆响: “若是今日日落前商议不来,那也就不用商议了。” 宋望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笑地摇头:“小公爷真是个急脾气。”说完,点一点头当做告辞,离开。 邵舜英看着他的背影,之前的不羁急躁都收了起来,脸色阴沉。 宋望之竟然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肯放弃做“纯臣”。 他依恃的,究竟是什么呢? …… …… “阿弥陀佛。” 湛心在自己的小院里悠悠醒来,干涸着,先念了一声佛号。 小沙弥们顿时连跑带颠地扑进来好几个,带着哭腔:“师父!师父!” 湛心有些艰难地冲着他们露出一个微笑,唇上裂开的口子里,渗出了一丝血痕。 “师父,您要不要喝水?” “我去端粥。” 小沙弥手忙脚乱,七嘴八舌。 “好。不要急,慢慢来。”湛心的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 屋里很快就剩了一个小沙弥守着他。 湛心凝神看他。 小沙弥的眼神中一片漠然:“师父,您真的不知道您的侄儿为什么遇袭么?” 湛心扯了扯嘴角,躺正了身子,仰头,似是想要透过天花板,看向九天之上,究竟在飞扬着些什么东西。 “您当年性子疏朗,跟许多人都很亲近。许多许多人,那时候都跟您交好。到现在为止,他们能活得好好的,不是因为他们安生,而是因为天子不计较。” 小沙弥垂眸,一字一句地背诵一般。 “但那个,是您的亲侄儿,太后的亲孙儿,天子的亲生子。他出不得意外。他若死了。会有许多许多人给他陪葬。” “兴许,其中就有您。” 第四五九章 恶心,丑陋,肮脏(20月票加更) 湛心冷冷地看着天穹,哑着嗓子,漫声问道:“他这样做,敢告诉太后娘娘么?” 小沙弥依旧一板一眼:“天子什么都没做过。是大师您自己贪凉,腹泻,却疑神疑鬼,拒绝用药,才有了今日之病。” “病?”湛心呵呵地笑起来。 外头脚步乱响,小沙弥们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师父,师父,水!” “师父,黍米粥!” 湛心不再提起那件事,慈和地任由他们把自己扶起来,小心翼翼地喂自己喝水、吃粥。 半碗粥后,先头跟他说话的小沙弥笑着对众人道:“不能吃了哦。一下子吃太多,师父会难受的。” 小沙弥们欲言又止,只得听他的:“止道师兄出身医家,必定比咱们懂得多。” 又乱哄哄地退了出去。临走,还有人依依不舍地回头对湛心说:“师父,你好生养神,我们午课完了再来陪你。” 湛心温暖地笑着颔首,向他们挥了挥手。 “大师待人真好。”叫止道的小沙弥刚刚在脸上的一丝童稚消失了,声音再次刻板,“只是,这院子的小沙弥,隔阵子就会换掉一批。大师明知如此,还待他们越来越好,小僧真是佩服不已。” 湛心淡淡地看他:“我就算待他们不好。隔一阵子,他们也会被换掉。你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不要臆断不曾亲眼见到的事情。” 止道冷笑一声,叉手欠身,殊无半分尊重:“止道受教。” 湛心看了看他,一声浩叹,全是怜悯。却一字不发,侧身向内,自自然然一个吉祥卧姿,正如大德高僧般宝相庄严,安稳合目而睡。 止道看着他的背影,被堵得脸都白了,面上闪过一丝惊异,瞬间又恢复漠然,只管直挺挺地守在旁边。 过了不知多久,一个小沙弥疾步跑了进来,先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湛心的背影,方笑着对止道轻声道:“止道师弟,湛空主持请你去一趟。” 止道皱了皱眉:“有什么事吗?我师父刚醒,身边离不得人。” 小沙弥笑了:“我在这里替你守着。管保不让一个人惊扰了大师。你去吧。” 止道犹豫了许久,又看了一眼湛心,方一咬牙:“好。” 小沙弥眼看着他走远,自己且盘膝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上。 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湛心的声音方才轻轻传来:“让沈信言见一见我目下的情景。” 小沙弥口唇微动,声音压得极低:“沈信言已经猜到你的身份。近来所有关于大慈恩寺的邀约,他一次都没答应过。” “他是怎么知道的?!”湛心依旧侧卧,却猛地睁开了眼。 “并不清楚。那边猜测,是不是寿春宫告诉了他女儿……”小沙弥转头看了看外面。 湛心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道:“还是想想办法。他知道了,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小沙弥答应下来。 …… …… 卫王单独坐在书房里。 “叩叩叩”。 门响了。 这样轻柔礼貌的叩门声,只有一个人能做出来。 卫王的脸上温柔了许多:“进来。” 姬美淑的身段依旧苗条,但脸色却更加红润,腮上的线条也越发饱满了起来,笑起来还是那样羞涩和顺:“殿下,妾身听说今日客人多得很。连穆孺人过来都碰了钉子,所以妾身来给您送一碗汤。” 说着,将手上的小小荷叶托盘放下,从里头取了一只纯银的莲花碗,双手恭敬端给卫王。 卫王笑着接过,一饮而尽,将空碗还给她,温柔笑道:“如今正该你进补,怎么还天天惦记我的汤水?让那些闲人去操心这个,你好好养息身子才是第一件大事。” 姬美淑笑容甜蜜,柔情脉脉:“殿下好才是第一件大事。妾身和他,”说着,不由得一手掩了小腹,“都是殿下的。有殿下才有我们。” 卫王伸手拉了她,无比满意地看着她,轻轻一叹:“得妻如此,我秦焓一生再也无求。” 姬美淑眉眼几乎就要飞扬起来,却忙收敛下去,咬了咬唇,低声道:“殿下忙吧。妾身回去了。” “好。晚间我去陪你用膳。”卫王颔首,顿一顿,又道,“我今晚宿在你那里。不许再赶我去别处了。我喜欢抱着你睡,心里安乐。” 姬美淑的脸红得快要着了火,羞羞地低低应了一声,忙转身逃了出去,还听见卫王在后面一叠声地关切:“别跑别跑!小心绊跌了!” 回过头来,卫王没了笑意。 门口守着的小内侍进来,也不吭声,只管将桌上的文书稍作整理。然后静静地退到屋子一角,等待吩咐。 卫王悠悠地看着窗外白云出神。 “为了临波,拿了一个新罗公主搪塞我。也许于他们二人,都是最省事省心的做法。可谁知,我竟能享了谁都享不到的贤妻之福。” 这话里的情绪,说不上是恨还是怨,是喜还是嗔,是庆幸还是遗憾。 小内侍看着他的侧脸,发现他悄悄地咬紧了牙,心里犹豫了片刻,低低道:“不然,日后封贵妃就是……” “弱小的国家想活下去,都不会要脸。”卫王刻板地回答。 小内侍的叹息声微不可闻。 卫王肖想大位,但那样一来,他的正妃就不能是新罗人——或者说,未来的皇后,不可以是姬美淑。 否则,这位这样容易就有孕的新罗公主,日后还不知道会生出来多少皇子公主。到时候,新罗那个不要脸的小国,烂泥一样pia过来,抱着未来太子的大腿,哭一声:我是你外公啊! 真的,要不了你的性命,但是能恶心得你天天想吐。 然而姬美淑本人,却是真的温柔贤淑、端庄大度,对卫王掏心掏肺地好。 这样的美人恩,对于野心勃勃的卫王,实在是太难消受了。 “要不……”小内侍还想出个什么主意,去子留母?或者,挑个错儿,贬为侧妃,之类的? 卫王烦躁地一拍桌案:“好了!” 小内侍忙噤声。 “我已经够烦了!只剩了她那么一个可以躲的地方,你能不能别老提醒这些?恶心!丑陋!肮脏!”卫王抬手把整理好的文书都扫到了地上。 第四六零章 膏药 沈信言最近则不仅仅躲着大慈恩寺之类地方的邀约,甚至连建明帝都要躲着。 但他躲不开沈家的狗皮膏药。 老鲍氏躲在胡同口等着他,见他的马车来了,噌地蹿了出去,迎面跪倒在他马车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大郎,大郎!你爹爹不行了!大郎!你得听我说啊!你爹爹他,他真的快不行了……” 沈信言坐在车内,面无表情:“带她入府。” 坐在车辕上的葛覃回头看了看车帘,答了一声是,对着老鲍氏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鲍太太,您有话,请进府好好说罢?” 老鲍氏松了口气。 哼!果然人家贵人最了解这些官儿!孝不孝的放在一边,他爹的死活他总不能不管! 自己爬起来,帕子先抹了泪,再擦了嘴角的吐沫,最后擤了擤鼻涕。 品红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低眉顺目地扶着老鲍氏的胳膊。 葛覃斜了她一眼,想起小姐交代过,这个品红几回跟着老鲍氏大闹,还险些冲撞了小姑太太…… 这可真是。 翼王殿下的死活还没最后确定呢,这一个个的就都坐不住了。 马车进了侍郎府,老鲍氏也进了侍郎府。 大门咣当关上。 沈信言从马车上下来。 老鲍氏眼睁睁地看着他,心头一喜,忙就要扑上去抓他的袍角。 却被葛覃一声喝,扑上来几个小厮,扒肩头拢二臂,将老鲍氏和品红两个人绑了个结结实实,嘴里更是顺手塞上了手巾。 沈信言冷漠地抄手站在那里,等着北渚先生来了,下巴抬了抬,指向那两人。 北渚先生有些嫌弃地走过去,捏了两人的手腕细诊一刻,又翻了翻眼皮,回头看向沈信言,摇了摇头。 “撺掇你们来的人,若不是让你们来我府里闹事,便是要把你们这两条性命送在我府里。所以,我先得确认你们有没有性命之忧,是不是已经中毒。”沈信言慢条斯理地开口。 老鲍氏和品红瞬间僵硬,停止挣扎,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现在我拿下你们口中的布巾,不要哭不要闹,问什么答什么,咱们什么都好说。若是还要闹,我自然有办法让你们变成来我府里‘以尸讹诈’。”沈信言忙了一天朝政,已经很累了,说到这里,抬手捏了捏额角。 葛覃极有眼色,屁颠屁颠地端了一把椅子过来,请沈信言坐了,又恭恭敬敬递上一盏甜汤。 老鲍氏和品红现在自是点头如捣蒜。 布巾拿下。 老鲍氏咳了两声,忙开口:“我是真的得了消息……” 北渚先生往前迈了一步:“省省吧。沈恭的消息我们一直都有。他不过是在云南胡吃海塞,所以闹疟疾。这会儿应该已经好了。你收到的信,是前些日子闹得凶的时候,旁人怂恿他写的。” 老鲍氏一呆:“你们知道?” “他再怎么也是我们侍郎的生身父亲。他既不姓沈、又不是吴兴人。我们侍郎日后认祖归宗,还得指望他说实话呢。怎么会轻易地看着他死?”北渚先生的口气,就像是在说街边的路人甲。 但是老鲍氏听见这句话,忽然眼睛亮了起来,哈哈笑了一声,看着沈信言脸色不好,忙拍着自己的胸口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个事儿他告诉过我!” 沈信言神色不动。 但品红的眼神却已经盯到了他的袖口上。 葛覃看着品红的样子,再看看沈信言,眼角一跳。 北渚先生高高地提起一边的眉毛,嗤笑一声,斜睨老鲍氏:“就你?” 老鲍氏被他看得顿时不忿起来:“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了?那会儿苏侯刚下狱……” “咳咳!”品红忽然激烈地咳嗽起来。 老鲍氏醒悟过来,冲着北渚先生翻白眼:“你想套我的话?你得……” 北渚先生根本不等她接着往下说,轰苍蝇一般挥手:“堵住嘴,装麻袋,直接扔回修行坊。烦死了。明儿找个什么人,入室抢劫一下得了。” 老鲍氏吓得脸一白,却硬撑着嚷:“我借你八个胆子!” 葛覃上前一步堵了她的嘴,狞笑:“我们只要放出去风声,修行坊沈家连个男丁都没有,却新得了侍郎府赠送的五百贯钱……”说着,竟真的拿了一张钱票,塞进了她的怀里,“小爷跟你打个赌吧,这钱你要能忍住不花送回来,小爷亲自跑一趟云南,好生服侍沈老爷半年。” 钱票! 五百贯! 老鲍氏贪婪地盯着自己的衣襟,丝毫不再挣扎。 品红却看着沈信言,拼命地乱动。 沈信言淡淡地看着她,动了动手指。 葛覃会意,上前把品红口里的手巾拿了下来。 品红喘过气来,先环视了一圈,迟疑一瞬,见沈信言面露不耐,忙抢先道:“我们府里现在发号施令、挑拨是非的乃是夭桃!奴婢跟太太,都只是听命于人而已。 “如今府里用度捉襟见肘,二爷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有,虽然部里说他在上党缉凶,却又不说归期。如今莲姨娘和佩小姐已经没了嚼用,莲姨娘病在床上,佩小姐……” 迎着沈信言和北渚先生以及一院子小厮麻木的眼神,品红说不下去了。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沈信言,许久,终于灰心地坐在了自己的脚上,低下头,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落,呜咽起来。 “大爷,就算是合家子都有错,佩小姐没错啊……” “我承儿也没错。”沈信言终于开了口,却是一根椽梁木,直直地横亘在修行坊和崇贤坊之间。 品红抬起脸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大爷,您在说气话,您不是这样的人!大爷,您救救佩小姐!莲姨娘家里已经求上门来,出了大笔的钱要赎了莲姨娘的身。老太太已经答应了。可是莲姨娘一走,佩小姐,佩小姐可就完了!她还只是个孩子……” 老鲍氏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忽然反应过来品红在做什么,愤怒地开始猛烈地挣扎。 摁着她的小厮一个没拉住,老鲍氏一头撞在了品红的胸口。 品红哎哟一声痛哼,倒了下去。 因绑着手,轻易挣不起来,好容易营造出来的凄楚气氛,被她没控制住的哼哼唧唧,破坏殆尽。 北渚冷笑。 沈信言百无聊赖地站起来,摆摆手,自己转身就要回去。 品红急了,一肩顶开老鲍氏,在后头尖叫:“大爷,二爷命在旦夕,二爷唯一的骨血也眼看着不保,您真都不管么?” 第四六一章 苏梅 听见品红这句话,老鲍氏就似是如梦初醒一般,呜呜着,挣扎跪下,冲着沈信言的方向,顿首不已。 沈信言回头冷冷地看了品红一眼,走了。 品红呆了呆,凄声喊道:“大爷!大爷!那好歹是你的亲弟弟,亲侄女啊!” 葛覃走过去,蹲在她身边,轻薄地伸手拍了拍品红的嫩脸,哼道:“当年,你们家那位爷,可没把我们大爷当亲哥哥,也没把我们承少爷当亲侄儿。怎么着?都再无干系了,你们还想着回来讹我们爷?这不要脸的程度还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品红噎住,咬着嘴唇不语。 北渚先生慢慢地踱过来,手抄在袖口里,也不低头,只用眼角斜瞥了品红一眼,漫声道:“你认得我吧?” 葛覃安静退开。 品红偷眼看了看他,知道这该是个机会,忙小声道:“奴婢知道,您,大约是北渚先生。” “你窥伺我们大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你也知道,你是姨奶奶的丫头,爬我们大爷的床,基本上是没可能的事儿。所以你现在能做的,也不过是把你那点子小聪明在我们大爷跟前多现弄几回……” 北渚先生懒懒散散地说着,说得品红张口结舌红了脸,而老鲍氏则重又愤怒地冲着品红撞过去,却被葛覃一把扯住。 “你说夭桃是你们府里的主事这话,我信你三分。毕竟,你心里是有大爷的。” 北渚先生似是随口说话,却令老鲍氏的双目喷火一般地死死盯住了品红。 “可你刚才却咳嗽了,拦住了鲍姨娘把大事告诉大爷,我就不明白了,你那又是什么意思呢?来,你说说,我听听。” 北渚淡漠地居高临下看向品红。 那是一种被视作蝼蚁的威压。 品红瑟缩了一下,咬了咬唇,低声道:“太太其实并不十分清楚的,老爷当时语焉不详,奴婢也在场……奴婢怕太太顺口乱说,混淆了大爷……” 老鲍氏恨恨地瞪着品红,眼睛已经全红了。 北渚却嗤笑一声:“是真是假,是对是错,自有大爷分辩,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想替大爷做这个主了?来,说说吧,那语焉不详的话,是怎么说的?” 品红偷眼看了看老鲍氏,低下头去,嗫嚅着不敢说。 北渚心中微微一动,纡尊降贵一般,撩袍蹲了下来,平视着品红的眼睛:“说。” 品红这才用只有他们两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老爷说了一句,还想着等苏梅成了太子妃,再去认亲呢……” 苏梅!? 忠武侯苏家那位闻名天下的大才女?号称是太子妃不二人选的,苏家小姐…… 北渚先生的眼睛眯了起来。 沈恭竟然跟苏家,有亲? “这话还有谁知道?”北渚的眼中闪过了杀气。 品红连忙摇头:“没有!再没有了!连二爷也不知道!奴婢知道事关重大,死死地嘱咐了太太,绝对不能跟一个人说一个字。” 北渚长身而起。 这种话,必不是编出来的。 但是在吴兴时,已经被逼入了那样的绝地,沈恭竟然没有拿出来威胁沈信言同归于尽—— 他应当是没有证据? 还是,他知道自己就算去云南,也仍有翻身的机会? 背后指使沈恭的那个沈利,他的背后究竟还站着什么人? 北渚心里有一丝丝的懊恼。 当年的眼光放得太远,却忽视了自己的老巢。吴兴卞山,沈氏一族而已,怎么会出了这么多在他掌控之外的事情? 品红见他发愣,忙又向前膝行两步,直起身子来,仰面道:“北渚先生,我们二爷和佩小姐真的有危险了,请大爷……” 北渚垂眸看她,像在看一个死人。 品红只觉得浑身发冷,心底重重一抖。 老鲍氏在那边重又呜呜地挣扎。 品红看了她一眼,牙一咬,越发直起了颈项:“北渚先生,若是大爷不肯施以援手,我们二爷只怕顷刻间便会成了左藏案的案犯!到时候,只怕大爷也脱不了干系!” 北渚冷冷地看着她,问:“对方想让大爷做什么?” “去一趟大慈恩寺!”品红迫不及待。 北渚深吸一口气,呼出来,看着南边大慈恩寺的方向,冷笑一声,漫声命人:“送她们回修行坊。” “北渚先生,先生!佩小姐已经被夭桃接到她房里去了!莲姨娘病入膏肓,今晚她家里人就会把她抬走!”品红急红了眼,终于把修行坊那所宅院里的事情都交代了出来。 北渚冷漠地回她:“那关我们什么事?而且,我们大爷是个事无不可对人言的主儿……” 说着,甩袖而去。 老鲍氏和品红被堵了嘴丢回了修行坊。 进家,老鲍氏被解了绑绳,拿了手巾,抬手一个耳光先抽在了品红脸上,恨骂不绝:“你这贱婢!竟敢出卖我!” 回手却急忙从怀里摸出了钱票,贪婪地低头看时,却发现只是五十贯! 顿时破口大骂起沈信言来。 品红捂着脸,刻毒地看了老鲍氏一眼,垂眸掩去恨意,却又低声急急劝她:“老夫人,咱们还不知道大爷的?他肯定会管的!您先把府里收拾了,越凄惶越好啊!” 老鲍氏手一顿,怀疑地看向她:“你还想骗我?” 品红跺脚:“老夫人,奴婢跟了您一辈子,身契在您的手里,即便是肖想大爷,也有那个自知之明!奴婢肯定是先替咱们自己家着想啊!他们那么聪明,真话不说几句出去,他们能信?” 老鲍氏哼了一声,心里已经信了三分:“你那哪里是几句,你分明是竹筒倒豆子都说了!” “奴婢可没告诉他们究竟是谁让大爷去大慈恩寺的。”品红争辩。 “你也得知道啊!”老鲍氏啐了她一脸。 “哟!老夫人回来啦?事儿办得如何了?我们爷是不是过两日就能回家了?” 夭桃手里紧紧地牵着绷着小脸的沈佩,缓缓地走到她们身后,笑得寒气四溢。 老鲍氏和品红身子俱各一僵,回过头去,看着夭桃,面露恐惧。 “莲姨娘已经被她家里人接走了。我终于用不着管她了。我只管着二爷这唯一的骨血就好。” 夭桃的手稳稳地滑到了沈佩细细的嫩脖子处,抚弄,摩挲。 骇得三个人脸色惨白。 第四六二章 问陛下 “大慈恩寺是不能去的。”沈信言回头静静地看着北渚。 北渚点头:“尤其是刚刚被告知侍郎的祖上与苏侯有关之后。” 沈信言沉默不语,抬头看向窗外的香樟。 “忠武侯一案,举世皆知是冤案。”北渚加了一句。 沈信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陛下当年让我回京主审,我推掉了,袖手旁观……” 顿一顿,他回头看向北渚,“先生帮我查一查,当年一定要置苏家满门于死地的,究竟是二皇子,是陛下,还是旁的什么人。” 北渚没有半分犹豫,立即点头:“我去办。” 想了想,北渚觉得这件事还是沈信言自己拿主意比较好:“大慈恩寺那边,我们是假装不知道,还是怎么办?” 沈信言的声音有些发冷:“放着。秦家这一家子,在我看来,除了翼王,没一个好人。我不想做棋子,他们还非要拉我下水。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北渚听到这里,心下大定,举手长揖到地:“祈侍郎为天下苍生计!” “我不喜欢你算计我女儿,我也不喜欢临波当年算计我女儿。”沈信言静静地答话,“但是她已经亲手了结了这件事。那我就再等等看。我希望你们都能明白,我不做事,是因为我女儿喜欢自己动手。如果有朝一日她不想自己动手了,或者不能自己动手了,那就轮到我沈信言了。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你们,都不要后悔。” 怎么怎么就又扯到这件事上了?! 北渚先生苦笑不已。 看来,这件事要被沈家这位女儿奴记仇一辈子了。 抹抹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北渚先生嗐声道:“侍郎大人不要动不动就吓唬我嘛!毕竟我这胆子,是越来越小了。” “翼王有消息了么?”沈信言斜了他一眼。 北渚跟着正经起来:“尚未。但在下的规矩,西北的消息是重要的当时即送,不重要的隔天一送。今日本该送来的,却没有抵达。应该是有什么重大的消息正在途中。” 沈信言嗯了一声,低下头去,翻了翻桌上的书,却看不进去,随口道:“翼王府里头,先生有人吧?” “有。不过章扬不知道。”北渚眼中冷意一闪。 “那个章氏女怎么回事?”沈信言直奔主题。 北渚冷笑:“嫁是嫁了,可竟能说服她那个傻丈夫,由着她,独自就寝。” 沈信言对这种床笫事不感兴趣:“她那个日子是哪里来的?” “昊天观。”北渚了若指掌。 昊天观? 长安有句俚语:“先有昊天观,后有长安县”。 那观的历史尚在大明宫之前,乃是前唐时最有名的道家圣地。 前唐时的公主们热爱出家。尤其又标榜道家的始祖李耳是她们家祖宗,所以修道便成了风尚。这动不动就去的地方,昊天观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这观在城外西北,那一片地方紧挨着皇家禁苑,她是怎么摸过去的? “佟家大小姐的贴身丫头,是那观里某位师父的侄女儿。”北渚先生也皱了皱眉,“那个丫头,似是很久以前就送了过去。所以我很难查到,昊天观里又牵向了哪一根线。” 沈信言嗯了一声。 半晌,忽然冒了一句出来:“我去问问陛下。” 北渚大骇。 …… …… 建明帝这边却是已经在众人之前知道了秦煐“应该还没死”的消息。 “兆字四十八号?解释。”建明帝看着密报,皱了皱眉。 绿春连猜带蒙,努力把这件事说明白些:“咱大秦不是从立国就跟西番北蛮一个劲儿打么?太祖当时好似说过,要普遍撒网、重点捕捞。所以边军每隔五年就会往两边撒种子。 “您还记得吧?有一年下大雪,解了旱灾?太祖高兴,题了八个字:天降祥瑞,雪兆丰年?边军顺手就拿了这八个字当字头,这兆字号,就是前边五个字都满了百的意思。” 建明帝眯起了眼:“此事,如何没有报过朕?” “报过……您当时刚即位,各种消息轮番送过来,又是定天下的扫尾之时,您天天忙得焦头烂额……” 绿春觑着他的脸色缩头,“您自个儿说的,让这些打仗的细节,不关乎邦交大事的,不必都告诉您……” 建明帝冷冷一笑,伸手拈了那份密报起来,又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所以,他们跟西番北蛮勾搭着害起朕的儿子来,才这么顺当么?” 绿春一声儿不敢吭。 密报里不仅把兆字四十八号见过仍旧活着的翼王说了,还详细地把“翼王屠村”的经过,也写上了。 “彭绌说的最对不过了!那是朕的儿子,那是龙子!别说屠一个西番的庄子,便是将西番夷为平地,他们赔得起朕的心肝么?!” 建明帝冷厉地咬牙怒喝。 这个时候,绿春却强顶着建明帝的怒火威压,小声嘟囔:“三皇子打架是把子好手,但老奴从小儿看他长大,那再生气的时候,也没见说害过什么活物儿的性命。 “宫里多少人都拿着猫猫狗狗的出气,三皇子可从来没有过。便是小时候被梅妃娘娘养的那只鹦鹉叨了手,也没见他还手打那畜生…… “反正什么屠村之类的话,老奴不信。” 建明帝挑起眉来:“又是沈信言教的你?” 绿春慌了,委屈地噗通跪倒:“老奴自己有嘴!宫里从太子开始,哪位皇子公主不是老奴眼瞧着长起来的?他们什么性情,瞒天瞒地瞒外人,瞒得过陛下这个当爹的,瞒得过皇后娘娘那位当娘的,瞒得过老奴这个当老奶妈的么? “别说我们三皇子,便是太子、卫王,也决然做不出这样残忍的事情来的!那可是活生生的几十条性命,还有几岁大的孩子!” 顿一顿,绿春红了眼圈儿,“沈家那个小哥儿夭折的时候,您忘了?三皇子听说是那沈溪杀了那小哥儿,还咬牙切齿地骂,说是冲着这样弱小的孩子下手,无能怯懦,最心黑不要脸了。他自己都这样说,又怎么会做得出这种事?” 第四六三章 我反对 建明帝默然下去。许久,低声命:“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 绿春大惊失色:“陛下!” 那会要了三皇子的命的! “沈氏女已经去了西北,彭绌已经脱险。若是他们几个都在那里,还保不住朕这个儿子……” 建明帝冷笑一声;“那朕还不如即刻写下退位诏书,也省得日后也被那些人算计掉了性命!” 说着这话,建明帝又伸手点了点面如土色的绿春:“你的内廷尉司最近实在是无力啊。去看看太后和皇后打探到了什么消息吧。别净盯着大慈恩寺。他再惊才绝艳,对西北那个地方,还是鞭长莫及的。” 绿春心虚地答了一声,自己爬了起来。 “那好歹是朕的双生兄长,太后娘娘的另一半骨血,你不要太过分。让太后知道了,只怕你死都不得好死。” 建明帝深呼吸,立即换了副脑子:“传竺相、宋相、户部、兵部、工部和鸿胪寺来。朕要议军备。” 要布置西北用兵了。 绿春心头一紧,答应一声,赶紧退了下去。 沈信言大袖摇摇,神情虽然仍旧温润从容,却比往日里多了三分忧虑。 众人都道是他那刚刚到手的王爷女婿生死不明的缘故,唯有宋相知道,沈信言怕是在担忧户部的库存。 “信言。”宋相温和唤他。 沈信言一愣回神,忙叉手:“老师。” “愁什么呢?”宋相微笑着随意问话,就好似师生二人还像从前一般毫无芥蒂的亲密一般。 沈信言轻声叹息,竟就如从前一般,尽情相告:“左藏的东西,我总觉得,好歹能追回来一些。这样加上国家银行的出息,又托了我们老尚书的福,这两年户部的税赋还不错。西北用兵,也就够了。可如今,左藏案没动静,国家银行才立起来,短期内怕又供不上,我这……” 摇摇头摊开手,“陛下若是问一句西北打仗的钱粮可够?我这新任的户部侍郎,可就抓瞎了。” “国家银行要何时才能供上军需?”宋相十分尽心地替他想办法。 “怕是至少要半年。”沈信言烦恼地挠着脑门。 宋相眉目舒展,抬手拍拍他的肩:“那就够。” “够?”沈信言面露惊奇。 眼看着这师生二人,竟然跟几个月前一模一样的亲近,众人都暗暗腹诽:拓麻滴老狐狸教出来的小狐狸!翻了脸还能这样惺惺作态! 到得建明帝跟前,说到这个问题,宋相拈须笑了笑:“此事好办。只是要看,陛下舍不舍得。” “此话怎讲?”建明帝挑眉。 宋相拱手:“老臣刚刚得知,翼王殿下有消息了?” 建明帝眼神一利:“你知道了?” 宋相失笑,环顾一圈:“想来大家都知道了吧?” 沈信言有些茫然:“什么消息?” “哼。沈侍郎,这就不厚道了。西北有了信儿,第一时间,令爱难道还没告诉你这个当爹的?”竺相不满,直指户部沈侍郎装蒜。 “十几日前,翼王在岷山遭遇一个西番小村落,歇脚之后,临走屠了庄子。偏那里头有咱们边军放下的钉子,逃了出来,将消息传回了京城。”宋相温和解释。 沈信言先松了口气:“活着就好。”接着脸色大变:“屠庄?!” 众人哑然。 这个话,该怎么接? 大家看破不说破,也就罢了。宋相这一口道破,是什么意思?! 建明帝冷哼一声。 “我不信。”沈信言根本不等别人说话,先开口辩驳。 宋相苦笑:“信言,你先听我说完……” 沈信言连连摆手:“我之前不知道有这样一则消息。若是知道,老师所说的粮草绝对能拖过半年之期,我就明白了。但是,我不同意用这则消息。这必是假的。” 竺相嘲讽一笑,抬手抚开脸上不存在的碍眼之物,打起了官腔:“那也不好说啊……” 沈信言冷冷地看过去:“竺相,翼王殿下是皇子,他所作所为,上是陛下言传身教,下是太傅和我这个老师手传口引,他的同窗乃是太子和卫王,他的亲眷,乃是太后和皇后。您这一句不好说,管窥蠡测的,就直接把我大秦的龙子凤孙,钉上了耻辱架么?!” 竺致远颇有些恼羞成怒,袖子甩开,板起了脸:“有人证。” “那是孤证!”沈信言应声反驳。 众人都是一愣。 可不是,只听说有个边军安插的细作说的,并没有旁的证据。 “翼王殿下自幼习武,身手不错。又跟着彭伯爷一路习学,巡视九边。到了大雪山——臣就不忌讳了。”沈信言说到这里,先对着建明帝叉手欠身施礼。 建明帝微微颔首。 沈信言续道:“到了大雪山,面对被不明匪贼的一路追杀,翼王殿下又主动建议分兵,给彭伯爷父子挣扎出一条生路来。这其中种种,分明可说,翼王殿下至少在军人之中,已经算是个合格的了。” 兵部两位只打算带着耳朵来听吵架的武将侍郎,闻言倒是极为赞同地连连点头。 “我虽未曾入过行伍,也知道一件事。若要将敌方一体全歼,军队上是有规矩的:临走要验生死。翼王殿下正是要掩藏行踪求生之际,怎么会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那个所谓的逃出来的边军细作,他若来京,我便要当面问他,他是如何从翼王手里逃脱的? “表明细作身份?那他应该直接给翼王当向导,带着殿下出岷山,去武州,与彭、曲二位伯爷汇合才对。又怎么会自己寻去了边军里告发翼王屠庄? “没有表明细作身份?那依着军队上的做法,翼王殿下难道还发现不了他还活着?不会给他补上致命一刀?便是如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不会做这种糊涂事! “事有反常。此事须得当面细审。我绝对不同意,在真相未明之前,只为了将战期拖延三个月半年,便把翼王殿下的名声,陛下的名声,和我大秦朝廷的名声,当做筹码!” 沈信言义正词严,字字铿锵,甚至,隐有怒气。 建明帝却渐渐坐直了身体,陷入沉思。 宋相平和得很。 能沉思,就说明陛下动心了。 所以说,信言啊,你反对,又有什么用呢? 第四六四章 冯毅 建明帝忽然微微一笑,转头却去看绿春:“看来,黄老将军是已经想到了这个主意,又不好明说,才把这个兆字四十八号一把推给了朕啊!” 绿春还没明白,一脸懵地陪笑。 沈信言呼地站起,只差把袖子挥起来了:“臣不同意!臣坚决反对!” 建明帝无奈地看着他笑:“沈卿,那是朕的儿子。朕难道不比你疼他?” 宋相也沉了脸喝道:“沈信言,跪下!君前失仪,当庭杖!” 沈信言气得脸色铁青。 建明帝笑着抬手:“信言,你坐下。你还没见过打仗,你不知道。好好听着,不许说话了。” 沈信言气呼呼地抄了手,转身向外,脸都不看众人了。 见他这样明显的孩子气,众人也不禁哑然失笑。 虽然都知道他在作态,但毕竟是个敢明面上反对用这样……手段的人,至少,也值得众人替翼王感动一下。 “消息放到西番去。他们肯定会遣使过来问责。到时候扯个皮,最后把那个细作交给他们。嚷来嚷去的,估计四五个月也就过去了。”建明帝将宋相的主意想了个通透,“是不是这个意思?” 宋相含笑欠身:“陛下明鉴。” 沈信言似是仍旧忍不住,转过身来,臭着脸问:“那到时候西番若是责问那细作呢?若是那细作怕死,将我大秦往西番北蛮安插细作的事情都说出来呢?这种事,总是好做不好说的。西番若是要求赔偿,咱们怎么答?难道到时候就让鸿胪寺去受那些番蛮的臭口水不成?!” 鸿胪寺正卿孔椒感激地看着沈信言。说实话,他这个大鸿胪是捡来的,可是真不是擅长打嘴仗的主儿啊。 宋相微笑看着沈信言:“大雪山上追杀彭伯爷和翼王殿下的贼匪,虽说到现在出身无考,但若说与西番无关,想必是不可能的。所以,即便咱们的细作屠了那庄子,也不过是替翼王殿下报仇。咱们占理。所以,鸿胪寺的姿态,拿高一些无妨的。” 孔椒长长地舒了口气。 可竺相却闻言色变。 大雪山上追杀彭绌秦煐的,是西番人不假。可那西番人,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去追杀大秦的皇子王爷?! ——这是要直接把皇后娘娘拉下马! 这个宋望之! 他就知道!这师徒俩早已翻脸,如今肯联手,一唱一和做这一场戏出来,那就绝对没安好心! 竺致远忍不住出声:“越发扯得乱了。若是有这样麻烦,那还不如让户部再想想办法,多筹备些钱粮呢!” 竟是瞬间便又站到了沈信言一边。 众人的神情都有些呆滞。 沈信言头一个反应过来,目光清冷地慢慢转向他:“竺相,这件事,哪儿乱了?扯到哪儿了?卑职没听懂,您给卑职,解个惑?” 当啷一声,碎瓷四溅。 建明帝手里的茶盏被砸在了地上。 竺致远狠狠地咬住了后槽牙。 被,算计了! “报!”外头气喘吁吁跑进来一个小内侍,眼睛直直地看向绿春,直喘粗气。 绿春的目光落在他捏在右手的信封,上头插着三根零落的鸡毛。 这是——西北急报! 绿春瞳孔微缩,忙躬身低声告诉建明帝:“怕是又有翼王的消息了。” 建明帝阴沉着脸,抬头令那小内侍:“进来,当着他们的面儿,大声念!” 小内侍顿时懵了。 这可是,头一遭,当着这么多朝廷重臣…… 绿春看着他立即吓得腿软的德行,瞪了他一眼,只得自己接过来,展开了,大声念诵: “八月初八,翼王出岷山,带三人至合川,再遭追杀,死一护卫。余者三人皆负伤累累,逃回岷山。侍卫追查贼匪,八月初九,得二活口,即刻押解上京。发信日:八月初十。” 建明帝气得双手发麻,全身发抖。 竟然,竟然这样了还不收手!还不放过他! 八月初八,八月初八! 那是吉妃入宫的日子! 在那个日子,给那孩子那样的打击! “很好。这两个活口,传信下去,在谁的手里死了,谁就等着被朕诛九族吧。” 建明帝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杀气腾腾! …… …… 郢川伯冯毅是个其貌不扬的人。 搁在西北的汉子里,身高不算高也不算矮,脸庞不算白也不算黑,样子不算丑也不算俊。 扔到人堆里,单用眼睛,只怕很难找得到。 然而,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哪怕是隔着人山人海,家家的看门犬都闻得出来,都会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远远地避开。 所以眼睛失明了近半年、如今还在模糊着、因此嗅觉格外灵敏的沈溪,对于冯毅的到来,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只有你拿得到我的令牌。” 冯毅低头看着沈溪。 如今都过了一年多,沈溪的身高却没长多少,尤其是又坐在圆凳上,更显得娇小玲珑。 “所以呢?” 沈溪的声音有些发颤。 “那个被扔回来的护卫,坚持是奉了我的军令。可我没下过这样的军令。惜惜,你做了什么?” 冯毅平静地问她,身遭的血腥味道越发浓郁。 沈溪立即站了起来,双手摸索着往外走:“我娘呢?我要找我娘!” “惜惜,你娘还不及你的十分之一聪明。你别老是找她,你再找下去,我不是让你病逝,就是让她病逝。我两个都不想。”冯毅伸臂截住她。 沈溪被烫了一般缩回了手,自己又慢慢地退回桌边,坐了下去。 咬唇犹豫半晌,才委委屈屈地说:“沈濯得了翼王的赐婚。翼王被西番人追杀出了岷山。我想让沈濯嫁不掉,守寡一辈子。” 冯毅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沈溪茫然地抬头“看”他:“不是人尽皆知吗?我听见厨下婆子们议论的。” “令人把厨下的婆子都拿了,不,把阖府的婆子都拿了,筛一遍。”冯毅站了起来,吩咐门外的亲兵。 亲兵答应一声,退下了。 冯毅回头看着缩成一团的娇小的沈溪,像看着多年前那个饿死了的亲妹妹,轻声道:“你乖一点。以后不要再跟京城通信了。那边没有好人。” 沈溪深深地低着头,表情都藏在厚厚的及眉留海后头,“哦”了一声。 第四六五章 跑 风色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累过。 风色还觉得他家殿下这辈子就没这么精神奕奕、意气风发、发愤图强、强壮彪悍、悍气十足过。 那个叫俞樵的护卫都忍不住了,悄悄捅捅风色:“殿下心里究竟是多欢喜王妃啊……” 风色哭丧着脸:“等你见着王妃你就知道了。” 一想到密恭那个地方,有一个叫沈净之的女孩子在等着盼着自己,秦煐就觉得—— 嗯,在西北山林的夜里,抬头看天,会发现星星真的太亮了。 “殿下,今日就歇在这里吧?照着方位和路程,只怕是明日下晌就能出山。到时候咱们仨都累脱了力,万一打起来就麻烦了……”俞樵劝道。 秦煐奇异地看他:“你累?咱们只是走路,又没打架。而且,今天早上是天光大亮才开始赶路,午间还随手猎了肉食吃了个饱,你还累?我怎么不累啊?” 风色忙插嘴:“再走一阵子倒也还能坚持。只是殿下,若是我们在日落前抵达出山口,怕是大白天的无处躲藏。无论如何,也得夜里才好出去,先找地方清理一下。不然,别说王妃瞧着不雅相,怕是那些四处追着咱们跑的贼匪们,一眼就能认出咱们来。” 俞樵立即领会了风色的意图,连忙补充道:“王妃身边未必有多少能打的人。万一让王妃被那群混账王八蛋盯上了,可就麻烦大了!” 秦煐蹙起了眉,不过一瞬就反应过来,瞪着两个人,一人赏一个暴栗:“想歇就直说。那么多杂碎,还件件都往沈净之身上念。她手里那么多能人异士,老师一定也会给她安排护卫,哪里就少得了能打的人了?” 说着便停了步子,四周看看,寻了一个安营的好地方,招呼他们过去。 却又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我可警告你们,别当着她的面儿说她手下人的不是。那丫头特别护短。而且,特别会整人。万一她出手整治你们,我可拦不住。” 拦不住?! 俞樵不可思议地看向秦煐。 我老天! 这还没过门呢,他们家殿下就夫纲不振了…… 这要是王妃娘娘嘟个嘴撒个娇,他家殿下是不是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串个链子让王妃娘娘拴吧儿狗啊?! 秦煐丝毫没有察觉,低下头,仔细把破帐篷的边角楔进地上。 俞樵伸了胳膊肘去杵风色。 风色躲了躲,面无表情地转开脸。 俞樵索性狠狠地拽了他一下,瞪着眼睛盯着他使眼色。 风色无奈地摊手:“殿下可没吓唬你。我可是知道的,咱王妃冰雪聪明,博古通今,眼珠儿一转就一个主意。而且,陛下都亲口赞许说,王妃娘娘,果决!” 说到果决二字,风色并指做刀,恶狠狠地往自己脖子上一挥,咧嘴咬牙瞪眼地看着俞樵。 懂了吗?! 陛下御口亲封的“心狠手辣”! 俞樵脖子一缩,想了半天,眯着眼睛,小声问风色:“王妃娘娘,护短?” “护短!格外护短!”想到吴兴沈氏那群人,风色用力点头,“对她好的,她百倍还。对她不好的,她万倍还。” 这特么的哪儿是护短? 这是记仇! 俞樵心惊胆战,忽然想起一件事,嗤地一声笑。 这一笑,连正在忙活的秦煐都回头:“怎么了?” “属下想起,孙子说,求不到抢,抢不到杀……”俞樵哈哈大笑着,捧着肚子倒在了草地上。 风色嘿嘿地乐:“是啊,殿下不是说了么?让孙子去给王妃当侍卫长!” 秦煐想象着以后的美好生活,也笑出了一口白牙,转身继续把帐篷搭好—— 嗡~ 忽然,飞箭而来的破空声尖利响起! 秦煐后背肌肉一紧,当机立断就地一滚,直接闪到了树后! 已经被追杀了几个月的风色和俞樵家常便饭一般,嘴里骂骂咧咧嘟嘟囔囔地也迅疾闪开,各自找了大树掩护。 风色倚在树后,一把摘下自己身后背的藤盾,小心地护住头颈,高声道:“兄弟初到贵宝地,不懂贵方规矩。若是道上的头领有什么话,还请明示,兄弟们无不照办。” 箭雨微微一顿。 秦煐和俞樵便趁着这个机会,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逃啊! 唰唰唰! 利箭再次追着他们的屁股后头,死死地不肯放过。 与此同时,一个怨毒的声音响起:“就是他们!三个人!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今天不是他们死,就是咱们死!” 风色这边大呼小叫,脚下却出人意料地快:“别呀!我们不就没交买路钱么?我这有个荷包,里头还有两件儿玉佩银簪,您几位看着花!兄弟们不打扰,这就走!” 说着,竟真的抖手一个黑布小包丢了过去。 箭雨又是微微一停。 接着却嘭地一声,一阵浓烟冒了出来,呛得几个人直咳嗽! 那个怨毒的声音气急败坏:“那次边军的装备被他们抢走了多少,你们都他妈忘了?” 秦煐一边超前猛跑,一边回头,冷嘲热讽:“还真想捡钱?就算捡着,你们有命花么?不管今天我会不会死在这儿,我跟你们打赌: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俞樵则直接大笑着吼:“一群傻*!” 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明目张胆起来。十来个面目狰狞的灰衣汉子跳了出来,便在一片灿然的星光之下,杀气满面,手持弓弩瞄准了秦煐等三人的背影,大喊着:“死!” 噗噗噗! 几声利箭入体的声音接着便响了起来。 然后是接二连三的痛呼惨嚎。 秦煐三个人闪身躲在大树后,剧烈地喘息着,互相用眼神询问,又都各自摇头。 这是——又来了什么人? 后头来的人闷不吭声地跟箭手们开战了。 一直在呼喝的人忍不住大声宣告:“官府办差,挡我者格杀勿论!” 有人被他这句话激得冷冷开口:“放你妈的屁!你有胆子去陛下跟前说这话试试!” 风色听见这话,简直要喜极而泣! 苍天啊,大地啊,皇上终于来救他亲儿子啦! 秦煐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俞樵脸上也有一丝疑色。 二人对视一眼,一个扬眉,一个颔首。冲着风色打个眼色,两个人开始悄悄地撤。 待两拨人打生打死完毕,先前开口骂街的人扬声:“殿下,属下等乃是陛下遣来接您回京的……” 无人应声。 仔细搜索许久,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趁着自己等人打生打死无暇顾及—— 跑了!? 第四六五章 百万会师(上) “殿下您为什么要跑?”风色内牛满面。 “那些人身份不明。”秦煐面无表情。 “他们是帮咱们的!”风色欲哭无泪。 “你确定吗?”俞樵看了风色一眼。 风色刚要张嘴肯定,却看到了俞樵拼了老命打过来的眼色,委委屈屈地低下头:“属下也不是十分确定……” 秦煐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山口,万分肯定地点头:“所以,我们不能冒险。” 所以就能这样直眉瞪眼地去密恭找沈净之吗!? 算了我们都明白了——既然知道安全无虞,除了王妃娘娘,翼王殿下您的心里还有点儿啥!? 俞樵和风色确认过眼神,默默无言地朝山口走。 然而—— “不过风色说的有道理,我们不能这样出山,会被有心人注意。净之未必有多少人能用,万一给她带去麻烦就不妥了。”秦煐的借口花样繁多,防不胜防。 风色极想横眉,被俞樵狠命在肋下给了一拳,立变成垂眸。 三个人就在距离山口不远处寻了个避风的地方,看看天边仍旧黑暗透彻的颜色,“轮流”睡下。 俞樵偷眼看看秦煐瞬间便睡熟的脸,悄声问风色:“刚才的人里,有你认得的么?” 这却是正事。 风色肃然:“有。” 啊?! ——啊呸! 顿一顿,风色发愁地问俞樵:“咱们这样躲着陛下的人,你说回京后,会不会被千刀万剐?” 俞樵认真地回答他:“俺不在军户籍册上,俺就是个吃粮的佃户……” 一拳狠狠地带着风声呼了过去,还有风色的恨骂:“你大爷!” 晨光熹微。 风色推醒秦煐:“殿下,天亮了。” 秦煐惊醒,命他叫上俞樵:“等在密恭寻到了王妃,你们俩再安安生生睡上他三天三夜!”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传来,秦煐拧眉,低声恨骂。 风色和俞樵虽然没听清是什么,却也跟着满面警惕,急忙往隘口行去。 …… …… 密恭,前唐曾属叠州,后又属洮州,那时乃是羁縻县。 大秦立国,密恭处三州交界,虽然行政区划仍旧归了洮州,但却是个大家心知肚明的三不管地带。 因这三不管,叠州、洮州、岷州的刺史们都装聋作哑,但边军却不敢如此。反而是三州的折冲府都在此地悄悄布置了更多的谍子军马。 洮州尤其如此。 施弥一上任,便先与兰州都督府的宣威将军沈信芳司马取得了联系。接着沈司马便火速升任甘州府折冲都尉,仅仅次于甘州大都护、郢川伯冯毅,拿到了甘州的一半控制权。 至于原兰州司马一职,竟由沈司马原来的属下、清江侯府的小侯爷朱凛,轻轻地谋去了手中。 一时之间,物议沸腾。 只是还没等他们完全沸腾起来,曲伯爷空降陇右道。 所有的人都老实了。 ——陛下要在西北用兵,自然是心腹亲信加上多年悍将的搭配。 若是此时此地,竟没有个沈将军和朱小侯爷这样的人物镇军,一众人等,还真不敢确定,陛下是真的想把西番北蛮痛打一顿,还是只想装装样子,弄个文治武功在史书上给自己粉饰一下太平呢。 如今,密恭街上你来我往,“听口音不像本地人”的小商贩、行脚客、赶车的拉货的,各种各样,看得沈濯叹为观止。 “难怪咱们这一群本该扎眼的客人,却反而没什么人来窥伺了。” 沈濯打扮得就似一个富家公子一般,白衣长袍,黑布幞头,长柄折扇,和一大群跟班。 太渊看着那些生硬的谍子们,也苦笑不已:“说实话,密恭此地,属下也是头一回来,没想到会这样——” 指着大街琢磨了半晌,太渊才蹦出来一个形容词:“热闹。” 隗粲予一声怪笑,赞同地点头:“都快热闹成杂烩菜了!我都能看出来——那个家伙肯定是福建那一带的人,怎么千里辗转来了西北了?那个卖枣儿的是山东人,他那腔调儿我听过。哦,那个店里擦桌子的小二哥必是江南的,听听,一忙起来那轻飘飘的尾音儿就收不住了……” 沈濯苦笑着摇头:“亏得三州都是咱们自己家的,不然让人家西番北蛮瞧见,还以为咱们大秦的谍子们都这么外行呢!” 正说着,竹柳疾步追了过来,叉手低声,禀道:“昨夜离山口不远有喊杀声,今晨咱们的人悄悄进去探了一下,似乎不是殿下。” 不是?! 沈濯的神情反而凝重起来。 “怎么会不是?难道是两股追杀殿下的人自己打起来了?不应该啊……”隗粲予拧眉。 沈濯沉声问道:“合川狙杀的两拨人,可发现了对方?什么反应?” 竹柳道:“发现了。甚至彼此有过配合。但没有交流,显见得之前彼此并不知情。” 那就应该不是那两方的人。 那会是什么人? 那些人是不是已经进了密恭? 他们是冲谁来的? 沈濯站住了闲逛的脚步。 太渊也想到了这里,稍一踌躇,低声建议道:“小姐,有没有可能是他们之间误会了?会不会到了最后彼此……您这样在外头抛头露面,终究还是有些危险。要不……” “不。” 沈濯不假思索地反对躲回邸舍。 “他就在附近了。也许今天,也许明天,该到了。” 隗粲予和太渊对视一眼,都看清了彼此眼神中的挣扎。 让沈濯躲回去,翼王就有危险。 就这样在街上等翼王,说不定危险会冲着沈濯来。 “密恭太乱了,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我不在这里,他会乱撞。这些谍子有恃无恐,自身不怕暴露,但识人的本领还是有的。万一被他们先认出了翼王,善意的还好,万一居心叵测……” 沈濯连连摇头:“我不回去。” 指了指路边的一家酒肆:“去坐一会儿,就在大堂,不要包间。” 太渊看了鸠尾一眼。 鸠尾会意,悄悄地落在了队尾,然后静静地不见了。 竹柳要了几张桌子,都守在窗门处。挑了一个正面冲外的位子,擦干净了,请沈濯坐:“净之少爷,您坐。” 沈濯嗯了一声,踱过去,将坐未坐之际,一个疑惑试探的声音响起: “沈,微微?” 第四六七章 百万会师(下) 微微? 这是…… 众人都有一瞬的茫然。 只有隗粲予的眉梢抖了一抖。 这些人里,唯有他知道,沈濯的乳名唤作微微。 但这可是在密恭,会有什么人能知道沈濯的乳名? ——除非是! 隗粲予的眼睛亮了起来,忙转头去看发出声音的位置。 而太渊等人,却是第一时间发现沈濯的脸色沉了下来。 沈濯没有坐,抬起了头。 那个声音不是秦煐的。也不是秦煐的护卫的。 因为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虽然时隔两载,但沈濯却记忆犹新。 沈簪。 沈簪仍旧穿着大红绣金丝鸣凤的纱衣襦裙,长长的秋香色薄绸披帛,将一身被风一吹就似要飘上天的纱裙稍稍地压了下来。 原本就艳丽妖媚的沈簪已经完全盛放,凹凸有致的身材配上浓重的红妆,令所有看过来的男子目光都多多少少带上了一丝兴味。 沈濯眸色清冷。 前天晚上简伯风尘仆仆亲自到了密恭,将彭绌秦煐等人遭遇沈簪的事情前前后后都跟她说过了。 在已经“中箭”的情况下,还能这样活色生香地站在街对面,矫揉造作出一副他乡遇故的模样来,若说沈簪没有完全变成什么人手里的提线木偶,沈濯是绝对不信的。 只是她现在没有心情追究这些。 她怕沈簪的出现纠缠,是另一个针对秦煐的圈套。 ——若是被沈簪当街大喊秦煐曾经杀她未遂,那么半真半假的,秦煐怕是要被锁拿进衙门的。 所以,沈濯必须要速战速决。 “咦?簪姐姐?怎么是你?” 沈濯一张嘴,从隗粲予到太渊都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这个声音,还是净之小姐的嘴里发出来的么?! “微微!”沈簪一怔之下,提了裙子哭着跑了过来。 沈濯很想也挤出几滴泪来,不过委实太难了,只好带了哭腔喊:“簪姐姐!你这些年跑到哪里去了?担心死我们了!” 喊完,头一歪,低声急速吩咐身边的净瓶:“弄晕她!” 沈簪哭着扑进了沈濯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贴着她的耳朵,却也低低地哀求:“微微,救我!” 沈濯一愣,忙用力地捏了捏她的胳膊,哭道:“簪姐姐,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你为甚么梳了妇人的头发……” “微微,我可见到你了,我在外头流浪了这么久……微微……”沈簪一字一板地正要哭诉,忽然上身一晃,软倒了下去。 “簪姐姐,簪姐姐!”沈濯把她递给了净瓶。 净瓶眨眨眼,装腔作势地握了握沈簪的手腕:“少爷莫担心,簪小姐这是太激动了。” 沈濯嗯嗯两声,又啧啧叹息:“瞧她瘦的。这些年必是饥一顿饱一顿,过得颠沛流离,唉,太可怜了。” 众人面面相觑。 这样细密轻薄的衣裙质地,这样光鲜艳丽的织绣花样,这样水滑娇嫩的妍媚肌肤,一看就是富贵娇养中才能有的姑娘。什么什么就可怜了!? 净瓶有些发懵。 沈濯瞪她一眼,伸手摁一摁眼角:“我还要在这里坐一坐。来人,先把我这族姐送回去,好生着人服侍着。万万不要再令她走失了。” 众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净瓶忙露出自己的女声:“是,婢子送簪小姐回去,一定寸步不离地服侍着。” 然而街上相干不相干的人的目光,终究还是都被吸引了过来。 有那胆子大的,开始寻了店伙计搭讪,又状似不经意地选了隔壁的座头,觑着沈濯小巧耳垂上的耳洞,打算闲聊探听一下:“各位这是打哪儿来啊?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沈濯似是在发呆,并没有做声。 竹柳便笑着插在中间,去答对方的话:“家主在洪合府做生意,我们陪着小少爷出来游山玩水……” 沈濯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街对面,刚才沈簪站的位置。 那里不知道何时,多了三个人。 站在中间的是一个瘦高的少年。 他身上穿的衣衫并不合身,袖子有些短,所以,当他抱肘而立,骨节分明的手指和瘦得有些过分的手腕,便全露在了外面。 他不惯穿现在身上的这种短褐,所以衫下的大口裤子被他拧得乱七八糟的,有些不伦不类。 少年没有戴幞头或者巾子,只是在头顶束了个道髻,大约是随手折的树枝,当做了簪子横叉了一下。 只是他棱角分明的眉眼,高高挺直的鼻子,噙着一丝微笑的薄唇,比及在京时竟毫不逊色的白皙脸庞,却令一个穿着穷人家最糟糕衣衫的小子,端出了高贵洒脱如天潢贵胄般世家公子的绝世风姿。 少年啊,你出走了这半年,果然长大了,竟能沉得住气了…… 沈濯看得目不转睛。 越看,一双杏眼越亮。 到了最后,当她身边所有的人都激动地发现了对面的少年郎时,沈濯抬手推开了围护在身边的太渊和竹柳,走到了路边。 隔着一条宽宽的街,沈濯一只手负在身后,袖笼里悄悄地握成了拳,另一只手带着细微的颤意,把玩着手里的扇子: “那个少年,我这里有酒,你有故事么?” 少年绷不住表情,哈哈地裂开嘴笑了,露出了一口上好的大白牙:“我有的是故事,只是光酒不够,还得有肉,有菜,有饭。” 边说,少年边抬脚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话说完,少年已经站在了沈濯面前。 他比她已经高了一头有余。 沈濯须得仰视他了。 所以沈濯仰起头来,费劲地看着他的脸。 嗯,唇边那长短不齐的细小须茬,果然说明他在过来之前,偷偷地找地方盥洗过了。 “沈净之,你在等人吗?” 少年低头看着她,像看着世上最稀罕的珍宝,像寻到了尘世间最温暖的阳光,终于能够安心将一切托付。 沈濯仰头看着少年的眼睛。 嗯,满眼血丝。 臭小子,累成这个死德性了还跟我这儿练贫! “你够了啊。我千里迢迢过来玩的,还没开始玩就先要兵荒马乱地找你。你赶紧的给我滚回邸舍去洗澡换衣吃饭睡觉。我去给你爹你姐你姨你舅写信报平安。” 沈濯就是有这个本事。 她能把所有曲水流觞的雅集瞬间搞成鸭舌鸭头品鉴会,也能把乌云散尽的久别重逢,变成某个悍妞的河东狮吼。 所以秦煐悻悻地揉了揉鼻子,谁都不看,谁都不管,谁都不理,乖乖地跟在沈濯身后,学着她的样子双手负后,昂首挺胸,回邸舍。 风色和俞樵在后头看着,觉得自己二人就是被遗弃的流浪狗。 而他们家殿下,其实顶多算是找到家的那一只。 第四六八章 饿得? 秦煐等三个人一进了邸舍就被沈濯指挥着人都扔进了浴桶里,还附带着两句话:“拿刷子刷!一个二个的都臭死了!” 等秦煐神清气爽地换了干净的新衣服出来,就看见太渊竹柳等几个人眼泪汪汪地在门口跪了一排:“殿下,您受苦了!” 秦煐愣了愣,这些不都是沈净之的人么?怎么跑来心疼自己了? “你们以后都跟着他混吧。”隗粲予斜倚在廊下看热闹,说风凉话:“这个景儿要不了十息就能传到净之耳朵里去,然后你们就别想再跟着她玩儿了。再往后,你们家旧主子就等着被净之和她爹修理吧。想想二公主和孟夫人。” 秦煐懵了一下就反应了过来,只怕这几个人都是北渚先生的人手。 隗粲予见秦煐向自己看过来,随便地冲着他点了个头:“我就是隗粲予。” 又看着有些茫然的太渊等人摇头赞叹:“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你们几个这么胆儿肥的人了。太好了。这接下来半个月,有乐子看了。” 太渊竹柳想起了沈濯那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记仇架势,赶紧胡乱擦把脸爬了起来,就听见耳边响起一个凉凉的声音:“三殿下,您都贵为王爷了,还跟我抢人哪?” 秦煐身子一僵,忙道:“没有!绝对没有!我……” “先想从我手里抢阮先生,接着又撬走了我好容易请到的章扬,这还不够!我前脚儿把你捞出来,你后脚儿又想抢我的护卫!” 沈濯双手抱肘,一条腿抽筋儿似的抖着,满身都是街上的小痞子样儿。 “沈净之,我饿了。” 秦煐看着她的模样,忽然不想跟她讲道理。 抢毛抢?你的不就是我的?我的不就是你的?以前是真想不开,干嘛要跟她争这个高下?! 那时候的自己好生——神经病啊! 秦煐大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肘儿:“在哪儿吃饭?我要吃饭,吃菜,吃肉!” 少年的手又干又瘦,却格外有力。 两辈子加起来还是头一次在非打架时间被一个男生触碰自己的身体,沈濯没出息地脚下一软、脸上一热。 咬着嘴唇狠狠地一把拍开少年的手:“吃个屁!先看医生!” “不看!先吃饭!”秦煐觉得自己好似有点儿摸着跟沈濯相处的门儿了。 “你大爷的!老子是为你好!万一你肠胃现在不能吃那些乱七八糟的怎么办?!”沈濯张嘴就骂。 骂完了,沈濯自己一僵。 这个,好似直接骂了皇帝陛下的哥哥,那位大慈恩寺的湛心大师? 秦煐状若无闻,只是转过脸来,平静地看着沈濯,两只手捧住心口:“可是,饿。” 沈濯无语地瞧着少年。 少年背对着其他人,看着沈濯,忽然眨了眨眼,抿了抿嘴。 我……去…… 这是,在,卖萌!? 沈濯十脸懵圈。 少年又眨了一下眼睛。 分明直如飞刀的墨黑浓眉,悄悄地在眉心皱成了一个浅浅斜斜的八字。 “饿。” 洗净手脸之后的粉嫩薄唇轻轻地撅了起来。 好。 我知道了。 你这厮就是在撒娇卖萌。 沈濯好容易才把自己黏在少年脸上的目光移开,然后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 “厨下熬了粥,一会儿送回来,你先吃一碗,然后看医生。只要医生说没事,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好。” 秦煐答得极干脆。 沈濯指指他刚洗澡的屋子:“你就住那间,回去等着。” “好。” 秦煐利落地转身,回了房间。 沈濯拧眉瞪着他的背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了?” 等秦煐睡下,沈濯问:“风色呢?” 可怜的咬着半个馒头睡着的风色立即被踹醒,带去了沈濯和隗粲予、太渊跟前。 沈濯实在是理解不了,所以连他们连番遇袭的事情都先按在一边,先问道:“你们殿下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 这个话…… 可让人怎么答呢? 风色想了想,道:“大概是饿得。” 隗粲予莞尔,手中的折扇摇摇,打量着风色,满脸都是一个意思:这个小侍卫是个妙人。 沈濯鄙视地看着风色:“我记得以前只有云声会这样说话。” 话说回来,沈濯好奇:“云声呢?后来你们有他的消息没有?” 说到这个,风色严肃起来,摇了摇头,把那日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又道:“他说射了沈大小姐一弩箭,眼看着中在了后背。我开始没觉得这是谎话。可是刚才竟然看见了活生生的沈大小姐,这说明云声没有杀她,而且扯了谎。 “他是带着殿下给陛下的密信走的。跟他一起走的还有彭伯爷的信使。我相信云声只是心软,他不会背叛陛下和殿下。我觉得他应该是被人截杀了。只是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风色叹了口气。 沈濯默然。 隗粲予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 “你们这一路呢?遇到过几拨儿人?昨晚在山口附近的那一场……” “二小姐!昨晚我们遇袭,那些人竟然追进了山里。是陛下派来的侍卫救了我们!”风色一惊想起,赶紧把这件事先告诉沈濯。 陛下的人? “那他们人呢?”沈濯奇怪地看着他。 风色嗫嚅半晌,才委屈地说:“殿下猜着二小姐必定会在这里等,所以没等我说出那是陛下的人,就悄悄地带着我和俞樵撤走了。” 太渊嗤地一声笑。 沈濯翻了他一个白眼,凉凉地下令:“秦煐一路遇险,想必睡眠警醒。这毕竟是白天,店里人来人往,只怕他是睡不稳的。你不是说你们家殿下受苦了么?怪可怜见儿的。你去吧,亲自给他守着房门去。别让不相干的人惊扰了他。” 太渊脸色发苦地去了。 隗粲予追问细节:“陛下的人跟着你们一路过来了没有?你们到了密恭后见没见过他们?还有之前失散的那批护卫,谁都拦不住,如今也在外头找你们。后来可有又碰面?” 风色大惊:“都没有——可老董他们不是跟彭伯爷汇合了么?他们现在没在武州?” “行了。那个回头说。知道你们后头没有追兵就行了。你去睡吧。” 沈濯把风色赶走,命人叫了简伯来:“信件我都写好了,你马上送出去。另外,我还有些事情,你要当面告诉彭、曲二位伯爷。不可落纸。” 第四六九章 你个吃货! 秦煐再睡醒时,已经第二天的清晨。 安静地睁开眼,床上有纱帐。这是沈濯特意让邸舍给他另加了防蚊子的。 只是沈濯不知道,他在山林中行走那么久,城里的小蚊子根本就啃不动他的筋皮了。 秦煐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没有出现,邸舍里还没有几个人起身,近处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街上的一两声咳,以及牛车慢慢经过的轱辘声。 真是个安详静谧的人间。 ——门外有人动了动脖子,秦煐听到了轻微的咔咔声。 他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昨天先端来的两碗粥看来是沈濯特意吩咐了厨下晾得温凉了,他几乎是倒进的肚子,瞬息间就空了碗底。 请来的老医生应该是密恭县城最好的坐堂大夫了,瞥了他和风色俞樵一眼就说了一句:“长期奔波,底子亏虚,得温补。” 搭了脉,老医生只嘱咐:“生冷油腻辛辣不可太过,燥热的补品不能用。” 然后就想走。 还是沈濯在外间说了一声:“给他们瞧瞧身上的伤。” 衣襟掀开,从隗粲予到老医生,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三个人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各种伤痕,刀伤、剑伤、箭伤,还有树枝荆棘划下的深深浅浅的痕迹。 看起来最可怖的,是风色大腿上的一刀,几乎要砍断了他的腿筋。 而最严重的,是俞樵背后的箭伤——老医生说,那一箭迁延太久,以后怕是会影响到俞樵右手的抓握力道。 秦煐身上的伤是最多的,却都算不上严重。 拿老医生的话说:“这位小爷倒是聪明,看着伤多,都不致命。” 老医生一一看了他们的伤,惊疑不定,站起来便要走——这种伤法,必是遭人连番追杀,他们三个手里,必定有人命! 直到手里被塞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方道:“难怪贵仆让我一定带上最好的金创药,可惜小老儿想得不周到,这药量却没带够。烦请派个人跟着小老儿回去拿罢。” 上了药,重新包扎了伤口,沈濯掀帘进来,顺便带了给他们的菜、饭。 一簸箩白面馒头呼呼冒热气,却只有六个。 用大大的盆子装来的萝卜白菜炖羊肉,上头还洒了香葱芫荽,香气四溢。 还有一盆汤,清鸡汤里切了番茄,飘了蛋花。 ——都是西北最普通的食材,菜肴的颜值都不高。甚至,量也不算大。 唯有一个优点:好吃。 贼他妈好吃! 他们仨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 风色和俞樵可怜巴巴地看着沈濯:“二小姐,没吃饱,还有吗?” 厨子下意识地点头。沈濯却冷冷地告诉他们:“再吃也有,但是明儿起,这辈子都甭想再吃到这两道汤菜。自己选。” 秦煐当时就嘿嘿地乐。 现在,双手轻轻地放在胃上,秦煐还能感觉得到那里头微微的暖意。 他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有沈净之在,可真好啊……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秦煐翻了个身。 外头有人轻轻地叩门:“三爷,您醒了?” 是太渊的声音。 这个家伙昨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替了给他守门的人。自己迷迷糊糊的,也就没理。 ——反正是沈净之的人,他若是连她的人都信不过,那还不如直接抹脖子算了。 “嗯。”秦煐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再翻个身,嘟囔,“我再睡会儿……” 太渊刚要推门的动作停了下来,轻声道:“那您睡,小人守着。” 秦煐在床上放松地摊平,眼睛再次看向床帐,笑容渐渐敛起,眸色渐渐加深。 一心想他死的人,除了皇后娘娘,竟然还有别的人。 这一点大概是他最后沦落到这种凄惨地步的主要缘故。 母妃当年没有得罪过朝中的人。 对于旁人来说,他具备的威胁,大约只有父皇的宠爱和沈信言这个老师兼未来岳丈。 想到这里秦煐的嘴角忍不住又弯了一弯。 算了,不要自己瞎想了,直接去找沈净之聊天吧。 她手里的消息总比自己多。 秦煐一骨碌爬了起来,可还没等他扬声喊太渊,就听见了外头有人在嘤嘤哭泣:“侍卫大哥,奴是来给殿下请罪的……求侍卫大哥通融……您不知道奴和殿下的关系……” 日! 秦煐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就忘了沈净之还捡回来了这个二货呢?! 云声当时怎么就会心软得不肯弄死这个二货呢?! 现在倒好,平白地给自己和沈净之留下了这么个大麻烦不算,说不定还就因为这个二货,把自己的性命也送了…… 他正在懊恼地挠头,外头沈簪的哭声已经大了许多:“殿下,奴奴来给您赔罪的……” 再让这个二货殿下殿下地喊下去,自己的身份就别想藏住了! ——这个太渊!怎么跟云声一样拎不清!? 秦煐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外头只听得砰地一声,动静全无。 呃? 这是,打晕了?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轻悄地响起来:“对不住对不住,我就上了个净房……” 太渊哼了一声。 “小姐说,等三爷醒了,即刻启程去洮州。密恭不待了。”女子的声音在继续。 太渊愣了一愣:“最稳妥的难道不是在这里等着二位伯爷来接么?” 女子嘻嘻地笑:“你说的好有道理啊,你去跟小姐说啊。” 秦煐嗤地一声笑。 跟沈净之说这个话?太渊怕不是要找死么? 太渊和那女子都听见了秦煐的笑声,太渊忙回身低声问:“三爷起身么?” 秦煐嗯了一声,从床上跳了下来,扬声道:“我自己盥洗。不是即刻出发么?你去收拾吧。” 那女子听了显然松口气,忙插嘴道:“属下净瓶,先带着这位簪小姐去车上了。三爷慢慢来,小姐那边备了早饭,马上给三爷送过来。” 秦煐一想到昨天的饭菜便觉得口舌生津、饥肠辘辘,忍不住问:“早饭吃什么?” 呃?! 净瓶和太渊在外头面面相觑。 直到上了路,坐进了马车,沈濯还在挖苦假扮车夫头戴斗笠坐在车辕上的秦煐:“你说说你到底还能有点儿啥出息?吃吃吃!就知道吃!往后全天下的吃食都是你一个人的,你还怕吃不饱怎地?就为了一碗豆腐汤,差点儿跟风色打起来!你个吃货!” 秦煐舒服地靠着车厢,跟着马车晃来晃去,满足地摸着肚皮,低声回答:“沈净之,那豆腐汤是你做的吧?真好吃。我明儿还想吃。我以后天天都想吃。” 马车里顿时一片安静。 拉车的马行走得慢慢悠悠、不急不躁。 秦煐笑着拿手里的鞭子敲了敲它,心想这畜生的屁股为何扭得这样风骚? 哈哈哈哈! 第四七零章 抵死不从 马车晃了半天,午时到了。 秦煐吸了一口气,感觉一下肚子的干瘪,偏一偏头,笑问:“沈净之,你还活着吧?怎么一上午都不出声?不喝水不净手不传话?” 话音未落,队伍的最前头只听见太渊一声高喊:“前面茶棚,休息。” 秦煐挑了挑眉。 下一刻,只见风色俞樵两个人跑了过来,屁颠屁颠的:“三爷,隗先生请您前头说话。” 秦煐嗯了一声,跳了下来,回头又看向寂静无声的车厢:“沈净之,你真的还活着吧?我还有正事儿跟你商量呢。” 沈濯清凌凌的声音终于从车厢里悠悠地传了出来:“我没什么正事儿跟你商量。你的命,我救了,我的事儿也就做完了。接下来,自然有人送你去武州。我保你一路无事。至于你我,以后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今生不必再见。” 风色俞樵脸色大变,两双眼四束光齐刷刷看向秦煐。 秦三爷却似没听见一般,依旧乐呵呵的:“行,活着就行。我先去见隗先生。” 说完,马鞭往车辕上一插,踢踢踏踏地,懒散走向前头的茶棚。 这边净瓶从车后闪出身影,探头探脑地看了看秦煐的背影,小心地叩叩车窗:“小姐,您下车疏散疏散吧?” 没动静。 净瓶瞪一眼马车前头转身要过来的竹柳,自己转到马车前头,恭敬低声禀报:“沈簪一直昏着,中间醒了一次,婢子告诉她咱们正在回京的路上,递了她一杯水。她喝了就又睡了。婢子可能,下的药有点儿重,她得再过一个时辰才能醒。” 沈濯终于哼了一声,喃喃:“蠢货……”又问:“可说了什么?” 净瓶禀道:“想说什么的,但是摸了摸脖子就没吭声。听见婢子说回京,脸上极为欢喜,就喝了水。” “嗯。委屈你了。不过也无妨了。一会儿他们就走。”沈濯心情不错,还记得安抚下属。 “小姐,坐了一上午了,您得下来走走。不然腰腿受不了。”净瓶柔声劝她。 沈濯迟疑了一下,嗯了一声,自己伸手挑开了车帘。 她在这边慢慢地让净瓶扶着散步,伸展坐麻了的腿脚;那边隗粲予代表她跟秦煐正经谈话。 “三爷大约不清楚,令姐答应了我们小姐,婚事不算数。” “三爷应该也不知道,为了救三爷,小姐遣走了家中长辈,悄悄独自留下,冒了极大的风险。” “三爷兴许会觉得我们小姐这是默许了婚事,但我们小姐的意思,只是不想让家中的孟夫人和北渚先生愧对故友。” “然而此事,到今天,此刻,可以结束了。我们小姐功德圆满。三爷已经性命无忧。” “哦,还有,我们小姐出京避婚一事,事先是禀报过太后娘娘的。太后娘娘许了。不仅许了,太后娘娘还答应我们小姐,若是她不想嫁,那太后娘娘宁可搬出先帝托梦来,也会让她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隗粲予手摇折扇,摇头晃脑,得意非凡。 这世上有几个谋士能摊上这样的东主? 想干嘛干嘛,不想干嘛,就能不干嘛。 咳! 太厉害了! 秦煐好奇地看着隗粲予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哦了一声,双手叉在腹前,往后仰了仰,在简陋的藤椅里,寻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 隗粲予手指一顿。 这位三爷,可跟小姐及众人打探来的消息里不大一样啊。 停了一会儿,隗粲予决定先不把让他带着沈簪去武州然后回京的事情通知他,而是先,聊一聊。 “这些事,三爷怎么看?” 秦煐懒洋洋地抬头,茶棚上挑着的粗麻布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洗过的了,脏得令人不忍目睹。 然而他还是透过那棚布,看向高高的天空。 “我怎么看……” 秦煐悠然得很。 “我是我父皇的亲儿子。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不孝。我这个儿臣,自然是父皇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看什么?我什么都不看。我就等着回京,送了我姐姐出嫁,然后迎娶沈净之。” 秦煐的双手叠在脑后,怡然自得,笑意盎然。 隗粲予眨了半天眼,从这番话里也没品出什么额外的味道来,因试探着问:“在下听说,三爷在京时,曾跟我们小姐击掌为誓?后来,还曾试图给我们小姐做媒说亲?” 秦煐的腮上终于红了一红。 他溜了隗粲予一眼,目光移开,转向队伍的尾部——沈净之正跟那个叫净瓶的女子站在车外说笑。 “那些事儿,都是小孩子不懂事胡来的。当不得真。” 秦煐漫不经心地一口否定了过去的自己。 隗粲予觉得自己快被噎死了:“三爷,那些事儿,过去了还没半年!” “隗生,你就是这样跟本王说话吗?”秦煐的脸色淡了下来,目光凌厉地一瞥。 周遭的空气似是瞬间冷了半个季节。 噫! 这小孩子的杀气还挺足! 隗粲予的手忍不住一抖。 然而,身为沈濯的幕僚谋士西席先生,不能怂! 隗粲予乍着胆子,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殿下,我现在可不是隗生,我现在,是沈净之。” 秦煐呵了一声,挑一挑眉,斜着眼睛看他:“你现在是沈净之?” “是,在下代表净之小姐,跟三爷说话。”隗粲予硬撑着直起腰杆。 “哦!沈净之,我饿了。午饭吃什么?”秦煐不仅将双手枕在脑后,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懒懒散散地冲着天喊。 隗粲予简直苦笑不得! 这翼王,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惫懒?! “三爷!” 哪怕是翻脸,今儿也得把话说清楚! 隗粲予死死地咬着牙,收起了温和的笑容,满面的气急败坏。 秦煐冷漠地用眼角的余光看他:“本王出京之前,的确幼稚,狂妄,看不清现实。所以对于沈净之拒婚一事,十分愤怒。” 隗粲予愣住。 “在那种情形之下,中了沈净之的激将法,才会跟她击掌成誓,永不相亲。” 秦煐扬起了一边的嘴角,笑容中有一丝怀念。 “如今,我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也绝对能理解她不肯嫁入皇家的心思。 “大秦皇室,就是一滩烂泥,污浊不堪! “换我,我也会抵死不从。” 第四七一章 同行 那你现在又为什么从了呢? 隗粲予之外,太渊和风色俞樵不知何时,也悄悄地围了过来——假装对外警戒,其实脚下忍不住一点一点地靠近。 所以当秦煐说换他也会“抵死不从”的时候,四个人悄悄地冲着他翻了八只白眼。 秦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头,似乎那上头有花。 “离开京城的时候,因为激愤,也因为羞怒,我甚至故作大方地要给沈净之做媒。” 说到这里,秦煐换了一只手去看。 那是右手,能拿刀、能写字。 “我还把彭吉的情形都写了告诉沈净之。” 风色俞樵同时瞪圆了眼睛。 秦煐翘了翘嘴角:“沈净之没搭理我。” 隗粲予看见他眼中满溢出来的欢畅,心头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但那阵子我下意识地变尽方法捉弄彭吉,越看到他狼狈、粗鲁、变蠢,心里越高兴,却同时又嫌弃他。 “直到最后,我认定彭吉不合适,我决定另外给沈净之看别的适龄男子。那一瞬间,我开心极了。” 秦煐挠了挠眉毛。 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好似是在跟几个大男人说自己的那些曲曲折折的小心思。 有些羞恼。 他闭了上了嘴。 隗粲予敏锐地看见了秦煐眼中闪过的少年人独有的尴尬。他轻轻地笑了笑。 但风色却没有发现,所以他瞪着眼睛凑过来,小声地问:“殿下,那你那会儿就发现自己欢喜二小姐了?那后来听说赐婚旨意的时候,你好似并没有十分开心啊?我还记得孙子劝您的那句话呢……” 秦煐抬起头,平静地看着风色,温和地说:“风色,你去问问沈净之,午饭吃什么?” 风色呆了一呆,哦了一声,转身去了。 俞樵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王妃那里,总得有个人去让她老人家出出气,风色不去,可就轮到自己了…… 俞樵的脚步又悄悄地往后退了半步。 “只是,我们小姐对这件事,尚未释怀。既然三爷对内里的根由心知肚明,那在下就不多嘴了。” 隗粲予机智地放弃了在两个人的情感事上多加置喙,转而说起其他安排:“小姐的意思,太渊他们几个,会护送三爷和那位簪小姐去武州。与二位伯爷汇合后,到底是回京或者其他,都与我们小姐无关。” 秦煐眨了眨眼。 隗粲予挫败地塌了肩:“三爷,小姐心结未解,没这么快的。” 唔,这倒是句实话。 然而,秦煐想了想,摇头道:“我先跟你们一起到洮州。我不去武州,我去兰州找朱凛。” 隗粲予胡子一抖,脑子急速地转着,眼睛直直地看着秦煐:“三爷不想回京?!” “哎呀,饿了啊……”秦煐弯了弯嘴角,大声嚷嚷。 风色过去,陪着小心跟沈濯“要饭”吃。 沈濯勃然大怒:“你们还不赶紧给我滚!还想浪费我的粮食!我压根就没准备你们几个的饭!” 风色傻眼:“二小姐!” “二你个头啊!我两房分宗,我在家里排行老大,你们家公主才是二小姐!我哪二了?你才二呢!你们家连主带仆都二!二到家了!”沈濯几乎要跳起来骂街。 风色苦了脸,终于明白他家殿下为什么要让他来“要饭”了,哭丧道:“净之小姐,是三爷让我来问的……” 沈濯简直要把牙咬碎了,一脚踹在风色小腿上,拎了裙子大步往茶棚走来! 刚好走过来时,听见了秦煐的那一声:“饿了啊!” 沈濯气得双手险些伸过去掐死秦煐! 直瞪瞪地看着眼前端着一脸无赖灿烂笑容的少年郎—— 这厮在京时就瘦,如今更是瘦成了一根竹竿,腮上的肉完全没了。一拧脖子,她都能看见那两根直愣愣的锁骨了。 沈濯咽了一口口水,冷冷地移开了目光。 “隗先生,把咱们的饭摆上来,跟他们几个一起吃。散伙饭么,让他们吃饱些!” 说完,甩袖子就走。 却不妨秦煐踢踢踏踏地跟了上来。 “追杀我的人不仅仅有军方痕迹,而且,连抹去都懒得。 “我前阵子在山里还遇到一个边军的细作,最后一把蒙汗药麻翻了他一家子才能脱身。 “我总怀疑是军方有人下了必杀令。 “你那个二货堂姐在密恭直接来敲我在邸舍的房门,这说明咱们在密恭见到的事情,必定已经传开了。 “沈净之,不论我走还是不走,你去洮州的这一路上,一定会遇袭。” 沈濯站住了脚步。 秦煐认真地看着她:“沈净之,我把太渊他们都带走了,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你,反而会趁机顺手杀了你。反正这个时候,西番北蛮的身上,多按多少罪名都无所谓。” “……你说军方下了必杀令?” 沈濯眯起了眼。 “是。我们在宁远镇,当街表明身份,仍旧被军方连弓弩射杀了几个兄弟。十几个人,只逃掉了四个。” 秦煐眼中黯然和杀气连番闪过。 “沈簪的嫡妹沈溪跟着母亲被休弃回家,成了郢川伯冯毅的女儿的事情,你知道么?” “……听说过一些。” “我一直以为军方追杀你的命令,是沈溪假传了冯毅的将令,现在看来,这其中似乎还有其他的推手。” 沈濯仰头看他。 这孩子现在太高了,这种仰视,很费脖子。 秦煐低头看着她失去了婴儿肥的小脸上那纠结的表情,微微笑了笑:“嗯。我现在的麻烦,大概就是不知道这个推手究竟从何而来。” 沈濯索性转开了脸,蹙起了眉,仔细思索。 “不要皱眉,会长皱纹。”秦煐的声音平淡响起。 沈濯恼怒地瞪他:“你管我!” 顿一顿,又想起来,继续瞪他:“你不是饿了?还不去吃饭?!” 秦煐展颜一笑:“那我去吃饭了?你不去?” 沈濯红了脸,一口呸过去:“七岁男女不同席!我凭什么要跟你一起吃饭?” “没说要一桌吃啊!茶棚不是好几张桌子?”秦煐笑得很开心。 因为沈濯这样说,相当于默许了要跟他一起上路。 至少,已经在考虑了。 “你说说你有多讨厌?我带着你去洮州也就算了,那沈簪呢?这一路上,打不得骂不得的,不要烦死我!?” 沈濯越想越觉得秦煐那张笑脸很碍眼,很想一把抓花! 第四七二章 找表妹去! 朱凛在兰州过得——还行吧。 也不过就是跟同僚们打打架,跟上司们摆摆脸,再被沈信芳“温柔”地操练一下,这一年多也就过来了。 只是,小胖子全身的肉都被这一年的时光刮没了,反倒长成了一个挺帅气的小伙子。 兰州当地,从刺史到将军,立即对这个小伙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三天一饮,五天一宴。半斤老烧灌下去,拍着桌子就嚷嚷:“通家之好,怎能不让家人相见?来人,把夫人和小姐叫了来,让她们见见我这大侄儿!” 这心思明显得如同钉在猪头肉上的绿头蝇。 朱凛落荒而逃。 可这兰州大营就这么点儿地儿,他能跑得去哪里?只得拜托沈信芳的妻子刘氏宣扬出去:“清江侯府规矩大,一应事情都是侯夫人说了算。所以别说朱凛自己,就是他爹,那答应下来也是没用的。” 清江侯夫人罗氏? 众人有些发懵。 虽然朱凛这孩子又厚道又帅气,日后又是个妥妥的侯爷,但若是这家里的婆婆横行霸道的,那自家的闺女嫁过去可就不好说能过什么样的日子了! 饮宴终于少了。 朱凛松了口气。 可刘氏自己又动了心思,私下里跟沈信芳商量:“你看这凛哥儿怎么样?咱们沅姐儿可还没定亲呢!” 她这是把家里险些给沈涔和朱凛议亲的事儿忘了吧? 沈信芳又好气又好笑,但还得安抚她,省得她自己出手胡闹。因死死地嘱咐刘氏:“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脸皮薄。你看看,就为了个不想见那些个闺女,连自己的婚姻路都敢索性堵死。你可千万别试探他,漏了口风。万一他自己翻了脸,那这门亲事可就全完了!” 刘氏笑着点头答应。 “我给信言写信,请罗家弟妹去跟侯夫人商议去。你就别管了。”沈信芳敷衍刘氏。 刘氏信以为真,果然安心等着去了。 但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月,直到她跟着沈信芳调去了甘州,还没动静。 刘氏急了,逼着沈信芳问他是不是根本就没跟家里说。 沈信芳顺嘴胡诌:“不是这话。家里头老太太好似正在给沅姐儿看人,有两位是世家的宗子。因还没信儿,所以也没告诉我是哪家子。你且等等。若能去世家大族做宗妇,不比个成日家镇守在外的军将强?你看凛哥儿这架势,他哪是个肯回京的样子?” 这话也有道理。 刘氏这才做罢。 甘州和兰州说是挨着,但距离毕竟不近。沈信芳和朱凛各自有差事,除了军营中的公务往来,朱凛也就少见刘氏了。 郢川伯冯毅在甘州经营十多年,沈信芳初来乍到,想要分他的权力,毕竟艰难。 所以一俟到了甘州,沈信芳就忙飞了。 刘氏自然不是个安分的,却被儿子沈永劝住:“人家正想捉爹爹的错儿呢,咱们娘儿俩都不该在这儿住着。说不好哪里就让人家设了圈套。这里人家是地头蛇,咱们却算不得过江龙。您快别打什么铺子田亩的主意了,安安生生地过个两三年再说。” 儿子有见识,刘氏当然千依百顺。可儿子这么出息,怎么能窝在外头?遂自作主张给国公府老太太写信,问沈永是不是该回去拘拘性子了。 晏老夫人最担心的就是刘氏毁了长孙。一接到信,当天便急忙回信说:正好,沈永和沈沅都该相看了。沈信芳和刘氏做父母的不在身边,祖父母可就做主了。 刘氏满口答应,立即打点行装,把沈永送了回去。 沈信芳立即给朱凛写信,让他最近千万别去甘州——刘氏现在天天一个人在内宅里转悠,闲极无聊,可万万不要送上门去找死。 可是朱凛自从听说翼王要来西北巡边,就各种不正常了。 尤其是,还听说了翼王被赐婚沈濯。 那一阵子,全兰州的人都知道朱小侯爷怕是吃错药了。 七天打十架,朱小侯爷连一向懒得管的军纪都开始紧抓不懈了! 沈信芳倒没觉得不对劲,还以为朱凛是闲得发疯,遂一边打趣,一边令他亲自去接秦煐:“毕竟是你未来的表妹夫。他们这一路上的遭遇实在蹊跷,你得加小心。” 朱凛满心憋着劲要第一时间找茬儿把秦煐臭揍一顿,摩拳擦掌,就等着秦煐等人的行程一定就立即出发。 谁知道,消息传来:巡边的钦差被衔尾追杀,曲伯爷巡察羌水,公冶释接任秦州,沈濯私自随沈信成出京。 这下,不等沈信芳吩咐,朱凛立即点起自己的卫队,先到洮州见施弥。 施弥这里刚刚把沈信成叔侄安顿下来,接着就听说朱小侯爷进了洪合府。 朱凛听说沈信成到了,喜出望外,一道烟儿跑到府衙,恭恭敬敬地给施弥递帖子,自称子侄辈请见。 施弥从进了陇右道就听说了朱凛在兰州大营七天打十架的战绩,倒是诧异这孩子在亲戚面前竟还知礼,忙请他进来。 朱凛见了面就恭谨拜倒,施弥忙一把扶住。 寒暄了几句,朱凛搓着手,赔笑小意探问:“敢问施叔叔,信成叔和微微呢?” 施弥倒是没想那么多——知道他和沈濯是亲表兄妹,叹了口气告诉他:“翼王一路遇险,前几天微微让信成他们先来,自己去接应翼王了。” “什么!?”朱凛腾地跳了起来! 施弥连忙把他按下来:“凛哥儿,你先别急。微微不是莽撞的人。” 朱凛咬牙切齿:“我知道。” “微微同时令人给甘州的信芳、武州的二位伯爷处都送了信儿,让我们派兵去援。她不会孤身犯险的。”施弥把沈濯的安排告诉他。 朱凛气呼呼地:“当然不会!我那妹妹是块金子,怎么会为了土坷垃把自己置于险地?” 到底还是坐不住,站起来恭敬对着施弥叉手躬身施礼:“还请施叔叔告诉我方向,我就是领了信芳阿伯的话,来接应翼王的。” 施弥呆了一呆,只得告诉他:“大约从密恭过来罢?你看我派的人是与你一同去,还是分开走?” 朱凛哪里等得住?只道:“密恭是三州交界,我看我们还是分开走。施叔叔的人从洮州直接过去,我往岷州绕一圈。万一他们绕路呢?” 施弥觉得有理。 朱凛一刻都不耽搁,立即告辞而去。 回过头,施弥把这话告诉沈信成时,沈信成的脸色却变了变。 他可是从隗先生那里听说过,这位朱小侯爷,可是对着沈濯动过心思。这时候他冲出去“接应”,可真是很难讲,到底接应的是翼王,还是沈濯。 万一再让翼王看见沈濯跟自家的表哥亲近…… 这个这个…… 醋海翻波可怎么办!? 第四七三章 过河 一路青山绿水,芳草茵茵,蓝天白云,风和日丽。 两辆马车,二十来匹马,加上几头驼行李的驯骡。一行大约二三十人,因走得悠闲自得,行程似是一点都不急,所以拉得远远近近的,倒显得有些浩浩荡荡起来。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太渊回头看看中间的那辆马车,期期艾艾地问隗粲予:“隗先生,不是说会遇袭么?咱们还这样走,合适么?” 隗粲予在马背上摇来晃去,笑呵呵地摇头:“这个我可不懂。不过,三爷跟着伯爷一路巡边过来,这种事,肯定比咱们强。他说就这么走,那咱们就这么走呗。你看小姐都不吭声。” 太渊担心得很,凑近些,低声问:“放出去的斥候都那么远……” “太渊,三爷叫你。”竹柳跑过来传话。 无奈地看一眼隗粲予,太渊拨转马头去了。竹柳则代替了他的位置,跟隗粲予一边说笑,一边慢慢催马往前走。 秦煐仍旧是一副车夫的打扮,坐在沈濯的车辕上。 见太渊过来,乐呵呵地抱着长长的藤制赶马鞭子,眼神微利:“我似是嗅到了腥味,是不是洮水快到了?” 太渊把马缰顺手递给旁边的侍卫,恭敬叉手:“是,三爷。大约还有半个多时辰的路。” 秦煐颔首,问:“可知道桥在何处?” 太渊道:“是。” 秦煐笑了笑,点头,道:“如此,一刻钟后我们休息,吃完饭后休整好。直接过河。” “……此刻还不到午时?现在吃饭?”太渊微微拧眉,迟疑道:“三爷是不是觉得我们有可能在河边遇袭?” 秦煐跳下马车,伸了个懒腰:“若是我设计,这不是可能,而是必定。咱们这么多马、车,平地里袭击,咱们撒马一跑,他们能追得上才怪。但是若是过河的时候万箭齐发,你觉得咱们能逃得掉几个?” 车帘猛地挑开,沈濯瞪圆了眼睛探出头来:“你这样笃定,还不想办法绕过这条河?” “绕不过去的。洮水横穿洮州全境,咱们想去洪和府,就必须要渡过洮水。”秦煐看着沈濯那双闪着灿灿星光的杏眼,暖暖地一笑:“放心吧。有我呢。” 沈濯瞪他:“没你我才没这些危险!” 缩回车上,摔下车帘。 队伍又走了一会儿,在路边停了下来,开始埋锅烧水。 秦煐和太渊去了前头布置人手。 沈濯听见他走了,这才从车上慢慢自己下来,在地上慢慢伸展自己坐得发麻的腿脚。 这个家伙,自从在密恭接到他,他就非常自觉自动地成了这一队人的领袖。 自己这个主人,反而成了陪衬。 哼! 臭小子,要不是本小姐对行军打仗这种事不熟…… 沈濯朝天翻了个白眼。 要说彭伯爷也的确是个好教师,不过区区半年,竟然就真的把这个不知人间世事的单纯娃娃练出来了。 现在,哼,心黑皮厚嘴巴毒!自己若不是个千年之后的灵魂,还真未必挡得住这小子的歪缠…… 沈濯正在心里百般地谩骂秦煐,就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不远处凄然唱响:“微微……” 得,又来了。 沈濯毫无形象地活动着自己的腰腿,面无表情。 “微微……”沈簪娇娇弱弱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我谢谢你全家啊沈簪小姐。你已经把我的乳名从密恭叫到了这里,如今拜你所赐,我的乳名已经天下皆知了。” 沈濯翻她的白眼。 沈簪嘤嘤哭泣:“对不起,我考虑不周……你我已经不是堂姐妹,我们已经分宗了……我该叫你沈小姐……” 净瓶这才追了过来,气得口眼歪斜。 她现在天天看着这个二货,连净个手都不安生! “沈小姐,你不知道我和三殿下、不,三爷,你不知道我跟三爷的恩怨,你让我再见他一回吧……嘤嘤嘤……”沈簪哭得如梨花带雨。 见秦煐? 她? 哭哭啼啼,穿红着绿? 现在? 在男人们商议怎么打仗的时候? 哈哈,好啊! 沈濯大气地一挥手:“净瓶,带她去见秦三!” 她这一说,又是满脸的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的架势,沈簪反而瑟缩一下,怯生生地问:“微微,你,你真的不生气么……” 沈濯一边做着第七套广播体操,一边打哈哈:“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你不就是想跟他了结一下往日的恩怨么?这种事儿,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去你去,赶紧去!” 沈簪迟疑了起来。 净瓶这一路上积攒出来的种种怨气,这个时候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你到底去不去?现在不去的话,以后再非要缠着我们三爷,那就别怪我直接把你扔下喂狼!” 沈簪吓得身子一抖,眼皮一颤,泪珠儿就挂在了长长的睫毛上,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微微,你看看你这个奴婢……我好歹是沈家的小姐……” “她是我的人,你只是个跟我有仇的姓沈的外人。你应该谢谢她一路上照顾你,你还应该谢谢我一路上把她借给你。要知道,这队伍里除了你我,可就她一个女的——你要是嫌弃她,也行,我找个旁人服侍你。” 这一路上沈濯都控制着自己不要跟秦煐说话,即便他坐在自己的车辕上。 所以,当有了一个可以叽歪的对象,沈濯有点儿忍不住想跟她斗斗嘴。 但是沈簪已经明白了过来,咬了唇,擦了泪,坚定地朝着秦煐所在的方向而去。 呵呵,这是无论如何都要往翼王殿下身上扑一下啊! 啧啧啧,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飞蛾扑火的精神啊! 啊,好想去围观啊! 沈濯站在原地有些纠结,心中一股熊熊的八卦之火越烧越旺。不行,还是去看一下。 眼看着沈簪已经走到了秦煐等几个人身边,娇柔凄美地开始倾诉了,沈濯再也忍不住了,仗着自己一身男子的利落打扮,一路飞跑了过去。 秦煐正在把声音压低下去,挨个儿布置任务: “太渊你是头领,他们肯定会在你身上寄于关注,所以你负责押尾。 “队里其他会水的,悄悄地跟着俞樵走,到上游去,泅水过河,包抄到他们后面…… “竹柳跟着我,把队里的弓弩都集中过来。到时候我打头……” 第四七四章 有仇不报非君子 “殿下……” 沈簪认为自己的声音已经从娇嗲修炼到了魅惑。 然而在场的众人都只觉得汗毛竖起,惊惧不已地呼啦一下子散了开去。 秦煐正是聚精会神的时候,简直被她这一声吓得手里拿来画地图的树枝都要直接扔了! 只一转念,他就想明白了:这是沈濯把麻烦直接推到了自己跟前。 又恼又气,秦煐简直想把沈濯捉过来痛打一顿—— 一抬头,小姑娘却已经歪戴着头巾躲在了人群后头,兴奋地盯着自己看热闹。 这,这这这! 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秦煐气得把手里的树枝摔在地上,忽地站了起来,双手抱肘,冷冷地看着沈簪:“说。” 沈簪又是一愣。 他难道不应该直接让人赶自己走么?然后自己才好在拉扯中似是而非地哭诉喊叫…… “沈簪,说话。”秦煐看着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就是沈濯那话,打不得骂不得,杀不得弃不得,真特么的烦死你! 沈簪只得硬着头皮,垂首下去,露出了颈部的白皙,天鹅颈一般,优美的弧线…… “你不说就滚。” 多紧要的时候,哪来的工夫陪着她耗?! 秦煐的火气有点儿压不住了。 “殿下,您别……嘤嘤嘤……”沈簪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机,忙抬袖哭泣了起来。 秦煐冷冷地看着她,一脸嫌恶:“我懂了。你不就是想当着所有的人,逼着我同意,让你跟我一起么?” 一语出口,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卧槽…… 净之小姐在哪里!? 快快,快找!别让她看见这个景儿!会出人命的! 所有的人都在惊慌地四看,却骤然发现—— 呃,净之小姐就在旁边,一脸兴味地——围观?! 沈簪却没发现这个,而是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眼中都是不敢相信:“殿下,您是说……您难道……您肯么……” 秦煐冷笑着抬了下巴看她:“肯啊!我当然肯!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尤其是沈濯身边的人,都僵着身子,像木桩子一样,脚下慢慢地移动,走开,离远…… 这个池鱼之殃可遭不得! 真的会出人命的! 从进了陇右道,知道翼王死讯,沈濯先是晕倒,后是脸红,再后来更是执意留在密恭…… 翼王殿下这个时候说肯让一个明白居心叵测的女人“跟他一起”…… 翼王的胆子太大了,大到了不要命啊! 众人看向秦煐的目光,说不上是同情还是钦佩,无比复杂。 可是听见这话的沈濯,脸上却只有好奇,并无半分不悦表现出来。 这一切,全都不在沈簪的眼里。 她已经幸福地快要晕过去了! 天哪! 难道是因为吃尽了苦头,所以决定享受人生么?她怎么也想不到,几个月前还想要置她于死地的翼王,这时候竟然让她“跟他一起”! 沈簪真实地泪崩了。 “殿下!妾身必定至死都与您在一起,绝不分离!” 秦煐扬起一边嘴角,狞笑一声:“好啊!这可是你说的!” 呃? 这话,难道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沈簪吸了吸鼻子,擦泪,下意识地忙不迭点头:“妾身决不食言。” “前面河边必有埋伏,本王估摸着,一阵箭雨是免不了的。本王刚刚也吩咐了下去,到时候,本王会冲在最前头。你既然想跟本王一起,那到时候,你可要好好地与本王肩并肩,哪儿都不许去。” 秦煐眼中面上,杀气满满。 沈簪一个哆嗦。 众人明白了过来,哄然轻笑。 “我想杀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天是因为当着你那族妹,我不好让她背这个杀姐的黑锅,才忍下了没动手。但你既然这样殷勤地送上门来,我怎么不得好生成全你!” 秦煐说着话,步步逼近。 沈簪已经吓得浑身打颤,见他一脸狰狞,吓得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跑什么呀?他自己不用盾牌么?你不会也举个盾牌?真是蠢到家了!”沈濯在她背后恨铁不成钢地嚷嚷。 众人的笑声更大。 “怂成这样以后别到处说自己姓沈!老子丢不起这个人!”沈濯恨恨地朝着沈簪的背影扔了一块土坷垃。 秦煐哼了一声。 沈濯后背一僵。 “我可没说笑话。那个二货再这么不知死活,我就送她去见她亲娘。” 秦煐不耐烦地挥手,“前头是怕脏了我的手,谁知道就留了这么个祸害!” 沈濯拧过脸来看他,依旧是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但却死死地咬着牙不肯让肚子里的话自己跑出来。 隗粲予叹了口气,晃着折扇凑到秦煐身边:“三爷,我们小姐不怕背黑锅,您该下手就下手。您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儿说是给我们小姐留面子,您知不知道这样的行为,在我们小姐看来,很蠢啊!?” 秦煐一滞。 风色和俞樵更是张大了嘴。 三个人看向沈濯,只见沈濯一边用力地点头,一边无声地冲着他们家王爷做了个口型出来:“蠢到家了!” 看着怒气冲冲大步走开的沈濯,秦煐若有所思。 隗粲予用折扇敲敲他的肩:“我们小姐是个酷爱经商的人。经商讲究的是一买一卖,公平交易。所以,谁对她好,她对谁好。谁算计她,她算计谁。谁害她,她就弄死谁。” 秦煐的眉心拧了起来:“那郢川伯呢?他可是收留了沈溪,而且,他对沈溪还很好。” 隗粲予笑得意味深长:“小姐说,西北这一仗,不能因为这等家宅琐事,让国朝平白折损悍将。” 所以才放过了冯毅? 秦煐总觉得这话哪里有点儿不对劲。 隗粲予看着他一脸的不开窍,叹了口气,啪地一合折扇:“等这一仗打完——该怎么,就怎么!” “有仇不报非君子?”风色脱口而出。 这下,连太渊竹柳都静静地看着他。 风色认怂地蹲在了地上抱住头:“不要打脸……” 远远看着一群男人围着风色乱拳交加,沈濯恶狠狠地咬着硬馕饼,用力嚼着,仰头喝水。 沈簪则在马车里嘤嘤嘤。 沈濯受不了了,大步走过去,用力敲车窗:“一会儿真打起来,各自顾各自。跑不掉的活该!净瓶出来吃饭!谁一会儿没劲儿跑谁自己知道!” 哭声停下,喝水吃饼的声音随即密集响起。 第四七五章 想杀人,就杀人 秦煐迎风而立。 洮水边喊杀震天。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们才要渡河,对岸就一字排开了二十余名弓箭手。 秦煐等人立即抽出弓弩,抢在对方之前动了手。 对方的弓箭手几乎是几息之间全军覆没。 秦煐本以为,也许对方还有后手,只怕会一触即撤。可在这种情形之下,对面竟然选择了短兵相接,直接操刀提剑便往这边冲了过来。 可惜沈濯等人弄不到更多的箭支…… 秦煐在心里惋惜了一下自己的亲王身份没有在密恭索性亮明,也许能弄到更多的武器,这第一场由他独立指挥的小战役,也许就不至于这样捉襟见肘了。 大战当前。 秦煐甩开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长刀一指,虎吼一声:“杀!” 前面已经一阵血肉横飞。 沈濯和沈簪被净瓶拉着躲在马车后面。 沈簪瑟瑟发抖,声音都变了:“微微,微微,我们,我们不会死吧……” “你闭嘴!”这种时候,沈濯懒得理她。 净瓶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簪小姐,刀剑无眼。你不要出声,会把杀手引到我们这里来的。到时候,就算那是你的主子,也不会在乎你这一条烂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沈簪知趣地闭上了嘴,手上却紧紧地攥住了沈濯的衣襟——她实在是太怕沈濯会丢下她自己逃走了! 然而沈濯却顾不上这个。 看着前方的战局,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这是个午后。 这是驿道大路的必经之地。 洮水上下游十来里地,只有这一座桥。 对方至少来了一支百人队。 为了吸引四周的注意力,自己这边的护卫们几乎是喊杀震天,寄望于可以惊动附近的官府。 可是厮杀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却并没有一个百姓经过。 那些人不仅清了场,还志在必杀! 必杀,就意味着他们清楚这一击再不中,后头再无机会能杀得了翼王。 ——这些黑衣军汉们的搏命打法,秦煐他们,顶不住的。 不行,要想个办法。 沈濯轻轻地咬住了嘴唇。 就在此时,那些人的背后忽然混乱起来! 净瓶脸上一喜,小声欢呼:“上游没有埋伏!鸠尾他们果然包抄到了那些家伙的背后!有鸠尾亲自杀那首领,事情成了一半了!” 沈濯却没有她放松,脸上还紧紧地绷着。 沈簪却信了净瓶的话,终于撒开了沈濯的衣襟,手扶心口,喜出望外的样子:“是不是真的?那可太好了!” 她的声音有些大。 正在桥上厮杀的一个人黑衣人蓦地一回身,露在遮面黑巾外头的一双鹰隼似的眼,狠狠地扫视着这个方向。 沈濯心中轻轻一动。 若是黑衣人的注意力分散了…… 转头,对着沈簪轻斥:“让你闭嘴,忘了是不是!?” 然而沈簪信真了净瓶的宽慰之语,这个时候已经转起了旁的心思,斜睨了沈濯一眼,哼道:“已经没有危险了,你少吓唬我!” 呼地一声,一道刀光从天而降! 沈簪吓得一声尖叫! 沈濯则被净瓶带着就地滚了开去! “那个女人在这里!”刚才看向这边的黑衣人高高地站在车顶上,厉声喝道。 说完,高高跃起,凌空一刀劈了下来! 净瓶用力地推开沈濯,猱身迎了上去,与黑衣人战在一处! 可是,这样一来,沈濯和沈簪的位置已经完全暴露! 所有的黑衣人都知道沈濯才是这个车队最薄弱的环节,不知道有多少人试图挡开正在跟自己对战的护卫,冲向沈濯! 沈簪这才知道自己那一嗓子究竟闯了多大的祸。 战战兢兢中,她忽然想了起来,一把把沈濯推到前面:“她,她才是沈濯!她才是翼王妃!我跟她没有关系!你们杀她,你们杀她!” “沈簪!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秦煐目眦欲裂。 ——作为一队领袖,秦煐冲在最前面,却恰恰意味着,现在,他离沈濯最远。 因为沈濯被他亲自安排在了最后面。混在辎重的骡马之中。 隔着血刀寒剑,断臂残肢,还有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的黑衣人,他回不到沈濯身边。 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沈濯却低低冷笑了一声。 “沈簪,你是不是忘了,当年被我踹的那一脚了?” 沈濯口中威胁着沈簪,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即将冲到面前的黑衣人,甚至还从背后抽出了一把短剑——那是净瓶特意悄悄塞给她防身的。 “虽然不如当年的板儿砖趁手吧……” 聊胜于无。 沈濯想起前世在吴兴打群架的时候…… 黑衣人杀了过来。 可沈濯并没有学过武功,只能拿着手里的短剑乱划。 黑衣人冷冷地看着她,一刀过去,直接在她胳膊上留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剧痛令沈濯一声惨叫:“啊!” “沈净之!”秦煐急得厉声高喊,一个分神,后背又添一道刀伤,顿时左支右绌! 太渊等人更是鬓角冒汗! 若是沈小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翼王殿下就算是活了下来,只怕也要疯了! “净之小姐,跑!快跑!”竹柳抽空冲着她高喊! 你平常窜来跳去猴子一样的灵活和速度哪里去了?! 跑啊! 难道还站在那里等着人家杀不成? 是啊…… 都活到这一步了,都把注定的死局荡开一角,都把原身带到了大西北,都能跟秦三爷和睦相处并肩作战了…… 沈濯的双目渐渐赤红。 难道还要让人把自己在这个时候,杀掉!? 滚你妈的! 沈濯猛地抬起头来,脸上一丝狞笑,甩手丢掉了短剑,一弯腰,捡起了一把长刀,双手握住了刀柄。 伤了她的黑衣人眼睛一眯:“哟!沈小姐一个娇弱的闺阁女儿,竟然还拎得动刀……” 话音未落,沈濯已经硬桥硬马地站稳挥刀,带起一阵风声,一刀劈向黑衣人! 黑衣人吓了一跳,忙向后一跳,却被刚好冲过来的一个护卫一剑捅在后腰,身子一硬,就此被一脚踢开! 沈濯一声不哼,脚踏七星,身子一转,一肘沉,一臂起,呼地一刀平削向另一个黑衣人! 那黑衣人一呆,连忙举刀一格,却听铛地一声,自己的手臂竟是狠狠一震! 那黑衣人脱口而出:“这小娘皮不是沈氏!她身上有功夫!上当了!那个才是!” 众黑衣人忙转身找沈簪,却发现她已经没了踪影! “妈的!上当了!找那个!” 黑衣人的目标瞬间转移。 拖延得这一刻,鸠尾和净瓶已经甩开对手扑了过来,护在了沈濯左右。 却听见沈濯低低开口:“这些,不会让咱们留活口。全杀了。” 声音嗜血、阴森、冷漠到了极点,令人心底发寒! 同时,她手里的刀已经稳准狠地扎进了一个黑衣人的肋下! 一股血箭顺着刀上的血槽喷了出来! 她,杀人了…… 第四七六章 与你无关 从秦煐到风色俞樵,从太渊到竹柳鸠尾,所有的男人都不再吭声,开始默默地跟敌人拼杀。 关于沈濯现在的样子,他们实在是,无话可说。 更不愿意深想那一幕发生的原因。 因为沈濯,在杀人。 鸠尾和净瓶本来想要护卫她,最后却莫名地成了一个三角阵型。 不错,沈濯不懂高深的武功招数,但是她的力大刀沉,眼力绝佳,对力量和速度的控制,又是格外地稳定。 就好像,她这辈子一直都在当杀手一般。 狠狠地一刀砍下,用尽全力地劈杀,瞅准最刁钻的角度捅进对方最软弱的罩门—— 沈濯和鸠尾、净瓶三人组正在以绝对不弱于太渊等人的速度在收割人命。 终于,一个黑衣人正式拿沈濯当对手,怒目虎吼,直直地对上了她! 鸠尾连忙横刀架住了对方的长刀。 角度太小,沈濯的刀转不过来。 距离太远,净瓶来不及回手。 沈濯看着那黑衣人的庆幸目光,高高扬起一边嘴角,忽地抬起了右脚,对着那黑衣人的小腹,狠狠地一脚踹了出去! 看着远远飞出去的高大身躯,鸠尾目瞪口呆。 厮杀许久,沈濯终于出声,哼道:“小瞧老娘!” 情势渐渐好转。 到处寻找沈簪未果的黑衣人终于放弃,调转过头来继续去围攻秦煐。 至于不知所踪的沈簪,无人去管。 忽然,洮水对岸远远响起了狂奔而来的沉重马蹄声。 众人心往下沉。 黑衣人,竟然还有后手?! 而黑衣人也各自悚然对望。 秦煐眼尖,发现对面敌人的异常,哈哈大笑:“咱们的援军来了!兄弟们,顶住!” 抵达的大秦军马扯出了大旗,上头烈烈风响,一个大字:朱。 看着那个朱字,沈濯身子一晃,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微笑:“凛表哥……” 朱凛满面风尘,催马上前,高声喝道:“秦煐可在?” 秦煐眯了眯眼,先扭脸看了沈濯一眼,方厉声答道:“本王在此,何人呼喝?” 两个少年的目光终于在空中交汇。 火花四溅。 接下来的战斗便如砍瓜切菜般容易了。 朱凛想要留活口,秦煐觉得无所谓。但如沈濯所料,活下来的黑衣人,都目露绝望地横刀自刭。 …… …… 终究还是要给翼王殿下行礼的。 朱凛再不情不愿,也要单膝点地抱拳拱手:“翼王爷。” 而秦煐再感觉怪异,也是不能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伸手相扶:“朱小侯爷不必多礼。” 沈濯在旁边任由净瓶给自己裹伤,冷眼看着两个人,口中嗤笑:“演,接着演,假的连洮水里的鱼都没眼看……” 两个人各自别开脸,看自家的兵将们忙碌。 两方的人马合在一处,打扫战场,搜检死伤。 沈簪这才从辎重堆里蓬头垢面地奋力爬了出来——她躲在了干粮包底下。 勉强撑起一个笑容,沈簪怯怯地走向沈濯:“微微……” 秦煐面沉似水,目光转了过去。 所有的护卫都暂时停了下来,人人都冷冰冰地看着她。 沈簪强忍着恶心,小心地在尸体堆中穿行,越过千山万水一般,到了沈濯身边,声音娇弱迂回,压得不能再低:“微微……我刚才……” 净瓶再也按捺不住,兜脸冲着她呸了一口:“你刚才把我们小姐推出去让人杀的时候的嗓门呢?你那劲道呢?” 原本朱凛还在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艳俗女子,一听这话,脸色一变,右手扶上剑柄。 沈簪身子一抖,冲着沈濯,噗通一声双膝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哭求不已:“微微,微微,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求求你饶了我!我错了,我都错了!我只是怕死……求你看在祖父份儿上,不不不,求你看在沈家的份儿上,看咱们都姓的是一个沈的份儿上!你饶了我吧!我这就走,我一辈子都不出现在你面前!只求你饶我一命!” 沈濯看着她磕头,脚步轻移,慢慢转开。 太好了! 她不肯受自己这个堂姐的礼,就说明她心里还有沈家!她还是会心软的! 沈簪忙调整方向接着冲沈濯叩头,一边继续哭求。 沈濯住了脚:“别拜了,站起来吧。” 沈簪哭着仰头看她:“微微,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你先起来,不然没得商量。”沈濯淡淡地看着她。 朱凛愣了愣,急了:“微微!这种人,你饶她这一次,她下次还会害你!” 秦煐闷不吭声地往旁边一伸手,风色默不作声地把他用着最顺手的弓弩递了过来。 秦煐横了他一眼。 俞樵安静地从另一侧递了一把刚才黑衣人用的长弓过来,还有一支白羽箭。 秦煐抓了过来。 沈簪满怀希望地爬了起来,又哭又笑:“微微,我就知道!我们两个再怎么样,也是姐妹,我们血肉相连……” “事情有再一再二,不会有再三再四。” 沈濯平静地截断她。 然后右脚轻轻地后撤半步:“你这种人,狗改不了吃屎。” 高高地抬起脚,砰地一声,狠狠地蹬在了沈簪的胸口! 一声惨叫,沈簪红黑斑驳的纱裙飞舞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极小的曲线,直直地落入了洮水! “沈簪,你不会明白,现在发生的一切,起因都是你把我推入池塘的那一下。” 那一下,原身死去。 那一下,自己来临。 那一下,一切,都偏离了所谓天命的既定轨道。 沈濯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洮水岸边,看着沈簪挥舞着双手在水中沉浮挣扎。 “微微……我错……了……微微……救我……” “那一下,我一头撞在了池壁的石头上。虽然我始终不记得那时的情形,但醒来时,浑身擦伤。那些伤痕只能说明,我在水中挣扎了很久。而你,就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 沈濯面色清冷,眼神漠然。 沈簪的手还在水面上,偶尔挣扎露头:“微微……微微……你比我善良……救我……” 回答她的,是一声利箭的破空声。 一支白羽箭直直地插在了沈簪的胸口。 沈簪挣扎的动作一停,双目圆睁,直直地看着岸边不远处,正在扔开手中长弓的秦煐,不甘心地,慢慢沉了下去。 水面上洇出一缕血水,逐渐增多,慢慢地散成了大片的红色。 “沈家簪小姐被截杀我等的匪贼飞箭射中,落入洮水!水流湍急,尸首无踪!” 俞樵看了秦煐一眼,大声宣布。 在场众人只默然了一瞬,立即齐声呼道:“明白!” 秦煐看了沈濯一眼,道:“日后即便翻出来,人也是我杀的,跟你没关系。 “你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第四七七章 前世今生 沈濯晕了过去。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沈家这位小姐,迷茫地看着翼王殿下,看了许久,看得翼王先红了脸,后急了眼大踏步走过去;看得朱小侯爷先连声叫她,后直接伸手拽她;看得身边服侍的女护卫先不好意思地笑,后上前忐忑地扶了她的肩。 然后沈濯忽然眼睛一闭,软软地倒在了净瓶的怀里。 整个战场上,没有医生。 沈簪的尸身无人再管。 朱凛把自己的副手一个叫李雉的留下,跟太渊一起善后,然后一甩马鞭:“去最近的县城。” 这些沈濯都不知道。 她在昏昏沉沉地做梦。 虽然没有苍老男魂的呼唤,但她还是沉浸到了那一片光怪陆离之中。 不,那不是梦。 那是——真实。 幼年的自己,只享受过太婆的温柔呵护。父母?他们从她有意识开始就在争吵,然后彼此冷淡,却美其名曰为了她所以不离婚。 后来他们终于分开了。 然而那时候,太婆也过世了。 她在各家亲戚之间流浪,学会察言观色,学会安静退让,学会独自处理所有的事情,不去麻烦任何人。 等她一旦长到可以去寄宿学校了,亲戚们立即纷纷表示管不了她了——不是不愿意管,而是她太“调皮”,管不了。 这个结论,她百口莫辩。 寄宿学校是一个实力为王的地方。 要不就拳头说话,要不就成绩说话。 可她的学习没有那么好,拳头也没有那么大,尤其是,她还穷。 所以,她学会了逃避。 眼一闭,什么都忘掉,打吧。 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抢吧。 然而终于有一天,她到了豆蔻年华。 学校的渣滓们不再满足于从她身上抢钱抢吃的,他们勾结了街上的流氓地痞,他们想要抢别的了。 这个不行。 别的都行,这个不行。 沈濯在某一次终于被撕烂衣服后,爆发了。她拿着胡乱在地上摸到的一个啤酒瓶盖,狠狠地在那个流氓的脸上划了一道血槽。 流氓给了她一个耳光。她狠狠地咬掉了他的半根手指。 不仅如此,她还把那半根手指嚼碎了,连骨头渣子一起,吞了下去。 那些人像看见了魔鬼,吓得一哄而散。 沈濯呆滞地坐在地上,坐了半夜,落雨也没感觉。 当她清醒过来,她有些迷茫,手脚很酸软,手里还有个瓶盖——她做了什么? 她遮遮挡挡回了宿舍,却被舍友以尖叫将这一副凄惨景象扩散了出去。 事情终究被报告给了警方。 于是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人格分裂。 但是很轻微。 医院倒是热情地表示想给她治疗,但她的父母却冷冷地表示:不惹她就不会犯的病,算什么病?也用得着花钱治? 她回去继续上学,学校里多了许多的指点。 还有人觉得那帮流氓地痞夸大其词,所以来惹她的人反而比以前更多了。 沈濯只好打更多的架。 父母? 他们的意思很简单:用赔钱吗?不用?那就打吧。 沈濯索性去了体育中心报了个班学打拳。 这样一来,她就能知道怎样做可以最省力地把对方放倒,她的心脏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但打架这种事,似乎是会上瘾的。 到了沈濯高中毕业时,她懵懵懂懂地出现在派出所的时候越来越多。所以,未满十八岁的她,再次被医院通知了父母:你们的女儿病情加重,必须要住院治疗,否则,她一定会闹出人命来的——不是她杀了别人,就是她自己的心脏骤停。 沈濯高考前两个月是在吴兴市精神病医院住院部的最高层度过的。因为她属于那种万一触发,就会有最可怕的暴力倾向的那个类型。 高考过后的第三天是她的十八周岁生日。 她的父母用下面这段话当做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从今天起,你杀人就要偿命了。从今天起,我们不会再负担你的生活成本了。从今天起,你活你自己的吧。” 她的母亲,又加了一句,作为额外的温柔:“不想活了就拼命打一架,你那心脏估计也折腾不了几回了。” 她很迷茫。 她记得自己一直都很温顺的。她会打架?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想象自己打架的样子。 她在自己最平静、最理智的时候去拜访她的主治医生。 老大夫挺惋惜地看着她:“你有人格分裂,但是主人格掩耳盗铃。所以,你现在的状态,只是骗自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你心里都明白的。” 沈濯砸了他的办公室。 老大夫大喜,想要报警,强制她住院治疗。 沈濯冷冷地告诉他:“我没钱住院。给我开药吧。” 抓着药袋子走出医院时,天又落雨。沈濯那时终于清楚明白地知道了自己体内有两个人格共存。 从此以后,她切换自如。 主人格依旧温顺,随缘而安。 但一旦从工作地回到自己小小的蜗居,她就会忍不住下趟楼。就好像走丢一个,再归来一个。穿上机甲背心、缠上金属手链、压上长沿的鸭舌帽,出去打架。 直到她真的心脏骤停。 …… …… 沈濯迷茫地躺着。 迷茫地回忆着已经渐行渐远的前世。 睁开眼。 这是一家简陋的邸舍,连沈记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卧室也小。 只有自己躺的这一张木床,和床边的杌子和一把破木椅。 外间有人说话。 是秦煐在问病情。 “……小姐是心神激荡过甚,加上受了伤,一时混乱而已。无妨无妨。”老人拖着长音,似是胸有成竹。 秦煐嗯了一声,又问:“何时能醒?” “这个,看小姐的底子不错,入夜吧,入夜怎么也该醒了。”老人的声音就到这里。 朱凛的声音就急躁得多:“微微在家里也常晕倒。她身体不好……怎么就这样不听话?非要跑出京?隗先生,我姨夫知道吗?你们的胆子比天还大了!她在京里的药方子有没有带出来?这要是一直病下去,可怎么办!?这可不比京城……” 朱凛唠唠叨叨,比罗氏还罗氏。 秦煐轻轻咳了一声。 朱凛带着气,哼道:“我说错哪一句了?!” “你嗓门太大,会吵到净之休息。她很好,她没病。只是头次杀人,杀得多了,累了。睡一觉就好。” 秦煐很平静。 外间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瞬间消失。 沈濯的眼中,瞬间充满了泪。 第四七八章 不要说 吸了吸鼻子,沈濯扬声唤道:“秦三。” 脚步杂乱,看来众人都想进来。 有人拦住了众人:“那是沈净之,是我大秦皇帝陛下在紫宸殿当面下旨的翼王妃。你们就这样闯她的内寝,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傲娇得你…… 沈濯被这个说辞逗笑了,自己放下了帐子,缩进了被窝,不作声。 秦煐带着净瓶走了进来。 他没有坐,站在床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帐子里的小姑娘。 “你怎么样?” 沈濯动了动胳膊,撅了撅嘴:“刀伤疼。” 净瓶忙道:“上了药的,您可别乱动。” “你怎么样?”沈濯扬着脸看负手而立的秦煐。 他怎么这样高?好讨厌! “我没事。”秦煐弯了弯嘴角。 沈濯不信:“我看见你被砍了好几刀。” 秦煐的脸上浮出愉悦笑容:“密恭的那位老人家不是说过么?我很会受伤,看着吓人,不动筋骨,不碍的。” 沈濯哦了一声。 净瓶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忽然觉得自己好生碍事。 悄悄站起来,往后退,站在床尾。 “你叫我有什么事?”秦煐终于进入正文。 两个人说话的音量都很正常。外间安生得很,想必都在屏息静听。 沈濯迟疑了一下:“我今天……” “是昨天。”秦煐截断。 自己竟然已经睡了一天一夜?! “我昨天……” 沈濯咬了咬牙,坚持往下说。她想告诉秦煐自己的精神,真的会出现不正常的时候——前世的人格分裂,在今生,还有一些流毒。 “你昨天很厉害。我们大秦还没有过女将军。听说净瓶第一次杀人的时候,都没你的手稳。沈净之,你很有天分。你以后打算弃文从武吗?哦不对,你打算弃商从武吗?” 秦煐却不给她说的机会。 沈濯闭上了嘴,静静地看着他。 邸舍很吝啬,所以用的是洗过不知道多少次的细纱帘。 虽然朦胧,但至少,能分辨出对方的眼神,究竟在闪烁着些什么。 秦煐定定地看着她,轻轻地,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不要说。 至少不是现在。 沈濯移开了目光,眨一眨眼,眼前瞬间一片雾气。 她把薄薄的夹被单子拉到了下巴处,盖住了脖子。 “躺多了更不好,让净瓶帮你起身,我们在外头,等你一起吃饭。”秦煐看了她一会儿,觉得心里的那块地方,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是他的小姑娘。 他从未有这一刻这样确定:这就是他想要的那个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心里有秘密。 但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个秘密。 哪怕是净瓶,哪怕是隗粲予,更别提还有个朱凛。 秦煐听见沈濯闷闷地哦了一声,心情更好了三分,高高地昂着头,笑容轻浅地转身出了卧室。 外间里坐着朱凛和隗粲予,还有已经赶回来的太渊和李雉。 “净之已经醒了,她没事。一会儿吃过午饭,我们就出发。此地还是不要久留的好。”秦煐淡淡下令。 朱凛想要反驳,却被隗粲予轻轻碰了碰胳膊肘。 私下里怎么都好。当着李雉这样的朝廷命官、军营副将的面儿,朱凛顶撞秦煐,就等于清江侯府不敬皇子。这顶帽子一旦扣下去,朱闵怕是会打断朱凛的一条腿。 ——洮州近在眼前,一天的路程而已。若是明天一早启程,晚间也就能到了。这样今天下晌自己还能找机会跟微微聊聊天。 可若是马上出发,那今晚住宿时,秦煐怕是不会给自己机会见微微。 等明天到了洮州,她肯定被她姑姑立即关进洮州府衙。 自己再想跟她单独说话,怕是要难上加难了。 朱凛心里盘算着。咬咬牙,没理会隗粲予的暗示,直直地看向秦煐:“微微身子还没好,刀伤也需要再等一等看。不如明日晨起再动身。” 李雉看到秦煐变了的脸色,忙上前半步:“其实沈小姐还是需要尽快去洮州看正经大夫。这边乡野村医的话,未必就能作准。咱们能早些启程是最好的。小侯爷,还是听王爷的吧?” 无视掉副将求恳的眼色,也不管隗生朽木不可雕的白眼,秦煐只是笑眯眯地上下打量朱凛:“果然只在军营里打打架是不行的。” 只在军营里打打架!? 这是在讽刺他井底之蛙么? 朱凛铁青了脸:“还请翼王爷指教。” “昨天截杀我的人全军覆没。消息咱们能捂一天,捂得住两天么?” 秦煐斜斜挑眉。 “连长弓都动用了,还是一支不成功则成仁的百人小队,明目张胆地要置我和净之于死地。连你打着军营旗号都夷然不惧。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再来? “昨夜净之生死不知,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走。 “但是现在净之醒了,我自然不能再冒着让人袭击一次的风险。 “明早再走,夜间一个个的大好活靶子就算是白送给人家了。 “现在动身,夜里歇在哪条路的哪个镇上,咱们说了算。就算是再来偷袭,布置也必定仓促。 “没了沈簪,只要净之挺得住,我们完全可以放弃马车,一路奔马。 “若是快一些,兴许今夜就能抵达洮州。 “我和净之就绝对安全了。” 秦煐饶有兴趣地看着朱凛:“这些,你在兰州待了一年多了,竟然都不懂?沈信芳没教给你?还是你根本就没出过兰州大营?你是怎么当上的这个军司马?” 朱凛被他气得胸膛一起一伏,脸色从铁青变作绛红发紫,转身摔门而去。 内室的帘子挑起,沈濯在净瓶的搀扶下慢慢走了出来,瞪了秦煐一眼:“你不就是经历过生死追杀?好了不起么?这就能谁都看不起了?我表哥怎么了?我表哥怕我的伤势撑不住而已。我和表哥一年多没见,他又不知道我现在已经不像前几年那样娇气了。” 秦煐弯了弯嘴角,抬头道:“摆饭吧?吃完了好赶紧上路。” 隗粲予等人争先恐后地跑去催饭,自己却再也不肯回来。 净瓶在旁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再次悄悄退到墙角,不声不响当布景。 饭食摆上来,秦煐看了看,点点头:“不会影响你的伤。” 又问沈濯:“能骑马吧?” 沈濯道:“能。” 秦煐起身,微笑:“你吃吧。我去看看他们。一会儿让净瓶给你收拾好了,咱们就出发。” 终究还是没有跟沈濯同席共食。 净瓶松了口气,又抿着嘴笑:“小姐,三爷心里还是有规矩的。” 他惦记着她的名声呢。 沈濯嗯了一声,垂眸低头吃汤饼,不说话。 第四七九章 你趁好些表哥呢 这一路上朱凛都在和秦煐较劲。 秦煐淡淡地看着他。 分明年纪还小了两三个月,但秦煐看向朱凛的样子,却像是一个成年人在看着胡闹的孩子。 朱凛被他这种目光简直要气炸了肺。 沈濯实在是看不过眼了,招手叫过朱凛闲聊:“凛表哥,你瘦成这样子,姨母和冽表妹知道吗?” 朱凛远远地朝着秦煐翻了个白眼,无视掉一边紧紧跟随的净瓶,无法控制地红着脸,小心答道:“我一直都没敢给家里去信,怕我娘哭着闹着让我爹把我弄回京。” “那你可小瞧咱们罗家的女人了。我还是女儿家呢,偷跑出京。我往家写信,我娘也没说非让我马上滚回去。反而让我在洮州踏实待半年再说。” 沈濯嫣然一笑。 朱凛被她的笑容几乎要晃花了眼,痴痴地看着,忘了答话。 净瓶瞥了他一眼,有些同情。 小姐是什么人?这样子在小姐面前一个字都搭不上的男子,只怕小姐即便不嫁给三爷,也不会选他吧? 沈濯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好笑,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故意地问:“凛表哥,你怎么啦?” 朱凛一张脸顿时成了红透的柿子,啊呃了半天,也没找到借口,只得丢下一句:“我去前面看看。”拨马跑了。 “小姐,我看朱小侯爷的出息大不了。”净瓶凑过来嘀咕。 沈濯狠狠地白她:“瞎说!那可是我亲表哥,我就这么一个亲表哥!” 净瓶怪异地看她:“邱家少爷不是您的姑舅表哥?豫章罗家的姑太太多了去了,我觉得您怎么着也得趁七八个姨表兄吧!” 沈濯被她噎得直翻白眼儿,咬了咬牙,哼了一声,头一扬:“等到了洮州,我带骧哥儿去玩,有窦妈妈和玲珑跟着。你回去跟太渊另外领差事罢!” “小姐,天暗了,怕该上蚊子了,我给你拿顶帷帽吧。” 净瓶跟秦煐学会了。跟沈濯吵架,认真你就输了。所以,气话让她随便说,净瓶只管办正事儿。 沈濯顺从戴上了帷帽,远远看看前头,嘟囔:“今儿怕是到不了洮州了……” 自然到不了! 若是这样快就把净之小姐送进洮州府衙后宅,三爷上哪儿去看自家的未婚妻去? 先前那一大篇话,摆明了是欺负朱小侯爷的嘛! 然而,净瓶识趣地不做声。 斥候回来说,前头有个小镇,过了小镇再走两个多时辰就是洮州。但天已经这个时候,夜路怕不安全,请示要不要就宿在此处。 “查过了?”秦煐只问这一句。 “查过了。这三五天都没听说有眼生的人进镇。镇子极小,咱们这一行人,怕是挺打眼的。而且,镇子上根本就没有邸舍客店,怕是要打扰镇上的耆老大户。” “这样也好。竹柳和俞樵一起去,安排一下。”秦煐点了人。 朱凛在旁边听得眼睛都瞪出来了:“那我们呢?” 秦煐挑眉看他:“你这二百亲兵,敢进镇子就能把人家吓死。好生在附近扎营。我令人给你们送吃的出来。” 这可有些过分了。 隗粲予想了想,道:“还请李副将留守。三爷跟司马还是住在一处,商议明日行程,以及如何对外交待洮水那一战。事情多着呢。” 呵呵,这可真是沈净之的幕僚西席,一心只替她着想。 秦煐反倒对隗粲予更加欣赏了三分,从善如流地点头:“隗先生说的也是。” 一行人住下。 李雉带着兵丁和一部分护卫在镇外关隘处分开扎营,隐隐将镇子的几处要道都护了起来。 而秦煐、朱凛、沈濯和隗粲予,则带着太渊等人,住在镇上的一个富户家中。 那富户极为识趣,当即便带着家中的亲眷去了亲戚家暂住,但是把管家和一应服侍的人都留了下来。 但镇子上并没有出色的医生。众人的伤口只能稍事清洁,暂时用备用的伤药敷好裹上。 用完晚膳,净瓶陪着沈濯去了花厅,与秦煐等人议事。 “……甘州军备如此出色么?”秦煐一脸严肃地跟朱凛说话。 谈到军务,朱凛也收起了一应小心思,认认真真地答话:“陇右共识:冯伯爷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为人愚痴,但在军事上,是天才,是悍将,也是个少有的杀神。 “他在军事上的嗅觉十分灵敏,爱兵如子,军纪也极严厉。信芳叔到甘州前,说甘州军是冯家军都不为过。便是如今,信芳叔给我写信时还说,这支军队,没有三五年,他怕是做不到如臂使指。” 沈濯默不作声地入了座,安静听着。 秦煐仰头抱肘想了许久,方摇头道:“我对冯毅没什么深刻印象。唯一令我知道他名字的缘故,就是他是肃国公的亲兵出身,封伯时把许多人吓了一跳。” “那他是为甚么会被封为郢川伯?”隗粲予好奇地问。 “说是军功累积。十来年前封的。那时候我还不太记事,所以并不十分清楚。”秦煐摇了摇头。 太渊见无人说话了,才小心翼翼地说:“因与净之小姐有些关系,小的们倒是查了查。” 众人看向他。 “当年冯伯爷才十来岁,流浪在外,几乎要倒毙路边。国公爷捡到了他。那时候国公爷才刚丧子不久,看见这样大的孩子就想起幼子,索性就收留在了身边当半个儿子教养。 “冯伯爷跟国公爷家的那位神童公子截然不同,不爱看书,只喜练武。国公爷没辙,就让他顶了个亲卫的位置。但暗地里却是排兵布阵、马上步下地教授。 “后来,才不过十五六岁,冯伯爷就开始跟着国公爷上阵杀敌。虽说那时候已经没什么大仗要打了,但斩人头论军功还是有的。累积起来,这位伯爷到了十八岁时,就已经是六品的旅帅了。 “再往后就是退北蛮。那次大战国公爷没去,但是这位冯伯爷却死活闹着跟了去。便是在那一仗他打出了名堂,听说不是大小苏侯压着,只怕当时就要拜将了。 “十年前冯伯爷回上党祭祖,恰遇着流寇杀官谋反。偏巧他那次是孤身回去,所以一人一骑一杆枪,直接把占了上党城的流寇头目全数挑了。这次的功劳再也压不住了。陛下打算赏个忠武将军的虚衔。 “肃国公却不肯。进宫跟陛下讲理,说那个虚衔不要,旁的赏赐也不要,只要个跟忠武将军平齐的伯爵。陛下无奈,这才封了郢川伯。” 第四八零章 拿下沈净之 众人恍然大悟。 “后来冯伯爷一路辗转,镇守了不少地方。上党那地方是他故乡,之前他没怎么提起,朝中也无人知晓——他的籍贯是跟着老国公落在了京城——才在那边领了十个折冲府的镇将。后来陛下听说了,说朝廷有规制,官员们必要异地为官。便令他来了陇右,镇守甘州。 “而甘州这个地方,当年定天下的时候,肃国公、曲伯爷和彭伯爷其实都来过。最后收梢的自然是曲伯爷。但他老人家对地盘这种事儿没兴趣。彭伯爷也一样。所以,最后倒成了肃国公的后院——肃国公的那个肃字,便是甘州旁边的肃州。 “冯伯爷顶着国公亲卫的出身,又领着骁卫大将军,统领甘州等地十几个折冲府的兵将。陇右地面上,敢不给他面子的,可还真找不出来几个。” 太渊终于说完了,端碗喝水。 秦煐和朱凛不做声,各自在心里转各自的心思。 沈濯却想到了别的,情不自禁地问:“他也跟退北蛮的事情有关么?” 隗粲予身子一抖,见秦煐和朱凛瞬间睁大了眼睛,忙插嘴道:“小姐,天晚了,你还伤着,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微微,你说也?还有谁跟退北蛮有关?”朱凛忍不住追问。 隗粲予不悦,折扇啪地合上,冷声道:“朱小侯爷,您这位表妹去年动不动晕厥,在下听说,乃是因为心思耗损过度。难道你不知道么?” “动不动?晕厥?”秦煐的注意力被抓走,忙看向沈濯,“不是只晕过五六回?怎么会动不动?” 隗粲予用扇柄敲桌子:“五六回还少么?!” 晕过五六回…… 可为什么自己只知道两回?! 大慈恩寺那回,还有她回吴兴的路上那回…… 朱凛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儿。 自己一直觉得自己对微微表妹十分倾心、十分关切。可是,为什么这些这样重要的事,自己却不知道? 微微还有几回的晕厥,是怎么回事? 应该去打听一下…… 朱冽其实肯定都知道。但是在听见秦煐这样说之前,自己却从来没去仔细问过。 朱凛心里生了愧,不作声了。 “现在没有那么娇气了。不过,前头的话我没听见,你们怎么议的?到了洮州,小姑姑和信成叔问起来,我该怎么说?”沈濯顺着隗粲予的话,不再提起她心里的疑惑。 “实话实说。对外就说在洮水边遇见水匪了,朱小侯爷接应时就顺手剿灭了。”秦煐轻描淡写交代完了,催她回去:“隗先生说得极是,这些不该你操心。回去休息吧,养伤第一。不然让你家那几位长辈瞧见,怕是你在洮州连府衙的二门都出不了。” 呃! 这个! 还真是太有可能了! 沈濯立即站起来,命净瓶:“去拿些补血补身的汤品来,我吃了就睡。” 众人都轻轻松了口气,目送她回了房。 秦煐斟酌一下,也不再提点朱凛,只告诉他:“洮州和甘州中间隔着凉州和兰州。你是冯伯爷和施刺史的缓冲地带。都交给你了。不要让净之和那个沈溪碰面。” 朱凛愣了愣:“你不留在洮州?” “我留在洮州做什么?替施弥把西番所有的压力都引过来么?我当然是一路向西,看看西番还能作出什么妖来。”秦煐好笑地摇头。 隗粲予心头一震,手里连折扇都拿不住,放在了桌子上,双手紧紧地握住膝盖,看向秦煐:“三爷想去甘州以西的肃州、瓜州和沙州!” 他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秦煐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隗粲予也沉默下去。 可那些地方,连水都很难喝到!听说十天半月也洗不上一回澡……秦煐他,受得了那份儿苦? 朱凛目瞪口呆。 “铁马瓜洲渡,秋风大散关。即便不为战事,瓜州的阳关,沙州的月牙泉,我也都想去看看。” 秦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低头喝茶。 他想带沈濯一起去。 只是不知道沈濯肯不肯。 “夜深了,都累了一天,散了吧。”隗粲予提议。 众人散去。 秦煐看了他一眼。 隗粲予动动折扇,令跟着自己的沈府小厮们先走,落后几步,缓缓地与秦煐一起走在了众人的最后头。 只有风色若即若离地跟在秦煐身后。 “先生刚才不让净之往下说了,是觉得人多,还是觉得,不必说?”秦煐单刀直入。 隗粲予满意地看了看他,笑着用折扇敲手心,但看看少年的清淡表情,却又没那个胆子调侃,只得点头:“响鼓不用重锤。聪明人的话,有那一句就足够了。何况,刚才的人也的确太多了些。” 嗯。 朱凛,太渊等人,自己等人,还有隗粲予等人。 “先生觉得,朱凛不该听?” 秦煐斜睨他。 隗粲予呵呵地笑着摇头:“不是不该,而是他听不懂。这位朱小侯爷啊……” 一声叹息啊咳! “近些年连番出事。先是退北蛮的主帅,大小苏侯;接着是那时跟去做先锋的沈信美;若是因那一场战事声名鹊起的冯毅也遭了什么不测……”秦煐喃喃。 隗粲予的眼睛眯了起来:“何止!召南大长公主的次子,周小郡王的生身父亲,命丢在了那里。而曲伯爷当年挂印出走,也是因为拒绝娶北蛮公主。” “如今开战在即,父皇那边,想必是要看西番北蛮的态度,拉一个打一个。端看谁肯对着大秦服软了。” 秦煐忽然把话题扯开。 “北蛮究竟有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相信,我们小姐也懒得知道——只要主意别打到我沈家头上,一切,国事耳。” 隗粲予才懒得跟秦煐去参详那些。 还是跟着沈净之挣钱比较有意思。 “隗先生,这一场国事,我是必定要参与的。不论你和沈净之管不管我。” 秦煐一眼看透他的心思,笑了笑,负手而去。 风色听得满头雾水,紧跟几步,跟在他身后,却转头冲着隗粲予疑惑地眨眼。 隗粲予白了他一眼。 二到家的货! 才懒得教你。 至于这位翼王…… 隗粲予把玩着手里的折扇,看着那个清瘦高挑的背影,忽然觉得,也许,这个孩子真能拿下沈净之,也说不定。 第四八一章 乐观其成 三皇子没死! 翼王殿下还好好活着,而且已经进了洮州洪和府!而且,救下翼王殿下性命的,乃是准翼王妃、户部沈侍郎那个私逃出京的独生爱女沈净之!还有她的姨表兄朱小侯爷,以及她的小姑父洮州刺史施弥! 九月初二,消息传回了京城。 建明帝仰天大笑,宣布皇城人人有赏。又即刻命给太后、鱼昭容和临波公主送了新进的葡萄去,让尝尝新鲜。 梅妃也挺高兴的,特意遣人来问建明帝:“眼前就是重阳节。翼王可回京么?要不要准备个齐齐全全的家宴?” 建明帝一听就知道梅妃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哼了一声,让绿春亲自去给她回话。 绿春笑容可掬地把顺手拿的几样赏赐献给梅妃:“怕是今年最后一批的新鲜莲子了,陛下让给娘娘带些来。” 莲子,怜子?! 梅妃脸上便是一滞:“绿公公可知道翼王殿下何时回京?” “翼王是跟着彭伯爷去巡边的,如今还没巡完,自然且不回来呢。”绿春笑着欠身答话。 不回来? 梅妃的眼中顿时闪过喜意:“那这重阳节宴?” 绿春再欠一欠身:“前儿听说清宁宫里还是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老奴还得去给皇后娘娘添些冰。宫务么,上有祖宗成例,下有娘娘您裁夺着,老奴哪儿敢瞎说?” 告辞而去。 梅妃高高地抬着下巴,端坐在座位上,唇边眼角,漾出来大大的笑意。 管事嬷嬷有点儿不明白,偷眼看她。 绿春一进来就站在旁边装死的殿中省大太监兼永昌殿总管庄焉白了那嬷嬷一眼,叱道:“宫里待了一辈子,这都还听不明白?! “陛下的意思是,依着三皇子和彭伯爷的性子,仇还没报,怎么能回京? “皇后娘娘那边各处联络得让人心烦,绿春去替陛下敲打了。 “至于以后的日子,娘娘只要依着定例做事,不出格儿,那这六宫协理的权限,就会一直在娘娘手中!” 梅妃高挑娥眉横了他一眼,嗔道:“就你耳聪目明!你有本事你去抢了绿春的差事啊!就会在我永昌殿里横行霸道的!” 庄焉深深地哈着腰,涎着脸赔笑:“这不是仗着娘娘信我三分么!离了您,老奴哪儿敢张狂啊?还不被人家当蚂蚁碾死?” 顿一顿,委屈地低声诉苦:“您算是不知道,当年那个甲申把老奴欺负成了什么样儿……” 可现在,甲申看似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了。 弯腰低头,高高的软脚幞头也蔫儿了三分,甲申恭送绿春大总管出门。 邵皇后僵在凤座上,许久,忽然抬手把条案上的香炉砸了出去:“把邵舜英给我找来!” 正要从后殿出来安慰她的邵舜华脚步一停。 甲申的眼神瞟了那边一圈,低声劝道:“娘娘,最近连太子爷都不怎么出东宫了,您就……天儿还这么热呢,明天一早凉快的时候再说吧?” 邵皇后冷冷地看着他。 甲申弓着腰,额上渐渐冒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出来。 “传话出去,本宫有些馋爱香楼的糕点了,让舜英明儿一早给我带新出锅的进来。” 甲申松了口气:“娘娘万安。” …… …… 卫王府。 穆婵媛坐在卫王侧面的椅子上,愁容满面。 “章氏女约见你?这是好事啊。怎么这样闷闷不乐的?”卫王眼皮都不抬,自顾自低头看书。 “王爷又说笑话。哪里来的好事?那章氏女这是要妾身兑现承诺,离开卫王府,去给她当奴婢呢!”穆婵媛俏皮娇嗔,却又带着一丝自持,绝不会令人反感。 卫王却视若无睹:“你打赌说的是平安回京。他可还没回京呢。” 穆婵媛呀了一声,抿唇笑着,带着一丝羞意站了起来,屈膝垂头:“妾身急躁了。不打扰王爷,妾身告退。” 卫王嗯了一声。 直到她在外头亲手关好了书房的门,一直低着头的卫王才抬了抬眼皮,满目冷意。 微微侧头,书桌旁边地上,丢着一只小小的匣子。 卫王弯腰捡起那个小匣子,打开了,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雕成的玉兰花。 那花瓣雕刻细致,却并没有繁复的装饰和卷曲,而是简洁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然而,玉色温润,让人一见即生亲近之感。 就如同柔顺温和的卫王正妃姬美淑一般。 “王妃明日生辰,穆孺人打点得十分周全……” 内侍的声音轻轻响起。 卫王眼中冷意再度闪过:“王妃有孕在身,什么生辰不生辰的,有甚么好过的!” 内侍迟疑片刻,低声道:“上午那位老医生来看过王妃,说,这一胎可能是个,女孩儿……” 卫王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向内侍。 内侍叹息了一声,低低道:“希望真是个女孩儿……” 卫王停了许久,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当初就该把她送到永安郡王的床上去!” 外头有人来报:“小公爷来了。” 卫王轻轻地抬手捏了捏额角,把匣子递给内侍:“收好了,别让她翻着。” 内侍应声而去。 卫王府在长乐坊的西侧,府内花园的二层小楼上往西看去,就是翊善坊的召南大长公主府。 卫王和邵舜英坐在楼上慢慢对饮。 “姑母让我明晨入宫。”邵舜英心里不痛快。 “依着我那母后的心性,大约还会催逼着你无论如何找机会把老三弄死吧?”卫王笑了一声。 邵舜英摇摇头,叹了一声:“已经没机会了。他进了洮州,身边多了大秦正规的军将。这样一来,别说西番没那个胆子公然杀大秦边军,便是咱们的人,恐怕也是不肯自相残杀的。” 卫王神情一冷,手中的酒盏往桌上一顿:“便是他们肯,我也不肯!之前连彭绌父子都一起追杀陷害,我就不同意!老三也就算了,他身边都是自己的私人的时候,杀就杀了,我也乐观其成。 “但如今涉及到边军稳定!西北战事一触即发,这个时候,怎么能内讧?!这不是胡来么? “父皇若是听说了这个时候还有人袭杀老三,不管跟太子和我有没有关系,我们俩都会被猜忌! “她就算不拿我当回事,也总该想想太子的名声!” 第四八二章 妻妾 可邵皇后的反应竟不在卫王的意料之内。 “舜英,你可别怪姑母唠叨。你和周荧成亲也有段日子了,你可别天天在外头跑,别跟太子学。你是咱们邵家唯一的男丁,你得赶紧开枝散叶,懂不懂?” 邵皇后直直地看着邵舜英的脸,催着他赶紧让温惠郡主怀孕生子。 邵舜英的脸上红了红,低下头喝石榴饮子。又听着邵皇后唠叨了一会儿,方无奈地抬头:“姑母,我们成亲才一个多月,您催得也太早了一些。” 邵皇后这才笑了起来,目光仍旧探究地看着他:“温惠可还……好?” “挺乖的。”邵舜英漫不经心。 邵皇后真心地笑了起来,回头命人:“舜华呢?她哥哥来了,她倒躲得不见了人影儿。也不出来问候问候她爹娘的!本宫白教她了。” 邵舜英呵呵地笑,摇头道:“她那性子。姑母又疼惜她,怕是自己把自己就惯坏了。” 邵舜华这才笑着小跑出来,放松地浅嗔薄怒。姑侄三个闲谈。 过了一时,邵舜英抬头看看天色,起身笑道:“我知道今儿姑母必是想要派我的差事,拿来罢?再晚一会儿可就真迟了。” 又上下打量邵舜华:“说你把自己惯坏了,你还真不懂规矩了?就穿着这一身去卫王府做客么?” 邵皇后和邵舜华都有些发懵。 “卫王妃今日生辰,因赶上孕期,所以没有张扬。但咱们兄妹跟他可是最亲近的表兄妹了,总不可能真当不知道吧?旁人不去,咱们俩也得去啊!” 邵舜英不悦地看着邵舜华。 邵皇后脸上一僵。 糟! 竟然把儿媳的生辰都忘了! 这该死的甲申! 忙挤了笑容出来:“谁说舜华忘了?我这不是不想让你们去打扰人家的午饭么?那媳妇最温柔小心的,舜华真去了,她挺着肚子也会出来陪膳。何苦折腾她?你给我坐下,安生用了午膳再去!” 邵舜英拍手笑道:“还是姑母想得周到!” 便又坐下:“那我午膳后再跟妹妹一起过去。” 邵皇后招手叫了宫人来,附耳低声吩咐半晌。 宫人忙忙地去了,出殿门找到甲申,急声道:“甲公公,娘娘让备一份厚礼,卫王妃今儿生辰。还有,让咱们赶着去告诉太子一声儿,让太子和太子妃也午膳后过去坐一坐。” 甲申平静地点头:“知道了。” 消息送进东宫,太子有些不耐烦:“女人家过生辰,让太子妃去就是了。孤去做什么?” 站在一旁的侍卫看一眼来传话的宫人,轻声劝道:“太子友悌兄弟,又体恤太子妃至今未孕,看着卫王妃未免有些心思,所以才要陪着去……” 太子深吸一口气,哼了一声,对那宫人道:“孤这边早已打点好了,太子妃也担心卫王妃正怀着身孕,所以不敢去扰饭。午膳后孤会带着太子妃过去。若是邵家表弟表妹一起去,那就更好了。” 姬美淑在大秦过的第一个生日,简直是受宠若惊。 不仅太后、皇帝、皇后、公主和各宫妃嫔们都送了礼物来,太子还亲自带着太子妃、邰国公小公爷、大小姐一起过来给自己道贺。却又不肯让自己劳碌,坐了一坐便都又告辞。 更不要说官员们虽然人未到,却各自送了小巧的贺仪来。 最后压轴的自然是卫王亲手送给她的那一朵白玉兰。 姬美淑感动得热泪盈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王爷”“殿下”地唤,汉话却不会表达,一着急,叽叽咕咕说了一串新罗话出来。 卫王发愣。 因在内室,姬美淑倒是不着急,红着脸再把那一串新罗话慢慢自己翻译成汉话: “妾身得王爷宝爱,心里感激不尽。便是天边的云彩夜空的星星,也比不上王爷亲手给妾身寻来的这一朵白玉兰花。妾身受之有愧。妾身以后一定会尽心尽力地服侍王爷,一切唯王爷之命是从,生死都是王爷的人。” 卫王笑着把她揽进怀里,又伸了手轻柔地抚摸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你只要好好地待在我身边,永远都这样平安喜乐。便是对我最周到的服侍了。” 姬美淑孕中善感,听着这柔情蜜意的话,更加撑不住,抽抽搭搭哭了半天,指天誓日,三生三世都要给卫王为妻为奴,当牛做马。 看她情绪激动,卫王柔声哄着她睡下休息,自己去了穆婵媛处。 从傍晚时分,卫王在穆孺人的寝室里直折腾到将近二更,要了三回水,才丢下穆孺人沉沉睡去,自己却又回了王妃的正院。 姬美淑小憩醒来,原以为自己今晚怕是要独守空房,正在怅然若失,却见卫王又回来了。不仅如此,卫王进门的第一件事,却是又命传水,自己彻底地洗了个澡,才干净清爽地搂了姬美淑,柔声道:“你生辰,我怎么可能宿在别处?睡吧。我乏了。” 夫妻两个甜甜蜜蜜相拥而眠。 消息传到宫里,建明帝失笑摇头,叹道:“朕倒不知道,二郎这样会哄媳妇。他那新罗小媳妇,怕是对他死心塌地,让往东绝不往西吧?” 绿春乐呵呵地:“多好的事儿啊!正该如此呢!” 又笑着恭维建明帝:“到时候,新罗公主三年抱俩,您这皇祖父当得岂不是更开心?” 建明帝呵呵笑一声,转了话题,叹道:“也不知道老三什么时候回来。朕这儿等着他回来,才好给临波定日子出嫁啊!” 绿春撇了撇嘴。 建明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自己从小看大的儿子自己还不知道么? 秦煐自幼调皮捣蛋,记仇,爱打架,又习武,讲究的就是有仇不报非君子。这被无端追杀了这么远,听说还弄得满身是伤。这个场子他若是不亲手找回来,怕是一辈子都不肯回京了! 叹口气,挠挠头,建明帝觉得头疼无比。 岷山村落被屠一事的风声已经放出去快半个月了,想必很快西番就该有反应了。 这件事一出,还不知道三郎会怎么勃然大怒呢…… 说不好真就从陇右抢一哨人马去强攻西番了。 揉揉额角。 建明帝由衷地希望,这个时候,沈家那个净之小姐,能劝得住三郎:莫冲动! 第四八三章 我也要离家出走! 沈家得到秦煐和沈濯在朱凛的保护下平安抵达洮州的消息,第一件事就是合家女眷要去红云寺还神。定了日子还给宫里递了个信儿,问要不要替临波公主也上一炷香。太后娘娘听了,亲自命林嬷嬷陪着临波公主走一趟。 建明帝大喜,又忙命绿春给带了许多东西,千叮咛万嘱咐,让好生照看沈家女眷。 九月初八红云寺闭了山门,只接待公主一行人。 韦老夫人觉得自己到得算早了,谁知临波公主竟然还在她们之前就等在寺里了。 清江侯府罗夫人也跟着脚踪到了山门,跟韦老夫人等人恰好遇到,便一同入寺。 到了大殿,却只见临波公主已经在佛前跪着读经了。 孟夫人只在韦老夫人和罗氏后面半个身位,一看临波已经瘦得弱不胜衣,鼻子不由得便酸了。 朱冽看了她一眼,轻轻地拽她的袖子,悄声道:“孟夫人,微微知道您掉泪,肯定会凶公主,嫌弃她不好生吃饭的。您可千万别哭。” 孟夫人被这笨拙的安慰说得笑了起来,拍拍朱冽的手,心里温暖:微微这孩子,最会挑朋友。看这清江侯府的小姐,虽然口拙,却极良善。 众人意欲上前给临波见礼,却被林嬷嬷笑着拦住,不令她们惊扰:“公主许愿,要在佛前心无旁骛诵完一整卷金刚经。您几位先去安顿好了,公主这边也就差不多了。” 众人会意,各自去了。 韦老夫人等进了客房,各自更衣盥手,又吩咐跟着来的罗氏、米氏、顾氏、杨氏:“公主一时必定会去谢清江侯夫人,大郎媳妇,你是要在一边的。你们三个就装作不知道,陪着我去各殿随喜上香罢。” ——邱雯中了暑不舒服,沈谧留在家中照料,便没跟来。 四个人答应了。 临波在佛前重重叩首,诚心祷告。 信女的弟弟是个好孩子,沈家小姐也是个好孩子。佛菩萨,求你们,请让他二人平安喜乐,请让他二人和和睦睦、相亲相爱地过一辈子。信女愿吃长斋,愿终生不嫁,愿孤老青灯。只求佛菩萨能保佑我那可怜的弟弟…… 林嬷嬷看她眼中闪泪,心下叹息,低声提点:“公主,不能乱许愿。佛菩萨若是觉得你贪心了呢?反倒不美。” 临波抿了抿嘴,嗯了一声,又叩了个头,敛衣站了起来。 外头宫人来报:“本寺方丈寂余大师来问安。” 临波颔首,漫步出去。 寂余大师慈眉善目,神情和蔼,打量临波一眼,叹道:“公主神情酷似先吉妃娘娘。阿弥陀佛。” 临波扬一扬唇角,并不答话。 寂余合什道:“听说上月今日,翼王在合川遇袭。鄙寺小僧百泉因与翼王是多年茶友,心中挂碍,所以已经启程去了陇右。公主若是与殿下联络,可告知一声。” 陇右现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正是龙争虎斗之时,一个茶僧,竟为了这样几碗清水的情谊,远赴乱局?! 临波动容,这才开口:“我会跟三郎说,若有百泉师父消息,立即通知方丈。” 寂余目的达成,宣一声佛号,合什告退。 临波见他远走,默然下去,半晌,方问道:“清江侯夫人下处在哪里?” 罗夫人正谆谆嘱咐朱冽:“……别乱说话。今儿来的人里头,你最小,也最傻。前前后后的都是人精儿,又没有旁的小姐妹替你圆场,说错话闯了祸,娘也只能罚你。” 临波公主笑着直直走了进来:“冽姐儿是我们净之最宝贝的表姐,谁敢罚她?我给撑腰,她想怎么就怎么。便我顶不住了,有太后娘娘呢。” 罗夫人一惊,忙拉着朱冽站起来,恭敬要行礼。 临波公主一把扶住,自己先屈膝下去,深深万福:“我来谢谢夫人。若不是小侯爷及时援手,我弟弟这条命就交代在洮水了。” 罗夫人吓得几乎要跪下去:“公主万万不可!我们是臣属,王爷是皇子,能救驾是我们天赐的福分。您这声谢字,可不是要折煞我们了?” 朱冽好奇地看着罗夫人鬓角冒出来的汗:“哥哥就是救了翼王和微微呀,公主心疼胞弟,跟您道谢,难道不应该?” 林嬷嬷噗嗤一声笑。 罗夫人简直要被她气死了,瞪着眼睛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 临波笑着起身,拉了她和朱冽一起坐下,笑着鼓励:“冽姐儿说得对。” 罗夫人实在是按捺不住了,恨恨地指着朱冽的脸骂她:“就你这笨劲儿的,也就是二公主不计较。宫里但凡换个人来,看不整死你。我就说人家李家不会要你,你爹还不信!” 临波挑挑眉:“什么李家?” 朱冽跳起来,扬眉怒道:“谁稀罕?李礼那小子根本就没脑子!人云亦云!我才不要嫁他!” 临波询问地看向林嬷嬷。 林嬷嬷笑了起来,对着恨铁不成钢的罗夫人笑道:“什么大事儿?值得您这样上火?李礼那孩子倒是个好的,长得好,心也好。就是耳根子软。细细想起来,倒还真是跟咱们冽姐儿是一对儿。老奴回去跟太后说去。” 朱冽一把抓住林嬷嬷,伤心地说:“嬷嬷,您可千万别。我还要脸呢。我娘这样看不起我,我已经够怄的了。若是还得借着太后和公主的话才能有这么一门亲事,我得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我才不要!若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我宁可学微微,离家出走!” 罗夫人气得都想吐血了:“我可不是你七姨母!你敢离家出走,我就打断你的腿!你爹爹也不是你沈姨爹!你问问他,他敢不敢护着你!” 朱冽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临波公主呵呵地掩着嘴笑。 林嬷嬷忙把朱冽抱在怀里哄,笑道:“我们冽姐儿说的都是最光明正大的道理,一点儿错都没有。老奴刚才的意思,是说要告诉太后一声儿,这个李礼呀,得好生敲打一番。李家呢,也不许他们在外头胡说,再坏了我们冽姐儿的名声!” 朱冽一听,这样也对,抽噎着点头,自己擦泪,痛快地道歉:“嬷嬷,我想差了,误会您了,我跟您赔不是。” 林嬷嬷和临波公主赞赏地看着她,连连点头:“真是个好孩子。” 第四八四章 傻? 韦老夫人等赶了来,跟临波见了礼。 临波亲亲热热地挽着韦老夫人和罗氏的手说了会儿话,真心诚意地说:“我在宫中不自由。老早就想来红云寺上香,可百般找不到借口。这回可真真是多谢老夫人给我行了方便。” 这样尽情直白的话,韦老夫人不知道怎么答,只得连道“不敢当”,却去看罗氏。 罗氏更加无措,只得看罗夫人。 朱冽却不等人说话,泪早擦干净了,娇憨笑道:“说起来,我们上回来红云寺还是两年前,那次因为遇到了翼王殿下,也没玩痛快。公主想必也早就忘了寺里的样子。我陪着公主去逛逛吧?” 说完,拉着临波去逛庙,各处指给她:“我们上次就是在这里遇到的翼王殿下……听说这就是你先吉妃娘娘手植的皂荚树?啊,微微最喜欢拜观音菩萨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去磕个头……” 孟夫人在后头负手跟着,极为悠闲自在。 林嬷嬷看着一阵风似的朱冽,欢喜极了,对罗夫人拍胸脯:“咱们冽姐儿这样好的人才,夫人放心,自有天保佑!” 罗夫人长出一口气,与罗氏对视一眼,携手微笑。 顾氏和杨氏屏息静气不敢吭声,只一左一右地搀扶着韦老夫人。 米氏百无聊赖地同乳娘在后头逗着沈沁。 午时一起用了斋饭,大家散去。 谁也没有再提翼王和沈濯的婚约,谁也没有再提起翼王遇袭的事情。众人都聪明地缄口不言。 连朱冽都知道不该提起,只管逗着临波笑,完全不考虑旁的闲事。 回到寿春宫,林嬷嬷一句三叹,把事情经过细细地告诉了太后娘娘,道:“这冽姐儿真是好!只是外头必得有个聪明男人撑着家,不然她肯定要吃亏的。” 太后哂笑:“拉倒吧!朱冽有净之那个表妹,凡是想欺负她的,也先想想净之那个护短的性子。当年就为了一个欧阳试梅,连穆婵媛带东宫,净之得罪起来眨了一下子眼皮没有?这朱冽可是净之唯一的亲表姐,要是也能让人欺负了去,她也不叫沈净之了。” 林嬷嬷琢磨了一会儿,眼睛一亮,低低地问太后:“小少爷那边……” 太后挑起眉:“你快算了!单氏还不够蠢的?皎皎都出嫁了还总得回娘家来开解她娘和长媳闹的别扭。冽姐儿这性子,果然进了咱们家,成了小儿子媳妇,这还不天天跟单氏打上天?” 林嬷嬷嘟囔了一句什么。 “活该!寿宫自己非要娶那个蠢货!就为了让皇帝放心,他是心甘情愿拿着我舒家的未来去换。好啊!换吧!反正我在宫里,眼不见心不烦。他三个儿女,已经坑了俩了。我就等着看,他怎么坑他这个小儿子!” 太后提起娘家就一肚子气。 谯国公舒枹,字寿宫,娶妻单氏,生长女舒皎然、长子舒适、幺子舒服。如今长女出嫁,长子娶妻。幼子年近双十尚未婚配,皆因这单氏脑子不清楚,天天担心儿子受委屈被辖制,跟长媳打架打得不亦乐乎。弄到现在,京城像样的人家都怕闺女进了舒家吃亏,提起此事都装聋作哑。 若说朱冽,跟舒服的年岁性情,倒还算合适。但她治不住单氏。 “前儿甘棠不是说她那小儿子如今该收心了?我记得,似是跟冽姐儿同岁的?”太后想起了甘棠长公主的幼子弋阳郡王柳篱。 “老奴觉得欧阳家的那个姐儿,大约是能制得住国公夫人的!”林嬷嬷的心思都在舒家。 两个老太太对视一眼,忽然哈哈地笑了起来。 …… …… 回到家,罗夫人咬着牙戳朱冽的脑门:“你是不是傻?啊我问你是不是傻?你哥哥傻也就算了!你怎么也不开窍? “娘特意给你找了宫中的女官做教师,你又天天跟着微微、梅姐儿和裴郡主一处玩,你怎么就不能有半点长进? “谁说李家不乐意娶你来着?娘这不是去给你求太后赐婚的体面吗?你倒好……你这一句话就绝了自己的一门好姻缘你知道吗?!” 朱冽被她戳得脑袋直往一边歪,喊着疼嚷:“那你提前跟我说啊!我哪儿知道你在算计些什么鬼东西!” 朱闵一进门,正好看见罗夫人收拾闺女,赶紧悄悄地转身就想溜。 却被眼尖的罗夫人瞧见,河东狮吼:“哪儿去?陛下有没有找你说话?儿子有没有消息来?你不说清楚了不许出去!” …… …… 米氏觉得自己今儿就是去看戏的。回来的路上跟韦老夫人坐一辆车,没话找话,因悄声问韦老夫人:“母亲,清江侯家的冽姐儿,如何这样——拙呢?我瞧着清江侯夫人都恨不得当着咱们的面儿动手打孩子了。” 韦老夫人笑了笑,道:“你这个字还用得正合适。大巧若拙。冽姐儿是个有福气的。你没瞧见从二公主到林嬷嬷,满眼满脸都是疼惜么?京城有心眼的人太多了,这样实心眼的好孩子,那可是百个里头挑不出来一个的。你等着瞧吧,她的亲事,只能更好,绝不会低嫁。” 米氏默然下去。 老太太这什么意思?又在敲打自己! 寿眉安顺地在一边服侍,眼睛一溜就知道米氏又歪了心思乱想,遂轻声对韦老夫人道:“今日倒是不累。老夫人前儿不是说要带着沁小姐认认家里族谱么?奴婢回去可要预备起来?” 韦老夫人嗯了一声,对米氏道:“我原想着回去跟你说,就忘了路上这个工夫最好。沁姐儿她爹最近是不是早出晚归的?我听说你最近老带着姐儿睡?” 因为杨氏有了身孕,顾氏对米氏不放心,死活不敢跟她同车,遂指了一事,说要趁便与罗氏商议,拉了罗氏同坐一辆车。 米氏便带着乳母、沈沁和韦老夫人、寿眉坐在一处。 当着乳母和寿眉的面儿,米氏被婆母问及这等事,自然红了脸,低头不语。 韦老夫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正要同沁姐儿亲近。今儿晚上让她去桐香苑玩,你也正好把今日红云寺的情景告诉你丈夫一声。好生服侍他。我沈家可还没有男丁呢。” 米氏深深低着头,轻声答了一个“是”字。 第四八五章 天下英雄谁敌手 罗氏还真以为顾氏有事跟她说,慌张地上了车子。前头车夫一声“驾”,罗氏便急得拉了顾氏:“可是信成叔从洮州还带了其他信儿来?” 顾氏一呆,噗嗤一声笑,忙挽了她:“哪儿啊!” 把自己担心杨氏有孕还要应付米氏的话照实说了,顾氏打趣道:“您这母亲当得也太焦心。微微虽然在外头,可有那么多人护着呢,您到底还在怕什么?再说了,翼王也在她身边照料。两个孩子若是能因此情投意合了,咱们家岂不是天下太平了么?” 罗氏没精打采地叹了口气:“要真能天下太平,要了我的命去我都没二话。我就担心微微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加上翼王殿下听说特别骄傲的脾气。两个人若是在外头杠上了,我和微微她爹都不在身边,谁能管得住她?” 顾氏亲热地笑着转向杨氏:“你还没生,就体会不来。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说着话,想起沈典,怅然一叹,喃喃:“也不知道典哥儿跟着他叔叔妹妹,能不能学点儿真东西……” 女眷们的这些家长里短的唠叨,沈家的男人们是听不见的。 沈信言全心扑在国家银行在全国的铺设上。 沈信明完完整整地把内廷布料采购做完,而且做得漂漂亮亮,令满心挑错的朝廷上下没找出半分毛病。 沈信行则兢兢业业地将手里的国学助教交接了,请调去教算学。裴祭酒听说了,跟他长谈了一次,倒也就没什么异议。 至于邱虎,来了京城便蛰伏下来,低调做人,安生做官。闲时在家,便教儿子读书,待发现自己教不了,便索性丢给大舅哥。沈信言忙得飞起,哪里来的时间管邱杲?又知道这孩子的品性,便挤了时间,带他去见了见裴祭酒,又见了见欧阳堤。 这一下邱杲就疯了,一家一天,天天堵着门去求学。 欧阳堤也忙得脚不沾地,索性把自己画过的河岸图纸都丢给他自己看。 倒是裴祭酒,看着邱杲便觉灵气十足,极为喜爱,常常手把手教他读书。 裴姿想着这好歹是沈濯的表兄,便也就跟母亲说了,传令郡主府的人不可慢待了这白衣小书生。 一来二去,裴姿和欧阳试梅、朱冽再见时,口中便常常提起了这个“邱呆子”,倒引得朱冽调侃她不已。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 …… 待女眷们都从红云寺回来,翌日,沈家的男人们便聚在一起议事。同时在书房的,还有沈信言如今正儿八经的幕僚北渚先生。 照着沈信言的意思,这样的议事,邱雯不必到场,但邱杲一定是要坐在旁边细听的。 一长一短,将手中的消息都说了,众人默然下去。 “翼王和微微,现在看似平顺安全了。但依着我对他二人的了解,西北的事情,他二人想必是一定会参与个全程的。”沈信言说到这里,忍不住头疼地捏了捏额角。 全程?! 邱杲睁大了眼睛:“大舅舅,你是说,表妹和翼王,会等西北的仗打完了才回来?!” 连北渚先生在内,众人都愣了一愣,然后苦笑起来。 若是翼王留下,大家倒还觉得正常。 可若是连沈濯都不肯回京…… 那不是逼着这一大家子都为了西北这一仗全力以赴么? “大舅舅,你别骗我!小姨和小姨夫就算绑,也会把表妹绑回来的!”邱杲还是不肯相信。 北渚挑挑眉,手里的折扇晃一晃,呵呵轻笑:“这世上能制得住净之小姐的,除了内宅的孟夫人,想必就只有我们侍郎大人一个了。施使君和小沈夫人,哪里是她的对手?” 邱虎和沈信明都是被沈濯不动声色“教训”过的,闻言不由得相对苦笑。 …… …… “微微!你听话!都伤成这样了,怎能留在这等虎狼之地?我马上给你打点行装,明日就走!”沈讷坚决不同意沈濯留在洮州。 沈濯瘪着嘴扑到她怀里,眨巴这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小姑姑,我伤口疼。能不能等我养好了再走?万一路上缺医少药的,我伤口恶化了,高热了,生病了,会病死在路上没人管的……” 施弥也觉得马上就走不现实:“翼王一路上被围追堵截,下得都是死手。如今微微又是在跟他一起的时候受的伤。这若是让她带伤进京,不就是一副要去告御状的架势?那些人怎么会放过她?路上就是拼死也要灭了她的口啊!等一等,等一等再说吧。” 沈讷虽然温柔体贴,但在大事上极为敏锐:“不行!丈夫,你不知道。这孩子,只要让她留一天,她就敢在洮州地面上给你拱出来一个大坑。到时候,你还不得不求着她留下给你往里填土。绝对留不得。我宁可给她带上三个洮州的医生、三百洮州的兵丁,也要赶紧把她给大嫂送回去。” 看着滚在她怀里撒娇耍赖的沈濯,又气又疼,狠狠地戳她:“你这小冤家!你就是你爹娘的性命。明知道西北是这样一触即发的势头,你说你来闹得哪门子的妖?你若有个好歹,我便是千刀万剐,也没法跟你爹娘交代啊。” 施骧很思念沈濯,即便在母亲跟前,也依依不舍地拉起她的手,维护她:“娘,姐姐很乖的。在京城时,她天天陪着我玩。娘,你和爹爹说话吧。现在这里,我是东道主,我陪姐姐去玩。” 沈濯大喜,身子一拧便从沈讷的怀里钻了出来,扑过去抱住了施骧:“还是我们骧哥儿最好!姐姐最喜欢你了!走,你带姐姐去厨房,姐姐给你炖杏仁儿茶喝。” 杏仁儿茶? 那是什么? 施骧想起在京城时轮番上阵的小点心,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忙拉着沈濯就走:“姐姐,我带你去看看我们家。走,快走!” “西北干燥得很。你们先前在南边,那边水气足,湿润。你们来了肯定不习惯。这阵子有没有燥咳?夜里是不是睡不稳?姐姐给你做杏仁儿茶,滋阴润肺的。明儿给你炖银耳莲子,哦,还有可以用梨子和冰糖熬制秋梨膏。姐姐教你怎么吃才能身体好……” 沈濯叽叽呱呱地说着,拉着施骧就跑,洒下一路清脆的笑声。 气得沈讷张着嘴,一手指着她的背影,一个字都说不出。 第四八六章 绞尽脑汁也要留下 沈濯使出了出神入化的赖皮神功,也不跟沈讷歪缠,也不跟施弥讲理。反正就是一门心思地窝在厨房里,指挥着丫头厨娘们给施骧做好吃的。 看看都过了两个时辰,将近晚膳时节,施弥请了在外头安顿的秦煐、朱凛、沈信成和沈典等人一起来家里。一打听:沈濯还在厨房没出来! 施弥受不了了,亲自去找沈讷,责备道:“净之还伤着,又是千里之外从京城来的。不管这孩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又没坏心,贪玩难道还是错了?谁这个年纪不贪玩呢?你是当亲姑姑的,怎么能让她这样劳累?何况还有亲戚故旧们看着!” 沈讷哭笑不得,辨道:“她就为了不让我跟她讲道理,就为了不回京,所以才躲在厨房。丈夫,我难道还不会疼孩子的?你太也小看我。” 秦煐早就小声交代沈典绊住朱凛,自己则厚着脸皮地一路进了内宅,听见这话,笑了笑,出声道:“这样啊,那我去喊她吧。厨房是吗?” 沈讷吓了一跳,忙回身看见竟是秦煐,慌得便要行礼。 秦煐却连头都不回,挥了挥扇子:“小沈夫人万莫多礼,我是晚辈呢……” 余音袅袅,人已经进了后宅,循着味道直奔厨房。 待到了厨下,就听见沈濯清凌凌的声音朗朗指挥:“菜不用多精致,味儿得足足的。啊,山药骨汤里该放盐了! “那个红烧狮子头是江南菜,一会儿给骧儿和典哥放跟前。他俩肯定好久都没吃到了。 “那个菠萝饭是最难得的,你们可不许乱来。小姑父大约离了西南就没吃过了。酸酸甜甜的,小姑姑肯定也爱吃。分两份,一会儿各搁他们俩跟前一份。 “啊啊,还有那个酸汤鱼,我尝尝我尝尝……嗯,虽然还是差点儿意思……唉!也没法子了。这个搁小姑父那里。 “这个菜啊……这个菜,嗯,这个菜,也分两份,姑姑跟前放一份,那谁跟前放一份……” 轻笑声响起,施骧迷茫地问:“哪个?谁啊?” 厨房里轰然笑了起来。 还有沈濯故作镇定的声音:“啊,还有,那个鸡块炖土豆好没好?” 秦煐站在窗下听着,扬唇笑笑,心里怡然自得。 不由得暗暗猜想,那个菜,是什么呢? 厨娘们进进出出,看见了秦煐却都不敢吭声。 一时窦妈妈走了出来,迎面看着秦煐便是一愣,反应过来,忙笑着提高了音量:“王爷,您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油烟火气的,熏坏了您!” 厨房里一阵乱响。 接着便是一静。 秦煐挑挑眉:“使君在找净之,小沈夫人说,净之在忙着,叫不出去。所以我来看看,忙得怎样了?外头一大桌客人,她总该去梳洗一下。” 沈濯气急败坏的声音立时便在厨房里炸了:“你管我梳洗不梳洗!这是你个外男来的地方吗?” 没人回答。 窦妈妈走进厨房便看见双手叉腰效母老虎一般鼓着腮的沈濯,又好气又好笑:“翼王爷说完就走了,没听见您嚷嚷!” 接着便有个管事妈妈走了进来,笑眯了双眼:“我的好小姐,您就别忙了?快跟着奴婢去换身衣服歇歇。外头客已经齐了。” 沈濯看着她,换了笑脸:“狄嫂,怎么是你?” 狄嫂一愣,随即激动起来:“奴婢在京时可没福气跟小姐您跟前回过话,您怎么知道奴婢的?” 窦妈妈呵呵地笑。 玲珑忙推着沈濯往外走,咯咯笑:“家里上上下下,哪有我们小姐不知道的人?那回您那样威武,窦妈妈可狠狠地夸了您一通呢!” ——这狄嫂正是帮着沈讷吓唬老鲍氏的那位自称女牢子的纤娘,事后得了窦妈妈亲自双手送上的赏赐和大大的褒奖。 狄嫂心下感慨,忙笑着领路,引着沈濯去盥洗换衣,然后去了前厅。 一餐饭自然吃得人人大赞。 施弥简直是两眼放光地看向屏风那边,一叠声地问:“净之怎么会做西南的菜色?除了这两个,可还会别的?” 屏风这边一桌,只有沈讷和沈濯两个人。 沈讷且瞪她,低声道:“你做再多,也休想买转我。最多等你伤好,便给我立即回京!” 却是再也不说让她翌日便走的话了。 外头秦煐心满意足地把面前的一碟糯米桂花藕全部吃光。 朱凛嘲笑他:“大男人家家的,怎么这样爱吃甜食?” 隗粲予怜悯地看着他:“翼王殿下的生母先吉妃娘娘是嘉兴人,这是那边的名吃。宫里做的,怕是没我们小姐做的地道罢?” 秦煐笑着点头:“是。家姐最爱吃这个。想必净之是做了孝敬小沈夫人的,我也跟着沾个光。” 这个,到底是谁沾谁的光?! 朱凛脸色越发臭了。 沈典笑着宽慰他:“我倒是跟小侯爷一样,喜欢吃肉的。净之知道我们爱吃肉,瞅瞅这一大碗火腿炖肘子,真好吃。” 沈濯在里间,捧着山药骨汤小口地喝,讨好地对沈讷低声道:“小姑姑,我保证乖乖的。每天都给骧哥儿做好吃的。半个月内,管保让他长高一指、长胖三斤,怎样?” 沈讷横她一眼,不作声。 沈信成则在外头公开坦荡地对施弥道:“我这几日已经看好了几个位置,明儿个得让隗先生和净之帮我去掌掌眼……” “不急,不急。净之的伤要再养一养。我呢,也得跟你在洮州再踏看一下。铺子什么的,小事耳。重点是,该做哪一门的生意。”隗粲予拉长了声音,摇头晃脑。 沈典看了看沈信成,小心地问隗粲予:“隗先生,二叔和施姑父都忙得很,我的功课……” 隗粲予立即点头:“今晚我歇一歇。明天一早,你拿着功课来找我。这是比甚么都紧要。” 沈讷忙挺直了身子,对着屏风外头出声道:“不知先生能否也帮骧哥儿看一看?” 隗粲予呵呵地笑:“在下是净之的西席。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都来吧。” 施弥大喜,忙离座长揖:“我忙得不可开交,小儿可就全托付先生了。” 沈讷也高兴极了,忙要重新安排隗粲予的住处。 沈濯眨眨眼,细声细气地开了口:“隗先生可是我的西席,我走哪,他跟哪……” 沈讷二话不说,一个暴栗敲在她脑门上! 第四八七章 最可怕的是未知 第三天,众人觉得终于都歇了过来。 彭、曲二人的信使也终于赶到了洮州——来的却是彭吉本人。 彭吉看见秦煐,一把便抡了过去:“秦三!你那天敢打晕我!” 秦煐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的手往自己脖颈上砸,一动不动。果然,彭吉在最后一刻收了手,悻悻地一把搂住他的肩:“你小子!真是练得金刚不坏了啊你!” 说着话,他带的人里却呼啦啦涌出来一群,当地跪倒:“三爷!” 打头儿的正是老董。 秦煐一愣,惊喜交加,忙甩开彭吉,上前一步亲手把老董扶了起来:“不是说你们去四处找我了?怎么还跟安贞哥一起来了?” 老董的眼眶一湿:“我们遇上了净之小姐的人。他们说我们背后必定被人缀着呢。若是寻不到三爷还则罢了,若是寻到了,反而会给三爷带去追兵。所以让我们还是回武州。路上遇到了小伯爷,听说三爷怕是要到洮州,我们就厚着脸皮跟了来了。” 又是她安排的啊…… 秦煐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辉,嘴角勾了勾,点点头。 “话说,你那准王妃呢?我爹和曲伯爷接着她的口信儿,当时脸色就变了,直接把我发了过来不说,还让我带了三百亲卫。你让我见见那位沈净之怎样?”彭吉好奇地凑了过来。 施弥和沈信成在一边本来挺高兴地看着,闻言脸上都是一寒。 我们家的大小姐,是让你当猴儿看的吗?!这位彭小伯爷要好生修理一下! “你?太丑,拒见。” 秦煐“温和”地把他的脸一把推到一边去。 “我这样的还丑?!那谁才算不丑!?”彭吉几乎要跳起来。 秦煐也不说话,回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来,跟我比。 你有我帅,再来说自己不丑的话。 彭吉噎住。 旋即一口呸出去:“不要脸!” 众人都轻轻地笑了起来。 嗯,翼王殿下虽然的确比彭小伯爷要帅,但这个举动还是有些不要脸。 只有隗粲予,一边笑,一边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秦煐,目露欣赏。又看了看彭吉,转开了目光。 这个招数虽然不要脸,但一则明告了彭吉那是自己的准王妃,让他放尊重些,二则却没有把沈濯推上风口浪尖,甚至都没有让她的任何形象和评价出现在人前,最后,没有人感受到拒绝的尴尬,而只是哈哈笑着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脸皮上…… 翼王殿下啊,可是真练出来了。 不错,很不错,非常不错。 “那这封信你转交吧。我爹和曲伯爷写给你那未婚妻的。”彭吉也是个绝对上路的人,索性把信使的任务交给了秦煐。 秦煐眉梢一动,从彭吉手里拿了信,问:“很急?要回信?” 彭吉肃然:“立即就要。” 秦煐一点头,回头温和告诉施弥:“还请使君招待小伯爷,我去跟净之交待一声。” 呃?这是要明目张胆地进内宅见未婚妻啊? 然而,又让人如何拒绝捏? 施弥只得颔首:“王爷请。” 一面命人请彭吉去盥洗,又命备茶点等物。 秦煐则长驱直入,到了二门外,命人进去:“跟净之小姐说,我找她。武州有信来,立等回音。” 过了没一会儿,沈濯领着玲珑走了出来,神清气爽,一看就恢复得不错。 秦煐含笑看着她,直接无视了玲珑的存在,忽然伸手虚虚一比,从沈濯的头顶划到了自己的胸前:“原来你比我矮这么多。” 这个,人!!! 沈濯气得险些跳起来,凶巴巴地问:“武州的信呢?” 秦煐笑一笑:“你看信回信总得要桌椅啊!”左右看看,问她:“咱们去哪儿?” 沈濯气鼓鼓地瞪着他,哼了一声,才一转身,前头引路,带着秦煐去了二门以内,挨着围墙的一所小小院落:“这是我姑父的小书房。” 这个小书房倒是与沈信言的书房很像,简单得很,两架书,桌椅,如此而已。 两个人在桌子两边对面坐下,秦煐才把厚厚的信封递过去:“彭吉送来的。说要见你,我没让他见。我猜着,你大约也不想见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二傻子。” ……堂堂的小伯爷,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二傻子?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把他介绍给我?让我嫁给二傻子你很开心吗? 沈濯一肚子的牢骚没法说,只好低头看信。 一目十行地看完,沈濯的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有什么事么?”秦煐侧头看她。 沈濯把信递给他,然后解释道:“接到你的那天,我给各处去了信。唯有二位伯爷处,是人传的口信,没敢落纸。” 说着,看了玲珑一眼。 玲珑会意,立即便走了出去,将书房的门推开,自己守在门边,警惕地往四周看着。 这样一来,秦煐和沈濯两个算不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显示坦荡。同时也防止了有人偷听。 “我们一直不知道沈簪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即便到今天,我仍旧不太清楚,沈簪究竟是谁派来的。所以,我将我家姐妹之间的恩怨告诉了二位伯爷,并请他们在这件事上不要掉以轻心。因为冯伯爷既然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收了族妹做妾室,并将族外甥女当了嫡亲女儿养,就说明他本人在世俗道德底线等事上,不会有什么概念。 “但是他这么多年默默镇守西北、家国大义上不曾丝毫有亏,这就说明,他心中有一道线。我个人认为,这道线是肃国公。所以,在他那里,应该是唯肃国公之命是从。 “我想提醒二位伯爷的是,在吴兴我信美伯和万俟叔叔遇袭时,那守将恰也是肃国公的人。所以,肃国公对国朝,或者说,对大秦皇室,究竟有没有什么心结? “这件事,我不清楚。但我想,二位伯爷应该能知道一点。我请他们回忆这个,并告诉我答案。 “因为,你遇袭的事情,万一不是沈溪做的,那就只能是肃国公。 “可万一连肃国公都没有动机,这件事,就麻烦大了。 “只要是已知的,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都好办。但如果是未知的……” 沈濯静静地看着秦煐。 “那西北这一仗,我不建议轻易动手。” 第四八八章 划清界限 秦煐看着信中的回复,再听见沈濯的话,心往下沉。 彭、曲二人说得非常清楚:肃国公对国朝、先帝或者陛下,没有半分可以生怨的地方。追杀翼王的事情,应该是皇后娘娘一时头脑发热搞出来的事情。现在唯一还没有明确的,就是皇后娘娘是通过谁跟西番取得了联系,并用什么代价说动了西番追杀秦煐。 这封信的发出时间,是在洮水事件的前面。 所以,回信的时候,彭、曲二人还不知道对秦煐的追杀已经到了动用一个军方百人队的地步,甚至这百人队里还有二十余名弓箭手! 沈濯已经低下头开始写回信。 秦煐垂头看着手里的信件,低低开口:“我本来还想去一趟瓜州阳关,去一趟沙州月牙泉……” 沈濯的手顿住。 阳关,月牙泉…… 那是……那是……!! “前唐王维的阳关三叠名传天下。至于月牙泉,太祖手记里提到过,想必,你也知道的吧?”秦煐还在低着头。 他捏着信纸的手有些颤,指节有些发白。 声音也有些发紧。 他在隐晦地邀请沈濯一起去,但他不确定沈濯会怎么答。 沈濯看了他的侧脸一会儿,低下头继续写信,低声道:“等打完了仗再去。现在太危险。” 秦煐看着她头顶蓬松闪亮的秀发,从面部到肩膀,都松了一半:“我们在益州的时候,彭伯爷曾经跟人谈起,现在最怕的就是北蛮和西番会勾结在一起。若是他们当真勾结在一起,最大的可能,就是联手吞并瓜州一带。所以,我不是要等打完了仗去游赏,而是要去那边坐镇。” 沈濯再次停了笔,慢慢地直起身子,神情凝重抬头看他。半晌,方问道:“你当真觉得,有人会为了杀你,里通敌国,背叛大秦?!” 秦煐沉默了一会儿,道:“这种感觉很奇怪,很难表达。我这次几乎算得上是被千里追杀。我不觉得自己有这个价值。但是偏偏对方这么做了。” 沈濯知道他在梳理自己的感受,所以没有做声,静静地聆听。 “我今年十七岁。宫里自我出生后,大约有十年的时间里,只有鱼母妃生了一个袭芳,其他妃嫔都不曾有孕。 “梅妃之所以能生了这对双生胎,根本就是因为她在寿春宫里躲了整整七个月。 “这件事,怀疑皇后娘娘的人很多,但是我觉得父皇不会允许她这样做。以父皇的强势,这应该不是她能办得到的。那么,是谁呢? “太子和卫王两位哥哥顺风顺水。但我从小到大,也不知道被算计了多少回。我觉得,皇后娘娘应该不至于如此恨我,以至于连遮掩都不做。 “反而是因此,父皇对我才会格外关注。” 秦煐的目光转向沈濯,“皇祖父除了有一位皇后,三妃、九嫔俱全,余者美人才人不计其数。可是,他只留下了我父皇和甘棠姑母。” 所以,是湛心大师么? 沈濯几乎是立即开口截断他:“陛下有一位双生兄长,你知道么?” 秦煐一愣,皱起眉来,竭力回忆,半天,才吃力地回答:“好似,好似在哪里听说过,忘了……” “你这个呆子!”沈濯噗嗤一笑,“我还是孟夫人告诉的呢!你怎么可以不知道?你在京时到底是有多粗疏!” 秦煐被她这漫山遍野春花开一样的笑容晃花了眼,愣了一会儿,才不自然地扭开脸,深呼吸两次,恢复了平静。 沈濯将湛心大师的身份告诉他:“……那次你从大慈恩寺出来挨揍,其实是因为你见了他。” “难怪,他一直说不甘心……还说他老母在堂而不能膝前尽孝……”秦煐想起那日与湛心的交谈,似有所悟。 “但,不应该是他。” 秦煐继续梳理着事情:“皇祖父的后宫,不可能是他算计的。他那么年轻,还没有根基的时候就被关起来了……就算是皇祖母……但皇祖母不会算计父皇的后宫……何况,若皇祖父那时是皇祖母出手,那父皇后宫有了异常,皇祖母又怎么会没有察觉?这件事这样蹊跷奇怪地一以贯之,那必是一个人做的……” 沈濯静静地听着他说。 这就是皇宫。 这就是那座可怕的孤独的城。 少年的侧颜像神仙一样好看。 浓漆如墨的剑眉,熠熠发光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曲线分明的唇角。 从额头到下巴的那一道道梁,山一样起伏,英俊到这个时代最出色的画笔都未必能描摹到准确传神。 少年还很善良。 已经很睿智。 很沉稳。 很好。 可也已经有了野心。 他要抢那把椅子。 不然,他不会提出要去瓜州坐镇。 他既要保家卫国,又要兵权威望——他想要那把椅子。 沈濯垂下了眼帘。 可我,还没想好。 沈濯忽然站了起来。 秦煐停了下来,有些奇异地抬头看她。 “如果不是湛心大师,那就只能是老喻王,先帝的幼弟。可老喻王并没有男丁传承。而且,老喻王唯一的骨血,他的外孙女姿姿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她的品性我信得过。她不会出身于一个阴谋之家。” 沈濯静静地看着秦煐。 “你家太乱了,一团麻,一滩泥,一泡污。” 秦煐心头蓦地一紧,情不自禁跟着站了起来,脸色微微发白:“净之。” 他站起来,沈濯就得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我爹说你很好。他说他选你。可是我不喜欢皇宫。” 沈濯把话痛痛快快地说透了。 “我知道,我知道!”秦煐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急切。 沈濯静静地仰头看着他。 在她的目光下,秦煐只得慢慢地闭上了嘴。 “信,我不回了。你去跟彭吉说吧。这件事,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了。 “我留在洮州。小姑父在挣钱上有些欠缺,打仗整顿地方,都需要钱。我留在这里帮他挣钱。 “洮州边塞的漠门军,北边河州边塞的天成军,南边叠州边塞的石镜军,一直到剑南道。这一条线上可靠的人,我会跟爹爹要名单。军队上我插不上手,但是,这三支边军的军饷,我可以保证,我能掐得住。 “但是,再往西、往北,就要你自己来了。信芳伯肯定信得过,但他妻子是个小家子气的贪心人,你要注意点。” “阮先生的人我都给你带走。他们比我的人强。我手里有一位简伯,就是这次去武州传信的人。他是老清江侯的亲卫,怕是不会肯跟你走,所以,没办法了。但是我的人里,我把江离和国槐给你,他们俩是最好的。” “你……自己保重,活着回来。” 沈濯退后半步,恭敬地朝他屈膝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融入了外面那一片亮闪闪的阳光中。 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亮得让人睁着眼也看不到。 秦煐只觉得一阵眩晕,伸手扶住了桌子。 第四八九章 黯然销魂者 彭吉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都在嘲笑秦煐的心理承受力:“就这么点儿事儿就脸色惨白了?你这还是被打击得不够啊!” 他以为秦煐是因为他被追杀一事无法理顺在纠结,背后的人不知道就不知道呗!早晚那家伙会再次跳出来的啊!到时候再决一死战就是! 但秦煐沉默了许多,对他的挑衅不再有回嘴的心情。 “我说,要不你跟我回武州吧?你说的这些,虽然我能转述,但毕竟不能探讨。到时候,你和我爹、曲伯爷之间的交流,难道都靠我这么一趟一趟地跑么?朝里宫里,前尘旧事,还是你自己跟他们说比较合适,你说呢?” 彭吉拼命鼓动秦煐跟他走。 “陇右道行军大总管的驻扎地应该在鄯州。明日一早起行,我们一同出发。朱小侯爷回兰州,你去武州,我从河州走,去鄯州等他们二位。” 秦煐淡淡地说。 彭吉眼睛一亮:“这样好!” 又冲着他挤眉弄眼:“那今儿你还有工夫跟你那小未婚妻道别。我去补个觉,不扰你。” 又摆摆手拒绝了施弥的招待,果然回了自己的下处,昏天黑地地睡了起来。 道别…… 秦煐紧紧地抿着唇,看向洮州府衙的内宅。 她那时一屈膝,就是道别了。 而且,是很坚决的,明确的,拒绝了。 秦煐坐在椅子上,望天,发呆。 …… …… 隗粲予早就察觉了他的不对劲,遣人去内宅寻了玲珑说话。 玲珑正急得团团转,听见有人叫,离弦的箭一般就飞到了门外,一见隗粲予,双手合十晃一晃:“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您可算想起来找我了!” 隗粲予惊讶:“出事了?” “可不是!”玲珑跺着脚,悄悄地把沈濯和秦煐的对话都说了,急着问道:“先生,这可怎么办才好?!” 事情又回到了老路上! 小姐又开始嫌弃翼王殿下的皇子身份!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隗粲予捻着须想了许久,笑一笑:“虽然看似回到了起点,但其实并不是啊。” 玲珑一愣:“不是?” “当然不是。小姐之前可是对三爷并无一丝好感,甚至还觉得以三爷之蠢,沈家会被他连累。所以才咬紧牙关不肯跟三爷有交集。” 隗粲予微微地笑,“可现在,小姐不仅肯帮着三爷,而且,还把自己最厉害的护卫人手都要送给三爷。 “这是好事儿。” “可为什么我瞧着三爷好似更加灰心了?”玲珑不解。 隗粲予笑了笑:“一时灰心而已。别担心了。小姐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三爷那里,我去看看。” …… …… “三爷,我们小姐的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您该放手了吧?”隗粲予笑得有些吊儿郎当,坐在秦煐对面玩扇子。 秦煐有些冷漠地抬头看他。 “我说过,净之不肯沾我秦家这个泥潭,我明白,理解。” 隗粲予挑眉:“然后呢?” “但是她和她爹爹从一开始就身在局中,若不是我,便会有他人。与其是他人,还不如是我。” 秦煐重重地吐了口气出来。 “啊呀呀!都到了这一步了,三爷还打算死缠烂打么?”隗粲予双眉乱抖,满脸惺惺作态。 “你那表情假得连府衙的耗子都没眼看了。”秦煐朝天翻个白眼,转开了脸。 隗粲予呵呵地笑,恢复了正经:“我们小姐心思顽固,极难动摇。三爷若是只想要个明媒正娶,那便只需要一纸赐婚。但若是想要琴瑟和鸣,那就非坚韧不拔不可了。” “净之不是寻常女子。”秦煐说了这样一句。 返回头来,又冲隗粲予抱拳欠身:“我须得离开,才能再回来。净之胆子太大,先生酌情劝着些。对我等来说,这世上太多的事情都是未知的。她自己说的,已知的问题不是问题,未知的才是。若非十分确认,先生请勿让她轻易涉险。” 说到这个,隗粲予有些无奈的摊开双手:“我哪里管得住她?只能应承三爷一句话:我必尽我所能。” 拜托不管用,秦煐换了威胁。 “嗯。净之不是说过?先生是她的西席,她在哪,先生在哪。” 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隗先生你只怕也就跟着三长两短了。 隗粲予顿时吹胡子瞪眼起来:“如今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小小的孩子们,都开始对先生不敬!还威胁得都这样轻描淡写、理所应当!” 真不愧是天赐的良缘! 哼! …… …… 朱凛一直到临走,也没找到机会单独跟沈濯说话。 但是当着许多人,沈濯来给他们送行时,倒是眉目带笑着跟他亲切地道别:“凛表哥你要给姨母写信啊!儿行千里母担忧,你这样躲着姨母,可够得上不孝的罪名了哟!” 朱凛被表妹教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红着脸答应,又道:“微微,我也会给你写信的。” 沈濯抿唇笑着点点头。 彭吉终于看到了沈濯的真面目,眼睛贼亮,伸肘去拐秦煐:“配得上你的姑娘不多,弟妹绝对算是一个!” 秦煐不理他,双眼只管看着沈濯。 没人知道为什么沈濯忽然间又对秦煐变了态度,太渊等人,也都满面不解地看着沈濯。 沈讷隐在门里,担忧地看着沈濯,想了想,附耳对着施骧说了几句。 施骧答应一声,蹦蹦跳跳地出来,拉了拉沈濯,低声道:“我娘说,那么多人呢,让姐姐别太任性。” 沈濯没吭声,伸手揽了他的肩膀,让他站在自己身边。 今日风大。 洮州府衙门前,施弥等人翻身上马,要送秦煐等人出城。 而沈濯,只能送他们到这里。 秦煐拉着缰绳,落在最后。 朱凛被沈信成照着马屁股上给了一鞭子,也一道烟去了。 沈濯站在台阶上,看着高高坐在马上的少年。 秦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晌,道:“净瓶留下保护你。我带江离走,国槐需得留下帮你整理身边的事情。你有事不要硬撑,一定要告诉我。” 沈濯微微一点头。 秦煐知道应该等不到她出声了,一抖缰绳,跃马而去。 边城秋风一起,天便有了一丝丝的凉意。 沈濯被风吹得,轻轻打了个寒战。 人都走了,隗粲予的神仙风度再也不撑着,直接缩着脖子把双手都拢进袖口,咕哝了一声:“死要面子活受罪。该。” 转身抱头鼠窜。 沈濯没工夫理他,遥遥地看着风一样远去的英武少年。 蓦然觉得,心底某个位置,隐隐作痛。 第四九零章 凭啥不做官 洮州有洮水,乃是黄河第二大支流,水量仅在渭河之下。 洮水两岸郁郁葱葱,物产丰富。百姓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洮水吃洮水。鱼虾等就不说了,在洮水的一处叫水泉湾的地方,还有一个神秘的小小的矿石开采场。 矿场直接占了一段河道,甚至在洮水两岸都布置了拿刀提棍的看守之人,警惕地盯着来往的过客。但凡有人试图靠近,那些人便凶神恶煞一般,手里掂着刀棍歪脖子抖肩膀靠过来。吓得旅人们都离得远远的。 沈濯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但看看天时不等人,府衙后门处偷偷溜出来,对着跨马赶车等她的沈信成和隗粲予急道:“走,临洮!” 沈信成吓得圈着马整转了一圈:“临洮县?那可有大半日的路程呢!咱们今晚,不回来?” 下意识地看了府衙一眼,沈讷知道了,会不会爆炸? “无妨无妨,小姑姑那脾气发得再大也不过是蚊子哼哼!快走!再慢让小姑父逮住,可就真走不了了!”沈濯用力地敲着车门,催促坐在车辕上的国槐。 跟着的一众人等不约而同一起叹口气。 有谁能管得住这位净之小姐吗?快来!天降一个沈侍郎吧!? 国槐马鞭甩开,众人迅速离开了洮州州城洪和府,直奔东南方向的临洮县而去。 隗粲予终究还是有些惴惴,低声问沈信成:“你确定使君的名头在洮州全境都好用?” “先生若问旁的也就算了,但使君甫一到任,便因破了一桩灭门血案,又手刃了那个欺男霸女的前刺史爱妾的兄弟,赢得了好大的名声。如今若说还有什么瑕疵能让人说话的,大约也就只剩了洮州的日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穷就是。” 沈信成对施弥的刚硬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穷怕什么?让小姑父上书,就说去年天灾,今年的税赋请免。这最简单。”只剩了自己人,安全又无虞,沈濯在马车里百般懒散,索性躺在玲珑的大腿上,自己高高翘着二郎腿发呆。听见沈信成的话,沈濯嗤笑了一声。 沈信成语塞。 隗粲予呵呵地捻须笑:“这种话也就是说说罢了。天下的新任刺史多了,难道都为了名声减免税负?那朝廷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沈濯打了个呵欠:“洮州这么穷,又是西线战场的第一条边线。他们那点子赋税只怕还不如扬州益州的十分之一多。要压榨也该冲着那两州去。我们家小姑父既要稳定民心,又要备战备荒。手里没钱,库里没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皇帝陛下既然想让我小姑父镇守洮州十年,光这样空口白牙一句话怎么够?这种恩典,不要白不要啊!隗先生,回去你就帮着小姑父准备奏章,怎么煽情凄惨怎么写。顶好闻者流泪,听者伤心。这样,陛下跟户部也好交代……” 沈信成和隗粲予对视一眼,哭笑不得:“净之,如今在户部挠头的那个,可是你亲爹啊!” 你这坑爹也坑得太顺手了吧? 沈濯一骨碌坐起来,先吩咐玲珑:“葡萄呢?拿出来吃几颗。” 然后方道:“陇右今年必是要什么给什么。咱们不要,别处也会要。父亲主管户部,看的是全天下的账簿。即便是陇右这边,怕也只有一个总数。我们不提要求,父亲难道还能特意嘱咐多给洮州一些么?所以,我们把台阶给父亲和陛下递过去,然后他们自然会酌情办理。” 说着,又笑了笑:“这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总不必我来教你们为官之道了吧?” 这话说的…… 沈信成有些不自在,嘀咕了一句:“我又没打算做官……” 隗粲予挑挑眉:“凭什么不做?信成爷,你这时候就该跟使君要个名分,征辟个推官什么的。过了这一场大战,参加个锁厅试,不就正儿八经入仕了?” 沈濯挑了车帘探出头来,一边吃葡萄一边道:“隗先生说得极是。为什么不做?你现在本来就是替朝廷经商啊!咱们现在挣的钱,不都是为了西北军队准备的?” “那出来的时候应该带上典哥儿就好了……”一说到这些,沈信成就忘不了他侄子。 沈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重新缩回车里。 谈谈说说,终于在午时末赶到了临洮县。 一行人祭了五脏庙,便打听路,要往水泉湾去。 饭铺的老板偷眼看看沈濯,凑过来,低声警告他们:“那边虽然风景不错,但也有些地方不让寻常百姓靠近。几位一看就是外地人,还是小心些的好。” 沈濯笑了笑。 她怎么会没准备就来? 那边有个神秘霸道的矿场,她当然知道。她不仅知道,还派了人悄悄潜了进去。 “多谢老板。我们先去转一圈,要是好玩,明儿个寻个当地人,再带着我们好生去玩。” “你们在县里有熟人?那就好那就好。”老板放了心,连连点头,走开了。 隗粲予叹道:“西北真是民风淳朴。” 竟然还有人来特意提醒他们不要去找死。 国槐闷不吭声地去付饭钱,顺便塞了几个铜钱给那老板:“多谢您。” 老板愣了愣。 一行人溜溜达达到了正儿八经的洮水边。 “喂!你们干嘛的?走远些走远些!”上来赶人的果然都是满脸横肉的贼匪一样。 沈濯伸手拉了发带把玩,笑道:“我们来玩的。你们是干嘛的?官府的?” 那横肉瞪着牛眼吓唬沈濯:“说出来吓死你!你个小丫头就别打听了!赶紧走!让我们管事看见,你可就走不了了!” 哟,竟然还有点儿剩余的良心? 沈濯看了国槐一眼。 国槐往前站了一步,瓮声瓮气地开口:“若是官府有条令,我们就走。若不是官府的条令,那你就请躲远些。我们少爷娇贵,你别熏着她!” 那横肉的牛眼顿时瞪得铜铃一般,一手把棍子扛在了肩上,怪笑道:“老子在这地界看场子看了小十年了,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嫌我熏得慌!他妈的!在这洮水河,龙六爷就是天!官府?!官府来给我们龙六爷提鞋,也得看我们六爷乐不乐意!” 第四九一章 神仙 沈濯听完了这些话,什么都没说就回了临洮县城。 横肉牛眼在众人背后笑得嚣张,没人吭声。 反倒惹得横肉猛眨牛眼,琢磨了一会儿,转身直奔矿上。 回到临洮,隗粲予和沈信成略略商议了一下,转头问沈濯:“明儿一早我们去吧,你就别去了。” 沈濯手里玩着一把文人们附庸风雅的大折扇,高挑着一边的眉毛打量两人:“你们俩?会欺负人么?” 沈信成一滞。 隗粲予看了一眼他的样子,不由也为难地把手揣进袖子:“我还真……不大会……” ——在卞山就避世而居那么多年,就算有,也是人家欺负他。 沈信成就更别提了,自幼就是个老实孩子。被人欺负了都未必能品得出味儿来。 沈濯切了一声儿,鼻孔向天:“你们俩,不行!还是得小爷我出马。走,玲珑,回屋睡觉。明儿个五鼓起身,跟着少爷一起欺负人去!” 临洮县令,姓易名岁,字月恒。许多年前的吊尾进士。在黔中、剑南、陇右打转了近二十年。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却还仍旧是个中县县令,而已。 原本他已经走通了前秦州刺史的路子,打算往关内道挪一挪,可谁知,朝廷突然通知下来:秦州可以换人了。 那位刺史做梦都想赶紧离开陇右这个穷地方,走得一阵风也似。哪里还顾得上他? 易县令妄想尽去,几乎要破罐破摔,这些日子一直都懒得上衙,躺在家里醉生梦死。 甚至原本是小心谨慎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性子,这回也索性把地方富户送来的美人儿笑纳了,钱帛也收下了。 美人儿歌舞,吃香喝辣,人生不过如此而已! 大清早宿醉未醒,老管家惊恐万状地跑来砸门:“老爷,醒,醒醒!赶紧!赶紧啊!” 易县令懒洋洋地翻个身,揉一把身边的美人儿胸前四两,揉得美人儿娇嗲着不依了,才哼道:“什么事儿啊?天塌了?” 老管家又气又急,在窗下直跺脚:“老爷,是,是贵人!是贵人来了!您快着,快起身,穿官服!老奴先去伺候着,您可快着!县衙正堂都快被拆了!” 老管家撒腿就跑的利落声响终于镇住了易县令。 贵人? 什么贵人……? 易县令莫名其妙地看着怀里的美人儿。 美人儿娇滴滴地拆台:“奴倒是听说,三皇子翼王殿下来了陇右,还有二位伯爷也在咱们西北。可是,他们不都正忙着?有那闲工夫来临洮么?” 嗯,小荡妇竟然还知道这些…… 不过,他易县令,不仅知道翼王来了陇右,还知道翼王妃也要来洮州玩…… 玩!? 翼王妃! 洮州新刺史施弥的内侄女! 贵人! 易县令吓得噌地跳了起来:“裤子!我裤子呢?!袜子!不行这件中衣上有酒……头发头发,赶紧给我梳上!” 终于发现百无一用是美人儿,一脚踢开,直着脖子把自家黄脸婆吼出来,一路收拾着,口中急急吩咐婆娘:“你把家里收拾干净!那两个小妖精,先弄柴房锁起来。还有昨晚我刚收了的东西,你赶紧都锁起来封条贴好了!还不知道来的是哪路神仙……他妈的哪路神仙我也得罪不起!” 年过四旬的县令太太一声不吭地利落给他穿衣梳头,又麻利地端了浓茶来:“漱口。” 最后轻声叮嘱易县令:“你只有这几天家里有些烦心事,所以让人钻了空子,没什么可怕的。贵人什么没见识过?你越慌乱谄媚,贵人越不拿你当回事。别慌。” 易县令深呼吸,连连点头,抓着婆娘的手紧紧握一握:“还请贤妻替我肃清内宅。” 自己忙忙疾步离去。 县令太太这才扬声吩咐:“照老爷说的办。这两个,绑了,堵着嘴扔去柴房。” 又命:“后头去给哥儿姐儿干干净净地穿戴整齐,不要装饰,读书去。泡两碗清茶,让他们润喉。书都要读出声儿来。” …… …… 临洮县大堂。 沈濯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玩着折扇,一身男装打扮,歪着头看那大堂上的“天地至公”的大匾,百无聊赖。 隗粲予和沈信成且跟老管家闲聊,呵呵哈哈,说着没营养的废话。 易县令终于出来,还记得端着威严,在门后擦了汗,然后咳一声,踱进来:“何人来我临洮?” 沈濯看着他装模作样,气得一乐:“行了别装了。我连你大堂都能进来,你还跟我这儿端规矩?气着了我去宋相那儿说你小话你信不信?” 易县令的架子瞬间垮塌,陪笑着拱手:“可是沈小姐?” 哟,还行,敢猜,也能猜着,不算太笨。 “嗯。”沈濯高高地抬着下巴颏儿,自己往客座上坐了。 易县令不敢去正座,且在她对面坐了半个椅子边儿:“沈小姐来我临洮,是赏景?还是有事?” “我姑父忙着,我闲得慌,就让族兄和先生陪着逛逛。”说着,折扇指指隗粲予和沈信成,就算是介绍了。不管三个人各自拱手见礼,口中直管接着说:“昨儿到了你临洮,竟然听见有人说你给人家提鞋都不配。我就想来问一句,这是谁啊?你还上赶着给人家提鞋?” 沈濯张嘴就是挖苦。 易县令一呆:“本官在临洮五年,县里还真没有什么人这样猖狂……小姐是在哪儿听见的?” 嗯,不笨,可也的确不大聪明。 隗粲予转头看着他:“明府明鉴,出门在外,行装不便。如今我们少爷才这样装扮,您在外头可别漏了她的底。传出去,朝廷面上不好看。” 朝廷? 哦哦,朝廷不就是大秦,大秦不就是皇上?翼王妃在外头跑来跑去、抛头露面地疯玩儿,这陛下和翼王的面子上的确不大好看。 嗯嗯! 易县令从善如流,抱拳欠身:“沈少爷如今住在何处?外头若是不便,寒舍倒还有几间屋子。” 沈濯摆摆扇子:“先说正事儿。陛下宫里,如今才五位皇子,这位敢姓龙的六爷是怎么个意思?攀官亲我见多了,还真没见过敢这么个攀法的!来,告诉告诉本少爷,这龙六爷,是哪一路的神仙下凡?!” 第四九二章 你在家行六? 这话一出口,不独易县令,便是隗粲予和沈信成,都瞪圆了眼睛。 那横肉汉子便是打破头只怕也想不到,他不过是报了个“龙六爷”的字号,竟然被沈濯这样顺手地扣了这么大的一定帽子下来! 易县令傻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答道:“龙六听说是个外乡人,好似是川蜀一带的。他自十年前便在这里开矿。听说在洮水河里捞什么石头,不过一年半载也捞不到一块,但是该给朝廷的钱却没少过……” 所以,易县令连那个矿场究竟在哪里都没起心去打听。 毕竟,那龙六给他看过的,可是盖着洮州刺史官印的公文。 “他家上头还有五个兄长?”沈濯揪住了这一点死缠烂打,就是不松口。 “这……听说没有,家中居长,下头倒是还有几个弟妹……” 沈濯探究地看着易县令:“你不是刚说不大清楚么?还什么好似?!” 易县令苦下了脸。 他是昨晚才从美人儿口中听说的…… 这龙六,怎么这样会闯祸! 昨天才送了自己钱帛美女,今儿就被人打上门来! 隗粲予却跟那老管家耳语几句,见老管家惊诧莫名,笑了起来,敲敲桌子,道:“这件事,少爷就别问了。明府今日可忙?若是不忙,咱们一道换了便服,出去逛逛如何?” 易县令擦了一把汗,忙忙道好。 沈濯却又作态摆手:“唉~!咱们白身,闲逛,怎么能让地方父母官给咱们带路导引?托大了!让爹爹和小姑父知道,我又要被禁足。” “来至临洮,自然是下官的东道。这跟白不白身有甚么关系?今日恰好无事,我这就回去安排一下。沈少爷和先生请稍等。” 易县令一叠声的不碍事,立即站起来出门。 隗粲予却跟了出来,笑着扯了他的衣襟:“易县令。” 易县令急忙拱手:“还没请教先生大名?” “鄙姓隗,就是那个鬼耳朵的隗。”隗粲予笑得虚伪,寒气凛然。 易县令只觉得后脊背发凉,赔笑:“隗先生必有以教我。” 隗粲予也不客气,颔首含笑:“我陪着少爷从京城到陇右,还没过过两天舒心日子,山匪水匪遇见了一大堆。家里的长辈们都宝贝这个少爷,所以派了许多护卫。可是这一趟,少爷却是瞒着家里偷跑出来的。 “昨天到了临洮,我们去洮水边看看山水。却因带的人少,被个粗坯呵斥了。少爷憋了一肚子气。 “现在出门闲逛,我们少爷的安全倒在其次,易县令的官威……依着在下看来,是该要摆起来的。 “不然,那起子狗眼看人低的,怕连您是哪一位都不认得。若是万一让他们当着我们少爷说出一句‘只知有龙六爷,不知有易县令’,您这父母大老爷,要不要当场剿寇呢?!” 易县令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隗先生!动用朝廷军马,可是要知会上峰的!” 隗粲予高高地挑起了眉:“易县令是在质疑我们少爷的身份?” 这个…… 也对。 沈家小姐的亲姑父不就是新刺史? 囫囵着,这一行人不就是自家上峰?! 罢罢罢! 秦州那一位自己是指不上了,这一次若是机会再错过,那自己就活该死在这个山沟沟里了! 易县令一跺脚:“我这就去调兵!” 嗯,这个态度还不错。 隗粲予笑着再提醒他一句:“若是家里有什么干碍,明府可要早做打算。” 易县令重重点头:“多谢先生!”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甚至连易县令家的儿子闺女也跟了出来,跟着沈濯和玲珑窝在马车上。 玲珑看着两个跟沈濯年岁相仿的少年少女,目瞪口呆,悄声问沈濯:“县令太太这是干啥?” 沈濯无聊得看着窗外:“失心疯。” 少年格外不自在,坐了一会儿就赶紧说了一句闷热,去了车辕上跟国槐一处。 少女看着沈濯的神情,有些瑟缩。想说话,看看玲珑好奇的双眼,又咽了回去。 矿场到了。 沈濯从车上跳下来,淡淡地吩咐玲珑:“你陪着易县令家的小姐公子在车上,哪儿都别去。刀枪无眼,国槐护得住我,就顾不上你们。” 刀枪无眼。 少年少女都是身子一颤。 玲珑脆脆地应了一声,叫那少年:“易公子,你也坐到车里来吧?不然一会儿被匪人砍杀了怎么好?” 少年几乎是滚进了车厢,脸色发白地缩在了车厢一角。却看见玲珑从身后的包袱里变出了一个绣花绷子。 少女都傻眼了,结巴道:“你,你要,绣花?” 玲珑嘻嘻一笑:“跟着我们爷东跑西颠的,她的绣活也一样要做啊。这会子不做,旁的时候哪儿有空?”低下头飞针走线起来。 相较于玲珑的淡定,沈濯在外头简直闹得鸡飞狗跳。 矿场里的雇工们自然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至于那些管事,当然是膀大腰圆地作死。 易县令被几个管事轮番指着鼻子嘲讽,终于火儿了,颤着手令人:“拿下!拿下!!!” 沈濯兴奋地抢了身边一个衙役手里的水火棍,呀呀叫着就冲了过去,照着那管事就抡。 那些人跋扈了十来年,哪里肯束手就擒? 国槐无奈地上前,抽出大秦军队的制式长刀,一刀背拍在一个管事前胸,闷得对方直接背过气去倒在了地上抽搐。 沈濯翻着白眼凶他:“又没危险,就不能让我玩玩?!” 矿场的东家终于来了。 一路马蹄曝响,一声“吁吁”,勒马扬蹄,威风凛凛。 沈濯手搭凉棚,高高地看向马上的胖子,啧啧赞叹:“真是好风姿啊!” 那人跳下马来,缰绳往旁边一扔,自然有人接了,同时,矿场上的人齐声恭迎:“六爷!” 被沈濯在临洮县衙里一通胡扯,易县令、隗粲予和沈信成听见这声“六爷”都不禁脸色怪异起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旁边那个满脸艳羡的少女。 沈濯冲着面前跟自己差不多高的胖子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龙六爷?你在家行六啊?” 第四九三章 一死 沈濯虽然穿的是男装,但并没有刻意遮掩女儿身份。 龙六爷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年轻的女孩儿,眼中闪过一丝贪色,旋即又换了淡漠神情:“与你何干?” 转向易县令,一拱手,不卑不亢:“易明府,在下合法经营,又有朝廷的许可,不知是何处惹到了各位,竟惹得兵将围困,喊打喊杀?难道是因为在下这矿场挣了钱不成?” “啊呀呀!你这意思,是说朝廷眼红你挣了钱,所以来抢你的东西?那你是挣了多少钱啊?等下!我怎么今天临出门时听衙门的钱粮师爷说,这十年间,这间矿场一直在亏钱,根本就没有什么税赋交上啊?” 沈濯大呼小叫。 龙六爷脸色一变:“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沈濯才不理他,扇子敲敲自己的额角:“啊对了!我恍惚记得,朝廷给人开矿的许可,应该是有时限的吧?这个矿的时限是到何时的?” 龙六爷的脸色越发铁青起来,看向易县令,大声责道:“易明府,你这是要过河拆桥吗?!” 易县令冷冷地看着他,忽然明白过来此人为何昨天要送他钱帛美人了,哼道:“本官过的永远都是朝廷的河,你不过一个开矿的商家,你倒是说说,本官用了你的哪一座桥?不就是两个女人一箱子钱么?我收下是因为想看看你想玩什么花样!” 沈濯睁大了眼睛看向易县令,长长地“哦”了一声,又指回龙六爷:“昨天我来了一趟,被你的人赶走了。然后你就立即跑去拍县令的马屁。结果拍马屁还拍得这样趾高气昂——不是你到底是谁啊?” 龙六爷脸上的狰狞一闪,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背到身后:“益州人,姓龙,人称六爷。更多的,告诉你,你懂么?” 益州? 沈濯高高地挑起了眉毛,定定了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扇子在手心里一敲:“姓龙?龙这个姓儿,也是你能姓的?你跟京城的哪一条龙有亲啊?” 矿场所有的人,脸色都跟着一变。甚至那些拿着刀枪的兵丁们,都有些惶惶地往后退了半步。 龙六的脸上显出一丝矜持。 可还不等他开口,沈濯悠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今儿一早还在问,你这个敢姓龙的,若在家中并未行六,那你这个六是跟着谁排的?天下唯一的那条真龙么?” 说着这话,沈濯还坑人地冲着京城方向抱了抱拳。 龙六的脸色苍白起来:“姑娘,话不能乱说……” 沈濯看着他的脸,歪着头笑:“陛下有五个皇子,你就管自己叫龙六爷,你这用心,昭然若揭啊!我乱说什么了?我陈述事实嘛!” “姑娘,你想抢在下的矿场,不妨把名号明白亮出来!也让我姓龙的看看,惹不惹得起!”龙六的脸色阴沉下来。 沈濯冷笑一声:“就凭你,也配问我的名字?” 易县令等着沈濯闹完了,手一挥:“都拿下!” “凭什么?!”龙六胖成球的双手一伸,大吼一声,倒是有了那么点儿气势。 沈濯呵呵地笑,仰天细数:“瞒报税款,凌虐人命,伪造公文……哪一条都够你死十次的……” 龙六的脸色轮番巨变。 他还想狡辩时,沈濯已经不耐烦了:“你在这里采的是水下矿,却没有任何专门的器械,人命死伤简直是板上钉钉。 “这个矿到底多稀有多难采,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那一块石头就价值千金,你却连年上报都是赔钱。 “洮州刺史都换人两个多月了,你还没去换公文,你手里的还能有什么仗势?不就是一个前任的益州官员么?他去了京城,你以为你就能鸡犬升天了? “行了我跟你个小喽啰废的哪门子的话?全都给我拿下!有反抗的,格杀勿论!” 易县令跟着断喝:“全体锁拿!” 兵丁们刚才却听见了“前任益州官员去了京城”,不由得有些犹豫。 国槐大踏步上前,长刀一摆,喝道:“还不束手就擒?等着被劈成两半么?” 龙六看着长刀,心底挣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高喊:“我真是皇子门下……” 沈濯快乐地挑眉:“哪位皇子?!快说!快说快说啊!!!” 看着她灼热的目光,龙六忽然紧紧地闭上了嘴,同时打了个寒战! 她真的在盼望着自己说出主子是谁! 若真的说了,自己这条烂命也就算了,家里那一屋子老小…… 有管事的却还在拼死抵抗,同时大喊:“易县令,一个小小的女子,说不准是什么人冒充了官属,你不要上当!” 沈濯掏了掏耳朵,哼了一声,板起了脸:“这世上的女子,肯来冒充我的,大约还真没有!” 龙六噗地一下子软在了地上。 若说这天下有什么小娘子是女子们都不肯冒充的,那恐怕就只有—— 户部侍郎沈信言那位被赐婚给生死不知的翼王、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出京散心”的独生女儿:沈净之! 跟着翼王被一路追杀,还受了重伤,竟然还有精神跑来临洮…… 龙六颤巍巍地趴在了地上,绝望地嚎哭:“净之小姐,饶命啊!求您看在令尊曾领益州的份儿上……” 沈濯一口呸过去:“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就你这种欺上瞒下、枉顾人命的东西,若是我爹现在还在益州,他能碎剐了你!” 龙六身子一抖,鼻涕眼泪地抬起头来,咬牙切齿起来:“净之小姐,若是半分香火情都不讲,那小人本来能给你的好处,想必你是拿不着了!” “你说的那点子好处,对我、对我爹,甚至对大秦天下来说,真是好处么?党争,内斗,钱帛,人命。你们看重的,我从来没稀罕过。” 沈濯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居高临下。 龙六猛地抹了一把泪,狞笑一声:“那你们就自己撞吧!” 说着,竟无比灵活地跳起来,往旁边的洮水一头跳了下去! “六爷不识水性!”管事急得高喊。 沈濯冷冷地看着龙六肥胖的身体在洮水里几次浮沉,然后被远远地冲走,面无表情地转开了目光:“能得个全尸,还不祸及家人,不错了。” 第四九四章 砚(加更一) “所以这个矿场究竟是干嘛的?”易县令眼睁睁地看着沈濯指挥着众人把矿场抄了个底儿朝天,然后把几箱子石头搬上了车,好奇地问。 沈濯怜悯地看着他:“临洮有一宝,你做临洮县令五年,竟不知道?你是哪里人?哪年的进士?” 易县令有些羞愤:“在下是浙江余姚人,先帝末年的进士!” “那你该有些见识才对啊。三大名砚,端、歙、洮。洮,不就是这洮河石砚?前唐成名,以稀少著称——你还是进士?你怎么能不知道?”沈濯啧啧称奇。 易县令的眼睛顿时亮成了绿色:“洮河砚!洮河砚在这里?!我的天哪!刚才那几箱子,是洮河砚坯!” 撒腿就往车边跑! 沈濯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歪着嘴对隗粲予道:“你信不信?这个从来了临洮就四处巴结算计着跑路的家伙,从现在开始,就算当死狗一样拖他,他也不走了。” 大车边上,易县令一边喝令人打开箱子,一边嚎啕大哭起来:“我空守了五年宝山竟不自知啊!” 待看到那些上等的砚坯,颤手触到,更是捶胸顿足不已:“千金难寻的宝砚,这个王八蛋竟然敢给我报亏赔!我这五年少了多少税赋啊!?” 沈濯晃着扇子,迈着方步踱过来:“你怪得了谁?上任之初,一纸公文就把你吓住了,来都不来看一眼。你可是在这儿呆了五年啊!哪怕是来一回,看到这等蹊跷,你难道不会进来看一眼?只看一眼,你个读书人,当下想不到,回去难道也想不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洮河石砚?” 说着话,国槐已经捧了一个小匣子过来:“小姐,有成品。” 众人围过来看。 沈濯没动,隗粲予和易县令却忍不住,一人伸手拿了一块。 “果然是绿如蓝、润如玉,细腻如婴儿肌肤,名不虚传啊!”隗粲予细细地感受着石砚的肌理,陶醉不已。 易县令这时候只顾强睁着泪眼呜呜哭,哪里舍得放开手里的石砚? “先生拿的这一块怕就是顶级的鸭头绿。易县令那块是柳叶青。洮河石砚发墨快、储墨久、研墨细,不伤笔毫。而且,专就涵水一项,因它是洮河极深处的石头,所以我听说,比其他三种又更加强大。” 自己那一世时,因开采过度,洮河古砚在宋末就绝版了。如今能亲眼看到这石砚,沈濯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激动。 所以她才更加不敢去碰那砚台,她怕自己手抖,会摔了这绝世珍宝。 “这是无价之宝,无价之宝啊!”易县令泪雨滂沱。 沈濯哭笑不得,一扇子敲在他肩上:“行啦!以后这一段的开采不要让私人去做,你们自己做。砚台的价钱,最简单的圆砚定价三千贯。若有其他装饰,多一重则多两千贯。三年内不进贡。只卖。卖了的钱充入国库。” 易县令擦着泪,茫然看向沈濯:“啊?不进贡?怎么可能?陛下那里……” “陛下那里,我让隗先生帮你拟好了奏章你呈到我小姑父那里,到时候让我小姑父转呈陛下。他少用一方砚,国库便多三千贯饷银。陛下是什么人?只这一条,陛下必定赞你是能吏。” 沈濯处处都给他想周到了。 可易县令还在犹豫。 沈濯冷下了脸:“自今日起,市面上的所有洮河砚,都必须在你这里有影册、有记录。私自流落在外的,都算作是盗卖国库!” 想拿着这个做人情,求人脉,四处钻营,门儿都没有! 易县令肩头轻轻一抖,瞬间却又轻松地恭顺下来:“下官必定会与施使君商议此事。” 哦?! 呵呵呵! 这是觉得我早晚得走是吧?! 沈濯转头笑眯眯地看着是沈信成,道:“如何?我说成叔你必得有个身份,才能镇得住那些贪婪到不要命的魑魅魍魉吧?” 竟是当着易县令的面儿,大耳刮子呼在了他的脸上。 易县令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却又听沈濯轻飘飘地说:“我那小姑父是个方正人,理财上只知道节流。我这趟来,就是请了人来帮他开源的。易明府如今这样能干,一举便端了这个蠹贼窝子,想必晋升指日可待。我这族叔世代经商,账目上是最精明的。正好他闲着,且帮着把这矿场的账理干净了再走。” 易县令终于慌了起来。 守着聚宝盆五年不知道,罢了!以后能沾着光就好! 可沾光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以后能有个如花似锦的好前程? 若是这个时候被“晋升”,那以后还有什么指望!? “下官和沈先生一起在矿场收尾吧?如今熟悉一下,日后也好携手共事不是?”易县令立即转向沈信成示好。 沈信成是个厚道人,闻言忙笑着揖手:“明府抬举,信成不敢当。” 沈濯却不客气,扇子转一转,对隗粲予道:“先生,拿上两块砚。我看着天色还不算太晚,我们回去。” 拿上两块砚?! 就这样公然的…… 易县令却一声不敢吭。 沈信成理所当然地嘱咐:“也好,我留下理账。你们回去问问带来的匠人,瞧瞧谁有法子雕这石头。我可听说过,洮河石其硬无比。边军上还有拿它磨刀的呢!” 原来是要试着雕刻…… 易县令心下惭愧起来——怎么竟然还怀疑出了上头那个记录造影主意的人,会对这东西生贪念?! 忙道:“净之小姐,不然把这一匣子成品都先拿回洮州吧?让使君也看看。这个匣子放在我这里,难保不被人顺手牵羊。” 这还像句话。 沈濯回头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道:“这个地界先封了吧。你还得赶紧预备一份公文,派个得力的人,去益州说一声,把那个什么龙六的家抄一抄。我估摸着,那边得有不少成品砚—— “你们留几块,好生试验一下功能,参详着往外卖的时候该怎么夸赞。剩下的,从益州直接送往京城,谁也不给,直接给陛下。陛下圣明睿智,必然明白你们的孝心,和苦衷。” 你乖,我就教你怎么拍马屁。 而且,我教的法子,管保比你自己的法子,更合那匹马的心思! 易县令大喜过望,长揖到地:“多谢净之小姐指点!” 第四九五章 装晕过关 易县令的儿女和沈濯一起先回了县城,直奔后宅告诉母亲:“沈小姐已经回去了。爹爹的仕途必有起色。” 县令太太讶然:“你爹爹五十多岁的人了什么仕途不仕途?我让你们跟去是为了让你们跟沈小姐留一份交情的……她该比你们年幼,怎么,你们俩……” 两个人对视一眼,又各自不自然地撇开脸。 少年不吭声转身回房读书。 少女眼皮一眨就是泪:“娘,我还不如人家的丫头见得世面多……交情……” 县令太太自然不信。 到了晚上,易县令回来,仔仔细细地把事情解释给她听了,又千叮咛万嘱咐:“真不愧是敢嫌弃皇子的姑娘,那真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若她是个男子,将来出将入相不在话下!沈侍郎能养出这样出色的女儿,其人必不凡。以后我就跟紧施雁鸣了。你日后注意些,若有不利于他们家的话,你都留心记下。” 县令太太终于明白过来自家儿女跟未来的翼王妃比,只怕是燕雀和鸿鹄的区别,心里暗暗叹息。 不提。 回到洮州洪和府,沈濯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尤其是伤口,隐隐约约地疼。 玲珑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一个劲儿让国槐:“你慢着些,稳着些。” 国槐闷闷的声音传进车厢:“小姐,入府后,你晕一下吧?晕了就不用你亲自跟使君和夫人解释了。不是还有隗先生么?” “对哦,小姐,你不要撑着,晕吧晕吧!我就说你路上就晕过去了。那些医生一个个的都是人精儿,到时候我提醒几句,一定不会穿帮的!”玲珑大赞这个主意好。 隗粲予在旁边装聋作哑。 沈濯原本就觉得疲惫至极,听了这话,呵呵地笑,倒解了三分乏意,笑道:“国槐啊,你跟着隗先生久了,怎么也这般油滑了?” ……怎么就跟我学的了!? 隗粲予这个时候觉得沈濯口里那句“躺着也中枪”根本就是给自己预备的! 进了府衙后宅,果然,一脸怒气扑过来的施弥夫妻一看沈濯竟陷入了昏迷,顿时吓傻了! “小姐不容易。”隗粲予还得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架势来跟施弥解释。 沈讷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魂飞魄散,急命请医生来! 玲珑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给沈讷听:“……小姐早就知道那个砚是无价之宝。原本打算带两块回去给大爷做寿诞的贺仪,可到了洮州却发现无人知晓。小姐当时就知道事情不对劲儿。 “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凉,那砚石是在洮河深处。若要开采,必要趁着洮水尚未冻住。所以小姐等不得,说这十块砚台,怕就是一镇边军一个月的饷费,怎能耽搁? “可使君和夫人都那样疼惜她,必不肯让她为这等事吃苦。所以才偷偷地跑了出去。可是又要长途奔波,又要跟那些人斗智斗勇,耗费心力,小姐回来的途中就支持不住了……嘤嘤嘤……” 沈讷听得满腔怒火顿时消弭于无形。 医生来了,就在门外,听见这话,心里既佩服又怜惜,忙得催着下人:“快替我回禀,休要耽搁了王妃的病情。” 待听了脉,心里又疑惑,忍不住道:“王妃这伤得静养,心神损耗也需好生恢复恢复。不过,倒也不必过分担心。我开药,乐意吃就吃,不乐意吃,食补就好。” 沈讷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令人送了医生出去,看着沈濯装睡时那不停颤抖的睫毛,哼了一声,道:“罢了。先养好了伤病,其他的,再说!” 转身把窦妈妈和玲珑一顿臭骂,又道:“再看不住你家小姐,你们俩都给我滚回京城!我必让大嫂好生打断你们的腿!” 想想终究还是不放心,又亲自挑了两个十六岁的大丫头去服侍沈濯:“玲珑小鬼灵精,只会跟着她小姐胡闹。你们俩是我的人,若是也被净之收买了,当心日后我把你们卖去绣花绣到瞎!” 威胁了一通。 可两个大丫头才到了沈濯身边,就被沈濯一口一个好姐姐叫软了心,只会助纣为虐,根本就没起到帮着沈讷监管沈濯的作用。这是后话了。 这边施弥看了那名闻天下的洮河砚,呀地一声,如获至宝,忙先抱了一块在手里,对着灯光细看不已:“这可是闻名已久。我也知道就在我洮州,但实在是没见传闻,也不知道究竟在哪个县镇,没顾得上……” 想一想,愣住了,失笑,问隗粲予:“那时我说出镇洮州,说手里没钱,净之当时就冲着我使眼色。敢情,她是那时就想到这个了?” 隗粲予摇着扇子笑:“正是。” “她让信成来洮州,根本就不是开什么铺子,卖什么衣食。她根本就是让信成专门来卖洮河石砚的!”施弥一下子便想明白了,哈哈大笑。 “不仅如此,净之已经给这砚台定了价钱和销路。”隗粲予将沈濯对临洮易县令所说的话都告诉了施弥,又笑道,“我回头就写奏章,让人送了给那易县令。使君回头转呈陛下,我看,洮州的税赋、附近几个军的军费,都能从这洮州砚上找回来。” 又将沈信成之前带的匠人里就有雕刻石砚的高手一事告诉施弥,打趣道:“我们小姐可是最疼姑姑的。她可舍不得让小沈夫人在西北过苦日子。那一餐饭,使君还没看出来?” 施弥满意得拈须笑道:“我得贤妻,已是心满意足。谁知竟还能享到内侄女的福?看来,我施弥是要苦尽甘来啦!” 施弥跟隗粲予道了辛苦,又心疼正在“昏迷”中的沈濯一番,然后高高兴兴地抱了一方砚台去教儿子怎么看。 洮州府衙一片祥和。 隗粲予长吁一口气,回了住处,却见沈典可怜巴巴地拿着功课等着他,带着哭腔:“先生,你们去做那样大的事情,为甚么不带上我?我又不会碍事。我也想看洮水,我也想看洮河砚啊!我也姓沈啊,净之为甚么这样嫌弃我呜呜呜呜……” 隗粲予挠着头,郁闷了半天,才憋出来一个理由:“不是说你那姑姑已经到了洮州?咱们总要留一个认得她的人在洪和府,万一她找了来呢?” 沈典抹着泪,觉得,嗯,也有道理:“先生所虑周全,只是该提前告诉学生一句。” 不过,沈信昭到底到没到洮州?为什么还没来找他们? 这可真让人忧心…… 第四九六章 沈信昭(上) 沈信昭是个秀美倔强的典型江南女子。有一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俏皮的鼻子,和几乎任何时候都在笑着的双唇。 虽然是外乡人,甚至语言都不太通,她却顺利地在洮州住了下来,并迅速成为了邻居们交口称赞的“昭嫂子”。 因为沈信昭有一项跟沈濯类似的技能:厨艺。 江南所有的点心都难不倒她。 “桩子,去喊你妹妹和憨娃、豆子、阿南他们来吃点心。”沈信昭拽住院门口拿着弹弓打鸟儿的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笑着用围裙给他擦了擦鼻涕。 孩子们欢声笑语地吃完,还会用举着一两块回家让自家的爹娘尝一尝。 就有大娘奶奶们责备沈信昭:“这不是铜钱?做什么天天给这些憨子吃?你自家开个小店,攒钱养老才是正经事!” 沈信昭不好意思地笑:“嫂子大娘们这样照顾我,我什么都不会,旁的也帮不上忙。反正我自己也是要吃饭的呀。做来给孩子们尝尝么。” “以后不许白给了!自己开店去!”大娘们热情地张罗着帮她找了门面,又吆喝着街坊四邻里能跟衙门搭上话的,去备了案,然后吼着自家孩子帮着把店里的后厨灶台、柜台桌椅都收拾好。 然后再殷殷地跟亲朋故旧推荐:“你们从哪里能吃得到那个样地道的江南点心?酒楼里的大厨咋会卖给咱们平头百姓?我们家从我到娃子都吃过,那味儿棒的!包你这辈子没吃过!” 沈信昭的江南点心铺几乎一眨眼就开起来,一眨眼就人满为患。只是她没听邻居们的话,仍旧坚持每天招呼小孩子们到家里吃私房点心。 大娘婶子们恨铁不成钢,气得先拍了几把沈信昭,然后回家打孩子:“让你们不许馋嘴!有一个听得没?” 孩子们才不管,急了就顶嘴:“店里没有啊!好吃啊!婶子说了让去,就去!就去!” 于是邻居们更卖力地给沈信昭说好话。 江南点心铺的名气越来越大。有人开始打听沈信昭的私事。 寻常人也就算了,西北泼辣的婶子大娘们就直接替沈信昭骂跑了。可是渐渐的便有那有钱有势的开始问。 倒是也有门当户对的。 譬如跟府衙只隔了一条街的富贵酒楼的掌柜,内当家去年没了,丢下三个孩子。里里外外的人催着掌柜的续弦,掌柜的却恋上一个卖唱的小娘子。十个人有八个说,那小娘子只能当个玩意儿,她就能给三个孩子当后娘了?不如纳了那小娘子为妾,然后去寻个正经女人做妻。 沈信昭的名气大了,点心的销路又好。立即便有人跟这掌柜的说,太合适的对象了。 这掌柜的果然走来看了几回,点了头,请了媒人上门。 以为一说就得,谁知沈信昭一听来意,当时便送客:“我没这个意思,您以后请再也别来。” 这种半路夫妻的事儿,自然是你情我愿。本也不算什么。谁知那个被纳了的妾听说了,枕上嘲笑这掌柜的:“你这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就是配得上我这种下九流,人家正经人家的娘子,谁看得上你这样的?有钱了不起?三个拖油瓶!你当谁都乐意给他们正经当娘呢?老娘难道自己不会生么?” 夹七夹八一顿骂,权当出了自己当不成正妻的气了。 可这掌柜的被骂得生了火气,让媒人再去说:“……人不老,也不丑,你做点心的该知道开酒楼的是多么懂得人情世故。你这手艺嫁过去又不是不让你接着干了。专门给你开大点心铺子。销到达官贵人手里,不比卖给这些穷酸强? “若是不依,都在饮食这一行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生意上有了冲突,人家是让着你还是不让着你?” 沈信昭沉默了下去。 媒人以为事情成了,乐呵呵地就要把聘礼放下。 沈信昭却起身屈膝行礼:“罢了,这里不让呆了,我搬家吧。” 媒人大讶。 宁可搬家也不肯嫁给酒楼的掌柜? “门当户对的事儿,你个外来的寡妇娘子,你怎得这样拧呢?” 沈信昭叹了口气,不答,将那媒人推出了门。 第二天,点心铺子没开张。门口却贴出去了兑店的告示。 巧的是,这邻居大娘里头,有一位的丈夫恰是府衙里管着平准市署,也就是管着这些商铺的胥吏,人人都唤他张阿伯。 他娘子听说了这件事,气愤愤地回来告诉张阿伯:“……这真是欺人太甚!” 张阿伯想了想,叹道:“那富贵酒楼的掌柜田富贵,当年是前头那位洮州刺史的小舅子的人,跋扈惯了。其实若是沈家嫂子愿意,去衙门里头说道两句,我们出个面,那田富贵也就老实了。只是这沈家嫂子似是个极省事的人,就怕不肯去衙门……” 张大娘听了这话,眼睛一亮,忙去找沈信昭,把丈夫的话都说了,撺掇她:“我陪着你去衙门!” 沈信昭连连摇头,死活不肯去,宁可搬家避祸。 事情传到了田富贵耳朵里,他那妾室转起了心思,私下里蛊惑他:“哪有走南闯北还怕官府的人呢?怕不是在外乡犯了事了吧?她手里那些点心方子……” 田富贵贪念一起就摁不住了。 当天夜里,江南点心铺被撬了门,贼被抓住了,却道:“东家说东家娘子闹脾气不肯定成亲的日子……”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个话,沈信昭若是点了头,就不算遭贼,若是沈信昭不认,那就必要见官。 田富贵去了沈信昭家里,力图彬彬有礼:“我诚心迎娶,娘子就应了吧。” 沈信昭默然,起身去敲隔壁门:“请大娘陪我去见张阿伯,我得报官了。” 她竟然敢见官? 田富贵吓了一跳。 到了府衙,因事情极小,张阿伯先带着沈信昭和田富贵去见了推官。 推官听见竟还有入室窃盗,又是意图逼婚,登时怒了:“这样猖狂!使君新上任就先治了恶霸,怎么还有人敢捋虎须?待我禀报使君。” 沈信昭急忙拦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妇人寡居,须得躲是非。这等事,实在不欲张扬。让他赔了我铺子钱,从此不再相扰,也就是了。” 第四九七章 沈信昭(中)(加更二) 世间所有的寡妇都不爱出风头。 推官表示理解,便判了田富贵赔钱了事。 可田富贵却误会了这个话,以为沈信昭心里发虚,冷哼一声,当面赔了钱。一转身,却对着沈信昭发狠:“你以为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沈信昭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一转身,对张阿伯道:“阿伯可能帮我个忙?” 张阿伯忙点头:“沈娘子请说。” “烦阿伯替我寻个人,往府衙后宅传句话,就说吴兴沈氏欲见一面侄女儿,请她去家里找我。” 府衙,后宅?! 这个点心寡妇,竟有亲戚跟新老爷的内宅有关?! 田富贵冷笑一声:“怕不是是哪个厨娘丫头吧?强龙不压地头蛇,我田富贵在这洪和府纵横十年,还怕你个外乡女子不成?” 张阿伯也不做声,只管去帮沈信昭传话。 沈信昭也不理田富贵,自己且袅袅婷婷地回了家。 田富贵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不由得一阵异样,片刻又冷笑:“再怎么惺惺作态,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寡妇!给脸不要,不识抬举……” 旁边恰好听见这通骂骂咧咧的一个皂吏皱皱眉,喝道:“你又算什么东西?府衙里头大放厥词,滚!” 田富贵灰溜溜地跑了。 隗粲予跟沈信成溜溜达达出来,一边聊着最近临洮县的事儿,一边商量着去哪里吃酒。看见那皂吏,不由笑着道:“正好,当地人,问问,听说附近有个富贵酒楼不错,有什么特色的好菜?我们去试试。” 那皂吏撇嘴道:“莫去他家!那掌柜的仗着有钱欺负外乡人,刚才还在这院子里骂街,刚让小的赶走。您二位去了,说不得看你们也是外乡人,缺斤少两的,倒添堵。不如去另一家,走几步,过两个街口……” 又说了个地方,隗粲予和沈信成呵呵地笑,点头去了。 内宅辗转,直过了半个时辰,沈濯才得着信儿。 然而“吴兴沈氏”四个字,直直地把沈濯说得跳了起来:“什么!?这不就是信昭姑姑?地址?赶紧!这就去!” 窦妈妈和玲珑三下五除二做好准备,外头国槐带了人,车也赶到了侧门。 沈讷听说她又要出去,赶忙追了出来:“你这丫头!这才躺了几天?伤口的结痂都还没硬,你跑什么跑,给我回来!” 沈濯远远扔下一句:“是昭姑姑!昭姑姑来了!指名找我!” 沈讷一呆。 昭姑姑? 那是—— 沈信昭?沈信成的那位守了寡的胞姐?说是老早就来了洮州,他们却死活找不到的那一位? 沈讷顿时惊喜交加! 施骧正好进二门,看着她一阵风地跑过去,只觉得十分有趣,手里抱着的功课往小厮手里一扔,一声大叫,也跟着往外跑:“姐姐去哪里玩?我也要去!” 窦妈妈一哈腰把施骧抱了起来,笑道:“好!有小少爷去迎人,更好了!” 等沈讷反应过来,沈濯和施骧已经没了影子。 沈讷慌忙令人:“家里晚上备宴!赶紧出去告诉使君、信成爷和典哥儿一声!这可是大事!” 转身回来,又掂掇着一连串儿传令下去:“如今府里是没院子了,把濯姐儿住的那个院子,东厢赶紧打扫了。一应陈设,嗯,索性先从我房里拿!另派两个大丫头、两个婆子过去。” …… …… 出了京城,沈濯再下马车就不用人扶了,直接跳下去。 窦妈妈也不管她,转身且先包了施骧下车。 国槐上前刚要叩门,却听见院子里一个尖细的声音嚷嚷:“沈娘子,你就别再拿乔了!富贵酒楼趁多少钱,我老爷什么人才,你也都瞧见了。跟了他,是你的福气!这满院子的绸缎钱帛,你这辈子见过这么多么?知足了罢!” 沈濯脚下一顿。 玲珑立时便气红了脸,撸了撸袖子就要张嘴,却被窦妈妈一把拉住。 “先听听。看是不是信昭姑太太。” 国槐看了沈濯一眼,手一摆,跟着来的几个小厮悄无声息地在门口站了一排。 一个温和的声音平平响起:“我家中大起大落,先夫早前也是经商的。这些东西,我倒还不放在眼里。 “亲事我从来没允过。前头我没闹着去官衙,是因为我觉得,你们罪不及死。 “可在府衙,那样的情形田掌柜还在威胁我,我想了一想:若不是我呢?若是个旁人呢?岂不是一定会被你们得逞? “你们心不正。我若不请人整治了你们,反倒是把纵恶当了宽容。” 声音清淡,从容不迫。 沈濯听着,嘴角勾起,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拍手鼓掌:“说得好!” 国槐上前一步,推开院门。 一个布衣钗裙、温婉娴雅的妇人站在台阶上,死死地堵住了房门。 而一个簪红着绿的年轻女子正站在一堆布料箱笼中间叉着腰盛气凌人。旁边更站着一个中年干巴瘦的锦衣人,和一群泼皮打手。 听见这一声,众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可是信昭姑姑?”沈濯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只看着台阶上的妇人。 沈信昭瞧着这光华流转的小姑娘,心头微微一松,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你是净之?” “姑姑!”沈濯乳燕投林一般,直接越过那一群人,拎着裙子就跑到了沈信昭跟前,笑嘻嘻抱住了她的腰:“我谁都没告诉!姑姑,你说让我来见你,我就也没告诉信成叔,也没告诉典哥,自己跑来啦!” 沈信昭猝不及防,被小姑娘的温软撞得身子一僵。随即好笑起来:“初次见我,你连行礼都不会么?果然是我阿兄说的,你这孩子若说没规矩,也正没规矩得很。” 施骧被窦妈妈牵着手,好奇地看着沈濯和沈信昭,忽然觉得好玩,也蹬蹬蹬跑了过去,仰起脸来看沈信昭。 “昭姑姑,这是我小姑的儿子,叫施骧。骧哥儿,这是典哥的亲姑姑,你想想,你该叫什么?”沈濯旁若无人地教施骧认亲。 施骧掰着小手一算,立即大声道:“我该叫姨母!昭姨母好,给昭姨母问安!” 说着,有模有样地躬身行礼。 沈信昭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夭折的幼子,眼泪掉了下来:“好孩子,好孩子。” 第四九八章 沈信昭(下) “认完了?来,商量正事儿吧。沈娘子,你这娘家人也来了,堵门掀帘的孩子们都备好了。照我看,明儿就成亲都够了!怎么样,换了庚帖吧?” 年轻女子冷笑着看向沈濯。 田富贵却变了脸色。 他不认得沈濯和施骧,却认得他们身上的衣服。 尤其是沈濯的衣服—— 蜀锦! 什么样仆妇下人,厨娘丫头,能穿得起蜀锦?! 更何况,旁边地上站着的那个老妇人,显然不是这小姑娘和小男孩的亲眷,而是——下人! 她身上的衣服,都是潞绸! 田富贵只觉得头上发晕。 他,他是不是真惹上不能惹的人了? 沈濯笑嘻嘻地回过头来,一眼就看出了这群人是谁主事,手一指,点点田富贵:“你要逼婚强抢的这一位,是姑娘我的堂姑姑;我姓沈;这个小家伙,是我的亲表弟,他姓施。你们就算再聋再瞎,也该知道洮州新刺史姓什么,他家夫人姓什么吧?怎么着?还不滚?” 国槐抱肘站在院门口,见田富贵等人竟然还在犹豫,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跟着他来的小厮们也不吭声,只是鱼贯从外头走进了院子。门口两排,整整齐齐地站开,双腿岔开,双手抱肘,跟国槐一模一样的姿势。 人不多,七八个。 但见过血的满身杀气,却是这个小小的院子装都装不下的! 田富贵吓得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小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沈娘子超生……” 沈濯笑了一声,森然道:“我姑姑那句话说得好,不能把纵恶当了宽容。你们事情都做到这里来了,我今日若是不收拾了你们,日后我怎么去见我家明伯?他可是把姑姑托付给我的!” 下巴一抬:“我新来洮州,正要送一座酒楼给我姑姑存身。富贵酒楼是吧?我买了!你开个价吧。” 田富贵一呆。 他那妾室顿时尖叫起来:“就凭这么两句话,你就想抢我们家的酒楼……” 沈濯不耐烦地掏掏耳朵:“国槐,掌嘴。” 田富贵脸色顿时惨白,可下意识地,却跪着挪开了两步,离那女子远了些。 国槐面无表情地大步过去,抓起女子的领口,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掴在那女子脸上! 女子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张嘴吐了两颗牙出来,嚎啕大哭。 沈濯提高了声音:“再出声再打!” 那女子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呜呜地闷哭,不敢出声了。 沈信昭这才开口说话:“我不要他那酒楼。他强逼婚事,指使人入室盗窃,我前头放过了他,他却又逼上了门。照着朝廷律令,该怎么办怎办吧。” 也别过严,也别过宽。 沈信昭的意思沈濯自然明白,但这口恶气怎么可能这样咽下去? 沈濯笑着挽了她的手:“昭姑姑就算不愿意住在府衙,如今家里知道了消息,一顿饭总要过去吃的。等吃完了饭,若是你不愿意住在后衙,我陪你出来住!” 住在府衙…… 这该是跟洮州的新老爷多么近的亲戚才行啊…… 田富贵吓得直接瘫倒在地:“小人情愿将酒楼双手奉上……” 沈信昭淡淡地看着他:“可是我不稀罕。” 沈濯哈哈大笑,兴高采烈,一摆手:“国槐,把这个脑残丢去衙门!哦对了,昨儿我还听姑父说,要征辟信成叔做推官,怕不是正管?行了,没咱们的事儿了!让信成叔去管吧!” 沈信昭有些犹豫。 她还是不想让沈信成管她的事。 然而箭在弦上,只得先去了府衙再说:“濯姐儿,你等等,我去换件衣服。” “换什么换?走吧?小姑姑肯定不知道给你备了多少新衣裳!一家子眼巴巴地等着呢!快走快走!”沈濯拉她。 施骧也跟着起哄,去拉沈信昭的另一只手:“昭姨母,昭姨母,我娘等着您呢!我们快走!” 沈濯几个人快步走了出去。 国槐看看她们的背影,走到田富贵跟前,蹲下,蹭了蹭自己的鼻子,憨厚地说道:“我们小姐发了话了,所以,你还是自己乖乖地去衙门吧。 “你这个冲着我们姑奶奶大呼小叫的妾室,该卖就赶紧卖了。 “至于你那酒楼,我建议你,转了手吧。毕竟这是洮州。回头使君一看见你就想起来险些让大姨姐吃亏的事儿,我怕你日子不好过。 “你看,陇右大得很,大秦就更大了。哪儿不能去啊?实在不行,不是还有西番北蛮么?” 田富贵哭得眼泪鼻涕,还得磕头道谢:“多谢爷们给我指了条明路。我这就跟着爷去衙门自首。” “哎!你这也算上道。那我就不揍你了。我得去给小姐赶车。你自己赶紧的,赶紧去啊!哦,对,忘了告诉你,我们小姐是未来的皇子妃,你别张罗着跑,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国槐拍拍田富贵已经软成一滩的肩膀,站起来,疾步走了。 眼看着一群人扬长而去,田富贵趴在地上一顿嚎啕。 多少年在洪和府城积攒下的人脉生意,全完了。 他那妾室还想往他跟前凑,被他一个耳光打到一边! 想想不解气,田富贵把那妾室一顿拳打脚踢:“都是你个贱人闹出来的事!亲事不成就不成!你非要让我谋人家的铺子!如今倒好!害得我倾家荡产!” 转身喝命:“把这个贱人给我卖了!哪儿给钱多卖哪儿!” 自己且爬起来,不敢不去,却又不想走太快,一步三蹭,才出了沈信昭的院子。 张大娘等邻居在外头看了个全折,一个个哈哈大笑:“该!” “这才是老天有眼!” “昭嫂子那样的人,也是你个癞蛤蟆敢吐舌头的!” “等着去了衙门,让昭嫂子的兄弟治死你吧!” 又有人想起了他那三个孩子,又叹气:“可怜了三个娃娃,先没了亲娘,若是再没了亲爹和家产,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张大娘撇嘴:“瞧这傻话!还不如姓田的通透!人家那个哥哥不是给他指了路?把酒楼转手卖了,拿了钱,离开洮州!” “那去衙门……” “都这样欺负大老爷的亲戚了,一顿好打难道还能免了他的?那也想得太美了!” 第四九九章 人权 谁都没想到的是,沈信昭和沈信成见面就吵起来了。 “姐姐你到了洮州为什么不说?一个人在外头抛头露面地做生意,出了事怎么办?就算你觉得我呆我笨帮不上忙,那施家妹夫这里你总该打个招呼吧?这次是能让净之赶上,可若是赶不上呢?你要怎么办?出了事怎么办?你若有了半点损伤,你让我和大兄抱憾终生么?” 沈信成激动得几乎要放声痛哭。 沈信昭郁卒地坐着,半晌才说道:“我就怕你这样。我说一声,然后呢?你仍旧会百般地不放心,会把我锁在宅院里。我不想一个人守着个院子过一辈子。” “我和大兄都从来没说过让你一辈子守下去!姐姐,你还不到三十岁,人生太长了……” “对!然后你们就会频繁地给我说人家!” 沈信昭的反应忽然激烈起来,“我就像是个待价而沽的陶瓮,谁看上了,拿得出酒水,你们就把他灌到我这个瓮里。可是我呢?我是怎么想的,你们想过吗?” “姐姐!我和大兄从没想到非要让你嫁谁或者不嫁谁!人是你自己挑,我们……” “你们怎么样?!你们会天天围着我转,小心翼翼地照看我,甚至叮嘱嫂子和弟妹,不能触碰我的伤心事。我目光所及,全是一副‘你真可怜’四个字!” 沈信昭倔強地红了眼圈儿,却死都不肯掉泪。 沈信成烦恼地几乎要把自己的头发抓乱:“姐姐!你到底想怎么样!” 当着一众目瞪口呆的亲戚朋友,甚至还有施弥、隗粲予,沈信昭脖子梗起:“我请你们不要管我。” 沈信成暴跳起来:“那怎么可能!?你是我唯一的亲姐姐,你是我的亲人!” “所以必须让你保护吗?”沈濯排众而出,“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这种情况下,沈濯本该在沈讷身后老老实实地坐着,可惜她做不到。 隗粲予觉得真是…… “净之,你别掺合。你一开口,这事儿就善了不得了。”就连施弥现在都怕了沈濯。 隗粲予连连点头,甚至劝沈信成:“信成爷,您跟令姐还是回头私下里商量吧?” 沈濯哪里肯听这个? “今儿这件事,昭姑姑,我得先派你的不是。” 这一句,众人倒是都安静了下来。 咦?净之竟然会站在沈信成这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 她不是应该大力鼓励沈信昭,甚至帮着她自立女户么? “再清高再能干,便是个男子,这个世道上,也需要帮手。要不怎么叫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呢? “让你背井离乡来洮州,信明伯为的就是我家小姑父在这里做刺史,能够照拂得到你。 “你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明白。我相信成叔现在也只是因为又急又怕,所以没反应过来,不然,他也能明白。 “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你想在哪儿过,就在哪儿过。但是第一条,得安全。” 众人连连点头。 这话说的在理。 “咱们沈家不是那小家子气的人家。我敢私自出京,您看我小姑姑小姑父也并没打断我的腿。我爹我娘也并没有一封信一封信地催逼着我立马滚回家。 “即便从三从四德上讲,初嫁从亲,再嫁由身。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别说信明伯和信成叔,便是京城这一支的新族长信美伯,也休想逼着做你的主。 “所以你只要能给我们大家消息,保证自己的安全。其他的,我们统统都支持你。 “信成叔,我说得对不对?” 沈信成已经成了点头虫,连声道:“没错!没错!就是这样!你哪怕不搬过来跟我们同住,但只要肯当亲戚走动,让周遭的那些人心里有个震慑。我就甚么都同意!” 咦?! 这就从不该抛头露面做生意,变成只要安全,就甚么都同意了? 众人大眼瞪小眼,觉得事情变化有些快。 沈信昭也眨了眨眼。 嗯?画风有些不对呀! “所以你看,昭姑姑,我就说么!今日这件事,你错在先。” 说着,沈濯笑嘻嘻地冲着她挤眼。 沈信昭轻轻地合上了嘴,垂首不语。 沈讷长出一口气,忙笑道:“姐弟们这样久不见,就这样叙旧么?吴兴族里还真有趣。行了,吃饭吧?族姐跟着我们坐这边。” 施骧看着沈信昭温柔的样子就喜欢,从外头跑了进来:“昭姨,我能不能挨着你坐?” 沈信昭满脸怜爱地看着他,连声答应着,顺手开始照应他的吃喝。 一家人终于团团圆圆吃了顿饭。 沈讷也不给沈信昭和沈信成继续争执的机会,饭后直接拉着沈信昭去了后宅,让她去看那间收拾好的屋子:“净之就住在对面西厢房。昭姐姐高兴了,就过来看看孩子,陪我住两天。若是要忙外头的铺子,那就忙你的。家里有没有丫头婆子?凡事不能光自己,你会吃亏的。” 沈濯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笑得灿烂:“小姑姑说得对极啦!昭姑姑,咱们是亲戚。不论你是什么情形,咱们也是亲戚。亲戚就是要这样走动的。你放心,这所有的人都在内,” 说着话,沈濯的手比划了一个圈子,甚至把外头的那个世界也框了进来,“不论是谁,但凡露出来一丝想干涉你生活的意思,你就给我写信。我就算万里之遥,也能帮你搅合得他们打消了那个念头!” 沈信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净之好本事。” 沈讷一指头戳在沈濯额角上,咬着牙道:“这就是咱们沈家最大的调皮蛋!凡你认识的人,打总儿算在一处,都没她一个人能折腾! “昭姐姐你算是不知道,我们家孩子爹从南方来西北,那样大一团乱麻搁在眼前,我都没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过!就这一个丫头,来了还没半个月,我这白头发都长出来了! “我是佩服死我们家大嫂了,她到底是怎么跟这个磨人精磨了这么多年?还有我那大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宠的,怎么就能把个小姑娘家家的,宠成了这样无法无天……” 拉着沈信昭,滔滔不绝地开始诉苦。 夜里更是索性撵了施弥外书房休息,拉了沈信昭一床睡,说了半宿的私房话。 第五零零章 逆水行舟(上) 沈信昭第二天吃了早饭才回去。 周遭的邻居开始躲躲闪闪。 沈信昭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 而且,消息传得极快,才过了半天,就有人往沈讷这里递话,说老谁家那小谁,娘子病逝的、和离的、各种情形拖着尚未婚配的,递了长长的一个名单进来。 沈濯笑得打跌,拿着那名单当面去问到了沈信成的脸上:“瞅瞅!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昭姑姑死活不肯跟着你们了吧?若是她在你们家,成叔你自己平心而论,顾伯母和杨家婶婶,经得住天天被这样送帖子名单么?” 到时候是让这个寡妇改嫁呢?还是放出风声去她要守节呢? 万一她就是一辈子不想再嫁了呢? 万一她现在不想嫁以后又碰上了动心的人呢? 若真有那一天,怕是头疼的就不是沈信昭一个人,而是一大家子都跟着头疼。 “就算你们想要由着昭姑姑,万一有人说顾伯母和杨婶婶的坏话,说她们俩拘着昭姑姑替她们做家务,不肯给她嫁呢?哪天昭姑姑说要嫁了,万一有人看你们家不顺眼,放出风声去说是顾伯母和杨婶婶容不下一个守寡的姑太太呢?你们解释得清么?” 沈濯步步紧逼。 沈信成沉默下去。 “就算你和信明伯都硬骨头,不怕人说。那典哥呢?还有你以后的孩子。他们不要进学么?不要做官么?不要名声么?那个时候若是再分家,那兄弟姐妹的情分,可就真的分薄了。” 沈濯把话完全挑明。 沈信成叹了口气,摊开双手:“那你说怎么办?我是真被那个田富贵的事情给吓着了。万幸那个姓田的只是个奸商,若他是个地痞流氓呢?我都不敢往下想……” 沈濯长出口气,点头:“我也是,不敢深想。所以,我想跟成叔商量一下,我这给昭姑姑那里送几个人去。小姑姑准备了两个丫头两个婆子,我这边再出两个小厮。这样大概也就够了。” 沈信成默然,半晌,点了点头。 “那我去跟她说吧。你们送去,又要跟她吵架。”沈濯跳起来,拍拍手。 沈信成笑了笑:“好。就净之这张巧嘴,想必姐姐也没什么机会推辞。” 待送了沈濯出门,沈信成自己站在窗下发呆。 这种事,如何是沈濯这个快要及笄的族侄女来跟他对面明说?婚嫁,家务,名声,甚至田富贵、地痞流氓…… 我的天哪…… 那可是个刚刚许婚的小姑娘! 沈信成觉得额头涔涔,跌坐在椅子上,却又有了一丝迷茫: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开始拿着沈濯当一个成年的男子一般,商议所有的事情了呢? 朝廷天下,经商做官,阴谋诡计,甚至儿女情长…… 这个…… 沈信成抹了把汗,决定还是不往深想。 往深里想净之的事儿,比往深里想姐姐的事情,还可怕! …… …… 沈濯再到沈信昭的小院外时,心里咯噔一下。 因为邻居们都遮遮掩掩地躲进了自己家,紧紧地关上了门。 完了。 昭姑姑一定郁闷坏了。 她昨天从知道了沈信昭的地址,就急忙令人打探消息,这才知道沈信昭到底有多讨邻居们的喜欢。 但昨天这一场闹完了,沈信昭的身份无形中便与邻居们拉开了一个绝对无法逾越的距离。 沈濯坐在车里发了一会闷,方才下车去看沈信昭。 果然,沈信昭正在厨房里揉面,两眼呆呆的。 “昭姑姑……”沈濯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替她难过。 沈信昭停了手,勉强扬起个笑脸:“净之来了。” 沈濯定定地看着她,半天,忽然有了主意:“昭姑姑,你别在洮州了。你走吧。我给你几个服侍的人,然后你去个没人认得你的地方,就当个普通的富户过日子。好不好?” 沈信昭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面,又开始不紧不慢地用力揉:“可是,我已经很久不过富户的日子了……我不习惯……” “昭姑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沈濯走到她跟前,自顾自拉了一把小椅子,托着腮看她揉面。 “信明伯已经是沈记的大掌柜,信成叔也开始做大生意,他们在京城的宅子就在我家对面。原先吴兴那个沈氏二房,就快要再现沈半城的风采了。 “更何况,你们这一支已经跟陈国公府连了宗,你已经是京兆沈氏的姑太太了。 “昭姑姑,不论你愿意不愿意,你都过不了以前的日子了。这个,真由不得你。” 沈濯有些无精打采。 沈信昭偏头看着她,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你又怎么了?” 沈濯把手支在自己身后,双脚不老实地踢着沈信昭放面盆的灶台: “我在想我自己。 “我就算是再不乐意,我也是当朝户部侍郎、陛下宠臣沈信言的女儿。 “我注定了不可能离得了这个旋涡。哪怕是我逼着我爹现在就辞官,他的本事在那儿摆着,从陛下到皇子,谁都不会放过他。 “而我……” 沈濯俏丽的小脸上,开心时的明媚一丝不见。 “我挣钱的本事,我那不算笨的脑袋瓜,还有我这张不算丑的脸。我藏也藏不起来,丢也丢不掉。我没法子让人不打我的主意。” 沈信昭莞尔: “我来之前,你信明伯还跟我感慨:沈家出了你爹不说,竟然还出了个你。这情势,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 沈濯愣愣地听着,忽地一声,站了起来。 “昭姑姑,我给你带了几个人来,你瞧瞧合不合适。不合适的,让那个叫琳琅的大丫头送回府衙。我要先走一步。” 沈濯爆豆子一般交代完,转身就跑。 沈信昭忙要推辞,却见沈濯已经一阵风一样跑了。 忙扎着手出了屋,却见高高矮矮男男女女的六个人站在自己跟前。 沈信昭哭笑不得:“你们都回去吧,我这儿真用不着。” 一个丫头往前迈了一步:“太太,奴婢叫琳琅。净之小姐说了,奴婢是必要留下的。其他的几个,太太看顺不顺眼,不顺眼的就换。反正六个人,两个丫头两个媳妇婆子两个小厮,少了一个都不成。” 沈信昭扶额,苦笑,摇头。 这个净之…… 第五零一章 逆水行舟(中) 沈濯回到府衙,却没有去后宅,而是直直地闯进书房。 “隗先生!” 隗粲予刚刚结束了给沈典的讲解,刚刚把施骧的功课拿起来,就见沈濯额角见汗地跑了进来。 心中一跳,隗粲予忙站了起来:“净之小姐有事?” 两双好奇地眼睛齐齐望向沈濯。 “看什么?读你们的书!”沈濯没好气地瞪回去。 沈典哼了一声,转向施骧:“你姐姐就仗着她是女的,以后不用考试,所以才这样嚣张!” 施骧茫然:“甚么考试?甚么叫嚣张?” “净之小姐许久不曾煮茶给我喝了!”隗粲予不由分说,先把两拨儿“孩子”划拉开。 小花园也有小小的池塘假山,也有小小的亭台池阁。 “小姐找我何事?”亭子上坐定,隗粲予看着发呆的沈濯,难得勤快一回,亲自烧水煮茶。 沈濯的目光投向天空极远处,半晌,方问道:“隗先生,我欲独善其身,可行否?” “小姐既然来问我,想必心中已经动摇了?”隗粲予笑了起来。 “我对秦煐说,我爹爹会帮他,我也可以帮他。但是我讨厌皇宫。”沈濯说到这里,顿住。 隗粲予手一抖,气乐了:“小姐就那么信得过三爷?” “信得过……”沈濯心中一顿。 水滚了。 隗粲予提了壶,一一仔细地烫过杯盏,口中戏谑道:“自古以来,我还没听说过,那把椅子上坐着的人,心胸宽广到能容得下小姐这样捋虎须的呢!唐宗汉武又怎么样?明面上算计不成,暗地里弄死了多少?小姐跟着孟夫人那一年的史书,白读了?” 沈濯有些不确定,往椅子后头退了退:“我都说了帮他了……” “自古没出过力的那些,人家连杀都懒得杀。杀的都是不愿意继续帮忙的功臣。”隗粲予眼中闪过冷意。 沈濯翻了他个白眼:“秦煐不是那种人。” 隗粲予好笑地看着她:“所以我问,净之小姐就这样信得过秦三爷?” 沈濯语塞。 “净之小姐,今日为什么想起来纠结这个?不是早就决定不掺合此事么?”隗粲予的眼睛紧紧盯着手里的水壶,吊水线这件事,他一般都会洒到茶杯外头。 沈濯轻轻地叹了口气:“刚才在昭姑姑,听她说,信明伯在吴兴,对她说起,我沈家如今,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隗粲予的手一颤。 放下水壶,隗粲予正色看向沈濯:“小姐,现在退出,来得及。” “我自然是来得及的。尤其又不在京城,趁着大战一走了之。可是,我爹爹呢?”沈濯反问。 “……小姐,我没说让你玩失踪!”隗粲予安慰自己别生气,说正事:“我说得就是沈侍郎。陛下信任沈侍郎,所以,沈侍郎不用站队,只要跟着陛下就好。三爷这边,现在这样子,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至于以后,当今陛下那个人,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江山落入傻子之手。所以,沈侍郎只要顺水推舟看着就好。” 沈濯看了他一眼,不做声。 以一般情形来说,隗粲予说的没错。 可是沈濯的梦里还有无数的意外,无数的坑。 那些残破带血的盔甲,那个曾经在登基大典上杀死秦煐的灵魂,还有东倒西歪的酒盏,拿着刀的父亲…… 就算是往最小里说,还有原主在那一世究竟是否真的疯了…… 还有周荧…… 沈濯深深吸了一口气。 退一万步说,就算自己肯退,对方呢? 逆水行舟啊…… 如今这条大船上的人太多了。 侍郎府那一大家子就不说了,西北的施弥,京城的邱虎一家、陈国公一家、清江侯一家、欧阳一家,甚至还有他们自己的亲朋故旧…… 不进则退。 退无可退。 沈濯轻轻地闭上了眼。 “河州那边传来消息,秦三爷从进了河州就开始被不停地袭击。短短十天,已经打退了或大或小的攻击,七次。”隗粲予显然是觉得沈濯根本没有认清夺嫡一事的残酷。 七次! 沈濯猛地睁开眼,双拳紧握:“伤亡如何?” 隗粲予冷冷地看向手中的茶碗:“三爷很,聪明。伤亡的都是跟当地借来的兵将。他的人、北渚先生的人和江离,三五个人轻伤而已。” “消息进京了么?”沈濯瞬间冷静下来。 隗粲予满意地看了看她:“是,已经进京。二位伯爷原本往鄯州去,听见消息直接改道去了河州。计算脚程,这时候应当已经与三爷汇合。” “我爹的信回来了没有?” “尚未。” “我答应过秦煐,河州、洮州、叠州一直到剑南道这一条线,我会请爹爹帮忙,至少替他掐住军饷。但是现在就出了事,那说不得,就要敲打敲打了。” 沈濯沉思了一会儿,道:“我们去找小姑父。” …… …… “西北打仗,打的便是钱粮。如今翼王在陇右接连遇袭,陛下震怒,命我罚陇右上下所有官军的俸。可这一罚,仗还怎么打?此事,难办啊。” 沈信言挠头不已。 政事堂里,竺相、宋相、蒲尚书,三个人都装聋作哑。 这是你的事儿,你自己看着办,跟我们商议个鬼啊! “竺相,您看……” “我不看!洮州新刺史是你妹夫,秦州新刺史是你同科。你就算问主意,也该问你老师,问我做什么?我这个左相,如今只管带着人跟西番北蛮打嘴仗!” 竺相一推六二五。 翼王屠村的事情正式传开,西番已经遣使入京问责。 那个所谓的边军细作证人,也已经抵达京城,如今就关押在大理寺的地牢里。 大理寺正卿老迈,十天前刚刚呈折致仕,建明帝批了准。 少卿左温周偏偏也是竺相的人。 所以那细作一到,建明帝直接把竺相叫了去:“朕说过,那两个追杀翼王的活口死在谁手里,谁就等着被朕诛九族。这个话,朕是认真的。如今,这个细作,也一样。三个人,三条命,都要好生保住。左相,你要记清白了。” 这已经是赤裸裸地打脸。 可皇后娘娘追杀翼王一事,事先却没有跟竺相透过半丝风声。 竺相也是一肚子闷气。 如今西番那一脸的理直气壮,还是自家送上门去的证据,这简直是…… 第五零二章 逆水行舟(下) 蒲备连声咳嗽,沈信言的目光刚转过来就摆手摇头咳得更厉害了。 宋相看看他,笑一笑,捻须对沈信言道:“你也想差了。如今的陇右道大总管乃是曲伯爷,你该跟他商议此事,怎么来讨我们的主意了?” 沈信言双手一摊,苦恼道:“老师不要相戏。曲伯爷出了名的不肯克扣一文钱的军饷,我跟他商议此事,不是白说么?何况又这么远,扯皮也没得扯啊!回头误了西北军力调动,曲伯爷回朝翻脸,陛下不是还得把我推出去当盾牌?” 竺相三个人哈哈大笑。 “信言,你这满肚皮的牢骚,如何不跟陛下去说?”竺相忍不住调侃他。 沈信言愁眉不展:“说了。被陛下一顿臭骂。” 这下子连蒲备都咳不下去了,哈哈地笑。 最后还是宋相不忍,给他解围:“陛下的旨意你发下去,点个刺史代办此事,让他去跟曲伯爷打擂台便了。” 竺相想了想,也好:“如此倒也可行。你手里的事情千头万绪,户部就算专拎出一个人来对陇右,那边也得有个接得住的人。我看公冶释合适。” 沈信言立即揖手:“多谢二位相公!尚书大人,我这就去办?” 蒲备连忙又开始咳嗽,一边咳一边挥手。 沈信言不等竺相和宋相再做反应,撩袍就跑。 宋相和竺相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哈哈地笑起来。 竺相意味深长:“你这个学生可真是滑头啊!这种得罪人的事儿,死活不肯自己干。就连点谁的差,都一定要你我说话。” 外人跟前,宋相仍旧百般维护沈信言:“点差一事,本就该是你我份内。他一个户部侍郎,越过宰辅和吏部,去给地方大员派差事,那陛下不打断他的手!” “说的也是。他虽是礼部出身,可毕竟有个手把手教他出徒的吏部天官当座师嘛!”竺相皮笑肉不笑。 三番两次还说不完了! 宋相不悦了,直接点名:“鸿胪寺孔正卿是个才来的,一向斯文。怎么何子潺任鸿胪寺少卿都七八年了,还这么拿不出手?我听说,这几日跟西番吵架,都要竺相亲自上阵了?大秦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竺相的脸色僵了僵。 “我说也是!竺相,这等唇枪舌剑的事儿,派个主事去也就足够了。您偌大的年纪,西番那些野人又不会说话,一两句再气着您。那陛下岂不是得不偿失?就是太子爷和皇后娘娘瞧着,怕也得心疼个够呛!” 蒲备忽然不咳嗽了,双手抄在袖笼里凑过来也跟着起哄。 竺相沉了脸:“蒲尚书!这关皇后娘娘什么事儿?你说话还有没有思量了!” 蒲备嘿嘿地乐:“皇后娘娘那心头肉,是您的小儿子媳妇啊!我可听说了,您家探花郎的平妻给您生了个大胖孙子!诶哟喂那叫个好!我听说落地就有七斤半?真好!恭喜恭喜!” 笼在袖子里的双手拱起,从袖子里露了出来。可那轻浮的晃动幅度,简直要把竺相气个吐血。 宋相故作讶然,连声追问:“可是真的?哎呀呀,那可太好了!不知孩子什么时候满月?我们虽然讨不到满月酒,可这礼还是要备一份的嘛!” 孩子又不是安福公主生的! 皇后娘娘正气得在清宁宫砸东西! 这两个人且在这个时候说什么恭喜! 竺相哼哈了两句,额角上暴着青筋,一摔袖子走了。 蒲备乐呵呵地在他背后喊一声:“送相爷。” 转身又对着打算一脸温和地跟他叙话的宋相,小鼻子小眼睛地低声探问:“我还听说,您家大小姐大归了?” ——卧槽! 宋相顿时觉得应该跟竺相聊聊天。 这蒲备这是想干嘛!? 哪壶不开提哪壶! “考功司还有些事情没办完,老夫先走一步,蒲尚书慢慢来。” 宋相随意地拱拱手,倏忽间人就不见了。 蒲备呵呵地笑着,独自站在政事堂,呵呵变哼哼:“老杂碎!” …… …… 竺相去了一趟东宫,回到家里,立即吩咐妻子:“给三郎写信,让他就算是用强的,也必须在三个月内令大公主有孕!” 班氏坐在榻边一动不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竺相暴躁起来:“是他自己爱慕大公主,我才允了皇后的提亲!如今他自己却想放弃!皇家的船是你想上就上想下就下的吗?他当他爹是什么?神仙!?” 班氏克制不住张嘴吸了一口气,随即又紧紧抿住唇,连脸上奔流的泪都不肯擦。 “到了我们这个地位,每走一步,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宋望之的野心一天大似一天,偏偏朝中除我之外没人再能制得住他。陛下不会放我平安离开。我们一家,都走不了。既然走不了,我只希望,别死得太难看,罢了。” 竺相脸色铁青,咬着后槽牙说完,掀帘走了出去。 班氏微微抬了抬下巴,脸上的表情悲凉,眼神却坚定无比,而且,死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 …… 宋府后宅。 卞氏和宋家大归的姑奶奶宋凝娘儿两个正依偎在一起亲亲密密地说着知心话儿。 母女俩默契地避开所有婚姻事等敏感话题,只管捡着京城和江南两地的风俗差异等趣事来说。 所以内室从喁喁私语到欢声笑语,格外和谐。 宋相进院子时,卞氏正好被女儿一个笑话逗得哈哈大笑,听得宋相一皱眉。 院中站住了脚步,宋相的脸色不虞。 自家相爷这个表情,仆下们没一个敢往里递信儿。 听了一会儿,宋相转身去了外书房。 提笔先写了一封信,递给管家:“送去陇右,告诉公冶祖堂:我女儿娇气,请他多担待。” 管家一愣。 宋相又道:“再过两三天,我会让大小姐出门去散心。你挑好了人,不管是哄还是骗,让她去秦州。” 管家低下头,半晌,小心地问:“那夫人那里……” “等大小姐出京三天后,我会告诉夫人。”宋相也低下头。 这种事,在卞氏那里,唯有连哄带骗。 讲道理? 不存在的。 第五零三章 茱萸 修行坊。 品红试图跟夭桃讲道理:“你如今已经是二爷的人了。你的身契也在老太太的手里。我不明白,你为甚么要帮着外人对付家里……” 夭桃却只觉得她傻:“家里?这是你家还是我家?你姓沈还是姓鲍?我父母跟你那主子学了个十成十,除了喝我的血就是吸我的髓。连你主子的亲闺女都能跟她断绝的母女关系,凭什么我一个跟他们家非亲非眷的,要死心塌地地给他们家卖命?小鲍姨娘生了大小姐,莲姨娘生了佩小姐,难道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那你现在能得到什么呢?你已经是二爷的人了啊!”品红努力地让夭桃看到她自己的现状。 夭桃冷冷地看着她:“这世上寡妇多了。” 寡妇?! 品红目瞪口呆。 听说莲姨娘被抬走的时候已经人事不省。沈佩虽然跟着哭,却一个字不让走的话都不说。夭桃见了啧啧称奇,所以这一阵子都把沈佩紧紧地带在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 原本老鲍氏也还不太在意。可前几天有人特意上门送了个消息:沈簪在西北误伤于水匪流矢之下,香消玉殒。 老鲍氏从那天开始,天天哭,说她就那么一个儿子,儿子就剩了这么一个女儿,不能就这样平白无故地让人磋磨死了。 可品红试着来夭桃这里想带走沈佩,却几次都被夭桃堵得哑口无言,无功而返。 “你别再来烦我了。大爷到现在还没去了大慈恩寺,人家一共就给了这么一件子差事,你们不赶紧的办了来!二爷的性命到底会如何还不知道呢!倒对着个小丫头片子上了心了!” 夭桃直接轰人。 可是话还没说完,外头的婆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惊喜地嚷嚷:“爷回来了!快快,让弄吃喝呢!” 品红喜出望外,声音都高了起来:“快!佩小姐,快出来,你爹爹回来了!咱们去接你爹爹!” “爹爹回来了?!”沈佩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夭桃意外地呆住,片刻后扬起了一边的嘴角,手里的绢子一甩,笑道:“那可是好事儿。你们快去。”自己则一个拧身去了厨房。 …… …… 崇贤坊侍郎府。 “沈信诲回京了。”沈信言轻轻地敲着桌子。 北渚先生坐在桌边整理着一堆小纸条,有些不以为然:“其实只要您不紧张他,他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尤其是郢川伯把一家人都带去了甘州,上党不过就是冯氏一族而已。 “倒还真有人在他耳边吹风说冯氏改嫁了。但他根本就没当回事。净之那时候特意安排了人手去跟,其实根本也都没用不着不是么?” 沈信言叹了口气。 他这个庶弟,被教养得,除了自己,心里就没有旁的任何人了。 ——冯氏改嫁,他连问都不问溪姐儿。 北渚先生头也不抬:“侍郎之前在外头用功,家中的弟妹都无暇顾及。如今再想来操心,怕也晚了。何况人各有志。”顿一顿,北渚先生把手里的纸片俱都拿起来,仔细地丢入地上的炭盆烧掉:“何况还横着性命。” 他们已经接到了西北的消息,沈簪在战场上险些害死沈濯,却被秦煐一箭射死的事情,以及,其中那些细小的细节。他们都知道了。 “另外,西北急报,翼王十天遭受七次袭击。” 沈信言讶然抬眸:“不是三次?” “越来越猖狂。”北渚先生的脸色沉了下来。 沈信言默然片刻,道:“我立即给公冶释写信。” “侍郎不打算把净之小姐要的名单给她吗?”比起公冶释,北渚先生似是更加相信沈濯一些。 “她一个小孩子家,即便是有那个神通,做起事来仍旧缚手缚脚的。我还是直接拜托给祖堂的好。”沈信言一边说一边提笔研磨。 北渚先生默了一默,道:“可是,我们不都想到了,宋相极有可能把大归的长女送去秦州么?” 到时候,谁知道宋相会不会浑水摸鱼。 “这个啊……”沈信言忽而笑了笑,摇摇头:“这个你就放心吧。那次我跟祖堂聊天,他就是因为此事,才答应了出京去秦州。” 沈信言怎么会这样有信心? 北渚先生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突兀问道:“侍郎大人,令族妹新寡,听说在洮州待得并不开心?” 沈信言笔走龙蛇没有丝毫凝滞:“净之在那边,这种事我可不敢管。我劝你也不要管。那孩子在这等事上极为敏感。很容易就会翻脸。” “机会制造一下,至于结果嘛,看大家的缘分好了。”北渚先生摸了摸鼻子,还是坚持去安排了。 沈信言没有抬头,依旧在写信。然后在最后重新拿了一张纸写名单时,他有些犹豫。 等到北渚先生再回来时,沈信言递给他两封信:“给净之和祖堂尽快发出去吧。” 北渚扫了一眼最后一页纸的名单:沈濯那一份的名单显然要比公冶释那份名单多了几个名字。 沈信言摸了摸鼻子,北渚失笑。 …… …… 秦煐西北的遭遇已经完整地在京城散播开来。 被追杀,分兵,屠村,再被追杀,获救,遍体鳞伤,刚刚离开洮州,继续被追杀。 临波公主在昭阳殿鱼昭容的寝宫里哭得晕过去三回。 鱼昭容气得手抖,却一个字的多话都不能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临波:“放心,这天下还是姓秦的。你父皇绝不会放过那些人!” 建明帝已经三天不肯见太子和皇后了。 竺相、肃国公、司农寺叶继申、京兆府赖权,甚至邰国公府,都被他寻衅臭骂了一圈儿。 太子妃叶氏小心翼翼地来给鱼昭容问安,被袭芳气哼哼地挡在了殿外:“我母妃气病了。太子妃回去劝劝太子哥哥,一共我们兄弟姐妹们也没十个,让他看看自己的手指头是不是连着心。” 叶氏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公然辩白说翼王遇袭不是太子做的,只能陪笑着暗示:“太子也急病了。翼王是他最得意的弟弟,竟然连遭毒手,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来也没别的事,重阳节里摘了些茱萸,腌着吃还算开胃,送些来给鱼母妃。” 第五零四章 诈 沈信诲回到家已经是骨瘦如柴,进门就一叠声要吃的。 老鲍氏忙命人先给他端了温水来喝了,又劝:“先洗洗,厨下的饭食都冷着呢。” 沈信诲一头扎进热水大浴桶里,狠狠地洗了个澡。擦背时却一声叫不到莲姨娘,二声叫不到桃姨娘,却也懒得发脾气,直接命:“叫品红来替我擦背洗发。” 可品红却不肯来,只管抱着沈佩不撒手,红着脸吩咐道:“叫桃姨娘身边的丫头过去就是。” 如今这府里,除了桃姨娘说了算,就是品红的话管用。 仆下们不敢违逆,只得死活拉了伺候夭桃的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关进了浴房。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伺候着沈信诲洗澡,却发现如今这位爷的确已经又累又饿,放了心,又陪着小心讨好他:“我们姨娘听见爷进门传食水,抹着眼泪亲自去厨下洗手给您做饭去了。” 沈信诲心里舒坦了一些,哼着问:“莲姨娘呢?” “病了,挺重的。家里没钱抓药。她娘家人说要赎了出去。老太太就允了。”小丫头言简意赅。 “怎么会没钱抓药?”沈信诲皱起了眉头,“我走时留了钱的。何况崇贤坊那边难道还不肯帮几个药钱么?” 小丫头咬了咬唇,摇头低声道:“那些事儿,婢子们就不知道了……爷一会儿问老太太吧。她老人家去崇贤坊只带着品红。” 沈信诲有些不高兴了:“钱能比佩姐儿还重要了?莲姨娘好歹是佩姐儿的娘,怎么能这样随便就放出去呢?便死也该死在家里。卖了她,佩姐儿搁在谁名下呢?我娘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哗啦一声从水里出来,换了干净衣裳到了外头,直直地问老鲍氏:“莲姨娘回娘家之后是死是活?” 老鲍氏茫然:“都赎了身了,跟咱们还有甚么关系?” “她是佩姐儿的娘!如今我又没个正妻,你让谁来教导佩姐儿呢?夭桃吗?她先前不过是个丫头,佩姐儿对她呼喝支使了这么多年,忽然要听她的话——那对味儿吗?!” 沈信诲看着老鲍氏,第一次觉得他娘简直就是个蠢货。 品红在一边不做声。 沈佩被他这一句话说得泪水落了下来,过去行了礼,拉着他的袖子,怯生生地喊爹爹。 “佩姐儿别怕。爹爹使人去问。”沈信诲不理老鲍氏的嗔怪,且抱了女儿安慰。 夭桃端着大食盘走了进来,还作势擦着汗:“爷,妾身亲手做的,您快趁热吃!” 一看食盘里头,一碗炖牛肉、一碗炖鸡蛋羹,还有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青菜汤饼。 沈信诲二话不说,拉开架势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最后连青菜汤饼的面汤都喝净了。 老鲍氏拿着手绢擦眼泪:“我的儿,怎么就饿成了这个样子!” 说到这件事,沈信诲却沉默了下去,闭口不语。 夭桃弯了弯嘴角,轻蔑地瞥过老鲍氏,娇声道:“看着爷就累坏了,不如先睡一觉歇歇罢?” 沈信诲点头,命人:“去打听莲姨娘。”站起来又拍拍沈佩的头:“你且先自己住在自己院子里。跟着的乳娘丫头不好了,谁也别找,直接来告诉爹爹。” 沈佩哭着谢他。 听得沈信诲心头火起,阴沉了脸:“我如今就这么一个女儿了,难道这个家还有人敢怎么着你不成?”说着,眼中厉色闪过。 夭桃在旁边放松地甩着帕子,对众人集中过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老鲍氏悻悻,索性甩手回房。品红赶紧跟上。 沈信诲一觉睡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来砸门:“沈爷可在?” 下人飞跑去禀报,沈信诲忙让请进来,自己梳洗了穿衣去见。 却是个不认得的人:“听说沈爷从上党得了大功劳,带了好东西回来。小人是西街当铺的掌柜,特意来问问,那些东西可要出手?” 沈信诲气得一把揪着那人的脖领子,就想挥拳:“你这混账!敢来诬陷我?!” 那人的力气却大得很,掰着沈信诲的手指头把他推到一边:“沈爷,我这可是好意!你得了好东西的风声昨儿下晚已经传遍了!若是不赶紧出手,让你们刑部的上官知道了,我怕你就再也出不了手,而且,会成了贼赃!” 沈信诲手一抖:“传遍了?!” “可不是?都说你沈爷能伸能屈忍辱负重,被贼子们掳去,竟能熬到最后逃出来不算,还能带着人回去一举剿了那些贼!您这是有大能耐的。那贼窝里那么多的好东西,就您这脾气性子,您若是不顺手牵羊点子上好的,那可是一个信的人都没有!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笑得猖狂。 沈信诲却脸色苍白起来,咬了咬,一跺脚,又拽着他进了屋门:“你这话从谁那里听来的?” “这个沈爷就别管了!您现如今自己个儿的窝赃嫌疑都还洗不清,您恐怕也没胆量抓了我去衙门法办吧?”那人一脸的无赖。 “东西我的确拿了两件。你开价。”沈信诲狠着心跺脚。 那人笑了笑,眼中闪过阴霾:“我要的可不是两件,我要的是全部。” “我一共就拿了两件!真就两件!”沈信诲争辩,“我所有的东西都被搜走,身上也没什么可藏东西的地方,所以只拿了一只戒指一颗石头。” 那人笑着伸手出来:“那我也得先验货。” 沈信诲狠狠地瞪着他半晌,伸手从贴身的内衣兜里掏摸了半天,才掏出来一只罕见的拇指大小的金刚石戒指,和一枚看起来很普通的琉璃印章。 那人瞟了那戒指一眼,径直从他手心里捡了印章,仔仔细细地看。 沈信诲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却一丝波动都没看出来:“怎样?多少钱?” “加起来,一百贯。”那人的口气随便得很。顿一顿,又惋惜道:“沈爷,你可真没福气。那可是贼窝,您怎么能只弄到这么点儿东西呢?” 沈信诲大惊失色:“胡说!那人告诉我,这两样至少值一个三进的大宅子!” “沈爷,这个话,是谁告诉你的?” 当铺掌柜把那印章狠狠地扣在掌心,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沈信诲。 第五零五章 病 戒指和印章隔天上午便进了御书房。 沈信言淡淡地指着御案上的两样东西,如数家珍:“这枚戒指乃是当年太祖画了样子,命人寻到原石做出来,谕令今后作为我朝皇后册封时,与宝册金印一起交付皇后娘娘的信物。然而众人都当了是戏言,所以这个戒指到了太宗一朝末年才做出来。先帝自是没有用上。想必因此就丢在了左藏。 “而这个印章,上头四个篆字,看似寻常:大河主人。其实却是太祖最后一年最爱用的一枚闲章。微臣曾在集贤殿的一两幅前唐字画上见过。 “这两样东西,说是珍贵,却未必天下难寻。其中的曲折寓意,也未必是什么人都能知道的。 “有人掳了沈信诲,故意把他放在贼窝,又故意露了破绽让他逃出来,剿寇之后,又故意令人以求他放一条生路的名义,指点他取走了这两样东西。他是个贪婪的人,既在左藏重大失物单子上没看见这两样东西,自然就会偷偷藏起来。 “我就是想到了或许有人会坑他,所以寻了个眼生的人,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去诈了出来。” 沈信言没有长吁短叹,只是神情淡漠,声音中有一丝疲惫寂寥: “东西到了我手里,我才发现,只怕我这一举措,也在人家的算计之内。若是我为了救沈信诲,便瞒下此事。日后忽然有人说,左藏之事是我监守自盗、贼喊捉贼,然后从我家里搜出此物…… “陛下,到时候小女再跟翼王殿下成了亲;若是安我一个图谋不轨、心怀异志,想必连翼王殿下,都会百口莫辩吧?” 建明帝脸色铁青,全身僵硬。 绿春偷眼看看,忙端了一盏热茶上前:“陛下息怒,沈侍郎只是臆测……” 当啷一声。 茶盏被建明帝狠狠地砸了个粉碎! 绿春全身一抖。 沈信言却似没有听见这一声一般,垂眸抄手,继续说道:“而且,这只是我随便派了个人上门去诈出来的。沈信诲爱财如命,我实在不敢保证,他手里有没有还扣下了什么东西。 “甚至,我也不敢说,日后会不会在我家里的什么地方,莫名其妙地又冒出来什么左藏失物单子上的宝物。毕竟,只要沈信诲走了这一趟,我便再也洗不清了。 “我只是来跟陛下说一声,陛下卧榻之侧,必有猛虎。今日是我,明日便也许是竺相、是宋相、是荀朗、是将军们。还请陛下一定不要信孤证。” 建明帝的目光冷了下来。 沈信言不等他开口,躬身长揖:“臣,告退。” 后退三步,转身,长袖飘飘而去。 绿春瞬间傻眼。 这样也是可以的? 建明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边,肩膀微微塌了下来,看着桌上的两样东西,叹了口气。 “陛下……?” “信言是聪明人。这个时候,朕能说什么好?朕无话可说啊。”建明帝的声音无比悲凉。 “朕自弱冠登基,殚精竭虑、励精图治,先是定天下的尾巴,后又有一场靖北,国库被花了个涓滴不剩。朕是如何兢兢业业,才有了今日之太平盛世。 “可是呢?就在朕的身边,必定是朕最亲近的人,才会知道这些秘事,也才有这个本事,陷害朕的儿子和重臣! “手足相残啊,自断股肱啊!大秦的天下,在他们眼里,就这样不值钱吗?就能这样败坏吗?没了翼卫扶持,没了士子人心,他们以为这大秦的天下他们能坐得稳吗?!” 建明帝悲怒交加,一拳捶在御案上,忽然头一低,连声猛咳起来。 绿春吓得忙过去给他顺背:“陛下,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啊!怒不得,怒不得!翼王殿下还在陇右,西北一场仗迫在眉睫,公主大婚还没办,老太后的身子骨儿又时好时坏,一切都指着您这根定海神针呢!您可万万不能倒下啊!” 说着说着,已经有了哭腔。 “你个老夯货!朕不过偶感风寒,什么什么就倒下?!净胡说!还不快让崔署令来给朕看看,开些药吃?” 建明帝先回头骂绿春,随即自己也深吸一口气,又咳了两声,方道:“如今也的确是病不得……” 想了想,又问:“临波怎么样了?” 绿春回手用袖子擦眼角,边吸鼻子边道:“二公主被太后娘娘叫了去,这几天都没放她回鹤羽殿,就在寿春宫陪着太后吃住。太后娘娘放出话来,她们祖孙两个都病了,挪在一处,省得给别人过了病气。” 建明帝站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发牢骚:“好得很。朕也病了,走,去寿春宫。朕今儿也住那里。” 当夜竟真的就住在了寿春宫。 崔署令过去一口气看了三个人的病,开了三张方子,最后撂下话:“召南大长公主昨儿去看望老喻王,两个家的孩子们都没劝住,两个老人家都喝多了,今儿一早都病了。我这腿都快跑细了。还是梅署令好,他自己就先病了告假。臣忙不过来了。明儿个让老张过来看太后和公主吧,臣去给大长公主和老皇叔换了方子,臣也告假。” 建明帝便骂人:“怎么着?我们又不是装病!你做得是这份差事,不肯跑别做啊!” 崔署令哼了一声:“老张是个压根不会说瞎话的人,所以臣才说让他来看太后和公主。臣么,也就只敢跟陛下发发牢骚,陛下是圣君,自然不会因为臣发牢骚就摘了臣吃饭的家伙。” 张太医不会说瞎话,所以来看真病了的太后和公主;崔署令自己,就必须得去那个装病的人家,而且,得睁着眼说瞎话,否则便会被摘了吃饭的家伙…… 太后的眼睛眯了起来:“老喻王半辈子贪酒,他也能喝多了?” “老皇叔的肝胆早就都喝坏了。大长公主那可是海量,多少年没遇见过对手,老皇叔哪儿喝得过她老人家?”崔署令哼道。 肝喝坏了,胆——是吓坏了吧? 建明帝和太后娘娘的眼神同时一利。 他是被谁、被什么事吓坏了的? 临波垂着头擦泪,似是什么也没听到。 第五零六章 宗亲凋零 裴姿、朱冽和欧阳试梅分别接到宫里传话:“公主心情不好,请几位进宫去陪半天。” 三个人不明所以地进了宫,却没去鹤羽殿,而是进了寿春宫。 点心零食摆了一桌子,临波恹恹的在旁边坐着发呆。反倒是歪在榻上、号称也病了的太后娘娘亲自招呼她们仨:“吃这个,看看能不能比得上净之做的!” 三个人面面相觑。 裴姿毕竟熟一些,便试探着问太后娘娘:“您还好吧?不是说翼王已经跟二位伯爷汇合,脱险了?” 一句未了,临波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欧阳试梅看着她的样子就想起沈濯被她算计的事情来,别开了脸当没看见。 倒是朱冽是个实心眼,心下恻然,挪过去挨着临波坐着,实实在在地劝慰她:“翼王肯定不会有事的。微微在那边呢。她那一肚子鬼主意,若是能让翼王给人白算计了去,回来羞也羞死了她……” 欧阳试梅简直气得哭笑不得,截口道:“冽姐儿别瞎说!微微便是在陇右,也只是个闺门女孩儿。河州紧邻西番,沿着边境线上三军整肃。翼王被不长眼的贼匪袭击,想必只是意外。那三军出动,什么贼匪也会被碾碎剿净——却是跟我微微没有半分干系的!” 这一句说出来,太后不由得击节赞叹:“说得好!就是这个道理!” 欧阳试梅睫毛一颤,垂手不语。 朱冽懵懵懂懂地去看裴姿。 裴姿咬着唇,伸手在她额上戳了一下:“不会说话就别说!” 朱冽撅了撅嘴,冲着她们皱皱鼻子,下意识地往临波身后躲了躲。 林嬷嬷看了太后一眼,忙上前去把一碟云腿月饼、一碟梅菜肉包往她跟前推了推,笑道:“冽姐儿不惯饮茶吧?前阵子才做了菊花饮,我端给你尝尝?” 朱冽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好!” 饮子端上来,朱冽好奇地呷一口,小猪一样满足地眯起了眼,忙道:“林嬷嬷,好喝好喝,都要都要!” 林嬷嬷笑着挥手,几个年轻小姑娘跟前一人摆了一碗。 朱冽放下自己的,亲手端了一碗给临波:“二公主,你尝尝,好喝的。甜丝丝的,带一点点菊花苦,清香得很。微微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些甜的,再笑一笑,就会好很多。你试试!” 临波看着她发愣。 朱冽又把漂亮的白瓷碗往她眼前送了送,满眼都是善意的期待和真诚的笑。 临波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却伸手接了朱冽捧过来的菊花饮,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然后看着朱冽笑了笑。 太后轻轻慨叹一声,看看朱冽,目光转向林嬷嬷,微微颔首。 “茹惠,我听说,你外祖父又跟人拼酒了?你娘没劝住?”太后转移了话题。 裴姿心头一跳,呵呵了一声,摇头:“娘不让我说。” 朱冽睁大眼睛看向她:“姿姿,我记得你外祖都快六十了,还拼酒?哇!他老人家好厉害呀!我明儿把微微给我爹爹泡的青梅酒给他搬一坛去吧?” “那我娘一定会亲自去清江侯府揍你一顿。”裴姿冲着朱冽特别不斯文地翻了个白眼。 欧阳试梅情不自禁地探问:“姿姿,老皇叔他还好吧?” 裴姿叹了口气,摇摇头:“温惠嫁了,大长公主本想给永安郡王议亲,他却死活不肯。尤其是如今西北战火将燃,永安郡王天天在府里嚷着要去打北蛮,要去给他爹爹报仇雪恨。大长公主一边思念儿子,一边心疼孙子,又百般地管不住,心里憋得慌。所以去找我外祖父诉苦。 “两位老人家越说越多,又说起了先帝和太宗,抱头痛哭。夜里本就风凉。说得那些话又伤心。这种事情,别说跟去的永安郡王了,我爹娘出面也没劝下来。大长公主当时哭得眼睛都肿了。 “当天夜里我外祖父就有些不自在,第二天一早便听说大长公主也病了。 “我娘说,这件事不能往外说。万一有那不长眼的御史之流,真的跑到朝上去大赞永安郡王忠孝,逼着皇上就让永安郡王去从军,那就要了大长公主这条老命了。” 说完,冲着太后娘娘为难地欠身:“太后娘娘,真不是我家里想欺君。这朝上的官儿们,忠君爱民、精明强干的自然比比皆是;可也的确有那个尸位素餐、唯恐天下不乱的。 “周家已经只剩了这一条血脉,别说战场上有没有这个万一。便只是提到陛下案前,想来都是把陛下和大长公主中间添了把火。大秦宗室已经够乱的了。我们家胆子小,实在是宁可息事宁人,装不知道。” 话说得极为老成。若不是裴姿当面,从太后到欧阳试梅,只怕都要以为这是蒹葭郡主的话,而非裴姿所说。 太后默然下去,半晌,点了点头,一声长叹:“你娘想得周全,就是这个话。你们家没错。” 朱冽听得似懂非懂,便去看欧阳试梅。 欧阳试梅摇了摇头,示意她回头再说。 一时太后便说乏了,让林嬷嬷送三个人出宫,又道:“临波也去,走几步路,也硬朗些。光在我这屋里憋着,天天也不见光,回头都发霉了。” 林嬷嬷带着几个小姑娘走了。 建明帝从后殿转了出来。 “召南为了这个孙儿,也算是费尽心思了。”太后哼道。 建明帝神色清淡。 “早先,百般地算计着想娶我们临波。可我们临波虽然出色,却是皇后的眼中钉。她就不做声了。后头临波这边出了和亲的乱子,她又跳出来落井下石。即便冒着得罪我的危险,也想为她孙子谋个好媳妇。 “如今不成了,又瞧见周荧闹成了那样,立马找机会警告我,别胡乱给她孙儿赐婚。顺手还替她孙儿博了个忠孝的名声。为此,甚至不惜把她周家两个儿子都没了的事情重新拿出来铺垫。 “更有甚者,竟还把早已安度晚年的老喻王也拉出来陪绑。竟是用宗亲凋零这样的局面来威胁咱们,明明白白的,就差指着鼻子告诫我们:不要把先帝的姐弟都欺负得太狠了!” 太后语带调侃,目光冰冷。 “我宽忍她一辈子,她还真当我是好脾气了!” 第五零七章 忙 大秦朝最顶尖的几个人都说自己病了。 邵皇后和太子终于急了。 邵皇后再次把邵舜英叫进了宫,这一次还带上了卫王。 “你们可知陛下是因何而病?” 邵舜英和卫王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我还在禁足之中。焓儿,你和舜英去看看你父皇吧?劝劝他,好生回宣政殿养病。寿春宫里的嬷嬷们年纪大了,服侍不过来。” 邵皇后惺惺作态。 卫王沉默了一会儿,答应了:“是,母后。儿子这就去。” 干脆利落地和邵舜英出了清宁宫。 才出宫门,邵舜英一把拉住他,额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为什么要你去?这是让你去承认追杀翼王吗?她是不是疯了?” 卫王淡淡地看着他:“自小不就是这样么?我去探望父皇,我去探望太后,我去探望安福。” 替太子背一切黑锅。 不然二皇子阴柔诡谲的名声是哪里来的? 沉默不语,偏又能惹出那样稀奇古怪的祸事,认错时还从容得可怕。 邵舜英狠狠地咬牙,低声道:“我出宫就把那个侍卫……” “不。不是现在。西北大战在即,现在不行。”卫王一口否决:“舜英,你答应我,不许动!” “那就让你……”邵舜英气得满脸通红。 卫王弯弯嘴角:“父皇英明睿智,他怎么会信这样拙劣的伎俩?我只是去探病。我的父亲、祖母和妹妹都病了,难道我不该去探看么?” 这个时候不敢上门探看的,才是典型的心里有鬼呢! …… …… 京城病倒了一片人的消息迅速传到了陇右。 曲好歌和彭绌诧异对视:“秦家这是又要玩什么?陛下闲得发慌了?不应该啊!不是西番已经站在紫宸殿跟竺相一对一地吵架了么?” 秦煐整个人裹伤裹成了个粽子,被放在椅子上,僵着脖子吼:“我没屠村!我发现那个是边军的细作,我只是喂了他们一家子蒙汗药而已!他妈的!等老子回京一定要剁了那个杂碎!” 彭曲二人同时看了看他,默契地转过脸去继续商议:“看来这个口水仗还能再打两个月。兵力部署勉强够了。只是不知道军备饷银够不够时间拉过来。听说派了秦州此事公冶祖堂总揽此事,倒也算个好人选。” “你听说了没有,洮州那边死皮赖脸地给陛下上了折子,又要免三年赋税,又不肯进贡洮河砚。这施弥狮子大张口啊。也不知道陛下会怎么答复。” “那还用说?河州这边不扣饷银就不错了,洮州那边自然是反着来,要什么给什么。” 两个人低声商议着,忽听背后没了动静,不由得同时回头看秦煐。 却见秦煐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曲好歌心中一跳,走过去,探究地看着秦煐,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秦煐抬头看了他一眼,反问:“你们对公冶释这个人怎么看?” …… …… 公冶释的面前摆了两封信。 一封是宋相的,告诉他自家的长女所托非人、伤心欲绝,所以去秦州“散心”,托付给他照管。 一封是沈信言的,仔细地告诉了他京中的动向,并且,把翼王遇袭、洮州当地的所有真实细节都告诉了他,最后还附上了一个名单,说是“剑南当年可托性命之人,如今渐次遍及陇右、剑南、山南,若有事,可酌情调遣”。 公冶释一声长叹。 他出京前去寻了沈信言一席长谈。 决定去谈就已经将他自己的位置,从宋相处往沈信言处挪了三分。 如今这两封信往面前一摆,他的心思,便再次往沈信言处挪了三分。 建明帝的旨意三天后即将抵达,他就要手握陇右钱粮调拨的大权了。 沈信言这封信的意思,就是告诉他:若是你玩不动这个权力,这个名单上的人,都可以帮你。 而宋相的意思则是:我给你争来了权力,你就要感恩,就要接受我大归的女儿。 傻瓜都知道该选哪一边。 公冶释温柔的妾室见他叹息,便小意劝道:“若宋家大小姐真是个被误了的好女子,毕竟是宋相的长女,可助老爷许多。” “到时她来,你去照看。我这里公务繁忙,就不见她了。”公冶释其实并未有丝毫摇摆。 他只是为那个已经改了初心的座师,感到惋惜而已。 …… …… 沈濯也忙得飞起。 她早两天接到父亲的信,简伯和北渚先生的网已经把消息都送了过来。 “先前袭击翼王的人里头,有一股的确是皇后娘娘的人,那些人后来在侍卫押送两个活口进京的过程中,又几次想杀人灭口。所以到京之后,陛下震怒。 “还有一股,应该就是郢川伯的人。而且,那个人被咱们扔还给郢川伯后,甘州再也没有什么兵士偷偷出来过。 “可上次在洮水攻击咱们的那个百人小队,却两边都不是。” 净瓶仔细看着竹柳送过来的消息,漂亮的柳眉紧紧地锁在一起。 沈濯的眼睛却亮了起来,手指重重地往桌子上一叩:“这就对了!还有人!” 净瓶吓了一跳。 沈濯正要往下看时,外头玲珑敲门:“小姐,昭姑太太使人来说,请你过去一叙。” 沈信昭的事情比较重要。 沈濯起身往外走:“净瓶把这些整理出来,有蹊跷的紧要的及时告诉我。玲珑跟我去看昭姑姑。” 沈信成稀里糊涂地就被施弥趁机征辟了,顶着个推官的职衔儿在临洮和洪和两边跑。临洮的易县令被沈濯镇住了,事事乖顺。只来了一趟,亲自“递”了个奏章,跟施弥见了个面,就老老实实地回去守着他那一亩三分地,兢兢业业地配合沈信成一起打捞砚石。 前天沈信成几乎要高兴疯了,把一块原石抱在怀里跑了回来,小心翼翼地给施弥和沈濯看。 竟是一块罕见的褐色鸡血石! 沈濯一看就知道他必是跟易县令开了第二个矿场,赞了两句,又提点他:“矿场是一本万利的地方。无过就是功。尤其是人命,万万出不得。” 沈信成天天扎在临洮,等闲不回来。 沈讷更不肯去多聒噪沈信昭,就怕她心里腻烦。 可这样一来,偶尔的孤单感觉冒出来时,沈信昭反而无人可诉。 好在还有沈濯。 虽然差着十几年,姑侄两个反倒有无数的话说。 第五零八章 走,去秦州! 然而出乎沈濯意料之外的是,沈信昭这一次并不是要跟她谈天,而是要离开洮州。 “周围的邻居们都躲我远远的。连豆子憨娃他们都不敢来我这里吃点心了。日子过的太无聊。我就想起来那次你说,只要我带够了人手,去别处生活也是可以的。” 沈信昭一边端了自己亲手做的点心给沈濯吃,一边跟她牢骚加试探。 毕竟,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事情,只要沈濯点头,那就九成没跑。 沈濯却很舍不得这个温柔执拗的族姑姑,扑进了她的怀里:“可是昭姑姑,我会想你的。” 仰起脸来,一双杏眼一眨便是满眼的雾气,“姑姑,你可千万不能躲起来。你得去我能看得见的地方。” “哟,净之还会撒娇哪?”沈信昭满面笑意,点点她的小鼻子,点头道:“不会的。不是说秦州那个新刺史是你父亲的同科?我去秦州。去了,先给他内院递个帖子送份礼。万一有事,我肯定不会像刚开始那样生扛。 “如今你们事情这样多,我总得让你们放心不是?秦州离着关内又近,万一有事,我不管你们怎么着,保证第一时间就回京。如何?” 秦州啊? 这个好! 沈濯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不然我送姑姑过去吧?正好去跟爹爹的那个朋友打声招呼。” 沈信昭连连推辞:“你去了就闹大了!别别,你千万别去。” “我的确是要去一趟的。昭姑姑,正好没人陪我过去。送您是个好借口!”沈濯趴在她耳边嘀咕两句,又娇声央告:“好姑姑了,带上我吧!” 沈信昭迟疑起来。 她去秦州是为了那里没人认识自己。 可沈濯去那里是为了让秦州最大的官儿认识自己。 这跟洮州还有什么区别?! “姑姑,我保证到时候只跟公冶刺史一个人私下里悄悄说您要在他治下的事儿。我指天发誓绝对不会闹得像在洮州这么大。姑姑,如果我到了秦州逼着你去府衙,您当着公冶刺史的面儿打我的板子!” 沈濯把右手举在耳边,满面认真。 沈信昭失笑,摇头叹道:“真拿你没办法。” 沈濯大喜,跳起来大声吩咐琳琅:“赶紧,给昭姑姑收拾东西。我回去告诉小姑父一声,三天后我们去秦州!” …… …… 去秦州的事情很顺利。 因为沈信成还没说话,隗粲予就连声道好,简直要鼓掌赞成。 “洮州和秦州必须要有默契才好。原本我点算了这几日,都不知道该谁去最合适—— “使君坐镇洮州,不可轻动。信成虽然合适,却太老实。剩下了的,唯有区区在下小人我。可偏偏我这个身份,说话若是轻浅了,怕公冶刺史不当回事;可若是说话重了,又显得使君居高临下。 “如今小姐出马,虽然只说是小姑娘家爱玩,但因有昭姑太太陪着,名声上就没了妨碍。与此同时,在下和姑娘配合起来还算默契,一同与公冶刺史商议,应该就足够了。即便在是公冶刺史看来,尊重我们至少是给足了的。” 施弥觉得沈濯只是去安顿沈信昭,认为亲戚情分上还是自己照顾更合适;但一听还有这一层,不由得一呆。 沈濯又笑着分解:“昭姑姑不爱在洮州。街坊四邻知道了她的身份,不敢跟她来往。她比在吴兴时还要寂寞。倒不如去秦州。 “秦州那边照顾起来,我亲自去一趟公冶伯伯家里,跟他家内院说好,也不差什么。 “且关系没有这边这样紧密,不过是逢年过节,照着世交的模样礼来礼往的走动一下,也没那么麻烦。 “成叔还是赶紧拨两个管事给我。我顺便就去给昭姑姑安排一两个铺子,到时候就不用她自己出面跟那些三教九流直接打交道了。” 沈信成立即觉得没错!这才是正经事。二话不说起身去筛选管事去了。 沈典坐在一边大眼瞪小眼,来回看着,张大了嘴:“所以,就这样决定大姑姑真的要去秦州了?” “典哥,你跟我一起去秦州转一圈吧?上次临洮没带你,这回带着你。”沈濯就像是个拿出糖块哄孩子的样子。 沈典很想愤怒地说不,然而又的确很想去秦州,索性转向隗粲予:“先生,我与你同去可好?” 隗粲予呵呵大笑:“可以可以!” 施弥实在是忍不住了,提点沈典:“你姑姑妹妹出远门,没个男丁护送怎么行?我不去,你叔叔不去,自然是你去。哪里用得着问隗先生和你妹妹?本来就该你去张罗行程才对啊!” 沈典恍然,狠狠地瞪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的沈濯:“你这丫头!” 沈濯嘿嘿地笑着,蹦蹦跳跳地回房去知会沈讷,然后收拾自己的行李。 这边施弥和隗粲予围着沈典教训他:“……不该凶你妹妹。” “你一家人,你父亲精明能干,姑姑柔中带刚,所以你叔叔老实厚道。你是你家这一支这一代如今唯一的一个,以后你们家能不能兴旺,全要看你。你该多学多做,多想多试,不该把自己埋进故纸堆里怡然自得。” “侍郎府你待过了,看过了。有多少事,你心里也有数。你妹妹是个女孩子,却并没有因此就心安理得地躲在后头,一应事情都让长辈们去处理。她的活法,恰恰跟你现在的做法相反。” “这一趟来西北,是你叔叔拿着你爹爹当榜样想要独立做事。然而换个说法,也可以说,是你叔叔发现了你爹爹的艰辛,所以想要分担。那你明白你爹爹为什么要让他带着你来么?” “你是你爹爹的希望,是这个家的希望。还有啊,典哥儿,你姓沈,你妹妹也姓沈。姓沈的里头,你是她最名正言顺、最亲近可靠的哥哥了。你还是你妹妹将来的倚靠和希望。” “西北不仅有先生教学问,有府衙可以看政事,有店铺矿场可以看生意,还有一场山雨欲来的战事。” “典哥儿,大好的经历就在眼前,是浑浑噩噩都让你妹妹冲在前头,还是尽心尽力跟她肩并肩,日后帮着她挡风遮雨,端看你这几个月,是不是能真有些个长进了。” “光埋头读书,会读死的。” 第五零九章 若有所思 被一顿臭训的沈典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住的地方,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儿,索性去找沈信成。 “叔叔,我是不是太安逸了?”沈典郁郁。 沈信成失笑,想了想,问他:“你觉得自己尽力了么?” “……尽力?”沈典一呆。 “我觉得我尽力了。我自幼便不如大兄和姐姐聪慧,所以大兄便让我只管读书,旁的事情都由他去应付。 “这两年家里搬去了京城,我才忽然发现,原来在大兄和姐姐跟前,我算那笨的。可在京城那一群做生意的人里头,我的眼力和算计,还是够用的。所以我才生了自己做些生意的心思。 “来了西北就更别提。咱们家的管事随便拎出来一个,在这边开铺子,怕都能横扫一片。这里的人太淳朴了——这是闲话啊。 “所以我现在在这里,放开手脚、全心全意地帮着施使君挣军饷。 “而且,我可以跟你说,我以后就算是参加锁厅试,得了进士出身,也必定只是二甲吊尾。到时候,我必定会跟朝廷上书,直接告诉陛下,我不去江南跟那些奸猾之人打交道。我就留在西北,或者去幽州东北一带。” 沈信成设想着未来,兴致勃勃。 然后转脸看着沈典,拍他的肩:“你呢?你尽力了没有?” 沈典惭愧地弓了背:“我……” 自从出家门,他就只管对付沈濯。沈濯一路上开开心心地喝酒吃菜吹河风时,他是陪在一边的。可一旦到了沈濯和隗粲予开始商议“大事”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跟沈信成远远地躲开。 到了西北,沈信成开始忙忙碌碌地看铺子、选行当、进货出货踏看市场的时候,他又回了书房读书。 隗先生布置了功课他就写功课,写完了功课他就回家去照管一下家务。 他的日子过得惬意无比。 人人都很忙。唯有他最闲——如果不算施骧的话。 今天,因为他凶了沈濯一句,一直宽待他的施弥和隗粲予终于忍不住跟他说了那番话。 原来,所有的人,其实都在等他自己醒。 他却一直惯着自己,宁可在梦中。 “施使君和隗先生有一条说的不错。你是咱们家这一代的第一个,现在还是唯一一个。以后弟弟妹妹都要看着你。你能立起来,他们的日子就能好过一半。典哥儿,你想当你爹爹、净之的爹爹,还是想当你叔叔我,或者是信行叔。你可以自己选。你爹爹和叔叔,都不会勉强你。” 沈信成诚恳地再次拍拍他的肩,让他回房睡觉:“明儿一早安排你姑姑和妹妹的出行吧。我定了杜掌柜和他兄弟跟着你姑姑去秦州。明儿一早你去寻他们做事。” 沈典翻来覆去一宿没睡安稳,鸡叫三遍才打了个盹儿。 天亮了,却立马从床上蹦了起来去寻杜掌柜弟兄两个,问了路线、途中地形、随行人数,等等。 杜掌柜很激动地一一跟他禀报了,又殷勤道:“中间要过岷州、渭州,如果少爷想陪着姑太太玩玩,小的就去安排。” 沈典眼睛亮了一亮,想了想,却又摇头:“我年轻,姑姑和妹妹又是女流。如今陇右并不安生,我们在路上并不宜多做停留。等一切落定吧,到时候跟叔叔大家一起去逛。” 杜掌柜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一迭声地答应。 “杜掌柜把路上的事情安排好了,哪儿停哪儿宿什么的,打总给我个单子。我记性没有那么好,回头姑姑问起来我也好有个交代。”沈典很有礼貌,但是该要的东西一样不落。 杜掌柜神情微微一凛,忙又笑着答应着去了。 事情很快传进了沈濯的耳朵里。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好事儿,好事儿。”沈濯不太在意这个,转头问玲珑净瓶:“咱们的东西收拾好了么?后天一早就出发啊!” 沈讷走进来,瞪着她唠叨:“一说出门你就疯了!到了秦州你给我文静些!如今你不单单是沈家的小姐了,头上毕竟顶着个赐婚,你别把皇家的脸面也丢尽了!” 沈濯嘻嘻地笑着拉了沈讷撒娇。 半个多月的工夫,施骧果然长高了一指、长胖了三斤。如今脸上肉乎乎的,跟在沈讷的后头进了门,直直地跟他娘顶嘴:“姐姐丢过谁的脸了?姐姐又聪明又能干又勇敢。娘,你别老说姐姐。姐姐多好啊!” 沈讷哼了一声,走过去跟玲珑净瓶检视路上带的东西,果然被她从包袱里拎出来两件男式的圆领长袍,冲着沈濯喝道:“你果然又打算扮了男装乱跑!” 沈濯做着鬼脸躲在施骧背后,笑着低声问小小的表弟:“骧哥儿,你觉不觉得你娘这半个月的脾气大了好多?” 施骧皱皱眉,想了一会儿,用力深深点头:“嗯!从姐姐来了,娘再也不温柔了!前天我还听见她在院子里骂下人了!她以前从来不会骂人的!” 这下连窦妈妈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圆场道:“使君夫人若没些个脾气,怎么镇得住那些来来往往的僚属家眷?威严些好。” 沈讷愣了一会儿,带着一分不确定,问沈濯:“你娘出了名的温柔大方,难道在外头也发脾气的?” 沈濯笑嘻嘻地拉着她坐下,似是不经意道:“您还不知道我爹爹的?他轻易不发火。我们扬州益州地走过来,哪个地方的官吏们是好缠的?我娘也就是进了京才收了脾气,以前在益州的时候,她一瞪眼,院子里没一个人敢出半点儿声儿。” 听到这些,沈讷若有所思。 …… …… 三天后,秦州。 满面不悦的宋凝从马车上下来,看着眼前的府衙,淡淡地命人:“去告诉公冶释,我到了。” 管事为难地看了看她,小心地问:“姑奶奶不如先找地方住下?西北如今正忙,公冶使君目下不知人在何处。万一不在府中,难道就让姑奶奶在这里站着等不成?” 宋凝冷冷地一眼瞥过去:“我爹既然把我诳来这里,若是公冶释竟没在秦州城候着,那我爹这个天官,顶好就致仕别干了。” 第五一零章 就是不见 公冶释在府里,但是他正在处理公务。所以,他让人通知内宅他的如夫人:“招待一下宋大小姐。记得称呼是姑奶奶。” 那妾室很是怯生生地忙命请了宋凝直接进后宅。 然后屈膝拜下去:“妾身康氏,见过宋大姑奶奶。” 宋凝一听“大姑奶奶”四个字,神情一冷:“我听说公冶祖堂的夫人已经过世三载,敢问你是?” 她没回礼,也没说别多礼,康氏不敢起身,只得屈着膝低着头道:“妾身是公冶使君的妾室。” “区区一个妾室,也配来招待我?”宋凝寒冰一般的目光直直地刺进了康氏的心里。 康氏柔弱,已经吓得磕磕巴巴:“妾身,使君,使君后宅唯有妾身和几个丫头婆子。使君公务繁忙,且系外男,恐姑奶奶不便,所以才令妾身迎奉姑奶奶……” 这话也对。好歹自己的名声还是重要的。 宋凝嗯了一声,直直往里走:“给我准备的院子呢?在哪里?” 院子? 康氏脸色一变:“府中逼仄,没有给您准备院子……而且,使君说,您来秦州散心,必有其他安排。妾身,妾身只准备了午膳……” 宋凝脚步一顿,站住了,冷冷地看向康氏:“你的意思是说,只打发我一顿饭,然后,我就该滚出去了?” 旁边侍立的宋家管事媳妇实在是忍受不住了,上前赔笑:“姑奶奶,咱们本来也就是照着礼节,来跟老爷的学生打声招呼……” “但既然这学生根本就没把我爹放在眼里,这样不方便,那我们就走吧!我宋凝的脸皮,还是值几个钱的。” 宋凝根本就不给那媳妇圆场的机会,转身就走。 康氏顿时慌了:“姑奶奶请留步!” “谁是你的姑奶奶?姑奶奶也是你能叫的?你是我宋家的什么人?!”宋凝冷冰冰地看着康氏,眼底露出一股无法言明的厌恶。“滚开!” “宋大姑奶奶……是使君吩咐妾身这般称呼您的……若是宋大姑奶奶觉得妾身卑贱,妾身就令人去请使君过来相见。使君对宋相绝无半分不敬之心,还请宋大姑奶奶不要误会于他!” 康氏说完,急急命人:“去请使君,就说宋大姑奶奶要走!快去!” 下人连忙一路飞奔去了。 两下里正在僵持,公冶释十岁的儿子蹦蹦跳跳地从内宅出来,看见康氏,高兴地扑了过去:“姨娘!” 康氏忙推着他的双臂让他站好:“这是宋家大姑奶奶,快叫人。” 小小少年郎有些疑惑地打量一下宋凝,恭敬地拱手躬身:“公冶平见过宋家大姑奶奶。” 孩子倒是很有礼貌,样貌也算得上体面。 宋凝的神情缓和了三分:“平哥儿吗?你暂时可以叫我姑姑。” 姑姑? 公冶平竟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笑了笑,拒绝:“想必是宋相家的大姑奶奶。父亲前几天特意嘱咐过我,不得唐突贵客。公冶平年已十岁,不便与大姑奶奶过于亲近。既然大姑奶奶有康姨娘招待,想必是要先去内宅一叙的。公冶平告退。” 不卑不亢说完,竟是转身就走了! 康氏吓白了脸,宋凝气白了脸。 下人偏又在此时飞跑了过来:“使君说,公务缠身,无暇赶来。况也不是礼节。请宋家大姑奶奶见谅。一鳏一寡,大家的名声要紧。” 一鳏一寡! 他是鳏夫,自己可不是寡妇!自己是和离的! 大家的名声…… 他这敢是在说,即便自己不要名声脸面,他公冶释还得要官声呢!? 宋凝气得双手都颤了。 康氏被她吓得忙上前急急解释:“宋大姑奶奶别急,使君只是正在忙。山野鄙妇,她们不会说话而已……” 别急…… 我急了? 我急着见男人、急着嫁人了?! 啪! 宋凝一肚子气没处发,看着康氏一副温柔贤淑、一心为良人着想的样子就怒火中烧,抬手一个耳光,狠狠地甩在了康氏脸上! “贱人!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急了!是你家使君急着要我父亲的提携!不是我父亲,他等着被陛下压在翰林院做个舞文弄墨的侍读一辈子罢!现在倒会跟我讲节义规矩了!” 宋凝一顿大骂,甩袖而去。 自始至终,公冶释连派个人过来看一眼、解释两句都没有。 听说了事情经过,他只是微微一哂,先令人去安慰康氏,接着提笔便给宋相写信: “……家中姨娘入门十余载,怯弱小心,规行矩步,从不敢犯错。谁知令爱下车伊始,她便放肆得罪,致获亲赐掌掴。老师拳拳托付,学生却辜负如斯,实在有愧。令爱震怒,学生怕不便相护。不知可否派遣得力之人接令爱回京?” 然后严令府衙所有人,对宋凝及其下人,只许无视。 宋府的管事只得守在府衙外,终于等到了他,拦马苦求:“使君听仆一言。” 大庭广众之下,公冶释只得给他说话的机会:“阁下何人?” 宋府管事人在矮檐下,只得把头低:“仆乃宋相府上管事,奉命陪大小姐来秦州。” 公冶释啊呀呀一声做戏,忙下马来,携了他手,进入府衙后堂,请他对面坐下,温和问候:“老师可好?师母可好?三位公子可好?大小姐来秦州何事?可需在下派人等前去服侍?” 宋府管事有苦说不出,只得试探:“家里一切都好。因有相爷口信,却只得大小姐知道。所以还请使君拨冗,纡尊降贵去见一见大小姐。” 公冶释怫然不悦:“诶!~男女不便,岂可私下相见?老师若有口信请大姑奶奶转达,可以告诉我妾室嘛!这样,我这就派车马去接大小姐,令我那妾室在后宅摆宴,为大小姐接风。如何?” 宋府管事简直头疼欲裂。 宋凝口口声声一辈子不进秦州府衙,公冶释摆明车马不会与宋凝相见。 那相爷的吩咐,要怎么办才能达成? 至于前头宋凝在人家后宅公然打了人家现在的女主人一个大耳刮子,还把人家男主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的事儿,已经被掩耳盗铃的宋府管事选择性遗忘了。 不独他,就连宋望之,都忘了公冶释是因为甚么才被建明帝压在翰林院十年。 第五一一章 哭 “公冶释是个极为桀骜不驯之人,胸中有大块垒,须得烈酒才能浇得透。” 秦州城就在不远了,沈濯趴在车窗上跟旁边马上的隗粲予闲聊,不避着沈典,亦不避着沈信昭。 “我以前就听爹爹慨叹过,说他这次从翰林院出来去礼部任侍郎之职,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礼部是个最讲究规矩的地方。可世上的规矩,其实都是表面上的,假的多,真的少。他若是先去地方上历练几年,那么礼部的礼字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心里也就有底了。 “但从翰林院那一堆书里,直接进了礼部那一片条令里,那个被磋磨了十年的人,只怕要迷失。 “果不其然,因宋相要抬举着他跟我爹爹打擂台,所以他不自觉地学我爹爹的行事风格,反而弄得自己疲惫不堪。 “好在宋相急着补全他的经历,所以直接扔到了西北,想在这一场战时的功劳簿上分一杯羹。倒给了他海阔凭鱼跃的机会。 “只是这人一旦放肆起来,怕是会收不住。 “所以这回跟他谈时,先生的锋芒可要比寻常更多放出来五分。不然,我一个小小的丫头片子,怕是压不住那个人的冲天气势。” 隗粲予听得呵呵笑,捻须道:“前头的我都信,就最后这半句我不信。陛下的气势如何,你想压的时候,想必紫宸殿上,也是满朝文武听着你一个人叨叨吧?” 沈濯皱了皱鼻子:“先生别顺口胡说。那天公冶祖堂也在的。不过他好似一个字儿都没说啊……” 沈濯竭力回忆,却想不起来对公冶释的任何一点印象。 隗粲予和沈典相视莞尔。 沈信昭看看城门就在眼前,拉了她缩回车里,放下窗帘:“该进城了。你乖着些。” 沈濯吐吐舌头。 一行人先去邸舍住下,杜掌柜的立即去找牙行打听有没有院子在售,他兄弟则与隗粲予、沈典一起去看城里的店铺。 沈信昭梳洗完毕,斜倚在美人榻上让琳琅给她绞干头发,只觉得心里踏实惬意,不由笑道:“我还真是由俭入奢易。从你们跟了我才几天?我就已经习惯了游手好闲了。” 沈濯在门外听见,噗嗤一声笑,推门进来,促狭挤眼道:“昭姑姑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说自己当不了富户了?” 沈信昭羞涩一笑,招呼她过去,问道:“腹中饿不饿?可要吃点心?” “时辰还早,我已经令人递了帖子进府衙。若是今儿能见着公冶使君,就不拖到明天了。”沈濯现在几乎是分秒必争。 ——建明帝令公冶释主理陇右道所有钱粮调拨的旨意昨日已经到了。她能早一刻钟见到公冶释,就绝对不想晚一刻钟。 一时果然有人来邸舍问:“哪一位是沈家少爷?” 沈濯着了男装出来,见是一个门子,因笑道:“我便是。不过家兄出门了,要稍候他片刻,不知贵使可等得?” 门子屏着手,垂首道:“使君说,既是令亲长辈等已经一起到了,不如到府中一叙。已经备了水酒,还请净之少爷赏光同去。小的给少爷引路。” 咦?公冶释竟然知道自己的“表字”了? 沈濯适时地摆出了个贪玩的女孩子表情来,歪头一笑:“这个啊!我族姑姑不肯的。一会儿家兄回来,我同他一起去也就是了。” 门子恭恭敬敬地答应了,始终不曾抬头——就似知道沈濯是个姑娘家一般。 沈濯笑着告了个罪,便让门子在邸舍大堂饮茶,自己且进去告诉了沈信昭一声:“公冶释果然要请昭姑姑去内宅见他家人,不过我替姑姑推了。您备一份礼,我一会儿送给他家里人也就是了。” 沈信昭正在提着心,就怕又要重演洮州的事情,一听这话,如释重负,忙命琳琅把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到时候你看着送。”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沈典和隗粲予才说说笑笑地回来,得了消息,各自惊奇,忙去换了干净衣衫,与沈濯一起奔府衙而来。 路上沈典忍不住埋怨沈濯:“如何不告诉我们等着?看店铺又不急在这一时。” 沈濯抿唇笑笑不语。 隗粲予看了一眼那带路的门子,附耳悄声告诉沈典:“净之就是要看这门子的耐性如何……” …… …… 秦州府衙后宅,公冶释正儿八经地摆下了两桌酒席。男一桌,女一桌,中间隔了屏风。 沈濯看着康氏温柔娇怯的样子,笑得天真烂漫,小声赞她:“康姨娘真好看。” 康氏红了脸,只知道嗫嚅着给沈濯布菜。 外头只管普通吃饭。 沈典见着小大人似的公冶平,十分稀奇,笑对公冶释道:“我施姑父家有个小郎,叫施骧,七岁。还是个娇养的孩子呢。令公子却比我十二三岁时还要稳重了。” 公冶释笑了笑,伸手抚一抚儿子的额头:“他七岁时也是个娇养的孩子,只是他娘亲三年前去世,他就只好长大了。” 沈濯在里头听见了,心中轻轻一动,看了看康氏,由衷地小声又赞道:“康姨娘辛苦了。七八岁的男孩子最难缠。” 康氏眼圈儿一红,低头擦泪,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满心里想的都是上次被宋凝打的那一个耳光,说什么都想跟人诉一诉。憋了半天,才低低道:“净之小姐还年轻,哪里就真知道养那样大的男孩子有多难了?连宋家大姑奶奶,那看着幼弟长大的人,都没觉得妾身有半分苦劳呢!” 宋家大姑奶奶?! 沈濯的手指一顿,眼光往屏风处一溜,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凑过去,悄悄地问:“那是谁啊?欺负你来着?” 听见“欺负”二字,康氏的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落,满肚子的话终于有了出口:“就是宋相家的大小姐,大归了的那位,来秦州……” 一五一十地全都倒给了沈濯。 “……使君说过,净之小姐的父亲是人杰,净之小姐更是难得的巾帼英雄。您教教我,往后她再来,我可怎么办啊?” 康氏的哭声没压住,大了起来。 第五一二章 话锋(上) 屏风那边的一桌人都听见了康氏的哭声,谈笑声顿时一滞。 小大人公冶平再也坐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满面气愤地闯了过去:“姨娘!” 沈濯正温和地拍着康氏的胳膊,劝她不要哭,看到公冶平眼中,却成了她也在欺负康氏的证据,张口便嚷:“我姨娘好得很!你们做什么都要欺负她!” 公冶释在外头连忙断喝:“平哥儿住口!” 康氏也慌乱得一边擦泪一边站起来抱了公冶平:“没有没有!姨娘是跟净之小姐讨主意,自己哭了,不管净之小姐的事!” 沈濯看着小小的、倔強地护着康氏的公冶平,不以为忤,反倒呵呵地笑起来:“平哥儿辨是非、明恩仇,是个好孩子。” 公冶释索性也走到了屏风这边,板起了脸,训斥公冶平:“事未亲历,凭一鳞半爪目见耳闻,便妄测臆断,可乎?” 公冶平抿着嘴垂下了头。 公冶释又转向康氏,眸色严厉:“妇人辈,禁口舌第一!带哥儿回房!” 康氏怯怯的,只得牵了公冶平的手,屈膝给沈濯行礼告辞。 沈濯道了无妨,笑一笑,道:“正好,要跟公冶伯伯议几件事。” 公冶平临走,回头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沈濯。 …… …… “……康姨娘倒是个实诚人。只是公冶伯伯,宋相如此美意,你竟不肯领受不成?” 沈濯特别大言不惭地调侃着公冶释,令人非常有她也是个三四十岁的成年男子的错觉。 公冶释目瞪口呆,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沈典,却发现沈典已经面红耳赤。 隗粲予只顾换着花样玩自己的折扇,口中笑吟吟地跟着沈濯的话尾随意笑道:“宋大小姐虽然任性些,却毕竟是宋相长女,自然有她任性的资本。若她真要入住公冶使君后宅,这康姨娘乃是第一个要走的人。所以说嘛,人家提前立威,也情有可原。” 公冶释都气笑了,指着沈濯,呵斥隗粲予:“隗先生!净之还是个孩子!你做女子西席,该诵些三从四德才是,怎能教她这些?” 隗粲予高高地挑起了眉:“啊呀呀!她在紫宸殿里‘静女其姝’的时候,难道公冶使君不曾在场看着的?我教她三从四德?她没教我个老师版的就不错了!” 静女其姝?! 沈濯在紫宸殿里头的表现…… 公冶释立即觉得,如今自己被调侃探问的情形,特别能理解。 “不知道净之小姐特意来一趟秦州,有什么赐教呢?”公冶释扯开话题,说正事儿。 但沈濯却不肯轻轻放过:“公冶伯伯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看令郎跟我家骧哥儿也差不多,委实是须得先确定了这孩子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才能决定该跟公冶伯伯说些什么。” 公冶释直瞪瞪地看着她,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隗粲予看着他的样子,笑眯眯地再点他一句:“沈家有一件奇怪的惯例,在下嘴碎,跟您唠叨一句:侍郎大人有时跟在下等幕僚,或者跟邱家姑老爷闲谈,我们家的少爷小姐,”点了点沈典和沈濯,“都是会在场的。” 沈典眨眨眼,忽然福至心灵,抬手道:“我更爱读书,所以充耳不闻的。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濯笑嘻嘻地伸手拍了他一下:“以后不成了。等你从西北回去,再充耳不闻,爹爹要打你的板子的。” 所以说,这次沈濯的话,是可以代表整个沈家乃至于一票姻亲的整体态度的么?! 公冶释的心头越发凝重起来。 沈濯被赐婚翼王。虽然沈家显然不乐意这一桩婚事;但沈濯离京后第一件闹出动静的事情,就是救了翼王的性命——此事已经遍传天下。不仅如此,沈家在这件事上,保持了缄默。 缄默意味着不矜功,缄默同时也意味着沈家对这门赐婚,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坚定地抗拒了。 而今天,沈濯这样公然出现,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亮明对待宋相的态度—— 公冶释洒然一笑:“沈家好风俗,我不如也。说起来,隗先生听说出身卞山?当年更曾宁愿挖笋择果,亦不肯就长兴书院?到了京城侍郎府,倒似如鱼得水一般。” 隗粲予扇子摇摇,又觉得天冷,合上,敲着手心,得意地笑:“在下不肯去书院,是因为教的学生们都太呆。侍郎府么,就只教一个净之小姐,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啊!”顿一顿,眉飞色舞,“我们师徒联手,这天下哪里去不得啊?哈哈哈哈哈哈!” 公冶释看着他的样子,失笑不已,摇头叹道:“隗兄倒是个实在人。” 竟然直接把沈濯划在了可以天下乱走的男子行列。 “天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就如同朝廷上的人,说多也多,派系林立,新旧参差;可说少也少,不过是陛下的人,和别的那些人。而已。” 隗粲予笑着闲闲说来,却似一柄利剑横空,寒光闪得人心头一凛。 “我们侍郎,天下皆知,只是陛下的人。直臣孤臣之说,都不过是为了掩饰说话之人自己懒散站队、心底里不敢直道而行的怯懦罢了。至于我和我这徒儿,闲闲淡淡的,天下走走玩玩,也不碍谁的事儿,也不坏谁的事儿。自然是天下都去得。” 隗粲予说着,话锋又转:“两不相犯是底线,睚眦必报是美德。我们家净之小姐的这个性子,随她爹。跟我这个先生,也有点儿像。” 公冶释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沈濯的眉梢动了动,忽然笑着问道:“公冶伯伯,我记得在紫宸殿时,宋相开始呵斥了我一通,还是陛下替我挡了一挡。可是后来,宋相又说很想有我这么个女儿……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这妮子…… 她到底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个风声! “这个……”公冶释摸了摸鼻子,决定耍赖: “大约是那一刻想起了家中幼子尚未婚配吧?” 顿一顿,情不自禁地抬头去看沈濯的脸—— 已经这样明白地说到你个小丫头片子自己的婚事上了,我就不信你还能淡定如常。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双正在平静地鄙视他的眼睛。 “啧啧啧,这儿女多也是个优势啊!瞧见谁有本事了,想拴在身边了,丢出一个儿女联姻,就万事大吉了。” 隗粲予在旁边,咂嘴摇头。 第五一三章 话锋(下) 公冶释有些头大。 这师徒俩联手,眼神犀利言辞尖刻,若是没遇到那一力降十会的武夫,还真是天下都去得。 只是…… 公冶释不想立即便站到三皇子身边去。 他在翰林院侍读,离皇宫、陛下都极近。若说对三位成年皇子的了解,他自认为比朝中的官员们都深刻。 在他心里,最适合那把椅子的皇子,还没出现。 公冶释笑笑:“人各有志,不必相强。” 这话说得…… 沈濯眯了眯眼,看向隗粲予。 隗先生几乎瞬间便收到了她的信号,笑着点点头:“说得也是。” 然后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今后我们家姑奶奶那边,还请公冶使君费心一二。我们姑奶奶性子倔,不喜管束,不爱多话,亦不肯张扬。使君只要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 “夜已深了,我等告辞。” …… …… 宋凝在秦州已经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她倒是若无其事地四处看风景,品尝当地美食,顺便看看比京城还要多的胡人。 急得团团转的是宋府的几个管事。 背了宋凝,几个人私下里商量。 “瞧这情形,公冶释是铁了心不肯了。这跟相爷说得可是一个天一个地,这可怎么才好?” “要不,给相爷写封信回去问问?” “那哪儿来得及?大姑奶奶现在还没发作,可一旦脾气上来,那是立时三刻就会翻脸的!回头再被夫人知道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愁容满面。 终究还是女人的心思细密,管事媳妇犹豫着说道:“可是,我瞧着吧,大姑奶奶虽然口口声声说再也不进府衙了,却同样再也没提起过要立即回京……” “……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肯定还有转机!来,我立即给相爷写信!” 管事觉得,这事儿,八成有戏! 宋凝知道管事们偷偷凑在一起说话,她也大致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她心里其实很纠结。 她自己也知道,她对康氏的爆发是因为康氏的身份,自己只要一看到康氏就会想起前夫那个温柔美丽的远房穷表妹。若说康氏真做错了什么——还真没有。她只是听话而已。 若是事情从另一个角度来想,康氏这样柔弱听话的人,以自己的手段,要不然一定会把她一辈子压得死死的;要不然就过不了三个月就能被自己弄死。 这个妾室,是最好收拾的。 ——而且,看公冶平的相貌,就可知公冶释必是个文质彬彬、一表人才的风仪君子。 何况,一州刺史,又有翰林院十年,将来必会入阁拜相。他这身份,配自己也算是配得过了。 宋凝靠在窗边出神,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办法,这世上的适龄好男子,父亲想必早就算计过一整遍了。公冶释,或者是第一备选了罢? 宋凝垂下眼帘。 父母宠爱自己,必定不会选了火坑让自己跳,尤其是自己已经跳过一回了。 轻轻咬一咬嘴唇,宋凝决定,得找机会看一看公冶释本人。 ——若一切都如自己料定的那样,那这个人,她还是非嫁不可了。 “来人。” “大小姐何事吩咐?” “立即去府衙打探一下,看看公冶释在干嘛。”宋凝随随便便地说着,就似她只是无聊一般。 管事惊喜交加,大声答应着,转身就跑。 看来大小姐真的动心了!得赶紧给相爷去信,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干! ——若是让大小姐自己去搞这件事,那就只能是搞事了。事情一定不会成功的。 管事飞跑去打探了一回,这边请示的信件也迅速出发了。 回来的管事满面怪异:“大小姐,听说,户部侍郎沈信言家的公子来秦州了,这会儿正跟公冶释在府衙喝酒。” “沈信言?他儿子不是死了吗?就算没死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他跟公冶释喝得哪门子的酒?”宋凝也觉得奇怪。 “小人在京时倒是听说过,沈信言正栽培他的一个族侄……”管事的声音突然一顿,然后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宋凝最讨厌别人显得比她还聪明灵敏了。见状皱眉喝道:“想到什么就说!再这么一惊一乍神秘兮兮的,你就回京!” 管事忙一躬身,道:“是。小人只是刚刚想到,沈信言家的那位赐婚三皇子的沈净之如今就在陇右……” 宋凝眼神一利,冷冷地压低了声音:“公冶释马上就有一份大大的功劳入手,将来回京,只怕会直升沈信言之上。他这是羡慕嫉妒恨,还是来抢功劳的?” 管事紧紧地闭着嘴,低头弯腰听着她喋喋不休。 “……爹爹真是不容易。我身为长女,当仁不让!你去备车,我马上去府衙!” 宋凝忽然间雄心万丈。 这才是父亲把自己送来秦州的真实目的吧? 父亲是最了解自己的。 自己又聪明又美丽,成亲这几年,内宅的手段越发炉火纯青。 若是果然能嫁给公冶释,那自己就能帮着父亲控制住陇右! 宋凝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站起来,朗声命人:“备香汤,我要沐浴。” 管事有些发懵:“小姐到底是去府衙,还是去沐浴?” 宋凝冷冷地白了他一眼,走进了内室。 她的贴身侍女便叱骂管事:“真不知道你就凭这份儿脑子,是怎么在偌大的相府混到今天的!小姐要先沐浴再出门!” 管事低着头走了。 …… …… 沈信昭在家里有些心神不定。 琳琅看她的样子,转脸吩咐人:“去瞧瞧,看净之少爷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沈信昭摇摇头:“不必去。使君请宴本来就会很排场,饭吃得就快不了。净之他们还要跟使君谈大事。晚回来才是好消息,晚回来说明他们在谈正事了。” 若不然,依着沈濯的性子,她才不耐烦应酬饮宴这样的事。 琳琅笑容满面,赞道:“姑奶奶真是睿智。” “这是哪门子的睿智?不过是常识罢了。”顿一顿,沈信昭终究还是无法驱散心头的不安,道:“只是夜里天冷,净之走时穿得单薄,带上些厚衣服,我想去迎一迎她们……” 第五一四章 视若无睹 公冶释愕然。 彼此试探了一晚上,正事儿可是没说呢啊! 怎么自己一句“人各有志”,沈濯和隗粲予就,就就就,翻脸了?! “也好。今晚你们先回去休息。贵客远来,怎都要在附近走走。明日……” “明日我们便回去了。洮州那边正在备战,各地县的物产要怎样迅速地换成钱粮充实军饷武备,都是事情。我们少爷小姐各自都分了差事,耽搁不得太久。”隗粲予不客气地打断他,拱拱手,真的迈步出门。 公冶释眉骨轻跳,却又默然不接话。 沈典跟他告辞:“公冶使君请留步。” 沈濯跟在沈典后头屈一屈膝,一言不发。 就这样,一行人慢慢地谈论着月圆夜色,竟就到了府衙门口。 府衙外头,嘎吱嘎吱,正行来一辆车。 隗粲予眼尖,一眼看到坐在车辕上的净瓶,心知这怕是沈信昭不放心,笑一笑,拱手道别:“家中姑奶奶怕是已经遣车来接,我等告辞。” 在门外一直候着的国槐有些懵。 自己赶着车来的,一共只有一个净之小姐需要坐车,那是坐这辆,还是坐那辆? 一行人还未来得及反应,那辆车上已经掀帘下来了一个丫头,正是琳琅。 恭顺地对着众人屈膝行礼,琳琅低头开口:“姑奶奶说,二位少爷临走穿的薄,怕夜风凉,让婢子给少爷送厚衣裳来的。” 众人恍然,都微微笑了笑。 二位少爷是假,这位姑奶奶担心沈濯这个姑娘家体弱是真。 唯有沈濯轻轻动了动唇角,却没有出言询问。 琳琅自己特意吩咐去服侍沈信昭的,当初过去时,自己曾经严令她不得让沈信昭离开她的视线范围…… 公冶释也下意识地溜了一眼那辆车,却发现车帘并没有随夜风晃动,而是紧紧密密地遮住了车内情形,不由得心中微微一顿—— 所以,其实是这位寡居的姑奶奶亲自来了? 却因为见到自己在场,所以不曾张扬? 倒是知礼得很…… 沈濯果然在琳琅的服侍下披上了厚厚的斗篷,出声:“公冶伯伯保重。” 然后掀帘上了国槐的那辆车。 真,真的就这样走了? 难道他们真的不是代替施弥过来跟自己商议陇右军备粮草怎么分配的? 难道那个陛下震怒要扣陇右上下所有官军饷银俸禄的事情,沈家真的打算让自己一个人乱扛了不成!? 公冶释眼睁睁地看着隗粲予和沈典都上了马,终于败落下阵来,苦笑一声,叩一叩沈濯的车门:“净之。” 沈濯掀开车窗子上的帘子:“公冶伯伯还有甚么叮嘱的?” 一语未了,旁边忽又有一辆车碌碌而来。 沈濯迷了眯眼,这个声音响得突兀,莫非那辆车已经等候了很久? 是——谁? 众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 马车停下,车上的车夫避在一旁。一位中年管事媳妇疾步赶了上来,放了脚凳,自己则毕恭毕敬地伸了胳膊等着。 一只白嫩细软、指甲上还涂着大红蔻丹的手亲自掀起了帘子,一个中等身材、面目姣好的盛装丽人矜持地从车里躬身出来。 慢慢地扶着那管事媳妇的手下了车,丽人往前走了几步,冲着公冶释屈膝欠身,娇声婉转开口:“妾身宋氏,请见使君,终于如意。” 公冶释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也只得礼貌拱手:“宋大姑奶奶。” 哦!这就是宋凝。 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有趣。 沈濯没有吭声,只是像个真正的十四岁小姑娘一样,好奇地扒着车窗,左一眼看公冶释,右一眼看宋凝。 公冶释几乎是瞬间便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先微笑着彬彬有礼地请宋凝:“仆正在送客,还请稍候。” 宋凝直起身子,尽显雍容风采:“使君自便。” “如今我也忙得很,平儿的功课都荒废着。既然隗先生就在洮州,我欲将我平儿也送过去,请隗先生一起教导,可方便么?” 公冶释比沈濯预想中还要痛快,直接送了个质子给她。 宋凝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呵呵,看来,公冶释其实是十分厌恶宋相这个强行塞女儿的手段的。以至于宋凝的出现成了一种具有实质性攻击效果的压迫! 自来便从骨头里反抗各种压迫的公冶释,正式倒戈了。 沈濯莞尔:“那可不成。洮州近西番,若有战事,那里会是第一时间陷入战火的地方。令公子果然送了去,怕是我小姑父会日夜悬心。” 公冶释从善如流:“那不如请隗先生带着施家的小公子和令兄到我这里来?” “这个啊……”沈濯面露犹豫。 隗粲予捻须笑着,看沈濯收拾公冶释。 “我晚上回去跟我姑姑商议一下吧。明儿给您回信儿,行不行?”沈濯此刻的神情,真的就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而已。 公冶释微笑颔首:“好。”然后再加一句:“只是我府里没有女主人,康氏呢,净之也见了,不会教孩子,上不得高台盘。所以,果然小公子们都过来,也还是要请净之也一起来,好管教着他们几个皮小子一些。” 宋凝笔直地站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阴沉。 尤其是在听到公冶释当着她的面儿提到康氏时,终于想到了:这个沈家的小丫头,看来刚才也见到了那个妾! 宋凝的目光带着寒意转向沈濯。 然而沈濯却无心理睬她,而是专心致志地对付公冶释—— 只见沈濯瞪圆了眼睛,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可来不了。小姑父那里堆成山的事情呢,我不在,他们肯定乱来。我得留在洮州帮他们拿主意。” 公冶释一僵。 合着自己是把沈家的累赘们都要了过来,智多星却不肯屈就? “净之啊,你若不来,我可就要给你爹爹写信,细细地告诉他,你在洮水究竟受了多重的伤哦。我猜着,整个儿陇右,还没人有那个胆子,把你真正的伤势告诉你爹爹呢吧?” 公冶释和颜悦色。 呃。 “嗯,我想想吧。虽不好一直打扰公冶伯伯,想必一个月来个三五天,听听老师布置功课还是可行的。”沈濯见好就收。 两个人默契地,一同视宋凝若无物。 第五一五章 气跑 “这位是……”宋凝终于使出了她自认高明的内宅手段。 公冶释和沈濯已经有了默契,彼此对视了一眼。 “仆竟忘了引见。”公冶释作势一拍自己额头。 “这位是户部侍郎沈信言的独生爱女、前些日子刚赐婚翼王殿下的沈家小姐,表字净之。这位是宋相的长女,听得说刚刚大归,今次,是来秦州散心的?” 公冶释竟然“礼貌”地将宋凝和离的事情当众说了出来,还特意撇清了跟她的关系。 宋凝却连一丝眉毛都不动,笑吟吟地看着沈濯,出声责备:“我好歹算得上你的长辈,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没礼貌,竟还在车上坐着?不下来跟我行礼呢?” 沈濯歪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从车窗好奇地看着她:“宋大姑奶奶,你好厉害哦!今晚吃饭我才听说你亲手打了公冶伯伯的妾室一个大嘴巴,这刚知道我是谁,就又要派我的不是,你是习惯了欺负人吗?” “小姑娘家家的,口舌这样恶毒,也不怕被收了赐婚的旨意!”宋凝语声温和,甚至带着调侃打趣,自己抬手拿了帕子掩唇轻笑。 沈濯也笑一笑,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放下车窗上的帘子,从车上跳了下来,真的端端正正地给她行礼:“御赐翼王妃沈氏,见过宋相长女宋大姑奶奶。给您行礼,您万安。” 宋凝的脸色终于变了。 隗粲予等人见沈濯如此,立即从马上下来,呼啦啦一排站好,拱手躬身:“仆等白身,见过宋相长女宋大姑奶奶。” 公冶释唇边恍然闪过一丝冷笑,立即跟着凑热闹:“仆秦州刺史公冶释,见过宋相长女宋大姑奶奶。” 宋凝一惊,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使君这是何意?” “若是翼王妃都该给大姑奶奶行礼,那在下这区区的秦州刺史,又怎敢不附骥于后?敢问宋大姑奶奶下榻何处?往日里怠慢了。今日天晚,男女有别,在下明日必会遣妇女人等前去致歉服侍,任从驱策。” 公冶释长揖到地。 宋凝再也端不住贤淑的架子,脸色放了下来:“公冶释,你就这样急着给我扣这种该着族灭的帽子么?我宋家可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忘了你是怎么才有的今天了?!” 公冶释直起身来,面目俊朗,声音清亮:“我公冶释十一年前高中进士,乃是当科的传胪。翰林院十年侍读,与当今圣天子朝夕相对。草诏六百余,上奏近千封,陛下无一不复。宦海沉浮,我一身荣辱,皆是君恩。 “宋相是我座师,提点良多,然却必不至于逼迫我以门下走狗模样相报。宋大姑奶奶还请不要信口雌黄,陷令尊于不忠不义。” 宋凝被他一番话气得满面通红,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冲动,高高的胸脯深深起伏,沉声道:“公冶使君不要曲解我的话!家父忠君爱国,乃是当今陛下爱重的孤臣直臣……” 沈濯在旁边站得脚酸,实在是不耐烦了,一抬手,“阿嚏!”打了个大喷嚏。 玲珑知机,忙上前小声劝道:“小姐,回吧。夜风冷。您才受过伤,不能劳累。” “宋大姑奶奶,想必你有不少话要单独跟公冶使君聊。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行过礼了,已经没我事儿了吧?我可以走了吗?”沈濯杏眼眨眨,强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来。 隗粲予和沈典慢慢地转开脸:不看,太假,差评! 宋凝被她一句“单独聊”揭破心思,羞愤交加,哼了一声,一摔袖子就要走。 公冶释却不想以后还要分出精力去应付她,狠狠地、明显地冲着沈濯使了个众人都能看懂的眼色。 帮我搞定这个女人! 不然你就等着瞧好了! 沈濯冲着他做了个鬼脸,然后伸手抽了玲珑手里的帕子,放出了戏精本色:“嘤嘤嘤……” 宋凝背对众人的身子一僵。 “本来就是嘛!是你非要我下车行礼的。公冶伯伯都拼命地提醒你了,说我已经得了御赐的旨意封了翼王妃,可你却说我不跟你行礼就会失了这道旨意……” 沈濯哭腔浓郁,手里的帕子假模假式地摁着眼角。 宋凝已经被她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愤怒回身:“你陷害我!” “我哪儿敢?你爹是我爹的座师,又比我爹爹官大,我爹爹平日里不知道有多敬重宋相他老人家。我便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得罪宋相的宝贝女儿。 “我不是都听你的话立马下车给你行礼了?公冶伯伯不也给你行礼赔不是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嘛?你直说,我和公冶伯伯保证照办就是。” 沈濯哭得抽抽搭搭,眼睛都被帕子揉红了。 宋凝怒极反笑:“我想怎么样?!我敢吗?秦州如今已经姓公冶了,加上洮州是你亲姑父领着,我在陇右举目无亲,若是还不知死活地往你们跟前凑,我怕是会死无全尸!我宋凝虽是个女流,却不会那等不知廉耻!告辞!” 说着,带着怒火直接登车而去。 沈濯却还不放过她,往前追了两步,扬声冲着那管事媳妇道:“从头到尾你这婶子可都看到了!若是以后有谁问起今晚之事,还望你实言相告!尤其是宋相跟前,你可不能瞎编。不然,宋相判断失误,那可就不仅仅是一场口角的事儿了哟!” 管事媳妇连头都不敢抬,连声催促着车夫:“快走,快走。” 一阵风似的,倏忽出现,倏忽消失。 沈濯回头看了看公冶释,似笑非笑:“公冶伯伯,恭喜恭喜。” 公冶释哼了一声,神情桀骜,双袖一甩背到身后,似是就在方才那片刻之间,已经变了一个人一般:“净之侄女,同喜同喜。” “……喜?喜从何来?”沈典有些听不懂,悄声问隗粲予。 隗粲予轻笑不已,扇子遮了,低低告诉他:“公冶释没娶了这个惺惺作态的悍妇为妻,内宅安稳,自是一喜;陇右少了一根搅屎棍,对沈家和翼王来说,可也不是一喜么?” 第五一六章 就不走!(加更三) 终于举手告辞。 公冶释笑着抬手:“真的不玩两天?” 沈濯也笑着摇头:“真的不了。明天一早我会跟隗先生过来,咱们初步商量出个对策。后天一早,我典哥留下,我和隗先生回去一趟,将事情告诉我小姑父,顺便接骧哥儿过来——洮州近西番,能将骧哥儿托付给公冶伯伯,我们一家子都感激不尽。” 公冶释含笑点头。 沈濯等自去,不提。 而公冶释则抬腿回了后宅。 康氏惴惴,殷勤地给他换了常服,又端了热茶,小心地问:“老爷没真生气吧?” “你跪下。”公冶释淡淡地放下茶碗。 康氏吓得脸色发白,忙跪倒在地:“贱妾再也不敢了!那沈小姐实在是亲切,贱妾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心里的委屈烦难都倒了出来……” 她话还没说完,正在书房读书的公冶平跑了出来,一脸维护:“爹爹!姨娘……” 公冶释淡淡地看着他。 公冶平被他看得只觉得一阵害怕,但还是硬着头皮低声道:“姨娘也是因为受了委屈没处说……” “倘若今晚我并未决定要与沈家结盟,并未决定旗帜鲜明地站在翼王一边,你们这些说辞,就会让人生出心思。那沈净之手段狠滑,剑走偏锋。说不好,三五日里,我公冶家就必定迎了那位宋大姑奶奶做女主人。到时候,你们俩,怎么办?” 公冶释淡淡地问。 到时候,沈濯等人什么都不用做,就等着宋凝把公冶释后宅闹上一个天翻地覆。然后把情形捅到建明帝跟前,唆使个御史参他一个“帏薄不修”,公冶释这个秦州刺史也许能保住,但调拨陇右军需的权柄,必定会移到旁人手里。 ——而公冶释,也会因此,彻底失去圣心,在宋相眼中,更会彻底失去利用价值。 他会重新变成一个废人。 不过是把地点从翰林院,换到了秦州。 也许他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那是否还需要一个十年,谁也不知道…… 可是康氏和公冶平面面相觑,两个人的表情,一个比一个茫然,一个比一个懵懂。 公冶释见状,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原本打点好了的想要细细地跟他们解释此中曲折的心思,瞬间熄了个一干二净。 长叹一声,公冶释摇头摆手,令康氏起身:“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妻子一死,这个家,就倒了多半。 若是儿子却被这个善良软弱的妾室养成个天真死板的性子,那他即便能拼死拼活,奋斗得来个出将入相,又有什么意义呢? 好在马上就有隗粲予这个鬼才来教,也许会好些吧? “为父给你求来了刚才席间那位隗先生暂时指点你读书。同时还有刚才那个沈典,和他口中的施表弟,来给你做同窗。”公冶释草草交待了一声,便令他们各自去休息。 公冶平虽然委屈,却也松了口气,又因立即便要有小伙伴一同读书,脸上显出来三分喜意。 康氏觑着公冶释的脸色,小声试探:“今日那位沈小姐转送了她家那位姑奶奶的礼单,妾身是不是要备回礼?” “嗯。隆重些。照着在京时的比例。”公冶释强压着怏怏不乐又吩咐了一声,心事重重地去了书房。 闷在书窗下许久,公冶释长长地一声浩叹。 看来,还是要娶个书香门第出身的贤内助回来才行啊。 …… …… 回到邸舍,宋凝面无表情地先把一个端茶地丫头打了两个耳光,接着又把房间里的茶壶茶碗砸了个干净。 “大小姐……”管事们不知道该怎么劝说才好。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就算了呗! 可宋凝却不这样想。 宋家的孩子们一个比一个被卞夫人养得心高气傲、目无下尘。 她只觉得,自己被公冶释和沈濯联手羞辱了。 “大小姐,不若,咱们回京吧?”管事媳妇小心翼翼地把宋凝正在心头盘桓的想法说了出来。 可她的性子,却是一旦你道破了她的隐秘心思,她哪怕是为了面子,也决然不会那样做了。 “我既是出来散心的,总不能憋着一肚子气回去吧?偌大的陇右,难道就只有他一个公冶释是我父亲的门生不成?你们去,给我查,还有谁是父亲的人!我要去旁的地方散心!”宋凝犯了牛脾气。 管事们哪里敢担这样大的干系? 吓得一拥上来苦劝:“大小姐,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陇右这一仗,相爷说过,陛下是非打不可的!眼看着就要遍地战火的地界,可待不得啊!” “大小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千金之躯,可赌不得这种气……” 宋凝恼羞成怒,啪地一拍桌子:“谁赌气了?父亲把我送来秦州,不就是看准了陇右这一战必胜吗?我就在陇右散心,我就不回京!” 管事们垂头丧气地出来。 “算了,赶紧给相爷写信,问怎么办吧!” “……陇右还有相爷的门生么?” “相爷门生遍天下,有是肯定有的。但……” 肯定没有公冶释亲近,也不会比公冶释好。 众人没有把这个话说出来,只管沉默下去。 许久,那个管事媳妇犹豫道:“你们说,大小姐,会不会……公冶使君风仪高华……” 宋凝不会是迷上了他,所以才不肯走的吧? 毕竟刚才已经对着公冶释和沈濯放了那么狠的话,连不知廉耻都说了出来…… 众人抄手无语。 宋府里,最难缠的主子自然是卞夫人,然而第二个就是宋凝。 她的心思变幻莫测,下人们若非必要,肯定是宁可绕远路,也不往她跟前凑。 如今却被派了这么一趟苦差…… 已经有人压低了声音,把派差的管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宋凝面色阴冷地站在窗前,单手负后,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一言不发。 贴身丫头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才柔声劝道:“天色已晚。人家错了,小姐何必要罚自己不痛快?兴许公冶使君是因为当着沈家小姐,所以才要做了那一番腔调儿出来。小姐不如先睡吧。明儿一早醒了,或者公冶使君就亲自来给您赔不是了呢?” 宋凝嗤笑一声:“你倒是会做白日梦!” 到底却也有了动作,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肩膀,倚在了床边:“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些烦心事,明天再说吧。” 第五一七章 喷香的信笺 沈濯按照计划,在第三天一早就离开了秦州。 但因为听说宋凝没有露出丝毫回京的意思,她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想把国槐和净瓶都留下。 净瓶死活不答应:“秦州是公冶使君的地盘。只要姑奶奶闭门不出,咱们来回一共没几天,难道还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欺上门去不成?我不留下。先生那时就说过我们四个必得一直保护小姐的安全,如今已经被小姐支使走了三个。若是我也走了,万一小姐有个磕碰,先生一定会碎剐了我。我不留,我就要跟着小姐。” 国槐自然也是不肯的:“简伯和江离都不在小姐身边,揽总的就剩了小人一个。若是小人不跟着回去,咱们的人该怎么安排,隗先生必定是靠不住的,小姐到时候该怎么办?” 沈濯哭笑不得。 可沈信昭身边不能只有一个琳琅。 最后还是隗粲予出招儿:“抓阄吧。你们俩谁抓着了谁留下。” 又解劝沈濯:“给昭姑奶奶派的人里,不是多一半都会功夫么?何况她就住在秦州城里。你再疑神疑鬼的,昭姑奶奶又该觉得自己是累赘了。” 这最后一句话倒是打动了沈濯,勉强点了头:“算了,咱们来回快些就是。” 最后抓阄的结果虽是净瓶,但是沈信昭一听说沈濯她们要回去,立即严令净瓶必须要贴身保护好了沈濯:“咱们来时还好,她这一回程,再来,三番两次的,必定扎眼得很。若你不跟着,我怕是宿宿都要担心得睡不成觉了。” 生生地把净瓶赶了出来。 一行人担心着沈信昭,紧赶慢赶地回了洮州。却不知道,他们前脚离开,宋凝后脚也走了。 原因自然不是因为宋凝想通了,而是她接到了一封热情洋溢地请她去甘州散心的信。 信是沈溪——现在叫冯惜写来的。 “这冯伯爷也有意思得很。分明就是想要借着邀请我,好生讨好一下我父亲,却偏偏又不肯自己出面,只让他这女儿写来这么一封谄媚的信。” 宋凝嫌弃一般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喷香的信笺一角,眉梢眼角却都是得意非常。 贴身丫头给她奉上精致的小点心,低头不语。 这一众的仆从,唯有她的这个贴身丫头有资格跟她同乘一车——她嫌弃其他人的味道熏臭了这车。 所以,那个管事媳妇在后头的车上坐立不安了许久,终于咬了咬牙,来敲她的车门:“大小姐,老奴有事禀上。” 宋凝满脸的烦闷。 这个不懂事的贱婢! 动不动就劝,动不动就阻,这样不对、那样不好。倒似我是仆下她是主子一般! 然而她却知道,这个管事媳妇是母亲特意拨了来服侍提点自己的。 她出嫁六七年,京城人事变动极大,姻亲朋党,跟自己离开之前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媳妇的作用,就是告诉她这些她不知道的信息。只有这样,她才能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决定。 “进来吧。” 宋凝冷冰冰的。 管事媳妇上了车,远远地跪坐在车门口,低声道:“老奴想起来一件事需得告知大小姐。” “说。”宋凝抬起手来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人都说臭男人臭男人,这女人一样有臭的!尤其是下人们! 管事媳妇只管垂眸看着车底:“老奴听说,沈信言的弟媳冯氏被休……” 竟是将郢川伯冯毅和冯氏、沈溪的事情说了个一清二楚,全都告诉了宋凝:“……如今郢川伯府里,那位余夫人便似不存在一般,被远远地丢在了上党,美其名曰侍奉宗祠。冯毅到甘州赴任,只带了冯氏和另一个妾室,以及沈溪。” 说着,又指一指被宋凝随随便便丢在案上的那页信纸:“老奴本以为此事与大小姐无关,之前就没提起。昨儿大小姐接了这封信,说是署名冯惜时,老奴还恍惚了一下。出发了才想起此事,又与其他人求证,得了确信。是以立即前来禀上。” 宋凝出嫁时,沈信言刚刚回京,所以,沈家的恩恩怨怨,她只是影影绰绰地听说过一些,却不太有印象。 听着这管事媳妇一一道来,一边吃力地理解,一边询问,待听完了所有经过,心中轻轻一动:“你是说,这个沈溪,跟前日咱们遇见那丫头是死对头?而且,她的身份,见不得光?” “正是。老奴想着,须得赶紧讨大小姐一个主意。这沈溪请您过去游赏大漠风光,未必就是什么好心。反正咱们才刚刚出发,不若回头吧?省得节外生枝……” 管事媳妇小心劝道。 宋凝默然。 那丫头却拧了眉想了一时,不解道:“那沈溪仗着咱们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才这样耍心思,目的无怪乎就是搭上咱们相爷这条大船。可咱们明明知道她的软肋痛脚,抓住了就能让她成了咱们的提线木偶,咱们怕什么?婶子为何不让大小姐过去?” 宋凝心头一震,眼睛一亮! 若是能把冯毅乃至肃国公争取到父亲身边,那自己在父亲跟前,岂不是比嫁给公冶释,功劳要大得多得多了?! “我怕她个什么?去!必须去!我倒要看看,这只狠毒的小狐狸,想要在我身上,占什么便宜!” 宋凝斩钉截铁。 …… …… 回到洮州的沈濯第一时间得知:宋凝已经离开秦州,似是往西北而去。 西北? 那不就是渭州兰州? 她想干嘛? 沈濯有些疑惑地看向隗粲予,第一时间却只反应得到一件事:“秦煐现在哪里?做什么?” 与她一起议事的施弥、沈信成和隗粲予不约而同哑然失笑。 沈濯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还有乐安伯乐春伯二位伯爷,他们呢?” 净瓶倒是一本正经地把所有的消息都整理好了呈了上来: “殿下带了一哨人马去了凉州。特意传话过来,说他要去巡一下跟北蛮比邻的那一侧,然后就去甘州、肃州、瓜州、沙洲。” 他真的要去玉门关、阳关和月牙泉…… 也不带着我! 沈濯低头看自己的裙子,深深地藏起了自己忍不住撅起嘴来的表情。 第五一八章 失踪在河州 众人都看着小姑娘鼓起的腮和蓬松的发顶微微地笑。 “二位伯爷则带了八百精兵亲卫去了河州的天成军。简伯传回来消息,说那边的兵册严重不全,吃空饷吃到了丧心病狂。二位伯爷大怒,打算杀鸡儆猴,所以正在审问几个涉事的人。” 净瓶一本正经地继续说消息,最后翻了翻手里的一叠纸,面色微有怪异:“渭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一个年轻的僧人前阵子到处寻找翼王殿下。后来听说殿下平安,就在渭州当地的一座寺院挂单住了下来。再后来翼王殿下在河州遇袭,他当日便启程追了过去。但进了河州之后没多久,就失去了他的踪迹。” 僧人?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个什么人? 沈濯却想到了一件事,眨眨眼,问道:“那僧人长什么样儿,消息里有么?” “就是个普通的清秀僧人,嗯,好像说一双眼睛特别大,双眼皮刀刻的一般……”净瓶低头翻看着那一叠纸。 沈濯拊掌笑道:“那我就知道了。他是翼王的好友,是红云寺的僧人,一手煮茶的手艺极为出众。为人也很有意思,是那种开口就不会撒谎拐弯的。” 这应该就是那个在红云寺里邀请自己等人喝茶未遂,后来特意派人来警告自家要看好了沈溪这个蠢货的百泉师父了。 隗粲予也想了起来,红云寺的寂余主持还曾托公主转告留意此僧下落,恍然点头:“原来如此。” “若是此人也是进了河州就失踪了,看来当时袭击翼王殿下的,倒未必是边界的天成军,极有可能是当地的其他势力。” 施弥作为一个旁观的人,迅速从这个消息里头抓到了有用的线索。 “小姑父说的也有道理。但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地方势力和天成军勾结在了一起——河州府旁还驻扎着镇西军呢!”沈濯想起洮水边的战斗,心里终究还是有些愤怒。 沈信成神情懵懂:“可你们说到的这个僧人,应该是一个人行走吧?他又不会造成什么威胁,那些人为甚么要对付他?” 众人微微一愣。 说得也是啊…… 若说对付沈濯,甚至施弥、公冶释,其实都可以理解。 因为他们代表着背后的一系势力,这一系势力若是完全倒向翼王,会对京中三位皇子的鼎立状态产生极大的连锁影响。 但一个年轻僧人而已…… 就算让他找到了翼王,又有什么关系? “要不然,就是那个僧人手里还有其他的筹码可以襄助翼王;要不然,那个僧人就是已经知道了袭击翼王的人的线索!” 隗粲予沉声推测。 僧人…… 僧人啊…… 沈濯被不断提及的这两个字冲击着大脑,终于想起了一个人:“湛心大师!” “他远在京城,又在软禁之中,净之你不要胡猜。”隗粲予对这个推测表示鄙视。 沈信成和施弥都有些迷茫:“湛心大师是谁?” “陛下的双生兄长,前太子。”沈濯轻描淡写。 “什么?!”施弥和沈信成双双色变。 …… …… 秦煐得到这个消息还比沈濯略早。 “百泉大师失踪前曾经透露,要去河州灵岩寺挂单。但是灵岩寺上下,却说他从未去过。可见是在去的路上被掳的。” 坐在他下手整理禀报消息的,是太渊。 而坐在太渊对面板着脸抄着手做一副“人家很生气”状的,是翼王亲事府的司马元义元文道。 ——自从知道秦煐抵达陇右并频频遇险,当初被留在益州整理当地财税的元文道把手里所有的事情一扔,带着内侍小宁子,并几个随从,一路飞奔来了陇右。 几经周折,吃尽了苦头,才摸到了鄯州来。 结果一旦抵达,却发现他家殿下手下莫名其妙多了许多得用的人手出来,自己整日里竟然只要袖手饮茶就好。 元司马非常不爽。 可他又没有办法。 他手里没人,没钱,没办法。 而那个叫太渊的,不仅有人有钱有办法,最可气的,那家伙还有个大家伙儿都惹不起的靠山:准翼王妃。 所以,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元司马还能干点儿啥? “百泉师兄一身好功夫,虽然心地慈悲,却也不是迂腐之人,普通的伎俩轻易骗不倒他。” 秦煐面色沉沉。 他自幼身边都没什么朋友。百泉僧乃是第一个。甚至到了现在,丝毫不涉朝堂政事的朋友,他也只有这一个。 如今,这唯一的朋友,失踪了。 “太渊,传话下去,我要犁一遍河州。” 元司马听见这话,大喜,终于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了,立即直起了身子:“殿下,河州刺史、镇西军、天成军,以及当地的……” “净之小姐已经去了秦州,想必现在正在与公冶释商议这次陛下震怒之后的奖惩,相信不日就会有盖着陇右道节度使大印的令纸传檄各处。河州被鄯州、兰州和洮州围在中间,暂时不会有太多异动。属下立即传令下去,查当地官员的背景隐私。” 太渊欠身打断了元司马,对秦煐道。 净之小姐老早就私下里跟他分析过,这个元司马必定是陛下派来的人。陛下的人,捣乱绰绰有余,但做事,还真不能全指着他! 秦煐看了看太渊,又看了看元司马,笑了起来:“太渊这一点不要跟净之学。事情不能都堆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有时候要学会让别人分担。元司马查官员底细,必定是把好手。你们这些草莽的人,比不上的。” 因对元司马道:“那么此事就交托给你。小宁子在宫里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你有拿不准的,问他。” 又随口对太渊道:“元司马手里没人,你拨几个给他用。” 元司马顿时黑了脸。 太渊哼了一声,低声嘀咕:“爱用不用,我的人手这还不够呢!” 秦煐无奈地左右看看,扬声叫人:“江离!” 江离闷不吭声从帐外大踏步进来,双手一抱拳:“殿下。” “元司马要查河州,你跟着他。”秦煐说得简单。 “是!”江离答得利索。 秦煐放松地呼了一口气出来,用众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喃喃:“到底还是净之的人听话、能干、好用。” 元司马和太渊各自在榻席上臭着脸糗成一团。 第五一九章 殿下(加更四) “殿下,不能再继续了。末将请求立即停止。” “我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办完了自然就停下了。” “殿下!那是大秦的兵士,他们的职责是保卫大秦的江山!如今却去做这等腌臜事……” “腌臜……你管这个,叫腌臜事……” “殿下恕罪!” “是,你也没说错,是很腌臜。但是,不是我先做的,是他们先做的。而且,还不止一件。何况,即便是腌臜,也不是我要做的,是他们自己人要做的。” “可是殿下,那毕竟是您的……” “住口!我可不姓秦!” “殿下,兵士们何辜啊!公冶释已经下令,河州所有军饷,停发三个月。三个月后,说不得大战就要打起来了。到时候,难道让我河州大军,都饿着肚子去打仗吗?殿下,停手吧!” “现在停手,还有什么意义?军饷已经停了。做事去吧。” “殿下,洮州那边来了信使,说可以借给河州……” “借给河州?呵呵!那边公冶释停了军饷,是以皇帝的名义停的。这边施弥就借钱借粮。邀买人心吗?沈家真是打得好算盘!” “……但是大家要吃饭。” “我没钱给你们吃饭吗?” “……殿下,会露马脚的。秦州和洮州联手做这件事,就是为了让您显形啊!” “那么,你说,我会显形吗?” “……不,您不会。” “嗯,那就去做事吧。把那件事,做完。” …… …… 河州的地理位置很紧要。 黄河从这里拐了一个弯,直直向北而去。 而且,还留下了一条支流:离水。 相传,这里是大禹治水的极地,是名河州,历史文化极为悠久。 因地势险要,物产丰富,千百年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从西汉建郡开始,就被中原政权和西番北蛮等地争夺拉锯。 所以河州当地置三军,北部边境有天成军,往南离水沿岸有平夷守捉,河州府附近则驻扎着镇西军。 三军互为犄角,所属势力也截然不同。天成军当年是肃国公统领过的。镇西军则被曲好歌亲自操练过半年。至于平夷守捉,因为一直老老实实地低调做人,靠着离水吃离水,反而跟相邻的洮州漠门军交情更好些。 ——其实陇右边境各州,几乎都是这样的制衡状态,这一点是当今登基后非常明显的倾向。所以大家心照不宣,宁可与邻居交好,也不跟自己地盘上的另一头猛虎结盟。 河州刺史姓林名皓峰,是大秦少有的当地人在当地为官。 不过,他自幼是个孤儿,四处流浪,到了十二三岁才被一家无子的富户收做众多养子中的一员。 只是这林皓峰天资聪颖,读书极是厉害,虽然开蒙晚,二十六岁才开始考试,却是一口气便举人进士考到了二甲前十。 当年先帝极为赏识,问他志向时,他却说:“河州战乱多年,民生凋敝。幼时流浪之苦刻不能忘。愿回故乡,为陛下镇守边境,富民强兵。” 先帝当即便批了准。 他在翰林院里只等了半年,河州便有县令出缺,他便补了去。不过两三任流转,做到了一州刺史。 当今即位后,曾经诏他入京,当面询问可有入京之意。 林皓峰坦坦荡荡直言不讳:“西北生,西北长,西北死。” 当今大赞,赏了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 可今次在河州境内,却发生了皇子遇袭的事件,实在是给林皓峰脸上狠狠地刮了一巴掌。 尤其是,公冶释亲自在空白谕令上写了长长一篇责备之词:“……汝治河州半生,却疏失至此,险令皇裔折戟。可知罪否?着罚俸半年,即刻清查治下所有官吏,若仍有情弊,则严惩不贷!” 林皓峰送走了来宣令的胥吏,回到后衙,面无表情地把那谕令丢进了取暖的火盆,不过三五息,便烧成了灰。 外头有人叩门:“使君,寺里有人来传话。” 林皓峰的两道卧蚕浓眉狠狠一皱,低声喝道:“蠢货!不是说了此刻不得与我联络么?” 一个面目寻常的人走了进来,看见他,习惯性地双手合十欠身道:“主持不欲杀生,有生面孔勘察到了周遭,主持命小僧来问使君:那两个人,使君何时使人来提走?” 林皓峰冷冷地看他:“我只放了一个人在寺里。你们自己要多事,扣下了那一个。如今惹得旁人上门,你们就想推干净了?” “使君明鉴。那一个对殿下动了疑心,不得不扣。” 林皓峰冷哼:“若是你们仍旧表现如常,只怕他的疑心立时便能烟消云散。杀又没胆子杀,你们扣来浪费米粮吗?” 说着,扬声喊人:“老罗。” 一个罗锅胖子走了进来,八字眉一低:“使君。” “去寺里,把那两个人提出来,半路杀了,弃尸荒野也就是了。”林皓峰说得轻松自在,仿佛此事已经做过成百上千遍。 来传信的人合十的双手轻轻一颤,低头急念佛号:“阿弥陀佛。” 罗姓胖子鄙夷淡漠的瞟他一眼:“挂羊头卖狗肉的怂包。” 那人头再低一些,再念一声:“阿弥陀佛。”头上戴着的幞头一不小心掉了下来,露出一个烧了九个香疤戒点的光头。 …… …… 河州有寺名灵岩。寺在唐述谷,山水环绕,风景秀美。因前唐时文成公主入西番,曾住在此处,所以名气极大。 尤其后山又有自晋朝时便陆续开凿出来的石窟,前来游赏的香客络绎不绝。 灵岩寺的主持方丈寂了禅师乃是一代高僧,慈悲仁善,怜苦惜贫,在河州府是人人称颂的活菩萨。 然而,灵岩寺的洞窟深处,还关了不知道多少莫名其妙的囚徒一事,众人就不得而知了。 “我佛慈悲。使君真的当着你的面吩咐要取那两个人的性命?”寂了的表情纠结而复杂。 面貌普通寻常的小和尚举袖擦泪:“是,方丈。弟子不明白,我们不论做什么事,不都是为了救人性命,平灭纷争战火么?却为什么做到这些,却要先杀人性命?方丈,我们这样做,跟外头那些刽子手,又有什么区别?这不是我们佛门弟子该做的事情啊!方丈!” 寂了合十低头,念诵佛号,声音哀伤:“阿弥陀佛。” “一切,为了殿下。” 第五二零章 是我(加更五) 百泉知道自己隔壁洞窟里还住了一个人。 深秋的河州寒气袭人。 好在灵岩寺竟抛给了他一床厚厚的西番毛毯。 百泉将那毛毯折成蒲团大小,放在干燥的大佛残像旁边的石台上,然后如同大佛的姿势一般盘膝坐好,入定。 那个人就是那个时候悄悄地敲了敲他自己洞窟里的佛像莲座。 笃笃笃。 百泉知道对方这是在询问自己是否能听到这个声音,以期取得联络。 可他不想跟任何人联络。 百泉垂下眼帘,看似入定,实际上是在放空自己,专心致志地思索:他究竟是哪一句话惹了灵岩寺的忌讳,竟然一定要把自己关起来才算完。 灵岩寺并没有跟自己解释。 那个趁着自己闻了迷香、把自己双臂扣住、往自己口中塞了软巾的武僧也没有一个字的呵斥。 一切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进行。 所以,其实他们常常这样做的吧?把一些人,因为一些原因,就这样悄悄地关进后山这几百个洞窟中的一个来。 早午各有一碗饭、一碗水。 干干净净的,就如同在斋堂吃到的一样。 所以,仍旧是持佛门戒,不肯杀生的吧?自己却有一个让他们不得不把自己关起来的理由。 究竟是什么呢? 百泉微合双目,舌尖抵住上齿龈,在心中慢慢数息。 就这样,真的入了定。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叩莲台石座的声音又轻悄地响了一次:笃笃笃。 百泉出定。 慢慢睁开双目,洞窟外头已经是黑沉沉一片,偶有闪耀,不是天上星光,便是寺中灯火。 “你是谁?” 百泉觉得,现在跟隔壁的那个人交流,应该安全了。 但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干涩。 嗯,一天没有饮茶,果然不习惯。 “我,我是翼王的侍卫……” 隔壁传来一个惊喜交加的微弱声音。 百泉眯起了眼睛,这个声音很耳熟,似乎—— “可是云护卫?” “我正是云声!你,你是何人?”云声的声音沙哑,已经颤得几乎要说不出整句话。 百泉目光沿着身周扫了一圈,在右边靠近铁栅栏门的地方看见了一只水碗。 喝了一口清水,百泉觉得嗓子好了许多,轻轻咳了一声:“云护卫可能听出来我是谁了?” “百,百泉大师!?”云声大讶,“您怎么会来这里?” “殿下遇袭,我来看看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与殿下失散了么?是何时的事?”百泉的声音舒缓平静,就似仍在红云寺里煮茶一般。 云声停了一会儿,闷声开口,满是苦涩:“我不如从头跟大师说起……” 百泉颔首:“好。我听着。” 云声慢慢地将跟随秦煐出京后的事情一一道来,说到送密信一事时,自嘲苦笑:“……我自作聪明,以为诈死脱身,就能逃过宫里的惩罚。谁知,却被那些人窥破了心思。 “我和乐安伯的信使一起被抓住,我装死之时,那信使就被一刀杀了。然后,他们就当我是个尸体一般,将我运到了此处。 “路上我觉出了不对,试图逃过。却被他们打断了腿……” 百泉默然。 许久,方才问道:“他们问了你什么?” “什么都问。翼王的事,二公主的事,太子的事,陛下的事,甚至,宫里各司的事。” 云声的话仍旧避重就轻。 对方的目的其实很清晰:他们想知道,自己所属的究竟是哪一局哪一司。 就在那一瞬间,云声已经明白过来。这些人抓自己,并不仅仅是为了探问翼王和乐安伯一行人的虚实,还想通过自己,确定内廷尉司的存在。 云声不是不怕死。 可云声明白,翼王、风色,乃至那位元司马,其实都高抬贵手放了自己一条生路。 在这种情况下,他已经不忠,不能再不义。 若是他把“内廷尉司”四个字吐出来,只怕天下顷刻间就要大乱。 那翼王、风色和元司马,就算能逃过这些歹人贼匪的追杀算计,也无法承受陛下的勃然震怒。 所以,他不敢将此事告诉百泉。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百泉凝重地问了一句话出来,几欲骇破他的肝胆:“所以,他们是想问你的出身?” “大师是如何知道的!?” “宫里曾经有人去红云寺特意看过我。我觉得好奇,跟过他。发现他回去复命的地方,我没听说过。所以就在里头逛了一圈。”百泉说得,就像是宫里是自己家一样。 云声目瞪口呆。 百泉努力地回想着,然后有些不确定地问:“那个地方,就是西内苑里栽了许多梧桐的地方,我记得有个小小的黑门牌,是叫:内廷尉司?当时,里头人挺多的,我听着似乎有一两个比我的功夫还要好,所以我就走了,没再去过。” “大师……大师真厉害!小人听说,自内司设立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从那里全身而退!” 云声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索性一股脑说了出来: “那些人还问了陛下的起居,问了二皇子的腿疾,问了大公主夫妻不和宫里什么态度,还问了梅妃娘娘所出的四皇子五皇子现今多高多重……” 百泉想了一会儿,问:“你说了多少?” 云声语塞。 “你若不说,他们不会继续问下去。所以你必定是说了一些的。你说了多少?” “我……我说陛下的起居我不在其职肯定不知道,二皇子深入简出,最近看着似是腿疾好转了。至于大公主的事情,现在宫里已经无人过问。至于四五两位小皇子,我们是三皇子的人,避嫌,所以从来不敢去探问…… “他们是最后出其不意问到我的出身之地,我没说,只说是从掖庭选出来,专门有武教头教授的。其他的都没有。他们不信,开始刑求,我才成了这样……” 云声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百泉的语气小心轻柔了起来,“你现在什么样?” 云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大师可知道,什么是人彘?” 百泉蓦地睁大了眼睛,看向铁栏杆外的浓郁夜色。 仿佛那里有一群噬人嗜血的魔鬼,张牙舞爪。 第五二一章 顿开铁锁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百泉和云声轻轻地说了大半夜的话。 终于,百泉嘘了一声。 有人来了。 一个声音响起,似是在劝人:“一念佛,一念魔。端看执心。诸余罪中,杀罪最重;诸功德中,不杀第一……” 可是另一个人却一声不吭,只有沉闷的脚步声。 百泉的眼睛眯了起来。 内家功夫高明的人,行路如猫,根本听不到脚步声。而横练重拳的外家功夫,若是志在震慑,脚步声自然会比旁人重很多。 可重到这个地步…… 这个时候,云声忽然嗤笑了一声,吃力地扬声道:“连杀我这种想跑都跑不掉的肉块子,也要出动这等高手,你们就这么怕爷爷我吗?” 百泉心中轻轻一顿。 云声这是在告诉他,如果有机会逃跑,就自己跑,不要管……别的…… 脚步声停在了两个洞窟之间。 那个人开口了,却不是对百泉和云声,而是对着另一个声音,问道:“我若不杀,他们不死,死的便是你我、满寺僧众和主人。我且问你,今日这样喋喋不休地来劝我的话,是你自己要说,还是方丈让你来说?” 那个声音怯了怯,嗫嚅道:“是小僧自己不忍……” “你有什么可不忍的?唐述谷灵岩寺百佛窟里到底死过多少人命,不都是你跟着方丈一起袖手看着的么?今日又来唧唧歪歪!”先前的人嗤之以鼻。 那个声音默了一默,低声道:“这个僧人,乃是德行出众的高僧,佛法精深。小僧实在是不忍。” 百泉轻轻叹了一声,忍不住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如此行事,与魑魅魍魉何异?已入魔道而不自知,可怜啊!” 隔壁的铁链哗啦啦作响,在寂静的黎明格外响亮。 百泉双手紧紧合十,低头念起了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那僧,你不要急。某不会在这里结果你们,你好好地自缚双手,也省得我动手费事。” 一团绳子从铁栅栏门扔了进来。 百泉看了看那拇指粗细的绳子,有些为难道:“小僧不会自缚,怕还得劳烦阁下自己过来动手。” “不会?”一张胖脸从隔壁门边闪了过来,八字眉一抖,狞笑着忽然一伸手,拧了一颗光头送到栅栏门边:“瞧见了?这就是刚才给你们讲情的那个小秃驴。你若不会自缚,那我为了安全起见,就只得先掐死这小秃驴,再进去绑你。否则,他一会儿从背后偷袭我怎么办?” “这个,好吧。如果我没绑好,你可别怪我。” 百泉大师捡起了地上的绳子,认真地开始在自己的手腕上缠绕。 那胖子哼了一声,推开那个眉目普通的小和尚,转身去了隔壁牢房,边咒骂:“早知道要弄出去再杀,就至少留下两条腿了……他娘的,这不要弄脏我的衣裳么……” 百泉大师站了起来,走到门边,看着外头悲伤地望着的自己的小和尚,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了锁住自己铁门的锁链。 …… …… 扔掉了手里的一截铁锁链,百泉擦了擦额头的汗。 地上躺着两个人。 一个罗胖子,头歪在一边,舌头伸出老长,眼珠子都突出来,颈项之间铁链的痕迹宛然——是已经死透了的。 还有一个小和尚,却是额角淤青,倒在一边。这个只是昏了过去。 那边牢房里,云声的声音微弱响起:“大师,你不要进来……” 百泉迟疑了一下,坚定地走了进去:“我得见见你,不然,日后我没法子跟翼王殿下交待……” …… …… 太渊一路疾跑闯进大帐:“殿下!百泉大师有消息了!” 秦煐和彭吉从长案的地图上抬起头来:“说!” “灵岩寺……”太渊忽然顿住,有些犹疑地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风色。 风色莫名其妙,摸了摸后脖子:“看我干吗?” “前天晚上,元司马带着江离和小宁子歇在灵岩寺。昨日凌晨,寺内后山一声凄厉喊声惊动众人。江离飞奔去看,看见了云声。” 太渊有些难过地看着秦煐。 秦煐脸色凝重起来,扔下了手中的炭笔:“确定是云声?” 太渊低下了头:“他被削成了人彘……” “什么!?”风色直直地吼了出来。 秦煐的脸色瞬间铁青:“接着说。” “还有一个胖子被勒死在当场,一个小和尚晕了过去,隔壁洞窟有过关人的痕迹。云声伤重,却声嘶力竭地当场喊说灵岩寺乃是匪窝,后山佛窟已经变成了私自窝藏关押的地方。和尚们否认。 “江离费尽全力才没让他们当时就抢走云声。后来小宁子赶了去,认出来是云声,才被云声附耳告知,百泉大师是扭断铁锁飞身而遁。” 太渊一口气说完。 “云声呢?云声现在哪里?”风色现在只关心云声。 太渊难过地看着他:“云声伤重,只撑着跟小宁子说完,就,就……” 秦煐的脸色阴沉:“然后呢?灵岩寺呢?” “灵岩寺上下俱被当地官差锁拿,元司马大闹了一场,县衙不敢不上报。据说会立即将方丈和那个晕倒的小和尚转至河州府,由刺史亲自审理。元司马现在带着江离,跟那方丈寸步不离。” “河州府?”彭吉拧起了眉。 太渊点头:“公冶使君前几天刚刚罚了他半年的俸禄,想来这个案子,他应该不敢乱来了。” 彭吉轻轻地敲着自己的额角,努力回想:“我爹当年好似跟我说过河州刺史的一些八卦,但是我忘了,只是隐约记得,我爹对他挺不以为然的。” “天成军吃空饷吃成那样,镇西军的账目却滴水不漏,我也不信这个林使君可以完全信赖。太渊,你传话过去,让元司马和江离小心自己的安全。” 秦煐面色森冷,“另外,查没查到那个死了的胖子的身份?” 太渊躬身:“江离悄悄画了像传了出来,正在查。消息也已经呈给了二位伯爷。若是小伯爷有什么忘了的,想必二位伯爷应该还能记得起来。” 第五二二章 莫道不关心 “云声,死了?”沈濯愣住。 虽然猜了很久,预感到凶多吉少。但就似这样,一个曾经在自己眼前活蹦乱跳的生命,说没就没了,还是令人感觉复杂。 隗粲予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那张传信的纸,问净瓶:“百泉大师后来还有消息么?” “没有了。但大师既然有这样一身好功夫,又对周遭的人都加了小心,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净瓶不以为意。 隗粲予摇了摇头,道:“不。得找到他。云声死像极惨,那位大师既然有这样好的功夫,却也没能带他下山,说明云声是矢志求死。他二人比邻而居不知道多久,云声之前遭遇的一切,唯有百泉大师才能知道一二。我们得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净瓶愣了愣:“不是已经把那方丈和小和尚都押了去审了么?” “河州上下,我一个都不信。”沈濯哼了一声,转向隗粲予:“有江离跟着,但有消息,咱们必定会知道。但也要防止有人杀人灭口。那个死了的身份须得查实。此事我们是外来户,办不真切。我给先生几个人名,先生走一趟,先去办这件事。” “那秦州那边……?”隗粲予伸手接过了沈濯递过来的名单。 沈濯回手指指自己:“我去。” 隗粲予犹豫了一下,问道:“河州此案必定会闹得天下大震。单凭云声那个翼王贴身侍卫、密信专使的身份,想必京城也会得到消息。只怕从陛下到侍郎,都不会愿意让小姐继续留在陇右。若是小姐不得不回了京城,我等当如何?” 沈濯呵呵地笑起来,摇头摆手:“别做梦了。这个时候,便是天王老子使了金甲力士来绑,也要看我点不点头。” 你点不点头的,一个小女子,绑了扔轿子里,难道还弄不走你个小样儿的? 隗粲予不以为然。 “放心啦。这不还有净瓶呢么?”沈濯打趣了一句。 净瓶却立刻白了脸:“小姐你可莫乱讲。若是陛下的口谕,我可没胆子帮你抗旨。” “没出息!”沈濯瞪了她一眼。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姐还是留句话吧。若果然有那一天,我们这些人,听谁的?”隗粲予追着她一定要个准话儿。 沈濯转过头来瞪他:“自然是听你的!施姑父方正,公冶释刚烈,那个秦煐更是头脑一热就冲上去拼命。先生不在旁边把你那挖坑插刀、阴损险恶的本事都使出来,难道还留着回京发霉吗?!到时候二位伯爷专心前线,肯定顾不上你们。先生记着,这时候讲我佛慈悲就是脑残,怎么毒辣怎么来,懂?!” 隗粲予心满意足地痛快点头,袖了名单,点了两三个小厮贴身保护,准备启程。 这边沈濯也带了施骧,和一大堆的乳娘丫头,浩浩荡荡地去了秦州。 沈信昭听说她们一行人已至门口,高兴极了,亲自接了出来,点点人头,大吃一惊:“你们两个就自己来了?信成和施家妹夫的胆子也忒大了!” 沈濯坐车坐得腰酸背疼,打着呵欠道:“我们跟隗先生一起出发,大约小姑父和信成叔都误会了罢……” 沈信昭又气又急,恨不得把沈濯摁在地上打一顿。但回头看看施骧也疲惫之极的小脸儿,顿时只顾得上心疼了,忙着命人:“快给他们备水,洗了澡吃点东西赶紧睡觉去。” 翌日,沈濯换了男装,同沈典、施骧一起直接去了府衙。 公冶释看着几个小萝卜头,哭笑不得:“隗先生不来,你们几个学什么呢?这不是胡闹么!?” 沈濯大喇喇地吩咐:“典哥,你带着公冶公子和骧哥儿去读书吧。我跟公冶使君要谈事情。” 沈典这一次却不肯走了:“我不。我要听。在京时我都跟着听的,总不能陇右便不让我听了。” 公冶释呵呵大笑,索性命人摆了圆桌,上了热茶点心,命施骧和公冶平只管自己吃喝耍乐,自己且与沈濯商议。 “天成军罚三个月军饷命令已经传下去了。果然如你所料,他们没有任何反应。” 沈濯点头:“二位伯爷正在天成军作威作福,他们想反应只怕也不大敢。洮州方面,我让小姑父通过漠门军给对方递了话,也没有回话。看来,他们真的不缺钱。” 公冶释觉得事情有些棘手:“灵岩寺的事情我听说了。净之,你那里可还有更多的消息?” “我正要说这件事。还请公冶伯伯传下令去,秦州地面上留心一位年轻僧人,中等身材,面目清秀,擅煮茶。” 沈濯对百泉的身份稍作解释,又道:“他被关押之时,是翼王在河州遇袭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如今他出来了,必定会更加留心陇右道的消息,估摸着不就就会知道公冶伯伯已经领了陇右道粮草调拨的差事。 “若他无心帮着翼王打这一场仗,想必会直接去凉州找翼王,只要护卫他的人身安全。若是他想帮忙,我猜,他会来秦州,帮公冶伯伯你。” 公冶释一愣:“帮我?” “那些人连翼王都敢杀,区区一个秦州刺史又算得了什么?那百泉的功夫这样好,若是他在你身边,自然能保你安全无虞。只要你平安,陇右粮草不出问题,打赢这一仗,我个人感觉,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沈濯喝着茶吃着点心,随口说着军国大事,却把沈典和公冶平都听得呆住了。 公冶释却二话不说,即刻命人传令下去。 “另外,二位伯爷不是在天成军查到了空饷么?还请公冶伯伯下令,各地都开始自查,许他们一个月内再次核报实际情况。尤其是凉州、甘州、肃州、瓜州一线。” 沈濯垂眸看着手里的茶杯,说得漫不经心一般。 公冶释心里掂掇着这几个州的驻军,有些莫名沈濯为什么忽然关心起这几个州来。 “那一线,不是翼王殿下马上就要走的路线吗?”沈典在旁边,情不自禁地“不耻下问”了一回。 于是,迎来了净之小姐狠狠的白眼,和公冶使君的捻须大笑。 第五二三章 碰一碰?(加更六) 彭、曲二人正在审着天成军的空饷案,就接到了灵岩寺案的消息,两个人相顾失色。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当年在这一带时,听到的那个流言?”彭绌将所有的人都赶了出去,和曲好歌说私话。 曲好歌凝神细想,手指轻轻一颤:“你是说,河州刺史出自西番?” 彭绌沉沉点头:“我听到这个流言之后,特意令人细细查过。令我意外的是,竟然查不到。他在八岁流浪到河州府之前的行踪,任何人都不知道。我辗转托了很多人试探他,他却只说自己在七八岁的时候被一群小乞儿围殴过,那之前的事情,模模糊糊,俱都想不起来了。” “这位林使君,有秘密啊……”曲好歌喃喃。 彭绌面色阴鸷:“大战当前,我们不需要有秘密的人做后方!河州是要冲,这个地方一旦失守,进可夺兰州,直插关内道;退可攻鄯州、下洮州,大秦和西番的边境线,要往东退上百里!何况现在老三去了凉州……” 两个人情不自禁对视,却在对方脸上都看到了惊疑不定。 “来人,备讯鹰!” …… …… 宋凝一路在马车上摇摇晃晃,进了凉州境就觉得身子都僵硬了。 “我明天要歇一歇,就住在凉州。”宋凝下车住店,随口吩咐管事。 歇一歇? 如今这局面,他们在凉州两眼一抹黑,她还敢歇一歇? 也不知道相爷看了信之后是个什么意思…… 管事们不敢违逆,诺诺答应。 然而进了邸舍就听见几个闲人在那里大声议论: “这翼王还不到二十岁,从小在皇宫里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怎么竟然还在咱们西北吃沙子吃上瘾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皇子亲王、天潢贵胄,人家原本是跟着乐安伯爷一起来巡个边,溜达一圈赏赏景儿就走。谁知道在洮水遇了一次水匪,在河州遇了一次山匪。那人家打小儿哪儿受过那委屈?不得肃清一下,报个仇再走?” “那也该留在洮州或者河州,来咱们凉州干嘛?” “听说,这翼王殿下倒真是个知兵的,把几处隘口都看了个遍。照着大军的脚程,今明两天,该走到紧北边白亭了……” 白亭海、休屠泽,那是大漠深处的两处水源。大秦与北蛮的边境线,说远一点是在大漠边缘,说近一点,其实就是这两处。 众人听了讶声四起: “当年肃国公他老人家好似都没有亲自走过这两个地方呢!这位翼王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这个亲王没白当!不过,我恍惚记得,曲伯爷当年带兵在那一带排过几个小阵,好似还留了几个亲兵?你们谁知道?” “这个可真不知道……翼王有两下子!至少胆气不输咱们西北汉子!” 宋凝的眼角轻轻一抖,抑制不住地低低冷哼了一声。 厅堂中众人的议论声一停,便有人满面不爽地转过头来看向她们:“哼什么?!爷爷们说错了不成!?” 管事媳妇连忙陪笑着,大声问邸舍掌柜:“喊你几声都听不见,可还有上房?” 掌柜自然知道这是在息事宁人,忙笑呵呵地张罗着让宋凝等人赶紧去后院楼上云云。 进到房间,宋凝先照例嫌弃了一番人家邸舍的陈设家具,盥洗了,换了衣裳,这才倚着美人榻让丫头给捏腰捶腿,口中低低地自语:“翼王竟然在凉州……我要不要去碰一碰呢……” 丫头觑了她的表情一眼,小心地等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咱们和翼王,一个凉州紧北边,一个凉州紧南边,碰不到的。不过,既然这位王爷巡边巡上了瘾,想必肯定会去甘州的……” 所以,自己竟然一定会见得到这位翼王了? 然而,十七八岁的毛孩子,有什么好见的?那把椅子又不可能有他的份儿…… 宋凝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沉沉睡去。 …… …… “若果然秦王要来,惜惜,你有什么想法么?” 冯毅看待沈溪与别人不同,真心疼爱,真想当嫡亲女儿。 眼前依旧一片模模糊糊,甚至比先前还更加糟糕了一些。沈溪伸出手在自己眼前晃了一下,不仅眼皮没有下意识地眨,就连睫毛都没有跟着颤动一丝。哼了一声,她自嘲道:“我一个瞎子,能有什么想法?” “惜惜,等这一仗打完了,我带你去京里治眼睛。” 冯毅怜惜地看着她,忍不住又加一句:“你受苦了。” 沈溪站了起来,摸索着往外走:“伯爷,别总把我当你那饿死的天真幼妹。我杀过人的,你是不是都忘了?” “你慢一点。”冯毅连忙起身扶住她的胳膊,“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险些被人杀了。所以后来就都只顾着杀别人,省得自己被杀。所以,不就是杀人?杀就杀了吧。惜惜,你不要总想着从前,现在你是我的女儿,你想想以后,想想以后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想有什么用?你不过是肃国公的一条狗,肃国公心思不定,到现在也不肯确定究竟是站在谁一边。你以为你这些日子的沉闷摇摆我不知道么?你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难道还想安排我的命运?我的命运你安排得起吗?” 沈溪跟他说话,没有半分客气。 冯毅沉默了下去,扶着她慢慢走到了门口,才低声问道:“我沉闷摇摆,你是如何知道的?你娘都不知道。” “我从来不似我娘那样傻。”沈溪面无表情,直直看着半空中的虚无,伸手喊丫头来接自己。 冯毅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叫住她:“惜惜。” 沈溪扶着丫头的手站住,却并不肯转过身来。 “你邀了宋大小姐过来,我知道了。”冯毅表情复杂。 沈溪的背影有些僵硬。 “我说过,你不要在跟京城通信了。那边没有好人。你为甚么不肯听我的话?”冯毅的表情渐渐木然。 沈溪深吸了一口气:“我以后是要回京的。” 冯毅低下头去,苦笑了一下,没有出声,再抬起头来,看着她小小的倔强的背影,缓缓摇头:“就算是回京,你也永远见不得外人,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第五二四章 问(上) 沈溪哭得痛不欲生。 冯毅看着她倒在地上哀哀欲绝,自己却也劝不了,命人叫了冯氏来:“去请大姨娘。” 冯氏的气色比在京时已经好了许多,衣着鲜艳,环佩泠然。只见她疾步赶来,先跟冯毅见礼:“伯爷。”转身看着沈溪扶额:“这又是怎么了?” 冯毅对她倒是十分温柔,笑一笑,道:“想风光回京,闹脾气呢。总得等到我这一仗弄到军功,才好跟陛下提要改姓归宗的事。那个时候,你们娘儿两个才好出头啊。” 冯氏明白了过来,叹了口气,上前去搂了沈溪,劝道:“惜惜,别哭了。 “你眼睛还没治好,出门也是被她们撮弄。京里那些小姐姑娘们,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伯爷暂时不让你跟京里联系,是为了你好。你若不听话,坏了他的大事,他若保不住了,难道族里会放过咱们俩不成?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要分得清本末轻重才好。” 这个话已经说过成千上万遍,冯氏已经将所有的话都提炼成了简短的句子,每当沈溪胡闹,就说上一回。 然后挥手命人:“抬个软兜来,送小姐回去休息。” 沈溪被送回了房。 厅堂里只剩了冯毅和冯氏两个人。 冯毅沉默地上前抱住了她。 冯氏顺从地任由他为所欲为。 西北民风彪悍。 所以冯氏艳红的裙袄被撕成一条一块地丢在地上时,她也只是泰然自若地扯了冯毅的外袍来裹住自己,沙哑着嗓子问坐在椅上的冯毅:“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她又惹什么祸了?” 冯毅摸了一碗冷茶灌下去,恹恹地说了一句:“她邀了宋相大归的女儿来甘州。” 扬声叫人,就那样赤luo着健壮的身子,在厅堂里换好了衣衫。 下人们早已见怪不怪,迅速将一片狼藉恢复整洁,低下头鱼贯退出去,却又抬了一顶软轿停在厅堂门口。 冯氏早就被冯毅的话吓傻了,半天才抖着唇问道:“她这是打算授人以柄吗?她怎么连你我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到底是谁给她出的这个主意!”说着,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冯毅装束停当,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散乱的秀发,柔声道:“你别担心。总有办法的。她,大约只是想要帮我换个正妻而已。” 换个正妻?! 冯氏越发懵了,抬头看着冯毅:“我不懂。” “你不用懂。万事有我呢。你回去歇着吧。乌娅嗓门大脾气急,我已经七天没去她那了,今晚我睡她那边,省得她又去聒噪你。惜惜怕是晚上又要使性子砸药碗不吃饭,你哄她吧。” 冯毅克制地只是又揉了她两把,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这才有两个丫头上前去搀了冯氏,低声道:“大姨娘慢些。房里已经备好了热水。” 软轿抬起了娇贵的郢川伯府的大姨娘大余氏,回她那美轮美奂的院子去休憩。 …… …… 河州案果然迅速发酵。 消息传进京城,建明帝勃然大怒,几乎要掀翻了宣政殿。 “你亲自去一趟大慈恩寺见一见湛空,问一问,灵岩寺那个寂了,他认不认得,是什么关系!”建明帝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第一时间便断定,此事与大慈恩寺里的几个人逃不了关系。 绿春躬身称是,欲言又止。 建明帝看了他一眼,没理他,摆手让他快去。 有小内侍通报:“梅妃娘娘说两位小皇子思念陛下……” 建明帝冷冷地盯着他,盯得小内侍膝盖发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手脚并用退着爬了出去。 还以为梅妃是个聪明人,谁知道没有临波提点了,也就变得这样蠢! 湛心的事情,这座大明宫,除了清宁殿和寿春宫,只怕还没谁知道—— 建明帝抬腿直奔清宁殿。 自从邵皇后被禁足以来,建明帝还一次都没有踏足过,这次圣驾降临,清宁殿上下惊喜交加。 “快,给陛下上茶!” “参汤呢?” “快去给东宫送信!” 建明帝进了内殿,殿门关上,外头的宫女内侍们就乱成了一团。 甲申站在外头,看着他们乱,皱着眉不吭声。 “皇后最近在做什么?”建明帝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邵皇后满面无辜:“臣妾少有这样安闲的日子,便抄抄经、绣绣花,好生睡了几觉。算得上是,没做什么吧?” “那太子最近在做什么?”建明帝眼中寒光闪过。 “臣妾既是卧病,太子也就是尽尽孝,来看过我几回。这几回,也不过是隔帘问安。臣妾懂得忌讳,不会问他朝上事宜,太子也知礼,自然不会用那些事来聒噪我。何况,如今太子不是仍旧由陛下带在身边教导么?他在做什么,陛下才应该是那个最清楚的人啊!” 邵皇后不高兴了。 “河州的事情你知道了么?”建明帝冷冷地看向那个喋喋不休抱怨的女人。 邵皇后脸上表情一僵。 河州事发的消息传到京城,她第一时间就拿到了具体情形。 她的确是派了人去追杀秦煐。 但据邵舜英所说,他们的人早就撤回来了。如今在陇右道上搅风搅雨的人,跟他们没有半分关系! “臣妾刚刚听说。那僧人怎会如此胆大包天?若果然是私设囚所,那以前还不定有多少冤案!何况那云声不是说是在替翼王送信的路上失踪的么?那信呢?信在何处?可是僧人们截了?” 邵皇后的心情十分纠结。 她既担心邵舜英私下里寻了当地的人手帮忙,落下了把柄在对方手里;又觉得此事与她并没有半分干系,这等塌天的案子,她可不乐意莫名其妙地替人家背黑锅! 这样的表情落到建明帝眼中,反倒令他松了口气。 还好。 这个邵氏虽然蠢,好在还没有到了自毁长城的程度。 遂站了起来:“朕怕你吓着,所以过来看看。既然你无妨,朕去瞧瞧母后。你好生休养吧。太子和卫王是你亲子,该来看你就来看你。这没什么可忌讳的。你只是前阵子身子不适,以至于言行失态,若是养好了,自然是最好的。” 建明帝模棱两可地露了一丝好消息出来,径直去了。 第五二五章 问(中) 太后在寿春宫里看着窗外发呆。 临波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剪子,在仔仔细细地给她剪指甲。 建明帝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乖巧的女儿坐在脚踏上,给卧榻上的老母亲剪脚趾甲的样子。 天伦至孝,莫过于此。 建明帝的神情晦暗不明。 听见一众宫人恭敬行礼的声音,临波面上一喜,转头看见建明帝,忙站了起来:“父皇来了?” 建明帝摆摆手,温和笑道:“你继续你继续。如今天凉,赶紧剪完了好给你皇祖母穿上袜子。” 太后听见了,笑一笑,招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亲切地问他:“是不是被河州案闹得心烦了?” 看看低着头、手上银剪一丝不颤的临波,建明帝叹了口气,摇头道:“我还坐在瓮里呢!河州从先帝开始就交给了林皓峰,谁想得到河州都快姓林了,他还给我弄成了这个样子。 “若说他是谁谁谁的人,要害煐儿,我听见都不信。都几十年了,别说那个时候跟煐儿无关,只怕跟我都无关。” 太后深深点头,满面欣慰:“你说的极是。这也是我正在困惑的地方。河州那么远,即便有个灵岩寺,也许能跟京城扯上几分关系。但林皓峰那个人我是知道的,他可不是个有钱有权就能买转的主儿。当年那一句西北生、西北长、西北死,可是好好地震动过我一回。” 顿一顿,又愁眉道:“只是,儿啊,为娘愁的是,最近发生的种种,怎么总觉得是个疯子才干得出来的事?” 建明帝又看了一眼临波。 恰巧,临波笑着抬起了头来:“好了。” 快手快脚地替太后穿好了袜子和便鞋,放在榻上,又扯了细密的羊毛织毯来给她盖上腿脚。临波盈盈立起,笑道:“父皇宽坐。我去后头净个手。” 太后和建明帝笑着颔首,然后看着临波轻盈而去。 “这孩子,真通透。”太后赞了一句,方又转向建明帝,面上流露出一丝疲惫:“你让人去大慈恩寺问问吧。我总觉得,那孩子最近这几场病得蹊跷。是不是有人又借着他的名义在外头胡闹了?这刚安生了没几年,东宫建储,他们就又不消停了。真真是让人生厌。” 建明帝双手拄膝,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难过地道:“娘,我想让哥哥长命百岁、平安康健的……” “我知道,我知道……”太后瞬间湿了眼眶,伸手在他肩上拍抚不已,“娘不瞎,娘都看在眼里的。你别伤心。他啊……憋久了,大概会有些想发疯吧……若实在不行,你就把他换个地方……” 建明帝的肩膀明显得一松:“娘……” “大秦天下,并不是我一家一姓的。百姓安居乐业,才有我秦家的尊荣富贵。有些人想差了,觉得坐江山如何如何好。可你这些年是怎样的殚精竭虑,怎样的心力憔悴,怎样的左右为难,娘都感同身受。” 太后娘娘说着说着,掉了泪下来,伸手拿了帕子自己拭泪,“你父皇当年禅位给你,就是因为受不得这份累。却苦了我儿,煎熬这几十年。 “京城百姓是百姓,江南百姓是百姓,西北百姓也是百姓。皇帝爱民如子,所以任何人受了冤屈,皇帝都该狠狠地管。 “河州不仅是兵家要塞,还是个古镇。大禹治水不就是从那里开始?那是我们大秦的地方,千百年来都是我们汉人的传承。若是便因为这几个败类,就这样让它垮掉,双手奉送给西番,那太祖只怕要从帝陵里挑出来打死我们这些不肖子孙了。 “皇帝谁也不要顾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娘都站在你这一边。” 太后拿出了自己最后的态度,微微用力,再次拍了拍皇帝的肩膀。 建明帝露出了一个笑容,站起来,郑重地长揖到地:“儿子,遵母后慈旨。” 临波洗了手,顺便端了一盘热腾腾的桂花糕出来,却只瞧见了建明帝的背影,不由得笑了笑,然后奉给太后:“皇祖母,你吃一点吧?我亲手做的。” 太后瞪圆了眼睛,一抽袖子躲得远远的:“你刚给我剪脚趾甲的手,做了这盘桂花糕?!不吃!拿走!” “皇祖母!那是剪指甲之前做好了放进蒸笼的!”临波哭笑不得。 “不吃不吃不吃!快拿走!”太后掩住了口。 林嬷嬷和耿姑姑在后殿听见,终于欣慰地对望着笑了出来。 …… …… 建明帝下旨:封陈国公沈凤为天下兵马总管,赐骠骑大将军,监管除陇右道外全部兵马。封安平侯虞仪为镇军大将军,统领京畿十六卫,除陈国公外,只向皇帝本人呈折。户部尚书蒲备年高,赐金紫光禄大夫。沈信言暂代户部尚书职,调拨天下钱粮。礼部侍郎荀朗擢户部侍郎。谯国公舒枹任礼部侍郎。 众人还没从这连续的几道旨意中回过神来,隔了半日,却又得到消息:今批次入京述职的地方官员里,有一个名叫吉隽的留任大理寺丞。而前年开始在六部观政的人里,一个叫做傅岩的,进了吏部任主事。 众人大哗。 因为,吉隽乃是先吉妃娘娘的幼弟。而傅岩,则是这个吉隽的内侄。 为什么忽然之间就许了二人这样重要的位置? 又是因为三皇子遇袭么? 还是因为三皇子的那个贴身侍卫被刑求至死? “大约是因为,陛下在向太后娘娘示好。”北渚先生笑得玩世不恭。 自从沈濯离京,他开始正式以幕僚的身份为沈信言参赞朝事,这种神情还是很少会流露出来。 沈信言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吉妃娘娘兄弟姐妹共六个,吉隽是最小的一个。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因当年家大业大,事务繁杂,所以这位吉六爷,吉妃娘娘替她娘很是照顾了一段时间。 “吉妃过世的时候他还年幼,但我听说过,伤心得很,半个月就瘦成了小竹竿。 “这样手足情深的人,陛下当然会褒奖。 “尤其是,他得了太后的允准,要动他那位双生兄长了,自然就得摆个姿态给太后看。 “赏赐太后的兄弟、给吉隽辞官,都不过是为了安太后娘娘一个人的心罢了。跟天下大事、朝廷党争什么的,关系不大。” 第五二六章 问(下)(加更七) 第五二六章问(下) 沈信言觉得北渚先生只要一遇上跟吉妃娘娘相关的事情,就会陷入一种愤世嫉俗的精神状态。 “吉隽官声如何?能力如何?人品如何?” 对于沈信言淡淡提出的这三个问题,北渚先生终于恢复了一些理智,坐正了,认真道:“吉隽弱冠中举,五年后进士及第。翰林院观政三载,外放山东。已经历任三地,官至河东道朔州司马。 “此人官声甚好,与当地的文士们相与结交,如鱼得水。虽是江南人士,但胸襟广阔,上官极喜。我听说过几回他断案如神的传闻,查过一桩,应该是为人极细心、视野又极广阔的缘故。 “他是在任上娶的妻子,家里事先并不知道,后来却因为怕影响他的仕途,所以没有做声。从他进京到如今,尚未回过嘉兴老宅,所以据说,他那一儿一女,连吉氏的族谱都还未记。” 沈信言嗯了一声,垂眸看向案上的纸张文册:“是个任事的就好。” “他妻子是小姓出身,但他岳母却是山东旧族的宗枝嫡女。所以他那妻子傅氏是个远近闻名的贤惠人。侍郎……尚书是知道傅岩的,这位探花郎与姑母关系极好,可为佐证。” 北渚先生进入状态,将消息细细地禀报了过来。 沈信言忽然抬起头来,有了一丝好奇:“我听说,这傅岩,自己跑去欧阳家和蒹葭郡主府,说请两位姑娘挑一挑,看看谁能看得上他?后来,被冽姐儿打了一顿?” 说起这一件轰动京城的绯闻,北渚先生不由得呵呵大笑:“探花郎风流得不是地方!尚书要问的,怕不是他求亲挨打的事情,而是他放的那句话:既是净之小姐的闺中密友,那必是绝世好女,娶哪个不亏!” 沈信言哼了一声。 就因为这句话,他转回头就跟傅岩的上官说了一声儿,如今傅岩案头的差事,便是不眠不休,也够他做到三年后了。 娶亲什么的,端看他的命了。 “倒也不是傅探花要胡闹,从太子到卫王,甚至后来还蹦出来个宋相,都瞄上了他这块肥肉。三番两次地骗他去相看。他也是被气急眼了。” 北渚解释了一句,笑了起来,“听得说,为这个事儿,宋相家的小女儿还哭了一鼻子,说是:周小郡王人中龙凤轮不到她肖想,如何区区一个探花郎也敢在她跟前拿起乔来。也不知道这句话一说出来,陛下是不是对宋相的观感又差了三分。” 太子,卫王? 沈信言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微微在京时,是不是对卫王颇多关注?” 北渚颔首:“尤其是穆家小姐嫁入卫王府后。” “卫王妃,快生了吧?”沈信言对女子的事情总是不大上心,所以有些拿不准。 “还要两三个月。”北渚笑了笑,“不是我多心。盯卫王的人,我又加了一倍。我觉得,这位王爷有点儿蹊跷。如今倒也能看出来一些端倪——他搭上了召南大长公主。” 沈信言慢慢地点了点头。 “大长公主一向不肯干预朝政。这一回能接受卫王的示好,想必也是前头欲算计曲小伯爷不成的缘故。只是,邵舜英不是卫王的人么?难道大长公主那宁折不弯的性子,竟真的为了一个孙女改了不成?我还以为大长公主会狠狠地把皇后娘家和卫王都打下十八层地狱呢。” 沈信言说着说着,忍不住出言调侃。 召南大长公主在众人心中的形象太过鲜明,那是个非黑即白、正直刚烈到几乎不近人情的人。虽然前头有消息说,为了让周謇不上战场,召南大长公主不惜去跟老喻王大醉一场,然后各自大病一场。但真的要为了一个孙女儿的终身,就选择扶持某位皇子,还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北渚犹豫了片刻,问:“在下总觉得大长公主这一两年的所作所为,与前些年不太一样了。尚书大人觉得,需不需要仔细看一看?” 这个么…… “若说不同,也是应该的。毕竟周家的两个孩子长大了,大长公主却老了。她总得给这两个孩子寻个稳妥的归宿去处才能放得下心。”沈信言想一想自己的宝贝女儿,觉得召南的种种异常,倒是可以接受。 “只不过京里的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和郡主,托太祖爷不歧视驸马们的洪福,倒是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先生若是人手充裕,愿意都看一看,也是可以的。” 因只有沈信言和北渚先生两个人,说话便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若是邱虎、朱闵或者沈信美、沈信明也在的话,这个话就只能吞下去了。 窥伺皇室至亲,那还了得? 然则——谁家又没在窥伺呢? ——自始至终,他们宾主二人都没有提起河州案。 因为陇右几处,对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评论,没有任何消息送回来。这就说明,案子绝对不是京城大家所知道的那个模样。 不必说,只能等。 等彭曲二人的推测,等林皓峰的审定,等沈濯和秦煐的查勘结果。 事情,一定很大。 大到沈信言和北渚都不敢轻易开口乱说。 …… …… 邵舜英把玩着一个墨玉酒杯,唇边一丝嘲讽的笑。 卫王面沉似水。 “那件事,我们早就没在做了。所以,现在不知道谁在做。刚刚发生的这一件,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做的。” “周謇是这么说的?” “是,还顺便让我务必要好生照看周荧,不要轻易让她抛头露面。” 邵舜英说完,呵呵地冷笑,仰头喝掉一杯酒。 卫王静静地看着他:“不过是个弱女子,只要不坏咱们的事,你没必要非得让她变成什么样子。” “王妃娘娘身子还好?前两日听说,饭量又长了?”邵舜英笑容可掬。 卫王正色:“舜英。我们借了召南姑祖母的手做事,但做的却是我们自己的事。旁人怎么想的与我们无关,但事情总要做得让自己心服口服。周荧的确心不在你处,但她并没有对不起你,你不必为了这个闹得自己不痛快,最后脏了自己的手,毁掉的是你自己的名声。我不能为了区区一个盟友,害了你的名声。” 第五二七章 两件衣裳 “我的名声?我的名声值几个钱?能买来这花花江山么?”邵舜英今天似是有无穷的怨气。 卫王有些无奈:“舜英……姬妃肚里是女孩儿,没有关系的……” 邵舜英把酒杯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桌子上,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吕后是女的,武则天也是女的。你怎么知道日后不会有御史拿这个当借口来攻讦你?我们做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一个闲散王爷的位置么? “她不能留,就如同我家里的那个必须要留。这中间没有任何的儿女私情,只有宏图霸业。 “太子的位置稳当得很。老三在陇右那样被追杀,太子虽然被冷落,却没有遭受任何的贬谪惩罚。 “就算我们能用那件事拉太子下马,老三呢?他现在开了窍,一门心思地泡在陇右。沈家那个小财神不回京,他就装模作样地巡边。只要他能把沈家牢牢抓住,你自己看看,他能聚起来朝中多大的一股势力? “现在你有什么?我,穆跃,召南大长公主,没了!优势没有扩大,软肋你反而要往外送一个! “更何况,穆家那个女人是盏省油的灯吗?一旦让她察觉你对这位新罗公主用了真心,你以为穆跃还会尽心竭力地帮你谋划吗?” 邵舜英举手加额,深深地躬身拜了下去:“王爷若是志向仅止于这一个小小的女子,那请恕在下不便奉陪。” 卫王深深地沉默了下去。 许久许久,久到邵舜英自己直起身来,久到邵舜英以为卫王会改变主意。 终于,卫王开口唤他:“舜英……” 邵舜英眉梢喜色一闪:“在。” “舜英,她温柔得,像我梦里的母亲。我不能杀她。如果你们因为这个缘故不再追随我,我心甘情愿。”卫王一如既往地平静,说完了,抬头看向这个从儿时一直到现在的朋友。 邵舜英倏地放下拱起的双手,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圆凳,脸色铁青着转身就走。 卫王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小酒杯,慢慢地端到唇边,慢慢地呷了一口。 邵舜英气呼呼地下了楼,站在楼下叉着腰生气。 旁边的小厮心惊胆战地凑过来:“世子爷……” 邵舜英一声不吭,一把抓住他,摁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小厮一手抱头一手护肚子,弓起背来任由他踢打。 半晌,邵舜英气喘吁吁地看着弓成了虾米样的小厮,哼了一声,道:“回家吧。歇半个月再来。” 小厮艰难地爬起来,鼻青脸肿,一瘸一拐:“是。” 邵舜英转身蹬蹬蹬又上了楼,一屁股重又坐在已经放好了的圆凳上,对着卫王瞪眼睛:“你怎么就那么倔!” 卫王张开嘴,笑了出来:“我也只敢跟你倔啊!” 顿一顿,追问:“你觉得周謇说那件事已经停下来的话,能信么?” 邵舜英迟疑了一刻,摇了摇头:“我不信。但是他既然这样说了,那我们就这样听。” “如果这件事是他们的人做的,我会觉得十分反感。而且,若是你能证明这件事真的是他们知情甚至授意的,我以后就不用再跟他们合作了。”卫王的说法十分天真。 邵舜英却立即便理解了他的意思,眼睛一亮:“我立即让人去查。” …… …… 姬美淑忧心忡忡,不时地往窗外看一眼。 穆婵媛坐在她旁边缝制小衣服,见她如此,好笑道:“王妃,瞧不见的。他们表兄弟每次都是这样,不碍的。” “你不知道。”姬美淑随口抱怨道,“每回跟那个世子爷见过面,王爷都会不高兴好久。我是提心吊胆地百般抚慰,也要过上一两个时辰,才能令王爷露个笑脸出来。” 穆婵媛手上拈着的银针一顿,垂下了眼帘:“王爷不爱跟妾身说这些……” 见她竟因此难过了起来,姬美淑自悔不已,忙安慰道:“王爷其实也没跟我说过这些,只是不高兴而已。都是我瞎猜的,你可别放在心上。你帮着王爷做的那些,我可是一丁点儿都不懂呢。” 穆婵媛失笑,咯咯的,花枝乱颤,娇嗔道:“王妃还真当妾身含怨了不成?原本您是妻我是妾,这样是应当的。” 转了话题,问旁边伺候的丫鬟:“王妃今日的安胎药吃了没有?补汤呢?还有王爷吩咐的,每日一请平安脉,太医来过了不曾?” 丫鬟一一答了,笑着赞道:“孺人对王妃可真是周到无比。便是王爷,也不过隔上一半个月才想起来问一回。” 穆婵媛又笑嗔道:“都说了,这是我份内该当的呢!” 妻妾们相处起来和睦得毫无做作痕迹。 又过了一时,人报:“世子爷已经走了,王爷正往这边来。” 穆婵媛忙起身告辞,笑道:“我可不看王爷那不高兴的脸。王妃自己耐烦吧!” 姬美淑羞红了脸,只得放她去了。 可穆婵媛出门的路上,却正正地截住了卫王。 “王爷。” “嗯,有什么消息?” “宋凝已经穿过凉州,大约一两天,就能到甘州界了。沈溪会安排她分别与翼王和郢川伯见面。” “有用么?这等闲事?” “女子们嚼舌头自然只是闲事,但若这女子身后站的是当朝的相爷,那就又不好说了。沈信言与宋相已经若即若离,这件事一出,只怕顷刻间就会决裂。到时候能不能争取到宋相一系,就看王爷您的了。” “呵呵。” “妾身告退。” “嗯,今天初一,我要留在王妃这边。明天你房间里的香料收一收,我不爱闻现在的那个味道。” “是,妾身立即就办!” 穆婵媛离开时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卫王淡漠地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问道:“她的饮食里……” 一个影子般的内侍轻声接道:“一直没断。” “嗯。”卫王慢慢地往姬美淑房里走去,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他越不高兴,心思越沉重,姬美淑就会越温柔,温柔得就像是江南烟雨、四月花开、春风拂面、慈母胸膛…… 贪恋,就贪恋吧。 不影响大事,就好。 第五二八章 耙耳朵 秦州接到陛下震怒的消息和那一系列的旨意后,一应众人都松了口气。 第一个就是沈濯。 “瞧瞧,瞧瞧!你们还不如陛下信任我!明知道我在陇右玩得乐不思蜀,明知道这边大战将起,有谁带了一句话逼着我回京吗?哼!”沈濯骄傲得像只小公鸡。 沈信昭一边给她缝制冬天的袄裙,一边随口道:“兴许是先办大事,后办小事呢?你再怎么着,也不过是个逃家的野丫头,难道还能跟军国大事相提并论了?” 轰她,“站一边儿去,别妨碍我裁裙子。” 沈濯跳到旁边的榻上啃深秋初冬常见的大柿子,做鬼脸:“昭姑姑甚么都要亲自动手,也不嫌累得慌。” “如今外头的铺子生意挺好,那些点心小食也都有人做。我再不寻些事情做,整个人都要锈住了。好在你们几个还都肯赏脸穿我制的衣裳。” 沈信昭的日子过得心满意足。 河州案审理得神速,林皓峰迅速便将前次袭击翼王的“山匪”和灵岩寺判了个勾结,然后将灵岩寺后山那埋了无数冤魂的洞窟都封了,说要从京城请大德高僧来超度过,才会再次开放。 至于灵岩寺的僧众们,被他一股脑打包发往边疆做苦力了。 那个号称是“罪魁”的寂了大师,则因元司马抬出了“三法司尚未复验、陛下尚未勾决”为名,死活留住了性命。 林皓峰很想跟元司马翻脸,却被彭伯爷轻飘飘一封信改了主意,如今任由这位翼王司马在河州府各地横行、颐指气使。 寂了大师从元司马一走,就想自尽,却被小宁子拦住了。 小内侍的话说得极漂亮:“陛下虽然宽仁,却未必会留你的性命。 “可若是你早早便死了,这祸事就会变成全河州的。因为元司马前脚走,你后脚死,这不是杀人灭口,也变了杀人灭口。 “所以大师还是忍一忍,等陛下的旨意下来再死。左右不会超过半个月。大师也该知道自尽是个什么罪业,十八层地狱里头,你真的不在乎多这一桩么?” 寂了大师险些失声痛哭。 寺里还有许多根本就不知道那件事的无辜僧众,就这样被发去做苦力,枉他们对自己这个罪魁祸首的方丈那样信任啊! 何况还有河州的民众们…… 那些洞窟里并没有骸骨,原因自然是关押再久的人也不会被杀死在寺里,即便是不小心死在那里,尸体也会被运出去。 可是那里头有无数的痕迹留下。 断指、带血的布头、镣铐、铁锁…… 罪孽,罪孽啊!万死莫辞、百世轮回都消不掉的罪孽啊…… 寂了大师一边念诵着十数年来没离过口的往生咒,一边垂泪不已。 小宁子百无聊赖地看着他的样子,冷笑了一声,嘀咕:“已入魔道而不自知。哼。” 寂了大师正在捻佛珠的手顿了顿,念一声佛号,又继续念咒。 林皓峰隐身在门边,一应对话情景尽收眼底,凉薄地看了寂了大师一眼,转身出门。 一个差役凑过来,陪笑着问:“使君,那两个人……要不要……”说着,做了一个手刀横劈的动作。 “搁着吧。”林皓峰淡淡地说了一句。 西番和朝廷因为屠村事件已经吵到了最后关头,上回已经有西番人不小心在紫宸殿喊了一句:“你们的人自相残杀,与我百姓何干?” 然而当时站在那里的都是竺相的人,所以才没有闹出来。 可是西番不会忍下去了。 北蛮那是最擅长趁火打劫的,应该会率先搞事吧? 大战,在即。 一个寂了,又算得了什么? …… …… 进了甘州,自然要去见冯毅。 太渊满面奇怪地告诉秦煐:“宋相那位大归的长女,在公冶释那里碰了钉子,竟然被那个现在叫冯惜的沈家三小姐邀来了甘州。如今已经在伯府住下了。” 提起沈溪就想起沈簪,这沈家的庶二房,在秦煐眼中就是一把子搅屎棍,顶好一把火全烧了才清净。 “我们跟内宅不打交道。即便见冯毅,也只在军营。你记住,所有邀请我去家中小坐的,你都直接替我推了。”秦煐满脸发烦。 “我?我怎么替……”太渊一语未了,醒转了过来,立即点头拱手:“是。” 冯毅还当真邀了他去家里:“家里干净,洗澡什么的方便。殿下离京日久,听说都没好生安稳几日。不如去我家歇歇吧?大战不远了,再过个十天半月,想歇都歇不成了。” 秦煐干笑一声,摆了摆手。 太渊立即上前一步,板着脸:“我们小姐有过交待,既然说好了是巡边,那就是公干。公干不论私交,宴席都不得去,庭院都不得住。让陛下和御史台知道了,不是闹着玩的。” 冯毅吃惊地睁圆了眼睛:“你们小姐?是哪个?” “小人是沈家的下人,奉小姐的话,贴身保护王爷。”太渊一板一眼,一本正经。 冯毅哈哈大笑。 秦煐顾左右而言他:“我们今晚休整,明天该从何处巡起,还请伯爷安排一下。” “这先别急。这样吧,不去我家,营里给你们弄顿好的打打牙祭。歌舞没有,酒肉管够,如何?”冯毅好笑地看着秦煐。 秦煐松了口气一般,拱手道谢,脸上是真心笑容。 少年人被这样逗弄还不急,实在是太好玩了。一向刻板的冯毅都没能忍住,再调侃他一句:“我只知道西北的婆姨们泼辣,管起自家汉子来,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怎么沈家小姐也是如此吗?” 太渊再次抢在秦煐前头开口:“我们小姐在川蜀长大的。” 川蜀的女子们更加难缠,男人们被叫做耙耳朵,个个妻管严,这个可比西北还要有名。 冯毅看着不停揉鼻子的秦煐,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心里却在不停地惋惜:可惜这样好的少年郎,却不是我惜惜的…… 谁知秦煐却在这个时候,硬着头皮一般,呵斥太渊:“净之常说主仆大如天,我是主,你是仆。冯伯爷年长,说笑两句,我年幼就听着了。你也跟着信口雌黄!明儿回去我告诉了净之,看她不打断你的腿!” 冯毅的笑容一收。 绵里藏针啊。 有,趣。 第五二九章 酒(加更八) 中军大帐里排开了宴席,冯毅邀了秦煐坐在上首,两边则是各营的部将们。 秦煐笑得有些羞涩,冯毅让他说话时,他那声音便也没完全放出来,活脱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模样: “我只是奉了父皇的命令来瞧瞧,不该我说的必定不说,不该我做的必定不做。我只瞧瞧就好。你们只要让我各地各处去瞧瞧,我保证不乱动乱说。” 颠三倒四地说完,求援一样看向冯毅。 冯毅却从他这话里品出了旁的意思,笑一笑,漫不经心地告诉众将:“没听懂吗?好生地带着翼王殿下把他想瞧的都瞧了,否则就是抗旨。到时候,他可就该说不该说的都要说,该做不该做的都要做了。” 营中的众将原本还在哗哗地笑,听见这句话,各自的笑容都收了起来,面面相觑。 哪座营地上没点子私隐?都给人看了去…… “排兵布阵、军甲兵器、钱粮账簿,这些我都得瞧。而且,我不懂的,你们得教我。” 秦煐似是怕众将不爱教他一般,急急地又解释了一句。 不懂?教? 哦呵呵呵,这个好这个好! 大帐里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众人又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喝酒喝酒!先喝酒!某健康军左军副将白善仁,敬翼王爷一碗酒!”一个满面虬髯,五大三粗的黝黑汉子大大咧咧地站了起来,双手捧着一大碗酒,往上一举,瞪圆了眼睛等着秦煐的动静。 秦煐“啊”了一声,忙不迭地举起自己的酒盅,看看不对,又换了一个碗。 太渊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从心底里涌上来一阵怪异的感觉。 而跟着秦煐穿山过镇翻过大雪山的众人,则对视一眼,个个鹌鹑一般低调了下去—— 三爷又要坑人了,躲远些,莫要溅上一身血。 “哎哎哎,你们悠着点。翼王殿下连十七的生辰都还没过,还是个娃娃呢。当真喝坏了,小心陛下拧下你们的狗头当夜壶!” 冯毅见众人渐入节奏,笑着插了句嘴,自己也举起了碗:“王爷,我敬你。” 秦煐的碗往白善仁处迎了迎;觉得不对,又往冯毅处送了送;转头又看了看白善仁,面现犹豫。其后,索性站了起来,单手持碗,望空一举:“来!这第一碗酒,敬我大秦陛下!愿我大秦国泰民安,愿我陛下福寿绵长!” 众人一开始看着他在冯毅和白善仁之间摇摆,都觉得好笑,却见少年机智,不由得轰然叫好! 众人纷纷立起,双手抱碗,高声祝祷:“愿大秦国泰民安,愿陛下福寿绵长!” “干啦!” 不过一仰脖子,一整碗大秦边军中流传最烈的酒,直直地倒进了秦煐空空如也的肚子里。 秦煐顿时脸上通红,甚至呛得转过身去掩着口痛咳起来! 冯毅等甘州驻军都哈哈地大笑起来,目光中却都不由带上了三分善意的调侃。 白善仁更是大着嗓门嚷了出来:“翼王殿下真实诚!我可瞧见了,他那碗酒,可是一滴没洒,全喝啦!” 众人哈哈地乐。 老董面无表情地看了冯毅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酒碗。 孙子则怜悯地扫视了众人一圈,偏头对自己邻座的竹柳低声道:“你跟三爷喝过酒么?” 竹柳正在担心秦煐不胜酒力,闻言看着他摇摇头:“你呢?” “过大雪山的时候冷,大家喝酒取暖,三爷一个人能喝我们一群的……”孙子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竹柳能听见。 呃!? “不过,双拳难敌四手。三爷必定会敬三碗酒。等那酒敬完,大家吃下去第一口菜,咱们就……” 孙子正跟竹柳嘀嘀咕咕,忽然大帐的帘门掀起,卷入一阵风沙,一个豪迈的声音嚷嚷着冲了进来:“呵呵呵!你们喝酒吃肉招待翼王殿下,怎么竟没一个人想起来去寻我的?还得我自己从张掖玩忽职守赶回来?!” 秦煐眼睛一亮,高兴地笑出了满口的大白牙,下了座位,直直奔了过去:“信芳将军!” 竟是沈信芳! 如今他正是甘州府的折冲都尉。秦煐来时还奇怪竟没见着他,原来是去了张掖。 沈信芳自从听到沈濯赐婚给秦煐的旨意,就知道自己家这个队不站也得站了。这时候自然是给满了秦煐面子,抱拳拱手就要弯腰下去:“翼王殿下!” 秦煐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使不得!我是晚辈。” 众人轻轻哄然。 这位沈将军倒也是个豪杰,只是终究是借着父兄的余荫,如今又攀上了皇家这条大腿……啧啧啧……以后怕是更加惹不起了! 有几个冯毅的心腹营将,悄悄地撇了撇嘴。 冯毅笑了笑,出声道:“罢了,是我疏忽了。沈将军先请坐吧。至于玩忽职守云云,你自去请翼王恕罪去。我们这里么,只算你迟到,罚酒三碗!” 秦煐哪里肯放开沈信芳,扯着他要让他与自己同座。 冯毅不在意一般,命人再次排了座次,上头两副对坐的榻席,变成了居中坐着秦煐,左手边是冯毅,右手边是沈信芳。 众将看着这个座次,心里都有了点数。 秦煐却在坐席换好的一刻,再次举碗站了起来,面色肃然:“这第二碗酒,敬我大秦开国以来,不,敬汉唐以来,所有在抵御外侮的战场上流血、埋骨的豪杰英烈们!你们英魂不远——” 秦煐将一整碗酒慢慢地倾在了地上:“不朽!” 众将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胸中一股莫名情绪在剧烈地翻腾。 沈信芳跟着站起,也跟着倾了一碗酒在地上:“不朽!” 众将腾地立起,高声跟着吼:“不朽!” 这其中,冯毅斜斜地倚在榻席上,嘴角微勾,目露不屑。 “这第三碗酒么,我得敬一敬以冯伯爷为首的各位了。肃州、甘州、凉州、鄯州这一线这些年来能如此平安,全赖各位吃风迎沙、苦守边疆,各位辛苦,我替我父皇,敬你们!” 秦煐笑容可掬,仍旧单手执碗,看向仍旧坐着,却已经下意识直起了身子、不得不也站了起来的冯毅。 “祝你们下一场大战之中,建功立业、马到功成。” 第五三零章 名声 接下来的混战堪称甘州大营史上第一乱账。 米面菜肉没吃几口,人人灌了一肚子酒水。至于白善仁这等见了烈酒就似见了亲爹一般的家伙,早就喝吐了两轮了,还在拎着瓮举着碗四处寻人干仗。 甘州本地的将官们自然是轮番上阵找秦煐表达对皇帝陛下效死的决心;跟着秦煐来的太渊、老董、风色等人,则是挨着个儿地去跟郢川伯致意;到了后头,各自又都起了护主之心,群殴单挑一场乱战。 秦煐乜斜着醉眼,搭着已经只会抿唇含笑的冯毅的肩膀,大着舌头问:“伯爷,甘州军这个喝酒的阵势,是当年肃国公他老人家练出来的,还是您来了之后练出来的?” 终于,还残存着一丝理智的冯毅高声喝了一句:“行了!散了!明早上操,少一个就,十军棍!” 喊完,自己竟也一歪头,哇地一声吐了个天翻地覆。 到了最后,反而是沈信芳最清醒,指挥着兵士们把郢川伯送回冯府,把众将抬回营帐。至于秦煐等人,则被沈信芳招呼自己的亲兵:“送去我的大帐,仔细守着。余下的送去安排给他们各自的营帐去。哦,给翼王的帐子空着。守卫照旧。” 闹哄哄了半宿的营地终于安静了下来。 大帐里,沈信芳表示要亲自照看秦煐,将旁人都赶了出去。 然后,轻轻一巴掌拍在秦三爷的脑门上:“小子,差不多了吧?” 秦煐睁开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咧嘴先是一笑,接着委屈地揉肚子:“信芳伯,很饿。” 说到这里,秦煐有些走神。 沈信芳嘿嘿地乐,一挑大拇指:“你行!这个时候还能想吃的!” 转身出去,吩咐亲兵:“给我弄一大碗羊肉汤饼来,老子一路飞奔回来,还没吃点儿东西呢!” 亲兵会意,笑着去了。 “净之最会做这些吃的。我吃过一回她亲手做的豆腐汤,那分明就是羊肉汤,被她放了香醋、胡椒,切了细细的豆腐,还有一些不知道什么菜蔬进去。又酸又辣,就着西北的馕馍吃,特别痛快!” 秦煐跟沈信芳拉起了家常。 沈信芳想起自家老太太做寿那回,也呵呵地笑:“她从小就爱弄这些。京城里开了好几家小食店,打着做茶点零食的名义,我瞧着,却全都是下酒的好菜。” “前头,赐婚的旨意还没下来,就听说,信芳伯特意让朱家表兄亲自去剑阁接我们?”秦煐表示十分感谢。 沈信芳挑了眉看着他笑:“翼王殿下这是何意?既要巡边,我当时做着兰州的军司马,难道还不该安排一下迎送么?” 秦煐挠了挠后脑勺,有点儿尴尬的样子:“朱家表兄在洮水救了我和净之,我心里头自然是记得这个恩情的。只是不知道为甚么,朱家表兄似是看我不大顺眼,我让净之去问缘故,朱家表兄跟净之一说话就脸红,所以什么都问不出来。没奈何,我只得来问信芳伯——难道朱家表兄对女子说话一向如此害羞么?” 沈信芳看着眼前的小狐狸,用力地忍下了手痒,才没有狠狠地凿他的暴栗:“凛哥儿是战将,现在却还嫩,揣测人心这种事,他大约要到下辈子才学得会。这个听我们家侄女儿说过,他妹妹跟他是一模一样的性子。你有机会问问净之就知道了。 “至于对着年轻女子说话这种事,呵呵,自从我去年带着他来在陇右,就没见过他跟一个姑娘说过话。听得说,我来了甘州之后,兰州那边的几位将军都动了招婿之心,被他火烧屁股一般逃了。这孩子还小呢,不急不急。我跟他爹聊过,怎么也要西北这场仗打完,回了京,再说。” 沈信芳摆摆手,然后正色说正事:“翼王不该来甘州。我听说翼王还打算去肃州、瓜州、沙洲,我不同意。” 秦煐弯了弯唇角:“理由呢?”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好不容易才躲过了那些追杀刺袭,难道还要以身犯险吗?”沈信芳十分严肃。 秦煐勾了勾唇角,低头看手,没做声。 “殿下,我现在,是代表沈家,请您寻机会,立即回京。”沈信芳放了大招出来。 秦煐抬头看他:“京里出事了?” “河州案被有些人散播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岷山屠村案已经被说成殿下您本性残暴。您得回京了。再不回去澄清,名声就全毁了。”沈信芳声音沉沉,心情沉重。 秦煐呵呵轻笑:“名声啊,那东西可是我最不在乎的了……” 沈信芳彻底傻眼。 他想起兄长信上不确定的口气:“……父亲大人以为,翼王有意大宝,必定珍惜羽毛;而信言则断定,其必待西北战事底定才会还京。弟尽力一试,即可。” 看来,还是沈信言更加了解他这个学生加女婿…… “河州案与我完全无关,若是贴过来的程度过了头,父皇第一个不会放过那些人。至于岷山屠村一事,大家心里有数,不过是拿来跟西番打嘴仗、拖延时间的招数,还是那句话,若是真有那不知死活的硬要栽到我身上,父皇自然会开口说话。” 顿一顿,秦煐自嘲轻笑道,“若是两件事上父皇都不替我说话,我就算赶回京去,也不过是洗干净了脖子等着人家挥刀。” 还有一句话他不愿意说,也无所谓沈信芳这个纯武将能不能揣度得出来: 自己作为皇子,自己的名声好坏,完全取决于他家那位父皇的需要。他自己的争取、要求,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信芳伯,您就把我当成一个急着杀敌立功的普通军将。照着我的身份地位背景人手,您想想看,把我搁在这场大战的哪里,最合适?” 秦煐没大没小地把手搭在了沈信芳的肩膀上,兴致勃勃。 沈信芳顺着他的话往下想,拧眉歪嘴想了许久,叹了口气:“皇子王爷,坐镇边境,自然是越远越好,沙洲瓜州是最能鼓舞士气的地方。” “可是,老三啊,你有没有想过,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万一有个什么,微微怎么办?” 秦煐收回了手。 沈信芳这个话,不是臣对君,也不是属下对效忠对象,而是亲戚长辈,对自家的侄女婿。 “她啊,她大约,伤感叹息一下,也就过去了罢……” 秦煐垂下了眼眸,语声淡淡。 第五三一章 算 翌日晨起,大营操练。 冯毅施施然踱进大营时,却发现秦煐等人已经满头是汗满身是泥地跟着大营兵将们摔在了一处。 这个翼王,有点儿意思啊。 冯毅眯起了眼睛。 鸠尾眼尖,瞧见了他进来,悄悄地告诉了秦煐。 秦煐却一把推开他,笑着对正跟自己比划的白善仁道:“你家大都护来了,怎样?敢不敢当着他的面儿再跟我摔一跤?” 白善仁瞪眼,粗声粗气:“为啥不敢?!来呀!来呀!” 砰砰地捶着自己那露出黑色胸毛的赤***膛,白善仁呼喝一声,扎稳马步,张开双手,虎喝一声:“来!” 秦煐露出一丝坏笑,欺身过去,两指一并,先戳在白善仁腋窝! 白善仁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酸,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秦煐顺势一把抓住肋下,这滋味,酸爽! “白副将,倒一下吧?不丢人~”白善仁的耳边先传来秦煐那轻飘飘的戏谑声音,接着便觉得腾云驾雾一般飞上半空,接着急转直下,轰地一声,被扔在了地上! 周遭一片炸雷一样的叫好声! 冯毅远远看着,哼了一声,转身往帅帐走去。 白善仁晕头转向地坐起来,却见面前伸出来一只白皙消瘦的手,再歪头往上看,自己也不由得咧嘴笑了:“翼王爷是得了名师真传的吧?这招数眼熟得很!” 秦煐也不讳言,朗声笑答:“还真让你说着了。这是翻大雪山的时候,彭伯爷看不过眼我以前那种二愣子一般的打法,特意教我的。” 竟是彭绌亲自教的? 众将不由得肃然起敬。 白善仁忙抓着秦煐的手站了起来,赞道:“虽然甘州肃州的营里,绝大多数是国公爷他老人家使出来的兵。但当年彭伯爷可是第一个把陇右道从西北到东南犁了一整遍的人。听说他老人家自创的近身战法刁钻古怪,极为实用。可惜他留下的人不多,所以那些战法没流传下来。” 倒未必是留下的人不多的缘故,而是敝帚自珍吧? 如今这世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何况还不知道这种战法在大战过后会流落到谁手里。万一进了北蛮西番呢? 秦煐不接这个话,只是笑一笑,拍拍他:“所以说,你输得不冤啊!” 众人哈哈大笑。 接着,却听见传令兵高声喝道:“操练期间,禁止喧哗!” 众人忙都回到自己的队列中,该怎么训练怎么训练。 那传令兵又小跑到秦煐跟前,抱拳道:“翼王殿下,冯都护和沈都尉已在帅帐中,请您过去商议巡边之事。” 秦煐笑着点头:“好,我去洗把脸,马上来。” 见他这样和善,传令兵有些意外,忙低了头:“是。” 其实这种商议不过是走个形式。 该看什么,秦煐心里有数。不想让他看到什么,冯毅就要绕过去。沈信芳是最轻松的,两头和稀泥。 商议完了,冯毅笑着调侃道:“昨儿我请殿下去我家,净之小姐派的人拦了。怎么样?沈都尉不请殿下去家里坐坐?好歹是拐着弯儿的姻亲啊!这个净之小姐的人总不敢拦了吧?” 沈信芳愣了一愣。 他可不信沈濯还会管到这种事情上来。看样子,这是秦煐懒得应酬冯毅,所以拿了沈濯当幌子吧? “这倒是。信芳伯,既然伯母跟着在甘州,我倒还真该过去行个礼的。”秦煐对那位传说中被逐出京城十年而不自知的刘氏,其实没有半分兴趣,但是沈信芳的面子,那是无论如何都要给的。 冯毅笑眯眯地看着沈信芳。 沈信芳觉得事情不对劲儿,但哪里不对劲儿,他却说不上来。 于是就定了下来,大家当天在驻地观看的各营演武,晚上则去沈信芳家里“坐一坐”。 沈信芳只得即刻命人回去告诉刘氏准备宴席。 “什么?!是真的吗?翼王爷要来我们家?!” 刘氏惊喜交加。 她在京中十几年,陈国公府都没有迎接过皇子王爷!而在甘州,她即将作为一府的主妇,亲手安排翼王殿下的来访了! “夫人,将军说,大约还会来二三十位参将副将,冯伯爷也会过来。还请您尽力安排宴席,晚上的住处只准备殿下和跟随他的十来个人的即可。” 传话的人知道,必须事无巨细地都嘱咐到,否则,刘夫人是绝对安排不周全的。 刘氏哦哦地答应着,忙问:“还有什么?” 传话的人已经习惯了,一边头疼,一边又道:“只怕在甘州的家眷们,巴巴地要赶来的会挺多,将军嘱咐,都婉拒了。今日仅是翼王殿下来给您请安,其他的都是军将们,家里招待女眷不方便。” 刘氏愣了一下,觉得十分不以为然。 若是没有别家女眷旁观,她就算是让翼王给她叩头,又有甚么意思? 让她炫耀给院子里的空地和仆人们看吗? “我知道将军的意思了。你去吧。我这就去安排。” 传话的人走了,刘氏第一时间就立即命人给她挑选衣衫裙袄,然后才鸡飞狗跳地去安排吃喝宴息。 下午,将近申时,下人们忽然跑进来,脸色都变了:“冯伯爷的女儿和宋相的长女来了!正在门外下车!” “谁?!” 怕刘氏嘴碎惹事,所以冯毅纳了自己的族妹冯氏,并将沈溪作为嫡女记在自己原配名下的事情,沈信芳并没有告诉她。 此刻,刘氏只觉得一片茫然:“冯伯爷不是说只有一个儿子还夭折了?而且,宋相?哪个宋相?” 下人们急得跺脚:“就是您想的那个宋相!夫人,是否让她们在外头等着?将军不是说不招待女眷?” 刘氏惊觉:“那怎么行?若真是宋相的女儿和冯伯爷的女儿,那可怠慢不得!”忙穿了大衣裳,亲自往外迎接。 ——太好了! 这一上午一中午,并没有一个甘州将官的女眷递了帖子说要来,她正发愁该怎么才能让人知道她身份矜贵呢!如今竟送上门来这样两位贵客!这可不是比旁人都强? 尤其是宋相的长女。 若她回京后能在诰命圈子里说一句“翼王亲自去宣威将军府上给将军夫人行礼”,那自己的风光,啧啧啧! 刘氏满心欢喜,全然将丈夫的话抛在了脑后。 第五三二章 求生欲(加更九) 冯氏苦苦地不肯让沈溪出门,却被宋凝闲闲地一句:“你们家也是有意思,一个姨娘而已,再得宠也不过是个下人。竟然管起主子来,还管得这样理直气壮的。”狠狠地堵住了嘴。 沈溪的眼前仍旧一片模糊,笑着摸索到冯氏的手,捏一捏,安慰一声:“姨娘别担心,我多多得带着人就好。何况晚间时,爹爹就去了。” 这还是沈溪第一次管郢川伯冯毅喊“爹爹”,却偏生喊得如此顺口,就好像是已经喊过半辈子一样。 冯氏的眼里瞬间便涌上了泪,连连点头:“是。是。妾身准备好热茶热水,等伯爷和小姐回来。” 宋凝淡漠地看着冯氏,转开了目光,手里甩着在甘州新购置的当地葡萄纹金丝刺绣白绢帕子,满心不耐烦。 沈溪扶了一个小丫头的肩膀,含笑请宋凝:“宋姐姐,请吧?” 宋凝仍旧不肯与别人同车,两个人两辆车,到了宣威将军府门前下车。刘氏很快便迎了出来。 宋凝挑了挑眉,轻声对着沈溪笑道:“还真让你料着了……” “这女人出身卑贱,所以令人钦羡的名声于她而言,是最重要的事情了。这没什么料不料的……”沈溪觉得很寻常。 她又不是没见过刘氏。 当时刘氏想和卢氏争锋,却百般茫然不知从哪里下手的愚蠢样子,以及从吴兴回来后,拿着族里的秘闻当谈资的浅薄样子,她见得不要太多。 宋凝看着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极大的危机感。 母亲派给她的管事媳妇背后跟她细细地说过了这个小女孩子之前做过的事情,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沈家的人太蠢,可现在看着这样几乎已经瞎了的小丫头片子,离开了她亲娘,竟还能这样镇定地陪着自己去闹事…… 自己是不是被她当了枪了?! 宋凝有着一瞬间的怯意。 自己来替爹爹拉拢冯毅、划清和翼王的界限,并警告沈信芳不要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这个做法…… 真的对吗? 陪在她身边的管事媳妇看到了她脸上的犹疑,简直要失声痛哭念一声佛祖保佑,连忙悄悄地凑了过去,低声道:“大小姐,不是她出的主意么?让她自己去说,正好也可以借着她的口,试探一下伯爷的意思……” 宋凝眼睛一亮! 对呀!她不是会出主意么?那让她去说啊!什么分量不够?冯毅都拿着她这个沈家的野种记在原配嫡妻名下了,她还怎么分量不够?! 赞许地对着管事媳妇点点头,宋凝趾高气扬往里走。 刘氏疾步接了出来,满面笑容地远远招呼:“可是宋家大小姐和伯府冯小姐……?” 待看到沈溪时,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直接定在了当场! 这是,这是,修行坊二房沈信诲的那个嫡女沈溪!不是听说瞎了傻了跟着被休弃的冯氏一起回了上党…… 上党…… 郢川伯冯毅祖籍上党…… 我的老天! 自己可是沈家的媳妇!沈家和冯家因着这沈溪,只怕已经成了死敌了吧?! 难怪自己丈夫死活不让自己招待甘州的同僚家眷! 刘氏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她呆愣在当场,却不妨碍沈溪款款地走到她面前,端庄温婉地微笑:“将军夫人,我的眼睛不好,瞧不见你。想必你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没什么。爹爹也是因为我的眼睛,所以过去才不让我在人前出现。吓着你了,抱歉啊。” 刘氏呃啊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沈溪已经给她递过来了一个现成完美的台阶,连忙堆着笑道:“瞧我,真是少见多怪!冯小姐勿怪!快快里面请。” 又忙招呼宋凝:“这可是宋相家的大小姐?果然是出色人物!只是您不在京城享福,怎地来了我们陇右受这样烈风折磨?” 宋凝含笑颔首,矜持得很:“冯小姐百般邀我来赏大漠风光,我也是盛情难却。” 轻轻地就把自己择了出来。 沈溪扶在小丫头肩上的手即刻一紧。 这个蠢货,竟然这就开始推卸了?谁提醒她什么了? “宋姐姐,你闻闻,这个味道香不香?这就是陇右大漠里最常见的烤牛羊肉的味道!”沈溪状似欢快地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宋凝果然如她所愿地掩了口鼻,满面厌恶地皱起了眉:“这个味道腥膻不已,你怎么还说香?” “啊哟!我忘了,宋姐姐刚从江南那等精致地方回来北方不久,怕是不习惯这个味道!”沈溪歉意满满。 身为主人家的刘氏顿时为难起来。 军营里的那一群糙老爷们,若没有那整只的烤羊、半扇的烤牛,他们几乎是吃不下饭喝不成酒的,这种时候了,难道就因为这宋小姐不爱闻这个味道,就停手了不成? “原没想到会有您二位这般的贵客登门,就没防着唐突了。不然这样吧,我住的屋子离着那烧烤的地方远些,又恰在上风头,应该没什么味道,我领二位那边坐坐?” 刘氏陪着笑脸,尽心尽力地提出解决方案。 宋凝看了沈溪一眼,无可不无可地嗯了一声。 在后院深处最好的院落安顿好了两个不请自来的女客,刘氏只得命管家管事们去安排外头的事情:“我这儿陪客,你们小心勤谨些。” 三个人你来我往说些没营养的淡话,诸如“果然膻味儿小多了”“可要试试我从京里带来的桂花蜜”“我给夫人带了上党的土物”等等。 堪堪到了酉时,外头人来报:“夫人,将军同翼王、冯伯爷及几位将军回来了。” 刘氏顿时开心得合不拢嘴,忙站起来对宋凝和沈溪道:“二位宽坐。我得出去迎一迎。” 谁知两个人一齐站起,异口同声:“我们同夫人一齐去罢。” 刘氏一愣,脱口而出:“那可是一群成年男子,二位都是妙龄姑娘家,这怎么可以?” “陇右西北,哪里就讲究这些个了?” 宋凝的步子刚刚一顿,沈溪便笑着随口说了这样一句,重又扶上了小丫头的肩膀,就往外走。 “不不不!这可不行!虽说这里是陇右,礼数粗疏。可你们二位日后都是要回京去嫁入高门的!若是竟在我这里被那群野人瞧见了姿容,宋相和冯伯爷不要撕了我的肉喂狼呢!绝对不行!” 刘氏的求生欲强烈,竟出乎沈溪意料之外,强硬地阻住了她们的去路! 第五三三章 不要装假! 主人家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是摆出了一副长辈的样子,宋凝和沈溪都有些傻眼。 谁知更让两个人目瞪口呆的还在后头,刘氏竟是一转头,声色俱厉地吩咐下人们:“我去前头跟翼王殿下和冯伯爷打声招呼就回来陪两位小姐。你们给我好生服侍着,看紧了院门。若是让那不长眼的夯货闯进了这个院子,我便把你们一个个的都卖到北蛮西番去!” 下人们战战兢兢地齐声答是。 一转眼,刘氏又对着两个人讨好地笑:“我这里的人都是到了陇右现买的,不怎么懂规矩,不这样吓唬一下子,她们才不当我的话是回事。惊扰了二位,休怪休怪!” 又再三致歉:“二位慢慢谈,我就来!” 一阵风似的走了。 这边沈府的大批下人,呼啦啦把个后院堵了个严严实实。 宋凝觉得自己,嗯,怎么就这么,嗯——说不出来的复杂…… 屋里的沈家下人都出去了,让了安静的地方给她二人叙话。宋凝看向沈溪,低声道:“如今这样子,我可找不见借口出去了。倒是冯小姐,似乎可以遣人去寻你爹爹……” “爹爹”二字,被宋凝下意识地咬得极重。 沈溪不动声色地轻轻吸了口气。 看来古话说的不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个蠢货还真想要撺掇着自己出头…… 微微含笑,沈溪摇头:“我一家在陇右生活得极好。我爹爹最疼惜的就是我。明儿这场仗打完,我爹爹得了军功,回京去给我寻个好——医生,治好眼睛什么的,我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他们男人们吃酒,我可不去打扰。不然让我爹知道我胡走,我以后哪儿还出得了门?我可不去。” 宋凝默然下去。 甘州是陇右各州里,除肃州和瓜州外,第一个腹背受敌的地方。其他州府,要么对付北蛮要么对付西番,唯有甘州、肃州、瓜州是要两头对敌。 所以,只要这一仗打赢,现任甘州大都护的冯毅,少不得还有军功积攒。 陛下不爱封人爵位,冯毅又不擅做官,到时候,若是给沈溪要来个甚么封号…… 这个阴狠毒辣的丫头片子,可就要骑到自己头上了。 除非,自己能在父亲跟前迅速立下功劳!父亲自然会给自己铺设好更光明的康庄大道! 那边沈溪又笑容可掬地请跟着宋凝的管事媳妇:“婶子,我只带了这一个贴身丫头来,她是我的眼睛,我是离不得她的。如今我有些腹中不适,可能请婶子出去帮我弄一碗小米粥来?不要旁的,只要河东道太原府附近的小米才好。” 手段明显得连宋凝都皱眉。 沈溪就是不想让这个立场坚定的管事媳妇再影响宋凝的决定。 那媳妇焦急地看向宋凝。 宋凝犹豫了一下,却神差鬼使一般点了点头,道:“你去吧。” 管事媳妇眼中闪出失望,咬了咬牙,应声答“是”,转身疾步而去。 沈溪听得她的脚步声消失,轻笑着转向宋凝:“宋姐姐,你说我们家姨娘阻我,她好歹是我亲娘。可你这个堂堂宋相长女,在你身边指手画脚的,才不过是个管事媳妇而已,还不如我姨娘呢!” 宋凝被她一句话顶到了肺上,哼了一声: “你邀我来此,说是看大漠风光。其实又没有什么风光好看。你也只是道听途说,究竟也看不到。” 宋凝一旦开口,哪里还有客气一说? “你挑唆着我去见你那——伯爷,偏伯爷又避而不见。在你家里,自己的地盘上,你尚设计不成,何况是别人家? “你说这个刘氏蠢,贪慕虚名。这个我承认。可再蠢的人,也是有个度的。你当人家蠢就以为人家跟你一样连规矩脸皮都不讲了,我看你也没聪明到哪里去。 “至于你说的那些,我不是不懂,也不是不赞成。可我一个大归的姑奶奶,果然出去说了那话,好则一切都好。若哪一句话说得跟大情势并不相符了,依着我们这样人家的路数,我就是个疯癫自尽的下场。 “你口口声声是为了我着想,其实也不过是看着沈家和三……不顺眼,所以想给大家找点子麻烦罢了。 “我心里恰好也有口气不顺,借着你这个由头大闹一场,也就闹了。可闹不成的话,也就算了。我是要脸要命的,没个为了你个小丫头的三五句话,就一时冲动做那等傻事。” 宋凝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溪一点一滴地苍白了面孔,心下益发笃定这丫头不过就是这么点子内宅手段,并没什么大不了的,顿生轻视之心。 她身边的贴身丫头看了看沈溪,又看了看沈溪身边站着的丫头,小心地低声劝宋凝:“大小姐,咱们还在沈家……” 宋凝嗯了一声。 也对,这些话总不该说给沈家的下人们听才对。 她不做声了,端庄地坐着吃茶吃点心。却没有发现,她的贴身丫头,悄悄地把她随手扔在一边的手帕捡了起来,公然当着沈溪和沈溪的丫头,换了一块一模一样的。 …… …… 秦煐和冯毅、沈信芳以及十几个副将参将说说笑笑地进了沈府。 下人们上来禀报沈信芳:“宴席摆在海山厅。夫人在后头,让来问将军一声,什么时候方便,她来跟王爷、伯爷和各位将军见个礼。” 沈信芳对这个说法十分满意,笑着点头,转头告诉众人:“那个厅是我家最宽大的地方了。走,咱们去那里耍。” 众人轰然笑道好极。 一路过去,沈家下人觑个空子,附耳禀报给沈信芳后头来了两位娇客。沈信芳脸色一变。 到了海山厅,众人落座。 秦煐却不坐,笑着拉沈信芳:“信芳伯,我去拜见伯母。” 沈信芳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君臣尊卑,哪有这个道理?” 冯毅哈哈地笑,摆手道:“刚才你家下人不是说了么?不如请嫂夫人出来,我们大家也该谢她操劳这一大群蛮牛的草料才是!” 众人大笑,白善仁笑得最响:“伯爷说得对极了!沈将军不要害羞,还不快请夫人出来?!” 沈信芳思及后院的那两个人,心中一动,笑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命人:“去请夫人来。她家也是武将出身,不必装假戴什么帷帽幕篱了,爽爽快快地出来就是!” 第五三四章 惊喜 众人听见这句,不由得轰天介喝了声彩! “沈都尉!痛快!” 其实刘氏就在厅后屏息听着,刚开始听得沈信芳说什么不必装假,早就又羞又气,刚要发怒,却又听见那些将官们喝彩,这才醒悟过来,不由得满面笑容。 自己怎的忘了?! 当年自家爹爹和兄长的同袍来家,自己不论年长年幼,都会跟着阿娘出来给那些伯叔哥哥们见礼。越是大大方方爽爽快快,那些伯叔们越是大赞自己懂事利落! 如今丈夫做将军,自己做将军夫人,可不就该跟阿娘当年一样的行事么? 刘氏顿时多了无穷的信心。 学什么京里那些贵妇人温温婉婉扭扭捏捏凡事拐上十八个弯说话? 是个乡野村妇出身又如何?自家丈夫就爱自己这个样子! 刘氏昂首挺胸走了出来,站到一众五大三粗、高高矮矮的将官们中间,放亮了声音,眸正目清地敛衽为礼:“沈门刘氏,见过各位伯叔。” 冯毅高高地挑起了眉。 不是说这刘氏贪慕虚荣,最是小家子气么?看起来不像啊! 这不是淳朴得很么? 刘氏这样的表现,看在沈信芳眼里,简直又惊又喜,忙上前去,没脸没皮地公然携了她的手,对着众人大着嗓门道:“这就是我婆娘!你们,叫嫂子!” 因刘氏与一贯传言中的形象截然不同,众人都有些呆滞。待听见沈信芳这样讲,不由得都哈哈大笑着,各自抱拳,糟糟乱乱地喊起来:“嫂子!”“嫂子!” 秦煐却嘻嘻地笑着,抢上前来,长揖到地:“伯娘!我是秦煐,就是刚跟净之定亲的那个小子。您喊我三郎就得!” 刘氏吓了一跳,忙伸手要搀他,想想又不对,索性把那只手插在了腰间,低头看着秦煐:“就是你了?我们家净之可是个举世难寻的好姑娘,便宜你小子了。抬起头来,我瞅瞅。” 秦煐直起身来,一口大白牙整整齐齐露了八颗出来,笑嘻嘻地:“哎!” 刘氏上下一打量,笑着点头:“倒也还算配得过!以后可要好好待我们净之。不然的话,别说净之她爹娘不答应,我们这几个做伯娘婶母的,就先打你个动不得!” 秦煐顿时红了脸。 白善仁在旁边瞧着,乐得嘎嘎地震天响:“哎哟喂!嫂子威胁皇子啦!” 众人哄堂大笑。 沈信芳得意非凡。 他这媳妇偶有神来之笔,今次的表现,简直令他不能再满意了! 刘氏倒是还想再跟着玩一会儿,却记得阿娘当年的表现,随即笑着对这群显然要疯闹的大老爷们道:“我去给你们看热酒好肉,你们坐吧。我先进去安排了。” 众人忙都抱拳躬身“送嫂子”。 刘氏这才还出正经礼节来,冲着秦煐和冯毅深深屈膝:“王爷、伯爷宽坐,妾身告退。” 两个人拱手还礼,请她自便。 等刘氏转进后堂,白善仁挤过来,搂了沈信芳的肩,冲他挤眼儿:“沈都尉,您家夫人在外头的传言里,浅薄无聊、势利贪小。今儿一瞧,这完全不对啊!你说,是不是你故意放的假消息?目的是不是怕我们这群人老来蹭饭?” 听见这个话,秦煐不由得上前一把搂住了白善仁的脖子,哈哈大笑:“老白,你可太聪明了!我不敢说的话,都被你这家伙说了!” 刘氏的名声不好沈信芳是知道的。 但是刘氏的名声不好到了这种程度,沈信芳真是头一回听说。 叹了口气,沈信芳摇了摇头:“我这婆娘出身微寒,还真是没什么见识。不过是因为她父兄也是兵士……大约是她看见你们,反而觉得亲切吧。” 众人的笑声小了些,面面相觑。 秦煐体贴地对众人解释:“刘家伯娘的父兄当年跟沈家信美伯、信芳伯一起参加过退北蛮。那一战里,为了救信芳伯,刘家那二位俱都战死了……” 众人恍然大悟,不由得对沈信芳和刘氏又都多了三分敬重之情,忙都出言安慰沈信芳。 白善仁说得最实在:“我也出身草莽。咱们这些人,不论男女,弯弯绕的都不懂,说话不免得罪人。日久天长的,外头人就传坏了名声。往后嫂子不要跟那些心眼儿不正的人来往就是。我婆娘就是个农户出身,大大咧咧的。只要嫂子不嫌弃,我以后让她常来走动,陪着嫂子说说话、绣绣花、喂喂鸡、烤烤羊……” 越说,众人越笑,最后都前仰后合起来:“你就知道吃!” 入了席,众人推杯换盏喝成了一团。 沈信芳这才找了个机会,笑眯眯地凑到了冯毅跟前:“冯伯爷,您家小姐不告而来,还带着宋相那位大归的长女。现在就在我们家后宅坐着,我内人寸步不敢离得陪着。 “您看是您自己个儿把她们带走呢?还是我派几员亲兵,护送她们回去?毕竟都在妙龄,日后还得嫁人,若让我们这群大老粗冲撞了,算谁的?!” 冯毅色变:“你说惜惜在你这里?” 沈信芳紧紧地盯着他的脸,慢慢点头:“正是。而且,和宋大小姐两个人,只带各自带了一个丫头,和一个宋家的管事媳妇。那个宋家的管事媳妇还被你那女儿支使了出来。好在那媳妇还算个懂事的,直接寻了我家下人,求他们将此事直接禀告给我。” 冯毅的脸色越发难看,长身而起:“我这就带她们回去。” 沈信芳这才信了此事与他无关,笑着点点头:“白副将他们喝得正好,让他们喝就是了。我送伯爷。” 两个人站起来,不动声色地往厅外走。 但当二人站在大厅门口往里看时,俱各色变! 翼王呢!? 秦煐哪里去了?! 沈信芳一把扯住海山厅门口的下人,厉色低声喝问:“翼王殿下呢?” 下人吓了一大跳,战战兢兢:“殿下刚才要净手,赵四引着他去了……” “走了多久了?!” “好,好像有一会儿了……照脚程,早该回来了……”下人越发结巴起来。 糟了! 冯毅和沈信芳对视一眼,却发现,对方的脸色都已经铁青成了一片! 第五三五章 跳坑(加更十) 秦煐早就净过了手,却在岔路上被一个媳妇拦住,笑眯眯地问他:“翼王殿下,我们夫人说,她有一大阵子没见着朱小侯爷了,想问问您。就是不知道您方不方便过去?” 哦? 看来信芳伯府里的篱笆的确不大牢靠啊! 秦煐也温和地笑:“不方便。没有信芳伯陪着,我毕竟已经成年,不好单独见伯娘的。须知我不姓沈,她也不姓秦。” 陪着秦煐出来的赵四立即对那媳妇喝道:“郑嫂,你是不是也不知道轻重了!敢在这里私自截王爷的路!让将军知道,不打烂了你!让开!” 那媳妇忙避在路边,低头认罪:“婢子只是奉命来请殿下,既然殿下说不方便,那不去便是。婢子冒犯了。” 赵四哼了一声,伸手请秦煐:“王爷,我们这边走。前头指不定还有什么人什么借口拦着。这里的下人都是来陇右后买的,有些个不知底细的,难料得很。” 秦煐嗯了一声,跟着他往旁边的岔路上拐了个弯,慢慢地与他闲聊:“你是国公府的?” “是。小人在国公府已经十几年了。二爷来陇右,大爷不放心,特意让我和几个老兄弟跟了来的。”赵四答得诚恳。 “你祖上是哪里人?”秦煐看着院中景色变幻,从高大白杨红柳渐变成千日红、佛手掌,脚步有些慢了起来。 赵四憨憨答道:“小人的祖籍在东北那边。定天下的时候因战乱逃荒,所以离开了本宗。后来遇见国公爷征兵,小人便跟了公爷。再后来熬到亲卫,伤了一根手指,所以索性就留在府里当了家人。” 秦煐颔首:“那可是公爷最信任的人了。” 赵四的声音微微一顿,憨笑了起来:“要不能让小人跟着二爷来西北呢!” “娶得哪里的媳妇?有几个孩子?现都在做什么呢?” “没。都没。唉,早年间太穷,后来公爷赏的钱都吃酒了。想娶媳妇的时候吧,都已经四十多了。没钱,身子又没那么好,糟蹋人家姑娘干啥?就没娶,老光棍儿,也挺好……” 赵四唠唠叨叨地,就把秦煐引到了一座院子前头。就在他伸手请秦煐往另一边路上拐弯时,院子里忽然一声尖叫! 然后就是一阵闹嚷:“怎么了!怎么了!?” “宋大小姐晕过去了!” “啊呀,冯小姐也晕过去了!” “我们小姐们这是怎么了?你家居心不良!茶里必定放了药!你们沈家满门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媳妇们大呼小叫,丫头们嚣张尖利的声音,此起彼伏。 赵四脸色大变:“这是怎么了?!” 秦煐歪了歪头,往后推了一步,双手交握,转了转腕子,预备着打架,笑道:“没怎么。小姑娘们常玩的把戏。咱们回海山厅喝酒。一会儿刘家伯娘回来,自然能对付……”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快去请大夫!请将军来!还有冯伯爷也请了来!” 里头响起了媳妇婆子们气急败坏的声音。 赵四脸上冒汗,跺脚不已:“殿下您在此等等!她们没我脚程快,我这就去请伯爷和将军!” 话没说完,人已经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 秦煐双手抱肘,淡淡地看着他,下巴收起,唇角微扬,脸上都是嘲讽的冷笑。 赵四回头恰看到了他的笑容,脚下不由得便是一顿,心里咯噔一翻,忙回头看时,却正瞧见沈信芳和冯毅满面怒气地大踏步走过来! “二爷……” 赵四脚下蓦然一软,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沈信芳不做声,只一挥手,立即有人上前来,先堵了赵四的嘴,然后将他绑起来架走。 沈信芳和冯毅站住了脚,一起静静地看着秦煐。 秦煐眨眨眼,目光询问,半天,双手一举,左右摆一摆:“不管,不去,不看。万一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净之一定会宰了我的。” 沈信芳又气又怒:“万一我夫人……” “你家没有信得过的女管事了?”秦煐不客气地戳穿他。“不就是想让我进去钓鱼么?反正我不去。你们爱怎怎,我回海山厅喝酒了!” 说着,拔脚就跑。 冯毅飞身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领子:“里头还有我惜惜和宋家大小姐。你不去,我们实在是无从知道她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万一这一局被她们躲过去,你以为下一次你还有今日这样幸运了?” 秦煐哀叫:“信芳伯!你是知道净之的!我是真不敢啊!我不去!” 冯毅不轻不重地给了他肚子上一拳:“你的沈净之发个脾气重要,还是肃清陇右异动重要?她们两个小女子,再怎么也弄不出什么大事来,我们要找的是幕后的人!这个人不翻出来,西北这一仗就没法打!你不去,你不去你爹的江山就要破个窟窿!你再说一遍,你去不去?” “少废话!你若不去,我就告诉净之你轻重不分本末倒置!快给我滚进去!再耽搁人家就明白过来了!”沈信芳不客气地补了一脚! “净之的轻重跟你们的能一样么……真是的……” 秦煐嘟嘟囔囔着,却顺从地往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只有两个面上惊惶的婆子了,见到他,先是茫然,接着忙上前拦住:“里头都是女眷,这位公子请留步!” 咦?! 这里头竟然还有明白人呢! 秦煐眉尖一动,果然住了步子,扬声问道:“伯娘可还好么?有没有人去请医生和沈伯伯?” 里头一个女声哽咽着响起:“夫人,夫人……呜呜呜……” 呵呵,这还是逼着自己进去的节奏啊! 甩开两个婆子的阻拦,秦煐大步流星往里闯,口中喝道:“你两个立即去请沈伯伯来!还有,通知外头,甘州府最好的大夫,全都给我请来!” 进了正房的房门,只有一两个丫头上前拦了一拦,还被另外的几个死活拽了下去。 秦煐目不斜视走到内室门口,脚步不停,高声喝道:“伯娘,我进来了!” 门帘挑开,一蓬药粉迎面撒来! 第五三六章 你来杀杀看 秦煐如人所愿地倒了下去。 两个丫头冲了上来,力气奇大,直接把秦煐架在了床上,同时将他和另一个身躯盖在了一床被子下。 “要不要脱衣服?”显是丫头的声音问。 “来不及了,我们走。让他们自己闹就是。”一个冷静的女声,即便是含着杀机,仍带有几分天真甜糯。 秦煐忽地坐了起来,睁开眼,看向室内的情形,同时漠然开口: “先别走,先等等。” 房间里有一瞬间的凝滞。 秦煐跳下床,先用手在脸上一阵乱搓,脚步微微踉跄了两下,含笑坐在桌边,口中道:“这迷药还真够劲儿。” 看向众人。 穿着亮金彩凤粉色夹棉襦裙、梳着双鬟戴着明月珰、眼睛直愣愣看着前方虚空的,应该就是沈溪。 站在她身前、让她把手搭在肩上、一脸惶恐的,应该就是沈溪的丫头。 还有一个,刚刚摆好姿势倒在床下、正满目惊惧地抬头看向秦煐的,不是沈家的丫头,就是宋凝的丫头…… 至于其他人—— 刘夫人踪影全无。 窗下的床上被下盖着的,应该就是昏迷中的宋凝。 “冯——小姐,你这算计,可真是永远脱不了内宅的下流手段啊!” 秦煐目闪寒光:“刘夫人在哪里?” 沈溪冷冷地看向对面那个模模糊糊的瘦高影子,脸上杀气一闪,轻声问丫头:“他坐下了?” 丫头咬了咬唇,迟疑片刻:“是。” “迷药都在脸上?”沈溪紧跟着盯了一句。 给她当拐杖的丫头忍不住跟倒在地上的丫头对视一眼,小小地清了一下嗓子:“是。” 沈溪收回了扶在丫头肩上的手,后退了三步,直到自己的身子抵住了床边的墙,轻声吩咐:“他现在必是虚张声势,杀了他。” 两个丫头再次对视一眼,目露犹豫。 若秦煐现在真的虚弱,杀了他也许并不难。 但那样一来,自己等人,只怕就真的跑不掉了…… “你们的性命早在十年前就没了的。快,杀了他!迟了外头的人就明白过来了!”沈溪声音急促,压得低低的,却满是狠戾! “刘夫人在哪里?”秦煐静静地看着沈溪,浑不在意这些。 沈溪呵呵地笑,脸面朝向秦煐的声音,眼珠儿却忍不住朝着旁边的柜子转了一转:“刘夫人么,自然是你死了之后,我们推出来做挡箭牌的!” 两个丫头已经完全亮出了自己的身手,各自一翻腕,短刀匕首,以及各自手中的蒙汗药巾,步步谨慎地走向秦煐。 秦煐双手结在丹田处,慢慢调息,口中竟还在跟着自己呼吸的节奏吸引沈溪的注意力:“你最初的目的必定不是杀我……冯伯爷邀我去冯府我没答应,所以这件事安排在沈家也是你迫不得已……若是在你冯家做这件事,你必定不想牵扯到自己身上……所以,如今朝着我下杀手,怕是你临时起意吧?你主子同意么?” 两个丫头都已经走到了他身前,听到这里,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面上一阵挣扎。 “宋大小姐虽然蠢,却毕竟是宋相的长女,该有的手段她一样不缺。今次你能这样算计她,想必有些借口,是她潜意识里想要做的。比如拿着我那准王妃做幌子。宋大小姐和净之在秦州对上,宋大小姐输了一阵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秦煐无视掉两个丫头,只顾盯着沈溪分析。 “所以说出去顶天,你也不过是要宋相跟沈家分道扬镳,好替你主子拉拢一派势力人马而已。”秦煐扬起一边嘴角,将两个丫头都知道的最根本的目的一口道出。 “可若是我死在此处,那宋大小姐肯定也活不成。两个当事人都死了,这件事才能由得了你这个‘娇怯可怜’的瞎子信口雌黄。然而这样一来,除了你自己痛快了,你那背后的主子,只怕是半点好处都捞不到。 “因为大家都不是傻子,宋相会把你和你背后的主子,都恨入骨髓。他不仅没能争取到宋相这一系中立的力量,还凭空地给自己树了个强敌。” 秦煐的脸上笑眯眯的,双目却死死地盯着沈溪面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沈溪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她只是冷静到可怕地催促那两个丫头:“他都说得这样明白了,你们还不赶紧灭了他的口?难道让他以后有机会去陛下跟前说吗?!” 两个丫头的表情立即坚定了起来。 “嗯,可以,你们现在可以试试了。”秦煐笑着说,将两只手放在了椅子的扶手上,顺便翘了个二郎腿。 两个丫头立即警惕起来,各自手里的匕首短刀,湛湛地闪着寒光。 …… …… “伯爷是怎么想的?”沈信芳一边竖着耳朵听院子里的动静,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探问冯毅。 冯毅淡淡地看着院子:“我什么都没想。西北这一仗是我最后一仗,我知道。” “这一仗打完,国朝能再安生二十年。二十年后,咱们都老了。说这是最后一仗,也没错。”沈信芳随口胡扯。 冯毅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净之说,大战在即,不能让大秦为了些狗屁倒灶的脏事儿,无缘无故地折了一员悍将。”沈信芳偏头看着院子,漫不经心,“所以冯啊沈啊余啊,我们大家都知道,但是谁都不吭声。” 冯毅负在背后的双手渐渐握紧。 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房间里有人在低低说话,他们听不清楚。 沈信芳有些不放心,往前迈了一步,把整个后背露了个空门给冯毅,低声道:“只是不知道,肃国公他老人家,知不知道这些事情?或者说,冯伯爷以为,肃国公他老人家,该不该知道这些事情呢?” 冯毅满身萧瑟,对他的空门视若无睹。 “西北这一战,必是我最后一战。 “我不会给国公爷丢脸,也不会让国朝动荡,更不会令我甘州大营数万将士因我的私事抬不起头来。 “对得起我的人,我从来不会对不起他们。 “我对不起的人,我自会在恰当的时候,给他们一个交待。” 第五三七章 养不熟的白眼狼 沈信芳沉默了下去。 “伯爷本姓应该是什么?” 院子里有了一阵骚动,可沈信芳还不着急进去,反而转头问了冯毅一句更加出人意料的话。 冯毅扬眉看着他。 他们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苏。” 苏?!?!? 为什么觉得这个姓氏这样耳熟? 沈信芳皱起了眉头。 房间里忽然响起沈溪的尖叫声。 冯毅再也耐不住,撩袍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沈信芳不假思索紧追其后。 秦煐坐在椅子上,一把匕首插在他的肩上,鲜血滴滴答答。 两个丫头倒在地上,一个小腹上插着一把刀,一个手抚心口在哇哇吐血。 沈溪面色惨白,双手颤抖,一声紧似一声地急促喘息,口中还在疯了一样地尖叫:“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一看屋里的情景,冯毅心头一紧,冲上去先抱住了沈溪:“惜惜,惜惜!是爹爹!” 沈溪本来惊恐交加地胡乱挥手拍打,听到这一声“是爹爹”,才双眼一翻,软倒在冯毅怀里。 “信芳伯不要管我,先保住那个丫头的性命,再查看一下柜子……”秦煐摇头表示,“不是你们说的?事有轻重缓急?” 沈信芳手下一顿,回头断喝:“还tm在外头傻愣着!传大夫!” 说着,先把丫头挪到一边,然后一把拉开柜门,只见刘氏和一个丫头一个媳妇都昏迷着被塞在里面。 沈信芳又惊又怒,忙把自家媳妇抱了出来。 秦煐有气无力地指指床上:“然后咱们都出去,让信得过的人来看看,宋大小姐还活着不曾……” 卧槽…… 沈信芳和冯毅惊惧对视,目光俱都转向了冯毅怀里的沈溪。 “伯爷,我敬你是条汉子,不跟你来虚的。你家这个狠毒的丫头,就是条如假包换的养不熟的白眼狼。你若不信,你就珍重养着。她不把你连皮带骨生嚼了,我秦三爷,跟你姓!” 秦煐快瘫在椅子上了,还忍不住调侃冯毅。 “惜惜……”冯毅表情复杂地看着怀里小小的可怜姑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沈信芳瞪了秦煐一眼:“行了!都伤成这样了,还不消停!” “抱歉啊信芳伯……我能呸你一脸么……还不是你们硬逼着我进来的?我看你怎么跟净之交待……我出去就让风色给净之写信哈哈哈……” 秦煐终于撑不住,头一歪陷入昏迷。 沈信芳和冯毅对视一眼,发觉各自都有些心虚,不由得摸了摸鼻子,各自转开目光。 先命陈国公府跟来的心腹们把刘氏、宋凝和沈溪分别安顿好,沈信芳这才杀气四溢地吩咐自己的亲兵卫队:“里头的丫头婆子,都抓起来,挨个儿审。” 海山厅里,快喝麻了的众人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官阶最高的三个人都不见了。 有人高声嚷嚷:“伯爷和王爷他们仨去商量大事了还能说得过去,咋风色老董太渊也不见了?这是啥意思?!躲得那远是啥意思!我就问是啥意思!不就是喝个酒么至于这样躲……” 白善仁虽然也喝得乱晃了,但还不糊涂,上前一把揪住那人的脖领子,对脸儿喷酒气:“啥意思归你管么?你鸟想死就直说。爷爷包伺候挺了你!不就是喝酒吗?我跟你喝,喝不死你算我老白没本事!” 那人立即认怂,赔笑道:“别别!老白哥,我喝傻了胡说八道,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白善仁一把摔开他,哼了一声,继续找别人论交情去了。 眼看着天交二更,沈信芳笑嘻嘻地出来,一声喝:“行了!闹够了!伯爷已经回家了,你们也滚吧!” 有声音醉醺醺地嚷:“王爷呢?某还想敬王爷……” “砰!”话被不知道什么中间截断,一声闷响。 众人轻蔑地回瞥了一眼。 白善仁大大咧咧的声音响起:“沈都尉,我这有点儿手重,中军帐下的一个参将倒了,我弄回去好好聊聊?” 中军的人都是冯毅的人。 白善仁也是肃国公手下信重的人,算是冯毅的铁杆儿。 所以,人家内部的矛盾自己内部消化,沈信芳深知自己最好别管,遂笑了笑,摆手道:“明儿个记得跟大都护说一句。” 这种时候,沈信芳这个外来者都还不肯出头管这样的事情,聪明人都知道只怕沈家的后宅的确发生了什么要命的事情了。 所以,看起来粗豪的众将官不仅没有松一口气,不少人的脸上反而更加凝重了三分。 但是沈信芳不想跟他们解释。 大夫肯定很快就要入府,他得去看自己后宅里那几个排队等着被诊治的——麻烦! 挥挥手,赶苍蝇一样,沈信芳喝命一声:“散了!” 自顾自地便往后头去了。 送客?那是什么?好吃吗? 武将们三三两两地勾肩搭背趔趄着脚自己找路回家。 白善仁把那个三番两次挑事儿嚷嚷的家伙扔给一个要好的弟兄,低声嘱咐一句:“别跑了别死了。” 自己且伸手捞了沈府的管家,涎着脸赔笑:“兄弟喝多了,憋死了,总不能当街……那个啥,沈府前后,让人瞧见该……” 这管家乃是国公府雍伯的长子雍大,闻言乜斜他:“白爷,您不就是想刺探点儿军情么?没门儿!我们将军想说的,自然就说了。不想说的,您敢溜进内宅偷瞄,小的就敢拿您当贼乱棍打死。撒尿是不是?府门口,石狮子边上,您随意。我们将军不怕丢人。” 几句话把白善仁噎得没抓没挠的,只得自己讪笑:“你看,这话说的……管家兄弟,我吧,就是有点儿担心我们伯爷……他身上伤病多,其实是喝不得几碗酒的……” 雍大不客气地教训他:“那是您白爷自己家的伯爷吗?那是大秦的郢川伯!翼王殿下三爷在呢,他不比你心疼?我们将军也是伯爷的副手,偌大的甘州,头一桩看他二位怎么着通力合作、相辅相成。白爷您担心,三爷和我们将军就不担心了? “再说伯爷都回去了,您担心也别跟我们家担心啊。您去冯府担心去!不认路?小的找个人领您去!” 夹七夹八,直接把白善仁掐着肩窝扔出了沈府! 第五三八章 刀锋所指(加更十一) 大夫进府就是三个。 战战兢兢给黑着脸的郢川伯和笑面虎的宣威将军见了礼,忙去看病人。 光看秦煐的还好些,虽然手抖冒汗,说话还算顺当:“这位军爷先中了迷香,后来强要动手,所以有些扯着了筋。这一刀用力不大,所以伤得不重,没啥。养个十天半月就好了。就是这迷香,也不算太伤身,后半夜自己也就解了。我写个方子,吃三天,包好。” 但是在里屋给三位女眷看病的就腿软了。 一看丫头婆子虎视眈眈的架势,两个大夫就知道碰上顶顶见不得人的内宅阴私事了。 尤其是外头坐着的郢川伯,那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西北这个地界,他老人家这样虎着脸坐等诊治结果的,还不是在他的伯府,还是在别人家,这事儿肯定小不了! 自己会不会被灭口…… 两个大夫都快哭出来了。 还是后来终于赶回来照看宋凝的管家媳妇见得世面多,温和地跟两个人说:“军中的秘药不小心倒了两瓶,也不知道三位主子闻见了哪个,您二位给好生看看。不是什么大事儿。” 这个借口…… 虽然扯淡吧,但至少是给了借口。有借口,就不会杀人灭口。 两个大夫略略放了心,轮流诊治,商榷片刻,就对着那管事媳妇拱手要禀报。 那管事媳妇忙道:“二位请外头告诉伯爷和将军,拿药进来给我们主子解了就好。我们妇道人家,您二位说的那些我们也不懂。” 不懂?! 你一口京城官话,不知道比我们见过多少大场面了你不懂? 这梦话是蒙谁呢? 两个大夫腹诽着出去告诉冯毅和沈信芳:“……没见过这个药。不过,大概能分辨出是哪几味合的。解药开不开都行,最迟明儿一早就行了。怕睡久了伤身,我们就去开个缓解的方子。” 两个人听着跟那个大夫说秦煐的症状一致,都放下了心,让他们开药。 沈信芳又吩咐了心腹家人照看三个女人家,才又命三个大夫:“这里还有一个丫头,不小心跌了一下子,你们三位仔细看看,必须要保住她的性命,至少要保三天。” 三个人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心顿时又重新提上了嗓子眼。 跌了一下?! 那就是——受了严重的外伤? 待看过了那个嘴角残存血迹、已经陷入昏迷的丫头,三个人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目光。 “说,实话。”冯毅就受不了这种目光,满心的烦躁几乎要绷不住。 三个大夫被他吓得两股战战,争先恐后地跟他说实际情况: “这位小姐儿是被人重拳砸在了胸口……” “胸骨断了两根……” “戳进肺里了……” “就算是参汤吊着,最迟也只能熬到明日卯时……” “小人们真的无法保她三日性命……” 沈信芳笑容一收,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但是猛药催一催,说几句话还是可以的!”三个大夫吓得浑身一抖,忙不迭地异口同声。 沈信芳又哼了一声,音量柔和了一些,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手上刚刚捡过来把玩的一只金杯,一下一下地捏成了一个金疙瘩,口中漫不经心道:“先把几位主子弄醒。” 三个大夫兵荒马乱地去开药抓药熬药灌药。 不过半个时辰,里屋开始有人咳嗽,shenyin,低语。 冯毅和沈信芳站了起来,扬声向内:“都怎样了?” 一个媳妇奔了出来,小心地赔笑:“主子们都醒了,都好着呢,只精神有些不济……” 冯毅看了沈信芳一眼。 沈信芳了然,颔首,命等在外头抖若筛糠的三个大夫:“给那个丫头用药。” 三个大夫战战兢兢地把煎好的药请人给那个已经面如金纸的丫头灌了下去。 又过了一时,里屋已经响起刘氏疑惑惶急的声音:“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将军呢?他可没事吧?知道里头的情形了没有?” 沈信芳略略放了心,往前走两步,站在门前,一板一眼地冷声吩咐:“请夫人和两位小姐到里间安坐好,各位身边配两个服侍的人,都不要说话,静听便好。” 刘氏很少听到沈信芳用这种声音说话,顿时气怯,一字不发地照做。 房里安排好,一个媳妇转出来:“请伯爷和将军里头坐。” “嗯,翼王呢?也抬过来。”沈信芳慢腾腾地进门去,自己坐了主座。 冯毅看了他一眼。 秦煐刚刚醒转,还有些迷糊,看着他们这个架势,又转头看看内室,心中明白了一些,勾一勾嘴角,不作声。 丫头被架了进来。 沈信芳坐没坐相地斜倚在座位上,甚至还曲了一条腿上来,踩着座位的边沿,吊儿郎当地问话:“宋大小姐的丫头,是吧?功夫不错啊!翼王全力一拳,竟然都没打死你个小小的女子,练了几年啊?” 丫头的脸上是不自然的潮红,喘息摇头:“婢子不懂武功。” “嗯,她倒没说谎,是不大懂。当时她拿了块迷药手巾想往我脸上捂,捂了半天没捂着。”秦煐出人意料地点头。 丫头放松地塌了塌肩。 沈信芳哼了一声,接着问:“你这样害翼王殿下,是谁的吩咐?宋大小姐?还是冯小姐?” 丫头脸上一阵做作的惊恐:“没,没人吩咐……” “不是宋大小姐。宋大小姐应该早就被迷晕了。我进来时,唯有冯小姐醒着。”秦煐有气无力,却再一次接过话去。 丫头有些呆滞,抬头看向秦煐,眼中的表情分明是:你怕是个傻子吧? “既然不是宋大小姐,那就是冯小姐了?”沈信芳没搭理秦煐。 “不是冯小姐!”丫头急忙否认。 沈信芳扬起一边嘴角阴笑,淡淡地瞥了冯毅一眼,低声道:“既然不是两位小姐,那是谁?我夫人么?恐怕她是指使不动相府的丫头的……” 丫头咬了咬唇,眼中的挣扎一闪:“不不不,是婢子自己,嗯,自己要做的,跟相爷,啊,不不不,跟相府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相府,相爷。 秦煐、沈信芳和冯毅终于明白了。 这一局还有这样一步棋:把宋相,拉下水。 第五三九章 杀她一年半 “小姑娘啊,我那时跟冯小姐说话时,已经把你们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了。你如今还要在沈将军和冯伯爷跟前搬弄是非,你是不是觉得,他二位会信你,而不是信我?” 秦煐一脸的啼笑皆非。 丫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咳了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苦笑低声道:“我一个快死的丫头,我做甚么要说谎……” 沈信芳和冯毅对视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冷笑。 但两个人谁都没做声。 “这个作态很好。不过,也的确没什么关系。你主子和你闹出这么一场事来,无论如何,我都会请宋相给我个交待的。” 秦煐点了点头,轻轻放过了她。转向沈信芳和冯毅, “刚才一下子没撑住,就没跟二位说。冯小姐和这两个丫头是一气的,还说了什么不能让我把那个推测在陛下跟前说,又说这两个丫头十年前就已经该死了的……” “不,翼王殿下。是你意图非礼宋大小姐和冯小姐,所以迷晕了一屋子的人。可后来没能得逞,所以想要杀我们几个人灭口。再后来,我们两个奉命反击,死死地抱住了你,冯小姐才伤到了你那么一点点……” 丫头抬起头来,脸上挂着奇异的笑容,睁着眼,说瞎话。 “明天一早,这个‘事实’,就会传遍整个甘州……再过三天,京城也会知道……” 三个人的脸色陡然一变。 “我么,不过一个丫头。我的话,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都无所谓。正如外头的人怎么说,怎么信,你们控制不了,一样。” 丫头又吐了一口血。 “那个已经死了,我么,能再多活半个时辰就不错了……不过呢,这一回,我们的收获,可是物超所值……” 丫头的脸上,竟露出了诡异之极的得意笑容来。 “这屋里的所有人,有一个逃过了的么?没有啊……包括宋大小姐,包括沈三小姐,包括,你们这些自诩高明的人……” 丫头呵呵哈哈地笑起来。 这笑声,让所有的人后脊背发冷。 沈信芳冷冷地看着她:“你不就是觉得我已经让所有的将官们都出府了么?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临出去的时候,有个家伙自作聪明地嚷嚷了两声,被人一眼瞧破,已经扣押了起来。你所倚仗的那个传播消息的人,已经被废了。” 丫头的笑声一滞,旋即好笑地看着他:“沈将军,您还想诈我?想弄清楚那个人是谁?不如这样,我告诉您一句实话:我们在你府上埋了三个人,外头接应的还有三个人。不如,您自己慢慢地找一找,都是哪六个?” 秦煐嗤笑一声,接口便道:“沈府里,赵四,郑嫂,还有那个让院子里众人散去的人;外头,你,冯家丫头,那个被押起来的军将。正好六个。” 丫头的脸色大变,一瞬间苍白如纸! 沈信芳阴狠地盯着她狞笑一声:“看来,我手里还有不少活口可以审啊……” 扬声道:“来人!把这个贱婢拉下去,丢到柴房里,自生自灭就是了。” 丫头嘶哑着声音大喊:“不!不是!我,我说少了!有很多!有很多很多很多!你们身边,全都是我们的人!我诅咒你们这些人,宋家,冯家,沈家,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她被架了出去,随即被堵上了嘴。 沈信芳转向内室的门,冷冷地说道:“宋大小姐,看来,你宋家可很是亏待了一些人啊!” 宋凝满怀怨毒的声音应声响起:“咱们彼此彼此。你沈家,他冯家,似是都不太得人心啊!不是说沈家的婢妾下人,算计起主子来,个顶个的是好手么?” 怎么又扯到净之的幼弟身上去了? 秦煐皱皱眉头,哼道:“罢了。此事不过是这个蠢妇没能抵受住旁人的蛊惑,与宋相无关。且赶紧把她弄回京城,交宋相严加看管便是。” 宋凝还要开口,却被旁边服侍的管事媳妇狠狠拉住了袖子。只得咬住了嘴唇不吭声。 “翼王,你这伤,竟不计较了么?”冯毅一挑眉。 可从未听说过翼王三殿下有这么好说话。 秦煐摆摆手:“事有轻重缓急么……” 嗯,原话奉还。 “我放过宋家大小姐,是因为她只是蠢得被旁人算计了。不过,我可没说,我也不计较冯伯爷您家那个被纵坏了的冯小姐!” 秦煐淡淡地笑着看向冯毅。 沈信芳也看向冯毅:“伯爷,我们只等你这一言。” “爹爹……” 沈溪的声音怯怯地呜咽。 这还是第一次,沈溪亲口叫他爹爹。 可却是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况下,为了保命,利用自己对她的这一点亲情…… 冯毅长叹一声。 “二位,我会把这孩子关起来。不令任何人再跟她接触。等这一仗打完,若我还活着,我自会带她去自首请罪。若我死了……那你们想把她如何,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冯毅说着,站了起来,冲着秦煐,和沈信芳的方向,单膝,跪地。 “我拿自己的人头担保。我这一仗,必定不会被任何其他人蛊惑,只保家卫国、守护疆土、驱逐外敌!” “不参与党争,不听信谗言,不管日后的高官厚禄、富贵荣华。” “以我冯某人二十来年的征战,不管功劳还是苦劳;只求二位,让这孩子,再陪我这,最后一程。” 冯毅深深地低下了头。 沈信芳跳下地来,一把抱起他:“起来!” “冯伯爷,你有个心结。沈溪恰好合了你这个心结。是不是?”秦煐敏锐地猜到了真相,也一口道破了沈溪的本来身份。 冯毅肩头一抖:“是。末将早夭的幼妹,与这孩子的面貌,有九成相似。” 秦煐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忽然颔首下去:“净之有个夭折的幼弟,叫沈承。就是你口口声声护着的孩子,两年前杀死的。那一年,沈溪十一岁,沈承一岁半。” 冯毅直觉遍体生寒。 “我许你把她关到这一战结束。但是这一战结束后,我一定会杀了她。如果你关不住她,被我找到了她,就不仅仅是杀了她。我会杀她一年半。 “对,我会用一年半的时间,好好地杀一杀她。 “就这样吧。你把她带走吧。关好了。别偷偷地放走,因为,会被杀一年半的。” 第五四零章 三十万贯 隗粲予送回了他离开洮州后的第一封信。 施弥如获至宝,忙和沈信成一起拆了看时,却是只有两指宽的一张小纸条,上头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平安。” “你当然平安!不然陇右能这么安生!?老子是要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么多钱怎么花!”沈信成在西北呆久了,又天天泡在采矿场里,跟那些矿工们同吃同住的,早就学了满嘴的西北糙话,早已不复是当年那个老实的读书人了。 天气渐寒,水下的温度已经极为冰冷。沈信成自己一脚踩下去打了个寒战之后,立即宣布今冬采矿到此为止。 这趟回洮州,不仅仅是沈信成自己,还有临洮县令易岁和这几个月开采出来的两大车洮砚石坯。原本洮砚的雕刻应该也在临洮完成,可易县令觉得不保险: “既然是充入军饷,那就该请使君统一调拨。雕刻发卖一事,也要个车马方便、来往繁华的地方。临洮还是差一些,如今正是要钱的时候,就别计较地方了。就请沈推官能者多劳吧。到时候,账簿对得上就好。” 原本是打算雕刻好了之后再发卖,谁知天下商人会做生意的太多了。望风而来的、托人带信的、甚至绕了十七八个弯,好说歹说请沈信成手下留情,只管出卖砚坯的人,比要买成品的人还多。 这种时刻,沈信成的奸商本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论是谁来说,都是一概的推却:“这却不行。一则我请来的这样多的刻砚师傅,我不能白养着他们;二则多一重雕饰,我就要多收一重的钱——这个钱乃是陛下亲口要去做军饷的。若是我徇了私,那就是犯了陛下的国法。这掉脑袋的事儿,钱又没收到我的口袋里,我可不做!” 有想给他塞钱的,被他直接赶了出去。剩下的明白过来,立即有人提出来:“我只要砚坯,但是我按你雕了两重的钱给你。可究竟怎么雕,你不能管我。” 沈信成又故作犹豫:“前头那个矿场的东主家里已经被抄了,外头可没几块洮砚了。你若是要自己雕,那可要小心了,万一犯了忌讳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那人胸脯拍得山响:“我以后就算售卖,也一定把买家记录得清楚明白。总之追到根上,一定不会让你背了黑锅就是。” 沈信成又“犹豫”了三天,逼得所有的商人都跳起来保证。他才拿出了一个册子,将所有的砚坯重量、花纹、形状等详细记录不说,还都寻了高手画匠画了下来,又让所有买砚的商人把祖宗八代都写了下来,这才心满意足地收起了册子。 砚坯也按照每方四千贯到四千五百贯的价格卖了出去。扣掉矿上的人工,白养着的雕刻师傅们的月俸,单单这两个月,临洮国库净收入三十万贯——这还被沈信成早早地便扣下了一半的砚坯没有卖。 施弥不解:“其实三十万贯的军饷,并不算多。如何那些砚坯不全卖了?” 沈信成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易县令,咳了一声,反问:“使君在洮州,难道只打这一仗么?打完了就走么?不是说好了要替陛下镇守洮州十年?” 十年!? 那岂不是能让自己堪堪熬到辞官归老?! 易县令满心欢喜地连连点头,推心置腹:“使君,打完这一场仗,必定是民生凋敝,四下里都要用钱。到了那个时候,仗已经打完了,京城难道还会继续给咱们拨款不成?到时候,地方上都跟您伸手,您怎么办? “下官虽不太懂得做生意,却知道,这市面上的东西,都是物以稀为贵。这回的砚坯已经放出去了七八十块,可以了。再多,价钱就要往下掉了。 “等这一仗打完,那些刻好的砚也就都悄悄出手了。那时候我们再公开放几块已经刻好的砚出来卖,大肆宣扬一下好处。打打悲情牌,想必,这价钱还能再涨上几分……” 沈信成哈哈大笑,伸手去拍易县令的肩膀:“易明府这哪里是不太懂做生意?你这小算盘噼里啪啦响,分明打得比我还精!” 施弥心怀大畅,也笑道:“如此最好!以后我还要多多倚重易明府啊!” 易县令心满意足,连夜赶回了临洮——他库里还有一半的砚坯,他得去好生看着。 然而接下来,施弥和沈信成却看着这三十万贯钱发起了愁。 没钱的时候盼着钱,有钱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花了。 尤其是,隗粲予不在,沈濯也不在。 所以沈濯在秦州收到隗粲予的信和沈信成的信,前后只差了半天而已。 “隗先生已经把该联系的人都联系上了,公冶伯伯调拨粮草的事情,想必会轻松一些了。尤其是,洮州已经送了三十万贯的大礼过来,我觉得,您应该有点子手头宽裕的感觉了吧?” 沈濯转着手里的檀香木如意调侃公冶释。 公冶释直瞪瞪地看着沈信成的信许久,才喘了长长的一口气出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三十万贯!不过两个多月!” “别感慨了。公冶伯伯办正事儿吧。哦对了,河州的钱,一文不给。云声的案子审成那个样子,林使君那是糊弄大傻子呢?天成军空饷的事情,二位伯爷不是已经报了要砍几颗人头?砍完了再说。” 沈濯说完,起身想走。沈信昭让她今天回家吃午饭,说是沈典他们都一起回去,她不能迟到。 “净之,你究竟在等甚么?”公冶释觉得沈濯不像是等两个案子的结论,倒像是在准备着做别的甚么事情。 沈濯莞尔一笑:“您不是悄悄地通知了兰州我家朱凛表哥要小心戒备么?我跟您一样,您在等甚么,我就在等甚么。” 宽袍大袖、高戴幞头的公冶释盯着沈濯看了一会儿,方轻声叹道:“净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你父亲,一模一样。” 沈濯呵呵地笑,扬手道别,转身快步走远。 “使君,河州、甘州、凉州三地有消息来。” 公冶释收回看向沈濯背影的目光,嗯了一声,伸手先拿了河州的消息。 虽然秦煐在甘州,但是他不担心甘州。 他担心河州。 他在等河州的态度:是服,还是叛。 第五四一章 新衣(加更十二) 沈濯暂时不想这些。 朝廷和西番已经吵翻了,西番使臣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贵国根本就没有任何商议事情、解决事情的诚意”,然后打包告辞,启程回西番。 与此同时,京里对于“翼王有无屠村”一事已经不做讨论,而是变成了“翼王屠村应不应该”的争吵。 沈信言特意写信告诉沈濯:“……不要质问翼王,绝对不是他做的。这件事,陛下有陛下的考量,你们也不要怪陛下。” 沈濯看完就把信扔到了一边。 她连自己的名声都不在乎的人,她会去在乎翼王的名声?在乎名声的人都在京城。陇右道?没有。 北蛮的兵马已经开始调动,隗粲予郑重其事地给她私下里写信说:“肃、甘、凉一线已经有北蛮斥候隐隐出现。若是朝廷再不想办法狠狠地重创一下西番,那两线作战不可避免。” 西番那边,就算是马上采取经济手段,见效也不会太快。 以西番高层那些王公贵族的简单脑回路,未必就能因为这种“制裁”马上服软。 所以,只剩了狠狠地打他一仗。 这一仗从哪里打,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沈濯不懂,说了也不算。 但是沈濯知道,西番使者的这一次拂袖而去,是个好借口。 北蛮还没有准备好,大秦也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西番的使者连自家都还没回到。这个时机,应该是个最好的突袭时机。 所以,她现在急着回沈家,除了要参加沈信昭精心给几个孩子准备的午膳之外,还要立即把这个想法送出去,给彭曲二人,也要给秦煐一份。 ——因为,这个突袭,最合适的人选,就是秦煐,秦煐本人…… 沈濯狠狠地咬了自己的嘴唇一口。 因为她发现她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担心、舍不得、魂不守舍。 进了沈家就先闻见江南菜的清香,沈濯微微笑了笑,命人:“叫国槐。” 站在书房里,下笔如风,两封信一挥而就,沈濯郑重交给他:“立即出发。一封给二位伯爷,一封给秦三。要亲手给。是军机,是机密。若是有人阻你,第一时间先毁了这两封信。” 国槐迟疑了一瞬:“要不,小人去传口信?” 沈濯也迟疑了一瞬,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你不是简伯,还是送信吧。就算闹起来,这件事也就跟你无关了。” 擅启边衅,罪名有点儿大。 国槐单膝点头磕了个头,和另一个沈府小厮一人一条路,转身疾驰而去。 沈家今天热闹得很。 沈信昭亲自下厨,做了好些江南菜出来给几个孩子吃。 沈典、施骧,甚至公冶平,以前都是清淡口味。来了西北这么些日子,以前常吃的菜已经很少能吃到了,今天乍一见了,不由得各自欢呼不已。 不等沈濯吃饱,几个半大小子已经把桌上的菜肴一扫而光。 沈濯拿着汤匙愣了半天,才淡定地转头问琳琅:“厨下可还有羊肉汤饼?煮上几条青菜,撒上葱花芫荽和辣油,端一碗来给我。” 然后抱着海碗大快朵颐。 几个男孩子都看傻了眼。 “我是更爱吃西北口味的饭食。恰好,你们吃得畅快,我也吃得畅快。” 沈濯拿了帕子擦口角边沾的红油,淡淡地总结。 沈信昭掩着唇,呵呵地笑,让人收了残席,且带着几个孩子去了花厅坐着吃茶。 一时孩子们告辞。 沈信昭笑道:“忙什么?我还有事情呢!” 招手令人包了几个大包袱出来:“我闲着没事儿,给你们一人做了一身冬衣。这边冷,你们都是头一年在这里过冬,怕是不习惯。还是早些捂上的好。” 说着,一件一件拿出来给几个人试大小。 公冶平虽说也跟着来沈家玩过几趟了,但一眼看到竟连自己的份都有,不由得顿时红了眼圈儿:“沈姑姑,谢谢你。” 没了亲娘的孩子,虽说也被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康氏太小心,反倒养不出这孩子的英气来。 沈信昭心里叹息,怜爱地拍拍他:“你们小兄弟姐妹们都有,如何会没有你的?傻孩子。快试试,看合不合身。” 公冶平抹抹眼睛,点点头。 沈信昭亲自给他换好,上下打量,笑了起来:“嗯,看来我的手艺没搁下,挺好,正合适。” 公冶平拽了拽袖子,有些不习惯:“姨娘每次都做大一小截。” “那是因为你还会长,你姨娘怕袖子很快就短了。所以才要做大。”沈濯给他解释,笑道,“不过我姑姑这个人,肯定是宁可穿小了再做一身新的,也不会让孩子穿不合适的衣服。” 公冶平哦了一声,有些茫然地看着沈信昭,眨了眨眼。 沈信昭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笑着把他揽到怀里,细细地教给他:“你穿的衣服长了、袖子大了,看起来会显得人不精神,而且,有时候做事会不方便。若是十分怕再做衣服费事,可以先把袖口、裤腿处都掖进去一截。等你长高长大了,再把那一截放出来就是。 “你姨娘大约是以前习惯了那样做衣裳。你不要多想。这一套你先穿着。典哥儿他们几个的衣裳,我过个把月也是要再做一套的,你的肯定也在内。所以这一套不用穿得太仔细,男孩子,该怎么就怎么。弄脏了洗,磨坏了做新的。 “就算是我忙不过来,你姨娘忙不过来,家里难道还没个会做棉衣的丫头婆子的?你爹爹再怎么心疼你,他是个男子,注意不到这些。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要有数。” 公冶平慢慢地回思,明白了一些,感激地道谢。 沈信昭摇摇头,含笑让他们都去了。 然而她看着公冶平的背影心疼的样子,却都被沈濯瞧在了眼里。 沈濯心里动了一动,忍不住试探沈信昭:“我倒没想到,康姨娘在这种事上还会偷懒。” “倒也不怨她,终究也算不得偷懒。当年我们小时候,你信明伯忙不过来时,家里的老仆也是这样给我们做衣服的。我是因为看着你信成叔因为裤腿太长摔过一跤,险些磕掉了牙,所以才会注意这些。” 沈信昭毫不在意。 沈濯的心思又放了回去。 “小姐!甘州来信!用了讯鹰!”净瓶满面凝重闯了进来。 第五四二章 百泉到 沈濯看着信,越看脸色越淡漠,看到最后一行,倒是鲜活了起来,挑了挑眉,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 净瓶和沈信昭面面相觑。 抬头瞧见两个人的好奇神情,沈濯笑了笑,挑着能说的告诉了她们:“……那个沈溪,勾着宋家那位大姑奶奶闹妖。一个被关起来了,一个马上要送到秦州来,让宋相的人过来接。没事儿,已经过去了。” 沈信昭哼了一声,伸手狠狠地拍了她一下:“少蒙我!要就这么点子事儿,能连讯鹰都动用了?你不就是不想告诉我么?” 沈濯难得地红了红脸,脸一扭:“本来就没什么事儿,我没瞒着您。不信给您看信封。” 如何不给我看信纸?! 沈信昭瞪了她一眼,但还是低头看了一眼信封,眉一挑:“这是谁的字?这么漂亮!” 沈濯抿了抿嘴,低头没吭声。 净瓶也伸头看了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三爷真是吓死人了!还以为是什么紧急重大的事情,敢情是他亲笔写给小姐的……” “咳咳!”沈濯瞪了净瓶一眼,倏地收回了信封,把信装进去,自己站起来就走:“啊呀吃饱了好困我要去打个盹儿……” 余音袅袅,人已经不见了。 沈信昭这才放了心,捂着嘴笑弯了腰:“这孩子,她也有害羞的这一天!” 净瓶笑着给她行了礼,忙去追沈濯了。 进了房门,沈濯面色肃然地一回身,立即通知净瓶:“马上用讯鹰告诉洮州,我已经接到了甘州的信。让他们务必照着甘州的计划,全力支持!” 净瓶心头一震:“什么计划?” “秦煐要从洮州偷袭西番!” 沈濯说到这里,嘴角又禁不住弯了一弯。 他竟然跟自己想到了一起。 这个计划,他率先提出来,会比自己首倡,要容易推行得多。也容易成功得多。 只是这样一来,作为洮州紧邻的河州,就至关重要了,尤其是边境的天成军,和那位看似糊涂只会和稀泥的林刺史…… 沈濯在桌边坐了下来。 刚刚在府衙的时候,她跟公冶释的默契,自然是都在等,等河州自己做出反应。 但是既然有了这个计划,那就不能再等了,必须要再做些什么,逼着他们迅速决定,究竟要怎么选。 她不能让秦煐远征西番的时候,还要承担腹背受敌的风险。 沈濯拿了一张白纸,开始提笔在上面写人名:湛心,林皓峰,寂了,罗锅胖子,小和尚,百泉,云声…… 笔一顿,她的目光定在了“百泉”这个名字上。 这是灵岩寺案唯一的见证人。 他究竟在哪里呢? …… …… 百泉站在秦州府衙门前仰起头来,喃喃:“终于找到这里了。” 上前一步,对着外面站着的衙役合十:“小僧来寻沈净之,不知可在此处?”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衙役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忽然问道:“大师法号可是上百下泉?” 百泉轻轻笑了起来,反问道:“敢是沈净之也在找小僧?” 衙役惊喜起来,忙肃手往里让:“何止是净之少爷?我们使君传下话去,秦州全境都在找您呢!大师快随我来!” 百泉微微笑着,欠一欠身,漫步往里走。 他如今身上的僧袍海青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本色,头发茬也有些长了,一眼看去,所有人都能判断出来这位僧人只怕已经十来日未曾好生清洗了。 可是百泉却不曾觉得窘迫,神情依旧洒脱自若。 “大师一看就是受了苦了,腹中可饥饿?小人要不要先去厨房给大师弄些吃的来?”衙役看着他面黄肌瘦的样子,忍不住关切。 百泉边走边打量着后衙的花园亭台,含笑摇头:“暂时不必,见了使君再说罢。” 正说话间,却只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一溜小跑冲了过来,高高兴兴地冲着衙役问道:“我爹爹可在?” 衙役忙笑着点头,又看一看小男孩身上的石青长袍松花裤子,不由得笑道:“小公子今日穿了新衣裳么?这样好看!” 小男孩高兴极了,张开双手展示:“真的好看是吧?沈姑姑给我做的!典哥、骧弟和我一人一件!我现在穿去给爹爹看!” 衙役一愣,有些为难地看了百泉一眼,轻声道:“小公子,我正要带这位大师去见使君,大约他们会有要事商议……” “大师?”小男孩好奇地看向百泉,眨眨眼,似有所悟,“这是不是就是净之姐姐说的那位大师?” 衙役松了口气,忙不迭点头:“正是。” “啊啊啊,净之姐姐天天盼着呢!我马上过去告诉净之姐姐!你先带他去见我爹!”小男孩说完这话,转身撒腿就跑。 百泉看那孩子的利落劲儿,不由得莞尔:“这是公冶使君家的小公子?” “是。大师也知道?”衙役习惯性闲聊套话。 “你们刚才不是都说了?”百泉却奇怪地看着他,满脸都是“你这小哥头脑无恙乎”。 衙役乖乖地闭了嘴。 领路就行了,不要跟出家人多说话,会气死。 他们不会扯谎,连善意的顺口、点头、哦哦啊啊,都不会。 得了消息的沈濯拍案而起,笑着对净瓶道:“瞧见没有?想什么来什么!咱们这一仗赢定了!” 净瓶抿着嘴笑,忙给她加了件披风,携了公冶平一起赶过来。 因沈濯没来,公冶释索性让百泉先梳洗吃饭。 衙役因笑着凑趣:“刚才看小公子穿了一身新新的棉袍,颜色也好,大小长短都极合身。听说是沈家的那位姑奶奶做的,孩子们一人一件。真是手巧。 “我还真是少见小公子那样高兴,利利索索地跑了来,说要给您瞧瞧呢。结果一听有正事儿,又立马亲自跑去请净之小姐。小公子从来了我们秦州,一日一个模样,越长越懂事了。” 公冶释挑挑眉:“平儿今日格外利索么?” 衙役笑得见牙不见眼:“是啊!跑跳都可脆生了。小公子若是日日都能这样跑跳,照着我们地方上的俗谚,蹦高蹦高,越蹦越高。这个头儿要不了多久就能长起来啦!” 公冶释弯了弯嘴角,嗯了一声,眼中殊无笑意。 今日利索,就说明往日里不利索啊…… 第五四三章 栽个赃 沈濯铿锵地大踏步迈进屋中:“公冶伯伯,百泉大师在哪里呢?” 百泉刚刚吃完饭,捧了一盏茶,却未饮用,闻声放下了茶盏,抬头看去。 门口进来的小姑娘没有戴巾子,头上梳了道髻,插了墨玉簪子。穿着一身胭脂色的圆领长袍,腰间横着最常见的黑色镶嵌玉石革带,脚下是黑色的高腰靴子,干脆利落。 百泉看见她就想起那个转身就跑的背影,咧嘴一笑:“净之小姐,别来无恙?” 沈濯看着他一身邋遢,一张脸也晒得黝黑,偏那一双眼又大又亮,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那日虽然听见了大师的声音,却并未见着大师的样貌,唯有一颗光头亮晶晶的令人印象深刻。只是如今,若在街上遇着,怕是未必认得出来了呢!” 百泉仰头而笑:“净之小姐的风姿倒是一丝未改,身手敏捷,令人叹为观止。” 公冶释含笑看着他二人寒暄打机锋,自己趁机看了儿子一眼。 这个颜色啊…… 自己大约会嫌太清浅了,所以康氏从来没敢给孩子做过。 然而,平哥儿白皙,穿这个颜色的确显得活泼得多。 公冶释不动声色地把儿子叫到了身边,低声赞道:“是好看。回去给你姨娘瞧瞧罢。好生仔细穿。” 能被爹爹在穿衣打扮上夸奖,在公冶平这还是头一遭,满面阳光灿烂地刚要点头,又听见了“仔细穿”三个字,不由得悄声反驳:“沈姑姑说,男孩子穿衣服,脏了洗,磨坏了换新的,不让我穿得太仔细。” 公冶释被这一句话说得险些鼻子发酸,稳住心神,慢慢点了点头,微笑道:“沈家姑奶奶说得极是。去玩吧。痛快玩,都没事的。” 小朋友蹦着高儿,一跳一蹿地跑了。 公冶释看着儿子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屋里没了旁人,沈濯邀了百泉和公冶释坐了下来,进入正题:“大师在灵岩寺,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会被扣下关了起来?” 百泉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我到了灵岩寺,也只是暂时歇脚。打算着第二天就去寻翼王。当晚我在寺里闲走,恰遇方丈煮茶,我便去坐了一坐。谁知几杯茶喝下肚,就倒了下去。” 煮茶…… “大师在京时,是不是常常与翼王殿下一起煮茶?”沈濯试图去寻找一些相似之处。 “是。小僧与殿下是茶友。”百泉颔首。 沈濯眯着眼想了一会儿,问:“大师觉得灵岩寺的茶,喝起来熟悉么?” 百泉挑了挑眉:“熟悉?” 眼睛猛地一亮:“那位方丈的煮茶手法,极类京城。我那时诧异,随口说了一句千里之外的陇右,竟还能见着故旧手段……” 故旧手段…… “大师,你大约,让他们误会了一件事。”沈濯的嘴角高高扬起,笑得格外诡异。 “他们以为,我从这个手法里,认出了他们在京城的那个关节。”百泉终于也想明白了。 公冶释紧紧地锁着眉,紧紧地闭着口,一字不发。 因为,他已经想到了,这个关节,是谁。 “公冶伯伯,我爹爹提起过一回,你们曾经一起去过大慈恩寺喝茶,是不是?”沈濯却不给他沉默的机会。 公冶释狠狠地闭着嘴,摇头。 “前两天我收到了京城的消息,陛下封了许多人。而封的这许多人,其实都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大慈恩寺的那位湛心大师,不见了。”沈濯轻快地说道。 公冶释瞪圆了眼睛,失声:“什么?陛下已经知道了?” “不,陛下还没有证据,也没把这两件事真正联系起来。但是陛下一定已经推测到了,这件事不太可能是旁人做出来的。” 沈濯笑了笑,转向百泉:“大师,多谢你解惑。” 百泉长出一口气,双手合十:“只要真能去了这个罪魁,让陇右安安生生地渡过这一场大战,小僧怎样都好。” “不过还有一件事。” 沈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云声……” 提到这个名字,百泉顿时面现悲戚愤怒:“阿弥陀佛!” “大师暂息金刚之怒。我想知道,云声都告诉了大师什么。”沈濯严肃认真。 百泉深深呼吸,平静了一下情绪,方才把云声所说一一相告,又道:“我知道自己带不走他,他自己也萌了死志。临走我进去看他,他已经被,削去四肢,割了一边耳朵,弄瞎了一只眼睛,仅仅留了唇舌完好……他说,动刑的是一个干瘦汉子,下手利落,必是常干这个的……” 沈濯沉默下去,许久,方低声道:“我听说,他所在的洞窟里,石子上都是牙咬过的血印……” “便是那样与我联系上的……”百泉一声长叹,双手合十低声诵佛:“阿弥陀佛。那情景,地狱一般……” “翼王会给他报仇的。”沈濯说了这么一句。 神情再度严肃:“我还有一件大事,必要与二位商议。” 公冶释亲自起身去检查了房门内外,回到座位上,盯着沈濯,沉声低问:“净之可是要说翼王要再走一遍西番路?” 沈濯用力点头:“既然已经等到了百泉大师,那事不宜迟,河州事,必须在翼王抵达洮州之前解决掉!” 公冶释和百泉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 解决掉? 怎么解决掉? 林皓峰镇守河州十几年二十年,如今说河州姓林都不为过。这一次的事情,林皓峰干干净净地置身事外,就是他处断的时候手段虚伪了些,似乎也成不了他的把柄。 若是不能彻底搬开林皓峰,那又谈何将河州问题彻底地解决掉了?! 沈濯笑眯眯地看向百泉:“我要栽赃林皓峰,就是不知道百泉大师肯不肯配合了。” 栽,栽赃?! 百泉一双双眼皮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口中顿时念佛不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使不得,使不得!” “天成军这一两天就会有十几颗人头落地。到时候鼓噪起来的肯定不是天成军,而是紧紧守在河州府旁边的镇西军。林皓峰那个时候若是还稳稳当当地在河州刺史的位置上坐着。河州就是一枚不定时不定向的震天雷。” 沈濯弯起嘴角,眉目森寒地看着百泉:“大师若是不帮忙,那翼王此去西番,绝对是有去,无回。” 第五四四章 诈供(加更十三) 百泉连夜被打包“运”到了河州府衙。 同时抵达的,还有彭绌、曲好歌,和沈濯。 林皓峰带了一个瘦小干枯的随从接了出来,呵呵大笑,两道卧蚕眉一抖一抖,一双鹰眼却犀利得很,扫过面前几个精神一样萎靡的人,笑容可掬:“我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这河州府衙蓬荜生辉,竟能招待这样多的贵客。” 彭、曲二人随意地拱了拱手:“又来打扰林使君了。” 然后三个人的目光一起看向沈濯。 沈濯几乎是从马车上滑下来的,整个人都打了蔫儿,有气无力:“不因为我也算个证人,我今儿就不来了。给彭伯爷、曲伯爷、林使君见礼,小女沈净之。” 百泉跟在她身后,闷不吭声地合十欠身,但是在看到林皓峰身边那个干瘦的仆从时,目光一闪。 林皓峰却不让过他,偏了头打量:“这位大师是?” “唔,就是灵岩寺扣起来,后来吓跑了的那个僧人。翼王的茶友,京城红云寺的百泉大师。林使君,我和百泉大师都快累死了,有没有地方让我们盥洗一下?”沈濯大大地打着哈欠。 林皓峰皱了皱眉,怀疑地看向彭绌:“这位姑娘,当真是钦赐的翼王妃?” 怎么这样粗鲁? 彭绌和曲好歌脸上同时闪过嫌弃,面无表情地转开脸:“我等也是头一回见,真是大开眼界。” 林皓峰再打量沈濯一番,毫不掩饰地啧啧称奇,然后喊了后宅的婆子来带沈濯和百泉去洗漱换衣。 自己则招呼着彭、曲二人进了正堂,笑着请教:“不知二位伯爷联袂前来,又邀了沈氏和那百泉,所为何事?难道灵岩寺一案,还有甚么蹊跷不成?” 曲好歌沉静地不做声。 彭绌看了他一眼,只得开口:“那你可问错人了。我们俩也是被这位准翼王妃的调令调过来的。用的还是陇右粮草总调度的大印。哼,也不知道公冶祖堂是被灌了甚么迷魂药……” 林皓峰恍然,呵呵地笑,手指轻轻地在桌案上抚一抚:“三十万贯军饷呢,这个迷魂药,换谁都开开心心地往下咽啊……”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向彭、曲二人。 彭绌摸了摸鼻子,转开目光。 曲好歌则回过头来,直视林皓峰:“天成军空饷之事,我明日会回去亲自监斩。大战在即,奖惩必须分明。否则令不行禁不止,西北这一战若是输了;别说你我的人头落地,陇右道这数十万的百姓自此二十年,休想再有安生日子过。” 林皓峰手指一顿,避开了曲好歌的目光:“曲伯爷所言极是。不过天成军是边军,我一向管不了他们甚么。您瞧我身边的镇西军,不就好得很么?” “镇西军的副将乃是天成军的粮草督调!天成军已经烂成那个样子,我就不信你镇西军一无所知!林使君,明人不说暗话,天成军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我们押起来的那十几个人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更紧要的人?” 彭绌咄咄逼人。 林皓峰登时冷了脸:“彭伯爷,没有证据,还请你不要血口喷人。” “证据有的是。” 沈濯清凌凌的声音在窗下响起。 一路靴子响,走进屋子里来的准翼王妃令三个人眼前一亮! 洗干净手脸、重新梳了道髻的沈濯依旧穿着男装,却不再是圆领长袍,而是活动更加方便的玄色圆领缺胯袍,下头是紧紧勒了绑腿的大红长裤和黑色皮靴。 “林使君,请您把仍旧在押的寂了师父和那个小和尚都提出来,跟百泉大师对质一下。今日咱们就能把河州案结了。也好专心办正事儿。总在这么个破案子上大家疑神疑鬼的,烦死了。” 沈濯的脸上是天真小女儿的简单明快——或者叫自以为是。 林皓峰失笑,不可置信地转向彭、曲二人:“二位伯爷,这无数条人命案,就这样儿戏么?” 彭、曲二人自是装聋作哑。 沈濯却冷笑着反唇相讥:“翼王遇刺多大的事情,在您林使君跟前,不也往灵岩寺和不知道在天外哪里的山匪身上一套,儿戏着就报给陛下了么?” 林皓峰的脸色终于变了,哼了一声,甩袖道:“便如你所愿!” 喝命:“提寂了、德正!” “哦,那个小和尚法号叫德正。”沈濯自言自语,声音却不小。再次引来林皓峰侧目。 河州府正堂。 一场莫名其妙的提审正在进行中。 德正痴傻了一般地呆呆望着缓缓走来的百泉。 百泉则感激得冲着德正合十,深深躬身行礼。 寂了看着百泉和德正无言的交流,脸色渐渐发灰。 “我见方丈煮茶的手法极为熟悉,不由想到了京城中的几位大德高僧,就随口赞了一句:极似故旧手段……后来就被蒙汗药麻翻了……” “……云声跟我说了很久的事情,被拷问的,被刑求的,提到了一个罗锅胖子和一个干枯瘦小的人。哦,那个罗锅胖子就是被德正小师父杀死的那个……” “我没有!是你杀的!” “不得喧哗!” “那罗锅胖子跟德正小师父曾经争执。德正小师父一念仁慈,说要放了我。罗锅胖子不肯,还说若是我活着,那死的就是满寺的僧众、方丈和使君,还有远在京城的主人……” “你,你信口雌黄!他何时提到过使君?他也没说主人就在京城!” “住口!!!!” “……德正师弟,他说完了那些话,你不是还说,请他留我性命,哪怕是像云声那样,被使君的这位仆下,也削成人彘就好?” “你血口喷人!我没有,我没有说!呜呜呜!我没有出卖大家!我没有!” 寂了看着崩溃大哭的德正,万念俱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 沈濯托着腮,看都不看堂下,只管看着铁青了脸面的林皓峰,啧啧摇头:“我咋都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容易。” 百泉双手合十,愁眉苦脸:“罪过,罪过……” 林皓峰冷冷地看向沈濯:“就凭这样的孤证?” “够冷静!”沈濯佩服地冲着他伸出了大拇指。 第五四五章 定海 “只是我今日不是来跟你讲理的。也不是摆了证据出来让你心服口服的。我是来验证自己的判断,然后解决河州的问题的。” 沈濯笑眯眯地解释了一句,转向色变了的彭、曲二人:“这样就够了,直接拿下吧。” 彭曲对视一眼,点一点头:“好。” 林皓峰这才觉出了不对,腾地从正堂的主座上跳起来,鹰隼一样的目光狠狠地盯向沈濯:“翼王妃,我可是朝廷的三品大员!没有陛下的旨意,你敢动我?慢说你还不是翼王妃,就算你现在有了一品的诰命,如今这样行事,我仍能在御前告你一个假传圣旨……” 沈濯哪里有那个心情在这种弱智的细枝末节上搭理他? 何况也累了。 站起来打个呵欠,施施然就往后堂走:“二位伯爷,交给你们了。我困了,我找个地方去睡一觉。” …… …… 当夜,河州大乱。陇右道行军大总管曲好歌在河州府衙被镇西军围攻,“身受重伤”。同行的九边巡查特使彭绌不得已使出雷霆手段,当场斩杀河州刺史和镇西军上下兵将数百人。 翌日,消息传开,陇右震动。彭、曲二伯爷坐镇河州府衙,彭吉出其不意出现在天成军,持曲好歌大印,如期砍了天成军已经审定的十数名涉及空饷案的将官。 同时宣布,天成军与镇西军打乱编制,所有高层将官停职待参。兵丁仔细审查后则大半编入平夷守捉。余下的分作三部分,一部分北上至鄯州,一部分南下至洮州,还有一部分往东去兰州。 还有一部分众人不知道的是,曲好歌和彭绌拿着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翼王司马元义元文道详细列出来的名单和罪状,将河州府从上到下,痛痛快快地一犁到底。 兰州大营军司马朱凛更是奉了秦州刺史、陇右粮草总提调的密令,长驱直入,直接将河州境内的凤林关狠狠地清洗了一整遍。 秦煐看完手里厚厚的一叠细报,仰天大笑,豪情万千:“我有净之坐镇陇右,难道还怕它个小小的西番!?” 看到林皓峰手下那个惯常行刑的瘦子被河州的刽子手一刀一刀地碎碎活剐了,风色这才觉得胸中的郁气出去了一些,转头问秦煐:“殿下,我们如何不索性再从合川入岷山?” 秦煐呵呵直笑:“你当西番真都是傻子么?那条路咱们熟得很,他们不防备才怪。我们去洮州。” 他们这一趟并没有从大秦的陇右境内走,而是提了一支沈信芳和冯毅联合供给的精骑,顺着大秦、西番的边境线,一路疾驰而下。 施弥和沈信成一定还给他准备了许多的好东西。 尤其是,过河州的时候,说不定,能看见沈净之…… 秦煐的心肠热切起来。 然而当真过河州的时候,兵丁冲着他远远挥舞令旗:“兵贵神速!” 满面悻悻,秦煐回头叮嘱风色:“回京后,记得跟姐姐告状,她那准公公欺负我!” 风色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殿下,您这样在陇右死赖着不回京不说,还跟净之小姐狼狈为奸,如今合谋要捅这样天大的漏子…… 公主殿下不动用先吉妃娘娘留下的藤条揍你就不错了…… 你还想告状? 这是谁给你的自信? 华语群星吗?! 好在洪和府待他还算亲热体贴。 军营里安顿好军马,秦煐带着风色、老董和太渊连忙去了府衙。 沈讷眼巴巴地盼着他们一进门,二话不说,先命人给他们打水洗澡。施弥想上来说话,被日渐凶悍的沈讷一眼瞪了回去:“就这样耽搁不得?孩子不得洗澡换衣裳喝水吃饭的?千里奔过来了,人困马乏。就算是有事,那也是明天的事!” 施弥想想也对,挠挠头,不做声了。 等到秦煐等坐在桌边捧着大碗稀里哗啦开始吃饭,不肯再避嫌坐在旁边看着他吃的沈讷眼泪都掉下来了,不停地让他吃菜:“你跟着他们在军营里胡吃,他们必不肯少了你的肉。但菜就未必了。净之说过,人不能少了菜,这是我特意给你留起来的。多吃些。” 下一顿这样精致的饭菜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这个话谁也不敢说。 秦煐咽了饭菜,咧嘴笑出了八颗白牙:“是,我听小姑姑的。” 小姑姑…… 咳咳咳! 众人各自翻着白眼,低头猛吃菜,不肯搭理这个脸皮越发能跟岷山比厚实的秦三爷。 施弥趁着秦煐吃饭的功夫,坐在桌边一五一十地仔细交代他:“照着净之的法子,给你们备了炒面干粮。还有煮水的小铁锅。 “你不是选了当年前唐公主入番的路线么?正好,我们就顺着那条路给你们送补给粮草。打到哪里算哪里。 “这边你不用管,天塌下来有人替你顶着。西番那边的细作这一回也会动起来。 “那个兆字四十八号的事情,你放心。京里有你老师在,凭谁都翻不出甚么风浪来。” 唠唠叨叨地说了许久。 秦煐一边大口吃喝,一边猛点头,嗯嗯个不停。最后吃饱喝足一抹嘴:“小姑姑小姑父你们放心,我一定把西番狠狠地打疼!然后好好地回来!” 当晚沈讷死活不许他回营,生生摁在家里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天还透黑,沈讷替几个人煮了沈濯教的豆腐汤白面包子做早饭,看他们风卷残云吃饱了,又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们上马飞驰而去,才叹着气回了房。 大队人马趁着洪和府的百姓们还在睡梦之中,人各含草、马各衔枚,静悄悄出发,直奔大秦和西番的边境而去。 不过半个时辰之后,东方破晓。 几匹奔马自西北而来。 洮州大营前,沈濯勒住缰绳,看着已经开始操练的洮州漠门军。 百泉坐在马上,瞪大了眼睛往营里看,口中喘息未定。 “迟了,他们已经走了。” 沈濯平静地做了结论,然后一拨马头:“别进去打扰人家练兵。走吧,回府衙。” 百泉满面失望:“我走遍整个陇右,如何就是追不到他呢?” “要不你去西番找他?”沈濯挑了挑眉。 百泉还真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不惯杀人撒谎。” 第五四六章 喜怒 河州大案的明细卷宗六百里加急递到了建明帝案前。 还没等他拧着眉把大牛皮袋子打开,翼王秦煐“私自”带兵进犯西番替自己“报仇雪恨、洗刷冤屈”的卷宗又八百里加急跟着送了进来。 绿春提心吊胆地抱着塵尾,站得离着御座老远。 建明帝阴沉着脸,先喝了一声:“擅启边衅!这小冤家!找死么?” 急忙先拆了这一卷看,却见里头有秦煐亲笔给他写来的信: “……我自己要去的,父皇不要怪旁人。自家的儿子以后骂起来罚起来都不记仇…… “粮草都够的,您别担心。净之和她小姑父拿着洮砚短短两个月倒腾出来三十万贯军饷…… “战乱一起,益州那边肯定会先关了榷场和茶马市。父皇您帮我盯着点儿。我这趟去翼州就觉得奇奇怪怪的,总觉的剑南道那边味儿不太对…… “京城里吵完了吗?没吵完让他们接着吵。父皇在上,儿子又让您头疼了……嘿嘿……” 建明帝被他最后这“嘿嘿”二字给气乐了。顺手拍在御案一边,脸上阴晴不定,一言不发。 秦煐擅启边衅六个字,的确是先给了他一个暴击。 然而一转念间,建明帝就发现了这个时机简直抓得太好了! 秦煐这一战一旦得手,都不用占太多便宜,只要能让他有个名正言顺的借口陈兵边境,顺便关了两国的交易往来,要不了十天半个月,西番就能琢磨过味儿来。 到时候,以西番一贯的小胆儿,想必会马上认怂…… 兵部一直在吵的,就是要不要两线作战。 朝上一直让他心烦的某个隐隐约约的声音,还提出让秦煐去给西番“赔罪”,以避免同时跟西番北蛮起冲突。 现在,呵呵,大家都不用吵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他已经先斩后奏了。 既定事实,不用再吵,直接商议接下去该怎么办就是。 建明帝顿时心平气和起来,甚至有了一丝欣然,唇角微翘展开了这一卷中的其他资料。 “哦?这小家伙竟然能从冯毅手里搜刮到精骑?他是怎么做到的?”建明帝大讶。 咦? 陛下竟然心情不错了? 绿春小心地往前迈了半步,凑趣赔笑:“可说的是呢!那郢川伯是跟着肃国公学出来的,有名的抠门儿,谁想从他手里弄走他的宝贝骑兵……啧啧啧……要不怎么说是陛下最心爱的翼王呢……” 什么叫最心爱? 太子往哪儿摆?! 建明帝侧头瞪了他一眼,低头接着看卷宗,眉头轻轻蹙了起来:“冯毅什么时候续弦的?” 嘶…… 这个事儿…… 绿春心里咯噔一下子,缩了缩头,嗫嚅着没吭声。 “等会儿。朕依稀记得,当时沈家二房的那母女俩,装疯卖傻地回了上党,进了冯毅的府上?”建明帝眯起了眼睛。 绿春深深低头:“是。当时您说这个事儿不过就是个风流韵事,关系着郢川伯的名声,就先算了。还因此警告了当时的沈侍郎一句……” 建明帝连连点头:“对对对,朕想起来了……” 看着那卷宗,忽然冷笑一声,手指往上敲了敲,低声道:“难怪沈二当初一心想要弄死这个狠毒的丫头!瞧瞧,就这么个小小的人儿,又翻了浪出来,好好地就送掉了她继父整整三千精骑!” 呃,这个话要怎么接呢? 绿春努力地想了一会儿,终于说了一句:“反正,肉烂在锅里……” 建明帝嗤地一声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索性丢开这个卷宗,且去看河州大案。 然而这厚厚的一叠案卷,却看得建明帝大发雷霆。 当天下午,宣政殿的宫灯被天子剑一口气劈烂了六盏,蟠龙金柱上的龙头险些被狠狠地切下来! 暴怒的建明帝抓了一手的案卷,额上青筋暴起,直瞪瞪往寿春宫而去! 绿春见势不好,忙命人拼了命飞跑着去请了临波公主来,在距离寿春宫两座宫殿的地方拦住了建明帝。 接到绿春火急火燎的暗示,临波哭着扑到了建明帝身上:“爹爹,弟弟在哪里?弟弟怎么了?爹爹!爹爹!” 建明帝抱住可怜的女儿,心里的愤怒变成了伤心:“没事没事,他没事。乖女儿,放心吧,有爹爹在呢。” 临波哭着欲言又止,委屈地站直了给他行礼,又牵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父皇恕罪,女儿失仪。只是听说许多煐儿的传言,求父皇给女儿解惑。只是这里不方便……皇祖母这阵子身子都不好,昨夜又是半宿没睡……” 女儿这是特意来拦阻自己跟太后正面起冲突。 建明帝如何能不明白? 大战当前,宫里不能人心乱动。 深吸一口气,建明帝携了临波的手:“此处是不太方便。罢了,朕心里也乱得很,等静一静再来看望太后。” 回到宣政殿,里头的狼藉自然被收拾了。 将河州的事情一长一短都告诉了临波,建明帝甚至连后头的事情都没瞒着她:“曲好歌抄了河州府衙,搜到了林皓峰跟镇西军、天成军的往来信件。当机立断,索性用林皓峰的印鉴诳了镇西军的人集结,彭绌当场乱箭一体俱灭! “至于天成军那边,听到镇西军消息的时候想要作乱。但曲、彭二人焉能不布置后手。鼓噪的人当时就被悄悄赶过去的彭吉拿下了。可惜彭吉还是嫩,没防住,当天夜里便自尽了一批…… “河州烂到底了。 “那个关押云声的灵岩寺,方丈当夜圆寂。一个已经疯了的小和尚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只是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这种疯子的话,朕是不打算拿来当证据去指摘任何人的。 “只是想想心寒。从先帝到朕,并没有什么对不住河州的地方。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害朕的儿子江山?难道他们不是汉人,不是大秦子民?还是朕这个尚未成年加冠的儿子,在娘胎里对不住他们来着? “果然有怨气,有本事冲着朕来啊?!” 建明帝越说越气,也越说越伤心,甚至忍不住当着女儿的面掉了泪下来。 临波陪着哭,满口劝慰。 却也明白得很:这些话,是必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转述给太后的。 第五四七章 病重(加更十四) 太后听完了临波的传话,当夜便病倒,昏迷不醒。 林嬷嬷和耿姑姑急得色变,报了帝后东宫,自己且跪在太后榻前泪流不已。 临波已经后悔得几乎要撞墙。 她自然是知道湛心大师之事的。 但是她没想到,这件事会对太后产生这么大的冲击。 太医署的左右署令并几位医术出众的太医都在寿春宫屏息等着建明帝出现。 “太后若有个好歹,你们几个等着陪葬就是。”竟是邵皇后先赶了来,当场发飙。 建明帝赶来,忙着先让人:“先救人,其他的话以后再说。” 待听说太子和太子妃也要来,烦躁地皱眉:“他们来做什么?三更半夜的!太后好好的,不过是一时担心老三——让他们回去!” 走到了半路的太子和太子妃浩浩荡荡地又被拦了回去。 邵皇后不高兴,看了临波一眼,没说话。 太医们忙活到后半夜,太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一看见满眼的人,太后娘娘先皱了皱眉,低声咕哝一句。待看见建明帝,眼神一黯,随即招手叫他,责道:“我都什么岁数了?不过睡觉睡沉了些,还值得你点灯熬油的?西北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你天天忙得睡不了三个时辰,这时候还不好生保重着?你说你干嘛来了?” 一口气说完,又喘不上来气,咳了半天,方推一推建明帝:“行了行了,听娘的话,回去睡觉。明儿下了早朝再来。” 一转眼瞧见皇后,厌色一闪:“皇后也回去。你一来我这里就不得安生了。回头梅妃她们都得闹着来。” 顿一顿,拉了临波的手:“二丫头陪着我也就是了。你们俩快走吧!” 连说话的空儿都没给建明帝和邵皇后留,直接命林嬷嬷放帐子,说自己要睡觉。 帝后只得带着大批的太医退出了寿春宫的寝室。 邵皇后忍不住训斥林嬷嬷和耿姑姑:“太后这不是没事儿么?你们也不看清楚了!这样兴师动众的……” 建明帝听见这等蠢话,简直都不愿意搭理她,一口截断:“嬷嬷和姑姑辛苦了。若是再有风吹草动,告诉朕一个人也就是了。不必劳烦皇后大驾。” 甩袖子去了。 当着一众太医宫人,邵皇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由得面红耳赤,咬着唇低下头忙忙走了。 林嬷嬷和耿姑姑不动声色,郑重谢了众太医,又私下里拉着梅署令问:“太后这身子……” 梅署令擦擦额角的冷汗,摇摇头,一字不发而去。 林嬷嬷满眼的泪再也蓄不住,哗哗地流。 耿姑姑且先扶了她在旁边坐着,二人相对垂泪许久,方各自擦泪起身,相互叮嘱:“别教太后看出来了……” 回到内宫,却只见临波正抱着太后的手呜咽。 太后见她们二人进来,虚弱笑着招手喊她俩:“我正跟临波说呢,怕她这婚事,要仓促了。” 太后想亲眼看着临波出嫁…… “娘娘……”林嬷嬷绷不住,跪倒在地,泪落如雨。 太后笑骂:“老货!你哭丧个什么!我还没死呢!你赶紧的给我打起精神来!我手里的这点子东西,明儿开始,你得帮着我,悄悄地都搬送去二丫头的公主府去!” 耿姑姑嗤地一声笑,一边擦眼窝,一边哭笑不得:“您要赏谁什么东西,明白说就是。谁还敢争不成?” “哼!那可不好说!”太后的气息越发虚弱,面上却都是得意:“先帝可是给了我不少好东西。有好些,咱们现在那位大秦皇后,连剑都见过……” 临波心下难过,却还得强颜欢笑:“皇祖母,您瞧瞧您这小气样儿……看来东西挺多,一时半会儿肯定是数不完的,不如您先歇着吧?明儿咱们当着我父皇的面数,也防着旁人惦记,您看可好?” 太后还想调侃临波两句,却再也没了精神,只得笑一笑,合眼朦胧睡去。 回了宣政殿的建明帝呆坐无语。 绿春陪在他身边,眼看着天近四更,轻声解劝:“您先打个盹儿吧?就那两个卷宗,朝上还有得吵呢。若是您都没精神,那一大摊子事儿,让旁人拿主意不成?” 建明帝抬起眼来,愣愣地望向殿外的漆黑一片,半晌,低声道:“我只是没想到,母后的身子已经这样羸弱……” 绿春叹着气,上前去扶了建明帝起身,劝着他再去躺一躺。 …… …… 早朝被建明帝直接散了。 然后宣了太子、左相、六部堂官和陈国公、安平侯至宣政殿议事。 两个案卷挑挑拣拣给了众人传看。 所有的人都做出一副惊疑交加的样子来,倒吸数口凉气。 唯有太子,酸溜溜地先问沈信言:“沈尚书,你这妹夫很有手段啊!到了洮州没几天,就搜刮出三十万贯军饷出来……这若是让他在洮州真的镇守十载,他怕不是要富可敌国了?” 搜刮? 众人耳中听见这两个字,都替沈信言和施弥先不值了一下。然后,装死。 谁知沈信言竟温和地对着太子点头:“太子所言极是。不如还是让施弥赶紧回京吧。换个人去洮州好了。” 太子语塞,恼羞,却不敢怒,唯一能做的只有低下头不吭声。 他自然是没那个意思。 但他也极度怀疑,施弥能变出三十万贯军饷来,就能变出另外三十万贯其他的钱。而这个钱,是不会给他这个太子的。说不准一转手,就送给了老三…… 建明帝漠然地看了太子一眼,根本不对此事做任何评价,且转向众人:“三郎已经进了西番,这一战无可避免。众卿议一议,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竺相面无表情。 若无太子前头这句废话,那么他现在就可以斟酌着、小心着,试着提一提把翼王追回来,不要这样任性妄为。 至于追回来之后给翼王头上扣什么罪名,那就随皇后和太子的便了。 可太子和沈信言好好地先有了这样两句对话。 呵呵。 那他现在若是还要找翼王的麻烦,说这件事是胡闹,那就是自己伸了脖子递给皇帝砍了。 ——安福是个祸害。 为了这么个祸害和现在的蠢货太子结盟,自己当初究竟是瞎了哪一只眼做的决定? 他现在改换门庭还来得及吗? 第五四八章 自有用处 终究还是陈国公沈凤这样的战将干脆:“这样也好。老臣建议立即追加大军,权当翼王殿下是先锋军,趁着西番和北蛮都措手不及,先把西番打残了再说!” 安平侯虞仪立即摇头不赞同:“这样太随心所欲了。曲好歌那边必定已经有了全盘的计划。陛下,微臣的意思是,西北这一场大战既然已经委给了曲好歌,那就让他去做好了。咱们只管帮着敲边鼓。” “臣附议此言。”荀朗和谯国公舒枹一起举手。 沈信言不等建明帝抬头观察那两个人之间的互动,立即也抱拳向上道:“洮州的军饷也已经划到秦州那边,公冶祖堂会根据曲伯爷的计划按需分配。臣也觉得,此事我们不要轻易置喙的好。 “不过,既然翼王已经进了西番,那么剑南、陇右当有措置:第一各处关卡增兵,第二关闭对西番的榷场,第三则是召回所有在西番的我朝商贾及货物,西番的商贾和货物,也都礼送出境好了。” 建明帝神情这才略略舒缓,捏了捏额角,颔首道:“就照这个,立即传旨下去办理。” 竺相和宋相两个人对视一眼,俱都皱起了眉头。 斟酌片刻,宋相问道:“信言,用得着把西番的商人也赶回去吗?” “当然要啊!”荀朗大惊小怪地插话:“那些商人,不打仗就是来咱们大秦抢钱的,打仗时索性就是细作!够得上称作在我大秦做生意的商人,哪一个背后没有西番那些王公贵族当靠山?这个时候,不轰他们轰谁?” 竺相想一想,也觉得有道理,点点头,又笑道:“不如临走再放点子假消息给他们?” 兵部几个人和陈国公、安平侯都哈哈地笑,连连点头:“相爷此言是极!” 众人终于一团和气、齐心协力地讨论正事儿。 建明帝的神情越发愉悦起来,又问河州案:“案子就这么结了吧。大战当前,不再深究了。不过,得赶紧派一个河州刺史。总不能把曲好歌拴在那里给他们处理当地的鸡毛蒜皮。” 这个人选简直就是过去捞军功资历的。 众人争先恐后地开始推荐人选。 唯有沈信言和几员武将袖手旁观,索性低低地讨论起粮草调拨来。 到了后头,两个圈子的声音都有些大了。 这边竺相竭力推荐:“……此人虽是胥吏出身,但锁厅试乃是一甲一等。今次更是金殿传胪。如今在吏部观政,极为出色……” 那边陈国公跟沈信言打擂台:“……总不能天下赋税只管一个陇右。剑南就不用厉兵秣马了?关内就不用防着北蛮了?何况剑南是陇右的后院,山南关内就是陇右的官仓。你不能只喂一个孩子,其他的娃娃都饿死啊!” “谁饿着他们了?去年的他们天灾多报了三成国公爷知道么?天下承平,陛下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如今有事了,他们捂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还伸手?国公爷,他们再这么闹,我就奏请陛下请尚方宝剑去巡各地军营的账。趁火打劫也没这么明目张胆的嘛!” “信言先别急。未必都是真没钱,但也未必都是有钱却不说。总该要仔细问问。这么着这么着,让兵部再去摸摸底,咱再说给谁不给谁,行不行?”安平侯紧跟着和稀泥。 “侯爷不知道,我们老尚书虽然致仕了,但心里有一本明明白白的账。我早就问过了,他老人家有明示:谁要钱都不用给!”沈信言说着,就似没发现周围议论的声音小了下去一般,还在神情平和地专心对安平侯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有老尚书在后头坐着,我可是什么都不怕。” 建明帝看着他老神在在的样子,不由得失笑,摇摇头,对宋相道:“如此。宋相把那几个人选汇总一下,履历什么的写一写。朕挑挑。至于其他的,要钱要粮,朕不管了,你们去找那个铁公鸡。”说着,一指沈信言。 众人善意地看着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沈信言,轻轻地笑。 摆摆手,建明帝令众人散去:“太后昨儿听见老三单枪匹马去了西番,当时就急病了。朕和皇后去了一趟,又被赶了出来。唉!朕还得去瞧瞧我们秦家那一老去。” 众人忙起身祝祷太后平安。 太子终于逮住了说话的机会,却又不敢多口多舌地惹事,只陪笑着道:“父皇,儿子跟您一起去瞧皇祖母。” 建明帝嗯了一声,道:“你先去清宁宫看看你母后,昨晚她怕是也吓了个半死。” 又喊了沈信言一声:“沈卿陪朕说会儿话。” 宋相眉梢轻动。 竺相则看了太子一眼。 众人鱼贯退了出去。 宣政殿没了别人。 “信言,当初没有直接杀了你那个隔房的侄女凶手,你可还耿耿于怀?”建明帝出其不意。 沈信言一愣:“怎么?那孩子又惹事了?” 建明帝垂下眼帘:“险些让她亲手杀了朕的儿子。” 沈信言身子一抖,躬身下去:“臣不当闻此。” “当初是朕的一句话吓住了你,你就拦住了你女儿。前阵子,你女儿为了西北这一战,为了保住郢川伯冯毅这一员国朝悍将,所以放了她一马。这一回,依旧是为了这一仗,朕的儿子又放了她一马。” 建明帝静静地看着御案上的传国玉玺:“这小孩子,何德何能,这样福大命大?!” 沈信言只觉得喉咙发干,抖着身子跪了下去:“陛下……” “你亲自去一趟肃国公府,就说是朕的话,这孩子,朕要了。让他从郢川伯手里要出来。跟冯毅说,朕要看看这孩子。” “……是。” “信言,你是不是不以为然。” “……是。” “煐儿已经替你女儿杀了一个沈簪,朕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再替你女儿杀一个沈溪了。朕的儿子,名声还是要的。” “……” “信言,你是不是对这句话也不以为然。” “……呃,是吧?” “朕知道。你放心。这个沈溪啊……朕自有用处。” 第五四九章 普通的老太太 沈信言去肃国公府的时候,还是觉得一肚子气。 然而老国公德高望重、须发皆白,沈信言自然不能跟他老人家发脾气,拿出自己多年养就的温润如玉,将建明帝的话婉转了一些,请他老人家帮个忙。 可是包老国公却不领情:“人家的内宅,关我什么事?陛下想要人自己去要。” 就要把沈信言赶出去。 沈信言无奈得要死,却还得把差事办了:“老公爷所言不差。在下也不想领这趟差。只是若是陛下去要人,那就等于是明明白白地指着郢川伯的鼻子说他悖伦欺君了。陛下爱惜猛将,不愿逼死冯伯爷。这是陛下的好意。” 肃国公捻着须,冷冷地看着沈信言。 沈信言的心头涌上来一股怪异的感觉,但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至于下官我么。呵呵,我这杀子之仇未报,一千个冯伯爷我也是不心疼的。唯一心疼的,怕就是老公爷您了。所以,下官只管传话,办不办,您老人家总比下官我通透世情。” 肃国公冷哼一声,转过脸去:“马屁精。” 沈信言无言长揖,也不吭声,转身离开。 肃国公在他背后砸了个酒杯。 沈信言大袖摇摇,扬长而去,脚下的节奏半分未改。 肃国公眯着眼看着他的背影许久,终于招手叫来家将:“给小毅写信,把那个沈溪要过来,就说,搁在我这里更加安全些。” 家将一愣:“公爷不打算交给陛下么?” “陛下想杀小毅这孩子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能让那个沈溪落在旁人手里。只要她进了这肃国公府,我就一刀结果了她。大家干净。” 肃国公的眉宇间果如沈信言所说,都是心疼。 就像,“小毅”这孩子是个孩子。而那个沈溪,跟一只鸡、一口猪,没什么区别。 杀,就杀了。 “公爷,那沈家二房的那个沈信诲呢?先头不是说要留着有用?”家将有些疑虑。“沈簪已经死了,若这个沈溪再一刀杀了。沈恭和沈信诲,还有什么用呢?” 肃国公呵呵地拈须而笑:“他们的用处可大了!” 家将怀疑地看着肃国公:“公爷,小的不明白,这个沈信言,就有这么重要?” “沈信言,不重要。他那个闺女,有点儿重要。不过,究竟也没有那么重要。只不过,沈家,比较重要而已!” 肃国公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房上的瓦片直颤,似是含着无穷的怨毒,和杀意! 家将听得心底一抖。 “行了,你不用明白。有明白的人,就行。” 肃国公眯着绝不昏花的老眼看向慢慢升起来的太阳,有些厌恶地遮了遮阳光,起身走回了屋子。 …… …… 建明帝自己去了寿春宫,留了话让太子“回去读书,想想怎么说话,怎么做人”。 太后的气色好了一些,拥被坐在榻上,临波跪在她的身后,温柔地给她梳理又白了许多的长发。 看见建明帝,太后笑了起来,命临波:“你去你去,给你父皇做一碗热乎乎的鸡汤馎饦来!我也跟着吃一点。” 听见太后要吃东西,临波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梳子一扔,匆匆给建明帝行了礼就拎着裙子跑进了后殿。 建明帝笑着过去坐在榻边,道:“母后最摸得准临波这孩子的脉。” 挥手让林嬷嬷和耿姑姑都下去,太后轻轻地握住了建明帝的手,有些难过:“哀家对不起皇帝,也对不起临波和她弟弟……” 建明帝的眼圈儿一下红了,低下头去:“这关您什么事……” 太后哭了起来:“怎么会不怪我?若不是我心软……皇帝,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不要管我……” “娘……”建明帝跟着落了泪。“刚才沈信言还在劝我,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在,我还是个有娘的孩子。若您伤心出个好歹,我可就一个人了……哥哥他,随他吧……宫里地方多得是。我也不怕谁说什么了,我让他住在宫里就是了。” “胡闹!都在外头出家为僧了还那么多人跟着起哄,何况是回宫?不行!我不答应!大慈恩寺太热闹。你把他挪到外地去,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太后满面怒容。 建明帝擦了一把眼泪,低声道:“那怎么行?您都这个岁数了。我不能让哥哥离得太远。到时候万一赶不及,您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儿子不能这样不孝……” “你这孩子就这点随了我,心软。做皇帝的,心软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太后沉默半天,也只得这样一句话。 到此,这世间最尊贵的母子二人,终于停止了互相试探。 “母后,您别想这个了。我有分寸的。您好生保养自己的身体才是第一件大事。”建明帝道。 对待这样的常规劝说,太后都是直接无视,只管说正事儿:“既然临波她弟弟在那边已经打起来了,我就不等他回来了。原说等着他回来亲自送他姐姐上轿。现在看来,那得猴年马月去了?罢了,就这一两个月,让钦天监挑个好日子。把临波的婚事办了吧?” 建明帝的眼泪哗地一下子落了下来:“不,母后,不!等西北这一仗打完,老三和曲好歌都回来了,再给临波和曲追办……” 太后含着泪,和蔼地笑着,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巴掌:“听话。万一我走了,临波那孩子孝顺,怕是一守就是三年。女孩子家家的,不能耽搁太久。” 建明帝放声大哭。 临波端着小托盘,站在后殿,听着太后和建明帝的对话,泪流满面。 “就这么定了。腊月不办喜事,你让钦天监赶紧定日子啊。你娘我可有好多好东西要送给临波呢。临波的公主府修好了吧?我上个月可已经催过你一回了。你别跟我说忘了啊……我跟你说,我那些小东西可不打算给旁人。太子妃本来看着也是个好的,怎么现在变得小家子气起来,真是的……” 太后唠唠叨叨起来,就像个寻常的祖母、寻常的太婆婆、寻常的,将要故去的老太太。 建明帝从寿春宫出来,临波送他。 父女两个站在花枝影下,相对痛哭。 绿春、林嬷嬷站在旁边陪着掉泪,一句话都安慰不出来。 第五五零章 姓苏 沈信言回到家中,北渚先生已经准备好了详尽的消息,一一禀上。 可沈信言却有些恍惚。 他脑子里现在没有在想河州案和翼王入番,他在想肃国公奇怪的态度。 “先生对肃国公知道多少?”沈信言截断了北渚先生的话。 北渚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在下刚刚说了那么多,看来尚书大人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啊。” 沈信言歉然:“刚刚去了一趟肃国公府,忽然发现对这位老公爷一无所知,心下忐忑,所以惶恐不安。” “肃国公啊……”北渚若有所思。 在人们的印象中,这位老国公一直都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 但不知为何,细细想去,却并没有发现他曾经做过太多震动天下的事情…… 如此一想,连北渚先生都忽然对这位老公爷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回头我去打听打听。” 沈信言笑了笑,这才问起陇右端的。 北渚先生收了笑容,认真地问:“尚书大人还记不记得,那回我们一起问鲍氏和品红的话时,曾经问出来,令祖上,大约与忠武侯有亲?” “先生如何提起此事?”沈信言脸色一变。 “冯伯爷对沈溪母女极好,我们一开始都以为他是对冯氏满意,所以对沈溪爱屋及乌。”北渚先生声音沉沉。 “然而?” “然而这次,信芳将军和三爷问出来了,冯伯爷之所以对沈溪好,是因为沈溪和他夭折的幼妹面目极为相似。”北渚先生神情凝重。 沈信言微微蹙眉:“天下面目相似者……” “数不胜数。”北渚先生接口,立即又续道:“可信芳将军留了个心眼,问了冯伯爷另一个问题。 “咱们都知道冯伯爷其实不是冯氏族人,所以他才会毫无芥蒂地将冯氏纳为妾室。信芳将军索性直接问他,本姓什么。 “他说,他姓苏。” 沈信言手一颤,手边的茶杯直接撞掉在了地上。 碎瓷声极为清脆。 就像是,梦碎的声音。 “此事……”沈信言的声音跟手一样,颤得止不住。 “此事目前似乎还没有人知道。第一个猜到的人,应该便是在下。”北渚先生神情肃然:“所以,尚书大人,你要考虑好。此事该当如何。” “不!”沈信言当即摇头。 “此事绝对不止你一个人猜到了!必定已经有人要拿此事做文章,所以信诲才能从上党活着回来!我一直认为是我救了他,看来,当时就是有人放了他一马!” 北渚先生脸色大变,霍地立起:“老太爷!” 沈恭! “正是!我父亲在云南,我虽然暗中留了人,却并未出手直接照应。他却能一直平平安安地活到如今……是我掩耳盗铃了!” 沈信言不由得伸出双手,痛苦地掩住了脸。 “我之前请先生暗地里调查忠武侯一案,先生是不是已经做了大半?” 北渚先生脸色铁青:“正是。因为举国上下都在关注陇右,我最近查那个案子竟还颇有进展——” “呵呵。到了哪一步?”沈信言满面疲倦。 “密室之事,与陛下无关。乃是二皇子之前在忠武侯府游玩时发觉的,后来那天,就假作跌倒,掉了进去。”北渚先生的脸色阴沉得难看极了。 “这倒是有趣了。还真有人能把我这个野外之人也算进去。上一次有人这样算计我,还是吉妃入宫之时呢!” 沈信言看看怒气勃发的北渚先生,心中一动:“我听说,当时江南有流言,说太祖是转世而来,生而知之,所以能坐龙庭;那时有女子转世而来,生而知之,也能坐龙庭?” 这个流言当时就是冲着那时还自称南崖女冠的先吉妃去的,所以北渚哼了一声,拂袖道:“无稽之谈!” 沈信言却仰头看天,努力回思了起来:“我记得,在先吉妃入宫之前,肃国公老来得的那位神童公子……” 北渚先生心头一跳,瞬间想明白过来,瞪圆了眼睛看着沈信言。 “我想请先生仔细查查,这个流言究竟是何时开始流传的。那位神童公子,又究竟是怎么死的。而肃国公他老人家,在那件事前后,都在跟什么人交好,来往,变化究竟如何……” 沈信言顿了顿,苦笑一声:“以及,查一查吧,查查我家,跟苏侯,还有郢川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 …… 卫王的书房里,穆婵媛花容失色:“殿下!沈溪绝不能活着进京!” “你说得对。”卫王肯定地点头,转头看向满面赤红的穆跃:“陇右那边,穆长史可还有得力的人能半路上杀了沈溪灭口的?” 顿一顿,哦了一声,又道:“也不知道沈溪有没有那个灵机,能把那些来往信件都毁掉。” 穆跃父女满面难堪,一起躬身赔罪:“还请殿下宽宥。” 卫王摆摆手:“不妨。反正我也习惯了。你们先去歇着吧。我想想看,还有谁能收拾这个摊子。” 父女俩只能再欠一欠身往外走。 卫王再哦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姬美淑最近可得平平安安的。不然,我可就更加说不清了。” 穆婵媛简直羞臊欲死。 出了书房,穆跃看一看她,一言不发。 “爹爹……” 穆婵媛楚楚可怜地去拉穆跃的袖子。 啪地一声! 穆跃狠狠地掴了她一个耳光! “贱人!没那个本事,就别闹那个事情! “我好好地留在太子身边,只怕现在都不知道为二皇子打探到多少私密消息,得了陛下多少重用,升迁到了什么位置了! “沈信言连儿子都赔进去了,不过只一个咋咋呼呼的女儿,却能得了陛下青目,做了大秦天下的计相!如今他只要不犯大错,不论是谁登基,都跑不了一个沈相爷! “可我呢?大好的形势次次被你败个精光! “你这次给我安安分分地当你的卫王孺人!赶紧给卫王诞育子嗣!外头的事情,一概不许你再插手! “若是再坏我一次事,我亲手拿白绫了结了你! “滚! “好生伺候王妃,给王爷生孩子去!” 呆呆地看着父亲满脸的厌恨,穆婵媛只觉得,天旋地转。 第五五一章 逻些城 打是已经打起来了。 西番被从屁股后头捅了一刀狠的,顿时嗷地一嗓子跳了起来。回去的使臣到了家里还没换衣裳,就又被发了出来,想去长安继续吵架抗议。 却被剑南道的边军们直接拦在了境外,还被阴阳怪气地告知:“贵使来得正好,我国礼送贵国商贾们回西番。贵使可看清楚了,我们可没打人也没杀人,这些腰里别刀的汉子们,也没被我们围着都屠了。回去别再胡说八道了。不然,下回可就不是我大秦一个手里没兵没将的皇子提兵鸣冤了!” 那使臣目瞪口呆。可是跟边关的兵痞们哪里说得清道理,只得又回了逻些城。 西番的大赞普觉得这简直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两眼喷着火召集了王公贵族们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使臣先把大秦朝皇子们夺嫡的情形略略一说,然后把翼王在京里的艰难情势又说了,告知了大赞普所谓的翼王被西番设伏追杀是怎么回事,又把岷山屠村一事说了,最后哭丧着脸说: “全长安的人都说那翼王年轻鲁莽,却没什么大本事。他被他的嫡母兄长欺负得出京避祸,一路上还得听着区区一个伯爷的调遣。可谁知道进了陇右道,那人便似将人身换成了天神一般。不仅追杀他的几股人马都折戟沉沙,他更是在接连受伤的情况下,过河州跨兰州走凉州至甘州……” 他在这里拼命地夸奖秦煐,只盼着把秦煐说得越厉害,自己的罪责就越小一些。 众王公贵族却越听越心惊。 有人又想起了当年在榷场上挣了西番不知道多少钱的沈信言,惊声问道:“那翼王刚刚定亲的岳父,是否就是益州那个姓沈的?” 大殿上一片惊呼声。 有王公立即便开始犹豫:“虽说我们是跟大秦的皇后做了交易才去追杀这翼王,但那边不论承不承认,翼王也是在我们手里受过伤吃过亏,他心里若是记着这个仇,我们今后的日子……” “那时咱们同意这个交易,是因为大秦的太子地位十分稳固,那位皇帝陛下对翼王这个儿子并没有那么爱惜。可如今看来,大秦皇后那边是骗了我们的……”使臣连忙分辩。 “骗?!你们自己没有眼睛嘴巴,没有手脚耳朵吗?就算都没有,你们没有脑子吗?若不是大秦皇帝对这个儿子格外偏爱,皇后何苦要多此一举,不惜与我国做交易,也要杀了这个庶子?” 大赞普大发雷霆,当即喝命把那使臣先推下去打二十鞭子。 “这么快议和是不行的。尤其是岷山那个村落被屠,虽说极有可能的确不是翼王,但那必定是大秦人的手笔。这件事,我们是有道理的。翼王进犯我西番,是他没道理。他从前唐公主入番的路线走来,已经算是我们繁华的地方了。还是要派兵抵抗一下。” 大赞普下了结论。 但还没等他长篇大论说完,外头又有人慌慌张张地来报:“跟大秦接壤的所有地方都竖起了荆棘栅栏,榷场上空无一人。就连逻些城里的大秦商人们,也都关了张,拖家带口出城而去!” 王公贵族们顿时相顾失色:“都走了?沈记绸缎庄?川记茶叶铺?香水首饰店?天哪!那淮扬酒楼呢?都都都走了!?” 他们都走了,我们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 家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女人妖精们穿戴什么攀比什么?不都要冲着自己一个人来了么? 就连大赞普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他答应了要给自己宠爱的女儿打一套长安城最流行的黄金玛瑙翡翠的头面,什么首饰步摇什么耳铛璎珞,他哪里就懂那些了?可这大秦的商人们一走…… 满心烦躁地摔了袖子,喝道:“这些小事,报什么报?两国交战,商人们趋利避祸,走就走!” 那人战战兢兢地接着道:“还有那些盐铁铺子也都……如今在我西番做工的许多匠人,也都……” 匠人也要走!? 大赞普脸上杀气一闪:“他们拿着我西番的工钱,敢走去哪里?敢说一个要走的,都比照着我国的逃奴,一刀一刀割了肉喂秃鹫!” 那人哭丧着脸:“可大秦那边我们自己的商人们还没完全回来……” 你这边杀了人家的匠人,大秦说不定就要把你的商人们一对一地也一刀一刀割了肉喂狼…… “行了行了!先散了!也许那位翼王出出气,明天就被他父皇叫回去了!快接着派使臣去长安抗议!”大赞普的声音虽然更加不耐烦,但话里的意思已经软了下来。 这一仗打得,莫名其妙! 他甩袖子出去,有一个一直沉默的将领却追了出去。 “大赞普,北蛮那边……” “他们自己想找大秦的麻烦,那就赶紧动手!顶着我们在前头打头阵当炮灰!他们帐篷一卷草原上哪里都能住。我们可不行!逻些城是天神祖宗流传下来的,难道就为了那么一点点好处,就在我手里毁了不成?那让我如何跟子民们交代?” 大赞普面沉似水,低声喝道:“我们再顶七天。如果七天内北蛮还不动手,还没想出办法来让那个翼王撤军,那我就立即跟大秦的皇帝陛下认错!把我最小的儿子送去长安为质,顺便再跟他们求娶一位宗室女做我的大王后!” “……不是说二公主封号临波的那一位贤良淑德?” “她已经跟曲好歌的儿子订了亲。你让我求娶她,是不是觉得翼王打到逻些城的速度不够快?杀的人不够多?对我这个大赞普不够痛恨?!” “臣知错!” 秦煐这一路打得很顺。 粮草什么的完全不用担心。 尤其是用沈濯的法子给将士们带的干炒面和每个人随身配的小铁锅。舀满一锅雪煮开,撇去杂质脏东西,把炒面泡进去,热热地吃上一小锅,简直舒服无比! 甘州精骑的小头目都不由得叹息:“餐风卧雪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行军路上能吃上热乎饭。想到这个主意的人,了不起。” 风色嘿嘿地看着秦煐乐:“那是。我们翼王妃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小娘子……啊,之一,之一之一!这总行了吧?咱好歹还有二公主呢对吧?哈哈哈哈!” 第五五二章 赶人还得我出手 西番的抵抗微乎其微。 秦煐等人长驱直入,也并不烧杀抢掠,顶多就是把路过的所有关卡毁个干净而已。 这边捷报频传。 洮州那边,众人都放了心,施弥就赶沈濯去秦州:“我这里用不着你,你去秦州帮公冶使君吧。” 可秦煐没遇到像样的抵抗这件事,却令沈濯微微有些不安。 听着施弥这样说,沈濯犹豫了一下,去和百泉商议:“想请大师留在洮州,万一有事,大师的脚程总比旁人快些。” 他武功高强,窘境中救回秦煐的一条命,还是应该能做到的。 百泉也正有此意,连连点头,合十诵佛:“小僧正要留下给翼王殿下看着点后路。” 沈濯满心牵挂去了秦州。 可谁知,下马车就看见康氏在沈信昭家里哭哭啼啼。 这是,怎么了? “翼王殿下和冯伯爷一起发的话,可宋大姑奶奶就是不走。我一个妾室能有什么办法?使君天天看我不顺眼。前两天连我给做的衣裳都不穿了……”康氏看着沈信昭,有些幽怨。 沈信昭神情淡淡:“宋大姑奶奶愿意留在秦州,只要不住进府衙,那就留着。派人跟宋相说一声就是了。她得罪的是翼王冯伯爷和我们沈家,又没得罪公冶使君。康姨娘委实用不着为了这件事烦心。” 至于衣裳,那是你们后院自己的事情,跟我说得着么? 沈信昭的眉宇间有一丝不耐烦。 好在沈濯回来了,她有了其他的借口:“我们净之远路才来,我得给她弄口热乎的吃食去。康姨娘坐坐,我就来。” 谁知康氏竟真的点点头,嗯了一声,自己拿帕子擦干净眼泪,端茶喝茶! 沈濯也是叹为观止,叹了口气,直话直说:“康姨娘,你这些话回去跟使君说罢。你们多少年的恩情,说透了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我姑姑到底是个外人,她哪儿就知道你们平日里是怎么相处的了?这种私事,她帮不了你的。” 康氏呆愣了半天,脸上喜色一闪:“还是净之小姐通透!”忙忙地谢了走了。 沈信昭扶额苦笑:“怎么就这么笨!” 沈濯笑一笑:“笨不怕,只要没坏心。” 但是宋凝始终不肯走这件事,倒还真得解决一下。 “那位宋大姑奶奶,现在住在哪里?”沈濯看着沈信昭去给她张罗饭食,便叫了琳琅来问。 琳琅撇了撇嘴:“就在咱家和府衙中间必经的路上找了个邸舍。回回少爷们去府衙她都能瞧见。前两天因刮大风,姑奶奶不放心,一定要去接施家小少爷。结果被她看见,顶着大风跑出来问姑奶奶同是寡居,可否搬到一起住。被姑奶奶拒绝了,说跟她道不同不相为谋。” 沈濯击掌:“答得好!” “后来还有笑话儿呢!说是命人还进去给康姨娘递了话,说可以让她长长久久地留在公冶家,还说以后平少爷的教导仍旧由康姨娘来做。但是康姨娘以后得尊重她这个正房。康姨娘被她派去的人说得嚎啕大哭。还是平少爷闯了进去,喝骂那人污蔑公冶使君和宋家的名声,直接令人打了出去。” 琳琅冷笑。 沈濯叹着气摇头:“以前光知道宋相的几个儿子不成器,所以他才着力栽培我爹爹。谁知道这女儿更不成样子。” 琳琅吐吐舌头,往外头觑着眼看看,悄声对沈濯道:“姑奶奶来了秦州心情好了许多。上回有心思跟婢子说闲话,还说起这个呢!姑奶奶说,宋相这个媳妇没娶好,孩子们教不好不说,只怕以后还会害了宋相的前程。” 沈濯微微笑一笑。想了想,对琳琅道:“这话你就当是我跟你嚼舌头,以后找机会说给姑姑听。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当年宋相号称有一双极明亮的好眼。婚事又是自己做主的。如何就娶了这样不靠谱的夫人?不过是他当年心思就不正,贪图卞氏背后跟太后娘家有交往罢了。 “更何况,你看看公冶家。公冶伯伯是时常要把平哥儿带在自己身边教诲的。康姨娘即便是管着平哥儿的吃喝穿用,但在为人处世上,平哥儿长得算是不错了。 “宋相当年没那么忙的时候,如何不跟公冶伯伯学?不好生教诲他那三子二女?如今五个孩子没一个有出息的。首先就是宋相自己不懂得齐家。” 话说得直白,琳琅听得连连点头。 一时沈信昭回来,话头掩住,沈濯且吃饭休息。 第二天一早,沈濯先去府衙跟公冶释碰了面,正事说完,不等公冶释开口,沈濯便笑道:“我现在就去后头,替公冶伯伯把那个大麻烦解决了。不然,想来公冶伯伯今日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了。” 公冶释头疼地捏一捏额角,叹息着摇头,却委实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濯到了后宅坐定,也不跟康姨娘多说,只管命人:“去把宋大姑奶奶身边的管事媳妇叫来。” 那媳妇来了,见了是沈濯,先吃一惊,却也只好瑟缩着行礼。 “我听说,你带着你家大姑奶奶去见那个杀了我弟弟的沈溪去了?看来,宋相是真心要把我爹爹逐出门墙了?” 沈濯笑眯眯的,张口就是石破天惊。 那管事媳妇吓得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绝无此意!此事与相爷无关!是大姑奶奶要去散心,之前又不知道冯伯爷家的小姐就是……” “得了!明人不说暗话。我家的事情,若说宋相竟然不知道,陇右的事情,若说他老人家把你们大姑奶奶送了来竟然没告诉她。这话说到天下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沈濯摆摆手,止住那管事媳妇的争辩,笑道:“我今天请你来,是想问一声。翼王不是说了么,请宋相派人过来接走你们家大姑奶奶,好生管教。怎么?陇右到京城的消息不通畅了?宋相没收到信儿?” 那管事媳妇嗫嚅着,既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只得含糊着道:“这样的事,小人也不知道。” “陇右到京城的消息通道可是如今的大事!若果然宋相竟连这个消息都收不到,那就说明,这驿路上出了大麻烦了!看来,公冶使君须得给陛下呈一张上书,请陛下好生派人整顿一下了!否则,日后误了军机,算谁的?” 沈濯声色俱厉,没有一个字指向宋府,直直地把矛盾上升到了军机国事上! 第五五三章 缘去缘来 宋府的管事媳妇心底里叫着苦,灰溜溜地回了邸舍,告知宋凝:“再不走,甘州的事情怕就要直接掀出来捅到陛下面前了。” 宋凝此刻见事却极清楚:“不可能。这件事,要么不说,要说就要把沈溪和冯毅都搁进去。大战在即,陛下不舍得,他们也不敢。” 管事媳妇只觉得满嘴苦涩:“可这样一来,战后呢?大战结束,相爷难道就不当这个相爷了不成?大小姐,您总要为宋家一家子想一想未来。回京吧。再闹下去,怕就不是青灯古佛那么简单了……” “来,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是你们把我诳来的。走,我不想走,那就谁也别想把我弄走。你跟我爹爹说,仍旧让他自己来告诉我,秦州公冶祖堂之事做罢,让我宋凝夹着尾巴滚回京城!” 宋凝再次把邸舍的屋子砸了个稀巴烂。 宋府的管事们凑在一起发愁。 把宋凝弄回去是必须的了。 公冶释家的那个康氏他们惹得起,沈信言家的这个沈濯他们可惹不起! 但是把大小姐弄回去之后,大小姐这一闹,夫人那一罚…… 想到这个事儿上,所有的人都想哭。 宋相接到信,几乎是火速就派了大管家亲自前来。也没什么多余的废话,一盏茶灌进去,直接塞上车;干脆连京城都没回,直奔终南山上的归海庵。 永衍师太收到的不仅仅是宋凝这个人和一大包袱的花用使费,还有宋望之亲自写来的信件。 宋府的大管事谦恭地重复着宋相信里的话:“我们大姑奶奶离经叛道,家里家外已经忍无可忍。还请师太严刑峻法,好生教训。自此以后,终身皈依佛门。一应生老病死,皆出于其自身,宋府必不为此诘问贵庵一个字。” 这毕竟是当朝相爷的亲生女儿,永衍师太须得问个明白:“此事相爷夫人可知道?小庵的进出是有规矩的,相爷有什么其他要破例的吩咐?” 宋府大管事断然摇头:“此事阖府尽知。相爷既然亲自开口要我们大姑奶奶皈依佛门,那就必要守出家人的戒律。相爷还额外让小人对掌庵师太说一声:既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那俗家恩情仇怨也就一笔勾销了。日后倘或再有其他事情,还请师太照着律法办。我们相爷毕竟在朝堂上,在他心中,人情是大不过法理的。” 永衍听着他绕来绕去,皱眉直接问道:“宋相的意思,是不是说从此以后,你们这位入了佛门的大姑奶奶,跟宋家再无任何关联?” 宋府大管事毕恭毕敬:“正是。” 永衍了然,合十与他告辞。 转脸,看向宋凝,叹口气,摇摇头:“你这女子,究竟是做了什么事,能让家里说出这种话来,竟是由着贫尼任打任杀……” 路上每天喝一盏茶的宋凝,神情呆滞,一无所知。 …… …… 对于公冶释来说,秦州府终于安静顺眼了下来。 但是公冶平和康氏却开始起冲突。 起因也很令人无奈:公冶平喜欢和沈典、施骧在一起,所以总是去沈家玩。吃在沈家,玩在沈家,甚至有时候会住在沈家。 沈信昭疼爱小孩子,怎么会拒绝? 一来二去,常常给沈典和施骧做东做西的沈信昭,索性每次也都给公冶平带上了一份。 于是,公冶平身上,越来越多外来的东西:幞头、腰带、靴子、袜子、香囊荷包、手巾。直到有一日,公冶平背了一个小小的斜挎包回到家里,康氏直接爆发了。 “哥儿,这鬼东西谁都没见过,旁人没有一个用的,你做什么非要用?沈家的东西就一定是好东西吗?自从你穿了那沈姑奶奶做的衣衫,姨娘做的什么东西你都看不上眼了。如今倒好,家里的一应东西,哪怕是我亲手做的,哥儿也不爱用了。哥儿,人家不是你娘,你娘已经死了。姨娘才是你的娘!” 康氏力图把话说得深刻明白。 于是便深刻明白地伤了公冶平的心。 “这个小包是净之姐姐给她自己做的,我觉得方便,生从净之姐姐手里抢来的。我不说,是因为姨娘会觉得我没礼貌。可是我们几个人都是这样相处的。若是太礼貌客气了,大家会觉得疏远。姨娘若是自幼没有过这样的兄弟姐妹,就算了。可也不该以己度人,就因此说我失礼、说我丢了爹爹的脸。 “沈姑姑给我做的衣裳,都是当季的衣裳,都是大小长短正合适的。我穿着舒服,爹爹看着利落,旁人也都称赞。而且,一共也才两身而已。我里头穿的中衣褌裤,不都是姨娘做的?我何时说过不好、不肯穿了的呢? “沈家姑姑和净之姐姐都喜欢做这些小东西,典哥和骧弟身上都有,过两天便换一批。姨娘不是没见过,也不是没问过没赞过。可是问过赞过就算了,从来也没张罗着动手给我做过。所以人家才送了我。我身上又没有旧的,送我我难道还不收? “姨娘说到我娘。正好,我正要跟姨娘说一声。我娘是我娘,姨娘是姨娘。爹爹是朝廷的官员,以妾做妻是犯律令的。姨娘但凡还想在我们家待下去,就不要跟我说这些犯律令的话。 “我敬重你,不是因为我拿你当娘,而是因为你对我和爹爹好。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不是我娘。” 公冶平说完哭着跑了。 这一场架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吵的。不过半刻,沈濯也知道了,公冶释也知道了。再过半个时辰,连沈信昭都知道了。 沈濯没做声。 人家的家事,她才不要管。 公冶释则直接命家里的管事媳妇把库房的钥匙和账簿从康氏手里要了过来。 沈信昭想了又想,一直犹豫到了天擦黑,实在忍不住了,命琳琅:“你去,悄悄地把平哥儿给我找来。那孩子肯定委屈死了。怎么能这样戳孩子的心?孩子没娘了难道是他自己想的?” 琳琅翻遍了整个府衙,才从后园子的井台旁边老梅树底下把人找到,紧紧地牵着手拉回了沈家。 公冶平看见沈信昭,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沈姑姑……” 第五五四章 不钻牛角尖 沈信昭抱着公冶平就想起自己夭折的儿子,哭了个肝肠寸断。 当天晚上,沈信昭把哭累了睡着了的公冶平就安置在自己外间的暖阁里。让人告诉沈濯:“你告诉公冶释:平哥儿在我这里住几天,等心情好些了再回去。让那个姓康的自己好好反省反省,不许她上我家来。” 沈信昭的脾气到底有多硬,沈濯心里是有数的。 想了想,沈濯索性去了一趟府衙。 康氏陪着小心、眼巴巴地站在书房外头等公冶释出来,却不料见着了沈濯走来,忙陪笑着上前想要跟她说话,却被沈濯目不斜视地越过去了。 康氏不高兴了,撅了嘴嘟囔:“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也给我脸色看。好歹我是这府衙后宅的……” 沈濯站住了脚,回头看她,平心静气:“我早说过,康姨娘,你蠢笨没关系,但不能有坏心。你前头刚跟平哥儿说了我沈家那么多坏话,甚至不惜把我姑姑的名声拿来踩,难道我还该对着你笑脸相迎?你也不想想,宋凝打了你耳光之后,是谁给了你面子的。做人不能忘本。” 书房的门开了,公冶释皱着眉站在门口:“康氏,回房禁足一个月。不许探望,不许出门,不许说话授受。” 康氏傻了眼,这才想起来沈濯的身份,哭哭啼啼地自己去了。 沈濯和公冶释进了书房分宾主坐下。 沈濯看了一眼寸步不离的玲珑和净瓶。 净瓶会意,出书房,站在门口。 玲珑则后退几步,站在了书房的角落里。 “我这族姑姑,公冶伯伯知道多少?”沈濯开门见山。 “这个,不太多。只知道心灵手巧、疼孩子、懂生意、胸怀宽大、性格刚硬……” 说到这里,公冶释顿住。 呃,这个,似乎已经不少了…… “正是。昭姑姑的脾气极为刚烈。前头我那姑父和表弟异乡病逝,她一个女人家扶灵回乡……” 沈濯将沈信昭的事情和盘托出,一口气说到了当日当时:“你们大人们只顾着自己置气。我姑姑则一直担心平哥儿,结果等到了黄昏还没听说平哥儿的消息。所以急了,遣了琳琅来找,却是在后园井台边找见的。 “平哥儿见了我姑姑,哭得不成样子。我姑姑气坏了。如今已经把平哥儿安顿睡下。令我来跟您说一声,平哥儿,先住我们家。什么时候您把后宅弄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把那孩子放回来。” 沈濯耍了个小花招。 公冶释的脸上一红,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后脑勺。 沈濯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又忙板起脸来,敲敲桌子:“我姑姑一向都是个爱惜名声的人。您这妾室以后就不要再去我们家了,她不会说话,不定哪一句,让人反驳不是,默认又不是。” 公冶释啊呃了半天,本来只是有一点点红的脸上,渐渐火热了一片。 沈濯见他自己明白了过来,笑着站了起来:“这事儿本不与我相关。甚至说到底,跟我沈家也是没什么关联的。此事只与沈信昭——” 说着,沈濯指了指沈宅的方向:“她一个人有关。公冶伯伯若是要赔情、请罪,麻烦不要找我传话了。我来来回回,跑得腿都细了。” 公冶释再挠挠后脖子,令人送客。 然后自己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仔仔细细地想。 这一想就是半宿。 第二天一早起身,忙完了公事,拉了府上的师爷,一起去了城中“微服私访”。回来时,却带了一整套簇新的成衣。 到了黄昏,换上了一身新衣,一个人背着手,溜溜达达,头一回,登了沈宅的门。 …… …… 腊月就在眼前,沈信成却莫名其妙地收到了秦州寄来的一张大红帖子。 打开帖子看了半天,沈信成觉得自己一定是瞎了,遂拿着去了衙门,求见施弥的夫人沈讷:“族姐,您帮我看看,我是不是看错了?” 沈讷看了内容,震撼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等醒过神来,几乎是原地跳起,直着嗓子喊:“快快快!赶紧让使君快回来!昭姐姐要嫁人了!” 下人们也都傻了眼,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一阵乱跑,还有那“耿直”的,失声“嘟囔”了出来:“沈家这位寡妇姑奶奶太有本事了!这说嫁就嫁……” 众人忽地一起顿住了脚,转头看向沈讷:“夫人,男方是……” 沈讷直跺脚,脸上焦急,却还带着抑制不住的骄傲:“秦州城里,配得上我昭姐姐的,难道还有第二个不成?!快去把骧儿他爹找回来!” 是秦州刺史?那位公冶使君?!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了那张大红喜帖上,又立即分头跑去通知各处,寻找施弥。 只有一个跑得慢的,临出屋时还在自言自语地唠叨:“看来啊,还是净之小姐本事大。要不怎么在洮州住得好好的,非得把姑奶奶弄到秦州去呢!敢情那边有这么好的一门姻缘等着……” 沈讷和沈信成目光一凝,不由对视了一眼。 可是,不对啊…… 去秦州是沈信昭自己先提出来的,沈濯不过是敲了个边鼓,然后亲自把人送了过去…… 等等! 沈信昭身边的那个琳琅…… “琳琅原本是族姐的丫头吗?”沈信成情不自禁跟沈讷求证。 沈讷连连摇头:“不是!那是北渚先生送给净之的人手里的一个。净之跟我说,那丫头会些功夫。昭姐姐孤身在外,身边的人得能护得住她。但这话又不能直说给昭姐姐,所以就当做是我的丫头送了过去。” 这话听着,也没错。 沈信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沈讷转过弯来,笑着劝他:“昭姐姐有个好归宿。事情又不是强求算计来,也算是水到渠成。净之那孩子你是知道的,她最受不了被人算计,这种事儿上,又怎么会出手算计她敬重的昭姑姑?想来只是个巧合。 “咱们不钻牛角尖,不追问。就让昭姐姐和公冶使君好好地过下半辈子安生日子就好。” 沈信成犹豫了一下,深深点了一下头。 很对。 既然那两个人已经两情相悦、决定成亲,自己又何必往他们中间楔椽子? 能和和美美地过下半辈子,就行了。 第五五五章 我要回京 施弥回来的时候,手里却还拿着一封朝廷的邸报,满面怪异。 沈讷满心欢喜地上前把大红喜帖给他看了,告诉了他是沈信昭有了归宿。 施弥笑了笑,却把邸报递给了沈信成:“我现在有点儿担心这件事传到翼王耳朵里后,他会急躁。” 沈信成愣了愣,仔细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临波公主月底大婚?!” …… …… “……太后病重。陛下急令钦天监挑选吉日,遂定在了月底。公主府匆匆修缮完毕,后半边园林极为潦草。琴氏与曲追入宫觐见太后,出宫后立即拟喜帖、采买婚事用具,并外定喜宴若干。 “礼部侍郎现为谯国公舒枹,领旨意后先入宫看望太后,听闻回府后痛哭不已。 “皇后与太子、卫王闻此事均极安静。 “召南大长公主、老喻王、甘棠长公主等人均入宫探望,回府后讳莫如深,甘棠长公主小恙。 “吾儿,太后传信孟夫人,欲见你一面,你愿回京否?” 窗外是喜气洋洋的鸡飞狗跳。 沈濯却觉得屋里地上的冷气泛了上来。 她记得阿伯说过,太后是两年后才会…… 可为什么坏消息来得这样快? ——所以,是河州案吧? 是大慈恩寺的湛心大师的跟随者,闹了一个大大的河州案出来,所以皇帝和太后母子不相安了罢…… 想到太后一脸慈和地拉着她的手说:“实在不想嫁,哀家来给你想办法。”沈濯两只手捏着父亲的信,呆呆地坐在炕桌边,眼中的泪愣愣地掉了下来。 玲珑有些慌,想说话,却被净瓶用眼神止住。 “我要回京。”沈濯擦了一把泪,张口便道。 说完这话,沈濯的心立刻便安定下来,吸吸鼻子,再擦一把泪,开始条理分明地安排:“我们都走。典哥和骧儿都跟我回京,公冶平这边晚些时候我去问问公冶伯伯的意思。令人给隗先生留话,凡事就照我们商量好的办……” …… …… 远在西番境内的秦煐也在最快的时间里得到了姐姐即将大婚的消息。 风色跟着他一起发呆:“这当不当正不正的,二公主怎么这样急急慌慌地就嫁了?难道不等三爷回去背她上轿么?” 秦煐拿着消息的手渐渐指节发白:“皇祖母……” 众人跟着色变。 太后从去年年底就断断续续地病,难道是…… 老太太想看着心爱的孙女终身落定再闭眼? “殿下,我们……”风色有些发急。 宫中十八年,如果没有老太后有意无意的照拂,秦煐姐弟二人今日究竟是何种生活境地,无人能知。 而临波和秦煐,都是绝对知恩图报的孝顺孩子。 “我们继续往前,再推进二百里就能看见逻些城了。皇祖母不会愿意让我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的。”秦煐出奇地冷静,顿一顿,面现温暖,“净之会回去的。” 她会去替我送姐姐出嫁,送祖母上山。 风色和太渊对视一眼,轻轻松了口气。 只要秦煐自己不因此急躁犯错,那西番境内,还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们。 “传信回去,请姐姐安心出嫁,等我回去拿上两串子逻些城的蜜蜡朝珠,给她补添妆!” 秦煐拍一拍身边的马脖子,自己走到一块空地上,不顾地上的冰雪,朝着大秦长安的方向,单膝跪倒,朗声道:“请信使上禀我大秦皇帝陛下并太后娘娘:不肖子孙秦煐,忝居亲王,顽劣纵肆,今堪知上进,誓死捍卫我大秦皇室声名!如今西番皇城近在眼前,我必要破城伐罪,以雪耻报仇,耀我大秦赫赫军威!” 全军都听见了秦煐这一番话,不由得跟着低沉地“吼”了一声! 秦煐朝着长安方向痛痛快快地磕了三个响头,哗啦站起,命信使:“就这样回报。一字不用改。若是大总管允许,你就直接回京,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儿说。” 信使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大声答是,立即上马,疾驰而去。 秦煐深吸一口气,看了看远处的雪原,还有身边这一支彪悍的精骑,咧开嘴,灿然一笑:“我大话已经说出去了,给我姐姐出嫁添妆的东西,一般二般可拿不出手。你们,可得好生帮着爷点儿!” 众人哈哈大笑,豪情满胸,纷纷翻身上马,高声怪叫,呼啸而去,直奔逻些城! …… …… 彭绌则拿着消息兴冲冲地来给曲好歌道喜:“你那傻儿子要娶媳妇了,你这老家伙竟不在家。哈哈,恭喜恭喜。” “喜什么喜?这分明是给太后冲喜。”曲好歌神情淡漠,甚至还有一丝不悦。 彭绌收了笑容,叹口气,劝道:“太后这是好意。她老人家若是撑得住,必定会等到咱们大捷,给你升个官儿,顺便给你儿子个好听的职衔,然后再让公主出嫁。 “如今非要赶在腊月前把公主仓促嫁了,这是老人家怕自己挺不过年去,耽搁了两个孩子。可见太后是真疼二公主。这跟冲喜是两码事,你以后可别瞎说。” 曲好歌哪里还不明白这个?只是终究独子娶妻,自己却无法亲眼见证,心头还是有些不舒服。 但再想想妻子的信中说那傻小子已经开心得天天傻笑了,只得苦笑着摇摇头。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翼王没闹着要回京吧?” “那小子现在估计恼得要死,就恨西番闹这一场事,害得他既不能送胞姐出嫁,恐怕也赶不及送太后最后一程。我怕现在拉都拉不住他,回头真血洗了逻些城……” “洗就洗了。多少年没打一回了,让他们也知道知道什么叫疼。” “北蛮那边……” “估计就这一两天了。冯毅那边已经开始跟北蛮动手,关内道那边的消息,灵州左近也发现了北蛮斥候。我看,时机差不多了。” “下一批粮草什么时候到?” “京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不论陛下和沈信言开不开口,沈净之都会赶回去的。我估摸着,她回京之前,一定会把最大的这批粮草送到咱们手里。” “沈净之不放心公冶释么?” “呵呵,跟她爹一样,操心的命,而已。” 第五五六章 这梅花好看吗? 公冶释很想让公冶平也离开陇右这是非之地。但是公冶平现在天天粘着沈信昭,死活不愿意走。也只好作罢。 沈濯果然眼看着给甘州、鄯州和洮州的粮草起行,才宣布:“立即动身。” 一路晓行夜住,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京城。 这一次不用再担心任何阻碍,沈濯甚至在官道上让国槐甩开鞭子疾行:“我们几个都乘马吧,快一些。” 不过五天,便回到了长安城下。 高城雄壮,一片黑压压的乌影远远地笼罩向众人。 看了几个月的大漠辽阔,沈典几个人看着这城,忽然都有些踟蹰,不由得都回头看向刚刚钻进马车装淑女的沈濯:“净之……” 一手把着车帘,一头露出坏笑,沈濯的哼了一声:“看什么看?这一回来,再出去可就得猴年马月以后咯……” 崇贤坊尚书府惊喜交加。 沈濯回来虽然也写了信告诉沈信言,但这个女儿一天三变,沈信言实在是不敢确认,所以只是悄悄地告诉了罗氏,却没在家里公开宣布。 沈恒和韦老夫人见着了她和沈典、施骧,哪里还耐得?抱着不松手,放声大哭。 沈濯的屁股上还狠狠地挨了几下子:“让你这死丫头不听话!让你野!不说一声儿就敢跑!看我不亲手打断你的腿!” 杨氏扶着已经大了的肚子,顾氏则紧紧地攥着沈典的手,米氏怀里揽着已经会满地乱走的沈沁,满脸假笑。 罗氏看着韦老夫人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手,忍不住抱怨道:“娘,你打得又不疼。” 众人呵呵地笑。 才安顿下来,宫里立即便有人传话来问:“可是净之小姐回来了?太后娘娘许久不见净之小姐,十分想念。明日可能进宫一趟?” 沈濯才换好衣服,听了这话,立即笑问来人:“这位中使,小女现在就方便的,不知可能现在就跟着您入宫?” 来人大喜:“那可再好不过了。” 沈濯想了想,捡了两块洮砚,跟罗氏说几句私话,便入了宫。 路上,沈濯跟那小内侍闲谈:“林嬷嬷和耿姑姑可好?我在陇右都听说太后最近时常跟宗亲们见面,精神可好得很呢!” 小内侍陪笑着道:“说小姐只怕立即就会入宫的,就是林嬷嬷了。太后挺好的,就是想念翼王和净之小姐,时常念叨。” 沈濯笑了笑。 她也是在陇右呆久了,竟然以为能从寿春宫的小内侍嘴里打探得到消息。 已是冬日。 寿春宫外的园圃里只有几株老梅树开得正好,火红得十分精神。 沈濯忍不住驻足看了看,索性上前去摘了两朵盛放的,簪在了自己鬓边。 听见通传的声音,林嬷嬷连忙亲自接了出来,两只眼睛瞬间便湿了:“没想到净之小姐回来得这样快。” 沈濯迎着她微微屈膝行了个半礼,含笑拉着她的手,轻轻一捏:“路上好走,我又学会了骑马,自然就快一些。娘娘怎么样?” “精神头儿好着呢!您放心。”林嬷嬷轻声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引着她往里走。 太后穿着家常的灰蓝色绣金色牡丹的厚厚袄裙,散了花白长发,围着熊皮褥子,倚靠在榻上,正跟坐在一边捶腿的临波公主说笑。 沈濯疾步进来,一路银铃笑声:“太后娘娘!临波公主!” 几乎是一溜小跑进去,到了榻前,先活泼地偏一偏头:“我刚在外头偷摘的,好不好看?” 就好似她从未离开京城去陇右经历那一场生死,就好似她一直住在宫中与太后、临波都亲昵熟惯,就好似她真的只是个天真娇俏的小姑娘,在撒着娇讨大人们的欢心。 太后满面笑容,眼前也朦胧了一瞬,伸手道:“好看,好看,快过来!给哀家仔细瞅瞅。” 沈濯哪里还不懂太后此刻的心思,直直地扑进了老太太的怀里,抱住了她显然瘦了一圈儿的身子,鼻子便是一酸:“太后娘娘,我回来了。” 临波站了起来,举手拭泪。 太后捏捏沈濯的小肩膀,哦哟了一声,笑了起来:“这小胳膊,好似有劲儿了许多啊!看来这一趟陇右不白去。” 沈濯直起身来,吐吐舌头做个鬼脸,这才正儿八经地深深屈膝行礼:“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又与临波也见了礼。 临波擦着泪冲着她也屈膝下去:“净之,多谢你在陇右救了煐儿……” 沈濯坦然受了她的礼,笑道:“有谢我的,不如去谢我表姐朱冽。我和翼王在洮水遇险,不是我朱凛表哥,怕是我们俩都得喂了鱼。” “呸呸呸!什么话!”林嬷嬷端了点心热茶上来,不爱听了,瞪了沈濯一眼。 “你吓唬孩子做什么?她又没说错!”太后护短到了万分,回瞪了林嬷嬷一眼,却又想起来,笑着拿沈濯当大人一般商量:“说到冽姐儿,前儿我还想着呢,甘棠家的小儿子还没成亲,你觉得这两个孩子怎么样?” 这竟是要跟沈濯商议朱冽的婚事? 临波怕沈濯尴尬,连忙撅着嘴偎依到了太后身边,嘀咕抱怨道:“皇祖母都不跟我说这个,怎么反而跟净之说?” 太后又瞪她一眼:“我倒是想跟你说,你是能做得了冽姐儿她娘的主,还是能做得了冽姐儿她爹的主?净之虽然年幼,但在家里说话是说一不二的。只要她觉得好了,回去自然会通过她爹爹母亲告诉清江侯两口子。我要给你姑表弟娶个好媳妇,当然要指着我们净之了。” 沈濯呵呵地笑,又仰头问林嬷嬷:“柳侯爷家的幼子么?我记得叫柳篱?他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如今有官身么?” “甘棠长公主家的事情,想必净之小姐是知道的。柳驸马乃是镇远侯的独子,所以这个侯爷的爵位,传给了长公主的长子;次子封了昌邑郡王,幼子便封了弋阳郡王。 “我们小郡王酷爱习武,前阵子还闹着要去陇右,被柳驸马打了一顿才消停了。 “如今还在国子监读书,也算闲着。 “不过听长公主说,等这一仗打完了,倒是可以让他出去逛几年。” 哦,会几趟拳脚的小纨绔啊。 沈濯弯起了嘴角,想想甘棠长公主的性子,倒是痛快地点了头:“过两天我去瞧我表姐,我问问她。” 第五五七章 诸事繁杂 从寿春宫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临波送了她到宫城侧门口,嘱咐她道:“你常常来才好。皇祖母身边没有能痛快说话的人。” “公主放心。我今儿回去就给姿姿她们仨下帖子,明天把事情办了,后天就来。”沈濯顿一顿,安慰地拍拍她的手:“煎熬坏了吧?” 临波一把攥住她的手,眼泪直直地坠下了来。 胞弟几番遇险,生死关头来回几趟,此刻更是远征西番,生死不知。 宫里父皇拿她当传话筒、小棉袄、最懂事的孩子,她还不能任性。 最疼爱自己的皇祖母又眼看着大限将至。 临波连即将来临的自己的婚礼都没心思去害羞。 可宫中却都觉得她在太后跟前太过得宠,最近的闲言碎语又多了起来。连协理宫务的梅妃,都已经三天没跟她照过面了。 这其中的难熬之处,无人能诉。 沈濯这一句话,算是问到了临波的心坎儿上。 但毕竟是在宫门口,临波不敢太过放肆,掉了几行泪,忙自己擦了,勉强噙泪笑道:“好在你回来了。不然我怕真的撑不住了。” “嗯,别担心了。秦煐好着呢。他把郢川伯宝贝似的藏着的三千精骑一股脑儿都卷走了。洮州坐镇的是我小姑父,粮草都足足的。剑南道那边陛下也下了死命令。不会有人给他捣乱的。 “京里的事儿,我回来了,宫外你就都交给我。现在,你只要全心全意地照顾着太后娘娘就行。其他人的话,你就当他们放屁。” 沈濯扬眉仰脸,悍气十足。 临波嗤地一声笑:“怎么着?你还敢欺负宫里的娘娘们是怎么着?” “我倒是欺负不着娘娘们,可她们娘家就没有兄弟姐妹了么?哼。”沈濯一副纨绔女的样子,把临波终于哄笑了。 两个人作别。 回到家的沈濯终于可以瘫在床上成个大字型,然后有气无力地吩咐:“茉莉,我要吃褀婶做的毕罗,要好几种馅儿的。我还要吃各种各样的面果子。” 门一响,咚咚咚:“沈净之,你这是什么仪态?” 孟夫人! 沈濯心里一阵哀嚎,脸上却是一喜,蹿起来跳过去:“孟夫人!我可想死你了!” “你去陇右耍那么一大圈都不带着我,你还敢跟我撒娇?!”孟夫人遥想大漠风情,就恨得牙根痒痒,毫不客气地一指头点在她的脑门上把她推开。 “嘿嘿。六奴姐姐,你先去给茹慧郡主她们仨下帖子,明儿我们去清江侯府玩。然后你亲自走一趟清江侯府,跟冽表姐说我要吃一桌子好吃的。” 沈濯先吩咐了正事儿,然后才笑靥如花地拉着孟夫人坐下,歪头看她似是又清减了,心下暗叹,忙要说陇右的情况。 孟夫人却摆了摆手,道:“我那里院子大,去我那里喝茶。” 邀了她去煮石居,却见北渚先生已经等在那里。 沈濯会意一笑,一边饮着许久不饮的孟夫人的香茶,一边将陇右的种种一一道来,又把今日入宫看到的太后的情形说了。不免口干舌燥,低头猛喝水。 北渚先生显然是极为满意,打量着沈濯,笑对孟夫人道:“你教过的孩子也不算少了,这个大约是最出色的了吧?” 孟夫人矜持地一笑,却正色问沈濯:“河州案若是如你所说,那大慈恩寺的那位湛心大师,如何却没有任何动静?” “不是说他不见了?怎么他还在大慈恩寺?” “正是。前天宋相约了尚书大人逛大慈恩寺,我随行。路上起念,拐了几圈,看到了那个小院,听见了老僧诵经。打院门问了问,那位湛心大师虽然正在闭关清修,但人尚在。” 北渚先生脸色淡然。 沈濯却皱起了眉头:“宋相约我爹爹?逛大慈恩寺?他要做什么?” “左不过是致歉,示好。这一次他那长女惹出来的事情太大,陛下连着驳了吏部好几件事。尤其在各地方官员的任命调动上,以前几乎都是宋相说什么,陛下照准的。如今却也要拿回去细细看一宿,第二天再找吏部侍郎议一议才会拿回去了。” 北渚对宋相颇有些嗤之以鼻。 沈濯若有所思,问道:“那宋相家里的卞夫人呢?” “病了。”孟夫人见北渚不耐烦这些内宅事,便替他说了,又道:“不过,听得说,在生病之前,去过一趟大慈恩寺上香,偶遇了卫王孺人穆婵媛,和翼王府主簿蔡履之妻,章娥。” 这两个人…… 沈濯眉间浮起一阵不耐烦。不过提到她二人,沈濯又想起来另一个人: “沈溪回来了么?” “还没有。听说路上被山匪截杀,走得很慢。”北渚的唇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杀翼王是山匪,杀沈溪还是山匪。 陇右道的山匪可真多! “此事宫里知道了么?”沈濯不相信建明帝不多想。 “知道了。不过,因为陛下是通过肃国公要的人,所以没管。反而是肃国公那边的动静令人费解。”北渚皱了皱眉。 沈濯眨眨眼:“老公爷是不是装聋作哑,根本就不吭声?” 孟夫人和北渚对视一眼:“你是如何知道的?” “老公爷对于陛下想要见见沈溪这件事,肯定连半分兴趣都没有。他想的,必是将沈溪拿到京城,进了肃国公府,不让任何人跟她说话,一刀杀了。这是对郢川伯冯毅最好的局面了。 “所以现在路上竟然有人想要代劳。以老公爷的岁数,必定已经修炼成了一条千年的老狐狸精,他才不着急哩!” 沈濯笑得寒气四溢。 “可是,沈溪最好还是回来一趟。我总归是不相信,她就为了跟你赌气,就真的要杀翼王。”孟夫人迟疑道。 沈濯连连摆手:“不用问。人就在陇右,我若想问,我不会直接去甘州扣住她问?拿着她娘亲威胁一下,想必还有三分把握能拿到她的口供。可是,有什么可问的? “东宫现在战战兢兢。皇后娘娘被禁足。邰国公的那位世子爷,号称最听皇后娘娘的话,其实却是卫王爷的莫逆兄弟。 “更何况,我早就知道,沈溪和穆婵媛一直都没断了信件。” 第五五八章 好人有好报 “那沈溪……” “由她去。反正她是别想活到翼王回京的。” 三个人还待往下说,六奴笑着找了来:“老夫人设了宴席给各位少爷小姐接风呢。” 沈濯忙去了桐香苑。果然只见邱家一家子、沈信明一家子和沈信成一家子已经都在那里了,忙一一见过。 左看右看没看见自家爹爹,不由得扁了嘴:“爹爹怎么一天不见人影?” 众人呵呵地笑。 “这孩子就是跟她爹爹亲近。只是你爹爹最近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我们也已经三天没见着人了。”沈谧笑着开解她。 说说笑笑吃了一顿团圆饭,沈濯又把沈信昭和公冶释的喜事说了,笑道:“祖母,看来明年来给您拜大寿的,又多了一家子。” 韦老夫人笑得双眼都眯起来,拉着沈濯舍不得松手:“今儿晚上跟祖母睡。” 罗氏只要女儿好,便一切都好,笑着安排了下去。 天近三更沈信言回来,听说女儿歇在桐香苑,不禁有些悻悻。 罗氏抿着嘴笑:“微微吃饭时还找你呢。” “算了,明儿再说吧。”沈信言挠挠眉毛,况也累得不想动了,梳洗了赶紧睡了。 令他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早他去上朝,还没出门,就听见小女儿娇嫩的声音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赶了来:“爹爹!爹爹!” 沈信言又惊又喜,一个回身,正好把扑过来的女儿报了个满怀:“微微!” 沈濯笑着仰头看父亲。 灯光下,却一眼看到了父亲鬓边已经冒出来的扎眼的银丝—— “爹爹,你有白头发了。” 沈濯的笑容消失。 沈信言温润地笑着抚了抚她的额头,和声道:“你才回来,怎么起这么早?快去,再睡个回笼觉去。” 沈濯摇了摇头,利落地爬上了马车:“爹爹,我今儿送你去上朝。” 太后娘娘想讨朱冽做外孙媳妇,她得问问沈信言的意思。 沈信言一直都是最懂女儿心思的,所以见她如此,知道必是有事,笑着摇一摇头,也跟着上了车。 父女两个嘀嘀咕咕地说了一路,等到了宫城门前,沈信言忍不住打趣女儿道:“你跟为父说了这样多的消息,这让为父今日还怎么跟陛下商讨朝政?罢了,一会儿为父也拉着陛下谈谈讲讲这些八卦得了。” 沈濯嘻嘻地笑,一拍赶车的葛覃:“先把我送回来,你再来接父亲。” 回到家里,换身衣服,吃点早饭,沈濯请了孟夫人作陪,直奔清江侯府。 ——那个时候,米氏等人不过才刚刚起身。 韦老夫人听着已经梳了妇人发髻的寿眉告诉了沈濯的行程,不由得心酸落泪:“我微微不过还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家,却一点儿都不比她爹爹轻松。旁人还只是埋怨她得众人的宠爱,福气大。” 寿眉缓缓地安慰了韦老夫人一回,又软声道:“这一仗怎么也得明年才能打完。太后娘娘这身子骨儿,不好说翼王爷回来能不能就成亲。所以您老人家安心,咱们小姐且在家里住着呢。您呀,想怎么宠,就怎么宠。” 韦老夫人连连点头:“你说得极是。我以后少胡想,不伤心,乐乐呵呵地过日子。我怎么也得活着看我孙女儿出嫁才是。” …… …… 清江侯府今日男女主人都没出门。尤其是朱闵,索性就在大门口跟家里的门子们拢火烤地瓜,专等沈濯。 待门外车马一停,朱闵一个大圆脑袋便探了出去,一看果然是崇贤坊的马车,笑逐颜开地走了出来:“微微!” 车帘一挑,沈濯利落地跳了下来,笑着行礼:“姨爹,您这一向好?” 朱闵呵呵地笑,赶紧招呼她进门:“外头冷。” 却又不让她进府,直接把她领到了大门边的小倒座院子里,献宝一般递了烤好的地瓜:“你在陇右有没有尝尝这个?” 沈濯一声欢呼,双手接了过来,一边倒着手吹气,一边笑道:“我一直想这个吃,偏姑姑们看得紧,没吃着。可谢谢姨爹了!” 朱闵和沈濯且在倒座里一边吃着烤地瓜,一边彼此又交换了一轮消息。 到了最后,朱闵把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都弄明白了,笑着要走,却被沈濯一把拉住:“姨爹,你知道甘棠长公主家的小儿子么?” “知道啊!凛哥儿还在国子监的时候,跟他一起混过一阵子。不过那小子谨慎,发现凛哥儿人缘儿特别好之后,就不太跟他来往了。怎么了?” 朱闵好奇地看着沈濯。 沈濯哦了一声,点点头:“那要这么说,其实冽表姐也是见过这个人的咯?” “对啊,不仅见过,还打过架呢!”朱闵随口道,忽然一愣,看着沈濯。 沈濯笑一笑,跳起来,拍拍手,道:“那就好。那我自己去问冽表姐和姨妈去。” “哎哎哎!”朱闵的眼睛顿时贼亮贼亮的,却喊不住那个精灵一般跑远了的小丫头。 转过头,朱闵哈哈大笑,双手一拍自己的大肚子,高声道:“我老朱,这辈子做得最棒的决定,就是逼着沈信言成了连襟!” …… …… 朱冽还在梳妆。 沈濯禁止下人告诉她,趁机先去找罗夫人,把太后的意思透露了出来。 罗夫人惊喜交加。 这个人选可又比李家的小儿子李礼强。 毕竟李家还是需要站队的。 可甘棠长公主却是陛下的亲胞妹,一向不问朝政,甚至比与她同龄的蒹葭郡主还要超然。 而且,柳家已经有了可以支应门庭的长子长媳,还有了一个忠厚老实的次子次媳,冽姐儿嫁过去,不用主持中馈侍奉公婆,还能跟着那个爱玩的弋阳郡王出去游山玩水—— 这简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亲事。 罗夫人哽咽着拉了沈濯的手谢她:“微微,你可是帮了你表姐的大忙了……” “姨妈,瞧您说的。这福气是冽表姐自己挣来的。若不是她对临波公主掏心掏肺的好,又怎么会得了林嬷嬷的青目,又怎么会有太后娘娘亲自来跟我说这桩婚事? “外头说什么傻人有傻福,那都是醋妒的话。这正经的,叫做好人有好报!” 第五五九章 侄重孙 四个小姐妹聚齐了,沈濯满心都是正事儿,却被三个人联手冷落。 裴姿问欧阳试梅:“前儿邱呆子说跟你哥哥要来的江南水系图,我对照了一下手里的书,好像有错儿。邱呆子告诉你哥哥了吗?” 欧阳试梅问朱冽:“我娘说李家如今在寻旁人议亲,却被拒绝了好几回了。李礼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朱冽问裴姿:“我吃着二公主送给我的宫里的酥酪,跟你给我送来的那个号称也是宫里的,不是一个味儿。你们俩到底谁被骗了?” 沈濯目瞪口呆插不上嘴。 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一个人出京,跟这三个小姐妹谁都没说,这会子是被抵制了。 撅着嘴坐了一会儿,沈濯才想到了办法,回手掩了肩窝,嘶嘶地倒吸凉气。 玲珑吓了一跳,忙扑上来颤声问:“小姐,您不是伤口又挣开了吧?” 一句话,另外三个立马都慌了,呼啦一下围了过来:“怎么回事?怎么还受了伤?什么情况?!” 一路奔波,昨晚睡得又少,沈濯的脸色本来就有些苍白,这个时候虚弱地看着她们皱鼻子:“你们舍得理我啦?” 朱冽狠狠地一巴掌拍在她的大腿上:“腿上是肯定没受伤的对不对?!” 姐妹四个这才围着桌子团团坐了。朱冽三个人聚精会神地听沈濯讲述这一路上的跌宕起伏、生死伤痛。 听到洮水上的事情,朱冽气得整个人都颤了起来:“这个贱婢!简直死有余辜!” 裴姿和欧阳试梅则对视一眼,立即站了起来,喝命沈濯:“你别废话,衣裳脱了,我们要看看伤。” 最深的那道伤当时几乎要贯穿了沈濯的整条胳膊,何况身上还有其他的小伤处…… 沈濯忙笑着推脱:“好了,真好了!全好了!没事儿了!大冬天的,穿脱衣裳太麻烦了……” 裴姿和欧阳试梅什么性子,压根就不管她说什么,直接命人:“摁住她,自己不脱你们扯,扯烂了我们赔她新的!” 万般无奈,沈濯只得任由她们脱了衣服,看了胳膊、肩膀、后背等各处的伤疤,又忙笑道:“瞧见了?都是特别浅的伤。昨儿孟夫人特意给我找了药,我已经开始涂了。等过个十天半月,这点子痕迹肯定都会消了的!” 三个人这才饶了她,又殷殷叮嘱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喝。沈濯只求不被小伙伴们抛弃,这个时候自然是乖得鹌鹑一样,说什么都好好好是是是。 直到大家彼此的离别之情叙完,沈濯才进入正题:“冽表姐,你那时候天天在国子监逛的时候,认不认得甘棠长公主家那个叫柳篱的?还有谯国公府那个老幺叫舒服的——他怎么叫这么个名儿?” 三女笑作一团。 好半天朱冽才笑道:“柳篱那阵子天天跟我哥打架,我也跟他动过手。算是不打不相识。那小子还行。 “至于舒服,哈哈哈,谯国公家俩儿子,一个叫舒适,字至察,一个叫舒服,字昆仑。你看太后娘娘就知道了,人长得都俊俏,也都算得上是厚道。就是他们家那位国公夫人有点儿倒三不着两,长媳天天跟她吵架。小儿子媳妇如今难找极了。 “哦对,他们家的长女舒皎然人不错。就是被这位娘亲拖累了,本来小日子挺好,现在三天两头地被叫回来调节娘家的事情。” 裴姿不以为然:“其实要我说,这都是舒皎然太多事。她离娘家远远的,国公夫人没女儿在身边比着儿媳妇,自然也就没那么多挑的了。谁家的儿媳妇能比女儿还对娘好?这不是胡闹么!” 欧阳试梅笑一笑,摇头叹了一句:“一个巴掌拍不响。大约是长辈们管得太多,晚辈们也太不讲规矩,事情就乱套了。” 朱冽又问沈濯:“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两个人?” 沈濯好笑地托着腮看她们仨:“怎么不先问我这个话,且先把人家的家事议论了一通?” 她这一句说出来,欧阳试梅似有所悟,先红了脸。 裴姿看欧阳试梅红了脸,也就反应了过来,忙去看朱冽,想了想,瞪圆了眼睛,指着朱冽看向沈濯:“柳篱?” 又一指欧阳试梅:“舒服?” 沈濯赞叹不已,冲着她一挑大拇指:“姿姿真聪明!” 朱冽这才明白过来,脸上微微红了一下,自己想了想,点了点头:“柳篱还不错啊。我们俩能玩到一起去。” “你就只要记得一件事:听你婆婆的话。”沈濯拍着她的肩膀,只说了这一件事。 转向欧阳试梅,笑道:“梅姐姐也记住一句话,这个事儿,必是太后她老人家亲自下旨赐婚,所以,你别怕你婆婆。” 欧阳试梅顿时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窗前,揭开一道缝,且让冷风吹一吹自己热透了的脸庞。过了一时,才回头看向沈濯,疑问道:“怎么这个时候凑着安排起这么多人的婚事来?我前儿听说太后娘娘身上不好,竟是真的不成?” 沈濯伤感地叹了口气。 裴姿揽了她的肩,也叹气道:“是不太好。我外公和我娘都去看了,回来都不吭声。” 朱冽一想到太后慈善地让人给自己端了那么多吃的,顿时难过起来,红着眼圈儿问:“微微,我能不能去瞧瞧太后娘娘?” 沈濯心中一动:“能是能,可你得保证笑一路,不许哭。” 朱冽连忙举手发誓:“我保证不哭!我保证逗着太后娘娘笑一天!” “既如此,我也去跟我娘说一声,给宫里递个帖子,咱们一起去看看太后她老人家。” 裴姿的决定向来利索。 四个人计议已定,便不在清江侯府留饭,各自回家去跟家里长辈将事情说了,请家里的主意。 欧阳试梅这里是最爆炸的。 欧阳堤、欧阳图、游氏、沈涔,还有沈涔抱在怀里的小娃娃,都大喜过望:“这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还让濯姐儿来问你本人的?” 欧阳试梅红着脸,大大方方地说:“只怕不是让她问我本人,而是想请沈尚书跟父亲商议的。只是微微觉得,还是先问问我的意思。” “那你的意思呢?” “嗯,我愿意给太后娘娘生养个出色的侄重孙……” 第五六零章 集体婚礼?! 寿春宫已经许久不这么热闹了。 太后娘娘听了几家子的回话,高兴坏了,直接命人:“把几个孩子都给我叫进宫来!” 林嬷嬷索性把曲追也叫了来,让临波带着一群小姑娘;曲追则与谯国公家的舒服、甘棠长公主家的柳篱,还有太后特意让叫进宫来看看的沈典、邱杲在一起说笑。 太后娘娘一会儿叫了少年郎们一起在跟前听他们作诗、练武,一会儿又叫了小姑娘们坐在身边说笑、弹琴,果然一整天都笑得合不拢嘴。 尤其是中午用膳时,太后在上首坐了,笑着命:“东昭西穆、女右男左,你们好生坐着吃饭,我就这里看着也欢喜些。不要拘礼了。”不令他们用屏风之类的东西分隔开来。 沈濯等几个都不是忸怩的人,笑着答应了。 反而是曲追等几个少年有些拘谨,脸上都红红的,夹菜也小心,喝酒也小口。 临波瞧见了,笑着凑到太后跟前嘀咕了几句,把太后逗得哈哈大笑。 少年们更加不安了。 “我家的小三郎不在,不然,你们一定比现在热闹几百倍。”太后笑容雍容,却难掩伤感。 沈濯见临波也有些黯然,忙大大咧咧地开口:“才不是嘞!太后娘娘不知道,秦三爷啊——哦对,翼王殿下去了西北,因为微服便于称呼,如今都喊他秦三爷。他可算是让彭伯爷给教坏了!他那骗人骗的啊……” 绘声绘色地把秦煐在外头如今少年羞涩一笑,基本上能吓跑一片军中悍将的故事说了一遍。 众人哈哈地笑倒。 “当时那几个里头还有心软的,还在拦着人:三爷才多大,不能喝酒。谁知道一转眼,得,席上能站着的,就他们几个了!秦三爷还拿着酒壶到处寻人:老白呢?老白呢!?那姓白的呀,早就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沈濯唱作俱佳。 少年们哈哈一阵大笑都放开了,曲追就去问沈典:“你妹妹怎么知道的?她在场?” 沈典笑道:“她倒是不在场,可在场的里头,不知道有她多少耳报神——不过翼王在陇右坑人的事迹,我们倒是都听说了不少,这一件已经算是最小的了……” 说着,也讲起来。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连太后和临波,都聚精会神。 沈濯见太后和临波的心情好了起来,才放了心,安安静静地坐着吃喝。 一时耿姑姑悄悄地递给了她一盏燕窝,眨眨眼,又悄悄退开。 沈濯有点儿发懵。 一抬头,却看见太后娘娘正满面笑容慈祥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心里一暖,笑嘻嘻地,大口大口地把那燕窝全吃光了。 太后更加开心,忙命把自己席面上的各样菜品好吃的,一样一样地都赐给了少年姑娘们:“我的菜烧得比你们的好吃。你们尝尝就知道了。” 寿春宫摆小冬宴的消息传遍了大明宫。 建明帝紧急命人:“去各处看一眼,有那不开眼的想去搅局的,都给朕打一顿再说!太后好容易开心开心,谁敢去惹她老人家不痛快,朕就让她一辈子不痛快!” 话被半真半假、半高半低地四处警诫了出去。 正打算盛装带着邵舜华也去凑个热闹的皇后顿时打去兴头,索性转身去了东宫看望太子太子妃。一时想起来了,又令人去问候卫王妃:“月份大了,要小心。各样的医生稳婆备下了没有?孩子的乳娘呢?” 姬美淑再一次感激涕零,兴奋得半夜睡不着觉,这是后话。 到了下半晌,这场相亲大会才算结束了。各家派了车马在宫城的侧门来接人。 沈濯促狭,拉了沈典就走:“典哥,我们先走。这里人太多,挤得慌。” 沈典茫然:“不等杲哥儿么?” “等他干嘛?他又不是头一天到京城,又不是不认得路!何况他还未必回家呢……”沈濯忙拽着他跑了。 各家的长辈们知道这次太后叫了孩子们入宫的缘故,这个时候自然是装聋作哑。 车夫们早就被明示暗示叮嘱过,如今也只管等着小主子吩咐,一个字的意见都不提。 这群少年里,曲追最长,他一见沈濯丢下邱杲跑了,立即便明白了过来,一本正经地说:“既然都是自己出来的,那姑娘们路上车马纷纷的,可要仔细了。不如这样吧,咱们分派分派,各自去送一送。” 待一双一对地分完,又煞有介事地点头:“嗯,就是这样。待把姑娘们都送到了家,自己也回去了,就派个人来我家说一声儿。我这个当大哥的,也算是完了太后和公主派的差。” 说完,自己也扬长而去。 少男少女们红着脸,各自去了。 等到了第二天,这件事就成了个大笑话,朝堂上人人都知道了。见了几家子的父母长辈,都笑着打趣:“什么时候吃喜酒啊?” 少年的长辈们快快乐乐地寻了姑娘们的家人,拉着手约吃饭喝酒,要“好生聊聊”。 最后一说媒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托到了沈信言这里:“既然是你们家闺女的好友,那你就能者多劳吧?” 沈信言忙不迭地摆手:“此事有太后她老人家在,哪里轮得到我来做媒?各位还是等着礼部堂官上门的好。” 众人轰然笑了起来。 若说起来,还真是,都是太后跟前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可不是她老人家发话最好? 果然,赶在临波公主大婚之前,太后的赐婚旨意降了下来,几家子人手一份。 里头都添了两句话,令人唏嘘:“既云天作之合,当无俗礼所拘。可择吉日完婚,不必上奏。” 老喻王拿着这道旨意去找建明帝,痛哭了一场:“我这嫂子是个天底下顶好的人。” 又跟他商议:“我们家一切都是现成的,姿姿又有封号,又有宅院。虽然仓促,可我想着跟临波一起办了。您说呢?” 建明帝想了一想,点头同意,顺便又请老喻王安坐,且把几家子的父母都叫了来,道:“太后的意思,大家心知肚明。不如,你们委屈委屈孩子,跟着我们临波,一起都把婚事办了吧?一起热闹热闹,让老太太也开开心。” 众人自然无不承应。 沈濯听说,瞪圆了眼睛:“呃?大秦朝集体婚礼?!” 第五六一章 二进宣政殿 与此同时,秦煐正在餐风卧雪、艰难行进。 其实西番的抵抗实在是算不了什么,他们虽然悍勇,但在兵法上却比不得秦煐被彭绌教出来的狡猾如狐。 秦煐这一队人,最难受的,是气候。 正是冬月,逻些城附近一到了夜里,冷得在户外站一站都会冻伤。秦煐等人孤军深入,周遭只要被坚壁清野,只怕就是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可秦煐铁了心要打进逻些,风色、太渊、老董等人也只能舍命。 然而就在离着逻些城只有百余里的时候,太渊脸色铁青着来禀报:“跟家里的联络断了,补给……” 秦煐心里一沉,却一摆手拦住了太渊的话,笑道:“都到了这里了,你还指望着后方的粮草吗?洮州已经尽力了。你可别忘了咱们后头没有大军。别人伸手一拦,我们就得腰斩。别急,且看看老董他们有什么回报。” “偏东一点,三十里有个村落,打下来的话,今晚的住处和补给全都有了。往前四十里是个关口,打下来也一样。但是关口肯定更难打一些。” “这个关口,是逻些城外围的最后一个关口了吧?” “是。” “殿下,我们去那个村子吧?容易些,吃饱喝足再打这个关口!” “你是想屠了那个村子吗?” “这……” “不然的话,那个村子的人一定会去关口报信,关口一旦加强防卫,我们打起来就难了。何况这里离逻些城太近了,一旦关口得了消息,逻些城也就得了消息,那咱们这辈子都别想打进去。” 秦煐拍板:“我们打关口。” 领军的副将匆匆赶来,神色冷峻:“殿下,有人叛逃!” 叛逃!? 秦煐声色不动:“是什么人?” “九员精骑。” “怎么知道是叛逃,而非其他?”秦煐眯起了眼睛看着那副将,右手静静地扶在了剑柄上。 …… …… 临波、裴姿、欧阳试梅和朱冽的婚礼被建明帝索性一股脑交给了礼部一起忙活。 礼部有些头疼。 这几位的品级截然不同,光礼服和礼器的规格就乱成一团。 舒枹想了想,干脆进宫去见建明帝,表兄弟们嘀咕了一个时辰,建明帝降旨:宣沈信言和沈濯觐见。 沈信言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皱了皱眉,告诉来传旨的中使:“那件事我管不着。陛下实在觉得不好弄,想找人帮忙,可以让我们家闺女去讨太后娘娘的话。” 中使傻愣愣地回去把话禀报了建明帝。 建明帝和舒枹面面相觑。 沈濯还以为进宫能见着爹爹,谁知道宣政殿里竟然只有建明帝和邰国公。 “沈净之,你爹爹说,你那几个小姐妹的婚礼事,他就不搀和了,说你有的是主意。”建明帝公然给沈濯挖坑。 沈濯上过当的,这时候谨慎了一万分:“小女子蠢钝,什么都不懂。家父的意思,想必是小女出入寿春宫容易些,既然是想让太后娘娘高兴,自然还是要多问问她老人家的心思。小女做这件事,还是可以的。” 建明帝看了舒枹一眼,索性跟沈濯直说:“其实呢,主意肯定是你出,只不过你不乐意顶这个名声。朕也无所谓。这样吧,你现在就去寿春宫打个转儿,然后回家去把这次婚礼的流程写一份出来。明儿让你爹上朝的时候给邰国公。” 沈濯心里简直是—— “陛下,您是不是看着小女闲着就不舒服?” “嗯,你忙些好。不然不定闹什么幺蛾子呢。” 建明帝哼了一声。 沈濯故意仇恨地看着他:“陛下,小女在陇右可是走到哪里都被夸的!” 建明帝也故意转过脸去跟舒枹说话,不理她了。 绿春憋着笑,上前亲自给沈濯引路:“沈小姐这里来。” 出了宣政殿,绿春边跟沈濯说笑,边亲自陪她去寿春宫:“上回沈小姐来宣政殿,老奴瞧着还有那么点儿紧张。今儿可就自如多了。” “绿总管,您别笑话我。您就直说我去了一趟陇右,这胆子有点肥了就是。”沈濯笑眯眯的。 绿春大惊失色,啊哟一声,打着哈哈地笑。 两个人对着假笑。而沈濯竟不落下风,不肯再先开口。 绿春挑了挑眉,含笑道:“前些日子,咱家奉命请了一位大慈恩寺的高僧来宫里给太后唱了几天的保康延寿经。谁知就那几天,就有人去大慈恩寺打听他。自然,那位高僧念完经就回去了。谁知就有人又去打听他。沈小姐,你说现在这穷打听的人怎么就这么多呢?” 所以那些日子,湛心是被绿春的人带走去问话了?还是建明帝亲自寻他问话了? 可既然是提到了太后,那么…… “太后她老人家洪福齐天,那些乱七八糟的经念不念的罢。好生地吃饭睡觉,闲常没事了,多散散步晒晒太阳,这才是正经事。”沈濯先扯开话题,接着又笑道:“说到大慈恩寺,我倒想来家里人跟我说,前儿宋相非拽了我爹爹去大慈恩寺散心—— “京城的寺庙多得是,若说大慈恩寺的素面好吃,可又不是他一家那样做素面,还有些听得说连卤汁的咸淡都一模一样,做什么非要去哪里?宋相夫人去了宋相去,连卫王孺人啊、翼王主簿娘子也三天两头的去。 “这不,又有人死乞白赖地约着我也去。我就不乐意,刚推掉了。天下佛法僧,哪里不一样?所以我约了临波公主和袭芳公主明儿去红云寺上香……” 沈濯滔滔不绝,夹七杂八。 绿春却听得面色连连变化,最后笑容可掬:“红云寺好。临波公主就该去那里。还个愿,上个香,祈个福。观音庵太远,大慈恩寺太吵,红云寺正好。” 沈濯知道他听懂了,笑着颔首。 走到了寿春宫外头,绿春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老奴听见陛下和邰国公发愁,说这各家子的行礼怎么个行法。若在一处行礼,那去各处亲迎时,难免会乱……” 沈濯摆了摆手:“绿总管这操心的,这事儿又不归您管。” 施施然进了寿春宫。 绿春会意一笑,差事圆满,心满意足而去。 第五六二章 天家母子 临波的婚事定了,舒服的婚事定了,柳篱的婚事定了。太后娘娘觉得,自己的事情基本上做完了。 崔署令再开出来的药,太后娘娘亲自要了方子来看,然后皱眉道:“你别总拿着人参给我吊命。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我这寿数也就这年前年后了。你当我天天这样煎熬着舒坦还是怎么着……” 话没说完,未经通传的沈濯就走了进来,话听在耳朵里,立即不客气地打断:“您老人家又难为崔署令。什么叫吊命?您现在就是身子虚弱,煎熬得没了底气。如今儿孙们日子都越来越好,您不一门心思地保养,您这是闹得哪门子的脾气?” 转头跟崔署令道:“您别理她。该怎么开药怎么开药,该怎么熬药怎么熬药。回头吃不吃得下,不归您管。” 崔署令听着这话都快哭出来了。 几十年了,宫里终于有人敢驳太后娘娘的话了! 崔署令眼里含着泪冲着沈濯长揖到地,利索地撩起袍襟,一溜烟儿跑掉。 撒着娇扑进太后怀里,沈濯嗲声嗲气地搂着她的腰,却口出威胁:“陛下刚刚还传旨让我帮着想几位新人的婚礼该怎么办才热闹、才能让您开心。您要是现在就停药,那我可就撂挑子啦?” 太后娘娘又气又笑又感动,狠狠地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这猴儿惯得!” 沈濯又诱惑她:“何况,您不打算看我穿新嫁娘的衣裳吗?” 太后娘娘愣住了:“你不是说……” “您知道欧阳姐姐为甚么一口就答应了跟舒服的婚事么?她可不是冲着邰国公府。我族姐,就是她亲嫂子,告诉我说,欧阳姐姐说了,她很想给您生养个出色的侄重孙。我的心里也一样。若是您给我当太婆婆,我想着,这门亲事,也不是不能考虑的……”沈濯脸不红心不跳地拿着自己的婚事跟太后娘娘讨价还价。 太后娘娘含着泪一把把她抱进怀里,放声哭了起来:“我连娘都没当好,我哪里配有你这样好的孩子当孙媳妇?” 林嬷嬷和耿姑姑在旁边,早已哭成了泪人。 任由着太后发泄了一通情绪,沈濯直到过了一刻钟,才拿了帕子给她擦泪。软声开口,却又是胡说八道道:“啊呀呀,我才想起来,您这究竟是算几位姐姐的娘家人还是婆家人?陛下想看热闹,还想着让您也好生地看看热闹。您说我是把寿春宫变成礼堂呢?还是把宣政殿变成礼堂?” 太后娘娘抹着泪吸着鼻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骂道:“你试试看!连皇帝的宣政殿也敢打主意,你这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是在寿春宫吧?” 沈濯顺溜地从耿姑姑手里接过帕子来,细心地给太后擦着腮边零落的一滴泪,口中认真地说道:“那就从鹤羽殿一起发嫁?来这里行礼,然后一起坐席。等吃喜酒的散了,再送他们回自己家?” 三言两语,将婚礼的流程改头换面。 太后娘娘和林嬷嬷听得连连点头:“这样好,这样好!” “等三朝回门,让他们一起进宫来给您行礼。然后再回娘家去给自家的母亲们看。临波就直接住在寿春宫,好生陪您说上一宿的话儿。您说呢?” “好好好!”太后娘娘无不满口应承。 流程连沈信言的手都没过,沈濯还没出宫,就由耿姑姑亲自去禀报了建明帝。 建明帝大喜,忙命舒枹一起听了,其中细节稍稍调整润色,令礼部即刻去办。 霜月二十八,上上大吉。 四对新人成礼,太后娘娘和建明帝,都在现场,坐在高堂席上。 第二天早上,林嬷嬷擦着泪偷偷禀报建明帝:“半年了,太后娘娘昨晚终于睡了个整觉。” 建明帝沉默了许久,对林嬷嬷道:“我只有娘,娘也只有我。嬷嬷劝劝我娘,不要想得太多了。我就算不做这个皇帝,就算也跟父亲一样去做太上皇,娘在我心里也是排第一的。” 林嬷嬷哭着回了寿春宫。 而建明帝的话,她一个字都没敢告诉太后娘娘。 她悄悄地告诉了现在每天都来看望太后娘娘的沈濯。 沈濯想了许久许久,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不由得失色:“陛下这是即便退位,也不肯放过湛心大师?” 林嬷嬷叹息着擦眼窝:“小姐能明白这件事,老奴真是谢天谢地。” “此事……怨不得陛下。嬷嬷能明白这一点么?”沈濯试探林嬷嬷对河州案到底知道多少。 “老奴知道,老奴知道。”林嬷嬷点头不迭。 既然全知道,那还想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换长子的性命…… 沈濯长叹不已:“太后娘娘真是个善心单纯的厚道人。” 自古以来的任何一位皇帝,卧榻之侧,怎么会容许他人酣睡?更何况湛心大师占着嫡长的名分,只怕当年避位为僧之事,又有许多不可说,建明帝心里对他的忌惮,大约比后党和太子党更甚吧? “小姐,如今老奴什么都不想了,只求着太后娘娘能高高兴兴、没病没痛,哪怕寿数不那么长远……”林嬷嬷咬着牙地尽情把话说透。 沈濯默然下去。 这个所谓的不想,其实只是主观的表态吧…… 以林嬷嬷的年纪和在太后身边的地位,当年的湛心大师和如今的陛下,只怕都是她从下生就看着长大的。这个情分,怎么可能说不想就不想? 况且,这件事问到自己的头上…… “我所求跟嬷嬷一模一样。如今我能做什么,请嬷嬷不要忌讳,一一教我。”沈濯郑重地对着林嬷嬷屈膝施了半礼。 林嬷嬷看着沈濯认真的脸,满面欣慰:“老奴如今也没什么好主意。只是小姐既然这样说,老奴夜来试探一下太后娘娘,看看究竟还有什么,是您和老奴能做得到的。” 我和你? 那就是,丝毫不牵涉旁人?不牵涉我爹爹姑父,不牵涉临波裴姿等人? 沈濯心里也满意极了,痛快点头:“好。只要力所能及,我无不照办!” 第五六三章 奸细 “那九个家伙,倒是结交了不少人啊。”秦煐看着眼前被副将点出来的近百名骑兵悍卒,不由得脱口感慨。 副将恨恨地咬牙:“这些奸细,最会邀买人心!” 风色和太渊对视了一眼,目光奇怪地看了看那副将,没有做声。 那百名兵卒面露愤怒,却都没有说话,目光只是齐刷刷地看向秦煐。 毕竟,这才是最后做决定的人。 秦煐歪着头看着那些兵卒,露出了在陇右道已经有了盛名的少年微羞笑容:“跟你们很好的那九个人,真的是坏人吗?他们都做了哪些奸细的举动,你们当中,能说给我听的,我就不追究他的一切责任。” 副将急欲上前阻止,却被风色一把拉住,使了个眼色给他。 兵卒们把这番互动看在眼里,更加愤怒,其中有一个终于忍不住,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大声道:“那九个弟兄都是陇右当地穷苦人家出来的,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打仗的时候,从来都是冲在最前头,最不怕死不怕苦的!他们若是坏人奸细,那我们就都是坏人奸细。那九个,是我们的同袍兄弟,死都是!” 众人一阵鼓噪。 接着便有人责问:“既说他们是奸细,那我们倒想问问,凭什么这么说?” “就是!” 副将冷哼一声,阴恻恻道:“他们九个人恰好负责一侧的防卫,半盏茶的功夫踪迹皆无。偏偏又没有任何敌袭。这不是叛逃的奸细,还能是什么?” 不等众人再次爆发更大的叫喊,秦煐先皱起了眉头,手指在剑柄上细细摩挲:“派出去寻找的人怎么说?”说着,好似刚刚反应过来一般,问道:“你们的将军呢?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能不来?” 风色和太渊状似无闻,一动不动。 那副将见状,牵了牵嘴角,道:“将军自然是要留下弹压其他的人。末将陪着殿下把这件事处理了也就算了……” “弹压?这么多人冲风冒雪、奋战千里,眼看着到了逻些城下,就有奸细了?就要弹压了?你是自己脑子里进屎了,还是觉得殿下的脑子里进屎了?” 领军的将军怒气冲冲地大踏步过来,身后跟着俞樵,“若不是殿下派人去通知我,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留在营地大帐是为了弹压其他的人!而非被你的亲兵拿着粮草簿子绊住了脚!” 副将色变,转脸看向秦煐。 谁知秦煐早已经站在了风色和太渊身后,冷冷清清地看着他:“要活的。” 副将狞笑一声,手腕一翻一柄匕首直直戳向自己的心窝! 却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老董闷不吭声一拳砸在他的小臂上! “说,背后是谁,那九个人哪里去了,京中情况如何?说得好,我赏你个痛快。说得不好,我自会挑断你的手脚筋、截去舌头,丢在雪地里等着喂狼。” 秦煐饶有兴趣地在人群后看着那副将,口中闲闲说来,直到那副将脸色变得惨白。 将军更是暴跳如雷:“我那九个是最精锐的人!你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交不出来,老子回陇右杀你全家!” “太子有交待,三殿下活着回大秦,我的九族就保不住了……”那副将眼光一闪,噗通跪倒在地。 “不不不!”秦煐摇了摇手指,笑了起来,“我那太子哥哥虽然不是什么孝悌的兄长,却没有这份为了杀我宁可断送大秦的狠辣。而我那卫王哥哥,面上阴柔,骨子里也有这份狠辣,手里却不可能有你这样级别的人做眼线。你还是实说罢,你自己的背后是谁?再往上,我恐怕你也不清楚的。” 那副将愕然地抬头看向秦煐。 “我猜对了。你是河州刺史的人吧?”秦煐笑着戟指点一点他。 那副将下意识地点头,顿了极短的一瞬,反问:“你怎么知道的?我与林使君素不相识!” 秦煐不在意地抚了抚自己的手指,轻轻地抽出了长剑,往前迈了一步。 “只有他是半个西番人,所以,只有他不希望我打进逻些城。他虽然死了,但你们这些追随者,却会帮着他完成遗志!” 秦煐说着,长剑出人意料地往前一送,直直地捅进了那副将的胸口! 众人都瞪圆了眼睛! 怎么,怎么就这样定了罪?不再问别的了?连那九个人的下落都不问了么?! 那副将不可思议地看着秦煐骤然间在眼前放大的脸,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喉咙里咯咯两声,断续着,极低的声音:“林皓峰是西番……你胡说……主人不可能……我们不是叛贼!” 秦煐心中一声长叹,借着他的力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靠近了他的耳朵,轻声道:“我知道,你们都被骗了……那九个人,也被你支使回去报信请粮求援而已,是不是?” 副将祈求地看着秦煐,但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秦煐微微颔首。 那副将两眼一翻,气绝倒地! …… …… “又聪明,又能干。那些事,她知道不知道的,也都猜了出来。真是个好孩子。心里又极明白,行事并不一味善良,有底线。太难得了。” 林嬷嬷当着太后的面极口夸赞沈濯。 太后娘娘只管乐呵呵地看着耿姑姑把临波公主前一天住在寿春宫时飞针走线给太后缝制的一双棉袜子收了起来,口中闲闲说道:“你夸她再多,日后你也只是个服侍临波的命。” 耿姑姑垂眸下去,手底下却轻轻地停了下来。 林嬷嬷看了她一眼,道:“你去收东西吧。不是茹慧也带了好些东西来?” 耿姑姑应了一声,去了。 “临波若是嫁了个普通人家,我跟着就跟着了。可如今她嫁的是曲小伯爷。西北这一场大战打完,曲家要不然上天,要不然落地。临波都要跟着。我若提出来跟着她,您觉得,陛下会答应吗?” 林嬷嬷叹了口气。 那可是一位为了宝座,连母亲兄长都可以放在称上衡量一下利弊的主儿。 让她跟着临波? 那不等于平白地把蔡记炒货双手奉送给了掌兵的外人?! 那还不如给未来的翼王妃! 太后寻思了半天,喃喃道:“看来,我还必须得等小三郎回来才……” 第五六四章 妖风再起(上) 临波太能干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从她还在宫里时,众人皆知这一条,所以都在有意无意地压制她。 等她一出大明宫,恰似鹰隼试翼,又如游鱼入海,公主府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只是淡淡的一两句话就能全然解决。 更何况这个时候,詹坎已经满面欣慰地领了公主府的长史之职。主仆相得,如臂使指。就连曲追也不得不说如今的公主府根本就似是临波公主已经调理了十年一般。 所以回门次日,从寿春宫才一回来,临波公主立即给另外三位新嫁娘和沈濯送帖子,请她们来公主府一聚。 这次聚会是以打趣裴姿开场的。 “我昨儿晚上在寿春宫住了一宿,才知道,敢情太后娘娘当初只是替她的侄孙和外孙求娶淑女,怎么怎么,就把你也给嫁掉了?当时太后娘娘是怎么想起来要见邱杲的?你快给我们说实话才罢!” 已嫁为人妇的临波笑吟吟地看着镇定自若的裴姿,越发觉得有趣。 沈濯坐在一边眨了眨眼,道:“说实话,旨意下来时我也吓了一跳。当时太后娘娘说要见见我族兄和表哥,我还当是给我面子。敢情这中间还有曲折不成?” “我娘一直不同意。说我们家那位公爹大人做事太油滑,怕万一以后哪件事上一念之差,我可就难做人了。但是我爹爹和外祖父都看着邱呆子人不错。所以才借机求了求林嬷嬷,请太后给掌掌眼。” 裴姿倒是落落大方。 众人轻笑起来:“若说你这才算是先斩后奏了吧?” 裴姿这样大方,临波也便就再打趣两句收住,款款地笑着,转谢沈濯:“这一次我们的婚事,听说全赖你张罗。” 沈濯如今堂而皇之地往后躲:“表嫂,公主又要给我出难题了。表嫂救我。” 临波扶着额苦笑:“我是真心谢你,你这孩子,又多心。” 裴姿却与欧阳试梅对视一眼,各自都带了三分警惕,一个对沈濯道:“公主虽嫁了人,可还是翼王的亲姐姐,又怎么会难为你?你别胡思乱想。” 一个却对临波道:“公主不要怪她。如今满京城流传未来的翼王妃是个智多星,有事没事都托去沈宅找她。她也是怕了。” “都有谁去找她?”临波拧起了眉头。 沈濯缩在裴姿身后,也苦起了脸:“真跟我打过交道的人,也没谁敢去。去找我的都是些倒三不着两的。其中最莫名其妙的,就是刑部侍郎家的那个秦辞,竟然让我去帮她爹断刑部积年的旧案!你说她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众人莞尔。 “她兄弟跟李礼关系最好。李家跟清江侯府议亲,虽然磕磕绊绊,但终归大家都没撕破脸。结果你回来了,冽姐儿进了趟宫,她的亲事就定给了甘棠长公主府。李家心里不舒服。她这些年又顶着才女的名头,她娘动不动就宣扬她秀外慧中、聪颖出众。几下里加起来,她对你生了不忿之心,能理解。你别搭理她就好。” 临波公主轻描淡写, “只是这么个人,都敢来找你的麻烦。看来秦侍郎最近的眼神儿不大好,也不太管家。这事儿你别管了。” 朱冽听见又跟自己有关,下意识地眼巴巴地看向沈濯。 “你还看我?你如今有丈夫有公爹有这样的姑表姐,你看我干嘛?该跟谁哭去跟谁哭啊!”沈濯简直哭笑不得。 朱冽眨了眨眼:“我哭啥?我是想问,这件事上,我再去打李礼一顿管用不?” “回家问你丈夫去!”沈濯表示货已售出,不再负责任何维修工作。 临波公主也若有所悟,含笑颔首道:“我也想差了。这件事,原该让柳篱去找李礼谈一谈。” 至于秦家…… 秦家原不至于为了这件事就公然跟沈家作对。 多年的老刑部、老油条,刑部的万年老二秦倚桐,不应该是这种鼠目寸光、冲动鲁莽的人。 所以,这又是什么人授意的? …… …… “三爷在西北打生打死,朝上却总有人想要背后捅他的刀子。净之这件事不该告诉临波,应该直接让你爹爹跟陛下当笑话说去听听。”北渚先生心里十分不高兴。 沈濯笑了笑,转向父亲:“爹爹知道秦侍郎是谁的门下?” 沈信言凝神细想:“你刚才说那秦家女挑衅你,是因为她兄弟与李礼交好?我怎么恍惚记得,他们那一群人,关系都不错?李礼最要好的,却是周小郡王和翼王?” 沈濯笑了起来:“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才觉得疑惑。然而临波的反应,似乎又不太清楚秦煐和李礼、周謇也关系不错的事情。看来,往日里那一群少年郎的‘要好’,也没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好就是。” “李礼性子单纯,最钦佩周謇,最羡慕三爷。若说秦家忽然冒出来替他打抱不平,却不该找净之下手才对。可见这不过是个幌子,目的还是冲着尚书和三爷来的。” 北渚先生认为这仍旧是家里大人之间的朝争。 “倒也未必。先前我听表姐说过一回,那李礼耳根子软,极易受人挑唆。前儿就是有人告诉他,临波和曲追的婚事是我设计的,所以他才在外头对我有了些微词,也因此被冽表姐揍了一顿。 “这一回事情落在了他自己身上,估摸着是会更委屈一些。若是这个时候,身边的好兄弟里,恰巧有那个居心叵测的,挑唆着他跟秦家姐弟诉苦——先生,爹爹,你们猜他会怎么做?” 沈濯笑眯眯的,但话里话外,很有一种想要一把坑死这个耳根子软到家的李礼的架势。 “他大约还会觉得这是解开尴尬局面、不打不相识的佳话吧?”沈信言明白了过来,忍不住笑着调侃。 北渚先生却紧紧地皱起了眉:“太府寺少卿李弗谖乃是个尽人皆知的聪明人,这些年来稳稳当当、低调得令所有人都看不到。赐衣、左藏案够大了,正卿汪鸣和另一位少卿一头栽进去都没出来。唯有他,干干净净全身而退——这样的人,如何能教养出来这么没出息的孩子?” 第五六五章 妖风再起(下) “先生这就障着了!越是能干的父母,存着的爱子之心若是过逾了,势必就越会教养出不谙世事的单纯孩子。”沈濯失笑,脸上的伤感一闪而逝。 这话反过来讲,越是天生地养、没人顾惜的孩子,若是成器,越会长成最坚强的人。 没办法,一个是温室宠出来的,一个是生活逼迫出来的。 李礼是被宠坏了的那一个。 自己,就是…… 可她那一丝伤感落在沈信言和北渚先生眼睛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沈承。 当年的沈濯,被沈信言和罗氏宠上了天,善良、任性、单纯、跋扈。 可沈信言出外、沈承被害、罗氏病倒、韦老夫人和沈恭不睦,桩桩件件,生生地把沈濯逼成了一个满腹心机、手段高强的人。 沈濯,除了伤感,还在羡慕李礼吧? 沈信言和北渚先生都沉默了下去。 “李礼做出此事,想必他家里人即便之前不知,此刻也应该知晓了。我告诉临波公主,未必要她解决这件事,只是要借着她的口,把此事宣扬出去。”沈濯跳过了那些莫名的情绪,说正事。 更何况,还有朱冽那个直肠子,恐怕真的会直接回家跟丈夫柳篱商议要不要“再去揍李礼一顿”。 此事若是传进了甘棠长公主耳朵里,那李家不深究都不行!到时候,沈家什么都不用做,自然有人去帮他们一一解决。 北渚先生捻须笑了起来:“在下只听说过一些净之与那些闺阁女儿对阵的传闻,这一次还以为会亲历其事,谁知净之却不屑为之了。” 想到穆婵媛假惺惺地邀请自己去大慈恩寺进香,还做小伏低地请自己与她“一笑泯恩仇”,沈濯倒真心地笑了笑,道:“当年那时候借不到力,只得万事躬亲。如今可使的刀枪一大堆,我还自己出去打头阵?那岂不要辜负了那些人满京城散布我是什么智多星的拳拳心意?” 沈信言苦笑了一声,摆摆手:“罢了,我告诉你。秦倚桐原本是皇后娘娘的人,然而太子因他曾意欲图谋太子妃之位,对他家格外不假辞色。所以自去年起,他已经暗暗地倒向了卫王——就是你在陇右的时候,秦大人正式选择了站在卫王一边。” 去年么? 沈濯若有所思:“卫王与新罗公主姬妃夫妻情笃。姬妃产期就在元日前后。而卫王跛足皇子之名早就天下皆知。这两桩事合在一起,他们是凭什么敢确定,卫王同太子,竟有力量一争的?” “就是因为这两桩事都这么明明白白地摊在台面上,所以全天下都不认为卫王有一争之力。 “皇后大肆结党,她以为都是给她的太子儿子预备的。卫王这些年身边只有一两个说得来的表兄弟而已,他也从未着急。便是陛下,也对这样的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究其缘故,就是因为卫王跛足。” 沈信言的神情淡淡,显然是对此事十分厌憎:“可我最近总觉得不对头,就私下里跟张太医打听。他隐晦地暗示我:卫王的跛足,只要肯吃苦头,重新矫正骨头,不是不能治。” 沈濯大惊失色:“什么!?” “净之一定想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治?”北渚先生的目光本能地溜向西北——那是那座城所在的方位。 沈濯倏然闭紧了双唇。 普天之下,又有哪一位,有那个本事,阻止一个皇子给他自己治伤?! 而这些,卫王他,知道吗? 沈濯只觉得从心底里泛上来一股难以言表的寒意。 …… …… “庄夫人的意思,是本公主结这门亲,就结错了的?是说本公主的母后赐婚,是赐错了的?” 甘棠长公主温和地看着面前仍旧能坚强勇敢地坐着的庄氏——刑部侍郎秦倚桐的妻子。 庄氏欠了欠身,有一股强撑的镇定:“长公主殿下,如今京中风云繁乱,细究起来,竟都是那一个小小的女娃搅动起来。若果然她是现在表面上的身份,大家也只得赞一声:翼王好福气,能娶这样精明强干的妻子。 “可若她不是这个身份呢?若她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呢?想必只会得了‘胆大包天、悖逆狂妄’的评语吧? “又或者,若是她的身份另有蹊跷呢?她这些行为,若是不仅仅是小姑娘自己的行为呢?若是这种种事情,都是有人指使呢?这样煞费苦心地把一应姻亲都结到皇家,难道不该算她个‘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么? “太后娘娘和长公主自然是慈善人,都极愿意把人往好处想。可妾身的丈夫却是管了一辈子刑狱,对于这种异军突起却又钟灵毓秀之人,都会带上三分审慎。 “可巧儿,前两天这几位新嫁娘回门之时,妾身的丈夫就收到了一纸匿名的诉状。” 庄氏顿了一顿,看了甘棠长公主一眼。 甘棠长公主的神情果然微微一变。 “状子的原件自然是在刑部,拙夫仅仅出于对皇家名誉的珍惜,誊抄了一份暗暗存起。寒家一直在等,看看是哪一位贵人先行召见。既然长公主殿下是头一个觉出不对头的,那妾身就将这个消息先给您。 “之后这件案子该怎么审,审谁,审到什么程度,那就由您跟上头的各位掂掇了。寒家说白了,做得是您家的官。这天下,也是您家的天下。您家想让这件事怎么了结,那就怎么了结。毕竟,这都是您家的私事。” 庄氏说着,脸色发白,手指轻颤地递了一张纸过来。 甘棠长公主眼角微眯。 庄氏苦笑了一声:“若不是事情太大,长公主殿下,妾身一个无知的妇人,哪敢掺合这等事?拙夫原本是想来找驸马的,可又觉得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甘棠长公主看着伸在自己面前的那张纸,默然片刻,纤手轻夹,那张纸上的字句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长公主必要仔细思量的。妾身告辞。”庄氏就像是终于把烫手的山芋丢脱出去一般,镇定从容全然不见,礼节粗疏地站起来微一福身,匆匆而去。 甘棠长公主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张状纸,睫毛一抖。 “难怪跑得这样快……” 第五六六章 丧心病狂VS刻薄无情 甘棠长公主给秦家下了帖子的事情,沈濯是知道的。 然而后续发生了什么,她却一无所知。 所以,当她发现秦辞那件事便如泥牛入海一般,忽然间再也没有人提起,她觉得有些诡异。 更让她觉得诧异的是:朱冽两口子都被拘在了长公主府,各种借口不让他们二人出门。 哪怕是她光明正大地去请朱冽出门赏雪赏梅,都被婉言拒绝了:“年下忙。长公主疼儿媳妇。如今上头两位一个怀着孩子一个带着孩子,便只有清江侯小姐能帮着长公主打点府里的事务了。” “这是怎么回事?结了亲反而不来往了?”沈濯越想越发闷,便去问孟夫人。 孟夫人沉思了许久,才摇头道:“甘棠长公主的性子既不像太后率性,也不像先帝那样温厚,说得直白些,倒有些跟她胞兄、当今的陛下相似,很是精明。结了亲就是结了亲,她这会子撇清也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她这个举动,必是在隐晦地提醒你,她上回见秦家的人,遇见变故了。” “那这变故必定小不了……”沈濯的神情有些凝重起来。 “煐儿那边有什么消息么?”孟夫人动不动就忍不住往西北联想,心惊胆战。 沈濯有些发怔:“没有啊……听说快进逻些城了。前阵子还整治了几个动摇军心的家伙。这些您不都知道么?” “这些消息都是洮州那边的官报,我这不是以为你们私下里还有其他联络么?”孟夫人有些抱怨。 沈濯扶额苦笑:“这已经是军中迅鹰能送回来的最多最快的消息了。我又不是神仙,我哪来的本事连西番境内的事还比旁人知道得多一些?夫人又乱来。”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事呢? 沈濯和孟夫人师徒两个百思不得其解。 只能等到沈信言晚上回家,沈濯才去了书房将此事相告,又探问:“甘棠长公主历经两朝,风浪也见了不少,又是陛下的亲胞妹,这些年圣宠隆盛。这是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她陡然间做出这等姿态来提醒我小心?” 沈信言和北渚先生对视一眼,彼此发现对方的脸色都变了。 不会这么快吧…… “我请先生查的事情……”沈信言询问地看着北渚先生。 北渚眉心微蹙:“虽有进展,却无实据。” 沈濯的心里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沈信言和北渚再次对视一眼。 顿一顿,两个人忽然同时站了起来,然而沈信言终究还没有北渚不顾形象——北渚噌地一下就蹿了出去,到了门边回头咳道:“我马上去问问进展到哪一步了,很快回来。” 沈濯眯起了眼睛:“爹爹!” “咳咳,这个……”沈信言格外难以启齿。 沈濯双手负后走到他身边,仰头看看父亲冒出了不知道多少根白发的鬓间,心底一软,哼了一声,坐在了他身边的椅子上,撅起了嘴:“到底是什么事儿?” …… …… 三天后。 甘棠长公主去了一趟寿春宫。 一声不吭地把东西递给了太后娘娘,甘棠坐在旁边,一向平淡的表情变作了苦恼:“此事我想了三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太后娘娘抖了抖手里的那张纸,冷笑一声:“这等拙劣的挑拨手段,你看不出来么?” “自是一目了然。然此事若是真的呢?兄长他多年的心病不就是这个?果然让他知道了这一层,难道他还能理智得了?”甘棠反问。 太后哼了一声,随手把那张纸扔在一边:“可若是递到了他的案前,想必那一家子都没有好果子吃。” “若是我扣下此事,严令秦家不得张扬;一旦传进他耳朵里,那连我也要被疑心了。”甘棠出人意料地冷静自持。 太后又哼了一声,却没有替她决定,而是转头去看案头。 那里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瓷美人耸肩瓶,里头乱七八糟地插了一把怒放的红梅花。 沈濯每次来都会跑去荼毒寿春宫外的老梅树。如今那几株树上的花枝已经被她折得惨不忍睹,拿着林嬷嬷强撑的话来说:“三年不必剪枝了。” 偏又不会插花,只管胡乱地将一把子梅枝塞到花瓶里,大大咧咧地拿给太后娘娘,就算是她“表了孝心”了。 只是自那以后,寿春宫的寝殿里开始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梅香,以及一种叫做活力的莫名味道。 “罢了。你拿去给你皇兄看吧。话都摊开来说。我这边即刻让人跟那丫头也打声招呼。至于后续怎样,端看各家的运道和福气了。”太后淡淡地说道。 甘棠沉默地点点头。 太后转头便命林嬷嬷过来,交代她亲自去办这件事。 又迁延了许久,甘棠方才迟疑着劝道:“母亲不要伤心……” 太后嗤地冷笑起来:“伤心?我才不伤心。一个丧心病狂在前,就怪不得另一个刻薄无情在后。天家的子孙,但凡是个男丁,哪一个不是这样撕下脸皮地才能活?他们有他们自己的路走,关我个老太婆什么事? “我只是愧对我那乖乖的净之。一门心思地给我续命,却偏偏要让我留着这条残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 “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你是个不问朝事的长公主,只要站得够远,心里够无私,就没人能怎么着你。 “所以,你别做那种事。有些事情上的一念之差,不是让人失望,而是让人寒心。人生一世,别人都对不起也就罢了,自己的良心总要对得起吧?” 太后有些累,摆了摆手,又道:“你是当娘的人了,我跟你说这些都没用。这个我也懂。当年我也是从这一条路上过来的。太祖说得好:阳光之下无新事。谁都得走这么一遭,才能看明白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说完,面向里躺了下去。 甘棠长公主苦笑起来。 耿姑姑忙上前去使眼色,悄悄地引了她出来,劝慰两句:“您还不知道您这位娘亲的?眼里不揉半粒沙子的人……” 甘棠扶额:“我来跟她说这件事,不就是因为沈家没看懂我的暗示,所以我急着催她来去告诉一声儿么?怎么怎么就变成我让人寒心了?真真是……算了,她也就是跟我还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急脾气。谁让那是我娘?!” 第五六七章 当朕傻子?! 甘棠长公主几乎是出嫁后头一次要进宣政殿找建明帝“有事禀奏”。 建明帝心中诧异,忙命宣进,自己也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笑着要下丹陛去迎:“你可是稀客?怎么想起来到这里找我?不是说先去了母后那里?叫我过去不就是了?” 甘棠却站在大殿门口就伸手止住他:“皇兄先别急着下来。我只问问,我手里有一件天大的事情得告诉你,你是想跟我论君臣,还是想要论兄妹。论君臣,臣妹就规规矩矩上奏,您好生在上头坐着。论兄妹,你下来接我,我得跟你狠狠地诉上一回苦。所以,你想好了怎么着,再决定下不下来。” 建明帝越发心里不安起来,面上却笑骂道:“自幼就你最古怪!我是你哥哥!这个还有什么论不论的?”脚下只微一凝滞,便仍旧踱着方步往下迈步。 甘棠疾步走了过来,接住他伸过来的手,屈一屈膝,委屈地撇了撇嘴,哼道:“那皇兄就要好好听我说道说道了。” 兄妹两个携手便在殿中随便捡了两把椅子分长幼坐下,甘棠将秦辞和沈濯打口水官司的话说了,哼道:“我呢,虽然一向都是个不太跋扈的长公主,旁人倒也知道皇兄重手足,等闲不会泼我的面子。如今倒好。我这儿媳妇刚讨到手,还是个最会逗我开心的。这就立马有人看着不爽气,要找我的麻烦了。 “我当然不高兴,就让秦家来个人给我解释解释,这个当口,究竟是哪根筋转错了,非要让我那小儿媳妇的表妹、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家,去帮着审理刑部的积年旧案了?是他秦侍郎没这个本事,所以要真心借借沈净之的灵慧,还是他秦家当他家的秦跟咱们家的秦是一个秦,她一个秦家的女儿,也能替她老子做主,让无品无级、无官无诰的小小女子插手朝政了? “——皇兄,您说我是不是理直气壮?” 甘棠忽然发问。 建明帝顺着点头:“问得极是!” 甘棠冷笑一声,袖筒里掏出那张纸来,啪地往建明帝手里一拍:“结果,人家劈头盖脸,说咱们识人不明。还说什么,他们家说白了做的是咱们家的官。让咱们家自己看着办,这案子改怎么审、审谁、审到什么程度。总而言之一句话:天下事,说到底,不过是咱们家的私事。” 甘棠一副怒极反笑的样子:“我是不敢告诉母后这么多,只给她看了一眼这个状纸,让她万万不要生气。母后却已经气得睡在床上不搭理我了。说人家小姑娘一门心思地给她续命,竟也续出不是来了。让我夜半三更扪心自问,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是不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建明帝低头看向手里的状纸:首告沈恭一支原系逆贼苏氏近枝,在五服,应满门尽诛……落款:吴兴沈利。 苏氏?! 忠武侯?! 那个沈信言百般推脱不愿意插手的逆贼的案子…… 可是沈信言也并没有为苏家讲一个字的人情。 他这一支是苏家的近枝? 建明帝的眼神阴鸷了起来。 “皇兄可知道这个沈利是什么人?”甘棠的话里含着轻蔑。 建明帝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就是先前净之跟着她娘回家,因为掀出来这沈利的父亲唆使人杀了老太爷的幼子,所以丢了吴兴沈氏族长之位权柄的那一个!当时不知道什么人给他一家报了信,也没管爹娘爷叔,也没管兄弟姐妹,自己带着老婆孩子跑了!” 甘棠冷笑。 建明帝一声不吭,把那张纸递给了绿春。 甘棠看了他一眼,情绪收敛了一些,恢复了日常的淡然:“西北的钱粮如今都在沈信言手里调拨,他大妹夫管着光禄寺,小妹夫署理洮州。他自己的女儿定给了三郎,亲戚好友家的孩子结亲都结在了咱家。我就不明白,他若是有那个叛逆之心,他这样做,岂不是坑害了自己全家?” 可也可以解释成,沈信言一举获得了大秦皇家最深刻的信任!有了这份信任,他手里有钱,他族亲手里有兵,若是再打个给忠武侯翻案的名义逼宫,自己只怕顷刻间就得退位…… 到时候,他把秦煐这个女婿做个傀儡往御座上一放,他那精明能干的女儿以皇后之尊干政…… 秦家的天下,过不了几年,就得改姓了苏! 建明帝的脸色更难看了三分。 “这件事,我做主,扣了三天。”甘棠心平气和。 建明帝却被这句话激得霍然立起。 “我是要看看,沈信言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甘棠缓缓道来,“若是他心中有鬼,秦家给我递了这么大的把柄过来,他怎么可能不上下奔走?至不济也该登门向我探听消息,然后对症下药。可是沈家一丝动静都没有。” 建明帝面色稍缓。 “哥哥,西北在打仗。三郎还在西番。沈家此刻,乱不得。”甘棠说完自己的判断和结论,起身告辞。 建明帝一字不发,点了点头,挥手让她自去。 待宣政殿的大门轰然关上,建明帝已是满面狰狞,话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绿春,你去给朕查,这是谁,一定要陷朕于死地!” 绿春愕然:“不是说沈尚书是死罪么……” “若是这个时候杀了沈信言,朕和自杀有什么区别?!设局的人当朕是傻子,甘棠和母后当朕是傻子,你也当朕是傻子不成!?”建明帝的咆哮怒吼声几乎要掀翻了整个宣政殿。 绿春缩了肩膀一声不敢出。 “这样明白拙劣的挑拨,这样简单粗暴的陷害,这样恶毒无耻的用心!朕若不把幕后这个人揪出来碎尸万段,朕就白当了这二十年皇帝!”建明帝已经砸了御案上所有可以替换的物件。 绿春早已吓得匍匐在地,连喊:“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息怒啊!” 抽个空子,却又嗫嚅着小声道:“可万一,万一这沈尚书,他真的是苏家那一支……” 建明帝暴怒,一脚踹过去:“把沈恭给朕从云南押回来!” 第五六八章 盛宠 绿春出去空跑了一圈儿,然后再折回来。 大殿里的零碎已经收拾干净,建明帝兀自坐在御座上一个人生气。 绿春探头探脑地挨过去,小声儿地叫他:“陛下……?” 建明帝回头瞪他一眼。 绿春却知道这就意味着建明帝一开始的暴怒已经过去,可以心平气和地听人说话了,遂涎着脸凑近些,道:“老奴出去问了问,倒是知道了一些情况,陛下要不要听听?” 建明帝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上回沈净之进宫,老奴送了去寿春宫时,路上闲聊。净之小姐特意点了点老奴,说最近的大慈恩寺香客甚多,不仅如此,宋相还必要拉着沈尚书去了一回。 “老奴将净之小姐提及的几家子都看了看,倒是意外发现:那位卫王孺人穆氏,被她父亲训斥之后,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在京中的交游圈子更大了三分。这其中,就包括新近结识的秦家小姐。 “更有意思的是,这位穆孺人还引荐了秦家小姐认得了翼王主簿的妻子,翼王府白衣长史章扬的妹子,章氏女。 “这三位在大慈恩寺‘不期而遇’过两回之后,秦家小姐就送信去了沈府挑衅。接着便有了沈利首告一事…… “而这章氏女,最近有故乡好友来访过几次。” 建明帝的眼睛眯了起来:“这章氏兄妹都来自吴兴。且你跟朕说过笑话,这章扬的妹子还曾是那个沈家跋扈女的跟班。如今穆氏从中牵线,秦氏早就知道这一封首告,所以才上门跟沈净之叫板……” 绿春点头不迭:“陛下圣明。当时净之小姐告诉老奴说,有人约她去大慈恩寺,她推掉了。照老奴想来,大约原本这件事是要拿来胁迫净之小姐做些什么的,偏偏净之小姐这性子……” 苦笑了一声。 沈濯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你害过她一回了,若拿不出点子诚意来,就打算假惺惺地作态一番,就想再害她第二回,那怕是门儿都没有。 正因为沈濯想也不想的断然拒绝接触,才有了秦氏的上门挑衅;可沈濯根本就不应战,直接把事情丢给了甘棠长公主去处置,于是才有了对方索性将首告的状纸拍上了台面—— 敬酒不吃,对方上了罚酒。 建明帝皱着眉头在眼前用力挥了挥手,似是要把这个看起来过度白痴傻缺的引子从自己眼前挥走:“说说沈家的反应。” 绿春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沈信诲回京之前,老鲍氏曾经去尚书府闹过一场……沈信言没去大慈恩寺,北渚却开始查忠武侯一案……冯毅在陇右正式与沈家合作之后,北渚又派人去了云南……而庄氏从甘棠长公主府离开,直到刚才,沈家毫无动静。” 建明帝的面上闪过隐约的怒火,却犀利地一把抓住了绿春话里的漏子:“直到刚才?” “长公主在寿春宫时,林嬷嬷令人去了一趟沈家。沈信言如今正往皇城来。”绿春低低地说道。 建明帝一拳砸在了御案上。 绿春忙不迭献计:“等他一来,老奴就令人将他直接拿下!” “既然他家自己也在查,朕就等着他来给朕交代!”建明帝目光闪烁,透出一股阴狠。 绿春看了他一眼,吭哧了一下,却欲言又止。 “说!我最恨你吞吞吐吐的样子。”建明帝又瞪他。 “沈尚书,做事兢兢业业的,也并没听说过任用私人……邱虎、施弥甚至公冶释,也都没听说有明显的结党营私……至于净之小姐,老奴真的是莫名其妙地相信她是个磊落的人…… “陛下,西北用兵正在紧要关头,军中士气恰是最高涨的时节,这个时候沈家一系若有动荡,实在是太惊人了……要不,此事先按下,西北事情了了,咱再查?” 绿春少见地跟建明帝苦口婆心掏心窝子,然而细究起来,却只是将甘棠长公主的话重复了一番。 建明帝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朕什么时候说要现在查了?” “您刚才不是吩咐要查幕后的人,还要把沈恭弄回来……”绿春张口结舌。 “你是猪吗?朕让你悄悄地查幕后指使,却没说要动沈信言。信言坦荡,是朕股肱,一家子都在尽心竭力地帮着朕,朕疑心他做什么?朕护还护不过来!”建明帝翻了个白眼。 这话虽然说得有些言不由衷,但好歹是个让人放心的好态度。 绿春放下了心,忙趴在地上磕头:“老奴蠢钝,难及陛下圣明烛照之万万一!” 外头已经有人传话:“户部沈信言求见陛下。” “宣。”建明帝精神一振,眼底流露出一丝复杂。 沈信言大袖摇摇进了宣政殿。 长揖到地:“臣,沈信言,见驾。” “沈卿此来何事?”建明帝神情淡淡。 “一则,陇右粮草调拨已阶段性完成,下剩的事情,陛下此刻委之他人恰是最好时机。二则,既然我沈家宗源不定,那么小女结亲皇家便有些干碍了,尚乞陛下收回婚旨。” 沈信言平静地提出:辞职、辞婚。 建明帝的眼睛眯了起来:“宗源不定?” “是。尚未最后证实传言真伪。”沈信言果然如建明帝所说,坦荡得令人发指…… 君臣两个都抬起了头,目光胶着。 跟你姓啥有关系么?老子要的是你本人的态度! 态度有个毛用?我要真姓苏你能饶了我?何况还有那么多人等着看我的笑话? 看你的笑话不就是看老子的笑话?老子正想办法捞你出来你特么的给老子来这么一出!~ 我就来这么一出了你能怎么着我?喊打喊杀?你来呀! 老子特么来什么来?你撂了挑子,一个偌大的户部老子给谁能玩得转! 爱谁谁,关我毛事? 沈信言先移开了目光,拱手低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不论姓什么,都是陛下的子民。惟祈天下太平、国泰民安。祈吾皇圣寿、万岁延年。” 建明帝盯着他的头顶,忽然朝天翻了个白眼,一拍御案,喝道:“来人,传旨:沈信言体力不支、心力交瘁,然毕竟是操劳国事所致,所请致仕事,不准。即日起,以集贤殿大学士衔,领史馆、集贤殿、弘文馆等诸处总管事。” 却丝毫不提户部那一大摊子交给谁! 沈信言啼笑皆非地看着建明帝:“陛下!” “给你三天假,先回家歇歇,好生跟家人聚聚。”建明帝赶苍蝇一样把他赶出了宣政殿。 绿春在旁边看着,直咽口水。 这位沈大学士,真是万年难见的盛宠啊! 第五六九章 戏 “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对的。”北渚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心下感慨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姑娘通透。 沈濯摇了摇头:“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只不过做了什么都要大大方方地告诉龙椅上那一位。你越大方,他越疑心少。你越藏着、显摆自己聪明,那个人就越猜忌你、越能当机立断地弄死你。” 忠武侯不就是如此? 有什么事儿那么重要,非得弄个密室出来? 身为臣属,自家的院儿里还修个密室,而且跟公家没有半分关系,那无私也有私! 有了私心、功高盖主、还是武将,不弄死你弄谁? 至于那密室里有什么,谁在乎? 从听说苏家有一间修在假山里的密室开始,想必建明帝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弄死大小苏侯了。 ——遑论苏家那位才女苏梅,还曾经是呼声最高的太子妃。 让这样一个狼子野心的武将之家成为外戚,那以太子的性情,今后的大秦江山,还不定姓什么呢! 沈濯伸手扇了扇面前缭绕过来的香烟。 那是罗氏前阵子才细致地给沈信言书房置办的一只小小的青玉香炉里飘出来的沉水香。 如今心事重重的沈濯,只觉得这香气发腻。 “太后娘娘有个蔡记炒货,陛下有个绿春大总管,我不相信皇后娘娘、太子和卫王不有样学样。先生的举动就算是再小心,必定也会有蛛丝马迹落在人家眼里。如今算计我们家的虽然不确定究竟是哪一个,但终究逃不了这老几位。 “与其到了最后百口莫辩,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跟陛下交底。我明儿就请旨入宫看太后,还会把这一层意思说得更加透彻一些。” 顿一顿,沈濯续道,“哦,我还会把赐婚的圣旨送回去。” 北渚一惊,皱眉思忖片刻,道:“在下不是要拦着小姐辞婚。而是,做事需有分寸,过犹不及。如今大学士已经跟陛下都说了,陛下也有了回话。若是您还要进逼一步,在下担心适得其反。” “可陛下并没有提及微微的婚事。”沈信言的脸色并不好看。 北渚简直拿这父女俩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说了,陛下答了。 不准二字已经说出了口,难道还分前一件事还是后一件事的? 何况金殿赐婚乃是陛下亲口、当面赐给沈濯本人的?! 这种事,让一位堂堂的帝王,该怎样反悔才好? “圣旨我带着,明儿见机而行就是。”沈濯一句话敲定,中止了宾主二人的争执:“另外,还有件事,爹爹和阮先生最好关注一下。” “嗯?!” “沈溪。” …… …… 不过是从甘州到京城。 沈溪已经足足走了一个多月。 三天两头已经不足以形容她遇袭的频率。从离开甘州的第三天开始,不论她走的是阳关大道还是独木小桥,不论她选择的是官道驿路,还是穿山越岭,最后都会被不同的人袭击。 沈溪仍旧很难视物,所以听觉和嗅觉越发灵敏。 她能感觉得到,那些挟风雨而来的剑气刀光,都带着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意志。 送她上京的人,一部分是冯毅千叮咛万嘱咐的多年心腹亲兵,还有另一部分,是肃国公府派过来的铁血军人。 而这两部分人的目的,显然不一样。 沈溪娇弱却坚定地指挥着冯毅的人:“我活着上京,爹爹能说得清;我若死在路上,死无对证,旁人不论怎么说爹爹,他都没得辩驳了——他虽然早就不想辩驳了,但我不能真的对不起他!” 冯毅的亲兵们被她感动了。 他们拼死地护着她。 肃国公的人,一开始还恨铁不成钢地想要劝说一下这些人,待发现沈溪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之后,不由得各各退开一步:来之前,老管家就有交待:这女娃娃能活到如今,必定是个蛊惑人心的高手。自己等人,得离远些。 磕磕绊绊,终于离京只有三十里了。 终南山脉绵延数百里,山麓上有一座洪福寺。 沈溪遥遥听见那寺里的唱经声,心中微动,哽咽着去求冯毅的亲兵们:“我能活到今日,全靠爹爹洪福齐天,各位兄长拼死相护。刚才听茶棚老板说不远便是洪福寺,我想去上炷香…… “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非分之想。然而我死之前,怕也就这一个机会再去跟佛祖磕个头,求他老人家保佑我爹爹姨娘,能平安康泰、长命百岁了……” 沈溪一个矮小的玲珑少女,低着头,泪珠儿一滴一滴地砸在衣襟尘土上,却又偏偏咬着牙强忍着不失声痛哭。 这幅凄惨景象,便是见惯了京城各种惺惺作态的肃国公的人也有那于心不忍地转开脸的,更何况冯毅手下使出来的那些心肠耿直的兵丁? 几番扰攘,沈溪顺利地进了洪福寺进香、跪经,甚至因为晕倒还在里头住了一宿,翌日方才入京。 肃国公听说她竟然活着进了京城,不由得大讶:“这个孩子竟是妖孽转世么?竟有如此神通?!” 管家在旁边十分为难:“……那边,最后决定让她活着。派旁的用场。” “能保证她不倒戈?”肃国公皱起了眉头。 “您也知道,那边对于人心的揣度和拿捏,算无遗策。”管家深深低着头。 肃国公有些不舒服地嗯了一声,半晌,哼道:“……也不怕坏了自己的名声!做这等藏头露尾的事!” 管家看了肃国公一眼,面无表情地重新低下头去。 肃国公也瞟了他一眼,哼道:“行了!我知道你不以为然。然而太宗对我有知遇之恩在先,我那孩儿枉死在后……这件事,我不是不得已,我是自己选的路。你若实在看不惯,大可远遁江湖。我保证没人难为你就是。” 管家叹了口气。 国公爷都这个岁数了,还是这样执拗、单纯。 “公爷,沈溪怎么办?还带进府中么?还是照着那边的话,咱们不沾手,直接交去宫里?” “照那边说的做。” “这沈溪一路被我们护送回来……要不要敲打一下那些人不要乱说话?” “我身正不怕影子歪!谁爱说什么说什么!” “是……” 管家无奈地退下。 肃国公重新倒在榻上,看着窗外飘飘洒洒降下的大雪,怨毒地冷笑一声: “着什么急……好戏在后头……” 第五七零章 休道欺君 翌日清晨,沈濯入宫、沈溪入城、秦倚桐得到宣召。 寿春宫里人人都带着一丝倦色。 沈濯一看就皱起了眉头,从自己家里折来的名贵绿梅仍旧拉拉杂杂地便塞给了耿姑姑,口中却不悦地问:“是不是夜里又闹腾了?” 旁边忽然闪出一个老内侍,迎面叱道:“大胆!无品无级的小小臣女,进殿不等通传、不行拜礼,还这样大言不惭、恶语诋毁太后,你可知罪?” 沈濯进寿春宫,已经惯了的随意,听见这话都愣住了。仔细打量一番那老内侍,忽然想了起来:“咦?这位是皇后娘娘的身边的甲申总管不是?这可真是一向少见。敢是皇后娘娘也来望慰太后了?我去给皇后娘娘行礼去。” 甲申有些懵。 怎么她不先低头、不先争辩、不先跟自己矫情的么? 这边耿姑姑才不理他,只管对沈濯叹了口气道:“后半夜心悸,闹了起来。陛下急着上朝匆匆走了。如今皇后娘娘、梅妃和崔署令都在里头。您请这边走。” 沈濯烦恼地拧紧了眉,手里已经利索地把外头的狐皮大氅脱了下来,随手递给了旁边一个小宫女,自己搓搓手,且随着耿姑姑往里走。 甲申这才反应过来,疾忙往前一拦:“太后娘娘为甚么病的大家心里都有数。沈小姐此时似乎不宜入内……” 耿姑姑冷冷地看着他,问:“甲总管,是否非要我进去跟太后禀奏,请了她老人家的懿旨,才能在寿春宫里,抵得过您这位清宁宫大总管的话了?” “耿姑姑,老奴也是为了太后、为了大明宫的制度……”甲申一脸忠义。 沈濯嗤地一声笑,直接上手,一把推开他:“得了吧!狐假虎威也有个限度。非要让你主子再给太后娘娘惹场气,你心里才算是完了走这一趟寿春宫的差事吧?我尊重皇后娘娘,不等于我会给你机会让太后娘娘加重病情。” 甲申脸色剧变:“沈小姐不要血口喷人……” 耿姑姑的表情已经从冷漠到了警惕,直直地盯着他:“那请甲总管就不要这样多事!” 沈濯大踏步地走进了寿春宫的内殿。 甲申还想再追,却被有意无意急匆匆穿梭来去的宫女们挡住了道路。 耿姑姑调整了一下表情,夸张地烦恼着,提高了声音:“净之小姐,您又不挑不拣,随手折花!” 太后带着喜意的声音响了起来:“净之来了?带了什么花儿?是不是又摘我的老梅树了?” “皇后娘娘万福、梅娘娘万福。太后又派我的不是。我从家带来的,是绿梅。一会儿耿姑姑插起来您就知道了。呀,今儿怎么这样人多?崔署令,早啊!”沈濯没心没肺的声音清凌凌在内殿响了起来。 甲申眼中闪过寒意。 招手叫过一个粗使老宫女,甲申和颜悦色地问:“这沈小姐天天来寿春宫,太后娘娘也不腻烦她么?” 老宫女面上嘲讽之色一闪,垂下眼:“寿春宫里冷清。太后娘娘常说,一个沈小姐,顶十个临波公主热闹。人老了,爱这种干干净净的热闹。” 一句话把甲申堵得不知道该怎么回才好。 老宫女恭恭敬敬:“甲总管还有什么要问的?” 甲申一噎,却仍旧尽力维持着和蔼:“这沈小姐显见的是比各位皇子公主都得太后的欢心了。只是不知,她究竟做了些什么事,能哄得了太后呢?我们娘娘尽心尽力这几十年,可都没得了太后这样的赞呢!” 老宫女皮笑肉不笑起来,鄙夷地看着甲申:“也没什么。不过是把太后的康健和高兴放在所有事情的头一宗上罢了。净之小姐不过是个孩子家家的,哪儿就能跟皇后娘娘比肩了?她又不考虑得失、又不衡量朝堂、又不瞻前顾后思想好处的……” 甲申定定地看着老宫女,忽然哑然失笑:“我倒真是不懂了。怎么寿春宫里,就没一个人不喜欢这位沈小姐呢?” “太后平安喜乐,寿春宫便平安喜乐。这有什么难懂的?甲总管真会说笑话。”老宫女知道他没得可问了,敷衍了一礼,走了。 甲申双手笼在袖子里,心下倒真的奇怪起来,低声喃喃:“有趣。寿春宫里,竟个个都是明白人不成?” 殿内,太后娘娘满心欢喜地拉了沈濯坐在自己身边,想跟她说话又想起还有皇后和梅妃在,不由皱眉道:“我好了。劳累你们半夜。去吧。等我再不舒坦了,我再叫你们来侍疾。” 这话说的! 邵皇后险些挂不住笑容,看了梅妃一眼,笑道:“梅妃,咱们走吧。太后娘娘嫌咱们碍眼呢。” 梅妃笑得千娇百媚:“这世上谁不喜欢花朵儿一样的小姑娘?这沈家姐儿乖巧懂事,妾身都看着喜欢,何况是太后?若说碍眼,妾身这把子岁数,又被两个孩子缠得憔悴,跟娇娇嫩嫩的沈家小姐比起来,岂止碍眼二字而已?” 边说边站了起来,讨好地对着太后笑一笑,恭敬地走到邵皇后面前,含笑道:“妾身服侍皇后娘娘回去。” 太后娘娘一声不吭。 邵皇后脸色淡然了许多,只管跟太后道别,扬长而去。 梅妃紧随其后,笑眯眯地走了。 太后连一个眼风都懒得给二人的背影送一送,只管怜爱地拉了沈濯的手,问道:“不委屈啊?还跑了来。赶上这么一场,我又没让你收拾她们两个出气,憋得慌不?” 沈濯嗤地一声笑,摇摇头:“不委屈,也不憋得慌。我是怕您担心,来跟您说说昨天的事儿。” 太后一愣。 “……家里从老鲍氏口中得知了这句话,就留了心。可又许久不见动静。以为应该不过是远房或者乡亲而已。但二房的那位被休弃的婶娘带着堂妹回去后,冯伯爷偏说堂妹与他幼妹面目相仿。我们族伯留了个心眼,却问出来冯伯爷也本该姓苏……这竟是另一重佐证了……” 沈濯丝毫不瞒,蛛丝马迹都告诉了太后。 殿里只剩了林嬷嬷、耿姑姑和太后,三个人都先惊奇、后骇然地看着沈濯。 林嬷嬷实在没忍住,低声道:“净之小姐,你若不说,后头这一条证据,没人知道的!” 沈濯嫣然:“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沈家从来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个话,虽然我爹爹觉得碍口,没禀报给陛下,但却仍旧令我今日来尽情述给太后。为的就是别让陛下觉得我们沈家有意相欺。” 第五七一章 秦倚桐 “那个沈利现在何处?”建明帝面无表情地直奔主题。 秦倚桐立即觉出了不对,遂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只管叉手低头:“被我软禁在家中。有专人看守。” 家中?! 建明帝的眼睛眯了一眯。 胞妹所说还真有些影子。这个秦倚桐,还真把刑部当成他家的了。 “只他一人么?”建明帝想起了绿春提到的那个章氏女招待的同乡故友。 谁知秦倚桐竟然一愣,抬起头来:“难道不是?他还有同行之人么?臣接了他的状纸,立即便命人去查他行踪。他自太湖上船就只有一个人,千里而来,进京时几乎奄奄一息,是被守城的卫军抬到刑部来的……” 建明帝心头的奇异越发明显,打量了秦倚桐一打量,忽然问道:“朕听说,前些日子,你女儿去挑衅沈净之了?” 沈净之…… 秦倚桐心里越发沉了下去,垂眉道:“小女狂妄,已被她母亲送回山东外家去严加管教了。” 送走了? 建明帝定定地看着秦倚桐:“女孩儿们争吵胡闹,倒也没必要这样大动干戈的。你那女儿不是已经该议亲了?这样一来,岂不错过了京城的大把俊彦?” “多谢陛下垂怜。不过小女自幼与她外家的表兄便订了亲,做主的乃是她亲外公。她娘又宝爱内侄。也算是好姻缘了。这回去了山东,应该直接从那边发嫁。”秦倚桐说谎说得面不改色,似乎当年处心积虑想把女儿嫁给太子、事情不成就怒而倒向卫王的人,不是他。 建明帝心内冷笑,说不清是哼还是嗯了一声,漫声道:“既然如此,你把沈利移交绿春。还有状纸的原件。” 秦倚桐却顿了一顿,低头道:“臣接了案子,已经在刑部存了档。如今既是要移交,那臣是不是可在案卷上注一笔?只是,此事移交给绿公公的话,算是移交给了哪一部堂呢?” 建明帝语塞。 这种事…… 沈利的状纸上,用的是首告,告的是沈恭一支,矛头并没有对准沈信言。依着大秦律,交付刑部是最合适的。 然而既然这一支里的沈濯被赐婚了翼王,那么就涉及到皇家脸面。 所以,交大理寺或者宗正寺都说得过去。 但是现在他想把这个案子压下来,所以让秦倚桐交给绿春—— 想到这里,建明帝的脸色陡然放了下来:“国有大事,岂可因这等细枝末节乱了朝廷秩序?秦侍郎,朕能容你在刑部盘踞数十载,看重的就是你顾全大局、能力超群。 “如今,沈信言调拨户部无错,沈净之陪护太后有功,突然间冒出来一个质疑沈家的声音,目的究竟是什么,朕不相信你看不出来! “竟然还要来质问朕,案件转移到了哪个部堂?朕告诉你,哪个部堂都不是。案件还挂在你刑部。但人证物证,朕都要! “秦侍郎,你可允准啊?啊?!” 秦倚桐只觉得额头涔涔! 跟……说得为什么截然不同?陛下不应该最忌讳苏家,不应该最担心人心生异吗?哪怕是…… 沈家! 秦倚桐轻轻地咬了咬牙根,深吸一口气,低头道:“陛下容禀。臣得消息,郢川伯冯毅的女儿冯惜入京在即……这冯惜,大约对沈家之事,会知道一些……” 沈溪……? 建明帝觉得自己明白了。 原来,这些人是从自己的这个旨意,因势利导,想要对付沈信言! 二房的沈信诲是沈恭那个白痴最心爱的儿子,沈溪在家里时,只怕就知道些什么! 哪怕她当年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她对沈信言一房已是恨之入骨,还不是这些人怎么指使她就怎么说! 再次冷笑三声,建明帝当机立断,决定不再跟这个利欲熏心的秦倚桐说话,一摆手:“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秦倚桐听着这个笑声,脸色越发苍白起来,额角的冷汗啪嗒一滴砸在了大殿的金砖之上。 举手加额,大袖罩住脸上的难看表情,秦倚桐疾步后退。 绿春站在建明帝身边,细细地看着他的样子,眉梢动了动,转头请示了建明帝一眼。 建明帝淡淡地眨了眨眼,低头看自己御案上的奏章书册。 绿春快步跟了出去。 “秦侍郎,留步。” 秦倚桐长长松了口气,满面堆笑回过头来:“绿公公!” 绿春亦是笑容可掬:“秦侍郎,您看看,您这是怎么了?来人,给秦侍郎送块上好的帕子来。” 秦倚桐窘了片刻,忙摆手,自己就着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叹道:“绿公公,小臣都要吓死了,您就饶了小臣吧?” 绿春笑嘻嘻的,眼中闪过轻蔑。 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就这点子小胆儿,还敢明里暗里跟沈大学士较劲,昨儿吃拧了吧?! “您看什么时候把人和东西都给咱家?咱家让人去接一趟?”绿春却不给他面子,又逼近一步。 秦倚桐犹豫了片刻,先点头道:“小臣正提心吊胆,绿公公这就让人跟着小臣同去刑部,是最好的。” 接着又试图诉苦:“这才是无妄之灾……小臣两眼一抹黑,那人就已经给送了上门。难道我不收?小臣连着压了那么多天,没敢让点滴风声传出来,就盼着什么时候能有个够分量的人把这个事儿接过去…… “好容易甘棠长公主派人来叫了内子去……难道是内子不会说话?怎么陛下这样生气?小臣可真没敢多思多想!如今这件事,除了陛下、甘棠长公主、小臣和小臣的内子,可是决然没有告诉过任何其他的人哪……” 绿春眉骨一跳,满面的笑容凝住,恰到好处地露了一个愕然表情出来:“秦侍郎的意思,是此事并无旁人知晓?” 秦倚桐双手连摆,苦笑不已:“决然没有!” “原来秦侍郎如此苦心孤诣!刚才却并无一字分辩,这份忠心,咱家佩服。”绿春真诚、感动、甚至双手高高地拱了拱。 “不敢不敢!是小臣的嘴笨。还请绿公公替小臣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小臣诚惶诚恐,真是诚惶诚恐啊!” 秦倚桐的样子,几乎都要委屈哭了。 第五七二章 “白璧微瑕” 沈濯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太后也只有长叹一声。 这孩子,怎么就容不得人装半分的糊涂呢? 罢了…… 太后看了一眼林嬷嬷,微微点了点头。 林嬷嬷虽然为难,但还是拉了沈濯的手,坐在她身边,轻声问她:“如今你们家都查到了什么?” 果然,此事背后,还有其他! 沈濯垂了垂眸,也把音量放轻道:“只知道苏侯家簿籍上的祖籍虽是姑苏苏氏的旁支,但细究起来,乃是云南苏氏的嫡支。当年突兀离开云南,致使族中不少依附的亲眷流离失所。若我们家的确与苏侯有亲,想必就是那时候破落流浪到吴兴的。” 林嬷嬷叹了口气。 怎么越说越像真的了?! “苏侯祖上的确是云南人。太祖游历云南,他才跟着走了的。后来太祖觉得姑苏那边的财力堪用,便使了个法子,让他们一家悄悄迁入,替代了曾经默默无闻的旁支……”林嬷嬷话说得隐晦。 沈濯却恍然大悟。 原来是当年太祖想要谋人家姑苏苏氏的钱,所以让苏侯祖上去冒认……咳咳!这个手段哪……算了! 哼哼! 也不怕后世子孙们有样学样! “后来呢?”沈濯就似是在听一个好听的故事,只管眨巴着眼睛装好奇。 林嬷嬷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又看了一眼装作假寐的太后,才把声音压得更低:“姑苏苏家后来察觉到不对了,心中不甘,上门跟苏侯理论……谁知太祖恰好在场……就,就……” 沈濯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掩住了嘴巴,瞪圆了眼睛,惊呼一声,声音细得都要变了调儿:“是,是杀了一个,还是杀了几个,还是……” 林嬷嬷难为情地叹了口气:“满门……” 阴了人家的钱……然后人家讨公道,穿越前辈太祖陛下却屠了人家满门!? 我……操…… 沈濯低下头去,露出一丝害怕的样子。 心里却在破口大骂:难怪你丫的子子孙孙都这么变态!难怪你这后代这么少!缺了大德了你知道不?!兄弟相残,父子相疑!东宫太子的不主流,跛足卫王的残疾扭曲!他妈妈的!这都特么的是报应! 林嬷嬷心疼地伸过胳膊来抱住沈濯的肩膀,安抚地拍着她:“别怕别怕,百来年前的事情了。跟咱们没关系啊!” 沈濯楚楚可怜地抬起头来,眼皮一抖,泪水汪汪:“怎么会没关系?如今不就是有人要把我们家跟苏侯联系起来么?陛下眼中,苏侯一家都是太祖爷当年的……白璧微瑕,他老人家一定想让我们这一支消失在世上……” 太后突然睁开了眼,有些恨铁不成钢:“那就死也不认!我今儿把这些事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明白,这个事儿,你们家的方向错了!不能认!死也不能认!” 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沈濯战战兢兢地点着头,腿脚发软地站了起来:“那,那我赶紧回家告诉我爹一声……” 太后定定地看着她,半晌,目光落在她明显鼓鼓囊囊的袖袋处,忽然问道:“净之,你袖子里的东西是什么?” 沈濯的相有些装不下去了,默然片刻,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净之,你今日不说,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太后的眼神温暖,话中有话。 沈濯又沉默了许久,还是摇摇头:“我曾有幼弟,天真烂漫、聪明伶俐。家中祖母爱若珍宝。他夭折之后,祖母伤心欲绝。午夜梦回,我常常懊悔没能救他性命,让祖母看着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说到这里,止住,屈膝行礼,沈濯敛眉离开。 太后看着她单薄却坚定的背影,热泪涌了出来,边拿了帕子擦脸,边哽咽告诉林嬷嬷:“你告诉皇帝,沈家就是沈家,跟苏家半分干系都没有!哀家拿性命给他们家作保!” …… …… 出了寿春宫,沈濯站在那几棵被摘折得可怜巴巴的老梅树跟前发呆。 引路的小宫女也不催她,只在旁边屏息静候。 就如太后所说,今日大约是辞婚最好的时机了。 一则是自己亲自来辞,又没有直面建明帝,只要太后娘娘接过了那道婚旨,她与皇家的羁绊就可以完全解除。 二则世人的怀疑指向如今都在自己的“准翼王妃”身份上,认为自己谋夺这个位置,就跟当年苏梅的“准太子妃”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自己摘掉这个令人生疑的帽子,那一切的动机行为指向都可以解释得通,至少在建明帝跟前释疑是没有问题的。 第三,若是真能因此令沈家合家白衣而回归故里,未必不是脱离京中越来越险峻的旋涡的绝佳契机。 然而,看着太后娘娘孤孤单单地坐在榻上、鸡皮鹤发、容颜憔悴的样子,沈濯就觉得不忍心。 她前脚刚拿着自己“可以考虑婚事”逼着老太太吃药养身,后脚就又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宣布那话不算数了? 仿佛是不得已,但这件事对太后的打击到底会有多大——不过是听了这个消息而已,各方都还没有表态,她老人家已经夜半心悸得惊动了皇帝皇后梅妃…… 沈濯低下头,微微曲了右臂,看着袖袋中那卷轴状的物事,悠悠长长地叹了口气:“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若做不到,又凭什么去指望别人做到?” 转身往外:“走吧。” 小宫女翘了翘嘴角,轻声应道:“是。” 走了几步,又轻声问:“今儿走哪条路?” 寿春宫出宫的线路多得很,有些近,有些绕。为了不让人抓住规律,沈濯好生地把带自己出宫的人打点了个遍,每回都是随机选择。 然而今天接收到的信息实在是惊人,沈濯有些懒得思考,随口道:“哪里清净走哪里。” 小宫女偏头想了想,斜睨了一眼老梅树,轻笑道:“刚刚才听说千秋殿那边的白梅开了。要不从那边走?” 沈濯点了点头。 …… …… 沈溪被人直接带进了宫。 虽然眼前一片模模糊糊,但她还是能辨别出来,这里的味道与其他地方不同。 沈溪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脏怦怦直跳。 真的,要入宫了?! “这位阿哥,我们,我们这是要去……”沈溪试图跟身边换的人搭讪。 却被一声厉喝:“闭嘴!” 沈溪咬了唇低头下去,心中暗恨,眼中却怯怯地滴下泪来。 车声吱呀。 帘外有尖细的声音问:“千秋殿能走么?” 同样尖细的声音笑答:“能。今儿大家都在家歇息,那边没人过。” 第五七三章 狭路 前唐时的千秋殿其实是给公主住的地方。 只是到了大秦,各代的公主都算不得多。各宫的娘娘们都爱把亲生的女儿养在身边,所以这千秋殿渐渐地就锁了搁着了。 但千秋殿毕竟是被无数公主住过许久的地方,花草繁茂、树木清异,一年四季都飘荡着甜美淡雅的香气。当年安福大公主还未出嫁的时候,倒是常常来逛一逛。所以宫人们打扫得更加殷勤,如今还是一个端端正正的花园模样。 沈濯把双手都揣在暖暖的兔毛手筒里,慢慢地踢着狐皮绵裙,脚下的高屐锦缎绵履咯吱咯吱地踩着窄窄夹道里没有清扫的雪地,戴着跟斗篷同质的狐皮昭君暖兜帽,感受着偶尔从高高的大殿檐角上飘落的雪粒沁在脸上的凉意,恍惚只觉得做梦一般。 从陇右回来有一阵子了。 太后娘娘的病时好时坏。 几个闺蜜好友忽然间都出嫁了,还是自己一手张罗的。 京城的形势随着这几门亲事,陡然间为之一变。 而因秦煐去了陇右移走的目光和手段,终于也因此又把重心放回了京城。 ——放在了沈家。 北渚先生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三爷在西北打生打死,朝上却总有人想背后捅他的刀子。” 一个小小的没了娘的庶出皇子,母族衰落——哪怕不衰落,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地方土财主。秦煐究竟是何德何能,会吸引了这样强大的攻击火力? 难道他背后还有什么隐秘的力量没有出现,却令旁人都警惕非常么? 不,没有。 除了北渚先生那点子可怜的人手,他什么都没有。 可若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他那一世又是凭了什么,竟能走到登基为帝的那一步? 总不可能是旁人让给他的吧?! 沈濯心里微微一哂。 自己这才真是异想天开失心疯了呢! 她正胡思乱想,引路小宫女的脚步忽地一停:“有人过来了。” 沈濯心中一动,也住了步子。心思急转之间,沈濯轻声问道:“你是听谁说的千秋殿的白梅开了?” 小宫女有些懵懂,想了想才道:“皇后娘娘随行的一个小内侍……” 话一出口,小宫女的脸色慢慢地惨白了起来。 她上当了! 竟因此引了净之小姐落入了皇后娘娘的圈套! 皇后?! 那倒没什么可怕的了。 沈濯轻轻地深呼吸,轻笑道:“无妨,我们走我们的。” 小宫女声音颤巍巍的,心惊胆战地问:“要不,我们还是避一避吧……”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还可能避得开? 沈濯挺直了脊背,右手不由得缩回去握了握那卷缭绫卷轴,金线刺绣微微有些粗粝。手指在其上轻轻摩挲,有些像是某些猫科动物捕猎前磨爪子的行为……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没事儿。”沈濯低声笑着说道,脚步重新雍容。 不过三五步,只见前头来了一乘双人抬的小轿。 小轿子有些奇怪,前头开路的,后头断后的,两侧翼护的,竟足足有八个内侍。 尤其是走在前头的两个,脚步轻巧敏捷,胸膛肩膀壮实,加上眼神犀利表情冷峻,只差在脸上写上一行字了:咱家身上有功夫! 沈濯挑了挑眉。 这样的一行人,难道也是皇后安排的? 宫女就罢了,这样的一群内侍,显见得是绿春的手下,难道竟然也让皇后娘娘的人渗透了进去? 那绿总管怕是要捡块豆腐撞死了罢…… 想到这里,沈濯安安静静地往旁边站了一步,避开了正中。 内侍们也决然没有料到能在这样僻静的地方遇到人,而且,一看衣饰发髻就知道不是宫里的主子们。 打头儿的内侍心里咯噔一下! 总管爷爷可是吩咐过,这沈溪必须得要活着到陛下跟前! 一愣之下,却见此女极为有眼色地让开了路。内侍们的脸色大都和缓了些许。唯有打头儿的那个,满面警惕地盯着微微低头的沈濯,左手大拇指已经悄悄地把刀鞘挑开了一线。 然而,只这一线—— 轻轻地一声:呛~ 沈溪在轿子里耳朵轻轻一动,双眼努力地向轿子外头看去。 不,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模模糊糊的。 可是,可是这是什么味道? 这不是外头那群内侍的味道……也不是什么宫女、花草、树木、雪地冰天的味道…… 这个味道很熟悉! 沈溪精神一振!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洪福寺里,那一声:“只有把他们都拉下水,你才有活下来的可能……” 他们…… 这个味道,是沈濯! 沈溪只觉得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抽搐了一下。 没错! 她娘有钱,所以总给她用沉水香,她每每私下里嫌那香气甜腻,但就因为那是最贵的,所以天天都点!以至于她冬天的衣服上,件件都沾着怎么洗也洗不掉的那股钱的味道! 还有她常常装模作样地去摘她院子里她姨爹清江侯送给她的名贵绿梅…… 这个混合起来的味道,自己实在是太熟悉了! 沈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确认了! “只有把你们都拖下水,我才有活下来的可能!” 沈溪咬着牙在心中狠狠地重复,脸上狰狞之色一闪,一伸手挑起了帘子,表情瞬间换了张皇:“是二姐姐么?是不是二姐姐?我听到了你的脚步声!二姐姐,你饶了我!求你饶我一命啊!” 众人被这凄厉的一声喊都吓得浑身一抖。 尤其是那两个抬轿子的人,脚底一软,几乎要脱手扔了轿子!而轿身这一晃一歪,沈溪更是借着机会尖叫起来! 避开正路的沈濯正站在路边眼观鼻、鼻观心地凝立,听见这一声,猛地抬起了头,脸色大变! 沈溪! 在自己面前,大叫饶命的沈溪! 跟密恭那个颤声请自己救命的沈簪,何其像?! 可是她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为了只跟自己见一面而已!她还会当着众人嚷出来自家跟苏家的关系!冯毅和苏家的关系!她会——把所有人都拖下水! 沈濯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半步。 陡然间,身体又僵住! 就算沈溪知道,沈溪也应该会去陛下面前原原本本地告状,那些人为什么要让她出现在这里?! 跟自己碰面,求自己饶命…… 电光火石间,沈濯厉声喝道:“让她回轿子!小心刺杀!” 话音未落,一声尖利的破空声响,一支弩箭从高高的不知哪里飞了过来! 第五七四章 蠢货之死(加更) 利箭入肉的声音闷闷响起:“噗!” 所有的人惊愕着,眼睁睁地看着沈溪倒了下去,一支箭准准地插在她的胸口上! “他妈的!” 沈濯这时候的心情简直称得上是气急败坏!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若是让沈溪死在她的眼前,那她可真是踩了一脚的黄泥,是不是屎都说不清! 这个粗口一爆,一众侍卫被雷劈了一般地连沈溪都顾不上,先惊悚地一致扭头看她! 这究竟是谁家的小姐?! 竟然敢在皇宫大内出口成脏? 怎么连个宫女的教养都不如?甚至还比不得朱雀大街两边做生意的女人们文雅…… 沈濯哪里管他们怎么想怎么看?一手拎起裙子,三步两步就冲了过去:“沈溪!沈溪!” 这一嗓子终于惊醒了众人。 内侍们的脸色难看了起来。 打头儿的那个更是冷哼一声,呛啷啷长刀出鞘,一闪身横在了沈濯跟前:“你竟然还想去验她的生死!说!你那个胆敢在皇城动弓弩的同谋在哪里?!” 竟然还拦着不让我去问沈溪的话! 沈濯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我刚才示警的时候你在干嘛?发愣?简直是吃了屎的饭桶!你好生等着我跟绿春算这笔账!滚开!” 那小宫女何尝见过这等血腥场面,早就瑟瑟发抖着软倒在地。这时候见沈濯如此强硬,终于也找回来了一点点属于寿春宫的胆色,双腿颤抖着爬起来,帮着壮声势:“这是沈大学士的爱女,才从太后那里过来,你们还不快让开!” 打头儿的内侍听见沈濯的喝骂就已经有些发懵,待一听小宫女说话,顿时头皮发麻! 总管大人可不止一回地感慨过沈大学士的盛宠和他那独生爱女净之小姐的本事…… 自己等人这回办砸了差事不说,竟还踢到了铁板! 沈濯毫不留情地过去一把推开仍在犹疑的内侍,直冲到沈溪跟前,不顾已经面前的人已经口吐黑血,狠狠地抓住她的手,低声喝道:“沈溪,是谁让你拦我的?!你知不知道你身形一露就是给人家当了活靶子?我知道你想把我拖下水,但你肯定没想过要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说!是谁?” 沈溪的脸朝向沈濯,虽然看不清楚,却咧嘴恶毒一笑,低低的声音:“你猜啊……” 宁可拿自己的性命当筹码,也不放过我……这还真是……变态! 沈濯目光骤冷,退后半步:“既然如此,那你就自己去地狱跟那个人索命吧!恕我就不帮你和沈簪报仇了!” 口中虽然如此说,但还是回头喝道:“还不快叫太医!通报绿春,抓刺客!” “沈濯……”沈溪甜美却怨毒的声音微弱响起。 沈濯的目光冷漠地转向她,脚下却再也纹丝不动,甚至连声音都懒得再出。 “沈濯……你说,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都想你死呢……”沈溪咯咯地低笑起来。 小宫女有些不忿,张嘴要想斥责,却被沈濯抬手拦住。 内侍们连滚带爬声嘶力竭地喊着“请太医”“抓刺客”,使得那个内侍头领听不清沈溪的话,令他不由得皱着眉头横了那些下属一眼。 “你就算有本事跟那些王亲贵胄结交又有什么用……她们还是想你死……而且,一刀杀了你,她们都觉得不解恨……”沈溪的气息越发微弱。 沈濯冷笑了一声:“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可你,沈溪,你却要死了。” 沈溪呵了一声,娇美地用力抬头看向天空,却仍旧只看到灰蒙蒙的一片:“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沈家,冯家,都是要给我陪葬的……我不亏……” 忽然转身,用力地伸手往旁边抓去。 沈濯静静地看着她,一无所动。 内侍头儿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迟疑一下,上前把袖子递给了沈溪。 沈溪就像是抓住了最趁手的兵器,阴阴地笑着,眼睛看着沈濯的方向,对那内侍头儿悄声说道:“你一定要告诉陛下,就说我路上曾经一不小心泄露过,我啊,不姓冯,也不姓沈,我姓苏。大小苏侯的苏!” 内侍的头儿全身顿时一抖。 沈濯看着沈溪,忽然冷笑了一声,再叹一口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之亦然。你怪这世上没有人如我父母祖母爱我般爱你。可爱你的那些人,你又是如何反哺他们的呢?罢了,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沈濯再退后一步,叉手欠身:“沈溪,再见。”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出宫。 沈溪听得脸色大变,哑着嗓子,一边不停地喷血,一边撕心裂肺地喊她:“沈濯,你给我回来!你这个贱人!” 内侍那头领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知道是该拦住沈濯,直接把她押到陛下面前,好推卸掉自己的责任;还是该立即把沈溪送往内廷绿春跟前,不论死活…… 正在两难,一个小内侍满头是汗地狂奔回来:“刺客抓住了!已经服毒自尽,原先是翼王的侍卫……” 内侍头领瞪圆了眼睛,脱口道:“怎么可能?翼王的侍卫早就都跟着他去陇右了……” 忽地声音一滞,他心里完全明白了过来! 这就是个阴谋! 一个看似针对沈家,实则针对翼王的阴谋! 而自己,身在局中…… 内侍头领的汗刷地冒了出来! 然而听见这个消息的沈溪却停了喊声,痛痛快快地仰天大笑起来:“沈濯,你完了!你和你那未来的夫君,你们都完了!我早说过,你们都会给我陪葬的!我不亏!我这辈子不亏!哈哈哈……” 可你不还是要死了吗? 内侍们怜悯地看着她。 内侍头领又气又急,焦躁地低吼:“看她干嘛?一个蠢货!一辈子被人当枪还傻了吧唧地乐!快!送内廷尉司!总管大人等着呢!” 众人如梦初醒,七手八脚把沈溪塞回轿子,抬起来一阵狂奔! “蠢货……一辈子被人当枪……”沈溪倒在轿子里头,失神地看着剧烈摇晃的轿子顶。 她的眼前晃过了自己的一生…… 内侍们堪堪把轿子抬进了内廷尉司,满头大汗着看到迎面疾步而来、满面杀气的绿春。 “总管大人……”众人心头都是一抖。 轿子里忽然传出微弱的声音:“吕妈妈……焦妈妈……” 这声音只有一瞬。 绿春唰地一声挑开轿帘—— 娇小单弱的沈溪,歪着头,瞪着眼,软倒在轿子里。胸口上颤巍巍一支利箭,唇边胸前直到伤处,俱是惊心动魄的黑血! 已经气绝。 绿春愤怒地摔下帘子,牙根咬得格格响。 “总管大人,这冯小姐,刚刚说,什么,妈妈?”一个小内侍小心翼翼地凑上来,献上最后一条线索。 第五七五章 诅咒 绿春几乎要暴跳,遏制不住的嗓子尖细地嘶喊起来:“老子管她狗屁的妈妈!老子就知道这个贱人从甘州一路几千里回来都没死成,进了宫反而在你们这些狗屎的眼皮子底下没了命!老子的脑袋要是让陛下摘了,那之前老子一定把你们这些狗屎的祖宗都从地里掘出来再杀一遍!” 一院子的人被他骂得噤若寒蝉,低头抖衣而颤。 绿春喘口气,继续暴跳:“还他妈都愣着!验尸啊!狗屎玩意儿!来人!这几个,一人二十板子!扣半年俸禄!这个月宫里的马桶都归他们!” 终于给出了处置方案。 人人都觉得松了口气,立即鸡飞狗跳地开始忙碌起来。 绿春这才双手叉腰站在院子里气呼呼地哼唧:“又他妈的让老子去给你们这帮狗屎顶雷!就仗着陛下宠信咱家!讨厌!” 刚才说话的小内侍臊眉耷眼地凑过来,低声嘀咕:“爷爷,小的真没听错,那个沈溪临死,真的说了两回妈妈……” “嗯?”绿春眯起了眼,“你听真了?” 小内侍见他重视,精气神儿立马全上线:“绝对没错儿!小的听着了!俩!而且,前头缀了什么,大约是姓氏?” 绿春努力地回想着,忽然眼睛一亮:“当年沈家小哥儿死的时候,沈家二房一个妈妈顶了罪,咱家恍惚记得,姓吕!” “吕!就是吕!至少头一个儿,是吕!小的性命担保!”小内侍挺起了小鸡胸,拍得山响。 绿春稍一思忖,有了主意:“去把看着沈家的那坨狗屎给咱家叫来!咱家有话问他!” 小内侍眉开眼笑地屁颠屁颠刚要跑走,脚下又一顿,谄媚地往绿春跟前凑了一凑:“爷爷……小的……叫来顺儿……” 绿春一瞪眼,瞬间又噗嗤笑着骂道:“你个小猴儿崽子,你他妈的哪儿是来顺儿?你就该叫来事儿!” 小内侍一叠声地弯腰谢恩:“谢爷爷赐名!谢爷爷赐名!小猴儿以后就叫来事儿!”一边撒腿就跑:“来事儿这就去给爷爷您叫人!” 绿春看着这小子跟兔子似得一窜一跳的背影笑着眯了眯眼,一偏头:“哪儿的?忒会来事儿了……” 一个小内侍无声无息地上前了半步,低声答道:“现在梅妃跟前服侍五皇子。是个孤儿。掖庭那边打流民堆儿里捡出来的,入宫才六岁,两个眼珠儿机灵得过头儿。打了半年才好了些。因为根骨好,进了内廷尉司,现在正学轻功。两年前去服侍了五皇子,嘴甜,特别得梅妃赏识。前儿刚得了一支琉璃如意七彩盅。” 顿了顿,又道:“来顺儿这个名字,是梅妃给取的。” 绿春挑了挑眉,哼了一声:“猴儿崽子,心不小啊……回头找个机会,把那个盅子,让他自己失手……” 小内侍低低应了声“是”,退了几步,气息全无,低调得就似不存在一般。 …… …… 回了家的沈濯只觉得心力交瘁。 把明黄缭绫交给玲珑再去供起来,自己且瘫倒在了床上,一闭眼,就想天不管地不管地歪头睡一觉再说。 可已经消失了近半年的苍老男魂的声音就在这时,衰弱地在她灵海深处,又显了出来,带着一丝疼惜和一丝埋怨: “不是不让你掺合……” 沈濯翻了个身,有气无力地在心里顶回去: 也是你让我在陇右必须得事事留心。还说一定要小心那几个州的刺史们,说他们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可是以我对那些人的了解,你再这么闹下去,他们只怕就要痛下杀手,直接要了你的性命了!”苍老男魂对沈濯能不能活下去这件事,仍旧十分介意。 不会的。 沈溪刚刚说的阿伯没听见么?那些人已经恨我入骨,不会让我那么简单得死…… 何况,我一个小小的女子,算个屁? 他们想要的,乃是我爹爹。只要拿到了我爹爹的短处把柄,不论是把他拉下马,让我沈家一系从此不得圣上信任;还是能够策反他,让朝廷里这些崛起的新贵们成为暗地里谁的新牌。想必都能让他们半夜里笑出声来。 沈濯困倦得厉害,想到这里,一心只盼着自己能索性睡着。 可那苍老男魂这时候却不欲放过她,抓着她追问:“宫里杀气日盛,我根本就不敢露头。当时的情形我只是模模糊糊能听到一点点,你快详细告诉我。还有,太后娘娘,和皇帝,如何了?” 沈濯只得将一应事情详述给他听,又奇道: 往日里阿伯只是不能在宫里说话,怎么如今连听都听不到了么?您这是怎么了?受伤了?生病了? 苍老男魂默了一默,回避了这个话题:“没想到河州案里,最后的受害者却是太后娘娘……” 沈濯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意外,和沉痛。 阿伯,你以前认得那个湛心大师么? 他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力量,竟然能在陛下的重重监视下,远程遥遥指挥着河州刺史,竟还有边军一起,去害秦煐? 你不是说秦煐那一世是被你杀死的么? 这个湛心……好像很想抢你的差事啊!你们以前是,同——事?不然你这样替湛心大师心疼他亲娘? 沈濯把“同党”二字临时改了。 苍老男魂再次沉寂了下去,许久,才答道:“是。我对他最痛恨的,就是他每次做事,都会连累那个唯一疼爱他的亲娘。为人子者,不孝到了这个地步,也是让人唾弃不屑得很。” 沈濯嗤笑了一声。 何止啊! 他是陛下心中最大的忌讳。这回又是他的人闹出这等丧尽天良没人伦的事。陛下震怒。太后娘娘为了保住他那一条命,险些断药自绝你知道吗? 我还就不信了! 这种出生在帝王家,从小就被立为太子、看遍谋算丑陋的人,会想不到这一点! 如今世上,知道他这身份的人没几个了! 太后娘娘的寿春宫,大约是陛下最忌惮、最警惕的地方了吧? 他这一闹事,跟把他娘往绝路上逼有什么区别?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混账东西!就算是当年他失掉太子位有再多的委屈不甘,能做出这等事来,我就咒他一辈子见不得天日,雪不了冤情! 太后娘娘百般地对我好,有一半是想让我爹爹日后救他的性命。可就冲他这样对待太后娘娘,我才不会让爹爹管他的死活! 第五七六章 越来越多的佐证 沈濯把湛心大师从头到脚一顿臭骂。 苍老男魂一直默默地听着。 可是沈濯一转念,忍不住又哼道: 阿伯,既然你说与那湛心是一起的。那我倒要问问你了:河州案难道你也有份?!那灵岩寺里的无数条冤魂、那被活活削成人彘的云声,你也有份?你说让我小心陇右的刺史们,却又不肯说明是什么事情,其实仅仅是想保住我这一条性命,让你能附身在这里,看到事情落幕。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改邪向善,从来没觉得人间太平、骨肉亲情有什么了不起的吧?! 苍老男魂终于忍不住了,高声诵了一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沈濯这个时候困乏欲死,根本就没有发现这时候苍老男魂的这一声佛号有什么问题,于是随口骂道: 罪过个龟蛋! 你们但凡想到过这两个字一回,你们就做不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你以后不要找我了。 你的事我不管。 我的事你也别管。 沈濯觉得跟冷血的杀人凶手没什么好聊的,几句话彻底地堵住了两个人曾经达成的某种默契,翻了个身,合上眼,沉沉睡去。 苍老男魂沉默了下去,许久许久,哽咽起来:“罪过,罪过啊……我没想这么做的……我真的没想的……那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 他轻轻地哭泣了起来,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 …… 沈濯这一觉到底还是没睡成。 因为听说她从宫中回来,所有人都急着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要不要紧。 第一个来掀她被窝的就是孟夫人:“臭丫头!我眼巴巴地等着你去完桐香苑就能回来告诉我一声儿,结果你竟连桐香苑都不去,自己躲起来睡大觉!?快滚起来!” 好歹算是小憩了一会儿,沈濯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强撑着爬了起来:“太累了。心力交瘁。” 孟夫人一惊:“出什么事了?” 沈濯快速把宫里发生的事情都交待了一遍,然后穿鞋下床:“夫人跟阮先生说一声罢。我得去见见太爷爷和祖母。” 沈恒和韦老夫人被请到了一起,沈濯轻描淡写地两三句带过今日入宫之事:“见了见太后娘娘,出宫时有不长眼的想害我,被我躲过去了。” 然后细细地跟沈恒打听当年沈恭祖上抵达吴兴的事情。 沈恒有些恍惚,想了一会儿,方道:“其实他们父子到吴兴时间并不长。也就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我还年轻,不管事。当时是我大兄,他宽仁,所以在他做族长期间,家里十分繁盛,也容留了许多旁支的沈氏,甚至记入了族谱……” 沈濯沉吟下去。 看来,自家的来历,沈利那一支出来首告,还真是因为他们知道三分影子。而不是爹爹和北渚跟老鲍氏问话后,有人泄露…… 韦老夫人听到这里,眼皮轻轻一跳,看向沈濯:“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可有什么干碍么?” 沈濯弯了弯嘴角,却避而不答:“祖母这些年可听祖父提及过这件事?” “年轻时,他倒是念叨过一两回。说早知道姓沈只能得一个区区的县尉,那就不如姓别的。我听了疑惑追问时,他又死不承认说过——”韦老夫人还真记得有过这件事。 然而再说更多的,两位老人家却又两眼茫然起来。 沈濯知道事情到此为止就好,笑一笑,安抚道:“没事儿。前阵子听人传言,说祖父在云南要寻根什么的,又闹幺蛾子。想着兴许太爷爷和祖母知道呢。” 韦老夫人又气又急:“哪怕流放也不能安生!我这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会让我的儿女们摊上这么个爹!” 说着又要哭。 这半年来因沈濯离京,韦老夫人思虑过甚,已经大病过一场。如今身体益发不好。 沈濯怕她烦恼上来又要不舒服,忙哄了几句,急命寿眉:“沁姐儿呢?快抱来我瞧瞧。今儿出去得早,都没见着她,怪想的。” 寿眉会意,转身出去就抱了沈沁进来,笑道:“昨儿沁小姐回醒心堂歇的,刚来不一会儿。”又哄着沈沁问:“姐儿刚还跟奴婢说想祖母了?” 沈沁奶声奶气地娇怯唤着祖母,终于把韦老夫人的笑容叫了出来,把肉团儿一般的小孙女搂在怀里疼惜起来。 跟着享了一会儿天伦,沈濯悄悄地服侍着沈恒从桐香苑出来。 “微微啊,你最近是不是在忙什么大事?”沈恒须发皆白,身体也有些佝偻,但精神依旧健旺。他也是寻常捉不到跟沈濯私下里说正经话的时候,一旦遇到,不禁关切起来。 “嗯,是有些事。挺忙的。”沈濯想了想,在沈恒面前坦然承认。 老人家都是这样,越说没事,他们越是担心。还不如稍稍认下一些,其他倒能安抚他们的情绪。 “严重么?要钱么?”沈恒忙问。 沈濯来回看了看,决定把一些事告诉老人家:“我今儿入宫,见着沈溪了。” 沈恒瞪圆了眼睛。 沈濯悄悄地把冯氏母女相关的前事索性都告诉了老爷子,最后叹气道:“我刚才本来想跟您和祖母都说一声的。可是您看祖母,三两句话,她就先哭了。我怕她受不住,就没敢说。” 沈恒早就骇得心跳加速,抓了旁边的枯柳站了半晌,才缓过来,不确定地问:“她真的不会连累你?” 沈濯笑着搀了老爷子回螽斯院:“不会的。我心里有数。陛下圣明,早就知道这个事儿。” 只是没想到沈溪背后的人竟然这样心狠手辣,敢在宫城内公然下手杀人,而已。 …… …… “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情,陛下震怒。绿春被陛下亲手抽了鞭子,然而此案仍旧由他负责。如今竺相、宋相、羽林禁卫等诸人都在宫里面议此事。” 沈信言面色淡然。 “爹爹,陛下没让你也去么?”沈濯眉梢轻动。 北渚先生也情不自禁地带着希冀看向沈信言。 沈信言看着二人的表情,失笑:“我知道你们都盼着陛下让我去了,是我自己避嫌不去。可是,并没有。陛下没有通知我。我的行程,一切如常。” 第五七七章 豫章故里 北渚和沈濯相顾失色。 就在昨天之前,沈信言还是建明帝最最宠爱的臣子,朝中之事无论巨细都会下意识地叫他过去听一听、议一议。可是宫内出了刺客这样大的事情,竟然连知会沈信言一声都没有?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家,要失宠了么? “叩叩叩。” 书房门被敲响。 三个人疑惑地看向门口——守门的葛覃哪里去了? “舅兄可在么?”邱虎含蓄温和的声音响起。 沈信言看了沈濯一眼。 沈濯会意,跳起来去开门,两只杏眼笑得眯起来:“大姑父,你来啦?是不是闻见了我煮的好茶?” 邱虎和蔼地笑:“净之也在?这阵子有没有去郡主府看你表兄表嫂?我前两天还听说郡主偷藏起了御赐的好东西,专等你去。” 沈信言和北渚也各自站了起来,含笑点头:“啸林来了。” 光禄寺正卿的来意很有趣:“大年就在眼前,我来跟舅兄商量商量,这个年怎么过?京城听得说都流行唱堂会,咱们唱不唱?” 这个议题听得沈家父女直发愣:“堂会?这个,家里可真没唱过……” “怎么能不唱?明年就是岳母六十大寿,小太爷又是头一回在咱们家过大年。何况听说陛下正打算着额外开恩,把岳父赦回来……”邱虎意味深长地看着沈信言,“皇恩浩荡,四世同堂。即便是舅兄你打定了主意急流勇退,这个节骨眼儿上,你不跟着歌功颂德,难道还要再低调下去?你低调得了么……” “这……”沈信言捻须犹疑。 邱虎笑了笑,手指在桌边一拂:“午间在宫门口等竺相说话,跟侍卫们闲聊,上午之事倒是听说了大半……” 等竺相? 沈信言和北渚不约而同挑起了眉梢。 “光禄寺归竺相管,年底了,各级的赏赐不得不请他老人家的示下。我是个新来的,殷勤着些也是该当的。”邱虎的笑容里说不清道不明是种什么味道。 “竺相出来时脸色不好看,第一件事就是恭喜我要迎回沈家的定海神针岳父大人了。接着又说,陛下宽纵,皇恩浩荡,让我转告沈家,哦,应该是让我警告舅兄你,要看清形势,不要行悖逆事,辜负了陛下的一片深情!” 噗…… 这个一片深情是什么鬼! 沈濯冷笑,清凌凌的声音格外清脆:“大姑父明儿就在朝堂上当众跟他致谢。说我爹爹多谢他指点,感佩莫名,必定对陛下此心不渝,之死靡它!” 这下子,连北渚先生都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沈信言无奈地瞟了沈濯一眼,探究地看向邱虎:“不是该议宫城刺客的事情么?怎么竟然说到了父亲大人?” “着啊!怎么会说到岳父大人身上去呢?我亦不解,所以来问舅兄啊!”邱虎笑眯眯的表情里,含着不悦和质问。 陛下…… 沈信言皱起了眉头。 以他对建明帝的了解,西北大战已经开始,他就算不再需要自己主理户部,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放任朝中出现这样大的事情,动摇军心。 陛下应当将此事暂且摁下,悄悄调查,待到大军得胜还朝之后两三月,再大张旗鼓地起底细查,这样才对。 可是照着竺相的这个表现,似乎此事已经被翻出来了……? 这中间,究竟是出了什么变故呢? 沈信言沉吟起来。 邱虎看着他的样子,却误认为此事他难以启齿,索性不耐烦地去叩北渚先生面前的桌子:“阮先生,亦不欲为在下解惑乎?” 北渚先生苦笑了一声,目光立即去找沈濯。 却见沈濯已经跳起来,蝴蝶一般飞到了门口:“啊啊啊,好困!我今儿必得补个午觉!” 脚底抹油,溜得极快。 让他们大人们自己去交流那些难堪难看的话题吧! 我是真该去补个觉了…… 沈濯觉得自己真的要困死了。 脚步飞快地往如如院走,沈濯却看见了几个陌生的身影—— 咦?这几个婆子是谁家的? 算了,左不过是些看不清楚形势上门巴结的官宦眷属,母亲这半年早就应酬惯了的。 沈濯掩唇打了个呵欠,钻回卧室瘫倒就睡。 黑甜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肚子咕噜了一声,沈濯漫展杏眸,哼哼唧唧:“不想起床……” 噗嗤一声笑。 六奴好声好气地上前给她掖被子:“大爷夫人都说,今儿小姐累坏了,睡吧,想睡哪会儿睡哪会儿。” 沈濯苦巴巴地抬眼看她,眼睛湿漉漉的,委屈的猫儿一般:“可是饿了……” 六奴莞尔:“豫章舅爷送了年礼来,有您最爱吃的笋干和龙眼肉。夫人让褀婶想法子各做了毕罗的馅子,单等您饿了,立马蒸给您吃。” 一听有好吃的,沈濯眼睛一亮跳了起来:“不睡了不睡了!我先去看阿娘,六奴姐姐让褀婶蒸好了毕罗送去朱碧堂,我跟阿娘一起吃。” 这年头,新鲜龙眼很难吃到,晒干了的龙眼肉倒是多,只是贵。亲舅舅送来的,必定是上品。 想到这个,沈濯就觉得口中生津,咽了口口水,嘿嘿乐着赶紧梳洗出门。 朱碧堂里,罗氏却正闭了门跟豫章来的老家人说私房话。 芳菲不想让沈濯闯进去,却被管妈妈一个眼色支开,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沈濯轻手轻脚地调皮笑着跑到廊下去听窗根。 “……大小姐,老奴也是没了法儿了,才求到您跟前……大爷也就是还能听进去您的劝。他这样晃荡下去,旁的不说,三房的香火怎么办?老奴到了地下,也没脸去见三老爷和三太太啊……” 老家人哭得凄凉。 “早年间他说要修道,不肯入仕。我就猜着了。阿嬷,您别搭理他。由着他就好。他比我小六岁,不过三十出头,早着呢。再过几年,我们家净之嫁人生子,让他当舅舅的上京抱一抱才出生的小肉团儿,包他当场想娶媳妇!” 罗氏倒是不以为然,笑着安慰老家人。 “不是那么回事啊大小姐……大爷是因为,因为……”老家人吞吞吐吐。 罗氏的声音紧了起来:“因为甚么?说啊!” 老家人咬了咬牙,声音低了下去:“因为……” 沈濯蹲在窗下,双手托腮,撅起了嘴:一到关键部位,就听不见了!真烦人! “娘!是因为甚么?” 第五七八章 这是后手? 突然间奔进门来的沈濯让屋里的两个人一惊。 旋即,罗氏又气又笑地喝道:“都是你父亲惯得你上了天!连带着家里没一个人敢管管你这无法无天的小猢狲!” 又朝外扬声:“管妈妈和芳菲各扣一个月月钱!” 沈濯才不怕,嘻嘻地笑着,给母亲见了礼,又向着目瞪口呆的老嬷嬷点头含笑问好:“嬷嬷好。” 老嬷嬷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况是主仆之分,也只得先行礼:“小小姐好。” 沈濯瞪着好奇的眼睛,依偎在母亲身边,迫不及待地问那老嬷嬷:“舅舅因为甚么不肯给我娶舅母?是因为他欢喜了什么娶不到的人?还是因为有人欺负他?” 这一问,便是罗氏也暂时转移了注意力,皱了眉催:“阿嬷,微微大了,家里的事情都不瞒她的。你快说罢。” “大爷他……”老嬷嬷吭哧了半天,方才问道:“大小姐还记得当年伺候大爷的乳娘,她家有个小女儿丽娘么?” 咦?原来是痴情少爷恋上薄命丫鬟的戏码? 罗氏也瞬间眉目舒展:“记得的。那丫头打小儿是个美人胚子。怎么?罗思晚就这么点子出息,恋上那丫头了?” 老嬷嬷叹了口气:“早先不过是少年心性,后来那丽娘嫁人生子,大爷也就放手了。可您还记不记得,有一回正议着亲,忽然闹着要修道?那次,就是听说:丽娘的男人死了。” 哟,竟痴情到了这个地步么? 沈濯眨了眨眼:“可那丽娘既然嫁人生子,必定是对舅舅没什么意思的罢?这样,舅舅还要强求不成?” 老嬷嬷说到这里就掉了泪:“小小姐,你不懂。大爷根本就不是什么强求,他只是,只是听说丽娘一个人了,他就也要守着……” 这样啊…… 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就没什么好诟病的了。 沈濯看了看母亲,跳下了地:“那有什么可烦恼的?丽娘必定年轻,她家一定不肯让她守一辈子。她再嫁时,舅舅不就没事儿了?” 罗氏却皱起了眉头:“可他那次闹腾,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儿了。怎么,丽娘还在守寡?” 老嬷嬷哭了起来:“丽娘一心要把她那小儿子养大……她娘家婆家都逼着她改嫁,她是抵死不从……我们可怜的大爷,就这样跟着守……” 人各有志。 这有什么好愁的? 舅舅乐意不就得了? 沈濯觉得这事儿没啥意思:“娘,我肚饿了。我去用晚饭。您呢?” 罗氏叹口气,拍拍她:“我们早就吃过了。你自己去吧。” 吐吐舌头,沈濯一道烟儿似的跑了。 所以她错过了老嬷嬷嚎啕着对罗氏道:“可大爷这样一闹,加上外头忽然传言说您是抱养的,是当年三老爷为了怕纳妾做的假……如今竟没有一个好姑娘肯跟大爷议亲了……” 也错过了罗氏手里的杯子当啷落地碎成了无数片,以及她那一旦遇大事必定心慌的亲娘满面无措的样子。 …… …… 翌日,沈信言告病。邱虎告病。沈信美告病。朱闵告病。欧阳堤告病。 沈氏一系的所有姻亲,除了懵懂的沈信行,皆未上朝、上衙。 沈濯在如如院里堆雪人、打雪仗,抱着沈沁在桐香苑里摸雪球、烹雪茶,仿佛外头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第三天,罗氏身世有疑的话却突然在沈家长了翅膀一样传得人尽皆知。 沈濯大惊。 这种流言,说不得会杀了罗氏! 听见玲珑报完,尚在煮石居的沈濯掷下手中笔,拔脚就走! 然而还没等她抵达朱碧堂,沈家大门訇然中开:中使来传陛下口谕。 “让沈信言带着他那宝贝女儿,立刻马上跟朕滚进紫宸殿来!”中使拉着细长的声音,无论如何也模仿不了建明帝的威势。 沈信言满面警惕:“臣奉诏,然臣女年幼胆怯,且近日来身子不适……” 中使笑眯眯地截口:“陛下说了,上回沈小姐去寿春宫,不是带了赐婚的圣旨一起去的?今儿也带着吧。” 赐婚的旨意? 这,这是?! 沈信言张口结舌,愣住了。 “哟!敢情您不知道哇?昨儿下晌刑部接了人喊冤的状子,说您家舅爷啊,**不遂,把人一寡妇给生生掐死了。喊冤的人还说,豫章罗家三房就这么一根独苗儿,所以他们让豫章罗氏欺负惨了。然则您夫人不就是三房的长女么?这一问才知道,敢情您夫人,是抱来的,压根儿就不姓罗……您家这大小姐的出身哪,啧啧啧啧……” 中使绷了半天,还是没绷住,幸灾乐祸地笑了出来。 罗家舅爷遭了人命案。 母亲的出身受到质疑。 ——这就是沈氏苏姓案被陛下摁下之后,那些人的后手? 那未免也来得太快了! 沈濯眯一眯眼,立即转头命人:“去好生请了圣旨来。我一会儿自己捧进宫,还给陛下。”说着,已经站了起来。 中使高高地挑起了两条吊梢眉:“诶哟喂!这沈家小姐果然是名不虚传的胆大包天哪!” “中使提点得很是。下官深念此情,必定好生谢谢绿春总管。”沈信言皮笑肉不笑。 说事儿没问题,讽刺我闺女不行。 我治不了你,有那治得了你的人! 中使脸色一变,却又硬撑着挤了个笑容出来:“陛下立等着呢,沈大学士和沈小姐就别磨蹭了!” 沈信言和沈濯对视一眼:“无妨,咱们这就走。” 父女俩连衣服都没换,直接入了宫。 沈恒、韦老夫人和罗氏满脸惨白。 “我,我连累了大郎和微微……”罗氏晕倒在地,面如金纸。 韦老夫人顿时慌了:“大郎媳妇,大郎媳妇!” 沈恒早在听沈濯说了那些事,心里便有了准备,这个时候反倒镇定:“别急。来人,抬大夫人回房。拿了大爷的名帖,去请太医。三郎媳妇,你陪着你大嫂。” 寿眉与甘嬷嬷忙搀了韦老夫人:“您老人家可慌不得。哪家子重臣不是起起落落的?不招人嫉是庸才。这才哪儿到哪儿?您老人家是内院的定盘星,得稳住了。” 韦老夫人这才喘过气来,点着头:“带上沁姐儿,咱们回桐香苑听消息。” 米氏低眉顺目,照看罗氏。 沈家内院,看似一切安稳。 第五七九章 陷 然而令沈信言父女诧异的是,建明帝找他们二人,完全不是为了这件事。 “煐儿陷在西番了。”建明帝的脸上有一丝疲惫。 如果秦煐能把西番打痛,吓得他们乖乖送上门来投降示好,那么北蛮那边,曲好歌和彭绌就能放开手脚狠狠地刮一层地皮。 可若是秦煐竟把自己送进了虎口,那大秦就会陷入史上最难堪的被动局面。 但陇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公然送来了消息:秦煐等人与洮州已经断了联络,踪迹全无。 沈信言一身家常灰白旧衣,大袖飘摇,没戴幞头,烦恼丝中已经杂了白发,现在只简单挽了个道髻,插了一根乌木簪子。 闻言拧眉:“消息都经了谁的手?” 跟西北战阵比起来,豫章罗家的那点子小事,必须是无足轻重的才对。 这一点,殿上的君臣三人默契共识,就连沈濯,都静静地没有插嘴,微微低了头,看着眼前脚下光亮可鉴的金殿地砖,出起了神。 建明帝见了他父女二人的样子就眯了眯眼,冲着旁边鼻青脸肿的绿春一声冷哼。 绿春当即一瘸一拐地奔了出去,殿门关上时,听见了他独特的气急败坏的尖细嗓子在嚎:“瞎了心的王八犊子!妄测圣意、凌辱朝臣,着杖八十,发掖庭为奴,遇赦不赦!” 八十?! 那不是一顿棍子就直接把人打死完事了? 还怎么发掖廷为奴? 这个就算了。 所以,陛下根本就没有因为罗家的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就降罪沈家的意思。 ——即便是沈家的姻亲们都罢朝了。 沈濯走神走得有些远,直到绿春小意的提醒在耳边响起:“净之小姐,陛下问您哪,可有三殿下的消息?” “啊?我怎么会有他的消息他去了西番刚才不是说断了联络么……”沈濯抬起眼来一脸茫然。 建明帝和沈信言都哭笑不得地瞪着她。 沈濯眨了眨眼。 呃,不会被绿春坑了吧? “朕是说,煐儿临去西番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建明帝板着脸,眼睛里却带着笑。 说到这个沈濯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自己当时可是紧赶慢赶啊,到底还是没能见着他……最后一面…… 沈濯心底砰地一跳。 “没有。”可她还是平平静静地直视建明帝,轻松地把九五之尊那抹笑意看没了影子。 “真没有?”建明帝皱起了眉。 沈濯摇了摇头:“二位伯爷去查河州案,我奉公冶刺史的命护送百泉大师过去做证。全陇右的目光当时都盯着河州,我动弹不得。 “三殿下便是借了那个机会率军杀入西番。不仅二位伯爷没打招呼,借道洮州时,也是临走我小姑父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却已然拦不住了。 “我听说他往洮州去就觉得不对劲儿,虽然赶了过去,但终究失之交臂。也并没有翼王殿下留下的什么锦囊、讯息。” 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把自己和家人从这件事里摘得干干净净! 建明帝很想恶狠狠地掀一掀这个睁眼说瞎话的小姑娘的老底,奈何却是当着女儿奴沈信言的面儿——他可知道自家这个宠臣噎死人不偿命的本领,他一万个不想让这个局面里的另一个当事人变成自己。 沈信言也锁着眉,轻轻地用右手指敲着左手背:“消息既然是从洮州过来,中间只在秦州停留了一个时辰,那就说明,中间并没有人添油加醋动手脚。那亦是说……” 秦煐真的跟洮州失去联系了。 “消息里可有提到百泉大师?”沈濯想了想,出声问道。 百泉? 那个千里去寻自家儿子的僧人么? 建明帝愣了一愣:“那个僧人有何不对?” 沈濯摇了摇头:“百泉大师心忧三殿下,所以执意留在了洮州。我在想,他会不会已经进了西番去寻人。西番蒙昧,全国上下都笃信佛教,兴许百泉大师西去,能找到线索也说不定。” 这个说法…… 嗯,聊胜于无吧。 建明帝没把这个僧人当回事。 绿春却深深地看了沈濯一眼。 净之小姐从无虚言废话,他是领教过的。既然这个时候公然提到了百泉僧,那就意味着,这个百泉僧,乃是寻到翼王殿下的重要、甚至关键人物。 绿春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小内侍悄悄地退开几步,轻悄地转过殿角,从不知道哪个侧门出去了。 不一时,又悄无声息地溜了回来。 绿春再回头时,小内侍悄悄掩身过来,附耳迅速几句话。 建明帝察觉,咳了一声。 绿春忙陪笑道:“去问了一下。那位百泉僧,的确已经离开洮州了。不过,没有直接去西番,而是去了密恭。” 密恭啊…… 那可是个好地方…… 沈濯的嘴角弯了起来,心底深处,轻轻地松了口气。 “密恭三州交界鱼龙混杂。偏又是岷山的一道入口。翼王殿下前次已经走过一趟岷山。若真的事情有变,而他又没有力量继续进犯逻些城……”沈濯顺口喃喃分析了起来。 沈信言干咳了两声。 嗯?怎么了?不该说吗? 沈濯有些莫名地看向父亲,目露询问。 “沈净之,什么叫进犯?是应该用那个词儿吗?”建明帝怫然不悦。 “那他就极有可能带着人从岷山回大秦。”沈濯懒得跟他们俩打嘴仗,直接跳到结论,“百泉大师既然已经去了密恭,那必是循着旧路去西番找三殿下了。” “事情到底如何,消息应该会很快传回来。还请陛下稍安勿躁。” 建明帝犹豫了一下。 就凭一个只懂得煮茶的小和尚? 前头还在灵岩寺被人家轻易地放倒关起来了? 他真能找到煐儿……?! “陛下,那个事儿不急。臣女请问,您是真的让臣女带着赐婚旨意来紫宸殿了么?”沈濯像一个真正的普通勋贵家的闺秀一样,关心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来。 沈信言的眉头皱得越发紧,张嘴想要阻止,却又改了主意,抬眼看向建明帝。 “呵呵,朕还当你真的不拿这门亲事当回事呢!”建明帝眼中又露出一丝飞扬的得意。 “不是的,陛下。您想差了。” 少女平静地站了起来,单手握着那一卷明黄缭绫,遥遥朝着御阶递了过去, “臣女琢磨着,大约如今这一招,平息天下物议,差不多够了。其他的,咱们慢慢看,慢慢办。” 第五八零章 风起于萍末 呃?! 这个难道不应该是朕的台词吗?怎么被她给说了?怎么好似还是她在体恤朕,所以主动提出退婚…… 等等! 建明帝上下打量着沈濯,心头升起疑惑:“沈净之,你不是不想退婚了么?不是昨天才见过太后……” 建明帝忽然住了口。 那之后她就遇到了有人拿着沈溪的性命算计她,不仅算计她,还算计翼王…… 就算是这孩子再怜老,也要在不会心寒的前提下…… 沈濯翘了翘嘴角,手臂并不收回:“陛下,如今咱们商议的这个说法,不是正好跟太后她老人家解释?只要太后娘娘不伤心不多想,平安康泰,您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 建明帝有些尴尬。 他的确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豫章那边的事情、沈溪的事情、沈氏苏姓的事情,以及这次沈信言一系的若干人忽然间集体罢朝,让建明帝心生警惕。 这一系的力量,是不是太大了? 若果真是苏姓,那被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沈信言一系,不仅不能如他所愿去跟宋相一系打擂台,还极有可能在将来逼着他给苏家平反…… 也许这些在皇权面前都是空话。 可若是沈净之嫁给了煐儿…… 三郎聪明,仁善,并没有什么强大的母族力量。 若是太子不争气,便把这万里江山都交给他,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坏选择。 可他承继宝座的前提,绝对不能是因为有了一个有本事逼宫的妻族。 沈家,已经在这个边缘了。 当年怕煐儿这孩子无力自保,所以建明帝把沈家强塞给了他。 如今在建明帝明里暗里有意无意的扶植和纵容下,沈家的力量太强大了,建明帝又不想把沈家给他了—— 沈家给了翼王,太子和卫王何以自处? ——尤其是,当今的皇帝陛下可还没打算废立储君呢! 建明帝别开了脸,假装没看见沈信言的灼灼目光,也下意识地回避掉沈濯清澈见底的眼神,咳了一声,命绿春:“你还愣着!净之的胳膊老这么伸着不酸吗?还不快接过来!” 绿春彻底地怔住了一瞬,忙生生挤出笑容来,佝偻着背跑过去,双手接了沈濯手里的卷轴。 就在那一刹那,紫宸殿里的四个人,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了交接的两双手上。 沈濯单手握着卷轴,毫无一丝留恋,松开,撤回,直接负到身后,挺身而立。 绿春双手高高举起,胆战心惊,似乎极度不乐意去沾那几十年没听说过的被这样平静收回的赐婚圣旨。 沈信言的目光中有释然,有悲哀,还有一丝复杂的失望。 “沈卿,这道旨意已经颁下,举国皆知。朕与你约好,这只是权宜之计。待西北战事了结,只要煐儿归来,朕立即便与他二人办婚礼!”建明帝慨然许诺。 沈信言刚要做个感激涕零的表情出来,建明帝不紧不慢地又加了一句:“只要你沈家真的白璧无瑕。” 沈濯看了呆住的父亲一眼,笑了起来:“这世上有白璧无瑕的人么?我沈家个个都有毛病。父亲,咱们家谬承天恩这么多年,该知足了。” 说着,过去扶了父亲的手,“轻声”劝道:“您忘了张爷爷怎么说的了?您是情志伤,最怕思虑忧愤,一旦郁结,极麻烦的。如今陛下开恩,父亲还不回去好生保养?您真倒下了,我娘和我怎么办?祖母和太爷爷怎么办?” 绿春的脸色苦了下来。 完了。 净之小姐要翻脸。 这种时候,陛下惹她做什么!?!? 不知道沈大学士最看不得自家女儿受委屈么? 然而沈信言很平静,什么都不多说,只朝着建明帝一拱手:“谢陛下体恤。” 建明帝的脸色陡然间沉了下来:“沈卿,莫非生了怨怼之心?”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自六岁开蒙便深知其意。 “我沈家不宁,臣昨日已上奏,有避位之心。陛下昨日怜惜信任,矢口不允。信言心中已是感佩莫名。昨夜不能寐,思及近年来君臣情谊,亦难割舍。 “现下此刻,臣心甚慰。陛下毕竟千古明君,才能做此烛照万里之选。翼王乃是龙子,赐婚乃是圣意。若臣家果藏污秽,岂不是平白令皇室蒙羞、令天下耻笑?还是查清楚了的好。 “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携弱女且请告辞,静候豫章罗氏和沈氏苏姓案落定。” 沈信言神情淡淡,言辞敷衍。 可这敷衍的言辞,在建明帝听来,却说不出的刺耳难受。 沈信言已经和沈濯并肩而立,各自将“最后”一个大礼恭恭敬敬地行了下去。 绿春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眉骨乱跳。 这,这可真不能啊陛下! 咱不说沈信言一家子以后到底会怎么着,如今事情还没个眉目,您这儿照死里宠了两三年的心爱臣子,忽然间就不宠了,连个拿得出手的说法都没有,您就不怕天下汹汹么?! 万一下头的人看人下菜碟儿,这本该还沈家的公道只怕也要打叠起来大半——难道就因为您这一个心血来潮,就真的把三殿下已经定好了的岳家毁个彻底不成?! ——三殿下还不知道生死呢?他万一大胜回朝呢?他万一在西北立下军功,得了军队的拥戴呢?他万一对丹陛下头站着的沈净之已经掏心掏肺了呢? 您就不怕被儿子兵谏喽?! 可想得再多,没有皇帝的示意,两省大总管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家父女携手飘然而去,越走越远,也越走越轻松,迈出大殿门槛之时,那一对父女的步伐,简直几乎要飞舞起来—— “他们俩怎么不上天呢!?” 建明帝恨恨地咬着牙,声音低得,恨不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绿春没听清,凑过去:“啊?陛下有何吩咐?” 建明帝板起脸来,怫然离座:“朕乏了,要去后头歇歇。” 乏了? 您那哪儿是乏了!您根本就是被抛弃了的表情好吗? 绿春一边腹诽,一边恭敬地伸了手,让建明帝扶着,慢慢地踱到了后殿。 斥退一应服侍的小内侍,燃起了安息香,掖好被子,放下明黄的帐子,绿春刚要退开,却听见建明帝低低地哼了一句话出来: “老三没事儿。沈家也没事儿。但是朕这个宫城有事儿。绿春,十天之内,理不干净这间城,你就提头来见吧。” 第五八一章 翻脸吧 沈家父女直接出了宫。 沈濯没有请旨去寿春宫看望太后娘娘。 听到消息的太后娘娘慌了,忙命林嬷嬷:“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嬷嬷早就急得冒汗,答了一个是字一阵风似的跑了。 耿姑姑忙安慰太后娘娘:“净之小姐是个有大主意的人,您放心,您放心。谁乱来她也不会乱的!”一边说一边给太后娘娘抚摸着后背顺气。 太后深深呼吸,轻轻点了点头,惨白的脸色缓了下来,叹了口气,摇摇头道:“真是难为这孩子了。” “谁说不是呢。这手段,也太脏了点儿……沈大学士跟前查不出错儿,净之小姐又不给他们机会,竟然这么不要脸地明目张胆把主意打到内宅妇人头上……这罗氏要有个三长两短,就等着净之小姐掀了桌案大杀四方罢……” 想着这些不上台面的招数,连耿姑姑都觉得嗤之以鼻。 太后娘娘僵了身子,转脸看着耿姑姑:“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有你这么安慰人的么?!” 呃,这个…… 刚刚说完沈濯不会乱来的耿姑姑噎住。 …… …… 看见林嬷嬷鬓角见汗地赶了来,绿春整个人吓得一抖。待听说是来打听消息的,心里一松。然立时又哭丧了脸,挥退了闲杂人等,几乎要给林嬷嬷跪下去:“好嬷嬷,您救救侄儿罢!” 林嬷嬷吓了一跳,一把架住他:“好好说,到底是怎么了?” 绿春把前事尽情都说了,连沈溪的事情也没隐瞒,最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这宫城这么大,十天,我就是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我也不可能肃清啊……” “何况还有禁军羽卫,那些人又不归你管……”林嬷嬷也皱起了眉头。 陛下对身边人算得上仁爱,登基二十年,可还真没这么难为过谁呢!如今闹这一出,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啊!所以侄儿要求嬷嬷帮侄儿个忙……”绿春一边拿袖子擦泪,一边去拉林嬷嬷的袖子。 林嬷嬷一把拍开他:“脏手拿开——我一个不管事的老太婆,我能帮得上你什么忙?你想让我干什么,你先说出来我听听,咱们商量。” 绿春凑过去,附耳刚要说,又被林嬷嬷嫌弃地拿了帕子推远:“好好说!” 绿春委屈地瘪了瘪嘴,弓着腰,低低说了两句。 林嬷嬷偏头想了想,勉强一点头,却又道:“然而我派人过去的话,必是宫女。你要去,可得乔装一下!” “……侄儿就不能充当一回护卫么?!” “不能。” “……嬷嬷。” “哎!” “……您想给净之小姐报仇您就直说好了。” “你不把她逗乐了,你觉得,以她的性子,她会搭理你么?” “……嬷嬷。” “嗯?” “……没什么。侄儿忽然明白净之小姐为什么那么爱去寿春宫了。” …… …… 回到家的沈濯没那个闲工夫伤春悲秋,进了如如院就先看见窦妈妈叉着腰瞪着地上两个婆子挨打,掌刑的是净瓶。 见她回来,净瓶把手里的棍子一扔,奔了过来:“小姐!果然被我逮住两个人,跑去夫人窗根底下嚼舌头!” 沈濯哦了一声,脚步不停地进了屋:“冻死我了。换厚衣裳来!” 净瓶跟进了屋子嘟嘟囔囔。 窦妈妈在外头喝骂那两个明显松了口气的婆子:“还不快招!等着大小姐发话,那可就不止是一顿棍子了!” “不用。打完了直接合家发卖。西北那边打仗需要各种人,男的卖去军营为奴,女的,呵呵,也卖去军营。”沈濯心平气和的声音隔着窗子响起。 西北! 军营! 小姑爷就是洮州刺史,大小姐刚帮了小姑爷大忙! 两个婆子不约而同地惨叫起来:“我招我招!是三夫人!” 如如院里一静。 “长本事了啊!还学会攀扯主子了?行了行了,懒得跟她们俩废话,堵起嘴来,打累了扔出去。全家卖去西北。” 净瓶掀帘儿从屋里走了出来,抱肘哼了一声,替沈濯下了判决。 窦妈妈和她对视一眼,见她微微点头,知道这是沈濯的意思,喝命手下动手。 没多久,如如院恢复了安静。 沈濯平和地在屋里发布指令:“去查查米家,有什么龌龊处,都列出来。该让谁去告让谁去告。一条一条地告。叮嘱好门房,米家来看望三夫人的,都不要拦着。国子监那边,三叔太闲了,让他忙一阵子。” 净瓶利落地答应了,又问:“跟大爷说么?” “为什么要说?”沈濯反问她。 净瓶哈哈一笑,脚底生风地去外院找北渚先生——回来这么久,终于有她的用武之地了。 窦妈妈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却仍旧有些不甘心,哼道:“太便宜三夫人了……” “妈妈还想做些什么?”沈濯瞟了窦妈妈一眼。 窦妈妈迟疑了一瞬。 玲珑清了清嗓子,低了低头。 窦妈妈立时壮了胆气,轻声道:“小太爷天天巴巴地盼着抱重孙呢……” 沈濯微微蹙了蹙眉。 她不想这么做…… “小姐,奴婢伺候您去见老夫人和夫人罢?您回来还没跟她们说一声呢。”茉莉温柔地插话。 嗯? 沈濯眨了眨眼。 六奴这个时候已经转过弯来,立即笑着上前扶她起身:“小姐去桐香苑和朱碧堂吧。这里有我们呢,不用您操心……” 不用我操心? 哦…… 沈濯了然。 也好,这么点儿破事儿,让这几个丫头爱怎么办怎么办罢…… 她进了桐香苑去见韦老夫人,轻描淡写地哄骗老人家。 六奴则使了个眼色,把寿眉叫了出来:“你之前提过一回的,月娘的那个小姑子呢?” 寿眉愣了愣:“挺上进的,如今管着花园子呢。” “太好了。”六奴眼睛亮亮的。 寿眉懵懂地看着她。 六奴笑着吐了吐舌头,拉了她寻个犄角旮旯,耳根下悄悄地说了半晌。 寿眉狠狠地点头:“这样最好!我这就去一趟,赏她几件雅净衣裳!” …… …… 当晚,沈信行从桐香苑回醒心堂,路过花园,却闻见了一股淡淡的檀香。 这是……什么? 沈信行好奇地顺脚拐了进去。 沈承跌下去的假山如今已经被平了,池塘填了,上头栽了几棵幼小的石榴树。 想起那个天真聪颖的幼童,沈信行只觉得鼻子微微地酸。 沈家还没有后继男丁呢…… “老天保佑,保佑好人有好报……” 一个少女纤细的身影跪在地上,轻盈地叩着头,喃喃的声音,娇柔婉转。 沈信行的眼珠儿随着她叩头的曼妙身姿,缓缓起伏,感受到这世界最朴素的善意,心里觉得暖暖的。 第五八二章 闹 翌日清晨,沈濯刚醒,就听说米氏去桐香苑闹事,被韦老夫人亲手打了一个耳光。 “祖母没事吧?”沈濯腾地坐了起来。 六奴有些心虚,忙上来低声回道:“没事没事。老夫人让请米家亲家母来一趟,三夫人立即便跪地请罪了。” 沈濯略微放了心:“怎么回事?” “呃,没怎么回事儿。您赶紧梳洗了去看大夫人吧?昨儿不是说要去服侍她起身、陪她用朝食?”六奴不肯告诉沈濯。 沈濯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却也不追问。 等她到了朱碧堂,正赶上管妈妈跟斜倚在床上的罗氏禀报,听了个全折: “三爷昨儿夜里遇见个丫头,正在上香,祈求家宅平安、好人有好报。三爷感慨,就出声赞了那丫头一句。大晚上的,那丫头吓坏了,跳起来就跑,结果把脚崴了。 “三爷就伸了把手,那丫头正是害怕的时候,还以为有坏人,想叫唤。三爷怕惊动了大家倒笑话了,索性就捂了嘴。那丫头是粗使的,力气却大,两个人就滚到一起去了…… “误会解开,丫头匆忙去了。谁知三爷今儿一早临去国子监,却跟三夫人说: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人家丫头怕是不好嫁人了,索性收了房吧。三夫人傻了眼,眼睁睁看着三爷去了才反应过来。这不就闹在老夫人跟前去了…… “原本是三爷犯迂气。三夫人若是好生当笑话说给老夫人听,老夫人大约直接把那丫头往哪个家生小厮手里一嫁,事儿就过去了。可三夫人心里存着事儿,把什么老鲍氏,什么二房的众多妾室,甚至什么三爷是被算计了云云,一股脑子都当着老夫人的面儿又哭又闹的。 “如今家里外头那么多事儿,又有豫章的事情一夜之间在家里风风雨雨的,老夫人什么不明白?听了这样蠢话,一个耳巴子直接甩了她脸上。说她无出,口舌不检点,竟还这般嫉妒,不许丈夫留后,让她娘家来领人滚蛋…… “三夫人立马跪地赔罪,哭着说替三爷求妾。 “老夫人当即便命人去查,谁知竟查不出来。后来又查谁崴了脚。这才知道,是——月娘的那个小姑子……” 管妈妈说完,偷偷看了一脸茫然的沈濯一眼,抿唇偷笑,甚至悄悄地竖了竖大拇指。 罗氏这才反应过来,狠狠地瞪沈濯:“你怎么胆大包天到了这个程度了?那可是你三叔!” 嗯,这个嘛…… 得了,自家的丫头们做的,自己认了也没什么。 沈濯挠了挠脸,若无其事地问管妈妈:“我是不是顶好晚些再去桐香苑?今儿朝食吃什么?” “吃吃吃!就知道吃!”罗氏一巴掌拍在她肩膀上。 眼看着沈濯的小肩膀被拍得一歪,管妈妈心疼得眉毛直抖,哎哟着就快步过去,一把把沈濯搂了怀里哄道:“小姐没事儿吧?疼坏了疼坏了!妈妈给揉揉。走,咱吃朝食去,咱不搭理她!” 罗氏瞪圆了眼睛看着被管妈妈几乎要抱出去的沈濯,又气又笑又咬牙:“你们就都宠着吧!明儿把天捅个大窟窿,我瞧你们拿什么补?!” 管妈妈把沈濯半抱半推出了内室,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又心疼地低声问:“小姐受委屈了,可打疼了没有?” 沈濯笑靥如花:“娘才舍不得呢。那妈妈照看我娘,我去瞧瞧祖母?” “甭去!去了倒让老人家心里生愧。”管妈妈连忙摆手,“您去忙您的。大爷昨儿怕吵了夫人宿在了外头书房,您替奴婢们去请了来,奴婢们还有事儿要回呢。” 沈濯哦了一声,被她软硬兼施地推出了朱碧堂。 今儿这是怎么了? 沈濯有些摸不着头脑。 家里的事儿,如今怎么都这么不乐意让自己掺合了? “怕您累着呗。外头那么多大事儿,还不够您忙的呀?”玲珑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后往回走,笑嘻嘻地开解。 也对。 沈濯转脚去看沈信言。 沈信言正跟北渚先生轻声说话,见她来了,两个人都掩住了话头。 哟呵!你们也开始瞒着我了?! 沈濯不满地哼了一声:“管妈妈说您昨儿没回房,让您有空儿赶紧回去一趟,她有事儿跟您说。” 没等沈信言挑眉张嘴问话,一抬手:“甭!我不知道。 “如今内院的人都觉得我在外头挺忙的,所以事事都不告诉我了。怕给我增加负担。 “你们却觉得我以后没了翼王妃这个头衔儿,顶好淡出朝局,回去当个内宅平凡人,所以也不打算再跟我说那些事。 “行啊,我以后就当个傻子。 “傻着过日子。 “齐活。” 说完,一个字的反驳时间都不给沈信言和北渚先生留,转身昂首挺胸扬长而去。 沈信言和北渚先生面面相觑。 北渚想起昨天净瓶特意来说的那件事,苦笑一声,捋了捋最近又白了几根的胡子,道:“罢了,您先进去看看夫人吧。昨儿她也吓坏了。净之那边,让她先歇几天。咱们把事情捋出个头绪来,再跟她说不迟。” 沈信言点头而去。 然而事情总归是不会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发生的。 不过半上午的样子,门房忽然来报:“寿春宫派了一位面生的嬷嬷来给大小姐送东西。” 面生的嬷嬷? 北渚先生把这几个字在脑子里转了转,命人:“带去见大小姐,让净瓶不得离了大小姐左右。” 消息同时送去了桐香苑和朱碧堂。 沈信言连忙丢下罗氏,又往如如院去。 可还没等他进如如院的门儿,就听见了女儿抑制不住的哈哈大笑声。 沈信言愣了愣,微微好像已经很久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 迎面就是如如院里守门的丫头婆子。 沈信言迟疑了一下,招手叫了一个过来:“大小姐怎么了?” 小丫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左右看看,方小声神秘地说:“回大爷的话,寿春宫来看望小姐的,不是嬷嬷,是一位公公!扮了女装来的!小姐刚要行礼,一抬头就笑开了。这都进了屋说话了,还没停下来呢!” 公公? 沈信言稍一思索,了然微笑,点了点头,温和吩咐:“既如此,我就不进去了。等你小姐送走了人,跟她说一声我来过了。” “是。” 小丫头笑着答应下来,看着沈信言大袖摇摇地走远,心里羡慕地想:大爷这样聪明,小姐也这样聪明。小姐行事这样大胆,大爷却一个字责备的话都没有。自家怎么就摊不上这样聪明又宠爱女儿的爹爹? 第五八三章 大恩不言谢 “绿大总管,你现在这个景儿,要让宫里那些徒子徒孙瞧见,啧啧啧……” 沈濯看着绿春的打扮就想笑晕过去算了。 漂亮的红妆翠袖,大红的襦裙,素色的披帛,云鬓高髻、簪花步摇。装束起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内侍~ 屋里的人早就被沈濯都赶了出去,便是原本死活不想出去的净瓶,也被沈濯一脚踹跑了。 绿春的脸皮打出宫就没带着,这会儿直接拿出了在林嬷嬷跟前撒泼打滚的架势,做小伏低:“咱家是来求教的,怎么着,也得先博净之小姐一笑不是?要是这样就能让净之小姐的心情好些,那咱家天天扮这样儿都行!” 求教? 堂堂的两省大太监总管拿出低到尘埃里的姿态,来找自己求教? 沈濯就似没听懂一般,还在哈哈地笑:“别别!回头再把我笑出个好歹来!您不是带了寿春宫的话儿?是什么话?太后娘娘今儿好些?按时吃药么?夜里睡了几个时辰?早起吃了什么饭食?” 她一句接着一句地问,关心备至。 绿春张口结舌答不上来,苦了脸:“我的净之小姐,老奴真的是来求教的……陛下那儿……陛下宠信了沈大学士这么多年,昨日之举定有深意……老奴当时……老奴是真不敢在那个时候儿插话,去碰陛下的逆鳞……” 看着绿春的德行,又想想他屡次替自己解围说好话,沈濯心里软了一软:“得了。那跟咱们有什么相干?你没看出来么?大殿上我爹爹跟陛下眉来眼去的,他们君臣这回指不定又合计着坑谁呢!” 绿春傻眼。 哈?! 他咋没看出来昨日的紫宸殿上,陛下跟沈学士眉来眼去,不,眉目传情,还不对,是眼神交流!? 害得自己担那么多心! 绿春皱了翠黛画出来的愁眉,红嘴唇儿撅着,抱怨:“那陛下事后也不跟咱家交代一声儿,害得咱家忐忑了整整一宿!” “跟你,交代?”沈濯笑眯眯地重复他的话,坑他。 皇帝老子做事,什么时候需要跟他个内侍交代了?! 绿春打了个冷战,赶忙岔开话题,带着哭音儿诉苦:“净之小姐容禀,昨儿您和沈学士一走,陛下有火儿没地儿发,就罚老奴,罚老奴十日内肃清大明宫,否则就要砍了老奴这颗狗头……” 两省大总管把漂亮的宫装袖子掩在面上,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 沈濯同情地看着他:“活该。” 绿春无奈地停止了哭泣,擦擦没有泪的眼角,看向沈濯:“净之小姐,您就不能帮帮老奴的忙?” “我?!”沈濯回手指向自己,惊诧莫名,接着便一顿狂摆手:“你可别害我!宫城是什么地方?我若是还敢插手宫城关防了,明儿豫章罗氏案和沈氏苏姓案不用审,陛下就能直接诛了我们家九族!” 绿春委屈地看着她:“净之小姐,您别生气了……老奴能顶着寿春宫的名头来,就是经了太后她老人家的同意的……您就帮帮老奴吧?” 沈濯又好气又好笑:“问题是我拿什么帮你?!宫女归你管吗?侍卫归你管吗?内侍们各自有主子,哪一个看上去都比你靠谱。人家乐意效忠,那也效忠的是皇家。跟你有毛关系?你去肃清宫城,你凭什么? “这种事儿,你应该当时就扔下帽子,宁可不要命也不能接。你自己乐意接,还想把我拉下水,门儿都没有!” 谁知绿春竟然支支吾吾地抄着手道:“宫女,归掖庭管……掖庭,陛下没完全交给皇后娘娘……侍卫,宫门以里的,归老奴管……” 沈濯目瞪口呆,愣了半天,失声反问:“就这么着,您还能让刺客大白天的在大明宫杀人后自尽?!我的总管大人,陛下没有当场打死你真是个仁厚之主了!” 绿春的脸愁得皱成了一团。 叹了口气,沈濯只得把自己所知都告诉他:“我从千秋殿走是寿春宫的宫女听见皇后娘娘那日带去的内侍说白梅开了。你回去问你的人为什么要走千秋殿。谁第一个提的,为什么会想到那里。至于那个自尽的侍卫,不是说跟过三殿下么?掖庭总有他的簿册,查根儿就是。” 顿一顿,又道:“肃清的可能性是几乎没有的。大秦这么大,指不定谁跟谁就沾亲带故。这个事儿,没有半年八个月,你拉网也拉不干净。” 这等于没说啊! 绿春哭丧着脸央求:“净之小姐……林嬷嬷说了,您是个善心人……” 啊呸! 谁是善心人? 你才是善心人,你们一家子都是善心人! 人善被人欺知不知道?! 沈濯横了他一眼,叹口气摇摇头:“陛下都给了你权柄了,你为甚么不从几个总管身边的亲信查起?” 几个总管? 大明宫哪儿有几个总管——嗯?! 各宫室,都有总管…… 绿春的宫装翠袖一抖,头上簪着的小银钗也跟着一抖:“您是说,让老奴直接从各位主子的身边人查起……” 他有点儿不大敢…… 沈濯放弃了,无奈地看着他:“你走吧,我救不了你。” 绿春双手索性一拍大腿,袖子呼啦一下子:“我不走!这里外都是个死啊!” “绿总管,这贼昨儿能杀沈溪,明儿就敢杀庄焉,后儿就敢杀甲申,再往后,可就指不定是哪位主子了!这个空儿大家都怕着,你说一句要查,没人敢拦!都巴不得让你查个清楚明白,一则洗清自己的嫌疑,二来自己个儿今后也敢出门儿!你怕什么哪? “皇后娘娘再恨我,也绝对不会蠢到在宫里动手杀人!这摆明了是往她身上肆无忌惮地泼脏水!尤其是最后还勾了三殿下一笔,非让人跟三殿下在陇右被千里追杀联系起来—— “这人除了恨我,简直都要把皇后娘娘往死里整了,您当她不想查啊?她是没借口,没胆子,也没有陛下的交代,不然的话,她早就把大明宫翻过来了你信吗!?” 沈濯敲着桌子低吼,训白痴一样训绿春。 绿春若有所思,半晌,沉沉地一点头,起身告辞。 沈濯送他到了门口,皱着眉回忆了一会儿,不确定地问:“云声临死前,说请转告你一声,河州那些人刑求他,是要问他和风色的出身——他和风色的出身不就是三爷的侍卫?难道还有别的?” 第五八四章 亲疏 “他有没有说?!”绿春一瞬间脸色铁青,额上的青筋都暴起来,厉声低喝。 沈濯奇怪地看着他:“没有,他说一个字都没说。难道还……” 真有别的? 绿春扭脸看看窗外,声音压到低得不能再低,面上都是厉色:“净之小姐此事,一辈子再也休提!否则,咱家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保不住你!此事还有谁知道?!” 沈濯愕然,半晌,摇摇头:“只告诉了百泉大师,百泉大师不是留在了洮州?因听说我要回来,才告诉了我。又说云声曾嘱咐他不可再外泄任何人。所以,此事目前应当唯有你我和百泉大师知晓。” “那就好!”绿春沉沉点头,眼中却毫不掩饰地闪过了恶狠狠的杀气。 沈濯拧起了眉。 所以云声和风色究竟是什么出身? 心头存疑,她却一个字都没再多问。 绿春回身,郑重道谢,长揖到地:“净之小姐没有当着第三个人的面将此事嚷出来,是你我之福。大恩不言谢,绿春记下了。” 转身撩袍,却险些被脚下的襦裙绊倒! 沈濯含笑,低低提醒他:“我这家里,可没你想的那样肃静。绿总管的心思还是收着些。”扬声向外:“窦妈妈去送送。” 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绿春在脸上重又挤出了笑容,低头疾步去了。 如如院的人等他走远了才敢低声笑了出来。 孟夫人在煮石居听见寿春宫来人,便在房中等着呼唤,谁知坐等不来右等还不来,不免有些疑惑,便差长勤来打探。 一听人已经走了,不由得心中暗自称奇。 只是她一向知道宫中事最忌打听,所以便干脆不吭声,当做不知道。 谁知没过多久,沈濯亲自走来,问她:“现在太后病着,所以二公主还在京中。待太后痊愈,说不得二公主就要去封地了。您不趁这个空儿,去公主府好生住些日子么?” 孟夫人大喜:“你说得很是。我竟忘了。”即刻命长勤收梳妆,竟是一时都等不了,马上跑去了公主府。 沈濯呵呵失笑。 然而玲珑却看着孟夫人的背影有些不高兴:“家里现在这样多的事情,奴婢还觉得孟夫人留下能帮帮小姐呢。她怎么走得这样快?” “正因为家里多事之秋,我才把她支走。”沈濯笑了笑。 她连太后娘娘都不肯连累,何况是一辈子苦命的孟夫人? 何况,翼王陷在西番,临波必定心焦如焚,有孟夫人两个人相依,只怕对二人来说,还容易煎熬些。 便是北渚先生,听说孟夫人去了临波公主府上,也有些不悦。 雁凫乖觉,探问缘故,北渚道:“沈家风雨如晦,她这时候跑开,令人心寒。” 这话说了还没过两个时辰,孟夫人在临波公主府吃了一餐饭,歇了个晌,竟施施然又回来了! 沈濯听说,又惊又喜,气笑不得地去煮石居,只见她们家孟夫人已经散了长发,拥炉煮酒,就着两碟子小食,懒懒看书了! “不是让您多住些日子?” “我才不去住。你没见我衣裳都没拿?我上岁数了,认床。她非留我歇晌,我才睡着了半刻钟。 “何况又近,我想看她,几时不能去?必定住在一起才是亲主仆了?” 顿一顿,孟夫人又道,“刚在街上听见人嚷嚷,说长安县有人状告米家夺人田产、致人害命……这是怎么回事?是受了咱们家连累么?” 沈濯被她一句“咱们家”说得鼻头微酸心头温暖,笑了笑,摆手道:“您甭管。那是三婶娘家自己的事儿。跟咱们没关系。” 孟夫人忽然想起昨天三爷沈信行莫名其妙、震天动地地纳了个通房,若有所悟:“米氏惹你了?” “没惹我,惹我娘了。”沈濯只说这一句,孟夫人了然,不再提及。 …… …… 米家匆匆地派了人来见米氏。 米氏正在房里恍惚,就听见外头通报米家来人,登时吓了一跳:“我已事事顺从……” “这位妈妈,这须是我们三夫人的卧房。我们夫人若是睡着,您也这样不管不顾地闯进去不成?我沈家可是知礼的人家,尊卑上下,主仆内外还是要守一守的!”寒梅显然是被气坏了,一向与人为善的说辞,这时也咄咄逼人起来。 米氏一呆。 “姑奶奶呀!求姑奶奶救命呀!”米家派来的婆子在外头放声大哭起来。 米氏心中吃了一惊,求我救命?那就——不是那件事? 心下微松,米氏的声音便平缓了三分:“是谁来了?叫进来吧。” 门外连滚带爬进来一个满脸鼻涕眼泪的婆子,进门就跪在地上叩头不迭:“家里二爷和我家那两个儿子都被锁了衙门了!求姑奶奶赶紧救人啊!” 米氏大吃一惊:“谭妈妈?” 寒梅跟了进来,看着地上的婆子满面不高兴。 米氏微笑着解释了一句:“这是我嫡母的陪嫁,她两个儿子是我二兄的长随。”接着又关切地转向谭婆子:“前因后果你倒是好好地说清楚。这样囫囵着让我救人,我也摸不着头绪呀。” 谭婆子吭哧着,把事情说了。 原来是米家二爷看上了京郊一个小村落的鱼塘,发现那鱼塘后头有一眼温泉,便要买。人家村人不卖,他就指使着两个长随给人家家里捣乱,结果“一不小心”,把人家的小儿子给推到鱼塘里淹死了。 那家的父母当即病倒,大儿子忍气吞声把鱼塘贱卖给了米家二爷,带着家人远走高飞。 ——这事已经过去了两年,谁知今日那大儿子披麻戴孝,单身去长安县敲了鼓,状告米家二爷并两个长随,害死他幼弟,气死他父母。他已是家破人亡,拼死也要为家人讨个公道。 所以米家百般地托人,使钱威吓都没有用。那大儿子一口咬定要按律法,让米家二爷杀人偿命! 米家慌了,忙让谭婆子来找米氏,想借着沈信言的手,把这件事按下去。 米氏一听,想了想,命人去一趟朱碧堂:“看看大兄大嫂都在忙什么?” 寒梅亲自跑了一趟,回来,脸色极其难看:“大小姐正在那里,说,大夫人被家里的闲话气病了……大爷,没吭声……” 第五八五章 铁了心&白眼狼 好不容易,米氏才把哭哭啼啼的谭婆子哄走。 寒梅把人都支出去,愁苦上前低声道:“夫人,大房那边……” 米氏一个字都不想听。 她心里憋屈。所以一旦有看似美好的机会,她就一定不会放过。这一次是她棋差一招。可怎么就会有如如院的人专门候着在朱碧堂抓那说闲话的人呢? “寒梅,我安排那件事的时候,除了你,廊下还有谁?”米氏阴沉了脸。 她怀疑醒心堂有如如院的眼线。 寒梅垂下头去:“没别人了。奴婢当时担心泄密,所以把所有的人都支开了。” 米氏看了她一眼,想一想,叹气,道:“你别瞎想,我疑心谁都不会疑心你。” 从她安排完那件事,到两个婆子被带去如如院,寒梅连一瞬都没离开过她的眼睛。不是她。 可还能是谁呢? 如果当时院子里真的没人的话。 米氏正在胡想八想,外头忽然又有人慌慌张张地来报:“夫人,亲家老爷派了管家来。外院问您在哪儿见他……” 管家!? 米氏紧紧地皱起了眉:“就不能让我想想办法再说?二兄就算在衙门里,难道一时半刻的都捱不得么?” 报信的人战战兢兢:“说是,有人又递了状子去衙门,告亲家老爷强抢民女、逼良为娼……” 米氏心里咯噔一声,噌地站了起来:“我在这里见他,立即带他进来!” 寒梅张了张嘴,咬咬唇,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你要劝我什么。这件事我知道。我家曾经有个姨娘,是我父亲从路上流民堆里带回来的,那女人的父亲病重,哥哥卖了她,但母亲听说后死活不肯,哭着追了二里地……那个姨娘来家后抵死不从,被我父亲关了两年。两年后我爹一怒把她买进了,那种地方……” 米氏神情凝重,“这件事若被人告了,想必是那姨娘的兄长反悔,又想讹钱。这件事,我得管。” 因为当年出主意卖掉那个姨娘的,是她的生母…… 寒梅叹了口气,点头道:“奴婢把屏风支起来,去备热茶。” 米家的管家来了一回,临走要去拜见沈信言,被芳菲彬彬有礼地挡了:“我们大爷是奉旨休息,一应外客都不见。亲家的问候心领了,请管家回去替问好致意吧。” 接着便是黄昏时,米家又来了一个丫头,却是米氏亲姨娘的贴身侍女,气色大变:“姑奶奶,舅爷开赌场,被人设了局,出了人命案子……” 米氏只觉得头上一晕。 她姨娘就只有这么一个兄弟! 没办法,米氏咬着牙亲自去了一趟朱碧堂,却在院门口遇到了沈濯。 米氏只得撑出个勉强笑容,问道:“这个时候不当不正的,你来做什么?” 沈濯叹了口气,委委屈屈:“婶娘什么不知道呢?被陷害的是我舅舅,病倒了的是我娘,被气得手颤肝疼的是我爹,我不来谁来?” 这一串子,堵得米氏一个字都没有。 “倒是婶娘,这个时候来,有事么?”沈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米氏有些尴尬:“娘家有些事,大约得求你爹爹帮帮忙……” 沈濯连连摆手,直接拒绝:“怕是不行!前天我跟爹爹进宫,陛下刚收回了我赐婚的旨意。您也知道的,我爹那个脾气,听见我受了委屈,当场就说辞官。陛下竟顺势答了,他的差事,等着现下正审着的几个案子有了结论再说。 “您听听,他这已经是奉旨禁足了。您托到他跟前也是白搭。还不如赶紧去找找旁人,还多些指望。” 米氏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你被收回了赐婚的旨意?!” 沈濯竖指于唇,直眉瞪眼:“嘘!合家子都不知道呢!您小点声!我就怕我娘和祖母气着,如今一个字儿都没敢在家里说,外头的消息也都瞒得死死的。您可别嚷得谁都知道了!” 米氏满脸都是不信。 “反正,您回去吧。让我娘好生养养病。” 反正沈濯就是挡在院门口不让路。 跟着的寒梅悄悄地拉了拉米氏的后衣襟。 米氏只得随口安慰了沈濯两句,转身又回了醒心堂。 沈濯眯着眼看她的背影,忽然心里有了个更有趣的主意,招手叫来玲珑:“让人给她吹风,沈信诲不是在刑部?不是老太爷在长安县衙的旧识都卖他的面子?” 玲珑吓了一跳:“小姐!” “你叫什么叫?”沈濯回头瞪她。 万一米氏真的去修行坊呢?万一米氏真的被沈信诲捏住呢?刑部本来就拿着豫章的案子…… 玲珑满脸后怕地直瞪瞪地看着沈濯:“小姐,您再想想!” 看着丫头固执的目光,沈濯心下一暖,眼中有了笑意,脸却板了起来:“胆儿又肥了你!?” 见沈濯这样坚决,玲珑无奈地答应了一声:“是,奴婢去办。” 转身吩咐小丫头的时候,却道:“只提一句,提一次。多了绝对不说。记住了?” 可是到了晚间临睡,醒心堂里已经送了消息出来:“三夫人打点着明天回一趟娘家,已经跟三爷说了。” 玲珑听呆了,站在廊下,一声长叹。 “既然都出手了,你还抱着哪门子的侥幸她会良心发现?就算她这会子良心发现,也是假的。就算是真的,难道你还认为小姐应该接受不成?她米家的人是人,我沈家的人就都不是人了?小姐话说得那样明白,舅舅、娘亲、爹爹,哪一个没点到她?她脸上可有半分羞愧?” 六奴的话有些不客气。 茉莉见玲珑脸上犯了窘,忙拉了她的手,回头先看一眼卧室,轻声道:“小姐不怕多树敌,小姐最怕家里心不齐。三夫人那个人,没救了。” 玲珑塌了肩,嗯了一声,反手握了茉莉的手,叹道:“想我们在陇右时,哪一个姻亲族亲都能交托后背。回来自己家里,骨肉至亲反倒背后捅刀子。我是真担心小姐心寒。只是——”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醒心堂方向。 玲珑喃喃:“既然铁了心当白眼儿狼,那就别怪猎人的刀快了。” 第八五六章 一脚血 第二天一早,韦老夫人听说了米家接连的案子,拧起了眉:“那你回去看看吧。若是家里需要帮忙,你尽管留下。” 米氏含泪答应了,伸手招呼沈沁,打算带着她一起回娘家,却被韦老夫人喝住:“胡闹!米家现在必定是一片忙乱,你带了姐儿去,谁照看她?” 冷冷地吩咐:“寿眉去给三夫人拿几支老参,家里长辈们着急上火的,怕不是要预备着些。沁姐儿就跟着我在桐香苑,哪儿都不许去。” 米氏羞愧交加。偏又是自己想的不周到,也没别的话说,红着脸忙忙地去了。 她前脚走,后脚北渚急命人去内宅:“快去请小姐和大爷出来!” 两个人到了外书房,却见北渚一脸激动,紧紧地关了房门:“三爷来信儿了!” 沈濯几乎跳了起来:“他没事?!” 沈信言轻轻咳了一声。 沈濯乖乖地坐了回去,然而看着北渚先生的两只杏眼眨呀眨的,都是期待。 “三爷那边,很顺利,非常顺利……”北渚笑了一声,忙接着说下去。 …… …… 时间倒回十天前。 简陋却坚固的隘口火光冲天。 被堆上去的带着冬雪的木柴拉拉杂杂哔哔剥剥,红红的火光之上,还有黑黑的烟气。 “三爷。”老董推了推头上刚从一个西番队正头上拉下来的貂皮大帽子,看向身边站着的少年。 少年就似在这一夜之间又长大了十岁,脸上之前还时不时流露的略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涩然消失无踪。铁与火的洗练,血和泪的冲击,亲手杀死的昔日同袍和陌生敌兵,刺激得少年在这样一个阶段性尘埃落定的时刻,略作怔忡。 护卫首领的这一声唤,将少年叫回了神。 “收拾干净了?”少年转了一下眼珠儿,重又成了那个日渐沉稳、心机也越发深沉的奔袭领袖。 “是。”老董警觉地扫了一眼身后四周,低声道:“干粮尽数带了,粮草兵器一把火烧尽。该换的保暖的衣裳鞋子大家也都各自换了好的。” 说着,老董递过来一顶轻便漂亮的白虎皮裹头帽子。 帽子上头什么西番式的显眼标志都没有,看上去跟大秦的西北冬天富家公子哥儿戴的帽子没什么两样。 秦煐看了看帽子,笑了笑,接过来合在头上:“有心了。”忽然低头看脚:“有好靴子么?我这个,踩了太多血水,腥臭得很。” 两个人同时低头,看向各自的脚底。 地上曾经白皑皑的雪早就被踏成了泥水,混合着不知道多少血液,如今一地的泥泞黑红。 大秦军方的制式皮靴微微地陷在里头,俱都湿到了脚面。 “有。”老董顿了一顿,声音中不受控制地带了一丝心疼,“三爷,若不然,以后这样的事,您别动手了,有属下们来也就够了……” 秦煐往回走找靴子的脚步慢了慢,失声笑了出来:“老董,在你眼里,你家三爷是那种矫情的公子哥儿么?打仗不杀人?征战不蹚血?守卫大秦江山,光靠唇枪舌剑,没带血的军刀在后头戳着,可能吗? “三爷既然说了要突袭西番,打着的既然是给自己报仇雪冤的名义,那就把那些假惺惺的良善仁爱都收起来。该怎么杀人,就怎么杀人!” 一场大战下来,主将手上不沾血?这是开的哪国的玩笑?! 秦煐摇了摇头,笑着去换了洁净、干燥、暖和的皮靴子,飞身上马,一双星眸闪着凶狠的慑人光芒,低喝一声:“走!杀进逻些城!” 仅剩的一千七百名骑兵悍将,一声呼啸,大地震动! 隘口的火光自然是第一时间就报到了逻些城守将跟前。守将吓了一大跳,即刻命人:“立即去隘口打探!”自己则连滚带爬地去敲皇宫的门。 好容易进了寝宫,奴婢们却又怯怯地告诉他:“大赞普新纳了妃子,昨夜睡得晚……大人必要确定有重大军情,否则奴婢们只怕就没命了……” 守将抓耳挠腮地犹疑半晌,咬牙跺脚:“被砍头我也认了!快去通传!”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大赞普才睡眼惺忪地边发脾气边披着熊皮大氅出来:“什么事!” 守将忙将隘口火光冲天的事情说了,急道:“还请大赞普早做示下,臣该怎么做?” 大赞普有些怀疑:“那离着几十里地呢,你果然看见了?这个时间,外头滴水成冰,即便是有火光,也不太可能是大秦的三皇子打过来了吧?何况……” 何况不是说好了今晚那个三皇子手下的将官要叛了,鼓动兵变么?自己已经发了命令,让一个千人队天亮了再过去打扫战场把大秦军队悄无声息地全部就地埋了…… 大赞普停了话头,眼皮忽地一跳。 别是被那个三皇子发现了叛将…… “快!宣大将军入宫!立即召集我最忠诚的勇士们!逻些城可能就要有敌人进犯了!”大赞普吼叫起来! 可是紧跟着他的吼声,宫外一声巨响! 从大赞普到城防守将,脸色同时唰地变白! 这是,这是! 这是大秦的震天雷! 难道他们还带了火炮来不成!? “隘口,那边隘口,有两门火炮……是悄悄从大秦边军手里买来的……藏在地窖里……”守将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大赞普气急败坏:“你是说,你们还在隘口给大秦的翼王殿下准备了攻城的利器!?” 唰地一声拔出了皇宫侍卫腰间的宝剑,狂怒着一挥! 守将的大好头颅被狠狠地削了下来! 满皇宫的奴婢们吓得噗通一声都跪伏了地上:“大赞普息怒啊!天神在上,求大赞普息怒!” 宫外的示警铜钟已经当当地敲了起来。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大赞普,大赞普请到后面暂避!秦军,秦军破城了……” 大赞普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看着本该在城门上守卫、如今却横尸在自己面前的守将,胸膛剧烈地起伏,半晌,忽然弯腰咳了两声,哇地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 “大赞普!”众人吓得一拥去扶。 大赞普面如金纸,身子晃了两晃,有气无力地下令:“请国师立即去跪拦翼王的马,求和……” 第八五七章 天赐 沈濯惊喜交加,笑得两排小白牙熠熠发光:“他打进逻些城了?西番求和了?那他现在是不是雄赳赳气昂昂地坐在西番皇宫等着大赞普写国书哪?” 沈信言看了她一眼,心里头有点儿不是滋味。 虽说他对秦煐这个小家伙给自己当女婿,多多少少还是乐观其成、算是满意的。但人家老爸帮把婚书无耻之极地要走了,一向不乐意嫁掉的闺女却又忽然变得关心起那个熊孩子来—— 为甚么有一种强烈地想要谋逆、好把闺女抢回来关家里谁都不给看的冲动?! “沈净之,爹爹就你一个女儿了,你还真打算傻着过日子了?”沈信言语声淡淡。 呃? 正拿了茶碗喝水润喉的北渚先生险些呛到。 沈濯跟着哑然。 emmm,好像是有点儿没脑子了…… 努力集中了一下精力,沈濯皱起了眉:“他本来就是无旨出征,这个时候若是去拿人家的国书,回朝后还不定多少御史弹劾……那个傻子没傻到真留下休整吧?” 听她唤秦煐为傻子,两个大人没一个觉得不妥的。反而一个因其亲昵而眉开眼笑,另一个因其贬义而脸色稍缓。 “没有!三爷当时一脚把人家国师踢开,提马进了皇宫,虽未伤人,却将对方的大殿宫床踩踏了一整遍。跟着的侍卫兵士什么好拿什么……” 北渚的声音顿了顿,笑道,“还放了把火,把人家内库给烧了……” 不杀人,却放火? 沈信言父女两个同时露出了一个欣赏的笑容。 “没动人家的佛经典籍吧?”沈信言最关心的是这个。 北渚摇头:“没有。连国库的东西都一点儿没动。临走时,三爷在皇宫门口说,他被冤枉,是西番大赞普被人蒙蔽昏了头;他被追杀,是西番的边军收了不该收的钱。跟西番民众无关,跟西番的神佛无关。 “还说,若是他们知错了想求和,就好生捧着国书,到长安来,跟大秦的皇帝陛下赔罪,说清楚往事。若是还想继续嘴硬抵赖,那他秦三爷,还可以再去这么一趟。 “说完这个话,三爷当时就带着人,一人双骑,跨马出城了。 “这消息是三爷出城后立即派人送回来的。消息的最后说,他会觅路,以最快的速度回大秦,路上不再跟西番纠缠。” 北渚笑的极度满足。 故人之子能长成这个样子,他简直与有荣焉。 然而沈信言父女关心的重点却跟他不一样。 沈信言双手轻轻握拳:“最快的速度,觅路……这孩子不敢原路返回了……” “他路上遇到了什么变故?没提吗?”沈濯的两只杏眼已经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寒潭。 北渚默然下去,叹了一声:“他没提,但是我收到了太渊传回来的消息。那队骑兵的副将,临到逻些城了,想要挑起兵变。三爷审出了背后有人,却怕他胡说动摇军心,抢先亲手了结了那人的性命……” 亲手,杀了同袍…… 沈濯心里只觉得隐隐作痛。 “我倒不知,这位湛心大师,有这等通天的本事……”沈信言越来越觉得蹊跷,轻轻地摇头。 沈濯刚要张嘴,灵海深处,那个苍老男魂的声音却倏然冒了出来,带着气愤、带着羞恼、带着焦急焦躁,高声辩驳道:“当然不是他!西番都城近在眼前!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有大秦的军队攻破逻些城,他怎会命人从中作梗?!他再不忠不孝,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也做不出来!” 沈濯呆住了。 阿伯…… “怎么?你不信?他就算没能继承皇位,他也曾经是大秦的天赐太子!他人生的前十九年,心里除了大秦江山,什么都没有装过!”苍老男魂在沈濯的灵海深处,声嘶力竭地咆哮。 “那些,那些背叛大秦、辱没祖宗的肮脏事,不是他做的!绝对不会是他做的!” 苍老男魂的声音在颤抖。 阿伯……你,为什么知道…… 沈濯整个人都愣住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在她的心底,一圈又一圈地盘桓。 阿伯……你究竟,是谁…… 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就是他?! 神情变幻之间,沈濯只觉得头上猛地一晕。 沈信言和北渚先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只来得及响了一声:“微微!”“净之!” 她又晕了过去。 …… …… 沈濯再次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飘在半空中。 这是,哪里…… 她有些茫然地往下看去。 那是——宫城?! 一个英姿勃勃的少年在夹道里大步流星,身后跌跌撞撞地跟着一群内侍、宫女和侍卫。 悠长的晨钟暮鼓,伴随着少年略显张扬的步伐,一切都显得那样朝气蓬勃。 一位满面宽仁、身着龙袍的老者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少年一抬头,他神情严厉;少年一转脸,他慈爱骄傲——那是一个父亲典型的双面。 沈濯心头微动。 这是,先帝和前太子——那位湛心大师? 一动念间,她变得耳聪目明,竟听见了老者的声音:“天赐,不可狂妄。大家都是为了大秦朝,虽有争执,初心无错。你要明辨是非,不可只见皮肉不见血骨。” 只见皮肉不见血骨…… 这是先帝在教导天赐太子。 这般寄予厚望么…… 沈濯只觉得眼前一花。 场景变幻。 宫城变成了大慈恩寺。 一个小小的院落。 院外是十来个满目阴鸷满面警惕的面白无须的守卫。 院内是十来个怯生生手足无措的小沙弥。 少年已经剃度完毕,表情灰败、眼神呆滞,摊手摊脚地躺在正房的地上,由着人给他擦脸擦嘴,不肯吃、不肯喝、不肯动。行若活死人。 沈濯心里一跳。 天赐太子被废、出家、圈禁…… 可是,为什么呢? 那样明亮透彻、纯净飞扬的少年,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呢? “哼!还不是你们那位聪颖果决、手段高强的皇帝陛下……”苍老男魂的声音陡然间响了起来,充满着怨毒、愤慨、讥讽。 被这一声吓到,沈濯呀地一声摔了下去。 在床上,猛地睁开了双眼。 入目处,仍然是如如院自己卧房里的姜黄织缎绣卷草纹的帐子。 所以,阿伯,你就是前天赐太子、如今的湛心大师,对不对? 因为他还活着,你无法完全魂穿到旁人身上,所以才选择了依附于我,对不对? 湛心大师意图谋夺皇位,所以才要杀死当今陛下最出色的皇子秦煐,对不对?! 第八五八章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苍老男魂长长地诵了一声佛号。 沈濯跟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等着他的答案。 谁知—— “小姐!小姐你醒了?”玲珑惊喜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帐子被一把掀了起来,窗外高高的艳阳投入窗子,满室光亮。 沈濯:…… 沈信言已经抢步上前,松了口气,语声稍颤:“阿弥陀佛,你可算醒了。再迟一些,我怕你祖母和母亲那里就都瞒不过去了!” “爹爹……”沈濯满心无奈,苦笑着看向紧张得额角见汗的父亲。 你们就不能再晚一分钟!? 一分钟就够我听到答案的了! “是……”苍老男魂的声音悠悠然似从远古遥遥传来,却清晰无比。然后,再无声息。 这个答案,终于,听到了。 他就是前天赐太子,现在的湛心大师,的异世魂魄……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沈濯长长地吐了口气出来,完全放松了。 原来如此。 她轻轻地合上了眼。 “微微,你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沈信言不放心的声音又冒了出来。 沈濯睁开眼看着父亲,柔软的嘴角翘起:“没有。担心太久,一下子松下来,有些乏累而已。爹爹放心,我好生休养两日就没事了。” 沈信言犹豫着嗯了一声,又道:“微微,外头的事情,你别管了……” “好,我傻着过日子。”沈濯撅着嘴,娇嗔满面。 沈信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儿说怪话。闻言无奈地叹气:“若有变故,爹爹肯定会告诉你的。” 沈濯含笑让六奴送沈信言出去,转身却问净瓶:“外头有什么消息?” 踮脚看看沈信言已经走远,净瓶蹿到沈濯身边,低声道:“米氏直接去了修行坊,却不肯进门。沈信诲同她一起去了外头茶楼坐地。恰好让咱们的人听了个全套……” 六奴走回来,一眼看见净瓶跟沈濯嘀咕,瞪了她一眼。 净瓶虽然跟着沈濯回京不久,却深知六奴在如如院的份量,吐了吐舌头,先站了起来。 “小姐,刚才您昏迷的时候,一直在说,是你对不对,是你对不对……大爷看着您的眼神儿有点不自在。您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六奴定定地看着沈濯。 沈濯心里一动,弯一弯嘴角,点头:“嗯,是做噩梦了。不过忘了是什么,就记得梦里急得很。” 这也是常有的事…… 六奴松了口气,劝道:“您身子一向没那么好。张太医一直都嘱咐,让您少思虑。您就听两句话吧。” 苦口婆心至此啊…… 沈濯吐了吐舌头,缩回了被窝:“好,我听话,我继续睡觉。六奴姐姐到了晡食时喊我,我去陪祖母用饭。” 这还差不多。 六奴笑了起来,亲自给她放下帐子,又指使净瓶:“小姐给茹慧郡主、朱家表小姐和欧阳小姐都准备了礼物,正好此时无事,你脚程快,去送一圈。” 净瓶呃啊了半天,觑着帐子,却连沈濯的一个字都没听到,只得嘿嘿笑着去了。 帐子里,沈濯直瞪瞪地两眼看着天: 阿伯…… 您让我喊阿伯,是因为我在那一世是翼王妃? 所以其实秦三那一世能被封为太子,其实是您故意放水,故意要等到他登基大典时,致命一击—— 那您那一世是不是连太子和卫王一起都,杀了?! 那您肯定对朝中势力的隐秘划分一清二楚! 阿伯! 阿伯? 沈濯在心里甜甜地唤着苍老男魂,试图从他那里套取一些情报,正式开启自己在大秦朝打混的外挂生涯。 可是苍老男魂却丝毫不为所动。 一丁点的回应,都没有。 沈濯努力了半个时辰——白搭。 悻悻之余,沈濯在心里恨恨地想:这必定是怕我辅佐着三郎肃清朝廷登基为帝,他那本尊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想到这里,一转念,沈濯忽然意识到:是不是湛心大师一死,阿伯也就,烟消云散了? “沈氏女,不要杀人啊……不然,我真的怕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在你的手里……” 沈濯不禁想起了自己进陇右之前,苍老男魂苦笑着告诫自己的这句话。 …… …… 大慈恩寺。 小院。 湛心虚弱地翻了个身,却难禁疼痛,咬着牙闷哼了一声。 他全身的骨头不知道被敲断了多少…… 这群阉奴! “师父,吃药吧。”那名法号止道的小沙弥仍旧在小院里,贴身服侍他。 至于其他的小沙弥,已经全都换成了陌生的面孔。 湛心在止道的抱扶下,艰难地坐了起来,看着面前的药碗,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了个干净。 重新又扶着他躺下,止道低声叹息着劝道:“师父,太后娘娘病重,您别扛了。说吧。陇右那边,到底还有谁。边军里,不会无缘无故就有人敢借着闹兵变杀皇子的。” 湛心冷冷地扭脸看向窗外:“我说了,我没机会发话指使。” 止道同情地看着他的背影:“师父,我相信您。陛下也相信您。您的人必定是被旁人挑唆了。可是如果您不说谁是您的人,陛下就找不到那个挑唆的幕后之人。 “师父,您才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凭什么要给别人背黑锅、做嫁衣? “您说吧。您说了,太后娘娘才能真的安心养病,您才真的有给太后她老人家养老送终的机会啊……” 湛心的身子轻轻一抖,许久,悲凉地答道:“他就为了这么个子虚乌有的罪名,就打算罔顾太后的生死了吗?那不仅是我娘,也是他娘!生他养他一辈子替他操心操持的亲娘!他拿娘亲来威胁我!” “是啊。即便如此,您不也一样不肯说么?您不也一样罔顾太后的生死么?您有什么脸面,去指责陛下呢?毕竟太后娘娘是您气病的。若是您好好的,翼王殿下好好的,太后娘娘会病么? “难道翼王殿下遇袭、边军兵变、河州灵岩寺大案,都是陛下杜撰出来,只为了弄断您几根骨头而已? “师父啊,您念了半辈子的阿弥陀佛,似乎,其实一丁点儿的慈悲之心,都没修行出来啊。 “绿总管让奴婢转告您一句:别装了,您这样做法,是拉低整个儿秦家的智慧。” 止道垂着头,把一整篇话,一字一句地背诵出来。 这个发声节奏,简直是最大的羞辱。 羞辱得湛心朝着窗外的脸颊,一阵一阵地抽搐。 他却仍旧咬着牙,死死的。 第八五九章 蠢货 “陛下!大喜!翼王殿下破了逻些城,已经安全撤退!西番派了一位王子为使者,捧了国书,已经出发往长安来了!我大秦国威远扬万里,都是吾皇福泽深厚,才能庇佑子孙万民哪!” 绿春如今简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真实写照。 倒也不怪他马屁拍得山响。西番蛮夷,地势气候迥异,上溯个几百年,也没听说过有哪一朝能直接把人家的都城打下来。翼王殿下这也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建明帝先是一愣,接着一阵狂喜,声音都要走了样,双手支着御案,整个人都要跳起来:“真的吗?奏报在哪里?拿来朕看!” 绿春连忙将讯鹰捎回来的消息纸条双手奉上,笑道:“翼王殿下十分得体,虽然闹得大、嚷得凶,却并未让事情无可挽回。西番大赞普的面子狠狠地削了个够,但却没有动佛家和百姓。这就留了两国和谈的余地……” 他正喋喋不休,建明帝笑着瞪了他一眼:“就你懂?你是不是没屁事儿了?还不赶紧把两位相爷和六部的人都叫进宫来?和谈怎么谈,总要先做打算!” 绿春嘻嘻地笑,一躬身,道:“陛下容禀,还有一桩大事。翼王殿下破逻些的消息陇右已然知悉。曲伯爷昨日发了告北蛮诸部落书,北蛮即刻杀了使者,彭伯爷父子作为先锋,往北蛮王庭打过去了。另,冯伯爷在甘州边境跟北蛮对抗,如今已经率军往东北推进了二百里。” 建明帝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西北大战,正式开始了! “你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他忽然淡淡地瞟了绿春一眼。 绿春从容地点头:“陛下安心。” 这老家伙,竟然还真能在十日内肃清宫城? 建明帝挑了挑眉。 算了,现在都是大事,顾不上,空闲了得好好问问他。 “快去把人宣进宫来吧!要忙了。” 绿春笑着答应,又满怀深情地劝:“陛下,国务繁重,您得惜身。一会子议事,怕是短不了,老奴先让人给您端碗燕窝粥来垫垫罢?” 建明帝呵呵地笑骂:“朕这后宫佳丽三千,哪儿就轮得到你个老家伙肉麻兮兮地疼惜起朕的身子了?滚!” 两个人打趣几句,司膳送了燕窝粥来。绿春服侍着建明帝用完,才低声又道:“湛心大师的身子最近越发虚弱,陛下看,要不要换换药?” 虚弱? 这是说,快不行了? 建明帝微一沉吟:“打仗呢。坏消息还是少一点儿的吉利。何况太后最近特别不自在。还是别给她老人家添堵了。” 绿春心领神会。 大慈恩寺里的止道小沙弥停了问话,每天只管煎药、喂药、换药。 而浑身是伤的湛心大师,夜里终于能睡着了。 …… …… 翼王攻破逻些城的消息当天就传遍了全京城。 几家欢喜几家愁。 让沈濯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刑部侍郎秦家。 秦家的大小姐秦辞,特意命贴身服侍的大丫头来了一趟,面见沈濯,口齿伶俐地告诉她:“翼王大捷,本该跟沈小姐道喜。然而刑部刚接到了豫章移交过来的令舅**不成杀人案和令堂假冒案,实在是让人难堪。好在陛下解了大家的尴尬,收回了赐婚旨意。如今沈小姐与翼王殿下已断夫妻缘分,想来这大捷之喜,只能恭喜您这个皇子的师妹了。” 沈濯失笑,看了她一会儿,瞟了玲珑一眼。 再怎么样,这也不过是个丫头而已,难道让沈濯纡尊降贵跟她对嘴对舌? 玲珑会意,冷笑一声,上前一步:“烦这位姐姐上复秦大小姐,一句话,七个字:咸吃萝卜淡操心!” 秦家丫头被噎得满面通红。 沈濯只觉得胸怀大畅,微微笑着站了起来,也不说话,点点头,转身回内室。 六奴等笑着让那丫头:“送客。” 秦家丫头咬着嘴唇红着眼圈儿往外走,却听见内室里沈濯懒洋洋的声音响起:“玲珑今儿的差事办得好,赏十贯散钱,两天休假。去逛西市吧,想买点儿什么就买点儿什么。别攒着,日后的嫁妆,都有你小姐我呢……” 秦家丫头的脚步越发快了,低着头跑了出去。 …… …… 宣政殿里的议事果然很久,直到掌灯才散。 刑部侍郎秦倚桐并没有如往常一般跟着竺相再去聆听一番教诲,而是直接回了家。 部里那么多的事儿,王尚书就是个棒槌,他再不回家歇歇,明儿怕是撑不住。 可是一进家门,就听见聪明绝伦的小儿子在教训“贤良淑德”的大女儿:“……你这是自取其辱!沈氏女口舌便给,天下有名。便是陛下在紫宸殿上,都没有占到十分便宜。你以为你是谁?上回我就说过,别跟外人说你知道部里的案子,你为什么不听? “更何况,爹爹前脚儿在陛下跟前说了你被送回老家,后脚儿你就派人去沈家,你是不是疯了!?你自己找死,你能不能别连累我们?!” 秦倚桐登时满脸发青。 这个蠢货! 大女儿的哭声嘤嘤呜呜地响起:“她已经不是翼王妃了!翼王现在没有未婚妻了!放眼京城,适龄的闺秀,还有旁人吗?我凭什么回老家,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心底里冷哼一声,秦倚桐阴阴沉沉地站在门口,接声道:“那你就给我暴病身死好了。” 庄氏慌了,忙站起来先迎出来:“老爷……” “我从来没有瞒你们的话。我们已经投了卫王,你却去肖想翼王,有可能吗?你以为谁都能当穆婵媛?” 秦倚桐进了门,却没有再往里走,只是冷冷地看着里头哭成泪人的秦辞:“若是你不肯回老家嫁给你表兄,那就只能去归海庵,或者,一条麻绳。你自己选。” “爹爹!你太心狠了!沈尚书为了他女儿,连尚书都可以不做,说辞官当场就辞官。可是您呢?女儿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您不仅不想法子,还要杀了我!您疼了我十五年,一旦遇到了跟自己利益冲突的时候,就都变成假的了吗?” 秦辞的哭喊令其余三个人瞠目结舌。 小小的秦睦愤怒地看着姐姐,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跟他父亲先头所想一模一样:“蠢货!” 第五九零章 打算坑谁 其实沈濯用了很久才消化掉藏在自己灵海深处的那位阿伯乃是湛心大师的前世孤魂这个事实。 如果阿伯是这个视角的话,那么他之前跟自己“透露过”的很多消息,有些令人恍然大悟,有些则令人生疑。 尤其是,阿伯对秦煐深刻的忌惮究竟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在秦煐登基大典上能够一举杀了他? 还有,他寄托于自己灵海,按照他的话说,是因为前一世的自己活得够久,所以自己曾经推测他死在那一世的沈濯前头—— 他这个能够成功杀掉即将登基为帝的秦煐的人,又是被什么人暗算的呢? 秦煐能够登基为帝,那就意味着,那个时候,现在这位太子早就被废,而建明帝已经——死了? 可现在看来,建明帝的身体还好好的,健壮得很。 至于太子被废,呵呵,那可不是太正常了么? 然而,就如同父亲所说,湛心大师被囚禁在大慈恩寺,周遭布满了监视之人,他又是如何将天下搅动得风云变色,又是如何把手伸得那般长远的…… 他肯定有听命者,还有,合作者! 太子、卫王、秦煐——他在前世选了谁? 太子吗? 也说得通。太子被废,湛心大怒,所以在秦煐登基时替太子报仇,杀了秦煐…… 可湛心本人就是前天赐太子,他会有那个心胸跟这一任的太子合作? 深刻怀疑! 那就是卫王? 将太子拉下马,然后杀了秦煐,那么卫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功上位——那还有湛心什么事儿? 所以,是秦煐吧…… 前一世跟湛心合作的,是秦煐吧? 所以,以秦煐的各种莽撞幼稚,有了湛心这样老谋深算之人的辅佐,才有机会胜过太子和卫王,登基为帝。 而湛心在利用秦煐打败所有政敌之后,再谋杀了秦煐,自己以前天赐太子这皇家唯一血脉取而代之…… ——这个推测,似乎是最顺理成章的。 沈濯这几天一直都在神游状态,满脑子里想得都是这些。 所以,她连建明帝召集朝廷重臣商议西北战事竟也没有宣沈信言同往这件事,都没注意到。 还是孟夫人皱着眉头来找她:“你这两天都在做什么?怎么你爹爹被投置闲散,你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 投置闲散? 沈濯愣了愣,忙问端的,这才知道了发生了些什么。 “即刻请阮先生去煮石居饮茶。” 这可得仔细问问。 上回北渚先生跟父亲议事时非要瞒着自己,自己竟也真的轻轻放过了! 沈濯有些后悔。 路上,孟夫人发现了她流露出来的些微懊恼,不由问道:“你娘怎么样了?” “懒吃懒喝的。豫章那边的事情闹得她极为不安。我娘是个纸老虎,心里其实扛不住什么大事。我的赐婚旨意被收回去的事情,我到现在都没敢告诉她呢。” 沈濯也怏怏的。 孟夫人自是知道婚旨被收回的事情,然而也接受了沈濯所谓的“掩人耳目”的解释——至于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已经后悔了把沈濯许配给秦煐的本意,大家都是明白人,皇帝这种生物的反复无常,理解得很。 “我看内宅还不错。那些不该让老夫人和大夫人知道的事情,她们俩还真就被瞒得死死的。”孟夫人忍不住调侃了一声。 这沈家的内宅,看似都不归沈濯管了,但一应大事的决定,却是一定由沈濯点头摇头来做。下头的几位嬷嬷妈妈大丫头,就一定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 这是沈濯之前在沈家立出来的威风,也是沈恒这尊大神悄无声息在螽斯院镇宅得来的功效。 沈濯笑了笑,没吭声。 她当然不会在孟夫人跟前卖弄说自己是如何把寿眉和六奴都教成了欺上瞒下的高手的。 北渚先生来得很快。 也对沈濯和孟夫人的目的十分清楚明白,坐下,开门见山:“尚书自有分寸。” “他和陛下在钓谁?”沈濯直言不讳。 这回轮到孟夫人发愣。 北渚先生挠了挠额角:“还不清楚。要看绿春那边梳理宫城诸人的结果。” 沈濯脸上看着心平气和,口中的话却不大好听:“别蒙我了。绿春拿的是十天的期限。如今才过去三天。我不相信这十天你们就这么干巴巴地等着。先生,说吧。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配合。” “小姐,尚书大人的意思,是不想让你站去风口浪尖。一则老夫人和夫人怕是受不住,二则二公主和朱家表小姐恐怕也会沉不住气,一旦牵连进了寿春宫,陛下那边展眼间就会改主意。反倒会给事情增加变数。”北渚努力地想试着说服沈濯一次。 沈濯瞟了他一眼:“陛下收回婚旨,就是为了利用我的名气把水搅浑。不把我放出来,沈溪之死就不好多牵扯,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也就栽赃不到沈家头上。 “这才三天,陛下如今还绷得住不叫父亲进宫。可你以为,西北战事一起,户部现在剩下的那几颗葱,能做得到我爹爹那般周全圆满?这场大战是陛下在史书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会平白放过父亲? “别让人家亲自动手费事了,到时候还不定说得多难听呢。赶紧的,咱们自己送上门吧。” 北渚捏着胡子苦笑。 这个沈净之啊,什么都好,就是关键时刻不肯装糊涂,这一点,不太好。 “刑部侍郎秦家虽然是个突破口,但没什么意思。 “我跟尚书大人琢磨着,关键仍然在大慈恩寺关着的那位身上。 “毕竟,太子陪着皇后娘娘替太后她老人家拈香时都在大慈恩寺;二皇子大婚前斋戒七天,在大慈恩寺;三皇子和周小郡王,更是因为去了一趟大慈恩寺玩耍,回家后都被打了一顿禁足。 “三位成年皇子都去过大慈恩寺啊…… “而那一位,究竟是不是已经跟三位皇子都有过接触,事后又做了怎样有针对性的安排,无人能知。” 北渚先生拧着眉,沉沉道来。 “所以,先生和爹爹,想要去逛大慈恩寺,见那位湛心大师?” 沈濯眯起了眼。 第五九一章 入骨(月票加更) “净之以为如何?”北渚放下茶杯,真心实意地询问。 沈濯呵地又笑了一声:“你们要是不怕陛下假戏真唱,你们就去。” 阿伯对陛下的怨毒不加任何掩饰。 可见当年天赐太子被废一事,没那么简单。 而湛心前世既然能杀了即将称帝的秦煐,那他的力量就不是区区沈信言和北渚先生的两条舌头能说得动的。 其心必定坚硬如铁,其行必定酷烈如火,其人必定狡诈如狐。 他上一次就绕了不知道多少个弯子,遣了老鲍氏来诱骗沈信言去大慈恩寺见他。 这回,难道让沈信言自己送上门去? 沈濯淡淡地看着北渚先生。 北渚先生斟酌了一下用词,徐徐开口:“尚书大人虽然没有领了明旨行事,但陛下暂时脱去尚书大人的案牍劳形,其中之一,必定是为了让尚书大人腾出手来查案。然而究竟查哪一件、怎么查、查到什么地步。全看尚书自己选择。 “我与尚书大人商议,觉得目下最要紧的,就是保西北。 “西北那边,河州案办完,大家都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三皇子的孤军里都有人想挑动兵变。这说明,西北还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 “西北那边,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一位。 “自然,陛下那边,必定已经有人问过……” 北渚先生说到这里,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咳了一声。 沈濯翻了个白眼:“刑求。这有什么忌讳的?若换成我,我也会刑求。” 这个小丫头还真是百无禁忌。 北渚汗颜地抚了抚额头,却发现孟夫人也一脸看白痴的样子看着他,似乎在怀疑这个话题有个毛好避忌的? “咳,好吧。在下跟尚书都觉得,毕竟是天潢贵胄出身,骨子里的骄傲还是在的。刑求,没用的。”北渚咬着牙把那两个字说出来,仍旧觉得背心一抖。 当今陛下,令人,刑求自己的同胞兄长…… 沈濯继续冷笑:“所以你们打算去撬开他的心防?你们以为他会不知道父亲如今跟陛下的微妙关系?” 北渚有些茫然。 “若是沈家跟苏侯没有关系,那么,尚书大人走这一趟再好不过。可若是沈家的确与苏侯是同宗同族,那么一旦跟这位前太子碰面,陛下心里的那一根刺,终其一生,都会拔不出来。” 孟夫人叹了口气,道,“尚书和先生不是早就知道陛下的信任交托,都是瞬间万变的么?为什么临到做事,却都忘了呢?” “我去吧。”沈濯站了起来,做了结论。 北渚和孟夫人大惊失色:“你更不能去!” 沈濯觉得有些冷,搓了搓手,裹紧身上的大氅,看向大慈恩寺:“若是陛下没有收回我的婚旨,我进大慈恩寺还有些顾忌。现在,不必了。我先去,一刻钟后,先生立即闯进大慈恩寺找我。然后站在那门口将我喊出来,绝不可迈进去一步。” 北渚和孟夫人醒悟过来,对视一眼,犹豫片刻。 “暂时不要告诉爹爹。我回来后自会给他交代。”沈濯说走就走。 现在?! 北渚大惊失色:“净之小姐,一应布置都还没有做完!” “等你们做完,就打草惊蛇了。”沈濯闲闲丢下这一句,回如如院,换衣出门。 打草惊——蛇? 哪一条? 北渚看向孟夫人,神情莫名。 孟夫人白了他一眼:“天天标榜自己放诞狂妄,其实却连皇帝老儿的半句坏话都不敢说,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所以,是在说,自己的布置,会惊动建明帝? 北渚忽然觉得背心又是一凉。 …… …… 阿伯,我要去见他了…… 或者说,我要去见你了。 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沈濯端正地坐在马车里,双目微合,在心中呼唤苍老男魂。 “我不希望你去。”苍老男魂的声音有气无力,似是十分虚弱。 为什么呢? 他会看到你么? “不会。但你如今风头太盛,我担心你去见了他,就会有人要针对你了……”苍老男魂很是忧虑。犹豫片刻,又加了一句:“而且,以他现在的经历心性,看到你如此出色,我怕他也会对你动了杀心……” 沈濯的嘴角弯了起来,一双杏眼缓缓睁开,眼中殊无笑意。 阿伯,你是说,哪怕他是现在的处境,依旧有力量能杀得了我? 而且,因为担心他会跟我达成某种默契,会有人不惜出手杀了我? 阿伯,你是不是对自己太有信心了? 苍老男魂低声叹道:“当年的先帝和太后,其实都是宽厚人。你不知道他们给我留下了多少人手……” 忽然一顿,呵呵地苦笑起来,“我在担心你的生死,你这丫头,却来套我的话了?” 沈濯这下子真心实意地笑了,笑得满面杀气。 阿伯,你也不过是想让我活着,好让你有机会看到未来。 可现在,我也许能活得比那一世更久更好,但你的代价却是要眼睁睁看着、甚至帮助我挫败你本尊的所有的谋算。 阿伯啊,你会怎么选? 选择眼睁睁看着我死,还是选择眼睁睁地看着你本尊死啊? “沈氏女……”苍老男魂的情绪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愤怒,和怨恨。 阿伯,你告诉我,当年你杀了秦煐,君临天下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满足、特别高兴? 沈濯眨了眨眼。 “……”苍老男魂沉默不语。 阿伯,你之前跟我说过,太子妃、卫王妃和我那个翼王妃,还有安福公主、临波公主,甚至茹慧郡主,都没得了好下场。那些,十有八九,都是你做的吧? 虽然我不明白,你究竟为了什么,能够对着自己的亲眷们下了这样狠的手。 但是我想问问你,现下,如今,你回首看看你秦家人丁凋零后的样子,你什么感觉? 是不是特别满足、特别高兴? “沈氏女,不要尝试策反我。没有用。”苍老男魂的声音,既疲惫虚弱,又冷漠凉薄。 好,明白了。 你恨陛下,入骨。 以至于,你想杀了他所有的子嗣。甚至包括女儿。 沈濯平静得就像是一泓秋日的深湖,刻板冷静地推测出了那个令人心悸的结论。 第五九二章 杀戮的机会 若杀戮的目的仅仅是杀戮,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消灭杀戮者本人就好。 沈濯在心里轻轻地说完这一句,扬声吩咐外面赶车的国槐:“掉头,回府。” 苍老男魂一惊,颤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回家,等父亲回来,让他奏请陛下,杀湛心。 这个时候,妇人之仁和千秋令名,不过是毁掉大秦基业的好铲凿罢了。 “可是你不是去找湛心问他的合作方?!”苍老男魂只觉得匪夷所思。 外头国槐连犹豫一丝都没有,答应了一声就开始吆喝着马车掉头。 沈濯平静如斯。 湛心的目标如果是整个大秦皇室,那么江山其实在他眼里也就不过必须要争抢的玩具而已。 我不会让这种人有走下去的可能性。 阿伯既然不能出卖本尊,那我就只好消灭本尊了。 若是此举会令阿伯烟消云散,那只有一句抱歉奉上。 “你不是不想嫁给秦煐!现在难道不是你沈家抽身退步的好时机?只要你们这个时候袖手旁观,无论谁夺得大位,都不会为难沈家!”苍老男魂彻底慌了。 然后眼睁睁看着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抱歉,我爹爹做不到。 我倒是不介意,可是我的朋友们会飞蛾扑火去救这个大秦。我介意我的朋友们有受到伤害的危险。 更何况,谁说我不想嫁给秦煐? 沈濯羽睫微颤。 …… …… “这小子,有点子运道啊……” 肃国公手里拿着大捷的战报,皱了皱眉。 家将上前半步,低声道:“那边的意思,还要继续……公爷,咱们,别掺合了罢?” 肃国公犹豫片刻,缓缓点头:“再做下去,孩儿们怕是要不高兴了。毕竟是打破西番都城的英雄。罢了,给他们回话,就说我说的,他倒是死不足惜,但那一千五六百精骑是宝贝疙瘩。不想大秦十来年就灭国,还是不动的好。” 家将面上一松,含了笑:“是。” 顿一顿,低声道:“哦,还有一件事。沈家那个胆大包天的女娃娃,去大慈恩寺了。” 去大慈恩寺? 这个时候?! 肃国公坐直了身体,拧了眉,抬头看向家将:“沈信言没去?” “沈家好似还不知道。” “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沈信言可是条天生的狐狸……”肃国公的脸色凝重起来。 忽然外头疾步走进来一个护卫,奔到肃国公跟前,抱拳躬身,低声道:“沈家那个北渚先生飞马出府,往大慈恩寺方向而去。沈信言足不出户,却在府门后徘徊。” 肃国公的眉梢高高挑起:“还真不知道……” …… …… 大长公主府。 召南和周謇对坐弈棋。 管家一趟一趟走进来报信。 “北渚去了大慈恩寺。” 周謇有些不安地看了召南一眼。 召南丝毫不为所动,眼睛盯着棋盘,只嗯了一声,漫声道:“那个小丫头片子再精怪,也说不动天赐的。他的性子,我知道。” “祖母,我倒不担心那一位。我担心众人的目光因此转向大慈恩寺。当年的事情……”周謇的脸色青了三分,“会有人开始留心当年的事情。” 召南的手指也僵在了棋盘上。 半天,召南把拈着的棋子扔回了白玉棋盒。一颗棋子被狠狠地砸在了其他棋子中间,引起了一阵脆响。 “当年的事情!当年的事情多了!我倒希望大家把当年的事情都掀出来!让全天下的人都来评评理,到底谁是谁非!” 召南仍旧在隐忍着怒火,但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淡淡的老年斑清晰了三分。 周謇垂下眸去,许久,方道:“现在不是时候。闹也要等到西北这一仗打完。” “等仗打完?!”召南看着他的头顶黑发,双眼眯了起来,“最近你跟二郎走得太近了!接下来十天,不许你见他。” 周謇的肩头轻轻一颤。 不敢抬头,只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召南有些不耐烦地将目光从他的头顶移开,看向宫城的屋檐。半晌,低声问道:“温惠怎么样了?” 周謇的脸上露出三分真心的温暖笑容:“胖了。骄纵得很,前几天刚跟国公夫人吵了一架。舜英焦头烂额地来找我,让我劝她乖些。我没搭理舜英。” 召南有些意外:“你去看她了?” “没有。赖嬷嬷去的。回来有些不高兴,说温惠过得不大好。我仔细一问,才知道温惠在国公府发脾气,舜英觉得她没道理,不肯哄。赖嬷嬷是温惠的乳母,自然是百般回护。我就没理她。”周謇笑容满面。 召南对这些家长里短完全不感兴趣,老早就再度转开脸,目光游离。 索性告退的周謇想了想,命人悄悄地叫了赖嬷嬷来:“你闲时多往国公府跑几趟,多去瞧瞧荧荧。她有什么想吃想玩的,舜英若是不肯给她弄,你让她告诉我。” 赖嬷嬷的小腿狠狠一抽,笑着点头不迭:“是,郡王爷。” 国公府那间待客的小屋,她竟还要多多地去么…… 看着赖嬷嬷走远,周謇的脸色恢复了清冷,负手站在花园中,望着南边大慈恩寺的方向出神。 许久,周謇狠狠地握了握拳,命人来问:“沈净之现在哪里?” “已经跟随北渚回了沈府。” “可与湛心大师说了什么?” “这……陛下这次换的人里,恰巧没有咱们的人……” 周謇冷冷地瞥了回话的仆下一眼,哼了一声,沉声道:“盯紧沈净之。若是有好机会,杀掉。” “……是。” 召南在楼上转角处淡淡地看着下头的孙儿,微一蹙眉,轻叹喃喃:“怎么就抓不住重点呢?光跟个小女娃子较劲……” “郡王爷还年轻,经历得少。大长公主也不好太娇惯,该让郡王爷任事了。” 管家在旁边陪着叹气。 “是啊……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呵呵,唉……趁着能娇惯,我再娇惯他一阵子。等到此事了了,我就算是再想娇惯,也没那个可能喽!” 召南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管家的心中却微微一抖。 第五九三章 必有其一 沈濯大踏步走进大慈恩寺那所小院。 周遭人影憧憧。 然而沈濯视若无睹。 这种尽人皆知却又都装聋作哑的事情,她觉得没意思。 就在转过某个树木森然的拐角时,她已经甩掉了跟随的玲珑和国槐。 玲珑有些发急,国槐则直接带着她去寻寺僧。 小院门口闪出两个小沙弥,拦住了沈濯:“女施主,这是我师父清修的地方,不见外客……” 沈濯二话不说,一手一个,狠狠地将二人推开,娇叱一声:“我今儿就非要见了,谁敢拦我?!” 小沙弥懵了一下,下意识地目光转向某个方向,却接到了令他们诧异的指令。 两个人顺势踉跄后退,让出了正门:“女施主留步……” 沈濯闯了进去。 僧房简洁素雅,此刻恰好开着门,令人对里头的陈设一览无遗。 看着房间里那些眼熟的物件,沈濯先挑了挑眉,紧接着却哼了一声,大步流星直接迈步进了房间。 止道从卧房里出来,迎面看见她,便是一愣:“这位女施主……” “走开!我找湛心!”沈濯手里不知何时变了一根马鞭子出来,还在身前作势双手一拉,啪地一声。 止道双手合十,欠身施礼:“小僧的师尊病重,如今正在卧床休息。”说着,却一转身,伸手道:“女施主不信,请看。” 湛心背对着沈濯侧卧在寝房中。一动不动。 沈濯定定地看着那个背影,心里翻江倒海,面上不动声色。 止道让开了路后,合十不语,却也不走开。 而湛心也久久没有动作。 “你看到他了……他,很可怜……你看他的姿势,他现在一定重伤累累……”苍老男魂疲惫地低低絮絮。 所以,阿伯,他受伤生病的时候,你就会十分虚弱,是不是? 沈濯在心里轻声地问。 苍老男魂迟疑片刻,道:“我原本不太确定。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是的。” 看来,若是杀了他,阿伯还真的会消失的啊…… 沈濯心神微动。 “沈净之,你打算怎么问他话呢?旁边这个小沙弥,显然不会走开的。”苍老男魂转移话题。 沈濯笑了起来。 这有何难? 沈濯扔下鞭子,就那样面对着湛心的背影,跪坐了下来,冷笑了一声:“这位小师父,我要一壶酒。你去给我打。” 酒?! 止道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大慈恩寺里,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娃,让小沙弥去给你打酒?! 这是——脑子进酒了?! “你若不去,我就告诉本寺主持湛空大师,你趁着这位湛心师父生病,偷偷地在这里喝酒吃肉,被我逮住了!” 沈濯脸上是高门贵女们理所当然的傲慢。 止道脸上闪过不虞。 不是说这位沈净之小姐是个天下少见的聪明人么?绿春大总管还对她推崇备至…… 院外响起两声猫叫。 止道冷冷地欠身:“女施主既然要饮茶,容小僧前去烧水。” 说完,转身走了。 沈濯接着就哼了一声,嗤笑道:“大冬天,雪还没化完,猫儿们谁肯出来?粗糙!” 湛心纹丝不动的身形随着这句话终于轻轻地挪了挪。 沈濯不再说话了,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 她不急。 她本来也不打算真的从这个人嘴里得到什么特别有价值的消息。 相较而言,他才是那个最着急的人。 他应该非常希望借着她的口,把自己的情形散播出去,尤其是,传给寿春宫的太后听。 所以,她不用急。 她只要等着就好。 等着他急。 因为止道离开这个屋子,从来没有超过一刻钟。 “沈净之,我刚刚拿来跟你交换的条件,你还记得么……”苍老男魂先有些气息不稳了。 沈濯神情清冷,不为所动。 记得啊。 先保住他的性命么。 我说话从来都是算话的。 但是,该怎么做事,阿伯你就别管了。 “他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人……”苍老男魂的话说得极别扭——把自己的本尊称呼为“他”,实在是,很奇怪啊! 沈濯低头看着自己撑在腿上的手,心里却想着。 没有垫子,我还真不是能够跪坐得久的料子啊。才这么几息的工夫,已经觉得膝盖有些疼了。 这个破地儿下次不能来了。 出乎苍老男魂意料的,在沉默了半柱香之后,湛心终于自己慢慢地起了身,吃力而缓慢地转了过来,面对沈濯。 沈濯抬头看向他。 那次他给自己看脉时,分明是个三绺黑髯的中年僧人,如今,却已经显得苍老了十岁不止。 看来,果然是被折磨得不轻…… “沈小姐,又见面了。”湛心颤颤巍巍地盘膝坐好,合十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沈濯冷冷地看着他,却连个礼都不还。 湛心看着她的表情,眼中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沈小姐执意闯进来要找贫僧,敢问……” “不要自称贫僧,你不配。”沈濯打断了他。 湛心不以为然地低了低眼皮,又是没有慈悲心、白修行了的那一套么?老生常谈,无趣得很啊。 “那么沈小姐来找我,想要做什么呢?” “什么都不做。我就是来看看你。然后,自然会有无数知情人来找我,试探我。我对你没有兴趣,我有兴趣的,是那些事后来找我的人。”沈濯说完,便干脆利落地直起身来。 湛心一愣,抬头看向沈濯,心中猛地一动! 院外响起了跌跌撞撞疾步奔跑的声音,还有北渚先生有些嘶哑的叫声:“净之小姐!净之小姐,请即刻回府!” 这个时机,也太恰当了吧…… 湛心的眼角轻轻一抽:“沈家,可真会弄机巧!” “我知道你老早就想断送沈家,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试探和陷害。我也知道,这其中,二皇子和肃国公功不可没。我唯一没想明白的,就是你们为什么这样恶狠狠地针对沈家。不过,这一回,我估摸着,会对我出手的那个蠢货,应该能露出些马脚了。” 沈濯笑得云淡风轻。 二皇子! 肃国公! 湛心几乎要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实在是太过震惊,他不由得合十低头,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沈濯临出门时,回头看他。眼尖地发现,他颈间的白色僧袍,已经微微渗了暗红出来。 院外,北渚先生满头是汗,焦躁地刚要张嘴再喊,沈濯拉开门走了出来。 “先生急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沈濯调侃了一句。 当着板了脸端着茶盘的止道,北渚欲言又止,叹口气:“小姐,回府再说。” 沈濯点了点头,看向止道,弯一弯嘴角:“二皇子,肃国公,必有其一。” 第五九四章 千手所指 崇贤坊,沈府。 沈信言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女儿,神情复杂。 他就在朱碧堂陪着罗氏见了见医生,小女儿便伙同北渚搞了这么大的事情出来。 理由还是这么地令人无法跟她生气。 “我去比爹爹去强,缘故我不说大家也明白。 “至于在院子里,我什么都没跟他说。他有些急,我就把二皇子和肃国公抛了出去,他的神色果然不对。 “外头守着的,应该是绿春的人。甚至,我都怀疑,绿春当时就在场。不然,没有人会那样信任我,当时就把看守的人都调开。 “所以我临走,把我那个结论通知了绿春。该怎么查,那就是他的事情了。” 沈濯欣然道。 “那你是怎么想到二皇子和肃国公这两个人的呢?”北渚忍不住问道。 沈濯翘了翘嘴角:“当排除了其他的不可能性时,那么剩下的那一个,即便看着再不可能,那也会是真相。我早就通篇想过,我相信父亲和阮先生也想过了:能同时调动湖州、剑南、陇右和宫城卫军的,除了皇子们矫旨,就只剩了肃国公一位。 “众所周知,二皇子大婚之前在大慈恩寺斋戒过七日。而我的消息是,这七日,二皇子都中规中矩,始终不曾靠近过那小院一步。这恰恰是最不合理的地方——湛心那个阶段被监管得极松懈,连我、秦三和周小郡王,他都见缝插针地见过,又怎么会没好生看看二皇子? “见就见了,若是大大方方的,众人皆知的,倒也罢了。凭什么竟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漏出来呢? “再后来的事情我就不说了。信美伯和万俟伯伯在湖州、秦三在宁远镇、沈溪在宫城里,这一连串的人手,仔细想想,难道不全部出自肃国公? “所以,这三个人,恰好全串起来:湛心、二皇子和肃国公。 “二皇子那里,我起初并不确定。但是拿来跟肃国公一起试探一下那位湛心大师,我觉得也不亏。果然就被我试了出来,这位二皇子,未必干净。” 沈信言和北渚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目光。 湛心想要拿回皇位。 肃国公当年是当朝大将,与当时的天赐太子亲近乃是题中应有之义。 后来天赐太子被废,肃国公虽然不忿,却只能蛰伏,暗中照看着昔日的小主人。 湛心独木难以成林,所以在建明帝的儿子里选了一个看起来最不可能上位的二皇子,结成盟友。当他被监管起来,无法向外传递消息的时候,自然有二皇子和肃国公商议着做事。 而这个时候的事情一旦做起来,便能从侧面旁证湛心的“清白”。 若果然如此,他们倒是打得好算盘! 可沈濯还是轻轻地皱着眉头。 她觉得她似乎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是努力回想,也没能想得起来。 “可是,微微,”沈信言有些无奈地抚着额头,“原本全京城的目光,因着豫章案调至京城审理和你爹爹我的病休,就已经集中到了沈家身上。你这样大模大样地去了大慈恩寺,但凡明白人,不就都知道了你要做什么?肃国公连秦煐都敢追杀千里,区区一个你,又怎么能躲得过他无孔不入的手段?” 沈濯摇摇头,笑道:“爹爹你还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吗?我作为你最心爱的女儿,哪一个白痴冲着我动手之前,也要考虑一下你掀翻桌子之后的局面啊。” 沈信言苦笑起来,转向北渚:“先生想个法子,转移一下京城的注意力吧?” 北渚拈须,迟疑了一下:“我倒是有几个消息,放出来就能把水搅浑。但这些消息一旦放出来,朝野震动,于如今西北的战事可并无好处啊。” 把水搅浑? 沈濯笑嘻嘻地拍拍手,眼波流转,却是寒气森然:“这事儿我擅长。” 沈信言和北渚有些莫名地看向她:“嗯?” 懒懒地看向长乐坊方向,沈濯冷冰冰地弯起嘴角:“内宅手段,我不屑于使,却不等于不会。” 不过两三天,街头巷尾,忽然悄悄地流传起了一个童谣。 “若得双生子,王上加个白。” 王上加白,是皇。 这是最粗暴简单,最没有节操的,挑拨的谣言。 因为,卫王妃的预产期,就在正月里。 而太子的东宫,却一个有孕的妃嫔都没有。 所以,邵皇后听见这个童谣,几乎要立时疯了! 这是在挑拨太子和卫王的兄弟之情! 这是让皇帝和太子一起猜忌卫王! 究竟是谁?! 这样盼着天家骨肉相残?! 邵皇后匆匆地赶去御书房见建明帝,却被小内侍拦在了门外:“陛下正在议大事,娘娘请回吧。” “大事?跟谁?我怎么不知道有哪位重臣入宫了?”邵皇后现在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对着拦阻的小内侍口不择言起来。 跟着的甲申忙悄悄地拉一拉她的衣襟。 邵皇后这才惊觉自己在“窥测”建明帝的“圣踪”,忙又换了一副笑脸:“本宫也有些急事要见陛下。若是等陛下忙完,你帮本宫通禀一声。” 小内侍恭敬地叉手欠身:“那是自然的。还请皇后娘娘放心。” …… …… 御书房里。 建明帝神情阴冷。 “……照着净之小姐那天的提示,老奴试着往那两个方向查了查。卫王殿下近日来足不出户,唯有邵小公爷去探望过两三回。也是说说话、喝喝酒就散了。如今给卫王殿下办事的人,穆长史、秦侍郎与肃国公并无往来。 “然而之前各府的女眷往大慈恩寺跑得忒勤,老奴命人去查探了,消息暂时还没都回来。 “至于肃国公……现下的几处,几乎都跟他老人家有或多或少的关联。老奴还查到了他府上的讯鹰和家将,近半年来出入频繁…… “尤其是宫城之内的那次刺杀。沈溪乃是老公爷从陇右接回来的,若是交接前有个闪失,总归算是老公爷的差事没办圆满。可是一进宫,沈溪就被杀了。 “至于进宫路线。就在沈溪进京前两天,东宫一个护卫跟太子爷提了提安福大公主,说到了千秋殿的白梅如今都无人赏了,门前冷冷清清。太子爷便与皇后娘娘闲谈到这件事。也因此,内廷尉司押送沈溪时,选了那条路。 “而那个护卫,乃是十年前国公爷的帖子送进卫军的。” 第五九五章 让她折腾 建明帝沉默了许久。 “肃国公多大了?” 绿春躬身:“七十有五。” “他是三朝老臣,朕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着大兄,残害朕的子嗣。” 这个话,就是不相信二皇子牵涉其中了? 绿春轻轻喟叹,低声道:“大约是当年,看着那一位长大,心中过于念旧了罢……” 建明帝再度陷入沉默,许久,摇头:“这个动机不充分。绿春,你仔细查查肃国公的底。包括他的妻子,夭折的那个神童儿子,还有手下的将领幕僚。这是皇祖父手里使出来的老臣,朕不能不弄明白就办了他。” 绿春垂眸称是。 “不是已经很久不上朝了么?眼看着过年,让太子过去探望一下他的这位太子少保,送些年礼去。顺便,送些宫里的吃食。”建明帝漫不经心地吩咐。 绿春听懂了这个话,心中一跳,再答一声是,就要退下。 “沈净之自己去的大慈恩寺?”建明帝忽然转了方向。 绿春情不自禁露出一个微笑来:“是,起头儿看着像是去骂街的。结果怒气冲冲进去,瞅见一院子小沙弥,大约明白了过来,就没说话。后来那位自己绷不住先开口,就被净之小姐挖苦了几句……” 正待要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建明帝打断道:“信言不知道?” “不知道。罗氏病了,沈学士当时正陪着看大夫。听说之后立即让北渚跑了一趟,把净之小姐叫回去了。”绿春老老实实地说。 建明帝抬头看他:“沈净之回去挨罚没有?” 绿春抱着塵尾缩了缩肩:“沈学士什么时候舍得罚过净之小姐……” 建明帝默然颔首,手指轻轻地在桌案上敲了敲,过了一会儿,方道:“找个人,催一催秦倚桐,让他赶紧把豫章的案子审了。” 绿春莫名其妙地看着建明帝:“沈氏苏姓案都不审,这个案子……不急吧?” 建明帝板着脸白了他一眼:“朕要找个由头让信言进宫,他在外头,沈净之折腾不起来;他自己也危险。” 绿春没听懂,眨眼。 但这并不妨碍他把事情都办了。 果然,第二天,秦倚桐开始传罗氏的陪嫁管妈妈去问话。 罗氏当天便没吃饭。 沈濯急了,连朱碧堂的门都不出,衣不解带地宽慰服侍母亲。 沈信言再也不顾皇帝暗示的禁足令,出门奔走。 刑部是秦家的天下,可秦倚桐却已经是二皇子的人。二皇子最好的朋友是邵舜华,邵舜华乃是周謇的妹夫。 沈信言第一张帖子递进了大长公主府。 但那帖子却如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回音。 退而求其次,沈信言托了他们家致仕的老尚书蒲备,绕着弯儿去求见竺相。 可竺相看他不顺眼了大半辈子,这种事上,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又怎会施以援手? 这个时候,再不乐意,沈信言也只好去求助宋相。 可宋相恰好不在家,在部里。 卞氏一听是沈信言,一下子想起来被送去归海庵的长女。亲自奔到二门前,连哭带骂,把沈信言说成了天下第一忘恩负义、欺师灭祖之徒,将他赶了出来。 ——竟因此就算是跟宋家正式撕破了脸! 没奈何,沈信言收拾了心情,亲自登门去见秦倚桐。 秦府这几天乱糟糟的。 因为秦辞刚刚被绑了手脚塞了嘴扔在马车里送离了京城。庄氏伤心,病倒了。秦睦一想到胞姐出人意料的愚蠢,就不想在家呆着。秦倚桐偏还接到了不明身份的许多人的暗示,让他赶紧把豫章案审了。 可二皇子明明当面吩咐,此案不急…… 秦倚桐犹豫着,稍稍试探,叫了罗氏的陪嫁管妈妈来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便放了回去,只令她不可离开京城。 接着,门房来报:“代户部尚书沈学士请见。” 躺在床上默默流泪的庄氏一听,腾地坐了起来,咬牙切齿:“他来干什么?看我们家的笑话?还是来求情?!把他给我赶走!” 秦倚桐原本进来是安抚妻子的,一听这话,皱起了眉,没呵斥庄氏,却吩咐管家:“往后外院的事情不要当着夫人的面说。她拎不清。” 庄氏如遭雷击。 下了结论,秦倚桐不再理睬面红耳赤的妻子,转身出去,命人:“请沈学士书房喝茶。我换件衣服,即刻便来。” 建明帝一朝,先宠宋望之,后宠沈信言。不说是言听计从,但宽纵之心,路人皆知。偏这两个人,又有才干,又有分寸。即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二人在结党,却毫无证据指责他们营私。 所以这十几年来,从打头儿的竺相开始,文臣一列,就没有看着这师徒二人顺眼的。 尤其是沈信言。 在外人眼里看来,便是天大的事情,但凡落在沈信言身上,建明帝也不过就是责备一句:“信言,不要太迂执。”就能过去了! 同是四十岁上下的盛年,前有赵慎、穆跃,后有秦倚桐,都百般地想找机会杀一杀沈信言的傲气。 可是,沈信言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人任何机会。 除了这一次。 秦倚桐下意识地换衣服换得慢慢吞吞、磨磨蹭蹭。再三照着穿衣大镜,觉得自己身上又矜贵又儒雅、又潇洒又亲切了,才双手负后踱步去了外书房。 沈信言一身家常茶白旧衣,右衽大袖,灰色兔毛大氅,头上没有戴冠,仅用茶白发带绑了道髻,坐在秦家的书房发呆。 一杯茶放在旁边的案几上,已经冰凉,他一口未动。 房门轻响,秦倚桐笑眯眯地出声:“沈兄可是一向少见。” 沈信言忙起身,挤了一丝笑容出来,拱手问好:“秦兄,打扰了。” “别客气,坐。”秦倚桐心中得意,主人、上位者、被求恳者的架子,端得足足的。 沈信言有些拘谨地坐下,双手撑在膝盖上,踌躇片刻,刚要开口,却被一直观察他的秦倚桐抢先说道:“不知沈兄今日前来……” 外头忽然有人叩门:“老爷,圣旨到!快请接旨!” 圣旨?! 秦倚桐看了沈信言一眼,满腹狐疑。 沈信言后退半步,尴尬一笑:“某来得不是时候了。” 中使特有的尖细声音在外头响起:“代户部尚书、集贤殿大学士,沈信言,陛下口谕!” 秦倚桐全身都僵了,脸色发青。 沈信言眉宇间少见地显了焦躁,深呼吸,狠咬牙,沉声回应:“臣在。” 第五九六章 不是病,是命 沈信言被建明帝诏入了皇宫,不许他四处请托,为内弟开脱。沈信言当场顶撞皇帝,被关进了集贤殿,“奉旨编书”。听说建明帝暴怒,指着沈信言的鼻子喝命:“编不完不许你回家!” 太子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去肃国公府的路上,闻言哈哈地笑起来:“沈信言,他也有今天!” 周遭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个侍卫实在是看不过去,上前低声劝道:“路上呢,您小点儿声。” 太子挑挑眉,笑吟吟的,并没有生气,而是回头看了一眼跟在队伍后头捧着食盒、赏赐等物的内侍,轻声问道:“父皇为什么要借我的手去给肃国公赐东西?” 侍卫笑了笑:“那是您的少保,日后是要辅佐您坐江山的。一应恩赏,自然是出自您的手最好。陛下不是说了?太子太傅、太子少保、太子宾客,这几位必定要您亲自上门、礼贤下士。” “可我这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太子露出愁容,“已经半年不大理我了,忽然就又肯指点我,可却又不见我……” 侍卫自然也不明白,但总觉得不会怎样,含笑劝道:“最近陛下事情太多,焦头烂额的。您别多想。眼看着过年了,西北又在打仗,陛下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的。” 这是国家大势,建明帝一向是个顺应天意的人。 太子稍稍放了心,重又飞扬起来:“父皇也真是对少保好。瞧瞧,去岁外邦进贡的一对夜明珠,从母后,到梅娘娘,都没要出来。本以为会给临波添了嫁妆,竟也没有。最后却赐了少保。哈哈。可见父皇托付之心啊!” 侍卫笑了笑没做声,却也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长长的赐赏队伍。 丝绸锦缎、金银器皿、奇珍异宝,甚至美酒佳肴。司膳才琢磨出来进上的一道蒸羊羔,就被立即指了赐给肃国公给他下酒。 这个宠信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像是欲盖弥彰…… 是在剖白他对朝臣一视同仁、并没有专门对谁格外恩宠,还是在向军方示好……毕竟西北在打仗,而在那一带,肃国公威名赫赫…… 大约二者兼有罢。 侍卫和太子一样,安了心,含笑去送赏赐。 …… …… 对于沈信言被留在宫里编书的事情,沈濯没有丝毫惊慌,也并没有在家里解释宽慰。沈恒和韦老夫人都沉默地接受了现实,并没有人晕倒,也没有人生病。 唯有罗氏听说,滴下泪来,擦了一把,强笑着问沈濯:“爹爹不在家,娘管得严,你怕不怕?” 沈濯扎到罗氏怀里,抱着她低声道:“西北正在关键时刻,咱们家又有案子,陛下让爹爹留在宫里,是悄悄地让他继续主持户部。这事儿不能明说,娘可别多想。” 罗氏愣了许久,紧紧地搂着沈濯,失声痛哭出来。 都知道这是真的放了心,也是真的伤了心,管妈妈等人互相看看,叹息着走开。 安顿着母亲睡下,沈濯走出朱碧堂。 还有十天就是除夕了。 天阴阴的,有一丝暖意。 夜来得越发早了。 沈濯的双手露在外面,甚至挽了挽袖子,插在了腰间。 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夜空,沈濯吐了口气。 “要下雪了。” 管妈妈和芳菲都看着她。 小姑娘又长高了些,也又瘦了些。身材越发玲珑有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杏眸已经完全褪去了童稚,闪耀的寒光,便是经历不够丰富的妇人们都未必拥有。 小姑娘越发不爱穿那些娇嫩的柔软衣衫,如今的裙袄,不是厚重的姜黄绛红,就是清冷的月白蟹青。同时,也越发不爱戴发饰。罗氏当年给她做的那些俏丽的步摇珠花小凤钗,都被她丢在那里接灰。一头乌真真的长发,如今不过随手挽个什么发髻,插一两根玉簪就完了。 这个模样做派,再也不像普通的内宅女子、官家小姐,反而跟初到沈府的孟夫人,越发神似。 沈濯看向呆愣的管妈妈和芳菲,嫣然一笑:“别担心,一切都好好的。我会处理。” 芳菲沉静施礼。管妈妈慢了一步,想一想,却上前道:“老奴送小姐回去。” 显然,这是有话说了。 沈濯颔首。 “前次夫人倒下,说是身子不适,其实……”管妈妈吞吞吐吐。 嗯?竟然还有内情不成? 沈濯惊奇地看向管妈妈。 她还以为管妈妈是要来跟她说在刑部被问话的过程。 管妈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才附耳过去,悄悄地对沈濯说道:“是有了身子……” 什,什么!? 沈濯傻了—— 老爹,也太神勇了吧?! “这是大喜事,如何不告诉祖母和我?”沈濯又惊又喜。 管妈妈叹了口气,愁容满面:“可是夫人这两年底子虚,年岁又大了。上回老奴请大爷来朱碧堂就是说这件事。医生当面告诫,这个孩子最好不要。尤其是,发现得早,一碗药、休养两三个月的事儿。可是夫人不肯听……” “会,危及性命吗?”沈濯立即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 管妈妈点头,叹道:“大爷这些日子一直在劝夫人,说既然现在能怀上,那就意味着过个一两年也可以。现在多事之秋,大爷殚精竭虑地都在外头的事情上,夫人这里万一有个闪失,大爷说自己委实承受不了……” 说到这里,管妈妈低头擦泪。 然而,思及夭折的沈承,和现在以女儿身支撑沈家的沈濯,罗氏为人母亲,又怎么可能不想要搏这一把? 沈濯垂眸下去,半晌,抬起头来,对管妈妈道:“你跟母亲说,她若是能保证从现在开始,一日三餐不落,每晚睡足四个时辰,闲事不听、问事不管、一滴泪都不掉,我就去跟爹爹说,让她保胎,生这个孩子。” 管妈妈瞠目结舌:“小姐……” “本来,豫章的案子,我打算拿来钓鱼,拖一拖,看看还有什么魑魅魍魉想要在沈家身上吸血。但既然母亲是这样的情形,那我自然会去设法,将此案速战速决。” 沈濯轻轻昂起了头,唇角的笑容,既自信,又温暖。 承儿啊…… 你要有弟弟妹妹了哦…… 第五九七章 不足惧 玲珑跟在慢慢往如如院行走的沈濯身后。 小姐有点儿不对劲。 从听管妈妈说完夫人有孕的事情,小姐就沉默了下去,一字不发。 而且,步子慢得让人心惊肉跳。 玲珑偷眼去看沈濯的侧脸,却见她面无表情,满腹想劝说的话,顿时都熄了回去。 她并不知道,沈濯这个时候,其实是在跟苍老男魂对话。 我娘那一世,后来又有过身孕? “这等事……我怎么知道?”苍老男魂苦笑。 也对。别人内宅的家事,你又从何而知?然而,阿伯,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沈家有把我置于死地的力量—— 那个力量,现在还在沈家吗? “我知道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但是你家后来进来的人里,有没有旁人的眼线,我就不清楚了。” 沈濯眯起了眼: 所以,那个人,是湛心安插进来的? “并不是。那一世,你娘过世之后,你爹爹曾经亲手执剑杀了一个仆下。这件事十分有名。所以我知道那个人。不过,上次你肃清内宅之后,你看家下人的花名册时,我发现那个人不见了。” 沈濯略略放下了心。 内宅安生了,母亲这一胎才有保住的可能。 “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件事……”苍老男魂欲言又止。 沈濯眼中闪过了笑意: 那件事啊,那是极投我心思的事情,阿伯你懂我啊! 苍老男魂实在没忍住,咕哝:“见钱眼开!” 对阿伯你来说,我这个品质是多么美好啊?不然,我就能带你去看一眼你那本尊了? 所以,不用你催,我必定是要立即着手安排的。 沈濯的脸上终于雨过天晴,笑眯眯地走进了如如院。 罗氏有孕,这是大事。 如如院今晚开大会。 窦妈妈、曾婶、六奴、玲珑茉莉,甚至现在大厨房已经颇有地位的褀婶,以及桐香苑里说一不二的寿眉姑姑,都赶了来。更不要说朱碧堂的两位重量级人物管妈妈和芳菲,早早便站在了沈濯的两侧。 通报了母亲的孕事,沈濯便住了口,等着满屋子的人抽气惊讶喜气洋洋的嘈杂过去,方微笑道:“可是,我娘身子不好,太医不建议她留着这一胎。我爹爹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此事,朱碧堂守口如瓶。” 众人一呆。 “我娘的性子我知道,虽然柔弱,却执拗。这一胎,便是我爹爹说破大天,她也是不肯放弃的。所以,家里的安全就成了第一重要的事情。” 沈濯淡淡地说着,目光转向净瓶:“三房那边?” 净瓶知机,向前迈了一步,清朗地通报众人:“三夫人上次回家,当天便回来了。其中在米家只待了半天,上半天约了修行坊刑部主事沈某,在茶楼密会。被讹诈银钱五百贯。 “但长安县的顶头上司京兆府尹,当年与大爷有些龃龉,所以现在压着要秉公办理。沈某已经亲自出面,无果。今天下午米家又来人催,三夫人已经请了老夫人的话,明天再去一趟娘家,且,请了话,明晚不回来。” 众人又是一阵惊讶地嘈切。 沈濯点点头,示意净瓶退下。清冷开口:“三夫人如今的贴身侍女寒梅,是我的人。” 这一句出口,就连管妈妈都睁大了眼睛。 “三婶娘此人,不足惧。但是她在尽力让我娘不开心。谁让我娘不开心,我就让她不开心,而且,我会让她不开心一辈子。寿眉姐姐,明天晚上让祖母跟三叔聊聊,喝两杯再回醒心堂。” 沈濯淡淡说完,转向褀婶:“大厨房最近有没有鬼鬼祟祟的人?” 褀婶一脸的与有荣焉:“我倒是没看出来。小姐,要不你调我去服侍夫人吧?她怀承儿少爷的时候反应就特别大……” 提到承儿少爷,屋里忽然一静。 沈濯垂下眼帘,片刻,弯了弯嘴角,抬起头来:“承儿会很高兴的。” “管妈妈看着吧,一旦母亲开始恶心呕吐不思饮食,就告诉我,调褀婶去给她开小灶。” “这件事,我自会悄悄地告诉曾祖和祖母。你们在外头也都警醒着些,一旦听见有人议论,不论什么人,立即拿下!” “爹爹也不是第一次不在家了。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所以,这一次,你们就跟着我,保护好我娘,就行。” “另外,我最近外头有些事情,会比较忙。你们万一有事不能决断,就找寿眉、六奴、窦妈妈一起商量。若是你们三个也觉得棘手,再来找我。” 顿了顿,沈濯似笑非笑地看向三个人:“鸡毛蒜皮的,我不管。” 这个笑容多少有些吓人,三个人忙屈膝低头称是。 …… …… 第二天,沈濯如常先去螽斯院给沈恒请安,然后去桐香苑陪韦老夫人用朝食。 接着,螽斯院开始翻箱倒柜。 桐香苑小佛堂飘了一整天的檀香。 米氏出门了,这些通通不知道,而且,当天果然没有回来。 到了晚间,沈信行回到家里,心事重重地去见了沈恒,被好生勉励了一番,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再去看望韦老夫人时,便被拉住了不让走。 “三爷最近瘦得不像样。”甘嬷嬷心疼地很,一叠声地问:“厨房还有虫草没有?我记得午间说要炖鸡汤的?” 寿眉笑着回:“有有有!还有,听说厨房上个月收东西,拾掇出不少参须子,泡了酒。要不要……” 韦老夫人一听,忙问他:“晡食吃了没有?吃了什么?” 沈信行心头温暖,顺势说有些饿了。 韦老夫人和甘嬷嬷立即张罗了一桌子吃食,韦老夫人更是命人拿杯子:“今儿巧,我没那么困,三郎媳妇不在家,我跟三郎娘儿两个喝两杯。” 亲自陪着沈信行喝了几杯参酒,看着他喝了虫草鸡汤,吃了不少东西,才悄悄地拍着幺儿的脸,亲昵地说:“你才多大?别学你大兄,天天小老头儿似的。好生保养自己。娘还没孙子呢,你快着。给娘生个孙子,才是正经事!” 沈信行被说得红了脸,低着头告辞回去。 路上夜风一吹,满心的燥热不仅没有褪散,反而因母亲的话,炭火一般。 嗯,沁姐儿她娘今夜不在…… 新收的那个通房丫头…… 嗯…… 第五九八章 移案 “这全天下,大约就只有太子哥哥才会认为沈信言已经失宠了吧?”卫王叹息着,微笑着,嘲讽着。 秦倚桐如坐针毡,踌躇着问:“殿下,那豫章案……我们怎么审?” 房间里微微一静,越发显得外头人来客往的嘈杂。 邵舜英皱了皱眉。 偌大的京城,分明那么多优雅安静的酒楼茶坊,怎么偏就选了这么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他忍不住去看了看坐在卫王下首安静沏茶的穆跃。 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做什么要把外头这样重要的联络事宜,都交给他去做!? 邵舜英低头饮茶,遮去快要掩饰不住的对穆跃的厌恶。 “还是那句话,不着急,慢慢来,按部就班地审。这案子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压一压沈信言。想必父皇和沈信言本人,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然的话,以沈信言的聪明,只怕早就命人去了豫章打探,又何苦要惺惺作态,在京城里东奔西走?” 卫王弯唇一笑。顿一顿,道:“今日请各位来,却不是为了这个,而是,想请你们三位会个面,顺便,见见我的另外两位好友。” 目光看向穆跃。 穆跃温和一笑,起身,走到屋角,轻轻在墙壁上三长两短敲击过,扎扎作响处,一扇暗门打开。 秦倚桐瞪圆了眼睛:“宋公子?!周小郡王……” 京城第一美男子周謇微微笑着,携了一名少年的手走了进来。 那少年,赫然正是宋相的幺儿:宋甄。 宋相有三子,长子木讷平庸,次子刻薄执拗,唯有这第三子,自幼聪慧,是以爱若珍宝。 然而就因为他夫妻这一溺爱,宋甄长成了个单纯的性子,自命风流,一心只想做个千古才子。 这个呆名声在京城传开后,众人便就敬而远之了。 可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个年少俊彦,竟然被卫王笼络到了手! 秦倚桐对新投靠的主人越发敬畏,忙笑着捻须:“不意在此有缘跟宋公子、周小郡王一聚。” 两个少年郎对视一笑,踱步过来。 …… …… 沈濯请孟夫人给临波公主送了一封信。 临波随即入宫,替自己的亲舅舅向建明帝要官:“大理寺缺了正卿,少卿左温周天天琢磨着怎么跟刑部较劲。一应事情都落到了区区一个大理寺丞头上。累也是他,苦也是他,功劳没他的,黑锅都要他背。父皇,这不公平。” 建明帝一听就明白了,哭笑不得,板起来脸:“临波,嫁了人,竟然学会伙同着外人算计你父皇了?该不该打?” 临波理直气壮:“父皇背着我,悄悄地把三郎的婚事给退了,这事儿又怎么算?” 这还是头一回临波这样犀利地跟他顶嘴呢。 建明帝心里涌上来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感受,呵呵地笑着,伸手在女儿的额头上轻轻拍了一巴掌:“真是有了丈夫撑腰,就不再心疼你父皇了!寿春宫也不去,宣政殿也不来,天天就窝在公主府里吃香喝辣!好容易来看看我,竟然还是兴师问罪来了!” 临波惊呼一声,自己抚了抚额头,撅着嘴坐在那里不吭声。 “好好好!我那娇滴滴的女儿头一回跟我开口,我怎么能驳回?吉隽的考评乃是上上,朕早就想要擢他个要害的位置,只是没有机会。这样吧……” 建明帝苦笑了一声,索性当场命绿春:“大理寺事务繁杂,左某独力难支。着左某暂代正卿之职,清查历年旧案,一年之内,若有所得,可擢为正职。大理寺丞吉隽,暂代少卿之职,主理大理寺日常事务。” 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看向临波。 却见女儿睁大了一双明眸,满面希冀地看着他——这一趟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吉隽的官位! 建明帝捋着胡子哈哈大笑。笑得临波红了脸,却去瞪绿春:“你瞧什么瞧?!” “豫章人命案,其中牵涉命妇,不宜由刑部审理。着移交大理寺。” 建明帝笑着冲女儿挤眼:“怎么样,父皇这次遂了你的心思了吧?还跟父皇闹别扭吗?” 临波脸上红红的,却露出一个娇憨的甜美笑容来,变戏法一样,拿了一双轻薄细密的羊毛护膝出来,双手捧上去:“我做的。元日大朝,承天门上冷,父皇要站得时候长,别冻着了膝盖。” “嗯嗯,所以说,虽然跟父皇使性子,但是父皇的贴心小棉袄,对吧?” 建明帝心情格外舒畅了,索性对绿春笑道:“门下旨意拟好,你亲自去宣旨,然后给吉隽带句话,就说,他这个案子审得好,朕就给他去掉那个‘代’字。” 两省大总管满面笑容,连声称是,一溜烟儿跑去办差。到了殿门口,还不忘吩咐:“二公主今日陪着陛下用膳,记得预备滋补的好汤。” 宣政殿内,临波这才像当年那个全心依赖父亲的女儿一般,偎依到建明帝身边,巧笑倩兮陪着他说笑,叹道:“不嫁人多好,能天天见到父皇。” 建明帝一听就知道她又在替沈濯诉苦,哈哈地笑:“人家都不是你弟妹了,你怎么还一副大姑姐的架势?” “净之是个好孩子,是不是我弟妹我都愿意疼她。” …… …… 秦倚桐打叠起了一万个法子,打算发作在沈信言那个痴情小舅子身上。可还没等嫌犯押解入京,案子已经被建明帝轻轻拿走,送给了新任的大理寺代少卿吉隽手里。 “我倒从来不知道,这二公主和三皇子在陛下跟前,还有这样天大的面子!”这一连串的打击,力度有点儿大。一向以行事周密有分寸著称的秦侍郎,忍不住口出怨怼。 好在他抱怨的对象乃是自家的亲儿子。 秦睦摇头,笑着劝他:“虽然是二公主进宫求的官,但其实那正是陛下的本意。二公主不过给了陛下一个台阶而已。沈信言如今就在宫中,比谁离陛下都近,他又一向揣测上意得极准,焉知这不是他进宫前就布置好的后手?爹爹不要抱怨,还是赶紧问问殿下,咱们还要不要插手吧?” 秦倚桐心里哪会连这个都不明白,叹口气,摇头道:“既是陛下的意思,我们就不能再动了。不过,倒是有个人,可以用一用……” 秦睦看着父亲脸上流露出的一丝阴阴笑容,挑了挑眉。 第五九九章 恶魔,是的。 “既然你办不成这件事,就把我的钱还给我。我自己去贿赂长安县令!”米氏的眼睛里已经冒出了火。 “你自己?你以为你是谁?长安县衙的门你敲得开么?”沈信诲胡乱穿着一身短褐,外头却裹了一件兔毛的女子大氅。 米氏认得,那件大氅是老鲍氏的。 “你不是不屑于登我修行坊的门?就为了那几个臭钱,竟连脸面都不要了?三弟妹啊,你这自尊也太廉价了!”沈信诲高高地抬起了头,嘲笑她,“崇贤坊那个府邸里的人,谁在我跟前都能站着。三弟妹啊,只有你不行。” 沈信诲狼一样的眼睛盯住了面前忍不住膝盖发抖的小小妇人,狞笑一声。 米氏脸色发白地后退了半步。 寒梅在她身后,轻轻地扶了扶她的胳膊。 想到还有个丫头陪着,米氏的胆气又稍稍地壮了三分。 强自镇定一下,米氏哼了一声:“沈主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在刑部这么多年,连这个道理都没学到,也难怪借着大伯和公公的势力人脉,也只能混个主事而已!钱,你爱给不给。我终究会拿回来的!” 放了这几句场面话,米氏转身,想走。 “三弟妹啊。你放着你丈夫不求,却捧了钱来求我,不就意味着你清楚得很,你在那个家里,已经没有丝毫的地位可言了么?拿回去?你哪儿来的本事拿回去?用你曾经坐视沈承之死?还是用你曾经给沈溪暗算沈濯开了绿灯?亦或是,你还曾经让那个叫玉露的丫头,不妨狠狠地羞辱沈濯以及她的任何姻亲?” 沈信诲抱肘抬头,狞笑着看着米氏的背影。 米氏的脸上露出巨大的恐惧:“你是怎么知道……” “这些吗?这些在沈家是公开的秘密。韦氏和沈濯都知道得很清楚。只不过,看在三弟和沈沁的面子上,她们没有动你。我一直以为,你应该是个聪明人,会站在最有力量的人的一边。所以你应该在我们离开沈家之后变成一只温顺乖觉的小狸猫。可是没想到啊没想到,三弟妹啊,你跟我那庶长女、小鲍氏和冯氏沈溪一样,是个蠢货……” 沈信诲哈哈大笑,往前迈了一步,“五百贯不够我用。你应该还有钱。米家应该还有不少钱。米家那几个案子不该这么集中出现,我可以暗示长安县令把此事移交刑部。” 移交刑部? 米氏心头一动,脸色苍白起来:“你,你想干什么?!” 沈信诲一只手伸了出来,唇角的笑容说不出的贪婪猥琐:“不二价,再加五百贯!” 寒梅静静地上前一步,握住了米氏的肘。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米氏颤声问,音调怪异地高了起来。 “替米家翻案,我恐怕是做不到的。但是,让米家下地狱,我有的是招儿!” 沈信诲的狞笑声比米氏高得多得多。 “当然,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在乎米家,哪怕是你那姨娘亲舅。可是,若是我能放进去一些铁证,证明米家的获利,你这个沈家三夫人也分润了,而且,分润的是大头儿呢?” “三弟妹啊,五百贯,不多。掏吧。” 恐惧密布在米氏的心头、脸上、浑身上下,她战栗着,喃喃:“你这个,恶魔……” “是的。” 沈信诲的手伸到了米氏的鼻子底下。 …… …… 刑部被拿走了一个案子,却又拿到了另外一个。 长安县认为米家案重大、恶劣,应该由刑部全面审理,严罚重判、以儆效尤。 秦倚桐盯着卷宗上“米家”二字,眯起了眼睛,问身边的人:“是谁接下来的?” “刑部主事沈信诲。” 了然点头,秦倚桐笑了笑,把那卷宗轻飘飘地丢在桌子上:“那就对了。既然是他接的,让他审吧。你们把所有的资料都保存好就行。这个人,由着他闹腾吧。闹腾得越大,回头沈信言越头疼。” …… …… 回到家的米氏孤魂一样飘荡。 所以当她被告知沈信行昨夜跟通房丫头圆了房,过了两个时辰还没反应过来。 韦老夫人在桐香苑严阵以待等着她去闹事,却等到了天黑也不见人,不禁诧异起来:“她回了趟娘家变贤良了?我怎么这样不信呢?” 寿眉笑着安慰老太太:“您管她呢。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大夫人的肚子,和您的身子吗?” 提到这件事,韦老夫人眉开眼笑,嗔怪地瞪着心爱的丫头:“瞎说!”顿一顿,又忍不住自己哈哈地乐:“还有我们家微微的婚事!” 那个啊…… 寿眉垂下了眼帘。 这些事,沈濯没太在意,听了听,嗯了一声,吩咐六奴:“你们盯着吧。她闹腾的时候再告诉我。” 转头看着正在噼里啪啦打算盘的茉莉:“怎么样?咱们一共有多少钱?” “小姐,您到底打算干吗?”茉莉一边计算,一边狐疑。 “我都不是翼王妃了,自然是拿着钱走人,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逍遥自在的好日子。我干嘛非得留在京城啊?”沈濯随口瞎掰。 茉莉挑了挑眉,低声嘀咕了一句:“不想说算了。” “微微,你说什么?!”一个声音亮亮地响起。 沈濯愕然,转头一看,又惊又喜:“冽表姐,你怎么来了?!” 竟是朱冽走了进来! 如今的朱冽仍旧是那个微胖界的翘楚,虽然梳了已婚妇人的发式,却仍旧天真活泼。 “听说姨夫被关在集贤殿,姨母病了,我就跟长公主说了一声,就来看你啊。这有什么怎么不怎么的?”朱冽担心地上下打量着她,半天皱起了眉,“我怎么觉得你还比那时候稍稍胖了些?你到底得有多没心没肺啊!?” 沈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上前亲热地拉了朱冽的手:“我哪儿就没心没肺了?我这不是都气得要离开京城了么?” 朱冽这才想起来刚才自己惊讶的缘故,忙拽了她:“别别!你可千万别走!我,我不会劝人,明儿我就告诉姿姿和梅姐姐,让她们俩来跟你讲道理!” 第六零零章 舅舅们(上) 道理,自然是没有人能讲得过沈濯的。别说一个朱冽,即便后来加上了裴姿和欧阳试梅,也没有半分用。 沈濯硬着头皮把瞎掰的话生矫情出七分理由来: “之前我不愿意嫁,他们一家子想方设法地逼着我嫁。 “如今我愿意嫁了,不仅如此,我连他儿子的性命都救过了,为了那个臭小子陇右千里我都横蹚过了,他就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破案子,他就不让我嫁了。 “那你们说,我这个身份,这个经历,这样的爹娘出身,这样扑朔迷离的祖宗八代,我以后在京城不就是盏特大号的灯? “我以后的日子,让他们家这样搅合,我怎么过? “我除了离开京城,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挣挣钱,喝喝酒,游山玩水,再寻个剑侠游仙之类的布衣,快快活活地过下半辈子。我还能怎么办?我就算这样做了,我又有什么不对? “我现在不仅要清点自己的铺子,我会连我娘的嫁妆、我爹的私财、太爷爷打算留给我的嫁妆,我都变成钱,拿走!” 沈濯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其实,自己一开始,不是根本就这样想的? “那小三郎怎么办?”苍老男魂在她灵海深处憋不住笑了一声。 爱怎么办怎么办! 沈濯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她这幅表情,倒令闻讯一起赶来的裴姿和欧阳试梅也没了办法。 三个人对视一眼,裴姿忽然道:“我还有点私房钱,给你吧?穷家富路,多点总没错。” 朱冽眼睛一亮:“我也有我也有!我回头再跟我娘要!” 欧阳试梅哭笑不得:“你们这不是乱来?她不过是如今发发脾气,真把钱都送了来,你们怎么知道她不会被逼着反而真心要走了?” 几个人不由得闷笑起来。 一时散去,欧阳试梅落在最后,反而悄声问沈濯:“我那里还有漕帮的分红呢,你真要用得着,就跟我说。” 沈濯失笑,心里转一转,痛快点头:“好,你回去点点能有多少,悄悄告诉我个数儿。” …… …… 腊月二十五,豫章罗氏杀人案移送人犯入京,大理寺代少卿吉隽亲自将罗氏的胞弟罗椟关进了监牢。 转头却吩咐狱卒:“嫌犯未定罪,所以只是有嫌疑而已。不可苛待。大过年的,为祖宗祠堂、后代子孙都积点儿德。” 狱卒们心领神会,虽然谈不上好吃好喝,至少不会朝打暮骂。 沈濯得了消息,没告诉罗氏,一个人去了大理寺探监。 谁知就在牢门外,遇见了吉隽。 “你就是沈净之?”吉隽看着眼前穿着男装的小姑娘,眼神中流露出审视。 呃。 这就是秦煐的亲娘舅? 人都说外甥像舅,看眼前男子硬挺瘦削、双目炯炯,这话还真有三分道理。 沈濯长揖躬身行男子礼:“沈净之见过吉少卿。” 吉隽点了点头:“你父亲在宫中,母亲病着,所以你自己来看你舅舅了?” 沈濯恭恭敬敬:“是。” 既不讳言,也不啰嗦解释。倒是干脆利落。 吉隽觉得,暂时算是挺满意,转头命牢头:“带她去看看罗椟,照惯例,不可久待。” 又冲着沈濯点了个头,竟转身就走了。 这样利落啊? 沈濯看着吉隽的背影摸了摸鼻子,有点儿尴尬。 “不要小看这个人,那一世的左藏案乃是他审定的。最会审时度势,八面玲珑的。”苍老男魂的话里对吉隽极为欣赏。 沈濯心里哼了一声,问道: 怎么着?最后笼络到你手里去了不成? “人家有亲外甥,怎么会听我的笼络?所以说啊,那一世里,可惜了这个人才……”苍老男魂嗟呀不已。 吉隽一走,国槐便很有眼色地往牢头手里塞了一张银票。 牢头偷眼看了一下子数目,瞪圆了眼睛。 国槐刻板的脸上露出忠厚笑容:“我们家舅爷,怎么不值这个价?您多照应,大过年的,也给弄点子热乎的吃。” 牢头满脸是笑,满口答应:“好说好说!吉少卿也吩咐了,大家都过个好年。” 沈濯进了牢房。 曲折阴暗是有的,寒潮恶臭也是有的。好在吉隽特意给罗椟挑了一间相对干燥清洁的,垫了厚厚的干草,还扔了一条薄薄的棉被。 沈濯蹲下,看着里头那个清瘦的男子。 男子有着罗家典型的一双杏眼,鼻直口方,眼神清明。虽然一身囚衣,但头发已经被他自己绾了起来,看起来还算干净。 男子盘膝端正坐在床上,即便看到沈濯,也纹风不动。 这就是沈濯的舅舅,罗氏的胞弟:罗椟,字念晚。 “舅舅……”沈濯轻声唤他。 罗椟早就觉得这个小姑娘面善,半天也没敢认,直到沈濯在他跟前开口唤人,才笑了起来:“是微微?” 看着沈濯点头,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可有年头儿没见了。这个重逢的地方,不大好。” 沈濯轻笑起来。 自家这个舅舅,倒是个洒脱的人。 “听说你爹爹被皇上关在宫里了?你娘怎么样?我是不是,给你家添了好大的麻烦?”罗椟脸上有一丝懊恼。 沈濯也笑了:“原本我该道歉,说舅舅是被我们家牵累了。不过,舅舅自己也有不是,不该轻信人言,更不该不拘礼法去非亲非故的女子家中。这件事,扯平了。” 罗椟大喜,笑着连连点头:“好好,扯平了。” “那舅舅安心听审。吉少卿公正廉洁、精明强干,必定会理出真相。”沈濯寥寥安慰两句,便站起身告辞。 罗椟坐着没动,挥了挥手:“行。你回去吧。跟你娘说,我没事儿。我是最爱往外跑的,几乎每个年都不在家过。今年竟能在大理寺过年,往后说起来,也是桩逸闻了。” 沈濯笑着点头,离开。 罗椟等她走了,才吸了一口凉气,撩起了囚衣的下袍,露出来血迹斑斑的白色裤子,以及已经几乎要烂掉的两只脚。 上了马车,沈濯的脸色淡了下来,吩咐:“国槐,盯着些,看那牢头给不给舅舅请大夫看伤。” 伤? 国槐愣了愣:“舅爷受伤了?不是说豫章没过堂?” 沈濯眼神冰冷地投向车窗之外:“估摸着,腿脚都快烂了吧……” 第六零一章 舅舅们(下) 给罗椟请大夫看伤的不是牢头,而是吉隽。 老大夫是跌打损伤的祖传,看多了枪棒伤,便如此,看见罗椟的两条腿时,也不由得咂舌皱眉:“这手可下得太狠了……” 剜去腐肉、清洗、上药、裹伤,一路折腾下来,罗椟全身都是冷汗,却一直没吭声。 吉隽在旁边看着,禁不住赞了一句:“倒是条硬汉。” 老大夫收拾完,出了牢门,才对吉隽低声道:“先让他缓缓。腿骨和脚趾显然断过,都没长好。回头案子结了,少卿帮着问问家里人,乐不乐意再来一回。我估摸着,以这位爷的狠劲儿,能复旧如初。” 吉隽心中轻轻一动,轻声问:“这种断骨歪扭了,再断一回能长好?” 老大夫得意地笑:“旁人兴许不行,小老儿祖传的医术却是可以的。” 吉隽笑了笑,点点头,让手下人送老大夫离开。 回到牢内,吉隽自己掇了条凳子,与刚刚吃力地移到“床铺”上去的罗椟对坐。 “冒犯了。”在吉隽面前叉开两条腿的罗椟觉得自己的姿势十分不雅。 其实他上完药的腿上还盖着长袍,只能看到裹成了粽子一样的双脚而已。 吉隽弯了弯嘴角,问道:“你有多少年没见过你姐姐姐夫了?” 哦?是闲谈吗? 罗椟挑了挑眉,据实答道:“八年了。那年曾祖过世,他们回过一趟豫章。后来就再没见过。” 吉隽垂了垂眸:“我从二十年前长姐离开家,就再没见过她了。” 这是在说,先吉惠妃娘娘…… 罗椟没有接话,而是紧紧地闭上了嘴,看着吉隽。 “长姐惊才绝艳,当年在江南极为有名。那时我幼小,父母忙起来顾不上,都是长姐管教。于我而言,长姐如母。 “后来长姐入宫,家兄出事,二姐远嫁,家中只剩了我一个人…… “家母心高,必定要让我出仕。就连家中的庶务,都全然交给了二姐夫,不令我动一根手指头。 “我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吉隽闲闲说来,却都是吉家的大事。罗椟越听越心惊。 “你们家呢?”吉隽淡淡地直视罗椟的双眼。 罗椟看着他,忽然问了一句题外话:“少卿既然二十年没见过先吉妃娘娘,不知后来可有见过二公主和三皇子殿下?” 吉隽的眼中有了一丝笑意:“也没有。倒是前几天内子往公主府投了张帖子,公主传了话来,过年时该见一见。” 罗椟点点头,也笑了起来,面上情状却比吉隽洒脱不知道多少倍: “我家简单。 “豫章罗氏嫡支分家不分地,所以大家都挤在一起住。 “我娘去得早,我爹跟我娘感情好,后来一直也没续娶,修道了。 “我和姐姐自幼在长房大伯母房里长大,跟长房的关系最好。尤其是大堂姐,就是清江侯夫人。她是最疼我和姐姐的。 “姐姐嫁了之后,父亲越发不愿意在家里呆着,索性就去观里换了度牒,割舍下万丈红尘,头戴黄冠身披道袍,自己修行去了。 “大伯母如今年高,也十分管不了我,我就每日里游山玩水,或者在家里饮酒读书,十分乐业。” 罗椟说着,下意识地伸手去身侧摸索,却落在了一片干草上,自己哈哈地笑起来:“我还当在家中,跟朋友吃酒闲谈呢!” 这个人的笑脸很有意思,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跟着他一起笑。 所以吉隽也笑了起来,戟指点一点他,摇头道:“让你姐夫知道你这个惫懒样子,怕是要叹气的。” 提到沈信言,罗椟的笑容淡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当年大堂姐说动了大伯母,将我姐姐嫁给沈信言,我是不同意的。沈家乱得很。我姐姐看似坚强,其实一直都在大伯母和大堂姐的羽翼下过活,性子软弱。果然后来出了那么多事。” 想起才见过的沈濯,罗椟的笑容重又盛了起来:“好在我有个好外甥女,她娘有她,下半辈子我就不那么担心了。” 看向吉隽,似笑非笑:“听说吉少卿的外甥女也很不错。” 吉隽愣了愣,呵呵地捻须大笑:“我有两个外甥女——不过我看罗先生看哪个都不顺眼啊!” 罗椟哼了一声:“算天算地不就是算自己?与人为善者人善之,满腹算计者人远之。这么简单的道理,说不懂的都是装瞎子。” “你家沈净之算计得可也不少啊!”被一顿抢白的吉隽有些沉不住气了。 “她那是被逼的!” “难道临波不是被逼的?” “我们净之没有害人!” “临波害了谁呢?” “你说呢?!”罗椟瞪圆了眼睛,冲着吉隽咬紧了满口的牙。 吉隽在罗椟的眼中看到了明明白白的愤怒。 “看来,你跟你姐姐姐夫的联系,还是挺紧密的。”吉隽忽然冷静了下来。 罗椟冷笑:“彼此彼此。能听懂我的话,你也不差啊。” 两个人都不再做声,对峙良久,吉隽扬长而去。 牢头仍旧每天带着老大夫来给罗椟换药,顺便跟他闲谈:“死去的那个寡妇,罗先生认得么……” “那天怎么会想到要去她家的……” “您跟她儿子关系如何……” “那她儿子现在怎么着呢……” 罗椟据实以告,言无不尽。 “明儿个就是除夕了。大牢这边不让人再进来,怕开了口子,人多,乱,容易出事。沈小姐拿了钱,让给罗先生治几个菜、一壶酒,先生不嫌弃,明儿我陪着您喝点儿?”牢头对罗椟越来越好。 罗椟觉得越来越诡异:“这怎么敢当?您不会回家守岁么?” “牢子们老的老,小的小,放了他们家去,我再不守着,让人来杀人灭口么?从明儿一早起,一直到人日,我在这牢里吃牢里住。您放心,我陪着您。” 牢头说完,还冲着他挤了挤眼。 罗椟嘿嘿地笑着摆手,调侃道:“您别!这是少卿大人的话,还是我们净之求上了门?” 看破不说破不懂吗? 沈家的这位舅爷,笨! 牢头尴尬地笑着,顺口道:“都有,都有!哈哈哈!” 第六零三章 不高兴 沈家今年的腊月过得冷清。 原该是亲朋好友年礼来往的最佳时节,可是沈家最近摊上的若干事宜,却令得全京城都看着崇贤坊那两扇大门上头的沈宅二字,不敢向前。 朱冽十分愤怒,非要拉着柳篱上门,却被欧阳试梅阻住了:“微微不在乎那个。” 柳篱私下里也劝她:“连岳父岳母都不去,你去了,算什么呢?不妨等等看看。不为避嫌,为的是看清楚。” 朱冽不肯听,柳篱威胁她:“那我去跟母亲说,今年外祖母身子不好,我要去庙里斋戒几天。” 朱冽秒怂,红着脸不肯放丈夫出门。到底还是没去沈家。 沈濯自然是乐得清静,紧锣密鼓地倒腾她的钱。 她的动作小,保密工作又做得好,除了朱冽等三个好友,外头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包括沈信明在内。 …… …… 西北的仗打得如火如荼,秦煐依旧去向不明。 然而众人似是已经习惯了这位翼王殿下的神出鬼没,再没有一个人拿着他去向不明的事情做文章、猜生死了。 今年年底最大的消息,却是肃国公病倒了。 老国公征战大半辈子,又上了岁数,伤痛多也是有的。一开始众人都没当回事,谁知渐渐地竟开始整日高热、浑身酸痛,几乎昏迷。这才忙请了太医去看。 梅太医立即便把府内照看的家将们一顿痛骂:“老公爷这是风痈,吃不得酒,见不得海货。你们还给他上鱼虾,找死吗?” 家将们尴尬起来。 肃国公一辈子爱喝酒吃虾,没了这两样,那还不如要了他的命去。 梅太医板着脸留了药,撂下话:“怎么着行事能让老人家安生过了这个年,你们自己看着办!” …… …… 除夕夜宴。 建明帝把能来的宗亲勋贵们都请了来,然后问太后要不要来热闹热闹。 往年里太后都不肯出来,就怕那个拎不清的邵皇后抢风头,反而丢了皇帝的面子。但今年太后想了想,竟点头同意了。还让林嬷嬷翻出了自己轻易不穿的玄色凤飞九天大朝服,盛装丰饰,雍容前往。 麟德殿已经够大了,可今年建明帝叫来的人太多,仍旧挤了个满满当当。 太后娘娘坐在上头满面笑容:“我大秦人才济济,哀家看着就高兴。” 看着看着瞧见了坐在一边的沈信言,讶然道:“沈卿也在?” 沈信言明显瘦了一圈儿,面容憔悴,双目倒还有神。他坐在文臣一班的第三个位置上,上首是只管跟竺相说笑的宋望之,下手是表情僵硬的刑部尚书王继华。 听见太后问话,沈信言站起身来,叉手含笑答话:“是。” 不是被关在集贤殿么?这个时候却又放出来…… 太后游目四看,却又没见着罗氏和沈濯,心里不由得有些歉疚,慈霭笑着,招手叫他:“你过来说话。我如今耳聋,你离得远了,我听不见。” 沈信言忙走到丹陛前,犹豫片刻,却见太后仍旧笑着点头示意,只得撩袍上了御阶,站在太后座边答话。 “就你一个人忙?户部就没一两个能用的偷偷进来帮你?”太后低声问话,却是半个圈子都不绕。 沈信言微微一顿,笑着躬身:“有的。绿总管有几个得用的手下,集贤殿里也有几个能干的修撰,都能帮得上忙。” 太后轻叹一声,看他一眼:“辛苦你了。”说着,抬抬下巴,示意林嬷嬷端了一盏酒给沈信言。 沈信言低头,伸出双手端了酒,一饮而尽。 “委屈你了。” 太后看着眼圈儿明显发红的集贤殿大学士,十分过意不去。转头看着建明帝,嗔道:“大过年的,也不放人家回家去看一眼!” 建明帝笑眯眯地看着母亲替自己安抚臣子,闻言笑了起来,摇摇头:“没法子,离不得他。” 邵皇后坐在另一侧,竭力侧耳,却还是听不见,索性笑着插话:“陛下和母后聊什么呢?敢是沈大人的家事?要我说,都是子虚乌有的闲话,理他们做什么?西北这样忙,还是赶紧让沈大人回户部办差的好。” 建明帝瞟了她一眼,没做声。 太后娘娘这辈子头一遭,破天荒地同意皇后的说法:“皇后这话说的很是。皇上当衡量。” 衡量?! 好容易把沈信言打落凡尘,难道还让他借着西北这一场大战重新一飞冲天么? 竺相咬着牙在心里痛骂着皇后这个莽撞的蠢货,忙笑着举杯打岔:“今冬瑞雪,来日丰年。愿我大秦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臣为陛下寿。” 建明帝笑着一饮而尽。 却对放沈信言回家的事情一字不发。 沈信言默默地回了座位,一脸的黯然神伤。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殿中的众人喝酒笑语渐渐有些静了下来。 沈信言索性起身,对建明帝长揖到地:“臣忽然想起有一条文字疏漏,怕忘了,欲请辞回集贤殿。” 看着建明帝不以为意地点头,又跟皇后笑着碰杯吃酒,沈信言沉静转身,大袖飘摇而去。 太后娘娘坐在上头,显见得不高兴了,目光在席上逡巡,忽然定在秦倚桐身上,冷笑一声,问道:“听得说秦侍郎的女儿去了祖籍成亲,哀家可能饮一盏喜酒?” 秦倚桐端着杯子的手一抖,脸上挤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女回去就染了恶疾,如今还在救治……” 太后哼了一声,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大过年的,晦气……” 转眼又看见了穆跃,直直地又问:“穆长史的女儿听说现在给二郎做孺人?二郎媳妇眼看着要生了,如今身子还好?” 邵皇后脸上僵了一僵,忙笑答:“挺好的挺好的。如今能吃能睡着呢……” 太后皱起了眉头:“不能吃太多,太丰腴了反而不好生产。”转向穆跃,“让你闺女每日陪着王妃散步,至少半个时辰。” 穆跃咬着牙低头答应。 太后的目光又滑了开去,看见了邰国公邵桂,哼了一声,转开眼,又看见了邵舜英,眉头微舒,笑着问:“舜英,你媳妇呢?今儿好日子,怎么没带着她一起来?” 邵舜英玉面微红:“茹惠有了身子,我不太想让她出门……” 此言一出,邵皇后和坐在宗亲最上头的召南大长公主,脸色同时一变。 第六零三章 过个好年 好在林嬷嬷惦记着太后娘娘的身子,看着快到亥时,便轻声地奏请建明帝:“夜深了,怕太后会倦,老奴陪着太后先回去吧?” 建明帝和邵皇后都是一脸巴不得太后娘娘赶紧回宫的表情,忙不迭地同时站起:“正要请母后早些休息,又怕败了您的兴致。” “啊,虽说的确正高兴,不过崔太医和梅太医都说了,让我听阿林的管。那我就回。嗯,明天皇后替我挡驾,让命妇们不用去寿春宫行礼了,就说我今儿晚上玩得有些乏。”太后娘娘好似心情好了些,笑眯眯地起身。 随手,她却叫了召南大长公主:“走吧,我知道你坐得也够久了,咱们姑嫂两个说私房话去。” 召南大长公主轻轻松了松肩,从善如流,冲着建明帝点了点头当做告辞,便微笑着挺胸抬头、单手负后,走在了太后身边。 邵皇后看着召南大长公主的背影,不由得羡慕地低语:“我记得大姑妈比母后大好几岁,可这看起来,竟似年轻了十来岁不止……” 说着,下意识地溜了老喻王一眼,隐晦地撇了撇嘴,没再往下说。 老喻王一副被酒色掏空身子的模样,就说他已经耄耋古稀都有人信。 …… …… 寿春宫,太后娘娘和召南大长公主在榻上坐着闲谈。 “嗯,太后这里的花露似是又换了手做?怎么比上回我来喝着味儿更好了?” “没换手,换了方子。哈哈,沈家那个净之,太和我的心思了。何止是花露?阿林,我记得前些日子你们腌了梅子?快拿来给大长公主尝尝——我知道你不爱吃甜,怕腻,放心,包你喜欢!” 太后献宝一般。 召南含笑赏光,果然从果盘上拈了一枚放在嘴里抿一抿,诧异挑眉:“还真挺好吃的。给我装些吧?” 太后乐得合不拢嘴。打趣道:“如何?挑个好孙媳就是舒坦吧?怎么样,你们家永安还这么拖着?一年大似一年,你不急着抱重孙吗?” 召南轻喟:“谁说不急?我老早就想给他父亲留条血脉了。可这小姑娘啊,不好挑。高不成、低不就,好容易看着好的,家里又搅合到朝上那些糟心事儿里去。我也是没法子。明年开春不是有一批官员调入京职么?看看家里能不能有合适的吧。” 这样敷衍…… “行!到时候,你先告诉我一声,我也看看。若是姑娘的确合适,我就当场下旨。算是沾沾永安的喜气。”太后却喜笑颜开。顿一顿,又问:“茹惠何时有身子的?你如何也不遣个人来告诉我一声?”回头张罗着让林嬷嬷给周荧准备赏赐。 召南大长公主眼中闪过晦暗,含笑道:“她日子还浅,大年下的,我懒得到处嚷嚷。想等着她坐稳了胎再说呢。何况,也就你想着我们。今儿你不提那一句,满殿没一个打听的。” 话里终究还是有怨气。 太后笑着眯起了眼:“也对。今年肃国公没来。他是最爱打听你们家的事儿的。你这张脸大家又都怕,唯有他还能在你跟前倚老卖老一下子。” 召南呵呵地笑,有意无意地问:“我前儿命人去探,说肃公都昏迷过好几回了。这梅太医究竟靠不靠得住?” 太后叹着气摆手:“他不听话。说了风痈,不让吃那些大热的发物,尤其离海货大肉远些。他才一醒了就嚷馋,死活非要吃。唉!大年下的,我不爱说这些事儿。” 召南默然,半晌,轻轻地摇了摇头。 太后转了话题,笑道:“你那孙女婿跟我们二郎好,他们小兄弟俩倒是用心,瞧瞧,两个人的媳妇都有了吧?我呀,就等着正月里抱重孙咯!你到时候可别羡慕嫉妒啊!” 召南哈哈地笑。贺了新春,道了颂词,告辞而去。 太后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了起来。 林嬷嬷站在旁边,担忧地看着太后,低声劝道:“除夕呢,您别太劳神了。” 太后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轻声喃喃:“当年的事,她到底知道多少……” 林嬷嬷没听清,偏头看她:“您说什么?” 太后摇了摇头,眯眼看向殿外悠远处。 殿外又下雪了,卷着微微的风,轻飘飘,无声无息。 “阿林,现在的起居郎是谁?” …… …… 沈家关起门来,自家人亲亲热热地过了一个年。 自然,米氏是强颜欢笑的。只是所有的人都假装看不见。因为沈信行私下里叮嘱了她:“岳家那边我会去仔细问问。你别急。只要没有作奸犯科,任谁都不能构陷他们。” 米氏心里叫苦,却只得扯谎:“怕也是要担上管教不严的罪过。父亲耳根软,家里的下人们都惯坏了。” 沈信行连连点头:“必是如此。” 三爷是个棒槌。 旁边站着垂眉顺目的寒梅转身便把这个话递给了沈濯。 沈濯笑了笑,回了一句:“说得对。”便去沈恒、韦老夫人和罗氏跟前尽孝了。 元日祭祖。 初二接姑爷。 邱虎让邱杲带着裴姿回了老喻王府,自己则携着沈谧和邱雯来看望岳母。 让沈谧和邱雯陪着韦老夫人说笑,自己则转身去了外书房找北渚闲谈。 谁知北渚先生见到他,第一句话劈面就是:“您那位好岳父已经走到半路了,元宵节前,怕是就能到京了。” 邱虎一惊。 沈濯推门进来,先笑吟吟地给他拜了年,双手一伸:“压岁钱呢?” 邱虎哭笑不得:“你是咱们家第一小富婆,哪儿还缺我这两个小钱?” “那不管!一个大钱也好兆头啊!”沈濯咯咯地笑。 邱虎身上委实没带钱,想了想,袖袋里摸了半天,拿了一个节节高的翡翠玉竹挂件出来:“这本来是打算给你表哥的,早起忙乱,也忘了。先给了你吧。” 沈濯连连点头,老实不客气地收了起来。 北渚摇头苦笑,接着跟邱虎说正事:“尚书如今在宫里,三爷不顶事,到时候,只怕姑老爷得多多受累了。” “阮先生觉得,岳父大人回京,能回家?”邱虎很诧异。 把沈恭弄回来,必定是陛下想要悄悄审理沈氏苏姓案,又怎么会把他放回来? 沈濯哼了一声。 “咱们的皇上啊,觉得京城如今不够乱呢!哼哼哼!” 第六零四章 冬天里的一把火 正月十五,元宵,又叫灯节。 长安城里四处灯火。 尤其是皇上皇后要与民同乐,在承天门上观灯。 于是,各处灯坊、各家店铺都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攀比。东西两市照耀如同白昼。 沈典兴致勃勃地来叫沈濯:“带你和邱家表妹一起去看灯吧!” 罗氏也觉得沈濯该出去散散闷,特意遣人去跟沈谧说,让放了邱雯出来。 沈濯见大家都这样高兴,笑着答应,拉了邱雯一起换了男装。三个人出门,沈濯没带着丫鬟,反而带上了国槐和葛覃,又嘱咐沈典:“万一有事,我和雯雯有国槐他们俩照应,典哥只管顾着自己回家,不要乱走。” 沈典哭笑不得:“怎么倒成了你照看我了?” 邱雯叽叽咯咯地笑倒。 因她是第一次看京城的元宵灯会,加之街上熙熙攘攘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邱雯不免一路叽叽喳喳,甚是兴奋。 “你不要去西市。”苍老男魂警告沈濯。 沈濯笑着陪邱雯看灯,不以为意。 我心里有数。 苍老男魂叹口气,抱怨道:“分明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怎么到了你手里,倒要先去示警、花钱……” 沈濯唇角的笑意淡淡: 那是一条街啊。你知道那是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我心里最盼着的,是别起这把火。 “今冬雪多,天气潮湿得很。不是因为灯会,应该也烧不起来。我记得,那一世时,整个冬天没有下雪,天干物燥,所以拉拉杂杂烧了一条街。兴许有了你在西市的铺子左邻右舍地提醒,一场大火消弭于无形。也是大功德。” 苍老男魂倒也认同这一点,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邱雯看中了一只可爱的兔子灯,吵着让沈典去猜谜,沈典无奈,扶着额头只得过去帮忙。 沈濯站在旁边,双手负后,笑眯眯地看着。心里却在调侃苍老男魂: 阿伯啊,可是这样一来,你跟我交换的这个条件,可就不存在了哦!我不仅挣不到钱,还花了好多哦! 苍老男魂语塞,过了一时,忽又笑道:“我告诉你这个消息,你若是用它来挣钱,必定盆满钵满。可你用它来救人了——人命可是无价的啊!你自己选的,怎么又不肯承认吗?” 沈濯呵呵地笑起来: 好,我认,我认! 邱雯刚刚拿到兔子灯,爱不释手地只管看,听见沈濯的笑声,回头看着她,红了脸:“表姐,你又笑我。” 沈濯也不辩解,笑得更加开心。 这一对姐妹花虽然都穿着男装,然而少女天真、娇媚甜脆,更兼身段苗条、眉目如画,任谁一打眼,都知道这是小姑娘出来玩耍。 同样出来观灯的周謇、李礼、秦睦、虞韘等人便看见了这一幕。几个少年郎都是一呆。 “那是,沈净之么?” 李礼小心地问。 周謇的目光也在沈濯身上转了几圈,顿了好半天,才道:“是。” 秦睦年幼,说话更加随意一些,不由得打量着沈濯笑道:“卫王殿下娶亲那次,见着她,还觉得是个小丫头。这才一年,竟成了大人了?” 虞韘嗤地一声笑,伸手弹了他的幞头巾子一下,笑骂:“人家比你还大呢!你还说人家成了大人!” “虽说沈氏女被收回了翼王的赐婚旨意,”周謇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想的,张口便把这个消息放了出来,顿一顿,又有些后悔,笑道:“但毕竟没有昭告天下,名声还是挺要紧的。你们别乱说话。” 虞韘看了他一眼,转开目光:“另一个是谁?” 李礼皱着眉努力回想,不确定道:“看这个岁数,又跟沈净之叫表姐,应该是邱杲的妹妹吧?” 提到邱杲,众人自然而然转了话题:“听说邱杲今年要下场?” “不考怎么办?终不成裴祭酒的女婿却是个白衣吧?” “谁知道呢?那小子就不是个读圣人书的料子!哈哈哈!” 少年们说说笑笑,默契地转了方向,避开了沈濯等人。 下意识里,他们都不想跟沈濯碰面。 这个姑娘,有点儿厉害,惹不起,惹不起…… 只是,每个人,都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转头去仔细地看一看那个没戴着帷帽幕篱,干干净净大大方方素面朝天的姑娘。 唯有虞韘,仔细看了看邱雯。 这丫头,就一盏兔子灯,就能乐成这样,邱家还真是疼女儿。 欢声笑语,叫卖声声。 摩肩擦踵,熙熙攘攘。 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忽然人群中有人惊叫一声:“那是不是东市的方向!?”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东边。 一股浓烟已经渐渐升腾起来! 东市,起火了! 不是西市,变成了东市。 沈濯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立即喝命:“回府!” 邱雯吓得脸色发白起来:“表姐,那是哪里?真的是东市吗?我们这里不会有事吧?” 沈典也知道兹事体大——火灾没什么,怕的是人群恐慌! 这个时候,若是西市观灯的人开始慌乱、拥挤、踩踏,那后果不堪设想!尤其是自己只有五个人出来而已! 忙招呼着国槐和葛覃一前一后,如临大敌护着沈濯和邱雯急忙往回走。 好不容易挤出了西市,坐上马车,沈濯安顿好邱雯,命国槐:“你去东市看一眼,回来后再看看西市的情形,把咱们的铺子都巡一遍。今晚本来没有宵禁,但东市这火不知道会烧成什么样,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要犯夜。” 国槐答应着去了。 沈典坐在车辕上,回头一个劲儿安抚邱雯:“邱表妹,你别怕啊。东市远着呢。你要是心里不踏实,就专心看你的兔子灯。别多想就好了。” 邱雯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点头,然后两只手紧紧地握着兔子灯的挑杆儿。 可她不说话,沈典看不见她的情形,更加担心,于是便一直絮絮地说着。 沈濯被这两个人逗得直笑:“典哥,雯雯没事的。只是有点儿说不出话。” 沈典更加发愁,声音更加温和:“我家里还有安神药,回去立即送过来,邱表妹吃了好生睡一觉就好了。” 邱雯顿了顿,又点了点头,轻轻咬住了唇,脸上被兔子灯照得红红的。 第六零五章 一条街 东市的这一把火烧得建明帝大发雷霆,立即派了刑部侍郎秦倚桐亲自去审:“有任何发现,立即马上直接来告诉朕!” 京兆府、长安万年两县,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不挨骂的。 唯有东西两市的商人,顿时像打了鸡血一般,争先恐后往平准署跑——烧掉的是哪里?谁家的?卖不卖?! 寸土寸金的地方,平准署令自然躲着不见人,却放出话去:“铺子是人家自己的,卖不卖我管不着。想买想卖的都去找牙行,找我算是怎么回事?” 众人明白过来,一哄又去问牙行。 京城最大的牙行笑眯眯地问他们:“先说说抽佣,能给我们多少?我们再告诉你们行市。” 有那明白人,立即反应过来,塞了两块金子过去,只求一个答案:“是不是有人在我们前头问过了?” 牙行倒也光棍,痛快地告诉他们:“东市大火第二天一早,牙行刚开门,就已经有人在我们这里放下了钱。东市那条烧透的街,人家包了。我们的规矩大家伙儿都知道,是不能够把上下家的消息泄露出来的。各位,恕罪,下回请早!” 自然也有不死心的,再塞金子,悄悄打听是谁这么大手笔。 牙行这回却不敢收,笑着请他回头看铺子开业就知道了。 一条街,烧得成了瓦砾场。 万年县自然是寻各个店铺赶紧清理。 可是几乎烧得家毁人亡的铺子们,一家一家地抱头痛哭,现在哪里顾得上什么清理? 还是牙行的人忽然出现,雇了力巴,帮着各家收拾东西。砖头瓦块、残损的家具都用大车拉走,还帮着把店铺们抢出来的细软东西打包收好。 铺子的掌柜东家都已经预备好了掏钱,却没一个人来跟他们收一文钱。 一个店东一边哭着被砸断了腿的儿子,一边拉着牙行的人问:“我是不信天上掉馅儿饼的。您跟我说,是不是有人看上我的铺子了?他出多少钱?” 牙行的人面露为难之色,却趁机露了露口风:“能在东市开铺子,哪里就只有这一个铺子了?这地方值不值当卖、什么时候卖、卖多少,不都是东家说了算?我们不过是牙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正月的,人家买主儿说了,不论卖不卖,先让大家伙儿安稳几天。不急在这一时。” 被烧的都听说了这个信儿,有心眼儿活泛的,立即去寻牙行的人:“我若卖的早,是不是价钱更好?” 牙行听了吩咐,这个时候必要装假:“这样好的地段,又赶上西北打仗,西域的细货进不来,生意正是好的时候,做什么非要卖?不过出几个钱修整修整罢了……” “家里觉得晦气。”想卖的一口道破。 这个理由太强大了。 牙行当即记录下了对方的信息,只道一句:“您说个数,那边儿说了,只要是个诚心的卖价,头一家开口的,他都接着。” 第一间铺子就这样一夜之间倒了手。 消息传出去,就像是秋天里一阵狂风,吹倒了院子中最高大的梧桐树。所有被烧的铺子蜂拥去了牙行和第一个卖家处打听:“谁买下的?多少钱?” 牙行回得妙:“两家子都不是在乎钱的人家。你们打听着了也没用。买铺子那位撂了话,虽然不缺钱,那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价钱,好说。但得分人。” 卖铺子的就更加找不到人了。 只有几个聪明的,连吓唬带哄,又主动降了降价钱,把手里的铺子悄悄地转了。 众人正在悻悻,那牙行忽然又有一个做中人的,吃醉了,“不小心”告诉了一个被烧了的铺子:“你们笨。头一个卖的简直精成了猴儿。西北这一场仗,从说要打,到打起来,就用了小半年。这打完,到收拾清商路,又要小半年。里外里一年的功夫呢!西域的东西别说是进不来了,咱们的东西不也一样出不去么?这东西两市这半年的生意难做,你们自己没感觉么? “这东市的这条街,你以为平准署真不管吗?那皇上的库里吃什么?不过是现在大家都没缓过来,所以平准署万年县都躲得远远的。等刑部把这事儿了结了,那官字两张口,该怎么吃你们,就怎么吃你们! “到时候,里外翻修,钱,时间;再去进货,钱,时间。你以为老客人们就光等着你们呀?西市那边早就憋足了劲儿抢你们的生意呢!不信你们去看看,这几天是不是一边儿上新样子,一边儿给新客人们降价抹零呢! “所以啊,早点儿周转,拿了钱去干别的,比什么不强?都耗在这片焦土上,显摆你家有钱呢?” 是醉话,却也有三分歪理。 众人悄悄地传开,自己在心里悄悄地琢磨。也就有人,悄悄地去找牙行:“甭废话了,我急着脱手,交给底儿吧。” 牙行痛快划下道儿来,卖家发现竟然没有想象中的狠辣,立即痛快地又易手了十来家。 这个消息传开,炸了。 众人一拥去找牙行。牙行各个分开,一个一个地谈。 大正月里,东市里忙得不可开交。 …… …… 而沈濯,就坐在崇贤坊的府里揪头发。 哪里想得到真会有这么大一场火?! 而且,自家那些忽悠人的法子还真管用?! 这样买起铺子来,自己哪儿有那么多钱?! 不能硬买,就只能…… 没奈何,找北渚。 北渚先生一听,两只眼只放绿光:“此事大小姐不要管了!交给老夫!” 沈濯哼了一声,伸了手在桌子上敲:“不许找公主!” 北渚顿时一僵。 “我这里有个换手的法子,我却不能出面,先生去跟牙行及那些人谈。” 东市里剩下的各家两天后接到了另一个方案:那些实在不想卖掉手里唯一的下蛋母鸡的人家,这边可以租。先付三年租金,以后一年一付,但是合约必须十年起算。 可这个租金就不那么好谈了。 谈来谈去,谈得翼王府长史、章扬先生知道了消息。 北渚先生笑眯眯地来找沈濯:“三爷临走,跟章扬说过,他的钱,随你用。所以,我就用了。” 粉面通红的沈濯咬着嘴唇硬扛:“用就用了。大不了,我算他入股就是。” 第六零五章 蔡履 翼王府主簿蔡履拿着账册去找章扬:“舅兄,这个……” 章扬温和地纠正他:“叫我名字吧,府里的公事,不好这样称呼。” 蔡履有些别扭地改了口:“章先生,我听说您刚刚挪了府里所有的现钱,却并未注明去向?” “给王爷挣点零花钱。你知道就好,不必跟旁人讲。”章扬点点头,微微笑了笑。 蔡履的表情有一丝不可思议的震惊,顿了顿,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地问他:“先生不是拿去让沈小姐去经营了吧?” 章扬挑了挑眉,打量他片刻,含笑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蔡履顿时满面不以为然,还带着三分莫名其妙的气愤:“先生对沈小姐似是有些盲目崇拜了。她跟殿下的婚约已经解除,她可不是咱们王妃了。您这样做,置殿下于何地?” 章扬定定地看着蔡履,半晌,脸色淡了下来:“是阿娥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的?你让她有胆子自己来。” 一摔袍袖,“殿下有交代,他的就是净之小姐的,净之小姐想生息,就经营,想花销,也随她。” 说着,手指往四周一划:“便是这座翼王府,净之小姐说要进来逛,看着哪里不顺眼了想拆想毁,都照着净之小姐的话做。蔡主簿和尊夫人若是觉得不妥,就等殿下回来自己跟殿下说。若是实在等不到那个时候,不妨也去一趟陇右,去找殿下当面说。可若是没有那个胆量和魄力,还想横加指责,那就请直接上奏陛下,离开翼王府!” 蔡履被章扬突如其来的呵斥激得满面通红,大声道:“下官好歹是朝廷命官,章先生不过是一介幕僚,既无职衔,也无品级。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胡作非为、指手画脚,竟还想赶我走?下官是奉陛下旨意前来辅佐三殿下,却不是你的家奴!” 章扬冷冷地看着他:“那你就去陛下跟前告我的状好了。” 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转身就走,随口命身边的人:“去告诉我妹子,她既已成婚,该郑重禀报祖宗爹娘才是。殿下在陇右,诸事不明,我走不开。今年清明,请她回乡代为祭祖。” 蔡履一听,登时急了,几步奔过来:“你敢!那是我妻子!” “她姓章,是我胞妹。我跟她说的是我章家的事情,还轮不到蔡主簿来跟我说敢或不敢。我又没跟你商议。”章扬说完,微微驻足,冷淡地看着蔡履,嘲道:“我劝你还是回去问问章娥,她有没有那个胆量,这个时候跟我决裂。” 甩手而去。 蔡履满面忐忑,转身抱着账册往回跑。却在公事房门前被人拦住:“蔡主簿,这账册本不该出去的。您怎么拿在手里?敢是在外头逛了一圈儿了?” 蔡履愣了愣。 做不完的事情,大家都习惯拿回家去做。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带账册回去了…… “蔡主簿,翼王府是个讲规矩的地方。您之前那些小小不言的事儿,大家伙儿看在章先生的份儿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您也不能太出格了不是?” 有人来他手上夺了账册,三下五除二塞进了柜橱里,卡塔一声上了锁,转身又冲着他伸出手来:“您这个做派,钥匙可就不能搁在您手里了。拿来吧。” 蔡履木呆呆地交出了钥匙,脚下如踩着棉絮一般,飘荡着回了家。 家里,被传话的人羞得满面铁青的章娥看到他,眼中闪过不加掩饰的鄙夷,和厌恶。 “蔡主簿就这么一点的机变和心胸,还想攀从龙之功?我看还是算了。您以后什么都不用做,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吧。” 现在章娥的冷淡和刚才章扬的冷清,如出一辙。 兄妹俩原本就有些相似的脸在蔡履眼前,渐渐重叠成了一张。 蔡履脸红得像滴血一样,心底里一股说不清的愤懑忽地涌了上来!他腾地跳起来,三步两步冲了上去,双手恶狠狠地伸出去,掐住了章娥的脖子,气得腔调都变了,口不择言嚷道:“贱人!我怜惜你对殿下一片痴情,日后说不准能有一天感动殿下……可你竟然如此羞辱于我!你当我真是个傻子吗?我今天就让你做妻子的好生服侍丈夫!” 章娥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大喊:“斑鸠!斑鸠!杀了他!杀了他!” 斑鸠出现在门边,静静地看着纠缠在一起的“夫妻”二人。 …… …… 有了秦煐,或者说章扬雪中送炭的那笔钱,东市那一条街的商铺都不再谈租约,而是直接买了下来。 东市,一条街,买了下来。 沈濯看着桌子上一字排开的房契地契,云淡风轻的做派装都装不出来,咯咯地得意大笑。 北渚先生和孟夫人一左一右坐在她旁边,一个捻着须与有荣焉,一个苦笑着无奈摇头。 “你手里已经没钱了。你拿着这条街,又打算干什么呢?”孟夫人忍不住问她。 沈濯嘴角一勾:“餐饮洗浴一条龙,娱乐休闲一体化。那么多的生意,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着,嘻嘻地笑,“再说了,谁说没钱?地方到手,有的是人找上门来跟我合作!前儿不就已经有人去问牙行,那条街上的铺子,没得买了,租行不行?” 北渚呵呵地笑,眉飞色舞:“那些年我也算是教过几个做大生意的孩子,不过像净之这样大的手笔胆量的,还是头一个。” 孟夫人叹气:“京城长安,天子脚下,多少人都盯着这次的大火。你这个时候陡然间出手,一气呵成买下整条街,你就不怕旁人栽赃你,说这把火是你放的?” 北渚和沈濯对视一眼,都笑着看向孟夫人。 “还有,你爹爹被软禁在集贤殿,你舅舅在大理寺狱中,你三婶家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你娘又病着——净之,你就不怕旁人传你贪财贪到六亲不认吗?谣言杀人啊!” 孟夫人苦口婆心,比罗氏还要忧心忡忡。 说到这一条,沈濯真心地笑了起来,上前拉了孟夫人的手:“您说的极是。所以,这次的事情我并没有出面,除非有心人,否则不会知道这一整条街都落到了我的手里。” 北渚极为欣赏地看着沈濯,微笑不已。 “这件事,我正要看看,会从谁的嘴里开始说,说给了什么人,说到什么程度,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不是想让沈家出风头么?那我就出给他们看。 “这一桩够不够?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 第六零六章 姓蔡的宫女 东市的大火是因为不小心。 这个结论转了好几圈,但终究还是呈到了建明帝案前。 多疑的帝王自然是刨根究底地问。秦侍郎战战兢兢地答,这事儿的确跟谁都没有关系,就是个不小心。 卖油的铺子不小心碰翻了花灯,隔壁帮忙救火的泼了多少水都没有用。整条街的花灯都是连在一起的,于是烧起来就没能救下去。 “西市如何没这种事?”皇上这么问,多少有点找茬儿。 秦侍郎硬着头皮说不知道,找了长安县令来问,县令更加腿软,跪在地上趴着颤声答:“西市有家铺子前两年险些烧起来,所以特别小心,甚至都神经兮兮的。平准署觉得小心没有过逾的,灯节前后便多加了三分警醒。本也提醒过东市,但这边不太放在心上……” 那就难怪了…… 建明帝终于释去了疑心,先免了万年县令的职,然后把京兆尹罚俸三年。接着不过就是安抚地方那一套,云云。 既然大家没事儿了,那么大家可以看看东市那条街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吧? 下朝时有人开始意味深长地对视,打算约着一起谈谈,却被京兆尹一句凉凉的话堵得大家上不来下不去的: “要说这商人逐利是天性呢……打听着刑部给了结论了,我就令人去问问情形,谁知就听说,那条街,已经被人全盘买下了……” “谁买的?!这么早就动了手?!” 众人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买这整条街,这得多少钱?! 何况,不是说还一片废墟着么? 秦倚桐看了京兆尹一眼,快步走了开去。 他在查东市起火的案子,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下手买下那一整条街的人是谁!? 他怎么可以不知道下手买下那一整条街的人是谁…… 可他也是昨天晚上才把东市大火案做了最后的结论,然后问了一句:“店东们打算怎么处置铺子?有没有要出手的?” 下头的差役才满面迷茫地告诉他,已经全卖掉了。 这个消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卫王。 “谁买下的?如何动作这么快?”卫王和邵舜英都有点儿懵。 姬美淑的产期就是这两天,卫王有点儿激动,天天在府里转,不大顾得上外头。 东市起火,秦倚桐查案,秦睦就兴奋地建议:我们悄悄地弄几个铺子吧? 秦倚桐自然十分赞同,往卫王府递了话进去,王府也很高兴,管家们开始算计自家的钱够买几间铺子的。 接着,牙行放出来的消息,却是所有的铺子大约都要出手。 秦睦顿时就跳起来了,一条街啊! 卫王不太赞同,如果都买下来,这也有点儿太出风头了。邵舜英却觉得可以试试,几家子分分就好了。 打听了一下店铺的报价,邰国公府、卫王府和秦家开始紧锣密鼓地挪钱。 然而,不过三天。 这一条街已经全部转了手。 “怎么会这么快准备了这么多钱?”卫王的眉头锁得紧紧的。 秦倚桐扶着膝盖叹气:“沈家,有钱啊。” 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紫宸殿上指责沈信言不擅理财,卫王觉得嗓子眼儿里格外不舒服。 可是也不该有这么多钱…… 秦倚桐挠着自己的鬓角:“他家小太爷在吴兴经营一辈子,沈信言本人就特别会挣钱,何况还有个古灵精怪、胆大包天的沈净之……” “还有一个北渚先生。”邵舜英想起了另一个人。 这么一说,众人倒都觉得正常了。 三个人沉默相对。 恰在此时,卫王府管事在外头敲门,恭敬道:“殿下,翼王府似是出了点事。” 三个人面面相觑。 “进来,细说。” 可是不等卫王话音落下,外头忽然又有人急匆匆跑了过来:“王爷,王爷大喜!王妃发动了!” …… …… “章娥的丈夫,死了?” 沈濯正在笑吟吟地跟北渚先生算计着东市那一条街该怎么办,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北渚皱了皱眉:“怎么回事,细说。” 赶来报信的人擦了擦汗:“蔡主簿跟章先生吵了几句,回去后又跟章姑娘吵了起来。听丫头说,是因为理亏,说不过章姑娘,便动了手,丫头忠心护主,拦了拦。谁知蔡主簿就倒在地上死了。死状挺吓人的,满脸通红,眼睛里都充了血。仵作去验尸,结论是暴毙。” 原来是气得脑溢血了。沈濯了然点头:“原来如此。章娥怎么样?章扬呢?” “章姑娘吓坏了,如今还起不来身。章先生在张罗后事。命小的来告诉净之小姐一声:他家胞妹日后大约要回蔡家守寡。王府的事情他暂时顾不上,想请北渚先生过去帮几天。” 报信的毕恭毕敬。 沈濯眨了眨眼。 让章娥去蔡家守寡?这怎么可能? 北渚一听,挑挑眉,立即站了起来:“我这就去。” 沈濯哼了一声:“阮先生!” “章扬不是他这个妹子的对手,我得过去看看。东市那边光修整就要一阵子,天这样冷,动工急不得。我把那个女子安顿好了就回来。” 这种事情上,不能客气。北渚先生撩袍而去。 沈濯做了个鬼脸。 “这个章氏女,嫁给了蔡家……?我仿佛记得,那一世,给翼王生了庶长子的那个宫女,就姓蔡。”苍老男魂忽然冒了出来,若有所思。 沈濯的身子僵住了。 庶长子…… 深深吸了一口气,沈濯的脸色冷了下来,扬声道:“净瓶何在?” “小姐有什么吩咐?” “翼王府毕竟不是咱们自己的地方,章先生难免疏漏。雁凫昧旦年纪小,你跟着一起过去,照顾北渚先生。”沈濯道。 净瓶看着沈濯的脸色,没有动。 “还有,章先生的那位胞妹,丈夫过世,她身为未亡人,怕是会伤心过度。你是女子,方便照应。”沈濯抬起了头,目光晴冷如霜。 净瓶心中一跳,想了想,问道:“那位章姑娘怕是不肯见外客的,我怕照应不到。” 沈濯移开目光,看向远处:“章扬若是聪明人,就一定会让你见她。你帮我好好看看,这位章姑娘,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尤其是,她成亲这么久,却没有任何喜信,怕是身子不太好。” 净瓶心领神会:“婢子好歹懂一点医术,会好生给章姑娘看看。” 第六零七章 母女平安 果然不出北渚先生所料,章扬拿章娥一点办法都没有。 因为章娥迅速地请来了“好友”佟静姝相伴。 这半年来,佟家终于倒向了皇后一方。在堂而皇之求见皇后,并借皇后之口给自家和临波公主、翼王殿下的关系正名之后,佟静姝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一切与临波公主有关的聚会之中,甚至包括公主大婚的时候,佟静姝也被皇后请去观礼。 章扬可以对着章娥或横眉立目、或以礼相劝,却无法对着翼王府的亲戚无礼。 章娥在佟静姝的陪伴下,放心地在自己房中“缠绵病榻”。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蔡家来人原本还顺着章扬的话,口口声声要令章娥“守节侍亲”。可一旦听说大通钱庄的佟家大小姐正在里头,立即改口:“且先养病,慢慢商量。” 北渚先生赶到时,章扬正气得在屋里转来转去。 听完事情经过,北渚先生招来净瓶,附耳几句,让她去:“替我和沈小姐看看章太太。” 章扬看着净瓶的背影有些发愣:“先生这是……” 北渚哼了一声,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连个女人都对付不了,还打算帮着殿下对付天下人,你也是够狂妄的了!以后在外头不许说跟我认识。” 章扬苦了脸。 净瓶进了蔡家内室。 章娥穿着一身孝衣,头上帮着粗麻白布带子,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斑鸠在一旁端着茶盘。 佟静姝则在桌边百无聊赖地坐着,手里握了一卷书在翻;旁边则站着阿窕。 这几个人,净瓶一个都不认识。 “见过章太太、佟大小姐。”净瓶屈膝行礼,规行矩步。 佟静姝面露疑惑,目光转向章娥。 章娥有气无力地问:“罢了。你是何人?” “婢子叫净瓶,是北渚先生的侍婢。目下在沈府,服侍沈净之小姐。”净瓶一板一眼地答话。 听到沈净之三个字,章娥和佟静姝的脸色都是一变。章娥满面都是警惕,阿窕则索性挡在了佟静姝和净瓶之间。 “你,你来此何事?” “婢子奉北渚先生之命,前来探望章太太。因粗通医术,所以想替章太太看一看脉息。若是身子委实不好,还应该觅地休养才是。章太太毕竟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呢。”净瓶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低着头只管说话。 佟静姝接着她的话尾便大惊小怪起来:“难道翼王府的医生还比不上你这个小小的婢女了?阿娥的身子不好,这个时节不是最正常的事情了?就算有什么大事小情,上一层有她的胞兄,下一层有我们这些闺中好友,哪里就轮到沈小姐来说三道四了?” 净瓶纹丝不动:“婢子奉的是北渚先生的命。” 北渚? 佟静姝有些无措地看向章娥。她不确定北渚先生和章家的关系深浅。 “先生来这里了?”章娥试探地看向净瓶,“不会吧?小小的蔡家,应该还惊动不了他老人家。” 净瓶淡淡抬头:“先生就在前院灵堂,正与章先生叙话。” 章娥有一瞬间的兴奋! 那可是他们在吴兴那么多年想见都没见着的北渚先生啊!竟然来了这里! 然而一转念,章娥脸色灰败地躺了回去:“我身子尚可,不须你来看脉。” 北渚先生带着这个婢女,是来帮着沈净之对付自己的! 净瓶利落地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夜幕降临。 佟静姝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回去了。给你当了一天的镇山太岁,累得我腰酸背痛。” 章娥含笑谢她,却道:“只是沈家那个丫头未必就走了,大小姐把阿窕借我几天可好?” 佟静姝有着一瞬间的犹豫,但最后还是点了头:“阿窕是外祖母赐我的,你不可委屈了她。” 章娥满口答应,令斑鸠送了她出去。 “阿窕,你给我的药,很好用啊。”章娥见屋里没有旁人,含笑开口。 阿窕阴沉着脸看她,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章娥惊疑不定地住了口。 门口响起净瓶宁和的声音:“既然贵客离去,婢子可能请见了?” 章娥脸色大变。 …… …… 与此同时,消息传来:卫王妃生了一个女儿。 虽然是女儿,却是皇家这一代的第一个孩子。皇室宗亲上上下下都特别高兴。 尤其是太后听说卫王妃母女平安时,合掌先念了声佛,开心得眼睛里都泛出了泪花。一叠声地命林嬷嬷:“我那苦命的二郎果然是个最好的孩子。你快把我库里的好东西拿个十几样出来,挨个儿装了精致华贵的盒子,亲自带上一队体面的宫人,立刻马上送过去!” 所以长安城这一夜的宵禁简直成了笑话。 都快子时了,朱雀大街上马车拉着盒子箱子,吆喝着号子往长乐坊去。 卫军上去问,人家管事的答:“长公主\公主\郡主\老王爷给卫王妃生产送礼的。” 卫军哭笑不得。 卫王府收礼收到手软。 更令卫王府上下震动的,是建明帝听了消息,亲自赶到了卫王府,还亲手抱了抱才降生的小女娃:“这可是朕的第一个孙辈,轻忽不得。小名儿随你们夫妻,大名儿么,朕来取。嗯,让朕想想……” 卫王感动得擦泪:“父皇……” “你们住在长乐坊……这样,孩子的名字,赐为蘩,封号长乐。如何?”建明帝开心得盯着小娃娃不眨眼。 听说建明帝来了,忙跟着脚后跟也赶来的太子看了建明帝一眼,笑着朝卫王道:“恭喜二弟!看来我今儿给咱们长乐县主的礼还是送轻了,回头必定要再补两分!” 照朝廷规制,亲王、公主的儿女封县公、县主,这本没有错。 然而建明帝在召南大长公主身上破了例,所以周謇周荧封了郡王郡主。于是大秦仅有的几位其他宗亲,也都封了郡王郡主。 可是到了卫王的女儿身上,太子却开了口,是县主,不是郡主。 屋中一静。 …… …… 沈濯对姬美淑生了女儿一事倒没什么感觉,但是听说“母女平安”四个字的时候,不由得诧异起来。 新罗公主是外邦人。 卫王想要争鼎,就不能让她长久地当正妃。 可是这一次,卫王竟然有这个胆魄,把姬美淑和孩子都留下来—— 难怪太后和皇帝都这样高兴,给他做这么大的面子。 这是在奖励他坦荡规矩,有贤爱之心么? 第六零八章 桃花 孟夫人对这件事的评价是这样的:“人啊,一时的贤爱容易,一辈子贤爱可就难喽。到了那个时候再露出恶相来,可就让人更加不齿了。” 反正沈濯对二皇子一系从来没有什么好感。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看跟二皇子相交莫逆的邵舜英是个什么货色,那位卫王殿下,可不就是什么货色么? 想到这个,沈濯不禁问道:“怎么茹慧郡主有孕,也没见大长公主府高兴到哪里去啊?” 孟夫人耸耸肩:“大长公主性情古怪,谁知道呢!” 她再古怪的性情,也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了。怎么可能不乐意见到子孙繁衍的呢? 除非…… “看来,大长公主殿下,对茹慧郡主的这门亲事,并不是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认命啊……” 沈濯正在自己喃喃,外头长勤跑了进来,容光灿烂:“小姐,阮先生不在家,外头收到三爷的信,直接送进来了!”说着,双手擎着举到了她眼前。 秦煐! 这个家伙终于有消息了! 沈濯一阵抑制不住的欢喜,一骨碌从茶盘旁边爬起来,噌地一声把信从长勤手里抽了过来,连看孟夫人一眼都顾不上,灵巧的手指瞬间便把信拆开了去看—— “他去了大雪山……宁远镇……嗯?” 沈濯的眉心深深地皱了起来。 这家伙到底是想要做什么?!重走那时被追杀的路线么? ——报仇!? 他还真要把报仇这件事做得十分真不成?! 孟夫人则只惦记一件事:“平安吗?受伤没有?” 沈濯的目光顿在信纸的一行字上:“重伤濒死,幸遇神医。已礼敬为先生……” “自然是平安的,不然也不能直接往我们家写信。不过,夫人你也想得太美,他是打仗,哪有不受伤的?不过这人报喜不报忧,信里倒是没提。” 嘴里顺溜地扯着谎,沈濯一目十行看完了,直接把信折好装了起来。 孟夫人见她不肯给自己看信,大概心中也就有了数,不由得伤感地低头看向案上的一滴油兔毫茶盏,长长地叹了口气。 正说着话,外头人来报:“净瓶回来了。在如如院等小姐。” 沈濯扬了扬眉,起身跟孟夫人告辞回去。 看着她迅疾的步子,孟夫人有一丝怔忡。 长勤上前一步,轻声问道:“夫人,要不,明儿奴婢去一趟西市?” 孟夫人摇了摇头,勾了勾唇角:“她一片好心,我怎么能不领情?明儿你去一趟公主府,跟临波说,三郎好着呢,还有精气神往沈家写信,让她不要听外头的话,胡思乱想。” …… …… “我猜着,那位蔡主簿怕不是自己病发暴毙,而是他这位太太暗中做了手脚。所以我就拿这件事似有似无地威胁了她一下。那个阿窕想用蛮力把我从屋里挤出去,我不耐烦,就揍了她一顿。” 净瓶说这里的时候,微微有些心虚。 “阮先生说你了?”沈濯一边卸妆,一边瞟了她一眼。 净瓶不自在地动了动脚,支吾两句,又道:“我给章太太按了按脉,她果然并没有什么病,身子好得很。不过,我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净瓶犹豫要不要告诉沈濯——她家小姐现在可还是个黄花大姑娘,这种事,跟她说,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 可沈濯却直接猜了出来:“是不是她还是处子之身?” 呃?! 既然小姐都这样直白了,自己又何苦忸怩? 净瓶痛快道:“嗯,这个从脉相上看不出来,所以她才安心让我按脉。可是我们学武之人,自有一套观人的手段。我既然能看到她的脉相,自然也就能看到她现在仍旧是完璧。” 呵呵! 这还真是小心谨慎地好生给秦煐留着呢?! 沈濯没来由一阵怒气,冷笑三声,转而问及其他:“后来之事,阮先生是如何处断的?” “蔡家似是极为忌讳佟府,所以现在不肯催促章太太回老宅守节。蔡主簿当年分家后也都是独立门户过日子,那边又不是亲娘。所以蔡家应该不打算蹚这趟浑水了。 “阮先生就让章先生去问章太太的想法:是去蔡家守节,还是回老家守节。丈夫去世,她这三年的孝期是必要清净的。还说,若是两处都不愿意去,那就去归海庵。 “章太太哭闹了一场,最后选了去蔡家。” 沈濯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线,不由得好奇道:“那佟家那个阿窕呢?她留下不就是为了给章娥撑腰的么?竟没说话?” 净瓶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却又得意洋洋地笑了笑:“那个阿窕因为刚被我打了一顿也不敢吭声,直接告辞走了。” 呵呵,这还真是欺软怕硬啊! “去蔡家啊,也行。挺好的。”沈濯心里却越发紧了起来。 这个时候,如果皇后娘娘暗地里跟蔡家说一声,让章娥改名换姓,顶了蔡家女儿的名义进宫。想必以蔡家连佟家都怕的德行,会忙不迭的把此事办成。 真让章娥进宫么…… 再让皇后娘娘算计秦煐一回? 像那一世一样,让秦煐因为“行为不检”失去圣心? 然而章娥,好像,应该,志不只此吧? 沈濯没了睡意,又去了隔壁书房,命人掌灯融墨,安安静静地写起了字。 蔡姓宫女…… 倒也不急。毕竟秦煐本人还在西北呢。 等大战打完,他回京,事情还不定有多少蹊跷变化。 沈濯心里有些乱,笔下便神差鬼使地写出了一行字:你倒是很会招惹烂桃花! 行云流水地写了出来,沈濯自己都看着这行字愣住了。过了一会儿,索性恶狠狠地拽了一张新买的梅花笺来,一鼓作气——给秦煐回了一封信。 虽然信里冷嘲热讽着那位翼王殿下的英雄事迹,顺便把自己跟他的婚约已经解除说了,最后还阴阳怪气地祝他今后桃花朵朵开;但终究还是无法否认: 这是沈濯亲笔给秦煐写的第一封信。 满纸都是小女儿发脾气使性子的娇气矫情。 犹如一山粉嫩粉嫩的桃花,忽然间开得如火如荼,放诞肆意。 第六零九章 戾气(上) 收到这封回信的过程实在是曲折到了家。 负责送信的讯鹰绕了不知道多少个圈儿。毕竟所有的翼王属下现在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他们家主子的行踪。 时间倒回一个月前。 从逻些城回撤,一行人几乎是放马狂奔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堪堪看到西番和大秦的边境线。 然而听完斥候的回报,秦煐却直接拉着名义上统领这支精骑的李将军悄悄嘀咕了一个时辰。 等大家伙儿觉得自己已经稍稍歇了回来一点儿精神,打算再度翻身上马风驰电掣回大秦的时候,将令传来:“原地扎营,埋锅造饭,休整。” 对专业坑人秦三爷的风格逐渐熟悉的众人一听这个将令只打哆嗦:“这又是要欺负谁了?” 有那聪明的,看看地形,心里明白了过来:“这不是三爷跟彭伯爷分兵的地儿么?三爷这是……” 风色因为是翼王的护卫亲侍,却丝毫没有架子,上阵又勇猛,如今在军中已经有了极好的人缘,听见这话,却沉默了下去。 精骑们都听说过那一场大战的惨烈,有人同情地过来拍了拍风色:“想起老兄弟们了?” 风色黑着脸,不语。 坐在他旁边的俞樵呼地站了起来,大踏步走了开去。 众人看一眼俞樵的背影,再看一眼风色。 风色这才低声开口:“大雪山不算什么,我们是跟西番打。两国交战,又都动用的是最会杀人的精锐,伤亡能理解。我在想山下。山下有个宁远镇。我们跟西番人打生打死,一队残兵去了咱们自己的边镇。结果……三爷一亮名号,却被人以边镇犯夜格杀勿论的名义,射杀了我们十来个跟西番人打仗都活下来的弟兄……” 精骑们对视一眼,一个字不发,却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愤怒和疑惑。 “我对大雪山没有感觉。今次咱们人多,三爷又摸透了西番人的脾性。杀上山去,再杀下山去,就行了。” 风色淡淡地说完这一句,接着从脸色到声音,都阴沉狠戾了起来: “可是宁远镇!” “宁远是咱们自己的边镇。就算那会儿袭击三爷,怕也是上头传了必杀的将令。咱们当兵的,上头有话,就得听话杀人……”有一个精骑说到这种事就没精打采。 风色盯了他一眼,低声哼道:“我们在大雪山跟西番周旋那么就,宁远便是瞎了聋了,也该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若说没有将令不能擅自出兵救人,也就罢了。可为什么摆明了是上头的争斗,执行的人却没有半点同袍之心,连水都不肯放?!” 看着风色青筋暴起、咬牙切齿的样子,精骑们都沉默了下去。 军中共过生死、交托过后背的兄弟,跟旁的人是不同的。眼看着这样的同袍兄弟死在自己人手里,那心如刀割的感觉,前头在逻些城外,因着那位副将,大家都尝过一回。 “又胡咧咧!三爷知道了,不抽死你。”如今能跟风色说这话的,也就是江离了。跟着这话的,还有轻轻踢在风色肩膀上的一只脚。 风色翻了他一个白眼:“懂个屁……你再踢爷一脚试试!” 江离抱肘眯眼:“我的确不懂这些。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奉了我们小姐的命,来护卫三爷的。” 咳咳咳,动不动就拿沈净之出来吓唬人! 风色秒怂,陪了个笑脸出来:“是是是,江大哥提醒的是。还是净之小姐会调理人。” 精骑们噗地一声笑喷了出来。 小哨奔过来:“三爷说,赶紧睡觉,明儿开始连番大战,不比打逻些城轻松。”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风色。 风色兴奋地一跃而起,忽然眼圈儿一红,狠狠一握拳:“兄弟们,等老子给你们报仇!” “对嘛。别提哪哪哪,就一个:报仇。三爷就是要给冤死的兄弟们报仇。其他的,都是扯淡。爱谁谁。”江离歪着嘴一巴掌拍在风色肩上,意味深长地笑。 听见这话,精骑们的眼睛亮了起来,一个个的,没忍住心里的激动,都纷纷站了起来:“对嘛!三爷是谁?那是能受委屈的吗?必须得报仇!” 江离哈哈地笑着,指着说这话的人连连点头:“这话太上道了!就是这个话!” 忽然一把搂住风色的脖子,错着后槽牙低声哼道:“你小子,蠢!三爷是谁?皇子。袭杀皇子,罪同谋逆!跟他们讲个屁的道理!” 眼神往四周一散,说不上是看一众精骑,还是看营地周遭的黑沉夜幕,然而满目的杀气宛若实质:“甭管有多少不得已,谋逆,就是株连九族的死罪!没那个胆儿,就别干这个活儿!” 精骑们愣了一会儿,刚才那个声音又有些呆滞结巴地响起:“真的,还是,还是净之小姐,会调理人。” 众人噗地一声,低低地又笑了起来。各自散去睡觉不提。 果然,从第二天开始,秦三爷狞笑着拿出了一个“爬山指南”—— 大雪山,从哪儿上,从哪儿下,哪儿不能去,哪儿必须去,哪儿杀人,哪儿放火,勾画得清清楚楚。 “西番的布防昨儿夜里已经摸清楚了,怎么把这一带的西番人都屠个干净,就看你们的了。” 风色乍着胆子在底下喊:“三爷,您这个是分兵突进的规矩。怎么没有汇合点?” 阴沉沉一笑,秦三爷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杀气腾腾:“打散了,就在宁远镇外集合!” 没错了! 没错了! 秦三爷这是要去给那次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报仇! 精骑们的心里涌出前所未有的狂热感觉! 一个前排的精骑忽然用力地回手一拳捶在自己的胸甲上,低声吼道:“小的这心里,油浇过一样!快裂开了!三爷,您发话吧!” 底下众人也都跟着低低地吼起来:“三爷!您发话吧!” 秦煐微微合上了嘴,面上渐渐露出那个令整个陇右闻风丧胆的羞涩笑容。 众人只觉得后脊背发凉,激灵灵打个冷战! “那就听你们的。咱们先去大雪山。” 说到最后一个山字,秦煐目闪寒光,一口阴森森的白牙在火把下显得格外狰狞! 第六一零章 戾气(下) 大雪山的西番军队被秦煐带着分成十个小队的精骑们折磨了个死去活来。到了最后,只留了三个营中煮饭的伙夫,让他们:“给你们大赞普带个话:我仇还没报完,还有岷山。” 伙夫在西番营中都是最低等的奴隶,闻言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诺诺连声。 剩下的西番军士,从将官到斥候,无一例外,全都死得其所了。 大雪山一战,大秦三皇子的杀神之名传扬西北,直到很多年后,还能止得西番小儿夜啼。 然而当岷山当地的西番人恐惧悲愤地拿着自家手造的弓箭砍刀打算狠狠地抵抗一下时,却又迟迟等不来大秦的翼王铁骑了。 因为秦煐等人拨马去了宁远镇。 剑南道松州刺史对宁远镇发生过的事情,彼时不知道,现在也已经一清二楚。但是他不敢管。 因为宁远驻扎的是边军。 而且,是当年跟随过肃国公他老人家的边军。 剑南道所有的官儿们上下统加起来,也惹不起的,那一位。 虽然听说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但是……还是不敢惹。 所以以松州刺史为首的若干剑南道大员,这个时候都装聋作哑缩起了脖子。 直到秦煐带着一众精骑突然闯入宁远驻军,并趁军中将官议事,直接端了中军大帐,将试图顽抗的两名参将、一名副将乱箭射死,松州刺史才魂飞魄散地打马过去看视详情。 宁远边军中,所有事渉刺杀三皇子案的,全部枭首。 秦煐临走的时候,端坐在营中最棒的乌骓马上,冷冰冰地看着被集结在校场的三军:“你们是大秦的边军,是中原的屏障,是陛下的执戈者。你们手里的刀枪、身上的盔甲、胯下的战马,不是哪个将军哪个公侯给你们的,而是大秦的百姓从口粮里给你们省出来的。想当私兵的,就脱了这身衣裳,爷不拦着。” 说完,根本就不管已经傻了的满营将士,提马而去。 待到松州刺史赶到时,秦煐等人早已跃入岷山,不见踪影。 统领大军的将军上了年纪,有些疲惫地看着满面茫然的众兵士,挥了挥手:“散了。各自回营。此事与你们无关。” 转身,却佝偻了腰背,上了请罪折子,并请告老。 “那,那这些……”松州刺史指着满地的血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老将军瞟了一眼,目露痛楚,转过脸去,闭了闭眼,却喃喃着评价起秦煐来:“皇子有傲气、有杀气、有戾气,有分寸、有胆量、有担当。这是大秦之福。” …… …… 有担当的三皇子翼王秦煐带着人连滚带爬躲进了岷山。 这次却走了跟上回截然不同的路线。 因为百泉大师顺着岷山找了过来,而且郑重告诉他:“对北蛮已经打起来了。你这一支,现在就是奇兵。不要出去,不要走大家都知道的路线。二位伯爷让我给你带了信来。” 秦煐非常高兴,一边拆信,一边问道:“甘州如何?我带走了冯伯爷的精骑,他在兵力布置上会不会不顺手?” 百泉大师看着战火中浴血回来的近两千精骑,合十念佛,笑道:“甘州极好。冯伯爷勇猛,已经追着北蛮打过去了。如今曲大总管一天一封信只是苦劝他不要推进太快,怕后援跟不上。” 旧主得了这样的夸奖,一众精骑满面欣喜、与有荣焉。 就这样,秦煐和李将军二人稍一合计,觅路出岷山,过若尔盖,顺着大秦和西番的边境线一路向北,悄悄地潜了过去。 待他收到沈濯的回信时,已经将近二月中,而秦煐等人,身在凉州。 太渊满面笑容地把函盒双手呈给秦煐,然后转身一道烟儿跑了,顺便还一路把相熟的几个人都按住了不让靠近翼王:“是净之小姐的信,信里不定说什么,三爷不定什么样儿。宁可把莫名其妙的赏赐便宜了旁人,也不能冒险凑上去找抽。” 江离大喜,一把扒拉开太渊:“我不怕,我得去。万一小姐跟翼王殿下讨要我回京呢?我得去听着。” 看着他大踏步地冲向未知,太渊、风色和俞樵都在那里羡慕嫉妒地摇头叹息:“主子不一样,腰杆儿都不一样啊。” 老董眨眨眼:“净之小姐……那么厉害……?” 太渊一竖大拇指:“自然!” 风色则撇了撇嘴:“在三爷心里,那是天上皎皎月。她厉不厉害的,无所谓啊。” 俞樵瞅了他一眼:“老董,你别听他坑你。净之小姐就是非常非常厉害,厉害程度是我生平所知所见女子中的第二人。” 众人看着他。 “第一人自然是咱们先吉妃娘娘。” 没忍住,所有人都呸了他一口。 …… …… 秦煐眉梢吊得高高地拆了函盒,一看信封上的落款,顿时脸热心跳起来。 咳。 他怎么这样没出息?! 这一年,也算是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了,怎么一轮到沈净之的事情,还是这样浑身发燥呢? 急忙拆信,近乎贪婪地去看那一笔漂亮的簪花小楷: “……你真是好本事,打着骂着,还那么多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惦记着,都能惦记疯了! “……好在咱们俩的赐婚旨意已经被你父皇收了回去,想来日后我这种妒妇也就不用天天跟着操心,哼哼。 “……这可真是,桃花朵朵开哟! “……赶紧回来了。你二哥生了长女…… “……那些惦记你的小美人儿们,我都仔细替你看过了,腰细臀宽,个个都是榴花百绽的体态,必定宜男! “……好在两不相欠了。北渚先生已经去了翼王府坐镇,咱们两清。” 秦煐一脸傻笑着把信翻来覆去地看。不多,也就十几遍吧。 有人惦记自己? 哦,从小儿就有,而且有很多。 婚旨被收回了? 没事儿啊,正好自己重新上门求亲,越显得真诚郑重。 北渚先生去了翼王府? 挺好挺好。这样就能正式把翼王府跟沈家连成一线了。 至于二哥生了长女…… 那个关我毛事啊!? 秦煐红着脸铺开纸,丝毫没有犹豫,干脆利落地下笔回信:“沈净之,我想你。你等着我回去,娶你。” 满身的戾气,消失得一干二净。 第六一一章 案子 两位小祖宗终于放弃了彼此的别扭,至少开始直接交流了! 三皇子一系的人上上下下都欢喜莫名,悄悄地,奔走相告。 就连孟夫人去看望罗氏时,两个人交流的目光都带着那么一丝欣慰的意味深长。 于是沈濯迅捷无比地拿到了秦煐的回信,气哼哼地拆开,只扫了一眼,唰地便通红了脸,迅捷无比地又折好藏了起来。 这一回却没有交给玲珑或者六奴,而是假装镇定地装在了自己的一个小小镂空缠枝百合玉嵌宝的楠木匣子里,又假装没有看到丫头们诧异的目光,回手放在了床边的箱柜里头。 轻轻咳了两声,才又开口去问旁的:“不是说刑部和大理寺正在争先恐后地审结案子?怎么说的?” 自从有了一个身手好脚程快又极爱往外跑的净瓶,沈濯身边收集消息的人便从玲珑一个,变成了玲珑主内、净瓶主外。 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净瓶上前半步,拱手道:“大理寺那边,罗家舅爷的案子是极其干脆利落的。吉少卿从接了卷宗就把人派去了豫章,走访的人前几天才回来。但案情已经大致明了。 “原是街上有浪荡子看上了丽娘,几次骚扰不成,偶然听说了她跟罗家舅爷的渊源,便起了心。买通了丽娘身边的婆子,诱了罗家舅爷过去给他背黑锅的。 “这中间吉少卿还查到了些旁的,但是没有深究。只在卷宗里留了个尾巴,说罗家舅爷与丽娘一向守礼,那凶犯究竟是从何处听说这个消息的,有待勘察。 “罗家舅爷无罪,待案件审结便可释放。” 沈濯点了点头,示意窦妈妈:“给舅舅的住处安排好,照看的人里头得有那能搬搬扛扛的小厮,也得有那细心服侍的丫头。” 窦妈妈笑着点头:“黄大管家那边早已妥帖了,小姐放心。” “至于刑部那边,一听说大理寺只过了一遍堂便把来龙去脉都审理明白了。顿时急了,昨儿下晌开了刑部正堂,把米家的案子全都拿了出来,一桩一件地问。 “听说米家矫情出了不少的歪理。秦侍郎捏着几张纸,坐在大堂上皱了半天眉头,让退了堂。 “后来叫了修行坊沈某过去问话,看来是问得极细致的,直到天擦黑才放了人出来。然而沈某并没有回修行坊,而是直奔刑部大牢。 “今天又审,米家稀奇得很,忽然间所有的罪名都认了。只是要跟侍郎大人私下里说些话,所以刑部关了正堂。我们的人暂时还没打听到消息。” 净瓶续上了后面的。 沈濯微微皱了皱眉,便明白了过来,呵呵轻笑:“这是不牵连到我崇贤坊沈宅就不甘心啊!行!我没问题……” 净瓶等人有些发愣。 正说着,外头便有奔了进来,急着禀报:“小姐,刑部来人,传三夫人去问话!” 沈濯笑吟吟地直起身来,扬声道:“报了三婶去。门外的差役们,先拦一拦,讲讲道理。实在不行,跟三婶娘的米家陪房掌事是哪一个?叫他去,再让咱们黄管家跟着听一听。” 窦妈妈看了她一眼,有些哭笑不得,忙转身出去,吩咐道:“即刻命人去国子监报了三爷。里外都给我堵好了嘴,传到老夫人耳朵里惹了她老人家不自在,大家别落好。” 净瓶一声不吭地溜了出去,也不知道是又去打探什么去了。 “小姐,您真不管啊?若是刑部执意为难,让三夫人上了公堂,那她还……” 活得了吗? 六奴有些犹疑。 沈濯好笑地看着她:“这我就不懂了,当初是谁一手操控着,把个花园洒扫的丫头送到了三婶跟前碍眼?如今你倒慈悲了?” 六奴为难起来:“奴婢不过是给她添添堵……” “米家的事儿,都是真事儿。这些事儿,跟三婶本没有关系。但是她知道了这些事儿,却一丁点儿对受害者的体恤怜惜、身为米家人的歉疚失望,都没有。那这个,就还真跟她有关了。她这个,叫做帮凶。” 沈濯面色清冷。 “随她去吧。自作孽的,拦不住。不是说给舅舅的住处都安排好了,走,我去瞧瞧。” 客院收拾出了一个极好的小院给罗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格局。 沈濯看着书房架子上的满满的书,和窗下摆着的香炉,含笑点了点头:“我听娘说过,舅舅是离不了这两样的。” 正说着,一转头,却看见一角灰白的袍子一闪而过,不由睁大了眼睛:“那是——北渚先生回来了?” 院外立即便有人接声:“净之小姐在外院呢?” 果然是北渚先生带着雁凫昧旦从翼王府回来了,竟还大包小包的! 沈濯好奇地看着他:“先生怎么这就回来了?还把行李都拿回来了?” “翼王又不在,我天天看着小章,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实在是不耐烦在那里呆着。” 北渚回到自己的房间,先奔了躺椅,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长长地满足叹息一声。 昧旦苦着一张小脸儿去拉沈濯的衣角:“章哥哥那里的东西太难吃了。昧旦要吃桂花糕、梅子饼、烤鸡翅、炸鹌鹑……” 一串儿点心小食报出来,便是北渚先生都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窦妈妈好笑地看着,不等沈濯说话,转身去了外头,命人:“先给先生和两个小哥儿备热水梳洗,然后上一桌茶点来。” 院子里听差的小厮嘿嘿地乐:“哪儿都不如咱们家的东西好吃。这个啊,得出门一趟才能体会得着!” 众人听着,偷笑不已。 这边雁凫忙拉了昧旦去收拾东西。跟着沈濯的玲珑茉莉也机灵地轻轻退到了门口。 北渚先生见没了旁人,方直起身子,告诉沈濯:“章娥极是果断。那蔡履大殓之后不到三天,她便收拾了细软包袱,带着她那个随身侍女去了蔡家。蔡太太要守节,蔡家只得捏着鼻子认下,让她回去。但是蔡家窄小,无法给她单分院子出来。她竟说动了蔡家,单在后院极偏僻的地方盖了个小佛堂……” 第六一二章 瞒 沈濯若有所思:“这小佛堂的位置,怕是离蔡府的某个不起眼的小门比较近吧?她留了几个服侍的人?” 北渚看着她,赞许地笑:“是。出了佛堂的院子,往左转是后门,往右转是角门。都走不了几步。至于服侍的人,她只留了两个婆子看院门。” 这是还要搞事情啊! “哼哼,贼心不死。”沈濯挥了挥手,才不管那些。她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东市那条街搞活起来。 “东市的事情……” 沈濯才一张嘴,又被北渚先生抢着打断了:“东市的事情我托给了小章。如今小隗不在,我手里还有旁的许多事情,委实腾挪不出更多的精力,不如让小章跟着你打下手吧?” 沈濯的眼睛眯了起来。 看来秦煐那封信不该回啊…… 这一个两个的都开始欺负起自己来! “甭。不用。我自己可以。没你们几位添乱,我倒能效率高一点。” 沈濯断然拒绝。 对北渚先生大惊失色的呼唤充耳不闻,沈濯只管大步流星地回了如如院。 倒在床上,沈濯忿忿地嘀咕个没完。 窦妈妈、六奴和玲珑茉莉都掩着嘴偷笑不已。 到了晚间去看罗氏,沈濯收了一腔的不高兴,只管没头脑着耍宝逗母亲开心:“……估摸着明儿大理寺就能放人。明儿我去接舅舅。不对,娘,你去接舅舅,我在家给舅舅做饭吧?” 罗氏正含了一口参汤在嘴里,闻言险些呛到,咳了半天,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在家做饭?你快给我算了吧!你明伯过了年又去了南边,但你典哥在家。明儿请你典哥去接你舅舅,你跟着娘消停在家等着!” 想了想,兴许明儿舅舅从大理寺出来时,会有许多人在旁窥伺,自己不去也好。 沈濯笑嘻嘻地趴在罗氏怀里:“我听娘的。”接着又对着罗氏的肚子,调皮地哄道:“你也要听娘的。我们都听娘的话,我们都是娘的好孩子。” 罗氏满面温柔地轻轻抚摸着女儿细滑乌黑的长发,轻声道:“是,你们都是娘的好孩子。” 安顿了罗氏睡下,沈濯想了想,又去了桐香苑。 已经算得上是春初,夜风并没有那样刺骨。沈濯披了一领银红绣银丝梅花夹绵斗篷,因怕韦老夫人睡得早,是以步子快了一些,竟走得身上微微热了起来。 韦老夫人刚刚拆了头发,听见她来了,忙让人叫进来。 沈濯把斗篷脱在外头,小脸儿红扑扑地走进了内室,拍手笑道:“我赶得巧,刚伺候着我娘睡下,又赶上伺候祖母睡下。今儿个圆满。” 韦老夫人慈爱地笑着,伸手先摸摸她的小脸儿,却发现并没有很凉手,点了点头,笑道:“你大晚上的来,必是有事跟祖母说。来吧,说。” 吐吐舌头,沈濯亲昵地偎依到韦老夫人身边,悄悄地跟她交代了秦煐的行踪、罗椟即将无罪释放的事情,嘻嘻笑道:“祖母今儿晚上是不是能睡个好觉了?” 豫章罗氏的案子落定,却一字不提罗氏的出身。 韦老夫人沉吟下去。 这大理寺少卿虽然是三皇子的亲舅父,却十分油滑。陛下刚刚以罗氏的出身问题收回三皇子和微微的婚旨,若是吉隽立即便把这件事查清摆明,那陛下的脸面…… 所以他把这件事略略往后拖延,只先让罗家舅爷回来养伤…… “微微,你见过那位给你舅舅洗冤的吉少卿没有?”韦老夫人含笑问道,就像是在闲聊一般。 沈濯点点头,神情有一丝天真娇憨:“见过。我去看舅舅,他恰好在。人挺好的,看着我笑眯眯的。” 笑眯眯的…… 韦老夫人这下真的放了心,拉着沈濯的手捏了捏,又拍了拍她的脸:“行。早点回去睡吧。明儿咱们给舅爷压惊。” 沈濯脆脆地答应着,又扭了脸嘱咐甘嬷嬷和寿眉:“明儿可是我舅舅头一回见祖母,你们可得让祖母夜里睡好、早饭吃好,不可惹她老人家生一丁点儿气,那才有最棒的气色。还有还有!给祖母挑最漂亮的衣服穿啊!我得让我舅舅瞧瞧我有个多么棒的祖母!” 韦老夫人失声笑了起来:“合着你个小鬼头儿是为了这个来的?!” 众人都凑着趣笑。 沈濯也咯咯地笑着,冲着韦老夫人挤挤眼儿:“不怕祖母着恼的话,我就来给你擦胭脂化妆了……” 被韦老夫人一巴掌拍在屁股上,哎哟一声抱着屁股跑掉了。 等她走了,韦老夫人才轻轻叹了口气。 甘嬷嬷见状,使个眼色令众人都退下,自己上来,轻手轻脚地服侍着韦老夫人躺下,低声劝道:“小姐特意吩咐了不让您知道,就怕您生气……您还是领小姐这份情……” 韦老夫人沉默着闭上了眼,直到甘嬷嬷放下最后一层帐子,才轻声道:“三郎也该经点儿事了……” …… …… 得到消息的沈信行大惊失色,急忙告了假,直接拉着来报信的家人就要去刑部。家人忙拦着他,劝道:“府里有小姐在,怎么会真让三夫人去刑部?不过是个米家的陪房,又有咱们黄大管家一起跟着,不会有问题的。 “您要紧的,是回去给三夫人当主心骨儿。您也知道,家里两位老人家是得瞒着的,大夫人又有孕在身。小姐哪儿劝得住三夫人啊……” 沈信行使劲儿点头:“对对对!你说得极是!” 飞马跑回了沈府,先去螽斯院和桐香苑应了个卯,急忙回了醒心堂。 进了院子,先迎上来的却是刚刚被收房的丫头,还被沈信行亲自给改了原先的土气名字,如今唤作纤云。 迎着他,高声道:“爷回来了?!” “夫人呢?”沈信行鬓角见汗,急急先问。 纤云的手轻轻地在沈信行胸口撑了一下,阻了他半步,却又似是帮他掸衣上的灰一般,口中同时低低道:“刑部来传人的时候,夫人就吓得满脸是汗,寒梅想让去请大夫看看,夫人死活不让。米家来了人,夫人关上门说了半天,人刚走。夫人在里头正翻箱倒柜找东西呢……您给夫人留个脸儿……” 第六一三章 一篇话 先有了这几句话打底,沈信行终于不那么心慌了,吁了口气,竟绽出个笑容来:“当你三爷那么不成器呢?”轻轻握了一下纤云的手,疾步朝正房而去。 先前听见纤云那一句高声通报,米氏在屋里一阵兵荒马乱,急忙低声命寒梅:“赶紧收拾!”自己则满面僵硬笑容地接了出来:“三爷回来了?” 沈信行看着她一脸慌乱的样子,皱了皱眉:“你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还跟你有了牵扯?刚才不是说你家来了人?说了些什么?” 米氏脸上闪过一丝羞怒:“这是谁在爷的跟前嚼舌头?我家里的事怎么会跟我……” 她忽然发现说不下去了。 刑部来人传唤,这么大的事,她不可能瞒得过沈信行。 寒梅在里头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东西,听见米氏的话,眼神儿往外间瞟了一眼,摇了摇头,脸上浮出一丝冷笑。 低下头,悄悄地深呼吸,米氏硬逼着自己调整好了状态,才重又恢复了往日的柔弱知礼:“我正着急,又怕耽搁三爷的正事。不想您就回来了。您快帮我拿个主意吧。”说着,红了眼圈儿。 可是她刚才已经很不规矩了。 沈信行看向她的目光带了三分疑惑,一指内室:“走吧,里屋说话。” 米氏心里越发慌张起来,镇定的模样几乎维持不住:“三爷……” 沈信行眯了眼睛打量她片刻,忽然一把推开她,大步进了内室。 屋里,寒梅满面仓惶,两鬓都是汗,正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把东西都塞回箱子柜子…… 一片狼藉。 沈信行沉下了脸,回头叱道:“米氏!这是怎么回事?” 米氏慌张地跟在后头跑进来,闻言吓得两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两只眼珠儿乱转着,看向寒梅。 寒梅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偶一抬头,看见了米氏祈求的目光,牙一咬,低着头,颤着声音:“三爷在上,夫人,夫人说不出口……请容奴婢代禀……” 沈信行的眼神如寒冰一般,沉沉说道:“我前头打发出去的宝钿,是她的陪房。一力帮着她作恶,也就罢了。你可是我沈家的丫头。不要妄图帮她欺瞒我!” “奴婢绝对不敢!事情,事情是这样的: “夫人的娘家,犯了几个案子,三爷先头也是知道的。案子原本都在长安县审理,可是前儿忽然移到了刑部。夫人娘家来哭,夫人吓了一跳,忙回去看了一眼。却听说,那几个案子,大半属实。 “三爷是知道的夫人的。夫人虽然性子绵软,却知书识礼。听见这案子都不冤枉,自然就不愿意管。所以三爷问起来的时候,夫人都含含糊糊的,就是担心您为了岳家,反而坏了朝廷律法。 “今儿刑部来人,忽然就要说拘着夫人去问话。夫人吓坏了。好在管家那边挡了回去。紧接着,就有人说是夫人的娘家人过来了,夫人自然要叫进来问问情形,谁知……谁知……” 寒梅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说到这里,咬着牙地抬起头来看向米氏。 米氏早就听得愣住了,见她抬头,满眼惊喜地连忙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沈信行也急着听下文,皱着眉敲案几:“谁知什么,快说!” 寒梅低下头,眼睛看着地面上的青砖地,按照如如院那边传来的交代,微微闭着眼,努力地背诵解释: “谁知因着夫人不愿意逼着三爷瞒赃枉法,夫人的娘家恼了。不仅在刑部攀咬说几件案子都跟夫人有关,竟然还跟修行坊那边扯上了干联。 “今儿下晌来的,是修行坊沈爷使来的人。当着夫人的面儿说,若是夫人不想法子给米家脱罪,也行,让夫人给他们钱。否则,不仅要攀诬夫人,还要把三爷也拖下水!说三爷也是知情的! “夫人没了主意,只得暂时稳住那人,说手头紧,需得当几样嫁妆才有现钱……等那人走了,夫人越想越觉得得提前做个准备,所以才令奴婢翻一翻值钱的东西……” 把米氏本人摘了个干干净净。 米氏长长地松了口气,接着忙又低下头,拿着帕子掩着脸,低低地哭了起来。 沈信行则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微微泛红,紧接着铁青起来。 此事竟然跟沈信诲有关! 沈恭临近京城却得了伤寒,在离京三百里的地方一头病倒,如今已经在那里养了小一个月的病……听得说老鲍氏不知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立即便赶了去照料。 沈信诲必是没钱了。 所以用了这样的手段来敲诈自己的妻子——或者说,直接敲诈自己! 可是米家的案子…… “米家的那几个案子,确实不冤枉么?”沈信行产生了一丝怀疑,他怀疑自家那位二兄,干脆就是为了敲诈自己,所以构陷了米家! 米氏有了一线迟疑。 以她对沈信行的了解,若是这样问,那必是已经对“不冤枉”一事有所动摇。这个时候,只要自己哭几声,委屈几句,说不定他真的会去活动人脉,去给米家帮忙! 可是…… 若是这个时候自己反口,那刚才寒梅编的那一篇话,可信力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狠了狠心,米氏瞬间便做了决断! “三爷,的确不冤枉。我家去追根究底地问了一回,他们,他们做的太过分了……自作孽,不可活。三爷不要为了他们搭进去自己和整个沈家的清誉!” 米氏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看着沈信行,随即又心酸地低下头去:“可是他们在攀诬我们夫妻啊……这根本就不是冲着你我,这是冲着大伯去的……三爷,我不能让我那不争气的娘家,连累了大伯……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说着,失声痛哭起来。 沈信行沉默地听着,半晌,点了点头,又站起身来,伸了手去拉米氏:“你别委屈,先起来。” 又吩咐寒梅:“快把这里收拾了。我跟你夫人先在外头说话。” 米氏听了这话,彻底放下了心,只觉得双腿软得根本就站不起来…… 寒梅垂眉答应着,重新开始“收拾”着米氏的所有箱柜。 第六一四章 是真的 沈信行先安慰了米氏一番,然后开始盘问细节。 米氏只得先胡诌了告诉他。 好在外头很快有人来报:“黄管家和赵大回来了。” 沈信行忙命:“让他们直接过来,不要惊动旁人。” 报信的人在外头微微一顿,方道:“大小姐已经叫了黄管家过去,听说三爷回来了,请三爷过去如如院一起听听是怎么回事。” 米氏气得脸色发青,却知道这不是计较的时候,咬着牙低下了头。 沈信行愣了一愣,苦笑了一声,站了起来:“罢了,既然她先头已经知道了,后头瞒她也没有意思。我去一趟。你在家吧。” “三爷!” 怎么连听都不让自己听了?! 米氏只觉得满腹愤懑,落着泪站了起来。 不知何时溜进屋的纤云柔弱地怯怯开口,却是明明白白地替沈信行说话:“夫人,万一公堂上的话难听呢?如如院可不是咱们醒心堂……大小姐她……” 不怼死你就不错了,可绝对不会给你留面子的! 纤云看了沈信行一眼,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又忙低下了头。 米氏顿时面红耳赤。 沈信行看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满面遗憾地走了出去。 ——还不如个丫头明白自己的一片好心! 看着沈信行的背影消失在院门,米氏的眼风冷冷地刺向纤云:“就你最贤惠!就你最聪明!不然的话,区区一个扫地的丫头,怎么能勾引得到一辈子要当正人君子的爷们!” 纤云的脸苍白起来,柔弱低声却坚定地反驳:“奴婢没有勾引过三爷!” “没有?没有你是怎么进的我醒心堂?怎么爬上了三爷的床!?”米氏看着纤云清秀的脸庞和窈窕柔软的腰身,牙根几乎都要咬断了。 被这样羞辱,纤云失声哭了起来,后背挺得笔直:“夫人回了娘家不在家,三爷领了老夫人的命,当晚要了奴婢服侍。奴婢是夫人亲自跟老夫人要来的通房丫头。服侍三爷是奴婢的本分。那不是爬床!” 米氏语塞,冲上去就是一个耳光:“你这个贱婢!” 寒梅听见,忙从里屋跑出来扶了米氏,低低急声劝道:“夫人怎么能这会子跟她计较?!一会儿她顶着这张脸在三爷眼前晃来晃去,您怎么解释!?” 米氏一滞,脸色顿时跟纤云一样苍白起来。 …… …… 沈信行到了如如院,沈濯笑着迎到外头:“三叔难得来我这里。”又看他背后,嘴角翘起了一丝嘲讽:“三婶竟没来一起听听?” 沈信行腾地红了脸。 罗椟洗冤成功的事情他刚刚已经听说了,那么所谓的罗氏身份问题自然也是子虚乌有的胡话。 但他的岳家,却被妻子亲口证实“不冤枉”。 沈濯的嘲讽,让他在这一瞬间觉得无地自容。 然而这一瞬间过后,沈信行却不悦地拂了拂袖:“濯姐儿,米家是米家,你三婶是你三婶。那些事情跟她并没有关系。” 沈濯挑了挑眉。 嗯,看来寒梅那一篇漏洞百出的瞎话,他还真信了。 自家这个三叔啊,耳根子也太软了。 沈信行在外间屋里坐下,沈濯则转去了屏风后头。 管家黄平走了上来,恭敬道: “因这件案子在审理之前,乃是修行坊沈主事从长安县接的卷宗、整理的证据等物。而头次过审时,米家却百般抵赖,所以秦侍郎叫了沈主事去细细问了一次话。 “等到二次过堂时,米家一应人犯证人便都反了口。俱都认了。 “米家认下了所有罪名。却请刑部看在大爷的份儿上,放过米家。还拿出了三夫人对其中两件案子知情的证据。” 证据?! 沈信行大惊:“什么证据?” 黄平微微躬了身,垂眸看着地面:“三夫人从娘家拿了钱的收条,还有摁下的手印。” 沈信行的手都抖了起来:“收条,什么收条……” “叫了去的三夫人的陪房赵大,在刑部矢口否认了那个收条。可夫人回娘家,或者与米家交接东西,一应都是前头的乳娘和宝钿经手。赵大说的话,刑部说了,无法证明那收条是假的,所以不予采信。” 黄平把话说完。 沈濯在里头弯起了嘴角,朗声道:“外头怎么说的我不管,我且听听这赵大的话究竟是怎么说的。三叔,叫赵大进来吧?” 沈信行立即点头:“叫赵大!” 那赵大走了进来,一听是问他这件事,直着脖子嚷嚷起来:“我们姑奶奶从嫁出来就开始接济娘家!怎么可能从娘家拿钱?难道米家比沈家还有钱不成?这收条是真的才有了鬼!” 接济娘家?! 沈信行的脸色更加难看:“你不要信口开河。三夫人即便往娘家送礼物多些,也谈不上接济娘家吧?我们三房的日子,一直都过得不算轻省。” 赵大急得抓耳挠腮:“三爷!您得信我!” 沈濯在屏风后头,一字不发,只在唇角噙着一丝冷笑。 沈信行眯着眼看了赵大片刻,转开了头,言不由衷地反驳他:“我拿什么信你?你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可米家却能拿出来有你夫人手印的收条!” 赵大一跺脚,大大地嗐了一声,高声道:“三爷!全家上下谁不知道?您掌着庶务的时候,一应账目都在我们姑奶奶手里,她从嫁过来的头一年就开始贴补娘家!回回宝钿带着大大的钱匣子回去,拿着米家欠的外债条子回来……” 沈信行的整张脸都红涨起来,腾地立起:“你胡说!” 赵大吓得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可仍旧在尽着一切努力给米氏洗清冤屈:“三爷!是真的!小的半个字的虚言都没有!不信,不信您问大小姐!真的,全家都知道!老太爷老夫人、大爷大夫人、二爷二夫人,还有……” 沈信行的整个人都僵了。 所有的人,都知道? 只有自己不知道? 沈濯坐在屏风后头,影影绰绰地看着沈信行的身影,轻轻撇了撇嘴,轻咳一声,带着无限的为难和歉意,道: “三叔,赵大没有说谎。三婶这几年贴补米家的钱,比三房自己的所有花销,都要多。这事儿,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是真的。” 第六一五章 硬气的证据 沈信行失魂落魄地回了醒心堂。 进门呆坐了半晌,直到米氏不耐烦了,做出一副吓坏了的样子,拼命摇晃他的时候,才回过神来一般,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一向胆小柔弱、规矩十足的妻子,迟钝地问:“有没有热茶?给我倒一碗来。” 米氏这才想起来,高声叫寒梅倒茶来。 沈信行微微合了合眼,低声道:“让纤云去吧。寒梅不是正帮你收拾里屋?” “纤云有些不舒服,我让她回屋去躺着了。三爷,黄平和赵大,怎么说?”米氏轻描淡写地略过纤云,慌着坐在了沈信行身边,拉着他的袖子问正事儿。 沈信行静了静气,转脸过去,疏离清淡地回答:“说米家拿了你从那几个案子里渔利的证据,还有你亲手打的收条,上头有你摁的手印。” 米氏的脸顿时气得紫涨起来,浑身发抖:“我渔利?自我出嫁,家里的钱我何曾见过一文?!他们这是血口喷人!” “是,赵大也这么说。黄平和濯姐儿都相信你绝对没有从娘家拿过一文钱。然而,人家有证据,你没有证据。”沈信行心里复杂得很,微微垂了头,十根手指用力地捏住了两个膝盖。 米氏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哪一年哪一个月不贴补他们,还用得着他们跟我钱花?我这里还记着册子……” 沈信行抬起头来,悲哀地看着她。 米氏张口结舌,面色灰败下去:“三爷……” “赵大说,阖家都知道,唯有我不知道。我不信。黄平只是叩头,一个字不敢说。微微说,你也是不得已……” 沈信行长长地叹了口气,仰头看天:“说起来,还是我太没用。世情不通,庶务不通,所以才任由你一天天地错了这么些年。若是我也像大兄那样能干,你娘家不敢欺你,你也就不用骗我。” 顿一顿,无限伤感,“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能因为我的一点软弱,就让全家人跟着受牵累。我也得给家里一个交待。” 米氏瘫软在地,悲鸣一声:“三爷,我可是沁姐儿的亲娘……” “我有自知之明,我已经这个样子,怕是不可能再精明起来。若我仍旧不处置你,把你留在沁姐儿身边,日后她要么被你这个亲娘教坏了,要么就被你这个亲娘连累了……所以,哪怕仅仅是为了沁姐儿,我也不能留着你了……” 沈信行低低地说着,红了眼睛。 “不不不!不!三爷!求您了,我这几年侍候你并没有出过大错……三爷求求你……一日夫妻百日恩……三爷,三爷!”米氏抱着沈信行的腿哭得死去活来。 沈信行看着她,眼泪也禁不住要往外掉,手指颤抖着,想去摸米氏的秀发。 寒梅从里屋静静地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楠木匣子。 同样的,还有纤云,也从外头缓缓地踱进了屋子。 “三爷,您喝茶。”纤云把端着的热茶放在茶几上。 满心悲凉的沈信行听见她温柔的声音,带着一丝希翼依赖抬头看去,却在那张清秀白皙的脸上看到了已经几乎青紫起来的五道指痕! 沈信行蓦地睁大了眼睛! 寒梅轻悄上前,把匣子双手捧给沈信行。 沈信行艰难地看着寒梅沉静的脸,抖着的手抓住了匣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 …… 隔天绝早,沈信行先去了如如院一趟,然后方匆匆去了国子监。 刑部则在这天上午,收到了黄平送去的证物,那是历年来米氏接济米家的账簿:里头,年、月、日,钱额若干,谁送的,谁收的,在哪里,都记了个清清楚楚。 黄平垂眉回刑部的话:“若是我们三夫人竟然还需要那张欠条上的区区几百贯钱,那这些又是什么呢?沈家是擅长理财的人家,我们家掌管庶务的夫人,委实不缺那几个沾血的铜板。望大人明鉴。” 秦倚桐拿着那个簿子,眉梢都抖了几抖。 这个反证,硬气得很。嗯,太硬气了。 “米家想逼着我们三爷三夫人寻人说项贿赂,好寻一条生路。然而我们家好歹也有着当朝的三品大员,如何会在这种事上违了朝廷法度?所以三夫人忍痛拒绝。谁知米家竟用了这样胡闹的法子,想着同归于尽,才拿了这么个粗糙的东西来糊弄刑部。 “我们家大爷在集贤殿,一应事情都不知道。三爷昨儿晚上回来听说了,十分生气。说:秦侍郎算得上是当世第一刑部,这种伎俩想必早就被秦侍郎看穿了。如今不过是拿着这么个东西来试探沈家,试探他。我们三爷是个方直的人,迂得很。不受这个试探。 “秦侍郎若是觉得其中还有疑点,不妨狠狠地查。若是查到了我们沈家头上,他随时辞官、候审。若是证实我们夫人是被构陷的,那也请给我们沈家一个说法。” 黄平低着头,垂着眉,恭恭敬敬,把沈濯交代的“不卑不亢、有礼有节、顺便挖苦”,发挥得淋漓尽致。 秦倚桐只觉得胸口憋闷,半晌,方吐了口气出来,笑道:“贵府三爷还真是迂得很。罢了,证据我留着。你去吧。” 黄平一个字都没多说,躬身告退,疾步而去。 ——他还有差事呢! 一早大理寺就通知到了府里,让下午未正去接罗家舅爷回家——案子今儿就会报给陛下,御笔朱批下来,罗家舅爷必是当堂释放! 只是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建明帝看了卷宗,呵呵地笑了起来,命吉隽:“那罗椟腿伤如何了?” 吉隽道:“大夫说,好在新伤时间短,罗某底子好、人硬气,所以,还有再断重接的可能。如今,拄着拐,能走几步。” “既如此,叫进来,朕也瞧瞧这个痴情种子!”建明帝调侃了一句。 吉隽愣了愣,诺诺便要下去。 建明帝满眼含笑地看着他,微微颔首,忽然又道:“那沈恭快要进京了,沈姓苏氏案,朕看,也交给你吧!” 吉隽僵在那里,片刻,扑通跪倒:“臣资历太浅,怕是担不起这件大案!求陛下另委重臣!” “重臣,都靠不住。朕觉得你最合适。放心,不论你审成什么样子,朕保你不死。” 建明帝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 吉隽笼在袖子里的手指,狠狠一抖。 第六一六章 无罪释放 先周到地回去把罗椟送进宫,又耐心地等着他从宫里出来,然后再细心地把他送回了大理寺,就在大理寺门口,笑容可掬地将他完完整整地交到了沈典和黄平手中,吉隽才开着玩笑道:“罢了罢了,我这大理寺的少卿,也是开天辟地地头一遭,给嫌犯当了回车夫!” 罗椟笑着举手跟他告别,看他洒然负手踱步进了大理寺,才回身和煦对沈典道:“是典哥儿?” 沈典是被沈濯在短时间内大量灌输了无数关于罗椟风流才子佳话的,见着罗椟就两只眼睛冒星星,忙不迭地小心扶着他上车:“是。罗家舅父,净之差我来接您回家。” 罗椟被他真诚的笨拙逗得哈哈大笑,上了车,一路跟黄平似有似无地聊着闲话,一路便到了家。 罗氏和沈濯早就等在二门之前,听说他进了院子,含着泪接了出来。 两姐弟隔了七八年再见,都有些不敢认,还是沈濯一声娇滴滴的“舅舅”,叫得罗氏和罗椟泪落如雨。罗椟更是当时便跪倒在了硬邦邦的土地上:“姐姐!我没用,我给你找了大麻烦了!” 罗氏哭着上去,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打得罗椟脑袋一歪:“说得什么胡话!你这样不惜身!娘在地下知道,会怎样生气?大伯娘这几个月,怕是眼睛都要哭瞎了!大姐说了她明儿跟姐夫一起过来,看姐夫怎么教训你!” 打完了,罗氏又心疼起来,抱着小弟痛哭起来。 沈濯在旁边看着眼睛湿润,吸了吸鼻子,才高声跟苗妈妈说悄悄话:“我说娘怎么动不动就狠狠给我一下子,然后再心疼。合着这都是小时候打舅舅养成的习惯哪?!” 众人噗嗤一声笑。 苗妈妈早就看着罗椟转不开眼睛了,闻言擦着泪笑道:“大小姐说得很是。夫人管您,多一半儿跟小时候管我们小爷差不多。” 罗椟在族里行二十一,但在苗妈妈跟前,却一直是被私下里称作小爷。 罗氏这才拉了罗椟起身,上下打量着,心疼地又落泪:“让你胡闹!这回遭了大罪了吧?你这两年不许回豫章了,就给我好生在这里住着。什么时候养好了,什么时候再走!” 在姐姐面前,罗椟一丁点儿脾气都没有,只是笑着称是,又道:“想来沈家老祖宗还巴巴地等着,我先进去磕了头,回来再听姐姐数落,如何?” 众人都笑。 苗妈妈和芳菲赶紧上来给罗椟见礼。尤其是苗妈妈,擦着眼泪,一个劲儿说罗椟“我们小爷长成大人了”。罗椟只管笑着点头,温声说话。 沈濯上前,自来熟地拉了罗椟的袖子,笑得天真烂漫:“舅舅,前儿见你是在牢里,今儿见你估摸着也什么好东西都没有。你欠我的见面礼,我可记着利息呢。” “财迷的丫头!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罗氏气得又拍了沈濯一巴掌。 沈濯抱着头苦着脸跳开:“娘,你又打我!我要去跟祖母告状!” 罗椟哈哈大笑:“姐姐,微微又没有说错。我是欠了她见面礼。微微,你等着,舅舅一会儿就写信回豫章,让他们把舅舅这些年给你攒的好东西都搬了来!” 沈濯惊喜起来:“给我攒的?那必是许多许多了!啊,舅舅最好了!多谢舅舅!” 苗妈妈在旁打趣道:“天下哪有舅舅不疼外甥女的?大小姐还是赶紧腾个库出来吧!不然怕装不下!” 众人都笑。 因沈恒这两天恰好有些受风,一行人只在螽斯院门口站了站,跟里头说了一声,便去了桐香苑。 韦老夫人见了罗椟的样子,也便皱眉,忙着问:“给舅爷准备的伺候丫头是谁?小厮呢?” 寿眉忙上来说了。 韦老夫人连连摇头:“不成不成。那两个丫头原来都没经过事儿,不懂得怎么伺候病人。舅爷这身子必须要好生养息。这么着,你大夫人院子里的二等,拨两个过去。她有了身子,我正要送两个经历过的媳妇子去伺候。就填了这两个窝儿。” “这个主意极好。我娘不听丫头们的话,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祖母赐的嫂子们,我娘就不敢事事任性了!”沈濯拍着手叫好。 罗椟听了眉目舒展,越加欣慰,只微微笑着道谢。 “你腿脚不自在,不能多坐。我不虚留你。先回去梳洗歇歇,晚间我设宴,给你接风。”韦老夫人笑着命人送了罗椟去外院。 罗氏终究不放心,要跟着出去看一眼。 沈濯忙跳起来送他们出去,到了桐香苑门口,嘱咐罗氏:“娘,你别在外头太久。舅舅在咱们家日子长着呢。您便有什么话,也慢慢说啊!” 众人纷纷失笑。 罗椟扶额叹息不已,笑着去了。 看着众人走远,沈濯转身回了桐香苑。 韦老夫人看她回来,心下了然,含笑招手让她坐了身边,问:“什么事儿啊?” 沈濯迟疑了片刻,叹口气,道:“这事儿本来不想跟您说。只是今天一大早,三叔来求了我,说实在是没脸亲口告诉您,所以让我来说。” “米氏的事儿吧……她娘家那边,判了?”韦老夫人淡淡地垂眸。 沈濯大惊失色:“我千叮咛万嘱咐……” 滞住,呆呆地看了韦老夫人一会儿,忽然扑上去抱住她:“祖母,您别生气,别伤心!千万别往心里去!” 韦老夫人抱着她,湿了眼眶,低声道:“是我当年认人不清,所以才替你三叔娶了这么个心口不一的贪婪之人回来。怪不得他,怪我。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气也气自己……” “祖母,日子都是自己过的。人也都是在变的。三婶从怯懦到贪婪,我娘从坚硬到软弱,都是没守住了自己的本心。这跟旁人兴许有关,可更多的是怨自己。”沈濯劝了一句,见没用,立即转了话题, “三叔已经想明白了。刑部还没有最后定案。但案子完了之后,三叔说,三婶不能留在咱们家了,他说,想送三婶去归海庵。” 韦老夫人微微一呆。 沈濯不作声,看着她。 “别了。归海庵,名声太大,地方太远,里头的人,也太杂。观音庵吧。直接落发就是。”韦老夫人再次垂眸下去。 第六一七章 深宫中的消息 从桐香苑出来,沈濯有些不放心,又去螽斯院看了一眼沈恒,见老人家果然只是略有些不舒服,这才回如如院。 才进院子,茉莉连忙迎上来,轻声道:“外院来说,舅爷才一送了大夫人回房,立即便命人来寻小姐呢。” 沈濯心里轻轻一跳。 舅舅今天上午可是刚进了一趟宫…… 忙地赶过去,意外地见北渚先生正在罗椟榻前说笑,便笑着上前:“没我引见,阮先生倒跟舅舅谈得更投机的样子。” 罗椟招手叫她进来,温声笑道:“你怎么过来了?是你娘又有什么嘱咐我的?还是你祖母又传了什么话出来?” 沈濯挑一挑眉,含笑:“那倒没有。听黄平说,您这腿断过,先前给您看腿的,说没长好,但是可以重接?我想来问问舅舅的意思,是就这样呢?还是怎么着?” 北渚先生愕然,看了一眼罗椟的腿脚,面上大怒:“这些天杀的酷吏!” “不过是为了折辱我罗家而已。”沈濯淡淡地说了一句,又看着罗椟的眼睛道,“我的人追去问时,发现那两个押送舅舅上京的人,已经被吉少卿秘密收押。想来,他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 这样的事情都不瞒着北渚先生么? 罗椟看了北渚先生一眼,迟疑地点了点头:“吉少卿为人十分精明,也沉稳坚韧。” 这样高的评价…… 沈濯翘了翘嘴角,问道:“所以舅舅的意思呢?” “自是要治。越有人要罗家难看,我就越不能丑给他们看了不是?何况你舅舅我这身皮囊,好歹在豫章罗家也是数得上字号的,怎么能变了个瘸子呢?” 说到自己的事情上时,罗椟极为洒脱。 北渚先生连连点头,站起身来:“先前给舅爷治伤的那个大夫,我恍惚听说过。这就去请。” 说着,告辞而去。 罗椟挑高了眉梢看着北渚先生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地走远,轻声笑了起来:“你家这位先生,倒极是知趣。” “这个人,复杂得很。一忽儿聪明得要命,一忽儿愚笨得要命。我是看他不顺眼,倒是我爹爹跟他很合得来。”沈濯笑了笑。 罗椟眼看着沈濯的丫头机灵地守在了外头,院子里也静了下来,这才看着沈濯轻声道: “我进了一趟宫。” 沈濯嗯了一声,点点头,平静地跟他对视。 看着小小的外甥女这样一番寻常模样,半分不见惊讶紧张,罗椟心头轻叹,心下怜惜,伸手轻轻地先抚了抚沈濯的额发,方低声续道:“我入宫是吉少卿亲自送的。路上,他悄悄地告诉我,陛下跟他说,你那已经分了宗的祖父沈恭,离京只有两三天的路程了。而这个沈氏苏姓案,陛下属意他去审。他推辞,却被告知:重臣,都靠不住。还允诺无论如何,会保吉少卿不死。” 沈濯心往下沉。 她本以为建明帝秘密提沈恭入京一事,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即便是她,也是绿春大总管投桃报李,悄悄透给她的消息。 可这个时候,建明帝竟然要把这个案子正式拿出来审。 这是对豫章罗家这个案子审理太快的,责罚么? 这位皇帝,夺了自己的赐婚旨意,分明是在等着全京城的沸腾,想一把把火烧旺了,也就能看到究竟是谁在背后按捺不住。可是,因着西北的战事十分顺利地进入了胶着状态,京城都在屏息等着西北那边先给翼王殿下的前途加减一下砝码,竟没有人公然来触沈家的霉头。 自然,自己一家子,低调处置这件事,也有关系…… 所以,就索性把这个案子抛出来审理了么? 这是一定要逼着自己帮他把京城的水搅浑……若是自己珍惜羽毛,那沈家的名声就别要了…… 沈濯在心里不停地骂着建明帝的祖宗十八代,哼了一声,低声道:“我娘这个年纪有了身子,最是怕听乱子。咱们这位皇上,可真会挑时候!” 罗椟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我进宫面圣,陛下看着我一言不发,三五息后,说,绝对相信罗家的品性。让我回来把这句话带给你娘。” 沈濯切了一声,低声咕哝:“打一巴掌给一甜枣儿,当谁傻子呢……” 这…… “你舅舅和你娘都是傻子!行了吧?”罗椟抬了手就想往这个胆大包天的外甥女头上敲去,眼看着触到那一头黑真真的秀发,又心软地变了轻揉。 顿一顿,又轻声道:“接着,陛下让绿春大总管带我去见了你爹爹。” 沈濯眼睛一亮:“舅舅见着我爹爹了?他怎么样了?肯定累得瘦骨嶙峋的……” 眼看着小姑娘瘪着嘴心疼地红了眼圈儿,罗椟没来由一阵醋意:“你爹爹一直也没胖过啊……” 沈濯眨眨眼看着他。 “咳咳。你别打岔,听我接着说。去集贤殿的路上,绿春大总管似是而非地跟我说了几句话。 “他说,打仗这个事儿上,方外之人是最享福的,军中战将是最受苦的。大家要是都能塞上耳朵,不听那些飘来飘去的胡话,日子反而平安喜乐。” 罗椟有些疑惑地看着沈濯,“我见了你爹爹,把这个话也学给了他听,他皱了半天眉,说了一句,这中间要牵涉的人太多了,一时半刻跟我也说不清。让我回来把这些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说你会跟那位阮先生商量着办。微微,你家里的事情,现在都是你在主持么?” 沈濯先笑了笑,点点头,然后表情渐渐凝重起来,眼睛微眯,纤巧细嫩的手握成了空拳,轻轻地抵在了鼻下唇边。 她竟然就这样细细地思索起来…… 罗椟心里更加发酸起来。 这就是没人帮忙的孩子么?竟还不如自己和姐姐当年。那时候,好歹有大伯娘撑在自己身后,还有大堂姐,还有姐姐,还有族长、伯叔们…… 自己从小,从来,就没有过这样殚精竭虑地在家族存续和生死荣辱之间挣扎过…… 可怜的微微,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罢了。 没有兄弟姐妹的帮衬宽慰,没有能干的伯叔母舅挡风遮雨…… 罗椟只觉得满心惭愧起来,低下头,看着搭在自己两条废腿上的薄被,握紧了拳。 “微微,你跟阮先生议事的时候,舅舅也想听听,可好?” 第六一八章 牵涉的人 沈濯惊觉,失笑,忙忙点头:“那当然太好了。” “舅舅这一趟,也的确损了身子。何况你娘有了孕事,我也想守在她身边。微微,想来豫章那边的人这几天也就到了,到时候,你帮舅舅看个宅子,我在京里住个两三年,喝了你的喜酒再回去。” 罗椟几乎是一瞬间就决定了要留下来帮着沈家度过这一段危机再走。 “啊?!那可太好了!哎呀我的好舅舅!你要是能留下来,我可就什么都不怕了!”沈濯又惊又喜,几乎要扑过去,把这个嫡亲的母舅狠狠地搂着亲一口才罢。 呃呃,不过,还是守着些规矩,不然让自家母亲听说了,免不了这屁股又要遭殃! 沈濯拉着罗椟的袖子,笑成了一朵花一般。 “那舅舅,我马上让人给你治伤,治好了,我有大事要请您帮忙去做。还有还有,前儿为了一件小事,我娘和大姨母有点子小心结,快一年了还有些个别扭。趁着您来了,赶紧给她们解开!” 沈濯拉着罗椟,叽叽咕咕不住口。把朱凛在大慈恩寺打算私自跟自己讲话,罗夫人默许而朱冽帮忙,自那以后罗氏两姐妹的来往便疏远了许多,这件事情仔仔细细地说了。 罗椟皱了眉:“听得说凛哥儿去了陇右从军?” “是啊。他现在西北大战里头很是得两位伯爷的重用。秦三很是信任他……”沈濯下意识地就把秦煐拎出来挡箭。 提到秦煐,罗椟满脸不高兴。 他这个外甥女这样能干,这样漂亮,又这样不容易,本该让人捧在手心里疼惜,怎么这个翼王就这样把她丢在京城,自己跑去西北犯险?他就不知道京城无数人对着微微虎视眈眈么? “翼王信任他,是因为他是你表兄,旁的不行,忠诚上肯定没有问题。”罗椟这话也不知道是在说秦煐眼瞎,还是在说朱凛其实没用。 沈濯看着罗椟的样子,就明白这是嫡亲的母舅在心疼自己、替自己抱不平,顿时眼前一片模糊。 “舅舅……”沈濯忍不住伏在了罗椟的肩上,眼睛抵着他的大臂外侧,汩汩地流下泪来。 罗椟鼻酸着回手摸她的头发,低声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沈濯低低地哭出了声。 这一哭,直哭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下来。罗椟的袖子被她整哭湿了半截。 罗椟哄劝半天,最后一拍榻边凭几,豪气干云:“以后舅舅都不走了!再有人想欺负你,先来过了你舅舅这一关!” 沈濯脸上还挂着泪,嗤地一声笑,又撒娇抱怨道:“那您还心心念念地要搬出去住!我爹不在家,三叔不顶事儿。家里临时有了事情,我还让人现套车去接您不成?” “你爹爹回家之前,舅舅哪儿都不去,就住在这里。”罗椟张口就来。 擦了泪,沈濯吸吸鼻子,方低声道:“舅舅,京城的事情,水深得很。光人和人都是什么干连,就能写上几万字。您先治伤,我让人慢慢地跟您说之前发生过的那些蹊跷事情。” 罗椟连连点头。 正说着,北渚先生在外头命人来通禀:“请了大夫来给舅爷看腿。大小姐进内间儿听吧?” 罗椟忙道:“正好,你哭了这半天,进去洗把脸。” 沈濯吐舌一笑,拎着裙子进了里屋。 …… …… 安排了那老大夫给罗椟治伤,又仔细看过伺候罗椟的丫头小厮,沈濯告辞离开,慢慢地踱回如如院。 经过一番忙乱,沈濯沉淀了心情,重新开始考虑罗椟带回来的这一系列消息。 建明帝真的是要开始审理沈氏苏姓案么? 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建明帝没有要借机把沈家拉下神坛的意思?毕竟爹爹还在集贤殿里做着那么重要的事情…… 爹爹说这中间牵涉的人太多了,跟舅舅说不清楚? 可只说几个人名儿的话,舅舅怎么也能传递给自己,爹爹为什么只字不提呢? 沈濯走得很慢,中间路过该拐弯的路口,恍然不觉地走了过去。 玲珑亦步亦趋地跟着,一字不吭。 她能看出来小姐是在想刚才从舅爷那里听来的事情。 嗯,只要不是面无表情地眉毛乱跳,自己就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这天下还能有什么事儿难得住小姐呀?! 沈濯茫然无觉,信步走进了花园。 上回顺着自己给的线索,绿春查到了肃国公头上。 而这一回,绿春给自己的提点,却是,湛心大师逃过了这一劫,肃国公大约要背一背锅…… 肃国公病重…… 且是太子送去年礼之后,才开始病重…… 沈濯在一片迎春跟前站住了脚。 二月下旬,迎春花正是开得最绚烂的时节,金灿灿一片耀人眼目。 沈濯直愣愣地看着那片迎春,忽然打了个冷战。 过去的二三十年,肃国公在陇右乃至全国的军中,挣下了偌大的名头。 西北大战正酣。北蛮养息了十几年的凶悍如今又都复活了一般,在跟大秦绵延数百里的西北边境线上,跟大秦军队撕咬得口口见血。曲、彭、冯三位伯爷如今已经分了兵,各处的战场都无比惨烈。秦煐那一支虽然成了奇兵,四处支援,但陇右太大了…… 这个时候,肃国公他老人家,就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所以,不能明着问,也不能明着查,甚至不能拿着证据去当面质询。只能这样,釜底抽薪。 不管是因为甚么,也不管是用了甚么人,也不管背后还有谁。且先把这个最容易引起爆炸的火捻子踩熄。 可其实,还能有谁呢? 太子犯不上,翼王是受害人。肃国公若有同盟,不是湛心,就是卫王。 沈濯垂眸看着眼前的花。 绿春还不让听信谣言,不让胡思乱想是么?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查到肃国公为止,不许再牵涉卫王。 然而视爹爹为眼中钉的,把沈氏苏姓案献给建明帝的,就是卫王一系的人。 刑部,秦倚桐。 所以这个案子没有交给刑部。 既然涉及沈信言和沈信行这两个官身,那案子放在大理寺也合适。 可是,这样可能引起地震的大案,却没有交给如今的代正卿左温周。 因为左温周是竺相的人。 吉隽是最合适的人选——建明帝没有说错。 但那些被绕过去的人,统统都不会善罢甘休。 卫王,秦倚桐,竺相,左温周,皇后,甚至还有太子…… 这中间牵涉的人,需要防备和对付的人,太多了。 尤其是,还有沈信诲。 沈濯抬起头来,表情冷漠,目光阴沉。 第六一九章 本非我愿 今日卫王府要给长乐县主摆满月酒。 即便如今京城里因着几桩案子弄得人心浮动、众口衔枚,这个场子却是一定要去捧一下的。毕竟,长乐县主落地那日,连陛下都亲自去了的。 卫王妃带着穆孺人,喜气洋洋地忙了整整一天,方才各自疲乏欲死地回房倒下。 小县主则被卫王命人抱了过去。 看着女儿胖嘟嘟的小脸蛋,卫王只觉得心里软成了一滩水,伸了一根手指爱怜地蹭了蹭那娇嫩粉莹的肉团,不禁喃喃:“我算是知道,这宠爱女儿的父亲都是怎么来的了……” 邵舜英在旁边看着他,笑了起来:“王爷若是这样喜爱孩子,多纳几房姬妾,日后微臣就等着看王爷儿女成行!” 在旁的众人都笑了起来,尤其是长乐县主的乳娘,笑得两眼眯起来,笑道:“民间都说,先开花后结果,姐姐带着弟弟跑。咱们县主又有下生便沾上的龙气福分,必定好生给王爷招来一大群的弟弟妹妹!” 卫王抬头看着她笑,示意她上前来接过去小县主,笑道:“若是长乐真有这个福分,嬷嬷可要把孤的女儿照顾得周周到到才行。” 乳娘连连答应着,觑着卫王的脸色,抱着小县主告退,领着浩浩荡荡的丫头嬷嬷回了卫王妃的正院。 见她们走远了,卫王转头看向邵舜英:“沈信言在宫中稳若泰山,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不是说他那个糊涂爹马上就要进京了?安排得如何了?” “沈信诲收受贿赂、教唆攀诬、知法犯法,秦侍郎念着这些罪名,只变了变脸色,那个蠢货就吓得趴在地上磕头,无不答应。只是大理寺那边不太好办。” 天一暖,邵舜英便开始折扇不离手。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不用管得那么细致。”卫王不以为然。 邵舜英摇头道:“大理寺再不是左温周一个把持的时候了。如今这个吉隽,是个精细人。若是不小心些,怕是会牵连回咱们身上。” 卫王沉默下去,点了点头:“不能让沈恭说话。不能让沈信言动了翻看苏侯案的心思。” 苏侯案,天下皆知,是卫王“不小心”跌进人家的密室,才有的这一场灭门惨案。若是让沈信言动了查案的心思,他又离陛下那么近,这件事……会很麻烦…… 邵舜英不用多想就明白卫王的意思,点了点头,忍不住道:“真是没有想到,陛下能悄悄地便命人把沈恭押送回来……” 卫王的目光一直都放在自家府邸的那一行枯柳上,轻轻长叹,低声道:“算了。你不是派了人过去么?那一击也算得了手的。可谁知道他那么命大,竟然就能救了回来呢……” “其实,”邵舜英犹豫了片刻,“就让人把沈信言咬出来,又能怎么样呢?这个机会,以后真的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西北在打仗。” 卫王的目光瞬间森冷下去。 “做什么都行,但是不能把西北的战局搅了。这个时候出这种事,本来就是我深恶痛绝的。若是没了沈信言去调拨户部,你仓促之间从哪里能找到一个把西北的粮草辎重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人来?! “舜英,我是要那把椅子。可那把椅子代表的是大秦天下。若是西北败了,生灵涂炭就不说了,那一大片国土丢了,从此以后西番北蛮天天冲着咱们垂涎三尺——那我要这样的天下又有何用?不冲着大哥磕头,反而冲着外邦的那些蛮子们磕头吗? “取之,需要有道。” 邵舜英有些烦恼地挠了挠头,咕哝了一句,无奈又钦敬地看着卫王:“世上的路千万条,王爷总是选那条最难的。” 卫王沉默了下去,目光看向自己那条跛了的腿,半晌,自嘲一笑:“我命不好。又有什么办法。” 过了一会儿,低低地说了一句:“眼光放远一些,姿态高一点。咱们得想着十年后,这些事情会不会有人知道。我不是父皇,我惧怕后世史书。” …… …… 卫王府的热闹并不是谁都能看的,也不是谁都愿意去看的。 永安郡王周謇和刑部侍郎秦家的小郎秦睦就清清静静地寻了个酒楼自己闲谈。 周謇顶着那张全京城最俊俏的美男子脸,仍旧着了一身纯白色织锦长袍,腰间简单横了一条浅蓝色的宽腰带,只压了一只田黄的玉佩,神情闲适地拈了个纯金莲花酒盏,一口一口地抿着酒。 秦睦有些烦恼,双手托着越发尖了的下巴颏,看着半空发呆。 “别想了。”周謇淡淡地劝。 “那是我亲姐姐。一母同胞的亲姐姐。”秦睦伸手抱住了头。 秦辞的死讯前天刚从外家传了过来。 重病不治,香消玉殒。 周謇手里的酒盏顿住,过了一时,方迟缓地送到了自己嘴边:“荧荧也是我亲妹妹。又怎么样?” 秦睦惊讶地抬起了头:“不是说温惠郡主刚刚有了身孕?这不是,挺好的……” 他忽然住了口。 因为他看到周謇仰头把酒都倒进了嘴里。因倒得急,酒水淌了出来,沾在了周謇一尘不染的长袍上,鲜红的葡萄酒,染得那衣裳,沾血也似。 “荧荧一直喜欢秦煐。你知道的。”周謇神情郁郁。 秦睦闷不吭声,迟疑点头。 “可是秦煐,我祖母说,没有皇帝相。”周謇说话的样子,就好像是跟朋友闲话,就好像在说的不是朝廷大事,而是风花雪月。 “所以就狠狠地打了她一顿,让她绝了这个念头,又想让她去庙里去静静心。谁知道路上遇上了邵舜英……” 周謇满面痛苦地皱起了眉。 “荧荧到了最后都是不愿意的。出嫁的头一晚还拉着我哭。” 秦睦满目惊惧:“那现在……” 周謇又狠狠喝干一盏酒:“能怎么办?慢慢熬吧。” 姐姐只是诈死,等新帝即位,好歹还能挑个青年才俊,隐姓埋名地悄悄嫁了,好生过美满日子。 可是温惠郡主…… 贵为皇亲国戚,却只能这样守着一个不喜欢的人,不情不愿地熬一辈子了…… 秦睦沉默。 “不说这些了。那个沈信诲?”周謇把酒盏扔在一边,看向秦睦。 秦睦恍然回神,把秦辞的“死讯”抛在了一边:“哦,一听他爹乱说话会害得满门抄斩,那点子装出来的孝顺立即就没了。放心吧。” 第六二零章 盯紧 这个热闹沈家自然是懒得看的。不过是掂掇着时间,不早不晚的时候,照着旧例,送了份不高不低的贺礼,静悄悄地隐藏在那一大堆礼单中间罢了。 沈濯在家里收集着各处的消息。 “老爷……”回报的净瓶看了沈濯一眼。这个沈恭啊,总不能当着小姐的面直呼其名…… 沈濯垂眸:“嗯,老爷怎么了?” 这就是可以继续这样称呼了? 净瓶松了口气,回禀的速度快了起来:“老爷在离京三百里的武功驿遇刺,几乎丧命。但是押送的人疾驰附近县城,生生把老爷这条命救了回来。 “这个消息不知道是谁送给了修行坊,所以,老鲍氏奔了过去,贴身照看。养了近一个月。如今只剩了胳膊还吊着,已经往回赶了。” 有人要杀他。 沈濯表情清冷地低头看着桌案上的几条细纸。 “我们为什么这么晚拿到消息?” 净瓶微微一滞,弯下腰去:“最近,因大家的心思不是在西北,就是在大理寺,有些顾不过来。月初的时候先生说不对头,让人去找。却没有找到。他们从云南过来,原不该走武功驿。我们的人手……” 沈濯的手指在纸上轻轻敲了敲:“咱们留在西北的人太多,京里的人脸孔熟了,怕是被人盯上了。” 净瓶闷了一回,才低声道:“先生也是这么说。已经传了消息出去,人手要调整一下。” “嗯。不仅如此,这个消息要告诉西北。他们回来的时候,在军中过过明路的,要有个正经出身。其他的,该藏的,得藏好。” 沈濯站了起来,站在窗前看外头的丝丝新绿,声音却寒冷得像是三九冰封一般: “京城这边的仗,可是刚刚开始打。” 净瓶看着她的背影,想着这些日子先生连连叹息的“可惜净之不是男儿身”,心情复杂。 “接着说。”沈濯转过身来,又踱到桌边坐下:“沈信诲最近在做什么?” 净瓶也敛回了心神:“是。前些日子,很是阔气了一番。连去了十几趟四海赌庄。但是从那天秦侍郎找他问过话后,米家翻供,咱们家拿了证据过去之后,他就开始躲躲藏藏的。极为鬼祟。 “昨儿晚上去了一趟老爷在长安县昔日同僚家中一趟,出来时原本笑得极谄媚,拐了个弯,就见他在路边狠狠啐了一口,跳着脚地骂街。” 他在找人?找人做什么? 沈濯拧眉:“听见他骂什么了么?” 净瓶垂眸下去:“因街上人少,没敢跟太近。唯有‘老色鬼’三个字听得真真的。” 这是要求人办事,被人开了价码了…… 沈濯了然,道:“盯紧些。秦侍郎让他哄骗米家,必定不会只用他这一回。这种人,换我,也会坑他坑到死。看看他要做什么,咱们大概就能猜到秦侍郎和卫王要做什么了。” 净瓶答应了,屏息略待,见沈濯没有旁的话了,继续道:“宋家那边,那位三公子最近出去会文的次数比往常多了些。我们的人跟了一下,发现每回都有周小郡王、太府寺少卿李家的李礼公子和秦家的那位小郎秦睦。大约是被他们裹到了一起。” 呵呵! 卫王好手段啊…… 沈濯挑着眉笑了起来:“这样都能被卫王捡到,他倒还真是有运道!” “是。今日卫王府热闹,宋家便是三公子去了卫王府送贺礼的。略站了站便回去了。我们的人找了找,其他几位倒是都没去。 “李礼的母亲不舒服,他今日在家侍疾。 “至于周小郡王和秦睦,倒是约着一起出去吃酒了。我们的人向往前去的时候,发现周围的暗桩极多,就没上楼。两位公子在酒楼消磨了足有两三个时辰,出来时都恹恹的。 “听说,秦家大小姐,病逝了。” 净瓶续道。 沈濯若有所思:“暗桩极多……” 刑部秦家是识时务的,不然,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也不能就因为太后发脾气,就自己心狠手辣地让她病死了。 这样的人家,不会养暗桩。就算有家下的护卫,也不过几个而已。秦睦一个小郎,犯不上用那么多。 所以,那极多的暗桩,都是周謇的…… 她又想起来,那次她们去看卫王娶妻的热闹时,周謇那个号称护送她和朱冽一程的护卫,并没有回去找周謇…… “召南大长公主一处,我们之前没有留心过。先生今年听了小姐的话,在她府邸附近放过几个钉子,却很快都被发现了。”净瓶立即跟着禀报。 沈濯皱起了眉头:“这么厉害么?她一个大长公主,怎么会这样厉害?” “想来,大长公主只剩了一对孙辈,若是自己再不硬气,她那日子想必早就过不下去了。厉害些,倒也正常。”净瓶猜测。 沈濯半晌才勉强点了点头,却道:“大长公主府这边,我总觉得事事都少不了她掺合,想想办法,还是要打探些真金白银的消息出来才好。” 净瓶噗嗤一身笑出来:“小姐最近看来真是缺钱了,连消息都论起真金白银来!” 沈濯叹口气,抚了抚额头:“可不是么?东市那条街现在虽说修整好了,可要开起铺子来,这钱可差得远了。我现在看见什么东西都想先估个价,看看卖出去能得几个钱。” 说着,抬头看见玲珑端了热茶进来,一本正经地指着她给净瓶看:“瞧瞧,这个官窑五福捧寿的茶碗,市面上值二十贯。这个端茶进来的十二岁二等丫头,值一百贯。” 净瓶笑弯了腰。 玲珑先是一愣,等听明白了,气哼哼地指着净瓶道:“这个身上有功夫的女护卫,值八十贯不?” 沈濯莞尔,伸手端茶喝了,放下茶碗,跳起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净瓶和玲珑都习以为常,站在外间门口的六奴偶一回头瞧见,简直目瞪口呆:姑娘的礼仪规矩越来越……不行,得抽空劝劝,劝不过来,得告诉夫人和老夫人……不对,得告诉孟夫人! “行了,今儿先这样。这阵子最要紧的就是盯紧了沈信诲。至于其他的,盯着些各府之间不寻常的走动吧。”沈濯叹了一声:“如今,这是正儿八经的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第六二一章 事儿还没完 “小姐,米家的案子,刑部审结了。”净瓶匆匆来报。 还以为今天没事儿,可以踏实睡一觉了呢! 沈濯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揉着眼睛坐在床上任由茉莉上来利索地给她穿衣绾发,口齿不清地问:“三叔和三婶听见消息了没有?” 净瓶眨了眨眼:“三爷那边不知道,不过三夫人肯定还没收到消息。她这两天只在房里念佛,哪儿都没去。连寒梅劝她在院子里走走,她都没去。” 哟呵,还真修行起来了?谁信呢? 沈濯撇了撇嘴,打个呵欠,咕哝一声:“这是又打算迷惑着我,做点儿什么出来呢!” 看着她起了身,茉莉招手叫端着热水进来的小丫头过来,拧了帕子给她净面,忧心地蹙了眉,低声道:“三夫人脑子不清楚。三爷既然已经说了要把她送庵堂,奴婢怕她欺软怕硬,不敢跟小姐叫板,反而跑去聒噪夫人。” 沈濯意外地看了茉莉一眼,笑了起来:“嗯,不错,我们茉莉的脑子还是很够用的。” 这话说的…… 茉莉的脸上红了红,低了低头,过了一时,轻叹道:“后宅里头没见过世面的女儿自诩聪明起来,最后往往变得没了人性,光剩了狠毒,同归于尽。奴婢不过是拿着三夫人往先头小鲍氏身上套了套……” 小鲍氏…… 嗯,很对。若是此刻米氏就是小鲍氏,她肯定会装相几天,然后去害母亲。 沈濯深以为然,净面擦脸,看着茉莉往自己头上插了一两只红珊瑚的簪子,笑了笑:“不怕。我就等着这一天呢。” 否则,三叔那个棒槌,怕是不能最后狠下那条心。 “米家怎么判的?”沈濯问道。 净瓶挠了挠头:“仔细的没记住,反正,杀人的偿命,谋财的赔钱。我只留心了一下,三夫人的姨娘,因为逼良为娼那个主意是她出的,所以被发卖了。 “还有几件其他的案子,是审的时候他们自家人狗咬狗咬出来的。然后秦侍郎一丁点儿情面没留,最后家财罚没了大半。若说干净,好似三夫人的嫡母没事儿,而且保住了嫁妆。” 沈濯点点头:“这是对的。而且,罪不及出嫁女,想必她那亲生的长女应该没事。所以,大约会去依附着亲闺女过日子。米家上下都知道了吗?” “是。米家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鸡飞狗跳了。”净瓶垂眸下去。 她家姑娘的手啊,黑得很。 米氏大约死活都想不到,她娘家这他天大祸,起因就是她自己。大约,还得认为是娘家连累了她吧? “不过,事儿可还没完呢。既然米家有了攀诬这一条,刑部竟没有判他们弥补我们沈家的名声,这可依不得。 “你出去告诉黄平,让他看着三叔。若是三叔说话,就听听三叔怎么说。三叔若是知道了消息不吭声,就让他直接去找刑部算账。 “哪怕是一个大钱不要米家的,也必须让他们家的主子过来一个,给我们三夫人赔礼道歉、认罪磕头!” 沈濯眉毛都没抬,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随口吩咐。 说完了,站起身来,神清气爽:“走,先去瞧瞧家里的长辈们,然后出去瞧舅舅。我还有无数的事情要跟阮先生商议呢。” 净瓶一听,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小姐要做事了吗?那我先去给黄管家传了话,然后就去跟先生说预备着!” 沈濯才一点头,就见净瓶飞跑着去了。 失笑之余,沈濯回头吩咐茉莉:“你去换玲珑回来。她呆不住,让她跟着六奴盘库,简直是要她的命。” 茉莉脸上有一丝失望,但还是中规中矩地退后半步,屈膝答应。 看着小丫头的样子,沈濯弯了弯嘴角:“西北那边的消息,前几天我跟阮先生说过了,必须要一天一送。照说,该从今儿开始。如今你和曾婶管着如如院,六奴和窦妈妈掌总后宅,但我身边只有一个玲珑来回跑着传递重要消息,颇有些忙不过来。往后,如如院的事情,你少看些,让曾婶去忙。外院的消息,你多跟玲珑嘀咕两句,窦妈妈她们三个,也就不是两眼一抹黑了。” 说到这里,沈濯故意停了一停,她得看看小丫头的反应速度,是不是跟她预料的一样快。 果然,不过呆愣了瞬息,茉莉的脸上就红了起来,甚至于轻轻地咬了嘴唇,手脚都有些颤抖:“是。奴婢听小姐的。” 不错不错,看来虽然没带着这丫头去西北,一样还是没埋没了明珠。 “你六奴姐姐前儿悄悄地回了我,大约看好了人家,说不得等西北这场仗打完,她就要嫁人了。到时候,你得先去替她的差事。所以,你可得做好了准备。” 沈濯故意再许了她一句前程。 茉莉茫然了片刻,有些疑惑地看看沈濯,却还是先恭敬答应了下来:“奴婢必定好生学。小姐放心。” 这下子,沈濯十二万分地满意了。 什么都不解释,令她去换了玲珑过来,主仆二人去螽斯院、桐香苑和朱碧堂各转了一圈,然而直奔外院。 罗椟的腿已经被敲断重接,这两天正疼得昏天黑地地躺在床上昏睡,动不动便一身冷汗。 “罗家舅爷这脾气,硬极了。就疼成这样,愣是没吭一声。连梦里都没哼出来。”荆四佩服得不知道该怎么夸奖才合适。见了沈濯,颠来倒去地只有两个字夸罗椟:硬气。 沈濯有些担忧,命他:“日常仔细看着,闲杂人等不许往前靠。舅爷用的所有东西必须要干净。洗了不行,要大锅开水狠狠地煮。便是大夫来了,你也仔细看着,若是大夫有一丝儿脏,上来就要动舅爷的伤口,你就拦着,必须让他干干净净地洗了手才行。换药什么的,不要让旁人动。你把那手用滚过的水狠狠地洗干净了,纱布也要药汤煮过晾干的……” 荆四听她还要啰嗦下去,笑了起来:“小姐放心。这些护理跌打损伤的,必须要极干净。当年太祖在军中的规矩,咱们民间也早就知道了。” 沈濯张口结舌。 嗯,都忘了,穿越前辈焉能不拿着这些常识谋名声?! 自己这多此一举的…… 第六二二章 国本 沈濯灰溜溜地去了外书房跟北渚先生议事。 自从上一轮跟秦煐通过私信之后,沈信言不在家,全家每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装聋作哑。而沈濯本人,虽然心里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合所谓的闺门规矩,但是瞬间便假装自己还在当年前世,不过是跟同学同事通信斗嘴而已。 于是,两个人三五天一封信,简直便当极了。 秦煐再写信过来,再也不提那些肉麻的话,反而总是唠唠叨叨在外头吃不好穿不好,又嫌弃风色越来眼里越没有他这个主子,端茶倒水叠被铺床的统统都不管了,见天在外头野。偶尔一两句描述一下大漠风光,还透着三分小心翼翼。 沈濯看着他抱怨就错牙,力透纸背地回信嘲讽,张嘴就是你咋不带上内侍丫头通房侍妾一起上战场?又把太祖当年对卫军的选拔规矩振振有词地列举一遍,最后呸他一脸说纨绔就是纨绔。 两个人在信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打着嘴仗,顺便彼此通报着两边的情况。 北渚先生见沈濯进来,笑眯眯先递了封信给她,自己也拿了封信出来,低头道:“这两封信刚到,净之看三爷那封,我先看看小隗这封。” 咦?隗粲予的信? 沈濯又惊又喜,忙点头道:“好好,先生先看,看完了我们……看完了我再看!” 她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才把“交换”二字生生吞了回去。 嗯,隗粲予写回来的信自己可以看,但是秦煐的信,可就不能给旁人看了…… 沈濯有点儿心虚地低头看起了自己的信,深深吸气,想让脸上的燥热早点平静下去。可半天了,还是粉面通红,屋里的几个人,只能视而不见,暗地里却早已笑破了肚皮。 北渚先生看着隗粲予的信,却渐渐地沉下了脸色,狠狠地哼了一声,啪地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这是,怎么了? 沈濯三把两把折起了秦煐的信,迟疑了一下,也没有递给玲珑,而是自己塞进了袖笼,且抬头去问北渚先生:“洮州有事?” 指指面前的信件,北渚先生满面鄙夷:“蛮夷就是蛮夷!一边巴巴地跑了来跟咱们议和,一边放任蛊惑了族人去骚扰咱们的边境。也亏得是小隗在洮州,不然,那边的百姓可不要吃了大亏!” 沈濯忙拿起信来看,先是满面怒容,接着却挑了挑眉,手指在信纸上划过,若有所思:“隗先生说那些人是西番贵人派去的证据,是他们惯喝的茶砖都是剑南上好的?” 剑南,上好? 北渚先生眉骨一跳,看向沈濯:“去年彭伯爷他们,是先在剑南遇袭?” 这一次去的人是西番人。可是,若背后的主使仍旧不是西番人,而是上次买通西番去刺杀秦煐的人呢? 他们为什么要攻打洮州? “三位伯爷全线压在跟北蛮的边境线上。洮州若是有事,第一个冲过来的是我凛表哥,他离得最近;第二个,可就是秦三……”沈濯看向北渚。 “所以,这一次打洮州,还是冲着三爷去的!”北渚的眼中,凶光一闪。 而且,已经漏得很明白了,主使的人,至少现在,不在陇右,在剑南。 沈濯忽然嗤笑了一声,把信件轻飘飘地丢在了桌上:“能把陇右和剑南连成一条线的,除了那位老国公和卫王府长史联了手,还有第二种情况么?” 北渚先生冷笑起来:“既然如此,那这个战报,就直接报给咱们的陛下好了。我倒要看看,他这一回,还怎么护着他那个瘸儿子!” “噫!做什么要说的那么难听?怎么能说是瘸儿子呢?人家分明是大名鼎鼎的跛足皇子!哦哦,如今是跛足王爷了!” 沈濯笑了一声,抬手拿笔:“我得跟隗先生说一句,不要因此就想着留活口。这活口留了就是麻烦,好生的,在洮州,把这些没头没脑、无君无父、不忠不义的东西们,都杀绝就好。嗯嗯,让秦三跑一趟,靶子再给他们树高一点。装个口袋,一口气全坑了就好。” 北渚狠狠地咬牙,拳头砸在手心:“没错!一个不要留!” …… …… 消息送进了御书房。 绿春愁苦着一张脸,低声道:“您说这事儿闹的。捂都捂不住。这可怎么办啊?” 建明帝冷冷地斜着眼睛看着御案上的八百里告急的军报,半晌,忽然问道:“西番的使臣走了没有?” “这和议书七天前才签完……他们正在京城里大肆采购,什么好买什么,都不问价钱。听得说,昨儿刚买完,装车。要歇两天。明儿个东宫排宴,要给他们送行……” 绿春看着建明帝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 “给他们送行……”建明帝呵呵冷笑,眼中寒光一闪。 绿春看着脸色变幻莫测的建明帝,只觉得遍体生寒,动都不敢动。 过了许久,建明帝的脸色竟然渐渐好转,最后,竟至于心平气和,甚至悠悠地评价道: “大郎,就是个蠢猪。二郎么,虽然不择手段,但这个狠劲儿,倒是还有一国之君的一点子味道。” 绿春只听得心惊胆战,深深地低下头去,藏起了自己脸上恐惧的表情。 “储君才是国家之本。” 建明帝敲了敲御案,把那张纸远远地弹开,低声道:“朕要看看二郎。” 绿春恨不得自己就没站在旁边,没听见这些话! 陛下,陛下已经打算换太子了! 而且,根本就没有考虑三皇子殿下! 身边半天没有动静,建明帝瞟了一眼绿春,却发现一个从肩膀到膝盖,都在瑟瑟发抖的内侍省大总管,不由得满意一笑。 最心腹的人,要有个怕惧,要知道大事上有敬畏之心,才是最合用的。 “抬头!”建明帝突地一声喝。 绿春条件反射一般猛地抬起头来,满面的惊骇一览无余,瞬间反应过来,噗通跪倒:“陛下,陛下恕罪!”说着,竟掩面痛哭了起来。 建明帝眼中带笑,面上冷然:“你哭什么?” “陛下……太子殿下册立不久,即便无功,却也无过……陛下不能……陛下,那是您的皇长子,您最宝贝、带在身边教诲的嫡亲儿子,您再给太子个机会吧……” 绿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建明帝的手指一顿。 这话倒是提醒了自己——太子可是自己带大的…… 迟疑片刻,建明帝哼了一声:“你去,把肃国公的病,给他透个信儿。” 第六二三章 赖泥 两省大总管亲自跑了一趟东宫,没有求见太子,却拉着太子内坊的典内去喝了半宿的小酒,临到太子平常燕息的时辰了,方才告辞。 典内满面笑容恭送了绿春走,然后惊得满脸是汗地连滚带爬进了丽正殿,嘶声禀道:“老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求见太子!” 虽说内侍们都好大惊小怪,但这位东宫内侍的大头领吓成这个样子,侍卫们也不敢怠慢,连忙进去禀报。 一时,满面潮红的太子迷迷糊糊地坐在大殿上,有些迷茫地问:“孤都睡着了,什么事儿?” 典内看看满殿好奇看着自己的侍卫,咬了咬牙,提着袍子奔了上去,隔着太子宝座的扶手,低声附耳:“陛下动怒。” 太子一激灵,顿时吓醒了,瞪圆了眼睛问:“因为甚么动怒?” 典内急得直跺脚,一边跺脚一边拿眼睛看四周的侍卫。 太子这才明白过来,忙挥手让所有的侍卫都退下,自己也急得跺脚:“快说快说!” “……国书已签,走不走都有鸿胪寺有礼部,您又没有领这趟议和的差事,您给他们送得哪门子的行?您是太子,是储君,您是什么身份?前儿咱们才跟西番打完仗。三殿下在前线差点儿烧了他们的都城,您这不跟兄弟站在一边儿,您搭理他们干嘛? “陛下说,说您,说您罔顾手足之情……” 典内把最后这句话含糊过去,眼看着太子的脸色红了白、白了红,连忙又把另一条轻轻说出来:“肃国公怕是有谋反之意……” “什么!?”太子惊声尖叫。 典内的脸色白纸一般,又跺脚:“您小点儿声!您当东宫都是咱们自己人哪?绿春的手有多长您又不是不知道!全天下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陛下?!” 太子咬牙切齿:“他敢……” 典内连连叹气。 他家的太子殿下真真的,就特么的是个蠢货! “殿下呀,您知道老奴是从哪儿知道这些话的?这都是绿春今儿晚上亲自亲口来透给老奴的!他透给老奴,不就是想要告诉您吗?您骂人家干吗?” 太子愣了:“那他是什么意思?” “……西北战事正酣,肃国公就算有反意,这个时候,陛下没证据也动不了他。所以,上回咱们送了东西去之后,他就病了。” 典内的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几乎是贴着太子的耳朵说了出来。 太子一阵心烦意乱,一把推开他:“你,你容孤想想。” 看着双手捧头的太子,典内觉得,十分想哭。 这就是自己要伺候的,未来的陛下? 若是他只有这么点儿智商,自己还不如去投奔卫王呢…… 可卫王殿下是个瘸子! 典内很想伸手把自己的头发抓成个鸟窝来解解气。 ——咦?绿总管那可是陛下心腹到不能再心腹的人了。他来告诉自己这些,其实就是跟太子示好。若是他来跟太子示好,那岂不是意味着陛下认为,太子,还有调理的可能? 典内转了转眼珠儿,又凑了过去,低声道:“殿下,这两桩事,是绿春一块儿告诉老奴的。您说,他是什么意思?” 太子茫然了一刻,眨眨眼:“他是在说,这两件事,有牵连!对对!必是如此!这两件事,如何会有牵连……” “陛下讨厌西番,是因为他们胡说八道,冤枉了三殿下,然后三殿下破了他们的都城……这个明面儿上的。暗地里,咱们都知道,三皇子那是给自己报仇。因为西番人,追杀过他。可是,西番人为什么要追杀三皇子?” 典内费力地启发着太子。 “因为肃国公在边境布置的人,勾结了西番!因为肃国公想要谋反!所以,他要先杀了三弟,然后把这件事嫁祸给我或者二弟,这样,他一石两鸟,就能一口气灭掉两个成年皇子!然后他造起反来,就容易多了!” 太子眼睛发亮地跳了起来! 典内长长地舒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太子英明!” 太子得意地一笑,袖子啪地在空中一甩,接着却又发起愁来:“孤知道为什么不该款待西番了。可是,孤这话已经说出去了……” “嗐!那值得什么?客照宴,不过就是您别出面就得……” 这样的小事,有毛好愁的?典内刚刚舒坦的心又郁闷起来。 “嗯,也行,就说,孤病了。让舜英,不行,让詹事……也不行,不能让东宫的人主持宴席。嗯嗯,这样好了……” 太子阴阴一笑,“明儿个一大早,就说孤拉肚子,你去卫王府,请二弟带着穆长史过来,替孤给西番使臣送行。陇右挨着剑南,穆跃是从剑南出身的。孤让他跟西番使臣往一块儿这么一坐,只怕顷刻间就有人会发现他们之间的默契……” 典内讶然之余不由得大喜:“太子爷这简直是神来之笔!” 太子呵呵地笑着,得意洋洋。 …… …… 太子病遁,卫王如和煦春风一般,带着同样温润如玉的穆跃,热情款待了西番使臣,席间不仅不卑不亢,还敲打了几句,并做不经意间,出示了西番再度偷袭洮州的战报,责令他们回去好生跟大赞普讲讲道理。 面对着一对儿一搭一档的尖利软刀子,西番使臣只觉得满口发苦。 他赴的是东宫太子的宴席。那个太子就是个笨蛋,所以他才毫无准备地大大咧咧来吃喝一顿。 可这个最阴柔的卫王怎么来了?怎么还替太子坐了主位? 而且,他的战报是哪里来的? 怎么国内又要兴兵,自己却没有收到任何风声? 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能有辱国体…… 西番使臣只能咬紧了牙关说不知道,说有人冒充,说这是恶意挑拨两国的深厚友谊,说天朝上国不该相信这等空穴来风,说自己回去必要请大赞普彻查。若果然有人做下这等事,不论是西番叛贼、北蛮奸细,还是旁的别有用心的险恶之辈,都一定要拿下送来长安天可汗座前,将之千刀万剐,云云。 卫王笑容可掬地点头赞许。 这一番风度翩翩,又是外交口水仗上的大胜,再度给卫王赢来了如潮水般的称颂。 建明帝听了,哼了一声,转身去了鱼昭容宫中。 绿春跟在后头,叹口气。 赖泥扶不上墙,净之小姐一个字都没说错。 第六二三章 对打 “所以,先没责备卫王,后去了鱼昭容宫中……” 今天是三月初一。 西番使臣吃完东宫那顿饭,今天一大早,着急忙慌地离开了京城。鸿胪寺正卿孔椒去送行,都比上回回来得快。 沈濯得了绿春悄悄送出宫来的消息,心情沉甸甸的。 玲珑在旁边看着她满面的迷茫凝滞,不由低低开解:“小姐,您若是想不通,就去问问孟夫人或者阮先生……” 沈濯醒过神来,回头看向玲珑:“嗯?” 这一声把玲珑就嗯红了脸,含着一丝怯意,有些不安:“往常宫里往外递消息,都是通过西市蔡记。如今宫里递消息,却变成了直接递到外院马房奴婢的爹爹手里。奴婢怕咱们不管,他们从马房那边,再莫名其妙地往家里塞人……” 这个提醒十分得体。 沈濯笑了笑:“无妨。” 这说明,绿春第一不知道太后在西市的蔡记炒货,第二不知道自家外头撒着若干小厮——至少,绿春懂得装不知道。 这是绿春的聪明处。 自己得尊重他这份聪明。 更何况,自己每次带话给他,不也一样只是把消息送到他在宫外的私宅么? “我也不用跟孟夫人和阮先生商议这件事。陛下是什么意思,我一清二楚。” 沈濯示意玲珑捧了薄斗篷过来:“走,去看看舅舅。” 伤筋动骨一百天。 罗椟现在已经好多了,腿上不碰就不会疼得昏天黑地,每天也算是能睡个囫囵觉了。 因担心他缺钙,沈濯还令人逼着他天天喝一碗牛乳。倒是令来给罗椟看病的老大夫惊叹不已。 既然罗椟可以安静思考了,沈濯便把每天跟北渚先生商议事情的地方挪到了罗椟房中。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也让他听上一听。罗椟十分聪明地只听不说,便有听不明白的地方,也会事后再虚心向北渚先生求教。 不过三两天,罗椟自己拍板做了决定:“以后朝堂上的事情,我统不管,委实我也没有那副脑子。你生意上的事,倒是可以都交给我。三房在豫章的生意,都是我自己在做,不难。” “不难”这两个字说出口,沈濯莫名惊诧,激动得连忙探讨。半天下来,果然发现这位罗家舅父,经商的本事跟沈信明不相伯仲,而且,他的长项恰在沈信明的短板上:贵死人的风雅。 沈濯如获至宝,直接把东市的一条街都丢给了罗椟:“我来定项目,舅舅把店开成全京城最傲慢的店!” 甥舅二人配合默契,看得北渚先生哈哈大笑:“我正愁忙不过来。舅爷这可真是雪中送炭!” 只是今天到了罗椟房中,刚刚看完他的伤口,还没开始说正事儿,外头大管家黄平来报:“米家来人了。说是给三夫人道歉来的。” 北渚先生和罗椟立即住了口,两个人的目光都看向沈濯。 沈濯的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垂下眼帘:“那是三夫人自家的事情,关起门来,人家都姓米。你们躲远些,不要让三夫人难堪。我就不过去了。” 黄平在外头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北渚先生看着沈濯,轻轻叹了一声:“净之,不用人去跟三爷说一声么?” 沈濯不答这个话,只款款地站了起来:“我去看看祖母。那位大夫人扒完三婶的皮,大约就要去闹祖母了。” 北渚和罗椟对视一眼,不吭声了。 内宅的事情,他们既是外人又是男子,插不上手的。 进了二门,沈濯先吩咐玲珑:“去守住朱碧堂的门,若是那位米家大夫人一时昏了头往母亲那里闯,拦得住就好生拦着,拦不住就直接堵起嘴来架出去。” 玲珑一扬眉,往上撸了撸袖子,哼了一声:“这个差事奴婢领了。” 沈濯笑眯眯地看看她,点点头。 眼看着玲珑几乎横着胳膊肩膀,大步流星地去了朱碧堂,沈濯这才慢慢悠悠地往桐香苑而去。 …… …… 醒心堂的所有下人都站在院子里。 房里除了米氏和米家大夫人,一个旁人都没有。 就连寒梅,都主动自觉地出了正房,还反手将门关严,自己则站在了廊下守着,不令任何一个人靠近。 然而,米家大夫人已经是家破人亡了的,尤其是米家大少爷还因为害死人命被判了秋后问斩。娇惯宝贝了半辈子的嫡亲儿子落得这样的下场,她又怎会饶了这个罪魁祸首? 泼声海骂已经是轻的了,拳打脚踢一顿是绝对少不了的。到了最后,米家大夫人打红了眼,米氏觉得自己忍让也到了极限,娘儿两个恶狠狠地对打对抓起来! “贱人!下作娼妇养出来的贱货!” “难道桩桩件件不是你们自己做的孽?我是罪魁?我拿着他的手去杀人了?我刀逼着你们去谋人家的财了?你天天拿着陈芝麻烂谷子从我这里搜刮!我拿了一千贯钱去给你们买命,是你们自己反过头来还要拉我下水!你们活该!” 乒乒乓乓的砸烂瓷器的声音,还有桌子柜子倒在地上的声音,夹杂着米氏和米家大夫人的痛呼。 沈信行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听着。 米家的人今天要来家给米氏“赔礼”一事,他是第一个接到通知的。所以他急忙赶了回来。 可是,那一千贯……米氏拿去求了谁…… 他不愿意想,也不敢想。可他心里还是一抖。 纤云悄悄地挨了过来,看着沈信行满面苍白,心疼得眉毛都蹙了起来,伸手扶住他:“爷……您别生气……” 沈信行生硬地低下头,看着纤云忧心忡忡的脸庞,生挤出来一丝笑,低声道:“自作孽,不可活……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顿一顿,深吸一口气,问:“濯姐儿在哪里?” 纤云迟疑片刻,低声道:“刚才有人说,大小姐自己去了桐香苑,遣了玲珑去了朱碧堂。” 沈信行疲惫地合了合眼:“这就行了。” 转身,疾步而去。 纤云看向寒梅。 寒梅收到了她的暗示,迈步上前打门:“夫人,夫人!您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里头声音一滞。 米氏张皇结巴着答道:“没,没什么!洒了茶水,我脚滑,摔了一跤!你快进来扶我一把!旁人不许进!” 米家大夫人疯狂地笑了起来:“贱人!你竟然还想要脸?我告诉你!不是因为你想害人家大房的大夫人,米家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凄惨的下场!你还以为你学了鹌鹑人家就能放过你?你做梦!做你祖宗八辈子的春秋大美梦!你就,就等死吧!” 第六二四章 识相 寒梅推门进去便把满脸伤痕、衣撕发乱的米氏护在了身后,又冲着米家大夫人放话:“出嫁女就不是你米家的人了。不然贵府大小姐怎么就没入了律法呢?” 米家大夫人的伤痕比米氏要少了很多,闻言自己随手挽了头发整了衣裳,恶狠狠地咬牙:“我还治不了你?我这就去跟你婆婆说,让她休了你这个不孝不悌的恶毒夫人!搅家星!下贱胚!” 寒梅皱了皱眉,却不打算跟她对骂。自己毕竟是下人。不是想去找老夫人么?正好,大小姐就在那里坐镇,看她碰上大小姐,还敢这样嚣张不了! 寒梅转身痛惜地扶起了米氏,随手拿了个圆凳,扶着她坐下,温声道:“夫人别急,奴婢慢慢收拾。” 米家大夫人看着寒梅高挑的身量和扶桌子柜子的胳膊,知道自己在这个丫头跟前讨不了好,冷笑一声,转身提着裙子便往外跑,直奔桐香苑! 她跑这么快,自然是怕米氏拦着她。 可是米氏这个时候却没顾上她,而是神情怔忡地愣住,半天,喉咙里咯地一声,一口血吐在了地上。 寒梅慌地扔下手里的东西,扑了上来:“夫人!” 米氏恍惚地看向她,缓缓地问道:“你听见了么?母亲说,米家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是因为我起心要害大嫂……” 寒梅面上一凛,忙厉色低声喝道:“亲家老夫人是在挑拨!夫人不当信!” 米氏的泪水忽地涌了出来,哽咽道:“是因为我起了心要借着罗家的案子坏了大嫂的名声、把她吓唬得病了,然后好从中取利;所以如如院拿了那两个婆子之后,才根本不理我,反而出手去灭了米家满门!尤其是我姨娘!还捎上了我舅舅!” 米氏抱着寒梅给她擦泪的手,放声痛哭。 “都是我,我害了他们!” …… …… 米家大夫人跑得飞快,一只手提着裙子,一只手舞着拿来擦脸上的血和汗的帕子保持平衡。 沈家没有一个人拦她。 即便是恰好路边有那么一两个下人在清扫,也只是抬抬眼皮,鄙夷地斜她一眼,就低下头自己做事了。 米家大夫人越跑越慢。 她能感觉到沈家人的冷漠。 自己在醒心堂把米氏抓打了一顿,骂街的时候又是故意放了声音,尖利得街外都能听见,如何现在自己要冲进桐香苑找韦氏大闹,沈家竟没有一个人着急的? 这其中,有诈! 米家大夫人心里忐忑起来。 但无论如何,自己是占着理的!那个蛇蝎心肠的小贱人!不忠不孝不慈不悌!自己当年是被她迷惑了才让她来攀了沈家的高枝儿,现在自己应该义正词严地提醒亲家,这个贱人,不能要!必须得赶紧休了!立刻,马上! 米家大夫人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再整理好了衣裙,疾行几步,桐香苑就在眼前! 可是…… 院门口那个端然站立的女孩子,是谁? 月白绣银线折枝花鸟的锦缎上襦,宝蓝色十六幅织锦裙子,腰间的没有任何装饰,只系了两根月白色的软绸飘带。头上挽了一个斜斜的堕马髻,插了三根一模一样的嵌蓝宝石簪子。没有点唇,没有擦胭脂,没有描眉打眼,只是淡淡地睁着一双璀璨的杏眼,双手笼在白色的兔毛锦缎手筒里,安静地看着自己。 米家大夫人愣愣地站住了。 这孩子,大概只有十四五岁吧? 这就是那个只有十四五岁,拿了翼王妃的赐婚旨意却偷跑去了陇右,救了翼王的性命回来,却被那个小贱人轻看了的,那个小丫头。 米家大夫人咽了一口口水。 她想起了自己听见的传言:“……就觉得人家大房大爷不忍心跟弟弟计较就肆无忌惮了?她可别忘了!大房还有一位肆无忌惮的祖宗呢!圣旨怎么样?打仗怎么样?东市一条街人家都能买下来人家在乎你这几个小钱?作死!” 就是这个丫头! 就是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丫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直接葬送了米家几十口子人! 米家大夫人浑身颤抖起来。 她是愤怒的,也是恐惧的。 沈濯一字不发,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来闹,有闹的章程。 若是转身就走…… 那说明心存畏惧,还没被愤怒完全冲昏头脑,那就,可以放过。 米家大夫人一步一步拖着僵硬的腿脚,走到了沈濯面前。 她比沈濯略高一些,所以,她没敢太上前,站在了一个可以彼此平视的地方,住了脚。 两个人对视着。 沈濯心平气和,神情淡漠,纹丝不动。 米家大夫人则越看她,越恐惧,浑身发抖,连一炷香都没有支撑得住,便退后了一步,颤声道:“我儿罪不至死……” 哦? 竟然以为刑部的判罚也在我的掌控之中? 沈濯的眉梢动了动。 “我如今家徒四壁……”米家大夫人说不下去了,一只手捂住了脸,哀哀地哭了起来。 “噤声。”沈濯淡淡开口。 米家大夫人一把用帕子塞住了自己的嘴,连连眨眼,把泪水眨落,努力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沈濯。 “做人,就该心怀敬畏,敢做就要敢当。因是你们自己种的,不要向旁人求果。” 沈濯身子不动,给了这几句话,便道:“沈氏净之,送米家大夫人。” 可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只是骂我们自作自受? 你到底对米家还有没有留着后手? “我家里,家里,作恶太多,我不敢睡……”米家大夫人哭得抬不起头来。 沈濯的眉宇间有了一丝不耐烦:“那关我什么事?” 米家大夫人勉强抬起头来,刚要张嘴哀求,却看见沈濯的眉心轻轻地蹙了一蹙。 她的心里猛地一跳,眼泪顿时吓了回去,急忙连连屈膝:“我就走,我这就走!” 转身飞也似地跑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咬牙切齿:“大小姐,那个贱人,你饶她不得!” 沈濯眯起了眼,微微抬头,看向对方。 米家大夫人明白地感受到了沈濯的不悦,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沈家的事,与我无关!无关!” 看着那个慌张的背影,沈濯轻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算你识相!” 第六二五章 祸害要回来了 沈濯去桐香苑陪着韦老夫人坐了一会儿,祖孙两个心照不宣,默契得一个字都不提刚才外头的喧嚣。 唯有孕中的罗氏,晚间迷茫地问沈濯:“我今儿下晌在院子里散步,怎么听见外头闹闹嚷嚷的?我本来想出去瞧瞧,被玲珑拦回来了,说晚上让你跟我说是怎么回事?” 既然事情已经完了,沈濯想了想,便挑挑拣拣地告诉了罗氏米家的案子,隐去自己令人掀翻案子和米氏去寻沈信诲,半吐半露地告诉她:“三婶这些年做的事情,都是瞒着三叔的。如今三叔知道了,哪里肯依?前两天就跟祖母打好了招呼,怕是要送三婶去庵里修行一段时间静静心。” 罗氏愣愣地听着,许久,叹了口气,摆摆手:“你不是说了,不让我知道这些糟心事儿?以后我不问了。安安生生养胎吧。” 沈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搂着母亲的脖子道:“您这么想就对了!” 回到如如院,净瓶来传消息,面色怪异到了十分。 “小姐,是修行坊的消息……” 已经这样晚了,修行坊那边还能有什么消息? 坐在镜子跟前让茉莉拆头的沈濯心中一动,忙偏了头去看净瓶,头皮扯疼都没顾上:“他去联系那个长安县的老吏了?” 净瓶看了看沈濯,又看看茉莉,有些难以启齿。 沈濯眨眨眼:“不会是送了女人过去吧?送的谁?” 茉莉微微红了脸,手底下灵活地给沈濯顺头发,装作没听见。 看着一主一仆的镇定从容样子,净瓶心里松了松,叹了口气,轻声道:“夭桃。” 夭桃…… 曾经沈簪的贴身大丫头,曾经沈溪的贴身大丫头,以及,沈信诲自己的妾室。 沈濯闭了闭眼。 这个畜生……算了,的确也没什么好忌讳的。指望他要脸,这辈子别想了。 “修行坊那所宅子里,也没有别人了。两三个小丫头,几个婆子,还有佩小姐。剩下的家人,都趁着老鲍氏不在家,求了那一位,要自赎身价。那一位只要有钱,谁走都可以。最后只剩了这几个没处去的……” 净瓶又叹了口气。 沈濯沉默地点了点头。 老鲍氏赶去照看沈恭,路上是必定要带上品红的。 修行坊里,能拿得出手的丫头,可不就只有一个夭桃了?若是沈信诲不舍得钱给那老吏出去买人,大约也只有这一个可以舍弃的了…… 只是可怜了佩姐儿—— 咦?! 沈濯猛地想起来,忙问:“咱们是不是能找到莲姨娘?” “莲姨娘是谁?”净瓶微微一愕。 她进沈家的时候,莲姨娘早就被娘家赎了回去。 茉莉忙接过话去:“能的。我听阮先生说起过,莲姨娘以后保不准有用得到的时候,所以留心着她呢。” 沈濯急命:“净瓶,你马上出去告诉阮先生,叫莲姨娘明天去修行坊,把佩姐儿偷偷地带走!让咱们的人接应一下子,直接送出城,不要在京城逗留!若是她们没地方去,就兜个圈子,去我娘的陪嫁庄子上!” 茉莉眼睛大亮,惊喜道:“对呀!夭桃不在了,那个人明天去衙门的时候,修行坊那边就是一座空宅子!” “净之小姐就是心慈。”净瓶听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系,笑着曲了曲膝,忙转身走了,想一想又转回来:“外头还递了消息来,说您祖父离京不过一天半的路,最迟大后天一早,就能到京。” 沈濯心里一跳,挥手道:“你先去把这件事办了,回来咱们再商量别的。” 净瓶点点头,疾步而去。 “小姐,老爷若是回来……他会来咱们家么?”茉莉提心吊胆的。 沈濯哼了一声。 当今的皇帝陛下,疑心病又重,又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还对沈家被他自己一手捧起来的炙手可热看着不高兴,天天讲制衡的人,怎么可能不打算着让沈恭进沈宅大闹一场?说不定还会拐着弯儿地让沈信诲也来闹一闹呢! “我娘如今怀着身子,祖母因为三婶的事情又心里不自在,我才不会让他进门!” 沈濯恶狠狠地说着,打定了主意明儿一早就去寻绿春给宣政殿的皇帝老儿“带话”! 茉莉眨了眨眼,嘴角弯了弯,眼中满是笑意。 其实陛下还是宠信自家大爷的,不然的话,小姐的话,哪儿那么容易就能带到绿总管手里了?小姐这个,是不是也算恃宠而骄啊? “只不过,既然祖父马上就要入京,三婶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沈濯喃喃。 “拖?谁拖了?”茉莉问出了口,也明白了过来。 今天米家大夫人来,三爷就在院子里,一应该听见的话都听得真真的。等到晚上回来,却只是给韦老夫人行了礼问了安,提都没提一句怎么处置三夫人…… 看来,若不是一夜夫妻百夜恩,那就只能说,三爷这个优柔寡断啊…… 唉!哪哪都不像大爷的亲兄弟! 沈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出来:“没辙了!钓鱼执法吧!” 嗯? 钓鱼,自己懂,执法,也明白,但是搁在一起…… 茉莉终于觉出了自己跟玲珑之间的差距,自己在心里沮丧了起来。 看来,小姐的安排一点儿错都没有。自己不适合像玲珑那样跟着到处跑,不够聪明。反而呆在内宅,帮着小姐管家,这条出路,挺好的。 平心静气下来,茉莉立即问道:“小姐要吩咐事情么?奴婢去叫窦妈妈六奴姐姐和玲珑进来?” “我那聪明的茉莉!”沈濯又意外又开心地看着茉莉。太好了,小丫头这么痛快就明白接受了她的定位,不让自己再费心思,可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茉莉抿着嘴笑着出去了。 一时窦妈妈等人进来,茉莉便守在了外间,一只耳朵听着里间屋里沈濯的呼唤,一只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异常声响,警惕非常。 “……说不得,只好卖个破绽……” “小姐,若是三,嗯,若是她不上钩呢?要不要奴婢把太医那个话散一散?往后绝不怕人对出来的。” “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办!” “那老奴明儿就把车预备好。只要三爷点头,马上就能出发!” “奴婢去知会寒梅……还有沁小姐……奴婢也告诉寿眉姐姐一声,把沁小姐和乳娘都绊在桐香苑……” 第六二六章 钓鱼执法 大清早起,沈信行还没出家门,就听见下人们影影绰绰地在悄声议论: “大夫人这也……太冒险了……” “那能怎么办?承哥儿没了,大爷总得留个后啊……” “唉……可这若是一不小心就……” “呸呸呸!你胡说什么?太医的话,那都是一分病说成五分,三分病说成十分的!大夫人肯定没事儿!” “没事儿大小姐紧张成那样?如今家务事儿,连月例银子都不从大夫人手里走了……” 沈信行心里跳了跳。 这个话,大兄跟他悄悄地叹息过一回,发愁得很。 可是,不是说微微把这个消息瞒得紧紧的么? 不及细想,马到跟前,沈信行只得先去衙门。 同样的话,自然也传到了米氏耳朵里。 罗氏……身子不好……胎气不稳……?! 下意识里,米氏转头问寒梅:“沁姐儿呢?” 寒梅先忙忙地过去骂跑了在廊下嚼舌头根子的婆子丫头们,听见问,忙笑着上前:“因夫人伤了,所以三爷吩咐,让把沁小姐留在桐香苑了。” 这样也对。 可是,自己好像有两三天没见着孩子了。 “我想看看沁姐儿,你去桐香苑把她抱回来。”米氏不想去桐香苑。 寒梅为难地捏住了衣襟,低下头,一言不发。 米氏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没有任何动作,张嘴要催,忽然明白过来,满面惨然:“是不是,我从此以后,都别想看见沁姐儿了?” “三爷已经告诉了沁小姐,说她外祖家遭了灾,您要去庙里念经祈福……至少要过三年才回来……”寒梅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米氏呵呵地惨笑起来:“才三年啊……可真是仁慈……他怎么不直接告诉姐儿我死了?!我死了他再娶贤惠的!他哥哥现在那么厉害,什么名门大族的姑娘娶不来?何必要把我这个搅家星留着,占了他沈三爷的正妻之位?!” 米氏声嘶力竭地尖叫。 寒梅还没有开口劝,外头已经有人来传话:“大夫人请了太医来看脉,各位姑娘嫂子们无事不要乱走。” 罗氏,又是罗氏! “我那大嫂不是最宽厚仁爱的?这个时候,怎么不帮我在三爷面前求求情?她难道不想积积德,好保佑她肚子里的孩子能平安生下来,不会闹成个一尸两命呢?” 米氏冷厉地笑着,脸上已经扭曲了起来。 寒梅脸色大变,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夫人,您口下留德罢!奴婢们还想活命呢!” “贱婢!那日若不是你把那些账册都找出去交给三爷,他会对我心灰意冷若此吗?你把匣子一递,我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了……你这个贱婢,你是不是沈濯那个妖孽派在我身边的奸细!?” 米氏冲上去便一脚踢倒了寒梅。 寒梅失声哭了起来:“不交出册子,怎么证明您没搅进米家的案子里?三爷都已经知道那些事了,奴婢是为了给衙门证据,好救您啊!” “放屁!放屁!你们都想我死!你们都在害我!害了我,你们就可以去跟沈濯领功了!害了我,你们沈家就只剩下自己人了!你们这些过河拆桥、狼心狗肺的……” 米氏疯了一样,开始打砸着刚刚规整好的房间。 寒梅一边哭,一边缩在了屋子的最角落里,口中还在不停地劝:“夫人,您生气,想怎么打骂奴婢都没关系。您只要别出这个院子,别去招惹大夫人,就没人会怎么样您…… “三爷心里还是念着您的……纤云早晨特意告诉奴婢,昨儿夜里三爷宿在她房中,哭了半宿,翻来覆去都是于心不忍四个字……” 纤云…… 原来沈信行昨晚不是没回来,而是去了那个贱人的屋里! 不招惹大夫人么? 呵呵! 可不是! 罗氏又怀了身子,她比自己能耐多了…… 濯姐儿也比沁姐儿能耐…… 她要是再生了儿子,仍旧还是长房长孙! 可怜的三爷,可怜的沁姐儿,可怜的自己…… 自己一辈子都别想回来了,就在庙里,等死! 罗氏! 她怎么能怀孩子?她都三十大几了!她不怕难产吗? ——不不不,不是说她身子不好? 那要是,她流产了呢?那岂不是……绝对的一尸两命!? 米氏越想越乱,越想越多,脸上都是不正常的潮红,忽然立住脚,口中喃喃地念着:“承儿意外跌死了,承哥儿跌死了……那大嫂,大嫂也是可以跌死的!” 忽然两只手提了裙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寒梅悲哀地缩在角落里看着她的背影,痛哭了出来:“夫人,不能啊!夫人,您要去哪儿?别去!!” 寒梅凄厉的叫声惊动了沈家所有人。 桐香苑里,韦老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一般,疲惫地命人:“三夫人身上不好,去国子监,请三爷立即回来。” 等到沈信行肝胆欲裂地匆匆跑回来,桐香苑里,沈恒、韦老夫人、罗氏和沈濯,已经都坐在那里沉默地等着他了。 堂间地上,是堵着嘴绑着手,晕过去了的米氏。 沈信行手脚都颤了,进门便软倒在地:“祖父,母亲……” 沈恒看了他一眼,浩叹一声,站了起来,伸手:“净之扶我回去。” 沈濯安静地答是,扶了沈恒的胳膊,出了门,缓缓行去。 罗氏有些不安地扶着肚子看了韦老夫人一眼,又看看沈信行,低着头也站了起来,低声道:“母亲,儿媳也先告退了。” 韦老夫人点点头,疲态毕现:“你去吧。我必给你个公道。” 公道! 沈信行浑身一抖。 家下人抬过软兜,苗妈妈和芳菲小心翼翼地扶着罗氏坐了上去,口中还在轻声吩咐:“小心着,夫人……不舒服呢……” 不舒服…… 沈信行痛苦地闭上了眼,叩头下去:“母亲,请依前日商议,立即送米氏去观音庵落发祈福!” 上首,韦老夫人满眼痛惜地看着幼子,哽咽起来:“三郎,母亲对不起你!” 母子两个失声哭了出来。 地上,米氏悠悠醒转,睁眼四顾,茫然半晌,反应过来这个阵势,顿时急了,呜呜地挣扎。 后堂,乳娘和寿眉哄着两岁多一点的沈沁:“姐儿再吃一口,这个蛋羹可好吃了!” 沈沁躲着银汤匙,瞪小眼睛叽叽喳喳:“不吃这个,吃饴糖!就不吃!就饴糖!” 站在韦老夫人身边的甘嬷嬷偏头听着后堂,一把狠狠地掩住了嘴,泪水哗地涌了出来。 韦老夫人捶着自己的胸口哭:“作孽啊!” 第六二七章 畜生 御书房。 绿春满脸小心尴尬,声音低低的:“您看净之小姐这话说的,是不是像是袭芳公主在跟您撒娇……” “哼!她那叫撒娇吗?那叫威胁!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就差指着朕的鼻子说朕欺负老实人了!”建明帝御案拍得啪啪响,话很严厉,口气却半分不悦都听不出来,若是仔细看看,还能在他眼中看到一丝笑意。 绿春看到了那丝笑意,心里顿时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放松地抱着塵尾撇嘴:“传话的人还问老奴呢,说这位沈家小姐是不是因为陛下想收义女才不能把她赐婚给三皇子了,说连沈家来送信儿的丫头都过意不去,一个劲儿地赔不是。 “那话叫怎么说的来着?哦,说让老奴看着您的心情回话,说她们家小姐太恃宠而骄了……” 建明帝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斥道:“行了!朕看你才是恃宠而骄,被朕宽纵坏了,连底下的这帮杀才,也敢在朕背后说闲话了!” 绿春吓得连忙赔罪求饶命不已。 “你回去敲打敲打你的人,也敲打敲打沈净之。这孩子,聪明是好事儿,可太聪明,以至于自作聪明,那就是寻死之途了!”顿一顿,建明帝终究还是觉得心情愉快,笑道:“不过,的确是个孝顺孩子,胆子也是真大。敢为了她娘她祖母,跟朕梗脖子。” 叹口气,轻轻地在御案上活动一下手指,低声道:“朕这阵子忙得过了头儿,都多久没去寿春宫看望母后了?走,去看看。” 绿春忙不迭答应,又心疼道:“陛下这阵子都累瘦了。老奴才知道呢。您不去,就是因为这个。您是怕太后瞧见您的憔悴样子,心里头焦躁,倒给她老人家添心思。如今被净之小姐这一说,您就有点儿顾不上了。 “可要老奴说,您还是忍忍,过几天再去。这几天啊,好好养养身子,气色好些,胖上一两斤,再去不迟。” 建明帝听了,迟迟没有迈起来的脚步立即收了回去,指着绿春点了点,笑着叹道:“所以知道朕的心思的,也就是你还知道三分。” 沉吟片刻,又道:“朕让你盯着的地方,你盯得怎么样?” 绿春立即收了嬉笑谄媚的表情,认真起来,低声报道:“二殿下没什么大动作,见了邵舜英几次。邵舜英后来又见了一次秦侍郎家的秦睦。不过,那个秦睦,在长乐县主满月那天,跟周小郡王吃了一回酒。” 建明帝眯起了眼睛:“周謇?” “正是。从太宗那时起,大长公主清高孤傲,满朝里就没有半个能看得进眼里的人。便是肃国公,也是因为比她老人家年高,所以大长公主才让他唠叨几句。两府才有了一些淡淡的交情。 “所以这回,肃国公病了之后,大长公主府派人看视,大长公主又亲自去瞧。这件事,老奴就没太放在心上。但是周小郡王在这种时候跟秦睦出去吃酒,老奴觉得味道有些不对。” 绿春眸色凝重。 建明帝沉思下去,轻轻地点了点头。 绿春心里再次长出了一口气。 大战公主府没有安插过钉子,一个都没有。原因很简单,已经一门孤寡了,有什么好看的呢? 可净之小姐送的消息里头,着重说了一句话:“大长公主府、大长公主本人和周小郡王,身边密不透风。这是不正常的。” 绿春得了这句话,立即让人去试探了一下,发现果然如此。 这就,有问题。 绿春理顺了自己的心思,便静静地觑着建明帝,等他的决断。 可是,这一回,建明帝沉思的时间有点儿长。而且,最令绿春感到意外的是:皇帝陛下的脸上,表情渐渐变幻多端起来,似是惆怅,似是惊惧,似是懊恼,还似乎有一些,尴尬…… 这是……在想什么呢? 了解当今皇帝陛下到了极点的两省大总管深知此刻自己最好是不存在。所以一字不发,低着头,静静地等待着。 直到两刻钟后,建明帝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看了绿春一眼,道:“哦,那个沈恭,直接押入大理寺吧。你亲自去城门把人接来,押进去,别让他跟那个沈溪一样进了京反而被人弄死。然后再把他武功遇刺的事情告诉吉隽。让吉隽看着办。” 绿春恭声答应。 “至于那件事,办吧。”建明帝说完,起身去了后殿,吩咐更衣。 绿春看着皇帝的背影,心中隐隐约约生了一丝疑惑出来。 陛下这是在,忌讳什么? …… …… “小姐……”净瓶看着沈濯,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沈濯看着她,眨了眨眼。 “小姐,要不这事儿您别管了,我去告诉先生,让先生出马吧?”净瓶觉得自己都说不出口。 “那你也得先告诉我,是哪件事儿不想让我管了呀!”沈濯哭笑不得。 净瓶挫败地塌了肩膀,咬咬牙,深吸一口气:“长安县那个老吏,与大理寺的一个牢子,似有极好的交情。修行坊沈某今天午时,请了那二人一起吃饭,去的极贵的地方,花了将近三十贯钱!” 三十贯钱? 沈濯睁圆了眼睛:“他哪儿来那么多钱?不是说家里已经精穷了么?” 净瓶哼笑一声:“卖了老鲍氏的一整套珍珠头面,得了五十贯。请人吃完饭,回去了一趟,又出来卖了一套金镶红宝,卖了八十贯。回去修行坊,让人说那是莲姨娘带走沈佩的时候偷的。” 沈濯愣了半天,呵呵苦笑:“看来,夭桃在的时候,竟然还能宾住他不去偷他娘的私房啊!真是难得!” “小姐,那个人,为什么要搭上大理寺的牢子?”净瓶似是想快一些转移话题。 “当然是因为这个案子是在大理寺审,他要想神不知鬼不觉进去跟我们家那位蠢到家的老爷子串供,就必须得买通里头的牢子。大理寺的牢头儿他是巴结不上的,那不是正卿的人,就是少卿的人……” 沈濯顺口解释,说着说着忽然停了口,抬头看向净瓶,“是不是夭桃,出了什么事?” “小姐,您能别问么……”净瓶低下了头。 “说吧……” “昏迷着抬进去的,进门就被灌了一帖药……如今,已经傻了……” “……畜生!” 第六二八章 好算计 今年的上巳似乎谁家都没有心思过。就连宫中,也传出来话,一切从简。 崇贤坊和修行坊,则同时收到了大理寺送来的消息:沈恭午后入京,直接押入大理寺天牢,有案待审,准三日内探望。 竟然,准探望?! 沈濯百思不得其解。 这件案子是秘密审的。除了有心人,并没有旁人知道这个案子要开审了。 甚至,这个案子的存在,理应只有甘棠长公主、秦家和沈家知道。 这种情况下,准两边沈家的人去探监,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要把这个案子公诸于众吗? “看来,西北那边,快要结束了。”苍老男魂的声音,虚弱地冒了出来。 多少时日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了? 沈濯都有些不习惯了,吓了一跳,腾地站了起来。 旁边来传话的玲珑顿时头皮发麻:小姐那个吓人的状态又来了!紧紧闭着嘴不说话,脸上却表情丰富,一时冷笑一时惊怒,简直能把人的魂吓掉! “玲珑,我有些不舒服,要躺一下。你在外间守着,不叫不要进来。” 沈濯决定仔细问问苍老男魂的状态情形。 玲珑战战兢兢地往外走,临出门,不放心地回身:“小姐,要不要给您传一盏安神汤?” 安神? 自己看起来神色不定吗? 沈濯愣了一下,看见玲珑发白的脸色,才失笑道:“我没事的。只是这几天思虑太过,想睡一会儿。” 这个理由……算了…… 玲珑心里郁闷了一下,低头走了出去。 躲进了帐子里,沈濯盘膝而坐,在心里轻轻地呼唤苍老男魂: 阿伯,阿伯你还好吗? “呵,最近,没力气。今天才刚刚好一点。”苍老男魂还是有些有气无力。 看来湛心大师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啊。 沈濯想起那个衣领处隐约渗出暗红的僧人,心里多少有点儿不是滋味——那可是建明帝的双生兄长,亲哥哥,一母同胞,至少一起长大到了十八岁啊! “呵呵,你这妮子,什么时候对百般追杀你未婚夫婿的人,又有了同情之心了?”苍老男魂笑了起来。 沈濯心头缓缓漾出来一股温暖的感觉。 这个,大概是苍老男魂的感受吧? 沈濯沉吟了一会儿,捋了捋思绪,在心底问道: 阿伯,陛下和您,以前,究竟有什么恩怨呢? “那些事……你的赐婚旨意已经被收回了,你本来也没有打算嫁入皇家,这岂不是正好?那些事,你不用再知道了。”苍老男魂一如既往地抗拒提及往事。 可是阿伯,如果我不知道那些事,我真的无法判断究竟是什么人要害我沈家…… 一切都跟前世不一样了对不对? 您上次也说过了,这一世我的这个样子,只怕是一定会引来旁人的觊觎。 若是您不告诉我那些因由,让我自己这样乱闯下去,我未必能保得住自己的性命的! 到时候,您怎么办呢? “……上一世,左藏案令你父亲丢了官职,但陛下对他的宠信仍在。所以在他官复原职的前夕,才爆出了这起沈氏苏姓案。但那个时候,虽然是冲着你父亲来的,起始点却在陈国公家的宗祠修建逾制,你还记得你们吴兴族里的那个沈琮么?就是他首告,说你祖父姓苏。” 苍老男魂说到这里,已经虚弱之极,不停地喘着粗气。 沈琮的背后是沈敦,也就是这次出来首告的沈利的父亲。所以,其实,这件事的根子,其实就是原来吴兴长房那一支。 沈濯成功地被苍老男魂转移开了注意力: 阿伯刚才说,西北战事快要有结果了?所以陛下才敢在这个时候把这个案子放出来了? “正是。” 呵呵,那看来我昨儿送信入宫,说咱们这位皇帝陛下欺负老实人,还真没说错。 这不就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么? “也不算,他是想要借着打击沈家,压一压小*三郎的风头。西北,看来是场大胜。”苍老男魂叹息了一声。 沈濯恍然。 看来正是如此了。 上回的事情就是这个理由。 太子太蠢,陛下动了易储的念头。所以,即便知道有可能是卫王勾结了肃国公或者边军去追杀秦煐,但是从皇子争储的角度上来说,这样一石二鸟的法子,不用就是傻子了。 然而与此同时,陛下最近增加了去鱼昭容宫中的次数,这就是在给翼王做脸。 他是想要把卫王和翼王都抬起来,至少要先与太子持平。 然后,看着这三个成年皇子,究竟谁更出色…… 这一次,必定是接到了西北捷报,翼王的风头眼看着要盖过太子和卫王。若是想要维持三个人的平衡状态,那就一定要打击一下翼王的声名。 翼王人在西北,没犯错,大军功。鱼昭容小心谨慎,又是刚给的荣光。临波公主已经出嫁。更何况这留在宫中京里的娘儿仨,又都关乎皇家脸面。 那么剩下来唯一看似打压起来不怎么会造成后患的,就只有沈家了。 所以,皇帝开始一点一点地把沈氏苏姓案放出来…… 想明白了这一条,沈濯按捺不住,轻蔑地出声骂了一句:“神经病!” 苍老男魂呵呵地笑:“这是帝王制衡之术,换谁坐在上头,手段都差不了多少。何况,他本来就自诩是个这种事情上的高手。谁让你沈家脱离了宋相那一棵大树呢?” 沈濯朝天翻了个白眼 “你还别不信。等小三郎回来你再看。头一条,肯定就是默许皇后给小三郎府里送女人,侧妃、妾室、通房丫头,什么都有可能。第二条,就是采选新人入宫。你可别忘了,他才四十出头,又自认为身强体壮。 “若是这个时候有个出身高贵的小皇子,还有个知书达理的母妃,那他就可以把这几位成年皇子一笔抹倒,让小皇子上位。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儿子会来分自己的权柄了……” 苍老男魂虽然气弱,却悠悠地把这一篇惊人之论教导给了沈濯。 沈濯张口结舌,半晌,才在心里吃吃地说: 难怪,他去鱼昭容宫中的次数增多了……若论教导孩子,聪明通透,这宫中还有谁比得上鱼昭容?! 若是鱼昭容生了儿子出来,陛下要抬举他…… 单单凭着鱼昭容对秦煐的养育之情,也能让秦煐生出来三分的退让心思! 这真是,好算计! 第六二九章 总得回报 “不会是鱼昭容的……鱼昭容照看临波姐弟若许年,身边难保没有已经被那姐弟收伏了的下人。到时候,小皇子岂不是握在小三郎的手心里?他会再抬举新人……” 苍老男魂说着,气息越来越微弱。 沈濯叹了口气,沉思了一会儿,才在心里低低问道: 阿伯,那一世的沈氏苏姓案,是怎么结的? “那一世啊,小二郎设计沈信诲杀了沈琮和沈恭,又伪造了沈恭的遗书翻供,线索断了,案子不了了之。不过,那之后陈国公和你父亲都失去了圣宠。 “可同时,咱们的那位皇帝陛下,也对小二郎生出了疑心。所以后来,我才索性暗地里扶持小三郎……” 苍老男魂说到这里,忽然一顿。 沈濯弯起了嘴唇,眼中寒意一闪,心中轻轻道: 与此同时,劝卫王殿下蛰伏,由着太子和翼王打破头。等太子被废,翼王上位时,你再利用埋伏在他身边的力量,杀了他。 对吧? 苍老男魂连声咳嗽起来,咳了许久许久,低低苦笑了一声,再无声息。 阿伯,阿伯? 沈濯静静地等到苍老男魂的气息情绪在自己灵海中完全消失,然后掀开帐子下了床。 自己刚才攻其不备的最后断言,应该没有错。这就印证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怀疑,也就印证了为什么看似毫无关联的肃国公和卫王,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默契。 ——身为先帝老臣,肃国公必定是看着天赐太子和当今陛下长大的。 若果然是陛下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令先帝废了天赐太子……而且,为了让自己的双生儿子不至于相争,所以暗地里迁延医治,令二皇子终身残疾的话…… 一辈子铁血忠直的肃国公耳闻目睹,愤懑之下,难免不会变得偏激,变得对建明帝心生厌恶。 然后渐次被那一对伯侄受害者蛊惑,将手中的军方力量拱手相赠…… 沈濯微微拧起了眉,得到了一个跟建明帝无比相似的结论:“这个动机不充分。中间肯定还有其他的事,或者其他的人……” 肃国公是军人,他在跟外邦勾结这件事上,一定做不到这样毫无心理负担。 至于湛心……阿伯在那个时候勃然大怒的情绪不像是假的…… 若是三人组里的两个人都痛恨卖国贼的话,卫王独力难支,他不可能越过肃国公去命令边军勾结西番追杀秦煐。 所以,还有。 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小姐,小姐您起身了吗?”玲珑略带急躁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沈濯应声:“进来。” 门帘唰地掀起,不是玲珑,而是净瓶一脚踏了进来:“绿春总管亲自把您祖父接进了京城,已经送去大理寺。老鲍氏带着品红回修行坊了。她刚进了修行坊的家门,就有人登门拜访,自称沈洁。” 沈洁?! 沈濯眉心一蹙:“沈利不是都被绿春带走了么?她难道……” 沈洁竟然也在京城? 还是说,沈利的家眷和沈洁,一直都在京城!? 跟在后头进来的玲珑听见了这个名字,撅起了嘴,低低地说了一声:“若是隗先生在京就好了,这些人,他比较熟……” 净瓶有些莫名,询问地看了玲珑一眼。 玲珑看看正在拧眉思索的沈濯,没敢吭声,使个眼色,示意净瓶一会儿再说。 净瓶只得颔首。 “沈洁必定是来给修行坊后院放火的。我还正在疑惑,这把火要怎样才会烧到我们家来,现在知道了。走吧,对付这等泼妇,我出面没意义,得阮先生。” 沈濯终于决定让北渚先生介入了。 净瓶长长地松了口气,笑了起来:“先生早就眼巴巴地等着小姐跟他说这件事了。毕竟是小姐的家事,您不开口,先生憋得天天在屋里转圈,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那可是够难得的,竟然没有替我这个小小的女子做主啊!”沈濯忍不住嘲笑了一句。 北渚先生一向不大看得起女子,这一条,任谁都无法否认。 可净瓶却笑了起来,悄声道:“要搁从前,先生早八百年就把这事儿办了,兴许都不跟您、不跟大夫人打招呼。不过,现如今可不一样了,家里的事情,他哪一件敢不经小姐点头就自作主张了?” 说着,自己嘿嘿地乐。 沈濯瞪了她一眼:“你就这么看你们先生的笑话儿啊?” “多好啊!”净瓶冲着沈濯挤眼儿。 屏退了众人,沈濯和北渚、罗椟对坐,细细地说着如今她所知道的形势: “这个案子必定是一个伏线千里的人掀出来的。这个人,不是太子,太子太蠢,也不是皇后,皇后没那个本事,自然就更不可能是卫王。我猜着,若不是湛心大师,便是肃国公。 “我从绿春那里得到的消息,和咱们手里的种种迹象,结合在一起,恰好可以证明一件事:湛心大师、肃国公和卫王,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条船上的。 “但是这个案子往台面上一摆,伸手的就不仅仅是卫王这三位了,极有可能,皇后、太子和昔日里跟忠武侯有恩有仇的,只怕都会跳出来。 “手段么,不外乎两条。一是做局,在大理寺天牢,当场抓住我们家人杀人灭口;二么,就是莫名其妙地跳出来更多的证据,人证、物证,甚至是书信、族谱。” 沈濯说着,弯了弯嘴角,抬头看向北渚先生:“我现在就想跟先生商量商量,这两个手段,咱们怎么反过来用一用,让那个伏线千里的幕后黑手,也吃一把哑巴亏。” 北渚捻着须,若有所思:“小姐难道就没有想着先按兵不动,找出来那个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摇摇头,沈濯看向窗外:“不用找。 “那么远的布局,光看年纪,便只有肃国公一个人而已。他效忠的是以前的天赐太子,也就是湛心。 “可湛心现在被陛下圈禁,已经跟外界隔绝了联系。肃国公也病体沉重,没多久好活。此案幕后现在唯一的主导,就是二皇子,卫王殿下。 “我么,就想着,不能让卫王殿下白辛苦一场,总要回报他点儿什么。” 第六三零章 半个京城 罗椟有些迷茫:“若是卫王殿下的话……现在东宫有一位太子,无功,可也无过。没听说陛下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他不急着去对付太子,他找咱们的麻烦做什么?” “倒也不是对付咱们家。这个沈氏苏姓案,原本是冲着我们沈氏的同宗陈国公家去的。大秦兵权从定天下之后,一直脱离不开三公六侯的手。舅舅可以看看,除了肃国公之外,现在的九家子,是不是只剩了陈国公和曲、彭二位? “彭曲二位若不是因为陛下这一次有意在西北打一仗,恐怕都在外头逍遥,一个都不会掌兵。那么在京里能跟肃国公在兵权问题上分庭抗议的,就只剩了陈国公一位。 “这个案子出了,若是沈家能说清,陛下大约会更加信任倚重。可若是说不清楚呢?都不用确有其事,只要说不清楚,在陛下心里扎进去这一根刺,舅舅说,会怎么样?” 沈濯轻声叹息。 罗椟脸色数变:“不过一两年间,沈氏一姓,会从大秦的朝堂上彻底消失!” “没了沈家,翼王殿下便不足为惧了……”北渚先生接在他的话后头,抚膝长叹。 罗椟皱着脸连连摇头:“那太子呢?两虎相争,太子岂不是站在旁边袖手,就能渔人得利?我总不信那位天赐太子布局这样长远,竟然是为了让太子的地位更稳固?!” 沈濯淡淡地看了北边宫城一眼,垂下了眼帘:“想必,卫王殿下很久很久以前,就握住了太子绝对会被废掉的把柄。所以,他对太子那边的事情视若无睹,只要把秦三打压到底,就行了。” 北渚定定地看着沈濯,眯了眯眼:“净之是不是还有消息,没告诉我?” “没有。只是有这种感觉:卫王根本就不把太子放在眼睛里。那时候我父亲让翼王出京游历,本来是想让他低调一两年,看看卫王是不是按捺不住,会先把太子掀翻。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沈濯的表情有些无奈。 谁知道秦煐出了京,反而越来越高调,名声风头,一天比一天盛,隐隐约约有盖过太子卫王之势。 毕竟大秦前面三位皇帝,都握有显赫的军功。 罗椟听明白了这个曲折,靠在了罗汉床的大迎枕上,苦笑一声:“看来,我以前所臆想的你们一家子在京城的艰难,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沈濯噙着笑点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若是再不能打个翻身仗,我恐怕不是憋死就是憋炸,早晚得疯。” “净之打算怎么做?” 北渚拂了拂袖,抖擞了一下精神。 “我打算先请先生对付一下修行坊……” …… …… “你是何人?”老鲍氏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满腹狐疑地坐在正堂,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沈洁。 昔日里嚣张任性、却艳丽娇嫩的沈洁,如今已经满满地染了一身的风尘味道,一头廉价俗艳的绢花,明明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却生生让人有着已经年近三旬的错觉。 好在一张口,那一把子水灵灵的声音还在:“算起来,晚辈该跟您叫一声伯祖母才是。不过呢,两家分宗,您现在是京兆沈氏一支,跟我们家不再有关系了。晚辈见过鲍老太太。” 品红歇了口气,忙忙地带着小丫头婆子们给二人端了热茶点心上来,满身疲惫地站在老鲍氏身后,弯腰下去,低声附耳道:“想必是吴兴沈氏的哪位小姐。您累坏了,不如先留她住下,您踏实歇歇,明儿在跟她说话?” 老鲍氏恍然大悟,端了当家老祖宗的雍容架势出来,装模作样:“姐儿竟是吴兴沈氏的不成?敢问是哪一房啊?” 沈洁瞟了品红一眼,翘起一边嘴角:“老太太慧眼如炬。晚辈闺名一个洁字,原先族里排行十二,是四房的。” 四房? 老鲍氏觉得耳熟,有些警觉地看了品红一眼。 品红也愣住了。 吴兴当年的长房和四房,可都被大夫人和二小姐一把子毁没了…… “不错,我就是跟崇贤坊沈家那位大小姐沈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四房,沈洁。”沈洁的牙缝里,嘶嘶地直冒寒气。 什么?! 沈濯的仇人! 品红吓白了脸,忙伸手用力去拽老鲍氏。 老鲍氏面上早就惊喜交加,一把摔开品红,满面带笑:“原来是十二姐儿啊!姐儿千里迢迢进京辛苦了,先住下罢。想必你也知道,我今儿刚回来,年纪大了,熬不住了,我得先去歇歇。等我歇过来,明儿个,咱们再好好说话,如何?” 沈洁款款地站起来,抬手摁了摁鬓边的大红色绢花,眉梢挑动,笑道:“正该如此。那我就打扰了。” 老鲍氏故作姿态地吩咐:“去,给十二小姐收拾个屋子出来。” 把人丢给了品红。 满心忐忑的品红,只得低下头去,捏着鼻子带了婆子丫头们去收拾屋子。 沈洁跟在她身后,笑眯眯地看着她们打扫完了,直直地看着品红,轻声道:“品红姐姐,你可知道,你们家爷们,把夭桃送了人?” 品红大惊失色,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哦,还有,因为夭桃被送了人,所以你们爷们不在家的时候,这所空宅子就失了盗。你们家的佩姐儿啊,被她亲姨娘,盗走了。”沈洁的笑容越发意味深长。 品红张大了嘴,脸上渐渐显出来恐惧。 “不仅如此,你们爷还顺手卖了你们老太太的两套头面,还说是莲姨娘盗走的。”沈洁笑嘻嘻地紧紧盯着品红的眼睛,一步一步地逼过去。 品红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吓得一步一步退到了墙角,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在此刻,正院方向传来老鲍氏气急败坏的尖叫:“贱人!贱人!” 沈洁抿着嘴笑,下巴往外指一指,双手抱在了肘上。 “你,你怎么知道?”品红终于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沈洁耸着肩仰天笑了:“这事儿啊,虽然是昨天才发生的,可是,已经有半个京城,都知道了。” 半个京城…… 品红愣愣地看着沈洁,神差鬼使地问了一句话:“濯小姐,知道了么?” 沈洁一滞。 第六三一章 救 老鲍氏在正房拍着大腿连哭带骂。直到沈信诲得了信儿,从刑部衙门匆匆回来,老鲍氏还在肉疼地抱着她的首饰匣子嚎啕。 “娘,您可算回来了!” 沈信诲行了礼,立即把众人都赶了出去,紧紧拉着老鲍氏的手,紧张地问:“爹爹怎样了?” 听儿子提到丈夫,老鲍氏终于暂时止了泪,断断续续地交代:“咱们那会儿接到的信儿是你爹病了,风寒。其实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他是险些被人杀了!伤势可严重了……” 夸张地把沈恭的伤势描述了一遍,怎么可怕怎么说,接着就自我标榜自己是如何贤惠、如何能干,足足地把沈恭伺候的如今已经身轻如燕、健步如飞。 “……今儿在城门口,好似是一个大官儿亲自来把你爹接走了。说是吴兴的案子要重审。哼!我就说,当年既然记到了那老东西名下,你爹处置那些田产,不可能是这样重大的罪名!你看着吧,等给你爹雪了冤,崇贤坊沈大就等着皇帝杀他的头吧!敢忤逆亲爹!哼!” 沈信诲按着性子听她叨叨了,才问:“娘,你看清那个大官儿穿的什么衣服了么?旁边的解差们都怎么称呼他?” 老鲍氏脸上红了红,她怎么会有那个见识?仔细回忆了半天,迟疑道:“老远的解差就作揖,可那大官儿抬了抬手,就没人敢说话了。我当时抬头看了一眼,就被喝骂了一声。不过我记得,那个人,年岁挺大了,胖胖的……没胡子!” 沈信诲的脸色顿时大变:“没胡子?!” 老鲍氏肯定地点头。 沈信诲咚地一声坐在了椅子上,脸色苍白,额上的冷汗冒了出来。 “诲儿,你这是怎么了?”老鲍氏被他吓得跟着手脚颤抖起来。 沈信诲咬着牙,拉了她,附在她耳边,低低问道:“娘,爹是不是跟你说过,咱们家祖上姓苏,跟谋反灭门的忠武侯是一家子?” 老鲍氏心中一跳,想起了在崇贤坊被沈信言捆起来堵住嘴的那一回。品红千叮咛万嘱咐,掰开来揉碎了说,不教她再去告诉任何人。所以她连儿子都没提…… 可现在,沈信诲竟然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吴兴大房的那个沈利,去刑部首告,说爹爹是苏家五服内,该跟着苏侯问罪!”沈信诲咬牙切齿! 什么?! 老鲍氏吓得一屁股软在了地上。 “娘,这件事,你有没有告诉别人?”沈信诲从椅子上起身,蹲在老鲍氏身边,死死地盯着她的脸。 老鲍氏呆了一呆,连忙摆手:“绝对没有!你爹只是喝多了说了那么一句。当时身边只有我和品红。品红比我还明白,拉着我颠来倒去地嘱咐,这辈子只当绝对没听见过这个事儿,权当不知道。绝对不跟任何人说半个字!” 品红啊…… 那个贱婢一直伺候自家娘亲,身契也牢牢地捏在娘亲手里,心里头也明白…… 沈信诲略略放了心,松了半口气,低着头盘算起来。 “可是,吴兴!今儿来了个丫头片子,说是吴兴四房的,叫沈洁!她是不是跟那个沈利……”老鲍氏双手抓着沈信诲摇晃:“她这个时候来咱们家干嘛!?” 沈信诲刚回来,还没听说此事,闻言满眼杀气地跳了起来,咬着后槽牙:“大房和四房是穿一条裤子的!他妈的,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看我不弄死这个丫头片子!” 老鲍氏看着儿子杀气腾腾、撸胳膊挽袖子地往外走,自己也赶忙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跟着跑了过去:“儿啊,为娘的也要去!” …… …… 沈洁被品红一句话堵在那里,半天,才哼笑了一声:“她爹被关在宫里,她叔叔刚刚没了老婆。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她能知道什么?” 品红愣愣地看着沈洁。 低估沈濯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沈簪,沈溪,沈恭……那个小丫头片子,把一个沈家算计得天翻地覆…… 这个在沈濯手里吃了那么大亏的人,竟然还这样小瞧沈濯? 刚刚在品红心里升起来的恐惧渐渐消退,品红垂了眼帘:“十二小姐跟奴婢说这些做什么?奴婢不过是个下人……” 沈洁翘了一边的嘴角看着她,哼了一声,慢慢说道:“你们家老太太这两年,听说比先前蠢多了。如今,事事都听你调停?” “十二小姐慎言。我们老太太慈厚宽和,待下人们都好而已。”品红默认了沈洁说的老鲍氏变蠢一事。 沈洁看着她笑:“我呢,其实把这个修行坊沈宅已经攥在了手心儿里。 “只不过,你们家那两个主子,个顶个儿的蠢。我这趟来,也没带什么人。 “万一我跟他们二位说话的时候有了什么误会,还得仰仗品红你劝上一句,让他们好生听我把话说完。 “只要他们肯好好听我说话,说不定,我能救你们一家子的性命呢……” 一家子的性命!? 品红猛地抬起了头看着沈洁。 沈洁笑吟吟地坐在上首,甩着素白的帕子,洋洋得意地看着品红。 她就这么有把握……? “你们沈家,原该姓苏吧?”沈洁笑着点了一句。 品红浑身一抖,腿上发着软,慢慢地跪了下去:“奴婢听十二小姐吩咐。” “乖~~~难怪人家说,这座宅子里,如今剩下的人里,最聪明最识时务的,乃是你品红姐。”沈洁看着向自己慢慢叩头下去的品红,眼中闪过寒光。 “哎呀,我还没逛过这宅子呢。今儿就算了,你累了,我也累了。你们家俩主子一会儿还得过来跟我兴师问罪,我还得应付他们。明儿吧,明儿你带着我,好生在这里逛上一逛。” 沈洁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手指却紧紧地捏着帕子角,身子也挺得比方才更直一些。 品红分明发现,眉心一动,口中却依旧柔顺,半个磕巴都不打:“是。奴婢明儿伺候完十二小姐早饭,就陪着小姐好生看看家里。” 沈洁松了一口气。 “罢了,你快起身。你可不是我的奴下,照着规矩,我该敬着你是老太太的贴身大丫头,该叫你一声姐姐才对。” 品红低头逊谢,才刚起身,就听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响,还有沈信诲含着杀气的问话: “吴兴来的哪一个?出来!” 第六三二章 四个人 “后来呢?”沈濯抬头看净瓶。 净瓶苦笑着摇了摇头:“后来,沈信诲大喊大叫了半天,又威胁要拉沈洁陪葬。沈洁不慌不忙的,告诉他说,她只恨咱们家,对修行坊那一家子半点兴趣都没有,所以,她有办法救他们。” 沈濯呵呵轻笑,拍了拍手:“沈信诲是个耳根子软到家的自私的蠢货,听了这个话,岂有不上当的?是不是立即变了脸,逼着问计?” 净瓶嘀笑皆非:“那位沈洁小姐只说了一句,首告的是她大堂兄。如今只剩了他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若是她大堂兄有心把修行坊也一网打尽,何苦让她送上门去找死?又说歇好了第二天再说。沈信诲就全盘信了……” 北渚先生在旁边笑了起来:“那位沈洁不急着走,这个做派倒是安了沈信诲的心。” “背后指使沈洁的人,兴许就是伏线千里的布局之人。你们传递消息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沈濯嘱咐道。 净瓶颔首:“修行坊剩下的人里,有两个婆子两个小丫头都是咱们的人。我们接收消息也不仅限于一条路线。另外,沈洁因带了一个小丫头去,宅子里的人不知道那丫头的路数,不敢靠得太近。所以,沈洁关起门来跟品红说了什么,没听见。” 沈濯凝神细思,沉默不语。 北渚看她神情凝重,笑了笑:“修行坊那边不必担心。我会让人好生盯着。” “我不是担心……先生还记不记得,先头您告诉过我,品红和老鲍氏来闹的那一次,说过一句话。”沈濯沉声道。 北渚回思片刻,颔首:“是。她说那时候,修行坊沈宅是由夭桃做主。” “如今前脚夭桃被送出了府,沈洁后脚就进了门。”沈濯抬头看向北渚,“就像是,当年,跟着二婶的吕妈妈刚刚因为替沈溪顶罪撞壁而死,没几天,冯家就把焦妈妈送了过来……” 北渚先生顿时一惊:“都在二房那边?!” 沈濯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二房当年住的棠华院:“是。夭桃原是沈簪的丫头,沈簪去了归海庵,她就跟了沈溪。接着焦妈妈说自己一个人服侍二婶不过来,把夭桃要了过去。再然后,夭桃就成了沈信诲的妾室。” 这就续上了! “若是这四个人都听命于一方人马,那也就是说,有人始终在二房牢牢地楔了钉子进去。” 沈濯的眼神中冰寒一片。 北渚先生拧起了眉毛:“二房不过一个姨娘生的庶子,再得宠,也是得令祖父的宠。若是有人瞄上了沈家,怎么会不安排在大房,反而安排到那边去?” “因为府里被我洗过两回了。”沈濯淡淡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心。 “冯氏掌家十年,我母亲虽然接过来后也多方小心,但毕竟没有想得那样深远。承儿去后,我提起了心,就悄悄地先洗了一遍。那段时间其实也很乱,但是我的人手都在府里,所以外头辞去走掉的那些,实在没力量去盯一盯。不然的话,也许早就找到那个人了。 “后来沈溪在家里作妖,把自己作成了那个样子。我就知道,我还是把人想得太良善了。就悄悄地把府里又狠狠地洗了一次。现在沈家,很干净。不论是谁的人,想必都没法这个家里待下去。” 沈濯顿了顿,半天,转向北渚:“而且,我祖父一直都在二房。若是那人早就准备好了,要在恰当的时机把沈氏苏姓一事掀出来,想必,也是要始终在我祖父身边放人才对。” 北渚的脸色也放了下来,沉沉地盯着眼前的青砖:“单一个沈家,就埋线埋得这样远,也不知道旁的人家……” 若也是如此,那这个人的图谋…… “先生,我们之前议过多次,已经基本可以判定,那个人就是肃国公。我想请问先生,如何现在还以‘那人’称之?” 沈濯忽然拐去了另一个方向,饶有兴趣地看着北渚。 北渚却不理她,挥挥手,站了起来,在书房里慢慢地来回踱步,静静思索。过了许久,忽然摇了摇头,抬头看向沈濯:“我的消息里,肃国公对太子、卫王、翼王都算得上是温和,尤其是对太子,很是关照。但是,他对皇后、乃是后族,从来都是不假辞色的。 “而这种往别人家里的女子身边安插眼线,却实在不像是一位打了一辈子仗的国公爷办得出来的事儿,反倒更像是那位眼高于顶的皇后娘娘的手笔。 “尤其是,前头有太后娘娘在西市的蔡记炒货在前。” 所以,媳妇想要学婆婆,也便就往那些有可能得到圣宠的人家家里,安插些小小的眼线。 皇后娘娘么? 还真没往这位看上去极为愚蠢的皇后身上想去过…… 沈濯皱起了眉:“我见过皇后几次。她可真不太像那种沉得住气的人……” “可若是她铺排下来的这些眼线,被人察觉后,收为己用了呢?”北渚先生的眼睛忽地一亮。 “比如?”沈濯看向北渚。 北渚疾步走到桌边,拽了张纸,在上面交叉划线:“净之你看:大学士当年乃是一甲榜眼,然后外放为官。在那之前,沈家根本就是名不见经传。之后不久,沈信诲娶妻,吕妈妈进了沈家。接着,十年间,沈家无事。可就在这十年间,上党冯家出了一个冯毅,封了伯。而他,是肃国公的人。 “接着,沈家出事了。吕妈妈奉命害死了你的幼弟。却被抓了出来,所以,撞壁而死。 “那个时候,冯家认回了冯毅,并且因此跟兵部主事贾某结亲!于是,焦妈妈顺理成章地来了你家。” 北渚先生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沈濯。 沈濯站在桌边,看着吕妈妈的名字指向的皇后娘娘,和焦妈妈三个字指向的肃国公,轻轻地笑了笑。 低语:“所以,害死承儿的吕妈妈,那个时候,应该还不是肃国公的人,而是,皇后娘娘的人。” 沈濯挺直了胸膛,脸色越发森冷起来。 “绿春告诉过我,沈溪临死,只说了六个字:吕妈妈,焦妈妈。我一直疑惑这是为什么,现在,我明白了。 “害死我承儿,是沈溪下令,但,是吕妈妈诱导的。” 第六三三章 蠢货VS蠢货 “沈氏苏姓这件事,以修行坊现在的混乱,即便沈洁不去,里头的消息也没多少能藏得住的。可沈洁还是去了。现在看来,目的也简单。” 沈濯脸色冰寒,“夭桃是被沈信诲迷晕了送走的,而且一进了人家的宅子就痴傻了。这就说明,夭桃在修行坊留下的痕迹中,极有可能还有需要被抹去的。沈洁过去的缘故之一就是去扫尾善后的。 “再有,若是熟悉沈家的情形,这四个人一脉相承的线索,只怕藏不住多久。所以这个时候沈洁进修行坊,还有一件必做的事情,就是把她背后的主子,暗示成皇后娘娘。这样一来,哪怕是咱们察觉到了不对头,也只会误会成皇后娘娘。 “当年从安福大公主针对我开始,后来又有邰国公在六部公廨跟我父亲当面道歉一事,我们家跟皇后娘娘已经水火难容。再加上前头承儿的事情,若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就一定会把最大的敌人直接定位成皇后娘娘。” 北渚先生缓缓颔首:“肃国公如今已经病势沉重,翼王殿下即将携军功回京。这个时候,卫王殿下只要悄悄撤后一步,那么过往事情里他留下的痕迹就会被渐渐遗忘。 “而皇后娘娘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自然会狠狠地继续针对翼王殿下,和净之小姐。这又会在咱们的印象中坐实她才是一直以来的幕后主使……” 沈濯深深吸了一口气:“卫王殿下的这一招,玩得极妙。” 北渚先生拧起了眉:“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位卫王有这么深沉的心机,还有这么多可以借重的助力……” “若是咱们不下手狠些,有朝一日太子殿下离开东宫,想必他自以为的皇后娘娘给他准备的助力,会一夜之间,全部奉卫王为主,也说不定……” 沈濯冷笑一声。 “果然如此的话,那咱们这一局,还得小心些才好。”北渚先生看了沈濯一眼,露了个笑容出来:“净之小姐现在还想返回手来坑人家卫王么?” “当然!”沈濯接声便答,轻笑一声:“不仅要坑他,我还要坑得他痛彻心扉、肉疼心疼!” …… …… 第二天一大早,沈洁就被沈信诲拎了起来,而且大喇喇地把众人都赶了出去,只他二人,关上房门,凶相毕露地逼问她: “你那大堂兄到底想干什么?!” “简单得很。我们要拿回吴兴沈氏。”沈洁坐在桌边,双手笼在袖中,垂着眉,刻板答话——她其实是在背诵沈利教给她的那两大张纸。 “当初的仇人,不过就是沈信言的妻子女儿,仗着陈国公的势,勾结了如今所谓的吴兴沈氏长房和五房,坑害了我们两个房头儿。如今,那个案子,正好把这几家子都牵连进去。 “沈恭带着你们家,和陈国公、沈信明叙了京兆沈氏。他那个好儿子沈信言,就成了五房的后嗣。所以,只要把他判成了谋逆,至少这几个房头儿都跑不了。等这些人都倒下,我们回到吴兴振臂一呼,沈氏就是还是我们的!” 沈洁抬起头来,得意洋洋地看着沈信诲:“我大堂兄的这个法子,是不是一石数鸟、一劳永逸啊?” 沈信诲眼珠子都要红了,咬牙切齿:“我可是我爹的亲儿子!比沈信言还亲!若是你非要弄死他,那又怎么可能救得了我?” “我说句伯父你不爱听的话,你可别恼。”沈洁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哼道:“在大人物的眼里,你算什么?年前才升了刑部的主事吧?连司郎中都还远远够不着吧?放你,不过是放过一只蚂蚁。” 沈信诲被骂得满脸发烫。 可不是! 没了沈信言这个大兄做噱头,如今衙门里,谁看见他都是面无表情地拿脚走开。更别说那些大人物了…… 然而秦侍郎…… 沈信诲轻轻地打了个寒战。 “只要你爹爹招认了,你就必死无疑。若是不想让你爹爹招认,那你就得听我的。” 秦侍郎轻描淡写却又阴气森森的话始终在他脑海里盘旋。 “说到底,我和我大堂兄要的是吴兴沈氏。而那些大人物们,要的是沈信言和陈国公。所以,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这个案子,其实,要不要告破,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洁轻飘飘的话在沈信诲耳边响起,就像是响起了一串儿炸雷! ——那自己想尽办法想要去大理寺监牢里告诫老父不要信口开河,竟然是没用的?! 沈信诲的冷汗噌地冒了出来。 “案子若是审出来,沈家这一支,跟苏侯毫无干系。那么,大人物们的目标没有达成,他们一定会想办法继续在你们沈家挖些违法犯律的事情出来。” 沈洁看着沈信诲笑,笑容轻浮、毒辣:“可据我所知,你们沈家唯一犯法的人,好似就是伯父你。证据都捏在人家手里吧?到时候,既然弄不倒沈信言,那就只好弄死伯父你,好出一出这口恶气了。” 沈信诲紧紧地盯着沈洁,终于明白了过来:“你和秦大人……是一伙的!” “不不不!”沈洁拿了素白的帕子掩着口笑,得意万分,“他倒是想跟我一伙儿呢!可惜,他太招眼,我主子,可看不上他!” 连秦大人都看不上! 连刑部侍郎都看不上的人,只可能是——太子! 沈信诲只觉得从心底里都开始抖! 东宫太子,日后的皇上,看不上秦侍郎,这也就罢了。 可是,他竟然也看不上沈信言! “我,我大兄颇得圣宠,你主子,为什么不笼络他?反而要,弄倒他?!”沈信诲结结巴巴起来。 “你瞎吗?!从沈濯得了翼王的赐婚,沈信言就再也没可能跟我主子站在一条船上了!”沈洁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低声抱怨:“怎么这朝堂上混了半辈子的人,还没我一个小小的女子心眼儿明白?” 顿了顿,哼了一声,冷笑道:“也对。我主子要弄倒沈信言,不就是因为他在朝廷里的面子太大了,连你这种蠢货都能踏踏实实地领了六部的肥差呢?!” 第六三四章 贪心 跟沈洁进修行坊的小丫头在外头拍门:“十二小姐,该用朝食了!” 沈洁笑了一声,指着房门,对沈信诲高高挑起了眉梢:“听见没有?我是有帮手的。” 沈信诲面如死灰,由着她扬声叫进了人,又眼睁睁看着她把品红留下,说要逛自己的宅子,一个字的反驳都没胆量说出来。 倒是品红,看了他一眼,软和地跟沈洁求情:“十二小姐用饭,我们爷在这儿不方便,不如让我们爷去忙吧?” 沈洁含笑颔首,恢复了往日里的颐指气使:“行啊。伯父不是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听说大理寺三日内准探看。伯父还不去?” 沈信诲咬紧了牙,霍地起身,紧紧握拳,疾步离开。 这种男人,真是够没用的! 沈洁翘着小手指,捏着银制长柄牡丹花汤匙,小口小口地喝着燕窝粥,只冲着沈信诲的背影翻了个白眼,便安安心心地吃起了早饭。 吃完了,漱口盥手,袅袅婷婷地站起来,示意品红过来,扶了她的手,笑吟吟地说:“我要去逛宅子。跟你们老太太说一声,这几天,你就借给我使唤了。” 品红垂眸称是。 沈家这所宅院不算大,也可不小。走了两三处,沈洁便嚷嚷脚酸,往原先夭桃住的院子里一坐就不走了,命品红:“我得吃些热热的汤水。你亲自去厨房给我做,不得让旁人插手。若被我知道了,小心你这贱奴的命!” 品红答应着,恭顺退下,又命两个跟着的婆子:“十二小姐一看就是喜安静的。你们不要近前打扰,只在院门口听候呼唤就好。” 这样知情识趣! 沈洁满面笑容点头不已:“要不怎么说贵府老太太会调理人呢!品红姐姐是最有眼色的了。” 品红心里嗤笑,垂着眸又举手递了一串钥匙给沈洁的小丫头:“虽说已经是三月里,外头坐着也不那么冷了。可是十二小姐一看就娇弱,若是在院子里不耐烦了,便请进屋里歪着歇一歇。这院子原是我们爷一个姨娘的,屋里收拾得极干净的。” 真是正瞌睡便有人送了枕头来! 沈洁大喜,忙命小丫头接过来:“品红姐姐想得周到!” 品红笑着躬身施礼,退了下去,顺便把两个婆子也带出了院子。 两个婆子站在门口面面相觑,回头瞥一眼院里,小心地问道:“品红姑娘,就这样让一个外人进桃姨娘的屋子?桃姨娘的私房和爷的东西可都还在那屋里呢!要是爷知道了,怕是不高兴……” 品红冷笑一声:“你们懂什么?!” 她在这个家一天,这个家就不得安生。赶紧让她拿了她想要的,好让她走! 品红随口训斥了婆子两句,慢慢走开。 沈洁侧耳听着院门口没了动静,立即跳起来,喜气洋洋地低声指使小丫头:“快,咱们去找东西!” 小丫头冷冷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沈洁小姐,你在使唤谁?” 那目光如刀似剑,冰寒似铁。 沈洁吓得心里狠狠一颤,忙挤了笑容出来,低声笑道:“姐姐别发脾气。我也不过是想抓紧时间,就忘了上下了。您是……身边的人,我怎么敢使唤姐姐?我陪着姐姐去找东西可好?” 小丫头这才嗯了一声,优雅地挪着莲步,往夭桃的起居卧室走去。 …… …… “后来品红远远地躲开了,由着沈洁一个人带着自己的丫头去了夭桃的房间。一个时辰。”净瓶回报。 沈濯点了点头,转头问北渚先生:“先生那边安排好了?” 北渚先生晃着手里的折扇,笑着颔首:“小章一听你有差事给他做,高兴得在屋里连转了三圈儿。” “那听说跟他妹妹相关后,是个什么表情?”沈濯好笑起来。 “这个嘛……”北渚先生撇着嘴摇了摇头:“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的表情么? 那倒也是对的。 “如此,我下晌走一趟茹惠郡主府,把最后这一笔补齐。就行了。”沈濯胸有成竹。 听见他二人把这件事说完,罗椟从自己的案牍中抬起了头:“微微,你有空跟我说说东市的事情么?” “舅舅做主便是。”沈濯觉得自己好容易能偷懒了,就实在是不想再费脑子。 罗椟也不强迫她,只点了点头:“那我若是把你的洗发、护发、美妆三位一体的仙容做坏了,你不要嚷嚷啊。” “啊呀!这个店啊!这个得我来!”沈濯一听这家店,顿时精神大振,扑过来看罗椟画的店铺结构图。 “这是对的,这里也是对的。热水出口这里,我前儿吩咐人去做了小闸口来,舅舅拿到了么?等舅舅拿到那个,试验一下,然后再确定这个洗头床的形状位置比较好。”沈濯跟罗椟窃窃私语起来。 北渚先生看着她们,笑着捻须摇头。过了一时,见沈濯谈兴正浓的样子,索性站了起来出门自去,却低声吩咐了净瓶两句。 这两句话说得净瓶噗嗤一声笑,连连点头,等北渚先生走远,方走上前去,拽了拽沈濯的衣襟。 沈濯直起身来:“怎么了?” 净瓶笑眯眯地附耳过去:“翼王殿下的信来了,在先生那儿。他在书房等您。” 虽然罗椟听不见净瓶说什么,但好歹是当着“旁人”,沈濯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咬着嘴唇瞪了净瓶一眼,又嘀咕:“阮先生也真是的……” …… …… 陇右,肃州,与北蛮交界边境。 今夜星空格外璀璨,就像是一面水晶镜子被碎成了无数粒。 秦煐站在营地正中,抬头看着天空,出神。 “这里一直往南就是沙州了吧?” “三爷又想去敦煌了?”风色想起了秦煐一开始的打算。 秦煐想了想,摇了摇头:“暂时不想。” 她回了京城,他一个人去的话,没意思。 “给京城的信送走四天了吧?” 是不是该送到净之手里了? “……曲伯爷的信抵达两天了。三爷,听说甘州那边已经开始调兵了。咱们什么时候拔营?”风色看着秦煐,觉得特别无语。 眼看着最后一仗的布局就要展开,这位爷怎么也不着急,光想着媳妇! 秦煐笑了笑:“我不是给曲伯爷回了信?他那个法子有点儿保守了,我比他贪心,可以再折腾得大一些。等他回信吧。到时候咱们再动。” 第六三五章 唠叨 第六三五章 沈濯躲回了房间看秦煐的信。 信里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过分的话—— “我们现在肃州。千里无人烟,大约说的就是这个地方了。出了嘉峪关,北边的草场、滩涂、沼泽,听说更远处还有沙漠。我想去看看,他们不让我去。唉。 “为什么你的属下你说一个字他们听一个字,我的属下就都死活拦着我做这做那的?我拿了小册子把那些拦着我的人都记下来了,回京之后那些人都交给你,你帮我修理一下。 “营里最近的伙食不大好。我已经好久没吃到青菜了。现在想到宫里那些青菜豆腐都觉得流口水。当年还老是跟姐姐抱怨吃不到肉。这半年,我吃肉都吃到想吐了。 “沈净之,我想吃你做的豆腐汤。 “风色前阵子在雪山宁远那边杀人有点儿多,最近有点儿杀红了眼的架势。我没留他在身边,扔给一个姓燕的参将,索性去跟着打仗去了。老董悄悄跟我说,除了江离太渊,娘亲原先留给我的人里头不少人想去的。我想了想,遂了他们的愿。就是你说的那个话,正好借着这个时机,给他们都补上出身。 “我问过江离,他不肯去军中,说是你给他的命令,是要从头到尾死死地守在我身边。沈净之,你怎么就这么会调理人呢? “曲伯爷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急,最近屡屡调兵,我看着那意思,大约是想把北蛮现在的那一部势力打残就完了。我觉得还可以打得更多一点。例如在北蛮各部之间挑拨出几个生死仇敌来……不过那个可能需要我们投入得多一些。按说他这几天就会给我写信过来了。到时候我看看他是怎么想的。 “哦对了。上个月在洮州打的那一仗大的,咱们赢得特别痛快。也不知道西番这回打算怎么跟父皇交代。听隗先生说,他跟着把洮州那边收了尾,陇右就没他什么事了。我跟曲伯爷他们提过一句,看看是不是让他过去帮着出点儿坏主意什么的。前几天听说隗先生拿乔,不肯去,嗯,我猜他该吃亏了…… “彭伯爷倒是挺喜欢你表兄的,带着他去了凉州。他这一段时间都在前线跟彭安贞打配合,立了不少战功。至于信芳伯,他又精又滑,在甘州如鱼得水。冯毅本来统领甘州大军,按说轻易不该离开甘州。现在有了信芳伯坐镇,听说有一回冯伯爷感慨,说多年来打仗,这一回是最没有顾忌的。看来跟信芳伯配合得挺好。 “京城的形势现在肯定乱得很。看着西番人一见我的旗号就眼红的架势,估摸着京里现在不会有什么人敢公然说我的小话了。那坏水肯定都要冲着你去。你别委屈自己。父皇这个时刻不会怎么样沈家,你生气了就发脾气,谁惹你了你就揍他。反正我快回去了。这军功烫手的很,要不得,还不如帮你平祸事。所以你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别担心。 “帐外巡营的梆子响了,三更。最近嘉峪关附近的长城烽火修整了一下,我明天打算轻骑过去看看。等回来再给你写信。 “沈净之……” 秦煐没有落款,最后写完沈净之三个字,似乎是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就索性那样扔着了。 未尽之意,沈濯心知肚明,所以又悄悄地红了脸。 这个小朋友真是长大了。 唠唠叨叨啰啰嗦嗦……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 扬声叫了净瓶进来,沈濯皱眉问道:“这信走得是什么渠道?他说了好些事,有些应该算是军中机密。万一泄露了就麻烦大了。” 净瓶满面堆笑:“先生吩咐这条线上讯鹰转信鸽,进了关内道换人手。每次的法子都不一样,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小姐放心。” 原来如此。 “大通钱庄有消息了么?”沈濯把信小心地收了起来,随口问道。 “已经开始了。”净瓶一阵眉飞色舞。 …… …… 这一日,章扬登门去蔡家看望章娥。 翼王殿下虽然还没有回京,但名望已经隐隐有超越太子和卫王的迹象。蔡家人哪里敢得罪章扬?忙忙地将他盛情迎了过去,直接带着他去了章娥住的小佛堂。 可是通报的人却被拦在了外头。看门的婆子非说章娥正在里头诵经礼佛,不见人,谁都不见。 等到章扬和蔡履的当家嫡兄到了门口,两边的人正吵得面红耳赤。 章扬眯起了眼睛,转头看看小院两边的两条路线,心中一跳,板起了脸:“我来看我胞妹,她不是礼佛?可以,我就在这里等她。” 看门的婆子慌张了起来,磕磕巴巴地说:“章家大爷,我们太太,呃,刚开始诵经时间不长,这起码还要一个时辰……不如您跟着我们大爷到前头坐坐,等太太诵经完了,奴婢去请您?” 蔡履的兄长忙道这话很是,就要请章扬去前院。 章扬冷笑一声,一抬手:“不必。我就在这里等她。”又请蔡履的兄长:“蔡先生不必陪我在这里枯坐,先去忙好了。” 在自己家里,把自己当客人,逐走? 蔡履的兄长却连个冷脸都没有,陪笑着连连点头,命人搬了椅子来。自己则立即撤开了。 没了旁人,章扬冷冷地盯着那婆子:“你是让我在这里等上一个时辰,还是让我进去等上一个时辰?” 婆子腿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她回来,自然是从外头回来。这个院子倒是有后门,可是,你觉得,她瞒得过我么?我给她留脸面,想让你逃得一条活命,才没有让蔡家的人留下。否则,我现在闯进去搜人,搜不到的话,你猜你会是什么下场?”章扬气得双手发抖。 婆子立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章家大爷,奴婢这可都是听命行事啊!令妹的手段太厉害了!奴婢怕死啊!” 章扬一脚踹开她,大步进了院子,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果然,空无一人。 章扬满含怒气地坐在正房等候。 直到一个多时辰以后,章娥带着斑鸠从后门绕了进来,脚步匆匆,面上带笑…… 第六三六章 取死的捷径 “蔡太太,你这是在守节?” 章扬面沉似水。 章娥面红耳赤。 斑鸠躲得远远的。 牡丹髻、金花步摇、红玛瑙水滴耳坠,浅青色八幅细绫裙,奶白地绣紫红色大朵牡丹花的上襦,外头罩了一件深灰色的斗篷,大大的帽子扣在头上。裹紧了斗篷,倒是好掩人耳目的装扮。 然而一抬起头来,满面红妆翠眉,娇艳欲滴。 即便是蔡履在世之日,章娥也不曾妆点得如此艳丽过! “兄长听我解释!佟小姐的父亲今日做寿,我是去拜寿的……”章娥忙忙地祭出佟家这杆大旗。 章扬的眸色越发冷厉:“佟家大老爷做寿,你这个新寡文君跑去做什么?给人家添晦气么?临波公主府和翼王府都置若罔闻的事情,你偏要去掺合一脚,只怕还在外头大言不惭地以翼王府自居了罢!?简直厚颜无耻!” 净之小姐说得一点错都没有。他这个野心勃勃的妹子,不能给她过度的自由。否则,她一定会走上那条最快捷的取死之道。 章娥被亲兄骂得羞忿欲死,不由得张口便道:“我做事自有我做事的道理!翼王殿下挟军功回京,大放光芒指日可待。兄长只管规行矩步,都不知道替殿下铺排下一步举止!如今与谁结盟、与谁为敌都在微妙之间,殿下若有问鼎之意,这京中局势焉能不提前布置?兄长说我厚颜无耻,那我就厚颜无耻好了!” 说着,掩面痛哭起来。 章扬冷冷地看着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况,殿下多年来不争不抢,才成为陛下心目中最可怜爱的皇子。若是有人在外头顶着翼王府的名义胡作非为,甚至于暗结朋党,想必殿下回京第一件事,就要亲手斩杀此人,才能去了陛下与太子疑心。” 章娥哭声一噎,猛地抬头看向章扬,脸色苍白起来。 “你以为你是真聪明么?你那不过是旁人利用来攻讦殿下的一颗无聊棋子罢了。” 章扬轻轻地摔了一下袖子,沉声道:“我会替你再寻一门亲事,也许会让你嫁去外地。所谓守孝云云,蔡家不稀罕,我也不稀罕。至于你,不想死就学着听话吧。” 说完,往院外走去。与章娥擦肩而过时,眼中的厌憎丝毫不加掩饰。 再寻一门亲事…… 嫁去外地…… 不想死就听话…… 这些话如同一柄重锤,在章娥的心上狠狠地捶打着! 不,不! 自己是要嫁给日后的一国之君的!怎么能……怎么能!? 章娥仓皇转身,扑过去抓住了章扬的袖子,颤声问:“哥哥寻了什么人家……哥哥,我要等殿下回来……” 章扬一点一点地抽回自己的袖子,看向章娥的目光中都是失望:“你果然一直都在觊觎殿下。” 这样的点破心思…… 斑鸠躲得更加远了些,眉心微动。 “哥哥,哥哥……”章娥失声哭了起来。 章扬别开目光,硬起心肠:“我跟阮先生商议过你的事情。吴兴沈氏二房有一位爷们儿,为人忠厚,家业颇丰,他妻子过世两年多了,孩子幼小,想娶一位知书识礼的小姐。我写信过去问问,若是人家愿意娶你,你就嫁过去吧。” 吴兴,沈家…… 章娥昏乱地用力摇着头:“不,不不不!我好容易才从那个乡下地方到了京城……我费尽心机不就是为了不落到那些土包子手里……我死也不去吴兴!” 原来,是这样。 章扬难过地闭上了眼,半晌,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净之小姐说,修行坊她家二叔沈信诲已经独立门户。宗谱续在京兆沈氏三房,上头长房是陈国公府,二房是江南大商沈信明。那沈信诲如今妻子休弃、妾室发卖,家里干干净净。若是你愿意,可求娶你为续弦。” 什么?! 沈信诲!??! 章娥浑身乱战,面无人色:“哥哥!那是个什么货色!?为了钱数典忘祖的人渣!你,你竟然听沈濯的,让我去嫁给那种人?沈濯这是想要害死我!不,她是要让我活受罪!” “吴兴沈氏二房,京兆沈氏三房,哪里就委屈了你一个一文钱嫁妆都没有的寡妇了?”章扬紧咬着牙根,冷冷地转头看她。 章娥疯狂地摇着头,泪如雨下:“不!不!我不嫁!我不嫁给那种人!我要等……” 啪! 章扬干脆地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五道指痕。 “我若再从你嘴里听到翼王殿下的字号,我就把你这个伤风败俗的妹妹直接捆了沉塘!你别以为你姓了蔡我就管不了你。蔡家还没那个胆子得罪我!” 章扬嫌恶地看着倒在了地上的章娥。顿一顿,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我已经给你留了活路,吴兴,还是修行坊。你自己选好了,告诉我。” 看着曾经那样疼惜自己、百依百顺的兄长决绝而去的背影,章娥伏在地上嚎啕痛哭起来。 斑鸠这才怯怯地蹭了过来,低声劝她:“小姐,您要不要跟佟小姐商议一下?” 哭声一滞,章娥抬起头来,一张已经花了的脸上迸出强烈的求生欲望:“对!对对对!她想进翼王府当翼王妃,绝对离不开我!” …… …… “果然不出小姐所料。那章娥立即便去找了佟静姝,佟静姝直接将她留在了佟家。”净瓶满脸嫌弃。 “嗯。然后?”沈濯低头检查着罗椟最后完稿的“仙容”的店铺设计图——这可是大秦朝第一家美容店,她以后的摇钱树,轻忽不得! “然后?小姐猜得对极了!那佟小姐听说小姐竟然替沈信诲求娶章娥,立时便劝她答应。说那样一来,凭章娥的本事,必定能控制了沈家,日后让小姐您跟她争不了翼王殿下!” 净瓶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当时那章娥就傻眼了。后来还是佟家大老爷听说了,赶紧赶了去,喝骂了佟小姐一顿,说她玩笑开得不分时间场合。又好言好语地安抚了章娥一回,说一定替她想办法。 “章先生倒是很听小姐的话,听说佟家留了章娥,便命人上门要人。佟家自然没有放。” 沈濯仍旧埋头在图纸上勾勾描描,漫声道:“消息送去卫王府了?” “是,那边应该已经全盘知道了。” “那你们今天竟然没动手?”沈濯终于抬起了头,满面诧异,“你们竟然让佟家大老爷踏踏实实过了个寿?什么时候你们这样心慈了?这不对啊……” 第六三八章 惧内的邱杲 净瓶被沈濯说得面上窘然:“今天,先生去红云寺了……” 红云寺啊…… 沈濯心中微动,歪着头看向净瓶:“是去上香祭奠,还是会友?” “都,都有吧……”净瓶支支吾吾的。 沈濯明白了。 看来这一次,北渚先生是不打算给佟家留活路了。毕竟一旦大通危险,佟家是一定会跑去二公主府啊、大理寺少卿府啊之类的地方哀恳的。所以,北渚这是索性打算提前跟临波公主和吉少卿打好了招呼。 “是曲驸马和少卿本人么?”沈濯笑眯眯地看着净瓶问。 “小姐做什么这样聪明!”净瓶摸了摸鼻子,索性都倒了出来:“先生说,大通太碍眼了,他实在是不想再看见佟家的人顶着先吉妃娘娘家人的名号四处乱晃。何况他这个身份,早晚应该告诉吉少卿一声。所以,不如在这件事上携手一回,以后也好做其他事。” 沈濯嗤笑一声,低头接着看图纸:“那就等着让二公主迎接外祖母吧。” 净瓶大惊失色。 若是吉家老太太进了京,那最先被掣肘的就是吉隽。接着就是已经出嫁、住在宫外的临波公主和即将归来已经开府的翼王,只怕都逃不掉这位老太太的辖制。自家小姐若是嫁给翼王……还以为翼王妃是最不用侍候公婆的人……可这样一来,老天啊,头上岂不是要多出一个太婆婆?! 茉莉在一边看着净瓶脸色变幻,不由得抿着嘴笑:“小姐又吓唬净瓶姐姐!”因俏皮地对着净瓶眨眼睛,“怕什么?这世上还有小姐哄不转的老太太么?” 说着,抬手用大拇指往北边一指,“全天下最大的老太太,可是对我们小姐爱若珍宝呢!” 净瓶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沈濯终于把手里的图纸完了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回头看着赶上来给自己捶背揉肩的茉莉,坏笑不已:“茉莉少有这样活泼的时候。不过,咱们家那个死要钱的先生,可还回不来呢!” 茉莉手下一顿,顾不上脸上做烧,忙问:“听阮先生说,不是就快回来了么?” 净瓶有些发懵:“谁快回来了?” “他在洮州坐镇,跟小姑父和信成叔他们玩了一票大的,打得西番对着洮州咬牙切齿的。 “二位伯爷当然看着眼热。这时候,大家都在不择手段,他那一肚子坏水,难道还真让他拍拍屁股就走? “就二位伯爷那脾气,只怕绑也要把他绑去前线,看看能不能再狠狠地阴一回北蛮。” 沈濯笑着解释,“所以,无论如何,他也得等着跟秦三一起回来了。” 顿一顿,笑道:“我知道他肯定是听说了我买下了东市一条街,犯了馋痨。净瓶回头传递消息的时候,问问他,他想要几间铺子做耍,我给他留着便是。” 净瓶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隗粲予,顿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指着娇娇小小的茉莉,秒变结巴:“你你你,这怎么可能?你才十三,他都快三十了……不不不,不会吧?!” 茉莉脸上都红透了,咬着嘴唇撒腿跑了出去:“奴婢去给小姐看热茶……” 看着茉莉慌慌张张的背影,沈濯回头瞪了净瓶一眼,悄声道:“她脸皮有多薄你不知道啊?你当都是你们在外头天天野的呢?回头果然臊坏了她,你隗先生没了媳妇了,我看你拿什么赔他!” 净瓶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我说呢……咱们刚回来的时候,雁凫跟我开玩笑,还问过我一回,俩逃婚的,一个回来了,另一个呢?” 逃婚?自己算一个,另一个……是在说隗粲予? 这是怎么回事? 沈濯眨了眨眼:“谁给隗先生做媒?” “阮先生呗,还有谁。好似是要在京城给他挑个差不多的闺秀,什么的……”净瓶挠了挠耳后,一脸不解,“隗先生这样的人,又跟了小姐,想必日后是要考进士做官的。我刚才讶异,也是觉得万一他到了那个地步,怕茉莉是要吃亏的。” 这话倒是很有道理。 沈濯若有所思。 不过,隗粲予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明白人。自己护短的性子他岂会不知?若是眼瞧着会有那样的一天,他肯定能想到自己的做法。所以,既然招惹了茉莉,那就不论好坏也拒绝了北渚? 所以也算是逃婚了。 哈哈。 沈濯笑了起来,对隗粲予的信心和满意又上了一个等级,笑吟吟地横了净瓶一眼,哼道:“他才没你那么直肠子。放心吧。” 净瓶哦了一声,虽然还有些不太明白,但习惯性地不多问,且请示旁的:“明天一早小姐去看望茹慧郡主,要带些药材么?” 上回沈濯往郡主府递帖子,郡主府给的回话却是当日不适,请她迟两天才去。定的日子便是明天。 “那天问茹惠郡主是哪里不舒服,她说什么都不肯说。我瞧着,说不定是因为邱表哥这回考试落第,觉得没面子,所以不敢让我去……”沈濯忍不住调笑了一句。 邱杲成了亲之后天天只看着裴姿,对那些四书五经更加没有兴趣,这次也是被邱虎押着死活非要让他去考,果然,落第。 春闱放榜,邱虎气得跑去郡主府要抽邱杲的鞭子,却被郡主儿媳妇板着脸拦下了,话说得噎死人:“他新婚,陪我,无心温书。怎么样?公公觉得我红颜祸水的话,不如来打我?” 邱虎这辈子还没被人这样当面说得想撞墙过,怒气冲冲地回了自己家。直到现在都小两个月了,既不肯去郡主府,也不肯让邱杲夫妇登门。沈谧无奈,只得自己去郡主府看望儿子,回来悄悄地跟罗氏抱怨,说自家的儿子现在就开始惧内了。 沈濯听了这个消息笑弯了腰,请了阮先生去开解邱虎:“娶郡主可就不是这个结果?当年结亲的时候您难道不知道不成?老喻王就这么一点骨血——那大长公主还有两个孙辈呢,老喻王可就这一个外孙女。您还怕以后公子没有好时候不成?” 虽然还是不高兴,但邱虎好歹不像开始那么暴跳如雷了。 不过,沈濯一向都是躲麻烦的,这个时候就没故意气邱虎,只跟裴姿书信往来。谁知这回递帖子,却让裴姿婉拒了。 ——也不知道郡主府里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第六三九章 不听话的裴姿 第二天一早,沈濯让人备了些人参鹿茸等珍稀药材,又带了些江南口味的清甜点心,带着玲珑茉莉一起去了郡主府。 路上,沈濯指点茉莉:“我跟姿姿说话,你在外头,不用多说话,看着玲珑跟她们聊天就好。日后各府往来,虽然应该是玲珑出来得多,但你在内宅里,这些人,心里要有个印象。这样说话做事的时候,才会事半功倍。” 茉莉悉心记下。 玲珑却看着她笑,悄悄趴在她耳边打趣:“往后若是你自己做太太,撑门立户,就更要对这些人有点子认识了。” 茉莉又闹个大红脸,狠狠地掐了玲珑一把。 看着她的样子,沈濯也笑了起来,轻声问道:“茉莉,隗先生日后不是池中之物,总有一飞冲天的时候。你可想好了。万一日后他需要一个端庄稳重、长袖善舞的妻子,而你偏偏又做不到的时候,你该怎么办?” “小姐!”茉莉嗔了一声,低下头去,半天才硬撑着说了一句:“奴婢不跟您说了,奴婢回去跟窦妈妈说话。” 原本也是在路上,没法仔细议论这样的事情。 这样也好。 沈濯把脸别开,微笑着看向车窗之外。 她身边的人,究竟该怎样做才算是对她们好,沈濯心里只有“不强人所难”五个字。 人各有志。何况,价值观也不同。 她不喜欢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人。 ——再说茉莉还小,也许两三年后,大家的境况天翻地覆,她还会有另外的选择也说不定。所以,现在就先这样混着吧。也没什么不好。 茹慧郡主府从外头看低调得很,水磨院墙,黑漆大门。既没有七八个挺胸叠肚的门子,也没有威风凛凛的守门石狮。 轿子直接抬进了二门。 裴姿身边的大丫头阿寥亲自出来接沈濯,笑容满面地屈膝行礼:“净之小姐一向少见。” 沈濯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她:“府里是有什么大喜事么?你这小脸儿都快笑成一朵花儿了!” 阿寥掩饰不住的喜气盈腮:“郡主不让说。您进去自个儿问她吧。” 还不让说? 沈濯若有所觉,讶然地笑了起来,一边拉住她:“是不是前儿我说来的时候,太医还没走?” 阿寥眉梢高高挑起,抿着嘴笑,就是不开口。 这就是真的了!? 玲珑哇了一声,拉着同样醒过味来的茉莉,互相挤着眼儿发笑:“这下子,看大姑老爷还板不板得起来冷脸!” 阿寥不说话,只管笑。 这可是大喜事啊! 但沈濯却不怎么高兴,甚至皱起了眉头。 裴姿今年才十八岁,这个年纪生孩子,真的好么?她平常本来就活动少,只怕到时候身子要亏损很久…… 何况邱杲自己还是个孩子呢,他担得起来为人父的责任么? 沈濯的步子顿时急了起来。 显然蒹葭郡主已经知道了女儿有孕的事情,屋里多了两个老嬷嬷两个年轻媳妇,四双眼睛紧紧地只盯着裴姿一个人。 沈濯进来的时候,裴姿正微微红着脸装模作样拿了本书在看。 一见她这个作态,沈濯哼了一声,不客气地上来一把夺了书:“你眼睛本来就没有那么好,还看!这阵子天暖了,草色也绿了。你该多在外头散步走走,看看树看看花才对。” 裴姿吐了吐舌头,倒是多了几分日常没有的小女儿的娇憨:“净之,你来了。” 再看她一眼,沈濯有些泄气,往后退了一步,吩咐:“阿寥,先扶你们郡主去里屋。给我找一件她的家常衣裳,我洗个手,换了干净衣服再进去跟她说话。” 原本虎视眈眈的嬷嬷和媳妇立时便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起来:“净之小姐真是个通透人儿。” “嬷嬷们说笑了。我是不知道她有了身子,不然我就不来了。”沈濯叹了口气,她还有事想拜托裴姿帮忙呢,看来这一回要换个思路了。 索性净了手脸,把些微沾了些香气的膏脂都洗了去,沈濯清清爽爽地进了内室。 裴姿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看着她,咕嘟着嘴,道:“好了,小姑子,你开始数落吧。” 一句话说得沈濯哭笑不得,咬着牙戳她的脑门:“你就不听话!成亲前我耳提面命让你们几个都过了二十岁再考虑孩子的事情,你是真没往心里去啊!” 裴姿红着脸,半天,小声说道:“我外祖父近年来身子都不好……” 老喻王…… 唉! 也对。 老喻王就裴姿这么一个外孙女,自然是希望早些看到她的日子进入天下太平的岁月静好状态。还有什么比得上抱上重外孙更能让老喻王开怀的事情呢? “算了算了。都已经这样了。”沈濯说着,又笑了起来,“恭喜你了。我大姑姑他们知道了吗?” 裴姿轻轻摇头:“前儿太医来看,说看不真。要过半个月再来一趟。” 那就是孩子才上身? 沈濯寻思一阵,决定不告诉裴姿自己的来意,只管絮絮地开始唠叨她如何保胎,如何锻炼,如何吃喝,尤其是在饮食上的各种科学方法。又嘱咐她:“千万听你娘给你派来的嬷嬷的话,太医来看脉等事也不能嫌烦。还有,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臭毛病,自己有了身子就张罗着给丈夫安排什么通房妾室。你可别犯傻——” 站在门外的老嬷嬷们竖着耳朵听见这话,不由得更开心地对着笑起来。 裴姿涨红了脸:“你怎么跟我娘说的一模一样?” “……你想听不一样的?也行。那这样,等你确定是有了娃娃,你就问问我表哥,要不要通房。你让他选。他要是选了不要,万事皆休。他要是选了要,你就告诉我。我让我祖母打得他十个月起不来床!” 沈濯满面杀气。 裴姿拿帕子掩着嘴笑得抬不起头来:“这个主意好!” “好个鬼!”沈濯白了她一眼,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人心不能考验。你记着我这话。好生明明白白地跟我表哥说,这辈子,不论是你怀孕生孩子,还是任何时候,关于旁的女人,让他想都不要想!” 裴姿含羞笑着点头答应了。 沈濯想了想,道:“好在今儿带来的点心都没什么妨碍。不过听说有了孕的女子口味都会大变,你先吃吃看。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告诉我。你知道我在吃这件事上的本事,包你满意。” 就便告辞。 第六三九章 角力 裴姿顿了一顿,含笑应了,仍旧命阿寥送了她出去,又笑道:“你这样的客人我是最欢迎的。所以别说什么我孕期产期的,想来只管来。” 等沈濯走了,老嬷嬷进来看裴姿,啧啧赞叹:“郡主您真是好眼光好福气。这样的手帕交,可真不是什么人都能交得到的。老奴看来,这位沈小姐真是第一个周到体贴的人。有她给您当这表小姑子,您省多大的事儿呢。” 裴姿的心思却不在这个上头,转着手帕缓缓摇头,并不说话,只等阿寥回来,忙问:“你刚才在外头跟玲珑说话,可知道她们府里最近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么?” 老嬷嬷连忙阻拦:“郡主,您孕中,理应闲事不问,诸事不管。她若不说,便是没有什么大事……” “嬷嬷!人若投桃我当报李。何况净之还是我难得的姐妹。她是个有本事的人,若不是非我不可,她也不会走这一趟。我若是不知道这中间究竟有什么事,会更加挂心,反倒不是保养之道。” 裴姿转向阿寥:“说。” 阿寥茫然摇头:“并没有什么事情啊。玲珑一直都在问奴婢小姐最近的吃喝行止,又问了姑爷的行踪。还跟奴婢说,若是姑爷惹了郡主生气,郡主又不好意思说的话,就让奴婢悄悄地去沈家告诉净之小姐……” 原本满面急色的嬷嬷顿时一愣。 裴姿塌了肩,叹口气:“净之最会调理人。看看玲珑这丫头,她主子脸色一沉,她就知道要把家里的事情死死地瞒住了。这就是非要让我安心养胎呢。” 老嬷嬷面上有了一丝尴尬。 她这才是枉做小人呢。 想了想,老嬷嬷试探着问:“要不,老奴回趟家里,跟郡主夫人说一声,让夫人请沈小姐去家里一趟,仔细问问?” 裴姿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嬷嬷快去!有我娘出马,净之的事情必定更加好办。” 所以沈濯前脚到家,后脚蒹葭郡主的帖子就送到了,请她到家里说话。来传话的嬷嬷一本正经:“有些事情,郡主说不好直接跟亲家说,想请沈大小姐帮个忙。” 沈濯心里一转,明白了过来,这是聪明的裴姿猜到了自己怕是有事相扰,直接让蒹葭郡主来给自己帮忙了,面上发窘:“嬷嬷,我能不去么……” 传话的嬷嬷眼底露出一丝笑意,却摇摇头:“这可使不得。事关我们小郡主,奴婢可做不了这个主。您还是屈尊走一趟吧?” 所以沈濯连衣服都没换,命玲珑把刚才送给裴姿的小点心再拿了一份,驱车去了蒹葭郡主府。 …… …… 清宁殿里,皇后娘娘正在大发脾气。 “这么大的事情,如何本宫现在才知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难不成你们还当本宫被陛下禁足不成?” 甲申伏在地上,帽子滚在一边,雪白的头发露了出来,一下一下地把头叩在地上,头发便有了一丝凌乱:“娘娘,娘娘息怒。这件事,外头一丝风声也没有。还是如今那沈恭到了大理寺天牢,咱们的人才知道信儿。您别急,您别急,春日肝火旺,您且保重身子……” “我再保重下去,就该变成聋子瞎子了!立即请竺相进宫,我要问问是怎么回事!”邵皇后烦恼地摆手,令众人退下,也令甲申起身。 甲申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脚下还微微踉跄了一下,看着众人都走了,方才上前一步,软声劝道:“此事连大理寺卿左温周都是刚刚才知道,咱们比他们知道得还早,已经不迟了。”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邵皇后满面怀疑地看向他。 甲申支吾了一下,躲避开她凌厉的目光,叹了口气,低声道:“邵小公爷告诉了周小郡王……” 邵皇后讶然:“他从哪里知道的?竟然——” 陡然间脸色又沉了下去:“你跟大长公主府,来往可真不少!” 甲申噗通又跪了下去,愁眉苦脸:“往年的节礼都收下的,这也不能说忽然就不收了。”又慌忙指天誓日:“咱清宁殿的事儿,老奴若是跟周小郡王说过一个字儿,就教老奴天打五雷轰,死无全尸,下了阿鼻地狱也要过百八十遍的油锅!” 老内侍尖细了嗓子,急得变了音调。听得邵皇后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来,哼道:“罢了,本宫还不知道你?起来吧。” 旋即又皱了眉:“舜英是从哪里听说的?难道是二郎……可二郎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甲申再次爬起来,一脸不以为然,低声道:“刑部那个姓秦的,一开始不是想把闺女送进东宫?陛下看不上他。后来就不知怎么着,跑去巴结二皇子了……” 邵皇后紧紧地皱起了眉:“这件事我怎么也不知道?” “老奴跟娘娘说过的呀!就那回,邵大小姐亲手做了面鱼儿给您用那回,老奴刚说完,大小姐就进来了的那回。”甲申忙不迭分辩。 舜华,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邵皇后眯起了眼睛:“我知道了。”想了想,命甲申:“去,你亲自去看看,舜华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给她大表哥绣东西。” 甲申眉开眼笑:“肯定是的。老奴这就去瞧瞧。” “你在那里绊住她,直到竺相出宫。”邵皇后声音冷冷。 甲申高高兴兴往外走的步子登时一顿,谦恭地躬身下去:“是。老奴明白了。” …… …… 当晚。竺相府。 左温周非常不高兴,甚至有些委屈。 “我好歹也在刑部跟姓秦的拼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如一个刚摸着刑狱的家伙会断案?陛下这是看不起我姓左的!” 竺相瞟了他一眼:“举朝皆知,你是老夫的门生。老夫是太子的太傅。可沈家,乃是翼王的岳家。是,现在不算了。可此事毕竟还没有昭告天下。 “你去审翼王的岳家,审得人家有罪了,那就是你在替太子殿下打压手足。审得无罪了,皇后娘娘能饶得了你?陛下这是不让你作难,你还唧唧歪歪上了。” 第六四零章 蒹葭家事 左温周咕哝了两句,没再抱怨,且问道:“相爷此番入宫,皇后娘娘怎么说?” “娘娘跟我的意思是一样的。”竺相垂着眼皮,声音森冷:“沈信言在陛下跟前的恩宠太盛。翼王这回的军功小不了。等他回来一闹,说不定陛下就还得把沈家还给他。这个时机,翼王未归,沈信言软禁集贤殿,对咱们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再不能把沈家连根拔起,那可就……时不再来啊!” 左温周兴奋地一拳击在掌心:“相爷所见极是!我这就回去安排!” 说着霍地起身就要走。 “你安排什么?你有什么好安排的?”竺相不耐烦地叫住他。 左温周忙又坐下,陪笑着道:“还请相爷指点。” “吉隽传令,三天内准修行坊和崇贤坊两个沈都去探望。这探望之时,必定会有些心腹的私话传出来。你现在,去妥妥当当地安排了人,把他们说什么,都听个清楚明白回来,才是真的。” 竺相斜了他一眼。 “这……”左温周有些不解其意。 竺相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总会有一言半语地泄露出来那沈家的底细究竟是怎样的。若是跟苏家毫无关联,那沈恭必定理直气壮地让沈信言的闺女去跟皇上说明。若真是苏家五服之内,那沈恭必定言语闪烁。到时候,你就一定要派人牢牢地看好了,省得让那沈信言有机会使了人进去灭了沈恭的口!” 左温周吓了一跳:“沈信言还在宫里呢!再说,就算他有那个本事指使人去杀了他爹,他就不怕丁忧?前儿听说,二位伯爷已经上了密折,西北的仗怕是没几天就要打完了。陛下可就用不着沈信言,不会夺情。丁忧,可是三年啊!” 竺相嗯了一声,捻须沉吟,想了一会儿,方道:“你先安排人去听听。后头的事情,咱们再商量。” 再商量…… 诶! 若真是沈恭死了,沈信言可就得丁忧了! 左温周顿时眼光大亮,自以为理解了竺相的话后深意,满面笑容地长揖到地,告辞去了。 竺相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邵皇后告诉他的另外一句话:“此事太子不知道,但是二郎已经早就知道了。所以,相爷不妨也看看二郎,瞧瞧这孩子究竟是想做些什么。总归不要让他站到太子对面去胡作非为才好。” 站到太子对面是肯定的了,但是胡作非为…… 若果然在这件事上,卫王殿下能“胡作非为”一番,倒是能省了自己不少的事情。 打定主意,竺相立即扬声叫人。 …… …… 回到家里,沈濯只觉得筋疲力尽。 然而孟夫人觉得似是好几天没见到沈濯了,带着长勤走了过来,见沈濯瘫在榻上的鬼样子,不由得笑道:“这是跟谁打仗去了?” 沈濯假哭着扑到了孟夫人怀里:“夫人,皇家的这几位郡主公主,是不是都特别难缠?” 孟夫人失笑:“你今儿这是见了谁?蒹葭还是甘棠?” 沈濯撅着嘴仰脸,哭兮兮地看她:“蒹葭郡主。” “那你算是碰上最难缠的了。”孟夫人笑着让她坐好,又招呼了茉莉进来给沈濯换衣服净手净面。等沈濯松泛下来开始饮茶,孟夫人才慢慢地告诉她。 “大秦皇室枝叶不盛。先帝一共才姐弟三人。大长公主她老人家最古怪孤高的,所以,倒也算不得难缠——她谁也不理,你想缠也缠不到。 “老喻王自幼胆小,后来出宫开府,娶了王妃,头胎生了蒹葭。老喻王极为高兴,与王妃的感情一日千里,便不肯让她马上怀第二个。谁知就赶上当时的太后病重,喻王的生母丽太妃去侍疾。毕竟年纪都大了,一劳累,也跟着病了。迁延了没多久,两位老人家先后过身。 “丽太妃自幼把喻王含在嘴里,全心只在这一个儿子身上。喻王妃待自家这位婆婆也就极尽心。如今老人家薨逝,她自然认认真真地守孝哭灵。谁知她已经有了身孕,这一来,灵前流产。先帝当时便不喜欢……” 孟夫人轻声长叹,“后来,这一场病就要了喻王妃的性命。” 沈濯瞪大了眼睛。 那岂不是,岂不是意味着是先帝…… 孟夫人用眼神制止了沈濯想要开口说话的企图,轻声道:“喻王爷跟王妃鹣鲽情深,王妃过世后,他无论谁说什么都不肯再续弦。一个人守着蒹葭长大。后来甘棠封公主的时候,太后便劝了先帝,给原本该是县主的蒹葭封了郡主。” 沈濯恍然:“喻王府是不是一直就只有蒹葭郡主这一位女主子?” 孟夫人轻轻颔首:“蒹葭从八岁开始,就当着喻王府的家。后来她成亲招婿,先帝亲自跟老喻王百般商议,才给她挑了当时已经在翰林院供职的裴息。又因为不想让蒹葭郡主夫妻分离,直接让裴息去了国子监做博士,后来升了司业,生了姿姿。 “你看蒹葭只有姿姿这个女儿,甘棠却有三个儿子,是不是很奇怪?京城无人知道缘故,只道是蒹葭生姿姿的时候是不是伤了身子云云。其实,伤身的不是蒹葭,而是裴息。 “此事并无旁人知晓。那时候裴息还是国子监的司业而已。有一回里头那些纨绔们打群架,正好赶上他风寒,昏昏沉沉地路过,被裹挟进去,被踢了一脚……” 孟夫人说到这里,叹着气摇了摇头。 这可真是! “这种无妄之灾……后来呢?”沈濯心里莫名其妙地气愤。 “踢那一脚的纨绔,当时没事儿,后来被陛下寻了个借口,把他爹直接夺了官职,一家子赶回了老家。至于当时打架的那一群,后来没一个敢在京城当官的。不然就在家里当个二世祖,不然就去外地苦撑苦熬。陛下委了甘棠长公主放了话出去,只要这天下还姓秦,那群人谁也别想回来。” 孟夫人轻描淡写,又似是不以为然,“不过,说说而已。当时挑头儿的,就是黄娇娇的姨表兄。可你看之前黄娇娇不一样选了东宫侧妃么?” 第六四一章 指望 黄娇娇?! 可是她,死了啊…… 忽然之间,沈濯想起了自己参加过的那个诡异的素斋宫宴。难怪在东宫和卫王府诸人表演的时候,蒹葭郡主和裴姿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看戏模式。 “裴祭酒的事情,知道的人多么?”沈濯对裴息的肚量和性格在此时此刻生出了绝大的敬意。 这个世间的男子,若是被人害得没有了传宗接代的能力,还能这样淡定儒雅地生活,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孟夫人摇了摇头:“此事除了老喻王府、太后宫里有数的几个人和陛下、皇后之外,并无旁人知晓。即便是我,也是前几年闲极无聊的时候,跟林嬷嬷闲谈,才猜到的。那时候大家还不知道裴祭酒绝了后,还埋怨过好一阵子皇上太惯着宗亲了。 “林嬷嬷说,再后来,过了好些年,蒹葭郡主始终再无生育。那几家子才后知后觉自己到底闯下了什么样的祸事,也就再不敢露头了。这些年过得极是艰难。” 顿了顿,又道:“那几年我曾经教过姿姿一段时间,那时我还不知道。后来知道了,细细回想,只怕她也是不知道的。” “嗯。姿姿跟梅姐姐抱怨过她娘怕辛苦不肯给她生弟弟妹妹,听见我进去才住口不说了。”沈濯轻叹着点了点头。 “所以你可想而知,蒹葭的性子会有多硬了吧?”孟夫人低头续水,顺便也给沈濯又注满了一杯茶。 可也是。这种经历之下,不硬气的女子,哪里过得成今天这样恬淡冲和的日子? 换个人,不是变成深闺怨妇,就是仗着郡主的身份广纳面首了…… 看着沈濯面上的无限同情,孟夫人放下茶杯,随口问道:“对了,你一向跟宗室都保持距离,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的,这回怎么主动送到蒹葭府上去被折磨了?” 沈濯哦了一声,两只杏眼眯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有那么一点儿,跟偷了腥的猫儿神似:“哦,请她往宫里传个消息,坑几个人。” 坑,几个人? 孟夫人奇异地看着她:“坑谁?” 沈濯笑嘻嘻地趴到她耳边去低低地说了几句。 孟夫人寻思一会儿,勉强点头:“这倒是有可能成功。不过,这事儿哪儿用得着她?我往寿春宫递个消息……” 顿住,又笑了,“倒也是。我递的消息,人家肯定能想到是你。如今你这心机城府都名声在外,可不就坑不了人了?” 呃! 沈濯险些被茶水呛到:“夫人!您这是在夸我吗?!” …… …… 修行坊。 遮遮掩掩地,偌大的宅院里,品红像是做贼一般,从后门回了正房。 她并没有先去老鲍氏跟前回话,而是悄悄地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间,才溜进了老鲍氏的卧室。 品红通红着眼睛进门就噗通给老鲍氏跪下了:“老太太,得赶紧想办法了!” 老鲍氏正在正房里回思心疼自己的那两套贵重的头面,闻言不由得皱眉:“又怎么了?不是让你去伺候那个沈洁?” “老太太,十二小姐根本就没打算要救咱们家!奴婢偷听到她跟她那小丫头说话,说论起来亲疏,老太爷是跟苏家最亲的。朝廷律法果然发落,也是发落老太爷这一支。可崇贤坊那边已经跟老太爷分了宗,如今的主意,唯有打到韦氏头上,然后才能把大爷一家子拉下水——老太太您听,这何尝有救老太爷的一丁点儿心思啊!” 品红说着就掉起了泪,“奴婢不过是个家仆,倘或日后家里遭了难,不过就是被卖去另一家子做家仆。可老太太您不一样,您如今已经是主子,若是不跟着老太爷和爷们一起问死罪,那就必定是没入教坊或者掖庭……” 老鲍氏顿时傻了眼:“她,她不是说有法子保住咱们家么?她不是只恨大郎一家子么?” 品红哭得抽抽搭搭的:“她骗咱们的。她被大夫人和濯小姐害得家破人亡,她的确是恨极了大爷一家子。可是,若不定了老太爷的罪,又怎么能牵扯得到大爷?您和爷们都上当了!” “这个小贱人!”老鲍氏托地跳了起来,满面阴狠,“我这就去把她绑了,让她大堂兄撤回状子!” 品红上前去拼命地抱住了老鲍氏的腿:“老太太您先别冲动!这事儿咱们内宅妇人们做不来的。您还是赶紧叫爷回来好生商议的才是!” 对! 这事儿自然要跟儿子商量! 老鲍氏一呆之下,反应过来,忙道:“对对对!你说得有理。你就快去找诲儿回来!” 品红急得满脸通红:“老太太!我是偷着从十二小姐身边跑回来的!若是我去寻爷,那十二小姐明白了是我在捣鬼,您以后可还让谁来传递她身边的消息呢?” 也有道理。 老鲍氏忙道:“那你快回去吧。这事儿我知道了,我立马让人去找诲儿。那沈洁再有什么异动,你赶紧过来告诉我一声!” 品红这才松了口气,点着头忙忙地去了。 所以,在外头已经躲了一天一夜的沈信诲,被他娘十万火急地叫了回来。 娘儿两个凑在一起,老鲍氏慌慌张张地把品红的话说了,又眼巴巴地盯着儿子:“此事,该如何是好?” 可沈信诲躲躲闪闪,不敢看向老鲍氏:“我知道了。您给我点时间,我想想办法。” “时间?我给你时间?那时间都握在审案的官儿手里,你以为他会给你爹时间吗?!不是说准三日内探望?你去没去?有没有问问你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鲍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从咱们分家出来,我才过了几天好日子,怎么就接二连三地都是事儿了呢?连你爹也跟那边断绝了来往,成了你一个人的爹……儿啊!你爹和你娘可就指望着你一个儿了!你可得想想办法呀!” 沈信诲满面不奈:“我又没说不管!你哭什么哭?哭就有办法了?” “那个沈洁,她到底是来咱们家做什么的?她既然不是来救咱们的,那是来干嘛的?你知道不知道?”老鲍氏被儿子一凶,不敢再哭,只得边擦泪边问。 沈信诲身子微不可见一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低下头去。 第六四二章 挤死你! 娘俩的私房话还没说完,外头小丫头急急来报:“十二小姐来了。” 沈信诲腾地站了起来,神色变幻,紧紧地握了拳,犹豫了一瞬,拔腿便走! 老鲍氏睁大了眼睛:“诲儿!你去哪儿?” “是啊,沈主事这是想要去哪儿啊?不是昨儿就催着你赶紧去看老太爷了么?他在牢里,可是度日如年的,就等着你们这些孝子贤孙去跟前说说话儿,送些个吃喝儿进去呢!” 沈洁甩着洒金绣大红牡丹的绸帕子走了进来,笑眯眯的眼角,都是寒气。 沈信诲张口结舌:“我,我这就去!” 沈洁的脸上闪过轻蔑和狠毒:“快去吧。不然还能怎么样呢?总不成这家宅父母都不要了,一个人亡命天涯吧?” 话,带着满满的恶意,从紧紧咬着的牙缝里阴森森地挤了出来,“像我和大堂兄,这两年里,颠沛流离,缺衣少食,惶惶如丧家之犬,吃尽了苦头……沈主事肯定不想受那份儿活罪去!” 忽然想起自己去太原查案、被丢进匪巢里的那段日子,沈信诲不由得浑身又打了个寒战:“我这就去!来人,做些老太爷爱吃的东西来!” 沈洁扬起了一边的嘴角:“这就对了。” …… …… 就在沈信诲磨磨蹭蹭去大理寺探望沈恭的这一日,大通钱庄在京城的所有分号,都从一大早就迎来了措手不及的挤兑潮。 尤其是京城的总柜,里外里全都是举着钱票的胳膊。 “不是说见票即兑的吗?” “我这才两千贯!你们还用得着搬库?柜上难道还没有这几个小钱?快拿来!” “我的票!我前天就说了今天来兑的!先把给我准备的还我!” “我又不是要全兑完!你们不是说了两万以下都当日即兑吗?先给我兑两万!剩下的我今儿就算告诉你们了,过两天我来拿!拿所有的!只要现钱!” “我的少,先兑我的!” “兑我的!兑我的!” “早就知道你们大通胡来,可没想到这么肆无忌惮!还敢拿着我们的钱自己去开买卖了?少废话!给爷拿钱来!” “再说一句没有,你们就跟着爷走一趟衙门!” “兑票!” “还钱!” 门里门外嚷成了一片。 大通钱庄当值的大掌柜满身满脸的冷汗,一边陪着笑脸弯着腰打躬作揖请缓一缓时间,一边转头冲着小伙计厉声低喝:“还不快去告诉大老爷?等死吗?!” 小伙计几乎跑断了腿,一溜烟儿进了佟府,直直地扑倒在佟大老爷面前:“大老爷!不好了,出事儿了!那些人,疯了!” 章娥和佟静姝恰好都在佟大老爷跟前说话,见这小伙计这样没头没脑的,都皱起了眉头。 佟静姝高声道:“你胡说什么呢?我爹爹好好的在这儿,刚过了寿辰的正日子,今儿午时还要宴客呢!什么就不好了?!” 见她这样抓不住重点,章娥只得悄悄拽拽她,悄声道:“听大老爷的。” 佟大老爷瞥了一眼自己的草包女儿,心里叹息,转向伙计:“话说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些人,都来兑票!加起来,足有十几万贯!”小伙计擦了把汗,喘过来气,终于把大概的情形说了出来。 佟大老爷的眉头展开:“不过十几万贯,调一调就够了。就算柜上库里不够,家里也还有。别急。” 小伙计连连摇头:“掌柜的说,这事儿不对!肯定不止总柜一处!而且,今天是十几万贯而已。还有几个大户的府上,今儿钱庄还没开门就来了人,说了,照足了规矩,提前三天打招呼,三天后,存在大通的所有钱款,都要拿走!” 都拿走!? 那就是几百万贯! 一时之间,从哪里去调那几百万贯!? 佟大老爷的脸色苍白起来:“是谁家挑的头儿?” “不知道。”小伙计的喘气终于平了下来,又抬袖擦了一把汗,下意识地看了大小姐之外、站在自家大老爷身边的年轻女子一眼。 这姑娘可真漂亮,比大小姐还好看三分。 除了有点儿土气。 小伙计走了神,多看了两眼,才慌忙低下了头。 这个动作,佟静姝没注意到,她光顾慌张了:“爹爹!咱们家这是得罪了什么不得了的人么?” 佟大老爷却看到了小伙计的目光,他也转头看了章娥一眼。 心中微微一顿。 难道…… “姝儿,你先和章小姐回房去。爹爹这里人来人往,都是钱庄上的仆下,你们在这里,不合适。”佟大老爷温和地让女儿和章娥回避。 佟静姝一向自恃是大家闺秀,这时候当然从善如流,立起身来:“是。爹爹。” 挽了章娥的胳膊:“章姐姐,我们进去。” 章娥却不是佟静姝。 她分明看到了小伙计的目光,也发现了佟大老爷的异常。 不,这不对。 这难道是…… 是沈濯!? 是冲着自己来的?! 章娥的脸色顿时苍白起来,她立住了脚不肯走:“佟大老爷,这事情,是不是很要紧?” 佟大老爷定定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脸色微微黯淡下来:“是啊……若是措置不当,大通,就在京城待不下去了。” 这一下子,连佟静姝都如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立在了当场。 章娥重重地喘了口气,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烦闷。 就在此时,外院响起了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大老爷,西市钱庄都来兑票!” “大老爷,东市,东市的钱被取空了!” “平康坊钱庄已经没钱了!大老爷需要调七十万……” “崇化坊需要九十万……” “长兴坊二百万……” “靖康坊六十万……” “敦义坊一百二十万……” 佟大老爷只觉得头上一晕,连忙扶住了手边的椅子。 管家已经火上房一般赶了过来,见状连忙先一把扶住了佟大老爷,冲着底下众人一声厉喝:“吵什么吵?!你们是债主吗?胆儿肥了,也敢冲着大老爷嚷嚷了?有什么话,一个一个的回!” 众人总算安静了下来。 佟静姝和章娥互相扶持着,对视了一眼,勉强镇定了下来。 可是,就在这一片寂静中,外院忽然又有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嚷了进来:“大老爷,大老爷,新丰、栎阳、富平、蓝田、渭南,钱庄都被取空了!求总柜调钱!” 院中一片寂静。 “咕咚”! “大老爷,大老爷!” “爹!!!!” 第六四三章 拖延到现在 第六四三章拖延到现在 “醒转过来的佟大老爷立即就去了临波公主府上求见,管事回说,近日天好,驸马早就准备好了,今天一大早就带着公主和伯夫人出城去游玩了。 “佟大老爷说让去找,管事就说,不知道去了哪个庄子。佟大老爷急了,说要自己去找。管事立即就请他自己去找,然后就把他晾在那里了。佟大老爷回过味儿来,在公主府上就吐了一口血。” 净瓶一边说,一边笑。 沈濯和北渚、孟夫人的脸色却同时沉了下来。 “在公主府上吐血!他这姿态可做得真好看!”孟夫人恼怒得恨不得撕了佟大老爷。 净瓶忙收了笑容低下头去。 “他这是找死。吉隽哪怕对他二姐一家还有一丝同情,也会被这口血吐没了!”北渚先生冷冷哼道。 沈濯抬头看净瓶:“所以后来他去找吉少卿了么?” 净瓶颔首:“去了。应该是跟吉少卿吵了一架,走的时候脸色灰败、脚步踉跄。吉少卿家里人口极简单,我们的人只能在外头看着,听不到详细的。” “吉隽会说话,会做人,八面玲珑。做官这么些年,他还没有真正得罪过什么人。但佟家除外。”北渚神情冷淡。 孟夫人指尖颤了一颤:“当年小姐入宫……” 北渚深吸了一口气,又悠悠呼出:“是有人挑唆了二小姐,然后采选使才知道嘉兴有个她。” 沈濯奇道:“阮先生是什么时候查到的?” “三个月前。我往佟家埋的人,听见了佟大老爷夫妇私语,说到了这件事。”北渚垂眸,从头到脚都是寒霜。 三个月前…… 那不就是过年期间? 看来,就因为父亲被软禁在宫中,隗粲予又去了西北,北渚先生的诸多心事都埋了起来,无人可诉。 “那么那个挑唆的人,又是谁?”这件事,孟夫人是一定要追究的。 北渚没有看她:“尚未查到。然而听佟家夫妇说这件事的口吻,并算不得是精妙布局。这一回,应该就能问出来了。” 大通被挤到生死边缘,自然会求到该求的人跟前。到时候,北渚先生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沈濯终于明白过来,这一次原本只要把大通打残就好的布局,为什么北渚先生要下这么狠的手了。 不过,既然是给先吉妃报仇,那不论北渚想怎么做,沈濯都不会说一个不字,反而会好生地帮帮他的忙。 “既然如此,东市那条街,先生如果需要,也请不要客气。” 沈濯很和气地给北渚先生又出了个坏主意。 孟夫人有些迷茫:“东市那条街他们应该知道是你的,怎么会上当?” “大通的根基不在京城,而在江南。他们也是三年前才开始把手伸进了京城。如今我的力量,仅止于京畿道。但是若有东市那条街……只要绕上两三个圈子,就不愁佟家在江南不上当!” 北渚双拳紧握,狠狠地一咬牙,站了起来,双手振袖,向着沈濯长揖到地:“多谢净之。” 孟夫人看着北渚先生带着净瓶一路疾行跑了出去,转向沈濯,有些迟钝地问:“你是不是想让人放出风去,说东市那条街后继乏力,然后找江南的几家大商装作来赶便宜,送了钱入京跟你合作……然后再坑大通一把?” “或者用东市的店铺做抵押,跟江南的大商们借钱。只提一个条件:大通在京城信誉不佳,想跟我合作,就要把钱都放进国家银行。” 沈濯笑吟吟的。 坑大通啊,她前年制定国家银行方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而且,甚至都在建明帝那里挂了号了。 “自从有了国家银行,大通已经过得十分吃力。江南的商人们虽然彼此之间有三分故乡情面,但利字当头,谁跟佟家也没那个交情要抱着他一起死。所以若是这个条件放出去,只怕江南大商会纷纷以此为借口,离开大通。” 孟夫人是大通的老东家,这种事又怎么会难得倒她?不过瞬息间就想明白了,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前头我一直在等。东市这条街是最好的机会。这一次就算没有章娥这件事,我也会跟阮先生孟夫人商议一下,看看你们想要大通残废到什么地步。” 沈濯悠然笑着,随手端了热茶去喝,“我信明伯在江南那边早就做好了准备。我这个条件一提,他就会跟胖一他们一起放出风去,警告江南那些商人,好好地看清楚风向!” 孟夫人怔怔地看着沈濯:“你是什么时候……” “回吴兴祭祖分宗那一次。”沈濯弯了弯嘴角。 她已经等了一年多。 若不是赶上了西北这一仗,怕是她早就动手弄死大通了。 二人正说着,净瓶从外头又转了回来:“小姐,小姐!外头新送来的消息,修行坊沈主事,带着食盒,去大理寺看望令祖父了!” …… …… 佟大老爷是被抬回家的。 吉大太太和佟静姝围着面如金纸的佟大老爷哭得肝肠寸断。 佟家其他房头的人都来看望了一回,嘴里劝慰,脸上却纷纷流露出兴奋——若是大房倒了,那这分家业自己可就能想上一想了! 章娥在旁边陪伴帮扶着佟静姝,自是将这些人的嘴脸看了个一清二楚,心里顿时萌生了退意。 不论是不是沈濯出手,大通这一回,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自己原本是来求他们帮忙的,可这样看来,他们能帮得了什么忙?! 还不如暂时回去蔡家,一口咬定一定要给蔡履守节,只怕还能拖上一阵子…… 佟家三老爷来看了看热闹,转头便看见了章娥。 这样娇艳鲜嫩,可比自己院子里那一群都强!色心陡起,再难按捺,觑着吉大太太和佟静姝正伤心得晕头转向,悄悄地上前几步,站在了章娥身侧。 用力一吸气,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处子幽香! 虽然梳了妇人发髻,其实竟然是个雏儿?! 佟三老爷觉得这一回自己可算是捞着了,涎着脸,慢慢地挨近了章娥,压低了声音调笑:“这位小娘子,你是哪个啊?可是我那大兄新纳的妾室?啧啧啧,真是我见犹怜……” 章娥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她从小到大自诩经历无数困境、吃尽了苦头,可还是头一回竟然有这样鄙俗的人,公然调戏她! 可是,周遭都是佟家的人! 唯一明白自己价值的佟大老爷昏迷不醒,佟静姝又是个蠢货…… 章娥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真实的恐惧。 第六四四章 留客 眼看着小美人儿面露恐惧一步一步地远离自己,佟三老爷心里越发痒起来,低低地笑着,脚下急急追了过去:“小娘子休怕!三老爷我最会怜香惜玉了。不信,你去我院子里,问问……” 章娥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几步奔到佟静姝身边,也不顾旁的了,轻轻地拽她:“大小姐,我有话跟你讲。” 佟静姝正哭得死去活来,听见她开口,想起父亲一直让自己听章娥的话,心下便有不耐烦,这个时候却也收敛了三分,拿了帕子擦泪,又对母亲说:“我回去换件衣服。” 然后搭着章娥和阿窕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从佟大老爷的病床前离开。 一转身,却看见佟三老爷正死死地盯着章娥,立时明白了过来,又伤心又愤怒:“三叔,我爹爹在床上病着,您是来看他的,还是来看我这闺中好友的?她可是翼王府蔡主簿的太太!” 竟是官员的妻子?还是翼王府的官员?! 这回轮到佟三老爷吃了一吓,连忙赔了笑脸,口中支吾了两句,转身逃了。 章娥这才放下了心,扶着佟静姝回到香闺,伤感温柔地缓缓道来:“我的命苦,大小姐也不必因为我生气。如今府上大老爷病倒,想必要忙乱一段时间了。我的事情……还是算了,我不想给大小姐再添乱了……” 佟静姝一愣:“章姐姐这是要走么?那你回去,你哥哥不就……” 章娥掉下泪来,掩了面:“大不了还有一死呢!” 这一句话说得佟静姝万分感动,立即断然摇头:“我爹爹答应过,一定会帮你想办法!章姐姐,你不要急,就好生在我家住着!等我爹病好了……京城这里,不过是我家产业的十分之一。我爹这不过是被二表姐和小舅舅气得病了,等他好转来,一切事情都能迎面而解!” 想了想,又道,“我那个三叔,是最不像话的。章姐姐不要理他。这些日子,我得去我爹爹那里侍疾。那边人来人往,你在那也不方便。不如就暂且在房中休息。等我爹好了,我再带你去见他,咱们再想办法。” 章娥愕然,但心想这样更好,立即便又落下泪来,拉着佟静姝哽咽道:“大小姐……多谢你……大小姐日后是要做翼王妃的,我兄妹都不过是大小姐的下属奴仆……大小姐却对我这样好……章娥真是,无以为报!”说着,立起身来便作势要跪。 佟静姝被她几句话说得腮上微红、满心欢喜,一把拉住了她,嗔道:“你我姐妹情谊深厚,哪里就说得上什么主仆的话了?章姐姐只管放心住着就好。以后再不许提走的话了。” “是。章娥听大小姐的。”章娥泪中带笑。 佟三老爷慌慌张张地离了佟大老爷的屋子,不免有些丧气。跟着的长随好容易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小意问道:“三老爷怎么这样急?想是给大老爷的病吓着了?要去找好药不成?” “他们夫妻那么大本事,让他们夫妻自己去找仙丹就是。管我屁事。走!喝酒去!” 别的房头,尤其是二房,这个时候都在算计着家业,急着去柜上变着法子要账本钥匙,可佟三老爷不这样想。 他自己是个废物,吃喝玩乐都比不上旁人精湛,所以,唯有占下好色这一条罢了。 这个时候,他才不往争家产这件事上去搅合。反正不论家业落到谁手里,都不会少了他的花酒钱就是了。 晃晃当当出了后门,上了车,吩咐人:“平康坊,妙春楼。” 仍旧是往常的鸨妈乌龟,仍旧是往常的头牌娇花,佟三老爷也仍旧打算醉生梦死一番。 只不过,这一会儿,从鸨妈到姐儿,都在绕着弯儿地打听:“听说大老爷身子不大好?我们知道几个好大夫,要不要引荐?” 佟三老爷哼了一声,出手就是大通的钱票:“二十贯,够今儿晚上的了吧?瞎打听什么?给我好酒好菜地赶紧上!” 鸨妈陪着笑,把他夹着钱票的手指推开:“不好意思啊三老爷,如今京城内外谁不知道,大通柜上的钱,已经不够兑换这些钱票了。您有现钱赏我们几个,这个钱票,就算了。” 什么!? 大通的钱票外头已经不收了!? 佟三老爷这才意识到家里出了多大的事儿,瞪着眼睛坐直了身子:“这大通钱票,是只你这里不收了,还是旁人也是如此?” “啊哟哟!我这儿算是个什么东西,就敢在这种事儿上特立独行了?可不就是外头都不收了……唉!就为这个,我这匣子里,不知道亏了多少钱呢!三老爷,您能想个辙,先把我这些兑了么?这可都是往日里您赏给我们的。如今成了废纸,您这,可就等于在我们这儿吃了白食了……” 鸨妈越说,两只眼越是从上到下地仔细掂掇着佟三老爷身上的玉佩扳指、丝衣绸裤,到底都值多少钱。 佟三老爷沉了脸,扬声叫了长随进来:“家去拿现钱。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这句话说出来,鸨妈这才重新把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瞧瞧,瞧瞧!这才是大家老爷的气派呢!这可不就是瞎了我的狗眼了?您坐,您坐,我这就让他们把酒菜端上来!管保都是您爱吃的!” 又给娇花使眼色:“好生伺候着,别学了妈妈我,你要是也瞎了眼,咱们妙春楼可就开不下去了!” 自己哈哈笑着走了。 佟三老爷见她关门,一个饿虎扑食,先把娇花摁在床上狠命地搓弄了一回,这才算是平了心里那股子邪气。 传了水,梳洗了,娇花这才装着怯软无力坐到了桌边,给佟三老爷斟酒布菜,娇声打探:“您这必是哪里见了碰不得的美人儿,不然家里摊上了事儿,还能这样勇猛,差点儿弄死人家……” 佟三老爷脑子里立时闪过章娥娇艳的面庞,以及那沁人的幽香,低声叹道:“你说,这翼王府主簿,是不行么?他的媳妇,怎么闻起来跟雏儿的味道没差呢?” 第六四五章 道喜+道谢 娇花手上轻轻一颤,酒水洒了一线出来,乜斜着眼吊佟三老爷的胃口:“王府主簿多了去了,各曹各司的都有。您说的是哪一个?” 佟三老爷没有发觉那洒了的酒水,眯着眼看着窗户竭力回忆了一会儿,不确定:“好似,姓蔡?” “姓蔡?翼王府的蔡主簿?是上个月死的那个吗?”娇花聊八卦一样,伸手夹菜,边吃边说,还奇怪地看着佟三老爷。 死了? 佟三老爷眼睛一亮:“蔡主簿死了?你怎么知道的?快说说!” “唉哟!三老爷,别套我的话了。这人旁人不知道,我还就必须得知道啊!”娇花嗤笑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小浪货!少给爷拿架子!快说!”佟三老爷不耐烦起来,一脚踹在娇花坐着的椅子腿上。 娇花险些被踹倒,知道今儿佟三老爷怕是极不高兴,陪笑道:“那蔡主簿的妻子,乃是您家大房大小姐的好友。听说那蔡主簿是在跟妻子的扭打中暴毙的。您听听,跟妻子扭打时,还能暴毙?大家都说这蔡主簿肯定不是好死的。可是又能怎么样? “人才死了没几个时辰,您家大房的大小姐,也就是跟皇子公主都沾着亲的那位,就去了蔡家。这一来,那蔡太太便是谋杀了亲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是? “但这事儿可就沸沸扬扬了。虽然没几天压下去了,可奴家不是您的人么?这佟家的事儿,怎么能不上心呢?所以就仔细打听了打听。这才知道了因果。” 原来是个寡妇! 哼,若是这样,那自己想要那个小娘子暖床,还不是手到擒来?! 佟三老爷顿时满面红光起来,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喝了一杯酒。可心里还是奇怪,又凑过去,跟娇花头顶着头,低声问道:“那你说,她为什么是个雏儿呢?” 娇花抿嘴娇笑,拉过他,附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半天,嗤笑道:“心高做白日梦的我见得多了。但到这个地步的,我还第一次见。” “哼,她再怎么留着完璧,难道皇上的儿子还稀罕一个寡妇不成?真是找死!”佟三老爷也不问娇花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消息,只管跟着她一起嘲讽起来。 娇花重重点头赞同:“就是!还有还有!”一脸八卦的样子,拉着佟三老爷又悄声说了一番话,听在佟三老爷耳朵里,却是石破天惊! 佟三老爷腾地跳了起来,面目狰狞:“你说那位赐婚了的准王妃、户部尚书的千金,亲自出手要把她嫁掉?所以她才躲到我们家去的?!” “我可不知道她已经躲到了您家里……这个节骨眼儿上,您家怎么还敢收留她?这不逼着三皇子妃冲着您家去——”娇花说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瞪圆了眼睛,一把捂住了嘴! 佟三老爷牙齿咬得格格响:“这个贱人!都是她!害得我们家到了这个地步,她竟然还有脸待下去!” 转身蹬蹬蹬就跑! 才从家里拿回钱来的长随在门口跟他正撞个满怀,喊了一声“三老爷”,却见主子一个字不说,满脸暴怒着冲出了妙春楼。他赶着想去拉人,却被娇花和鸨妈一左一右缠住了:“正好,钱留下。”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玩也玩了。来吧,一回的钱,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还有上回的,上上回的,以前所有的!三老爷来京这二年,可真没少在我们家花销呢!如今那些都是纸了,小哥儿,烦你家去说一声,三老爷欠着我们家的钱,我算过了,一共两千贯。可早些来还。不然,我若去一趟县衙告状,你们佟家的脸可就更没地儿搁了!” 长随拿过来的钱被抢了个精光,袖子遮着脸灰溜溜地往家里跑去。 楼下大堂,转出一个小厮,露出一张刻板木讷的脸来,正是国槐。 “小哥儿,我可照你的话,都说了……”娇花神出鬼没,忽然便黏在了国槐背后。 “这是金豆子,一共十两。你就算要赎身,这钱也够了。记住,嘴巴闭紧些。”国槐抛了一个小小的荷包给她,脱身离开。 …… …… “什么?姿姿有喜了?!”太后惊喜交加。 蒹葭郡主笑得开怀畅意,却又忙竖指于唇:“还没定准呢!我就是谁都不能说,心里痒得慌,才来找您的。” 太后忙跟着点头,肃然道:“哦哦!那是不能多说!这孩子不到三个月,脾气大,一句话听着不顺耳,说不准就去菩萨跟前儿当差去,不肯降生人世了!” 林嬷嬷在旁边跟着开心,忙忙地出去吩咐人:“快快快,去库里,把上好的补气补血的药材拿一匣子出来,要最好的!” 蒹葭郡主扭头看了林嬷嬷一眼,转向太后时又眉开眼笑:“我问了太医,他说十有八九,说过半个月再去一趟。还嘱咐了好些话,不让乱跑乱跳,必须静养什么的。婶婶,我觉得,太高兴了。熬出头儿了……” 说着,红了眼圈儿,低头擦泪。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摸上她的发髻,微带着歉疚:“好孩子……别难过。姿姿是个孝顺孩子,她那丈夫也老实。你好生等着她给你生外孙就是。若是姿姿能多生几个,我让皇帝去跟你亲家商量,送一个给你们老两口当孙子,改姓裴。不也是你们的血脉传续么?” 蒹葭郡主愣了一愣,惊喜起来,破涕为笑:“婶婶这个主意可太好了!就这样办!就这样办!” 高兴地立即站了起来就要奔出去,可又不该这么走,忙又坐下,不好意思地红着脸笑起来。 太后哈哈地笑,拉了她的手:“看看,一听能给裴祭酒留后,立马就坐立不安起来。你们夫妻感情好,这真是大好事。你要去就去吧。回头我让林嬷嬷直接把药材送去姿姿那里。” 蒹葭郡主讪讪地笑,忙道:“我今儿除了报喜,还是来道谢的呢!哪儿能就走?” “道谢?”太后讶然。 蒹葭郡主笑容满面:“我觉得,这得谢谢二郎媳妇!您看,自从她生了长女,温惠就有了身子,如今,我们姿姿也有了身子。说不准啊,明儿就听说临波的喜讯。这都是这一辈儿的这个长姐生得好!” 理由很牵强,但是听在太后耳朵里,却格外地舒畅:“是是是!是该好好谢谢二郎媳妇!” 第六四六章 由ta们折腾 “当初二郎的那个妾,就是封了五品孺人的穆氏,不是还跟姿姿她们四个吵过架的么?我是看她不顺眼。倒是到了二郎身边,也贤惠了,也恭让了。二郎媳妇生孩子,她周周到到地服侍,没闹妖。” 蒹葭顺口说起,说着又笑,“算来还是我们二郎有本事,妻妾们都摆得平。若是轮到三郎,啧啧啧,可就不好说了。” 太后愣了一愣,探究地看着蒹葭:“三郎怎么了?” “怎么了?!我跟您说啊,他那个未来的王妃,濯姐儿去看姿姿……” 蒹葭郡主眉飞色舞地把沈濯怎么教裴姿“调理”自家丈夫的事情说了,帕子掩着口笑,“这是连表哥都不放过的妮子,她日后能让三郎纳妾?!翼王府那个白衣长史的妹子满心里惦记三郎,直接让她压着逼人家嫁人,我听说了都要笑死的!” 话说到这里,太后终于明白了蒹葭郡主今天的来意,立即兴致勃勃地道:“哎哟!这可是新鲜事儿,快给我说说!” 拿出了听书的架势,直让林嬷嬷先换了热茶、上了蜜饯,听着蒹葭郡主绘声绘色地把章娥之事的前后始末都细数了一遍。 直听到最后章娥躲进了佟府,太后哈哈大笑:“这事儿净之干得出来!她刚买了东市一条街,有的是钱!这佟家本来之前也在打小三郎的主意,她看着人家就不顺眼,这回又加上了一个章氏!就那个疯丫头,她敢连佟家带章氏一起弄死!” 蒹葭跟着畅快地笑,眉梢却跳了一跳:“婶婶就爱听这些闲话故事儿!” “我老了。深宫之中,一个人孤单了二十多年。这不听听外头的新闻笑话儿,我指什么活着呀?”太后笑着说了一句,见林嬷嬷已经准备好了药匣子,便让蒹葭郡主回去了。 眼看着蒹葭郡主走了,太后渐渐敛了笑意,沉思起来。 林嬷嬷挥退了众人,凑到太后身边,悄声问:“净之让蒹葭郡主把这些话递进宫来,这是想干嘛?” 太后眯起了眼:“佟家对小三郎的心思,皇后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抬举着佟家恶心临波。但是章氏女嫁了人还心心念念想要攀上小三郎,这件事皇后就未必知道了。至于东市那条街是净之买下来的,我若不说,连蒹葭都没得着消息!” “太后的意思,净之这是想让咱们在宫里散播章氏女对小三郎的心思?给皇后娘娘?”林嬷嬷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后迟疑了一瞬,摇了摇头:“我没想明白。若净之想要除掉这个章氏,有的是手段……” “章氏的胞兄章扬,是小三郎的白衣长史,如今管着翼王府的一切事情。而且,对净之十分尊重。净之只怕是,不想为了打老鼠,无辜地伤了玉瓶。”林嬷嬷的猜测,无限接近真相。 “罢了。”太后摆了摆手,“你这几天松松手,让消息漏些出去。外头的人爱怎么着怎么着。反正是净之算计他们,又不是他们算计净之!” 蒹葭郡主走后不久,林嬷嬷满面笑容地去给建明帝送新鲜点心,顺便禀报了裴姿“可能”的喜讯。 建明帝只思忖了半个时辰,就命人以各种名目给邱虎和沈谧送了赏赐去,又让小内侍私下里大大地恭喜了邱虎一番。 邱家两夫妻正对着赏赐发懵,郡主府的老嬷嬷喜气洋洋地来了:“郡主觉得还是先告诉大人们一声得好!” 邱虎和沈谧顿时被这个意外之喜砸晕了头,沈谧一边笑着擦泪,一边狠狠地拧了丈夫一把:“你还催着儿子读书考试!他再刻苦,也不过一个三甲的命!哪儿比得上赶紧给我添孙子来得鸿运当头!?” 正在屈指算着哪天能当爷爷的邱虎乐得合不拢嘴,怎么还会回这个嘴,满口的“是极是极”,又忙命人要去给姻亲们送消息。 沈谧又一把狠狠地拧过去:“都说了太医还没最后看准!何况这孩子上身三个月前不兴张扬的!你少管。也不许告诉人去的!我去跟娘说一声。” 说着,穿了衣裳去了沈家告诉韦老夫人。 …… …… 这边建明帝则带着绿春慢慢踱去了集贤殿。 西北之战最后一仗的方略,曲好歌和彭绌先递了一份回来。那一份的目标,是将北蛮打残,但是保留一部分部族的实力,令其在西北保持战力,以相互制衡。 建明帝看了之后,犹豫许久。国家耗费这么多钱粮,他本人和朝廷忍耐下了那么多动荡,为的就是西北要一场大捷。可若是仅仅打残一部,还要战略性地放过其中几个部落,他觉得特别不痛快。 所以他一直没有把这份方略拿给朝廷重臣们商议,而是自己悄悄地留下了。 不过,就在昨晚,他接到了西北八百里加急传回来的第二份方略。这一份作战计划,野心和胃口明显大了很多。这次的目标变成了灭绝附骥而来的北蛮其他小部落,保留已经被打得半残的王庭这一支,但是要把现任的大首领一家屠尽。然后,联合关内道,将这一支北蛮赶去大秦的东北。 因为东北部地区已经出现了一些东迁的前唐时突厥残部,和当地的原住民混合之后,渐有抬头之势。 把这一支北蛮赶过去,就意味着那一群会依循着这条路线,反击之后,趁着北方空虚,占了北蛮的旧地。到时候,再令人招抚,一拉一打,一则让大秦边军时常练练兵,二则,也把东北方原有的那些部族,重新划散…… 建明帝只觉得心潮澎湃,昨晚后半夜看着那份方略就没能睡成。 这份计划,是他心爱的三郎提出来的。 他的儿子,长大了。 那孩子的胸中已经装进了大秦的整个天下,他已经在为皇朝的后一百年做长远筹谋——这才是一国之君该有的潜质和心性! 建明帝不敢惊动太多人,他在龙榻上坐了后半夜,满心里都是对秦煐从小到大生活的回忆,点点滴滴。 清晨起身,上朝之前,建明帝亲手写了一道敕旨密诏,令人急送西北,交给曲好歌和彭绌。 里头只有一个意思:随你们怎么折腾。但是三郎提出后头这方略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许泄露出去!这个功劳,便是大捷之后,也不许提! 第六四七章 拿定的主意 恍恍惚惚听了几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建明帝心神不属地挥挥手命散了,自己回了宣政殿。 坐在御案边,建明帝把所有的杂事放在了一边,拽过几张纸,选了一只最细的狼毫,在纸上细细密密地开始写字。 绝大部分是人名,然后是一些断续的字句。偶尔划掉,偶尔长长地连线。 绿春在旁边侍立,心里有些发毛。 西北急报一来,陛下明显地就开始心不在焉。 这样写写画画的,必定是在考虑什么重大的事情。身为伺候了建明帝大半辈子的老内侍,绿春不敢靠近。就连远远地瞟一眼那纸上的字,都不敢。 林嬷嬷就是那时借着送点心的藉口来报喜的。 裴姿有孕了? 建明帝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沈濯,然后跳到了秦煐身上,最后想起了太子,和卫王。 他当时便打了个冷战! 二郎想杀三郎! 此事沈濯是知道的,而且,沈濯还特意提点了绿春来禀报自己。可自己,却不置可否。 三郎若是知道了这件事…… 建明帝有些坐不住,随手把写过的纸揉了,递给绿春。然后自己笑容可掬地下了御座,赐了林嬷嬷坐下,随和地跟她闲聊。 一边竖着耳朵听林嬷嬷闲谈中的那些话,“净之撞见了”“教了茹惠怎么让丈夫不纳妾”;绿春心里微微颤着,手下却毫不停顿,将那几张纸扯了个粉粉碎,一眼不看,随手掀开旁边的焚香炉子,把一手的碎纸丢了进去。 纸很快冒烟烧了起来。大殿里顿时盈满了一股纸墨焦糊的味道。 可建明帝和林嬷嬷却似什么都没闻到。 林嬷嬷告退。 建明帝笑着说要送她,把林嬷嬷吓得脚一软,然后反应过来,嗔着皇上吓唬人,这必是也要出门呢。 建明帝哈哈地笑,说:“朕去一趟集贤殿。” 看着林嬷嬷稳稳地远走,建明帝怅然站在宣政殿门口,远眺东宫许久。 绿春站在他身后安静等候。 “大郎最近在做些什么?”建明帝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太子如今天天按部就班、乖巧安生地跟着建明帝听政,他还能做什么?做竺相给他备下的各种各样功课呗! 绿春低下了头,轻声答道:“仍旧如常。” “既没有荒淫无道,也不曾奢侈无度,假作读书习武,其实就是天天发呆?”建明帝已经失望到了麻木的地步。 绿春心里斟酌了许久,劝了一句:“陛下春秋正盛,太子若能一心守成,是好事。” “前唐太宗说过,创业不易,守业更难。你指望这样平庸浅薄的人能替列祖列宗和朕,守住这天下江山么?”建明帝的表情渐渐冷厉了起来。 这个时刻,建明帝不再是一位慈父,而是一位君主。天下太平,大秦万年,黎民百姓,江山永固。这才是他挑选储君真正的条件。 太子,担不起。 绿春缩着脖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他是替那个慈父叹的。 建明帝心里很舒服,终于拿定了主意:“走吧,跟朕走走。” 他去了集贤殿。 因为正在为西北大战殚精竭虑调拨粮草的沈信言,是他那心爱的三儿子的老师、岳父,以及,他为下一朝准备的宰相。 只是,怎么把沈信言高高兴兴推出来的这个岳父头衔再还给他,还要费一番力气。 集贤殿近在眼前。 建明帝站住了脚,偏头问道:“大理寺那边怎样了?净之有没有什么动作?” “不知道怎么回事,净之小姐对这件事不闻不问的。如今只是一门心思地欺负章氏女和佟家呢!”绿春耸了耸肩,看看四周,悄声笑道:“净之小姐快把佟家挤死了,都是因为那个章氏女……” 低低地把事情说了个齐头。 建明帝把这件事在心里慢慢地转了一圈,却摇了摇头:“这件案子十分明白,剑指信言。净之跟她爹爹的感情一向亲厚,怎么可能不管这个案子?虽然朕还想不明白她在布一个什么样的局,但她一定是在救沈家。” 话头一顿,轻轻皱起了眉:“茹惠有孕,净之去探,蒹葭入宫,林嬷嬷就来告知了朕……” 低头想一想,对绿春道:“给邱虎一家子送些赏赐去,然后再给茹惠预备着挑些东西,太医一确诊,就给她送过去。” 绿春有些摸不着头脑:“陛下这是……” 建明帝笑了笑:“朕虽然不知道净之想做什么,不过,她做什么,朕都乐观其成。” …… …… 沈信诲是哆嗦着回的修行坊,食盒也没带回来。 一进家,立即命人紧紧关上府门,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从头到脚冒冷汗。 家里下人吓坏了,一个飞跑去正房告诉老鲍氏,一个胆战心惊地去扶他:“爷,您这是,怎么的了?不是说去看望老太爷么?食盒呢?” 沈信诲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满脸苍白地抬头看着那下人,像是不认识一般,半天,忽地跳了起来:“我得去见十二姐儿!她知道该怎么办!” 一把推开那人,一阵风一样跑去了沈洁的住处。 此时天已擦黑,各个院子里正在次第亮灯。 沈信诲大步地闯进了沈洁的房间,而沈洁正在秉烛相待。 “怎么样?沈主事?令尊跟你说了些什么?” 沈洁启唇笑语,却露出了两颗小小的尖牙,狰狞可怖。 品红侍立一侧,骇得后退了半步。 沈信诲反应过来,冲着品红一竖眉:“出去!” 品红吓得一抖,忙忙地奔了出去。 见沈信诲这样做派,沈洁的笑容更增了几分得意,冲着小丫头一颔首。小丫头也就低头走了出去,回身紧紧地闭了房门,自己则挨着房门站了,看了同样守在门边的品红一眼。 品红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硬挤出个笑容来:“十二小姐不是要吃些甜汤?我去厨房看看。” 小丫头轻轻松了肩,矜持点头。 品红脚下如风,疾步出了院子,左转,却提了裙子,拼命地跑起来,绕到了院子后头,进了后门,悄悄地摸到了后窗边,听着里头沈信诲和沈洁的对话。 第六四八章 子虚乌有 “那个沈信诲去见沈恭了。一切如大人所料,沈信诲使了大笔的钱,把所有狱卒都支开了,单独跟他父亲说话。不过,那沈恭仍旧一副吓破胆的样子,即便那样都不肯跟他儿子说半个字的实话。只是呵斥他,让沈信诲赶紧滚。” 左温周发现了金元宝一般,两眼发亮地将大理寺的事情禀报竺相。 竺相皱了皱眉:“具体是怎么说的?你不要臆测,一个字一个字重复给我听。” 左温周稳了稳心神,细细回思,一字一顿地说:“那沈恭说: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你打听来做什么?” 子虚乌有? 竺相眯起了眼睛。 …… …… 沈濯挑了挑眉:“子虚乌有?” 净瓶点头道:“沈老爷是这样说的,说的时候,一脸急色,十分想要赶紧把沈主事赶走。沈主事当时也急了,拼命抓住了沈老爷的手,只要问一个是或不是。沈老爷眼睛瞪圆了,几乎要高声大喊,但仍旧只有这四个字:子虚乌有。” “子虚乌有啊……子虚乌有……” 沈濯一边细细思索,一边轻轻地用手指尖刚刚长起来的指甲敲着桌子。 许久,敲击猛地停下,沈濯抬头看着净瓶问:“当时牢里还有什么人?” 净瓶眨了眨眼:“狱卒们都被使了重重的钱遣了开去,咱们的人也是提前躲在了旁边角落里才听见的。旁边……只有隔壁牢房里有两个死囚犯……” 沈濯的手指轻轻握了空拳,关节处重重往桌子上一叩,笑了起来:“果然。” 净瓶愣了愣。 “你们呀!阮先生去忙大通的事情,顾不上这一头,你们这几个就全都不肯动脑子了。沈氏苏姓这个案子虽然如今已经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但毕竟没有昭告天下。我祖父如今不过是被陛下秘密解递入京。照说,仅仅是为了不泄密,也该找一个隐秘些的地方,将他单独关押。可是,旁边偏偏还有邻居。 “若说陛下已经有心将此案公开审理,那我祖父尚未定罪,不过是个嫌犯。无论如何也不该押在死囚牢里。可是偏偏,他就被关在了死囚牢房,旁边还有两个邻居。净瓶你说说,这两个邻居是做什么用的呢?” 沈濯笑眯眯的,心情显然是大好。 净瓶也不是没脑子,只不过习惯了依赖北渚先生和沈濯,所以才只管传递消息,懒得细想。如今被沈濯这样一分析,自然是明白了过来,眼睛也是一亮:“这肯定是大理寺方面要把他这样关押,旁边的邻居根本就不是什么死囚犯,而是上头安排下来监视的人!沈老爷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才一个字的实话都不敢说,一副六魂无主的样子!” 沈濯含笑颔首:“而且,我猜着,他回来之后,吉少卿就已经审过他一回了。” 审过了!? 沈濯笑着抬头:“吉少卿这个人,是个谋定而后动、有大智慧的人。他不会在尚未审理此案的时候,就贸然让我们家人前去探望。他不会把这个主动权这样轻易地交给旁人。所以,他必定是已经审过祖父,而且,已经暗示过祖父,如果胡说八道,必定会令全家丧命。” 净瓶大吃一惊:“依小姐所说,吉少卿岂不是……” “监守自盗、徇私枉法?”沈濯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父亲是陛下一心重用的臣子。沈氏苏姓一案在西北大战正酣时掀出来,这个时机本来就糟透了。若是晚一些,陛下也许为了缓缓处理皇子们争储的矛盾,会牺牲了沈家,好维持局势平衡。 “可是这个案子出在这个时候,显然是没把陛下放在眼里。国家大事,在祀与戎。可他们却连这个都不顾了。陛下心里本就憋着一团火。所以,他先把我的赐婚旨意收回,把我父亲圈禁在宫里,就是让这些人尽情地跳出来。 “至于我家的这个案子,只要我祖父不疯了胡说八道,陛下又怎么会硬栽在他心爱的臣子身上,自毁长城? “案子交给吉少卿,我本来以为,只是想要做到不偏不倚。可现在看着吉少卿这样公然出招,做好了局等着那些人往里钻。我就能断定,陛下无意处置我沈家。 “所以,吉少卿现在所为,不是徇私枉法,而是顺圣意而为。” 沈濯说到这里,简直通体舒泰。 原本还对建明帝的一点怨气,已经随着她想透了这位君王的用意,烟消云散了。 净瓶笑了起来:“早知道是这样,小姐哪里还用得着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做那么多事?倒不如安安心心地等着结果就好。” “那怎么行?”沈濯瞟了她一眼,笑了起来:“陛下这样宽待我们沈家,我这个沈家最为非作歹不管不顾的人,怎么也要好生配合一下,帮着他把这个国家的蠹虫,好歹地揪出来几条吧?” 咦?! “小姐,我们要搞事吗?”净瓶说到这个就兴奋地两只眼直冒绿光。 沈濯噗嗤笑了出来,伸手拧她的脸:“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就跟三年没吃肉的人看到一只大肘子一般!” “小姐小姐,你说,咱们要做点儿什么?”净瓶才不管这个形容是不是在败坏自己的侠女形象,一心只管拽着沈濯摇晃起来。 沈濯呵呵地笑,一边去掰开她的手,一边慌忙点头:“好好好!给你事情做!别晃了,我头晕。” 净瓶忙住了手,屏息听她说。 “我递进宫里的消息,不过明天就能传到该知道的人耳朵里。咱们明天一大早就去探监,事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做得神神秘秘的最好……”沈濯挑着眉笑起来。 “只是探监?”净瓶好生失望。 沈濯笑着摇头:“当然不止如此。不过,其他的事情,要等一等。” 等一等? “小姐要等甚么?”净瓶眨着眼。 沈濯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低头摆弄自己新让外头烧制的茶碗,翻过来,底下阴刻了两个小字:净之。 “自然是等宫里的动作。 “当然,还有,宫外的。” 沈濯的目光投向了北边。 那边的人,很多,很多。 全都是等着往沈氏苏姓案伸手的,皇亲国戚。 第六四九章 喜闻乐见 邵皇后蹙着眉,问甲申:“当日咱们见佟氏的时候,那个章氏……在哪里?” 甲申含笑低头:“一直跟在佟氏身边。那章氏低调得很,并没有怎么抬头。想来,比佟氏聪明些。既然一心想嫁给三皇子,那就不太敢跟咱们扯上关系吧?” 一句话,就把邵皇后说得恼了:“原来是跟本宫耍小聪明来着!本宫竟然还被她给蒙骗了!” 甲申笑了起来,劝道:“谁能蒙骗得了您?只不过是个蝼蚁一般的贱民。祖上几代都是种地的农户,她那哥哥虽然有几分才学,却始终是白衣。如今能攀上一个三皇子,已经是他们所能仰望的极限了。皇后娘娘眼里怎么会落得进那种庸脂俗粉?即便是佟氏那等蠢货,也不过是因为她的确是三皇子的血亲,才让您有了点子费神的兴致而已。” 这话说得邵皇后心里舒服了一些,便问:“怎么说嫁了人还惦记着老三?” 甲申笑得恶毒:“要不怎么说这章氏还算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呢?她虽然借着佟氏的光儿也见着了娘娘您,可是却丝毫没敢在娘娘跟前显露。就是深知配不上咱们太子和卫王,不然的话,攀龙附凤的心思,怎么不用到两位嫡皇子身上?” 邵皇后帕子掩着口,呵呵大笑起来:“说得好!” “尤其是,老奴可是听说过的,卫王殿下早先也觉得她哥哥章扬是个人才,大约又惦记着掣肘三皇子府,所以还让王府的穆孺人去跟这位章氏接触过。谁知,章氏连那个人情都不敢领呢!” 甲申的眸子里闪过更深的嘲讽。 “什么?!二郎动过收她的心思?”邵皇后惊呆了,猛地把手里的帕子拍在了桌子上。 甲申连忙深深地弯下腰去,掩住面上忍耐不住的幸灾乐祸:“因那时候章氏已经嫁给了蔡家,老奴听说这个消息时,觉得荒谬。想着大约是卫王调戏章氏,所以才没跟您禀报。” 邵皇后深深地拧起了眉:“这个章氏,若是能得了二郎这般的看重……” “必定不是的。小小的乡间女子,能有什么值得卫王殿下看重的?老奴随口一说,娘娘不要误会卫王殿下,也不要太看重那贱民了。”甲申又急忙否认。 “不不不!你立即派人去盯着那章氏。把这个消息放给二郎,然而等着看二郎有没有动作。若是二郎竟然在这个时候再次派人去拉拢她,你就马上派人去,先把人给本宫悄悄地扣下!” 邵皇后眼中寒光一闪。 次子竟然背着自己做了这样多的事情,看来真的是要跟长子争了…… 虽然都是自己的儿子,但次子是个瘸子! 自古以来,有正常的皇子时,哪里能轮得到一个残疾之人登上皇位?更何况,陛下还给他娶了一个外邦女子做正妃! 甲申躬身应声:“是。老奴即刻去办。” …… …… 卫王府。 “大通这次,怎么都让我觉得在劫难逃呢?”邵舜英搓着额头,有些烦恼。 卫王却一脸匪夷所思:“大通经营四代,中间虽然有过换手、有过低谷,可如今仍旧当得起‘富可敌国’这几个字吧?” “大不如前了。这佟家并不懂得经营,心思分散。而且,论起来忠厚信义,比起前头的孟家,是大大地不如。所以,不少老客人看不惯他们家,都把钱存去了别处。但即便如此,几千万是有的。”邵舜英仔细地调查过佟家大通,底细尽知。 “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若是佟家这样有钱,又有心襄助三弟。不过是要谋个妻妾的位置,给她就是。老三便是这一条就接受不了么?还是那个沈氏,趁着老三不在京城,所以打压对方?” 卫王多方猜测。 “临波公主也对佟家不假辞色。甚至,连新任的大理寺少卿吉隽都拒绝向亲姐夫提供援手。我觉得,这佟家夫人,吉氏的二小姐,当年只怕是做过什么对不起先吉妃娘娘的事情。所以,三皇子一系的所有人,宁可把大通搞垮,眼看着钱都流进国家银行,让朝廷用,都不要。”邵舜英也搓着下巴猜道。 卫王连连点头:“我觉得你此言非常有理。” 顿一顿,又道:“既然如此,大通那边,他不要,我要。你去看看,大通需要什么帮手,能做的,你去做。若是你也做不到,便让周謇去做。” 邵舜英抬起头来:“殿下,你说真的还是说笑?” “怎么?” “这笔钱,若是我拿不到您手里,那还不如谁都拿不到,就让大通烂掉。又怎么能让周謇纳入囊中?” 卫王看着他笑了起来:“舜英对周表兄那边,总是比我警惕了太多。你怎么看他这样不顺眼?” “我不是看他不顺眼。周家肯为您所用,不过是利益、时势使然。可毕竟,周荧嫁给我,并非心甘情愿。大长公主是个手段、心肝都坚硬似铁的人,我是不相信她能咽得下这口气。如今,我们借用他们多一点,这没什么。但是,不能因此就真的放心,就给他们什么。您怎么知道,他们一旦拿到的够多,不会反噬呢?” 邵舜英反问他。 卫王哈哈大笑:“父皇如今三个成年皇子。太子用不着他们家。他们家自然是要在我和老三之间选。可是临波却不肯嫁给周謇。那大长公主府还有的选吗? “他们要不然就乖乖地做平常宗室,等周謇再娶妻生子,最多再袭一代县公,后头还有什么?什么都没了!你可别忘了,大长公主都快七十了!等她老人家一走,周謇,周荧,都算什么东西? “在孤眼里,他们兄妹,还不如一个章氏,令我更想收入囊中呢!” 邵舜英的肩膀松了下来,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此事我先去佟家试试风头,再说后续。”顿一顿,转了话题,笑道:“怎么殿下还没放弃那个章氏么?” “那女人,聪明,手段毒辣。若是能把她弄过来,她一无所靠,只能靠我。这样一来,一则能给穆氏树个敌,二则,我利用她去对付老三,那可是事半功倍!” 卫王笑着朝邵舜英举了举杯,“所以,这个女人这一回被逼得走投无路,正是我喜闻乐见啊!” 第六五零章 佟三老爷 红日渐渐西沉。 天空中厚重浓密的云块也因此被染得成了绛色。 佟府。 佟三老爷怒气冲冲地回来,从来没有这样直截了当地直奔大房。 昏睡了一天一夜的佟大老爷终于苏醒了过来,刚刚服了药,靠在床上,气息微弱地询问着管家如今大通柜上的情形。 可是,不过三五句话,佟三老爷便满面愤怒地闯了进来。 “大哥,你是不是疯了?就为了让你女儿能顺利地塞进翼王府给人家暖床,什么人你都敢得罪?你大房自己去找死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把我们整个佟家拉下水?你知不知道外头已经不肯收大通的钱票了?” 因为佟大老爷病倒,管家还没敢将这个消息告知,就怕他会再次心脉被激、重病倒下,那可就不是要治病的问题,可就是要致命了。 可佟三老爷却不管不顾地将事情嚷了出来,还说得这样难听! 佟大老爷迎着管家慌张的目光,脸色再次灰败下去,颤声问:“他说的都是真的?” “大老爷,这必定是暂时的!我们大通究竟是什么样的实力底气旁人不知道大老爷还不知道?只要江南总号那边收到了信,京城自然能缓过来。这只是时间问题。大老爷别急,可千万别急!”管家急忙解释,又给瞬间气促气短的佟大老爷顺着心口。 “什么底气?什么实力?!大通当年是从孟家手里弄过来的你们都忘了?孟家并没有死绝,还有一个女儿活着,而且,那个孟家的女儿如今就在修行坊户部尚书沈家! “沈家是谁?那是陛下亲自给三皇子赐婚的人家!你们大房号称是三皇子的姨夫姨母姨表妹,好歹算是有个血缘之亲。人家就算是看在翼王死去的母妃面上,再觉得你们恶心也会给你们留三分余地。可你们呢?蹬鼻子上脸! “别做出一副无辜的嘴脸来给我看!我看了没用!你们是不是收留了章氏?章氏是不是嫁了人还保留了完璧之身?她是不是为了保留完璧之身还谋杀了亲夫?她是不是为了给三皇子当妾才留着这个完璧之身? “觉得我不该知道对吗?你们以为你们做得天衣无缝吗?可是沈家小姐却知道了!所以沈家小姐在逼着寡妇再蘸对吗?别一脸的惊讶!这件事已经全京城都知道了!就因为你们大房收留了这个妄想攀龙附凤的贱女人,沈家小姐大怒之下寻到了借口,才会全力挤垮大通! “你们应该谢天谢地人家只在京畿道动手,还没有祸及江南总号!若是你们这个时候还不放弃痴心妄想,那你们就等着人家连大通的根都挖断好了! “大哥我告诉你,我们是天天想着把家产弄到自己的手里,我们也的确靠着你的聪明才智天天当吸血鬼。可我们姓佟!我们不会想弄垮大通,我们也不会想要自家人的性命!但是,人家姓沈的不一样! “人家的父亲是户部尚书,人家的姨夫是当朝的侯爷,人家的族亲是国公府!我们,只是一介商贾。人家要弄死我们,就只会像是倒掉桌子上一盘吃腻了的菜那么简单! “大哥,你醒醒吧!再执迷不悟下去,你会拉着整个佟家给你陪葬,给你那个蠢货女儿陪葬,甚至,给那个原本跟咱们家半分关系都没有的什么狗屁章氏女陪葬!到了那个时候,大哥,请恕我不会跟着你们大房一起死!请恕我会联合二哥他们,落井下石!” 佟三老爷这辈子都没这样睿智过。 当他大吼大叫完了,一转身,却看见了僵直地站在门口的佟静姝。 冷哼一声,佟三老爷步步逼了过去:“大侄女,你倒是琴棋书画了,可你有那个脑子、有那个胆量、有那个手段么? “你能猜到户部尚书小姐是用什么方法,把流传天下百多年的大通钱票害得连京城的铺子都不敢收了么? “你敢去陇右陪着翼王被人追杀还救他的性命么? “又或者,你又哪儿来的自信,可以让能骗过自家兄长、嫁过去的丈夫一家和身边所有其他人的章氏女,日后在翼王府听你的话?凭着你手里的钱么? “蠢货!” 佟三老爷鄙夷地抬高了头,用鼻孔看向脸色苍白如纸的佟静姝。 “三弟!你!你……咳咳咳!”一阵猛咳之后,佟家大老爷又是一口血喷在了地上,再次昏了过去。 佟静姝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一滩血,一声尖叫,就在房门口软倒在地。 管家吓得赶紧一边去扶佟大老爷,一边高声命人:“去请医生!去请大夫人!去把二老爷找来!” 找二哥来? 那有个屁用!? 他只会跟大房讨价还价,谋夺家产;他哪里会出面把章氏女那个祸害弄走? 佟三老爷来回看看大房父女二人,皱了皱眉,满面不耐烦,哼道:“果然是蠢货!连支撑着回去赶走姓章的都做不到!只会晕倒!” 只一瞬,心一横,撩袍直奔佟静姝的院子。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被佟三老爷骂得羞忿欲死的章娥,什么都来不及收拾,只带了斑鸠,举袖遮面急匆匆离开了佟府。 佟家的马车是不能用了。蔡家的马车也已经被打发了回去。主仆两个就那样形影相吊地站在街边。 眼看着天色黑了下来,斑鸠小心地问章娥:“小姐,要不然就得想办法回蔡府;要不就得赶紧去找间邸舍住下。再晚,就该犯夜了。” 可是佟府离蔡家远得很,这个时间又没有马车租了…… 章娥只觉得满腔愤懑,也有种吐血的冲动了! 下晌她离开佟府的想法,看来再正确没有!实在是不应该听信佟静姝那个蠢货的花言巧语,还真以为她父亲能醒过来,能重新掌控佟家!那个好色的佟三老爷,肯定是思来想去都无法把自己弄到手,所以才这样找了借口把自己赶出来! 自己如果不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下来,只怕是今晚就会落到他的手中。 毕竟从未被男人这样明目张胆地调戏又谩骂过,章娥现在的心思完全偏离了事情的正确方向,只管朝着“贪花好色”四个字上去想。 就在此时,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漆平头马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车窗的帘子挑开,穆婵媛的脸露了出来,还有一丝不明意味的深刻笑容:“蔡太太。” 第六五一章 不要脸皮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倒也不用蔡太太赘言。卫王殿下和我都知道了。如今你已经失去了兄长和佟家这两顶庇护伞,请问蔡太太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穆婵媛笑吟吟地,还有闲情逸致泡上了一壶茶,自斟自饮,却并不礼让章娥也尝上一杯。 这是一辆双马拉着的马车,显然是走长路的。车厢宽敞,娇小一些的女子都可以横卧的座位,车厢两侧随手便能取用点心小物的抽屉,还有放在车厢正中间卡槽里的小小茶案。 章娥还是第一次坐这种马车。 虽然已经竭力装着昂首挺胸,但她僵硬的姿态和动作里,还是有一丝局促。 穆婵媛心中不屑,噙着一丝浅淡矜持的笑意,别开了眼不看她,只管低头饮茶。 “我……”章娥刚平复了心绪,想要开口说话,却被马车突如其来的经过一个沟坎颠得一晃,声音中断。 穆婵媛的表情越发轻松写意起来。 凡对阵,不论是刀枪车马,还是词锋言谈,都一样的,最开始的时候气势最足,再而衰,三而竭。有了这一顿,章娥那一向强硬的盛气凌人,怕是要大打折扣了。 “既然穆孺人称呼我一句蔡太太,那就说明我还是蔡家的人。既然是蔡家的人,我就回蔡家去。这有什么打算不打算的?节妇守夫孝,怎么也要三年。三年后,又是怎样的情形,谁又能说得准?” 章娥虽然没有了一开始的傲气,说出来的话还是道理强大的,令人无法反驳。 穆婵媛微微地笑着颔首:“蔡太太所言极是。三年啊。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即便算到今日今时,蔡太太进京城时间也还不足三年——诶,不对,即便从蔡太太离开吴兴算起,到现在也不到三年吧?嗯,听沈洁,是这样说的。” 沈洁! 到京之后,沈洁倒是来寻过自己几回。自己还给她和她大堂兄何时去刑部递状子出了不少主意…… 章娥的瞳孔一缩:“穆孺人跟沈洁小姐有来往?” 穆婵媛啊了一声,作势掩了一下口,脸上却连懊恼的表情都懒得摆,笑着摇摇头:“这个我可不能承认。你别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啊。” 不能承认! 这四个字说得真好! 章娥只把这四个字在心里一转,便全盘明白了过来,恨恨地盯着穆婵媛,咬紧了牙关,低声喝道:“原来这个案子是二皇子殿下弄出来的!” “谁说的?这都是你瞎猜乱讲,替翼王殿下栽赃我们卫王府。倒是你,既然时时刻刻以翼王的人自居,那怎么还会跟沈洁搅在一起,还教给她在什么时刻去刑部,又要去找什么人才能更狠地给修行坊沈家刺上最痛的一刀? “你说,若是沈家、你胞兄,抑或是即将回京的翼王殿下听说了这件事,他们会怎么对付你?啊,蔡太太?” 穆婵媛笑语嫣然,闲闲道来,却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敲打着章娥的心,直敲打得她的脸白成了一张纸。 “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佟家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莫名其妙地去得罪正儿八经赐婚的沈大小姐,反而把你捧在了手心里呵护?她们怎么会那么笃定,日后佟大小姐能成为翼王妃,你还能跟进翼王府当侧妃,去接着帮衬佟大小姐呢?这个保证是谁给他们的?是皇上?皇后?太后?还是——蔡太太你那张口灿莲花的巧嘴? “哦哦,佟家其实也算不得蠢到了家。至少,这一回,沈大小姐出手把大通在京城的势力一举打残,让他们醒了过来。你蔡太太,其实除了这张嘴之外,一无是处。尤其是一旦遇到了绝对力量,你的存在,只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容得下随时随地准备出卖个谁的野心家。 “别说翼王、佟家,便是我卫王府,虽然早先有了三分怜才惜玉之心,如今却也不能仔细想想,要不要平白无故地蹚这趟浑水了。” 说到这里时,穆婵媛自矜得意地停了下来,挑了挑眉,看着章娥。满心里都在等着章娥纳头便拜,求她收留。 可章娥不过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开了头:“烦请穆孺人将未亡人送到蔡府即可。欠穆孺人的相送之情,就算是妾身自己还不清,也还有胞兄。” 一车相送这么点儿事儿,也算得上是人情? 这话说出来,也够得上一巴掌打在穆婵媛的脸上了。 穆婵媛被噎得顿时变了脸色:“蔡太太离开吴兴这三年,旁的本事没有见长,可不识抬举这四个字,倒是运用得越发得心应手了。” “章娥出身贫寒,一路走来,相助之人不知凡几。不论是谁相助,章娥都铭记在心。唯有卫王府,章娥便到今日,也从未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相助之意,反而时时处处都在算计着想让章娥帮着你们去害,去害旁人。 “章娥就不明白了,这便是不识抬举?即便是挟恩图报,也麻烦你们先施恩于我好么?这样空口白话落井下石,就想让我章娥替卫王卖命,就只仗着他是王爷?有意思!” 章娥在佟家能被骂得抬不起头,是因为她得了佟家无数的恩惠。 可是卫王府,到现在为止,也只有那一次求签之事上,似是而非地暗示是他们出的手。 可惜,章娥不信,所以也不领情。 既然不觉得受了卫王府的恩情,那就没有什么需要还他们的。 无欲则刚。 章娥在任何人面前都可能低头,但一个沈家、一个卫王府,在她心里,满满当当地都是厌恶,都是反感。 想让她在穆婵媛代表的卫王府面前低头,门儿都没有! 穆婵媛的脸色越发冷厉起来,手上的茶盏也放回了茶案上,满目冰寒:“蔡太太的意思,是打定了主意,跟我卫王府绝交了?” “翼王殿下在陇右被千里追杀。这件事的几个证人活口,还在大理寺押着呢。穆孺人,你猜猜,这几个人,到了最后,是会供出太子、皇后,还是卫王?” 章娥的脸上意外地也绽出一个阴狠的笑容。 “我兄长再怎么不把我当亲妹子,也是翼王府的白衣长史。这种情形之下,我是疯了还是傻了,竟然会投入卫王府为妾为奴?难道等着被说成忘恩负义之人、挑动皇子们兄弟不睦的红颜祸水么? “我没你那么不要脸皮!” 第六五二章 得罪不起 章娥被扔在了蔡府门口。 穆婵媛临走时的面色,是铁青的。 冲着飞奔而去马车背影冷冷地送上个嗤笑,章娥转过身,脊背挺直,单手负后,抬抬下巴指指蔡家的府门:“斑鸠,叫门。” 斑鸠低着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地上,低声道:“小姐,您真的不考虑卫王府么?毕竟卫王许给您的,也是五品孺人……” 章娥冷冷淡淡地瞟了一眼斑鸠微微弯下的腰身:“你不过是个下人,也配跟我讨论这些?我的路该怎么走,我自己心里有数。” 蔡府大门吱呀打开,章娥昂首阔步走了进去,睥睨之态,恍若她才是蔡家的当家主母。 街边闪过一个戴着毡帽、穿着短褐的人,紧紧地盯了章娥的背影一眼,转身离去。 蔡府对面一间小小的杂食棚子里擦桌子的伙计,看了看蔡府大门,又看了看那个离开的毡帽短褐,扔下了抹布,往棚子后头走去。 …… …… 第二天一早,坊门才开,沈家的马车就驰了出来直奔大理寺。 沈濯扶着净瓶的手下了车,接过玲珑递过来的一个食盒,命赶车的国槐:“你在这里等着。” 国槐有一线迟疑:“当日从陇右回来时,三爷曾经吩咐过小人。小姐若是出门,让小人不得离开小姐左右……” 沈濯笑眯眯地看着他:“嗯,你接着说。” 国槐被她的笑容吓得一个激灵:“小姐不是赶时间?小的和玲珑姑娘在外头等着,小姐请跟净瓶姑娘快进去吧。” “哼!算你识相!”沈濯错着牙翻了个白眼,走了。 净瓶冲着国槐做鬼脸:“笨木头!” 国槐愁眉苦脸,等她们两个人走远了,才转回头,小心地问玲珑:“玲珑姑娘,往日里,你们想在小姐跟前替三爷说好话的,都怎么说?” 玲珑满脸怀疑地看着他:“做什么要替三爷说好话?” “三爷,人好。我觉得,小姐跟了三爷,必定有好日子。可小姐如今没了赐婚的旨意,我心里不踏实……”国槐讷讷。 玲珑更加怀疑:“那也该替小姐在三爷跟前说好话呀,怎么反过来了?” 国槐摸了摸头,脸上皱成一团:“三爷肯定不会不要小姐,可小姐未必肯跟三爷……” “你到底是谁的仆下?!姓沈的就好生等着小姐自己做决定,小姐怎么选你就怎么跟!若是想姓秦,那就直接投到翼王府去!我沈家还不稀罕你呢!”玲珑瞬间翻脸,满面带煞。 国槐被她骂得顿时胀红了脸,又伸手去抓头:“我自然姓沈!只是,在陇右时,看着三爷和小姐一起做事的时候,觉得,舒坦,痛快。若是小姐不乐意嫁给三爷,我虽然遗憾,也还是姓沈的。” 玲珑哼了一声,唰地一下摔下了车帘,不理国槐了。 国槐为难地看了车帘半天,凑了过去,低身下气:“玲珑……” 玲珑唰地一声又掀开了车帘,俏脸绷着,寒声道:“等回府,我自然会请六奴姐姐来给你好好讲讲道理!” “不用六奴姐!玲珑!”国槐急红了脸,吭哧半天,低声道,“我觉得你讲的道理就挺明白的……” 玲珑愣了一下,腮上微微红了一红,车帘再次摔下。 国槐不敢伸手,急得围着马车团团转。半天,在车门处站定了,狠狠地直着脖子咽了一口口水,讷讷又唤:“玲珑……” “闭嘴。安生等着。哪儿那么多话?”玲珑娇声呵斥。 可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恼怒。 国槐仔细听了出来,脸上终于松了下来,憨憨地应了一声,坐在了车辕上。果然安安静静地等着了。 …… …… 这大理寺的牢头跟沈濯也算是熟人了,瞧见沈濯带着个丫头前来,倒有些发愣,忙上前一步,赔笑道:“沈小姐今儿怎么只带了个丫头来?路上可还安顺?” 沈濯含笑颔首:“多谢记挂。”又示意净瓶。 净瓶笑着塞了个布包在牢头手里,悄声笑道:“您可真是好人。不过无妨,我虽是个女流,却练过几天功夫。路上足够护卫我们小姐了。” 牢头手里下意识地捏了捏布包,挑挑眉,迟疑着点了点头,令身后的狱卒:“开门。” 等沈濯进了牢门,自己才微微背了人,打开布包,却见着小半袋子的金豆子! 金子! 融了都够给婆娘打支实心儿的金钗了! 牢头的两眼放光,忙抽了系子绑好,贴身放了起来。 天牢里仍旧气味腌臜、恶臭扑鼻。 沈濯和净瓶各自掩了口鼻,在狱卒的带领下直奔最里间。 沈恭这一年来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白发并没有添,腰身也没有佝偻。脸上仍然时不时流露贪婪无耻的神情,眼中闪过的,也仍然是不知所谓的傲慢和自大。 ——真不知道他去云南究竟是不是流放?难道是去旅游不成?凭什么看不见半天受过苦的样子? 沈濯在心里狠狠地想:回去可得好好给万俟盛写封信,问问他,这个当年被他主导的流放,究竟是怎么变成了一趟养生之旅的?! 低眉顺目,沈濯一字不发地走到了沈恭的牢门前。 其实沈恭还是老了,耳朵眼睛都有些不大好。尤其是在武功驿被刺杀险些死掉,的确也吓破了他的胆子。 如今眼前这个美丽大方的小娘子款款行来,他是费了一番力气,才认出了这是他的二孙女。 二孙女…… 沈恭忽然想起来,老管家花伯告诉他,就是这个二孙女沈濯,不仅害死了自己的大孙女沈簪,还害死了自己的三孙女沈溪! 这个,小贱人! 沈恭暴怒起来,冲过去双手用力地握住了监牢的栅栏木条:“沈二!你这个阴险毒辣的……” 沈濯忽地抬起头来,幽幽地看着他,一字不发。 那个眼神如一桶冰凉的雪水,将沈恭从头浇到了脚! 吉少卿前几天是怎么跟他说的来着? “太后和陛下对净之小姐都格外疼爱,所以不希望她身上背上任何污点。 “这样嫁给给翼王本也没什么,可难保外头不会有小人嚼舌头说沈家仗着有个翼王妃,一应案子都囫囵糊涂过去了。往后万一有人翻说出来,倒让净之小姐受委屈。 “现在呢,咱们把这个案子干干净净地结了。等您回了家,沈尚书官复原职,净之小姐的赐婚旨意自然还会轰轰烈烈地送回来。” 这个沈濯,她是板上钉钉的王妃。 自己,得罪不起。 因为,吉少卿说了,会有人看着自己的。 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沈恭打了个冷战,咬着牙低下了头。 第六五三章 菜 一字排开,沈濯给沈恭准备的饭菜是:冰糖肘子、酸萝卜老鸭汤、荠菜蒸饺,和一碟子糯米糍。 沈恭的目光在菜品上逡巡,想起在修行坊中秋宴上吃的那些大鱼大肉,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皱起了眉头:“如何没有鱼?” 沈濯抬头又看了他一眼,垂头不语。 净瓶实在是看不过眼,哼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留着当清明节的祭品了。” “你!”沈恭大怒,右手的食指中指并出,指着净瓶的脸乱颤。 沈濯蹲在地上,把饭亲手摆放好,起身,屈膝福礼,然后站起来,伸了手给净瓶。 急忙上前扶了沈濯,净瓶冲着目瞪口呆的沈恭再翻了一个白眼,转身,走掉。 所以不过打个愣神的工夫,牢头就见沈濯主仆两个走了出来,不由得一呆。 她给自己这么一大袋子金豆,难道不是为了在里头多待会儿,跟她祖父隐秘地多说几句话么? “沈小姐这就回去了?!” 沈濯莞尔,颔首为礼,轻声道:“其实我家与祖父已经分宗。不冲着这份血浓于水,我都没道理要来一趟。好在我父亲不在家,母亲不知道,我偷偷给他送些吃的来,圆一圆我们祖孙曾经的情分便罢。 “往后,不论是哪个案子,该怎么审理判定,上一层有国法陛下,下一层有刑部大理寺,与我们家是无关的。 “牢头大叔是个厚道人,想必不会看着狱卒们虐待犯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自然这就回去了。至于里头那些碗碟筷匙,也就请大叔代为收了吧?” 牢头神情一凝。 吉少卿吩咐三天内准两坊沈家看视。头一天沈家三房的沈信行就亲自来了,在牢门前徘徊了一个多时辰,最后还是挥泪跺脚而去。 昨天二房的沈信诲来了,鬼鬼祟祟,临走的时候却连食盒都没顾得上拿,跌跌撞撞就跑了。 今天是最后一天,大房才来人。来的,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娃娃。而这个女娃娃,却又摆明车马,跟沈恭划清了界限…… 这个举动,倒是跟京城盛传的“心狠手辣沈净之”的形象颇为一致。 然而,她又为了什么,要给自己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牢头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只得说些从吉少卿那里领来的套话,躬身揖手:“沈小姐说得哪里话来。大理寺有大理寺的规矩。怎么会虐待犯人?沈老爷子现在只是请来问话,因他仍在流放期内,所以才进了我们这牢房。等事情说清楚了,说不定陛下怜他年老,就直接免了流放苦楚,让他回家了呢!” 回家?! 果然! 沈濯心里头狠狠地骂了建明帝一十八句“神经病”,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笑眯眯地走了。 …… …… “跟沈信诲说了子虚乌有之后,那沈恭还曾频频使眼色令沈信诲快走。可是这沈净之去了牢房里,却一个字都没跟沈恭说。沈恭竟然还被那个跟着的丫头奚落了……” 左温周大皱其眉。 竺相听完沈恭对着沈濯主仆说的话,嗤笑了一声,哼道:“京城都说沈信言这个爹上不得台面,自己是个下九流,所以看着沈信言母子们格外不顺眼。我前头还以为是空穴来风,现在看来,还真是没说错。 “难怪秦倚桐几次打压那个沈信诲,却又舍不得一压到底,甚至提了他一个主事之职。这样的老鼠屎,留着给沈信言添恶心,可是再好没有了。” 左温周对这种事没感觉,只顾着问:“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竺相沉吟了下去。 他想起皇后娘娘悄悄令人给他送来的消息:章娥,穆婵媛,沈洁,沈信诲……那便是章扬,卫王,沈利,沈恭…… “再等一天。看本案的主审,咱们那位翼王的亲舅舅吉少卿大人,明天会怎么做。” …… …… 沈濯这一番行止大大方方,丝毫没有掩人耳目的意思。所以也迅速传进了邵皇后的耳朵里。 邵皇后却比众人都先反应到了关键点上:“沈濯带去的都是什么菜?” “冰糖肘子,酸萝卜老鸭汤,荠菜蒸饺和糯米糍。”甲申皱了眉头回忆道,“油腻黏粘,难怪那沈恭跟她要鱼吃。” 邵皇后细细想了一想,冷笑一声:“你们都被骗了!你自己也说了,黏粘!黏粘意味着不开口!这就是暗示!每一道菜都在暗示沈恭,只要死不承认,就没人拿他有办法!沈信言毕竟是沈恭的亲生儿子。这种时候,试问天下哪个部堂衙门敢给他动刑?又不用受苦,只要抵赖就能过关。谁会招供真相!?” 说着,邵皇后的玉手狠狠地拍在了旁边的案几之上。 甲申忙上前道:“娘娘仔细手疼。不过,这倒也用不着沈净之提醒。那个沈恭便是对着沈信诲,不也一样只是用眼神示意,一个字多的都不敢说么?” 邵皇后恨恨地咬牙:“看来还是要两手准备!你立即命人先去蔡家,以征召贤良送给大公主的名义,把章娥悄悄弄进宫来,名册上录为蔡氏女。然后命人通知竺相,若是那沈恭死鸭子嘴硬,就在牢里结果了他!让沈信言有口难辩!” 甲申痛快答应,又跟了一句:“娘娘圣明!” “哼,难得从你嘴里听见一回我没错儿的时候。不是这么劝就是那么拦。今儿你怎么肯站在本宫一边了?”邵皇后瞟了他一眼。 甲申陪着笑深深弯下腰去:“娘娘又冤枉老奴。老奴哪一日哪一时哪一刻不是站在娘娘这边的了?只是老奴生性唠叨,有时候话多而已。然而这一件乃是重大紧急的事,老奴岂能不分轻重还接着唠叨?自然是赶紧去办差了。” 邵皇后被他逗得笑了起来,斥道:“说了这么多还说自己不唠叨?还不快去?!” 甲申转身出殿,想了想,招手叫过两个嬷嬷:“你们二人速去蔡家。不得穿金戴银,不得盛气凌人。吩咐蔡家,让他们闭紧了嘴!只说是送了章氏女去山里家庙去抄经守节,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章氏女进宫,自然是对付即将归来的翼王。 那就不能令任何人知道,有了提防! 第六五三章 妒忌 章娥失踪了! 就在沈氏苏姓案悄然开审之际,这个消息便如同一滴凉水落入原本已经即将沸腾的油锅里,油星四溅。 “我不是告诉了你,秦煐的庶长女就是由一个蔡姓宫女所出?你怎么还敢眼睁睁地看着章氏女入宫?”苍老男魂似是忍无可忍,终于寻了沈濯午睡的时间,出现在她的灵海中埋怨起来。 沈濯侧卧在床上,朦胧着正要入睡,不由得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眼皮都不睁开,心里敷衍了道: 我让一切回归正轨,省得你想看的未来被我搅合没了,行不行? “可是如今章氏女恨你入骨,我怕她这回根本就不会安安静静地当一个侧室,而是会借着皇后的手,取了你的性命!”苍老男魂的话里都是不安。 沈濯却根本就不理会这样未知的风险,沉沉入睡,临睡前,丢了一句话给苍老男魂: 没事儿。秦煐比我重要。他们的注意力不会放在我身上太久的。 苍老男魂语塞,长叹了一声,低低地喃喃:“你以前说过,这谋算人心的本事,大约是从我这里承继的。也许,你是对的吧……我现在,可是退步了许多呢……” 他却不知道,就在午饭前得了章娥被悄悄弄进宫的消息之后,沈濯就已经派人去几个地方漏过消息了。 …… …… 可章扬这里,沈濯却没有一字片言相告。 章扬自是只当自家妹子真是只是失踪、逃走,慌了手脚,冲上门去,不管不顾地紧紧地攥着蔡家家主的衣襟,咬着牙地逼问:“阿娥到底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你若是不告诉我实情,我就去衙门告你家谋财害命!” 蔡家毕竟是从宫里得的指令,只得硬着气告诉他:“说了是你妹子自请去了家庙!她不想离开蔡家,也不让我们告诉你她的去向。你这当哥哥的,难道非要逼着她改嫁才甘心不成?” 这件事情是自己跋扈在先,也没想到阿娥竟然刚烈至此。 章扬灰败着脸色怏怏地回了翼王府,进门迎面,就是北渚先生的一顿臭骂:“你妹子到底怎么样净之小姐难道没数么?让你干嘛就干嘛!你要是这样不相信净之小姐,你又何苦要听她的安排做事?现在多少大事都忙不过来,你给我使出这个鬼样子来,怎么着,要不要老子赏你几个钱,你回家去过你的逍遥财主日子完事?!” 骂得章扬灰头土脸,连忙打躬作揖地认错,跟着北渚先生继续去忙了—— 大通在江南的根基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毁掉的。总要联络着胖一、沈信明他们,精巧安排、一鼓作气才好。 …… …… 住在修行坊沈家的沈洁,却是在沈濯之后第一个得到这个消息的人。 “进宫!?她怎么能进宫的?!去做什么?!” 沈洁的帕子已经快被她扯烂了,脸上一片扭曲:“我可是吴兴沈氏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娇养出来的千金!我还在这里装神弄鬼、为人傀儡地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唆使着人家去做那样丧尽天良的事!她凭什么就能入宫?!” 小丫头冷冷地看着她:“这只是谣传。” “谣传?!这样的谣你倒传一个我听听!就是给蔡家一个天做胆,他们敢拿着皇后娘娘胡说八道么?照我说,这个传言极为可信!必定是东宫那边的几个女人不得太子欢心,东宫看着卫王府在子嗣上拔了头筹,所以皇后娘娘急了。既然见过了章娥,知道她腰细臀宽易生养,必定是要让她悄悄地去给太子开枝散叶去了!” 沈洁的嘴唇都快咬破了。 小丫头厌弃地别开了头。这种蠢货,真是跟她说话都浪费生命。 “我,我要去问问,到底打算怎么安排我!”沈洁忽地站了起来。 小丫头忙往前一步,拦在了她面前:“如今天色已晚,你出不去坊门了。何况明天一早,那件案子只怕就要开始第一次审理了,你得留在这里,哪儿都不能去!” 沈洁心里越发油煎一样,手帕撕拉一声,被她直接拽烂了,脸上一片扭曲。可口中还要稍稍和软了声音,恳求:“我就去问一下,我悄悄地去,问完了就回来!” “不行。”小丫头不耐烦地皱眉,“小姐临来,主子再三吩咐,大事做完,必定会如你所愿。若是这个时候小姐乱来,功亏一篑的话,别说小姐你本人,便是现在大理寺等待对质的令堂兄,甚至是小婢我,只怕都逃不了一死。” 沈洁肩头一抖,只得低下头去:“好吧。” 可是这案子…… 得审到什么时候去啊? 那个沈恭,不是已经暗示沈信诲会咬紧牙关说堂兄的指控是子虚乌有么? 吉少卿又是翼王的亲舅舅,自然是会偏袒沈恭的…… 而沈信诲那个笨蛋,既自私又胆小,自己又不能过分催逼,谁知道他会什么时候动手? 真到案子完结的那一天,只怕对自己和堂兄的判决也会下来。无论如何,只怕官面上都不会让自己留在京城的……那自己为什么还要等?! 沈洁抬头偷眼看了看那小丫头的背影,眼珠儿一转,有了主意:“品红呢?明儿案子就开审了,陪着我去瞧瞧老太太,安慰两句,省得她夜里睡不着。” 小丫头微微颔首。 这倒是应该的。老鲍氏那里只要吓唬得到位,她自然会浑然不觉地成为己方的助力。 品红眼观鼻、鼻观心地从屋外进来:“十二小姐要去老太太那里用晚膳么?” “嗯。走吧。”沈洁正中下怀。 老鲍氏忧心忡忡地让人做了八个菜,自己一边发愁一边吃喝:“唉!也不知道老爷有没有这样的饭菜吃。唉!我是真吃不下啊。” 听见说沈洁来了,翻个白眼,还只得含笑命人叫她进来一起坐下吃饭。 沈洁笑吟吟地坐下,看了看满桌子的菜,吃了几口,忽然想起来,转头道:“品红姐姐也辛苦一天了,去,跟我这丫头一起先去吃饭吧。我这里有老太太的人服侍,暂时用不着你们。等我吃完了叫你们。” 小丫头狐疑地看了沈洁一眼,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既然是在沈府,料她也掀不出什么大浪来。 转去隔壁房间且吃饭,一时便有人端了两三个拼菜的盘子过来,还有两碗汤。 品红坐下便赶紧吃起来,又拉她道:“快吃吧,一时又叫咱们过去,饭都凉了。” 小丫头想想也是,且先端了汤喝了,斯斯文文地低头吃饭。 然而,不过几口饭下去,她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第六五五章 欺瞒 沈洁竖着耳朵听见了隔壁扑通一声,顿时眼睛大亮,忙跳起来,将刚刚抖在汤碗里的药粉包胡乱团了团丢在地上匆匆道:“我要出去一趟。我带来的马车呢?赶紧叫他们准备。我这就走。那丫头你们好生照看。我很快就回来。” 老鲍氏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满面懵圈,根本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洁急急地跑了。 “品红!”老鲍氏忙高声叫人。 品红连看都不看那倒在地上的小丫头一眼,只是利落地大口地吃着饭菜,听见老鲍氏叫人,也不着急,只先满嘴里塞着饭应了一声:“来了。” 咽了饭,端了旁边一早晾好的茶水过来,漱了漱口,才站了起来,命人:“把这小姑娘抬回十二小姐的院子,任何人不得打扰。若是醒了叫人时,就说十二小姐说了,她是累极了,吃着饭就睡着了。十二小姐体恤她,所以让她回去自自在在睡一大觉。” 婆子应了,低头办事。 品红这才去见老鲍氏。 “外头怎么了?”老鲍氏一边忧虑,一边吃喝。 “回老太太,那个跟着十二小姐的小丫头昏倒了。”品红不抬头。 “哪儿是昏倒了?是药倒了!”老鲍氏说着,筷子指了指被沈洁扔在角落里的药纸包。 品红哦了一声。 “怎么刚才端过去的汤你没喝?我眼看着她把那药粉撒在了汤碗里。”老鲍氏好奇地看着品红。 品红心内微哂,却依旧低着头,安顺地答:“那是老太太最爱喝的鸡汤,奴婢舍不得喝,想留到最后。” 原来是误打误撞。 老鲍氏点头,指指大汤碗,示意品红舀汤,单手接过碗去,喝了一大口,一脸悲从中来:“也不知道老爷在牢里有没有鸡汤喝。” 说着,又连着喝了两大口,饮尽:“再来一碗。” 品红低头盛汤,随口道:“爷不是打听了来么?濯小姐送了肘子鸭汤过去,老爷没受委屈。” 老鲍氏愁眉叹着气,又捞了一块鸡汤里的肉吃了,挥手令人撤了残席:“剩下的你们分着吃了吧。” 品红面无表情地就要退下,又被老鲍氏叫住了。 待众人散尽,老鲍氏拉着品红,揉着眼睛带着哭腔:“你大爷说,明儿你老爷的案子就要开始审了。那吉少卿又不是什么好人,连你大爷一面都不肯见。这可怎么好?若是那沈利拿了确凿证据出来,你老爷不认的话,人家打他可怎么办?我想到这里,就愁得连口水都喝不下……” 那刚才那八个菜一大碗汤是喂了狗么?! 品红低着头,平板地劝道:“明天才头一遭过堂,不会就打的。爷不是已经跟十二小姐讨了主意回来了么?老太太不要急躁,且等着罢。” 老鲍氏迟疑了一瞬,低声道:“昨儿他回来,跟那十二小姐说什么了?你听见了么?” 品红心底一颤,手指有些发凉:“并没有。那小丫头两只眼睛直冒凶气,奴婢被赶到院子外头了。奴婢想着,反正爷回头是一定会跟老太太说的,就没想办法往前凑。怎么老太太没问爷么?” “唉!那孩子只说要再去见他爹一回,还从我这里搜刮走了一只小凤头点翠步摇呢!说是须得再去使些钱,后头怕是不让外头的人再去探监了,怕串供。” 老鲍氏这回是真的忧愁起来:“我这心里总觉得特别不对劲儿。” 是,是不对劲儿。 品红的眼角不停地跳。 但她一个字都不敢说。 …… …… 沈洁急匆匆登上马车,低声急急吩咐:“快,去王府。” 马车夫手里的鞭子一顿,转头低声问:“花枝呢?她怎么没服侍小姐回去?” “都走了,谁看着这府里?你还不快些!宵禁前我还得赶回来呢!”沈洁急得在马车里直跺脚。 嗯,原来不是要借故潜逃。那就行。 车夫放了心,鞭子甩开,绕了几条街,悄悄地去了卫王府后门。 沈洁跳下车来便往里闯:“我要见王爷!王爷在哪里?” 卫王这个时候正在强压着怒气,目光沉沉地看着跪伏在地的穆婵媛。 “你昨天告诉我,那章娥已经动了三分心思,只要晾她两三天,她自己就会送上门来。这就是你说的自己送上门来?” 穆婵媛双手贴在地上,跪得规规矩矩,甚至连宽大的襦裙披帛,都美丽地围在她的身边,险些便展成了一朵巨大的莲花: “王爷,章娥确已外强中干。妾身对她的预料绝对没错。妾身只是没猜到,蔡家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将她送出了京城。王爷若是对她志在必得,那不如速速派人去追。” 卫王冷冷地从穆婵媛头上抬起目光,看向门外:“把你和章娥的对话重复一遍。” 穆婵媛微微一滞,低头道:“那章氏口出不逊,言语无礼,王爷何苦要知道?” “穆氏。”卫王的声音清淡疏离起来,却蕴含了一向少见的威压。 “是。妾身这就细细回禀王爷。”穆婵媛手指一抖,忙开口答应,却又不肯全盘托出,只捡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说了。 卫王把身子靠在了高背椅里,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高声道:“传昨日跟着穆孺人出去的车夫进来。” 穆婵媛脸色一白,猛地抬起头来:“王爷不信妾身?那又何必要把这么大的事情交给妾身去办?” “你若再放肆,孤王就让府里的婢女婆子,掌你的嘴!” 这个时候,卫王看着她的眼睛,就像是狼的眼睛一样,隐隐地红。 穆婵媛身子一抖,慌忙低下头去,紧紧地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 完了。 车夫有些磕巴,但复述出来的对话,却比穆婵媛多了一倍不止。 当听到“在大理寺的活口证人,最后会供出来谁”的话时,卫王眯着眼睛看向了穆婵媛:“你竟然连这个,都敢欺瞒孤?” 话音未落,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人,却是原本把守后门的管事,脸色发白:“殿下,那个沈洁来了!还问,连章娥都能被皇后娘娘接进宫,她以后怎么办?是也进宫去给陛下做嫔妃,还是进王府,给王爷您做侧妃?” 咣当! 卫王霍地立起,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地上的穆婵媛脸色腾地苍白起来,抬头与脸色同样白成了一张纸的卫王对望着,彼此眼中,是越来越浓郁的恐惧! 皇后发现了卫王府对章娥的觊觎! 所以出手把人带走! 她自然也会监视卫王府! 所以,沈洁、沈利、这个案子,他们跟卫王府的关系,已经完全暴露在了皇后眼前! 第六五六章 给三叔个平妻吧 “沈洁赶回去的时候,跟着走的有两拨,还有一拨没有动。”净瓶回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的人呢?”沈濯觉得这个连环跟非常有意思。 “咱们的人就住那儿。”净瓶忍不住笑了出来。 听说那是小姐刚刚开始让简伯训练家里的小厮时,“顺手”买的一个小院子,就在卫王府后门的斜对面。所以,自家的人监视卫王府,简直太容易了,只要搬个小马扎坐在大门那里,从门缝往外看就行。 “卫王不是傻子。邵舜英也算得上是个有本事的。你们小心些。若是被人家顺藤摸瓜查到了你小姐我头上,沈家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沈濯提醒了一声,便放下此事,又问:“阮先生那里如何了?” “如今江南那边的事情是将台在主持。先生已经连着给他去了几封传书——佟家肯定没咱们快。不过估摸着,佟家接到消息,应该在七八天后。” 说到这件事,净瓶都极为感慨,叹息一声,低低道:“昨天我还看见先生去跟孟夫人问事,等先生出来时,眼睛红红的。我就找了个借口去看望孟夫人,却见她正在窗下发呆,满脸是泪。” 大通钱庄原是孟家在做大掌柜,东家是好几家子联合起来的。可是自从被诬陷监守自盗,孟家离开后,不过数年间,佟家便全盘拿到了手里。 所以,东家们也许并不心疼,但是连着三辈子经营这个钱庄的孟家后人,却心疼得无法言说。 沈濯低下头看着自己小小的细嫩双手,决定不去看望孟夫人。 “大通已经变了质。我当年既然敢向朝廷献计开设国家银行,就是冲着大通这种私人把持的大型钱庄去的。它早晚都会被朝廷吞掉。不破不立。先毁了再说。若是能打得它果然一败涂地了,朝廷不惦记了,日后也许能慢慢收拢回来一点东西。” 沈濯的声音冷硬清亮。 净瓶沉默颔首。过了一时,方道:“那些事我不懂。先生也跟我说不清楚,说等忙完这一两天,就回来仔细跟小姐交代。哦对了,舅爷好了许多,如今天天闹着下床,要去东市实地瞧瞧。荆四给他做了一副架着的拐杖,答应他等老大夫来看了,答应了,就带他去东市。” 沈濯拊掌而笑:“舅舅有的忙就好。” 茉莉在旁边等着,见二人又说了几句杂事,歪着头道:“说完了吧?小姐该歇着了吧?看看,都快三更了。明儿还得早起呢。” “哟。管家婆赶人了。那我回去睡觉了。小姐早些歇着。”净瓶呵呵地笑,告辞出去。 拆头净面,泡脚更衣,沈濯终于躺在了床上,舒服得哼唧了一声。 “茉莉,今儿累得慌……” 茉莉听着沈濯少见地撒娇,心疼地掀了帐子也爬上了床:“这几天小姐可不累坏了么?奴婢给您捶捶吧?” 费劲地翻了个身,抱着枕头趴好,沈濯迷迷糊糊地问:“家里怎么样?” 茉莉正用力地给她揉着脖子肩颈,听见这个问话,手下一顿,犹豫了一瞬,随即又用力地揉捏起来:“老夫人哭了好几场了。老太爷劝了两回没效果,就给大夫人带话,让她每天去桐香苑散心。老夫人看着夫人的肚子紧张得要命,亲自张罗食水,心思便不在大理寺那边了。 “至于三房,安静得很。三爷天天早出晚归。就老爷进京第二天晚上醉了回来的,听寒梅说,纤云很体贴,也不多话,三爷如今夜夜都宿在她房里。只是沁小姐懵懵懂懂的,天天吵着要娘,老夫人每每唉声叹气。” 听到这里,沈濯的瞌睡跑了一半,抬起头来:“米家后来又来过人么?” “没有。前阵子过三月三,连遣人来问候都没有。大夫人还派人去给她家大姑奶奶送了礼去,也只谢了一声就完了。”茉莉轻叹一声,低声道,“您别管了。” 沈濯默默地趴回去,哼笑一声:“是。都等着看咱们家的笑话呢。你明儿就悄悄跟我娘说,我听说沁儿的情形,十分难过,问了你关于平妻的事情,还问了韦家如今的情形。” 茉莉过了一时,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沈濯回头看她。 茉莉咬了咬唇,低声道:“奴婢觉得,那是三房的事情,您别管了。该怎么办,让三爷自己拿主意吧。沁小姐虽然可怜,可若是真有个后娘进门,哪怕照顾她到十分,她日后只怕还是会埋怨您和大夫人的。” 沈濯摇了摇头,嘴角微弯:“三叔是个得过且过的糊涂性子,在这种事情上,既怕又懒。 “可是祖母年纪大了,她照管不来沁儿。三婶又是她老人家千挑万选给三叔娶进门的,却闹出来这么多事。我恐怕她老人家以后都不敢再给三叔相看填房了。 “若只有三叔一个人的事,我一个做晚辈的,才懒得管。可是,中间还有沁儿呢。” 难道要让沁儿跟自己前世一样,沦落到没爹没娘,只有一个祖母相依为命么? 祖父这个情形,这一回只怕是难道一劫。到时候以祖母根底里的软弱,怕是又要大病一场。 那时候,沁儿怎么办? 还不如给她张罗个善良老实的后娘进门呢。 “实在不行,让纤云照看沁小姐?”茉莉脱口而出,却立即后悔了,“不对不对!沁小姐好歹是小姐的嫡亲堂妹,哪里能让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通房丫头照看?” “就是这话了。同在一个屋檐下,一旦祖母身上不自在,沁姐儿就没人管,那是必定要送到母亲房里去的。我倒不在意母亲是不是要带沁儿,但她现在有孕在身,实在不适合去照看另一个孩子。” 沈濯轻叹道。 若是不趁着这个落难时候寻个朴实的人家,难道等着案子完了、母亲生产、秦煐回京的时候,沈家正是烈焰烹油,让那些逐臭的苍蝇蜂拥而至算计沈信行么? 何况…… 案子中间万一有个差错,沈家怕是要戴孝的…… 第六五七章 第一天 第二天,所有人手里的所有事情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目光齐齐对准了大理寺。 吉隽出人意料地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把沈利从牢里叫了出来,让他说。 三年后的沈利早已不复当年从吴兴逃走时的干练智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自己这一房从曾祖、祖父、父亲一直传到自己耳朵里的八卦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中心意思只有一个:沈恭的祖上当年从云南逃难而来,进吴兴时还姓苏,跟自家讨饭的时候就姓沈了。后来苏侯发迹,他们家吵吵过要去认亲,街坊四邻都知道。 吉隽嗯嗯哦哦地听完,饶有兴趣地问他:“你们这一房前几年不是在吴兴闹了一场大事,险些把你们家小太爷的内侄孙给弄死,后来你带着你堂妹跑了,那是怎么回事?” 沈利脸色一沉,终究露了三分枭雄气色:“那件事是构陷!我虽然冤枉,却双拳难敌四手。只是如今一切证据湮灭,我也死了那条翻案的心了。” “哦。那如果你不翻案的话,你就还是逃犯啊。原本事情都是你父亲祖父认下了,可是你却跑了。其实留下的话,说不定说清楚了就没事了。你看四房的那几位,并没有因为那件事株连啊。” 吉隽脾气极好。 “没有株连?!那为什么大房和四房留在吴兴的男丁死得一个都没剩!”沈利咬牙切齿,双拳紧握。 “那是因为查案的过程中,那几位身上,都背着人命案子啊!你若是没背着人命案子,就没事儿了嘛!”吉隽笑眯眯的。 可沈利当年贵为长房长孙,不知道过手多少钱多少田多少事,光在他面前下令打死的庄户,就不知道有多少…… 这一条,大家心照不宣。 沈利低下头去:“两案无关。小人请堂上大人且问此案。此案审结,小人愿受千刀万剐,绝不再逃!” 吉隽笑了笑,摆摆手:“两案虽然的确没多大联系。但是你这个出首之人却跟沈恭一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你说说,若是前案不明,这后案我可怎么审呢? “毕竟你沈利是唯一的人证啊!可你若是挟恨报复,你若是诬告呢?难道我也要点灯熬油浪费朝廷钱粮地审这个莫须有的破案子?” 听到这里,沈利猛地抬起头来,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会是如此!你们官官相护!我还有物证!” 吉隽非常合作地笑着颔首:“本官也觉得你手里应该有物证,来,拿出来瞧瞧。” “云南苏氏有族谱!当年苏逆一家离开云南时……”沈利正要滔滔不绝,吉隽却一抬手止住了他。 “等会儿!苏逆?这大小苏侯谋逆一案发生在本朝,离开云南之时的苏家可是去追随太祖的。在前唐倒还真有人管那时候的苏家叫过苏逆,可苏逆同时还带着秦逆呢!沈利啊,你言语要小心,别动不动就犯大忌讳。你说我要是因为你犯了这种忌讳,说你大不敬,摁在堂上先打一顿。我觉得我好像也不算错啊。” 沈利心里越发沉了下去,抬起头来,目光阴森地看着笑眯眯的吉隽,忽然觉得自己这一次大约遇到了二皇子所说的最坏的情况。 “请大人明示,该如何称呼苏家?” “叫苏家就行啊。” 深吸一口气,沈利谨慎地禀道:“苏家的族谱当年没被带走,而是留在了云南。沈恭祖父等人的名姓还在上头。还有沈恭手里应该还有一方古玉,那上头雕有苏家的族徽。” 雕有族徽的古玉…… 竟然还有这种东西么? 苏氏的族徽,自己都没有确定听说过……沈净之使人送消息来让自己盯着沈洁,昨晚沈洁就去了卫王府……而苏侯的案子是卫王“阴差阳错”揭开的…… 所以,果然还是卫王自己最清楚苏氏的族徽这种东西啊! 吉隽笑了笑,低下头,看了看手边的惊堂木、签筒,和那张首告的状纸。 他有点不高兴。 这种明显的联系,让这个案子显得极为愚蠢。而他还得陪着这个愚蠢的案子,耗上一段时间。 “哦?这样么?若是照你所说,沈恭既已改姓沈时,那族谱上的名姓只怕也做不得数,何况又远在云南。倒是这方古玉,可以寻一寻。”吉隽眼镜都不眨地看着沈利,仍旧笑得轻松自在,“还有别的证据么?” 沈利垂眸想了想,道:“当年沈恭上京攀上我吴兴沈氏的旁支陈国公,我们都觉得诧异。毕竟老宅进京的人不知凡几,可陈国公只照看了沈恭一支。现在想来,怕是看在当年并肩作战的份儿上,照看的并不是我吴兴沈氏,而是苏家近枝……” 吉隽的眉梢高高挑起,眼中的寒气已经无法用笑容遮掩:“哦。竟然连陈国公都不放过啊。也对,当年是你们张罗着要在京城修沈氏宗祠,又备好了名单,却被陈国公拒绝了。 “后来听得说你挑唆沈恭崽卖爷田那次,国公爷家的长子信美跟去主持正义,后来却被人追杀,废了一条臂膀——咦?沈利,你那个时候,是在哪里,跟谁在一起?” 沈利脸色一变,哼了一声,长跪而起,直着脖子问吉隽:“吉少卿这是一定要给草民扣一顶挟怨报复的帽子了?可惜草民即便当时就在湖州,却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来的本事去杀沈信美和万俟盛?” 呵呵轻笑,吉隽转开了头:“行吧,那就先去沈家搜那块古玉。” 顿一顿,又喃喃自语:“不过这沈恭家里也分了宗,这东西,到底该去修行坊搜呢,还是去崇贤坊搜?” 沈利张口刚欲说话,却眼尖地看见了吉隽堂上一个衙役轻轻冲着他摇了摇头。 太好了! 自己刚才怎么没想起来抬头看看四周! 沈利忍住心中狂喜,闭上了嘴,低下头去。 二皇子怎么会放任自己一个人来拼?自然是会在大理寺安排好内应!自己可真够笨的! 吉隽有趣地打量着沈利,后知后觉地看了看两班差役,笑了笑,道:“嗯,那就把沈恭提出来问问。看看该去哪边搜比较好。” 第六五八章 真真假假 可是说完了上头这句话,吉隽忽然抬手打了个呵欠,晃晃头,道:“今日晚了,明天吧。来,首告押下,明日再审。” 这话说完,不论是两班差役,还是堂下跪着的沈利,甚至是在旁边记录审理经过的文书,都忍不住惊讶地抬头看着吉隽。 吉隽笑得十分和煦:“退堂。” …… …… “嗯,差不多。”沈濯听完第一天的审理经过,非常理解地点了点头,问向净瓶:“修行坊那边知道古玉的事情了么?” 净瓶眨了眨眼:“知道了。有个差役告诉了那个牢子,那个牢子又告诉了夭桃的新主人,那个家伙现在应该就和沈信诲在一起。” 圈儿绕得有些大。 沈濯颔首:“把这个差役和牢子的事情,告诉吉少卿。附加上一句:我三天后的傍晚再去看一次我那祖父大人。” 三天后,傍晚?! 为什么要傍晚去? ——哦,白天要审案子,人来人往地太扎眼。 净瓶自以为明白了沈濯的意思,点点头,转身出去吩咐。 沈濯这才站起身来,出门。茉莉跟在旁边,低声禀报:“那些话,奴婢今早抽了空儿禀报了大夫人。刚才芳菲姐姐命人来告诉奴婢,大夫人已经跟老夫人提了这件事。” “这么快?祖母怎么说?”沈濯的脚步由不得慢了慢。 茉莉偷看了一眼四周,声音越发低了一些:“老夫人当时什么都没说。不过,您看这不是叫您过去了么?奴婢估摸着,除了问老爷的情形,大约就该跟您商议这件事儿了。” 瞎说。 这种事,怎么会跟自己商量?好歹自己也是个未出闺门的小姑娘而已。 只怕是叫自己过去问这件案子的始末,闹明白了胜算,老太太才好安了心思去给儿子挑媳妇。 沈濯笑了笑,没再多解释,往桐香苑行去。 的确,沈家上下,虽然大家都不宣诸于口,但对案子的关切程度,个个都比沈濯要高得多。 沈濯也深知这一点,所以让净瓶送消息来给自己的同时,也让黄平等人分别给沈恒、韦老夫人、罗氏、罗椟和沈信行去详细地描述了堂上的情形。 听见吉隽这样不慌不忙,韦老夫人长长地松了口气,挥手令来禀报的人退下,对甘嬷嬷道:“看来这个案子,吉少卿心中有数。” 甘嬷嬷笑道:“早说了让您别急。若不过有十足的把握,濯小姐怎么会像现在这样稳若泰山的?还有心情管沁小姐的事情呢?” 瞥一眼后堂——里头正传出来沈沁跟着黄芽一起玩闹的笑声,韦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沁姐儿可怜。老三木头一眼,这又是个女娃儿,他不怎么上心。” “也是看见姐儿就想起三夫人的缘故……”寿眉轻悄上前,给韦老夫人端了碗热汤来,“小厨房熬了点儿滋阴润肺的汤水,您用一点。” 韦老夫人食不知味,却也听话喝了进去,咽了才一皱眉:“里头搁了甘草不成?这个怪味道。” 寿眉抿着嘴笑:“大小姐听说您这几晚有些咳,便让在汤里放些金银花甘草,就几捻子,哪儿就有那么冲了?” “你们就都听她的!动不动就给我吃这些东西。如今想好生喝口甜汤都不成了。”老太太忍不住抱怨起来。 沈濯正走在门口,闻言噗嗤一声:“是是是。我错了。来,把那汤给我也来一碗,我跟祖母同甘共苦。” 韦老夫人呵呵地笑,祖孙两个亲昵了一会儿。韦老夫人才看着沈濯问道:“微微啊,若是祖母现在给你三叔办场喜事,你觉得可合适?” “祖父还在大理寺呢。当然不合适。不过有合适的人家,不妨先看看。我猜着,等祖父出了大理寺,想必会回来咱们家的。到时候做个双喜临门,多好。” 沈濯笑眯眯的,丝毫没有半分羞怯之态。 韦老夫人得了她这一句,越发踏实了,深深点头:“我娘家那边,族里倒是有不少朴实的小娘子们。这么多年不走动了,我让甘嬷嬷回去问问。” 正说着,外头来传话:“黄管家说,老太爷那边,叫小姐有空了去走走。” 沈恒? 韦老夫人忙道:“罢了,祖母没事,挺好的。你去吧,看看你太爷爷说什么。” 沈濯含笑起身:“曾祖总归还是惦记祖父,听旁人说不如听我说的安心。我再去说一遍就是。” 众人陪着轻笑一回。 韦老夫人看着沈濯的背影远了,立即吩咐甘嬷嬷:“你马上收拾收拾,回去一趟。旁人不要理,直接去找我弟媳问话,告诉她说这件事急得很,三五日有了人选才好。” 甘嬷嬷吓了一跳:“这么急?” 韦老夫人颔首:“案子要不了很久,微微连她祖父出了大理寺会回来都知道了。所以,这件事一定不能过她祖父的手。我娘家那边给了人选,咱们也还要再打听打听,哪儿都要时间。拖不得。” 甘嬷嬷连连点头,忙忙地去了。 螽斯院。 沈恒如常一般让沈濯坐在他脚边,轻轻地抚着心爱的曾孙女的头顶,低低地告诉她:“我记得很清楚。你那亲生的曾祖父,有一回酒后,是清清楚楚地跟我说过的:他若是有那个脚力,非要去当面问问苏侯,为什么一夜之间搬走?让云南苏家那一族的人,顷刻之间没了依靠,被人蚕食尽了大好的田亩,害得半个家族的人流离失所……” 沈濯睁着清凌凌地眼睛看着沈恒:“太爷爷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旁人?” 沈恒迟疑片刻,点了点头:“我告诉了德孝。” 沈琮沈德孝,沈洁的祖父,四房的家长。 难怪那一世他能站出来把陈国公府掀于马下。 沈濯垂下了眼帘。 “我告诉德孝的时候,你祖父已经生了你父亲,那时候跟国公府走动得极多。我嘱咐了他,这件事让他一定自己知道就好,不得告诉旁人。万一得罪了苏侯就是大麻烦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德勤……” 沈恒长叹了口气,又道,“我原以为此事都是口口流传,应该算不得数,当不了证据。所以之前没跟你说。可谁知竟然冒出来一方什么古玉?那时候他们家穷得锅都揭不开,不是我命人周济只怕一家子都会饿死……怎么还会有一方什么古玉呢……” 沈濯沉着地点了点头。 只要能肯定那古玉不是真的,就好。 第六五九章 愤怒的皇宫 时间回到头一天晚上。 一俟听说沈洁出入卫王府,宫城里三座最尊贵的大殿深处,响起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碎瓷声。 太后当时便气得几乎要晕过去,抖着手颤声哭了出来:“我还当他是个真心人!姬氏竟能平安生产,产后又恢复得极好,我还当他真的是个善心的孩子!可没想到,他竟然能做出这等事来!他才二十岁,竟然就已经烂了芯子!” 林嬷嬷吓得扑上去给太后顺气:“娘娘,娘娘您可别为了这个动气!那孩子自幼便被人说阴诡,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咱们只不过是老了,所以才更愿意把人想得完满。您别气,您可千万保重身子!净之小姐一家子受这么大委屈,您得好好的,得给她做主呢!” 太后掩着脸哭了出来:“你以为她为什么让蒹葭进宫散播章氏的消息?她从在吴兴就跟沈洁和章氏打过交道,她最知道这两个人!这是她从中挑拨,才激得那沈洁去寻了二郎!她什么不知道?我这个老朽没用了的老婆子,我拿什么给那孩子做主?害她的是我亲孙子!我没脸见她才是!” 林嬷嬷连连叹气,一边忙得令人传崔太医入宫来看,一边派人去看宣政殿的消息。 …… …… 宣政殿里,建明帝只狠狠地砸了一只茶碗,便立在窗前看天上清冷的下弦月,小半个时辰都不曾动上一动。 “陛下……夜深了……” 绿春极为不安。 “净之这是在警告朕,也是在嘲笑朕。”建明帝终于有了动静,整个人却似老了十年。 这个话,绿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 早在去年收回赐婚旨意的时候,净之小姐去了一趟大慈恩寺,出了小院就让自己去查湛心、肃国公和二皇子。 自己倒是想要三头并进,可是陛下一句话,只让查肃国公。 湛心不让查,绿春觉得能理解。因为这个人十几年来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活着,能有什么好查的? 可是二皇子呢? 陛下张嘴就说不可能是二郎! 再后来,倒是证明了千里追杀翼王殿下的,极有可能有二皇子的手笔,可是,陛下又轻轻地放了过去。 装聋作哑。 现下好了吧? 净之小姐不仅把二皇子揪了出来,还用的是这种方式。 自己的人在那里的时候,明明白白看到了皇后的人也目睹了沈洁的进出。 这下好了,估摸着,这件事谁都瞒不住了。 皇后还不定怎么利用这件事兴风作浪呢!到时候万一陛下这边一个疏忽没兜住,那就等着净之小姐掀桌子吧。 想到那个情形,绿春都觉得后脊背发凉。 “她早就让朕去查二郎。朕掩耳盗铃。”建明帝喃喃,“朕只是觉得,争夺储君之位,哪有不心狠手辣的?皇家之内,手足之间,随便怎么斗,都是能理解的。 “可是朕万万没想到,二郎竟然不顾西北大战的时机,不惜动荡国本,抛出这么个案子来。 “大小苏那个案子……只怕朕当时也是过于相信他了。” 陛下竟然还想到了苏侯案? 绿春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苏家的那个苏梅,朕和皇后一起见过几回。完完全全一国国母的人选。若不是她的年纪太小,让朕废了皇后朕都愿意。朕悄悄地跟皇后说过,那孩子,好生地给太子留着当正妃,日后太子的后宫,管保一丁点儿都不用担心。何况有能征善战的大小苏侯给太子做岳家,太子行事便一定会更有章法。 “怕是这个话让二郎听见了。 “苏家的小子是二郎的伴读,二郎往苏家跑得勤。朕当时没想到,现在想想,大约也看上了苏梅,和苏家吧。 “他得不到的,宁可毁了,也不会让别人得到。所以才会有了他亲自出马揭开的苏侯谋逆案。 “沈家也一样。刚赐给三郎的时候,沈信言不过是个宠臣,才干等事,有,但还敛着锋芒。可是后来沈净之渐渐长大,信言跟宋相分道扬镳,沈系便成了气候。 “所以二郎就又坐不住了。他要毁了沈家。” 建明帝低头扶住了额角,腿上一软,踉跄了一步,险些坐倒在地。绿春急忙跨过去一把扶住:“陛下保重!” “这样,不行啊……都毁了,日后的朝堂上,难道让一群平庸无能的猪狗帮着治理国家么?他怎么就容不下人呢?” 建明帝还在喃喃。 “陛下……” 绿春迟疑了一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二皇子可是跛足啊,他原本就没有资格继承皇位的。 “罢了。这件事,既然净之已经动了手,朕不管了。”建明帝的肩背佝偻了下去,用力撑了一下绿春的手,迟缓地挪去了后殿。 …… …… 清宁宫里砸烂的就不仅仅是茶盅了。 乒乒乓乓,不知道多少名贵器皿,只要是能砸的,都被掼了个粉粉碎! “好个装模作样的小冤家!多少年在本宫面前都是一副畏畏缩缩阴阳怪气的模样,背后倒是学得一把子好手段!兴风作浪!他想干什么?是不是要跟他哥哥争抢?不过一个瘸子,那个位置是他能觊觎的吗?自己没有这个运气,就别怨大人们偏心!” 邵皇后已经被气得头都晕了。 “他一个小小的卫王,除了刚刚靠过去的刑部侍郎那个蠢货,他手里根本就不应该有可用之人!” 甲申缩着肩看了邵皇后一眼,欲言又止。 邵皇后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是舜英跟他交好!他必定跟邵舜英一起,在外头借着本宫的名义,做了许许多多的事!” 说着,眼睛一眯,想了起来,脸上一阵铁青,抬手把桌子上的一只铜香炉也扫到了地上,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陇右的事情,本宫几次询问舜英,他都说自己已经叫停。可是现在看来,他必定是骗了本宫!拿着本宫给的令箭,他自然能够逼着那边全力追杀。那一个死了,他少一个争竞的!而且,还有本宫的令箭去替他背这个黑锅! “陛下查不出来,跟他没关系。陛下查到底,也查到的是本宫,倒霉的是太子! “这个冤家!孽障!” 第六六零章 好事儿 甲申听着皇后抽丝剥茧,把前事都想了个七七八八,眼皮轻颤,上前轻声劝道:“娘娘先别气了。此时天色已晚,老奴要不要明天一早传旨,请竺相进宫一趟商议此事?” 邵皇后深深呼吸,徐徐睁眼,点头:“明日早朝后,请竺相即刻来一趟。” 甲申弯腰应下,又劝道:“知道了就行了。太子和卫王都是娘娘肚子里出来的,若说起来,本就不该分什么彼此。 “老奴说句打嘴的话,太子虽然无功无过的让人挑不出不是,但资质平庸在陛下眼里本来就有些不妥。卫王这样智谋深远,是好事。 “翼王在西北眼看着就是一场大战功。若是没有卫王殿下闹了这些事情出来,京里只怕早就对他一片称颂了——难道咱们还盼着太子和卫王都安安分分的,这风头名声都便宜了那一位不成?” 邵皇后先前发泄了一通,早已好了一些,待听了这话,心中微动,缓缓颔首。 过了一时,轻轻叹了一声,低声道:“二郎跛了……否则的话……” 说到这里,不胜烦恼起来,冲着甲申抱怨:“你说,太子若有二郎一般的心机手段,我一个深宫妇人,我好好地享福、等着抱孙子多好?我跟着他操这份闲心呢!” “太子便是登基为帝、主政天下了,娘娘您这个做母亲的,也一样拿着儿子当小孩子。天下慈母心,都一样!” 甲申笑着解劝,手指在身侧轻轻一摆,噤若寒蝉的宫人们这才安静有序地上前来快速地收拾那一片狼藉。 当夜,旁人都在琢磨第二天的沈氏苏姓案开审,唯有皇宫和卫王府,心不在那里。 第二天一早,竺相从朝堂上出来,却先去了部里,等再到清宁宫时,已近巳时。 邵皇后屏退了旁人,只留下甲申。隔着一道珠帘,将卫王只怕是沈氏一案的幕后主使告诉了竺相,低低地哭了起来:“我这是哪世里作下的孽,竟然让一个好好的孩子成了这样? “这如今还只是跟三郎争持,这也就罢了。万一他已经动了那个邪心歪念,想要日后跟大郎阋墙,这可如何是好?竺相,您是最会调理孩子的,您可一定要帮帮本宫。” 竺相早就听得变了脸色,拈须不语。 卫王府在许多事情上隐隐约约都有些影子,这一点他也知道。 皇子嘛,何尝有一个皇子是省油的灯? 若真是个老实到一丁点儿尾巴都摸不到的,那反而是异数,要更加小心提防才是。 但是卫王前头掀翻了一个苏侯,后头难道竟然还有野心想要再掀翻一个沈家? 他手里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和资源? 他可不是太子,这么多年他唯一的帮手,就只有邵舜英而已! “娘娘先不要急。这件事,老臣回去查一查再说。万一是卫王被人蛊惑,被陷害了呢?” 竺相随口安慰。 “那照竺相的意思,本宫要不要把那孩子叫进宫来,好生当面问问?”邵皇后迟疑,觉得凭着自己亲娘的身份,和一向自傲的口齿,也许能直接让自己的亲儿子从此乖乖听话呢? 谁知竺相不假思索、一口否决:“不!” 察觉到自己的口气有些太过强硬,竺相干笑了一下,缓了声气,温和道:“二殿下身上有缺,多年来都内向得很,不太爱跟人直话直说。娘娘是个刚烈的人,眼里又一向不揉沙子,您又是跟亲儿子说话……老臣担心,您一开口,就把二殿下的一肚子心里话都吓回去了。” 说着,自己呵呵地笑。 甲申抬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好在还有邵皇后捧场,在珠帘后掩唇笑嗔道:“本宫就算眼里不揉沙子,难道对孩子们也会那么急性子不成?竺相这是信不过本宫!” 顿一顿,道,“不过,竺相所言有理。那孩子一向跟谁都不亲近,本宫出马也未必奏效,反而会……” 打草惊蛇。 竺相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心里松了口气,暗暗叹息,皇后娘娘只要不涉太子的储位,好在还有三分理智。因说道: “前阵子臣听说大理寺内的牢房里有些莫名的小变动,臣一开始还奇怪,既然臣不曾动手,那是谁在提前布置。如今看来,必是卫王殿下未雨绸缪了。这也是好事。 “如今娘娘既然对殿下身边的人不放心,臣就去查查看。总归是咱们的嫡出皇子,安危是第一条的。若是还有其他的事情,臣自会及时通知娘娘。” 邵皇后愣了一愣,这是—— “竺相是让本宫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先看着么?” 竺相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臣刚才得到消息,吉隽已经开始审理沈氏苏姓案了,而且,今天已经退堂了。” 退堂?! 邵皇后愕然,偏头看看旁边的刻漏,莫名道:“如今也不过巳正,他今天就已经审完了?都审了些什么出来?” “沈家藏着一方雕有苏氏族徽的古玉,可证沈恭一支身份。”竺相弯了弯唇角。 邵皇后长长的翠眉蓦地一挑:“是沈利到了公堂才说出来的?” 竺相的笑意越发明显:“正是。”顿一顿,索性笑出了声,“不仅说到了古玉,还说到了苏氏的族谱。” “那吉隽现在是不是已经带着人去搜修行坊了?”邵皇后目光大亮! 原来沈洁去修行坊沈家是做这个去的! 二郎思虑果然周全! “不曾。” 竺相仍旧带着满满的笑意,轻轻地捋着自己已经白了大半的长髯。 “娘娘勿急。吉少卿是受皇命,秘审此案。照说,应该无人知道案子审理过程中的细节。如果沈利在公堂上公然指控沈家有那么个物证,想来,他早一天去搜迟一天去搜,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而且,这方玉,究竟是该去修行坊搜,还是去崇贤坊搜呢?吉隽虽然奉旨查案,不用跟左正卿或者老夫交代,但却必须要跟陛下交代。 “他不会贸然带人上门去搜物证的。 “除非,陛下已经答应他,可以将此案公开审理。 “所以,此时此刻,他已经进宫来请旨,才能进行到下一步。 “而老臣,也正想看看,陛下对这件案子,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第六六一章 能臣 “将军将到朕这里来了。”建明帝脸色阴沉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吉隽。 吉隽口中连道惶恐,整个人都伏在地上,让旁人无法窥见表情,纠结无比道:“陛下,沈利当堂指出有物证。这证据如今就躺在沈家。臣不搜,别说沈利不服,疑点明摆着,只怕后人都不服。可若是搜,不管是沈信诲还是沈信言,都是朝廷的官员,案子不公开,怎么搜?” 顿一顿,咬了咬牙,低声道:“更何况,这个案子,那物证应该是在沈信言的宅子里才对。” 建明帝哼了一声,转开目光。 西北最后一战马上就要打响了。他若是这个时候让人去搜沈信言的家,那简直是自甩耳光,寒了西北几十万将士的心! “去搜沈信诲的宅子吧。沈利的那个堂妹沈洁不就住在修行坊?朕觉得那个所谓的物证应该在修行坊才对。” 建明帝淡淡地说着,抬起了头。 吉隽闻言愣了愣,趴伏在地上没有抬头,半晌低声答道:“陛下明鉴。” “拖一拖,再过几天。” 等西北打起来吧。也许大家的目光都放在西北战报上了,就顾不上京城这样一件小小的案子了。 建明帝有些后悔了。 若是三郎仍旧是之前那个胡闹的样子,跟二郎的心机城府比起来不相上下,自己还能把沈家的案子掀出来,压他一压。可那个方略明明白白地显示了三郎的志向和本领! 这样的儿子,自己若是再起了压制的心思,让朝廷内外那些蠢蠢欲动的宵小有机可乘冲着他下了爪子,那以后自己哭都没地方哭去! 沈家这个案子,湮了就好了。 失策啊…… 吉隽伏在地上,却有不同的意见:“臣想两边都搜一搜。陛下觉得如何?” 建明帝眯起了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这件事有风有影,还是要查个清楚明白的。今日过堂,臣有一种感觉,这个案子,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兴许,沈恭真的跟苏家在云南的一支有瓜葛。” 吉隽的声音有一丝竭力隐藏却又没藏住的颤抖。 建明帝的脸色完全阴沉了下来:“你是说,沈家原先果然是姓苏的?” “陛下!”吉隽咬着牙猛地抬起了头,满面都是冷汗,眼底也有恐惧,“这个案子不是空穴来风!臣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否则,不仅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也给后人留了无数攻讦沈家、臣,和陛下您的借口!臣不能冒这个风险!” 建明帝的眼睛眯了起来:“风险?” “当年吴兴一案,沈利携妻子儿女和堂妹沈洁出逃。这一回,沈利不顾生死回京首告,沈洁堂而皇之住进沈家。可是沈利的妻子和儿女呢?在哪里?是幕后之人扣为人质了,还是远遁江湖等着日后卷土再来?都未可知。” 吉隽沉声道,“此案布局深远。吴兴大房被人操控蛊惑绝对不止近十年而已。臣若是不能让沈利心服口服,就无法撬开他的嘴,拿到第一手讯息,关于这个案子,真正的幕后主使的,第一手讯息!” 不止十年…… 建明帝的眼光忽然若利剑一般刺向吉隽:“你是说,此案真正的主使,至少年逾三旬?” 吉隽猛地把头叩在了宣政殿冰凉的地上:“是!” 不是二郎! 建明帝只觉得心里某一个地方忽地一松,整个人都靠在了御座的椅背上。 不是二郎,不是二郎! 自己的儿子,也不过是被人利用了…… 他并没有想要真的祸害大秦的天下,他只是看不过弟弟的功绩,心气难平的情况下,又有人把这个案子递到了他手里,他才会这么做! 若是如此,那苏侯的案子,说不定,也是自己想多了…… 二郎不过是恰逢其会! 建明帝抬起了双手捂住了眼睛,轻轻地笑了,心情愉悦地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双手啪地一声拍在了御案上,撑住了,霍地立起,笑着看向吉隽,从心底里的满意呼啦一下子溢了出来: “朕的眼光果然很好。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这个案子上,不用再来跟朕请旨了。不论牵扯到了谁,朕准你先办后奏!” 说着,身上扯下一块玉佩,丢给了旁边候着的绿春:“给他。” 绿春双手颤颤地捧着,笑成了一朵花儿,颠颠儿地奔了下来,笑着道:“吉少卿,还不快接着?这玉佩上可是刻着四个字儿呢!” 四个字! 如朕亲临! 吉隽趴伏在地上,双眼轻轻闭了一闭,身子抖了一下。 终于…… 真的得到陛下的信任了。 等这个案子完了,就真的能查长姐和兄长的案子了…… 吉隽高高地举起了双手,等着绿春将玉佩放在了手里,高声赞唱:“谢陛下隆恩!臣定不负圣心!”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绿春眼看着吉隽前脚儿出了宣政殿,后脚儿满面堆笑地冲着建明帝连连长揖。 建明帝眼带笑意斜他:“西北战事未了,沈家的案子胶着难辨,你还给朕道喜?朕这喜从何来啊?” 绿春语塞,想了想,笑着打躬:“老奴恭喜陛下又得了一位直臣能吏,可托腹心之人!” 建明帝哈哈大笑。 “也恭喜陛下……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绿春词不达意地偷眼去看笑得整个人都精神了十几倍的皇帝。 建明帝冲着他狠狠地呸了一声,站在那里双手插在腰上,又哈哈地笑了起来,七八个时辰的颓唐一扫而空! “陛下,要不要派人去护一护吉少卿?”绿春趁着他高兴,小心地提议:“顺便,也看看,他要怎么审这个案子?” 建明帝连连摇头,笑容不减:“他跟朕做事情的方式不一样。去了人看着,朕必定会好奇。万一他的做法朕看不惯,怎么办?插手吧,朕都说了让人家先办后奏。不插手吧,朕肯定憋得难受。算了,不管他了。再说,还有净之呢,老狐狸对上小狐狸。他们自己会告诉朕的。” 说到这里,表情渐渐疏淡,道,“倒是二郎那里,你走一趟罢。” 绿春抱着塵尾,塌了肩,低下头:“老奴不去。” 第六六二章 不速之客 “什么?朕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建明帝瞪圆了眼睛看着绿春。 老内侍委委屈屈地偷偷看了他一眼:“昨儿个晚上还看见了皇后娘娘的人呢……” 建明帝微微一怔。 皇后的人也盯着卫王府…… 片刻失笑:“往日里你这胆子也不小啊?上回朕让你去跟太子说那件事,你不也痛痛快快地去说了么?这会儿又怕什么皇后了,她又不敢把你怎么样?” 绿春动了动鼻子,撇撇嘴:“反正老奴不去。” 皇帝相信自己的儿子媳妇,他绿春可不相信。 卫王还那么聪明,说不好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了,被他反咬一口,跑去皇后那里哭天哭地地表忠心,自己可就要担上挑拨天家亲情的罪名了。 到时候先杀了自己再说。皇帝可不会为了自己一个老阉人跟老婆孩子翻脸…… 说不去,就不去! 绿春缩着脖子躲得远远的。 建明帝看着无奈地笑着摇头。 不过,他今天心情好,算了,不跟这个老胆小鬼计较。 “那就过几天吧。索性,朕也看看,这种情形下,皇后和二郎都会怎么做。” 儿子不是丧心病狂的白痴,建明帝立即便重新开启了看戏的观众模式。 …… …… 然而绿春却悄悄地把吉隽入宫请走了建明帝那块刻着“如朕亲临”玉佩的事情寻了个机会漏给了寿春宫,还有吉隽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前年吴兴案亦是此局的布子,主使之人,至少年逾三旬。” 林嬷嬷接到消息,回思片刻,身子便是一晃,脸色瞬间惨白。 传话的小内侍忙忙走了,耿姑姑上前走过来扶着她寻了个僻静地方坐着,又递了盏热茶,疑惑地问:“您怎么了?绿春传了什么消息来?” 年过三旬是吉隽根据吴兴案的推论。 可是,三十二岁是年过三旬,四十岁也是年过三旬,七十岁也是年过三旬! 陛下一直暗示陇右的案子是肃国公做的,只是因为找不到肃国公这样做的动机才没有公开追究。 但林嬷嬷却十分清楚,与此同时,陛下没有宣诸于口的心思,是还在怀疑那些事情都是湛心勾结了肃国公做的!这样一来,肃国公的动机才充分! 后来事情的发展表示,因为时时刻刻处在监视之下,所以湛心策划指挥这一切的可能性太小了。 那还能是谁呢? 肃国公一介武将,他又是个绝户头,他没理由一定要跟秦煐过不去。 接着二郎昨晚漏了底。 寿春宫在伤心于认定那个重视亲情的好孩子实际上是个残害忠良、罔顾天下的伪君子之余,未尝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毕竟这从某种程度上,将湛心身上的嫌疑洗得浅淡了一些。 可这种感觉还没有一天,吉隽一句话,就又把事情圈回了原点。 所以,还是天赐太子,对吗? 甚至可能是天赐勾结了肃国公,利用二郎做了这件事。 勾结朝臣,挑动亲侄儿手足相残…… 林嬷嬷抱着手里的热茶,失声痛哭。 此事若是传进了太后她老人家的耳朵里,岂不是要她的性命?! …… …… 吉隽没有带下人,也没有穿官服,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个小厮,白衣灰帽,不请自来,亲手去敲崇贤坊沈家的大门。 门房出来,诧异得很:“我们大爷三爷都不在家,太爷病了,只有几位女眷。客人是哪位,请留下口信,等大爷回来必定回访。” 看着穿着整洁低调、彬彬有礼警惕有加的守门人,吉隽挥挥手里的折扇:“跟沈净之说,我姓吉。” 姓吉? 门房的眼皮一跳,慌忙让在了一边:“原来是吉少卿!您快请进。小姐在呢!” 又喊人立即进去禀报,自己则笑着引着吉隽往里走,道:“听我们管家说,小姐今儿早起还念叨,说等案子完了要请您来家好好吃盏茶。谁想您竟然就来了。小姐从内院出来麻烦些,吉少卿先请书房坐坐可好?已经命人去请舅爷了。” 吉隽上下打量着门子,笑了起来:“怎么沈尚书家一个门子都这样口齿伶俐么?我倒真是长了见识了。” “您抬举小的!”门子也不多话,陪笑着把吉隽让到书房,请他坐了,又有人端了茶点上来。 便见罗椟架了两根拐杖赶了过来,笑着在门口拱手:“吉少卿。” “罗先生。” 吉隽转身,只见狱中一身狼藉的男子已经焕然一新,浅蓝长袍合体服帖,束了髻插了黑玉簪,神清气爽。 笑着迎上几步,伸手虚扶:“比那时倒是胖了些。” 两个人在大理寺的狱中不知道聊过多少回,此刻倒似故人重逢一般,也不多客套,彼此落座,问起彼此的近况来。 “伤怎么样?” “好多了。老大夫断骨重接,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如今天日清和,实在躺不住了,侄女儿做了这副拐杖给我,如今好歹能在家里晃一晃了。你呢?我听说前几天被人聒噪?” “嗯。我掉了一次脸,倒也不敢再多来聒噪我。只是我内人可怜些,见天地得听着人哭。烦得很。” “那尊夫人是够无辜的。” “哼。还没跟你们算账,早一天也不说,我也能找个借口把我夫人送去庄子上躲躲。” “……那人家二驸马是怎么躲出去的?你自己心头有气,就想骂人家出气,跟我们家又有什么相干了?” 见二人说得投契,旁边的门子小厮们早就知趣地退了出去。 门子笑着邀了两个小厮:“两位小哥隔壁耳房坐坐?我们家出了名新奇的点心,头回上门,好生尝尝。” 两个小厮客气地摆手:“不了。一会儿还有差使。” 门子愣了愣,含笑肃手:“那也请坐着等吧。我们小姐这个时辰怕是不在自己院子,找到了,再更衣梳妆出来,早不了。家里长辈们病的病,不在的不在,万事都得我们小姐点了头才能办呢。”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终于点了点头。 “吉少卿今天是来?”罗椟把拐杖倚在一边,意态安闲地伸手端茶来喝。 “搜查。” 吉隽笑着端了茶碗掀开盖子,见是清茶,先低头闻了闻,然后吹开面上尚未全沉下去的茶叶,轻轻地呷了一口。 第六六三章 寻什么 此事倒是出乎罗椟的意料之外,端着茶的手便顿了一顿:“搜查?搜什么?” “搜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可以让你们家的人陪着,一点一点慢慢搜。”吉隽垂眸看着手里的邢窑素白瓷茶碗,虽胜雪却无骄矜之态,倒是与沈信言的风姿颇有相类之处…… 说话之间,沈濯到了。 吉隽站起来看着她,挑了挑眉,还是头一回听说等一个女子梳妆竟然不用半个时辰以上呢,尤其是竟然只穿了家常的半旧襦裙,随便绾了个单螺髻,素面朝天,就出来了。 沈濯满面笑容:“这个时候吉少卿怎么来了我们家?不用避嫌么?”说着,却异常标准地行了一个屈膝礼。 “净之小姐安好。”吉隽笑着拱了拱手。 罗椟笑着请吉隽和沈濯坐下说话,吉隽摇了摇头:“先办正事儿吧。” 沈濯弯着嘴角看他,杏眸如星:“吉少卿有何指教?” “上午审案子的时候,沈利指证了一样东西可证明你沈家乃是苏氏后裔。我得来找找那东西。不过呢,陛下总归还是不想让这件事变成全京城的笑话。所以我只带了两个大理寺的差役,扮作小厮,过来亲自翻找一下。” 吉隽笑眯眯的样子让人觉得,很诡异。 “我家,可不小。”沈濯高高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无妨,我慢慢翻。” 吉隽看着沈濯站在身前并不走开,笑了笑,摸出了一块玉佩。 不过不等他亮到沈濯眼前,只见小姑娘已经利落地让开了路:“今儿您带的是男子,所以,只能留在外院。等轮到内院之时,还请您带个女子来。” 罗椟的眼睛都瞪圆了:“净之!” “无妨的。翻吧。一天翻不完三天,三天翻不完十天。”沈濯头也不回出了屋子,扬声道:“给吉少卿准备客房。” 吉隽看着她冷硬的背影,有些无奈,笑了笑:“净之不在旁边看着么?” “恕我没空。”沈濯的声音已经到了院子门口。 出了院子的沈濯表情立即便柔和下来,笑着偏头看看在旁边噤若寒蝉的茉莉,轻声问道:“怎么了?” “上晌还听小姐说差不多,这还没日落就来搜查……奴婢心里有些害怕……” 最近玲珑被北渚先生借了去翼王府也不知道做些什么,沈濯身边只剩了一个茉莉。进进出出的,茉莉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确比玲珑的胆子要小许多。 “没关系。他也就今天来做做样子,明儿就不来了。”沈濯笑着安慰了她一句,直接去螽斯院告诉沈恒一声。 …… …… 当天,皇宫里再没有任何动静。 而修行坊沈信诲,也是到了第二天上午才得到大理寺的内线传过来消息:“吉少卿先去了崇贤坊搜查那个古玉,昨儿查了大半宿没查完,住在人家了,说是今儿接着查。” 沈信诲狐疑万端:“住在崇贤坊?” 沈洁优哉游哉地端了碗酸酪捧着吃:“早就告诉你了,沈信言一家不会有什么事儿的。他们就等着把你和你父亲推到万劫不复的坑里呢。你想脱身,就一定要照着我的法子去做。” “我家没有那个什么古玉!”沈信诲沉了脸,“我也不怕查!” 沈洁嗤笑:“跟什么古玉不古玉的有关系么?我说的是主审官跟沈信言一家的关系!沈恭身上的脏水是洗不清的,但是,你们两宗却未必都会跟着死。我要的是沈信言死。你若是不听我的,那到时候,只怕就是沈信言一家逃出生天,可你和你娘,跟着你爹一起下地狱。” 沈信诲沉默不语。 沈洁看着他咬着牙绷着脸出了门,再次哼笑一声,低头愉快地将酸酪一口气吃尽,意犹未尽:“品红,这个酪可真不错,还有么?” “府里的厨子也会做,只是没这个这么好吃。十二小姐还想吃的话,奴婢吩咐人再去买一碗来吧?”品红恭恭敬敬。 那个叫花枝的小丫头冷冰冰地出声:“他们不知道在哪里卖。我再去一趟就是。” 沈洁得意洋洋地瞟了花枝一眼,哼道:“快去快回。” 品红偷眼看看脸色铁青着快步走开的花枝背影一眼,觉得心里有些不安,陪笑着转身问沈洁:“我们家边上不远有座寺院,老太太想去上柱香。十二小姐看,您要不要一起去?” “上庙?!”沈洁的眼睛亮了一瞬,又扫去兴头,悻悻地说:“我去不成。嗯,你也不许去,留在家里陪我吧。至于你们老太太出行,让花枝服侍着吧。” 这就是要把家里的所有人都看起来。 品红垂下了眼帘。 沈信诲不怕搜查,但自己还是怕的。那些东西,要藏在哪里才合适? “哦对了,前儿我看夭桃住的那个院子不错,我再去逛逛。”沈洁推开了碗,站起身来,扭着腰肢出了门。 品红抬头又看了看她的背影,眼睛轻轻地眯了一眯,追了上去,轻声叹道:“十二小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您以后必定是有大造化的,只是不知能不能把奴婢也带上?” “那要看你听不听话咯!”沈洁心里得意非常,这个家里,果然还是品红是个明白人,最有眼光! 品红急急跟着,声音压得低低的:“从十二小姐来这家做客,奴婢就一直唯十二小姐之命是从。如今十二小姐还有任何吩咐,奴婢上刀山下火海也给十二小姐办了……” 沈洁的笑容越发盛了:“我哪儿有什么刀山火海给你闯?” “嗯,十二小姐去桃姨娘的院子,想是要寻她得的宝贝?奴婢一直在府里,老太太的金银首饰都是从奴婢手里过。桃姨娘的东西大部分都是我们爷从老太太手里搬弄过去赏她的。要不要奴婢去帮您继续寻一寻?奴婢认得她所有的东西!”品红喋喋不休。 沈洁的俏脸瞬间冷了下来:“谁说我在找夭桃的首饰宝贝?你当我是那等贪财好利之辈吗?!” 品红忙后退半步,嗫嚅道:“奴婢……奴婢也是瞎猜的……” 沈洁气冲冲地哼了一声,却又道:“跟着来。正好,我要看看夭桃的院子里,到底有什么蹊跷……” 最后两个字,轻之又轻,却仍旧落在了品红的耳朵里。 第六六四章 替他开脱 “晨起吉少卿让自己的小厮出去买了胡饼回来当朝食。谁知等着的工夫,闻见了隔壁罗家舅爷海参粥的香味,就去了……” 茉莉给沈濯摆着饭,悄声笑道,“服侍舅爷的荆四不想让他夺了罗家舅爷补身的饭食,就给他说了厨房今早的菜谱。谁知吉少卿听得直咽口水,如今正把让小厮把胡饼拿去自己吃,然后眼巴巴地等着人从厨房给他端饭过去呢!” 沈濯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荆四给他报了哪几样?” “就是夫人害口,总是想要吃的那几样……”茉莉实在是撑不住,笑得满口糯米白牙都露了出来。 沈濯顿时也笑弯了腰,叹道:“不过,他倒是很会吃。母亲胃口不好,所以必要些酸咸甜辣的东西下饭。尤其是腌小黄瓜配虾蓉咸粥,白煮鸡蛋配蒜泥皮冻,还有那道蟹肉毕罗,想必外头都没的吃。” 手底下给沈濯布着菜,茉莉又轻声道:“昨天晚上甘嬷嬷回来时险些犯夜,晨起桐香苑送了消息过来,老夫人怕是这一两天就要招待几位娘家的晚辈过来陪伴。” 这么快?! “祖母是听说了什么?”沈濯抬头看向茉莉。 茉莉摇摇头:“奴婢们自然不敢多口。但是黄芽姐姐悄悄告诉我,那天大夫人回去后,寿眉姐姐便陪着老夫人说了半天话儿,老夫人才直接问了您。” 所以,是寿眉推了祖母一把。 沈濯弯了弯嘴角,心里觉得无比熨帖。 看来,只要有寿眉在,祖母那里不太用得着自己担心了。 “叫窦妈妈和六奴来,我吩咐她们几句。”沈濯低头认真吃饭。 茉莉才答应了走开,净瓶走了进来,眉飞色舞:“小姐!” “等我吃完饭。”沈濯哼了一声。 净瓶却不管她这句话,把屋里屋外的人都赶走了,还伸头往外看了看,才笑嘻嘻地凑过来,弯着腰,在她耳边悄声说道:“卫王府如今成了孤岛了。” 孤岛?! 是说没有消息出来,也没有任何人送消息进去?! 宫里没有人对沈洁进出卫王府有反应? 沈濯一把推开她:“让我吃完饭!你就给我站在这儿等着。” 噫!小姐真的不想听。 净瓶吐了吐舌头,站在那里规规矩矩地候着。 沈濯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饭,却对手里的黄米清粥和蛋黄酥食不知味。 卫王,从前天晚上开始,在皇帝、皇后乃至太后的眼中,就已经应该是个狼子野心、鼠目寸光、残害手足的害群之马了。 可是,已经一整天的时间了,宫里却对他没有任何处置的意思。 他自己也只是把自己关在了王府,不再往外伸手。 所以,这是圈禁的意思吗? 那么他们是何时达成的默契呢? 尤其是,邵皇后连章娥这样一个小小的棋子都要动用的情况下,怎么会放弃在这么大好的时机下,拿住卫王的短处,替太子一举掌控他呢? 沈濯低着头,越吃越慢。 前天那个消息入宫已经很晚了。所以,如果中间发生变故,一定是昨天。 昨天…… 吉隽! 吉隽昨天入宫请旨搜查,所以他一定是见了建明帝后说了些什么! 沈濯放了筷子,拿帕子摁了摁嘴角,抬头看向净瓶:“说吧。” “我们的人昨天看了卫王府一整天,没有任何动静。以为夜里会有人悄然进出,所以昨晚整宿没睡盯着,竟然也一无所获。今天一早,咱们的人终于发现:卫王府最高的那栋楼,就是卫王最喜欢在上头喝酒的那栋楼,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地关了起来,四面的门还明晃晃上了锁。” 净瓶神秘地禀报了,又笑道:“还有,昨天下晌的时候,邰国公府传出来消息,说温惠郡主怀像不太好,邵小公爷谢绝了一切邀约,如今专心在家陪伴妻子。” 果然是认错的表态。 “还有呢?寿春宫有什么消息?”沈濯面沉似水。 净瓶眨了眨眼:“西市那边,还没动静。只知道太后娘娘身上又不大好,崔太医昨儿晚上都没出宫回家。至于绿总管的外宅,今晨外头的消息是:没消息。” 没消息?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这是自己跟绿春约好了的暗号。 可是,这种情况下,好消息?! 难道是让自己按兵不动?还是照原计划? 信息量太小,无法确定。 沈濯站了起来,她决定去找吉隽。即便是对面问清楚,也是要问一问的。 打开门,六奴和窦妈妈正在外头跟茉莉低声说笑。 “哦,祖母这几天若是有什么差遣,找不着我的话就不用问,仔细去办就行。还有母亲那边,让她有空多去祖母处走走。”沈濯随口吩咐了一句,大步流星往外院走:“净瓶茉莉跟着。” 六奴有些发愣:“老夫人有差遣?” “就是黄芽姐姐说的那事!”茉莉跟她擦肩而过,忙提示了一句,拎着裙子去追沈濯了。 “吉少卿,朝食可还满意?”沈濯伴着下人的通禀进了客房。 吉隽正吃得高兴,见她眉眼凛然地进门,笑了起来:“昨天我问净之小姐要不要跟我一起,净之小姐似是不大愿意。” 沈濯淡淡一笑:“再有一个多月我就及笄了,吉少卿如今是正经的外男,我这样对面跟您说话,已经是因为家中没有长辈做主,所以权宜如此。难道还要让我亦步亦趋地陪着您夜以继日不成?那我这已经被陛下收缴了婚旨的沈氏女,可就真的别想再嫁得出去了。” 吉隽顿时一窘。 怎么就能当着她的面儿都忘了这只是个未婚的小娘子呢?! 为甚么就总是当她是个旗鼓相当、心机深沉的男子?! 这可真是…… “净之休怪。”吉隽只得把抓在手里的一只香菇马蹄蕨菜的小包子放下,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碗里的甜豆花,命人撤下饭去,拿了帕子擦手。 沈濯的脸色这才缓了三分。 吉隽立即明白了过来,忙道:“昨天就想跟净之说,但怕净之忍耐不住轻举妄动,所以延后了一日。昨天在下面君,推测这件案子真正的主使年逾三旬。陛下十分高兴。” 沈濯的脸色陡然间沉了下来! 这就意味着—— “敢问吉少卿,因何要这样费尽心力替卫王开脱?!” “因为太子仍旧岿然不动。” 吉隽双手轻轻握拳,放在了桌子上。 第六六五章 牵制 只这一句话,沈濯立即明白了吉隽的意思。 若是这个时候卫王被打到永世不能翻身,那携浩浩军功回京的秦煐,将正面对上太子、皇后和竺相。甚至,还有可能会加上在军功这件事上怀有些微执着心思的建明帝本人。 “若是这个案子按在了卫王身上,那苏侯案极有可能被御史台那群人也翻出来。” 吉隽又点了沈濯一句。 若是沈氏苏姓案能证实是卫王一手操作,那么因他而肇始的苏侯案只怕也会被人纷纷质疑。 给苏侯翻案? 那岂不是要让建明帝因此承认自己曾经因为偏听偏信儿子的一面之词,害了股肱忠良满门?! 翼王如日中天,太子泯然众人,天子若是再因此在声望上大受打击…… 沈濯轻轻闭上了眼睛。 秦煐根基未稳,此事不能这样急。 “吉少卿所言甚是。此案远处布局,只怕要往前翻个十几、几十年,倒还真不完全是卫王殿下的手笔。只是风起萍末、江南路远,便有证据,怕也早已湮灭殆尽,吉少卿打算怎么追查呢?” 沈濯将双手笼进袖子,叉手腹前,坐直身子,俨然便有了几分上位者的气度。 吉隽有些奇异地看了看她的姿势,别开眼光,沉吟片刻,方道:“我来沈家,还有一事相求。” “吉少卿请讲。” “在下想见一见先吉妃娘娘的陪嫁侍女,而今净之小姐的女西席:孟夫人。” 沈濯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孟夫人是先吉妃的侍女,与这位吉少卿,可是儿时的旧识! 倒是忘了这一条。 不然昨晚开始,可以让孟夫人陪着他嘛…… 也省得聒噪舅舅了。 “自然可以。这是我的疏忽了。”转头命茉莉:“速速去告知孟夫人。” 一想到孟夫人那个性子,嗯嗯,只怕这位大理寺少卿在她手中是讨不到半分好处的。 哦呵呵呵,心情忽然美好起来。 沈濯脸上终于露了一丝笑容出来,转向吉隽:“家祖父现在大理寺狱中,家祖母心情抑郁,身上有些不安。我只怕真的无暇相陪。然而我沈家,事无不可对人言。一应细事,孟夫人尽知。吉少卿若有相询,直接问孟夫人即可。” 说着,站了起来,弯一弯嘴角:“吉少卿稍坐,我去迎一迎孟夫人。” 吉隽强自按下心潮澎湃,也跟着起身,深吸一口气,仍旧浑身僵硬着,机械地点了一下头:“净之小姐请便。” …… …… 二门之前,沈濯迎面看见孟夫人一边疾步向前,一边手忙脚乱地往身上披一件长长的玄色半臂对襟长衣。 几步迈进二门,双臂一伸拦住她,沈濯翻了个白眼,娇声道:“夫人!你们二十年不见,您就这样乱七八糟地出现在人家面前吗?” 孟夫人抬起头来,双眼粉光润滑,显然是刚刚哭过,口中叱道:“一边去!我哪里乱七八糟了?我哪里不妥当了?当年我还给他洗过澡呢,他敢说我一个不字试试?!” 沈濯哭笑不得,上前一步,轻轻踮脚,把孟夫人鬓边沾着的一段丝线摘去,又帮着她系好对襟长衣上的带子,整理了一下领子,歪着头看看孟夫人,遗憾道:“您今儿又没化妆。不过还好,丽质天成,很漂亮。” 说完,让开了路。 孟夫人咬着牙骂了她一句:“小冤家!”却又顾不得跟她计较,忙忙地去了。 长勤一溜小跑跟在后头,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紫檀匣子。 沈濯看着她们的背影挑了挑眉,抿唇一笑,回了如如院。 …… …… 等到花枝从外头买了酸酪回来,沈洁已经又带着品红从夭桃的院子里回来,只叫嚷着乏了,直接睡下了。 花枝想要把酸酪拿进去,品红却含笑温柔地拦了她:“刚睡着。花枝姑娘看看是不是把酸酪先拿去厨房,让她们冰起来?不然等十二小姐醒了,这东西可就酸得吃不成了。” “让开。”花枝皱了皱眉。 “花枝姑娘,这可不是我自作主张,这是十二小姐的吩咐。她睡着的时候,让咱们谁也别进去打扰她。” 品红半步不让,却又一直弓着身子,十分有礼的样子,“哦对了。花枝姑娘这么会儿工夫已经来回走了好几趟了,可热不热?出了汗没有?我已经让厨房备了热水,姑娘去洗个澡吧。十二小姐这里,我陪着就好。” 花枝的脸色越发冰冷起来,看着品红,把酸酪的碗交在左手,右手高高扬起,平平静静,一个耳光狠狠地甩在品红的脸上! “让开。” 品红咬着嘴唇,掩着半边已经红肿起来的脸,泫然欲泣,满面的屈辱委屈,活脱一个小人得志却又被狠狠挫败的奴婢的典型嘴脸,低下头,这才退开了一步。 花枝推门进去,却看见沈洁从床上睡眼朦胧地翻身回头,茫然地看着她:“做什么?” 竟真是刚睡着? 花枝捧了碗往里走,两只眼睛厉色一闪:“奴婢买回了酸酪,小姐现在吃不吃?” “不吃……”沈洁软软地倒了回去,只一两息,轻轻地响起了细小的鼾声。 花枝把碗放在桌上,走过去,隔着纱帘往里看,却见沈洁果然熟睡着,身边的床褥正常自然,而且,平顺单薄,不太像是藏了什么东西的样子。 难道真的只是那个品红想要巴结沈洁不成? 花枝一想到前天晚上在吃饭的时候莫名睡着的事情,就觉得心头暗恨! 这个沈洁,有了品红这个贱婢相帮,如今越来越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偏偏管家又令车夫斥责了自己,在案子宣判之前,严禁自己等人再回王府! 也不知道她前天到底都闹了什么幺蛾子出来! 花枝恼怒地狠狠瞪了沈洁一眼,转头去了外屋自己的睡榻,伸手摸一摸枕下,硬硬的硌手。 既然没有什么异常…… “我去洗个澡,你就站在这里,不许进去。”花枝冷冷地吩咐了品红一句,去了耳房。 品红看着她的样子,轻轻地抬起手,在自己的胸口上拍了两下。 好险。 “她走了……”悄悄地将门推开一道缝,品红对着屋里轻声道。 第六六六章 定 孟夫人陪着吉隽真的翻遍了沈家的内宅。 傍晚时分,吉隽走了。 临走的时候罗椟去送了送,解释了一句:“净之她祖母心慌得很,所以韦家来了人来拜访,老夫人留了亲戚住下,净之在安顿。” 吉隽新奇地瞪大了眼睛:“沈家还有心思招待客人?” “哦,净之让我提醒你,她后天晚上去探望她祖父。你跟牢头打声招呼,不要让人知道。”罗椟笑着看了看跟吉隽的两个人,又追加了一句:“这二位应该是你身边最得用的,自然不用瞒着。”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吉隽看了罗椟一眼,沉吟片刻,道:“牢子们换班是酉正,你让她那时候去。我会跟下头打好招呼。” 罗椟含笑应了,拱手看着他们走了,架着拐杖转身吩咐:“关门。这几天进出的人多,警醒着些。” …… …… 韦家来了一位当家夫人,一位嫡支庶出、十八岁的小姐,一位旁支的十六岁的小姐,和一位因守孝而拖延到了双十年华的表小姐。 这位当家夫人姓李,韦老夫人拉着李夫人的手哭个不停:“让侄儿媳妇看笑话了。” 李夫人为人端庄大方,柔声安慰了韦老夫人一番,含笑道:“六姑姑这么多年都不肯给家里添麻烦,父亲母亲十分过意不去。如今我们好容易有了能帮上忙的地方,心里感激您看得起我们这些晚辈都来不及,怎么会有那种心思? “这件事,您那侄儿几次跟我说,想跟信行表弟聊聊,看看他的心思,可又怕给您这里节外生枝。所以就我自己先来一趟。您看什么时候他来给您行个礼才好?” 韦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叹了口气:“我那个幺儿子是个呆子。他自己其实不明白什么样的姑娘适合他。这个人选啊,我得跟我家大儿媳妇商量。要不怎么让她带着几个小姑娘去逛园子了?” 李夫人深深点头:“信行表弟不过三旬出头,这几个姑娘说实话都有些年幼了。族里未婚的小娘子虽然多,但有些实在不太知道根底,也不敢往您跟前带。仓促之间,就只得这么几个了。” 说到这个,韦老夫人翘起了嘴角:“若是合适,不在年纪上。无妨,我们家大丫头陪着她娘一起看看,那孩子贼得很,定能探出些咱们不知道的心性来。” 李夫人笑着称是,又辞行道:“母亲还在家里眼睁睁地盼着我回去禀报六姑姑的情形,我就不伺候您晡食,先回去了。” “如此,叫她们回来吧。”韦老夫人命人把罗氏、沈濯和三个小娘子叫了回来。 李夫人嘱咐了三个小娘子一回,笑着跟罗氏作辞而去。 送走了李夫人,沈濯蹦回来跟三个小娘子继续嘁嘁喳喳: “我们家地儿太小了。我回来一定要让我爹再换个宅子。 “姐姐们看我这串珠子,是当年我三婶给我买的。可惜她身子不好,大概得过个三五年才能养回来。 “哦对了。祖母,我后天去看祖父,您别担心,我肯定把您和爹爹的意思带到,管保不说错一个字儿。 “我们家最好的院子就是桐香苑,然后就是醒心堂。就是我三叔的院子。我们家回来的晚,回来的时候只剩了朱碧堂和如如院了。不过以前最好的也不是醒心堂,而是棠华院。那是二房住的,后来我把二房住过的院子都封了。” 沈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扮演过这样浅薄聒噪的角色,说得自己都觉得累,转身跟黄芽要水喝:“黄芽姐姐我要喝去年的梅花露。” 三个小娘子面面相觑。 过了一时,二十岁的表小姐郭氏瞅人不注意,小心翼翼地拉了十六岁的韦小娘子悄声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韦小娘子瑟缩了一下,摇摇头,看向十八岁的韦家十七娘。 韦十七娘却没顾上跟她们说话,因为沈沁从后堂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趴在了她膝盖上,笑哈哈地看着她,张嘴就去啃她的裙子。 “脏,不能啃。”韦十七娘一边拿了自己的帕子给沈沁擦口水,一边熟练地把她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哄着她吃桌子上的糕点:“是不是饿了?要吃这个吗?” 又不让沈沁扎手扎脚去自己拿,而是递到她嘴边:“你这小爪子刚才还不知道摸了多少东西。我是刚刚净过手的,我喂你好不好?” 沈沁高高兴兴地一只手攥着韦十七娘的衣襟,一只手攥着小拳头,吭哧吭哧地吃着糕点。 寿眉和乳娘站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 “十七表姐,你带过孩子呀?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抱沁姐儿。”沈濯眼尖地看着舒舒服服坐在韦十七娘怀里的沈沁,眼角也逸出欣喜。 韦十七娘的神情有些低落,轻声道:“我姨娘生妹妹的时候难产去了。母亲又忙,所以我带了妹妹几年。” 沈濯哦了一声,好奇地看着她:“你妹妹多大了呀?” 韦十七娘默然了下去。 看着她没了笑容,沈沁有些紧张无措,看着她眨眨眼,忽然伸手抱住了她的脖子。 韦小娘子忙拉了拉沈濯,悄声道:“二十六娘生了一场大病,十七姐没日没夜守了六天六夜,还是没救回来。死的时候才六岁。” 沈沁好像听懂了韦小娘子的话一般,放开了韦十七娘,挣扎着下了地,拉着乳娘往后堂跑,乒乒乓乓一阵,又奔了回来,跑到韦十七娘跟前,仰着脸,小手擎起一个小小的布偶鸟:“不哭。” 已经红了眼圈儿的韦十七娘愣了愣,立即绽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接过布偶鸟,再次把沈沁抱了起来:“谢谢沁姐儿。沁姐儿真乖。” 沈濯转过头去看韦老夫人和罗氏。 韦老夫人拿着帕子摁着眼角,罗氏扶着肚子,对视了一眼,笑着点头。 “啊,这个时辰,我太爷爷该闲下来了。我带姐姐们去见见我太爷爷吧?”沈濯笑着拍拍手,又命乳娘抱过依依不舍看着韦十七娘的沈沁:“沁姐儿一起去。” 第二天中午,沈嬷嬷亲自把三位小娘子又都送了回去。背转了人,笑着禀报李夫人:“我们家从老太爷到沁小姐都极喜欢十七小姐。若是夫人这里方便,这几天我们就遣官媒上门了?” 李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这可真是姻缘天定!好!我这就把十七姐儿的庚帖备出来。” 第六六七章 等 平妻虽然没那么多讲究,却也是要完完整整走完六礼的流程的。 这件事韦老夫人不肯让沈濯插手,自己便掂掇着都办了。先把沈信行叫来说了一句话:“沁儿得有个大家闺秀教养。” 沈信行也知道米氏还在世,三媒六聘娶填房是不可能的,便也就默认了韦老夫人给他娶平妻的意图。 “你父亲在大理寺,这事情只能先过前头的礼。你父亲出大牢,必定会挑个吉日。咱们都预备起来,哪天他出来,哪天亲迎。到时候让他过来受你和媳妇一个头就行。” 韦老夫人说完,见沈信行皱了眉梗着脖子还想说什么,立即一摆手:“你去忙吧。其他的事就不与你相干了。” 沈信行张口结舌地被赶出了桐香苑,想来想去,便去寻罗椟诉苦恼。 偏偏罗椟正忙着把东市一条街所有铺子的规划图最后一稿定下来,发髻都乱七八糟着,也没工夫正经跟他说话,只笑着推脱:“一,你沈家的事儿,我罗家该怎么说才好?二,我到今儿都没有娶亲的意思,你让我在你亲事上给意见,我也得有的编啊!三,你上头现放着祖父你不去问,你来问我?胡闹嘛!” 眼睛一亮,转身立即去了螽斯院的沈信行被沈恒“语重心长”地臭骂了一顿: “二房落拓成那个样子,你爹从牢里出来,肯定要回这边来吃酒吃肉。到时候知道米氏去了庙里,他能不插手你的婚事?你娘就是怕他祸害你,所以才着急忙慌地替你寻一个靠谱的媳妇,你还觉得不妥?你跟我说说,哪里不妥? “你娘什么岁数了,什么样的身子?你大嫂底子本来就虚,如今又怀着孩子。你屋里没个靠得住的人,你难道让微微连带管家,还得替你带孩子不成?不然就让你院子里那个粗使丫头出身的通房养育你三房的嫡长女? “行儿啊,我看你这小子,真的是读书读糊涂了!也读得越加自私了!” 沈信行被骂的脸上红了白、白了红,跪在地上半天没吭声。 沈恒气哼哼地,又把他踹起来,低声告诉他:“人已经来过了。我们都见了。全家都特别满意。你祖父我瞧着,最难得是个厚道孩子,对沁姐儿特别好、特别有耐心。你就当给沁儿找个娘,先这么着过几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等日后真觉得好了,米氏那边也有个结果了,让你哥哥替你请旨,给她扶正,也就是了。” 平妻,其实就是个比普通妾室地位高一些的,妾。 如果那姑娘真有那么好,却让那么好的姑娘来给自己当妾…… 沈信行心里仍旧有些别扭,却知道拗不过祖父和母亲,只得闷闷地嗯了一声。 …… …… 沈濯不再管这件事。 她更关心的是孟夫人在当晚临睡前来告诉自己的那句话:“吉隽说,所有的人都会袖手旁观,所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所有的人…… 也就是说,皇帝、皇后、太子和卫王,都会收回手去。 ——不错,不错! 沈洁那件事出了之后,不会再有任何人再有后续动作。 现在,不论谁出手,都会被所有的其他人看到! 所以,大家只能寄希望于先前的布置没有被废掉。 只要那些布置仍旧在起作用,那自己这一网,就能捞到自己想要的那几尾鱼! 至于卫王,哼,留着他再制衡太子一段时间好了。 “但是你要小心了。人家针对此事的动作大约会收起来,但是针对你的动作只会加快、从重。”苍老男魂忧心忡忡。 只要这件事能照着我的心思解决,我沈家无恙,我看有谁会瞎了心在这种时候对我下毒手! 沈濯舒坦地躺在床上,头枕在双手上,得意地翘着二郎腿,白生生的小脚丫子一晃一晃。 苍老男魂努力地劝她:“这世上疯子太多了。当年不是谁也没想到有人敢千里追杀秦煐吗?还一口气杀到了逻些城下?” 哦? 阿伯是在提醒我,一时昏迷一时清醒的肃国公他老人家,竟然会把最后清醒的时刻放在一个小小的我身上? 我倒觉得,他大约会抓紧一切时间调动他在西北的最后力量,对秦煐做雷霆一击呢! 沈濯笑盈盈的,丝毫不以为意。 “你知道你还不……你是不是已经通知了秦煐多加小心了?”苍老男魂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遗憾。 怎么?阿伯还希望秦煐死在陇右? 啧啧啧,我可是白替你着想了! “……你怎么替我着想了?”苍老男魂奇道。 你看啊,我老早就知道这个案子是卫王、肃国公和你们家湛心大师勾结在一起布置的,对吧? 可是,我可从来没有明明白白地往这个方向去找过证据。 我为的是谁?! 还不为了让湛心能悄悄地逃过这一劫? 若是湛心死了,阿伯,你可就也要湮灭了哦! 沈濯笑嘻嘻地挑着眉。 苍老男魂闷了下去,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话也算是有道理。然而仔细想想,苍老男魂有气无力地叹道:“好吧,虽然这并不是实话。但是我领你的人情。 “我知道,你是为了太后。你怕这个案子跟湛心的关系暴露出来,太后她老人家本来孱弱的身子经不起这个打击。 “湛心和我,我估计你杀起来连眼睛都不会眨。但是太后那里,我相信你是真心孝敬。” 知道就好! 沈濯翻了个白眼,心满意足地翻个身,呼呼睡去。 …… …… “沈濯后天晚上要再去探监。你准备好了没有?” “我,我呃,嗯,准准备好了。” “你记着,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许你再带任何人。” “呃,当然,当然。” …… …… 第二天上午。 清宁殿。 竺相来见邵皇后。 “今天一早,吉隽带了人去了修行坊沈家去搜那方古玉了。而沈濯,明天晚上要再去探监。” 邵皇后听见消息,心中大动,眼中杀气闪过:“那明天晚上,要不要……” “沈信诲买通了大理寺的牢子,准备了一剂砒霜。”竺相看着邵皇后,意味深长。 邵皇后一愣:“那可是他父亲!” 竺相拈须轻笑:“所以二皇子殿下让沈洁住进了修行坊啊。” 邵皇后顿时明白过来,迟疑了一瞬,眉间清冷之色渐次浓郁,淡淡地垂下眼帘:“那咱们看着就好。” “正是。”竺相笑意依旧温和。 第六六八章 粥 出乎吉隽的意料之外,修行坊也没有搜到那块所谓的古玉。 眼看着他无功而返,沈信诲长出了一口气,不提防沈洁却凑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这回没搜到,兴许是因为吉少卿手下留情?” 沈信诲双肩一抖。 “既然没搜到,明天可就要堂上对质了。”沈洁笑着轻声道。 沈信诲的双肩再一抖。 可是翌日沈恭却病了,高热,昏迷不醒。 吉隽十分不悦,唤了大夫来看,却说:“前者伤势并未完全痊愈,近来油腻腥膻太多,伤口有些不好。怕是要养两天才能上堂。” 这病因! 大理寺众人听了都气乐了。 吉隽也哭笑不得,喝命牢头:“其他犯人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谁让你们额外照看的?” 牢头点头哈腰地顶嘴:“这不是您说准家里人探望么?来的时候都带着大鱼大肉的。咱们领公差的总不能不许人家孩子孝顺,这不就这样了?” 气得吉隽瞪了他好几眼,旁边的差役都捂着嘴偷笑。 喝命众人散了,吉隽瞟了牢头一眼:“今儿守卫的人手班次都排好了吧?可别让这姓沈的病出个好歹来。你经点儿心。” 牢头笑着躬身,一字一句:“小人亲自排的班。都是老牢子了,经验丰富。您放一万个心。” 酉正。 沈濯来了,依旧只带着净瓶,提了食盒,轻声细语地问牢头:“听说我祖父病了?是因为吃得太好了?” 这个病哟,简直丢人! 牢头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笑:“令祖父么,在外头没吃着好羊肉,打回来就闹着要吃。小人看在小姐的面子上,就多给准备了几顿。谁知道就惹了祸了。” 这个时节,伤没好全,却狂吃羊肉? 沈濯扶额。 真是活该了。 “我想去看看祖父,熬了些黄米粥给他。”沈濯说着,主动让净瓶揭开食盒的盖子给牢头看。 谁知牢头看都不看,摆了摆手,笑道:“小姐请进吧。探病么,怎么不行?” 沈濯含笑点了点头,步步生莲,缓缓走进了牢门。 相较于三天前,大理寺的牢房不知怎地变得干净了起来,气味也不那么难闻了。 沈濯轻轻皱了皱眉。 这是个破绽啊…… 仍是那间牢房,沈恭吃了药,正在昏昏沉沉地睡着。 沈濯站在牢门前,看了他一会儿。 沈恭比分家时,显得苍老多了。头发的花白程度已经直追沈恒,比先黑瘦了不少的脸上,皱纹深刻。 双手有些脏,尤其是指缝里。手背上也开始生出了几点老年斑。 他蜷缩在尚算齐整干净的深灰色床铺上,显然是因发烧觉得冷,身上搭着的夹被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去了一半。 ——想必很多年前,他还没有巴结上陈国公的时候,就是这样生活的吧? 一念及此,沈濯刚刚浮现到脸上的一丝不忍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眼狼也是人的本性种类之一。 低下头看看食盒。 沈濯连做样子都懒得,直接把那碗粥端出来,站在牢门前,一口一口地自己都喝了。 嗯,还温着,正好。 睡梦里的沈恭闻到了黄米粥的清香,肚子里咕噜一声,鼻子一动醒转了过来。强睁开眼睛,却只看见沈濯把粥碗放回食盒的动作,顿时气炸了:“沈濯!那你祖母亲手熬的粥!” “祖父大人保重。孙女告退。”沈濯眉目清冷,连屈个膝都懒得,转身离开。 沈恭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踉跄着奔过去紧紧扒着牢门:“沈濯!那是你祖母给我熬的!我闻出来了!我吃过!那是我的!你凭什么不给我吃!?” 净瓶回头厌弃地看了看状似疯癫的沈恭,低声咕哝:“就为了口吃的就能这样?这可真是……” 忽然想起她家净之小姐的吃货体质…… 呃,也算是亲祖孙了。 牢头看着又是在一刻钟内就出来的沈濯,挑了挑眉。 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还有一袋金豆子…… “祖父病着,可能脾气不大好,您多包涵。我先走了。”沈濯客气地笑笑,敛衽为礼,告辞。 净瓶跟着行礼,转身利落离去。 咦?竟然什么都没有!? 牢头挠了挠鬓角,心里有些纠结。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竟然什么表示都没有的,在牢里的那个家人,应该受些苦才对。 不过,那沈恭已经被大夫宣布得少吃些好的了…… 不能打,骂不过,还真没什么办法收拾那老癞蛤蟆的。 牢头觉得有些牙疼。 一个牢子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涎着脸笑:“头儿,那小娘皮没给点儿好处?”说着,冲他挤眼儿。 “屁!”牢头刚要破口大骂,忽然斜了眼睛看那牢子,“我记得你是明天的班儿啊,这会儿来干嘛?” “哦,老葛家里有事儿,刚去跟我说,让我跟他换班儿。我还怕来晚了呢!”牢子笑了笑,镇定坦然。 牢头哦了一声,点点头,拍拍对方的肩:“那得,交给你了。我走了啊。丈母娘今儿过寿,我得赶紧去磕个头,不然麻烦大了。” 牢子连连点头:“您走好。” 牢头习惯性地还想带着牢子进去巡一圈儿算作交接,看看天色,又有些纠结。 牢子哈哈地笑:“能有什么事儿?您快去吧!老丈人还得您陪酒呢!” 牢头嘿嘿地笑着,钥匙串子划了个弧线丢尽了牢子怀里,牢头快步走远。 牢子晃了晃钥匙,看着他的背影,冷笑着哼了一声。 又过了一时,日头完全掉了下去,长安城变成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摇曳海洋。 大理寺的监牢没了动静。 就连狱中天天哭嚎自己冤枉的犯人们,这个时候也准备着睡了。 牢子左右看看,轻轻咳了一声。 沈信诲脸色晦暗地从暗处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牢子看了他一眼,下巴指了指牢门。 沈信诲硬挤出一丝笑容来,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爹,您病得怎样了?我娘给您熬了黄米粥,还温着,您吃些吧?” 沈信诲不仅能进大理寺大牢的大门,还能进沈恭的牢房。食盒里端出一罐粥,和一碟小菜,摆在了沈恭面前。 “我不是说过不让你来?!赶紧回家!” 这个时候,沈恭却变了脸色,根本不管吃的,只是急赤白脸地往外推他。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有孝心,这个粥我一会儿吃。濯姐儿那臭丫头刚才也来过了,我就说这罐子是她的。你赶紧走!赶紧走!” 沈恭急得嗐声跺脚:“儿啊,这大理寺是龙潭虎穴,你来做什么?快走!” “爹,这是我娘的心意,我看着您吃一碗,再走。回去也好跟娘交差。” 沈信诲的头始终低着,看不清楚表情。 第六六九章 畜生! 沈恭满口答应:“我吃我吃我马上吃,你赶紧走。”不管地上的粥,只管去推沈信诲。 沈信诲被他推得晃了晃,却仍旧不肯走:“爹,您快吃吧。” “……诲儿,你怎么了?” 沈恭终于觉出了不对头,慢下了动作,犹疑着上下打量沈信诲。 “没,没什么。爹。”沈信诲这才抬起头来,勉强扬起了一个笑脸。 “我做了一辈子县尉。长安县的案子,几十年都从我一个人手里过。诲儿,你有事,你瞒不了我的,说吧,发生什么事儿了?”沈恭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坐在了床沿。 沈信诲带着一丝悲哀看着他,脸上僵硬,半晌,终于没耐住,走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爹,咱们家跟苏家……” “住口!你胡说八道什么?咱们家跟苏家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沈恭厉声低吼,抬手指向了牢门:“滚!快滚!” “可是为什么沈利言之凿凿?连什么古玉什么物证都出来了?为什么沈洁那么大胆子那么足的底气住在咱们家威胁我?”沈信诲两眼通红,咬牙切齿,“爹,您跟我说实话,咱们家,跟苏家到底有没有关系?!” 沈恭噌地立起,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你竟然让沈洁住在咱们家?你就不怕她栽赃你吗?当年去吴兴我就是被沈利那个王八蛋给坑了,你竟然还信他们兄妹的话!你是不是傻了、瞎了?!” “爹,你不要绕圈子,您跟我说实话吧!我求求您了!”沈信诲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沈恭直瞪瞪地盯着他,足足有十息,才低声吼道:“没有!当年陈国公给了我一个县尉就甩手不管,苏侯退北蛮回来功高盖世。咱们家若真是姓苏,我为什么不去找他家打秋风?” “因为您没有证据。”沈信诲木然道。 “……苏家又不是没有族谱,我又不是不知道祖宗名姓,若真要是他家的人,找个证据还不是易如反掌?!”沈恭简直气疯了,一脚踹在沈信诲的肩上:“蠢货!!” 沈信诲颓然坐倒在了脚上,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行了行了,你知道真相了,赶紧走!”沈恭如临大敌,一边往外头乱看,一边大步过去扯起沈信诲往外推。 沈信诲反手便抱住了沈恭,低声哭道:“对不起,爹,儿子误会您了。都是儿子的错,儿子对不起您。” 沈恭胡乱地点着头,胡乱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把他扯开,又胡乱地用袖子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急道:“我知道了。爹不怪你。乖乖回家告诉你娘,等爹回去再好好叙话。快走吧。吉少卿不是凡人……” 沈信诲侧身避开他的手,弯腰盛了一碗粥,手指微微颤抖,端到了沈恭面前:“爹,您尝尝。冷了就不好吃了。” 碗沿直直地冲着沈恭的嘴伸过去,带着不容分说的强势。 沈恭的脸色冷了下来,一把推开碗,死死地盯着沈信诲:“你为甚么一定要让我吃这碗粥。” “……这是娘亲手熬的。”沈信诲的声音和手指终于不再颤抖,抬起头来,看向沈恭的眼睛,脸上都是漠然。 “爹,跟苏家有瓜葛的事情,是您亲口说出去的。您告诉了娘。所以,您别再骗我了。没有用。” 沈恭张口结舌,忽然狠狠跺脚,怒道:“孽障!那是老子喝多了顺口胡扯!咱们家跟苏家唯一的瓜葛就是云南老乡!住邻居!他们家的事儿一清二楚,想攀亲就随时能攀!你娘那个蠢货当了真,你也没脑子吗?” 沈信诲抬起无神的双眼:“爹。晚了。你现在再说,儿子也不信了。儿子在刑部见识过前唐留下来的无数手段,甚至见过那本《罗织经》的摹本。现在西北仗还没打完,大理寺看在大兄的面子上不会给您上刑。可是,要不了多久了。到时候,您一定会说出来,然后,咱们一家子,谁都逃不过……” 慢慢擎起手里的碗:“您把这粥,喝了吧。” 沈恭看着他手里的粥碗,慢慢地瞪圆了双眼,魂飞魄散! 他终于明白了过来,自己宠爱了大半生的这个儿子,今天不是来探病的,而是,来要自己的命的! “你这个,畜生!” 碗被沈恭狠狠地摔开,砸在了地上。 沈信诲蹲了下去,又拿了一个碗盛满:“爹。我来没有人知道。外头的狱卒,我已经买通了。我早就知道濯姐儿今天要来。沈洁答应我,只要我听她的话,陷害濯姐儿杀人灭口,她就放过我。 “爹,您不是最心疼我娘和我么?那您就最后心疼我们一回吧。不然的话,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证物证会冒出来,终究会把咱们一家都弄死! “爹,您不想给自己留条后了么?” 沈信诲一步一步迈了过去,沈恭一步一步惊恐后退。 直到抵住了墙。 沈信诲一把抓住了沈恭的胳膊,不费吹灰之力便扭到了背后,然后把他摁在了墙上,碗递到口边:“爹,喝吧,一下子,就没感觉了。” “畜生!你这个畜生!”沈恭疯狂地甩着头,死都不肯让粥进入口中。 父子二人正在拼命挣扎,一个声音不耐烦地响起:“行了。不看了。这都什么破事儿!” 当啷一声,粥碗掉在了地上。 沈信诲睚眦欲裂,浑身抖成了一团,僵硬着身子转过来,却只看见一角明黄色的衣袍飞快地转过了天牢的尽头。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内侍,则一手提着袍子碎步追了出去:“陛下,您慢些!” 而隔壁牢房的门打开,竺相、左温周和吉隽则鱼贯走了出来。 完了! 沈信诲膝盖一软,瘫在了地上,面如死灰。 “亲手弑父,陷害侄女,欺瞒圣上,无法无天哪。这种人,真是死不足惜。”左温周满面义愤。 吉隽含笑叉手躬身:“左正卿说得极是。” 竺相则淡淡地看着吉隽:“吉少卿这案子审的,很是有趣啊。” “此案的局虽然做得粗糙,但因牵涉朝廷重臣,下官资历浅、经验少、人也蠢拙,委实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斗胆委屈左正卿、老相爷和陛下了。所幸还能水落石出,也算是还了苦主一个清白。至于其他的,都是琐事,就不拿出去丢人了。” 吉隽低着头一一道来,把建明帝的意图说得明明白白。 竺相的神情更加淡然,许久,才嗯了一声,转身去了。 吉隽直起身,看着众人的背影消失,才转回头看向牢房里已经呆傻的父子二人。 第六七零章 夜审 “……二位当时便被分开收监。吉少卿即刻命人去了沈家,将沈洁和那丫头、车夫都拿下关押了起来。” 天已二更,净瓶还是第一时间就得了消息。 “那方所谓的古玉找到了么?”沈濯最关心的却是净瓶没想到的一件事。 “……吉少卿没说。”净瓶有些懵。 沈濯的眼睛轻轻地眯了起来。 竟然没找到? 不可能啊…… 那方玉,要不然就已经放在了修行坊,吉少卿昨日去搜的时候会搜到;要不然就在沈洁身上,拿来威胁沈信诲去动手杀沈恭。无论如何,不该找不到。 或者,是吉隽不肯告诉自己?! 沈濯的脸色渐渐地沉了下去。 她却不知道,当把所有紧急的事情都做完了,天已三更。吉隽却又在大理寺的大牢深处,挑起了灯。 如今在吉隽身边站着的,除了牢头,就只有两个真正的自家小厮。 “先带沈恭过来。” 牢头恭敬答应一声,出去一时,一只手提着沈恭的大臂,将已经几乎傻了的沈恭,拖了进来:“跪下!” “沈县尉。”吉隽的表情十分温和。 这个遥远的称呼,终于将沈恭从恍恍惚惚的状态下叫了回来。 摇晃着上身,沈恭用力地眨了一下老眼,整个人又佝偻了三分,迟钝地抬起头来,木愣愣地叩头于地:“吉少卿。” “敢问沈县尉,令祖在吴兴认宗沈氏之前,贵姓?何方人氏?宗族哪家?”吉隽的声音越发温柔。 “姓苏,云南人氏,大姓苏家的家生奴仆。祖父曾是苏家小少爷的长随。后来因偷盗主家财务被逐出苏家,就在苏家迁出云南之前,我家祖上已经合家离开……”沈恭有气无力、没精打采,和盘托出。 吉隽眯了眼睛:“直接去了吴兴么?” “不。走了许多地方。听我爹说,我曾祖母死在泸州,祖父葬了曾祖母后,守孝三年。那三年,就在泸州城里一家纸扎铺子里做工。后来孝期满了,我祖父才动身离开,在黔中道遇见流民,救了我祖母,成亲后才去的江南。” 沈恭越说越伤心,终于泪流满面,举袖擦泪,呜呜地哭了起来:“是我不孝!我爹去世后,我没守孝就急急忙忙来了京城!这是祖宗在怨我!我一世生了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可是到如今,没一个孝顺我的! “沦落到了吃牢饭也就算了,来一个送饭的孙女,当着我的面儿把粥自己喝了。再来一个我疼到了骨头里的儿子,却是来要我这一条老命的!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吉隽对他的眼泪视若无睹,只是看着自己记录下来的供词皱眉,思索了一时,问道:“沈利说你有一方刻了苏家族徽的古玉?” 沈恭哭得头晕,一边抱着头,一边哭着答道:“哪儿啊!他们不知道……我家祖上就是因为偷了那玉被抓住,所以才逐出了苏家。古玉当然被主家收回了。” “那玉什么样你知道么?”吉隽跟着便问,两道目光电一样射向沈恭。 沈恭吸着鼻子拿袖子擦泪:“不知道。只知道是块上好的田黄。” 已经问到了这个程度,估摸着沈恭已经没什么可说谎的了。吉隽将供词录好,让人递给沈恭:“签字画押。” 沈恭愣了愣,脸上忽然紫涨起来:“吉少卿……” “你家是被污蔑的,但总归是要说清楚。难不成,你还想翻供?”吉隽自然知道他以自家祖上的偷盗行为为耻,但这总比满门抄斩要强吧? 沈恭抖着手签上了自己的大名,眼泪汪汪地看向吉隽:“吉少卿,小老儿既是冤枉的,是否可以回家了?” “案子没结没判,怎么可能这就让你走?你那几十年的长安县尉白干了不成?”吉少卿口中调侃,眼睛却半下都不看他。 沈恭哼哼唧唧地被带走了,临出门还回头不甘心地问:“吉少卿,我既是冤枉的,是否可以让我儿子来给我送些吃食药品来?” 真他妈的不要脸! 吉隽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看了看牢头,又低下头去。 牢头会意,哼笑了一声,拽着沈恭往外,口中嘲道:“儿子?沈县尉,如今在朝廷簿册户籍上,您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同在牢中的沈信诲。他现在能给您送的吃食就是黄米粥,药品就是砒霜。怎么样?要不要?要的话,大爷我辛苦跑个腿儿,都给你搬来!” 声音渐渐远去。 吉隽低头吹一吹沈恭的签名,吩咐:“带花枝。” 小厮答应了一声,去了一趟,满面惊慌地回来:“爷,花枝嚼舌自尽了!” 吉隽哦了一声,努了努嘴,问:“那个车夫呢?” “车夫,车夫也……”小厮的汗唰地下来,脸色苍白。 吉隽点点头,泰然自若:“那把沈洁带来吧。她肯定是没有勇气自尽的。” 小厮连滚带爬地去寻人,待看到沈洁百无聊赖地在牢房里玩手指时,几乎要软倒在地,抹一把汗,咳一声:“沈洁,出来!” 吉隽看着傲慢的沈洁,只觉得有些心累,轻吁一口气,直话直说:“沈信诲已经把一切都招了,沈恭也没死,花枝和车夫都自尽了。如今你的一切后路都被切断了,我劝你就不要痴心妄想着什么人给的什么保证了,从头道来吧。” 什么?! 花枝和车夫都自尽了!? 沈洁顿时懵了。 不是说好了,二皇子殿下会想办法把自己悄悄地从牢里接出去,然后改名换姓,封自己为侧妃,一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么?! “你骗我。” 沈洁不相信吉隽的话,连连摇头,“那我大堂兄呢?” “哦,他还什么都不知道,锁在大牢的另一端。”吉隽笑了起来,“其实,你堂兄知道的肯定比你多。只不过,他在吴兴是有人命案子的,他反正活不成。所以,我就把将功赎罪的机会留给沈洁小姐你了。你若不说,也无所谓。栽赃陷害,唆摆杀人,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若是情节恶劣的话,判你个斩,本官还能做主。” “不!不不不!我是二皇子的人!你要杀我,也得先看二皇子答不答应!”沈洁俏脸煞白,张口便来。 吉隽迟疑了一瞬:“你没有证据……” “我有!我大前天晚上去了卫王府! “我,我还有卫王殿下亲手交给我的一方田黄古玉!我大堂兄说了,那是二皇子殿下亲手从苏侯家拿走的!旁人都办不到!” 沈洁尖叫着,眼看着吉隽脸上慢慢地绽出了一个愉快的笑容。 第六七一章 大通的末日(上) 连夜就把案子完完整整审了个一清二楚,次日一个五鼓,吉隽抱着厚厚一叠卷宗去了宫城。 临下车,吩咐小厮:“去一个告诉净之小姐一声,夜里发生的事情,一件都不要落下。” 两个小厮面面相觑。 吉隽看他们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笑了:“这个局起头儿是我,可后头,却是净之小姐接手过去,狠狠地圈了个套子给那一应的人钻。我这案子办得顺当,是因为人家出了大力。” 那自然是该告诉一声儿。 小厮小心地看了看宫城,低声道:“爷为什么不等陛下宣布了处置结果再说?” “这个啊。陛下的圣裁,快不了。”吉隽下了车,迎着宫门口忽然吹过来的一阵狂风,布满了红血丝的双眼狠狠地眯了起来。 …… …… 大清早起,净瓶就来轻轻地敲沈濯的房门:“小姐起了没?” 茉莉穿着小衣,揉着眼开了门:“净瓶姐姐什么事?” “是净瓶吗?进来说话。”沈濯迷迷糊糊的声音从内室深处传了出来。 净瓶快步到了床边,勾起帐子,只见沈濯披散着乌黑柔顺的长发抱着膝盖坐在水绿色素缎夹被里发愣。 “小姐还没醒呢?”净瓶笑着从桌上温壶里倒了一碗茶来,捧给沈濯。 沈濯木木地嗯了一声,端了茶碗来漱了个口,然后又喝了一杯温水,这才完全清醒过来,抬头看向净瓶:“怎么了?这样急?” “吉少卿遣了人来说,那方古玉找到了。”净瓶压低了声音。 听到这里,沈濯抬头看了一眼掀帘而进的茉莉。 茉莉也看了她一眼,放下手里的脸盆转身走了出去,在外头对院子里道:“小姐还困着,想再眯一会儿,你们先别打扫了。离廊下远些,各自去梳洗吃朝食吧。” “说。”沈濯听见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下来,示意净瓶。 净瓶道:“沈洁招认了古玉的来历是出自二皇子之手。前天没翻着,是因为沈洁寻了个机会,把古玉埋在了夭桃院子里的桃树下了……” 说完沈濯最关心的这个话题,净瓶从头说起,悄悄地把吉家小厮转述的话一一说了,又垂下眼帘: “吉少卿说,沈利兄妹的罪过,再轻省,也是一个男的三千里流放,女的没入官妓。所以,沈洁极有可能想不开…… “至于沈利,漂泊颠沛多年,又满心愤懑,怕是有场大病。所以,最迟不超过明天一早,这兄妹二人,就都……” 就都必须要悄悄地在牢里紧紧地闭上他们的嘴! 沈濯脸色沉沉,不说话。 这是皇家的颜面。 现在若是不想处置卫王,那这兄妹二人就都不能再说话了。 至于沈利的妻儿…… 算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希望他们能隐姓埋名平安一世,也就罢了。 “有没有提到我们家那位二叔会怎样判?” 净瓶仔细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说是这回吉少卿不敢下判决,已经带进宫去请陛下圣裁了。” 如果是圣裁的话,那只怕快不了…… 沈濯垂眸思量了一会儿,吩咐道:“你得了空去看看阮先生,大通那边,可以压上最后的手段了。” “昨天先生跟我感慨,还说呢:不是大老爷的圣宠,大通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别说咱们扳不倒,就算能扳倒,只怕这一大笔钱,也不敢拿。”净瓶笑道。 沈濯毫不在意地一摆手:“咱们只拿九牛一毛,算是个辛苦钱;剩下的九成九,都会涌进国家银行。若是这个时候佟家再不知好歹作死弄桩案子出来,那才叫好呢。亿万家财,直接没入国库。西北这一仗的亏空,正好填上。” 这话说得净瓶直咂舌,做个鬼脸,低声道:“小姐的心比先生还大!奴婢想都不敢想!” 沈濯笑了起来,扬声喊茉莉:“罢了,还是睡不着,我起身吧。一会儿去瞧祖母。” …… …… 吉隽绝早入宫。 建明帝免了早朝。 竺相、左温周求见邵皇后,随即去见太子。 而还没等竺相从东宫出来、吉隽从御书房出来,卫王府已经传出另一个消息,喜讯:卫王孺人穆氏,亦有了身孕,如今已经满了三个月。 与此同时,邰国公邵桂却急急去了吏部,跟宋相求恳。说是他家儿媳、温惠郡主周荧,胎相特别不好。邵舜英紧张妻子,索性要求辞去现在领着的鸿胪寺主事之职。 竺相和左温周从东宫出来后,东宫有宫女莽撞,几乎错手伤了太子脸庞,所以被当场杖毙。 而吉隽也在午时将近时,满面憔悴地直接回了家。 一连串的消息打得京城回不过神来,也不知道多少王亲贵族、重臣高官,中午无心吃饭。 可到了下午,各府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手都还没回来,又一件大事砸得众人目瞪口呆。 除江南老号总柜之外,大通关闭了全大秦所有的钱庄。 贴在钱庄门口的告示明明白白写着:“佟氏一介布衣,人微力薄。早先竟小看天下财货,致有今日之窘境。所有持大通钱票者,可往国家银行兑换等量钱币。若需转存,亦可简便办理……” 什么!? 竟然不用再跟大通那家子黑心贼斗智斗勇了? 可以跟朝廷的银什么行去要钱?太好了!太好了啊! 全京城一窝蜂地涌去了国家银行。 国家银行里办差的可不是平头百姓,柜台内外都站着腰挎宝刀、双目如鹰的“保安”。 “这是顺天府的差役么?” “哪儿啊!这是羽林军的护卫!” 闹哄哄的场面顿时安顺了下来。 “差爷,我想把这钱都拿出来……”兑票的人战战兢兢。 “可以。您这个是千贯以下的,可以现在就取。”柜上的人倒是和蔼可亲。 “那,我若是不取,能直接存在这里么?”兑票的一想着要背着一千贯的铜钱回家就觉得肩膀疼。 “当然可以啊!那我给您换张票!”干净利落脆生。 “差爷,我打听一下子,朝廷跟佟家有亲么?凭什么替他们扛这个债呀?” “哦,听上头说,朝廷便宜买的。” 买!? 债务还能便宜买?!听的人都一头雾水。 “嘿嘿,大通不仅收人家存来的钱,也还一样往外放钱啊!何况他家还有产业田亩、铺子买卖。凑不上朝廷的账,就拿那些来抵呗!” 满银行的人听得一静。 若是自己从大通拿不着钱,让他们家拿铺子抵,怕是要不过来的。 可是朝廷就不一样了。 谁敢欠朝廷的钱呢?! 羽林卫的腰刀可快得很呢! 第六七二章 大通的末日(下) “还能买债务?”朱冽闹不明白,漂亮的柳叶眉紧紧地蹙到了一起。 欧阳试梅笑着解释道:“大通是钱庄,既从外头收存进去的钱,也把自己的钱放给旁人试。只不过,往外放钱的时候,是有利息的。钱庄其实就指着这利息活着。这次朝廷跟佟家收的,是全部。朝廷算个合数,欠人家的和人家欠他的,朝廷跟大通交易的是这个合数。” 小姐妹们都是消息灵通的人,一旦知道沈家的案子洗干净了,各家各府就再也没能拦得住几家子的儿媳妇往一起凑。 不过好在还都知道避着人,四个姐妹带上了正跟山南布政使家小儿子议亲的沈沅一起,约在了裴姿家里,美其名曰:“去看望怀孕的茹惠郡主。” 落了座,丫头们统统被打发出去,几个人就迫不及待地要问沈濯这个案子的详情,却被眉眼挑通的裴姿拦住,转而提起了大通钱庄。 话说到欧阳试梅那个程度了,沈濯只得迎着众姐妹的目光投降:“大通打包卖给朝廷所有业务,应该给付朝廷的合数,是一千二百万贯。但是因为还有它往年间发放出去的钱票若干,并不知道会何时跑去银行兑现,所以朝廷跟他家要两千万贯的现钱。佟家答应了。如今户部已经通知江南那边的国家银行去佟家点钱运走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朱冽张大了眼睛:“佟家怎么会这样有钱!?” “也,不算吧。他家放在江南总柜的钱库里估摸着能凑个差不多。”沈濯低下头玩手里的帕子。 裴姿琢磨了一会儿,噗地一声笑,低声凑过去问:“微微,你跟我说实话,你不是派了人去佟家钱库里摸了底?” 嗯,这个可让人怎么答? 说是吧,这去的是胖一的人;可是说不是吧,胖一领的却是自己发的话。 “哪儿……”沈濯想否认,但迎着裴姿和欧阳试梅促狭的目光,脸上红了起来,不好意思打马虎眼,含糊道,“我倒是的确知道,佟家库里应该的确有那么多钱……” 朱冽叹了一声,钦佩地一拍沈濯的肩膀:“微微,我真佩服你。佟静姝那么恶心你,你竟然还放了佟家一马。要是换成我,我可没那个心胸。” 欧阳试梅笑着推了她胳膊一把,道:“生意是生意,人家是人家。果然在生意上打压得过分了,逼得佟家卷款私逃,可怜的是往日里在大通存钱的人。沈伯父可还领着户部呢,微微总不能让他爹爹难做吧?” “对。只要给佟家缓一口气,他们家不铤而走险,那局面就能控制得住。”裴姿跟着点头,转向沈濯,“可是这样一来,只怕连吉家也会掺合进来。据说佟静姝深得她外祖母的欢心。你有没有想过,这两家都会更加迫切地希望把佟静姝塞进翼王府?” 沈濯垂下眼帘:“我赐婚的旨意已经收回,翼王府关我什么事?” 这件事几个人虽然往日里只是风闻,但却都是第一次从当事人的嘴里听说,屋里不由得又是一静。 裴姿和欧阳试梅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沈沅更是懵懂无措;唯有朱冽,满脸喜色,一把拉住沈濯的手:“微微!这可是真的?我娘说,西北打完,我哥哥必是要回京述职陛见的。你要不要见见我哥哥?听说他现在瘦了,也机灵了……” 话没说完,被欧阳试梅一脚踢在腿上,忙住了口,眨眨眼看着众人,嘴一撅:“微微是颗宝珠,好儿郎们谁不想娶?先头陛下当殿赐婚,谁敢跟他老人家抢儿媳妇呢?也就罢了。如今却又退了婚。正好啊!一家有女百家求。我们家近水楼台,我哥哥凭什么就不能求娶微微了?!” 说着,哼了一声,抱起了肘:“姿姿,若你有个哥哥弟弟的,你不想替他求娶微微?梅姐姐,若你再有个哥哥弟弟的,你不想替他求娶?” 裴姿和欧阳试梅无奈苦笑。 沈沅看着她的样子,怯生生地答:“昨儿我祖父还跺脚,说可惜微微已经入嗣吴兴沈氏的六房一脉。不然的话,逼也要逼着信言伯改回姓苏,然后把她娶回家来给我们家做世子夫人。” 朱冽跟着话角一指沈沅:“听听,听听!难道我还说错了不成?” 沈濯鼻子都快气歪了,哼哼地从一个看到另一个,道:“这可真是,嫁了人就都胆子肥了、脸皮厚了,当着沅姐儿和我两个未婚小娘子的面儿,张口求娶闭口婚事。你们仨的妇言妇德呢?” 哟! 这还不定是谁胆儿肥了呢! 欧阳试梅正在喝茶的手一顿,杯子往桌子上一丢,一个颜色使给朱冽,两个人撸胳膊挽袖子,站起来把沈濯摁在了榻上,腋窝下一阵乱挠:“言你的鬼啊!往日里就数你没规没矩,这会儿竟然还敢反咬一口了!” “好姐姐我错了!”沈濯最怕痒,双脚乱蹬,笑得喘不过气来。 朱冽只觉得自己最近憋坏了,好容易玩一回,哪里肯这就放弃?摁着沈濯两个人一阵对抓,笑闹成一团。 裴姿有了身子,不敢跟她们裹在一起折腾,羡慕地在旁边坐着笑,又喊:“好了,可以了!让丫头婆子们听见,笑话你们!” 欧阳试梅这才起身,镇定地掠了掠云鬓:“叫丫头们进来。我听说姿姿的两个贴身侍女都跟着宫里的嬷嬷们学的规矩,可学过梳头没有?给我们都试试。” 几个人出门穿得都不少,一阵大闹,香汗淋漓,腮上的胭脂都糊了,更别提珠花步摇歪歪斜斜的。 看着这狼狈相,裴姿更加捧腹。 重新梳洗完毕,又凑在一起叽咕了一会儿女儿经,众人做辞。 裴姿执意送她们出门,笑着拉了沈濯的手,悄悄告诉她:“我娘一直挺担心你,昨天送信来跟我说,要好生恭喜你,这一次是全京城等着看你家的笑话,却被你们家笑话了全京城一回。我娘说你了不起。说太后娘娘好眼光。 “我娘还说,翼王在西北的仗快打完了,但你在京城的仗,才刚刚开始。她让你累了就来我这里散散心,好好歹歹的,还没人敢来我这里欺负你。” 第六七三章 清心粥 蒹葭郡主显然对沈濯格外偏爱一些,虽然当面说不出几句亲热话,背后却让裴姿狠狠地宽慰了她一回。 沈濯心下感激,回到家里,立即令人送了两大盒自己琢磨的新鲜点心小食送去了郡主府,别的什么都不提,只说裴姿让送来的。 蒹葭郡主看着小巧精致的点心就叹息不已,对着已经张罗取好酒来的丈夫,叹道:“你看看这孩子够多么不容易。我不过让姿姿给了她几句暖心的话,她就忙成这样。” 裴息笑着执壶给妻子满了一杯葡萄酿:“沈家的人倒是这点儿挺像的。沈信行在国子监,也是旁人对他好一分,他就对人家好三分。” 蒹葭郡主默然片刻,指了指食盒,命家下人等:“每样取一半,装一个盒子里,送去给父王尝尝。” 顿一顿,又道:“要不再分一半送去给姑母吧?” “不必了。”裴息拦了下来,笑道:“我还不够吃呢!你还往外分!” 下人们轻笑着出去,只把先前吩咐给老喻王的拿了,然后给他们小酌的夫妻掩上了房门。 “沈家跟大长公主府,既没有交情,也没有过节。可沈净之毕竟曾经赐婚翼王。周謇求娶临波不成,怕是对上沈家时,并没有那么气顺。咱们别掺合。” 裴息轻声告诉妻子。 蒹葭郡主长叹一声:“怎么会没过节?当年临波被新罗索婚,姑母趁机求娶,算得上是落井下石。陛下左右为难,明明都要答应周謇了,却被沈家一句两国联姻,是姻亲就好,直接打破了僵局。这才有了如今的卫王妃。 “一方面,这算得上是解了陛下和临波的郁郁,可另一方面,却也挡住了大长公主府的如意算盘。沈家跟大长公主府,已经算是结了怨了。 “我是实在觉得净之这孩子好。再说姿姿又嫁了她亲表哥。咱们家就算是再想置身事外,也已经无路可退。 “我现在只想着能帮着净之在姑母跟前转圜一下。若是能冰释前嫌,岂不皆大欢喜?姑母一向刚硬,等闲不给旁人面子,我是不愿意净之得罪了她。连带日后姿姿也会莫名吃了挂落。” 裴息点头,却又轻笑着摇头:“你这当娘的,关心则乱了。姿姿再怎么样,首先是你我的女儿,是大长公主有着血脉亲缘的晚辈。说大一点,咱们是同为宗室的。只要我们不轻举妄动,那宗室自然只是宗室而已。 “至于沈家。我看陛下虽然前阵子收回了赐婚旨意,但这门亲事,未必就真的不成了。姿姿从临波和太后那里得来的消息虽然不多,可是真不在把沈净之当家里人的话,一个字都没有。 “最重要的是,翼王府的白衣长史章扬,事事以沈家那位西席北渚先生为马首是瞻,沈净之的话,从未有过半句驳回。这中间,若没有翼王殿下亲口的吩咐,我是不相信一个小小的白衣能有这个胆量的。 “所以,你不用管。沈净之早晚会跟大长公主对上,只看她是在嫁入皇室之前对上,还是嫁入皇室之后对上了。那孩子的脾性、硬气、格局,说实话哪一样都有三分大长公主年轻时的风范。若无其他缘故,譬如了旁人挑拨什么的,我倒觉得这一老一小,能说到一起去。 “你别担心,好好照看咱们女儿就行。” 裴息娓娓道来,却一点儿都没耽误喝酒吃点心,了了正题,便对着那下酒的小菜赞不绝口起来:“佐酒的上佳良品啊!这个东西,我看日后多多地要些来才好。” 迫不及待地扬声吩咐外头:“去跟姑爷说一声,晚间让他来一趟。” 蒹葭郡主失声笑了出来:“西市沈记去买就是了,你叫他来做什么?” “我这个当岳父泰山的,可跟他要过什么没有?一样都没有吧?如今我给他个机会孝敬我,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裴息又捏了个鸡脚来啃,虽然广袖长袍,但面上的神情泰然自若,倒也没有什么累赘的违和感。 …… …… 沈氏苏姓案和吴兴沈氏杀人争产、私卖祖田两案并一的卷宗,都摊在宣政殿的御案上。 建明帝负手站在窗下,看着外头渐渐朦胧的夜色笼罩了整个宫城。 今天是四月初三。 天边稳稳地悬起了一线银月。只是那隐隐约约的月晕,却都如血般殷红。 “陛下,该用膳了。”绿春小声地上前提醒。 精心准备的晡食已经热了两回了,再热可就难吃了。总不能让一国之君连口舒坦饭都吃不上吧? 建明帝的目光游离,有些呆愣:“所以,还是他啊……” 绿春听见这一句嗫嚅,低下头无言以对。 绕来绕去,到底还是证实了,应当就是前天赐太子、如今的湛心大师,勾结了肃国公,利用卫王,想要断了建明帝的左膀右臂。 “肃国公怎么样了?”建明帝深呼吸,终于回过身来,走向食案。 绿春忙挥手招呼人摆饭,口中低声回道:“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几个家将轮流守着,寸步不离。若想单独问他几句话,却不惊扰那些家将,怕是不行。” “嗯。二郎呢?”建明帝坐定,看着流水介摆上食案的七八个碟子碗,轻轻蹙了蹙眉。 绿春忙又使个眼色制止了内侍再往桌上添菜,低声道:“穆氏有孕,卫王将此事报到了皇后和太后跟前,然后就在府中或者陪着穆氏,或者陪着王妃和长乐县主。连书房都不去了。” 建明帝伸去夹菜的筷子一顿:“你怎么知道?不是先头说卫王府的人送不出消息来么?” 绿春眼观鼻鼻观心:“又能送出来了。” “哼!真是聪明透了!”建明帝立时觉得又不饿了,筷子啪地一声摔在了案上。 “陛下,您,您试试这个粥!这是桂修仪亲手做的,桂花莲子绿豆百合粥!这个润肺补心,还放了些冰糖,老奴试过,这个味儿,包您爱吃!”绿春生硬地转移话题。 建明帝斜了他一眼,又哼了一声,但终究还是执起了汤匙,舀了一口:“嗯。味儿还行,就是名字啰嗦。以后就叫清心粥。” 顿一顿,漫不经心地问:“桂修仪,是不是那个,那个特别安静,爱绣花儿的那个?” 绿春笑容满面:“是。” “嗯。”建明帝低下头,把一碗粥都吃了个干净。 第六七四章 自作聪明 当夜,建明帝宿在清凉殿。 第二天清晨,清凉殿桂修仪往清宁宫给邵皇后请安,激动得掩面而泣:“桂娘那么笨,若不是皇后娘娘指点,哪有昨夜……”说不下去了,只管轻声哭泣起来。 邵皇后满面和气,含笑劝慰:“本宫有心帮忙,你也肯听话,绿春也识趣,可那也得陛下真的看得上你才行啊。所以这都是你的福缘,好生珍惜就是。倒不必总把这么点芝麻绿豆的事情放在心上。” 桂修仪忙擦泪道:“那怎么行?宫闱深沉,若无娘娘这天高地厚之恩,哪有桂娘一丁点儿的出头之日?只是桂娘实在是,蠢笨,万事都要娘娘指点,就怕娘娘会烦……” 看着桂修仪的羞惭模样,邵皇后笑了笑,转开目光:“照管六宫是本宫份内的事情,怎么会烦呢?你昨夜也辛苦了,回去歇着吧。本宫有事自然会令人去请你。” 桂修仪只犹豫了一瞬,便站了起来:“是。妾身告退。” 甲申这才从远远的角落走过来,在邵皇后座后站定,轻声道:“此人在宫中三年,竟然能做到无声无息地便得了陛下的宠,娘娘不可小看。” 邵皇后嗤笑一声,眼神轻飘飘从远处那个珠圆玉润的年轻姑娘身上挪开,道:“我这皇后可已经当了二十年了。宫里从来不缺各种各种自作聪明的女人。这些,我早看烦了。” 顿一顿,转头奇异地笑着看向甲申,“难道你还没烦吗?” 甲申挑了挑雪白的八字眉,笑了:“从两位小皇子出生,宫里可清净了好一阵子了。” 邵皇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非常同意地点了点头:“本宫也这样觉得。尤其是,陛下忽然不喜欢去鱼昭容那里了,本宫非常乐意看到这个。” 甲申呵呵地笑了起来,声音尖细,酷似夜枭。 “穆氏有孕的事情……”邵皇后面现犹豫,长长的指甲在金线牡丹满绣的纱隐囊上划来划去。 甲申低下头去。 邵皇后长叹一声。 …… …… “如今皇室血脉稀薄,既然穆氏有孕,就先放一放吧。”病中的太后把建明帝叫到了床前,满心纠结地跟他商量。 建明帝垂下了眼帘:“母后说的是。” 太后看着他头顶的金色幞头,心头微诧,仔细看了看针脚,抬手指着问道:“我不记得见过这个幞头,新制的?这个颜色倒是很配你的衣衫。” “是。前几年进宫的那个桂修仪,针线很好。这个是她给孩儿缝制的。”建明帝微不可察地呼了一口气。 太后听了,顿时笑得眯起了眼睛,不由分手抓着他的手使劲儿一巴掌:“你肯宠新人,哀家高兴得很!过几天初八,浴佛节,让桂修仪给哀家绣点儿什么!” 建明帝脸上微红,不安地退后了一些:“就听母后的。” “西北大战在即,你忙得很,不用老来看我。我好得很。等三郎他们回京,我肯定陪着皇帝一起去太庙看他们献俘!”太后慈爱地看着建明帝,轻声又道,“还有。儿啊,你瘦了一圈儿了,鬓边也多了白发。母亲老了,可听不得你身子不好的话。你可得好生保养,爱惜自己。知不知道?” 建明帝的目光看着地上,嗯了一声。 所以他没看到太后悲伤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出了寿春宫,建明帝命绿春叫来了林嬷嬷:“沈家的案子,母后知道多少?” 林嬷嬷浑身一抖,噗通跪倒:“老奴怕太后伤心,一个字都没告诉她!” 所以,太后根本就不知道吉隽所言的那句“幕后主使的年龄必在三旬以上”,她只知道沈洁进了卫王府的事情,以为这件事是卫王一手策划的。 只是伤心失望于孙儿的不顾手足…… 建明帝松了肩膀,犹豫片刻,弯腰伸手,亲自扶起了林嬷嬷。 林嬷嬷瑟缩了一下,却没敢躲,顺从地立起,垂手听着。 “嬷嬷做得不错。母后身子不好,这些糟心事儿,能让她少知道一点,就是一点。刚才她老人家说的话您也听见了。朕现在最忧心的就是她老人家的康泰,比西北尤甚。嬷嬷多费心。” 建明帝此时此刻就是个再孝顺不过的儿子。 林嬷嬷满口答应,低头退下。 绿春走上前来,看看四下再无旁人,低声禀报:“从穆氏有孕的消息传开,京城内外,那个流言就又开始了。” 建明帝慢慢地踱着步子,顺着已经满池荷花的曲桥往外走,微微蹙眉:“什么流言?” “若得双生子,王上加个白。”绿春连说这句话,都提心吊胆地打颤。 建明帝沉下了脸色,狠狠地哼了一声:“上回让你查这个流言的出处,你就不了了之!” “上回就查着查着查到了卫王府……”绿春的脸色都皱成了苦瓜,“可这怎么可能?” 卫王又没得了失心疯,怎么会把这么一大盆脏水往自己头上泼?皇后娘娘和太子可真没把他当亲生的双胞胎! 尤其是这一回卫王又在皇后娘娘跟前露了马脚,就算是太子不计较,皇后娘娘那满心满眼只有一个长子的性子,又怎么能容得下卫王一家子? 这个时候传出穆氏有孕就已经够冒险的了。 再传出这个流言,卫王是觉得皇后娘娘弄死他的决心不够坚定吗? 建明帝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孩子自诩聪明,这可难说得很。你看看,咱们两个,不是都开始替他开脱、怀疑有人陷害他了吗?” 绿春一怔。 “肃国公的几员家将你都查过了,没一个有那个心机本领成为继承人、掌控全局。所以这件事必定不是抛出来反其道而行救他的。朕那位好兄长就更别提。所以,还能是谁?” 建明帝嘲道:“只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种事,史上可出现得太多了。” 绿春努力地思考着,试图跟上建明帝的思路。 “你回去,让人传旨,令二皇子焓闭门自省。三天后给朕交一份心得来!”建明帝冷笑道。 “是。”绿春低头应下。 “还有,”建明帝头疼地用食指关节顶了顶太阳穴,叹道,“找个人,催催太子。太子妃生不出孩子来,就赶紧换一个女人。堂堂储君,怎么能一直没有子嗣呢?!” 绿春的腰身顿时弯得更厉害了:“……是。” 第六七五章 拆线 沈濯笑吟吟地,用三根手指头托着下巴颏,看着对面眉飞色舞的北渚先生:“这还是头一回见着先生这样口沫横飞的样子呢!” 北渚先生心满意足地一下子坐倒,不客气地瘫在躺椅上头,哈哈地笑着,一只手直直地指向天空:“这是我这辈子出得最痛快的一口恶气!” 迅鹰今天送来了消息,大通江南总柜的钱库,已经被国家银行搬空了。仔细点数之后,佟家仍旧欠着朝廷大约七万贯钱。佟家掌柜拼命地跟银行的行长打商量,说两千万都交了,问这七万能不能免了。行长还了他一句:“某做的是朝廷的官,七万贯,够砍我一家子的脑袋了。” 佟家无奈,如今正在变卖家产。 “我记得京城这边谈的时候,佟大老爷分明跟金部那边肯定地说钱库的钱是足够的?”北渚先生若有所思,抬眼看向沈濯。 沈濯连忙举起双手:“跟我没关系!他们家的钱库,咱们的人可进不去!何况,我是那种节外生枝的人么?” “那这七万贯哪里去了?”北渚先生拧眉。 沈濯笑了起来:“先生真是一叶障目。您不记得,是谁把章娥从佟家赶出来了?” 北渚哈了一声,拊掌大笑:“不错!佟家还有两位虎视眈眈的老爷呢!大通欠了朝廷,变卖的是公中的财产,但他们偷偷挪走的钱,可就是自己一房的了!” “出了这种事,佟氏必定分家。佟家的二老爷三老爷都不是蠢人,他们也极为了解佟大老爷和他那一对野心勃勃的妻女。依着他们一家子的性情,这件事必定没完。尤其是翼王即将风光回京。 “同样的,他们也能想到,翼王反过头来,也一样不会让大房有好下场。所以,他们凭什么要跟大房一起等死?不如赶紧撇清关系。” 沈濯呵呵一笑,双手一拍,“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连沈利的家眷都不追究了,又何必为难不相干的佟家二房三房?且先留着他们吧。万一哪个又把生意做起来了,朝廷日后怕还用得着呢。” 北渚先生哑然失笑,看了看她,忽然问道:“卫王孺人有孕后,那个流言,跟你有关么?” “有。”沈濯脆生生地答应,“接到穆婵媛有孕消息的半个时辰后,我就让人把那句话在卫王府送菜的车夫耳朵边念叨了一回。” 北渚先生眯起了眼睛:“你觉得这个流言会怎么样?” “会激怒所有本来打算放过他的人。”沈濯一脸假笑。 “我记得,你同意了吉少卿的判断,现在不是动卫王的好机会。”北渚眨了眨眼。 沈濯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窝进了椅子:“先生放心,这回倒霉的不会是卫王殿下,而是穆婵媛。” “……卫王殿下心里并不喜欢穆婵媛这种女子,我大概能明白到这里。但是,为什么穆婵媛会因此倒霉呢?” 北渚有些茫然,“卫王妃生了一个女儿,穆孺人肚子里,极有可能是卫王的长子。这不应该是他领先太子一筹的好机会么?卫王总不可能拿他自己的长子血脉去做傻事……” 沈濯轻笑不已:“第一,先生肯定看错了卫王,他之凉薄无情,绝对不下于先生知道的任何人;第二,卫王的确不是个自作聪明的人,但穆婵媛是。不然的话,她就不会在欧阳和陈国公家联姻的婚宴上,直接跟我们四个姐妹翻脸了。 “更何况,出了沈洁的事情,卫王府应该很清楚,他们跟这个案子的关系已经昭告天下了。尤其是宫里,陛下和皇后都没有对卫王府动手,一开始是因为案子没结果。现在案子已经有了结果,却还没有任何动静。你猜,卫王和穆婵媛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认为穆婵媛的肚子,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沈濯的眉骨轻挑,笑容大大的,却寒气四溢。 “所以这个时候,这个可以当做是谶语的流言再次出现,就是逼着东宫出手。 “哪怕是东宫不出手,当今的皇帝陛下那样多疑的人,必要追查流言,一旦查到卫王府头上,一场大怒是免不了的。只要他往卫王府头上归罪,这个流言遥指的祸根孽胎,怕是就不会有好下场了。” 顿一顿,凝神思索的北渚先生压低了声音续道,“更何况,谁知道穆孺人这一胎,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沈濯笑了笑,不予置评:“我虽然答应了吉少卿,这一次不动卫王的根本,但我不能轻易放过穆婵媛。” 北渚先生若有所悟:“要不了一个月翼王就要回京了。 “大通已经死透了。可是佟家没有,佟静姝必定要打出吉家老太太这张底牌。章氏进了宫,跟她完全断了联系。两个人无法互相借力,不足为虑。 “然而如果穆氏能够借着有孕宫里宫外地奔走,让这三个女子连成一气……那还的确会有些麻烦……” 沈濯有些不自然地扭了扭脸,强作镇定的表情看得北渚先生捻须微笑。 “咳咳,我估摸着,陛下再怎么拖延,也会赶在西北大捷的消息传回来之前把案子结了。那就意味着我祖父很快就会回家。先生,我想请您帮着操办一下我三叔的婚事。” 沈濯忙给北渚先生找事儿做,“我舅舅腿还伤着,曾祖年纪又大了,家里在人手上实在是捉襟见肘……” 北渚先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你还有个亲姑父呢!大舅哥不在家,他帮着操办小舅子的婚事,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看着沈濯十分窘迫,笑着岔开话题:“不过,章扬还不知道他妹妹已经入了宫。之前我把他压在大通的事情上,他忙得没空儿想。如今事情已经完了。我猜着他歇过今天一夜,怕是明日就该绞尽脑汁寻你我探问真相了。净之想好怎么跟他说了么?” 章扬啊…… 虽然不是个糊涂虫,但章娥毕竟是他妹妹,唯一的血亲,相依为命这么多年…… 沈濯皱起了眉头。 “先生处理吧。这件事上,我还是有些心软。” “嗯。好。我不会。” 北渚先生心平气和,甚至心情不错,高高地翘起了嘴角。 第六七六章 争端初现 “刀上要开始见红了。” 卫王披头散发盘坐在短榻上,呆呆地看着天边朦朦胧胧的新月。 穆婵媛跪坐在他左手边,脸上虽然不安,却比他要坚定得多:“殿下,没事的。明日清明祭祖,宫里不是已经来人传话,让您带着王妃和小县主一起去吗?一切如常,不会有问题的。” 说着,面上带着一丝矜持得意,下意识地悄悄伸手掩住了小腹:“这个孩子,是咱们的福星。一定会保佑咱们度过这次难关。” 卫王连眼神都懒得给穆婵媛,仍旧保持着看向天边的姿势。 这一次他需要放弃的,太多了。 所幸,他还能留住那些不为人知的助力。 “跟你爹爹说,让他想办法联系舜英,告诉他:我再三阻止他做的事情,现在,时机成熟了。”卫王就像是在喃喃自语。 穆婵媛先答应了一声,接着却紧紧地追问,不再有半分的小心羞怯:“殿下要让邵小公爷去做什么?” 卫王困难地转回头来,定定地看着穆婵媛,忽然垂下眼帘,低声道: “我自幼不得父皇母后喜爱,唯有舜英当我是兄弟手足。 “你父亲很久以前被沈信言举荐,陛下让他入京为太子少詹事。可他却直接找上了我。我能明白他的心思。 “我身边除了舜英没有任何助力。你父亲希望成为我最为倚重的人。这样一旦我他日有出头的机会,他就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还自愿去太子府为我卧底……” 说到这里,卫王低着头,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得穆婵媛脸色陡然一变。 “算了。婵媛,我累了。那件事,其实是舜英的执念。如果不让他有机会做出来看到结果,他这一生都不会甘心的。” 卫王摆了摆手,“今夜月色很好,我要多坐一会儿。你去歇着吧。孕中要心宽情怡,多思多虑对孩子不好。本王还没有长子,父皇还没有长孙,你责任重大。明白吗?” 穆婵媛弯唇一笑,一手扶腰一手抚着小腹,缓缓立起:“是,妾身遵命。” 她离去的身影,既婀娜,又矜贵,带着无法掩饰的骄傲。 可是卫王看着她的目光,冰冷漠然,憎恶厌嫌,像在看着一个死人。 …… …… 流言越传越甚。 甚至建明帝带着一众宗亲从太庙祭祀祖先回程时,梅妃所出的两个双胞胎皇子,都仰了无辜的小脸儿去问身边的乳母嬷嬷:“甚么是王上加个白?是个字吗?是不是皇帝的皇字?” 吓得乳母脸白如纸,一伸手狠狠地捂住了小皇子的口:“殿下!这个话可说不得!” 走在前头的太子隐隐听见了这个话,脸色阴沉了下来。 卫王偷眼看看太子,满面不安,低下头不吭声。 后头的这一场小小骚乱自然瞒不过绿春。 想了想,绿春不动声色地去旁边吩咐小内侍,觑着上次喝酒聊天的东宫典内,悄悄地碰了一下胳膊,使个眼色。 那典内忙也悄无声息地出了队伍,声音压得低低的,跟绿春行礼:“绿公公有何吩咐?” “上回那话……跟殿下说了么?”绿春嘴唇微动,眼睛不住地扫着附近。 “说了说了。殿下这几天都在安抚太子妃……估摸着,过两天就有动静了。”典内满脑门的汗,陪笑不已。 绿春再无二话,嗯了一声,提脚走到了前头,却正好听见邵皇后在找梅妃的茬子:“梅妃,你这装扮可越发娇艳了。就不说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该庄重些了。就说今日乃是祭祖,你好歹存着些敬畏之心吧?你在梅家时,就是这样描眉打眼贴着粉红花子去祠堂给祖宗磕头的?” 绿春挑了挑眉。 这个梅妃也是不长眼。一旦听说建明帝连着三晚留宿清凉殿,她就立即急了,光夜明珠就给自己送了两匣子。 可陛下现在就爱去安静的地方。 连鱼昭容那样善解人意的美人儿,陛下都不愿意去享受了,何况是她? 倒好!竟然挑着今儿这个难得见到陛下的时机,浓妆艳抹地就来了…… 这简直是作大死的节奏啊! 何况还把小皇子教养得这样没规矩…… 没等梅妃红着眼圈儿委委屈屈地认错,建明帝已经冷着脸吩咐:“这种事也训斥两句就完了,那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忍的?梅妃罚俸一年,交出六宫协理印信,降一级为昭仪,闭门自省。” 袖子狠狠一摔,扬长去了。 当着一众妃嫔宗亲,梅妃的脸简直丢到了天边以外,满面通红之余,索性眼一闭,晕了过去。 邵皇后冷哼一声,命人:“梅昭仪身子不适,还不赶紧抬回去?这阵子安生在永昌殿养身子吧。”顿一顿,皮笑肉不笑地再加了一句,“也好生反思反思,这孩子到底该怎么教养!” 和老喻王一起笼着袖子站在一旁的召南大长公主眉心狠狠地蹙了起来,目光扫过太子和卫王,也哼了一声:“不知安福在荆州,记不记得要祭祀我秦家的祖宗。” 邵皇后双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小肚鸡肠,一个满腹阴诡,还偏偏彼此照死里算计对方;一个女儿,愚蠢跋扈到亲爹都不愿意看见她。 也亏得这三个孩子的娘,有脸皮骂别人不会教养孩子! 邵皇后被这一句话窘得瞬间红了脸。 在教养孩子这件事上,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还真没有什么可说嘴的…… 老喻王眨眨眼,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招手叫了女儿女婿过来,面色如常地一边问着宝贝外孙女的孕情,一边跟皇后拱了拱手,带着一家子赶紧告辞,逃离这是非之地。 旁人哪里会留下来看邵皇后的热闹? 甘棠立即说要去望慰太后,带着驸马和三个儿子儿媳,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召南大长公主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带着周謇上了马车,直奔城外去祭奠周家的宗庙。 临波公主则悄声跟鱼昭容打过招呼,与曲追到邵皇后跟前尽了礼数,端端正正地告辞。 见没了外人,邵皇后挥手赶开妃嫔们,把太子叫到跟前,狠狠地低声喝道:“你不明白吗?你父皇为什么不处置二郎?就是因为你不肯生孩子!你是不是真要看着他因为子孙满堂,抢了你的太子之位!?” 太子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第六七七章 判决 建明帝犹豫了三天,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沈氏苏姓案的判罚发还给了大理寺。 吉隽只粗粗看了一遍,立即命人去沈府告诉了沈濯。 “沈利原就有人命案在身,又是诬告,所以判了秋后问斩。沈洁虽是从犯,却栽赃朝廷重臣,从重判罚,要流放至西北为营妓。沈恭自身不正、招致祸患,本应继续在云南服刑,但念及年岁高大,判了回家禁足,不得出府门半步。” 净瓶一一禀告:“至于沈信诲,因为意图亲手弑父,陛下大怒,说他是恶逆,属十恶不赦,着赐剐刑……” 看看沈濯丝毫不为所动,便继续说下去:“其余沈信诲买通的那个大理寺狱卒和长安县牢子,必定以往还有劣迹,让刑部查干净了再说。 “不过在陛下这道旨意送到刑部之前,说是太子终于知道了这个案子,十分惊怒。先把秦倚桐叫去了东宫,一顿臭骂……” 沈濯听到这里,终于露了一个讥讽的笑容出来:“他可终于逮着机会发火儿了。我还以为他得一直憋下去呢。” 净瓶想了想,点头:“太子是储君,这样大的案子,一直瞒着他,发火儿还真是挺应该的。” 沈濯看了她一眼,嗤嗤地笑:“净瓶,你这满脑子里都是打打杀杀也就算了。怎么偏偏又最爱看我欺负人,却又看不懂这中间的门道呢?” 净瓶语塞,耸了耸肩,涎着脸笑道:“那您给我讲讲呗。” “我让人散那个流言出去,老早以前就是为了要拉东宫下水。 “二皇子手里捏着东宫的大把柄,却一直都不放出来,而是先对付秦煐。缘故倒也好猜。不过是能够借到皇后娘娘的力,事后可以把黑锅推给东宫。然后他再落井下石致命一击,两个兄弟就都能被他废了。 “然而这样一来,翼、卫两王相争,却让东宫站在旁边看热闹。这种事,我们做着就不划算了。 “要乱,就大家一起乱。总不能等到我们辛辛苦苦扳倒了卫王,却让东宫坐大,翻过手来收拾了我们吧? “吉少卿不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死活拉住了我,一起眼睁睁地看着卫王逃过这一次,坐失良机么? “事已至此,卫王的手段只能转入暗处。但以他多年隐忍的性子,他是不大可能放弃的。既然不放弃,而针对翼王这一系的手段又已经被万般警惕,他现在唯一能做的,自然就是算计东宫。 “算计之前,他会把自己弄得一身惨烈,然后闭门不出。所以一旦他算计成了,全京城的心里,都会以为那是翼王出的手。 “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我就偏不让他如愿!在他还没来得及出手之前,我就把流言散播出去!等到太子出事,要不然两王都三不沾,大家抄着手看热闹。要不然,就两家的嫌疑一般大。甚至,卫王府的嫌疑还会大过我们!” 沈濯自信满满,得意洋洋。 净瓶却从头到尾只听到了一个词:“我们?小姐,您跟翼王的婚约不是……” “臭丫头!重点是这个吗?你这脑子究竟是怎么长得?!给我出去!”沈濯恼羞成怒,装模作样正在绣花的剪子绷子一起朝着净瓶扔了过去。 净瓶什么身手?哪能怕这个? 一手一个接住了,顺手塞给旁边笑着看热闹的茉莉,又冲着沈濯挤了挤眼,才转身撒腿跑了。 气得沈濯在后头捶桌子,恨恨地咬牙:“一个个的,都惯坏了!脚下擦点火,都打算上天呢!” 茉莉莞尔笑着,上前轻声问道:“小姐,老爷这府中禁足,说的是哪个府?咱们家,还是修行坊?旨意里可没说……” “哼!我还不知道咱们这位皇帝陛下?这就是憋着要送祖父回来恶心咱们家呢!我肯定不让他进咱们家门!”沈濯这次却是真怒,脸上的神情也阴了下来。 茉莉有些担心:“可是老夫人那里……奴婢只怕若是老爷张口说要回咱们家,您未必拦得住。这世上还有一个孝字呢!大爷和三爷也还有官声。虽说卫王殿下偃旗息鼓了,可还有皇后娘娘和东宫呢!外头真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看咱们家的笑话……” 说到这个,沈濯就烦:“真挡不住了,就直接关在棠华院,哪儿都不让他去!” 茉莉看了看她的脸色,嗯了一声,低声又问:“既然陛下有了判决,大理寺想必一两天就会宣布。三爷的婚事……” “哦,这倒是个重要的事儿。你立即去告诉黄平一声,让他亲自去一趟大理寺,问准了时间。明儿让三叔自己去宫里求陛下,看是告诉父亲一声就得,还是让他回家来一趟。” 沈濯光顾着生气,差点儿忘了正事儿。 黄平丢下手里的活计,换了衣裳就跑了一趟,回程时,脸色却煞白煞白的,进门就直接求见沈濯。 沈濯心头一跳,叫他进来问:“怎么了?” “时间问准了,两天后,浴佛节当天宣判放人。”黄平的眼神有些仓皇,“吉少卿听说了小人过去的意思,犹豫了一刻,才跟小人说,原本今天晚上,就该出些事情才对。但既然三爷要办喜事,那就宣判之后吧。” 不是说沈利和沈洁应该前几天就…… 沈濯挑了挑眉:“你还打听到了什么?” 黄平有些瑟缩:“小人听见说,沈利疯了……在大牢里胡言乱语,指着大明宫的方向,又哭又笑,又喊又骂,说,说……” “说什么?”沈濯心往下沉。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黄平的声音压到低得不能再低。 这是……在骂先帝,还是当今? “你再跑一趟,面见吉少卿,告诉他:我们家跟沈信诲已经分宗许久,我三叔也只是纳个平妻,没那么多讲究。前头九十九个头都磕过来了,别因为这么点子小事儿,给旁人落下口实,在陛下面前败坏了他。” 沈濯满面平静,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跟黄平交代的,是三条活生生的性命。 黄平肩头一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是!” 第六七八章 会做官,会做人 沈信行亲自去宣政殿,求见建明帝,说要跟兄长说一声,原配病重去了庙里祈福,第二天纳平妻。 绿春听了这个话,忙去跟建明帝禀报。 建明帝横了他一眼:“正是紧要关头,信言忙得连吃饭都看着地图吃,你还想拿这种事去烦他?去跟那个沈信行说一声,就说他哥哥知道了,走不开,祝他早生贵子。” 绿春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其实老奴都想不明白,沈三爷做什么要这个时候纳平妻?沈恭只要一回崇贤坊,肯定就赖着不走了。陛下又不许他出府门,他还不得拆了沈家啊……” “哈哈哈!没事儿没事儿,朕很久没听过沈家鸡飞狗跳、沈净之收拾她那个不靠谱祖父的笑话儿了。你现在要做的,是赶紧塞几个人进沈家,好把笑话儿给朕弄回来!”建明帝想着以前听见的沈濯怒怼沈恭的那些词儿,就觉得心情好了一大半。 绿春低下头咽了口口水,出去告诉了沈信行建明帝的话,想了想,又安慰他:“沈三爷在国子监为人师表,裴祭酒在陛下跟前常有提及。 “只是如今集贤殿里的事情委实离不得沈学士,所以陛下不放人,倒不是沈学士不重视您的事儿。好在令尊无罪释放,倒是双喜临门。您不用担心,有咱们陛下烛照万里呢。沈家的事儿,他老人家心里都有数。” 沈信行懵懵懂懂,只得记下了这些话,拱手谢过,回去了。 回到宣政殿,正看见建明帝放下手里的奏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绿春忙疾步赶了过去,笑着道:“您看完奏章了?那老奴正好有件闲事儿跟您回禀一声。” “说吧,什么事儿。”建明帝自己回手捶了捶腰,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 绿春跟着他的脚步缓缓地往殿外走,低声道:“昨儿陛下的旨意传了出去,吉少卿就通知了相关人等——沈恭那个因为还要去刑部销了他的流放徒刑,所以才定的是明天放他回家。 “那沈恭听说自己没事儿了倒还罢了,听说沈信诲赐了剐刑,当时就破口大骂,说那个畜生忘恩负义不忠不孝,说他活该。骂完了,又痛哭起来,拉着狱卒说自己怕是没人送终了,云云。老奴估摸着,明儿沈家去大理寺接他时,不定多惊喜呢。 “至于那几位,沈利和沈洁倒是硬气。昨儿夜里,趁着狱卒们看守松懈,一个吊死了,一个撞了墙。” 绿春说完,偷眼看了看建明帝。 建明帝神情不动,就如同没有听到一般。 “沈信诲惨叫了半宿,然后就开始拼命地要求见吉少卿,或者左正卿,最后说什么人都行,大理寺丞、刑部推官,只要肯去,说他有特别重要的下情要禀报。” 绿春又看了建明帝一眼。 建明帝在殿前的一株参天古栢跟前站住了,抬头看着绿阴如盖,漫不经心地问:“吉隽怎么做的?” “堵了嘴,上了枷,没搭理他。”绿春躬身。 建明帝没做声,斜了绿春一眼。 绿春一个字都不敢说,身子一动不动。 建明帝做了个深呼吸,悠然看向南边的重檐脊兽,缓缓开口:“吉隽是个极会做人的人,这一点很像他姐姐。既然沈信行挑了个他父亲出狱的当天纳平妻,想必这个日子是从吉隽嘴里问出来的。所以在明天之前,这个沈信诲再怎么样,也死不了。 “至于他所谓的那些下情,吉隽要不然就让他秋天时带着一起下十八层地狱;要不然就会跟前头审案一样,夜里悄悄地问。反正此事,朕不担心。” 就算沈信诲真的知道些什么人的丑事,也不必担心吉隽会莽撞地立即揭破。 “你小心看着些,别让人伤着吉隽。”建明帝拍了拍那棵侧柏,笑道,“朕就等着他的奏章了。” 绿春恍然大悟,笑着躬身:“恭喜陛下,果然又得了一员干将,不仅有本事,而且会做官。您终于不用只使唤沈学士一个人儿了……” 诶诶诶?! 这最后一句是怎么溜达出来的!? 绿春懊恼地一把捂住了嘴。 建明帝心情好,不以为忤,伸腿轻轻踹了绿春一下子,呵呵地笑:“老家伙!就你聪明是吧?” 精神抖擞地往外走:“还有什么好消息吗?快着,再让朕开开心!” 绿春做贼一样四下看看,凑上前两步,踮起脚尖:“老奴还真有个喜事儿跟您说。” 建明帝听着他附耳道来,高高地扬起一边的眉毛,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瞧瞧。朕就说了么,太子就是胆子小。往日里必是被太傅啊岳父啊吓着了,没有嫡子就不敢碰旁的女人。 “可这女子生孩子,那也是要福气、要机缘的。他堂堂的一国储君,怎么能被一个女人缚住手脚?看来这个叶氏实在是跟他合不来……” 建明帝低头拧眉思索起来:“那个赖氏不过是京兆府少尹家的一个庶女,实在是不大配得上给朕的皇孙当母亲。你闲常去翻翻百官的簿子,看谁家有好样儿的女儿,年纪小些没关系,给太子日后预备着。” 绿春笑着答应,又悄声道:“而且,咱们太子爷也挺会疼人的。昨儿夜里睡得晚,那赖氏大概身子也弱些,回去就说病了。显见得是撒娇呢。太子爷下了早朝听说了,丽正殿都没回,身后一大群人呼啦啦地跟着就去探病了。估摸着,最晚两天,这位得宠的赖良媛就病好了……” 一听这个做派,建明帝脸上越发不快起来:“回去就说病了?那就是也没去给太子妃请安了?这样轻狂!” “陛下,年轻的小娘子们,又有太子爷宠着,轻狂不是太平常了?就说您年轻的时候,那宫里的妃嫔们,老奴看在眼里,她就没有不轻狂的!” 绿春一脸正义,却不妨被建明帝又是一脚踹在腿上。 “朕年轻的时候怎么了?!别说旁人了,就是三郎的母亲,吉妃。朕当年宠她宠得,都快赶上皇后了吧?她轻狂了么?” 建明帝几乎是对脸儿质问绿春。 绿春撇了撇嘴,别开脸,低哼道:“十天有八天称病不去清宁宫,还不叫轻狂啊?” 建明帝看着他的胖脸,叉着腰眯起了眼:“三郎可是快回来了。你这个话,传到他耳朵里试试!朕包你一个月吃不着正常味道的菜饭!” “陛下,饶命啊!”绿春一声哭嚎,噗通跪倒。 第六七九章 有效威胁 因只是纳平妻,沈府并没有邀请多少人来,尤其是自家的案子刚刚宣判的情况下。 所以当马车上的沈恭满脸不高兴地质问为什么只派了一个下人来接他的时候,荆四只是恭恭敬敬地告诉他:“没法子,三爷在府里占着手,等您回去呢。” 一听是温顺的小儿子在家等着自己,沈恭顿时心神舒畅起来。 虽然是崇贤坊派了人来接自己,而非修行坊…… 沈恭的心思转到了判了剐刑的次子沈信诲身上,不由得黯然神伤。 这个结果,可怎么跟孩子娘交待啊…… 要不在崇贤坊多住几天?躲一躲。等衙门跟她说了判决,她在家里哭闹完了,自己再回去,说不定就好些了。说不定,因为没了诲儿,她没人养老,还能让自己再纳个妾呢…… 沈恭一路心情起起伏伏,终于到了家。 门口正在放炮仗。噼噼啪啪的热闹煞。还有大人孩子高声说笑的声音。 哟,这是给自己去晦气呢吧? 沈恭只感觉已经缺失了一年多的老太爷的派头又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身上,端起满面的得意笑容,等着马车进了门,又拐了几个弯,才停了下来。 荆四挑起了车帘:“老爷请下车。” 沈恭慢慢吞吞地从车里弯腰出来,扶着荆四的胳膊下了车,板起了脸:“我才离了几日,这府里就这样没规矩起来?刚才你怎么赶得车?绕来绕去的,这是到了哪儿了?” “回老太爷的话,怕您在大理寺吃了苦头腿脚不爱动弹,所以特意把车赶到了内院。这不是春深斋门口么?里头自有伺候您身边细事的丫头婆子们,小人的手脚粗苯,仍旧回外院去伺候了。里头已经备好了柚叶水和干净衣衫,您先解解乏?” 荆四满面笑容,躬着身,句句都说到了沈恭的心坎儿上。 沈恭高高兴兴地进了院子,接上来的两个小厮一口一个“老爷委屈了”,哄得他飘飘欲仙,越发下定了决心先在崇贤坊住一阵子再说。 泡进了大大的木澡捅里,小厮们手脚麻利地给他洗了头又擦了背。一边轻声细语地告诉他米氏娘家已经完了,而米氏病重,已经挪去了庙里祈福等事。 沈恭听得眉心乱跳,哼了一声就想开骂。小厮们立即温柔地请他起身,要给他再换一桶干净热水,好给他梳头拿肩。 待他享受完了,起身穿上干净衣衫,小厮们又笑着捧上了一身簇新的宝蓝长袍:“因为没人照看三爷,所以老太爷做主,给三爷纳了一房平妻。您没回来,也就没敢办仪式。如今外头吉时已到,您请过去受新媳妇的礼吧?” 沈恭这才反应过来,冷笑一声:“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我就知道你们一家子没一个是真心孝敬我的!我不去!平妻也是妻,儿媳妇家世如何人品怎样嫁妆多少,我没点头,他敢成亲?你让沈信行给我滚进来,好生跪在我跟前,一桩一件地禀报!” 小厮也不恼,笑着直起身来,长袍从沈恭的手边拿了开去:“老太爷本来说,既然已经分了宗,大爷和三爷都跟您就没关系了。有他老人家出面,就足够了。 “是三爷想给您去去晦气,省得您心里总是惦记着秋后要千刀万剐的那个弑父凶手。您要是不领情,也随您。 “只是这崇贤坊的宅子,早年间就分清楚了,跟您是没有关系的。陛下说了让您回自己的家禁足,不许出府。那小的们就吩咐套车,这就送您回修行坊?” 沈恭气得捶着床吼家门不幸,竟出不孝子。 小厮们这个时候却不再有任何犹豫,上前几步,抱手的抱手,摁脚的摁脚,不过三五息间,已经把沈恭捆成了一个粽子,嘴里结结实实堵上了一张帕子。 这个时候,外头有个清凌凌的年轻女子声音响起:“那边花轿已经出门了。你们这里怎样了?” 一个小厮忙跑了出去,平静禀报:“一切不出小姐所料。” “嗯,用不用我去瞧瞧?” 沈恭终于辨别了出来,这是沈濯! 他顿时胀红了脸,气得拼命打着挺挣扎,嘴里“呜呜”地出声。 小厮有一丝犹豫,这位沈老爷的样子,鬼上身一样,只怕自己是搞不定的。一躬身:“老爷的肝火旺,小的们的话一概听不进去。若是小姐能劝两句,那敢情好。” 沈濯点点头,施施然走了进去,看到床上已经气得目眦欲裂的沈恭,精心描画的翠眉高高扬起:“哟。这是骂谁了?吓得你们连我祖父的嘴都敢堵上了?” “回大小姐的话,”小厮接得顺当无比,“骂陛下来着。不满意陛下让他老人家在家里禁足。小的们不敢听,劝不住,只得这样了。” 我!我我我什么时候敢骂皇上了!? 栽赃! 可沈濯却满意地点着头道:“这就对了。咱们家祸事够多了。这时候再加上怨望一条,陛下把恩典都收回去,祖父怕不得得老死云南,再无回京之日了?” 沈恭浑身一抖,立即便停止了挣扎。 沈濯轻轻地笑了起来:“祖父,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形势比人强。陛下跟前,你毕竟还是需要我父亲给你说好话的。消停些吧。” 说完,也不管沈恭是什么反应,转身走了。 小厮再次上前,笑眯眯地:“老爷,请更衣吧?花轿不远了,到时候拜堂时,您好歹还是有资格往上首坐一坐的。” 沈恭狠狠地盯着他,目光怨毒。 “哦,对了,小的名叫刺桐。以后就贴身服侍老爷了。大小姐一起头儿就交代了小的,老爷自来都不是个让人省心的,所以小的随身都给您备着治失心疯的药。您放心,快得很。” 刺桐笑着,右手成掌,伸到沈恭眼前,让他看着指缝里夹着的三根明晃晃的银针! 沈恭僵住,恐惧地看着刺桐,一动都不再敢动。 “礼成!”仪宾鬓边插着红花,笑着高声宣布,看着沈信行红着脸牵了新妇去新房,回过头来,满口不要钱的吉祥话对准了沈恭和韦老夫人砸了过去,什么子孙绕膝,金玉满堂,什么富贵荣华,福寿绵延。 沈恭僵着笑容听了两句,客套一声,便在刺桐的“搀扶”下,回了春深斋。 等他一走,从沈恒开始,沈家一家子、裘家一家子,甚至来帮忙的顾氏和沈典,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只有沈濯,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斯斯文文地吃水果。 嗯,今年的樱桃,虽然个儿小,味儿还不错。回头做些樱桃毕罗来吃。 第六八零章 奢与俭 沈恭被管得很紧。 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都可以,想穿什么好衣服,刺桐也是二话不说就拿了料子来给他过了目,然后让裁缝给他细致地量了尺寸,回去小心缝制了。 可是想出院子,却不行。 沈恭沉了脸:“我还不能去看看小太爷和我们家那个黄脸婆了?” 刺桐迟疑了一瞬:“他们二位身子都不大好,这一年来已经不见外客了。大小姐吩咐过,怕您惹出事来,她一生气,跟大理寺那位一样生了忤逆的念头,就不好了。” 沈恭实在是忍不住,抬手砸了个茶碗。 刺桐也不跟他计较,只是立即转脸吩咐:“这些上好的细瓷都收了吧,以后春深斋,用粗陶。” 沈恭一呆,双手紧紧握拳,忍气喘了半天粗气,方不情不愿地问道:“修行坊那边怎样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刺桐竟然周全地答了出来:“莲姨娘带走了佩小姐,其他的下人,沈主事嫌费用大,都许他们自赎了。如今只剩了六七个丫头婆子。” 沈恭大惊失色:“那外院呢?” “因留了一套马车,所以还有一个车夫、一个长随,和两个守门的老仆。”刺桐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沈恭眉头紧皱,思前想后半晌,犹不死心:“我走时家里还有不少现钱,鲍氏也有私房……” 刺桐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眸下去:“修行坊主母花钱的排场您是有数的。旁的小人不知道,但是今年年后,外头去家里结炭钱时,家里账上,似是只有百来贯钱了。 “沈主事买通长安县衙的那个人,用的是二十贯钱,加上桃姨娘。而收买大理寺狱卒,头一顿饭便花了三十贯。后来两次去大理寺天牢,先后给那狱卒送了一百贯。这些钱,都是变卖了那些私房来的。” 嗤地一声,沈恭便似是一只没了气的皮球,瘫在了椅子上,满面煞白。 刺桐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小人去给您传午饭。” 转身出去。 看了看四周,低声吩咐门口守着的小厮:“我去大小姐那里,看好了,不许他出门。” 疾步直奔如如院。 今天清晨,沈信行和新妇韦十七娘已经见过了家里人,众人恭喜了沈信行,都笑眯眯地散去。邱虎则拉了小舅子去外头喝茶聊天。只留了韦老夫人和韦十七娘说体己话。 韦十七娘满面绯红,低着头屏息听训。 韦老夫人看着她,轻声叹了口气,拉了她的手,低低开口:“十七娘啊,对不住了,让你跟我们家信行吃苦了。” 怎么会? 难道不该是教导自己不要仗着姓韦就胡作非为么…… 韦十七娘愕然抬头看着韦老夫人。 “你大嫂罗氏怀相不好,我呢,这二年病病歪歪的。所以,这当家的事……”韦老夫人顿了顿,看着韦十七娘。 年轻的小娘子有一丝慌乱。 她虽然帮着姨娘带过妹妹,可是却完全没有学过任何一家主母该懂的事情。 若是一进门就让她管家,她可真的是不行! “一直都是微微在做。”韦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微微?濯姐儿?”韦十七娘更加惊讶。 那个——骄纵、任性,甚至有些浅薄轻浮的,小姑娘?听说连赐婚都被皇家退了的? “我微微是全家的宝贝疙瘩,也是我沈家最能干的女子。这个家里,上上下下男男女女加起来,除了她爹,没有一个人,能比她更精明。”韦老夫人一字一顿,紧紧地看着韦十七娘的表情。 韦十七娘看着韦老夫人的眼睛,愣神之后,清秀白皙的脸颊上,渐渐染上了厚厚的红晕,张口结舌:“那天……那天她是……” 装的! 在试探来家里的三个小娘子,看看谁更沉稳,谁更善良! “母亲,我,我以后一定会全心全意地照看三爷和佩姐儿……”韦十七娘低着头,声音微颤着,清晰表态。 “嗯。好孩子。我们没看错你。”韦老夫人真正满意了,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如如院。 “……以小人看来,老爷大概还是有些犹豫的。”刺桐低声禀报。 沈濯沉吟着点点头:“有可能。照我祖父的性子,他必定想要先回去探个虚实。他若是想要偷偷过去一趟,你为难他一下,就答应下来,陪他去。让他在后门看一眼。若是他回来之后不闹了,那就是时候到了。” 刺桐平静地抬头看着沈濯:“大小姐,有危险怎么办?” 沈濯慢慢地扭过头去,直视刺桐:“我为什么催着三叔赶紧成亲,你知道吗?” 刺桐深吸一口气,叩头下去:“是。小人告退。” 沈濯没有做声,看着他利落离去的样子,眼底一片冰寒。 “小姐?”净瓶歪着头看她。 “刺桐很聪明,搁在内院浪费了。你出去跟阮先生说,等过一个月,请先生带着他到处见识见识。”沈濯垂下了眼帘,看向手里的帕子。 刚才被抓得太紧了,皱得乱七八糟的。 …… …… 修行坊沈宅。后门。 “你买得起就买,买不起这送上门的新鲜菜,就自己提着篮子去集市。要不你们府里那么大的地方,就自己在府里种!我一个卖菜的,一天就三百二百的辛苦钱,我有多少能让你赊的? “再说,当我们不知道呢?年初赖了人家炭钱,还仗着自家是刑部的人,还去掀了人家的摊子。什么好德行!你今儿不把钱给我,咱们就衙门见!我不怕刑部!我们邻居就是刑部的!” 卖菜的胖大娘泼辣地拉着沈家的老家人,放开了嗓子叫骂。 后门大开着,遥遥往里看去,荒草已经长了多高。 沈恭伤心地把车窗上的帘子放下,拿着袖子去抹眼睛,却没什么泪水:“都过不下去了,怎么还不赶紧把宅子卖了?她又不是没过过小门小户的日子!” 刺桐坐在他对面,跺跺脚示意车夫赶紧离开,叹息着劝:“也不怪人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全天下都一样。便是我们这样的,小姐说了许我们随时自赎,我们也不愿意走。自家支门撑户,哪有在学士府里吃香喝辣穿锦踩缎得舒坦?” 沈恭双手抓住膝盖上的衣襟,低着头,神情变幻,一字不发。 第六八一章 最要紧的事 净瓶接到了西北的消息,笑嘻嘻地跑进来,正赶上茉莉在跟沈濯禀报上午沈恭的行踪: “老爷果然去了修行坊,回来把自己关在屋里许久。刚才开了门,说午间没胃口,让炖点酸酸辣辣的荤菜。” 酸酸辣辣? 荤菜? 沈濯冷笑一声,却不愿意再在沈恭身上花心思:“告诉刺桐,有求必应。” 转头问净瓶:“你来什么事?” 净瓶拿出一封信来,做着鬼脸儿朝着沈濯挥呀挥:“西北军情。” 什么西北军情?! 分明是秦煐又给自己写了那个流水账日记式的信。唠唠叨叨,跟碎嘴的婆子也差不多了…… 沈濯腮上红了起来,板着脸一伸手:“拿来。” 净瓶笑着把信递在她的手里,退后了一步,冲着在旁边看热闹看得抿着嘴笑的茉莉,挤了挤眼。倒把茉莉吓得赶紧溜了出去。 沈濯实在不想被人这样围观自己看“信”时候的样子,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倒在床上,把上半身躲进了勾着的帐子里头。 净瓶掩着嘴笑,索性转身去了外间,吩咐小丫头:“去看看小姐的午饭好了没有?说给厨房,今天花样多些,给小姐加个菜。” 沈濯顾不上她,忙忙地拆了信: “沈净之, “我快回去了。 “父皇准了我们的方略,大军已经开始慢慢调度。我会留在甘州跟冯毅一起啃最难啃的那块骨头。二位伯爷不放心,把隗先生也弄了过来派给我。隗先生,实在是,很损啊…… “洮州和秦州都挺好的。小姑父和信成叔简直是大发战争财!光倒腾砚台,就不知道挣了多钱!他们打着给国库挣军费的名义,如今一块洮州砚已经涨到了五千贯一块!而且是没有任何雕刻的!简直不知道大秦哪儿来那么多有钱人。 “信昭姑姑心灵手巧,公冶平极尊重她。而且,听隗先生说,好似信昭姑姑有身子了。我觉得公冶平还是不够忙。等回京后,我一定请父皇重重地用他。省得那么多事情都累老师一个人。 “信美叔和朱表兄如今都跟着曲伯爷。曲伯爷几次三番长吁短叹,嫌弃跟他们二位说话太费劲。看见彭伯爷和安贞哥就羡慕得要命,拼命地嘟囔上阵父子兵。 “我挺好的。饿了三天后,现在再吃羊肉也没觉得特别难吃了。二位伯爷都说我前阵子挑嘴是因为饿得轻。嗯,那是因为他们又没吃过你做的饭。哼。我回去要吃豆腐汤,还要吃糯米藕。 “京里的事情,嗯,我是不是应该问问?我总觉得不该问。你一直都比我能干。上次你回信的时候,阮先生也跟着寄了一封。他跟我说了前头的两个案子。嗯,既然你自己已经解决了,那就先这么着。其他的,等我回京了,再说。 “净之,我接下来要全力备战,就不给你寄信了。大战一起,讯鹰起落怕被北蛮截住。 “秦煐,字。” 信不算长,但是把沈濯关心的事情都说到了。 沈濯看完一遍,觉得意犹未尽,又从头再细细看起。 四月的阳光暖暖的,还算不得烈。 架子床的一头是墙壁,阳光就算钻过了窗棂,也只能铺到床前那片空地上。 但是屋里的温度却似渐渐地升高了起来。 帐子后头尤其热。 沈濯不自觉地坐了起来,又慢慢地挪到窗前榻上。 阳光洒在她乌黑细滑的双鬟发髻上,编进发间的米粒大的珍珠闪着璀璨的光,小巧粉嫩的耳垂上挂着可爱的珍珠坠子,轻轻地一荡一荡。 少女低着头仔细地看着信笺,长长的羽睫微微颤动着,每颤一下,腮上的晕红便加重一点,柔软的嘴角也翘得更高一点。 她笑得满面盈盈。 净瓶偷偷地从外间门帘处看她,眼睛一亮,喃喃道:“净之小姐可真漂亮!” 这一声惊动了沈濯,贝齿轻轻咬住了下唇,坐直身体,垂下眼帘,强作镇定地将信件细心地折好,收起。然后抬头看向净瓶:“西北军情如何?” …… …… 沈恭出奇地安静下去,让刺桐给他去买了名贵的鱼、鸟、蛐蛐儿和花花草草回来,一副要长住的样子。 刺桐踌躇了一下,问道:“老爷是打算养十天半个月呢,还是打算一直就养下去了?” “当然是养下去!这些东西可不好养呢!我这天天的没事儿闲着,总得给自己找个事儿琢磨啊!”沈恭吃饱喝足,坐在廊下晒太阳,又命人移了榻出来,他要在外头午睡。 刺桐听了这话,愕然抬头看了看他,失声问道:“您不回去了?” “我嗣父在这里,娘子在这里,儿子孙女都在这里。我回哪?这儿就是我家!陛下说了让我在家里禁足,不要出府。那我就在府里给自己找乐子。我不出去,还不行吗?”沈恭色厉内荏,满脸讹赖。 刺桐哭丧着脸去了。 沈恭则松了口气。 可是刺桐出了院子,立即命人:“去大理寺,告诉一声,修行坊还没接到沈信诲的判决。那边跟我们家不是一个沈,不归我们管。” 回头漠然看看春深斋的牌匾,又转头看向如如院的方向,下意识地直了直后背,吸了一口气。 刺桐是简伯临去西北前训练出来的最后一批人,最后考绩的时候,他的评等是最高的。可是小姐没回来,他们只能根据阮先生的布置,跟在阮先生手下的那些人身后,在京城四处探听消息,而已。 小姐回来后,他被调到了门房听差。 吉少卿上门的时候,就是他待的客。吉少卿还夸了他。 他很振奋。 可是小姐听说后,却立即将他打发了到了东市,去跟还没开张店铺里的洗头师父,学着洗头、梳头、拿肩、捶背。 那些事,有什么可难的?他三天就做得比旁人强了。 刺桐正在整夜整夜地想不通,却又被小姐一句话调了回来,让他来服侍沈恭。 现在,他大概明白了。 小姐这是看重了他,所以让他多学多看多做,等到他能独当一面了,就会派给他更要紧的事情。 现在,就是这件事了。 对小姐来说,最要紧最要紧的事。 刺桐昂首挺胸走回了春深斋:“老爷子,我去打听了一下,那些玩意儿,东市有一家老店,可棒了……” 第六八二章 只懂一个人 沈信诲,恶逆,剐刑。罪属十恶,遇赦不赦。 老鲍氏只觉得面前那个宣布陛下诏令的大理寺差役的脸,怎么就能这样乱晃,晃得自己头上好晕。 丫头婆子们的哭喊声模模糊糊的,眼前黑下来,声音也就听不到了。 品红慌了! 沈信诲死就死了,可若是老鲍氏也出了事…… 那番景象她想都不敢想! 厉声呵斥着众人把老鲍氏抬到了卧室,又命去请大夫,又命人赶紧去崇贤坊那边打听消息——刚才那个差役说得清楚,三天前沈恭就已经被放出来了。他既然没有回这边,那就必定是去了那边。 老鲍氏被银针扎醒,辗转哭泣着,被劝下了一碗药进去,才想起来问:“老爷呢?现在哪里?” 众下人们一致沉默着看向品红。 品红忍了满腹的尴尬,低声禀报:“案子了了。那边府里三爷纳平妻,老爷过去主持仪式了。” 我的儿子,判了千刀万剐…… 她的儿子,却借着一个纳妾的名字,把老爷也截了回去…… 老鲍氏缓缓闭了闭眼,没有闹腾,反而挥了挥手。 众人会意,安静地退了出去。只剩了品红和老鲍氏两个人在内室。 “品红,我只怕这回,我是真的,活不了了……”老鲍氏无声地掉下泪来。 “老太太!您别急,您别急……秋天还远着呢,咱们再想办法……”品红痛哭起来。 “恶逆啊!他是恶逆啊!”老鲍氏老泪纵横,呜呜地痛哭起来,“他到底是被那个沈洁灌了什么迷魂药,他怎么就能狠下心来去杀他亲爹呀?就算他能把全天下都瞒过去,就算他能找到顶罪的人,他的良心呢?他的良心怎么能过得去啊!” “老太太,老太太,您别,您别……”品红泣不成声。 老鲍氏越哭越伤心:“我从小就告诉他,没有他爹他就完了。他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他那大兄三弟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对他有任何留手,他死定了!他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我是他娘,难道我还能害他不成?我这辈子就只活这一个儿子啊……” 只活这一个儿子…… 算了,这个时候不能跟一个刚失去儿子的老娘计较这些。 品红擦着泪,哽咽地劝:“老太太,事情还不到那种地步。您得振作些。好歹得先见着老爷啊……” 哭泣的老鲍氏疲惫地摇头:“他不会回来了。他从来都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我能撺掇着他分府分宗,是因为不论如何他都是沈信言的亲爹。只要有韦氏在,就没人敢真的无视他,诲儿的前程就没人敢真的废掉。 “可是,诲儿死了。你我,甚至他本人,都不是经营的料子。没了诲儿的进项,这个家就是坐吃山空。哪里比得上那边的锦衣玉食……” 品红瞪圆了眼睛看着老鲍氏。 老鲍氏苦笑:“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懂,我只懂得沈恭一个人。” “那,那咱们,该怎么办?”品红这回真的灰心死了。 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老鲍氏摇了摇头:“让我想想。” “老太太……咱们……要不要,退一步,海阔天空……”品红期期艾艾地建议。 老鲍氏看了她一眼,手指在夹被里面轻轻地握成了拳:“品红,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我也后悔了,早在刚知道你对沈信言的心意时,我该立即安排才对。你若能进了他的后院,咱们今天也不至于这样一无所措……” 品红的眼睛亮了一瞬,又重新熄灭,低下头去,一字不发。 “可是,濯姐儿不会让我们回去的。”老鲍氏一句话击碎了品红所有的企图。 品红退了出来,满心沮丧。 老鲍氏说得没错。当年沈濯动用了多少力量,甚至索性连沈恭这个亲祖父都不认,才把二房一家,尤其是老鲍氏,从崇贤坊那座大宅里赶了出来。 这个时候,就算是她做小伏低地求着韦老夫人要重新回去做妾,只怕沈濯一个“不”字,也会让沈家所有的点头都作废。 那个家,现在是她说了算…… 品红低下头,眼泪扑簌簌地重新落了下来。 她开始真实地伤心起来。 再也,再也看不见那个喜欢穿白色大袖长袍的清俊洒脱男子了…… 除非…… 品红悲哀地抬起头来看着天空。 今天的长安阴沉得让人闷。大约,一场春雨正在奔来的路上。 除非什么呢? 什么都不行了吧…… 自己能给沈家带来什么好处呢?他们什么都有……沈濯,她什么都不缺…… 品红低下头掩住了脸,刚哭了一声,猛地停住! 她也许什么都不缺,可是听说沈洁和那个花枝都在狱中自尽了,那她们之前在这个家里的古怪行径,沈濯一定不知道! 沈洁才是陷害沈家的主谋!不是沈信诲! 品红猛地擦了一把泪,咬住了嘴唇! 她有筹码了! 只要,只要能让她跟着老鲍氏一起进去沈家,她就有办法见到沈濯! 可是……可是老太太这里……该怎么办呢? 品红拧起了眉。 老鲍氏不是真的傻,她只是有仗恃的时候,会不愿意动脑子而已。 要怎么做,才能把老鲍氏推进沈家呢? 转过身,她叫了个小丫头来,塞了一件鎏金的簪子,命她出去打听沈信诲当日在狱中的详细情景。 等到天色擦黑,小丫头回来细细地告诉了她,品红的眼睛亮了起来。 有办法了! “老太太,咱们去看看二爷吧?”晚间给老鲍氏送饭时,品红小心地建议。 老鲍氏揉着额角,顿一顿,轻轻摇头:“先不去。” 品红一愣,这怎么可能?!她难道真的不想把她儿子救出来了吗? 忙柔声劝道:“二爷可只剩下您了……您若是再不去,怕二爷他就,就要伤心死了……” 老鲍氏苍凉地苦笑一声:“先去看诲儿,那我这辈子还有脸见老爷么?我怎么说理由?儿子杀他,杀得好?那可是大理寺定的案,不会冤枉诲儿的!” 品红呆住了。 所以,其实老太太还是想见老爷的!她——她想去沈家! 品红惊喜交加,听着老鲍氏说道:“不过,当时的情景,倒的确应该去问一问清楚。你准备准备,明天咱们先去一趟崇贤坊。不论那老狗见不见我,我就都能名正言顺地去大理寺天牢见诲儿了。” 第六八三章 相见 如如院。 刺桐躬身站在沈濯面前:“小人把大理寺去了修行坊的事情告诉了老爷,老爷很紧张。但并没有闹着还要出门。反而跟小人说,什么人都不见。” 哦?! 沈濯高高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呵呵轻笑,接着越笑声音越大,直到笑弯了腰。 终于,沈濯最后重重地舒了口气,看向刺桐:“有时候我真希望这种事不用我出面。” 停顿了一会儿,就在刺桐险些咬紧了后槽牙要说自己可以替她办的时候,沈濯轻笑了一声,低声道:“但是,旁人的话,他们总觉得不够真实啊。” 刺桐直起身来。 “这两天可以懈怠些,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偶尔不在岗,没问题的。”沈濯淡淡地说完,挥了挥手指。 莫名觉得后背一阵发寒,刺桐躬身而去。 …… …… 马车在门口停下,老鲍氏扶着品红的手下了车。 不吵不闹,收起了之前那副泼妇嘴脸,老鲍氏抬了抬下巴指指沈宅的大门。 品红咬着嘴唇,上前礼貌敲门。 门开了,小厮和品红对面而站。 “小哥,请问老爷是不是已经回来了?我们老太太想求见一见。”品红非常非常有礼貌。 小厮看了看她,又探出头去看了看老鲍氏,犹豫一下,点头:“请稍等。小人立即传话去内院。” 品红急忙上前拉了他一把,陪了个笑脸出来:“小哥!请禀报大小姐:我们老太太,只是想见一见老爷,问几句话,保证不喊不叫!” 小厮已经站在了门后,一个老鲍氏视线无法达到的地方,有些愕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一只,圆形、温润、精雕细琢的,翠环。 品红的眼神极度渴望,用力地向小厮点了点头。 虽然疑惑,小厮转身快步向内院跑去。 翠环,有极好的水头,满翠,美丽耀眼。 上头的雕刻着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飞翔中的,凤鸟。 但是,似乎跟皇宫里无处不在的龙凤中的凤,有些不太像。 沈濯擎高了翠环,眯着眼仔细观看。 嗯……凤象者五,五色而赤者凤;黄者鹓鶵;青者鸾;紫者鸑鷟,白者鸿鹄。 所以这一个,十分像是青鸾。 这个翠环,价值连城啊……不像是寻常人能买得到的。尤其是,在她的印象中,自己家里也没有过这么珍稀贵重的物件。 所以,品红把这个东西给自己做什么? 沈濯沉吟了片刻,弯起了嘴角:“这个丫头,倒是真聪明。” 品红想要见自己,所以,给自己出了个谜题。 小厮肃手等着。 “请老爷出去见她们。若是老爷不愿意,就说是我的话,让他亲自去跟人家说清楚。”沈濯笑了笑,让小厮去传话,自己却也站了起来,吩咐茉莉:“更衣。” 茉莉想了想,问:“小姐也准备去看看吗?” “不是准备,”沈濯失笑,“是必须。” 沈恭听了小厮的传话,虽然有一万个不情愿,也只得自己亲自到了府门前,却又自作聪明地对着守门的装腔作势:“陛下不许我出府。你让她进来说话。” 刺桐闪身笑着走了出来:“大小姐有话,分家时说过的,修行坊那边的人,一个都别想进府。老爷就站在门口说吧。果然陛下怪罪,大小姐说,她顶着。” 沈恭神情一僵,却也只得干咳了一声,端着架子,双手背在身后走了出去。 “鲍氏,你寻我何事?” 正门并没有开。 沈恭站在角门外一步,正正地堵住了门口,脸板着,没有任何亲近的表情。 品红的心凉了半截。 “老爷!”老鲍氏看着他的样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绷不住哭了出来。 “你走吧。”沈恭连看都不肯看她。 老鲍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门外的泥地土路上,连连磕头下去,砰砰有声:“老爷,贱妾对不起老爷!诲儿那孽障,被人拿着全沈家的性命逼迫,只得行那等不孝之事。他死不足惜。都是贱妾教养不善,都是贱妾目光短浅!老爷,您这么多年,白疼了贱妾了!” 一番话,说得沈恭的怒火噌地窜了起来,大步向前,一把拎起老鲍氏,高高扬起了手! 可即将打下去之时,却发现老鲍氏的耳垂上,闪烁着一对廉价的银质丁香花小耳钉—— 那是,那是当年老鲍氏还在酒肆里时,自己偷偷给她的。 她当时就戴上了。 然后,就冲着这副便宜到了极点的耳钉,她就跟了自己…… 三十多年了。 这么点子小东西,女人留起来的长指甲盖一弹,就能掉在灰尘里再也寻不见的小东西,她竟然还在留着。 沈恭这一巴掌,就没打下去。 重重地把老鲍氏推倒在地,沈恭粗声道:“贱人!我就不该相信你这等下贱女人也能教养好孩子!当年若是把诲儿交给韦氏养育,我沈家也不至于有今日之祸!我以后不会回去了!你走吧!” 老鲍氏伏在地上,立即跪好,放声哭道:“老爷,儿子就要被千刀万剐,您若是再不要我了,那不是逼着我去死吗?老爷啊,求您看在我服侍了您三十多年的份儿上,您哪怕拿我当奴当婢,请您别丢下我不管啊!” 女人的哭声惨烈尖利,路人们已经开始驻足,朝着这边指指点点。 沈恭眼睛一扫,脸上瞬间不好看起来。 他太知道一旦老鲍氏下定决心,她的哭功和缠功到底有多厉害了! 不行!不能让她在这里这么闹! 沈恭一跺脚,重又一把拎起了老鲍氏,贴着耳朵咬牙道:“没了诲儿的俸禄,你我拿什么养那么大的宅子?我又拿什么养你?你赶紧滚回去,把宅子处理了,然后带着几个服侍的人,悄悄换个小院儿住着。过个两三年,这个事情淡了,我就能去看你。这边的东西,也就好往外带了。你明不明白?!” 老鲍氏眼神变幻,脸上却露了笑容出来,低下头,一叠声地答应:“是,是,贱妾这就回去!” “这边的东西,往外带?带到哪儿去啊?祖父大人?” 沈濯潺缓悠然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低低的,温柔的。 却恰似一道焦雷,狠狠地劈在了沈恭的头顶! 第六八四章 自取其辱 终于看见大小姐了! 品红心头一阵激动,冲上去就要说话,却被茉莉当前拦住,一把抵住了她的前心:“品红姐姐,休要让我喊小厮们帮忙。退在一边。” 这个小丫头,竟然已经成了大小姐的贴身丫头了么? 这个得罪不起。 品红祈求地看向沈濯。 沈濯也看了她一眼,眼皮缓缓地垂了一垂。 这是…… 答应会找机会见自己了。 品红心里重重地松了口气,乖顺地退后两步,站在了旁边。 “濯姐儿,你听错了吧?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我都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沈恭僵硬着身子,矢口否认。 沈濯笑眯眯地看着他忙不迭地把老鲍氏推开,啧啧两声,看向老鲍氏:“这不是修行坊沈府的主母么?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 老鲍氏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可沈濯却半句话都不想跟她说,只管再次转向沈恭:“祖父大人,我们前年分家,去年分宗,您在吴兴卖了我曾祖的祖产田亩,还被解往云南。如今陛下看在我父亲的面上,让您回府禁足。这‘回府’二字,是极好的。您是修行坊沈家的家主,您就请回去吧?” 沈恭顿时急了:“我不去!这才是我的家!我老婆孩子都在这里,我凭什么要因为一个贱妾在那边喝西北风?” 贱妾…… 老鲍氏软软地坐在了自己的脚上,眼神木然。 虽然深知沈恭那自私自利的性子,但今日前来,她到底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也许三十多年的朝夕相处,他还能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的温情。 原来,自己看人没有错。 果然是,翻脸无情。 “祖父大人,我们当年说好的,您只能选一边。修行坊,或者崇贤坊。” 沈濯敛去笑容,脸色清冷起来:“更何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老鲍氏身为我父亲杀父仇人的生母,难道您还想在享受我们家供养的同时,跟她还夫妻相称吗?” “我又没死!什么杀父仇人!?”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沈恭暴躁起来。 “那您就回修行坊好了。我求之不得。”沈濯后退一步,示意茉莉关门。 此时沈恭人在门外,这门一关,他可就真的回不去了! “沈濯!你敢!我告你父亲忤逆!”沈恭的无赖相又露了出来。 “陛下有旨,沈恭回府禁足,不得出门。”沈濯笑着,再后退了一步。侧门已经被小厮们齐心合力地关得只剩了一道缝隙。 沈恭狠狠地抵住那个缝隙,气急败坏,扯着嗓子嚷嚷:“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肯让我回家!?” “休了鲍氏。” 年轻姑娘的声音清凌凌、脆生生,好听煞。却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丝隐隐约约的杀意。 沈恭正在用力的手一下子顿住了。 他骇然回头,看着地上也同时呆滞了的老鲍氏。 “休,休了她……?” 沈恭浑身发着颤,口吃得厉害。 “祖父想一想吧。我让人把纸笔给你放在外头。写了休书,您就回来,我们家好吃好喝好伺候,给您养老送终。不写休书,您就回修行坊,跟您这位心爱的女子,白头偕老、同生共死吧。” 角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老鲍氏可怜巴巴地屏住呼吸,泪眼朦胧地仰头看着他。就像是三十多年来,她一直在沈恭面前的那个形象一样。视沈恭为天,等待着他给她的一切判决。 沈恭低头看着这个——老女人。 人老,珠黄,脸上已经有了沟壑。若是再拔下头上的珠花步摇,换掉身上的绫罗绸缎,她不过就是街边那些自己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婆子。 自己已经被她们母子连累到了这个地步! 难道自己还需要再犹豫些什么吗? 身后那座大宅里,除了自由和尊重,什么都有!吃喝玩乐,衣食住行,自己什么都不用愁。 可是和鲍氏在一起……除了自由和尊重,什么都没有。 因为,没钱,也没权势。 这有什么可犹豫的!? 自己不就是因为钱和权势到了手,才去追求所谓的自由和尊重吗?结果呢?结果就是今天这个鬼样子! 被一群布衣平民围观,看热闹,指指戳戳! 沈恭觉得眼前忽然有些模糊,抬起袖子来,狠狠地抹了一把!一跺脚,面目凶狠地回身抄起地上摆着的纸笔,细白的生宣啪地一声拍在门上,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写好了!”沈恭牙根紧咬。 角门吱呀一声再度开启,刺桐上前一步,接过那张纸,高声念道:“兹有女鲍氏,性情乖戾,人品低贱,教养亲儿弑父,恶逆本族。即日休弃。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老鲍氏傻了一样看着沈恭。 而沈恭,再也不肯看她一眼。 刺桐勾了勾嘴角,把休书展示给沈濯。 沈濯歪着头扫了一眼,看到最后的落款,含笑颔首:“朱泥呢?让祖父摁手印。” 然后笑着屈膝:“昨日里,听说祖父胃口不好,孙女特地命人制了广东那边的龟苓膏,清热润肺,最滋补的。祖父回去试试吧?” 沈恭皮笑肉不笑地嗯了一声,往里迈步。 刺桐把他印了手模的休书随手扔在仍旧呆愣愣看着沈恭背影的老鲍氏脸上,笑着去扶沈恭:“老爷今日受惊了。小人这就去吩咐厨房,端一碗压惊汤来。还有前两天老爷让小人去寻的鱼虫花鸟都到了,正在春深斋院子里摆着,等您去挑选呢!” 沈府的角门又咣当了一声,紧紧闭起。 周遭的闲人们大胆地又往前凑了几步,窃窃私语。 “这是……沈家的那个老姨娘?怎么还能被休?应该是卖吧?不对,是赶出来而已。” “你知道什么呀?这个老姨娘,当年风光着呢!手段高强,把家里的老爷子都勾走了……不过,是什么人,就什么命。她就算一时翻天,不还是一样的下场?” “听说她有个儿子的?” “恶逆!要杀了亲爹!没听见刚才休书上怎么说的么?” “竟还是真事儿?!” “骗你干嘛?!不仅要杀亲爹,还要栽赃给侄女和亲哥哥!你说这都是什么东西?” “说都是这个老娼妇教出来的?” “呸!老不要脸的贱货!竟然教出那种畜生来!” 老鲍氏拿下脸上的休书,再度闭上了眼睛。 自取其辱。 第六八五章 最后一面 回到修行坊的老鲍氏第一次直接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没有任何其他人的服侍。 然后,从在门口进退两难的品红,到院子里假装打扫的婆子,都听到了正房内室里传出来的那一声几乎不像是人的声音的,惨嚎。 品红悚然而惊,回头看向老鲍氏的房间。 她,绝望了…… 品红低下头,咬住了嘴唇。 十来年主仆,老鲍氏即便害了再多的人,对她,总算是不错。 自己有小私房,有绝对的信任,并不是朝打暮骂,也没有像沈信诲对待夭桃那样,随便就把自己换了好处。 总结一句:也许是因为她够聪明够乖巧,但也许是老鲍氏真心把她当自己人,十来年了,老鲍氏并没有对不起她。 所以,如今她这种情形…… 自己到底是陪着她,还是去寻自己的,未来…… 品红就像是要永远站在门口,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嘴唇已经被咬破了。 …… …… 老鲍氏哭了大半宿,直到四更,才渐渐地停了呜咽。 没了她凄凄惨惨戚戚的哭声,修行坊沈家终于距离鬼宅的状态远了一些。 品红也终于能掩紧胸口,沉沉地睡了过去。 所以她并没有看到,有人把她的房间里里外外地彻底翻了一遍,然后站在她的床前,冷冷地看了她一炷香的时间,才带着一丝沮丧和愤怒离去。 第二天早晨。 品红睡得有些迟,睁眼已经是红日高悬,匆忙起身,胡乱挽了挽头发就去了正房。 近十年来的头一回,老鲍氏已经坐在梳妆镜前,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端端正正。听见品红进门的动静,回过头去,冲着她微微一笑:“你去一趟崇贤坊,就说我已经决定了,宅子仆下都卖掉。只是手里还有几封当年老爷的旧信件,问他能不能来拿走。就当是我跟他的最后一面。” 旧信件? 品红有些发呆:“什么旧信件?” “你跟老爷说,是他在长安县做县尉时候的信件。他做完一件事,就让我烧几封信。可是,我一封都没烧过。”老鲍氏眼波流转、嘴角含笑,竟有了三分年轻时娇媚的影子。 …… …… 沈恭只得赴约,可是找刺桐的时候,却找不到了。 想要在春深斋发脾气,院子里从婆子到小厮,却一个个的装聋作哑。 “我要出门!” “老爷,不行。陛下有旨的。” “还像上次似的把我藏在马车里不就行了?” “刺桐不在,我们可没那个胆子在大小姐跟前弄鬼,替老爷您顶雷!” “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眼里没有主子的……” “老爷我们去给您催龟苓膏了!” 满院子的人瞬间藏得结结实实,一个都不剩。 沈恭在院子里破口大骂,几句之后,忽然噎住,他试着往院门处走了几步,没人出现;他已经站到了院子外头,还是没人出现! 竟然真的被自己都吓跑了?! 沈恭满心欢喜,冲回房间,不仅换了一身低调奢华的玄色绣金线如意云纹的长袍,还满手满把地抓了许多金玉配饰等物揣在了袖子和怀里! 崇贤坊里,离着沈家两个街口,那里有一家严记酒楼。 老鲍氏约了他在那里相见,交接信件。 这个贱人昨天那表情,跟死了一样。想通得倒快,不过一夜而已,就知道拿着前事来威胁自己了! “贱人……贱人……”沈恭低低地咒骂着,脸上却得意地笑了起来。 不愧是跟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女人,竟把自己偶尔念叨给她听的道上的保命伎俩,学了个十成十! 看来得费上无数的甜言蜜语,和自己那百试百灵的柔情手段,才能哄得转这个贱人了! 眼皮子浅也有眼皮子浅的好处,今儿自己悄悄带出来的这些金玉,想来应该足够看花那贱人的眼、堵住她的嘴了…… 沈家的规矩一如从前。沈恭觑着天色,轻而易举地便摸到了侧门。 这个门出去,过一条窄胡同,对着的就是姑奶奶沈谧的家。 沈恭趁着守门的人一回头的功夫,脚步轻悄地溜了出来,看了一眼那边的门,连忙大袖遮面,转身便跑。 让闺女家的门子看到,跟让沈家的门子看到,估摸着应该没区别。 ——这趟回来还没看见外孙和那个郡主外孙媳妇呢!不行,过些日子端午节,得敲打一下韦氏,好歹得让外孙过来给自己磕个头,让头回见外公的郡主外孙媳妇,伺候自己一顿饭! 沈恭只觉得心头一阵美滋滋。 从吴兴到京城那段路,没走到一半他就被人偷了钱袋。他是一路乞讨进的京,其间惨状,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他这辈子谁也没告诉过。 他为什么拼了命地贪钱、想要巴结荣华富贵?就是那时候,怕了。 一辈子都怕了…… 可是如今,他竟然能有个郡主当外孙媳妇了!而且,听小厮们闲磕牙,说濯姐儿的亲事未必就真的不成——也就是说,还会有个皇子当孙女婿! 他一个要过饭的人啊! 这等天上来的福气,他为什么要往外推?! 便是老鲍氏…… 出了胡同口了,沈恭侧身回头,眼角的余光查看着四周情形,只有一个茶摊上有几个人在闲坐,不尴不尬。 他低了头,避过那几个人的视线,疾步朝两条街外走去。 老鲍氏再合自己的心意,但如果过要拦着自己过舒坦日子,那也只有死路一条! 沈恭在心底里,恶狠狠地发誓:打明儿个起,老子就烂在春深斋混吃等死了!谁也拦不住!谁都一样! 辰光还早,严记还没开始上客人。 沈恭问明了雅间已经有人等“沈老爷”,撩袍直奔过去。 …… …… “老爷去了严记。”刺桐低头回禀。 “为了几封信?老鲍氏还真是思虑深远啊……”沈濯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叩击两下,看着瓶子里今晨新折的桃花,出了神。 “来的是谁?” “品红。” “你出去告诉国槐一声,修行坊的人手要多加一些,尤其是品红,要有专人看着。”沈濯吩咐下去。 品红拿来的那个翠环,必是有后文、有讲头的。 就像是老鲍氏要“交还”给沈恭的,那些“信件”。 第六八六章 散伙饭 整套的纯金头面,红唇翠眉,两颧嫣粉,头顶的回心髻银光星点,深绿纯色襦裙,外罩一件玄色绣金线牡丹的对襟长褙。 老鲍氏今天的打扮已经是她这辈子最出色的一回审美爆发。 所以看在匆忙闯进房中的沈恭眼里,竟然也有了一丝惊艳。 “老爷,您来了。”老鲍氏冲着他展颜一笑,命跟着上来的伙计:“就照我刚才点的菜色上吧,再来一壶你们最好最贵的葡萄美酒。” 伙计看了看加起来至少超过一百岁的两个人的衣衫料子,点头哈腰地笑着去了。 “先敬衣衫后敬人。其实这个道理,在哪儿都一样。”老鲍氏含笑看着沈恭。 品红站在一边,上前要给沈恭倒茶时,却被老鲍氏挥手止住:“你去隔壁吧,我跟你老爷自在说说话儿。等走时我叫你。” 不用任何人伺候…… 就像是当年在春深斋时…… 品红的脸上红涨起来,忙答应着退了出去。 沈恭张了张嘴,想叫住品红,却又没敢。 他很担心老鲍氏会像在家里一样地粘着他。他现在可是堂堂当朝集贤殿大学士的父亲,茹慧郡主的外祖公公,三皇子未来的岳祖父……这万一要让外人撞见了,自己还不得被那座宅子里的人生吞活剥?! 但是如果自己这个时候逆着老鲍氏的心思,很难说她会不会就在这里就把脸皮撕破,直接把自己那些沾满了铜臭和血腥的信件散得满京城都知道…… “昨天的事……”虽然艰难,但是这个口,沈恭知道必得自己先开,不服软,后头的事儿不好办。 昨天那封休书,被人像丢垃圾一样丢在自己脸上…… 老鲍氏的眼角抽了抽,直直地抬头看向沈恭,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这个女人的目光什么时候这么厉害起来?!跟藏着刀子一般! 沈恭咽了一口口水,缩了肩,小声道:“你也看见了,濯姐儿有多厉害……我总得活下去……眼睁睁看着你被她欺负,是我胆小……” 老鲍氏眼圈儿一红,重又低下头去,摸了帕子出来拭泪。 “委屈你了……我,我从家里悄悄溜出来的,一个人都没告诉他们。你看,我给你带了这些!” 沈恭手忙脚乱地从袖筒和怀里把那些金闪玉耀的物件摆了满满一桌子,期待地紧盯着老鲍氏的眼睛。他等待着跟往日里一样惊喜交加的贪婪目光。 可是,他失望了。 老鲍氏只是漠然地扫过那堆东西,轻轻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疲倦地笑了笑:“老爷,您又来了。我不怪您。当年咱们搬家、分宗,乃至于这一次的案子;虽说是旁人要害沈家引起的,可是,哪一件,不是被濯姐儿因势利导,报应在了我二房身上? “她的厉害,我比您知道得早得多。早先想着,她是韦氏和罗氏教导出来的,好歹该有一丝宽悯之心,对您也该有所敬畏才是。谁知她却什么都不顾,名声、颜面,甚至所谓的骨肉亲情,在她眼里都及不上她的心情重要。” 老鲍氏摇着头笑:“我早该知道,韦氏有了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孙女,我就没有胜算了。” 正说到这里,伙计在外头叩门:“客官,给您上菜?” 老鲍氏应声道:“进来。” 沈恭又张了张嘴,却被她抢先下达了命令,有些呆滞,忙又闭上了嘴。 伙计进门,先看到桌子上那一堆金玉配饰,眉骨一跳。低下头,装着看不见,等着沈恭一股脑把东西抱在了怀里,才手脚麻利的把酒菜摆好,躬身退出,周到地闭了门。 “这都是平常您爱吃的菜。妾身可没有记错吧?”老鲍氏含笑看着沈恭。 看着面前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清鸡汤,沈恭轻轻地吐了口气,百感交集。 他从小馋鸡汤。 可是从来喝不着。因为人家都说鸡汤是最补身的。那东西,死活都轮不到他吃。 先开始的时候,母亲一直缠绵病榻,鸡汤是给母亲补身的;后来母亲没了,父亲却又病了,鸡汤是给父亲补身的。再后来,父母都没了,他三天能吃到一次肉汁拌饭就算是打牙祭了,哪里来的鸡汤喝? 自从他得了长安县尉的官职,拿到俸禄之后,头一个月,他几乎天天喝鸡汤。一直喝到娶了韦氏。 韦氏是高门大族出身,讲究饮食清淡得宜。所以,这鸡汤么,两三天有一小碗,就行了——总归还有别的鱼、肉、蛋、菜可以吃啊。 只有老鲍氏理解他爱喝鸡汤的怪癖。 每次只要在春深斋吃饭,他都有一大锅的鸡汤,可以敞开喝。 “就只有你记得……”沈恭双手捧着鸡汤,试了一口,微微有些烫,最适宜入口的温度,喝下去从肚子到全身都是暖洋洋的。 一饮而尽。 老鲍氏站了起来,给他斟酒,含笑:“您尝尝这酒怎么样。” 沈恭忙放下汤碗,掩住了杯子:“你今日叫我来,究竟是做什么?” “老爷的选择,妾身能理解。只是,毕竟是三十多年的夫妻,妾身想跟老爷再安安静静地一起吃顿饭,当做告别。” 迎着沈恭满脸的不信,老鲍氏垂下眼帘,藏起悲哀:“妾身把信还给您,您给妾身两千贯养身钱,咱们就算是两清了。” 两千贯!? 自己从哪里…… 沈恭硬生生摁住差点儿跳起来的自己,哼了一声:“这个钱,我现在给不了你。” “妾身知道。不知老爷什么时候能给妾身?”老鲍氏看着沈恭,眼神流露出戏谑。 两三千贯钱而已,自己的头面变卖了也就有了。她才不在乎! 只不过,把眼前的这个男人当成不相干的陌生人,然后这样猫逗老鼠一般地捉弄,似是真的可以让心情好转。 沈恭微微沉吟了片刻,道:“我说不好。不过,半年之内一定可以的。你卖了宅子之后,打算离开京城么?” 哦? 半年之内他竟然还有来钱的路子? 老鲍氏心头一动,旋即失笑。 自己怎么,又信了他的鬼话,险些让他拖延的计策成功了呢? “这个老爷就别管了。半年后我来拿钱就是。”自饮了一盏葡萄酒,老鲍氏的笑容慵懒了起来。 第六八七章 一路 “那你什么时候把信给我?”沈恭沉下了脸。 “一手交钱,一手交信。”老鲍氏欢快地笑着站起来给他斟酒。 沈恭倏地伸手,再次掩住了杯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爷啊,咱们俩在一起半辈子了,谁是什么人,彼此还不知道吗?”老鲍氏这回没坐下,脸上似笑非笑,手直直地指着沈恭的酒杯,“我说想跟您吃顿饭,就是跟您吃顿饭。您要是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我,您就不怕我忽然转了性子,连钱都不要了么?” 沈恭手一抖,移开,露出了杯子。 老鲍氏仔细地给他倒了酒,自己也举起杯来,眼波一横,媚态乍生:“老爷,妾可是有日子不服侍您饮酒了。” 沈恭哼了一声,拿了杯子一饮而尽。 见他这样气冲冲的,老鲍氏呵呵轻笑,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老爷,大理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旁人口中说出来的,我都不信。还是您来告诉我吧?” …… …… 品红坐立不安。 不论老太太是什么心思,她今天跟老爷出来吃酒说话,必定没安好心! 她那个样子,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尤其是,她眼里的死气…… 不行!若是任由她做出什么事情来,大小姐日后怪到自己头上怎么办?! 品红咬住了嘴唇,她现在要偷偷地去见大小姐! 品红霍地立了起来,疾步往外走,却见伙计笑着迎了上来:“姑娘,走不得。老太太刚才吩咐了,让您安生地在这屋里待着,没叫您,您哪儿都不能去!” 品红变了脸色。老鲍氏连这个都算到了不成?! 可还是要争取一下的,品红强词夺理:“我去净房!” 伙计立即笑着点头:“成!小人送您过去,掌柜娘子会陪着您进去的!” 品红悻悻地坐下:“我又不想去了。” …… …… 沈恭鼻涕一把泪一把,满面悲戚,右手成拳不停地在桌子上轻捶:“这个孽障!孽障啊!” “老爷,怪不得他……那沈洁,就住在咱们家,天天在诲儿耳边上逼他。说这回若是他不肯听话办事,就让咱们一家子一个都跑不了。您一个人,和咱们一家三口,您说他怎么选?” 老鲍氏泪如雨下,却还平静地替沈信诲说着话,“别说是他,别说是您,换了我,也一样。” 顿一顿,又道:“后来大理寺又来过一次人,挖了一块古玉走了。那次没有吉少卿坐镇,咱们家的东西少了许多。老爷,诲儿是刑部的人,他知道这栽赃嫁祸的厉害。您怪不得他。” 沈恭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凶态毕露,喝道:“他便有天大的理由,毒杀他亲爹,他还有功了?!” 老鲍氏低下头去,片刻,又抬起头来,哽咽着挤出个笑容过来:“是,老爷说的对。是妾身和诲儿错了。” 看着她抖着手再次给自己斟酒,沈恭方哼了一声,抢过杯子一口饮尽。 “鸡汤还有没有?” 老鲍氏忙站起身来擦泪:“应该有的。我去跟他们催。” 说着匆匆走了出去。 嗯,这还算是有些往日的影子…… 沈恭觉得头上微微有些晕。 刚才一长一短地描述大理寺这几天的跌宕起伏,口干,不自觉就多喝了些酒。嗯,这壶酒怎么这样少,这就没了? “再拿壶酒来!”沈恭冲着屋外高声喊道。 老鲍氏推门而入,端着一个大大的白瓷汤盆,里头一个长柄汤勺,笑道:“如今天光还早,老爷少喝些酒,多吃菜、多喝汤吧。不然一时回去,被发现了……” 也有道理。 沈恭看着老鲍氏舀了一小碗鸡汤,端过来,一口饮尽,咂咂嘴:“嗯,这个里头滴了醋?” 老鲍氏似是被汤盆烫着了,两只手互搓着,有些颤抖,闻言笑着点头:“给老爷解解酒。” 见他的空碗伸过来,立即再给他舀了一碗。沈恭便一只手端着碗,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 “老爷,诲儿这个刑罚是到秋天才行的,您还有路子救救他么?”老鲍氏带着万一的希冀,紧紧地盯着沈恭的眼睛问。 沈恭一口把碗里剩下的鸡汤喝完,把碗放下,哼道:“救他?!我敢吗?!他不仅想杀我,还想陷害濯姐儿和信言,那是陛下、竺相和吉少卿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这还能救?” “可是……他是被逼的……”老鲍氏额角沁出汗来。 “我告诉你,能救我也不救!沈利沈洁背后就是有人指使!诲儿必定也知道!不论他知不知道这个主使之人,他都必死无疑!我现在如果也卷进去,我会跟他一起死!”沈恭咬牙切齿,低声怒吼。 老鲍氏呆呆地看着他,半天,失声大笑起来,带着遏制不住的嚎哭之声:“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都不救你的亲儿子!你这条老狗!” 老鲍氏跳了起来,指着沈恭的鼻子,目赤颧红,发髻散乱,厉声怒骂:“你这种自私自利无君无父的畜生!你配有家么?你配有妻有妾有子有孙么?你配吃鸡鸭鱼肉配穿绫罗绸缎么? “你就只该被人狠狠地踩在泥里堵在老鼠洞里,臭死,烂掉!你才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老不要脸的混账王八蛋!” 沈恭被她陡然间的翻脸骇得呆住了,等她骂完喘气的工夫,忽然反应了过来,托地也跳了起来,破口大骂:“你这老不死的娼妇!不是老子当年买你,你这辈子就是暗娼窑子的命! “吃香喝辣这么多年,反过头来骂老子不要脸,你那脸皮又是怎么保住的?天天横吃二喝,难道不是老子的钱?你有什么?你他妈的除了会跪着会躺着你还会什么?” “我还会生孩子!我孩子还给你生了孙女!她哄你开心了十三年!结果她死了你连个屁都没放!这不是你?这不是你这个狠心凉薄刻毒无耻的老混蛋?! “你有什么资格骂我?我当年有的是人想收了做妾!就凭你个县尉,你算个屁!要不是老娘瞎了眼上了你的当,你以为就凭你那两壶醋钱一对耳钉也能纳了我?做你八百年的春秋大梦!我呸死你个老狗!” 老鲍氏竖着眉瞪着眼、跳着脚、扯着嗓子、一丁点儿都不示弱地骂回去。 第六八八章 同归 沈恭气得脸色发白,全身发抖,胸口发闷,腾地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老鲍氏看着他的样子,满面的愤怒仇恨渐渐褪去,变成了伤心欲绝,一声悲呼:“我可怜的诲儿啊!”伏在桌子上,放声痛哭。 “鲍氏……我,我觉得,不对劲……”沈恭的手颤抖着掩住了左胸,脸色苍白如纸,唇角渐渐地沁出黑血来。 老鲍氏哭得哽咽难言,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的样子,却若无其事地吸了吸鼻子。 从袖筒里抽了帕子出来擦了擦泪,老鲍氏伸手舀了一碗鸡汤,双手捧着,一仰而尽。再盛一碗,也大口地喝了下去。 扔下碗,看着沈恭,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忘了告诉你。其实是我看错了,你让我烧的那些信,我都乖乖地烧了。并没有留下来。” 沈恭狠狠地瞪大了眼睛,就似是真的瞪裂了眼角一般,有血水滴了出来! “你,你这个,贱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应该问,我已经做了什么!”老鲍氏凄然冷笑:“你仔细看看,我今日穿的,像不像寿衣?” 沈恭的嘴唇渐渐青紫,抖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喉头只是嗬嗬作响。 “只是没想到,老爷你也穿了一件一样的。说到底,咱们俩,一对儿烂泥种子,还是心有灵犀的!”老鲍氏边流泪,边轻笑。 “瞧瞧我这套头面,是纯金的。不是你送的,是我特意卖了其他的给自己换了这么一套。这件长褙,是蜀锦。里头的裙子,是潞绸。我脸上的胭脂粉黛,都是掬香阁最上等的货色。这些东西,把我的私房钱花去了大半。” 说到这里,老鲍氏咳嗽了一声,嘴里冒了一口血出来。 “剩下的,我让品红给我敛尸用。放心,不葬在你沈家的祖坟。我让她一把火烧了我。等我诲儿也到了那一天,也一把火烧了诲儿。我们娘儿两个,罪孽深重,不用留全尸……” 老鲍氏的声音渐渐地也低了下去,面若白纸,手脚痉挛。 沈恭已经滑到了地上,椅子被他靠得往后倒去,咚地一声砸在地上。连带着,沈恭也跟着半趴着伏在了桌角。 他的七窍已经都流出了黑血来,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眼睛却还死死地盯着老鲍氏。 老鲍氏抿着唇看着他笑,忽然一张口,喷了一地的血。 “老爷啊,今日咱们携手同归吧?虽然我没那个本事进了沈家,杀了沈濯那个丫头。可是,我能把她大好的婚事搅黄!你一死,她得守孝一年……一年啊,足够主使诲儿这件事的人,把她也弄死了!” 老鲍氏无力地歪倒在地,却还强撑着,朝着沈恭爬了过去。 两件黑黑的袍子,两个丑陋的灵魂,两只同样冒出老年斑的手,颤颤地朝着对方伸了出去。 “你这个,贱人……” 沈恭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扑过去,掐住了老鲍氏的脖子!狠狠合拢! 老鲍氏也不挣扎,仰着头,满脸都是惬意的诡异笑容,由着他用力。 不过三五息,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老鲍氏仍旧一动不动,笑着看向天外。 她的男人曾经为了宠妾灭妻,她的儿子曾经对她言听计从、孝顺无比,她的侄女儿曾经娇憨地拉着她“姑姑姑姑”地叫个不停,她还有一个艳丽无双的孙女儿,险些就能嫁入高门。 可是,这一切,都没了。 都没了啊…… 孙女儿被送去了归海庵,侄女儿被丈夫和儿子狠心勒死,儿子秋日便要千刀万剐,男人…… 男人背对着自己,任由下人把一张皱皱巴巴的休书扔在了自己脸上。 老鲍氏安静地闭上了双眼,嘴角汩汩地冒出更多血来。 嫣粉的颧骨边上,是一滴和着黑血流下来的泪,直直地流到耳朵里,遇到跟着涌出来的黑血,染满了耳垂上的,纯金耳铛,和一个小小的,银质丁香花耳钉。 …… …… “品红太久不见呼唤,试着叫了伙计过去推门,才发现老鲍氏和老爷已经死在里头多时。县衙去了仵作,说是鸡汤里下了砒霜。” 刺桐躬身禀报,声音平静,可紧紧贴在腿边的双手,却止不住地抖。 沈濯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老鲍氏有这样的烈性么?我还以为……” 她顿了一顿,才又重新坐下,“算了。谁去了?” “黄平去了。已经命人去通知大爷和三爷,只是老夫人那里……”刺桐停了下来。 沈濯沉默了下去,许久,才道:“先去请了张太医来吧。张太医到了我再去告诉祖母。” …… …… 陇右道。 甘州。 “……老鲍氏拉着沈恭同归于尽,她那儿子在大理寺听见,发了狂,当天晚上也吊死了。 “沈信言和沈信行告丁忧,陛下下旨,兄弟两个都孝顺,然都为朝廷效力,岂可同时离开。就准了沈信行,命沈信言夺情,只准回家三日。 “沈家收敛了尸首,沈信行一家扶沈恭的灵柩回乡安葬,并说要守制读书三年。至于老鲍氏和沈信诲,照着老鲍氏留下的遗言,都烧了,骨灰会洒在大运河里。 “韦老夫人病得很重。听说,很难讲……” 幕僚把京城加急送来的消息细细地说给冯毅听。 因为冯毅对京城沈家的事情,总是格外关注。 “嗯……知道了,你去吧。”冯毅有些黯然地挥了挥手。 幕僚拱手退下。 冯毅站起来,慢慢地走回了内宅。 沈溪死在京城的事情,他还没有告诉冯氏。 若是知道沈溪已经死了,那冯氏的这条性命,怕是也就保不住了。 他想把冯氏在自己身边的时间,留得再长一些。 虽然时间已经进了四月,可甘州却还冷得很。尤其是夜里太阳落下,内室还是要再烧起炭盆,才能暖和起来。 掀开厚厚的棉门帘,冯毅迈步进门。 冯氏正伏在炕桌上嘤嘤地哭。近身服侍的吕妈妈,满面无奈地站在旁边,见他进来,眼睛一亮。 “伯爷!您可回来了!夫人又想小姐了!” 第六八九章 你去杀了秦煐 冯氏哭道:“我是哪门子的夫人?我只是个见不得光的大姨娘!你出去!” 吕妈妈一边笑一边叹气,冲着冯毅连连屈膝,忙忙地走了。 冯毅过去,弯起嘴角,把冯氏抱在了怀里:“别哭了。惜惜很好。我来是想告诉你其他的事情。” 冯氏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惜惜连信都不给我写……肃国公不是病了?那可还有人管她?” “你忘了她的眼睛了?她怎么给你写信?好了,别哭了。我知道你是想女儿了。等仗打完,我也该回京师献俘、看望国公爷,到时候你不就能看见女儿了?很快,很快了。”冯毅紧紧地拥着她,嘴唇贴着她的额角。 冯氏这才安下心来,抬手不好意思地擦泪,羞涩笑道:“我也算恃宠而骄了。伯爷不要介意。您刚才说有其他的事情告诉我?” 冯毅嗯了一声,放开了她,一点一点把幕僚告诉的消息复述了。 “都……死了?”冯氏茫然起来,恍若隔世。 “那些事,都过去了。沈家大房和三房都不是多事的人,他们即便知道也会装聋作哑。 “等这些事情都完了,我让人寻个陇右这边的空户籍,你顶过去。我就正式娶你做夫人。我是一定会一辈子镇守边陲的,你就跟着我,不用担心有人发现。” 冯毅尽力把她的注意力引开。 可是冯氏的心思却仍旧放在沈家上:“莲姨娘和佩姐儿呢?” “……那是小事,我忘了告诉你。莲姨娘因为病重被允许自赎了。她养好了身子,趁着有一天主子们都不在家,偷走了沈佩。如今母女俩应该已经离开了京城,去过安稳日子了。” 冯毅犹豫了一下,道,“大战在即,我只能在家里停留一晚,明天一早就得离开。你确定我们要一直说沈家的那些事情吗?” 冯氏的脸顿时羞红了,咬着唇嘤咛:“伯爷……” 房间里直闹腾到二更过了才叫水进去。 冯毅被伺候着洗了澡,再回到内室,却见冯氏已经疲惫地沉沉睡去。 他的嘴角弯出了一丝笑,眼神里都是温柔。 小丫头在外间,他的身后,低低禀报:“伯爷,吕妈妈说,有要事相告,是关于大小姐的。” 吕妈妈? 冯氏的陪嫁,还曾经在沈家伺候过沈溪…… 冯毅沉吟片刻,站起身来,裹了一件熊皮大氅,出了内室:“人在哪儿?” “西耳房。” 西耳房里,一直都是奴颜婢膝的吕妈妈后背挺直地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动静。 这个时间,外头能冻死人。 内院里所有的人都钻回了房间守着火盆呼呼大睡了。 夜深人静,正是“说话做事”的好时刻。 “吕妈妈何事寻我?” 冯毅站在门口看着吕妈妈的背影,觉得她有些不一样,微微蹙了蹙眉头。 “冯伯爷,敢问肃国公待您如何?”吕妈妈平静地转头看他,虽然仍旧是下人装扮,气势却比十个冯氏更像一个贵妇人、上位者。 冯毅眯起了眼睛:“吕妈妈究竟是什么人?” “过年前,太子奉陛下之命去看望国公也,送上了许许多多的礼物。其中就有御厨刚刚炮制完成的好酒好菜,都是国公爷的心头爱。国公爷当然高高兴兴地吃喝了下去。那之后,国公爷就开始不舒服了。” 吕妈妈不理睬他的问题,就如同他不理睬吕妈妈的问题一样。 但是吕妈妈的叙述却让他再也无法镇定。 冯毅脸色大变:“你的意思是,陛下要杀国公爷?为什么?” “因为秦煐在陇右被千里追杀,乃是国公爷做的。陛下想明白了这一点。”吕妈妈丝毫不忌讳把这件事告诉冯毅。 冯毅双拳紧紧握起:“你胡说!国公爷心系天下,忠心耿耿,教导出了无数的兵将守家卫国!他是个堂堂正正的军人!他怎么可能追杀皇子背叛大秦?!” 吕妈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厌弃地别开了脸:“若非因为你就是个不懂变通的直肠子,国公爷何必吩咐旁人去做这件事?又怎么像如今这样会闹得满城风雨?你这个人,能干是能干了,就是太固执。” “我不相信国公爷会谋逆!”冯毅深吸一口气,死死地盯住了吕妈妈的侧脸。 这个女人,看她臃肿的腰身和耷拉的腮部,就知道她绝对没有任何武功。所以,是否可以一举擒下,拷问一二…… “你可以不信。没关系。我只是告诉你,国公爷病重了。你若是想要治好他……”吕妈妈转头看冯毅,却发现了他脸上的杀气,和因蓄势待发而绷紧的整个身体。 吕妈妈挑了挑眉,扬唇一笑:“你当我是傻子,还是当国公爷是傻子?” 冯毅看着她的目光转向窗外,再转向正房方向,明白了此人必有同党,脸色沉了下去,收回了即将迈出去的步子。 “看来我得把事情说得再简单一点:国公爷的性命,现在在你手上。若是你能趁这一战时,人不知鬼不觉地杀了秦煐,那国公爷就能治好。若是不能,那你、冯氏、国公爷,甚至是国公府那一府的家将小厮老管事,一个都别想活。” 吕妈妈一字一句,交待得清楚明白。 说完,微微偏头,算作告辞,直接与冯毅擦身而过,就要推门而去。 “你不是冯家的人!你究竟是谁?听命于何人?”冯毅沉声喝问。 吕妈妈在门口停了停,听他问完,冷笑一声,一字不发,快步走远。 不能让她就这么走! 冯毅一个急转身,跟着就追了出去! 吕妈妈站在了院子中间,停住了脚步。 “说!”冯毅低吼。 吕妈妈回头看着他,轻轻地笑了起来:“真是老国公教出来的领军大将,轻易不肯放弃。你问我是谁的人,不过是想着看看手里有没有东西作为制衡交换的筹码。我可以告诉你,别费劲了。我现在就算是顺口胡诌一个人,你难道还有的查证不成?大战在即啊。” 说着,回手笑着指了指自己:“要不然这样吧。我说,我是国公爷安排的人。这府里还有大概十七八个助手。而你家的这位大姨娘,是每天都必须要看到我才会不孤单不害怕。你明天就要出征了。好生去吧。” 冯毅的脸色苍白起来。 他听明白了:不杀秦煐,他们就曝光冯氏的身份,那自己必死。而老公爷,既然病重,在他的药里动个小手脚,京城那边的贵人,几乎人人都能做到…… 第六九零章 觊觎者众 秦煐也接到了沈家消息的密报。 事儿太大了,净之是不是扛得住? 尤其是,怎么就还闹出了得守孝一年的案子? 他可真的都想好了,打算一回京就直接去给沈信言跪着求娶沈濯。只要沈信言一点头,他哪怕王爵不要削职为民,也一定立即把沈濯火速娶到手。 这姑娘的本事,一天比一天大。京城的傻子太少了。 万一被人发现沈信言其实心里很想把闺女嫁一个平凡人,只怕她瞬间就会被人抢走! 这可不行。 秦煐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决定让人通过官方渠道往回送封信。 “六百里加急,交给沈净之。” 其实信里只有两句话:“别着急上火的,先吃东西睡觉。万事等我回去再说。” 沈濯拿到信的时候,沈信行都已经带着韦十七娘、寒梅、纤云和沈沁上路了。等在京郊与他同行的,还有莲姨娘和沈佩。 “莲姨娘说,想把佩小姐记入族谱,问大小姐可不可以。”净瓶送了人回来禀报。 “三叔怎么说?”已经换了粗麻孝衣的沈濯把秦煐那一张只有一行字的信折好收起,垂眸问道。 净瓶扶额表示无奈:“三爷什么都不肯说。所以莲姨娘才让我回来问大小姐的。” 沈濯哑然失笑:“三叔这是打定主意当甩手掌柜了?” “咱们家那位新三夫人一路上都把沁小姐抱在怀里,她说什么三爷听什么。纤云那嘴都快撅上天了。”净瓶也跟着开心地笑。 “那是好事。嗯,这几天太子和卫王府有什么消息吗?”沈濯现在已经对家里的事情完全放了心。 净瓶的神情奇怪起来:“听说,太子最近频频召幸赖良媛,可是赖良媛背转人就以泪洗面。” “嗤!”苍老男魂的嗤笑声突兀地在沈濯灵海中一跳。 沈濯愣了愣。 太子召幸东宫妃嫔,不是很正常么? 尤其是卫王孺人的肚子又大起来了,那个流言一催,太子不急才怪了。 “这种事,你个小姑娘家家的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反正这件事跟你们没有关系,跟秦煐也没有关系。你就看着太子和卫王闹腾就是了。”苍老男魂敷衍了一句,瞬间消失。 啊?什么事情我不能知道? 阿伯我不是这个时代三从四德教导出来的大家淑女,我是从未来跑回来的,吃肉喝汤我都很擅长啊喂! 阿伯? 阿伯?! 真是一点外挂的职业道德都没有!一言不合就消失! 沈濯只得在心里一边吐槽,一边耸了耸肩,道:“算了。这种事,不必跟得太紧。小心咱们自己人暴露。你让众人打起精神来探听消息。知道就行,暂时不插手。” 净瓶答应着,道:“先生说明日回府,章扬也会跟来。” “他来干嘛?”沈濯吓了一跳。 她可不想跟那个家伙当面交代他那个恶毒妹子的事情! “……您别紧张!翼王府如今事情不多,北渚先生让他来帮着罗家舅爷跑跑腿,东市那条街马上就要开业了。到时候您是东家的事儿不可避免要大白天下。有章扬在,大概能挡住一些莫名其妙的试探。” 净瓶看着沈濯,抿着嘴笑。 这话说的! 什么叫莫名其妙的试探?这不就是怕自己这一手生财本事招来旁人的觊觎,所以替翼王来看着了么? “我刚刚开始孝期,齐衰一年!用得着他来看着?!”沈濯瞪起了眼睛。 净瓶挑挑眉:“那您就更不可能出门了。罗家舅爷在外头做事,背后总得有个能撑场面的吧?沈家、邱家都不方便,翼王府正好啊!” 沈濯气得不想跟她说话,站了起来:“我去看祖母。” 对于沈恭和沈信诲之死,沈恒只是沉默了几天,叹了几口气,就没了旁的表现。该吃吃,该喝喝。尤其是现在宗法血缘上都没有任何联系,沈恒吃肉喝酒的时候一丁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 至于罗氏那里,韦老夫人亲自把她叫了过去,亲口叮嘱:“虽然你有三年的孝期,但是也不能委屈了我这孙儿。牛乳、燕窝都不许少。戒五荤也就是了。” 佛家的五荤其实是五种带有刺激性味道的香料,跟鸡鸭鱼肉却没有关系。 罗氏扶着肚子只觉得发窘。 这怎么能行呢? “你别想那么多。有你丈夫守礼就行了。他们家本来就跟你没关系了。分宗不是早就分过了?照说,你连服孝都用不着!”韦老夫人拍板定下规矩,让厨房务必保证罗氏的饮食供应。 罗氏只得答应着。私下里却吩咐厨房七七内不许给她供肉。 她却不知道,沈濯转头又告诉了褀婶,拿鱼汤肉汤,给她煮各种各样的菜吃。 罗氏的孕期已经五个多月了,这个时候正是胎儿飞速成长的时期,若是吃得少了,那可是全面影响孩子的眼耳舌鼻和触觉的。 但是韦老夫人本人,却是谁都劝不住的,用粗麻布盘起了丧髻,开始茹素。 待沈信行一走,韦老夫人直接便倒了下来,病势沉重。 沈濯便让甘嬷嬷和寿眉天天在韦老夫人跟前念叨罗氏的肚子,今日能感觉到孩子动了,明日小家伙在娘肚子里挥了一拳,之类的。罗氏摸准了自己胎动的规律,也在胎动最频繁的时候来看望韦老夫人,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让她感觉。 韦老夫人这才缓了过来。 沈濯没事儿就赖在韦老夫人床前,跟她念叨母亲若是生了妹妹要怎样,若是生了弟弟又如何。 韦老夫人烦她烦得不行,听她一进院子就吓得忙躺回床上:“我睡了!我睡了!跟她说我睡了!” 甘嬷嬷和寿眉都笑,有时候便拦一拦沈濯,让她自去忙家务。 今日却不然,寿眉甚至示意沈濯轻些,让她悄悄地去听窗根。 沈濯讶然,悄声问:“谁来了?” “谧姑太太,说要带郡主来看望老夫人。老夫人不肯,正矫情呢!” 寿眉招手让她去一个最舒服的位置安静听着。 “……东市那条街的事情,外头已经渐渐嚷嚷动了。您不知道多少人找到我们头上,更甚的,日日去郡主府聒噪姿姿。那孩子太硬气,我怕她得罪人。”沈谧连连叹息。 “所以你就把人往我这里带,拿着我当挡箭牌是不是?” 韦老夫人没好气。 第六八一章 净之,还是微微? 原来还是自己惹出来的事。 沈濯吐了吐舌头,想要站起来,却被寿眉摁住,摇摇头,示意她接着听。 “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听我说……” 沈谧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阿讷在陇右,听说了爹的事情,动用了驿站,跟着军情八百里加急送了信给她姐夫。 “阿讷对爹爹和她母兄,倒是没多说什么——伤心也不会告诉我就是——但是她特意给我写了许多濯姐儿和翼王在陇右相处的状况。我这才知道,许多事咱们都被蒙在鼓里。” 沈濯的神情顿时一紧。 杀沈簪、救秦煐、甚至自己受的伤、吐的血,这些事,只怕到了后来小姑姑全都知道了。但是祖母却全然不知! 大姑姑这是要…… 果然,只听沈谧从她听说翼王第一次“死讯”吐血开始缓缓讲起。 沈濯几次三番想要冲进去打断,却被寿眉死死拉住,在她耳边悄声道:“总比您日后自己禀报要强!” 可是我根本就不想让祖母知道! 沈濯急得拼命挣脱。可她这几个月来娇生惯养,哪里就有寿眉的力气大了? 寿眉甚至威胁她说:“您再闹,我就不让您听了!” 只得妥协。 沈谧把重要的那几件事都说完时,韦老夫人已经听得完全呆住了。 “母亲,您看看,咱们濯姐儿是个多能干、多好的孩子?若是一切顺利,她跟翼王共过这样的生死患难,嫁过去做了正妃,一辈子都不会有人能越得过她去。可是,赐婚的旨意被陛下收回去了。” 沈谧轻叹道:“跟着东市那条街的消息流传出来的,还有濯姐儿已经没了那份婚约这个事实。” 韦老夫人一惊:“那在全京城的眼中,我微微岂不是已经成了一块最肥美的好肉?!” 呃! 您是我亲祖母么?这是什么形容词儿啊! 沈濯郁闷地双手捧住了脸。 这个时候她又不想进去了,还是听听这长辈们都打算怎么算计自己好了。 “是啊!姿姿多聪明?第一个跑去她跟前打听这个消息的人话一出口,她就想到了,立即命人请了我过去,跟我商量这件事。她说,濯姐儿的婚事难寻。女孩子本人太精明能干了,婆家能包容得下的,太少了。” 沈谧说着这话,明显带着对自家好儿媳的骄傲。 韦老夫人岂能听不出来,不由得白了她一眼。 “姿姿说,这件事儿,若是到了濯姐儿自己手里,或者是让大兄大嫂考虑,必定就是一个字:拖。可是濯姐儿目前的身份,却拖不得。顶顶好,能在翼王回京前定下来。” 沈谧接着说。 韦老夫人眯起了眼睛,看着沈谧的目光有些清冷:“你跟我说实话,这最后一句话,是郡主说的,还是你丈夫说的?” 沈谧的脸顿时红了个透,支吾起来:“反正都是这么个意思……姿姿的意思也是早日有个定论,别让外头的人看笑话……” 这还差不多。 沈濯心里正对裴姿横加干涉她的婚事极为不满,听见沈谧这样说,顿时明白了过来:这是有人给邱虎施压了。 那个人是谁? 沈濯若有所思:是谁这么着急要在翼王回京前把自己的婚事定下来?就这么不希望自己成为翼王妃? 嗯…… 这个不能想,人选好像真的挺多的。 什么章娥啦、佟静姝啦、周荧啦,再多的话,皇后啦、太子啦、卫王啦,甚至,皇帝陛下…… 建明帝以罗家的案子和沈氏苏姓案为借口,收回了自己的赐婚诏书。可是现在两个案子都有了说法,沈家和罗家都被证明是冤枉的,但归还赐婚诏书一事,却被他装聋作哑地再不提起。 甚至前几天沈恭的丧礼,建明帝虽然放了沈信言回来主持仪式,却私下里对沈信言说:沈恭和他已经没有了律法上的父子关系,孝顺可以,但是这种情形下还要拿性命去孝顺,就是蠢货。 所以,建明帝并没有指派什么人来致祭,甚至都没管这件事。送来祭礼的乃是礼部相关部门的相关差役,带着朝廷规定的东西。半分出格的都没有。 他带了个极坏的榜样。全京城的高官勋贵们听说了这个,除了沈家的亲戚好友们,其他人都是遣管家来送了最合乎礼节的祭品,然后代祭一下,走人。 朱冽来看望沈濯的时候十分气愤,悄悄地咬牙揉手腕:“这群势利眼!等我有了机会,我挨着个儿地打他们的黑拳!”又安慰沈濯不要伤心。 沈濯倒是半点伤心都没有。她甚至在灵前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索性回了内宅安排礼节事务,根本不在人前露面。有人问起,就说韦老夫人病了,她在床前替父母侍疾。 她的思绪飘得有点儿远。 里屋韦老夫人沉吟了一时,开口答应:“既然如此,郡主怕是有什么事情要来跟微微商量,打着我的名义来咱们家而已。你看着办吧。你挑个天儿好的日子,路上注意安全。” 沈谧一愣,忙道:“姿姿特意说,是跟您商量。先不让告诉濯姐儿。” 不告诉我? 沈濯听得眉梢高挑。 韦老夫人笑了笑,挥挥手:“都行。随她。” 听到这里,知道沈谧怕是要告辞了,寿眉忙拉了沈濯起身,蹑手蹑脚地绕到院子的侧门,让她先走:“今儿您不用过来了。老夫人怕是要琢磨这件事儿,再跟您说话,太劳神了。” 沈濯悻悻:“我这是被嫌弃了么?” “大爷不回来,三爷不在家,舅爷和姑爷终究是外人。您那么多事儿,不用老是来这边。老夫人心里有数。如今她满心里都是您和大夫人肚里的孩子,不会怎么样的。”寿眉安慰她几句,自己也忙回去了。 毕竟甘嬷嬷年纪渐大,韦老夫人有些离不开寿眉了。 寿眉掀帘进了内室,韦老夫人正靠在大迎枕上发呆。 “老夫人,可要躺一躺?”寿眉温柔上前。 “寿眉……”韦老夫人的目光焦点不知道凝结在何处,声音也轻轻的,仿佛怕惊醒什么人似的:“你说,这个在陇右道大杀四方、回京又能搅起这么多风雨的沈净之,还是咱们家当年那个娇气任性、动不动就放声大哭的微微么?” “那您是希望如今在咱们家主持家务的,是现在的大小姐,还是当年的微微小姐呢?”寿眉调皮地冲着她眨眼睛。 韦老夫人没有被逗笑,而是静静地躺了下去:“我乏了,睡一会儿。” 第六九二章 来不及了 接到寿眉悄悄递过来的这句话,沈濯却沉默了下去,许久,才摆摆手令屏息等着的黄芽回去。自己却又在屋里呆不住了,索性起身去看罗氏。 罗氏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低头正在缝制一顶精致的虎头小帽子。 沈濯微笑着站在门口看着她,她也并没有察觉。 罗氏今年已经三十有七。 眼角添了两条细碎鱼尾纹,腮上曾经平滑紧致的肌肤也微微有了些松弛。 不过,她的脸色很好,头上的秀发也更加乌黑光泽。 沈濯笑眯眯地看着罗氏的样子,心里渐渐地松了下来。 沈净之,或者沈微微,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母亲好好的,只要祖母以后的日子终身有靠,只要这个家的好人们都能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自己是谁,都行。 “大小姐怎么站在风口里出神?快进屋。”苗妈妈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进来,忙忙地让她。 罗氏惊觉,抬头看去,眉开眼笑地连忙放下手里的绣活儿,招手叫她:“快来快来!” 沈濯这才含笑进门,恭敬给母亲行了礼,道:“瞧着娘专心的样子真好看,就想多看一会儿!” 就似是看不到女儿对她肚子的紧张一般,罗氏伸手就把沈濯拉到了怀里,怜爱地先抚了抚小脸儿,接着又去捏沈濯胳膊和腰上的肉,心疼地低声道:“你祖母父亲放不下,所以才瘦了下去,怎么你也跟着学?好生吃饭,知不知道?” 沈濯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知道了知道了!娘就是爱唠叨我!” “大小姐,您可好好的,这一大家子的事儿可是您自个儿揽过去的。揽过去了就得好生管。明儿个因为吃不饱没力气管了,大夫人可是不往回接的!尤其是崔太医说了,”苗妈妈往外头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大夫人这一胎必是个哥儿!” 然后扬眉吐气一般高高地昂起了头:“夫人得好生养着。大小姐再辛苦一年罢。” 一番作态,弄得罗氏和沈濯都忍俊不禁,却因在孝期,不该笑闹,遂各自抿嘴对视一眼。 “崔太医何时说的?祖母和太爷爷知道了么?”沈濯问道。 苗妈妈仔细禀报:“上回大爷回家不是呆了三天么?临走时问问了大夫人的情形,虽然没说什么。但第二天崔太医就直接上门,不令打扰旁人,只说是大爷特意去拜托他来给大夫人瞧瞧。 “崔太医一搭脉就说恭喜是个哥儿!后来说夫人虽然底子虚,但好在从孕初期开始就调理得好。如今已经可以用一些虫草了。只是不能过量。” 说着,伸手摸了摸汤碗,端了过来:“这是用几种菌菇和虫草熬的汤,管保没有荤腥,不犯忌讳。厨下炖了两盅,您一盅,老夫人一盅。已经能喝了。” 罗氏欣然把汤饮了,见沈濯伸着脖子看,忙道:“不是不给你喝,这东西倒是小孩子不能用。” 说着,又拉着她絮絮地嘱咐起其他的事情。这个齐衰的孝期有一年那么长,她怎么舍得让她心爱的小女儿真的受那没必要的苦? 紧紧依偎着母亲,沈濯耐心地听着那些慈爱温柔的唠叨,一一点头答应。 看看罗氏有了倦色,沈濯方才告辞:“娘歇会儿吧,弟弟离出生还早着。这些东西日后再做也来得及,不要伤了眼睛。过一时不那么累了,出去走走,看看绿树红花,心里也敞快些。” 罗氏颔首,顺从躺下,挥手:“去吧去吧。我都知道。” 沈濯这才安心转身离去。 罗氏在她背后,和苗妈妈一起,露出欣慰神情。 出了朱碧堂,心情已经平静下来的沈濯命茉莉:“叫净瓶。” …… …… 卫王府。 建明帝命卫王自省,然后上禀心得。 卫王思前想后,三日后写了奏章,说反思自身,德不配位,请削王爵。 建明帝将奏折留中,近期却频频召见太子。 东宫良媛赖氏最近接连侍寝,皇后大喜,隔日便赏赐抚慰。可还没等赖良媛恃宠而骄作威作福,太子妃却先病倒了。 邵皇后一边遣太医去仔细医治,一边却狠狠地拒绝了带着长乐县主去请安的姬美淑,传话的内侍当面告诉姬美淑:“让卫王自己来!送个什么都不懂的外邦媳妇和三个月的奶娃娃来,以为本宫就轻轻放过了不成!?” 卫王越发憔悴支离。 姬美淑急得几乎要端不住自己的温顺,却很清楚自己解决不了问题,背后拉着穆婵媛的手,声堵气噎,哭得几乎要死过去:“怎么办?怎么办?!” 穆婵媛咬着嘴唇,两只手焦灼地在自己的小腹之上来回抚摸。 “穆孺人,殿下这是心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治不了。可是你知道,殿下所有的事情都不瞒着你,你都知道!穆孺人,这该怎么办才好?你现在有身孕,什么都不能做。可是我能!你告诉我,究竟应该怎么做?” 姬美淑磕磕巴巴地说着汉语,对着穆婵媛,一脸哀求。 穆婵媛的脸色阴沉,低着头,一字不发。 穆婵媛一直都知道,这个新罗公主,她的外族出身决定了她在大秦和卫王府的地位是特殊的,也就是卫王不可能真的把机密事交给她去做。恰恰因此,她对自己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威胁。 她只不过是卫王殿下对外表白自己对皇位没有野心的一个挡箭牌。 但她能够肆无忌惮地对卫王好,纯出胸臆,不带任何私心杂念…… “我本来想等显怀……”穆婵媛吐了一口气出来,抬起头。 那样一来,自己扶着微凸的肚子往皇后宫中一站,一旦再被皇帝瞧见;那王爷以往所犯的一切事情,应当就都能过去了…… 可是现在…… “宫里传来消息,西北决战在即,最迟不到十天,就会有捷报传来。到时候,一切就都会见分晓了。”这是昨天晚上自己去劝慰卫王的时候,形容枯槁的卫王轻笑着告诉自己的。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穆婵媛微微闭了闭眼。 拼了! 她站了起来,整顿衣衫,对着睁大双眼的姬美淑,恭敬严正地屈膝拜了下去:“妾身去更衣,入宫,求见皇后娘娘。还请王妃替妾身瞒着殿下。” 姬美淑怔住:“呃,好,好的。” 第七九三章 日暮(上) 穆婵媛的动作一向利落。回到自己的住处,立即便换了正式的衣饰,又叫了内侍来仔细吩咐: “我要即刻入宫一趟。原本今日我请了我父亲、母亲来府中小坐,现在看来,只怕那个时辰我还没回来。你让他们在我这里稍坐等我一等。我办完了事情立即就出宫,不会耽搁太久。” 想了想,又把一个包袱拿出来交给内侍,含笑道:“他们若是等得无聊,你就把这个给他们看。这是我这阵子亲手给他们做的。” 内侍觉得异样,却又不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儿,只得连连笑着答应。 穆婵媛只带了一个侍女,也不再跟姬美淑辞行,便直接去了皇宫。 按照她的品级,原本没有卫王和卫王妃领着,便只能等候诏见。但毕竟是有孕之身,侍卫内侍们跑得飞快,不过半刻就有内侍来引着她坐了软轿,直奔清宁宫。 邵皇后冷冰冰的坐在上首,咬着牙根,低声问甲申:“知道她来做什么?” 甲申一脸懵:“不清楚。昨天卫王妃带着小县主过来,您没见。老奴还特别去警告了一句,让卫王殿下自己过来一趟跟您解释……怎么卫王没来,她来了?她算个……” 老内侍忙住了口低下头,把后头那半句“什么东西”咽了回去。 邵皇后瞟了他一眼,哼道:“你这话一点儿都没错,有什么可怕的?她算个什么东西?当年不过是为了新罗公主怀了身孕,我随手提拔了一个服侍公主的长史之女给二郎做妾!一个妾,什么玩意儿?也敢大大咧咧地独自来求见我?仗着她的肚子吗?” “娘娘,您低声。”甲申忙劝了一句,叹口气,小声抱怨道,“都是外头那个流言闹的!什么若得双生子,王上加个白!这穆氏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肚子就有这么金贵了呢!” 邵皇后不再说话,却面沉似水,显见得是越发生气了。 “卫王孺人穆氏觐见皇后娘娘。”殿外的宫女通传。 “嗯。”邵皇后只哼了一声。 穆婵媛仍旧如以前一般温柔端正,小意地给邵皇后行了跪叩大礼:“穆氏婵媛,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这个礼节,还差不多。 邵皇后的脸色缓了一线:“你有了身孕,不要这样大的弯腰动作,起身,赐座。” “谢娘娘恩典。”穆婵媛站了起来,见宫人端了圆凳来,又屈膝点头道谢,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半边。 “你不在卫王府好生养胎,跑来这里做什么?” 看着穆婵媛一只右手始终紧张地护着肚子,邵皇后的火气又窜了上来。 她的眉梢一动,穆婵媛便知道她又动了怒,忙又站了起来,欠身屈膝道:“妾身今日是来求皇后娘娘恕罪的!” 说完这句,索性再次双膝跪倒,弯腰下去。 “你?你何罪之有?”邵皇后看着她这样不拿她自己的肚子当回事,越发恼怒起来。 “娘娘误会了卫王殿下!那件事,那件事皆是由我而起,殿下一开始并不知情!只是后来事到临头,不得已才顺势而为……”穆婵媛紧张得直冒汗,双手的手掌和额头贴着地面,闭上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邵皇后微微一愕:“由你而起?怎么回事?” 肯问就好! 肯问就意味着还有缝隙可以利用! 穆婵媛紧紧地闭着眼,将一路上编排好的说词背了出来:“妾身幼时在蜀州与沈信言之女沈濯交好。童言无忌,沈濯那时天真,家里听见了什么都会告诉妾身。有一回,妾身听她说,她家祖上可能不姓沈,而是姓苏。妾身当时吓了一跳,所以记得非常牢固。 “入京后,妾身听说大小苏侯谋逆的案子,陛下本来属意沈信言主审。他却耍了心计,躲开了这趟差事。因和一个苏字有关,妾身便留了心。再后来入了卫王府,妾身便命人私下里去细细地查访了一番。 “谁知妾身派出去的人,意外遇到了沈利兄妹,交流之下,便知道了沈家果然有可能是苏侯亲眷……” 邵皇后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听着。 清宁殿的正殿里再无另外的任何动静,偌大的殿堂,就听着穆婵媛一个人的声音在颤颤地回响。 “妾身实在是恼恨沈濯,便擅作主张,将这件案子掀了出来。案子到了刑部,殿下才知道了是妾身在背后主使,所以斥责了妾身一顿。 “原本想要收手,但谁知翼王殿下打破了逻些城。若是这种情势下放过了沈家,那翼王携不世军功归来之时,别说卫王,便是太子殿下,可能撄其锋否?!” 说到这里,穆婵媛已经觉得自己是理直气壮的了,虽然双手仍旧不敢离地,头却抬了起来,直直地看向邵皇后。 此刻的邵皇后,却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一般看着她:“所以,你又劝动了卫王,命秦倚桐将那个案子直接捅到了甘棠公主手里,并借此送到了陛下手中?” 穆婵媛心里突地一跳,暗道不好,却不知道自己的错出在何处,忙又俯下身去,额头挨地:“妾身狂妄,却也只是一心……” “住口!” 邵皇后高声厉喝! 她简直不明白,面前的这个贱婢,当年自己是怎么会觉得这样温雅识趣的女子,是够格入东宫给太子生孩子的?! 甲申忙弯腰低声在邵皇后耳边劝道:“罢了,您可千万别动气。她也不过是自作聪明,觉得肚子里有了孩子,您能看在她的面子上,别再跟卫王置气。小女人的小聪明,一心都是为了她丈夫。您别放在心上……” “我能不放在心上吗?!打量我是傻子呢?这种说辞都敢公然在我清宁宫、当着我的面儿,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说她是为了太子和卫王日后的地位,所以就起了心要打压他们的手足,竟然还用上了构陷的招数! “这话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那我,我这个皇后还当得下去吗?太子的东宫还能住得下去吗?!这样不悌不义、不忠不孝! “我若是听了这番说辞我还饶了她,我是不要自己的性命了吗?!” 邵皇后几乎要尖叫起来! 第七九四章 日暮(下) 穆婵媛的脸色顿时苍白成了一张纸。 她猛地抬起脸来,拼命地摇着头:“不!不!娘娘,不是这样的!妾身不是那个意思!妾身是说,这一切都跟王爷无关!是妾身的错!妾室是来求娘娘看在妾身肚里的孩子的份儿上,不要误会了王爷。他绝对没有半分对陛下对皇后娘娘对太子殿下的忤逆之心!都是妾身狐媚惑主……”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已经无法反口。 与其这个时候露出怯色,还不如直接把卫王摘干净! 自己有孕的事情已经天下皆知。尤其是太后眼巴巴地盼着重孙,身子又没那么好,皇后就算是气死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大不了就是禁足、关押。离孩子出生还有七个多月。只要保住了卫王,他和自己的父亲总归是有办法把自己救出去的! 所以,咬紧牙关,保卫王! 邵皇后气得手都颤了,瞪着跪在下头似乎是全身发抖、说话却条理无比清晰的卫王孺人,留得长长的、染得红红的指甲几乎要拗断在凤座的扶手上! 憋了许久,邵皇后终于从喉咙里低低地挤出了两个字:“贱人!” 甲申眯起了眼睛看向下头的穆氏,脸上杀气一闪,低下了头,又弯腰轻轻劝道:“她怀着孩子呢!而且,老奴瞧着这有恃无恐的样儿,大约是已经有高明的大夫看过,就是双胎……寿春宫从三年前就开始念叨重孙,如今怎么肯让这穆氏出纰漏?您还是让一步吧?” 若就是双胎,那不就是坐实流言? 好啊!这哪里是穆氏来跟自己求情?这分明是卫王在拿着穆氏的肚子对太子示威! 那个,瘸子! 那个二十年就只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一丁一点地撬着太子的墙角,假装着与世无争,其实却在背后用尽了阴谋手段,甚至把自己娘家唯一有出息的侄子都从自己手里笼络了过去的,瘸子! 一只卑贱的老鼠!一条装死的毒蛇! “我当年,为什么没有照着历代皇宫的旧例,在二郎一下生之际,就直接溺死他!?”邵皇后的声音阴森森的,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甲申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穆婵媛则带着不可思议的目光惊惧交加地看向邵皇后,呜呜地哭了起来:“皇后娘娘,您不要说这样的气话!卫王殿下生性胆小,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您能像疼爱太子那样疼爱他。不不不!哪怕只有一半也好! “他是您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儿子啊!虽说宫里所有的孩子都该喊您母亲,但其实卫王殿下才是您亲生的幺儿不是吗?他渴望的只有您的关怀与注视!您不要迁怒他! “都是妾身的错,都是妾身狂妄,妾身自作聪明,妾身罪大恶极……求您不要误会卫王!求您饶了他吧!” 穆婵媛连连叩头,弯腰的动作越发加剧。 邵皇后的目光落在了她下意识回手去掩小腹的右手上,眯起了眼睛。 只怕,真的是双胎。 这什么都不是,这就是要威胁着自己,让自己在太子和卫王之间两不相帮。 可那怎么可能?!自己这二十年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把大郎拱卫上太极殿的龙椅御座上! 穆氏,二郎…… 这是你们逼我的…… …… …… 穆婵媛一直都没有回来,直到红日西斜。 穆跃和钟氏喝茶喝得各自都去了两趟净房了,还不见女儿的踪影。 钟氏皱着眉头看着丈夫问:“她到底去哪儿了?你不知道,王妃和王爷总该知道吧?” 内侍忙笑着上来把穆婵媛的吩咐说了,又双手擎起了包袱。 穆跃夫妻对视了一眼,好奇地展开了包袱。 “哟!”钟氏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是一双男子的官靴和一双女子的高履。 穆跃捋着胡子,心满意足地微笑:“媛媛这阵子果然是修行养性。凑出来的工夫,竟然能做这么细致的针线活儿了。” 钟氏爱不释手地摆弄着那高履,仔细看那针脚,赞道:“真不是我王婆卖瓜。我们媛媛的这个针线手艺,那真是没得挑。明儿个进宫大朝会时,我就穿女儿做得这双鞋!” 啧啧个不停。 穆跃笑着转向内侍:“烦请公公帮忙去请教一下王妃娘娘,穆孺人究竟去了哪里?眼看着天黑,我们夫妻还留在府里,不合规矩。” 内侍只得答应了,出来去问姬美淑。 姬美淑原本就坐立不安,一听穆婵媛竟然还没从宫中回来,提着裙子就往书房跑,直直推门进去,禀报卫王:“王爷!穆孺人入宫了!说是去见皇后娘娘!可是,她已经走了两个多时辰,还没回来!” 卫王茫然地回过脸来:“谁?” “穆孺人去清宁宫见皇后娘娘去了!她说要救您!”姬美淑失声哭了出来。 “救我……”卫王就似是生锈了一般,艰难地扭了扭脖子。眨了好几下眼睛,眸中恢复了清明。 他终于反应了过来,腾地立起,大惊失色:“穆氏去给我求情了?” “正是。”姬美淑哭得抽抽搭搭的,“她说她有了身子,皇后娘娘不会重责……” 卫王拔腿就往外跑,忽然觉得自己装束不对,又住了脚,急得大喊:“给本王更衣!快!” 小内侍疾步过来,手脚利落地给他束发换衣。 卫王已经等不及洗脸净手,抓过毛巾在脸上胡乱一揉,大叫着备马,大步跑了出去。 姬美淑跪在书房里,委屈地哭着:“我不知道,我真以为皇后娘娘不会怪罪她……” …… …… 可是当卫王一路狂奔进了大明宫,直直地闯到清宁殿外时,却被拦住了。 “殿下,皇后娘娘是否诏见?” “你们让开,我要面见母后!” “殿下请稍候,待我等通传……” 话音未落,清宁殿里忽然传出一声惨厉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啊——” 卫王噗通一声软倒在地,脸色煞白,全身发抖:“这是,这是……穆……穆……” “这是卫王孺人穆氏,大逆不道,在殿中公然指责皇后娘娘待殿下不慈。所以皇后娘娘教训她八十棍。”内侍凑在卫王的耳边,声音轻悄。 那声惨叫之后,清宁殿里的动静戛然而止。 卫王的牙关咯咯地打着战,浑身颤抖地跪在地上,直到两个孔武有力的内侍抬了一个蒙着白布的担架,担架的缝隙里,正一路往下滴着鲜血。 “经查,穆氏并无胎孕,罪在欺君,皇后娘娘已然下令杖毙。卫王爷来得正好,把尸体带走吧!” 内侍的话,冰冷得就像是大雪山顶峰上千年不化的积雪。 卫王看着那血色,眸中厉色闪过,眼一闭,晕倒在了清宁殿外。 第七九五章 圈套 “……昏迷的卫王和惨死的穆孺人被抬回卫王府。卫王醒来后不顾众人阻拦去看了一眼穆孺人的尸身。据说穆孺人一尸两命,形容极为可怜,卫王见了,大哭吐血,又晕了过去。 “陛下听说,派了梅太医去看。今晨下了旨意:卫王重病,宜静养,着太医院专人侍候。其他的一概没提。 “刚刚有消息说,卫王领了旨意,立即把自己关在书房内,痛嚎不已。一刻钟后开了书房,命人飞马去呈了奏章。” 如如院内,沈濯端坐在榻上,在等待裴姿到来的时候,听着净瓶急急来报。 微微皱了皱眉:“她这是……并没有把卫王拉下水,而是到死都在维护他……” 这可真让人意外啊! 净瓶摇了摇头,低声道:“宫里的消息还没送出来,还不知道详情。” 沈濯沉吟片刻,吩咐道:“派人去一趟绿春的外宅。照着邵皇后的性子和穆婵媛的口齿,这种情形下虽然穆婵媛活不成,但还不至于这样酷烈。这中间必定还有旁人的手笔。问问绿春,当日清宁殿里还有谁在,这个人,有问题。” 净瓶犹豫片刻,问:“小姐,就这样直接告诉绿春那人有问题么?毕竟清宁宫跟三殿下是敌对状态……” “你怕绿春误会?”沈濯弯了弯嘴角:“那就不说。问他还有谁在就行。” 净瓶应声而去。 对于外宅那边往宫里带的消息,绿春曾经有过明确的话:只要是出自沈家,不论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也一定要立即进宫禀报。 所以,就在他顶着满脸的雷暴,缩着肩站在清宁殿殿外,听着建明帝在正殿里冲着邵皇后咆哮时,心腹小内侍跑了来趴在耳朵边上传话。 甲申陪着他站在外头,笑眯眯地看着他:“绿总管忙得很哪!” 绿春挥手让小内侍退下,淡淡地站开半步:“您老笑话我。这满宫上下的内侍里头,您的资历最老。照说,早该出外养老了,可皇后娘娘那样舍不得您,直留到了今天。如今,怕是除了陛下和太子来看望时,您跟皇后娘娘,已是形影不离了吧?” 往日里若是收到这样阴阳怪气的讥笑,甲申早就反唇相讥,可他今日却陡然间淡漠了脸色,闭着嘴眯着眼看向悬在半空的太阳。半晌,忽然说了一句:“绿总管,人都会老的,你也一样。咱们都只有一个主人,可主人却有许多仆下。” 这是…… 皇后娘娘有新的心腹了? 绿春心中一动,悄悄又挪回来两步:“最近宫里乱哄哄的。梅妃娘娘禁足了,皇后娘娘忙不过来,庄焉那小子又心不在焉,别说您老,就是我,也烦得不行。” “你比我强多了。陛下是男子,他的喜好,你就算猜不着,事后总能想明白。可我们家皇后娘娘是个女人啊,我又这个岁数了,哪儿有那玲珑心思,能揣摩得透她在想什么?就像昨天这件事,要是我在……” 甲申喃喃地苦笑着,住了口,一声长叹,摇了摇头。 绿春的眉梢高高挑起:“昨儿那么大的事情,您竟没陪在皇后娘娘身边儿?” “要不怎么说老了呢……”甲申看了看四周,往绿春的跟前挪了半步,“我老了,不懂人心了。皇后娘娘么,还是须得年轻宫女们伺候着,才爱说爱笑。” 年轻宫女…… “是新进宫就挑进清宁殿的,姓蔡的那个?”绿春脱口而出。 甲申盯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才又低声道:“皇后娘娘给新取了名字,叫明月。” 噗! 还能更俗一点儿么?! 绿春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儿,再凑近一些:“合着昨儿那场闹,是她撺掇的?这不找死么?” “哼!怎么可能?皇后娘娘如今对她言听计从。”甲申酸溜溜的。 两个老家伙还待继续往下聊,邵皇后在大殿内忽然一声尖叫:“陛下!这跟太子没关系!” 竟然都扯到太子身上去了!? 绿春和甲申大惊对视,连忙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接着就听见建明帝怒气冲冲的吼声:“回宣政殿!” 推开殿门,接了建明帝,绿春和甲申面无表情地对了个眼神儿,忙弓着身子伺候主子去了。 …… …… “绿春,信了?” “八成。” “这个事儿安到了明月身上,就能变成是翼王的人挑拨本宫和二郎的母子关系……你这个主意,极好!” “但卫王殿下这个奏章,显见得是当真要跟娘娘您生分了。这可怎么办?” “随便他。本宫从未想过跟他亲密!” …… …… 建明帝回到宣政殿还在拍着御案生气。 卫王晨起接了旨意,奋笔疾书了一份奏章送到了建明帝案前,悲愤莫名地质问:“穆氏一尸两命,皇后娘娘却以她未孕欺君之名杖毙,究竟是何居心?欺君之罪,祸及满门。是否需得穆长史一家和儿子儿媳一起杀了,才能令皇后娘娘放心?! “儿身有疾,志在自保。因东宫未嗣,流言漫天,已在女色上格外克制,为何皇后娘娘还不肯相容?!若恨意如斯,何妨初生之时,效前朝旧例,将臣溺毙!?上启皇帝陛下,欲臣一死以安天下者,朱批一‘可’字足矣!” 言辞颠倒错乱,却字字泣血。 建明帝看到这个奏章,才知道昨天皇后到底用了什么荒唐的理由杀了穆婵媛,气得浑身乱战,这才奔过去将邵皇后一顿臭骂! 可是绿春听了沈濯送来的消息,再结合甲申漏出来的话,总觉得这中间,必定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低下头,紧紧皱着眉,一字不发。 这个消息现在不能告诉建明帝,因为,这看起来,像是个圈套。 …… …… “陛下可有动静?”卫王的气息微弱,脸色苍白,眼神却镇定异常。 小内侍跪在床前伺候,低声回道:“去骂了皇后娘娘一顿,期间提到了太子。” 卫王勾了勾嘴角:“很好。” “殿下……”小内侍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嗯?” “穆长史夫妻倒是安抚住了。可是王妃十分自责,不肯饮食,这……”小内侍苦恼得很。 卫王淡淡微笑:“府里若是只有我在伤心,而旁人都好好的,看起来岂不诡异?何况王妃出自真心,外人看来也更信服。这是好事。” 小内侍默然。 “当年你们劝我放弃王妃的时候,不也是她有孕之时?怎么,不一样都是女人么?换成了穆婵媛,你们倒都觉得本王的决定,错了?” 卫王的声音越发冰冷。 第七九六章 什么都没说 “你们不是都对我说,为了日后,人人都可以牺牲么?尤其是说到王妃的时候,不都是一脸的不以为然,说不过是个女人么?” 卫王挖苦道,“怎么?我都还没说要牺牲你们自己,只是一个穆婵媛,你们就开始齿冷了?心寒了?” 小内侍肩头微微一抖,缓缓跪倒,俯下身去:“原来,穆氏入宫,是殿下的安排……” “我安排了么?我没有安排。我只是让王妃带着孩子进宫求见皇后。等王妃无功而返,我只是抱着孩子说了一声对不起。至于穆氏跟前,我也只是说了一句,翼王即将归来,我没希望了。” 卫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就像是他在宫里的笑容一样,诡异,阴沉。 有了这句话垫底,再加上姬美淑的哭求,原本就对自己在这个关键时刻怀上孩子得意非凡的穆婵媛,一定会用自己的孕事做筹码,试图去打动邵皇后,令她在太子和卫王之间,做个袖手等待的人! 可是,她并不知道,邵皇后到底有多固执,多偏执! 她更不知道,卫王对她的性格和行为处事,有多么得了解,和厌恶。 “我并没有让她去救我,我一个字都没说。我也想看看,若是她足够聪明,是不是能看得出来,这一局,我们已经输了。接下来最理智的行为,就是龟缩在原地,一动不动。父皇母后念在骨肉亲情上,也许会饶了我,和她。 “可她却一如往常地愚蠢、狂妄!她自己把自己送上了死路。当然,也就给我挣得了一丝喘息之机。我这个时候再蛰伏下去,虽然会吸引许多目光;但日后东山再起之时,怕是会有许多人,会主动来追随我。 “她死得,很有价值。这样不好么?” 卫王淡淡地说着,目光停留在描绘着百花春日的承尘上面。 小内侍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卫王,目光里除了恐惧,还有沉痛:“可是殿下,她怀的要是真是一对双生男胎呢?” “那我就得把这两个孩子都溺死了,还得宣称是胎死腹中。”卫王的声音低了下去。 总之,穆氏此刻的孕事,其实不仅没有任何价值,还成了最可怕的软肋! 为了,不让太子猜忌。也为了,不让皇后继续针对。 小内侍垂下头去:“传播那个流言的人,真真该死!” …… …… 裴姿小心翼翼地来了沈宅,在沈恒、韦老夫人和罗氏跟前都客套了一番之后,终究还是被沈濯遣人请进了如如院。 “大姑姑说,你来我们家,还想瞒着我?”沈濯一边嘲讽她,一边周到地亲手扶着她在矮榻上坐好,又端了牛乳茶、各式盐焗坚果和水果拼盘上来,推到她跟前。 裴姿拿帕子掩了唇微笑,先饮了一口牛乳茶,方轻声道:“样子总要装一装。我可从不曾小看你。若是我来沈家一趟,你竟然能被瞒过,岂不是堕了你沈净之的名头?” “什么事这么急要来寻我当面说?”沈濯挥退了众丫头。 “一则是在家里憋的久了,想出来散散心。二来,是从宫里听说了一些莫名的消息,想不出头绪来,所以来找你念叨念叨。”裴姿说着,懒懒地用小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水果。 “怎么了?不爱吃么?”沈濯看她的样子,已经丰润了一圈儿,可是脸色并不算十分好。 裴姿打了个呵欠:“你送了食单过去。两位嬷嬷仔仔细细看了,如获至宝。如今我天天被逼着严格照着食单上的东西吃,真的是……生不如死啊……” 沈濯失声:“可怜的孩子!怀了孕的人口味会怪异,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就是了!若是嬷嬷们管得宽,你就躲去你婆婆家蹭吃蹭喝啊。你撒个娇,大姑姑肯定什么都听你的,这都不会?” 裴姿眼珠儿一转,连连点头:“太有道理了!那我现在想吃麻辣卤鸭舌,你给我弄一点来!我偷偷吃完再回去!” “没问题!还想吃什么?快想。”沈濯一口答应。 裴姿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索性要了纸笔,长长地列了一溜儿单子递给沈濯。 看着那上头全京城各种常见的有名的菜品小食,沈濯目瞪口呆,同情地摸了摸裴姿的肩膀:“真是馋坏了。” 扬声叫了净瓶进来,把那个单子递给她:“交到外院去,让他们从明儿开始,每天买两个,送去郡主府。家里人也不少,换着大家的名义来。” “这个好主意,我怎么早没想到……”裴姿怔住,喃喃道。 “正常,人家都说女人怀孕会变傻。你这个就是开始得稍微早了点儿。”沈濯看着净瓶抿唇笑着出去,随口说了一句,然后把话题拽回来:“宫里传出了什么消息,让你这样纠结?” 裴姿这才有心情尝了尝坚果盘子里的腰果,倒觉得味道不错,捡了吃了几个。方道:“梅妃娘娘被降了昭仪,这也就是算了,谁让她在祭庙的时候胡来了呢?可是,宫里几个年轻的美人才人,忽然受了召幸。前儿陛下说在桂修媛处睡得香,这也成了功劳,晋了她为修容。” 沈濯微微一愣。 这些消息,她怎么竟没听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三两天。而且,太后娘娘十分高兴,听说陛下召幸了谁,就忙着送赏赐过去。如今的桂修容已经收礼收到手软了。” 裴姿顿了顿,朝着沈濯靠了过去,声音放轻:“可是,桂修容的清凉殿,如今有一位常客,却是清宁殿的宫女,姓蔡。” 姓蔡。 沈濯的脸色微微一变。 那是——进了宫的章娥?已经开始动作了么? “这宫里的事情,极少有能瞒得过绿春大总管的。可是,这位蔡宫人就这样公然地到处乱晃,陛下却一个字都没说。你说,陛下是什么意思?” 裴姿低头又去挑拣坚果,“这是怎么做的?真好吃。教给我,回去我也让人弄了吃。” 沈濯凝神细思,迟疑着颔首:“我让人去你府上教厨子,教会了再回来。你说的这些,暂时我也没有什么头绪。” 也许今天绿春给了自己答案之后,就能窥得一二了? “翼王快回来了。” 裴姿含糊地说着,嘴里嘎嘣一声:“唉哟!这个蚕豆可真够劲儿!好吃!” 第七九七章 亲兵啊~ 裴姿赖在如如院不肯走。 沈谧催了几次无果,自己走过来一看:儿媳妇已经拆了头发、换了家常衣裳,一边在如如院里散步,一边捧着一碗酸酪酿樱桃吃,一边跟沈濯说说笑笑,高兴得不得了。 好气好笑之下,沈谧索性自己回了桐香苑,当了一整天的贴心女儿。亲手伺候了韦老夫人的午饭和药饮,又偎在母亲身侧一同歇过了午觉,才命人去通知裴姿:“再不走,孩子半岁之前,你可就甭想再出门了。” 裴姿也睡起了身,揉着眼睛,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哦对了,我娘前儿就让我告诉你的,我都给忘了。” “……姿姿,要不你今天别走了吧?你这半天的工夫,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多少事儿了?都是差点儿忘了!”沈濯扶额。 难道真的是一孕傻三年?! “嘻嘻。我是日子过得太自在了。以前我娘还让我遇事多琢磨,还动动心思。这一有了身子,大家几乎什么事儿都不跟我说,也不让我琢磨。这还是月初的时候我娘来看我,发现我什么都两眼一抹黑了,又气又急,这才开始又跟我说起外头的事儿了——” 裴姿吐了吐舌头,冲着沈濯挤眼,“我娘让我跟你说,太后娘娘浴佛节时,比往年多诏见了几家子的夫人,接着谯国公家的小儿子就跟人家去吃酒。你若是有空了,去问问梅姐姐,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谯国公的小儿子,不就是欧阳试梅的丈夫舒服? 沈濯若有所思:“太后娘娘多诏了谁家的夫人?” “史馆修撰,起居郎,还有一位刚刚从史馆调去著作局的什么人。”听见外头的人催,裴姿忙命丫头进来梳妆,又道,“反正事儿我是都告诉你了。剩下的你就自己看着办吧。以后你让人往我家送吃的时,隔三差五的让净瓶或者玲珑过去,我怕旁人交代着费劲。” 宫里的消息都指望绿春,看来是不行的。有些细小的地方,他实在是想不起来告诉自己…… 沈濯心里念头转了转,也先放下,自己也简单装点一二,送了裴姿去桐香苑跟沈谧汇合,再送了她婆媳二人一起出府。又回去桐香苑见韦老夫人,却又被寿眉使着眼色挡了驾。 沈濯正心里奇怪,顺着寿眉的目光一回身,却看见了罗氏专用的软兜正放在桐香苑的角落里。顿时明白过来,脸上不由哭笑不得起来。 这个裴姿! 她还真把那些打自己主意的人家都推到祖母这里来了? 祖母还真和母亲商议起自己的亲事来了? 给沈恭守的这一年孝期,自己家里到底是有多不在乎啊?! 沈濯叹气摇头,眼不见心不烦,回了如如院摆弄东市开业事宜去了。 …… …… 可沈濯却想差了。 韦老夫人叫了罗氏过来,却是要跟儿媳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统一口径的意思。 “这件事,我的意思是放一放。至少要等到翼王回京之后,看看陛下的意思。你说呢?” 老太太想得开,比甚么都重要。 罗氏松了肩膀,缓缓颔首:“这件事大郎来家那回,我悄悄地问过他。他说陛下一直都没有提起,咱们家也就别当有这回事了。翼王殿下从此只是他的学生,跟微微说出大天去,也不过是个救命之恩罢了。” 韦老夫人被这话说得几乎要绷不住笑出来,嗔道:“大郎这张嘴!救命之恩还浅薄是怎么的?” “咳,大郎说,咱们家有孝。微微身上,是要守足了一年的。不然日后的名声上,很会有人出来指摘。咱们家里,从太爷到您,再到我们夫妻,怕都也舍不得微微这么早就出嫁。大郎是不怕把她留成老姑娘的。只要母亲不催,我们都乐得找各种借口推掉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罗氏忙把话说完。 韦老夫人连连点头,赞许道:“这就好这就好。小太爷我知道,他老人家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想让微微招个上门女婿。他老人家也不急。那咱们就这么办,只说家里有孝,这件事,容后再议。” 婆媳两个说好了,命人把这个话去郡主府回了裴姿。 裴姿不过是偷懒,她岂能不知道给沈濯议亲是目前全京城最不靠谱的事情? 好歹秦煐也是她的表兄啊…… …… …… 西北战事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 隗粲予跟在秦煐身边,原本黑瘦到一阵风就能刮跑的样子,如今倒也黑里透红,身上结实了许多。 拿隗参军自己的话说:“还是西北的羊肉养人啊!” 如今甘州的防线是冯毅部和秦煐部犬牙交互着往前推进,友军们互相配合,互相支援。 冯部大开大阖,正面抗击极是勇猛。 秦部却是诡计百出,毫无下限,连在北蛮必经路上的湖水里倒春药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黑盔亮甲的三千精骑抱着刀站在高坡上,眼看着北蛮军的马匹们互相追逐、乱成一片,一个个眼神里全都是幸灾乐祸,没有一个人有半分羞耻的感觉。 秦煐杀敌是出了名的身先士卒,每逢战事必第一个冲出去。隗粲予拦都拦不住,每回都是回到营地,气急败坏地跳着脚冲他喊:“你把自己折腾伤了残了死了,老子回头就带着小姐去给别家别姓当主母宗妇,给人家生儿育女!” 吼了几回,才算是好些。 冯毅来看望秦煐时,听说了这话,笑得东倒西歪。又要留下亲兵帮忙:“你身边没有几个挡枪挡箭的可不行!” 一句话把风色等人惹恼了。 “合着在伯爷眼里,我们这些人都已经死透了是么?我们这里有陛下御赐的护卫、公主派下的亲军,还有净之小姐特意送来的保镖。战场上大家杀得再兴起,前后左右也没敢离开我们殿下二十步远。伯爷不信,瞅瞅我们几个身上的伤疤?!” 瞅着冯毅尴尬的脸色,隗粲予连忙一袖子挥开那一众人,笑着圆场:“信美将军是伯爷的副手,相处得好。这信美将军托到了伯爷处,伯爷好歹得有个表示吧?就你们这帮杀胚事儿多矫情!” 秦煐扶了冯毅的胳膊,笑得满面春风:“好好好!伯爷这等大方,我怎好不收下你的一片情谊?风色,编入你那队去,贴身保护我。伯爷这可放心了?回头给信美伯写信时,还请多多替我美言啊!” ——合着又是因为一个沈字! 风色冲着隗粲予瞪圆了眼睛,被一个白眼翻了回来。 第七九八章 幽灵 可是,等冯毅一走,隗粲予驱散了众人,留下了风色江离和老董太渊,却神情肃然地问秦煐:“三爷在冯府可安排有人?” 风色看了秦煐一眼,哼道:“咱们王爷可没隗参军这么没下限!” 因要跟着大军进退,没个身份实在不方便。秦煐便给隗粲予弄了个参军的征辟名额,如今熟人都叫隗先生,军中上下则称呼隗参军。为了这个,隗粲予十分得意。 “滚犊子!”然而隗参军进军营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了天南地北所有骂人的方言,当下冲着风色翻了个白眼,也哼道:“什么上限下限,直接说没本事就得!” 老董犹豫片刻,看了太渊一眼。 太渊躬身答道:“确如隗先生所说,属下试尽了方法,送不进人去,也买不到里头的人。冯伯爷一身本事学自老国公,治府如治军,十分严谨。” “咱们家也试过,不成。不过,咱们家在伯府后门盘了一家茶果铺子。先生想知道什么?”江离随口说着,一脸无辜地看向隗粲予和众人。 秦煐的脸上顿时笑成了朵花:“还是净之有办法!” 一言不合就开铺子! 沈净之这个就是有钱、任性! 好讨厌这种又被钱砸了的感觉! 风色和老董对视一眼,悻悻地撇了撇嘴。 “最近伯府可有什么莫名的生人来往,又或者,信鸽、迅鹰的起落如何?”隗粲予认真起来,小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 江离挠了挠头,哦了一声,眯着眼睛背诵道:“四月初八,有女尼二进出,停留两个时辰,出门时捧有钱物,笑容猥琐。 “四月初九,有信鸽落,一刻钟后离开,方向东南。 “四月初十,有迅鹰落。 “四月十一,伯爷归。 “四月十二晨,伯爷离开;余大姨娘携旧仆吕妈妈、两名护卫至普度寺礼佛,中间除求签解签外,未与任何外人交谈。 “四月十三,伯府遣人送端午礼回上党。” 一口气背到这里,江离看向隗粲予,挠了挠头:“先生,够了么?” 隗粲予细细思索着,缓缓颔首:“信鸽与迅鹰皆是军中启用之物。伯府就算是收集消息,为何要用两种?难道是……两拨人?” “先生是不是觉得伯爷非要塞给我几个亲兵这件事,有问题?”秦煐淡淡地问。 “这肯定是有问题的。我是在想这个问题出自哪里。”隗粲予还是老毛病,大热天也把两只手抄在袖笼里,皱着脸缩着脖子拼命地想。 秦煐笑了笑:“别想了。老国公病重,有人来告诉了冯毅,让他替他老人家完成这个唯一的愿望,想法子杀了我,而已。” 众人大骇! 秦煐伸手入怀,摸出一张纸条,递给隗粲予:“我扶着冯伯爷的胳膊时,他悄悄递给我的。” 隗粲予大喜,忙接过来展开看:“竟是以国公和冯氏的性命相挟!?” “别想了。越想越多。先把这一仗打完,把平安宁和还给西北百姓。这些糟心污烂的破事儿,我回京去再跟他们算——动不动连累无辜算他妈的怎么回子破事儿!” 秦煐原本还压着火气,到了最后却忍不住低低地咒骂了一句。 隗粲予缓缓摇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是西北追杀殿下的不是国公爷,也不是皇后娘娘,那这背后就还有一个人……这可又绕回去了。” 难道那位湛心大师还能动得了?! 陛下竟是个吃素的?! 隗粲予表示打死风色他都不信。 “我说了,先打仗!”秦煐瞪了他一眼,“大战之际,乱军心者,杀无赦!” 眼看着众人要散,风色急了:“那,那几个亲兵怎么办?那可都编进我这一队了!” 秦煐等人头也不回地出了大帐去各自忙碌。隗粲予抄着手站在旁边,歪着肩膀,一只脚抽筋一样抖着,口歪眼斜,一副欠揍的样子,就等着风色来求他。 风色无奈,望着天空在肚子里骂街,在身上摸了半天,掏出一枚纯金如意带钩,肉疼地扔到隗粲予怀里:“参军大人帮帮忙。” 隗粲予顿时站直了身子,两眼放光地摆弄那金带钩,美美地揣入怀中拍一拍,笑着挤眼:“伯爷已经明示了这几个脑袋是要砍了的……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啊……” 风色恍然大悟,脸上立时一片狰狞,摩拳擦掌:“明白了!” …… …… “小姐,绿春送了消息回来。” “怎么说?” “甲申透露给绿春,那天在皇后娘娘身边的,是章娥。”净瓶眼中鄙夷一闪,“不过,绿总管觉得不对劲,就又仔细查了查,发现甲申说谎。那天其实是甲申在清宁殿,章娥则在后殿宫人房中昏睡。” 所以是嫁祸。 而且是明晃晃地要在建明帝跟前,将此事嫁祸给翼王。 虽然手段粗糙,却好用。 帝王的心是最容易起疑的,而一旦起了疑心,那就用不着任何证据了。因为所有不利于被猜疑对象的“证据”,都会自动地汇集到帝王眼前,心里。 沈濯冷冰冰地问:“这个甲申是什么来历?” 她第一次见邵皇后,就有这个甲申在场。这可真是邵皇后最忠心的一条老狗了。 “绿总管说,就是为了查这个甲申的来历才耽搁了这一天的工夫。这甲申是在掖庭出生的,他娘是一个犯官的小妾。他极小的时候,他娘就病逝了。他在掖庭长到七八岁,就分去了各宫做杂使。 “待的地方太多了,实在是数不清。可以这样说,后宫所有的殿阁,这个甲申几乎都待过几天。所以名义上他服侍过的主子也多,太后娘娘,老喻王的生母,召南大长公主,他都在殿里做过些活计,但从未近身说上过话。 “陛下登基后,各宫的仆下们清理过一回。一辈老的都被迁去掖庭养老了。甲申便在那时去了清宁殿,一开始也在外殿。后来不知怎么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一步一步攀了上去。 “从这一条来说,他算得上是这辈子只服侍了皇后娘娘一位主人。” 沈濯越听越觉得怪异,不禁问道:“那他与哪位皇子的关系更好些?” 净瓶耸耸肩:“绿总管也觉得奇怪呢!他跟哪位皇子的关系都不好。太子和卫王殿下都一样,从未将他放在眼里过。” “他在宫里可有交好的朋友?” “没有。” “宫外呢?!” “也没有。” 沈濯怔住,脱口而出:“幽灵?!” 第七九九章 聪明如欧阳试梅 欧阳试梅听说裴姿去看望了韦老夫人一场,在沈家溜溜地呆了一天,心里好笑。谁知便收到裴姿送来的点心,说是从沈濯那里顺来的新鲜花样儿,请她尝尝。 舒服觉得稀奇,笑问妻子:“往日里听说茹惠郡主时,都道她是才女,却不通情理得很。怎么看起来这传言不实啊?你们来往得这不是很好么?” “姿姿的聪明之处,岂能让外人轻易得知?你若不是我的夫君,怕也是要将那个传言信以为真一辈子的。”欧阳试梅莞尔,笑着拉了他起身出去给谯国公夫人问安,又问他:“你的差事办完了没有?” 舒服心头一跳:“我天天在外头只是逛,何尝有什么差事?” 欧阳试梅停了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敢情太后娘娘诏见的几位夫人,跟你这几天出去宴请的官员们,并无半分关联的?” “这个……”舒服的额头登时冒汗。 欧阳试梅放开他的手,后退半步,垂着眼帘恭恭敬敬地欠身:“二爷请歇息吧,妾身去给母亲大人伺候晚膳了。” 说完,扶了三秀,脚步从容而去。 这还是头一回妻子这样谨守礼节…… 舒服看着自己被松开的手,忽然觉得后脊背尾椎骨上一溜凉气蹿了上来! 要糟! 二话不说,舒服一拎袍子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梅梅,我是领了差事!姑祖母让我去问问那些人,先太宗陛下的起居注原件现在哪里,头一个看的人是谁,他们可有发现异常!”舒服一把拉住欧阳试梅,不由分说便贴着耳朵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出来! 欧阳试梅心底狂跳,脸上却半分声色都不露,斜着眼看着丈夫,又恢复了往日的娇俏模样,哼了一声:“就把你灵透的!” 看着妻子脸上的浅嗔薄怒,舒服长出了一口气,自己拍着心口道:“可吓死我了!你摸摸,我一头都是汗!” 拉着妻子的手往自己脑门上放。 欧阳试梅噗嗤一声笑,转了半个身,面对着舒服,踮起脚,仔细地拿自己的帕子给他擦汗,低声道:“以后再敢瞒我事情,我就给你纳妾,而且一纳就是十个八个。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进我的房!” 舒服紧紧地盯着欧阳试梅如春花秋月般皎洁美丽的脸庞,脱口而出:“那我就剃了头发去做和尚!” 三秀在旁边听得一声闷笑。 夫妻两个被这一声笑红了脸,不约而同看她一眼,不约而同道:“三秀年纪大了,该看个婆家了!” 待说完,对视一眼,相对着低声笑起来。 春光旖旎,两情缱绻,不外如是。 三秀冲着二人做鬼脸,满眼羡慕。 第二天一早,欧阳试梅打发舒服出了门,便去禀告了谯国公夫人:“前阵子沈家在风口浪尖上,儿媳没去致祭。听说前天茹慧郡主已经去了一次,儿媳也该去了。” 谯国公夫人满意点头:“不错不错!就是这样。凡事不能拔尖,却也不能疏淡了这些往日的密友,不然让人说咱们凉薄。快去吧。” “郡主在沈家是用了午饭的。母亲看儿媳是循着郡主的例,还是坐坐就回来?”欧阳试梅一向早请示晚汇报,没有半分忤逆。 谯国公夫人对欧阳试梅这个做派是最喜爱的,满面笑容道:“自然是也用了午饭回来。只是你不好比郡主更甚,别晚过她就好。” “是。郡主因在孕中,又与沈家有亲,所以午睡到了申时三刻才走。儿媳申初就告辞。”欧阳试梅一板一眼,绝对服从命令不走样。 “好!这个时辰正好!去吧,记得挑几件合手的礼物。咱们不比郡主,不能空手上门。”谯国公夫人又叮嘱两句,便眼看着她恭敬施礼后走远。 然后高兴地转头对心腹婆子道:“瞧瞧,这才是懂规矩的儿媳妇呢!跟老大媳妇比起来,竟是这一个才算得上是大家闺秀了!那一个天天想要越过我去做这谯国公府的主,她做梦!” 婆子无奈地赔笑:“您说得是。不过您偏疼小儿子媳妇,可是连大小姐都吃醋了,说您一旦碰上个好儿媳妇,便是世上最良善慈霭的阿家!” 谯国公夫人乐得合不拢嘴:“皎皎这张刻薄嘴!” …… …… 欧阳试梅重复了一下裴姿的步骤,便由沈濯伴着去了如如院。 “梅姐姐最聪明了!我正要给你下帖子呢。”沈濯好奇得很,她怎么知道自己会找她? 欧阳试梅淡淡笑着令三秀出去,茉莉知机也跟着下去了,房里就剩了她二人。 “姿姿给我送了点心来,说是从你这里拿去的。我还不明白你是什么事找我的话,那我就不是欧阳试梅,而是冽姐儿了。”欧阳试梅瞪了她一眼,不由分说把舒服的“供词”说了: “……他说,这些人都不太清楚太后娘娘要的答案。不过,史馆修撰依稀记得,前头整理太宗时候起居注的那一位,似是过了不久就辞官回乡了。但究竟是哪位,他不记得了,须得去查查记录。我们家那个笨的,正在等消息呢。” “笨?”沈濯一愣,又会意一笑。 既是知道辞官回乡,又怎么会不知道是谁?不过是不愿意告诉舒服罢了。 怕是会回去琢磨琢磨舒服的用意吧?等领会了是太后的意思,自然会直接让人把消息递进寿春宫,也许根本就不走舒服这条路了。 “只是,太后娘娘为什么忽然对那时候的事情有了兴趣?她老人家是要查什么?” 沈濯疑惑起来。 欧阳试梅摇头道:“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件事竟能上溯到太宗时期……” 沈濯心里灵感一闪,脸上愣了起来:“难怪姿姿来告诉我,且还让我来问你……” “嗯?” “是……先帝那一代的事情……罢?”沈濯被自己心里冒出来的那个念头吓了一跳,脸色顿时变了。 欧阳试梅跟着脸色苍白起来,半晌,坚定地一摇头:“不会!先帝登基时,老喻王还不到十岁!孝娴太妃生前又并不得宠!绝对不会!” 苍老男魂的声音陡然冒了出来,高高语调,满是匪夷所思:“你们是在怀疑,太宗陛下原本是要将皇位传给老喻王?!” 嗯…… 沈濯捏了捏自己的额角,叹了一声,既对欧阳试梅说话,也是回答苍老男魂: “应该是我想多了。” 第八零零章 头彩 “其实,微微,你为甚么不直接问问太后她老人家?不比咱们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瞎猜强?我总觉得,太后对你是不一样的。”欧阳试梅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建议。 沈濯张口结舌:“我,我还在孝期啊。” “孟夫人又不算你沈家的人,她又用不着避忌。” “可她进不了宫……”沈濯无奈地抚了抚额头,“好吧,我回头请孟夫人去问太后。” 欧阳试梅满意地点了点头:“舒服虽然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但照着我对他的了解,此事他也不会瞒着太后。所以,你动作快些。省得我们在太后跟前难做。” 沈濯哭笑不得。 这倒是。若是自己及时去问,还能算是自己姐妹们之间小八卦,所以自己好奇。但如果自己问得迟了,倒显得是刻意刺探寿春宫动向,舒服更会背上欺瞒太后的大锅。 “而且,姿姿先来,我再来。下一个就该是冽姐儿了。你早些问,太后有什么话,还能让甘棠长公主给你直接送过来。”欧阳试梅娴雅地摇着扇子,一切都算计得井井有条。 沈濯失笑,看着欧阳试梅摇头,啧啧道:“亏得当年我娘英明,无论如何都要跟你家亲近。如若不然,梅姐姐若站在我的对面,跟那些人一起欺负我,怕是有十个我也抵挡不住啊。” 一句话终于逗笑了欧阳试梅,嗔怪着伸过扇子来拍了沈濯一下子。 沈濯躲了,请她宽坐,让茉莉端了茶点进来,竟是听了欧阳试梅的话,立即便去煮石居走了一趟。 如今欧阳试梅也算是一脚踏入了京城的勋贵圈子,以她的聪慧,自然对沈家如今的状态有了较前番更加深刻的理解。 是姻亲,也是盟友。 今日又没有需要当心说话的茹慧郡主和需要多方解释的朱冽在,欧阳试梅和沈濯痛痛快快地把彼此知道的消息和对一应事情的看法都交流了一番。 但是在说到穆婵媛一事时,两个人对视一眼沉默下去。 良久,欧阳试梅方轻声道:“卫王给陛下写的奏章听说十分激烈,字字锥心。陛下大怒,痛骂皇后之余,不仅追封了穆婵媛为三品夫人,让穆跃兼了工部侍郎,还加了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散官,又给她母亲钟氏赐了嘉陵郡夫人。穆家得了个头彩……” 头彩?! 这种卖女儿性命的头彩,哪家子稀罕? “穆跃大约不会有什么异样,钟氏怎么样了?”沈濯终究还是心软,担心钟氏会因女儿惨死,而惨痛非常。 ——毕竟设想一下,若是自己落得这个下场,那只怕是给罗氏封个超品夫人,她也会心灰如死。 “钟氏,挺好的。这两天给穆跃买了两个妾。有人去看望她,以为是穆跃得意忘形,替她不平。她却说,这是早先就定下了的,跟穆婵媛之死没关系。她穆家总得要有后才是。” 欧阳试梅看了沈濯一眼,见她愣住,抿了抿唇,轻声道:“微微,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也不是人人都跟咱们的父亲母亲一样。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顾忌。没意义的。” 沈濯的腰慢慢地塌了下去。半晌,苦笑了一声:“我也算是装腔作势了。分明是我散播了流言,暗地里推手要了穆婵媛的命,这会儿替人家娘痛惜女儿,简直画蛇添足……” 欧阳试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握了沈濯的手,轻轻紧一紧。然后岔开话题: “舒服悄悄地跟我说,卫王自幼看起来柔顺,实则十分执拗。所以,他虽然蛰伏,却势必不会放弃。你们沈家几次三番破了他的算计,他这心里,怕是已经起了执念了。你这些日子进出小心些。” 沈濯轻轻挑了挑眉:“梅姐姐可是听说了什么?” 欧阳试梅迟疑片刻,道:“穆跃兼了工部侍郎,正管我父亲。我便悄悄吩咐漕帮的人留意些。前两天他们悄悄来告诉我,说卫王有一条线的人,神出鬼没,极难跟准。但其中有一个在他们眼里露了相的,这些日子总在你家附近转悠。” 顿一顿,又展了眉,含笑道:“你在孝期,不该出门。这倒也好。只是你嘱咐着家里人些,让他们做事时,要格外小心。” “哟!你都开始做这些事了?这可真好!”沈濯又惊又喜,扑了过去一把抱住欧阳试梅,悄悄问她:“好姐姐,漕帮的人好用么?” 欧阳试梅捏着她的鼻子取笑她:“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现在一脸的狐狸相?眼珠儿骨碌碌地转啊转的,你倒不怕我看穿了!” 接着轻声告诉她:“我把那份分红的契约还了他们了。钱,我不要了,也用不着。但是,人,我得用他们的。” 这样啊! 这个法子极好! 沈濯连连点头:“若是你嫁了寻常人家,远涉江湖,自然是有钱傍身,干干净净的好。但既然嫁给了太后娘娘的侄孙,想必日后京里朝上,你需要面对的情形会更加复杂。有了漕帮的人手给你看着些外头,是条极好的路子。就怕他们不是真心。” “漕帮是巴不得。他们早先就跟我提过这件事。然而就像是你说的,我父亲是做事的人,官场上却迂执。若是我没嫁了舒家,这漕帮握在手里,反而是怀璧自罪。 “他们很懂事,至少在京城地面上,如今倒比先前更低调了。我用着还算顺手。” 欧阳试梅看着沈濯眼巴巴的可怜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忙合掌念声佛:“你孝中呢,我不该这样笑的。不过,你放心,你若是有事,让人说一声,我替你查。” 沈濯心里一块巨石落下,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多谢梅姐姐!我如今恰好就有一件事,请漕帮的人帮我查查!” 欧阳试梅语塞,怀疑地看着她:“你早就知道我在用漕帮了?” “并没有并没有!只是赶上了。我的人手在京里根基太浅,有些事,他们查不出来,我也不好太过苛责。” 说着,沈濯凑到欧阳试梅耳边,嘀咕起来。 第八零一章 出门 欧阳试梅果然是申时初刻从沈家告辞,申时一刻便进了谯国公府,径直去了国夫人处请安,并告知:“见了沈家长辈,都病病歪歪的。沈学士夫人罗氏孕中,因饮食素淡,倒不见怎样丰腴。闲谈了一时,问了问茹惠郡主的情形,吃了午饭,又一起抄了一份心经。再去庙里时,供香正好。” 一一禀报。 谯国公夫人十分满意,点头笑道:“等再过几天,赶在翼王回京之前,你也去茹惠郡主那里走走。不是说她有孕后嘴馋么?你跟她要好,该知道她的喜好,回头从家里带几样吃的过去给她。” 欧阳试梅微一迟疑,低头叉手:“虽说儿媳与郡主交好,但如今儿媳已是太后侄孙媳妇,怕是该有更隆重些的规矩礼节。儿媳心下惴惴。若是阿家有暇,儿媳想请阿家同行。” 这话说的!既懂事知礼,又看重长辈,还用这样好的借口让自己跟宗室亲近! 谯国公夫人乐得合不拢嘴,却也知道分寸,摇头道:“好孩子,你有心了。只是你们小姐妹论交,没那么多规矩。我去了反倒不像话。早年间我跟她娘也并没有那么融洽的交情。回头有机会大家都见面时,再说吧。” 欧阳试梅恭敬答应,又奉上沈濯的回礼,又静候一时,见谯国公夫人没有什么交代了,才告辞退下。 谯国公夫人的心腹婆子一看主母脸上的得意笑容,不等她开口,便抢着说:“要说我们二少夫人是真懂规矩,也是真孝顺。果然还是太后娘娘的眼光好!” “那是太后娘娘疼咱们老爷!不忍心看着咱们家里日后没个镇得住、拿得出手的少夫人。人都说,妻好一半福。等日后啊,我就让大郎二郎分家!让大郎夫妻两个袭了爵位混吃等死去!我们二郎又聪明又能干,再有这么个贤内助,日后那是有大造化的。不能让大郎两口子压着二郎一辈子!” 谯国公夫人已经开始把精明的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了。 婆子掩着嘴笑,点头道:“夫人说得极是!夫人既然这么想,就该先跟国公爷说了,然后进宫禀明太后娘娘才是。她老人家选了这么好的侄孙媳妇,也该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对!再给二郎要个官来!”谯国公夫人眼睛一亮,用力一拍手! 婆子一滞。 算了,不靠谱就是不靠谱!能不惹祸就不错了…… …… …… 四月十八,上上大吉。 被烧毁的东市一条街选在了那天重新开业。 “听说经营得五花八门,衣食住行都有,竟还有什么洗头洗脚的地方。而且,还是男女客分开两家店的。 “如今各种小传单撒得东西两市无人不知。那洗头洗脚的店子,说是地方虽大,得力的人手却不多,所以必须要提前预定。十八当天的,已经订完了。” “沈濯那天会去么?” “说是当天不去。毕竟有孝,太热闹的地方,她去了可就等着接弹劾吧。但是头一天下晌,说是要去一趟,把里里外外都再看一遍,要确保开业当天万无一失才好。” “四月十七?” “对。” “呵呵,只要出门,就好。” …… …… 沈濯穿着孝衣,头戴着幕篱,长长的黑纱罩住了她整个人。 但是,透过这层薄纱,她却能看到那条烧成了瓦砾的一整条街,焕然一新。 绸缎转、首饰店、成衣铺、脂粉铺、酒楼、茶庄、小食店、邸舍、车马行、洗头店、洗脚店—— “餐饮洗浴一条龙,娱乐休闲一体化……嗯,等再有了钱,去盘几家花鸟鱼虫的店子来玩玩。”沈濯心里实在是很得意。 她终于可以逛街了。 虽然大秦的街市也很好,但她还是很怀念以前那种步行街,可以先去买了新衣服,然后大吃上一顿美食,走得实在累了就去做个头发捏个脚,打个盹儿。然后漂漂亮亮、清清爽爽、满载而归。 这才是美好而正确的人生嘛! 眼看着自己的梦想成真,又怎么能不开心呢? 但是有一件事—— 沈濯十分庆幸自己来了这一趟! 轻轻地长吁一口气出来,她转头问罗椟和章扬:“招牌上必须要打上沈记二字么?” “自然是要的。”罗椟接口便道。 章扬十分高兴,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兴奋:“虽然净之小姐不喜炫耀。但这条街在小姐手里,其实京城里大半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与其回头再废唇舌一回一回地解释,再有人动了什么御前告状的脑筋,还不如坦坦荡荡地放在明面儿上。” 沈濯哼了一声。 就没听说过! 谁家不是铺子是铺子,东家是东家?干嘛要这样露富? “章先生,我沈家还在孝中。这次我也不打算出面。你们非要把我沈家在这个时候亮出来,你是不是觉得御史台手里的把柄不够多啊?”沈濯的牙都咬紧了。 呃!? 怎么把这个事儿给忘了?! 章扬挠了挠额角,试探着看向罗椟:“舅爷,您看……” 罗椟皱了皱眉:“那要这么说,就不该现在开张……” “等一年后么?那我还不如现在就把这条街再都卖出去!”沈濯简直是,抓狂! 既然已经准备好了,怎么可能不赶紧开业?资金回不了笼,自己就该吃土了! “招牌换了。沈记二字去掉。” 不由分说做了决定,沈濯直瞪瞪地瞪着二人:“我们家现在得低调,所有可能惹事儿的举措,都要避一避。” 罗椟和章扬对视一眼,悻悻然:“好,我们现在就改招牌。” 国槐看看天色,上前半步:“小姐,回去吧。咱们是偷跑出来的,赶不上晚膳,老夫人和夫人该嘀咕了。” 沈濯嗯了一声,道一声“辛苦舅舅、辛苦章先生”,带着国槐出了东市,上了沈家的马车。 “小姐,我刚才坐在车里,外头人看不见。有人还探头探脑地来问,说是不是没主儿的马车,还打算牵咱们的马走呢!”净瓶笑嘻嘻地跟沈濯说笑话儿。 “那你就看着?”沈濯不禁莞尔。 “我这几个月没揍人了,可不就看着,摩拳擦掌想憋着一会儿打那贼一顿!谁知他竟乖觉,看着旁边马车夫们都笑,装着称赞咱们家马匹神骏,就跑了。” 净瓶撅着嘴,觉得可没意思了。 第八零二章 救美 马车往崇贤坊慢慢地走,国槐一边听着净瓶嘟嘟囔囔地抱怨最近手痒得很,一边不由得想起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到玲珑了,一时有些失神。 但是马儿却渐渐焦躁起来,不停地摇头晃脑,奋蹄不已。 国槐这才恍然,忙去勒缰绳:“吁,吁!” 马车轧过一个小小的沟坎,咣当一声,沈濯和净瓶在车里狠狠一晃。 “怎么了?!”净瓶刚刚把沈濯的幕篱帮她摘下来,却眼看着沈濯的额角直直地撞在了车壁上,吓得一跳,几乎要尖叫起来。 国槐下意识地挥手抽了马儿一鞭子,忙忙答道:“没事没事,过个水坑而已……” 谁知话音未落,马儿吃痛一般,两只前蹄高高扬起,稀溜溜一声长嘶,奋力狂奔起来。 国槐急忙振臂,两手捉住缰绳,用尽力气往怀里拽去。 谁知左侧肩胛骨上缘忽然一痛,整条胳膊顿时酸软难耐,手不自觉地一松。 马儿口里的嚼子一松,马头一甩,再度长嘶,箭一般飞驰了出去!而国槐猝不及防,直接被摔下了马车,撞在地上,晕了过去。 一瞬之间,马车之上,就只剩了在车厢里的沈濯和净瓶两个人。 净瓶大急,厉声道:“小姐!紧紧抓住两边的车窗!我出去驾车!” 可她才一放手,想要往车外爬去,沈濯便又重新咚地一声被颠得撞在了车壁之上。 “净瓶,别走!”沈濯一把抓住她,猛地扯到自己身边,伏在她耳边低声急道,“有人算计我!咱们两个得在一起!” 净瓶瞪圆了眼睛,牙根紧紧一咬,说不出话来。 果然,不过三息,外头有人呼喝一声:“孽畜尔敢!” 沈濯和净瓶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杀意。 马车在坊街上左冲右突,一路颠簸,状似疯魔。 这时候站在车辕上的人,却是一位白袍皂靴、银冠玉面的英俊小郎君——正是周謇! 只见周小郡王双手狠狠拉着缰绳,口中高声喝道:“马匹有异,众人小心!” 街边的百姓早就吓得闹嚷成了一团,这时候惊叫哭喊着四散到了街道两边,躲那马车远远的。更有人喊道:“这马疯了!不杀了疯马,前头不定撞死谁呢!大家快闪开!” 周謇一边尽量控制着马儿的奔逃方向,一边侧头高声狂呼:“沈小姐!这马儿留不得了!本王必要杀了它才能不致误伤百姓!回头本王赔你一匹更好的!” 说完,纵身跃起,回手抽出腰间宝剑,狠狠地劈了下去,正斩在马头之上。 那马儿悲鸣一声,瞬间便身首异处,鲜血狂喷,却又往前跑了两步,才轰然倒地。马车也跟着侧翻了出去! “净瓶,我得晕过去!”沈濯早在周謇喊出“沈小姐”三个字时,便醒悟过来,狠狠地盯了一眼车外,就手拿过幕篱,口中急声叮嘱了净瓶一句,忍耐着车厢的猛地摇晃,七歪八扭地将幕篱重新套进了头上。 净瓶便是再笨,此刻也明白了,不由得咬着后槽牙脱口骂了一句:“他妈的恶贼!”伸手便把沈濯紧紧地搂在了怀里,抱住了她的头脸! 马车翻滚着撞在了街边的一根拴马桩上,七零八落。 周謇早就平安站在一旁,此刻才连忙冲了上去,后头跟着急忙赶来的几个家人小厮,扒开了已经散了架的车厢。一边高声急呼:“沈小姐,沈小姐你没事吧?!” 此时此刻,净瓶和沈濯倒真的都撞晕了过去。但净瓶却死死地将沈濯连同幕篱抱在了自己怀里,双手紧扣。 搬开木条木板,看见被捂得严严实实的沈濯,周謇的双眼微微一眯。 这小女子,果然好机警…… 可是已经晕过去的人了,还不是任由自己搓弄?! 周謇脸上闪过得意,弯腰上手就要拉开净瓶。 “哎哟!这不是两个姑娘家么?你这位公子不是认得她家人,怎的不赶紧派人去她家里报信?” “对对对!这边儿上有的是大婶大娘的,好似也用不着公子你伸手救人哪?” 旁边忽然冒出来两个抄着手的闲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两双四只眼死死地盯着周謇。 连带着一拥围上来不知道多少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七嘴八舌。 周謇的手僵在半空,伸不下去了。 顿一顿,直起身来,温润如玉地和蔼笑道:“说得也是。我也急得没了章法了。快,去沈学士府上报信!这旁边可有邸舍医馆?快请几位大婶来帮个忙,将沈小姐和她的丫头抬进去先治伤要紧。” 立即便有几个中老年妇人过来,哎哟哎哟地心疼着,上前去想要分开净瓶和沈濯。 而净瓶便在她们一用力之时,陡然醒来,眼睛猛地一睁,哑声喝道:“不许用我们小姐!” 几个妇人吓了一跳,大惊小怪:“嗬!这小姑娘!好大的嗓门!” 待看清是几个女子,净瓶那一口气顿时松了下来,连忙低头看自己怀里的沈濯:“小姐,小姐?!” 沈濯“昏迷不醒”。 妇人们忙道:“小姐必定娇弱,从马车上摔下来,便是你护得紧,怕也一时难醒。这拐角便有个医馆,不如我们几个扶你二人过去吧?这位公子已经遣人去贵府报信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便有家人来接。你不必担心。” 净瓶茫然着看向在一边长身玉立的周謇,木然了一般,呆呆道谢:“多谢公子仗义相助。还请公子留下名姓,待我回府禀明家主,也好登门道谢。” 留下名姓,等你道谢?! 这种人人侧目的情形之下,一贯清淡高洁的周小郡王,又怎么留下名姓呢? 周謇的手指在袖笼里紧紧握成了拳头,笑得彬彬有礼:“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既有这几位大婶相助,想来姑娘与沈小姐都已安全了。我毕竟是男子,多有不便,告辞。” “呃?公子如何知道这车中坐的是我家小姐?我家孝中,小姐不得已出门,马车上一无标记。小姐也从头到尾戴着幕篱并未有半刻摘下……”净瓶目露疑惑,直直地看向周謇,“公子究竟是何人?” 周謇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住笑容:“告辞。” 带着人,转身大步走远。 第八零三章 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四月十七还没过完,京城数得上号的人家就都得了信儿:集贤殿大学士沈信言的独生爱女沈净之大小姐,去东市巡查她那明日便要开业的一整条街后,回家途中惊马,被永安郡王周謇“及时”救了下来。驾车的马夫摔断了胳膊,随身侍婢摔得浑身多处骨折,而沈大小姐受惊后起了高热,病倒了。 “沈家一家子,如今还没病的怕就只有在集贤殿编书的那位沈学士本人了吧?” 召南大长公主冷笑了一声,挥手令来通报情况的管家宋络退下,淡淡地看向周謇:“永安,你好大的胆子啊。” “祖母恕罪。”周謇撩袍跪下。 “这么大的事,你竟擅自做主,事先半点风声都不肯漏给祖母。看来,永安真的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了。”召南大长公主脸上带上了一丝浅浅的笑意,“说说吧,到底是想做什么?” 周謇不敢起身,低头道:“孙儿想娶她。” 召南大长公主高高地挑起了入鬓长眉:“娶沈家女?!你不知道她是钦定的翼王妃吗?” “赐婚旨意早就被收回了。”周謇抬起了头。 召南定定地看着孙儿眼中坚持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道:“起来,仔细说。” “是。”周謇站起,就势仍旧坐回椅子上,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口道: “京中牵涉到西北钱粮调拨的事情,应该已经到了尾声。皇上虽然倚重沈信言,但是以孙儿对沈信的了解,他的身子这个时候已经是极度虚弱,怕是未必能坚持到底。 “只要皇上对他还有更长远、更重要的打算,那就不会再让他损耗下去。所以,他回沈家,应该就在这几日了。 “沈濯以一己之力,挤死了大通,买下了东市一整条街。这既是这个小女子的本领,也是沈信言日后在朝中气粗的资本之一。孙儿不想看着这样的人,平白地落到他人手中。 “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京城中人现下知道的并不多。可明日那条街一旦开业,就算不挂上沈家的牌子,不公开宣布是沈家的产业,但沈家舅爷罗椟往那儿一站,明眼人,就都清楚了。 “孙儿早就盯着沈濯,一定要在抢在众人之前,埋下个前因。可因沈家仍在孝中,便有万般理由,她也不会出城去远处、僻静处。今日这一次,是孙儿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不得已,也只能用了这个粗糙的法子。” 顿一顿,周謇没有抬头去看召南大长公主的神色,似乎也并没有打算求得大长公主的同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孙儿会在沈信言回家的第二天便登门求娶。还请祖母帮孙儿通知官媒。” 召南有趣地看着他,嘴角含笑:“我记得你之前还曾经命人寻找机会,看能不能杀了她呢,怎么又改主意了?” “那时想杀她,是因为荧荧和临波的婚事,总觉得其中有她在搅合。她又几次三番站在秦煐一侧,坏了不少事。出于一时愤怒罢了。然而孙儿平心静气后仔细思量,这个女子若能收入后院,于家中之事也好,于朝中之事也罢,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既然如此,我与其杀了她令沈信言疯狂,胡乱出手搅乱京城这一潭春水;还不如趁着大家都没回过神来,一举将她拿下,变成我周謇的妻子。 “之前沈家并不想掺合皇室之事,皇上却硬将秦煐塞给了沈家。可沈家权势一日大似一日后,皇上又借着那两个莫须有的案子,毫不留情地收回了赐婚旨意。说实话,沈家对此,不可能不暗生恼恨。 “我周謇虽然看似并无丝毫权柄,但其实却是唯一一个能够娶她入门后,能护得住她周全之人。想必,以沈信言夫妻的爱女之心,当不至于拒绝我大长公主府的诚心求娶罢? “至于皇上那里,他好意思在我求娶之后再来反悔,跟我抢这门亲事么?” 周謇胸有成竹,侃侃而谈。 召南大长公主满眼笑意地看着周謇,缓缓颔首:“你说得极是。只是……” 周謇微微一愣。 “荧荧当日不愿意嫁给邵舜英。” 召南大长公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笑容更盛,“祖母跟你打赌,沈净之,也不会愿意嫁给你。” 周謇的脸色沉了下来:“我救了她的性命,她不想嫁,也得嫁!” “是么?凭什么?”召南大长公主笑出了声。 周謇咬紧了后槽牙,腮上硬硬地鼓起了一条横肉。 召南大长公主笑着摇了摇头:“原本,就如你所料,沈信言这几天就该回家了。但是你这一闹,祖母告诉你:以沈家那一家子猴精,不仅沈信言在西北大事底定之前不会回家,就连沈净之那个小丫头,也绝不会在那之前病愈。 “人家一家子都病着,闭门谢客,谁好意思在这个时候上门求亲的?何况人家还戴着孝。” “那祖母说怎么办?”周謇紧紧握起了双拳。 召南看着孙儿气得脸色铁青,不由失笑,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拳头,亲昵道:“永安有了这样的志气,又肯以大局为重,好生考虑日后了。祖母怎么可能不出手相助?” 重新挺直后背,端坐起来:“祖母,先给沈家,吃一颗定心丸。” …… …… 第二天一早,召南大长公主派了管家宋络亲自登门去了沈府。 罗椟陪着沈恒见了他。 “昨儿回去我们小郡王就跟大长公主禀报了昨日之事。郡王的意思,贵府还是要好生查一查,贵府那匹马,定是被人动了手脚了。另外,昨儿看热闹的人里,颇有几个说话难听、推波助澜的。只怕是立意要坏小姐的名声。 “小郡王昨日做事有些急躁,怕是亦有思虑不周的地方,若是帮了小姐的倒忙……大长公主说,让小人一定也要陪个不是。若日后需要小郡王出面澄清什么,我们小爷绝对当仁不让。” 宋络笑容可掬。 沈恒则与罗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答言才是。 第八零四章 人家的用意 送走了宋络,沈恒想了想,对罗椟道:“我知道你们必是要与那位北渚先生一起商量此事的。我老人家虽然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但毕竟已经听说了,就难免挂心。你去告诉一声,我要听听。” 罗椟看看天色,两市开市的时间都是午时,倒还有空把此事好生议上一议。点头答应下来,命小厮们:“好生扶了老太爷慢慢过去。”自己且先走一步出去外书房安排。 这个时候,沈濯却早已料到该要跟北渚先生仔细商议此事,却没想到曾祖竟然执意也要旁听,不由得扶额苦笑。 看来,家里最关心自己的婚事、最想早些把自己嫁掉的,是最违拗不得的这位太爷爷。 “我就听着,不说话。你们商量你们的,只是得让我能听懂。”沈恒的要求特别“简单”。 北渚先生失笑,连连点头,故意道:“一从大学士不在家,大小姐做事便没了顾忌。如今老太爷肯出来坐镇,我等求之不得。” 沈恒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他:“我们微微做事从来有分寸!若果然是因为她爹爹不在家,沈家行事锋芒毕露,那也是你这西席先生带歪了风气!关我微微何事?!” “护短是我沈家最上头的一条祖训家规。阮先生今日可领教了?”沈濯险些大笑出声,忙按住了嘴。 罗椟弯了弯嘴角,将话题带回正题,先将那宋络的话都说了,又道:“若说昨天周小郡王救下微微是出自凑巧,今日这样早他们就走来主动慰问,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沈濯看了沈恒一眼,坦然道:“前几天欧阳姐姐来看我时,曾经说过家里附近有生人出没。我看,这次的事情,应该就是这出没的结果了。他们就在等着我出门。” 罗椟皱了皱眉:“你既然已经知道有人跟着,怎么还敢出门?就算出去,也该多带几个人。” 沈濯莞尔:“舅舅以为那些所谓推波助澜的人是哪里来的?那本来就是沈家的人。只不过国槐当时晕倒,没有来得及发号施令,我又没吭声,所以他们没敢贸然出手而已。” “净之小姐昨日之事,太犯险了。今后断不可如此。”北渚先生此刻也板起了脸,虽然当着沈恒不敢厉声呵斥,但也十分责备。“若是昨日没有净瓶舍身相护,净之小姐难道还真想让自己也断胳膊断腿不成?” 关于这个问题…… 沈濯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没敢辩驳。 “此事我们说了怕也没甚么效用。只是净之小姐在孝满之前,非有宫内相招,不许再出门了。等大学士过些日子回来,自会与小姐分说。”北渚先生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话不管用,索性直接祭出沈信言这个宠女狂魔的大杀器。 只有沈信言能治得了沈濯。 在这件事上,沈家上下已经完全达成了共识。 所以沈恒和罗椟都连连点头,瞟了沈濯一眼,接着往下说正经事。 “世上的事情,哪怕真有凑巧二字,我也是不太相信的。这位周小郡王在京中的人缘太好,名声太满,交游太广。这种人,我信不及。”北渚先生直接下了结论。 “盯着大长公主府的人,可有什么消息传回来?”沈濯问道。 北渚先生的脸色越发凝重:“没有。” 对于搞情报的人来说,盯梢的人弄不到消息,可就是坏消息了。 沈濯的眼睛眯了起来,过了一时,方道:“关于大长公主府水泼不进的事情,我在绿春那里已经替他们家挂了个号。然而这种情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北渚先生迟疑着点了点头:“是。我前阵子趁着京里乱,找了个机会让人去碰了碰喻王府。我的人进去,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后来索性又去试了试其他地方,譬如肃国公府、太府寺少卿府、京兆府少尹府上等等地方,虽然宽严各异,但都不是无机可趁。只有大长公主府……” “区区一个大长公主府,哪里来的力量这样戒备森严?”沈濯凛然摇头:“这不行。西北大战将终,京城的妖魔鬼怪正是要闹腾的时候,必定会乱作一团。先生布置些面生的人手,便是炸,也得给我把大长公主府炸出个缺口来!” 北渚先生胸中一震,当即起身,大袖展开,双手笼起,恭敬长揖:“是。” “陛下早就说要给周謇赐婚,大长公主百般推脱。这些年来,就我听说过的,这京中周謇仅仅算计过临波一个。我怀疑他这回是要趁着翼王还没回来,要算计我。” 沈濯说着自己的终身大事,脸不红心不跳,“而且,他有恃无恐地用上了当年周荧想要算计曲追的法子。若是昨天我没有布置了人直接揭破他的用心,想必他今日上门的就不是解释的管家,而是官媒的婆子了。理由简单到粗暴:跟我有了肌肤之亲么!” 当着沈恒,罗椟只觉得窘到满脸发烧:“微微……” 沈恒咳了一声,也瞪了沈濯一眼。 反而是北渚先生这个外人,已经完全习惯了沈濯的风格,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捻须拧眉,缓缓点头。 “人家毕竟是永安郡王,哪里就会动用这样下作的手段算计你了?你当自己是香饽饽不成?”罗椟看了一眼沈恒的脸色,索性替老爷子把如鲠在喉的话说了出来。 “舅爷倒别妄自菲薄。今天下午东市那条街开业,净之小姐的魄力和能力就明明白白摊在太阳下头了。京城里消息灵通、头脑灵活的人太多了,说不好还没到了晚间,咱们家就该有人上门试探了。这大长公主府想要抢在众人前头做这第一个表情达意的孔雀,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北渚先生转向沈濯,“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了昨日的借口,小姐倒好对外宣布病了,不见任何外客。舅爷去忙东市的事情,老太爷也说一句不自在。外客便能统统都推了。” 顿一顿,苦笑道:“只是夫人那里,哪怕她有孕在身,也是挡不住亲戚朋友们的问候的。” 沈濯和罗椟面面相觑,片刻反应过来了北渚先生意下所指: 清江侯夫人,罗椟和罗氏的大堂姐。 沈恒忽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老人家听完了,没事了,我回去歇着了。后头的事儿,不用告诉我了。有人求见,就说我心里不自在,不见客。” 呃,他老人家怎么跑得这样果断!? 真是人老成精啊…… 第八零五章 看热闹 送了沈恒出门,罗椟看看天色,忙道:“章扬怕是早就在东市那边等我了。我先过去。微微和先生商议好了,需要我怎么做的,跟我说一声就是。” “舅舅,今天下晌有人问起我的事情,你就往内帷推。若有纠缠不休的,就让章扬去接待。”沈濯坦然自若。 罗椟脚下一个趔趄,站住了,回头瞪她:“沈微微!你和翼王的赐婚旨意已经收回,你跟翼王府已经没有瓜葛了!” 沈濯皱皱鼻子:“买街钱里,有翼王的。他家是股东啊。让他的长史给咱们平事,不是理所应当么?” 呼…… 算了,自家这个外甥女一旦涉及到挣钱,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底线可言的。自己就不必找犯心脏病了吧! 罗椟袖子一甩,架起一只单拐,出门。 “哦对了舅舅!”沈濯又想起来一件事,忙站起来追出去,“万一哈,我是说万一,吉少卿也去捧场的话,您别搭理他。嗯,也丢给章扬就行。那是翼王府的舅家,跟咱们没关系啊。” 人家是沈家的恩人! 你家俩案子都是人家冒着天大的风险、顶着得罪满京城的雷,给你审出“清白”二字来的! 自己这两条腿,还是人家吉少卿救回来的! 不搭理他?! 这几个字你到底是怎么说出口的!? 罗椟气得抖着手指着沈濯,半天,才喝道:“你等着,你等着这些事情过去的!我得好好教教你做人!” 看着舅舅一拐一拐走得飞快,沈濯茫然转头看向北渚先生:“我舅舅在气什么?” “虽说那个场合,令舅与吉少卿过度亲密,会让人说吉少卿徇私等话;但……”北渚先生叹了口气,“也不至于不搭理人家啊……” 这欲盖弥彰的事儿,做起来有什么意思呢? 沈濯挠了挠头,嘴里不会知道咕哝了一句什么,问道:“佟家的事情还没有收尾么?先生把玲珑借走那么久,也该给我还回来了。何况净瓶又得养伤去,我身边总该有个能找着您的人。” 净瓶和国槐需得静养接骨。沈府里天天人来人往都是事情,怕顾不上,沈濯一早就吩咐人将他二人送去庄子上了。 这件事北渚先生倒是已经有了安排:“国槐这边的事情,净之打算让谁接过来?玲珑暂时还回不得。净之身边还是需要留一个带功夫的女子才是。我已经调了一个人过来。叫玉枕,跟净之同岁,自幼的童子功,是太渊的亲妹妹。” 沈濯挑了挑眉:“与众不同么?” 北渚先生看着沈濯一脸戒备的样子,心里油然而起一股促狭,一本正经地颔首:“正是。此女蕙质兰心、功夫高超,我有意日后让她长长远远地近身服侍翼王和净之。净之且瞧瞧,若是合适,等翼王回京后,不妨先送她去翼王府房里伺候。” 原来是给翼王预备的妾室! 难怪既要好功夫,还要亲信可靠。 他妈的!!! 沈濯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阮先生,拆伙吧。我嫁不嫁翼王是一回事,您竟然时至今日还想让我的丈夫纳妾,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北渚先生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要拼命压低了声音,顿时上气不接下气,扶着桌子几乎要倒下去:“哈哈!净之有逆鳞,逆鳞在妾室。我日后一定要正经嘱咐翼王,若不想后院爆炸,就绝不能动半分花草心思!” 说着,笑得岔气,看着沈濯通红了脸瞪圆了眼要吃人的架势,连忙告饶:“老朽错了!不该起相戏的心思!尤其是不该这样笑。对不住对不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先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先生看看自己像不像个年逾不惑的人?”沈濯咬着牙强撑。 北渚讪讪地坐好,咳了一声,如实交代道:“我手下的那些人里,天枢是最早服侍我的人,年纪也大了,如今只在嘉兴帮我打理一些阮家相关的琐事。排次第二的是将台,那孩子聪明机灵,功夫也好,如今我手里的人手,基本上是以他为主,太渊为副。 “太渊兄妹是孤儿,我收养他们时,玉枕才三四岁。她哥哥须得从头苦练功夫便没空管这个妹妹,从小便是将台抱着她玩。所以虽然将台大了玉枕十几岁,但两个人的感情极好。玉枕早就发过话,非将台不嫁。 “往后我手里的这些人,自然是要交到翼王殿下手里的。将台和玉枕的好事,也的确要等着大事底定之日,请净之帮他们操持一下。” 嗯,这样,还差不多。 沈濯挪了挪身子,哼了一声,也不答应也不拒绝。 北渚看着小姑娘别扭的样子,忍俊不禁又笑了一声,忙又收住,正色道:“刚才净之问到佟家,我正得了消息,要告诉你一声。” 沈濯抬头看他。 “吉家老太太,大约明后日,就要进京了。”北渚先生轻轻呼了口气出来,有着一瞬间的失神。 先吉妃娘娘的母亲,翼王和临波公主的外祖母,吉隽吉少卿的萱堂大人。 “意料中事。”沈濯淡淡地别开目光。 她心里清楚得很,北渚先生习惯性地对这位吉家老太太放不开手脚。毕竟是先吉妃娘娘的母亲么,也是他险些管人家叫了岳母的人。 “先生别担心,我跟翼王如今没有关系。所以,她老人家再闹腾,也闹腾不到我的头上来。我估摸着,她一进京啊,第一个头疼的自然是吉少卿,但第二个,应该是咱们当今陛下才是。咱们啊,先看笑话儿。” 沈濯扬唇微笑。 北渚觉得自己有些被雷劈了的焦糊感觉。 “净之……吉家老太太入京的第一件事,怕就是要去求着皇上皇后把佟静姝嫁给翼王。您要只是袖手看热闹,那,那翼王回京时若换了另一道赐婚的旨意等着他,您怎么办?!” “嗯,我就是要看热闹。我就是要看看陛下打算怎么给我和我爹爹交代。我就是要看看,秦三爷若是果然面对那一道赐婚的旨意,他会怎么办!” 沈濯哼了一声,眉梢高高地挑起,满脸的——狰狞! 北渚眨了眨眼,不自觉地又念了一声佛,心里暗暗地替翼王捏了一把汗:煐哥儿以后这夫纲,恐怕是振不起来了。 第八零六章 你们看着办 “阿嚏!”伏于长草之后,正在往远处瞭望的秦煐,鼻子里一阵发痒,一个大大的喷嚏突兀地惊天动地打了出来! 得! 这伏击还打个鬼啊?! 一队人马从领军的副将,到风色,齐齐地冲着秦煐翻了个白眼。 好在敌军还远,似乎并没有被发现的,样子…… 风色低低地埋怨道:“殿下,您也不憋着点?这什么时候啊?” 秦煐揉着鼻子,哼道:“净之想我了,不行吗?!” 众人一滞。 “殿下,冯伯爷那边,怎么忽然比咱们冲得还远?原本不是咱们四处出击,伯爷在后头层层推进么?他老人家这是要干嘛?抢功?也不像啊!伯爷也不是那种人啊!” 风色低声嘀咕。 冯毅既然连被人用自己心爱的女子和恩师性命威胁,都不在意,都会跟秦煐暗地里通报,哪里又会翻过头来跟秦煐抢军功? 至于他送来“保护”秦煐的那几个亲兵,早就在前几回作战时“壮烈殉国”了,众人说话便少了许多忌讳。 “我也觉得伯爷有点儿勇猛过头儿了。听得说已经受过几次不大不小的伤了,可都不当回事儿。哎赵副将,你家伯爷以前也这样儿么?”秦煐杵了副将一下子。 “也这样。凡有跟外族作战的事儿,伯爷都是头一个冲出去的。受伤什么的,也都是家常便饭了。我们都习惯了。”赵副将浑不在意。 秦煐皱了皱眉:“虽然说战场上不大讲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这样重要的大战之中,若是他有个闪失,谁能善后呢?今儿回了营,我得去找伯爷好好说说。” 赵副将极为赞同,点头若捣蒜:“就是就是!我们这些人一劝,就被伯爷狠狠操练。还是殿下发话,伯爷兴许还能听几句。” “明天就是曲大总管所定的最后决战之时,冯伯爷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什么茬子……”风色也跟着嘟囔。 老董一双鹰眼始终盯着远方,此刻陡然一亮,低低喝道:“来了!” “预备——” 众人悄悄地各自拔出了长刀,利光频闪。 …… …… “伯爷,家里送了信来。”贴身亲卫深深低着头,双手高高举起,呈上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 冯毅正让军医给他裹后背的刀伤,斜了那信件一眼,厌烦地一皱眉:“大战在即,这等儿女情长的事你们也做得出来!跟着老国公和本将征战十几年的铁血,看来都被甘州窑子里的酒水泡臭了!滚出去!” 军医笑了笑,手脚麻利地把绷带在冯毅前胸处打了个结,躬身道:“伯爷,好了。小医告退。” “嗯,去看看偏帐的那几个臭小子。替我挡枪挡箭的,一个个都傻了一样往上冲。上药的时候狠着些,让他们也长长记性,看下回还这么鲁莽不了。”冯毅寒着脸,却字字都是对下属的关切。 军医答应了,笑着去了。 “伯爷还是看看吧。不然小人不好交代。”亲卫跪倒在地,膝行过来,把小包袱凑到了冯毅眼前。 冯毅冷冷地看了一眼,别开眼:“我不看。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该送的人,我送过去了。你们自己办不成,须怨不得我。再让我做什么,也得让我能找到时机。我总不能为了做你们的这些烂事儿,公然把自己填进去不算,还在大战前夕乱了军心! “若只为一个秦煐,便是大战之后,也有的是时机。北蛮的散兵游勇为他们大汗报仇,便偷偷地趁着三殿下战后松懈,施放了冷箭——这样的藉口,既可信,又不会把本伯爷搁进去,还不耽误天下大事,不至于荼毒大军百姓。难道不好么? “可若是你们非逼着我这时候动手,那就不是要秦煐的性命,而是要我大秦此战一败涂地!这种事,是叛国。我若做了,便是老公爷治好了病生龙活虎了,也会气得亲手要了我的性命再自尽于先帝陵前! “所以别说你们拿区区一个女人来要挟我,便是拿着我冯毅的祖坟祠堂来威胁,我也只会道一声请便!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冯毅脸上的表情一厉,低声怒喝:“滚出去!” 亲卫却丝毫不见半点惊慌,从容躬身:“既然伯爷已经有了计划,那小人们就静候佳音了。” 收起小包袱,低头退了出去。 冯毅看着他消失的帐门,刚才还霸道无匹的气势瞬间矮了下来,腰身佝偻,面色灰败。 “国公爷,冯氏……” 过了许久,冯毅深吸一口气,重又强撑着挺直了腰身,高声道:“小校何在?” “伯爷有何吩咐?” “去问问,沈信芳此刻在哪里?” “是!” …… …… 秦煐带着一群没有任何节操可言的下属,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将北蛮派来跟自己谈判的使团一举全歼。并大大咧咧地在营地里扯着嗓门喊: “我们都杀到最后一个杂役了,才听说他们是来求和的。早怎么不吭声?!但凡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他们就嚷一句自己是来投降的,我就不打了! “这打仗打得都是我大秦的钱粮,我父皇库里哪有那么多的铜钱消耗在他们身上?阿弥陀佛,我父皇可是最行善积德、宽厚仁慈的!这要听说我一不小心灭了求和的使团,这回京后不得打我的手心啊!” 驻地的人听见这个话,一个个都捂着脸绕着他走。 秦煐咧着嘴嘿嘿地乐,命风色:“去,把俘获的好东西们,吃喝拿去大家散了,其他的交给隗参军入库。” “不要脸。”隗粲予鬼魂似的从他背后冒出来,凉凉地先评论一句。紧接着便道:“殿下,甘州来了人,去见了冯伯爷。然后冯伯爷偷偷地换了装,带了两个心腹,去寻沈信芳将军了。” 秦煐眉心一皱:“那边大营的人不知道?” “快了。中军帐已经快要挡不住了。伯爷在里头留了个替身。”隗粲予臊眉耷眼的,低声道:“殿下去助伯爷一臂之力吧。” “嗯,打掉了求和使团,此事本就应该跟伯爷通个气。我这就去。” 秦煐盔甲都不换,带着轮值的太渊鸠尾等生力军,直奔二十里外冯毅大营。 第八零七章 杀人、放火 秦煐闯进冯毅的中军大帐,几个所谓的亲卫探头探脑地屏息听着,接着便听到秦煐哈哈大笑,粗声豪气地让人传了酒菜进去。帐子上影子晃荡,只见秦煐和冯毅两个人推杯换盏地竟吃喝上了。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这可真是心大。 明儿个就要全军出击大决战了,这二位竟然还有心思喝酒?! 这顿酒直喝了两个时辰,天快二更了,秦煐才醉醺醺地出来,又指着里头大笑:“伯爷也有今天!如何?浑身是伤,失血数升,也敢跟我这个生龙活虎之人斗酒!醉啦醉啦!伺候你们伯爷赶紧睡吧!” 众人忙拥进去,却只见两个贴身的小校已经帮着冯毅脱了衣裳蒙头睡下了。 秦煐扬长而去。 是夜,直到四更将尽,冯毅才悄悄回到了大营。 第二天一早,隗粲予先起身,安排了饮食、兵器、盔甲、马匹等等一系列事情之后,来见秦煐,悄声告诉他:“沈信芳离得不近,冯伯爷是冲杀穿过了一块北蛮的驻地才斜插了过去。计算时辰,大约只在沈信芳将军那里停留了一刻钟不到就返程了。伯爷中军递过来消息,说多谢殿下,伯爷回来只换了伤药,提前了半个时辰叫起了大军,已经提兵出发了。” 秦煐皱起了眉头:“他这样岂不是要打乱了曲伯爷的布置?” 隗粲予沉吟着摇摇头:“未必。我倒觉得,冯伯爷大概是下定了决心,要在大战前把军中的钉子都除了。不然的话,这一战,咱们大家凶多吉少。” “除了那些钉子,他自身可就难保了!”秦煐大惊。 “所以他才去见了信芳将军嘛!信芳将军的家眷如今还在甘州城,家中必定留了不少兵丁家将。他们家的家将可都是沙场上滚出来的,个个都不是吃素的。若是把家眷托付给信芳将军,冯伯爷倒还能挣出个一搏之力来。” 隗粲予乐呵呵地抄着手笑。 秦煐怀疑地看了他的笑脸一会儿,提高了声音问:“隗先生,你是何时连冯伯爷身边的人都买通了的?!” 隗粲予咳了一声,长揖到地:“预祝殿下马到成功、大获全胜!”转身呲溜一下便不见了踪影。 秦煐看着晃动的帐篷帘子,哭笑不得。 “殿下,隗参军诡计多端,实在是不可轻易放过!”风色鬼头鬼脑地凑了过来,低声出主意:“咱们回京后,把他从净之小姐那儿撬过来吧?” 秦煐嘿嘿地笑了起来,挥手一巴掌拍在风色肩上:“风色啊,我知道你早就活腻歪了。只是净之到底会赐你个什么死法,我还是蛮好奇的。等回京,回京后我一定成全你,把你这一路上的种种心思,一一地都告诉她!这一仗你可好好保重,你们家殿下我,就等着看好戏啦!” 说完,一挑门帘,大步出帐,只见军马纷纷,已经列队齐整。 “将士们!你们中,有一部分人,已经跟着本王我,去过了西番的都城逻些。御阶前骂过街,王宫里踏过马。想想,本王就觉得痛快! “可还有一些人,没去过。今儿,北王我,要去一趟北蛮的王帐!打算在他们大营里杀杀人,在他们王帐上放把火!” 秦煐原本清俊洁净的脸庞,如今已经晒得有些黑了,配上晃动的火把,和狰狞的笑容,令所有大秦精骑,蓦地在心底里沸腾起一把旺焰焰的战火! “你们,有没有人想去?” 秦煐的脸上,忽地又变成了标志性的少年微羞笑容:“本王需要同袍。” “同去!” “大营里杀人!王帐上放火!” “大秦威武!” 群情激昂,吼声如山呼海啸! “上马!”秦煐高声厉喝。 …… …… 东市被火焚过的那条街重新开张了。 连续三天,天天生意火爆! 尤其是招牌名为“花想容”的那家洗发店,预约位置竟然已经排到了一个月之后! 店伙计们还极为体贴地提醒来预约的贵客们:“西北快打完了。说不准一半个月就要回京报捷。到了那时,外头的热闹可比这里的预约要强。然小店的预约是无法取消的,您可看准了。” 客人怀疑:“我就不能提前取消,你们再让给旁的客人不就得了?” “那让谁不让谁呢?小店总不可能记下所有客人的住处,巴巴地上门去请客人来洗头吧?小店人手本就不足啊!这跑腿都跑不起。您见谅。若是觉得说不准,倒不如往后约一约,两三个月后,什么的。” 店伙计们训练有素,虽然不至于得罪人,却言辞强硬,毫不相让。 也有那寻衅的,嗤笑不已:“不就是洗个头么?这样的店子,我三天就开起来一个!” 店伙计笑容可掬:“东家说了,欢迎良性竞争。我们家不过是给大秦的百姓们提个醒儿,这洗头洗脸,也是生意。大家若是都做起来,我们东家也多几个地方消遣不是?” 将一众人等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些轶事被当成笑话儿迅速地传进了宫里建明帝耳朵里。 “沈净之让自己的伙计们这样回话?”建明帝笑得手里的奏章险些拿不住。 “是。”绿春也笑,“老奴还是头一回听说,这开铺子的,能这样硬气地回客人们的话。要是换成老奴,这家铺子,怕是这辈子都不去了。” 建明帝笑道:“那必是你不觉得洗头发麻烦。你听听店名:花想容。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铺子是专门开给女客的。女客么,稍不注意就会得罪一大串儿。所以,索性一个都不给额外特权,一律平等。大家也就不闹腾了。 “至于得罪人,她沈净之在京城得罪的人还少么?!她自己往哪儿一站就是个靶子!她才不怕! “不过,洗脚店是什么?洗脚?怎么洗?” 绿春看着连建明帝都好奇起来,不由得失笑:“看来净之小姐还真是会做生意。瞧瞧,连陛下都好奇了。陛下必定知道医家的说法,足安体自安。又有话说,叫寒从足底起。 “这家洗脚的店,就是热热地泡完了脚,再以点穴按摩的手法,令人通体血脉流畅。老奴还为此特意去问过崔署令,他老人家说,这个法子,还真能防病呢!” 建明帝微微笑着,沉思下去,半晌,喃喃道:“沈净之,是个聚宝盆。聚宝盆,可是会被众人疯抢的。” 绿春心中一动,上前一步,低声道:“前儿净之小姐从东市巡查完回家,路上惊马,险些出事。是周小郡王救了她。” 建明帝眼神陡然一利。 第八零八章 君臣约话 西北这一仗打了半年,沈信言就在宫里住了半年。 建明帝给他找了两三个帮手,又配了两个服侍的小内侍,甚至原本还想赐两个宫女,却被沈信言苦笑着摆手拒绝了。 想来也是,留在宫里调拨粮草,沈信言吃睡都在地图簿册边上。什么宫女内侍的,对于沈信言来说,不过就是个把衣食递到他手里嘴边的模糊路人而已。 如今大战已到尾声,沈信言形销骨立,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指挥着几个助手,一点一点地收拾起了所有往来纸条。 建明帝闲步走来,笑着看众人忙碌,招手叫沈信言:“你能闲一闲了,就别这样忙碌,身子要紧。” 沈信言恭敬起身,一身孝衣孝帽,低头道:“若是陛下这里用不着臣了,臣还是想就回去守孝才好。” 虽然把沈信言放回去也没所谓,但是…… “信言,来,你陪朕走走。” 建明帝转身率先朝御花园走去。 沈信言一愣。 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建明帝还想把自己留在宫里? 起身跟去,君臣二人竟一路默默地走到了太液池边,麟德殿前。 “及到西北大捷之后,朕当在此殿大摆筵席,摆庆功宴。论功行赏,信言当居首位。”建明帝看看麟德殿,又看看太液池。 沈信言只觉得头疼,伸了手捏额角,不吭声。 建明帝回头看着他,笑了起来:“信言不稀罕?” “陛下,臣乏得整个人都想死过去。您若是恩赏,不如现在就赏臣能回家好生睡上他三天三夜,可好?”沈信言有气无力地应酬建明帝。 建明帝弯唇笑了笑,看着太液池,漫声道:“净之趁你不在家,买下了东市整条街。前两天选了个吉日,已经开张了。” 沈信言惊骇交加:“一,一条街!?” 这孩子哪儿来那么多钱!? “其实这还不算什么。净之接着又以这条街做担保,鼓动得众人挤兑,生生地替朕把大通的钱全都弄进了国家银行。如今,大通跟江南道求恳,想要关张。 “净之却老早就告诉朕了,不能答应他们。因为大通的钱票已经作废,那众人手里留下的那些,若是从大通兑不出来,可就要去朕的国家银行闹事了。所以,大通如今还在苦苦支撑。 “当然,他们还想分家来着。自己高高兴兴地分了,报到了族里。可是,一样在地方衙门报备的时候,被打了回去。如今大通的债务是整个佟家顶着的,分了家,朕难道还挨着房头儿去找他们么?别逗了!” 建明帝清清淡淡地冷笑着,轻轻叹道:“而这些佟家想要找出来的后路,却都是净之一早就跟朕说过了,一定要给他们堵死的。信言哪,你生了个了不得的女儿啊。” 沈信言这个时候只觉得头更疼了,涔涔然都是冷汗! “这条街开业了,京城上下,有点儿脑子和本事的人,这时候只怕都已经知道了净之生财有道。而且,国家银行和大通的事情,朕估摸着,有心人已经悄悄地替你们家散播了出去。朕,实在是挡不住。” 建明帝从太液池收回目光,看了看身侧正在举袖擦汗的沈信言一眼,唇角一翘,旋即又漫声道:“哦对,还有一件事应该告诉你。就在东市开业前一天,净之轻车简从,从上到下罩了幕篱,悄悄地去巡视一番,想必是去查漏补缺的。结果回程就惊了马。马死了,车散了,马夫断了胳膊,侍女多处骨折。唯有净之,只是吓着了。” 这一串子下来,沈信言急得脸都白了,膝盖直发抖。等到建明帝说完,才觉得长出了一口气,双脚发软,苦笑道:“陛下,您可吓死微臣了!” “可是,你知道是谁救了你女儿么?”建明帝脸上戾气一闪。 沈信言瞬间皱起了眉:“有人竟这样恰巧,救下了臣的爱女?”顿一顿,再急白了脸,声音中不自觉带出了一股子凌厉:“可是还有了肌肤之亲!?” 建明帝见他刹那间便是一脸杀气腾腾,不由得呵呵失笑:“并未。你那女儿该有多机灵?侍女死死地将她头脸护在怀里,别说没让人碰,便是面容,都没让人见着。” 顿一顿,轻声道:“可是救人的永安郡王周謇,却是便道破了净之的身份。第二天,大长公主还遣了府中的大管家亲自去了你家道歉,说若是妨害了净之的名声,周小郡王可以立即站出来澄清。” 沈信言根本就不顾建明帝就站在身边,一边狠狠跺脚一边紧紧咬着后槽牙恨声骂道:“趁人之危!可恶!” “想想朕的临波。落井下石趁人之危是周家的老手段了,临波他们都敢,何况是净之。”建明帝淡淡地说着,到了话尾,终于忍耐不住,低低地哼了一声。 “太子贵为东宫不可轻动,卫王殿下身体不适正当休养。连翼王殿下身为皇子都能去西北征战沙场,他的身份难道还不如周小郡王尊贵吗?!身为宗室,自然该为秦家的祖先尽孝;身为王爵,更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今年春天雨水丰沛,大江大河怕都要小心夏汛。周小郡王既然闲着,就跟着工部去巡查堤防吧。” 沈信言冷冷地直起了身子,双手笼在袖中,沉声道来。 建明帝听着,缓缓颔首,道:“嗯。明日,朕就让御史台上奏章。” “西北大战之后,诸事芜杂。户部须得与兵部、礼部一道,点数钱粮、马匹、兵器,还有对北蛮后续的招抚事宜等等。户部这一本账,如今只在臣一个人的胸中。臣此刻回家,户部这边怕出差错。所以,臣还是再待阵子吧。等待诸将回京献俘之时,臣去麟德殿,等着陛下给臣正名,也讨一份赏赐。” 沈信言一本正经地叉手欠身,就好似刚才别别扭扭闹着要回家休养的人是别个一般。 建明帝轻笑一声,点头道:“朕就是这个意思。等到战事结束,朕放你回家去守孝三个月。也省得御史台日后拿着这件事找咱们君臣两个的麻烦。” 沈信言躬身告退。 建明帝怡然自得。 第八零九章 落荒而逃 吉家老太太姓史,在娘家时最要好的一个闺蜜,就姓佟。 佟家老姑太太嫁得不是特别好,去得很早,也没留下儿女。史老太太便与那家子断了联系。但在那之前,佟老姑太太牵了个线,想替她的大侄儿求娶吉家大小姐。 可是吉家大小姐太过耀眼,佟家跟吉家是竞争关系,吉氏族中看着佟家本来就不顺眼,又怎会把自家的宝珠拱手让人?何况吉家老太爷死前跟阮家又有了默契,上好的婉拒借口。 佟家的算盘不灵。 不过,史老太太很乐意把自己心爱的二女儿嫁入佟家。 佟家退而求其次,答应了。 佟大郎心高气傲,婚事拖延了很多年。跟吉家提亲的时候,已经二十四五,比吉二小姐大了整整十岁。所以佟家小意地多多送了聘礼过去,求着能让吉二小姐早些嫁人。 吉大郎不同意。 长姐未嫁、长兄未娶,哪里就能轮得到吉二小姐的婚事了?这难道让后头两个妹妹都有样学样么? 史老太太大怒! 大女儿说的那个阮家,虽然富贵,可是他家戴着孝。这一等就至少要一年。 二女儿在她跟前哭哭啼啼,哭得史老太太心都碎了。 然而事情终于出现了转圜,朝廷来了采选的花鸟使。 吉二小姐高高兴兴地来跟母亲说悄悄话:“阮家有什么好?比得上进宫当娘娘么?大姐多才多艺,又国色天香,简直天生就是当娘娘的底子。您只要点个头,我就让人去给花鸟使递话。” 史老太太怦然心动! 商贾的家世,还有什么能比进宫为妃更令女儿荣耀的呢?! 可是史老太太又迟疑了:“乖乖,入宫当娘娘啊,你难道不想去吗?要不娘给你推掉佟家的婚事?” 吉二小姐亲亲热热地偎依着母亲:“我不去。我舍不得离开娘。一入宫门深似海,女儿就再也不能孝敬娘了。再说,亲事都定了,我若去了,母亲以后在嘉兴还怎么出门?也对不起佟姨。 “让大姐去吧。她心高,去宫里岂不是正合适?何况阮家又没下聘,又没过贴,知道的人也不多。” 史老太太坐在马车里一晃一晃,银白发髻上簪着的金凤展翅衔珠小步摇跟着一荡一荡。 自从吉大郎横死,家业被族里侵吞了大半,她就只能依附着二女婿的势力,才勉强维持住往日的荣光。 那个进了宫的长女,这么多年来,什么都没给她! 不过,长女给皇上生了一个公主、一个皇子。 而这个皇子,顶顶不济,也是个王爷。 史老太太涂了厚厚的大红口脂的薄唇扬了起来,满眼满脸都是满意的算计:把佟静姝嫁给那个皇子!一个是外孙女,一个是外孙。到时候,这个王府就是她老人家当家。 至于儿子孙子,那前程还用得着自己说吗?王府自然就给轻轻松松地办了。 自己这晚年,终于能够高高兴兴地当老封君了。 至于这个皇子能不能继承大统做皇帝,她从来就没敢想过! 皇后娘娘的出身可是国公府!她有两个嫡子,她连侄子都娶得是大长公主的亲孙女。这种天上的人,自家不过是商贾出身,难道还敢跟人家斗么?! 正经的就该好生跟皇后娘娘服软,恭恭敬敬弄个王爵,保住吉家、佟家和史家能吃香喝辣,就足够了! 想得多了,折寿! 嗯,改天该去拜见皇后娘娘,把这一层意思说透,娘娘大人大量,也就能放过自己这几家子了。 史老太太隔着车厢的帘子,隐隐约约地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吉少卿,心情很不错。 儿子很出息,皇帝还算给长女面子。嗯,到这儿就行了。再多,该惹皇后娘娘不高兴了。 “小郎,我今日抵达之事,告诉你二姐没有?”史老太太最挂念的就是二女儿,忍不住掀起了车帘问。 吉隽目不斜视:“这是大街上。母亲有话,回府再说。” 史老太太红了脸,哼了一声,摔下了车帘。 从做官了就不肯回家,还背着自己私自娶了妻子,让自己在娘家丢了丑——自己的娘家小侄女儿哪儿不好了?怎么就不能娶了?不能娶做正妻也就罢了,那妾都还不能做了?真是!这到底还是不是自己的儿子了?! 对于从未谋面的傅氏,史老太太满心不高兴。 如今要把佟静姝的事儿办了,怕不是还要倚靠儿子和傅氏,得想个法子拿捏住他们才好! …… …… “吉家老太太进了府就把吉少卿夫人傅氏臭骂了一顿,险些连她敬的茶都砸了。净之小姐,这个吉家老太太是咱们以后必须打交道的人吗?这个人不讲理。” 玉枕显然是被兄长太渊和未婚夫将台保护得太好,一脸懵懂天真。 沈濯瞧见她就想起北渚先生的玩笑,脸上微微地红,转过脸,道:“她为什么要骂人,总有个缘故,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佟家大太太带着佟家大小姐过去了之后,母女两个一直在哭,而傅夫人没劝住。可又不是傅夫人让她们娘俩哭的,吉家老太太为什么要骂傅夫人?”玉枕百思不得其解。 “吉少卿怎么说?”沈濯见她又停下了,只得扶着额角一点一点地问。 玉枕终于开了笑颜:“吉少卿跟他娘吵了一架。说他娘迁怒于人,又说佟家大太太自私自利,反正吵到最后,吉少卿说,要不就把吉家老太太送回老家,要不就请佟家大太太从此以后不要上门。 “吉家老太太当时就气病了。佟家大太太和佟大小姐要留下来侍疾。吉少卿立即就命人备了车,把傅夫人和一双儿女送走了。说是傅夫人的母亲要过六十大寿了,他京里忙走不开,让傅夫人在娘家多住些日子,陪陪亲娘。” 这样也行?! 沈濯都听傻了。 不过,这个吉隽倒真是个疼妻儿的人。 “然后呢?吉家老太太和佟家大太太,就真让人家主母走了?” “对啊!佟家大太太直接就扶着吉家老太太去梳洗安顿了,老实不客气地也住下了。 “不过,看着那大包小包、箱子匣子的,好似傅夫人还真就老早准备好了要走。” 玉枕咯咯地笑,几乎站不住, “小姐别急,还有更神的。吉少卿看着他娘他姐姐直跺脚,转身就进了宫,跟皇上请了假。然后连家都没回,直接出城去追他夫人,一同去给岳母上寿去了!” 第八一零章 明白和糊涂的界限 史老太太和吉大太太等来等去却没把吉少卿等回来,待到晚间了,才有管事的上来禀报:“少卿奉旨陪着夫人回去看望岳母了。因假期短,所以走得急。 “少卿说,家里剩下的这些东西,随老太太的意。您爱自己花用、或送人、或糟践,都由您。什么时候您老人家不管佟家的事儿了,他什么时候带着夫人回来。 “若是您一直都不肯放手,那他就直接再次请调了外任,往后都不见您了。这宅子地界不错,值不少钱,是他所有的积蓄了,如今都还给老太太,算是给您养老了。” 史老太太气得两眼冒火,捶着床大骂:“不孝子!忤逆!他就不怕我去衙门告他?!” 管事回话得极平静:“少卿说,若是老太太嫌弃他不孝,那就去找孝敬的养老。他是宁可辞官不做、带着妻子儿女浪荡天涯,也不会跟佟家大太太再有任何来往的。” 吉家三代才出了吉隽这么一个仕途中人。只因这一个儿子在京城,史老太太在老宅里便是儿女都不在跟前,也活得舒舒服服的。 若是吉隽真的弃官不做了,那史老太太就更加需要这个儿子给她养老了—— 毕竟二女儿嫁了佟家之外,那两个庶出的女儿老早地就被她远远地发嫁给了平民百姓。这会子早就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她只剩了这一个儿子了…… 史老太太直瞪瞪地鼓着眼睛许久,才哈地喘出了一口气来,捶着胸口大哭起来:“这个孽障啊!这是想要我的老命啊!” “小舅舅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不是我父亲帮着,凭他那样小的年纪,就能守得住外祖父留下的家业了?吉氏族里早就都吞了下去了!如今外祖母不过是要他想办法救救我父亲,给我谋条好出路,他怎么就能这样对待外祖母,这样对待我母亲!” 佟静姝倒在史老太太的怀里又哭又闹。 佟家大太太更是伏在桌子上,哭得死去活来。 谁知史老太太却立即变了脸色:“静姐儿,你什么意思?难道是我吉家欠你爹的不成?咱们把话说清楚。” 说着便把佟静姝从怀里一把推了出去:“你娘嫁给佟家的时候,我吉家的产业何止千万?托给你爹爹打理了没十年,便只剩了百万不到。那钱都哪里去了?别打量我是傻子! “我平常觉得他是我女婿,半个儿子,我便把家产赠送给他一些,只要他孝顺我,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是敢说你舅舅竟是靠着你爹才有的今天,那就是你佟家太不要脸了!” 又寒着脸看向佟家大太太,喝道:“二姐儿,你别哭了。你给我站好了,说清楚!你们两口子,就是这样教孩子的?!” 佟静姝被史老太太的样子吓得都不会哭了,懵懵懂懂看向佟家大太太:“娘,娘……” 佟家大太太委委屈屈地哭着站起来,拿着帕子擦泪,低头不语。 难道,难道外祖母说得竟是真的?!自家爹娘竟真的侵吞了外祖家的财产不成!? 佟静姝几乎要气晕过去:“不可能!大通那么挣钱!” 史老太太满脸阴霾地瞪着佟家大太太:“敢情你们什么都不敢告诉静姐儿啊?”冷笑一声,道:“大通原是人家孟家的,是你爷爷使了下作手段,冤枉了人家,才从人家手里夺了过来!” 佟静姝的脸色苍白起来。 佟家大太太忙擦了泪,陪着小心对史老太太道:“娘!这都几十年前的事儿了,跟静姐儿说来做什么?” “佟家老姑太太是我的好姐妹,佟家到底怎么算计的孟家,我一清二楚。话说回来,若不是佟家把大通弄到了手,就凭他们家那点子家底,就算是静姐儿她爹再怎么能干,我也不会把你嫁给他! “如今倒好,一个四处偷东西的贼,把我外孙女教成了个呆子不算,还跑到我跟前来要我的强?我不说的话,难道让我吉家的子孙,反倒要受佟家的气不成?” 史老太太指着佟家大太太的鼻子,把话摊到不能再透:“静儿舅舅从三岁就在你长姐身边长大,一饮一食、一书一字,都学的是你长姐。他的骨头硬得很!如今他这样恨你,只怕是已经知道了当年送你长姐进宫,是你的主意!你这辈子,就别指望他能对你好了。 “至于静姐儿,你给我听着。现如今,你还想有条好出路,就必定要靠着你舅舅。是你求他,不是他求你。你心里头如果连这个因果都想不明白,那你也别往我外孙府里嫁,嫁进去也只有落得个暴毙而终的下场。 “你们娘儿两个,都别在我跟前哭。哭也没用。” 佟静姝被噎得胸口一阵阵地发闷,眼前一黑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等再度悠悠醒转之时,却见母亲已经擦干了眼泪,安静柔顺地听着外祖母训话:“若照你所说,是朝廷想要抢大通的生意来自己做。这虽然不讲理,却没办法。 “何况佟家一代不如一代,钱多了又不会花,早晚闹出大乱子来。如今这样只是收了生意,还没要命呢!不错了……” 佟静姝听得悲从中来,不由得嘤嘤地又哭了起来:“外祖母,难道我们家就活该了不成?!” 佟家大太太忙上前去把佟静姝扶了起来,给她擦了泪,温柔劝道:“静姐儿,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管。如今我们母女都听你外祖母的。她老人家从小最疼你,你要相信外祖母。” 佟静姝张了嘴想要说什么,却被母亲重重地在后背捏了一把,只得咬着唇低下头去,给史老太太道歉:“外孙女无知,顶撞外祖母,求外祖母原谅。” 史老太太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对了。” “母亲打算让我们怎么做?”佟家大太太毕恭毕敬。 史老太太沉吟片刻,决断道:“这个时候,佟大必定不肯跟你和离。但他们家如今就是个泥沼,你和静姐儿不能再陷在里头了。我今儿才进京,不好就出门。你就在这里陪着我。过两天,我去一趟佟家。” 第八一一章 战死 四月二十七。 西北大捷的消息轰轰烈烈地传了回来! 满长安都沸腾了。 “曲好歌、彭绌、冯毅、沈信芳和翼王殿下同时推进,踏遍北蛮王庭,共计斩杀敌军六万有余。大可汗一支十分顽抗,翼王为我军将士性命计,下令全歼。另有残部在逃,方向东北。 “如今各部都在清扫战场。大总管说,夏日将至,若是遗留的兵马尸体过多,会在陇右引发疫病。所以下令大军休整,将本部战场清理干净才准还朝。” 八百里加急的捷报呈到了建明帝案前,宣政殿里上上下下笑口大开、兴奋不已。 来报捷的小将也喜气洋洋。 可建明帝的脸色却并不好看,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阴郁。 竺相看着御座上一言不发的皇帝,心中忽有所动,转向那小将:“可还有其他需要急报的消息?” 小将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建明帝,肩膀塌了下去:“郢川伯冯毅冯伯爷,一向作战勇猛。决战一役时,被北蛮认出,分了许多兵力围攻他……冯伯爷寡不敌众,战死了……” 冯毅,战死!?! 朝堂中倏然一静。 “郢川伯一生不爱名利,为大秦镇守北部边陲十数年。骁勇善战,毙敌无数。北蛮一部,闻风丧胆……”建明帝越说越难过,低下头,哽咽起来,“朕痛失爱将!大秦,痛失股肱!” 竺相等对视一眼,各自嗟呀着,乱哄哄地安慰起建明帝来。 就在这一团乱中,不知道是谁,轻声问道:“肃国公待郢川伯犹如亲生子……他老人家病成那个样子,若是知道了郢川伯战死……” 那可就要了老国公的命了! 建明帝脸色大变,腾地立起,厉声喝问:“这个消息可有传去肃国公府?” “战场上的消息,哪一条瞒得过老公爷?怕是也正在听呢……”竺相面露难色! 建明帝二话不说,撩袍下殿:“备马,朕要去肃国公府!” 绿春在后头急忙高喊:“备马备马!” 殿中众臣面面相觑,眼看着建明帝大步流星便出了宣政殿。 “竺相,陛下驰马过去,咱们可都追不上。这……”宋相往竺相跟前凑了凑,轻声请示。 竺相轻轻颔首:“我请太子去看一眼吧。万一有事,也好有个人劝劝。” “如今领着京畿卫的陈国公,不如请他老人家也跟着一起随后过去,毕竟护驾要紧。”宋相再添一句。 竺相看了他一眼,顿一顿,点点头。随即朗声对众人宣布散朝。 命人火速去通知了太子和陈国公,竺相似笑非笑地看着宋相,轻飘飘又问道:“宋相那好门生,如何陛下到现在都还不放人?非把集贤殿的那部大书编完么?” 并不等宋相答言,拱拱手,在一众亲信的拱卫下缓缓而去。 宋相深吸一口气,阴沉沉看向竺相的背影。 翼王即将挟滔天军功而归,东宫的处境可想而知。竺家老儿竟然还有心思挑拨自己和沈信言,他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肃国公府。 肃国公跟建明帝同时拿到了战报。 “呵呵,赢得很漂亮!嗯,王庭那一支屠尽了,甚好啊甚好!西北十年没有战事了!哈哈哈!” 瘦成了一把骨头的肃国公眯着眼看战报上的消息,十分喜悦。 旁边围着的家将们彼此对望,眼中除了伤痛,还有焦急。 不能让老公爷看到冯毅的死讯! 可是肃国公一眼便溜到了战报的最末尾——这是所有战报的习惯,最后一段,是战死的将官名单。 “冯毅!?” 肃国公的手抖成了风中落叶,刚刚有了些红润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子羌,战死了?” 家将们强忍着眼泪,劝:“将军难免百战死……” “胡说!子羌最擅乱战,临敌机智还在我当年之上!这样大的战场上,左右前后那么多护卫,怎么可能战死?不,不不不!这中间必有缘故!说!是不是有人在他背后放了暗箭?!” 肃国公额上青筋暴起,睚眦欲裂,大吼着从病床上跳了下来! 家将们七手八脚扶住了他,让他坐了回去:“公爷,公爷您别急!” “送信的是哪个?!叫上来!”肃国公咬紧了牙,低声怒吼:“老夫要亲自问!这是秦家又要过河拆桥么!?” 家将们面面相觑,叹口气,命人把送信人叫了过来。 “你是何人?子羌战死时,你在何处?!”盛怒之下的肃国公虽然瘦小,一身威势却与当年领军时不相上下,满面杀气、虎威冲天。 送信人听了这句话,热泪夺眶而出,举袖狠狠一抹:“小人是伯爷亲卫,伯爷殉国之时,小人就在十步开外。”说着,一把扯开上衣,只见前胸上右肩窝裹着白布,隐隐还在渗着血。 这应该没错了。 肃国公缓了面色,沉声道:“子羌是怎么死的,从实道来。” 送信人眼圈儿一红,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伯爷是为了公爷死的。” 众人色变! “有人拿公爷的性命和府中大姨娘的身世威胁,一定要伯爷在大战时杀了三殿下!伯爷说,这一战,是扬我大秦国威的一战。三殿下先破了逻些城,现在又即将马踏北蛮王庭。我大秦扬眉吐气,莫过于此! “若是此时三殿下却死了,不论是怎么死的,战场上折损一位皇子,我大秦的气势都会大打折扣。何况,百战的英雄,却遭到来自背后自己人的冷箭,这样的行径,伯爷说他做不出来。” 送信人说着说着,越发伤心,一边抹泪,一边哭道:“伯爷说,可若是他不杀三殿下,公爷的性命就完了。思来想去,就只有他这一条命丢了,才能让那些人死心!小的拼命劝,说只要赢了这一仗,那些人自然会偃旗息鼓。 “可是伯爷不听!他说他不能拿着公爷的性命做赌注!他就,他就拼命地冲杀,带了一身的重伤参加了最后一战。 “进了王庭,他一眼看到一个长得十分精壮的小伙子,衣饰都十分贵重。他说那必是大可汗最心爱的儿子,他冲上去就亲手把那小伙子砍了……” “后来,后来大可汗下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了伯爷……我们跟着伯爷拼命杀敌……双拳难敌四手啊……伯爷死的时候是站着的……” 送信人放声大哭。 肃国公听得浑身乱战,脸色变幻,忽然一张口,一道血箭喷了出来! 第八一二章 死讯 西北大捷在外头都嚷嚷了半天了,玉枕才气喘吁吁地跑进如如院禀报战况。 沈濯不由得笑着调侃她:“你们先生的消息每每都比朝廷早,怎么今儿这消息却比人家晚了一天?是先自己去乐呵了一回不成?” 玉枕学着府里丫头的样子抻了帕子擦汗,摇摇头,平复了呼吸,方道:“咱们的消息不晚,只是等了甘州消息一天,所以才晚了些。何况还有外头紧急送进来的话。” 沈濯脸色一变:“出了什么事?” “郢川伯战死。甘州沈信芳将军府上赶去救护不及,郢川伯府的大姨娘,自尽于府中不算,还一把火烧了伯府。一个活人都没逃出来……” 玉枕再也顾不得自己心里的迷茫,只管赶紧把最要紧的事儿报了。 沈濯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事儿不对劲。 “刚刚外头传来消息,肃国公病中听说了郢川伯的死讯,呕血数升,悲痛而死……临死前,高呼对不起郢川伯。”玉枕压低了声音。 沈濯低下头去,问道:“甘州那边,沈信芳有没有往陈国公府送信?” “有。郢川伯府的火救下来,点数过府中的尸体之后,沈将军府上就立即派了人星夜回了京。咱们的人在京城也瞧见了两个人进了陈国公府。”玉枕微微蹙了蹙眉,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沈濯的脸色难看了起来,想了想,又问:“郢川伯是怎么死的,前后的事情你们可知道详情?还有甘州那把火,到底是谁放的?冯毅着紧他那大姨娘,府中必定放了不少亲卫,手里都是有上好功夫的。怎么会一个人都没逃出来?你把陇右来的消息,详详细细地给我说一遍。” 听到这里,玉枕的脸上一红,低头道:“郢川伯的死讯是战场上回来的,详情我们的人在肃国公府听见了,可是一个送信的亲卫一面之词。 “且肃国公吐血后弥留之际,皇上恰好赶了过去,所以府里一片混乱。那个送信的人就不见了。肃国公府的家将们等皇上和太子、陈国公走后才发现,几乎要把肃国公府翻了过来,却还是没找到那个人。 “至于甘州的消息,先生这条线始终没能进了伯府,还是小姐的人在外头铺子里瞭望得来,我知道的实在算不得详尽。不过,听外头说,详情已经在打探了,会用迅鹰传书给国槐。小姐还请稍安勿躁。” 送信的人不见了! 沈濯迅速抓住了这一条,立即问道:“你刚才说的,除了陛下去了肃国公府,还有谁?太子和陈国公?” 玉枕忙点头道:“正是。陛下跟肃国公就说了两三句话,肃国公就撒手了。皇上正伤心,太子和陈国公也就赶到了。陈国公是带着侍卫们一起去的,应该是去护驾的。 “皇上让太子亲自负责肃国公和郢川伯的身后事,还说要让人从肃国公族里挑个品性好的孩子做继承人,许了日后若是成材,就封肃毅伯。然后陈国公就陪着皇上先走了,太子留下吩咐了一些话,又说了要派詹事府的人过来帮忙才走的。” 陈国公? 太子…… 不不,太子没这个眼色。 若是陈国公…… “刚才你说,信芳伯那边往陈国公府去了送信的人,还去了两个?什么时候的事儿?今天一早,还是下晌?” “城门刚开的时候,路上还冷清着呢。” 沈濯缓缓颔首。 若是陈国公先收到了甘州的消息,然后悄悄地把那送信的人扣了起来,倒也不错。 “沅姐姐的婚期近了。我在孝中,去不了。明天一早,我会让茉莉去一趟欧阳家,问问涔姐姐给沅姐姐准备什么添妆。你跟着一起去。”沈濯歪头看着玉枕,“你知不知道怎么做?” 玉枕眨了眨眼,哦了一声:“大概,知道吧……” 沈濯嗤地一声笑,挥手让她下去:“反正你有人去请教,我就不管了。” 玉枕嘻嘻笑着摸了摸头,嗯了一声,又忙道:“哦,还有一件事。” 沈濯抬头看她。 “跟这个比起来,应该算是小事儿。吉家老太太前几天去了一趟佟家。昨儿夜里,佟家大老爷自尽了。留了遗书,让佟家大太太大归,还说,让佟静姝自己决定,是姓佟,还是跟着佟家大太太姓吉。” 玉枕说完,挠了挠脸,问道:“小姐,这佟家大老爷怎么忽然就自尽了?” “佟家大太太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光哭,忙着治丧。佟静姝在灵前哭得死过去,说这辈子都不会改姓旁的。不过佟家的二房三房却很积极地让佟家大太太把自己的嫁妆整理一下,看来挺盼着她们母女离开的。” 沈濯呵呵轻笑:“看来,佟家二房三房还真有聪明人啊。这样的话,我大概也能放佟家一条生路了。” …… …… 大长公主府。 召南和周謇慢慢地在花园里散步,低低地交流着最近的重大事宜。 告一段落后,周謇烦躁地敲了敲手里的扇子: “沈信言没有回家,即便是今天宣布了西北大捷,他连面儿都没露。” 召南大长公主好笑地看着孙儿:“你急什么?” 周謇闷闷地将双手背后:“都是御史台那群人,怎么就忽然看不得我闲着了?欧阳堤马上就要去巡查夏讯,今天通知我,后日一早便出发。我这一走,前头往沈家使得力气就都白费了。” “怎么会白费?”召南大长公主哑然失笑,“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祖母直接跟她父母商议就好,你在不在的,有什么打紧?” 召南大长公主抬头看向大明宫方向,悠然说道:“冯毅死了,包宇死了,皇帝现在没精神。再等两天吧。我会一边遣人直接去沈家提亲,一边亲自进宫,当面跟沈信言说说这桩婚事的好处。到时候,顺便就让皇帝当场赐了婚,就是了。” 周謇张口结舌:“可是,皇上之前不是赐了沈净之和秦煐的婚事么?他怎么会肯……” “谁让他不要人家当儿媳妇了呢?我堂堂的大长公主,难道还不能求娶一个他不要了的儿媳妇了?他总不能欺人太甚吧?” 召南大长公主理所应当地淡淡说完,嗔了周謇一眼:“你自小从未离开过祖母,从未离开过京城。如今要出外差了,不好生安慰安慰祖母,也不张罗着去跟你妹妹说一声,且担心娶不娶得着媳妇,你可真有出息!” 周謇被她说得脸上通红着苦笑起来:“祖母!您就取笑我吧!” 召南大长公主呵呵大笑起来,显见得心情十分愉悦。 第八一三章 究竟伤不伤心 寿春宫。 林嬷嬷迎出了宫门,看着大步走进来的建明帝,笑容满面地福身道贺:“西北大捷,给陛下道喜了!” 建明帝笑了笑,却又轻叹一声,在她面前站住,低声问道:“母后知道肃国公的死讯了么?” 林嬷嬷轻描淡写:“知道了。伤感了没有半炷香,就说,陇右追杀翼王的事儿,少不了他。死就死了吧。”说完,扬起嘴角,笑眯了眼睛,“倒是陛下准备了那么久的一场大战,大获全胜。这十年二十年的,咱们北边都没有大的威胁了。实在是令人高兴。” 建明帝松了口气,跟着高兴起来,笑道:“我就怕肃国公之死引得母亲又难过。她老人家身子不好,大喜大悲的,万一影响了病情,那可就麻烦了。” “皇儿,快来快来!”太后兴奋的声音在内殿响了起来。 建明帝跟着这个声音心情飞扬起来,一路铿锵走了进去,却是一愣,失笑起来:“母亲这是在做什么?” “我早就说过了的,要去跟着你去太庙看三郎他们回京献俘!你看看,我穿哪身衣裳好?”太后竟然兴致勃勃地在试衣服! 建明帝哈哈大笑,上前亲手扶了太后去榻边坐下,道:“挑这些做什么?都是旧的。三郎回来还早,让他们给您做新的。还有太后的凤冠,也该打新的了。您都多少年不肯出寿春宫了。如今既然有了兴致,自然色色都要簇新的才好。” 太后满口答应,又一本正经地盘算起来:“我听说这回战死了的那个郢川伯原是镇守北边的?他一死,你肯定要调整驻防。曲好歌那个性子,肯定又丢下官印,带着妻子到处去逍遥。你拿他没法子,但肯定不能放过他儿子—— “到时候,我的临波可就要跟着丈夫离京了。不成,你得给我的临波一个大体面。这回太庙献俘,让临波扶着我去。她又细心又周到,我的事情她最熟悉。就这么着!六局给我做新衣裳首饰的时候,记得多给临波制一份!” 建明帝听得心里越发舒坦起来,笑着答应,又道:“可惜沈家在孝中。不然应该让沈净之去扶着您。朕听那边传回来的消息,三郎眼巴巴地惦记着那丫头。可惜又没有由头见了。” 太后微微一怔,忙拉着建明帝道:“可是呢,我正要问你,三郎的婚事你是怎么打算的?净之的赐婚旨意,你想还给她么?什么时候还?” “太后可还喜欢沈净之给您做孙媳?”建明帝含笑看着太后,目光中带着一丝审视。 太后还没答言,林嬷嬷便笑着从旁插嘴道:“那还用说?太后娘娘这辈子听过几个人的话?便是临波公主来劝时,也是要劝一半儿哄一半儿。唯有净之小姐,进了寿春宫就如同孙猴子进了凌霄宝殿,恨不得拆了我们这儿才好。偏太后喜爱她,看她哪哪都好。 “您瞧瞧外头园子里那棵老梅树。一冬一春,险些给折秃了。太后罚过她一回没有?还有这吃饭吃药。老奴和耿姑姑,哪回不是千哄万哄,才肯吃一半儿进去。净之小姐一来,脸一板,往跟前儿一坐,太后娘娘自己端着碗乖乖喝药……” 她还待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太后狠狠地瞪她:“你还有完没完啦?总算找到告状的人了是不是?” 建明帝呵呵地笑,点头道:“林嬷嬷说的朕都听懂了。母亲这是对沈净之极为满意,是不是?”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是净之的脾气大。从前三郎顽劣,她就不太愿意嫁。现下你把她的赐婚旨意收了回来,我也不知道她还肯不肯再接回去。” “那可不归朕管。”建明帝笑着冲太后眨眼睛,“等三郎回来,看他自己的。若是能求得沈信言点了头,朕就把婚旨还回去。可若是人家不乐意嫁给他了,那可就不是朕的错了!” 太后与建明帝对视一眼,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母子们好久没有这样愉悦地聊天了。建明帝索性留了下来,陪着太后一道用了晚膳,又扶着太后散了步、消了食,才告辞回去。 等他走了,太后满面的笑容才缓缓消失。 林嬷嬷轻轻叹了口气,过去慢慢地给她揉着心口,低声劝道:“又不是皇上的错……您也想想,皇上肯定更希望利用郢川伯,从老国公嘴里问出追杀三殿下的真相来……” “你说肃国公临死,痛哭流涕,说他对不起冯毅?!”太后低声问。 “是。冯毅的亲卫告诉他,有人拿着他的性命要挟,非要冯毅杀了三殿下。冯毅两难之下,才不得不战死……算是,被逼死的吧……”林嬷嬷悄声道。 太后目光清冷,缓缓摇了摇头:“不,应该不止如此。包宇为人硬朗,他身边的同袍下属在战场上死了不知道多少,他都没掉过一滴泪。就算是冯毅再跟他亲密,他也不至于把自己心恸到呕血而死。 “我只怕,冯毅的性命,就是断送在他手里的。而且是用自己的命相挟。一个把他的性命和国家大局都放在心上,唯独不顾惜自己性命的人,一个那么信任爱重他、把他当成父亲的人,却被他自己活活逼死了。这才是包宇呕血可能的原因。” 林嬷嬷大吃一惊,忙道:“那岂不是说,三殿下被追杀的事,查不到缘故了?” “只怕是的……”太后微微蹙眉,瞬间泪盈于睫,“若他活着,便能把真相问出来。我的天赐,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他死了……他一死,所有的事情都再次归于湮灭。皇上对天赐的疑心,只会越来越盛……” 太后哽咽起来,哭道,“如今,陛下就是在等着我死!只要我死了,他就再也不会容留天赐活着!” 说着,太后轻轻地咳嗽起来。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替大郎澄清的!太后您别急!”林嬷嬷连忙给她顺背,看了外头一眼,悄声道:“您不是已经托了甘棠长公主去告诉净之小姐了吗?事渉三殿下,净之小姐肯定会查得透透的。” 太后的咳声一顿,垂眸道:“起居注的原件什么时候能送过来?” 第八一四章 打主意 坊门才开不一会儿,罗夫人就巴巴地到了沈家。 她约了今天跟朱冽一起来看罗氏母女,是为了能多跟罗氏说些私房话,也为了能早些见到女儿,她恨不得头天晚上就住在沈家。 沈濯听见姨母已经来了的消息,惊讶得直想笑,对茉莉道:“我娘怕是还没梳洗呢,姨母必定也没有用朝食。你去跟小厨房说,记得多给朱碧堂送两份,别让姨母真得饿着。 “我先去给曾祖和祖母问安,然后再过去。跟她们二位说,老人家都起身晚,让她们别急着过去。” 茉莉在沈濯头上插上最后一根银簪,笑着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沈濯偏头看看她轻快离去的背影,伸手把簪子拔了下来,端详了端详自己的样子,挑了挑眉。 装饰性的东西,现在她身上越少越好。 何况,今天还有罗夫人和朱冽,以及她们的奴婢们在。 往螽斯院、桐香苑和煮石居各打了一个转之后,沈濯问得了朱冽还没到,开心地去了朱碧堂。 进了门,只见罗夫人正抱着罗氏的肩膀,低低地跟她说悄悄话,罗氏满面的羞涩。 看来是在交流育儿经呢! 沈濯含笑进去,先给罗夫人行礼:“大姨母,许久不见了。” “是呢,可有阵子不见微微了。又长高了,也漂亮了。快过来,姨母瞧瞧。”罗夫人放开了罗氏,忙招手叫她。 罗氏见她的样子,问:“这个时辰过来,怕是没跟你祖母一起吃饭吧?” “是呀。要不怎么让人多送了两份朝食来这里呢?”沈濯抿着唇,俏皮地冲着罗夫人挤眼。 苗妈妈和芳菲把那一份饭热了摆上来,催着沈濯赶紧吃。 沈濯却不着急,整理了裙子悠闲坐下,细嚼慢咽:“没事儿。冽表姐怎么也得伺候着长公主用了朝食才出门。虽然长公主疼她,但上头还有两个妯娌,不会太由着她错了规矩。我慢慢吃,大姨母才不会怪罪我呢。对吧,大姨母?” 罗夫人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握着罗氏的手道:“还是濯姐儿心里明白。” 她自己都忘了这一条了呢! 沈濯心下好笑,认认真真地吃完饭,又陪着母亲和姨母说了一会儿话,人报朱冽来了。 嫁了人的朱冽依旧风风火火、大大咧咧,但在母亲和姨母面前,却的确成熟了许多,敛了笑容安静行礼,然后建议:“我先跟母亲去给沈家曾祖和祖母问安去,回来再跟微微说话。” 罗夫人嗔了她一眼,道:“我早来了,就等着你呢!赶紧走。” 转了一圈回来,罗夫人虽然依依不舍,却也知道朱冽这趟来看沈濯,必定不是单纯来玩的——毕竟通知她来沈家母女相见的乃是长公主府管事,而非朱冽的陪房。 “跟微微去如如院吧,我陪陪你姨母。”罗夫人主动放了小姐妹们离开,自己则去了妹妹房里说话。 …… …… “长公主让我跟你说几句话。”朱冽竭力回忆着,“第一句,太后在查的事情,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查出来结果之后,不论好坏,都一定会通知你。 “第二句,嗯,翼王那个什么什么的事儿,让你要是有力气,就照死里查!太后说,她对现在的表象,一丝儿都不相信。” 沈濯听得实在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冽表姐,这句话肯定不是原话!” 朱冽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句话绕得很,我记不清白。不过,意思肯定没错就是了。” “还有旁的么?” “嗯,还有一句,这句的原话我可记得一清二楚!”朱冽看着她,调皮地笑,“太后和长公主都想问问你,那道旨意,你还想不想要?” 沈濯的脸红了红,却别开了脸。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啊!我跟你说,这旨意你若是不想接,你可千万早点说。我娘那边巴巴地盼着呢。”朱冽拽住她,不依不饶。 沈濯白了她一眼:“得了吧。姨母要有这个心思,一早没这道旨意的时候就说了,还等得到现在?那时候都不敢,难道现在竟敢了不成?我才不信。” “真的!”朱冽瞪起一双杏眼,表示绝对没有说谎,“刚知道大捷我就回了趟家。我爹在饭桌上跟我娘商量的,一个是因为我哥如今出息了,未必就护不住你。 “再一个,是现在京里这情势,你真的嫁给三皇子,未必是什么好事。对你自己,对你沈家,甚至对我们几家子,都未必。我娘当时迫不及待就说她也这样想。 “微微,我也觉得你真嫁给秦煐,以后的路会走得特别累,特别憋屈。要不,你真的别再接那份旨意了?嫁给我哥吧?当然,我哥是个棒槌,对女孩子一丁点儿都不懂。 “你要实在不喜欢我哥那个性子的人,就嫁别人也行。我听长公主说,已经有不少人去姿姿那里打听你的事儿了。尤其是前头东市那条街开业后,连长公主这里都有人来问了……” “谁?谁去问了?” 沈濯虽然对嫁给旁人没什么感觉,但对于谁对自己正在生出浓厚兴趣一事,还是很好奇。 “多了!什么侯什么伯的,我也记不住。不过,我记住了一个人。”朱冽气鼓鼓的,重重地哼了一声,“李礼!” 呃!? “就是那个,险些跟你议亲,还被你揍过的,太府寺少卿李弗谖家的那个,软耳根子,李礼?!”沈濯大吃一惊! 朱冽再次重重哼了一声:“就是他!他爹跑去问驸马,问你的赐婚旨意是不是真的收回去了!还问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濯好笑起来:“他爹去问未必就是为了他,兴许是受了旁人所托呢?李家这位少卿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圆滑好人缘,交游广泛。这种人,又怎么会替自己的儿子连续去问一对表姐妹?他才不会让自己家里陷入这种尴尬呢!” “嗯……长公主说就是他。还说他家眼光不错,说李礼那孩子性情温厚,还算讲道理,相处起来不难。若真嫁了他,家里的事情肯定是你做主……什么的。” 朱冽说着,心里终究别扭得很,撅着嘴。 第八一五章 长亭送流言 “不会的。”沈濯微微地笑了起来。 这回换成朱冽好奇:“为什么?” “嗯,你还记得吗?李礼和周謇、卫王,都是好友。”沈濯抿抿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朱冽愣了一愣:“我没忘啊。我知道的,他们那一群,当年还有邵舜英,秦睦……咦?怎么都是卫王一起……哦!” 看着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沈濯含笑对她眨了眨眼。 朱冽这才露出了一个愉悦的笑容,想了想,又生起气来:“哼!这一群都不是甚么好人!” 再想一想,还是不放心,忐忑地嘱咐沈濯:“微微,你还是小心些。那一群,现在都还在外头活蹦乱跳呢。你不是守孝?最近没大事你一定不要出门了。前几天那次惊马,我们听说了都吓死了!” “你放心。你也知道的,翼王快回来了。现在大约没人敢杀我。”沈濯含笑拍了拍朱冽。 这句话说的! 朱冽撇了撇嘴,嘟囔道:“就知道你根本不管有没有那道旨意都会嫁给他……” 沈濯歪着头看她,微微一笑。 “好好好!其实我哥心里也明白的……你还在陇右的时候,他被你逼着往家里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可沮丧了,说他看出来了,翼王肯定是死都不会放手的……还说,你也一样……” 朱冽跟着也沮丧了起来。 沈濯吓一跳:“我可不是死都不放手啊,我可还要好好活着呢!我爹我娘我祖母我曾祖,可都指着我呢。就算我娘这回生个弟弟给我,那离长成顶事儿也得十几二十年,都指着我好好地照顾他们呢。” “沈微微!你别故意扭曲我的意思!”旁边一个大人都没有,丫头也都被赶到了外头。朱冽肆无忌惮,伸手一把捏住了沈濯的脸颊,疼得沈濯“啊咿哎哟”地叫着告饶。 然而朱冽也就是过了过手瘾便松开了,哼道:“看你仍在孝中的份儿上,哼!” “冽表姐!你若真让我当你嫂嫂,可就是我天天捏你的脸了!”沈濯掩着脸颊瞪她,“疼死我了……” 两个人斗鸡一般瞪着对方,片刻,又都忍不住抿着唇对视低笑。 外头丫头们敲门,说朱碧堂请她们俩过去吃午饭,两个人这才携手出门。 …… …… 欧阳堤跟周謇约好的时间是这一天的卯正,城门外折柳亭。 “欧阳郎中说,他出京巡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所以让我等他。因为他不用任何人送别。这个意思么,自然就是他一到我们就得出发,不能再停。” 周謇双手抱拳,向着亭子里来送他的少年郎们团团作揖。 李礼同情又羡慕地看着他:“虽说这桩差事看着苦,却能走遍大江大河。小郡王一向都以天下家国为念,这一回也算是遂心所愿了。” “别闹得一副你们家不放你出门的架势好吧?你又不是独子,又不是长子,有没有皇亲勋贵的身份束缚着,想出外不过有出息点就行了!” 虞韘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正色对周謇举手道:“小郡王胸怀锦绣,早就该为国家百姓做些正经事了。这次是大好机会。今后的路是在京中纨绔混沌一世,还是真的踏遍天下、施展抱负,端看这一回了!小郡王保重!” 少年们连连点头:“小楼所言极是!小郡王当自强。莫要令那些号称自己是正经出身的士子们看扁了!” 周謇也正色道谢,依依不舍地往城门处又踮着脚看了一回,叹了口气。 年龄最小的秦睦上前一步,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罢了。太子自矜身份。卫王前阵子惹了事,连带着舜英也不敢出门。你那些沾亲带故的表兄弟们,不会来了。” 众少年一静,接着欷歔不已。 “其实,他们都往家给我送了程仪的,卫王还给我包了不少解暑解毒的丸药……”周謇也说不下去了,一声长叹。 城门方向行来一队人马。 周謇脸上一喜,紧紧地盯着看。 李礼越发难过,去拽他另一侧的袖子道:“别瞧了。那是欧阳堤。他们几个若来,必定是纵马驰骋……” 一个少年便冷哼了一声,低声道:“不就是去战场上混了一圈儿么?如今全京城的兄弟们,倒都要怕他一个了……” “这话糊涂到什么地步?”虞韘皱起了眉头,“翼王这一程,破逻些、踏王庭、陇右千里浴血厮杀,那都是为国为民冒的生死风险!什么叫混了一圈儿?咱们这里站着的,有一个算一个,谁真敢说自己能去混这一圈儿的?” 秦睦仍旧带着些稚嫩的声音响起:“小楼哥哥,咱们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唯有你是定天下的武将出身。我们一群不学无术的酸文假醋,自然上不得战场——却才又没有说你,你反应那样大做什么?” “就是!有冲着我们发这无名怒火的,你自己去战场上给人家敲边鼓就是了。又没有人拦着你。”先前说话的少年咕哝道。 这,这怎么就顶起来了?! 众人有些发懵。 虞韘的目光冷冷地瞥过去,正要开口反驳,李礼连忙抢过话头,圆场道:“欧阳堤就在眼前,可没几句话能说了。周兄,此去水远山长,还请你多多保重!”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最后跟周謇道别。 欧阳堤车马碌碌地过来,遥遥地冲着众少年一拱手,并不停下,催着座下长行的骡马便过去了。 周謇翻身上马,冲着众人抱拳欠身:“多谢众位兄弟来送我。我去了。” 带着一行二十几个护卫长随,接着欧阳堤一行的末尾,迤逦而去。 遥遥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众少年轻声长叹,一时无言。 长久,虞韘冷冷地扫视了一圈,随便一叉手,道:“家中还有事,我须得先告辞了。” 李礼忙一拉他:“听说国子监那边为西北大捷写颂扬文章,大家正要一起去看看,凑个几笔。你不去么?” 虞韘皱皱眉,摇头道:“我是武将家出身,这等文章我是懒得碰的。我跟家里说了,想去兵部帮着催办伤亡兵士的抚恤事宜,不知道家里有没有给我办下来。我得回去瞧瞧。” 李礼一怔,手上不自觉地一松。 虞韘纵马回程。 秦睦哼了一声,低声道:“当谁不知道呢?战后抚恤是个肥得流油的差事……” 众人啧啧有声。 李礼反感地一皱眉:“安平侯家是什么规矩?都是京城长大的,真不知道么?怎么这种话都能说出来?秦睦,你今儿到底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 第八一六章 提亲去吧 “你说谁去寿春宫了?” “著作局的著作郎。他之前任的是起居舍人。他的前任,是整理太祖太宗起居注的那一位。” “在寿春宫呆了多久?” “不久,一炷香的工夫而已。名义上是进献先帝刚草订完的文集给太后。太后赐了杯茶,就让走了。” “文集……先帝哪有什么像样的文章?一群马屁精!这肯定不是重点!” “依殿下看来,这件事,很重要么?” “很重要。我的底细,唯一有可能知道的,就只有这位太后娘娘了。把手头的事情都先停下来,先做这一件!” “寿春宫的守备,外松内紧。当今的皇上,可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 “一国的太后,你拿刀剑去杀,就算杀死了,也很难不留下痕迹。但是若是用人心去杀呢?那可就容易得多了。” “殿下的意思是……” “大慈恩寺最近太安静了,这样可不太好。” “是!小人明白了!” …… …… 去给周謇送行的少年们不欢而散。 即便回到家中,总归还是有些人颇为闷闷不乐。 李礼就是其中之一。 太府寺少卿李弗谖是朝内公认的最低调、最圆滑、最不爱沾是非的一个。尤其是,他家夫人和太后娘娘家里,还有着一些拐着弯儿的亲戚关系。 所以,只要李家不自己作死,至少建明帝一朝,保个平安富贵,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李礼这个李家幼子,从上年被清江侯小姐朱冽一顿臭揍之后,就隐隐约约被传出去了“耳根子软”这个名声。 李弗谖只觉得焦头烂额。 这件事自然,只能说他太放心让家中的老母和贤妻教养孩子了。几个大的还好,到了李礼这个老幺……唉! 简直是让人没法说。 所以这一年来,李弗谖开始把精力往这个孩子身上转移,多加了许多关注。 “敬思,你怎么了?不是去送永安郡王?怎么无精打采的?”看着儿子又坐在廊下发愣,李弗谖放下手里的笔,从书房里慢慢地走了出来。 “父亲在家?”李礼忙站起来行礼。 “嗯,出什么事了?”李弗谖坐到他对面,按手让他也坐下。 李礼有些茫然:“今天本是去给周小郡王送行,但是虞小楼和秦睦却险些吵了起来……” 李弗谖仔细地听着儿子的叙述,沉吟了片刻,问道:“你觉得谁的话有道理?” “自然是虞韘的话有道理。我只是奇怪,秦睦跟翼王并没听说有什么嫌隙,怎么说这种话?那个挑头的我知道,他家跟秦家走得近。但是我不明白的是秦睦这是为了什么?”李礼的表情有些颓然。 李弗谖看了儿子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你真的想不明白么?” 李礼茫然地看向父亲:“啊?” “虽然你母亲坚持,但为父觉得,你还是不要去求娶沈净之了。她看不上你的。”李弗谖摸了摸儿子的头,露出一个慈爱的笑。 李礼的脸上一红:“父亲,沈净之和翼王的婚约已经作废。她的确很精明能干,所以才更不太可能跟过分厉害的人家结亲。我觉得,我能理解她,也能容忍她……不不不,我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特别好。” 李弗谖愕然,失笑着摇了摇头:“沈净之和翼王在陇右生死相随,你还真觉得那一纸赐婚是个事儿?” 李礼红着脸低头:“我不,我要试试。” 李弗谖莞尔,意外地笑起来,点头:“好。但是这个话,不要再跟旁人说了。” “为什么?”李礼再度茫然。 让沈净之知道自己的心思不好么? 李弗谖忍不住叹气。 这个傻孩子。 “你这个话若是传出去,沈净之答应了你还好,若是不答应呢?以后你跟她未来的丈夫,还要不要相处了? “而且,你难道还会非她不娶么?如果不是的话,那你说了这个话,让你未来的妻子怎么想?以后她也是要在京城妇人圈子里走动的,被人用这个话嘲讽到脸上时,她又如何自处?” 李弗谖只得掰开来揉碎了给他解释。 李礼的脸色苍白起来,半晌,才嘴硬道:“可是,周小郡王也说要去提亲,秦睦也要去,还有虞韘家里……” 李弗谖的眼神瞬间一利:“你说什么?” 李礼一滞,看着父亲严厉起来的神情,缩了缩肩,嗫嚅着一股脑倒了出来:“上回沈净之去东市出来,不是惊马了么?永安郡王救了她。 “据永安郡王说,她极知礼,虽然她是东市那条街的东家,必须要去巡视一趟,但依旧穿了孝服,全身都遮了幕篱。从我朝太祖开始,女子们哪里还有遮全身的幕篱?帷帽就不错了。 “而且,即便是从马车里摔了出来,也没有露了头脸,被侍女死死地护住了。这样又精明能干,又聪慧剔透,又守礼知节……而且,我们都见过她,知道她其实,相貌很好的…… “永安郡王便感慨说,娶妻当如是,说要请他祖母去提亲。那时其实我们还不是特别清楚翼王和她的婚约已经解除,听永安郡王这样一说才最后确定了。 “秦睦便说,若不是他年幼,也要上门求一求。虞韘好笑起来,说他爹爹其实也打算要去碰碰运气的。秦睦一听碰运气这个话,就跳起来说既然如此,也许沈净之需要守孝,就愿意嫁给个年纪小些的呢…… “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说成了我们几个暗地里都较上了劲,都想去试试……” 李弗谖的脸沉了下来:“所以其实是你在你娘跟前嘀咕了,她才开始打沈净之的主意?” 李礼的脖子几乎要缩进腔子里,低低答应:“是……” “你真的是太容易被人影响了!我无论如何要给你寻一个主意坚定的媳妇!不然,不然……”李弗谖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然这孩子一定会被人算计死! “不不不!爹爹!我,我不是听他们说了才想去凑热闹!我,我早就……但那时候她有赐婚的旨意,所以我才没做声。但是现在赐婚的旨意没有了,连秦睦都敢去碰运气,我为什么不能去试试?!”李礼急得红了脸。 李弗谖哼了一声:“你是忘了为什么被清江侯小姐打了吧?” 李礼怔住。 为了……他那回听了周謇他们的推断,所以鄙夷她手段……下作…… 李礼呆呆地坐在那里,忽然流下泪来,哽咽道:“爹爹,我真的欢喜沈净之……我没说谎……” 第八一七章 抛弃 沈濯对这场即将来临的提亲潮一无所知。 送走了罗夫人和朱冽,她挺怡然自乐地等着翼王回京。 既然太后那边说了会告诉自己是什么事情,那就不用乱猜了。以太后的手段,除非皇帝,否则没人能算计得到她老人家。 不怕不怕。 “小姐,你猜翼王殿下什么时候能回来?”茉莉看着沈濯动不动就傻笑,只得索性逗她说这个话题。 沈濯腮上一片晕红,忙收了笑容,但还是忍不住跟心腹的侍女低低地嘀咕起来:“不是说要等清扫完战场么?隗先生跟着他,损招最多。这个时候,肯定被派得四处乱跑。回来,早着呢吧?” 茉莉托着腮,想了想,道:“奴婢是觉得,陇右那边的事情既然已经了了,殿下身为皇子,未必就一定在那边呆着了。” “总得等二位伯爷一起回来吧?好歹得有点儿同袍情谊啊……”沈濯忍不住撅嘴。 茉莉两只眼弯成月牙:“可是殿下肯定特别急着回来。” 沈濯的脸上更红了,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咬着唇嘟囔:“反正隗先生肯定会被扣下陪着随军的幕僚参议们一起收拾战场,点数钱粮、马匹什么的……” 这次轮到茉莉脸红,忙站起来道:“外头北渚先生说,今儿大约玲珑就能回来了。奴婢去看看她的屋子小丫头们帮着整理了没有。”快步溜了出去。 屋里没了人,沈濯放松地伸了个懒腰,笑了笑,叹道:“时间过得真慢啊……” “净之……救我……”苍老男魂的声音忽然微弱地在她灵海深处颤抖着冒了出来! 沈濯吓了一跳,腾地坐直,心里急问: 阿伯,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就是,忽然,特别虚弱……神魂已经不稳,我觉得……快要流散了……”苍老男魂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失去了痕迹。 沈濯大惊失色! 这是,湛心大师出事了!? “玉枕!玉枕!”沈濯急了,忙往外跑。 玉枕刚好疾步进了院子,忙答应一声:“小姐,我正要找你!” 两个人险些在门口撞上,玉枕忙一把扶住了沈濯,拉着她进了内室。 “小姐!外头传来消息,大慈恩寺主持湛空,在禅室里被人偶然发现了跟肃国公来往的信件。陛下大怒,将他捉走了!如今已经关进了宫里!湛心大师的小院一夜之间空无一人了!” 玉枕急急说完,然后咬着舌头不吭声了。 她不知道谁是湛空,谁知湛心,也不知道那个甚么大师的小院里有什么。但是外头说这是小姐叮嘱过最要紧的事情之一,所以她赶紧把消息传到,然后依着北渚先生的嘱咐闭紧了嘴。 沈濯脸色一变。 肃国公一死,大慈恩寺跟他的来往信件反而暴露出来了? 这是什么鬼逻辑?! 难道不是应该直接一烧了之? 这是谁家的逆贼这么蠢! 然而建明帝还不得不审…… 沈濯沉吟片刻,道:“你去绿春的外宅带个消息过去,就说,这事儿有蹊跷。不论哪一个,都一定得留活口。若是陛下震怒,请绿总管劝一句。 “何况,眼看着要大捷献庙了,不论什么事,都放到那后头解决。已经等了这大半年,不在乎再多等这半个月。” 玉枕答应一声,忙忙去了。 沈濯在心里轻声呼唤苍老男魂: 阿伯,你别担心。我一定把事情的真相完完整整地查出来。 尤其是陇右追杀翼王的事情。 你说不可能是湛心做的,我相信你。 尤其是太后娘娘也发了话,这件事绝对不是表面上看来的这样—— 想到这里,沈濯心里一动。 也许,这是清楚明白众人回京后,建明帝封赏功臣完毕后,一定会开始狠狠地追究翼王在陇右被追杀事件。 大理寺里,不是还关着几个杀手活口等着对质呢么? 所以,这是要趁着建明帝还没腾出手来,先抛出了湛心大师,好让这个案子就这样正中建明帝下怀地结了?! 那么,那几个证人…… 不,那几个证人没有危险。 陇右的事情,不论谁是幕后的指使,能有这个能量遥控陇右军方的,只有肃国公一人而已。 所以,他们根本就不用灭口。 到时候,熬不住时,那几个人自然会把罪名推到一个已经死了的国公头上—— 这个手法,粗糙得很啊!怎么会令建明帝那样震怒呢? 或者他真是只是有了充分的借口可以杀掉孪生兄长了? 不不! 沈濯眼睛一亮。 是因为建明帝刚刚吩咐了太子给肃国公和冯毅治丧!这是已经打算好了要瞒下皇子被下臣追杀,给陇右军方一个面子——要给肃国公身后的哀荣了! 可是,这个时候,却被人把肃国公和前天赐太子湛心大师勾结在一起,千里追杀皇子的真凭实据翻了出来! 建明帝这个嘴巴回头便重重地抽在了自己脸上! 这才是他最恼羞成怒的原因。 那自己便没有劝到点子上…… 不过,有了这个台阶,希望建明帝可以冷静一点,暂时留着湛空和湛心的性命。 自己还需要从他们身上,寻到秦煐被追杀的真相! 沈濯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吉隽竟然告假出京。那这个案子,会让谁来审呢? 刑部? 侍郎秦倚桐是卫王的人。 大理寺? 正卿左温周是东宫的人。 这样大的案子,必须要公开审理,所以内廷是审不了的。这可真是——难了。 沈濯只顾着自己沉思,就没发现茉莉带着玲珑已经悄悄地进了屋。 茉莉想要出言提醒,却被玲珑含笑止住,拉了她又出了屋子,走到廊下闲坐。 “说是净瓶和国槐都为了保护小姐断了骨头?可好些了没有?”玲珑悄声问。 “净瓶姐姐严重些,如今还起不来床。国槐虽然已经好多了,但阮先生觉得他若是以后继续护卫小姐,须得再多学些东西。所以送他去……” 茉莉一语未了,里屋沈濯已经扬声问道:“可是玲珑回来了?快进来!” 玲珑笑嘻嘻地跳起来,一溜小跑进了屋子,恭恭敬敬双膝跪倒大礼拜下去:“小姐,奴婢回来了!奴婢可想您了!” 第八一八章 轻轻放过 御书房。 建明帝坐在御案后面,怒火难抑。 “朕既然让太子给他办后事,就是不打算再追究他的那些事。他的家将们就该知道些分寸,这些东西也该收一收。怎么竟然能从湛空那里被人轻易地发现了来往信件?” “陛下,您是不是也觉得蹊跷?老奴仔细查了查,止道能看到那些信件,只怕是有人故意抛给他的。” 绿春的脸色很是难看。 “既能知道止道和皇宫的关系,还有本事找到湛空秘藏的信件,这个想让咱们发现湛心和肃国公关系的人,必定不是凡人。” 建明帝怒火稍敛,终于能沉下心来细细思索,沉声续道:“这样的一个人,藏在后头,什么都知道……这个时候他让朕发现这些信件,意欲何为……” “陛下,老奴觉得,这件事,该缓一缓。”绿春难得正经肃然起来,“翼王殿下就要回来了。大理寺里也还关着几个当时追杀殿下的活口。不论怎样,都该对质一番。也许将所有的消息交相对照、抽丝剥茧之后,咱们就能真的明白全盘事实究竟是怎样的了。” 建明帝哼了一声:“事情都闹在朕的面前了,朕若是不管,岂不被他们看扁了?” 绿春低下头,笑一笑:“太后眼巴巴地等着看太庙献俘呢!这可是陛下呕心沥血才得来的国泰民安,便是前次退北蛮那一战,亦无法比肩。 “全天下都正替陛下高兴。只有那么几个人,总想着拽您生气。您干嘛要搭理他们?您是天子,是大秦皇帝,是天下之主!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建明帝被他说得嘴角都翘起来,忍不住呸了他一声:“你这老东西!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油嘴滑舌吹牛拍马了?” 然而终究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不过,你说得也是。朕凭什么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太庙献俘才是如今的大事。你去叮嘱太医署一声,这些日子让他们好生替太后娘娘保养。” 绿春笑着答应,又问:“那大慈恩寺的那两位大师呢?” “先关着罢。这个时候不能放回去。”说到这两个人,建明帝的眼神冷厉了下来,“万一在寺里自尽,事情又该不清不楚了。” 绿春不语。 君臣二人正沉默,外头有内侍来报:“礼部侍郎荀朗请见。” “宣。” …… …… 这一日晚些时候,寿春宫。 崔署令长跪在榻前,絮絮叨叨:“太后娘娘的底子已经不甚健壮了,这时候还这样思虑过度,怎能不病?之前沈小姐千叮万嘱,让您别多想事儿,别多管事儿,吃好喝好睡好,每日里必须要去园子里散步半个时辰。如今她孝中进不来宫了,您就都抛在脑后了……” “若是明日让沈净之听说您又病了,朕怕是连林嬷嬷耿姑姑,带上梅署令崔署令,只怕都逃不了要被她剥了脸面地骂了。母后就算是心疼他们,也要听话,好生保养得好。” 建明帝笑眯眯地迈步进来,笑着赞道:“崔署令这几句话说得极好。朕看哪,咱们家太后娘娘,也就是听那小丫头片子一个人的了。朕这个儿子啊,得让御史台弹劾一回不孝才对。” 太后靠在榻上,满面慈爱地看着他,见他拱手欠身施礼,忙坐直了伸手拉他坐在自己身边,笑道:“皇帝又信口开河。你和皇后都孝顺,我很享福。别说御史台了,任谁,要是敢在这件事上说你一个不字,哀家跟他翻脸!” 众人凑趣地跟着笑。 “我没事。皇帝坐坐就回去吧,我知道你忙。”太后含笑又道。 建明帝点点头,笑道:“我来还有一件事要跟母亲商量。” 崔署令低头告退,耿姑姑忙送了他出去。 “什么事啊,还得跟我商量?” 太后的笑容勉强了起来,放在身侧的手悄悄地握紧了被子。 “前方传来消息,他们再有半个月也就回来了。礼部拟了日子,朕看甚好。只是在这随去的名单上,有些纠结。所以刚才来跟朕请旨。朕想了想,还是须得与母后商议一下。” 建明帝笑了笑,温和地看着太后道。 太后低了头,轻轻呼吸,肩膀微松:“这中间还有什么能让皇帝为难的不成?你说说,我听听。” “肃国公已逝,跟他勾结在一起的人,”建明帝顿了顿,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丝轻蔑,“朕暂时不想追究。三郎在陇右被追杀的事情,也须得等三郎回来之后再说。 “朕在想,皇后逼死了二郎的侧妃和她腹中孩儿,是为了东宫。二郎也委屈。 “二郎参与沈氏苏姓案,也是为人利用,一时鬼迷心窍。如今沈家这个局面,未必就说是不好。 “所以朕在想,太庙一行,母后既然想要去看热闹,朕也该找两个能进得去的孩子陪着您老。您看,让太子和二郎一起去吧?” 让太子和卫王一起去太庙参加献俘大礼? 这是打算要放过卫王了? “那,沈家……”太后十分迟疑。 建明帝笑了笑:“没事儿。信言其实是个直肠子。若是这个决定他不高兴,会直接跟朕说。到时候,朕再给他解释安抚也就是了。” “也好。那就咱们一家子都去。哦对,那皇后呢?”太后十分想要知道,建明帝到底还能对自家的这些混账东西宽容到什么地步。 建明帝皱了皱眉头:“她?身为母亲,却在两个儿子之间偏心成这个样子!不是她功利若此,二郎怎么会走上歪路?朕若不是看在她是太子生母的份儿上,都想直接废了她!蠢妇!她有什么资格去太庙?!” 太后呵呵一笑,眉梢微动:“嗯。你说得极是。她现在还在禁足……病中,还是好生将息着吧。” 稍稍一停,转了话题:“说到她,哀家倒是想到了一件事。上回梅妃被降了一级,悔过了这么久,你也该原谅她了。毕竟是小四小五的亲娘。满宫里果然看着你冷淡了她,怕是连小四小五也要轻贱起来。 “哦,还有那个桂修仪。哀家听说你最近最喜欢她,那就升一升位份。好孩子就别辜负了,听见没有?” 太后像是一个寻常的老母亲一般,关心起儿子的妻妾起来。 第八一九章 转移目标 这种后宫的事情,建明帝早就抛在了脑后。这一大阵子不见皇后,也就没有人在自己耳边念叨,还真是都忘了。 当下笑着答道:“多谢母后提醒,这些事情,倒是该有个人打点一二才是。” 太后一愣:“这阵子,你先禁足了梅妃,又禁足了皇后,宫里的事情,是谁在管着呢?” 建明帝也呆了呆,板着脸转头喝命:“让绿春进来!” 太后失笑起来:“你又吓唬他做什么?倒是该问问庄焉。” 母子两个说说笑笑的,一时太后索性让建明帝自己去忙,命人把梅妃叫来:“我替你跟她说。女人家见了丈夫,就没有不撒娇的。如今大白天的,你前朝那么多事儿,别耗在这上头。” 建明帝这简直是意外之喜,笑着谢了太后,辞去。 待他走远,林嬷嬷上前轻轻地给太后揉着背心,低声道:“陛下暂时不会追究了。您先放宽心。” “我怎么宽心?分明能查到的条目,竟然不翼而飞!若没有那一条做注解,只怕皇帝会以为我拿着捕风捉影的谣言去诬陷人家,以求换我那个不忠不孝的儿子的性命!他本来就对天赐有心结,对我各种猜忌……” 太后越说越心烦,忍不住掩着口又咳嗽起来。 “娘娘别急!就算没有那一条起居注,还有旁的。太祖当年说过,凡做过,必定留下痕迹。奴婢命人仔细去查这些年的旧案,说不准就把那人的狐狸尾巴揪出来了呢?” 林嬷嬷急忙一边给她捶着后背一边劝慰。 “咱们的人以前只是打探各府里的大事,寻常细节和隐秘,都不太关注。突然间让她们去查这种大事,我怕给她们惹来杀身之祸。”太后忧心忡忡。 因一会儿要接见梅妃,林嬷嬷便命人去传了水来给太后稍作梳洗。 一边拧着帕子递给太后擦脸,一边低声笑道:“娘娘太过慈善,多少年都是如此。奴婢跟您说件事,您别吃惊。” 太后擦了脸,又稍稍坐直些让她给自己梳头,嗯了一声。 “大前年的时候,就是阿孟刚去了沈家没几个月,净之小姐不是在西市开了间茶楼么?离着蔡记炒货极近。沈家的一个伙计,就去找了蔡标,非要拜师。” 拜师!? 太后啊了一声,扭脸瞧着林嬷嬷,惊讶地张开了嘴:“那会儿净之就知道蔡标的身份了?” “是。”林嬷嬷抿唇一笑,“蔡标被他威逼利诱、软磨硬泡,没法子,就认下了这个徒弟。不过,这个伙计倒是颇为灵透,从来不打听咱们的事儿。 “蔡标试探过他两三回。最后那小子烦了,反过头来,不客气地指责蔡标守着聚宝盆而不自知。又说对下头的人监管不力,万一有打着寿春宫的旗号却为别人做事的,以后反倒替您招祸。 “蔡标自己说,他当时冷汗就下来了。所以这两年来,咱们的人手能打探到的消息,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 太后听到这里,沉默了下去,过了许久,才低声叹道:“这就是我不如她们的地方。” 她,们?! 林嬷嬷看了太后一眼,没有做声。 “先太后也是个杀伐决断之人。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极致。我在家时,一向学的都是中庸之道。许多事情上,总盼着能四角俱全、皆大欢喜,就越发地优柔寡断。” 太后叹了口气。 林嬷嬷忙笑道:“可是先太后最爱您这个性子。奴婢还记得,她老人家在世时常说,母强子弱、母弱子强,自古皆然。 “她老人家倒是果决了,可先帝爷却因此是个最宽厚不过的性子。太后您温和了,当今的陛下才能雷厉风行,成为一代明君。” 太后好笑起来,哼道:“陛下这一代明君尚未盖棺定论也就罢了。只是你们这些人,都被我惯得格外没规矩倒是真的。打趣我时顺当极了,一拍马屁就无比生硬!” 正说着,梅妃来了,楚楚可怜地素着脸给太后行大礼。 “梅氏,你可知错?”太后板着脸,先训诫。 梅妃忙满口万死、有罪个不停。 “哀家刚才听皇帝说,你犯了大错,没几天就气得皇后病倒了。你这错处就更大了。好在你知错能改,那就还配做四皇子五皇子的母亲。” 太后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 梅妃听得身子一抖,脸色真的苍白起来,哭出了泪水:“太后娘娘明鉴!臣妾今后一定谨言慎行,循规蹈矩,绝不会再做出令两位皇子蒙羞的事情来!” 否则,这儿子就不是她的了! 见她明白了这一层威胁,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没几天西北的人们就该回来了。宫里不能这样乱糟糟的。既然皇后病着,你就不能再躲懒了,出来做事吧。” 想了想,又道:“哦,还有一件事。我听说,如今伺候陛下最好的是桂修仪。佛诞的时候,她给哀家绣了一幅水月观音像,也是极为精致的。哀家很喜欢。 “你可不许争风吃醋!不许难为了她!哀家听见是不依的。 “宫里这两年新人也不算少。你也替皇帝挑几个可心的。省得他白白守着这么大一座后宫,才这么几个孩子。外人看着,该说你们这些有孩子的后妃心思不正了。” 梅妃没口子答应,生怕太后再生出什么不高兴来。 “来人,传哀家口谕,梅氏勤恳任事,心地纯孝,着仍复妃位。桂修仪性情婉柔,德行端顺,哀家十分喜爱,晋为昭媛。” 太后说到这里,想了想,笑对林嬷嬷道:“本来还想着索性趁机把鱼昭容也提一提。不过小三郎就快回来了。他跟他母妃的封赏,还是让皇帝去宣吧。哀家就不多事了。” 鱼昭容再往上升,不是昭仪,就是跟自己一样的三夫人了! 梅妃悄悄地咬了咬牙。 因为前唐李氏的殷鉴不远,大秦不设贵妃。所以,除了皇后,梅妃的位置已经到了头儿。 可是,鱼昭容即将因为翼王的军功与自己并肩了…… 她心有不甘地低下头,谢恩默默去了。 林嬷嬷有些想不通:“您这是想做什么?” “封了鱼昭容,就不用封小三郎了。皇帝得了我这个提醒,肯定会照做。能把众人的目光从小三郎和净之的身上引入内宫争斗上来,难道不是好事?” 太后笑一笑,叫过林嬷嬷,轻声吩咐起更重要的事情来。 第八二零章 溜回去! “风色,我最近怎么觉得心惊肉跳的?” 秦煐认为打扫战场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以至于他在这里有点儿添乱,应该给曲大总管留一片清净世界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但是曲伯爷拍着桌子不让他走,还威胁说:“老子没走你也别想走!不然老子让儿媳妇把你关在公主府不放你出门信不信?” 秦煐在陇右道的大总管行辕干嚎了半个时辰都没人搭理他。最后还是彭吉来说了一句:“难听死了,你就不怕给陛下丢人么?” 没奈何,秦煐抹着没从眼眶子里落下来的眼泪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营帐。 可是,自那日起,他夜夜做噩梦。 不是梦见姐姐临波跟沈濯翻了脸,到建明帝跟前哭着让建明帝赶紧给沈濯赐婚把她嫁给旁人。就是梦见老师沈信言欢天喜地将女儿趁着热孝,冲喜一般嫁进东宫去顶了黄娇娇的良娣之位。 “我觉得我再不回京,净之就要从我手里飞了。” 秦煐心慌得连坐都坐不住了。 “这个事儿,您好像应该跟隗参军商议吧?属下哪儿能有什么好主意啊?” 风色的脸拉得比苦瓜还要长。他这十几天搬尸体累得,天天晚上跟死狗一样——比打仗都累! 秦煐想了想此言有理,便从曲大总管的行辕把隗粲予偷偷地叫了回来。跟他牢骚:“我想净之了,我想回京,我觉得净之在京里要出事了。” 这这,这怎么就能这样直白热辣不要脸了呢?! 隗粲予被这话说得满身不自在:“殿下,您能不能矜持一点儿?” “矜持能娶到媳妇,还是矜持能吃上肉?这种事有什么好矜持的?你快给我出个主意,曲伯爷不让我走。” 秦煐现在的脸皮厚度简直能跟烽火台的城墙媲美,听得满帐的侍卫们眼睛都绿了! 隗粲予苦笑着挠脸。 “快说!不然你等着我跟净之成亲后狠狠地修理你!”秦煐不耐烦地一巴掌拍在隗粲予的肩膀上。 “王爷!西北这一仗,在您的功劳簿上,可是排名第一的重要!曲伯爷不让您走,是为了让您能有个圆满收尾,日后不论是谁,都挑不出错儿来。这可是他老人家的好意。您是为了什么,竟然不想领情?” 隗粲予笑眯眯地问话,眼底却死死地盯着秦煐的反应。 小东西的!敢有一丝迟疑,我就不能让小姐嫁给你! “屁话!我一个皇子,又不是太子,父皇春秋正盛,我要这么大的军功干嘛?”秦煐切了一声,烦躁地敲着手里的马鞭——他已经把自己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只要隗粲予能出个不惹大祸的主意,他立马照办,拔腿就走。 隗粲予听着这句话,眼睛一亮,笑了起来:“这军功可是太子和卫王都不可能有的!如今就在您的嘴边儿,这到了口的肥肉,您真不吃啊?不可惜吗?” “隗生!你这试探起本王来还没完了?卫王犯了那么大的事儿都没被褫夺爵位,皇后杖毙了卫王有孕的侧妃都没能牵连到东宫,可见父皇是多么想让人牵制住我这场天大的功劳! “我这会儿若是还心心念念地想要功劳,想博名声,想跟军中之人打好关系——我估摸着我就离死不远了!别闹了,快说我该怎么溜回京城才合适?” 秦煐已经快要伸手去掐隗粲予的脖子了。 能说出这番话来,看来翼王是真的成熟了。 行,挺好,真不错! 隗粲予嘻嘻地笑着,伸手从怀里亮出一块牌子来:“凭这个溜回去,管保一路畅通无阻。” 铁铸,豹型,中间一个肃穆的“令”字! 秦煐整张脸都泛起了红光:“大总管的军令!” “趁着夜里,蒙了脸,赶紧走吧!行辕那边我都打点好了。让江离在最前头,就说是给小姐送陇右特产的,怕天热了就坏了。” 隗粲予笑着拱手:“我留下给您顶雷。” 这话说得! 秦煐反倒犹豫了片刻:“怕是大总管会罚你。回头净之听说了,肯定要怨我的。要不隗先生跟我一起走吧?” “殿下能想到这一层,在下已经很感激了。”隗粲予呵呵笑着摆手不迭。 “不过,我可不跟您一起走。殿下回京肯定是昼夜不停风驰电掣。这一路回去,我还不得跑散了架?不去不去!我留下来,帮着曲伯爷善个后,然后坐着车,悠悠闲闲地回去,多舒服啊!” 众人相顾而笑:果然是那个又馋又懒又蔫儿坏的隗参军做派! 秦煐再也不跟他废话,哈哈地笑着,喝道:“留四个人保护隗先生安全,其他人立即收拾行李,一刻后出发!” 众人抱拳应诺,转身离去。 “先生可有什么话让我转告净之的?”秦煐又问。 “哦,这个啊……”隗粲予挠了挠后脑勺,老脸上可疑地一红,“您帮我跟净之小姐说一声儿,那什么,我都半年没穿过新衣裳了……” 秦煐听不明白,高高地挑着眉,探究地伸头过去看他的表情:“您这是跟谁要新衣裳呢?” 隗粲予咳咳两声,呼地站起来就往外走:“反正小姐知道……那什么我先回去了,让大总管发现了就麻烦了!” “嘿!这脚底抹油的功夫又见长了!”秦煐呵呵地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满面喜悦地看向手里的令牌。 有了这个,回京的无数道关卡就不用躲了! …… …… “走了?”曲好歌和彭绌在中军大帐里下棋,见隗粲予回来,讶然抬头问道。 隗粲予拱手欠身,笑答:“走了。急得很。不到半个时辰。还说,这个军功,不能要。” 彭绌伸手过去,哈哈大笑:“拿来。” “哼!”曲好歌白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一枚精美的铜镜,递了过去。 彭绌得意地啧啧:“这镜子我夫人一定喜欢!回头我让她带去给琴夫人品鉴品鉴,看是前唐的还是隋朝的,竟然如此雅致古朴!” 隗粲予会意,笑着低下了头。 曲好歌又哼了彭绌一声,方才满意地长叹一声:“翼王殿下能这样清醒,又能有这样决断。我和老彭这一场总算没白忙活!” 隗粲予笑而不语,眉梢却忍不住地跳。 他家姑爷能得了这样大的助力,他这份高兴,已经快要摁不住了! 第八二一章 嘶啦 沈恭的“七七”之期一过,沈家的麻衣孝帽便换成了素服上缝嵌粗布补丁。虽然这不算合礼制,却是沈恒板着脸吩咐的。 毕竟这一家子在名分上已经过继到了沈恒一房名下,所以除了韦老夫人之外,便也就都默默地听从了。 尤其是仍旧在宫里“整理”账簿的沈信言,被邱虎特意送信到了绿春手里,引得建明帝大笑不已。索性叫了他到跟前来看热闹:“你祖父说了,给个前族中的叔父戴孝,差不多就得了。让你别一天介白漫漫的,跟咒他一样!” 即便是族伯叔,论理也是出了五服的,不该戴孝。何况是“前”族叔? 沈信言心里也知道沈恒对沈恭究竟有多厌憎,虽然有心再给老父戴孝,却也不能让沈恒太过寒心,叹了口气,接过了家里送来的素服。 绿春看着也想笑,却知道自己是笑不得的,轻声交待道:“大学士的令大妹夫说,令祖父有话,合家照着缌麻再穿三个月的素服即可。大学士回府后,若是还坚持要给令族叔穿孝,就不要进他的螽斯院。” 沈信言被噎得不轻,却也只好默然。 “令大妹夫还说,大学士也该想想,若是再戴那样重的孝服,尊夫人可就连月子里都不能见荤腥了。”绿春见他还是一脸哀戚,忍不住语气便重了三分。 净之小姐可是特意令人来交待过的,若是沈信言敢在这件事上犯拗,就要打着沈家老太爷的名号,直接把他从家里赶出去!若是京城还盛不下沈大学士的孝心,就索性让他回吴兴去跟沈信行一起看坟好了! 好在沈信言终于被这句话唤回了理智,忙肃穆着躬身拜了下去:“是。信言沽名钓誉,险些违背了真正的孝道。还请绿总管托邱啸林转告寒家,信言谨遵长辈教诲,绝不敢忤逆。” 建明帝好笑地看着他一脸严正,挥了挥手道:“好。会替你转告的。你去吧。梅署令说你这几个月心神损耗太过,你可要好生吃药。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回来了。估摸着那会儿你可就别想再像现在这样闲哉了!” 沈信言一愣:“陛下不是说,到时候会准我三个月的假期调整么?” “你家都脱了孝衣了,朕拿什么借口给你假?到时候顶多十天半月的,你光应酬都应酬不过来,还不如上朝,还能推掉些烦心事。”建明帝强词夺理,迅速令人把沈信言轰了出去。 沈信言捧着素服哭笑不得。 绿春送他出来,笑眯眯地陪着他走了几步,送他到了院中。口中低低地告诉他:“咱家今儿刚得了消息。因昨日学士府撤了孝,今儿个大约就会有人去府上给净之小姐提亲了。” “什么!?”沈信言的调门顿时高了六个音区,连大殿里的建明帝都让他吓了一哆嗦。 “我的祖宗,您能小点儿声么?!”绿春咬着牙苦笑。他这是好心给沈信言带个小道消息,谁知道就把这位女儿奴给惹着了。 “我,我得回府!”沈信言瞪圆了眼睛,抱着手里的素服就要转身往回跑——他要去跟建明帝告假! 绿春一把拽住他:“您糊涂了?您不回去家里才有的推!您回去了,要是被逼着当场选人呢?您是选是不选?” 沈信言脑门上汗都下来了:“有好的我为什么不选?!” “那您是打算等翼王殿下京城被闹翻过来吗?您可别忘了,翼王殿下可不是当年那个傻小子了,他可是连逻些城带北蛮王庭都放马踏遍过的!” 绿春后悔得险些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我就不该告诉您!您这会儿回家,整个儿就一个添乱!” “哼,来人,把那道赐婚的诏书找出来!沈大学士何时回府,就何时带回去!”建明帝阴恻恻的声音从两个人背后传了过来。 得!到底是把陛下惊动了!让你折腾!该! 绿春恨恨地瞪了沈信言一眼。 却见这位沈大学士当机立断,撩袍就跑:“我回集贤殿了!啊呀呀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办……” 转眼便没了踪影。 建明帝恶狠狠地冲着他的背影放话:“算你识相!”目光转向绿春:“绿总管,知道吃里扒外了啊?” 绿春硬着头皮哭丧着脸蹭回去,噗通跪倒:“老奴本来是想看沈大学士的笑话儿来着……” 谁知道却把自己给搁进去了?! …… …… 沈家府门前,这时候正停着四辆马车。 外院会客厅里,四个鬓边插着大红宫花的官媒婆子,正争先恐后地往罗椟和北渚先生手里塞庚帖: “太府寺少卿家可是有了名的不纳妾!他家小公子最欣赏的便是沈大小姐巾帼不让须眉!” “刑部侍郎家秦小公子可是独子,最聪明伶俐的,管保跟沈大小姐说得来!” “安平侯夫人的性情是京城闻名的和善宽柔,给她老人家当儿媳妇,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除了皇室,这大秦天下最出色的公子可就是我们小郡王了!昭南大长公主独有这一个孙儿,爱若珍宝。如今周小郡王对沈大小姐一见倾心,难道旁人还比得过我们小郡王不成?” 不过四个媒婆而已,可一个会客厅已经闹嚷得似是城南最大的赌场一般。 罗椟和北渚先生吓得直往后退,口中连连推却:“沈大学士不在家,此事容后再议!” “府上已经摘了孝,这女儿家的婚事,自然是夫人说了算!二位把庚帖交给夫人就行!夫人自然会与大学士商议!” 大长公主府的官媒最硬气,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就要把庚帖往北渚先生手里塞。 北渚先生连忙往后,却一下磕到了桌案上——桌案后头就是墙,已经退无可退了! 正在此时,众人耳中忽然听得一阵靴子乱响,伴着哗啦哗啦的铁甲敲击声音,以及数道粗重的气喘吁吁,和令人头皮发麻的,铺天盖地的杀气! “都别动。”一个冷厉的声音,沉沉地在众官媒背后响起。 罗椟和北渚先生瞠目结舌地看向对面胡子拉碴、满身灰尘、头盔歪戴、甲胄在身的少年。 一只脏兮兮、黑黝黝,却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将四张庚帖一一抽走。 “这是,给沈净之提亲?” 那个冷厉的声音,慢慢地问道。 众人只觉得毛骨悚然,刚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紧接着便听到“嘶啦”一声。 这是,都,都撕了!? “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我回来了。” 秦煐手里被撕成了碎片的庚帖们,如蝴蝶般,在空中飞舞。 第八二二章 认亲么? 官媒婆子们先前怎么争先恐后地往屋里冲,这个时候就怎么争先恐后地往门外跑。 眼看着她们一阵风似的不见了人影,罗椟和北渚先生都轻轻地松了口气。 秦煐捻着手指,大喇喇地站在会客厅,打量了一打量二人:“你们两个,是什么人?老师什么时候请的清客幕僚,却连这群老婆子都打发不来?” 罗椟上上下下地仔细看了秦煐半晌,单拐往椅子边上倚好,坐稳了,冲着他勾了勾食指:“臭小子,叫舅舅。” 北渚先生在旁边看得哑然失笑,呵呵不已。 舅舅…… 秦煐眼睛一亮,满脸的骄横瞬间换了微羞笑容,双手高高拱起,毕恭毕敬地往前抢了两步:“是罗家舅舅么?小子秦煐,给您见礼。适才不知舅舅的身份,多有冒犯,还请舅舅容谅!” 看着少年郎的一张花猫脸,就知道他是千里奔袭,连家都没回就直接来了沈府。 就冲这份对微微的心思,罗椟也生不起气来。但还是虎着脸,哼道:“几天没下马了?早饭吃了没?也不知道回去见见家里长辈,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跑来,也不怕人说闲话!” 秦煐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嘿嘿地乐:“这会儿父皇的朝会未必就散了。我看看净之就走。” 北渚先生看着他的样子,越看越爱看,满脸微笑,眼圈儿渐渐红了,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应该已经有人给净之送进信去了,你坐下等罢。” “这位,想必是阮伯父?”秦煐看着北渚先生的表情,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忙也长揖到地。 北渚先生的眼泪哗地落了下来,忙上前去一把扶住他:“不要叫伯父,叫舅舅。” 这是从母亲那边排下来的…… 想到太渊等人打从初见就视自己为主,正是这位阮家舅舅苦心孤诣替自己做的准备,秦煐鼻子一酸。索性手腕一翻扶了北渚先生往椅子上端正坐好,自己则单膝点地跪了下去:“煐儿见过阮家舅父。舅父万安。” 北渚先生看着面前身穿甲胄行了大礼的少年,失声哭了出来:“好,好。我很好,你平安,我就很好。” “咦?今儿这是认亲么?”沈濯清凌凌的声音脆脆响起。 秦煐不等任何人吩咐,一跃而起,惊喜地转身,看向面前人。 小姑娘长高了好些,也瘦了好些。下巴颏儿已经微微有些尖了。唯有一双杏眼,还跟以前一样,晶晶亮亮的,璀璨星耀。 因刚刚脱了孝服,所以双环髻上只绑了一条白色的缎带,一身纯白的襦裙,臂上缠着一条浅青色的披帛。整个人显得格外干净。 “沈净之!” 秦煐大步跨了过去,满脸喜悦,双臂张开,简直就像是要直接把沈濯抱进怀里一样。 沈濯哼了一声,手指一伸,食指的指尖直直抵在秦煐的胸口:“你是从泥里滚了一圈儿才进了我家的门么?万一我曾祖在这里呢?万一我娘我祖母在这里接待那些官媒婆子呢?你就这样给他们见头一回么?” 有没有点儿见家长的觉悟!? 头一回进我家,礼物没有也就算了,整洁都不懂吗?! “你摘了孝,吃点儿好的啊。瞧瘦的,你下巴尖了不好看。”秦煐咧嘴笑着,两只眼根本就舍不得从沈濯的脸上移开。 “谁说我下巴尖了不好看!?”沈濯双手叉腰瞪起了眼,十足的母老虎相。 罗椟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平常不是聪明得跟鬼似的?怎么一见了这臭小子,连说话的节奏都被人家带着跑? 这算是一物降一物么? 北渚先生偷偷擦干了泪,笑问:“净之没有请阿孟一起出来么?” 沈濯这才将手从腰间抽回来,揉搓着自己的披帛,哼道:“打了大半年的仗,他不定伤到了哪里。一向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咱们也不清楚。万一被孟夫人瞧见不该瞧见的,怕又是要提心吊胆的伤感个没完。” 转向傻笑的秦煐,瞪着眼睛训道:“你还不赶紧走?难道真等我们家三位老人跑出来围观你啊?” 秦煐摸着头呵呵傻笑,哦了一声,想起了什么,忙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来往沈濯怀里一抛:“给你的。我走了!” 回身向罗椟和北渚先生拱手欠身:“告辞。”转身就跑。 “哎,哎!跟你的人呢?你自己回来的?”沈濯来不及看布包里是什么,忙拎着裙子跟着往外跑。 “他们在影壁那里等着呢,我怕吓着你们家丫头婆子没让进来。”秦煐回头看着她,脚步微微一顿,等着她跑过来,才又往外走。 “江离跟回来了没有?窦妈妈都想死他了。”沈濯觉得跟大长腿一起走路太累了,她得一溜小跑。 “嗯。江离先回了家去洗澡换衣裳了。怕他娘看见心疼。”秦煐的嘴角勾了勾,脚下又慢了一慢,沈濯终于能跟上了。 “你去寿春宫找太后娘娘要吃要喝。我这就让人给公主送信儿,让她直接去寿春宫找你。先别去陛下跟前碍眼,知道不?”拐个弯就是大门,人言马嘶已经如在耳边,沈濯脸上有些发红,不敢再往前走。 谁知秦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你来,你来,看看还有谁该留下才对。” 沈濯红了脸挣扎着不肯。 这是见兄弟么?! 才不要! “关我什么事?这些人都该直接去翼王府,章扬天天眼巴巴地盼着你回来呢!” “你别挣了!我手劲儿大,回头弄疼了你。快来,不然抱你出去了啊!”秦煐歪着嘴一脸坏笑。 这个坏胚! 沈濯的脸上已经红成了一片,跺着脚就是不肯:“我不要嘛!” 终究还是担心她急眼,秦煐住了步子,轻声笑道:“他们听着我念叨了你小一年,人人好奇。何况日后你也要常见的。这个时候他们都跟我一样一身狼狈,你去见见,权当是奖赏他们了。” 他想让自己在这个时候去夸奖他的下属…… 他想让他的下属早些见到主母…… 沈濯的心头如小鹿乱跳,砰砰地响,低下头咬了咬唇:“嗯。” 第八二三章 皇祖母救命! 秦煐一路往宫城去,马蹄嘚嘚,春风得意,美滋滋。 他的净之红着一张脸,素素地站在一众又脏又臭的老爷们跟前,挺胸抬头,拱手长揖…… 那个样子啊,可爱的啊,啧啧啧! 那群臭烘烘的家伙都看傻眼了,好在太渊等人跟随过她一阵子,还记得赶紧问好。还有人不小心乐出了声儿…… 可他的净之啊,小脸儿一绷,双手一背,瞪起一双杏眼,气场大开,硬邦邦地寒声下令: “风色随翼王进宫,其余人等一概去翼王府休整。若无殿下指令,一律不许出门。陇右路上的细事,该怎么说,等风色出宫相告。还有,翼王府内,除章扬本人之外,不得轻信!” 那群傻货,当时就呆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 马儿慢慢悠悠地在朱雀大街上走着,也算是歇气。秦煐在马上跟着晃来摇去,嘴角噙着笑容,喜上眉梢。 风色在旁边看着,朝天翻了个白眼。 他家殿下现在,就特么的是个二傻子…… 哎呀呀哎呀呀,我家净之最可爱,最能干,最好了! 秦煐怡然自得,眉飞色舞。 “殿下,宫门就在前头。您是打算去一趟陇右回来就变成笑面虎么?以前您可是冷面皇子的。”风色实在是忍不住,低声埋怨。 秦煐斜了他一眼:“怎么滴?老子乐意!打今儿起,本王就是个兵痞了,你不乐意看见?那你来咬我啊!” “殿下!您,您这个……”风色张口结舌。 已经到了宫门口,秦煐哼着西北的小调儿从马上跳了下来,低声笑道:“不变成无赖,怎么跟父皇要回净之的赐婚旨意?白痴!” 宫门口的羽卫傻了一样地看着秦煐,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这,这是?! “傻了?!本王回京,你们这群杀才连行礼都不会了吗?”秦煐脸对着脸冲着羽卫挤眉弄眼。 翼王殿下! 天! 还真是翼王殿下回来了! 宫门口呼啦啦跪倒了一片:“翼王殿下!” “嗯嗯,起来吧!”秦煐吊儿郎当地往里就迈步子。 “殿下!您现在隶属西北行军大总管,没有军令您不该回京,更不能进宫啊!”羽卫还好没忘了自己的职责。 秦煐头也不回,一块令牌往后一抛,疾步往离跑:“皇祖母,我回来啦!” 羽卫慌忙上前接住,仔细看时,确实是曲好歌的令牌,忙笑着躬身:“殿下慢走。” 风色上前一拍那人的肩膀,哼笑着一伸手:“拿来。” 羽卫一愣,回头一看是他,满面堆笑,盛赞道:“风侍卫跟着走了一趟陇右,可是显得精壮了许多啊!兄弟们都羡慕得很。回头得了空,风侍卫跟咱们一起聚聚?聊聊?” 说着把令牌双手奉给他。 风色哈哈地笑,得意非常,一只手接过令牌,一只手横肘撞了那人一下子:“行!兄弟跟着殿下缴了旨意,休沐的时候,我请客!会宾楼!” 洋洋得意、鼻孔向天跟在秦煐后头赶紧去了。 那羽卫看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渐消失,眼中露出思索。 …… …… 儿子回来了!? 建明帝得着消息,又惊又喜,几乎要跳起来,抓着绿春急急问道:“何时回来的?可受了伤?现在人在哪里?快!快叫他过来!” “陛下!陛下别急!翼王殿下就只带了风色一个进了宫,余下跟着回来的几十个护卫都先去了翼王府休整。 “殿下一进宫就飞去了寿春宫,先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她老人家好容易瞧见孙子,哪里肯放?又是食又是水,眼珠儿都不错地看着呢!您现在,哪儿抢得过她老人家啊?” 绿春也是满面笑容。 建明帝撩跑便往外跑:“摆驾寿春宫!” “是!外头车辇已备,陛下请!您慢着点儿!”绿春跟着往外跑,口里一叠声地答道。 离着寿春宫还有一射之地,便听见里头遥遥传来一阵阵笑声。 建明帝一路疾行走了进去,只见秦煐一手筷子一手碗,正在狼吞虎咽,口中还不忘了跟太后胡说八道:“皇祖母我要吃菜!陇右除了羊肉就是土豆,我都快吃成土豆了!” 太后爱不释手地抚着秦煐的后颈,笑得合不上嘴:“好,好!以后天天来皇祖母这里吃饭,皇祖母天天让他们换着花样儿给你做菜!各种各样的菜!别急别急,别噎着!” 哼!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全没了! 建明帝一边看一边哼一边笑,板起脸来,叱道:“大胆的小冤家!你这是什么礼数?敢跟太后娘娘一桌吃饭了?!” 一看是建明帝,秦煐嘴里塞着满满的饭,满面喜色:“父皇!!!” 旋即又脸色一变,手里的碗筷往桌上一扔,整个人缩起来躲到了太后身后,紧紧地贴着太后娘娘后背,低声哀叫:“皇祖母救我,我不想挨打!” 挨打?! 建明帝双手负后皱起了眉头:“你这臭小子,闯了什么祸?快说!” 外头小内侍飞快地悄悄跑进来,附在绿春耳边低语两句,递上一张纸条。 绿春微微颔首令他退下,展开纸条瞄了一眼,心中一惊。抬头看看躲在太后娘娘背后,两只手捏着耳垂的秦煐,会意一笑,上前一步,低声对建明帝道:“陛下,西北迅鹰来报。” “嗯?不是已经……有急事么?”建明帝满脸不耐。 他心心念念跟儿子亲近,没大事儿别烦他! “呃,曲伯爷说,他的令牌,丢了一块……”绿春尴尬着把纸条呈到了建明帝眼前。 丢,丢了令牌……?!?! 建明帝一转念便想明白了,气得脸都青了,一把夺过纸条,一眼扫完,举起手直直指向秦煐:“你这个孽障!你竟然,竟然偷了令牌私自跑回来!” 秦煐一把搂住太后的腰,撇了嘴,带着哭音儿喊:“皇祖母,父皇要打我!” “他敢!?”太后一把把他搂在怀里,瞪着眼看建明帝:“你动哀家的宝贝孙儿试试!哀家去哭先帝!” “母后!您就惯着他吧!”建明帝哭笑不得。 “他是为了听说哀家病了,几天几夜没睡觉跑回来的!刚进寿春宫的时候,风尘仆仆,满身泥水,哀家都险些没认出来!怎么着?不行?!曲好歌自己不能早些回来见妻儿,他就欺负哀家的皇孙!等他回来,看哀家怎么收拾他!” 太后紧紧地抱着秦煐,跟市井寻常溺爱孙辈的老太太,没有任何区别。 第八二四章 老人家的疼爱 吃完了饭,秦煐偎依在太后身边,跟建明帝说着闲话,没有三五句,便倒在太后身后打着小呼噜睡着了。 太后怜爱地替他拂开乱发,轻声跟建明帝絮叨:“你是没见着孩子进门时候的样子,看得我呀,我差点儿就要心疼死了…… “去年这孩子还在京城的时候,也是天天在外头野。不让他出门,就满宫里乱窜……就那么着一年一年地玩,也没见他晒黑了……可你现在看看,又黑又瘦…… “刚才他去洗澡换衣裳。小内侍进去替他洗发擦背,出来的时候都吓哭了……” 太后说到这里,眼泪掉了下来,伸过手去,轻轻地掀开他的领口,抬了抬下巴,示意建明帝自己看。 新伤旧伤,疤痕纵横。 建明帝大惊失色,眉头紧紧蹙起,失声:“怎么会有这么多伤!?” “他转战千里,身边的人十不存三,自己受这么多伤也正常。”太后低头擦泪,叹道,“好在这孩子机灵,我逼着他让我仔细看了看,大都是皮肉伤。只有那么两三处伤得深,回头再让太医给瞧瞧就是了。” 建明帝轻轻地松了肩膀。 “他的功劳自然有曲好歌详细奏报,我不管。我只坚持一个:他虽然盗令,却不是坏心。违了朝廷律法,拿他战场上的功绩、甚至亲王的爵位去抵都行,就是不许逼着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太后转而拉住了建明帝的手。 建明帝先是一愣,接着好笑了起来:“母后,您是不是怕朕不肯把沈净之嫁给小三郎?” “哼!沈家一团乱,净之太能干。西北这一仗之后,你对小三郎必定百般爱护,舍不得他被岳家拖累,被妻子压制。所以,你肯定不想把净之嫁给他!我是你娘,我还能不知道你?” 太后轻轻地在他手里拍了一巴掌。不放心地看了熟睡中的秦煐一眼,悄声道:“如今小三郎心里,只怕是除了沈净之,已经容不下旁的小娘子了。一个女子而已,你们父子情,不比……重要?” 建明帝一顿,不由露出一丝温暖笑容来,反手握住了太后的一双手,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太后眉梢轻颤,慈霭地笑着,用力地捏着儿子的手,晃了一晃。 …… …… 沈濯只觉得自己的双脚踩在云雾里一般,回了如如院。 她那一脸傻乎乎的呆痴样子,看得玲珑和茉莉意味深长地对视抿唇而笑。 小姐就是嘴硬,其实心里对翼王殿下,还是很在意的吧? 然而她坐了不过片刻,长勤蹬蹬蹬地跑了进来:“小姐,夫人让我来问,翼王殿下来了一趟,你凭什么不告诉她?” 沈濯这才算是醒过神来,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哼道:“告诉她她能怎么着?出来看一眼那个人泥滚一般、满身狼狈的样子?然后牵肠挂肚、整宿不睡?我还就不告诉她!” 想了想,撅起嘴,“他一路跑回来,就算来咱们家,也就呆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还好我听说那些官媒婆子来了就起身梳洗,不然我都未必能跟他说上几句话。” 说着,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怀里那个布包,腮上微红,扬起了嘴角。 长勤看着她再度进入神思不属的状态,也不禁笑弯了眼,道一声“知道了”,转身回煮石居复命。 玲珑笑着看了茉莉一眼,没有作声。 她离开家这两三个月,小姐身边都是茉莉在伺候,自己可不能一回来就抢风头。 果然,只见茉莉调皮地笑着,先往左边走两步,再往右边走三步。见沈濯还是没抬头看她们俩,便悄悄地回身拉了玲珑出了房间。 沈濯满脸发热地冲着她们俩的背影做鬼脸。 她急着看怀里偷偷揣着的布包,一时之间却没想起来用什么借口打发两个侍女都出去。好在这俩小妮子还算是有点儿眼力见儿。 “净之……多谢你啊……”苍老男魂的声音却在此时在她脑海中忽然响起。 阿伯?! 沈濯一愣,忙起身去了榻上,面朝里躺下——这样一来,就算有人突然进来,她也来得及闭眼装睡。 阿伯,你好些了吗? “嗯,至少没有性命之忧了……”苍老男魂仍然很虚弱。 看来皇上放过湛心大师了?这可真是好消息! 沈濯微微笑了起来。 苍老男魂有气无力:“只是还想请净之打听一下,看看皇帝打算怎么处置湛心……” 沈濯心中一动,试探着问: 阿伯,那一世没有翼王出京,也没有西北这一仗么? 你可别跟我说没有,这么大的阵仗,不可能跟那一世迥异的。 苍老男魂迟疑了片刻,轻声道:“是有这么一仗,但跟现在的确截然不同。我现在神魂力量太弱,怕是说不清楚。下次再告诉你吧。” 阿伯,你什么都不说,我可怎么帮着两位大师洗冤呢? 沈濯勾起了嘴角,眼神危险。 您还不知道吧?肃国公和湛空住持来往的密信被发现了。 “什么!?怎么可能?他二人的来往仅限于知会我的身体状况,他们能有什么密信能让皇帝……” 苍老男魂失声大喊。 沈濯只觉得自己的灵海一阵动摇,头上微微一晕。 阿伯,你先不要激动! 你虽然不肯承认,可我一直都知道,西北的事情,跟湛心大师、跟肃国公,都脱不了干系。 照你所说,这个连叛国都不在乎的人,不是湛心大师,那么,就只可能是肃国公。 或者跟你们两个联手的另一个人。 沈濯想到这里,只觉得心头上又是微微一晃。 苍老男魂开了口,却越发犹豫:“你别瞎猜。老国公自小看着我长大,所以对我多有看顾。他下令在陇右追杀秦煐,我也能理解……” 能理解? 阿伯,肃国公身上,有不为世人所知的故事吧? 你是不是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愤世嫉俗?甚至为了杀掉一个皇子,竟然能不择手段? 沈濯的眼睛眯了起来。 苍老男魂的声息渐渐淡去。 阿伯,其实并没有对吧? 只是因为肃国公他老人家死了。所以你打算用一个死掉了的人,来掩护还活着的人。 不是湛心大师,更不会是湛空大师,而是,跟湛心、肃国公勾结在一起的,另一个人! 为了掩护他,您是不是,真的不惜搭上肃国公他老人家的一世清名? 沈濯的表情逐渐清冷,眼神也变得漠然,甚至鄙夷。 肃国公他老人家,真是白疼了你一辈子! 第八二五章 理直气壮的复仇 沈濯等了许久。 苍老男魂显然是在犹豫不决,半分声息也不肯出。 “哼!不告诉我拉倒!”沈濯低声嘟囔一句,摸了布包出来看秦煐到底送了什么给自己。 抽开系子,沈濯把布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榻席上。 呀! 是石头! 沈濯好笑地一颗颗地把这些石头捡起来细看。 这堆石头里,有不少是鹅卵石,看来是在水边捡来的。 还有一些则是带着莫名颜色的尖锐石子,瞧着倒像是山中的。 “这个……怎么看着像是玛瑙?”沈濯捏起其中的一颗看似粗糙实则通透的暗红色石子,对着阳光仔细看去。 “似是产自西番玛瑙原石。你再看看那颗紫色的,怕也一样。”苍老男魂忽然再次冒了出来。 沈濯哼了一声,三把两把将所有的石子又都重新收回了布包里,手脚麻利地塞进了装秦煐来信的匣子中,再关好了柜子,重新躺下。 怎么又舍得出来了?! 不是不想告诉我么? 苍老男魂苦笑了一声,气息微弱道:“那一世西北大战的前因后果,我今日实在是没力气告诉你,但是肃国公这件事,我还是不希望你误会他。” 我能误会他什么? 不就是助纣为虐的乱臣贼子么? “他老人家不是乱臣贼子!”苍老男魂有些不悦。 罔顾国家大义,千里追杀皇子,就仅仅只为了你这个前太子没有登上皇位,说得再多,他也不过是个谋朝篡位的人而已。不叫他乱臣贼子,又该叫什么? 沈濯反唇相讥。 苍老男魂哼道:“你不知前因,只看后果,未免过于偏颇!” 那你说,前因是什么? 沈濯高高地挑起了眉,满面挑衅。 苍老男魂深吸了一口气,就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人一般,低声问:“三十多年前,肃国公娶了一位宫中女官,生了一个神童儿子。这件事你知道么?” 沈濯身子一震。 您是说那个最后融魂不成功的穿越前辈么?我知道!张太医给我看病的时候提到过,当年那位包公子就是他去诊治的。 “那么你知道先太祖陛下,也跟你是一个时空来的人么?”苍老男魂又问。 ……知道! 他那太祖全集看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评价他老人家才好了。瞅瞅他抄了多少东西过来?! 不过,我来之后的日子好过了很多,倒也该谢谢他老人家才对。 沈濯耸了耸肩。 “那么你可知道,有人悄悄告诉了国公爷,他那个孩子,其实是被人害死的?”苍老男魂的声音里满是不齿。 害死!? 干嘛要害死一个孩子? 何况还具有神童之称? 是老公爷的妻妾争风吃醋么? 还是…… 沈濯忽然顿住,身子慢慢僵硬起来,脸上流露出恐惧。 “你也想到了对吧……太祖失魂症后,变得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预言过的事情从未出错,只要他坚持去做的事情就一定能成。所以,前唐分明还能再苟延残喘个几十年,太祖却一手将其覆灭,建立了我大秦朝。” 苍老男魂缓缓叙述,“这件事,太祖私下里曾经郑重地警告过大秦皇族后人:若是再遇到这种失魂症,须得提高警惕。 “国公爷的那个孩子,自幼虽然也聪慧,却并非万分出众。但是那孩子七岁那年,爬树时一不小心摔了,昏迷三日夜醒来,症状跟太祖当年一模一样…… “老公爷哪里知道皇家还有这样的秘辛?孩子忽然变成聪明异常,他自然十分高兴,四处宣扬此事不迭。” 所以,此事自然传扬到了皇家耳朵里。 大秦皇室,就出手,害了那个孩子!? 沈濯只觉得浑身发抖,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听说,是这样的。老公爷获知了这个消息,自是勃然大怒。”苍老男魂叹了口气,“这件事,是我秦家对不起他。” 沈濯面朝里软软倒了下去,眼睛睁得大大的,手脚发冷。 是……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啊…… 难怪他要追杀秦煐! 秦家杀了他的儿子,他就要杀了秦家的儿子…… 沈濯忍不住抬起双手捂住了眼睛。 真的是……怪不得肃国公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肃国公又是何时知道的?何人告诉他的? “孩子死在今上登基第三年。至于国公爷是何时得知的,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国公爷不是什么乱臣贼子,他即便是举兵谋反,理由也十分充分。”苍老男魂低声道。 沈濯嗯了一声。许久,双手无力地掉在身前,神情恍惚,喃喃道:“我也得了失魂症,我醒来之后也性情大变,我现在也出了名的精明能干,为什么,皇上没有想要杀我?” “不要说话!”苍老男魂喝道。 沈濯这才惊觉自己震惊之下,竟然开口说了话,忙紧紧闭上了嘴。 “你不过是个小小女子而已。何况,你虽然跟太祖的症状有相似的地方,可你醒来之后,却并没有做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尤其是,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几个仆妇出手,就能害了你亲弟弟的性命。想来,当今的皇帝陛下,也就懒得在你身上浪费什么力气了吧。” 苍老男魂淡淡说来,却格外中气不足。 承儿的死,竟然还替自己洗清了超凡的嫌疑,让自己保住了性命? 沈濯苦笑一声,眼前一片模糊。 “这一回,若是你和翼王能顺顺当当地成亲生子,让你这失魂者嫁入皇家,此事应该就算是过去了。但如果,” 苍老男魂冷笑一声,“如果你露出半分意思不想嫁给秦煐,而是选择一个别姓之人结为秦晋之好。那你就能看到大秦的皇室,对此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了。” 沈濯的肩头又是一抖。 “净之,我都告诉你了。你是不是能帮我这个忙了?”苍老男魂已经支撑不住,气息微弱了下去。 阿伯,再等一下! 我还有一事不解。 既然肃国公对大秦皇室这样憎恨,又如何会与湛心大师合作?湛心,您,可也是姓秦的啊! “老公爷并不是憎恨大秦皇室,而是憎恨当今一人,而已。”苍老男孩有气无力地解释了最后一句,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濯怔怔地坐了起来。 肃国公,竟然还是个冷静理智的复仇者?! 第八二六章 大变活人 翼王盗令偷跑回京的事情第二天就传遍了长安城。 从上到下,人人都哭笑不得:“这是多熊的熊孩子才能干出来的事儿?偌大的军功,得,这一来非抵掉一半不可!” 然而,再看看建明帝“气冲冲”下达的命令:“先关在寿春宫给太后娘娘抄经,每天早起跪一个时辰!等大军回京,叙了功过,看朕怎么修理这个臭小子!丁点儿规矩都没有!” 众人会意,彼此对视时都笑而不语。 临波也是第二天一早才匆匆赶去了寿春宫,本以为进门就能看见胞弟跪在佛前的样子;谁知正赶上秦煐正举着袭芳高高低低地乱窜,满宫里都是他兄妹二人欢畅的笑闹。 太后和鱼昭容一边急着喊“慢点儿,小心”,一边笑得歪倒在榻上。 临波展颜笑着,冲着秦煐喝道:“父皇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还在这里胡闹!还不给我安生过来坐下!” “姐姐!”秦煐和袭芳同时叫她,札手舞脚地扑了过来,直接把临波扑倒在地,三个人裹成一团! “哎哟!快扶起来扶起来!”太后和鱼昭容顿时大惊。 临波却不觉得怎样,索性扒拉开袭芳,一只手揪住了秦煐的耳朵,骂道:“让你跟着彭伯爷巡边,巡不下去了自然就该回京!谁准你四处乱跑了?出了京就没人管得了你了是吧?你知不知道皇祖母和鱼母妃有多担心?你还给我笑!我看你就是欠揍!” 袭芳正是最高兴的时候,见临波发火,忙合身滚过去抱住了临波的腰:“二姐!三哥哥受了好多伤,已经很可怜了,你不要骂他。” 秦煐歪着脖子挤眉弄眼地喊疼,又不敢去扯姐姐的手,只得冲着太后和鱼昭容哭道:“皇祖母!母妃!我没死在西北战场,就要死在姐姐手里啦!救命啊!” 这话说得! 临波一巴掌没头没脑地抽下去,声音哽咽了起来:“你再胡说一句试试!” 太后和鱼昭容也忙断喝:“不许说这种话!” “你个没心肝的臭小子!你还敢孤军奔袭去打逻些城!你就不怕出事!你若是有个什么,你让我拿什么脸面去下头见阿娘!”临波挥着手狠狠地抽打着秦煐,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袭芳也跟着红了眼圈儿,一骨碌爬起来,蹬蹬蹬跑开,从旁边的小内侍手里夺了拂尘过来,双手递给临波,噘着嘴道:“姐姐说得太对了。我也觉得三哥哥该打一顿!不然他记不住!” 太后和鱼昭容顿时都慌了:“不行!那个打得太疼!” 袭芳的小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不然姐姐该手疼了……” 一句话把泪盈盈的临波逗得噗嗤一声,整理着衣衫站起来,又补上一脚,哼了一声:“不看在袭芳的面子上,我今天就把你的腿打断!我看你还没规没矩地乱跑!” 骂完了,转身给太后和鱼昭容行礼,恭谨端庄。 太后和鱼昭容都愣愣的,一时之间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秦煐从地上龇牙咧嘴地爬了起来,一手揉着腰,一手抢了袭芳手里的拂尘远远丢开,咕哝道:“姐姐嫁了人之后变了个人一样……” 太后和鱼昭容相视一笑,连连点头,却不出声。 临波冷哼一声,抬头拢了拢有些散乱的头发,凉凉道:“说的也是。我如今嫁了人,凡事本不该自己动手了才对。明儿个父皇赏罚完了,你来我公主府,我让你姐夫好好跟你‘谈谈’!” 秦煐惨嚎一声,迅速躲到太后和鱼昭容身后,低声哭诉:“皇祖母,母妃,姐姐肯定是被妖怪吃了!我姐姐以前多温柔,多端庄,多疼我啊!” 太后回手拍在他额上:“你再瞎说,我就让你父皇亲手揍你一顿!” 秦煐哼哼着扶着太后的肩膀闭上了嘴。 “你别躲。你出来,给我说清楚。昨儿进京第一站,你去哪儿了?”临波还是不肯放过他。 呃?! 太后一愣,忙回身问秦煐:“你没直接回宫么?” 这个话题,可真是让人脸上忍不住地红啊! 秦煐有些窘,但情不自禁还是咧了咧嘴,然后蹭地跳起来,几步绕过临波,一把抄起在旁边大眼瞪小眼等着听故事的袭芳,叽叽嘎嘎地笑着跑了出去。 临波看着他的背影,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狠狠地瞪一眼,才走到太后下手边坐下,告状道:“他先去了沈家!” 哈哈哈哈! 太后和鱼昭容错愕之余,不由得都笑弯了眼:“这孩子……真是春日花发,知慕少艾。多好啊!” “皇祖母还夸他!?前儿沈家摘孝,昨儿四家子去提亲。倒好,他进门撞见,四张庚帖被他撕了个粉粉碎!滚得泥猴子一般,非要见沈净之。人家长辈们还不知道呢,他看了净之一眼,转身就走。前后还没半刻钟。 “他前脚儿走,后脚儿净之就赶紧让人去告诉了我,还嘱咐我,让我看着他,别出宫,别闯祸!皇祖母,您说现在这孩子,怎么都这么没心没肺的?!他俩的婚旨可是早就收回了。他俩现在没关系!” 临波烦恼得伸手拿了茶碗就往嘴里倒。 林嬷嬷笑得嘴都合不拢,忙上前来,给她又续了水。顺便就跪在她身后,把她的首饰都摘了,给她重新梳头。 “这不好么?赐婚什么的,皇帝的旨意是收回来了,哀家可以再赐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俩一趟陇右,生生死死都过来了。你这会子就算撇清,撇得清么? “你这个孩子呀,就是太过小心惯了。嫁了人了还这样,你丈夫不累么?”太后说着说着便说到了临波身上。 临波愣了一愣,叹了口气,塌下肩,待林嬷嬷给她绾好了长发,正经肃然地冲着太后行了大礼下去:“皇祖母,我正有一件事,想要请问您的意思。” 太后眉梢动了动,点头:“你说。” “曲追跟着公公学了一身本事,排兵布阵、步下马上,他都不输人。现在天天窝在京里走马斗鸡,实在是浪费。 “常驻北边的郢川伯冯毅一死,陇右已经没有大将压制。大军回京之后,父皇必定会再遣人过去。 “我想和曲追一起,去边关镇守。不论是东北还是西北,都行。” 临波公主挺胸抬头,长跪在寿春宫空旷宽阔的大殿中间,露出了掩藏半生的锋芒。 第八二七章 都在成长 鱼昭容睁圆了眼睛掩住了口。 太后定定地看着临波公主,半天,下了榻,亲手把她扶了起来,扬着嘴角,欣慰非常地拍了拍她的手。放开,再度回到榻上坐下,垂下了眼帘,端起茶碗,呷了一口:“不行。” “皇祖母……”临波急了。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不行。”太后截口,放下茶碗,抬起头来,“大事尚未落定,你走不得。” 鱼昭容神情一凛,顿时如坐针毡。 太后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和蔼道:“我和临波说会儿话,你去院子里晒晒太阳。看着点儿三郎和袭芳,别让他们俩真玩疯了。” “是!”鱼昭容逃也似地快步走了出去。 林嬷嬷低下头,也跟着鱼昭容去了大殿门口,一众伺候的人无声无息退下。 “过来,坐下。”太后露出一丝微笑,招手叫过临波。 临波满腹不解,乖顺地坐到太后身边。 “东宫低调稳当,二郎偃旗息鼓。三郎带着天大的军功回来,又要娶净之为妻。此消彼长之下,你一则是担心你父皇会对你们姐弟生了忌惮之心,二则是不想去嘉兴封地,三来么,你们夫妻和顺,你也想让你的丈夫有个用武之地。想得很好。” 太后拍着临波的手,慈爱说道,“可是你忘了一件事。” 临波抬起头来。 “陇右追杀小三郎的人,极有可能既不是皇后,也不是肃国公。或者说,不止于他们二人。”太后平静地看着临波,看着她的脸上颜色一点一点褪尽,苍白如纸。 “有阿孟在,我相信你们几个,对我的天赐都不会一无所知。现在皇帝怀疑,一切事情都是他在背后弄鬼。可是我的儿子我知道。就算再偏执、再疯狂,天赐都不会拿着大秦江山去胡闹。所以,陇右那件事,真相如何,还要查。” 太后说着最石破天惊的话,却像是在谈论绣品点心一般轻描淡写。 “皇帝对天赐生了疑心,自然连带着就会对我的人手也多加留意。所以这件事,我让你甘棠姑母告知了净之,希望她行动方便,查起来能自如些。但是她得有帮手。” 临波呆呆地听着,忽然眼睛里满满地涌上泪来,哽咽叫道:“皇祖母……” “临波,你父皇不是个糊涂人。但是他在长幼这件事上,有执念。不对大郎二郎彻底伤心,他是不会选三郎的。如果三郎被追杀的案子还没个结果你就离开,那你弟弟苦苦挣扎的时候,你可就不能在他身边了。日后,你会不会后悔?” 太后轻声道。 “皇祖母,我就知道,您其实不是为了三郎,您是为了我!”临波一头扎进太后怀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太后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轻轻地拍抚着她的后背:“临波啊,天家无情,尤其是无亲情。 “你和三郎,以前好,现在好,可是以后呢?你觉得他有了净之相助,就万事无忧了。我也觉得,差不多了。可是你也得为你、为曲家,想想以后。 “接下来的这两年,大概会是你胞弟最凶险的两年了。你现在走,和两年之后再走,对他而言,可是两个情分啊!尤其是他跟你丈夫几乎没有什么交往,你不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们多亲近,以后可就没有这个天时地利了! “还有彭家。这一回并肩作战,彭曲两家自然会跟三郎亲近。可是你丈夫,却并没有在战场上。你想跟他现在去西北,那彭吉呢?他跟着他父亲浴血奋战才保了西北安稳,他不留在西北,反而让你们夫妻去接收战果?你也要想想彭家的心情。 “原本是最该结交的人家,若是因为这个生了嫌隙。临波啊,得不偿失啊!” 临波低头擦泪,默不作声。 太后弯唇笑了笑,温声道:“我知道,我说的这些,听在你耳朵里,都是强词夺理。” 临波噗嗤一声笑,吸吸鼻子,撅了嘴:“皇祖母!我才没那么不识好歹。” “其实的确是强词夺理。我就是想让我心爱的孙女多陪陪我,就这么简单。”太后抬手捏捏临波的鼻子,无比宠爱。 临波不好意思地笑笑,柔声告罪:“是。孙女不孝。” 顿一顿,犹豫再三,但还是直言询问:“皇祖母觉得,三郎,够格?” “够。”太后异常坚定地点头。 …… …… 秦煐撕了四家子庚帖的事情终于在临波公主离开寿春宫后传扬开来。 秦睦和虞韘不约而同地都去了李礼家寻他。 三个人对坐无言。 秦睦看了虞韘一眼,自嘲地笑笑:“我年纪小,我家跟沈家,也算是有旧怨。沈家对我们家的态度,再怎么糟糕也不为过。只是就这么眼瞧着咱们的翼王殿下连你们三家的帖子也撕了,却是有些,不大给面子了。” “两码事。”虞韘摇了摇头,却又不愿意继续说下去,重新陷入沉默。 李礼却仍旧怀着一线希望:“其实,帖子是翼王殿下撕的。跟沈家,跟沈净之,却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兴许,是沈家还没来得及表态?” 秦睦嗤笑一声,哼道:“敬思哥,我跟你打个赌!若是你能让官媒进了沈家,见到沈夫人,都不用收下庚帖,我就认输。” 李礼呆若木鸡,只觉得心头一阵难过,慢慢地弓下背去,喃喃道:“难道就因为翼王回来了,沈净之就不给旁人一丝机会了么?他们的赐婚旨意可是已经收回去了……” “收了,可没有昭告天下。而且,是以罗家案子的名义收的。如今的裁决,是沈夫人罗家嫡女的身份无误,那就意味着收回赐婚的理由不复存在了。还回去不就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么?沈家难道白放着一个一品王妃不要,却肯让咱们这些无官无职的白丁们求娶?” 秦睦一肚子牢骚,不住嘴地嘟囔。 虞韘看了李礼一眼,伸手捏住了他的肩,过了许久,方轻轻叹道:“也不必说别的。敬思,阿睦,易地而处,换了你们是沈家的长辈,你们会选谁?” “我选周小郡王!全京城第一美男子!出身尊贵,不涉党争,稳重儒雅,怜香惜玉!”秦睦不客气地反驳。 虞韘失笑不已,连连颔首:“对对!这也是该当的!” 可是李礼却苦笑了一声,摇头道:“跟安福大公主抢心上人?嫁给向临波公主提亲的郡王?容忍大长公主早就放出风声去的无数妾室?我若是沈净之,我选谁都不会选周兄。” 秦睦愣住,直直地看向李礼,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第八二八章 巧 得到消息的建明帝不过是笑骂了几句臭小子就轻轻放下此事。 这个架势,以及前几天在寿春宫跟太后娘娘说的那些话,应该是打算把赐婚旨意还给沈家的吧? 那翼王已经回来了,沈信言又恰好在宫中,为甚么不趁机悄悄办了此事呢? 绿春有点摸不准建明帝的心思,想了半天没想通,决定不想了,笑着问:“梅妃娘娘再三吩咐老奴,说今儿永昌殿给您备了上好的菜色,请您一定过去用晚膳。您看?” “那就去。”建明帝在女色一事上并没有太多的执念。尤其是最近的睡眠转好,他也就懒得天天去桂昭媛宫里看她绣花了。 然而梅妃娘娘给建明帝准备的“好菜”,却不是能一次吃得完的。 第二天一早,宫里便多了一位雪美人。 “肌肤赛雪,眉黛宛然,兼且擅舞,绿腰尤佳。陛下爱不释手,特别吩咐了承香殿给她一个人住,下了早朝就又过去了。” 甲申低眉垂目,轻声禀报邵皇后。 邵皇后连眉毛丝都未曾一颤,接声便道:“既然如此,她宫里必定擢了许多人。趁着这个机会,给蔡氏去要一个尚仪局的司宾来。” 司宾,正六品,专管宾客朝见、宴会赏赐事。 甲申看了邵皇后一眼,迟疑片刻,低声道:“会不会太明显了?” “明显怎么了?本宫恨不得直接把人送去翼王府,明旨给个孺人呢!”邵皇后最近气不顺得很。 甲申轻轻叹口气,想了想,又微笑起来:“说起来,翼王的外祖母入京了。只是吉少卿带着妻子告假出京走了,所以这位老安人还没机会进宫觐见您。” 邵皇后顿时想起了佟静姝,眼睛亮了亮又换了不耐烦:“那个佟氏女笨得要命,本宫给了她那么大的脸面,那么多的机会,她就没有一次能把握得住。连个临波都哄不转。” “好似是,当年吉妃入宫,是她母亲的手笔。所以吉少卿和公主皇子,都看着她们家不顺眼……”甲申笑得非常暧昧。 邵皇后的眉梢终于高高挑起:“你是说,当年吉妃是不想入宫的?” “正是。” “立即把这件事告诉桂昭媛,让她转达给陛下!”邵皇后几乎要放声大笑。 “是。” 可是桂昭媛却没有完全照着皇后的话去办。 她将这件事绕了个弯告诉了梅妃。 梅妃因听了太后想要加封鱼昭容的话正不自在,得了这样的消息,自然大喜,亲自走了一趟承香殿。 于是,不过承恩三个晚上的雪美人莫名其妙得宠,又莫名其妙地失了宠——她被建明帝亲自用龙足蹬在了胸口,丢去了掖庭为奴。 建明帝怒气冲冲地让绿春详查此事。 绿春万分为难:“这是……桂昭媛告诉了梅妃娘娘……梅妃娘娘又……” “胡说!她一个西北女子,怎么会知道江南的事情?你就偷懒!”建明帝劈头盖脸地骂。 “您忘了……桂昭媛是皇后娘娘的人……”绿春的头低得不能再低。 “朕就说,这等诛心之事,唯有皇后做得出来!”建明帝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烦躁地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建明帝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三郎已经回来了,陇右他被追杀一事,可以审了!” “是。老奴这就去选大理寺左正卿。”绿春一听就知道建明帝要打皇后娘娘的脸了。 可是,还没等绿春走出御书房,小内侍迎面奔进来禀报:“大理寺正卿左温周求见。” 绿春心下直叫不好,面上却含笑道:“正好,不用咱家走这一趟了。” 果然,左温周进门就双膝跪倒,大礼伏在了地上,一副哭丧的声音:“陛下,臣失察。昨夜大理寺牢内失火,被押在最里头的几个犯人,都,都烧死了……” “几个犯人!几个?都是哪个案子的犯人?”建明帝咬牙切齿! 这可真是时候啊! 宫里往先吉妃的身上泼着脏水,宫外灭了证人的口!这是死活不想让翼王得着好处的谋划啊! 左温周真得被吓哭了出来:“死了四个犯人一个狱卒。其中的三个,就是,就是前次指控翼王殿下杀良屠村的那个边军兆字四十八号,和两个追杀翼王殿下的杀手……” 呜呜呜,左正卿哭得情真意切:“陛下当时将这三个人交给大理寺时曾经严令好生看管。臣便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将陛下的话当儿戏。这一回真的是意外…… “然而臣的确罪在失察,无可辩驳,请陛下惩处。” 建明帝冷冷地看着他,满脸杀气:“你也记得朕说过会严惩?那你还记不记得朕的原话?” 抬头喝道:“把竺致远给朕找来!看看他手里使出来的好人!小三郎不回来,大理寺风平浪静。小三郎刚回来,连句冤枉还没来得及喊,他们就急着把证人都杀了!” 直瞪瞪地看着左温周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牙缝里往外挤着话:“你们可真够肆无忌惮的!” “陛下,陛下冤枉!臣没有!臣哪能不记得陛下的话?臣还想要这乌纱呢……呜呜呜……”左温周口不择言,却直击要害。 建明帝的怒火敛了三成,冷冷地看着大殿门口。绿春凑过来,低低开口: “老奴觉得不对劲儿…… “说不清是哪儿不对。但就是不对劲儿。所有的线索都出来得太及时了。咱们怀疑了肃国公和那位大师,便有他们二人联络的事情摊在了咱们眼前。 “咱们觉得二皇子是被人利用的,卫王府就成了一座孤岛,无人进、无人出,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如今,咱们察觉到有可能是皇后娘娘对翼王殿下使了手段。马上便有皇后娘娘意图诬蔑先吉妃娘娘的闺誉,试图挑拨陛下跟翼王殿下的关系…… “而且,就这么恰巧,还在大理寺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就为了那三个所谓的证人?这可是会把大理寺卿和竺相都拖下水的事情…… “更何况,肃国公已死,他们有杀人灭口的,直接让那三个人把罪名都推到死人身上多好?死无对证啊…… “老奴说一句僭越的话—— “就算皇后娘娘想不到这一步,竺相那么大岁数的老狐狸,会也想不到?老奴,不信。” 第八二九章 等时机 “大理寺失火,陛下大怒,把正卿左温周当场贬斥,说是扔到岭南那边去了。”玉枕笑嘻嘻地,觉得痛快。 沈濯却哼了一声,低声道:“他那个品级,调出去也是一地的主官,不得把当地百姓祸害死?你让人给绿春递话,想个辙,留在京城任个闲职。或者索性吓唬吓唬他,让他辞官吧。” 玉枕眨了眨眼,哦了一声,接着说道:“听说竺相被骂了一顿饭的工夫,但是最后也就是罚俸三年。” 沈濯更不肯说话,脸色阴沉。 “不过陛下让人飞马去寻吉少卿了,说是要让他即刻销假回京,主持大理寺。”玉枕忙说了个好消息出来。 “嗯。既然吉隽就要回京,想必吉家那位老太太也要开始闹腾了。佟家有什么消息?”沈濯问道。 玉枕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撇着嘴道:“佟家大太太大归了,带着佟家大小姐一起。不过吉家老太太可真是聪明。她知道吉少卿必定不肯让这二位住在自己家里的,所以就在佟府后头又买了一个三进的宅子,送给了佟家大太太和佟大小姐。而且,自己也搬了过去跟女儿和外孙女同住。” “佟家聪明。”沈濯淡淡地评价了一句,不再说话。 玉枕见她满面不悦,不敢多话,也不敢多待,安静地退了出去。 “小姐……”玲珑小心翼翼地端了杯花露过来,“您不高兴啦?” “你先前没听么?宫里封了章娥做司宾,正六品的女官。外头还有一个佟静姝已经跟吉隽扯上了关系,就等着哪天进翼王府了。多好啊!我让贤吧!”沈濯噘着嘴发脾气。 玲珑抿着嘴看着天笑:“啊哟哟,今儿府里的采买敢是去买了两缸醋回来不成?奴婢怎么闻着一股子酸味儿?” 沈濯被她逗得笑了出来,冲着她一声呸出去:“出去了几个月,更没规矩了!” “小姐您别生气。这事儿出得并没有什么问题。章娥那个人,对翼王殿下执念已深,又是在宫里,心甘情愿地做了皇后娘娘的棋子。您就是想够,现在也够不着。 “至于佟大小姐。想必翼王殿下的外祖母很久以前就想要把他们二人凑在一处了。您要是想拦着,怕是要费一番功夫。”玲珑笑着凑到她身边,一点一点地替她排解。 沈濯上下打量着玲珑,真心笑了出来:“行,没白跟北渚先生这几个月。” “若说,小姐出手管管这事儿,也不是不能管。不过,皇后娘娘就算是赏人,也不会直接赏给您,而是会赏给翼王殿下。佟家大小姐进翼王府,那也是翼王殿下的外祖母的意思。那都得看翼王殿下的主意。您拦在前头,只会被人说您悍妒。所以,照奴婢的小见识,正好,您别管。”玲珑说得头头是道。 沈濯越听越觉得顺耳,到了最后一句,用力一点头:“就是这个道理!我现在还不是翼王妃。这些事儿,跟我不相干。我还正想看看秦三的态度呢!他若是来者不拒,这个亲成不成,我还得想一想才是。” 玲珑咯咯地笑,连连点头:“就是!” …… …… 大理寺监牢着火一事,秦煐没有放在心上。 太后却极为不悦,甚至特意叫了邵皇后去了一趟寿春宫,冷笑着当面讽刺道:“孩子在外头,为了这一家子的家业拼死拼活,这当长辈的却处处拖后腿。这种长辈,活该就不配有那样好的孩子!皇后,你说是不是?” 邵皇后又羞又气,一个字都回不出来。 太后说得不解气,命人又把梅妃叫来,当着邵皇后的面儿责骂:“你就是个蠢货!多少年被人家当枪使,哀家怎么教都教不会!现在好了!皇帝好容易看上个新人,生被你作进了掖庭!你怎么就不知道动动脑子?你还想让皇帝进你的永昌殿?十年后吧!” 梅妃只管抽抽搭搭掉泪,头都不敢抬。 终于痛快了,太后哼了一声,挥手让她们俩滚蛋:“都回自己的宫室去,没事儿不要出来乱逛,也不要乱往外传话了。别真闹到皇帝忍不住了,你们自己也就算了,再把娘家都牵累进去!” 梅妃怯怯地跟着邵皇后出了寿春宫,却见邵皇后刚才的窘迫瞬间无踪,反而一声冷笑:“有本事,废了本宫的后位啊!” 梅妃目瞪口呆。 邰国公府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外戚府邸,既没有兵权,也不在要害位置上任职。好容易有个出息的邵舜英,还辞了闲差在家里陪快要生孩子的温惠郡主。她有什么可依恃的? ——呵呵,也是,人家可是东宫太子的生母啊。 只要东宫无错,她的后位就稳若磐石。 自己就可怜了……三夫人的位置说没就没,说有就有…… 梅妃哭哭啼啼地回了永昌殿。 邵皇后回到清宁殿,则立即命人去了一趟东宫,随手送了些东西,带了一句话给太子:“凭天大的事,这阵子也不要提。” 皇后的人一走,太子僵着的脸色再也掩饰不住,手里的茶碗用力地掷在了地上,碎成了无数片! “贱人!” “殿下,别生气了……”侍卫无奈地挥手令人收拾。 太子冷冷地看向他:“你的意思,我连这种事,也不能生气?” “殿下,皇后娘娘虽然时常传话过来,可这样严重的话,还从来没有过。您就听皇后娘娘的吧。这件事……等过阵子,再说。”侍卫依旧温和地劝慰,并没有因太子的冷厉神情而退缩半步。 太子默然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咬着牙道:“不行。不能过阵子。” 侍卫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昨日太医给赖良媛请平安脉,她似是已经有了。” 太子的眉骨轻轻一跳,合上了眼:“好。” 侍卫看着太子的样子,更加犹豫,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许久,太子方道:“先找人来,去宫里报喜,说赖良媛有了身孕。然后,明天晚上,你布置好了人,孤要杀了她!” 侍卫大惊,忙哀求道:“殿下,求您听皇后娘娘的话,再等等! “西北大军已近京城,十日后便是太庙献俘。您现在动手,他们可是正好看咱们东宫的笑话! “不如等献捷之后,咱们再安排几件事,让大家都盯着西北那些人。这件事,也许能水过无痕地做了。 “殿下,属下心疼您的名声!” 太子看着双膝跪倒的侍卫,终于勉强嗯了一声。 第八三零章 献俘 “太子那边如何?” “侍卫劝下了。” “……呵呵。他倒也从善如流。” “大约会推迟到仪典之后。” “嗯。看紧了。别让他再撤了火。” “您放心。憋了二十年了。他那火气,撤不了。” …… …… 十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陇右军选了三千将士,押送着数百俘虏,已经在京城以外驻扎了三天。 兵部和礼部商议了许久,决定只让五百人入城。 建明帝惊讶地问:“陇右这一次参战的将士前前后后加起来,何止三十万?曲大总管又不是那头一回打仗的愣头青。他带了三千人来,便是这三千人都值得让全京城的老百姓们谢一谢,赞一赞。 “陈国公呢?如今他领着京畿的防卫。把他叫来。朕倒要问问他,这是谁这么小家子气,只敢让五百人进朕的长安城?” 兵部的人羞惭满面。 建明帝明白了过来,啼笑皆非:“合着你们就根本没跟陈国公说这个事儿对不对?” 果然,陈国公听了“五百”这个数字,瞠目结舌把五个手指伸出来,直直地伸到如今管着礼部的荀朗眼前:“你这个礼部是有多不顺手才能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哪怕是你自己不懂,总有旧例可查吧?他们糊弄你,你就不知道事先去问一句信言?我记得这两年你们俩没有嫌隙啊!” 荀朗哭丧着脸,抬抬眼皮扫过建明帝,哼哼唧唧:“我在幽州就烦跟这些繁文缛节打交道……不过就是姓个荀,就非让我进礼部……” 建明帝又好气又好笑:“合着还是朕错了?!” 陈国公呵呵大笑。 兵部尚书在旁边面红耳赤,一句话都插不上嘴。 建明帝命他们几个退下,按照三千人入京、游街夸功、献俘太庙、授庆功宴的规程进行安排。接着却令人叫了竺相、宋相和太子,闭门商议了许久。 但是到了晚间,建明帝却不似白天那么高兴,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宿下,哪个妃嫔都没有召幸。 绿春小心地伺候,临放帐子,犹豫了一下,低声劝道:“虽然宋相竺相吵得厉害,可太子爷很懂事,还居中调停。臣子们闹腾不是应该的么?您别生气了,不然夜里睡不好,明儿个不舒服。” “他是堂堂的太子,一国储君,是朕的长子,三郎的长兄。可是,却成了一个糟老头子的应声虫。这个不叫懂事,这个叫袖手旁观。”建明帝已经失望到了无法掩饰,“朕觉得,这个太子,他快做到头儿了。” 唉。 若是大秦果然迎来太子这样一位国君,那大秦的国运,只怕也是要到头儿了。 绿春默默无语,躬身退下。 …… …… 曲好歌治军严明。 三千人甲兵,押送着三百战俘,走过整条朱雀大街,到朱雀门拜见建明帝;又在建明帝和随扈卫军的后头,整齐地走去了太庙。一路上,竟无一个行差踏错的兵丁。 全京城看着这雄壮威武之师,都激动得热泪盈眶。 沿途的百姓们,尤其是小娘子们,香帕荷包、果子鲜花,竟是险些把这三千甲士都淹没了。苦了京兆府的差役们,光张罗着各衙门口借调来的人帮忙收拾那些东西,就收了不知道多少箩筐。 翼王跟在建明帝身后,偷偷地溜进了献俘的队伍。 这一回,沈信芳、朱凛也跟着回来了。见他贼眉鼠眼的样子,一个微笑一个冷笑;却不约而同地都往旁边带了带马,给他让了一个位置出来。 献俘的仪式冗长繁复。 待到一应步骤走完,时间已经过了午时。 建明帝笑着携了曲好歌的手,道:“朕的宫城虽然也装得下这三千大好男儿,御厨却未必做得出让他们痛快吃喝的酒菜。不如爱卿带几个人跟朕入宫去庆功宴,兵士们就在外头罢?” 都是说好了的套路,曲好歌当即点了几个功劳出色的,跟着众臣、銮驾去了大明宫麟德殿,去领庆功宴。 其余兵将则被带往城郊大营,自有京卫驻军大块肉大碗酒地端上来,连带建明帝赏赐的金银绸缎,自去热闹不提。 今日大明宫中摆了两处宴席。 太液池西北高地的麟德殿里,是建明帝、太子、卫王和众臣,给陇右归来的将士们摆宴庆功。 与麟德殿隔着太液池相望,则是太后、皇后带着几位重臣之妻,在含凉殿也摆了宴席,招待所有有功将士的家眷们。 这个宴请通知送到沈家时,沈濯莫名其妙:“我家并无人上战场,怎么还有我和我娘的名字?” 来传话的小黄门一张脸险些笑成一朵花:“大小姐说笑了!现如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陇右这半年多以来,一应的钱粮兵器调配,都是您的父亲,集贤殿大学士、户部代尚书沈信言,不惧流言、不顾令名,专心致志地在宫里运筹帷幄出来的? “前两日,小人有幸远远见了沈大学士一面。他老人家憔悴得很,可是比不得几年前刚回京时那般丰神俊朗、逸兴神飞了。陛下朝上宫里,句句不离四个字:信言辛苦。这庆功宴,您家不去,谁家配去呀?” 被这样一番吹牛拍马,沈濯当即表示罗氏有孕,反应太大,无论如何是领不得这个恩典的。剩自己一个小姑娘,又刚刚摘了孝,这样大红大紫的场合,也还是回避得好。 小黄门却忙不迭地出主意:“令姨表亲清江侯家、族亲陈国公家都去。您跟着不论谁家的女眷搭个伴都好。哦,令表姐、甘棠长公主的三儿媳,也是要去帮忙招待的。您跟她一起也行。” 沈濯十分无奈,只得答应。 好在甘棠长公主想得周到,一大早便命朱冽赶了马车来接她,有了朱冽作伴,沈濯心里还算是安静。 可是才一进了宫,太后娘娘的话便传了过来:“请沈家大小姐过去服侍太后去麟德殿。” 沈濯简直抓狂了! 这种场合,她躲得越远越好啊! 然太后之命不可违,只得连忙赶过去。与临波公主两个人,一左一右搀了太后,先去看望众将士。 第八三一章 庆功宴(上) 太后去麟德殿就是看热闹去的。 原本建明帝和众臣众将都已经坐定,雅乐轻缓,开始有宫人内侍弓着腰低着头川流不息地上菜。一见太后在两个小娘子的搀扶下进了大殿,众人还是慌忙都站了起来。 建明帝一看左右的两个人就好笑起来,下了御座亲自从二人手中接过了太后,低声笑问:“母后这是没去成太庙不高兴了?” 太后嗔他一眼,也笑着低声埋怨:“你那礼部好不晓事。哀家早说了要跟去看热闹,他们都不知道露个缝儿给我。我这会子还就偏要来了,我看你们还能轰我出去不成?” 一边绿春忙指挥着人在建明帝左手边加了一榻一席,请太后坐下。 太后和蔼地笑着,对众人道:“哀家听说,皇帝今儿有大手笔的封赏,所以过来沾沾你们的喜气儿。” 众人跟着笑。 竺相起身笑答:“原是托着太后的洪福,陇右这一战才成了我大秦开国以来,耗时最短、杀敌最多、驰骋疆域最大、俘获敌酋地位最高、我方伤亡最少的一场大捷。乃是我等沾了您的喜气儿才对。” 他这马屁拍得不伦不类的,所以话音一落,宋相立即接口:“至于陛下那大手笔的封赏,昨儿门下拟旨的时候,陛下还要了三张空白的去,要自己写。臣等也在好奇。倒是多谢太后替咱们催了。” 众人哄然笑起来,也更多了些激动。 也许建明帝这三张旨意就落在自己身上了呢? 建明帝笑着,趁机挥手令绿春宣旨封赏。 “……陇右行军大总管曲好歌晋镇远侯,巡边钦差特使彭绌晋抚远侯。郢川伯冯毅忠勇报国,堪为大秦军人楷模,追赐甘国公。 “……宣威将军沈信芳晋陇右道节度副使,掌军事。兰州参将朱凛赐封右骁卫将军,领兰州折冲府,助沈信芳整顿陇右道军务完毕后回京,另行委任。鄯州参将彭吉,授右金吾卫副将,给假三月后上任。 “……” 一应武将封赏完毕。 满殿恭喜声。 太后哼了一声,慢条斯理问道:“那翼王呢?” 建明帝跟着冷了脸哼了一声,看向下头杂坐在一众陇右将官中的秦煐,叱道:“谁让你离那么远的?躲什么躲?!躲得过去吗?!还不给朕滚过来!” 秦煐嘿嘿地贼笑着,冲着彭吉、朱凛等人打了招呼,大马金刀地走到御阶之下,气昂昂地看向建明帝,满面讨好笑容:“父皇,好歹我也算是陇右军里,彭伯爷——哦不,如今该叫彭侯爷——手下的将官。我跟同袍们坐在一处,大约应该是不曾坏了规矩吧?” 说着话,众人都看他仰脸对着建明帝,却没发现,这小子一双星河璀璨的黑眼珠子,只管骨碌碌地转过去瞄沈濯。 建明帝和太后娘娘、临波公主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一脸嫌弃,恨铁不成钢。 反倒是沈濯,虽然就像是寻常地看殿中说话之人,却悄悄地弯了弯嘴角,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秦煐!翼王!” 秦煐早就被那两下眼睛眨得走了神。 建明帝前头说了什么一概没听清,只听见了最后的这两声吼:“呃,父皇你说啥?” “你这个惫懒小子!”建明帝气得指着他的鼻子,眼神开始往食案上乱看,真想抄起个什么砸到他脸上! 太后连忙圆场:“你骂人还不行,还想打人?当着这么多人,他既不能争辩也不能反驳,还不兴他装傻呀?” 连忙招手叫秦煐:“来来,到皇祖母这里来。别怕别怕。” 一众朝臣跟着建明帝啼笑皆非。 “哼!他没有任何封赏!盗令一条,再加上私自进军友国一条,便是天大的冤屈功劳,都两抵了!”建明帝看着麻利地蹿到太后跟前跪下,嬉皮笑脸给太后捶腿的翼王,板起了脸。 “皇帝,你说什么?哀家没听见!”太后也板起了脸。 “母后!您太惯着他了!”建明帝当着众臣,狼狈不堪。 太后哼了一声,命沈濯:“净之,你去屏风后头站一站。” 沈濯正跟偷眼看她的秦煐两个人相视而笑,闻言忙答应一声,屈膝红脸,退到了后头。 “皇祖母的好孙儿,把上衣解了,给你父皇,和这满朝里想要找你麻烦的人,瞧瞧!”太后温和开口。 秦煐尴尬地红了脸:“皇祖母,不用……都是战场上千刀万剑滚过来的,谁还没几道伤疤呢?” 太后红着眼睛哽咽了起来:“那是几道吗?那是几百道!你给我把衣裳解了!快着!” 秦煐万般无奈地看向建明帝。 底下的众臣很是有几位有些不悦。 后宫干政已是不妥,怎么能用这种手段,逼迫朝廷给予封赏?这太后娘娘真是老糊涂了! 御史大夫廉绾的脸上尤其难看,已经快要阴沉地滴下水来。 哼!一个皇子,就算他跟着跑东跑西,就算他被千里追杀,就算他在战场上已经能独当一面,那又怎样?前呼后拥的几百侍卫亲兵围着,他能被刀枪剑戟划出几个印子来…… 一念未了,得了建明帝颔首允准的秦煐已经真的解了上衣,露出伤痕纵横的精赤上身。 离得近的三品以上的朝臣宗亲们,倒吸一口冷气。 廉绾目瞪口呆! 天哪! 这,这是在这半年内,被伤到的!? 太后哭出了声儿,将众人的疑惑一一解答:“皇子们自幼贵重,身上便有一道伤疤,也会有太医署记录在案。哀家的这个孙儿,去年出京时,身上可是干干净净,白皙如玉。可是如今呢?他刚回来那天晚上,哀家眼睁睁地看着张医监给他数出来小伤七十八道,重伤三十九道。还有三处,两道刀伤,深可及骨,一道箭伤,直接射穿了大腿!” 太后呜呜地哭着,临波公主上前给她拭泪,低声劝慰,可自己却一样泪如雨下。 “你们谁再敢说哀家的小三郎什么闲话,什么该罚,哀家绝对不与他干休!”太后娘娘此刻就是个老妇人,心疼自己的孙儿,掩面哭泣。 曲好歌与彭绌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当即立起,道:“翼王殿下身先士卒、勇猛无匹,军中士气因而与往年截然不同。这个功劳,陛下还是应该筹一筹的。至于盗令等事,不如照着军纪里惩处,打上几十军棍就是!” 秦煐不顾在朝堂之上万众瞩目,一声惨叫,带着哭音道:“功过相抵,功过相抵行不行?父皇,我不要封赏了!” 第八三二章 庆功宴(下) 建明帝一眼瞪过去:“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到底,都没按照太后的意思,再给翼王加任何其他的权限。 翼王迅速地穿好了衣服,冲着一脸疼爱看着自己的太后娘娘做了个鬼脸,重又退了下去,却在建明帝瞪着眼睛的情况下,乖乖地坐在了卫王下首的席位上。 沈濯悄悄地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安静地再度站到太后身后,笑眯眯地再看了秦煐一眼。 嗯,还真是长大了。知道这时候的封赏万万不能接。 秦煐被她这样公然地注视,开心地看了回去。却一眼发现姐姐冲着自己冷冷一瞥,吓得一缩脖子,忙低头,认真看菜。 “论功行赏,有错当罚。翼王行事,仍有孟浪之处,少年心性不稳,须得磨炼。”竺相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却赢得了太后狠狠的一个白眼。 太子和卫王仍旧像以往一样坐得极近,见状对视一眼,一言不发地各自又低下头去。 “陇右这一战能有今日的战绩,将士用命已经赏过。朕现在要赏朝野齐心。” 建明帝一句话便把众人的注意力全都拉开。 “洮州刺史施弥,年前朕跟他好生长谈过两回。当时只觉得此人忠毅刚正,乃是驻守边关最恰当的一个好官。果然不负朕心。尤其是这一次陇右的军费,他竟凭着一方洮州砚,筹到了几十万贯。着实是解了朕的燃眉之急。”建明帝先夸施弥。 宋相神色一动,忙起身道:“吏部前两天刚接了施弥的丁忧请奏。他家岳父上个月亡故了。” 建明帝笑容清冷地看了一眼打断自己说话的人,丝毫不加理睬,接着说道:“特旨,施弥以洮州刺史,代掌廓州、河州、叠州,共四州民政。赐金紫光禄大夫衔。” 宋相有些尴尬。大殿里鸦雀无声。 建明帝有些心软,顿一顿,和缓了声音道:“夺情吧。大乱之后难免大疫。施弥不留下,朕不放心。” 众臣忙连声称是:“还是当以天下民生为重。” 但是在接下来建明帝拿起第二道旨意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肯再开口试图阻止了。 “……秦州刺史公冶平调拨粮草井井有条,甚和朕心。着调任户部侍郎。代管户部事宜。” 听到这里,宋相的身子又是一震。 自己将长女送去秦州,弄巧成拙。这公冶平目下已经公然成为沈系,何况还跟沈家有了姻亲之谊…… 这一回升迁的,细数一数,竟然全都是三皇子一党! ——所以,翼王的封赏,有没有的,什么要紧?! 宋相低下头去。 陛下的意图越发明显,看来,自己的方略要调整一下了。 沈家,还是不要再往深里得罪的好。 “这最后一道旨意,众卿应该都知道是给谁的。”建明帝笑着拿起明黄缭绫卷轴,看向下手安静叉手而坐的沈信言。 众人的目光复杂难言地看向了沈信言。 这风流倜傥的沈大学士,如今已经是两鬓斑白、满面疲惫,更兼着形销骨立、憔悴支离,令人看着便生不起嫉恨、憎恶之心。 ——都以为他是因为豫章罗家的案子失了君心,可谁知道竟然是被建明帝心肝宝贝一样养在了宫里,好让他不受任何干扰地筹措调度大军后勤补给。 然则,他竟然也以一己之力,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 能十年寒窗、一举成名的,哪个都算不得庸才。但像沈信言这样能干的,还真是——百年不遇啊。 “沈卿殚精竭虑,半载白头,是朕用人太狠。朕向沈卿致歉。”建明帝说着,竟真的站了起来,叉手欠身,严肃地给沈信言行了个半礼。 沈信言忙离了席,避开,躬身:“臣愚钝,分内之事还做得这般吃力。是臣辜负圣恩。还望陛下不要过誉。” “着封沈信言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绿春接过建明帝手中的卷轴,洪亮而简短地宣布。 沈濯伸手掩住口,眼泪刷地一下落了下来。 爹爹他,拜相了! 奋斗了半生,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累,不过四十出头便两鬓斑白的爹爹,终于达成了他自己三年前的目标:入阁拜相! 如今,沈家终于可以跟竺致远、宋望之分庭抗礼,三足鼎立。 这是拿爹爹的康健,和那花白的头发,换来的。 沈濯不敢出声,却泪落如雨。 临波公主看看她,伸过手去,轻轻地揽了她的肩,柔声道:“净之,可要恭喜你啦!” 呆滞了的朝堂被临波公主这一声温温柔柔的道贺惊醒,众人忙呼啦啦站起,冲着同样怔住了、还没想起来谢恩的沈信言没口子谄媚起来:“沈相劳苦功高,陛下知人善任。这样君臣相得,实在是一段佳话!” 秦煐哈哈地笑出了声,由衷地替老师、替沈濯高兴。 而竺相一愣之后,忽然也露出了笑容,别有深意地看了太子一眼,也站起来对着沈信言恭喜夸奖起来。 太子有些不明白,悄悄地看了卫王一眼,侧过脸去,低声问道:“父皇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好意思。这样升无再升的职位,沈信言年方不惑如何担得起?这还是要把他女儿嫁给三郎。可是,却不会让他女儿一个人独占翼王府的后院……” 卫王低声解释着,眼看着太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样为翼王的后院平衡着想,这是要做什么?! 这是要让他来当太子! 太子心中冰冷,却不肯立即相信。 竺相是他的太子太傅,是安福的公爹。怎么会因看破了建明帝对翼王的青睐,反而高兴了呢? 嗤笑一声,太子低声道:“看看这一窝蜂地逢迎拍马,也不知道父皇瞧见了是个什么感觉。” 顿了顿,又笑着调侃卫王:“二郎,你是亲王,人家也是亲王。父皇的圣宠也就罢了,他老人家一向只喜欢看脸。可论起来这岳家的势力,为兄的怎么觉着,咱们俩加起来还不如一个三郎?哦,也不对。你们家那位是新罗国的公主,一个国家都在你身后呢!还是你最厉害,三郎也比不过你。” 卫王满面平静,叉手笑了笑,道:“说到后院,前几天听说,太子哥哥的良媛赖氏已经有了身孕?正该恭喜太子哥哥。我大秦嫡支后继有人了。” 太子的脸色闪过一瞬僵硬,哈哈一声,简单回道:“喝酒喝酒。” 第八三三章 是章娥! 沈濯和临波公主扶着太后娘娘慢慢地回了含凉殿。 这边已经将菜肴排放整齐,邵皇后与赶来帮忙的甘棠长公主等诰命正闲谈着等候,见太后娘娘进了殿门,忙都笑着站了起来。 甘棠上前两步,沈濯不动声色地退开。甘棠笑了笑,扶了太后,打趣道:“母亲看了热闹回来了?可还满意?” 太后哈哈地笑,连连点头:“皇帝的措置自然是合情合理、恩威四海。哀家一个老太婆,就是过去瞧一眼。后宫不得干政,哪里就敢提满不满意的话了?” 邵皇后微笑着请太后上座,然后长篇大论讲了一番勉励的话。 沈濯的席位安排在朱冽旁边,一看就是甘棠长公主特意照顾这小姐儿两个。 两个人听着皇后没完没了,忍不住对视一眼,抿嘴一笑。 一时邵皇后的话完了,请太后示下的时候,沈濯悄声告诉朱冽:“听说陛下什么都没说。” 朱冽险些忍不住,一把捂住嘴。 太后笑呵呵的,似乎对邵皇后的装腔作势毫不介意,对着众人道:“哀家刚才去麟德殿看热闹,各位有功之臣都有封赏。你们各自回家,自然也有诰命的凤冠霞帔等着。” 似是忽然想起,哦了一声,目光逡巡,找到了人,笑道:“鱼昭容,皇帝说要封你做贵妃呢!大约等你回了宫,旨意也就要下了!” 贵妃!? 不是说前唐之事殷鉴不远,本朝不设贵妃么? 这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投向皇后。 邵皇后的脸色虽然僵硬了片刻,却又立即笑逐颜开地跟着打趣底下愣住了的鱼昭容:“陛下这是对你教导翼王的褒奖,你以为咱们都这么大孩子的娘了,还能凭什么得了这样的封赏?!” 内外命妇们听了这话,各自都心领神会,笑着恭喜鱼昭容。更有人直呼“鱼贵妃”了。 鱼昭容红着脸忙起身道:“妾身谢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教诲。如今旨意未下,妾身可万万不敢当‘贵妃’的称呼。” 说着,看太后的脸色有些不虞,忙又笑道:“这万一陛下仔细回想,又后悔了。想着,翼王能有这样的战功,自然是他父皇做的榜样楷模;可他这任性妄为的样儿,却都是鱼氏你惯出来的。” 她一行说,太后已经笑得快要歪倒了。却还听着她满面笑容地说完:“陛下一想,这还给你晋位?做梦去!——回头再把妾身贬斥了也说不准呢!” 众人听着她这样自嘲,自然是呵呵哈哈都拿帕子掩着嘴大笑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笑着对沈濯道:“刚听说,沈大学士拜相了?恭喜沈大小姐了。” 沈濯心头微微一惊。 沈信言的封赏显然是建明帝乾纲独断、自己决定的。且刚刚在麟德殿,大家的表现都是刚刚才知道。怎么这么快就传到这边来了? “多谢夫人。”沈濯微笑着点点头,绝不多话。 “哟。这么快就有相爷府大小姐的范儿了?瞧瞧,瞧瞧!这通身的气派,真是令人心折。”接着就有人的话阴阳怪气酸溜溜地响起。 “砰!”太后手里的金樽重重地顿在了案上。 跪坐在她身边服侍的耿姑姑看了太后一眼,拿起杯子来递给旁边的小内侍,斥道:“这是什么酒?酿了多少年还这样酸兮兮的!也敢端来这样地方丢人现眼?还不撤下去?找死呢?!” 耿姑姑的声音不高,却也不低。殿阁里人人都听得到,何况再抬头看看太后的神情,众人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邵皇后弯弯嘴角,低头吃菜,一字不发。 忙有人继续说笑,把话头岔开。 甘棠长公主回头命人开始上歌舞。 气氛重新热闹起来,尤其是想到自家的丈夫、儿子得了军功赏赐的,越发高兴得合不拢嘴,看着沈濯也格外顺眼——不是沈信言尽心尽力,这战事哪里就能这样顺利了?不是翼王殿下在军中鼓舞士气,这一仗还不定打得多么惨烈呢! 陆陆续续的,那些将士的家眷们,都开始壮起胆子来跟沈濯说笑,敬酒。 既然是秦煐、沈信芳、朱凛等人同袍的家眷,沈濯自然来者不拒,笑脸相迎。 几轮酒喝下来,沈濯脸上已经开始微微泛红。 朱冽便有些发急,便上前替她拦着:“净之酒量浅,喝醉了怕会君前失仪。罢了罢了,下回吧?下回我在府中设宴,大家到时候再痛快乐。” 邵皇后远远看见,笑了笑,回头看看甲申。 甲申会意,低下头慢慢退下。 又过了一会儿,邵皇后转头看看麟德殿方向,哎呀了一声,低低自语:“这边不过是些家眷,就这样海量。那边的那些人,也不知道皇上怎么样了……” 太后听见这话,心中一动,忙对耿姑姑道:“皇后说得极是。那些大老粗,除非打仗,否则都标榜着爱兵如子,军营中不论上下的!快让人去瞧瞧,皇帝、太子和翼王喝得都如何了。尤其是翼王,那些人不敢冒犯皇帝和太子,怕不都冲着他去!” 果然,不多时人来回报,忍不住地笑:“太子还好,陛下和翼王都饮得不少。如今正跟着一殿的武将,敲着桌子唱战歌呢!您仔细听听,这里都能听见。” 太后和皇后对视一眼,哈哈地也跟着笑起来:“唉唉!喝多了就闹腾,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子!” 邵皇后一边笑一边命人:“快去做了醒酒汤来,给皇上和翼王送两碗去,咱们也喝一些。”顿了顿,又忙笑着嘱咐:“以太后的名义去送,不然,谁知道他们父子会随手丢到哪里去!” 太后连连点头,笑道:“正是。快去吧。” 邵皇后身边一个女官转出来,含笑福身:“是。”答应了,干脆利落地转身去了。 “那个是谁?哀家似是没有见过。”太后看着那女官聘聘婷婷的背影,心头一动,随口问邵皇后道。 邵皇后垂下眼帘吃菜:“尚仪局的司宾,蔡氏。” 蔡氏。 蔡氏!? 沈濯的耳朵里忽然灌进来这两个字,装出来的七分醉意顿时去了一半! 猛地抬起头来,恰好一眼看见一张晃过窗子的侧脸。 果然,是章娥。 第八三四章 终于醉倒一回 沈濯左右看看,轻轻地拽了拽朱冽,轻声乞求:“冽表姐,我想出去走走。” 这是真的醉了,想要去官房? 朱冽顿时紧张起来。 进含凉殿这种地方,自然是不许带下人的。 她娘罗夫人一听罗氏推脱有孕不来这个所谓的庆功宴,立即也托病不肯来。而陈国公府沈信美的夫人卢氏自己还在四处应酬,现在跟她寒暄搭讪探问家中哥儿们婚事的,丁点儿不比刚才寻沈濯说话的人少。 竟只剩了自己? 朱冽忙伸手扶了沈濯,低声道:“好,你小心些。我陪着你。” 小姐儿两个相携着,都是步伐不稳、却努力慢慢行走的样子。 邵皇后看着她二人的背影,笑了笑,眉梢轻挑,招手又叫了一个宫女:“沈家大小姐将才怕是饮酒有些过量。你去照看着些。” 那宫女心领神会,笑着跟了出去。 太后冷眼瞥见,也不做声,只是看了耿姑姑一眼。 耿姑姑专心地给太后布菜斟酒盛汤。然而刚才在角落站着的一个寿春宫的小内侍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出了含凉殿,沈濯立即低声对朱冽说道:“我看见章扬那个妹妹了。” “章扬的妹妹……就是那个嫁了蔡家、谋杀亲夫后失踪、蔡家却一口咬定送去庙里清修的,那个章娥?!”朱冽大惊,“她怎么会在宫里?” 外头的微风一吹,沈濯只觉得酒醒了一些,揉揉太阳穴,疲惫地解释:“那时卫王一心想要将她收归麾下,以便日后要挟章扬算计翼王。看来是皇后娘娘也打着同样的主意了。” 这个时机! 朱冽吓得顿时结巴了:“此刻若是让她算计到了翼王,王府添不添侧妃、庶长子的在外,怕是翼王的名声立时得毁了!便有滔天的军功,也必会被陛下厌弃……” 出生入死博出来的一切,全会断送在这个偏执的女人手里! 沈濯哼笑一声,抱怨道:“所以,我这什么名分都没了,还得巴巴地出来帮他的忙……” 听她说得这样轻松,朱冽也略略放了些心,翘首踮脚,顺着曲折的石桥看向麟德殿方向。 沈濯一指太液池的湖心岛:“咱们去那里。” 原本太液池极大,来往各宫室都是坐船。只是太祖畏水,所以修了曲桥,从麟德殿到含凉殿及其他殿阁,都是从湖心岛中转。 岛上因亦有亭台楼阁,来往人群亦不做过多停留。所以竟是醒酒歇脚的最佳去处。 朱冽连连点头,悄声道:“那章娥若是想做坏事,想必就只得这里了。” 麟德殿里,建明帝饮了醒酒汤,熏熏然的感觉稍褪,却见自家的傻儿子、翼王秦煐还在被一群人围着死灌。 “绿春,去瞧瞧。三郎毕竟年少,饮酒过多伤身呢。”建明帝疼儿子,便有些坐不住。 绿春却不动窝,抱着拂尘揣着手:“老奴不去。您算是不知道。翼王殿下在陇右军营好大的名声,那酒量饭量,就跟上阵杀敌似的,一个顶十个。您看那一群跟他拼酒的,哪一个没在陇右被他喝趴下过?今儿那些人是憋着要报仇。老奴可不过去,万一把老奴摁在那儿灌起来,那可丢大人了!” 建明帝听明白了,呵呵大笑,骂一句“老滑头”,高声喝道:“三郎!过来!先把你皇祖母赐的醒酒汤喝了!” 搬出太后娘娘来了? 人群呼啦一下子散开。 秦煐这回被这么多长辈、平辈车轮战,早就头晕脑胀,闻言大笑:“还是皇祖母最疼我!哼!我祖母救我来了,我看你们谁还敢……嗝!” 看着他跌跌撞撞回到自己席前一屁股坐下,建明帝货真价实地担心起来,忙命:“快端了醒酒汤给他。” 章娥温顺地亲手把一碗醒酒汤放在翼王跟前桌子上。 翼王二话不说捧着碗一饮而尽,看着架势跟喝酒时一模一样的。 近处坐着的几个人都看着他那汁水淋漓的前襟失笑摇头。 “这小子,真喝多了……”建明帝也无奈地瞪他。 旁的时候机灵,怎么这种时候不懂得偷奸耍滑的?便是同袍情谊深重,也不能拿自己个儿的身子去换啊…… “陛下别担心。翼王殿下年轻,头疼半宿睡一天,也就没事儿了。”绿春微笑着躬身低语。 建明帝白了绿春一眼。 还不许他心疼孩子了? 卫王笑着站了起来:“不如我送三弟去旁边歇歇吧?我瞧着他喝得猛了,像是要唾酒的样子。” 建明帝忙不迭点头,命绿春:“着两个妥当人扶着。” 两个小内侍上前扶了一脸昏昏沉沉的翼王,卫王跛着一条腿缓缓地跟在后头,而送醒酒汤的章娥,低着头走在那一行人的最后。 沈信言远远地看着卫王,轻轻地眯起了眼睛。 然而还不及思索,就听那边殿外呕吐的声音大作。 “这可少见!翼王殿下在陇右时可是千杯不醉!这才多少,若说喝晕了我信,竟能喝吐了?!”舌头都有些大了的彭吉怪笑起来。 众人哄堂大笑:“终于也让秦三爷试试这个滋味了!”竟是互相击掌、得意非常。 建明帝脑子里转了过来,难怪绿春刚才不肯劝阻。还真是一众人等都憋着要让小三郎醉一回。罢罢罢!往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给他们欺负三郎还说不定呢!就这么一回,由着他们吧。 看着坐在上头展着袍袖跟大家伙儿一起仰天大笑的建明帝,陇右众将心头更加舒坦起来。 几个人挤眉弄眼一番,各自端着杯子便往御阶前走过来,单膝跪下,一个领头儿道:“恭贺我主文治武功,福泽万年!” 众人跟着喊。 建明帝笑着豪气举杯:“好!来!” 沈信言皱皱眉,站起来,走过去,拉住了跟着起哄跪在一边的朱凛:“虽然高兴,但陛下今日饮酒也不少了。你们的心意陛下领了。回去喝你们的吧。今天的剑南烧春管够便是。” 竺相和宋相见这些粗人过来就已经满脸不高兴,见沈信言斥退,都舒了眉头颔首不已。 不敢再得寸进尺的众将讪讪地退下。 沈信言冷着脸呵斥朱凛:“胡闹!滚回去!” 近处的几个人知道这是姨爹管教外甥,就都笑笑不语。 可是清明尚存的朱凛,却听见姨爹清清楚楚地低声急道:“马上出去,寸步不离地陪着翼王!” 第八三五章 准备撕他的皮! 摇摇晃晃地出了殿阁就觉得满心腻闷的秦煐吐了个头晕眼花。 等他再直起腰来,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脚下只是踉跄着机械地跟着移动。 两个小内侍小心地一边问他是否难受,一边回头请示卫王:“二殿下看,是不是把三殿下送去偏殿躺一躺?” 正殿正是闹翻天的时候,那帮醉了酒的粗坯们,简直就要掀了麟德殿的房顶。 卫王回头看了一眼,苦笑一声,摇摇头:“我只怕三弟去了那边还没躺安稳,就又有人跑过来要拽他起身继续去喝酒。”环顾了一圈儿,问:“有安静点的地方么?” 小内侍对视了一眼,心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若不在这里,又要清净,那就是湖心岛了。那边人少。” 卫王笑着颔首:“那就走吧。” 小内侍答应着,看了章娥一眼,面露疑惑。 章娥低眉垂目,一声不吭。 卫王看看小内侍,笑骂道:“看什么看?皇后娘娘身边的司宾女官,跟咱们一条路,都往那边去。” 小内侍恍然。 难怪了! ——现放着两位王爷,难道这位司宾还敢越过去走前头不成?跟着吧。过了湖心岛就好了。 卫王又张罗着叫了软兜来,抬着已经迷迷瞪瞪的秦煐,往湖心岛而去。 他们身后。 朱凛想当然地先去把两边的偏殿翻了个遍,却死活不见人影。急眼了,抓住一个殿门处的侍卫,低声问道:“翼王呢?!” “湖心岛。”侍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小侯爷为什么不出来就问?都走了半天了。” 朱凛跳着脚冲那侍卫呲牙,转身大步往湖心岛上跑去。 侍卫看着他的背影,想了想,皱了皱眉,跟旁边的人打了声招呼,转身进了大殿,悄悄地令人叫了绿春下来,将一应事情都说了。 绿春的眼睛眯了起来,喃喃道:“司宾?那是……” 眼睛突然一亮,两只小眼瞪得溜圆,急令:“你叫几个好手,跟着朱小侯爷过去!不论是什么事儿,先把翼王殿下摘出来!” 侍卫深深躬身:“是。” 临转身,绿春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记着,不论是谁,不论什么事儿,不论有多吓人,先把翼王摘得干干净净!否则,老子杀你全家!” 侍卫身子一抖,飞快地答应一声,折身就跑。 绿春阴沉沉地看着侍卫的背影,心里翻江倒海,过了一瞬,头一偏。 一个小内侍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总管有吩咐?” “命人找借口去一趟含凉殿,看看甲申和皇后在做什么。” “……总管这是?” “大秦最有面子的一件事儿,陛下最得意的一件事儿,有人想弄砸了,想让朝廷就这样颜面扫地!咱家给陛下当了一辈子的贴心人,这个场子要是不找回来,那就别在大明宫混了!” 绿春杀气腾腾。 小内侍眨眨眼。 不就是卫王把翼王送去了湖心岛上醒酒么?这么大天白日的,难道还能害了亲兄弟不成? 他可不明白,这有些害人的招数,晚上没意思,就一定要在白天,才会让人震撼! 沈濯这会儿就深有体会。 她和朱冽在湖心岛喝了会儿茶、含了几颗梅子,一身酒气已经散了大半。 正被朱冽怀疑她判断失误,就见远处一行人过来,还抬着个软兜。 “瞧。那个低着头紧紧跟在卫王身后的,就是章娥。”沈濯冷冷地说道。 朱冽张大了嘴:“不是说卫王跟皇后翻脸了么?怎么皇后让章娥算计翼王,却是他在帮忙?” “不帮皇后,难道帮翼王?这种事,太子其实单纯,根本就想不到。而卫王虽然禁足,却对章娥所知甚详。这个节骨眼儿上,让章娥去给皇上和翼王送醒酒汤,卫王一打眼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虽然自己之间有矛盾,但碰上翼王的事儿,自然又成了一家子。” 沈濯轻轻地咬着牙,低声道:“你看着,一会儿章娥必定先闪在一边。卫王进去安顿好翼王,就会把内侍们全都带走,美其名曰让翼王静静地醒酒。这样,后头再发生什么事,就跟他没有关系了。” “然后章娥再偷偷进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翼王到时候想说都说不清!”朱冽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一下子便弄明白了皇后、卫王和章娥的如意算盘。 “翼王脏了名声,陛下失了面子,太子置身事外,章娥进了翼王府,而我沈家,说不得就趁着赐婚的旨意未下,立即便与翼王划清界限。 “所以说,这一招虽然不要脸,但效果肯定是上上之选。这一式釜底抽薪,皇后娘娘使得比往日里所有的招数都高明!” 沈濯错牙的声音已经快要响亮得惊动卫王一行了。 朱冽悄悄笑着给她顺毛:“咱们俩都在这里了,他们肯定得逞不了。你别气了。”眼珠儿转一转,又悄声问:“不是说翼王的酒量极好么?我记得上回在寿春宫,你自己说的?怎么现在看着,他好像已经昏睡过去了,任人摆布的样子?” “哼……肯定是睡了懒觉,一早没吃饭就跟去太庙。站了一上午,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那边陛下一句众卿请,陇右回来的那群杀坯还能有个给他时间吃饭吃菜的?一套车轮战下来,巨灵神也得倒。”沈濯随口分析着,丝毫不觉得自己帮秦煐找足了喝醉的借口。 朱冽掩着嘴不停地笑,眼看着章娥果然悄悄地绕到了屋子的侧面,而卫王带着人架了翼王进去,不一会儿就走了出来,还在哈哈地笑:“这老三,都醉的不省人事了,还死活拉着衣裳不让人脱。这个味道,等着一会儿把自己熏醒吧!” 又吩咐:“刚才也忘了告诉父皇,你去回一声,三弟在这里睡着,本王体力不支,先回府了。” 一个小内侍走了。 卫王又吩咐另一个:“我记得这岛上也有小灶,你记得给三郎备点热茶、醒酒汤什么的。本王先走了。” 说完,施施然扬长而去。 朱冽忙拉沈濯:“咱们怎么办?” “你有把握制得住卫王么?”沈濯看着卫王那张脸就恨得牙根痒痒。 她今天要是不把这小子的画皮撕下来,他还真就没完没了了! 第八三六章 净之打我…… 这还是第一次沈濯做“坏事”带着她一起! 朱冽兴奋地险些跳起来欢呼,小鸡啄米一样猛点头:“行行行!我爹我哥我家那口子,都教过我!我可是学过小擒拿手的人!”说着,披帛一绕,先把袖子利落地绑了起来。 沈濯回头一看,哭笑不得,赶紧拦住她把裙子也要掖起来的企图。使个眼色,两个人悄悄地踮起脚提着裙子飞跑着去卫王的前路准备阻拦。 卫王目不斜视,迈着闲适的步子,拐了个弯,离开了小内侍的视线。 小内侍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看空无一人的屋子,踌躇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一咬牙,转身快步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这屋里极少有人,总得先给殿下去弄些热水备着。 沈濯远远地回头,恰好看到小内侍疾步离开的背影。 她轻轻咬牙。 得快一点了。 湖心岛不小,但是因上头还建了一个太液亭和周遭能容纳数百人的小平台,所以除了灶房之外,散落在岛上的几间屋子都建在水边。 卫王乃是沿岸绕湖往曲桥处走,所以沈濯和朱冽得以抄近路去阻拦他。 朱冽猫腰躲在树后,瞪圆了眼睛盯着来路,忽然面上一喜:“来了!” 沈濯随手抄起一段枯木,碗口粗细! 朱冽吓一跳:“会打傻的!” 沈濯狞笑一声:“敢算计翼王,我不打死他就不错了!打傻算什么!?” 想想那一世,秦煐凭什么先有了妾室和庶长子?!不都是这个王八蛋设套害的!? 越想越生气,沈濯看着卫王晃过自己眼前的时候,满面狰狞,高高举起棍子,狠狠地抡了下去! 砰! 枯木落在了卫王的右肩上,碎了!朽掉了的木屑四散! “啊!” 卫王一声痛呼,抱着肩膀身子一歪! 朱冽咬着牙蹿了出去,一把拧住了卫王的左臂,狠狠地反扣到了后背! “是谁……”卫王还不及回头,一张帕子已经满满地堵进了他的嘴里! 而那条疼得钻心的右臂也被狠狠地一起扣在了背后! 这是谁这样胆大包天?敢在皇宫里绑架皇子? 早知道就不动用自己的人手给这附近清场了…… 卫王急忙抬头,睚眦欲裂。 这是—— 沈濯!? 卫王看着满面恨意站在自己面前拍干净手上木屑的沈濯,不由得愤怒起来,“呜呜”“呜呜”! 你这个疯子! 沈濯哼了一声,咬牙低声道:“走!” 朱冽立即用力地将卫王的两条胳膊往上再一提! 瞬间,卫王额角的冷汗都掉下来了。 朱冽推着他转了身,穿过草地,直奔翼王休息的屋子。 卫王挣扎着不肯向前。 “你最好祈祷翼王没事。否则的话,他的名声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是,我保证你会被绑着手脚捆上石头沉进太液池!” 沈濯心里已经真的动了杀机。 卫王看着她脸上的清冷神色,和寒意满溢的双眸,脚下顿时快了起来。 哼,果然是秦家最识时务的人! 不过几步远,小屋已经近在眼前。 沈濯神情冷肃,手一抬,止住了三个人的脚步。 顺手解了卫王的腰带将他双臂紧紧绑上,朱冽拉着卫王躲在了屋子一侧——正是刚才章娥掩身躲藏的位置。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濯冷着脸,双手摁在门上,用力一推。 咣当一声! 已经衣衫半褪的章娥身子一抖,忙直起了腰,张皇地回头看去—— “沈濯?!” 她脱口而出。 摊在榻上烂醉如泥的秦煐被这个名字吓得噌地坐了起来,费力地睁开迷蒙的双眼,口齿不清:“净之……” 沈濯不理他,冷冷地看着章娥。 章娥红胀了脸,顺势就往秦煐身边偎依过去:“沈大小姐,奴奴已经服侍过了翼王殿下……” “净之……”秦煐的双手还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襟裤腰,委屈巴巴地看着沈濯,被章娥抱住的胳膊不停地甩,想要挣脱她。 沈濯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嘴角溢出一丝冷笑:“章娥,哦不,蔡司宾。你好像忘了一件事。你之前嫁给蔡履,是没有跟他同过房的。如今秦三这个样子,你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又没有超过半炷香的工夫。我恐怕你是没能服侍成功的。 “宫里宫外,太医署尚药局,总会有人给你和他验身。究竟今日有无欢好痕迹,那不是轻而易举一验便知?” 章娥的脸色苍白起来。 她当了太久的蔡太太,她都忘了! 而且,皇后也没有问过她这件事,所以,她们都忽略了! “你破例入宫,是皇后娘娘的手笔,此事一查便知。到时候,你的真实身份瞒不住,却又没能成功设计到翼王,令他被陛下厌弃。你猜,这大秦的皇室,会怎么处置你?” 沈濯冷笑一声,再往前一步,已经将将站到了章娥的眼前。 就在此时,被章娥紧紧抓住胳膊的秦煐不耐烦起来,双手松了衣衫,狠狠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恶心!离我远点!” 看着秦煐醉酒之后瞬间变成的孩童模样,沈濯简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然而一肚子的火气还是死活压不住,沈濯抬手一个大耳刮子响亮地拍在了秦煐的脸上:“二货!有没有脑子!?明知道这是被算计的最危险时候,还丁点儿防护都不做。你是觉得自己有九条命是不是?” 已经醉得东倒西歪的秦煐反应迟钝,倒没觉得疼到什么地步,只是被打倒在床上,立即抱着自己的脸呜呜地哭起来:“净之,你打我……净之打我了……娘……” 沈濯扶住额头。 拓麻滴! 自己这是哪辈子的神经病发作,竟然跟一个醉鬼一般见识?! 而这个时候,倒在地上不敢出声的章娥悄悄地爬了起来。 既然没占到便宜,还是赶紧溜走得好! 只要没被旁人抓住,秦煐醉了,沈濯一个人作证,自己可以抵死不认! 她蹑手蹑脚地往后退。 这屋子还有个后门,出去就是湖边,四通八达…… 只要能出去…… 沈濯恰好放下了手,抬眼看到她的动作,面上一紧:“站住!” 章娥怎么会听她这句话,转身就跑! 沈濯看着她的背影,冷冷一笑,提起裙子大步追了出去。 湖边,多好的位置! 沈濯一脚踩在章娥的后脚跟上,眼看着她惊叫一声扑倒在地,脸上浮现出一丝畅快淋漓的笑,抬起了她那只无敌右脚,狠狠地踹了出去! 噗通! 水花四溅。 第八三七章 水洗鸳鸯 冷眼瞧着章娥在水里沉浮呼救,瞬间便狼狈得不像样子,沈濯哼了一声,转身绕过屋子,走到朱冽和卫王跟前。 卫王顿时一脸警惕。 沈濯冷冷地看着他,忽然抬起手来,冷冷静静地一个耳光打在了卫王脸上! 她这一巴掌的力气比刚才打秦煐大多了。 卫王被她打得身子一歪,清秀白皙的脸上五道红红的指痕不过片刻就浮现了出来。 这个疯女人! 卫王瞪着沈濯的目光,似是要噬人! “你究竟是怎么害我沈家的,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心照不宣。 “可是并没有人真正惩罚你。那个利欲熏心的女人,和她腹中无辜的孩子,不过是被你踢出来背了黑锅而已。这一点,同样是尽人皆知,也同样都装聋作哑。 “你在王府龟缩不出,我自然是奈何不了你。可是今天,你却按捺不住地想出手,所以才落了单。 “我要是此时都不想办法坑你一把,那我这个沈字不如倒过来写!” 卫王的眼中流露出恐惧,但转瞬又成了轻蔑。 他听出来了,沈濯不敢真的杀了他。 那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给他解开。”沈濯冲着朱冽抬了抬下巴。 朱冽一字不吭,痛快地将卫王的腰带解了下来。而沈濯则在说话的同时,绕过卫王,往他身后走去,随手悄悄地扯松了他袍子上的侧面系带! 待走到卫王身后时,踮起脚尖,伸手便拉住了他的袍领子。 手臂得以解放的卫王自是立即左右甩着肩膀挣脱,却没提防被沈濯顺利地脱下了他的外衫! 卫王大惊! 腰带在她们手里,外衫也在她们手里,她们想干什么? 情急转身,却还没等他看清面前两个小女子的脸庞表情时,已经看到了沈濯拉着裙子,抬起了右脚! 只一刹那! 卫王只觉得腹部被大力狠狠地撞了一下,接着便是肝肠寸断的疼痛袭来,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飞了起来—— 自己被沈濯踹飞了! 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点,身体已经开始下坠,狠狠地砸在了水面上! 咚地一声! 沈濯独有的清凌凌的声音在岸上高高响起,可他在水中听起来,却显得闷声闷气:“哎呀呀!卫王殿下这是在干什么?蔡司宾怎么穿成这个样子落了水?卫王殿下的外衫怎么跟蔡司宾的裙子放在了一处……” 朱冽终于开了口,却配合得极生硬:“微微你不要管这样的闲事。没得坏了你的名声。快走快走!卫王殿下只是去救落水的蔡司宾而已。” 终于有侍卫赶了过来,连忙先下水救人。 章娥已经被淹了个半死。 卫王因为落水时口中还有帕子,掉进去下意识用鼻子呼吸,呛了个奄奄一息。 侍卫们连忙要将二人往稍远处的另一间屋子里抬。 沈濯看了朱冽一眼,朱冽会意,好奇地上前问道:“这边就有屋子,何苦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翼王殿下醉酒不醒,怕是经不起这样的吵闹。小人们还是另择地方吧。”侍卫们低着头,不敢看沈濯。 恰在此时,朱凛气喘吁吁地冒了出来:“秦三呢?!这里出了什么事?” 见他赶来,沈濯和朱冽都松了口气,放下了心。 朱冽一年多没见到兄长,欢喜地上前拉住了朱凛的袖子:“哥哥!你可回来了!我跟娘都快想死你了!” 沈濯也含笑屈膝行礼:“凛表兄可平安?” 看着眼前越发婀娜高挑的表妹,朱凛的脸腾地通红,双手拱起,长揖到地:“表妹。” 见朱冽兴高采烈地竟打算拉着哥哥在此地唠叨,沈濯忙拽了她,含笑对朱凛道:“凛表兄在此陪伴翼王甚好,我和表姐去禀报太后和皇后娘娘一声。卫王和蔡司宾的事情相信凛表兄并未看到,那还是置身事外的好。” 朱凛愣了愣,看着远远快步走开的侍卫们,拧着眉挠头:“那个侍卫……似是麟德殿门口的那个……” 麟德殿的侍卫!? 沈濯眉梢一挑:“谁?” “哦,姨丈让我出来找翼王相陪,我转了一圈没找到。是那个守门的侍卫告诉我的。谁知他竟比我还早找到这里来。还带了这么多人……”朱凛有些懵。 沈濯了然颔首。 内廷侍卫自然是大总管绿春的手下。 这是绿春发现了不对劲,专门派来善后的。 沈濯这下彻底放了心,冲着朱凛笑着屈膝告辞。 朱冽只得跟着她走,急急告诉兄长:“娘今天没有来。你这里事情完了赶紧回家啊!怕是娘又要一个人在家哭一天了……” 朱凛嗯了一声,表情黯然下去。 表妹听了自己的话就似是明白了什么,可自己却怎样都想不通…… 所以,即便自己有了这样的军功战绩,其实表妹还是不会跟自己在一起的…… 朱凛转身去了屋里。 秦煐倒在床上,已经睡熟了。 朱凛哼了一声,抬起脚来轻轻踩了踩他:“臭小子!以后敢对微微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净之打我……娘,你儿媳妇打我……”秦煐不舒服地翻了个身,噘着嘴告状。 听着“儿媳妇”三个字,朱凛身子一僵! 臭小子!做个梦还要占我表妹的便宜! 轻轻一踩变成了用力踹了一脚:“闭上你的狗嘴!” 秦煐一动不动。 朱凛觉出了不对劲儿,皱着眉看着他,想了想,转身出了屋门。正赶上刚才服侍的小内侍带了两个人,端着热水食盒,满头是汗地赶了过来。 一见是他,小内侍松了一口气,满面堆笑:“朱小侯爷何时来的?小的去给殿下传了热水和醒酒汤来……” 醒酒汤! 那碗号称是太后送来的、专门端给翼王的醒酒汤! 而刚才那个送汤的司宾女官,衣衫不整地跟卫王纠缠在一起…… 朱凛终于反应了过来,当即吩咐道:“翼王空腹饮酒,怕是伤着身了。都这么半天了,不仅没见好转,反而昏迷了过去。你赶紧去回了绿春总管和陛下,请个太医来给他瞧瞧。别是触动了伤势才好。” 小内侍吓了一跳:“小的这就去!”转身抄起袍服掖在腰间,撒腿便跑! 第八三八章 先把丑遮过去 回到含凉殿的沈濯又装出了三分醉态,小心地进去,低着头粉着腮,直奔卢氏。 卢氏看见她这个模样,心知必是出了什么事,连忙把一众夫人们丢下,携了她的手回了自己席上,低声询问。 可沈濯咬了咬樱唇,似说不说含含糊糊:“在湖心岛上,碰上卫王殿下……追着刚才送醒酒汤的女官……都掉进了水里……” 卢氏大惊失色! 什么!? 被禁足许久的卫王好容易出来,做下的第一件事,竟是侮辱皇后娘娘的司宾女官?!他是得了失心疯么? 沈濯紧紧地挨着卢氏,附耳低声,却又让旁人听见:“外衫裙子都丢在草地上……” 卢氏和旁边的一众人等目瞪口呆! 竟,竟竟然,还是野战!? “卢伯母别吭声……皇后娘娘一定气坏了……”沈濯又说了一句,像所有未婚的小娘子一般,羞红着脸深深地垂首下去。 众人立即都反应了过来,各自若无其事地恢复了原样,低声说话闲谈,就似是刚才什么都没听见、什么不知道的样子。 但是朱冽已经磕磕巴巴地按照她和沈濯商量好的,“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向太后娘娘和邵皇后禀报了一番,红着脸,偷眼看看铁青着脸的邵皇后,忙又补充:“两位殿下都喝多了。翼王殿下醉得不省人事,我哥哥推都推不醒。卫王殿下……的外衫上也好大的酒味……” 临波公主听见这些话,终于缓缓抬起了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太后和邵皇后。 朱凛竟然陪在翼王身边!? 邵皇后心里又是一阵懊恼! 这个时候,关于翼王的细节又不能仔细询问…… “两个人都救上来了?”太后冷冷地开口,慢慢地问道。 朱冽结巴了一下,方点头:“是。” 邵皇后的目光转开,冰冷地看向甲申。 甲申也深深皱着眉,看向大殿门口。 刚才那个派去绊住沈濯和朱冽的宫女哪去了? “启禀太后娘娘。”一个小内侍忽然走了进来,“麟德殿使人来传话。” 太后瞟了一眼皇后,哼了一声:“传进来。” 进来的不是内侍,却是一个侍卫,单膝点地,低头说话:“臣奉陛下口谕,禀报太后娘娘,翼王醉酒,送来的醒酒汤不甚新鲜,导致翼王肠胃不适,已经送去寿春宫请林嬷嬷亲自照看,请太后娘娘不必挂怀。另卫王殿下酒后不慎跌入太液池,因呛水严重,怕要好好养一养。” 太后表情麻木,嗯了一声。 临波公主轻轻松了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向太后身边。 “陛下令臣请问太后:那醒酒汤和送汤的人,是寿春宫的么?若不是,朕欲痛责。” 太后目光幽深地看向邵皇后,只看得邵皇后的鬓角微微见汗,方才转头告诉那侍卫:“你去告诉皇帝:宫中不晓事的女官多得是,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后宫有哀家有皇后,皇帝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侍卫低头答应。 “哀家乏了,这也就回去了,让皇帝不要担心。麟德殿那边,你跟皇帝说,不要闹得太晚,尤其是饮酒,不可过量,伤身呢。没事儿了,去吧。”太后换了慈和的口吻说完,随手指指席上一只金樽,示意耿姑姑:“赏他。” 侍卫谢了赏赐,去了。 小内侍没有再离开,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里。 甲申眯了眼睛看着他,上前两步,弯腰在邵皇后耳边低声道:“这人是寿春宫的,却才跟着……出去了的……” 邵皇后深吸一口气。 原来,究竟还是太后坏了自己的事! 宴席因太后和临波公主的离开而徐徐散去。 邵皇后遥遥看着沈濯,终究是心有不甘,扬声笑道:“沈家姐儿,过来。” 叫沈濯?! 甘棠长公主、鱼昭容、卢氏和朱冽,加上刚才跟沈濯喝过酒的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去。连脚步都停了下来,站在原地等着。 “皇后娘娘有何教诲?”沈濯恭敬而安分。 “本宫今儿饮酒也有些多,不如你陪本宫回清宁殿去说会儿话吧?”邵皇后笑眯眯的,温柔得令人头皮发麻。 可是沈濯却拒绝了:“娘娘请恕臣女不恭。家父已经半载未曾回家。今日回去,家中曾祖、祖母和母亲必定惊喜交加、心情激动。因着长辈们近日来身子都不大舒爽,臣女才只身入宫。如今臣女也须得快些赶回去,不然着实放心不下。” 不等邵皇后开口,甘棠长公主截口笑道:“这孩子,出了名的就是孝顺。皇后娘娘不舒服,我陪您回去吧。” 说着,不由分说便走了过去,甚至扶住了邵皇后的一条胳膊。 “怎么敢劳你的驾?”邵皇后脸色僵硬,张嘴就想嘲讽。 可是甘棠长公主却置若罔闻:“我先陪您回去。清宁殿近,我也去歇歇脚。一会儿再去看看母后。估摸着皇兄给鱼昭容的晋封旨意下来,我再去她那里贺喜一番。嗯嗯,我觉得自己的这趟安排真不错。” 殿内的众人都善意地跟着哄笑,更有人打趣道:“咱们长公主这样齐整的安排,皇后娘娘一向宠爱小姑子,自是成全的了!” 邵皇后被噎得胸闷气短,只得皮笑肉不笑地与甘棠长公主挽着手慢慢往含凉殿外走。 “哦,三郎媳妇,你还照着来时,送了净之周周全全地回到沈府,再回家。”甘棠长公主似是随口吩咐了一句,便同着皇后走了。 看着她们散去,朱冽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悄笑道:“吓死我了!” 卢氏微笑着一手一个牵了她二人,轻声道:“别怕,翻不了天。左右就这么几回的闹腾机会了,别在意他们就是。” 这是已经知道了刚才两个人说的话里有埋伏了。 沈濯扶了卢氏的胳膊,低声道:“卢伯母,咱们出去再说。” 实情自然是要告诉卢氏的。 尤其是,去肃国公府传话的那个冯毅的亲兵,还关在陈国公府。她还想找机会去听听供词呢! 卢氏意味深长地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沅姐儿眼看着发嫁了,你信芳伯母也从陇右赶了回来,大约这一两天就到了。等她回来了,我让人去请你。沅姐儿也很是想念你呢。” 沈濯的眼光大亮! 第八三九章 没一个省心的 “那个蔡氏是什么来历?”建明帝满脸铁青。 绿春的表情也很难看:“就是章氏女。” 他们早就知道章氏女进了宫,而且知道皇后一定会想办法把这个章氏女塞进翼王府恶心沈家。 说实话,建明帝乐见其成。 毕竟,他对翼王的期待值正在一天一天地提高。 这样一来,翼王的后院就不能是沈家一家独大。 毕竟外戚专权这种事情,是历朝历代的皇家都无法忍受的。 大秦的宗室力量薄弱。哪怕碰上个不晓事的帝王,他们也是没有任何办法制衡的。既然宗室无法对抗外戚,还能依靠谁?勋贵、内官?!那不成了黑暗无比的东汉?! 既然如此,翼王的后院就得平衡。沈濯越聪明,就越要找跟她旗鼓相当的女人作为掣肘。 这个章氏女,其兄章扬无名无分,一个白衣长史而已,却能在翼王奋战陇右的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将一座翼王府打理得清清楚楚。除了自家这个妹子,竟是丝毫的错处都没闹出来。其才干超群,可想而知。 如果章氏女能顺利进入翼王府,建明帝只要抬举抬举章扬,那章氏兄妹就能有几分对抗沈濯的底气。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秦煐自己心里清楚明白的话,后宫前朝,让章家和沈家唱对台戏,他再趁机提拔第三系的人马…… 大秦朝局就能稳当至少十年。 ——可是! 这种情况下把章氏女弄出来,那可就不是恶心沈家了,而是想要毁掉翼王、恶心建明帝! 建明帝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这回可是沈濯救了翼王的名声!自己就算是再拖延,这道赐婚的旨意年内只怕也要送到沈家去了! 急切之间,让他到哪儿去找个能跟沈濯对抗的女人!? 皇后这个蠢货,可真会添乱! “二郎呢?” “卫王殿下……脸上有五指痕,右肩、手腕有伤,离着不远的小路上,有朽木枯枝的碎屑……” 绿春低着头说道。 这是,被人捉住、痛打了一顿?! 联想到当时现场只有沈濯和朱冽,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卫王想要害人,却被沈濯抓了个现行! 想必沈净之是气疯了,才会不管不顾地暴揍他! 建明帝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自己一直都认为前头冲着沈信言家去的那一系列的设计,是出自湛心和肃国公。二郎不过是恰逢其会,被他们二人推出来当了替罪羊…… 可是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 湛心现在被自己关在内廷尉司的地牢里,肃国公也停灵在大慈恩寺。 还有谁能指使他?! 这都是他自己闹出来的事情。而且,这么快就忘记了跟皇后之间横着的穆婵媛一尸两命的死结,竟然就跟皇后联起手来,就为了害三郎! 丝毫没有手足之情,半分不顾及大局…… 建明帝简直没有语言能够形容评价这个儿子了! “此事,凶险得很。”绿春叹了口气。 大秦好容易有了一个能征善战的皇子可以压制从太祖时期就实力雄厚的武将一系,若是因为这种事情毁了…… 建明帝一挥手,御案上的笔墨纸砚乒乒乓乓都扫落到了地上! 绿春和御书房角落里侍立的几个侍卫,都是身子一抖。 这样面无表情的建明帝是最可怕的。 杀气冲天。 “二郎呛了这次水,有些神志不清。太医不是说须得至少将养三年?既然无法为国家出力了,做什么还要占着一个亲王的爵位。封号、封地一概收回。按照四皇子五皇子的例子供给日常。” 建明帝冷冷地说道,“你把朕这个意思跟门下说透,让他们拟旨来看。” “是。”绿春不在多言,深深地低下头去。 陛下这是彻底厌弃二皇子了…… “太后是怎么处置章氏女的?” “直接从湖心岛拖出来,当着卫王,呃,是二殿下。当着二殿下的面儿,杖毙了。领着人去的是耿姑姑,还给二殿下捎了句话:小三郎的名声,不是你想毁就毁得掉的。” 建明帝沉默下去。 太后竟然已经厌恶二郎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这中间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不成? “梅署令说,翼王殿下饮下去的那碗醒酒汤里,有伤脑子的药。所以翼王才这么一直昏昏沉沉、举止大变的样子。不过,好在因为酒醉,翼王出了大殿就先痛呕了一回,那药效残存得还不算多……” 绿春咬了咬牙,把最难启齿的事情说了,又道:“二公主一直在寿春宫守着,听说了这个,气得一头栽倒。等醒了,立时就挣扎起来,抽了侍卫的刀要冲去清宁殿。林嬷嬷死活拦住了。 “临波公主说,翼王殿下若不是因为相信帝王皇室,总要讲究个脸面底线,也不会半分防备都没有。这回若不是因为饮酒过多引起呕吐呢?岂不是一碗醒酒汤直接喝成了傻子? “太后娘娘几乎要崩溃了……祖孙俩一直哭到甘棠长公主赶了过去……” 建明帝呆若木鸡,浑身乱战:“那是,那是朕的儿子!那是大郎二郎的亲兄弟!这个蠢妇!朕要废了她!” “翼王殿下已经醒了,虽然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却说,这等阴毒事,未必是皇后和二殿下能做得出来的。请长辈们先不要臆断……” 绿春的眼睛死死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即便是沈濯,也想了法子找了个人给自己递了信儿来:皇后若有这个狠辣心计,翼王早死了一万八千回了。查得仔细些。 建明帝心乱如麻,双手捧着头坐在御座上,一言不发。 至于册封鱼昭容等事,早就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绿春看着建明帝的样子,不由得心疼起来。 一共就三个儿子,没一个不让人操碎了心—— 就说太子吧,听说了这件事儿,竟然没绷住当场笑了出来。 虽然事后强辩什么:“醉酒而已,风流韵事不是酒后最多?二弟三弟又没为那个什么司宾女官打一架。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宴席接着散场,满麟德殿,除了竺相,竟没有一个臣子愿意搭理太子。 拱手、欠身,呆板地说一句“告辞”,所有人,包括宋相、沈信言,都是这个程序。 人心散失若此,这个太子,还真是够会作的…… 第八四零章 即将要搞的是什么事 沈信言终于回了家。 而且,搀扶着他进门的,是从西北随军回来的隗粲予和沈信成。 沈恒、韦老夫人、罗氏三人,如沈濯所料,看着瘦成一把骨头的沈信言失声痛哭。 还是沈濯再三拉了沈信成确认了没受伤,又收了沈讷的家书,问得了沈信昭一切都好,才命黄平妥当地送了沈信成回对街的自己家去。 至于隗粲予,进门跟沈濯打了个招呼,就溜回自己的院子蒙头大睡去了。 回过头来,沈信言父女两个把家中的老弱妇孺安抚完毕,沈信言还要先去跟自家的小舅子罗椟和幕僚北渚先生叙话一时,然后才能回内院。 沈濯等父亲走了,这才把今天宫中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北渚先生,皱眉问他:“先生觉得这是皇后和卫王能做得出来的事情么?” “皇后的手段,一向神出鬼没。有时候极巧妙精明,有时候蠢得令人发指。而卫王……”北渚先生神情微冷,“以我对他的了解,虽然行事也阴诡狠辣,但还是有一定底线的。 “可是前次穆婵媛之死,实在是令我刮目相看。他的风格有了很大变化。只怕是因为翼王在陇右的军功刺激到了他,此人的心性,大变!” 沈濯沉默着,缓缓点头。 “若按照此人之前的状态,能治好跛足,只怕十个太子也不是他的对手。”北渚先生十分肯定地说。看了沈濯一眼,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早先我看见的三殿下,说实话,并不是帝王的料子。我十数年不入京,也是觉得便呕心沥血,也未必能辅佐出个合格的皇帝出来。 “那时候隐隐约约听人提到卫王,说似乎不像太子那样畏首畏尾。我查了查,但是往宫里伸手,我力有不逮,所以也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他单独跟太子甚至是皇后对上的时候,从未吃过亏。 “后来出了苏侯案。我才觉得,只怕他实在是不简单。我只想着,若是我能帮着他扳倒太子,扶他做了君主。也许能从中间寻到一道缝隙,护住二公主和三殿下的性命。 “待我到了京城,他大婚开府,我当然会趁机塞人进去。但一应的核心消息,却是无论如何都探听不到,这令我十分震惊。 “好在遇到了净之小姐,我不用真的费尽心机去跟这位阴诡皇子周旋,倒也坦然自在。” 原来二皇子在江湖众人的眼中,竟还有如此的地位…… 沈濯再次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小姐在宫中也劳累了,且先回去歇着吧。我这就令玉枕去一趟绿春府上,看看宫里对这件事是个什么打算。” 北渚先生见沈濯不太想说话,便索性让她先休息。 吩咐了门上几句,沈濯一身疲惫地回到如如院,换衣梳洗,倒头就睡。 沈家倒头就睡的还有一个沈信言。 罗氏含着泪扶着肚子给他张罗栉沐、食水,亲手服侍他躺在了床上,才轻声问:“给了几日假?” 沈信言早就合上了双眼,含混地答:“七天……”细小的鼾声响了起来。 “出去告诉门上,就算是天王老子,这七天也不接待。信言病了,起不了床。谁有什么话,有胆量,让他们自己去跟我女儿说!” 罗氏蓄了满眼的泪,心疼得发狂。 苗妈妈看了她一眼,含笑道:“大小姐已经吩咐了,大门紧闭,谁敲都不开。爱谁谁。” 听了这个话,罗氏忍不住露了个笑容出来:“这话也就是微微说得出来。”又关切两个老人:“老太爷和婆婆怎样了?这样悲喜交加的,只怕身上会不舒服。” “大爷回来之前,大小姐不是让人炖了糖水给您喝?那里头化了补心丹。不仅您有,老太爷和老夫人都有。所以,都无妨,您放心就是。” 罗氏现在已经是七个多月的身孕。苗妈妈什么都不想让她操心,平平安安地给大小姐生个嫡亲的弟弟出来,比天下所有的事情都重要! “您可别再多思多想、伤心掉泪了。西北的仗打完了,朝廷上难道还好意思逼着咱们大爷不许生病了?大爷能天天回家,您想怎么给他保养就怎么保养。如今孩子在您肚子里,已经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亲娘的情绪,大小姐不是说了?您要是不担心小少爷今后性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您就敞开了胡思乱想!” 苗妈妈唠唠叨叨地劝。 罗氏无奈地笑:“好好好!你家大小姐的话就是金口玉言!什么都听她的!” “她如今是掌家大小姐,奴婢不听她的听谁的?”苗妈妈瞪着眼睛端了一碗补汤给罗氏,看着她喝了,又扶着她去了院子花园里散步。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眼看着是用晡食的时辰了,罗氏叫了沈信言起床,略作收拾,一起去了桐香苑。说好了晚上要吃团圆饭的。但到了那里,却发现沈濯还没有到。 其实沈濯早就醒了。 但是苍老男魂显然是等了她许久了,见她醒来,忙不迭地告诉她:“万万不可逼急了二郎!” 二郎? 阿伯是说卫王么? 他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可都有意无意地栽到了你身上——哦不,是栽到了湛心大师身上。大师替他背黑锅背得可是险些没了命!阿伯,你也险些为此烟消云散,你竟然还替他说话? 沈濯直瞪瞪地看着床顶上的承尘,心里各种不爽。 “你不知道!二郎手里还有一个死心塌地的邵舜英!这个人若是疯了,可是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苍老男魂急忙劝道。 卫王手里不仅有邵舜英,还有穆跃。 这次的事情,穆婵媛血迹未干,他就能变了脸跟皇后联手。只怕穆跃对他的信心会大打折扣! 哼,我正等着看穆跃怎么把他和邵舜英的狐狸尾巴都揪出来呢! 沈濯撇撇嘴,翻了个身。 “穆跃可不是那种人。而且,二郎心性之坚毅狠绝,是你想象不到的。你以为把他关起来、夺了爵位、甚至看管起来,就能拦住他——搞事了么?!” 苍老男魂的急切之情非常明显。 沈濯缓缓地坐了起来,脸色渐渐阴沉下去。 他那一世是不是还搞过什么大事,是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告诉我的?! 苍老男魂迟疑了一瞬,咬牙,恨声道:“这事跟你没关系!我不想告诉你!我一定要等着这件事发生!” 第八四一章 东宫乱(上) 东宫。 太子刚进丽正殿,外头就有人禀报:“邰国公府小公爷和大小姐过来了,说是奉皇后娘娘的命,来看看太子爷。” “追得够紧的。”太子喃喃,忽然神经质一般冷笑了一声,低声道:“来得正好,做个证见。回头外面胡说八道时,这个邵表妹可是好用得紧!” 侍卫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怜悯。 太子一个回身,侍卫低头不及,被他看个正着。 “孤是不是很可怜?”太子低声嗤笑。 侍卫低头垂手,不说话,但双手渐渐地握成了拳。 “母后做那么大的事情,也不事先跟我商量。她选择跟二弟联手。而且,想必还会让那个表妹来传话,说一切腌臜事都不与孤相干,让孤好好地当孤的太子,当父皇的好儿子……” 太子懒懒散散地笑着,透着失落和悲伤,“她一直防备警惕的,不是二郎就是三郎。她从来都不相信我能够折服他们,或者日后登基,能够制服他们。她觉得她得为我做好所有的事情,我的前途才会平坦。 “一个连自己的亲娘都不相信的人,你说说,还有谁会把孤放在眼里?所以,今天二郎算计三郎不成反倒把自己搁进去,孤不过是笑了一声,满朝文武,除了竺相,就没有一个人肯理我了…… “可笑吧?所以我才最可笑,最可怜……” 太子喃喃自语,越发低沉,整个人都要缩到大大的坐榻一角上去。 “殿下,您想多了……”侍卫的拳头慢慢松开,神情恢复了温和,柔声劝导:“若说这一笑,您的确不应该。当时那个情形,谁敢笑?毕竟是涉及了两位皇子。您这一笑,那些就算心里已经笑翻过去的人,也不敢公然靠近啊! “何况,三皇子和沈家大小姐的情事,几乎算得上是天下皆知。出了这等事,便是看着刚刚才拜相的沈信言,又有谁敢在这个时候冒着得罪他的风险,跟着您笑上这一笑……” “胡说!”太子顿时翻了脸,“难道孤还比不上一个沈信言不成!?” 一个声音接着这话便笑道:“就是!大表兄乃是当朝太子,国之储君,日后的大秦皇帝。别说区区一个沈信言,天下点数起来,哪里又有谁比得上大表兄更重要了?” 正是邵舜英。 离开朝廷和卫王府的邵舜英专心回家“陪伴”待产的妻子温惠郡主周荧,这一个来月,竟更加瘦削了。 “舜英,舜华,你们来了?”太子刚刚的愤怒消失不见,神情重又萎靡下来,颇有些恹恹。 邵舜华已经在皇宫里陪伴了邵皇后半年多,举手投足越发有了宫中的规矩,脸庞上也有了邵皇后的三分影子:“大表兄万安。” 可是太子最不想看到的女人的脸,恰恰是邵皇后。 转开目光,太子笑了笑,回头命人:“看座,备点心。孤还记得,表妹最爱吃南边的云片糕。” 邵舜华娇羞地笑着,开心地坐下,又拉了兄长也坐下。 “殿下,皇后娘娘命我兄妹二人来看望太子,也是为了分说今日之事。”邵舜英没有就座,而是拱手对着高台上的太子一本正经地禀告。 太子看了身边的侍卫一眼,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挥手命他:“你先下去吧。” 殿内众人给邵氏兄妹布置好了座位茶点,低着头都退了出去。 侍卫出了殿门,还站在大门口以示警戒保护。 见殿内没了旁人,邵舜英退下了半步,反而是邵舜华款款地站了起来,恬静娴淑:“皇后娘娘让舜华转告太子:今日之事,请太子不要放在心上。宫里宫外的一切腌臜事都不与您相干。您只要好好地做您的太子,做陛下的孝顺儿子,就好。” 听见这些话跟自己的设想一丝不差,太子实在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来:“母后说笑了。孤并不知道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事。至于今日,不过是个宫中女官想要攀龙附凤,所以被皇祖母一怒打死了。跟孤、跟母后、跟父皇,甚至跟弟弟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子殿下果然通透。皇后娘娘还说不令舜华将话说得太过直白,看来还是舜华小气,竟难及殿下之万一。”阿谀之词这种东西,早在跟在安福公主身边时,邵舜华便已经张口就来。 而邵舜英则看着太子的那个笑容,若有所思。 “既然话已传到,下臣就带着妹妹回去了。父亲今日身子不太爽利,说想妹妹了。不然我也很难从姑母手里讨到人。”出乎太子的意料,邵舜英竟然举手告辞。 既然打定了主意让他们兄妹做见证,太子怎么肯让他们这个时候离开? “孤也很久不见你了。舅舅不舒服,天色晚了你们不要回去吵他,就陪着孤在东宫用了晡食再走吧?明儿个一早让舜华表妹去给舅舅问安,岂不更好?” 太子强行留客。 二皇子和三皇子闹出这样的丑事,太子的位置只会更加稳固。 邵舜华自是满心乐意,笑着抢先答应了下来:“大表兄真体贴。我也正说想要去拜见一下太子妃,再恭喜一下那位有了身孕的赖良媛呢!” 太子放下了心,笑着高声叫了一个内侍过来:“陪着表小姐去看看那二位,然后回来跟孤和舜英一起喝两杯。南边才送了新鲜鲥鱼过来,用长江水一路快马过来的。表妹可不要错过了。” 这样亲切稠密的话,听得邵舜华心花怒放,飞快地屈膝答应,笑吟吟地去了。 “舜英一向跟二弟亲近,孤正要问问你,他最近在做什么呢?”太子看着邵舜英一脸为难的样子,心中有些不悦了——不识抬举! 邵舜英是最会察言观色之人,闻言连忙换了恭顺神情,笑道:“太子殿下这下子可问错人了。下臣已经许久不进卫王府。隐隐约约只是知道卫王妃自己哺育小县主,十分辛苦——这还是从内子那里听说的呢!” “温惠么?她最近可还好?之前记得你说过她孕中不适。这一向她哥哥又出了京,召南姑祖母又懒得走动,怕是她要孤单了。”太子想到了离去的周謇,有些怅然。 “永安郡王怕是要到秋天才回得来吧?”邵舜英转开了话题,他自然知道太子最感兴趣的话题是什么。 尤其是刚才侍立在太子身边的那个侍卫,面容有那么一点点,像周謇。 第八四二章 东宫乱(中)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月上中天。 没有人提起什么关坊门、什么犯夜,邵舜英既来之则安之,索性跟太子谈谈说说那些风花雪月,顺便冷眼看着妹子娇羞无限地接受几句太子的调戏。 有了中午的庆功宴打底,太子很快就有了醉意。 邵舜英非常温柔体贴地劝太子少喝酒、多吃菜,又令人去取了新鲜水果来给太子清口。 “还是表妹最周到细致。”太子的笑容满含讽刺,却不知道是对谁而发,“孤王虽然不至于后院美人无数,却也有一妻一妾。如今明知道孤在这里饮酒,既没有人来问问孤是否酒菜合口,也没有人来劝一句多饮伤身。妻妾啊,朝夕相处的枕边人,竟还不如一两个月才见一次的表妹善解人意……” 说着说着,忽然生了气,拍着桌子发脾气:“太子妃做什么去了?太子良媛做什么去了?让她们过来给表妹作陪!到底还想不想当孤这东宫的女主人,不想当的都给孤滚出去!” 旁边执壶的内侍忙赔笑上前:“您别生气。良媛有了身孕,怕是睡得早。太子妃那里一向天一擦黑就闭门不出,想必一时没想起来也是有的。” “就是就是。大表兄你别生气啊。”邵舜华忙也笑着上前,接了内侍手里的酒壶,再斟了半杯。 邵舜英看了他们一眼,低头吃菜。 放下酒壶的邵舜华,自作聪明地背了太子,悄悄地去吩咐内侍:“怎么就这样笨?还不快去跟太子妃回禀一声儿,哪怕送一盏茶来也好啊!好歹夫妻和睦些,我回宫告诉了,皇后娘娘也好放心呢!” 稍远处站着的侍卫听见了,不由得抬起头来仔细看了一眼这个女子。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一定要掺和人家夫妻间的事情不说,还挑了这么个“好时机”。难道是特意来给自己等人帮忙的不成? 内侍连连行礼,匆匆忙忙去了。 邵舜华得意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笑,转身回了座位坐好,又温柔地说:“舜华那时去拜见太子妃时,太子妃对舜华很好,还特意嘱咐舜华不要拘礼,说彼此是至亲骨肉,要常来常往。她心里还是十分关切太子哥哥的。” “表妹一向都是以善意看人,所以看谁都是好的。孤这个太子妃,生性嫉妒。前几日听说赖良媛有了身孕,立时便病倒给孤看。她娘家父母更不晓事,还巴巴地送了礼品来,问有没有看太医。 “孤就是那样苛待妻子的人么?她病了没有医生、没有药?都是她自己死活不肯让太医听脉,难道还是孤的过错了不成?哼!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儿女。太子妃这样孤僻冷情,她那对唯恐天下不乱的父母功劳匪浅!” 太子借机再三抱怨起来,话里话外都在说这位太子妃各种不好。 邵舜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岔开话题:“不是说肃国公和郢川伯的后事都是您在主持?这回陛下追封了冯毅为甘国公,那肃国公呢?怎么没提?” 太子呆了一呆,不以为意地笑笑:“这回封的是陇右这一战上的有功之人,冯毅战死,又没有后嗣,这身后的哀荣多给些也是对的。肃国公不在此列。他既是三公,又已经封了国公,再加封,可就是王爵了。毕竟后头这几十年只是颐养天年,父皇大约是还没琢磨好怎么给恩典。过几天孤寻个机会问问。” “哦对了太子哥哥,我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邵舜华发现了哥哥的意图,也帮忙打岔,“前儿大理寺少卿吉隽回京销假了,紧接着他们家老太太就以三皇子外祖母的名义往宫门口递消息,说要带着三皇子的表妹佟氏进宫拜见皇后娘娘。 “太子殿下您说,她怎么这么大脸啊?即便这乡野村妇什么规矩礼数都不懂,那吉少卿难道也不懂?他妻子,不就是那个傅探花的姑母?难道也不懂的?这吉家到底是拿大明宫、拿皇后娘娘当了什么?乡下可以拉着些关系就能乱串的亲戚么?” 太子哈哈大笑:“恐怕还真是的。而且是背着吉少卿夫妻做的此事。大约吉少卿听说后羞愤欲死了吧?!” 就连邵舜英都不禁笑出了声:“那皇后娘娘是怎么回的?” “太庙献俘在即,含凉殿又要摆宴招待那么多人,我前几天又病着,也没帮上忙。姑母忙得团团转,哪儿来的工夫搭理她?甲申公公就让人回她,请她回家等消息去。” 邵舜华撇了撇嘴,真想不明白堂堂的中宫大总管对一个乡下老太婆做什么那样客气! “这个措置十分妥当。等皇后娘娘闲了,或者三皇子的养母鱼昭容有了空儿,说不好还真得召进宫去给些体面呢。毕竟这面子是给翼王的。”邵舜英警告一般看了邵舜华一眼。 太子连连点头,满脸是笑:“舜英所言极是。”一时动了招揽之心,温和笑着问:“等温惠生产之后,舜英来东宫帮孤做事吧?如今詹事府里人人不全,舜英来了……” “殿下!殿下!”刚才的内侍面无人色、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已经完全失了分寸,冲到跟前,颤声禀报:“殿下,太子妃房间里影影瞳瞳,有男人!” “胡说!”邵舜华花容失色、尖叫一声。 邵舜英和太子各自勃然作色,太子更是一脚踢了那内侍一个跟头:“你敢诬蔑太子妃?!” “殿下!老奴岂敢啊!?老奴当了一辈子内侍,是不是男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内侍和男人,他是不一样的!”内侍急急分辩着,尖细着嗓子,翘起了兰花指。 三个人的神情都诡异了起来。 我的老天爷,你们仨可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笑出来好吗? 旁边的侍卫满心无奈地上前一步,指着那内侍:“若真是个男人藏在太子妃内室,难道还能让你进去看到不成?你不要信口雌黄!” 又对着太子一躬身:“殿下,兴许是太子妃有事叫了侍卫进去吩咐而已。还请殿下不要信了这厮胡说,平白地污了太子妃的清白!” “既然如此,你们跟着孤走一趟,不就不会冤枉她了么?”太子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第八四三章 东宫乱(下) 太子妃住在宜春宫,赖良媛住在宜秋宫。两宫之间隔着中路的太子公干殿阁,彼此不相从属,也不太来往。 太子带着邵氏兄妹和一群内侍侍卫,浩浩荡荡直奔宜春宫。 邵舜华终于觉出了情形不对,紧张地拉住了哥哥的衣袖,低声问:“哥哥,这是出了事么?” 这个妹妹,真的是被姑母教成个傻子了。从前算计安福的那一点灵机,已经完全消失。 “别说话。”邵舜英简单地交代妹妹一句,拉住了她的手。 好在有哥哥在身边。 邵舜英心里稍稍地放松了一些。 宜春宫的灯火已经熄了大半。院子里巡视的侍卫们远远地看见太子就忙跪下行礼,却被命令:“不许动!” 而原该守在殿门处的内侍宫人,一个皆无。 太子的脸色越发诡异,两个颧骨上竟然露出了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他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大,邵舜英牵着邵舜华顺势微微慢下了脚步,渐渐地落在了众人的最后头。 太子随身的侍卫发觉这一点,走过转角时,不禁回头看了邵舜英一眼。 “哥哥……”邵舜华心下越发忐忑,悄悄地捏捏兄长的手。 “一会儿一个字都不要说。能躲多远躲多远。”邵舜英快速地嘱咐她。 邵舜华咬着嘴唇点头。 后殿里传出来了太子的怒吼和太子妃的哭泣,还有一个男人的求饶的声音。 邵舜华的脸色瞬间苍白。 她和兄长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 这该是大秦朝最大的一桩丑闻了吧?! “小公爷,表小姐,太子请二位来是做见证的……”邵氏兄妹身后忽然有侍卫静静地提醒他们二人,同时迫近一步。 邵舜华吓了一大跳! 这竟是,非要逼他们去看现场不成?! 邵舜英看了那侍卫一眼,原本是能不进去就尽量不想进去的念头,突然改了。 来都来了,根本就洗不脱。 那就索性进去演一场戏吧。 兄妹二人慢慢走进后殿时,只见内侍宫人瑟瑟抖抖地跪了一地,而侍卫们则围了个半圆,将太子妃和一个只穿着褌裤的男子摁在了现场。 “殿下,这是有人要害臣妾。臣妾是清白的。”叶蓁蓁泪下如雨,面如死灰,却并没有哭闹不休。 太子气得仰天大笑:“害你!害你有什么好处?”低下头,咬着牙厌恶地盯着叶蓁蓁苍白孱弱的脸庞,低声厉喝:“贱人!他赤身裸体将你抱在怀里睡着,你难道还能不知道?清白?你都这样了还能算是清白?!” 叶蓁蓁失神地仰头看他:“殿下,臣妾今夜如常就寝,却如往日不同,沾枕即眠……之后便没了知觉。刚才殿下进来,臣妾闻到了薄荷香,才醒了过来……殿下,臣妾也是大家出身,这等丧德败行、寡廉鲜耻的事情,臣妾便是死也做不出来……” 眼看着申辩的叶蓁蓁就要挨近自己的双腿,太子狠狠地一脚蹬在她的胸口:“贱人!肮脏!” 叶蓁蓁倒在地上,秀发凌乱,嘴角一丝血慢慢地渗出来,那双美丽眼睛里的最后一点火花也熄灭了。 “我肮脏……我肮脏……” 看着她失神地喃喃,太子心中微微一紧,面上杀机一闪,当即喝道:“来人!将这个贱人给孤立即缢死!这个男人,拉出去碎尸万段!” 叶蓁蓁转头看着他,眼神迷乱起来:“缢死?然后禀报皇上皇后是我畏罪自尽,再暗地里悄悄地处置了我的家人……你就洗干净了自己了……” 她的话先头都没说错。 太子听得眼神冰冷。 可是听到了这最后一句,太子的杀气腾地冲天而起! “贱人!你是不是真的想让孤诛杀你叶家满门?!”太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叶蓁蓁流着泪,抬起头来看他,眼神混乱而疯狂:“你还想杀我叶家满门?是你对不起我!是你!从我进东宫,你拿我挡了多少明枪暗箭?我被黄娇娇折辱,我被皇后娘娘嘲讽,我被太医们用异样的目光从上到下地打量,不都是因为你?” 太子骇然,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半步。 “现在,赖氏有了那个莫名其妙的身孕,你觉得我没有用处了;不对,你觉得我碍眼了。所以,弄了这么一盆脏水泼在我的头上……”叶蓁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往太子处迈了一步。 太子脸上怒气冲冲,惊惧交加,忙往后退了半步。 叶蓁蓁站稳了身子,脸上似笑非笑、凄苦辛酸,环顾一周,看着那样多的侍卫不算,竟然还看到了脸色苍白的邵舜英邵舜华兄妹。不由得仰天笑出了声:“殿下说我床上有一个男人,然后,就带了这么多的男人来看臣妾衣衫轻薄的样子!殿下这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把我的名声毁个彻底,好当场,杀了我。” 太子气急败坏:“贱妇!贱妇!” 他想反驳,可是,却一个字的理由都想不出来! 叶氏,叶氏何时也这样唇枪舌剑、言辞如刀起来? 叶蓁蓁笑容惨然,慢慢地抬起手来,指向身遭的侍卫:“可是我这条性命,你们当中,又有哪一个有胆量,当众来拿呢?” 随着她纤细指尖划过,众侍卫下意识地跟太子一样,后退不迭。 一向温厚老实的太子妃,分明已经被逼得已经有些癫狂,可如何竟还令人感觉了丝丝惧意! “我可以死。殿下带人这样来逼迫我,我不死不行了。但是,我得说清楚。” 叶蓁蓁深吸一口气,眸色恢复了清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高声喊道:“我叶蓁蓁,是清白的!我到今日,还是完璧之身!太子从未与我同房!太子,不肯碰任何女人!” 凄厉的声音在宜春宫上空回荡。 整个宜春宫,惊呆了。 “想栽赃我,太子殿下,这绝不可能。”叶蓁蓁整个人彻底地放松了下来,看着从太子到侍卫们惊恐到如丧考妣的脸色,只觉得从头到脚地畅快万分。 接着,就在所有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叶蓁蓁猛地一咬牙,头一低,直直地冲向大殿一侧! “砰!” “太子妃!” 满头鲜血的叶蓁蓁软倒在地,惊骇已极的邵舜华惊声尖叫。 第八四四章 杀人,灭口 横尸当场的,是嫁入皇家两年、被太子大张旗鼓带人捉奸、却自称还是完璧的,太子妃叶氏,司农寺少卿的独生爱女,叶蓁蓁。 邵舜华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尤其是,在她忍不住惊叫出那一声来之后,太子狼一样的目光狠狠地看向了她。 邵舜华吓得急忙低下头,缩到了邵舜英的背后。 太子看着邵舜英面无表情的脸,眼睛轻轻地眯了起来,恨声道:“叶氏不过是嫉妒赖氏有孕,所以与侍卫私通,妄图混淆皇室血脉!孤撞破她的诡计奸情,她就自戕而死!” 说完,向众人扫了一圈,眼神警告。 侍卫们低头称是。 可就在此时,外头忽然快步跑进来一个小内侍,进门就噗通跪倒,结结巴巴变了声调:“殿下,宜秋宫赖良媛,自尽了!” “什么!?” 太子大惊失色! 她,那个谨小慎微、瑟缩软弱的赖氏,胆敢在这个时候自尽?! 一撩长袍,转身冲了出去,直奔宜秋宫! 邵舜英眯起了眼睛。 这个……似乎不在自己所知的计划范围内。 所以,是意外么? 侍卫们跟着太子疾步往外走。可还是有两个侍卫,站在旁边,静静地等待着邵氏兄妹。 邵舜华战战兢兢地看了邵舜英一眼,咽了一口口水,紧紧地抓着兄长的手,小心翼翼地跟着往外走去。 宜秋宫与宜春宫的实际距离非常近。 所以太子妃临死那一声喊,其实宜秋宫,能听见。 赖良媛在这个当口自尽,十成十,就是因为那句人人都听见了的“太子不肯碰任何女人”。 ——如果人之将死,其言也真。那么,赖良媛的身孕是哪里来的呢? 若是辩解的话,有太子做背书,赖良媛自然是理直气壮地说她肚子里是大秦嫡支。 那么太子妃叶氏用命换来的那一声喊,也就没了意义。 可是,赖氏却自尽了。 就像是要坐实太子妃的话一般,自尽了。 太子飞一样冲进了宜秋宫。 就像是刚才的宜春宫一样,大殿里跪了一地的下人,个个浑身颤抖、抖若筛糠。 “赖氏呢?!救下来没有?!宣太医!宣太医!”太子声嘶力竭。 一个小宫女躲不及,被侍卫一把抓住:“快去请太医!” “来,来不及了……”小宫女说话都说不清了。 众人跟着太子涌进了内殿,却只见赖氏仍旧高高地挂在房梁之上,双目圆睁,舌头伸得老长,脸上一片紫青! 面相恐怖,令人不敢直视。 “如何还不放下来?!”太子只看了一眼,心头巨震,忙别开了脸。 赖氏的陪嫁丫头、贴身宫女哭着膝行向前:“殿下……” “罢了,想是因为没人有这个力气。侍卫们在外头,也不敢轻易进来触碰良媛的身体……”太子的贴身侍卫立即上前一步截断了话头,又冲背后的侍卫们使个眼色。 几个人忙上前去将赖良媛的尸体放下来。 太子的脸色青白,看向侍卫。 那侍卫伸手探了鼻息,又摁了脉搏,塌了肩,看着太子,黯然摇了摇头。 “这个不识抬举的……贱人!都是贱人!”太子只一顿,便发了疯一样抽出了侍卫腰间的长刀,双手举起,就要往赖氏的尸首劈去! 陪嫁丫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太子的举止,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太子殿下!我家小姐还不够委屈吗?您连她的尸身都不放过?!” 太子猝不及防,被她一下子撞开,暴怒大吼:“孤让她生孩子!叶氏没孩子、黄氏没孩子,孤却让她生孩子!她还委屈个屁!?” 一向在人前温文尔雅的太子彻底变成了一个疯子,风度大失。 陪嫁丫头愣了一愣,然后放声大哭,又哈哈大笑,哭喊道:“那孩子是怎么来的?!殿下让这些侍卫轮*奸了我们小姐整整三天!不许她清洗,不许她用药,她才有了身孕!我们小姐一辈子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却被太子殿下当成破布一样丢给一群莫名其妙的男人侮辱!她不委屈吗?她早就想死了!” 宜秋宫里鸦雀无声。 赖良媛的孩子……竟然是这么来的…… 太子,真的不能人道。 太子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 但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那个侍卫。 “你住口!”侍卫伸手去抓刀柄,却发现自己的刀在太子手里。 “我知道我死定了。可是你们也活不成!尤其是你!你夜夜跟太子宿在一起,你当真的谁都不知道吗?!”丫头指着那侍卫的脸,哭喊得撕心裂肺! 太子不假思索,手中的刀往前一送,直直地刺进了丫头的胸口! 邵舜英的瞳孔微微一缩。 太子,真的被逼疯了! 如果自己和妹妹不离开这里,只怕是也要被灭口。 他轻轻地将手从邵舜华手中抽出来,抱住了妹妹的肩膀。 邵舜华浑身一抖,猛地抬头看向哥哥,所有从邵皇后处学到的冷静自持消失无踪,只剩下一张受惊过度的脸孔。 冲着她轻轻点头,邵舜英扶着她,轻轻地往后退。 然而,邵舜华腿软了一下,脚一拧,疼痛令她压抑不住地一声低呼。 兄妹两个同时僵住,脸上同时露出恐惧。 因为太子和一众侍卫已经都转过头来,凶态毕露! 犹在滴血的剑尖缓缓抬起,指向邵氏兄妹。 “叶氏嫉妒赖氏有孕,逼死了她和她的陪嫁丫头,又被孤发现了踪迹,所以畏罪自尽。”太子亲手举着剑,一步一步地走向邵舜英和邵舜华。 邵舜英一把将妹妹拦在了自己身后,沉声答道:“宜春宫南边是典膳厨,宜秋宫的南边是内坊。太子殿下真的认为,只要我兄妹不说,这件事就能用纸包住火?” 太子妃和赖氏的陪嫁丫头的喊叫声故意尖利高亢到那种程度,就是为了让太子无法遮掩。 除非,他屠掉整个东宫。 “旁人是旁人,你们是你们。”太子的眼角抽搐着,“孤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只要你们二人不胡言乱语。” “好!好好!”邵舜华迫不及待地答应,带着哭腔惶急道,“大表兄你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会告诉姑父的!” 但是你一定会告诉皇后娘娘。 她还有一个嫡子。 我会变成弃子。 太子一边换了僵硬的笑脸,一边将刀还给侍卫,一边在心里冷冷地想着,眼神寒冷如冰。 第八四五章 不能告诉她 寿春宫。 林嬷嬷被人从梦中叫醒,急忙穿衣出殿。刚刚走到外头,却见秦煐边系腰带边从里间走了出来:“我听见外头侍卫的脚步声不对,嬷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林嬷嬷连忙示意他不要说话,拉了他,还有慌张而来的内侍,快步出了正殿。 “说。怎么回事?”林嬷嬷先看了秦煐一眼,方问那内侍。 “东宫,东宫出了大乱子!”内侍颤声道。 林嬷嬷和秦煐对视一眼,发现彼此都面露疑惑。 “白天太液池刚闹了一场,晚上就算出事,也该是……怎么会是东宫?出了什么事,你仔细说来!”秦煐拧眉道。 内侍的表情简直跟见了鬼一般,颤声道:“……邵家兄妹奉皇后之命去看望太子,谁知被强行留下……太子妃撕心裂肺,别说宜春宫,就连东宫外头驻扎的监门率府中值守巡视的兵将,都听见了……赖良媛也……” 听他断断续续说到赖良媛的陪嫁丫头被太子亲手刺死,林嬷嬷已经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秦煐扶了她一把,目光如剑般看向那内侍:“不止于此吧?” 内侍脸上的冷汗像河一样往下淌,实在是坚持不住,噗通一声跪倒,颤声道:“后来,邵家兄妹想走,太子假意答应,却命人从身后射了冷箭……” 林嬷嬷失声:“他疯了?!” 秦煐沉默地抱住了浑身抖成一团的林嬷嬷,一字不发。 “邵小公爷发现,为了救邵大小姐中了一箭。他们兄妹往外冲,太子带人追杀。后来,邵大小姐死死地抱住了太子殿下的腿,邵小公爷才逃了出来……巡夜的禁军救了他……刚才邵小公爷进了宫,面见陛下……” 内侍说到这里,整个人都伏在了地上。 “这个孽障!”林嬷嬷哭出了声。 “父皇是什么旨意?封宫抓人?派的谁?清宁殿和邰国公府知道了么?”秦煐终于把自己在陇右时的指挥若定显露了出来。 内侍听着这个镇定的声音,终于也恢复了一些勇气,轻声道:“陛下命陈国公带着禁卫军五百去宣太子进宫问话。小人过来时,清宁宫刚刚亮灯,此时想必也该知道了。至于宫外的情形,小人不太清楚……” “知道了。去吧。东宫那边有任何事,立即来报。”秦煐沉声下令。 内侍比刚来时已经冷静了许多,低头答应,起身去了。 林嬷嬷低着头,死死地堵着嘴,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嬷嬷,别哭了。让皇祖母听见就麻烦了。”秦煐轻声劝着,扶着她在廊下坐稳,问道,“嬷嬷,我叫个小宫女来服侍您吧。” 林嬷嬷连连摇头,自己擦泪:“不,不要惊动任何人。这件事,太惊世骇俗,不能再让旁人知道。殿下,请不要再告诉其他任何人了。” 秦煐心头微微一动,看了看左右,轻声问道:“连皇祖母都不要说么?” “不不,千万不能说!”林嬷嬷顿时慌张起来,一把拉住秦煐:“这会要了太后娘娘的命的!” 秦煐的眉骨不可抑制地一跳:“可是嬷嬷,这件事,瞒不过的……” 林嬷嬷的泪水如雨一般扑簌簌又落了下来:“今天午间那一场,已经闹得太后她老人家掩着心口说闷得慌。若是这么快就告诉她晚间这件事,老奴实在是……实在是不忍心啊……” 秦煐默然下去,有些颓唐地坐在了林嬷嬷身边,半晌,低声道:“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又想起临波放心不下今夜也宿在了寿春宫,又道:“姐姐那里也要说一声。没她打掩护,只凭嬷嬷和我两个人,未必能拦得住那么多嘴巴。” 林嬷嬷点头,轻声叹息着,泪水止不住地落:“好在殿下和公主都长大了,太后娘娘终于有贴心的儿孙心疼孝顺,老奴,老奴觉得欣慰……” 怎么…… 岔开了话题…… 秦煐看向林嬷嬷的目光微微一凝,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跟着轻轻叹了一声,一字不发。 将林嬷嬷送回自己的房间,又去跟姐姐解释了一番,秦煐慢慢走出了寿春宫正殿。 再度来到廊下,秦煐看向小花园,目光漠然。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多到让所有的知情人都铁定无法入眠。 这座看似寂静安稳的皇宫,在黑沉沉的夜幕之下,不知道有多少暗流正在汹涌。 麟德殿之事,是他大意了。 这座皇宫之中,他能信得过的只有两个人:太后娘娘,和鱼昭容。 然而即便如此,若是有人以鱼昭容的名义给他送入口的东西,他却也是万万信不过的。 唯有太后娘娘,又当着满殿的众臣,他相信没人敢冒用她老人家的名义。寿春宫乃是一枚铁桶,出自寿春宫的东西,他觉得没问题。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邵皇后竟会公然当着面儿请了太后的允准,以太后的名义,给自己灌下了那碗汤。 其实那汤下肚不过数息,他就明白是着了道,立即装着难受想吐。出了殿门,用尽了余下的所有力气将汤都呕了出来。 后头的事情,他也都依稀记得。 嗯…… 秦煐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临波死活不让给他敷药,说他该打,就该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怎么这么疼? 净之打这一巴掌的时候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 气坏了? 就为了那个章娥? 这是气自己没有警惕之心,还是纯吃醋…… 秦煐正在胡思乱想,刚才的内侍又奔了进来。瞧见他,眼睛一亮,也不管林嬷嬷了,直直地小跑着回来,也不多话,欠身,低声道: “太子拒绝入宫,吩咐紧闭宫门。但是宜春宫和宜秋宫里还有那二位带进来的陪房,早先听说主子没了就躲了起来。那会儿就悄悄地过去把宫门开了。陈国公没对太子动粗,但是将常跟着他的侍卫全部拿下了。当场格杀了几个。被指控跟太子……亲近的那个,服毒自尽了……” 最紧密相关的人,都自尽了?! 秦煐心中那种不对劲儿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 第八四六章 陪伴就是最大的孝顺 “绿春在做什么?”秦煐轻声问。 内侍面上一喜:“小人特地留意了一下,就想着殿下可能想知道——绿公公派出去了好几拨人。听说至少有三拨是出了宫的。陛下动了大气,绿公公一直随侍在御前。事儿一传进宫,梅署令和今夜值守的张医监就都赶过去了。刚才……” 内侍轻悄地再往前迈了半步,声音压得低低的,“有人瞧见绿公公最得力的两个心腹徒弟,一个去了昭阳殿,一个去了永昌殿。” 昭阳殿是鱼昭容所在,永昌殿是梅妃所在。 秦煐眯起了眼睛。 这个时候的后宫最需要的就是平稳,安静,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声音。这才是对建明帝来说最有利的局面。 所以…… “鱼娘娘封了妃,而非贵妃,对吧?”秦煐垂下眼帘,低声问道。 小内侍的眼睛比刚才还要亮一些,深深躬身:“是!” “父皇此刻既然还没有歇下,我想过去看看。”秦煐站了起来。 小内侍急忙拦住去路,低声劝道:“三殿下且慢!不说一会儿太后公主问起您的行踪来大家不好答,便是皇上那边,此刻也未必愿意您过去的!何况午间的事情如今还没有定论……” 三个皇子,一日之间,全搁了进去。 这哪里是战事大捷的庆功宴?这分明是在剜大明宫的心头肉! “父皇心里憋闷,大家都不去,让他一个人受着么?”秦煐忽然换了兵痞一般嬉皮笑脸的表情,大踏步地往外就走,远远地抛下了那内侍:“你去告诉林嬷嬷一声儿,就说让她和我姐姐陪着皇祖母,我去陪父皇了。” 内侍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面上先是发急,片刻后又有一丝怔忡,想了一会儿又微微笑起来,左右看看,往内殿林嬷嬷的住处走去。 宣政殿外头守卫的人等已经换了甲兵森森的神策军,打头儿的一脸警惕肃然,正是沈信芳。 眼看着秦煐横冲直撞地过来,沈信芳的脸上一喜,却立即又板回了脸,冲着身边的人一斜眼:“去,通禀一声。” 殿内。 建明帝和陈国公相对无言。 “陛下……此事……” 究竟该怎么办,对外的说法,总得先捏一个出来…… 陈国公长叹一口气,看向建明帝。 建明帝沉默。 “启禀陛下,翼王殿下来了。”外头的守军推门通报。 “三更半夜的他来干嘛?让他回去睡觉!”建明帝一肚子火儿,到时很想把这小子叫进来臭骂一顿出出气。可是也知道他中午被暗算,受了委屈,这时候难为他有些不公,只得不耐烦地让他滚。 守军称是出去,片刻后却又回转过来,拱手道:“翼王殿下说,听说东宫侍卫们吃酒赌钱闹出了乱子,吵得他睡不着。所以来跟陛下讨宵夜来吃了。” 东宫侍卫吃酒赌钱?! 这个借口……虽然粗糙…… 陈国公挑高了眉毛看向建明帝,口中极快地说道:“陛下!东宫侍卫酒后聚赌引起殴斗,以至于杀伤人命。一应事情须得仔细查证。东宫女眷受了惊,近期须得安静养息,不得惊扰。太子暂居宣政殿偏殿,由陛下亲自管教戒饬……” 建明帝重重地哼了一声,打断了陈国公编造借口。 “陛下!”陈国公焦急地唤他,“如今京中的局面,动荡不得!” “那叶氏何辜?赖氏何辜?邵氏兄妹还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亲表弟表妹!他是太子!大秦的储君!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来!朕难道还要替他遮掩,给他留着这个太子之位吗?何况,你又不是没听见……” 建明帝佝偻了后背,伤心得满面戚然:“他就做不得太子。是朕的错。朕该早些……” 陈国公和来通禀的禁军都低着头,等建明帝决断。 “罢了。好在是夜里。封锁此事的所有消息。先收敛叶氏、赖氏和邵舜华的尸身。太子暂时幽禁于北苑。明天早朝之后,朕会与相关人等商议。”建明帝捏了捏额角,挥挥手命陈国公退下。 有气无力地对那禁军说:“让翼王进来吧。” 禁军答应着出去。陈国公忙又问:“那么邵舜英呢?是否直接送回邰国公府?” 建明帝的神情微微一冷,道:“不。此人,朕要亲自审。” 然而扣下他,消息就传不出去了吗? 陈国公一字不发,低头退下。 秦煐与他擦身而过,还有闲心笑话了他一句:“信芳将军于万人军中左冲右突,也没您老人家现在的眉头皱得深!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不是父皇母后和皇祖母都好好的吗?” 陈国公苦笑了一声,摇摇头,匆匆而去。 “哼,你又跑来做什么?午间的酒醒了?”建明帝哼了一声,张嘴就是呵斥。 “午间?如今还是凌晨,离午间早着呢!儿子昨日饮多了,被祖母、姑姑和姐接连臭骂,得戒酒三天。”秦煐大大咧咧地说着,自己在御阶下头寻了个地方坐下了,又敲着旁边的案几道:“茶点呢?父皇怕是半宿没睡,你们也不给他老人家弄口热乎的吃食!绿春,你是想挨揍吗?!” 宣政殿里的空气,却似是因陈国公的退走和秦煐的进入,瞬间变得轻快了起来。 虽然被秦煐点着名儿地挑衅,可是绿春却长长地松口气,眉开眼笑:“不敢不敢!老奴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您在西北大军里千锤百炼出来的拳头!”忙命小内侍,“快着,问问尚食局现在有什么,挑快当的给陛下和翼王殿下送些来。” 建明帝哼了一声,斜着绿春斥道:“你是朕的两省大总管,还是那个臭小子的王府长史?朕要不要让那章扬滚回家读一辈子书,让你去打理翼王府啊?!” “别别!父皇你财大气粗,我可养不起绿春这么能吃的大总管!前儿我听皇祖母和林嬷嬷说闲话,那说到绿春的饭量,我才头一回知道,他一个人,一顿饭能吃半只羊!我的天哪!就算是陇右那些杀才们,就算是够能吃的了,但也没听说过有人能吃这么大半只羊啊!” 秦煐比比划划地怪叫着,引得建明帝终于露了个笑容出来:“胡说!绿春便是年轻最能吃的时候,也吃不了那么多。不过他爱吃羊肉就是了。” 父子两个从绿春开始说,说到羊肉,又说到长安城的吃食,再扯到终南山的桃花,终于把大明宫绷了一宿的剑拔弩张的气氛,给缓了下来。 东方有了一丝亮意。 吃完了一大碗羊肉汤饼的秦煐伸了个懒腰:“父皇辛苦,还得上朝。儿子不陪着了。我得回寿春宫,皇祖母和姐姐都不知道我溜出来的事儿。” 建明帝点点头,微笑着示意他可以走了。 绿春上前来扶建明帝回后殿去梳洗换衣,低低地说了一句:“三殿下还是挺孝顺的。” “嗯。从午时到夜里发生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提。这是不想让朕为难……”建明帝轻声喟叹,老怀大慰。 第八四七章 太子这是被人算计了 早朝之后,东宫的事情在勋贵圈子里悄悄传开了。 沈家自然是第一拨知道的人家。 尤其是沈濯这里,第一时间拿到了最详尽的消息。 同时在书房听说这个消息的,还有沈信言和北渚先生、隗粲予、孟夫人。 “太子这是被人暗算了。”隗粲予虽然刚刚回到京城,但嗅觉之灵敏,比之半年前还要厉害。 孟夫人则怔怔地一言不发。 沈信言看了沈濯一眼,心下犹豫。这种事,为甚么女儿听起来竟然面不改色?! “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皇帝严厉,皇后势利。太子的心态不扭曲,反倒怪了。只是能到得这种地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东宫三妃迟迟不孕,我就有此怀疑。却没想到他已经堕落到行此禽兽之事。” 北渚先生冷冷地说道,“即便是被人算计,他这种心性,也不配坐在含元殿之上!” 沈濯想了许久,方才轻声道:“太子妃之死我能理解。叶蓁蓁那个人,被逼到那个地步,就算是为了家人父母,她也不能认下那个名声。自尽是必然的了。 “然而赖良媛,若是先前受辱后没有自戕,怎么会挑选了那么精确的时间将自己挂上了房梁?我算着时间和两宫之间的距离,说实话应该是太子妃那边刚闹起来,她就直接悬梁了。若是等听到太子妃的喊话,想必宫人们也已经起身,怎么会她身边一个阻止的人都没有? “还有她那个陪嫁丫头。说自家主子的事儿也就算了,怎么会那么周到,临死之前将太子身边的那个侍卫那么明白地指了出来? “至于邵氏兄妹,就更有意思了。中午受惊的是秦三,被贬斥的是二皇子。太子那边有什么好安慰的?竟然还要劳动兄妹两个一起出马?邵舜英那样机警、那样当机立断的人,如何会在最后把自己和妹妹陷入了那样的绝地? “隗先生所言不差。东宫这是被人算计了。而且,是将东宫当时所有的人,都照死里算计了。” 隗粲予去了一趟陇右,多了毛病,整个人翘着二郎腿弯成个大虾米,一只胳膊架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捻着长长了的几根山羊胡子,从头儿想起:“三爷去了陇右,眼看着有军功……二皇子偷鸡不成蚀把米,却懂得断尾求生,送了穆婵媛一大一小去博同情…… “二皇子不足虑了,接下来就是太子和三爷。所以三爷中午险些出事,太子晚上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邵舜华也许被皇后娘娘撩拨的,还有着去东宫给她那亲表哥做太子侧妃的意思;但邵舜英从头到尾都是紧跟二皇子的。若是今晚把他也折在里头……” 隗粲予顿住话头,转向北渚先生:“先生,您真的确定,那位湛心大师、天赐太子,再无力量布置在宫外么?毕竟,这样对陛下这个几个儿子恨之入骨的,只怕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吧?“ 沈信言听到了这个时候,面露惋惜,轻声长叹:“那位湛心大师是个聪明人,论心计智慧,与陛下不相上下。只是这心胸上……”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沈濯看了父亲一眼,没做声。 因为苍老男魂已经在她的灵海深处恼羞成怒了:“我心胸怎么了?!我心胸哪里有问题了?这事情又不是我做的!这是二郎早就布置好了的!” 沈濯垂下眼帘,心道:快算了!二皇子若有这样的力量,我沈家早就死得灰都撒大街了!您别嚷嚷了,有话等我回了房再说。 抬起头来道:“说到这里,我倒明白了过来。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奇怪,皇后针对我沈家也就罢了,怎么二皇子也万事冲着秦三去,却对太子的势力不闻不问?想来他必是老早就知道了这件事,知道一旦揭破,太子之位肯定不保,所以才无视太子。” “那这件事,有没有可能是二皇子一早就布置好的?可是太子决定哪天去捉奸这件事,却无法谋算啊……”隗粲予拧着眉皱着脸,手指狠狠地捻着自己的胡子,“除非这些侍卫中,本就有二皇子的人!” 沈濯的眼睛眯了起来:“又或者,那位服毒了的侍卫,本就是个死士!” 沈信言的眼睛抬了起来。 原来女儿和隗粲予的默契,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隗先生现在身上还有一个参军之职。归来将士皆有升赏。先生一向喜财货,不知是打算留在兵部,还是想去户部?” 隗粲予扬起一边的眉毛,笑了起来:“二位伯爷肯定会想方设法地让我留在兵部。您别管了。我还是打算以后正经地考进士科呢。朝廷乐意给什么衔儿就给什么衔儿吧。” 北渚先生笑了笑,道:“说起来东宫那是别人家的事,咱们不管。不过,大学士,净之小姐的赐婚旨意,陛下没提要还回来么?” 沈信言默然,摇了摇头。 “又想用沈,又要怕沈。神经病!”隗粲予鄙夷地给当今的皇帝陛下下了个结论。 “太后娘娘那边有说法吗?”孟夫人终于开口。 北渚先生看了看沈信言,也摇摇头,忍不住叹道:“不过,昨日午间那一场闹之后,倒是有不少人猜出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时卫王和翼王一人脸上一个巴掌印,宫里宫外不少人都瞧见了。净之小姐这悍妒的名声……” “瞬息间就传遍京城了是不?”沈濯笑了笑,丝毫不在意,“又不是什么新鲜事。管他呢!” 怎么处置东宫的消息只能等建明帝说话。 至于这背后有无推手,也只得看东宫众人的审问情形。 沈信言说一声“累了”,众人散去。 出了书房,沈濯看着隗粲予身上簇新妥帖的天青色杭州长袍,哼了一声,转头问玲珑:“昨儿开始就不见茉莉了,躲哪里去了?跟她说,我这鞋子袜子她瞧不见,一手好针线去伺候旁人,到底谁给她开工钱呢?!” 玲珑抿着嘴笑,脆生生地答应。 隗粲予哼了一声,揉了揉鼻子,双手甩袖掸了掸前襟,往后一背,鼻孔向天离开。 “告诉厨房一声儿,隗先生在陇右怕是天天肉吃得上火,回来可得好生吃点子蔬菜。这半个月,洗墨斋不供荤腥。” 隗粲予一个趔趄。 第八四八章 案子谁来审 回到如如院,沈濯借口昨晚没睡好。玲珑伺候她躺下,关上了内室的门。 阿伯,你之前说一定要等着二皇子搞出来的大事,就是指这一件? 沈濯盘膝坐起,淡淡问道。 “正是。”苍老男魂难掩激动,和再次出了一口恶气的放松得意。 那一世,你已经看过了一回。想必,你连太子的死都亲眼看过了一回。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再看一遍?而且,你说过,秦三也是死在你手里的。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你那么那么恨你的同胞亲兄弟? 苍老男魂沉默了下去。 沈濯等了很久,轻轻地问了一句:那件事,是不是毁了你的一切?不仅仅是一个皇太子位。 苍老男魂深吸了一口气,却仍旧一个字都没有说。 好吧。我们聊聊其他的事情。 上次你说时间不够,那么现在你能告诉我了么?那一世,西北一战究竟是什么情形? 苍老男魂犹豫了很久,方沉声道: “西番和北蛮联手,想要瓜分大秦的西北。我们答应把茹慧嫁去西番,陇右那边又停了榷市,所以西番在开战后撤了兵。北蛮猝不及防,所以被曲好歌和冯毅联手赶了回去……” 沈濯挑起了眉:不对吧?这么简单么?就这一句话的事情,有什么时间够不够的? “曲好歌在最后的决战中,战死了……”苍老男魂迟疑了一下,还是咬着牙说了出来。 沈濯的眼睛一眯:在战场上,从同袍身后,放冷箭么? “不不不!冯毅不肯做这样的事情的。是因为,曲追……”苍老男魂觉得有些说不下去。 呵呵,对,那一世里,琴夫人和曲追的下场,已经足够让曲好歌心神不定的了。那么,冯毅呢?他是什么下场? 沈濯的表情越发冰冷。 “那一世他与冯氏没有任何交集。他的结果很好。马上封侯,永镇陇右。”苍老男魂低声道。 看来肃国公还真的很是重用这位冯伯爷。 沈濯不想再听下去,淡淡地说: 庆功宴和东宫的事情一出,所有人的怀疑目光都转向了湛心大师。刚才我们讨论时的样子你也看见了。所以阿伯,之前的事情,您不用再跟我说了。湛心大师,恐怕已经没有机会了。 陛下一定会杀了他。 阿伯,再见。 沈濯懒得再跟这个磨磨唧唧的“阿伯”废话,翻了个身,真的陷入沉睡。 既然跟卢氏说了要去陈国公府,事不宜迟,今日下午就可以走一趟。她得养好了精神。 …… …… “此事怎么看怎么蹊跷。陛下,臣认为,这是对太子殿下的构陷!”竺相还在努力地维持着最后一丝持重沉稳,竭力想要说服建明帝。 建明帝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双拳:“竺相觉得这是谁对太子的构陷?” 竺相深吸了一口气,瞟了一眼坐在自己身侧的宋相、陈国公、礼部的荀朗以及刑部、兵部、御史台、大理寺,哼道:“午间闹了那样的事情出来,听说二公主和三殿下都认为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所为。晚上东宫就出了这等事情。这还不够明显吗?!” 建明帝的手倏地扬起,狠狠地捶在了桌子上,“咚”地一声巨响,御案上的物件震得兵乓乱响。 “东宫剧变,储君不稳。这等国本动摇之机,竺相还在想着党争?!旁的都能构陷,他东宫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邵家死了一个宝贝女儿在他的宫室里,朕叫他入宫说话解释,他敢把钦差拒之门外!这件事,谁能构陷得了他?!” 建明帝越说越气,最后索性一摆手:“竺相身为太子太傅,却将太子教导成这个样子。朕就不该再跟你商议此事。你回家去,好生想一下措词,过个七八天,上奏章吧。” 奏章?什么奏章? 竺相有些发愣,待明白过来,顿时面色灰败起来。 建明帝这是明白地告诉他,这次不打算治他教导太子不力的罪过,但是他也要交出手中的权柄,自请致仕。 屋里的众人微微一滞,旋即一片安静。 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触建明帝的逆鳞,去替竺相说情。 竺相瞬间变如同苍老了十年一般,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费尽力气给建明帝大礼拜倒:“老臣告辞,陛下保重。” 荀朗和吉隽看着老相爷的满头银发,心下格外不忍,对视一眼,都站起来,一左一右将竺相搀扶了起来,轻声安慰:“相爷年高,原也听不得这样的事情,想是伤心太过了。您先回府休息几日的好。” 绿春忙冲着小内侍们使个眼色,立时有两个过去,恭恭敬敬地扶了竺相慢慢地走了出去。 “此事,毕竟事关皇家体面。陈国公那里已经拿下了所有的东宫涉事人等。朕的意思,此案交给绿春审理。”建明帝冷冷地看着屋中的众人。 刑部尚书王继华和兵部尚书两个人怀疑地对视了一眼,情不自禁地问道:“陛下刚才也说了,这中间有数条人命在。理应交由三司会审,怎能放在内廷?” 建明帝沉默下去。 宋相心中一动,想起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某个推测,斟酌了片刻,轻声问道:“陛下,东宫之事的确重大,内廷审理终究不是太妥。绿总管只是管理着两省,于审案也罢、军国朝政也罢,毕竟不那么……” “朕还想起来一件事。”建明帝冷冷地打断了宋相。 屋里的众人都明白了建明帝的决心,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太庙献俘一事,兵部就不称职。昨天庆功宴,朕就没说什么。今日恰好把最近朕在考虑的几个变动告诉你们一声,绿春,你记清楚了,过一会儿通知门下,写旨来看。” 绿春恭敬欠身:“是。” “罢兵部尚书,由安平侯虞仪暂时代管。罢刑部尚书,由清江侯朱闵代管。吉隽擢为大理寺正卿,荀朗迁吏部侍郎。” 建明帝连理由都懒得给,简明扼要地将决定说完,抬头看向吉隽:“案子先由绿春审理,七日后。一应卷宗犯人,自会转去大理寺,由刑部、御史台会审。” 吉隽立即躬身:“是。” 第八四九章 吉家有旧案 “陛下,请容臣再多嘴问一句!” 宋相看着梗着脖子的刑部兵部,只得硬顶一句:“内廷果然有那个力量审理这么大的案子么?老臣也知道永巷掖庭有问话的内监宫女,但这样的案子毕竟不同。陛下难道不担心审理不清,冤枉了太子,纵漏了居心叵测之人么?” 这下子,连绿春都察觉了不对,胖脸上的小眼几乎要眯成了一条缝,死死地盯着宋相。 建明帝冷冷淡淡地看着他,下令:“宣清江侯入宫,三司和宋相留下,其他人去忙吧。” 宋相只觉得后背上森森的冷气冒了上来,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 等待朱闵入宫的这段期间,宋相和廉绾对了无数次眼神,甚至低低地交谈了两句,但建明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们毫无头绪。 而建明帝除了一开始淡淡地问了廉绾几句话,弄清楚御史台最近正闲得两膀发痒。便转头跟吉隽闲话家常。 “你岳父岳母怎么样?过寿可热闹?你夫人兄弟姐妹几人?可有出息的子侄?朕看傅岩虽然性子不大好,却是个能干的。他的兄弟想必错不了。他与你夫人关系如何?”等语。 吉隽毕恭毕敬地简单禀报:“贱内兄弟姐妹七人,过寿自是极热闹的。因贱内是幼女,岳母大人虽出身谢氏,向以教女闻名,在她身上却也疏忽了许多规矩。自幼便与三位兄长家的侄儿侄女们极好。傅岩那孩子字阆风,还是贱内给取的。” 建明帝笑了起来:”竟是个才女!“ “不敢当才女二字。不过是年纪差得不多,贱内与子侄们更谈得来罢了。”吉隽含笑道。 “哦,听说你母亲带着你外甥女到宫门投贴,欲见皇后?”建明帝话锋一转。 吉隽从脸到脚都僵硬成了一块冰:“求陛下恕罪。老母出身商贾,浅薄无知。当年长姐在时,便下令终身不许其入京。又说与佟家断绝往来。如今长姐仙逝,老母将这些话全都抛诸脑后,实在令人气恼。前次老母胡闹时,臣刚刚到京,栉沐之时,她便闹出这等事来……” 说着便要跪。 建明帝眉毛轻轻扬起:“听说吉妃当年与人有私,不愿入宫?” 吉隽本就已经跪下,闻言忙向前膝行几步,道:“陛下容禀:长姐当年,起初的确没有入宫之想。” 不管建明帝的表情瞬间难看,吉隽自己先红了眼圈儿掉下泪来:“吉家是在祖父手里兴旺起来的,当年在江南从商,富甲一方。陛下如今看着佟氏如何?当年也不过是众多前来俯就交好的小商号之一罢了。 “长姐是祖父一手带大,后来祖父过身,父亲也跟着病逝,家业大半是交托在长姐手上的。那时她在江南名气极大,吉大小姐四个字,就是我吉家的金字招牌。至于臣本人,因老母溺爱二姐,长兄跟着管事们在外头奔波,自幼便是长姐一边看账本,一边照管臣。 “陛下请想,这样顶门立户的长女,说一声招婿上门都不为过。至少也该留在家乡就近照拂娘家、管教幼弟。况且又是商贾之女,她怎么会有抛家舍业、攀龙附凤的念头?” 建明帝的表情渐渐和缓了下来,又不由得伤感道:“吉妃虽说话和婉,性子却要强。在宫中那么久,也没跟朕说过这些家务烦难。” 吉隽低头擦了一把泪,低声道:“后来二姐与佟家定了亲,花鸟使一到,立即便撺掇着母亲将长姐送入了宫。长姐能服侍陛下,自是我吉家的福分,不会有一个字的怨言。 “但是不过几个月长兄便出了事,二姐立即便与佟家子上门,花言巧语骗着老母将家业交给佟家代管。如今我吉家在江南,连二十年前的十分之一都不如,已经彻底败落。” 建明帝的脸色一变:“你是说你长兄出事绝非偶然。” 吉隽满面发狠:“臣没有证据。但是臣现在已经在大理寺……”说着,双手扶地,用力地叩头下去,咬牙道:“求陛下允准,臣想彻查当年长兄失踪一案。臣必定不耽误大理寺的正事!只是求陛下答应,能让臣自由调查所有已经封档的卷宗!” “可以!”建明帝张口便道,“吉家之事,便是朕爱妃之事,便是三郎之事!如何能不查个清楚明白?你去查,多少年都由你,只要有了结果,朕立即还你吉家一个公道!” “谢陛下!”吉隽伏在地上,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入仕为官,最大的目的,就是这个! 没想到竟然在今天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场合,得到了建明帝的大力支持。 “只不过,百善孝为先。”建明帝和煦地笑着,接着又说:“你那时年幼,在你眼中,自然是长姐什么都好都对,母亲也就成了昏聩糊涂之人。 “如今你为大理寺正卿,凡事还是不能偏激。朕知道你对老母、二姐都有心结,这不怕。过些日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了,朕请太后劝劝你母亲。毕竟往后还得过日子。三郎也得有个心平气和的外祖母是不是?” 吉隽心中一紧,忙拭泪抬头:“陛下!” “你如今已经三品大员,早晚也要替你妻母请封。你阻得了她一时,阻不了她一世。”建明帝轻轻喟叹,伸手示意他起身。 正说着话,清江侯朱闵像个球一样滚了进来,气喘吁吁,满脸是汗:“哎哟我怎么就代管刑部了?哎哟就我这吃喝玩乐的不得耽误事儿啊?哎哟陛下您太偏爱我了!” “呵呵,刑部有个万年老二秦倚桐,你谁都不用管,管好了他,刑部就都管好了!”建明帝轻笑一声。 朱闵眨巴眨巴眼睛,用力地一点头:“陛下说得太对了!秦侍郎可是个审案子的好手!臣往后在刑部,谁的事儿都不管,就只管他秦侍郎一个人的事儿!” 建明帝举手指一指他,满意点头而笑。然而目光转向众人,尤其是落到宋相身上时,没来由地一冷: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宋相。议一议吧,东宫这件事,朕打算交给绿春在内廷审理,有何不妥吗?” 第八五零章 阮欲辞行 “东宫太子妻妾事,是国事,亦是陛下家事。既是家事,为父的想先问问,一家子管事想要先戒饬下人,自然没问题。请内廷先问。” 寿春宫的内侍模仿着清江侯朱闵的腔调,把这句话阴阳怪气地说完,自己都忍不住低声笑,“吉正卿连声称是。宋相一个字都不吭。廉御史脸都气青了,还想说什么,不过论抢话他实在不朱侯爷和吉正卿的对手。 “后来陛下答应七天后一定会把卷宗和所有扣押的犯人都交给三司会审,朱侯爷和吉正卿就架着廉御史去喝酒了。” 秦煐脑子里想像着球一样的朱闵和瘦瘦高高的舅舅架起一张方脸的廉绾,自己都忍不住笑:“宋相呢?也就走了?” 内侍低头笑道:“是。走了。临走看了绿公公一眼,才发现绿公公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他。小的估摸着,宋相今天回家得做半宿噩梦。我们这些人,从上到下,事儿也算见识过一些了。可还是没一个能受得了被绿公公仔仔细细地看上一炷香的工夫。” 从满桌子上的小点心里,漫不经心地挑拣着自己爱吃的那几样,秦煐终于从一个兵痞变成了大秦的皇子殿下。 “绿春怎么了?我一直觉得他挺可爱的,尤其那张胖脸。不是看着父皇的面子,我都想上手捏一捏……”秦煐嘻嘻地笑。 内侍耸耸肩:“不知道。反正会觉得特别瘆得慌。小人前头那位有一回心情好,说过,这位绿公公手上还不定有多少条人命呢……” 秦煐淡淡地看向他。 内侍噤声,偷看秦煐一眼,顿时遍身冷汗。 …… …… 玉枕匆匆忙忙地从绿春私宅回了如如院。 “寿春宫的消息封锁得密不透风。但凡太后娘娘想起问问外间的情形,翼王殿下便会头晕目眩,或者临波公主便会恶心干呕。” “临波有喜了?”沈濯险些跳起来。 孟夫人更是心慌得声调都变了:“长勤,收拾东西,我要去公主府长住!” 玉枕疑惑地挠挠脸:“说是太医诊了脉,拿不准。让等个十天半月的再看一回。反正没通知曲侯爷一家子。” “那不管!我马上就去!”孟夫人险些被自己的长袍绊着,立即回头道,“净之,让人立即给我去买胡服,最利索的那种!” 沈濯笑着答应,让人先扶了孟夫人回去了。 外书房只剩了沈信言、北渚先生、隗粲予和她,四双眼睛再次看向玉枕。 “邵皇后知道消息就立即命人去东宫,却没进去。又去了紫宸殿前脱簪待罪,皇上等她跪了一个半时辰后,才让她回宫,却一个字都没说。后来邵舜英被送去了清宁殿养伤,邵皇后立即便往邰国公府送了消息。邵公爷便安安静静地等着了。” 玉枕续道。 “陛下那几道官员任免的旨意,宣了没有?”沈信言问道。 “宣了。兵部还好,已经开始打点行李,看来是打算回乡养老。不过刑部在家愤愤不已,好似不服秦侍郎还留着。宋相多了荀朗这个侍郎相助,似是反而有些不满,听说回去先跟夫人吵了一架,然后在惩治三公子。” 玉枕眨眨眼。 她心里特别不解:有人帮手还不满,还跟老婆孩子撒气,这是一国的宰相做得出来的事儿吗?俗语不是说:宰相肚子里能撑船么? 然而沈信言听了,却笑了笑,似是轻松了许多,又似是更加悲哀:“我这位老师是全天下最识时务的人。既然已经确定陛下有意栽培三皇子,他又怎么能让他那个当面折辱过我的夫人如往常一般趾高气扬?” 沈濯呵呵冷笑,站起了身:“总归不添乱,不继续跟咱们为敌便行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净之要出去么?”隗粲予眼睛一亮,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跟着沈濯“出门”。 沈濯好笑地回头看他:“陈国公府的我二族姐快要嫁人了,我去送添妆礼。你要不要跟着啊?” 北渚先生和沈信言相视而笑。 这种闺阁之事,别说他们不合适出面了,便是罗氏,也未必就要跟着。倒是让她们小姐妹之间自己来往的好。 谁知隗粲予竟然摇头晃脑地答道:“净之小姐如今万众瞩目不说,又有东市那一条街的身价,岂能独自出入?咱们相爷如今告病不朝,自然也就不好出门。那还有谁?可不就只剩了我这个西席?名正言顺嘛!我陪着你去,正好找信芳将军喝喝茶,聊聊天。” 沈濯心中一动。 去陈国公府这一趟,她自然不只是为了去给沈沅送添妆的,而是要借机探问冯毅那个送信回来的亲兵究竟还揣着什么样的秘密。 然而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只怕是想见陈国公或者沈信美,一旦国公府的人推诿,她都没得回口。 可是隗粲予就不一样了。 好歹有沈信芳同袍情谊在那里摆着。陈国公府但凡有一个能做主的男主人在家,就应该能被隗粲予这个猴精给掏出所有故事来。 “既然如此,我一刻后出发。先生也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好生梳个头。”沈濯嫌弃地看了一眼隗粲予那乱蓬蓬的头发,极不淑女地翻了个白眼走了。 隗粲予哼了一声,冲着沈信言和北渚先生拱拱手,也拎着袍子快步去了。 “唉,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净之怎么对隗先生总是尊重不起来呢?这孩子!”沈信言无可奈何地叹气。 北渚先生捋着胡子笑:“隗生是个惫懒性子。净之小姐果然以师礼事之,怕过不了三天,隗生就要逃了。相爷倒是不必在这种事情上伤脑筋。” 顿一顿,北渚先生看看已经关闭好的房门,站了起来,长揖到地:“相爷,你我宾主之谊,怕要到此为止了。” 沈信言一愣,想了想,问道:“阮先生,这是要为翼王殿下,让路了?” 北渚微笑着起身,在沈信言的示意下重又坐好,感慨道:“我留下,总归是陛下心头的一根刺。 “二公主说,想和驸马一起去边镇,孟夫人即便跟着也只能照看内宅。驸马年轻,曲侯爷又是一心想陪着妻子逍遥游的,我不去看着点,实在是不放心。 “净之这里,好歹有隗粲予在。章扬心伤妹子,怕是要离开一段时间。至于净之身边,想来太后必有其他安排。其他人太多,并不是好事。 “只是相爷还要保重身子。夫人离生产没多久了,相爷以后还要教导儿孙,可垮不得啊!” 沈信言定定地看着北渚先生,无言以对。 第八五一章 陈国公府一行 沈濯笑靥如花,先哄了国公夫人眉开眼笑,又恭恭敬敬地跟卢氏和刘氏请了安,亲和地慰问了刘氏在陇右吃风喝沙无比辛苦的生活,最后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前阵子我们家三婶要休养,倒是没去归海庵,而是去了观音庵。” 原本骄矜满腹的刘氏很想在卢氏跟前摆一摆谱,听见这话,一下子想起在甘州家中,翼王、冯毅和沈信芳那三双冷漠的眼睛,一个冷战之后,态度顿时平和了几万倍。 沈濯笑着站起来,提出要去看看沈沅。 众人自然没有意见。 见刘氏要给她带路,沈濯忙摆摆手:“我又不是头一回来的客人,我自己去吧。” 卢氏会意,按住了刘氏,笑道:“恐怕你还没歇过来。你且坐着,跟阿家聊聊天,看看咱们给沅姐儿准备的东西可还齐全。我正好要去处理些事情,我陪濯姐儿出去。” 刘氏有些发怔,随即反应过来她们两个是去商议其他的事情了,心下还是有些不平,深深地抿了抿嘴。 国公夫人笑眯眯地看着她,道:“等送了沅姐儿出门,你和信芳就又要回去了。这回信芳的职位高,怕是会有更多的人算计你。陇右那边怕是找不到精通这种事的人帮你,你看你是从家里选几个知根知底的,还是从外头买几个犯官放出来的仆妇?” 刘氏脸色一变。 她听说了那一系列的升迁,想到了那几家子要离京的怕是会将家中的仆妇放出来一些,刚刚命自己的心腹婆子出去打听。不过一顿饭的工夫,怎么婆母就知道了?! “自,自然是从家里带几个人走。都是阿家调教出来的,不比外头的强百倍?”刘氏硬挤出来笑容,言不由衷。 国公夫人转开目光,笑了笑,道:“只要是好的就无所谓出身。我已经令人出去看情形了。永哥儿的亲事我已经看好了,正要私下里找你商议。” 刘氏听了这话,一喜一忧,忙道:“永哥儿今年下场的名次并不太好,媳妇想着,看看明年是不是能再考呢!婚事,先不忙着定?” “那倒也行。信芳这趟回陇右,有的是好姑娘家给你挑。只不过,那边的姑娘们,日后进京,那可是两眼一抹黑。到时候,你教怕是不行,还得交给你大嫂调教,你可舍得?”对付这个儿媳妇,国公夫人有的是招数。 “……那还是请阿家直接给他挑好的吧。”刘氏沮丧地放弃了抵抗。 她在这个家里已经够没地位的了,若是再来个更村气的儿媳妇,那以后这府里还有她儿子立足之地吗?还是娶个高门大户的吧!好歹只是自己一个人受委屈呢! 不提她们婆媳斗智斗勇,卢氏跟着沈濯出来,就笑着拉了她的手,悄声问道:“东宫的事,你都知道了没有?” 沈濯忙笑着点头:“知道了一点。伯母这里可有什么提醒我的?” “是。原没想着你能带着那位隗参军一起过来,所以国公爷特意嘱咐了我告诉你一声。东宫的事情,竺相公然说是三殿下陷害,陛下当庭让他回家养病了。这是好事,可换个角度想,也不是什么好事。 “还有,照着这个架势,就算内廷能审出口供来,怕也是往肃国公和湛心大师身上硬推的。你信美伯父猜着,这个案子,三司也棘手得很。陛下点了你姨爹和翼王的舅舅去审此案,估摸着还是要把你爹搅进来。” 卢氏仔细地打量着沈濯,却见她听到所有的消息都面色如常,心中剧震:这么隐秘的消息,难道她竟然都知道!? 沈濯轻声笑了起来:“其实有什么可棘手的?虽然大理寺那个几个人证都死了,可是邵舜英不是还活着?肃国公府的家将们不是都还在?河州案的僧人们不也都活着么?串起来对个质,什么都有了!” 意味深长地看向卢氏:“更何况,冯毅生前唯一留下性命、到肃国公府报信的亲兵,不也还能说话么?” 她怎么知道那个亲兵?!还特意看着自己?!她知道那个亲兵在陈国公府! 那她是不是也知道…… 卢氏忍住惊骇,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紧紧地盯着沈濯:“濯姐儿的意思,邵舜英知道实情?” 沈濯转开目光,轻松自如:“我瞎猜的。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真相比猜想要简单得多了。”顿一顿,笑道:“我也只是个袖手旁观的而已。卢伯母有事且请去忙,前头就是沅姐姐的院子了,我自己进去就行。” 卢氏狐疑忐忑着走了。 沈沅比先时高挑清瘦了一些,见沈濯进来,先飞红了脸:“净之。” 沈濯笑着恭喜她,又把添箱的礼物送给她收起,调皮地笑着,伸手又递给她一个荷包。 “这是什么?”沈沅不解,怎么还有? 接过荷包,解开系子,沈沅往里头一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金豆子。 那年去吴兴,沈沅陪着刘氏回娘家祭祖,临走,沈濯送了她一袋子金豆子。 那袋金豆子救了沈沅的急,还在刘氏的家乡置下了好大一片良田。 回忆着姐妹们当年的相处,沈沅心里暖融融的。 拉了沈濯进内室榻上,沈沅把最近心里无法诉说的烦难都倒了出来,最后边笑边擦泪:“这些话我跟母亲不敢说。她看着是在给我气受,实际上是因为心疼我,怕我以后跟家里走动时吃亏。” 刘氏对沈沅不能跟京城高门大户结亲不满?! “所以说,你娘心里不如你明白。儿媳这种角色,终究是不如女儿贴心。日后你嫂嫂再能干,在你娘跟前也是没你能说得上话。你这个小姑子,说不得要给她们婆媳当一辈子的调停人。没奈何,谁让那是你娘呢?” 沈濯笑着安慰她,又出主意:“我猜着这趟信芳伯和刘伯母回陇右,国公夫人一定会派人跟去的。不如你去悄悄地找你祖母,事先跟那个要跟着你娘去的人多谈谈。若是身边的人都时常劝解,兴许你娘能听进去。” 沈沅想了想,点头笑了。 小姐妹两个说了好一阵子私房话,直到日头西斜,沈濯告辞。 到了二门上了马车,陈国公府下人笑嘻嘻地来报:“隗参军跟我们二爷聊得正开心,请小姐先回去。” 沈濯微微一笑:“好。” 第八五二章 撒娇 直到三更天,隗粲予才拿着陈国公给的腰牌,醉醺醺地回到了沈家。 沈濯已经睡醒一觉了,听说他回来,揉着眼命:“茉莉,去问问那个醉猫,有没有什么消息是我现在就该知道的。” 恰好今晚值夜的茉莉红着脸答应着去了。 沈濯倒下继续睡,黑甜一觉,直到天亮。 然而她梳洗完毕、给家中长辈一一请了安、用完朝食,隗粲予还没醒。 沈濯有些郁闷。 好在外头有人来报:“舅爷找您。” 沈濯去了书房,却看见舅舅罗椟正一脸不耐烦地坐在那里听父亲温和地“劝诫”。 合着是被当成了救星…… 沈濯二话不说,转身就跑:“你们先聊,我去看娘。” 外头的消息在罗氏这里的封锁程度甚至高于寿春宫。 如今随时都能看到胞弟、丈夫和女儿,罗氏的心情每天都十分舒畅,整个人却越发闲散慵懒来。 苗妈妈劝她出去走动,从只要说一句到需要劝几句到如今非要把沈濯搬出来威胁,真是伤透了脑筋。 沈濯来时,罗氏正在跟苗妈妈“撒娇”:“热了,实在不想动。等傍晚如何?傍晚我多走一圈。行不行?” 看着苗妈妈哭笑不得的样子,沈濯好笑得直不起腰来,命芳菲:“姐姐出去外书房请父亲来吧?就说母亲觉得整个人发懒。看看是不是应该请个千金妇儿的太医来瞧瞧情形。” 芳菲笑着答应了去了。 夫人的作息与日常不同了?沈信言听了这话马上就坐不住了,跟罗椟说了一句:“你先去忙,等晚上回来咱们再聊。”当即命葛覃拿着自己的帖子去太医署请人,匆匆回了内院。 罗椟掏掏被已经念得几乎起了茧子的耳朵,兔子一般跳起来跑了。 荆四看着他直乐:“舅爷,您耍个赖,大爷不会真的把您怎样的。” “我又不怕他,我怕我姐。”罗椟交待道,“我这几天就住东市了。你跟大小姐说一声,赶紧让她帮我找个小宅子。想让我留在京里,就得让我搬出去,否则我就回豫章。” 一道烟儿跑了。 这边太医进了门,听了脉,温和得很:“夫人这些日子怕是胎动频繁,夜间睡不好。所以白日里懒怠动。无妨的。” 转过头,却又警告沈信言:“尊夫人底子虚。白天再不动一动,吃得东西都不克化,夜里就更睡不好了。沈相既然也需要将养,不如每日里陪着夫人做走一走。” 沈信言连连称是。 送走了太医,沈信言和沈濯一边坐一个数落罗氏。 苗妈妈在旁边脸色怡然地站着,就是不走,尤其是看着罗氏低头噘嘴脸红红的样子,格外心情舒畅。 “我那边还有一摊子家务事,我先走。爹爹,交给你了。”沈濯扬长而去。 苗妈妈这才跟着也出去:“夫人上午的药还没吃呢。” 沈信言无奈地看着罗氏,拉了她的手,拽她起身:“太医刚才说,既然我在家,让我和你一起散步。” 罗氏笑得娇羞美好。 沈信言恍然大悟,忍不住轻轻地捏了捏罗氏眼看着丰腴了一圈的脸颊:“原来夫人是在跟为夫的撒娇。我真是傻了。如何还需要女儿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才想明白?” 料理完了父母亲大人的“私事”,沈濯先去了外书房,果然见宿醉才醒的隗粲予两眼迷蒙地正喝茶。 “怎么样?” 沈濯单刀直入。 “净之小姐的猜测没有错。陈国公府不仅悄悄地偷走了冯毅的那个亲兵,还收留了冯氏。冯氏烧伤了半边脸,所以掩人耳目并不难。她自然是想给冯毅和沈溪报仇的。 “那个亲兵的话跟她的说法相印证,可以证实一件事:陇右的事情,肃国公不是唯一的指使者,而且,肃国公已经疯狂到了不惜一切代价杀掉三爷的地步了。” 隗粲予闭着眼睛皱着眉,难受地用两只手的食指中指,拼命地揉太阳穴。 “另一个人,是湛心还是二皇子?还有没有其他人的可能性?”沈濯看了隗粲予一眼,没好气地说:“算了算了,现在跟先生说的话,怕都是幻影浮光。” 向外喊人:“荆四!带隗先生去一趟东市,让人给他洗个头。不要泡脚,会虚脱的。” “洗头?”隗粲予一脸茫然。 沈濯瞪了他一眼,起身回了如如院。 …… …… 也不知道隗粲予是怎么跟陈国公商议的,当天傍晚,冯氏和那个亲兵就悄悄地出了城。第二天早上一开城门,又换了装束,从另一个门进了京,却是直奔大理寺。 吉隽得了消息,亲自接了两个人,再亲自将他们送进了宫,亲自交到了绿春手上。 “绿总管,这二人与陇右之事关联重大。就算绿总管如今的心思都放在东宫之事上,这两个人也一定要抽空问了话,妥善保护。”吉隽极为严肃地叮嘱。 绿春想起上次在宫里被人一箭射死的沈溪就咬牙:“吉正卿放心,从头到尾,我肯定亲自盯着。绝不会再出上次那样的纰漏。” 冯氏抬起头来,从头巾里露出两只眼睛,狠狠地盯着绿春。 吉隽和绿春察觉,转过头去看她。 吉隽皱了皱眉头:“你女儿的野心是被你自己一点一点撩拨起来的,也是被你身边的人一步一步推进的深渊。她的死,跟我们这些人,有半分关系么?你要是还没想通这一条,那就留在大理寺吧。我正需要有个人做诱饵。” 冯氏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低下头去。 交割完毕,吉隽出宫。 绿春亲自带着人将冯氏二人关进了内廷尉司,又睁圆了眼睛看他们被关了起来,亲口宣布:“若这两个人再有个好歹,你们就都跟着一起。” 这才连忙赶去服侍建明帝。 建明帝此刻却正在看曲好歌、彭绌联名呈上来的军功簿子,目光一溜,看到了“隗粲予”三个字,动了动嘴角,道:“你回来得正好。曲好歌想让这个隗粲予进兵部。净之对这个人寻常是什么评价什么态度?” “隗粲予?那是净之小姐的西席。不过,净之小姐从未当他是先生,倒是当谋士、当打手的时候多。那个人聪明,搁哪儿都没问题,端看他想干什么了。”绿春笑道。 第八五三章 滚回去绣花! “嗯,那就是小事。”建明帝把手里的名单丢在御案上,抬头看着绿春:“怎么样了?” “大部分都茫然无知。有几个知情的,就如陛下推测的,都推到了肃国公身上。老奴正在问细节。”绿春停了停,犹豫道:“邵公子那边?能问么?” 建明帝冷笑一声:“他怕是正在等着你去问呢。不问,让他养伤。” “陈国公不是说,邵公子去得太蹊跷,反而应该仔细问问么?”绿春偷看了建明帝一眼。 “急什么?你且继续问你的。”建明帝重又低下头去。 …… …… 第二天早晨,隗粲予先接了兵部的委任,然后才神清气爽地去了外书房,巴巴地先夸沈濯:“那个洗头发的生意实在是太好了。再开一家店吧?西市的那家茶楼生意一般……” “先生。这事儿不归您管。”沈濯又瞪了他一眼。 沈信言失笑,岔开话题:“是兵部么?我还以为陛下会让隗先生去户部。” “户部现在算是还在您手里。交接得等着公冶释从秦州回来再说。我这沈家西席的身份又明摆着,陛下这个时候不会让我去户部的。”隗粲予可是个少有的明白人。 “我也知道你不想呆在兵部,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总不好公然抗旨。好在陇右回来的人都知道你的性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话,新接任兵部的安平侯是个板正的人,要不了多久就该把你踢出来了。” 北渚先生忍着笑给他出主意。 隗粲予大喜:“好好好!这个我擅长。” 沈信言父女俩对视一眼,无奈摇头苦笑,话题再拧回来:“陈国公府的那两个人,已经送进了宫。但是依着我对陛下的了解,他说不定会推迟这两个人的查问。” “我觉得,不论是陇右追杀秦三,还是咱们家的两个案子,甚至包括东宫的事情,应该彼此相关。尤其是东宫那样的手笔,一出手就是死士,那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到的。” 沈濯抬头问北渚先生,“大长公主府里进去了么?” 北渚先生肯定地点头:“周小郡王出门带走了不少人,大长公主府大范围调配人手,我把将台安排了进去。” 将台? 玉枕的未婚夫? 沈濯心头微微一紧,道:“外围接应的人还是要仔细安排。万一不成,就赶紧撤出来。” “净之小姐放心。将台是我最得意的人,他自己会看着办的。”北渚先生胸有成竹地摇着扇子。 沈信言皱了皱眉,捻着胡子没作声。 “另外,东宫出事后,咱们安排在老喻王府的人传回话来。老喻王酒后,高声骂了一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北渚先生的脸色淡漠了下去,“我听了这个话,便令蒹葭郡主府的人听仔细了。今天一早告诉我,蒹葭郡主听了消息脱口而出:活该!” 众人的脸色齐齐大变。 停了好半晌,沈濯才眯着眼睛低声道:“那回皇后赐素宴,黄娇娇第一次说太子不近女色。我记得当时甘棠长公主直接去看召南大长公主,而蒹葭郡主则低头喝酒。我当时分明瞧见她冷笑了……” “你们记不记得,有传言说,那个服毒自尽了的侍卫,长得有些像周小郡王?”隗粲予脱口而出。 难道太子对周謇……??? 而且皇室中人早就知道?! “若说此事是召南大长公主不欲令太子登基,以防他对周謇不利,搞出来的,我倒也相信。但是她又是为了什么,还要同时杀了秦三呢?难道这种事,还跟秦三有关!?” 想起周謇和秦煐京城第一第二美少年的称号,沈濯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卧槽不会是个三角恋吧?! 只在瞬息之间,沈濯脑海里已经上演了一部七十集的耽美大戏…… “噗哈哈哈哈哈哈!”苍老男魂忍不住在她灵海深处笑得轰然摔倒。 沈濯揉了揉鼻子,对着三个男子看向自己的怪异目光,若无其事地咳了一声,道:“大长公主府那边我们信息不足,什么猜测都显得牵强。但是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老喻王一脉至少对当今陛下,是没有什么好感的。甚至有点袖手看笑话的感觉。原因呢?” 沈信言好不容易才把满腔的愤怒压下去,闻言沉下了脸色:“这个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陛下又没有把赐婚的旨意还回来,翼王殿下也没有任何表示。这样乌烟瘴气的皇家,我们离得越远越好。” 说着,抬手摆了摆:“你回去吧。此事以后你不要管了。” 北渚先生愣了愣,看着终于知道脸红的沈濯,轻笑一声,温声道:“大人不在家,我们自然事事都跟小姐商议。都是我们的不是,这等腌臜事都忘了要避着小姐。” 隗粲予忙不迭点头:“就是就是!这哪儿是姑娘们该听见的话?净之先回去歇着吧,陪陪夫人,绣绣花,写写字——记得不要打算盘啊!” 父亲在气头儿上,沈濯不敢这时候闹妖,也只得悄悄地瞪了隗粲予一眼。屈膝跟沈信言告辞,受气的小媳妇一般,扭扭捏捏地走了出去。 等她一走,沈信言阴沉着脸色对北渚先生道:“翼王的病若是养好了,就赶紧出宫回府。先生过去帮着他料理这些事情吧。这几天我须得给我女儿补办及笄礼,我们家没心思管别的。” 得。 闺女太孟浪,岳父不舍得惩罚自己的心肝宝贝,直冲着女婿就去了。 嗯,这也没错。 北渚先生笑着点头答应,却对隗粲予道:“最近兴风作浪的人多,我和章扬留在翼王府,这边就都交给你了。尤其是东西两市,你多陪着些舅爷。他还是太过良善厚道。万一有人想要借机生事,你身上有个兵部主事的职衔,好歹能震慑一下那些江湖人。” 隗粲予愣住了,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北渚先生,不禁问道:“先生莫要告诉我,欧阳小姐已经收服了漕帮为其所用,现在正在全力帮着净之小姐,这件事先生不知道!?” 欧阳试梅!? 太后娘娘已经正式站在翼王身后了不成!? 北渚先生一时惊愕一时狂喜,然后变成了无限狐疑:“你才回来几天?你怎么知道的?” “茉莉告诉我的呀……”隗粲予摸着后脑勺,一脸无辜。 沈信言的脸色更加难看,过了一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微微,微微根本就不想置身事外! “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我发话,不许翼王和沈净之有任何联系!谁都不许给他们俩传话!” 礼部尚书、代户部尚书、集贤殿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信言大人恼羞成怒,牙根紧咬,满面铁青,杀气腾腾! 第八五四章 永巷 绿春赶回御书房,一脸憋不住的笑。 建明帝看着他,哼了一声,低头看奏章:“又是谁送上门来给你笑话了?”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主要是吧,沈相托老奴给翼王殿下带个话……”绿春边说边笑。 建明帝听完了,也不禁莞尔,即便满桌子都是弹劾三位皇子的奏章,倒也没那么心烦气躁了,笑道:“信言这女儿奴是要当一辈子了。等着吧。看他家夫人给他生了幼子之后,他还有没有这个心情天天盯着沈净之了。” 挥挥手:“去吧。三郎也该回翼王府了。” 绿春有些担心:“那太后那里?” “无妨。不是说临波可能有喜了么?太后必定不放她走。有临波陪着,太后就算是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建明帝面无表情地又捡了一份奏章打开,皱起了眉头:“他们怎么连太后都弹劾?” 绿春也有些傻眼:“弹劾太后什么?” “后宫干政。说因为太后逼迫,东宫选妃太过仓促……还说庆功宴上太后阻拦不令朕重罚三郎以至于……哼!说到底还是冲着三郎来的!”建明帝的火气又被拱起来了,奏章狠狠地拍在御案上。 太子是从一开始就被建明帝带在身边亲手培养的,所以他身边的力量,明面上再少,暗地里却绝对已经形成了大气候。 至于二皇子卫王,他的背后是变了节的邵舜英和肃国公,即便秦倚桐如今不敢亲自出手,然亲戚故旧满朝,又怎么会少得了支持的人? 至于宋相,因为之前跟沈家分崩,如今就算是明知太子和卫王已经没有希望了,但因为建明帝本人春秋正盛,他也不愿意贸然改换阵营…… 所以,这时候出来搅浑水的人,怎么少得了? 绿春叹了口气。 陛下您老人家现在觉得烦? 活该啊……这种局面,不都是您一个人东挪西凑搞出来的? “老奴去寿春宫了。”绿春低着头出去。 建明帝看着他的背影,又哼了一声。 几份奏章在他手指间来回转着,建明帝忽然做了个决定,长身而起:“来人,朕要去永巷。” 殿内的内侍们大惊。 绿春不在,让建明帝看到那边的一片狼藉…… 几个人连忙收了惊惧神情,两个人在前引路,其他人则跟在建明帝身后。 当他们出了御书房,走在最后的一个脚步渐慢,然后一个转身,飞也似地往寿春宫跑去。 “沈相是这么说的?”当着太后和临波公主,秦煐的脸皮再也厚不起来,红红地一片,嗫嚅道,“不让我们见面当然是对的。可是为什么连信都不让写了……” “你一直给净之写信?!”太后和临波公主异口同声、惊诧莫名! 秦煐歪着脸用手指蹭了蹭鼻子:“净之也给我回信啊……不然我怎么知道京里都发生了什么事?” 太后看着他红透了的耳朵,一把抓住临波,笑着瞪他,嗔道:“两个无法无天的小东西!难怪人家爹爹话里话外想要狠狠地揍你!我看你也该打!滚回你的翼王府,该干嘛干嘛去!” 秦煐嘴里也不知嘀嘀咕咕些什么,局促地拽了拽衣襟,做个鬼脸,笑道:“那我真回去了啊?” 目光却转向临波。 临波哼了一声,别开脸。 “回去吧。总要先看看自己的府邸,然后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然,难道拿狗窝娶妻吗?”太后笑得开心极了。 她几乎已经可以看到,过个十天半月,她亲自下旨给最心爱的两个孩子赐婚,然后坐在上首看他们穿着玄色的礼服给自己行礼…… 秦煐红着脸赶紧跑了。 绿春笑着欠身施礼,也就回身往外走,却被一个小内侍迎面跑过来撞了个满怀。 多少年使出来的威势,绿春哪里受得了这个,手腕一转便抓住了那小内侍的领口:“小兔崽子!往哪儿撞呢?!” 小内侍气喘吁吁,却一点儿都不害怕,嘴皮子利索得跟炒豆儿一般:“祖宗,是徒孙儿我!陛下去永巷了!您赶紧着……过去伺候吧!” 永巷?!?! 湛心关在永巷!! 绿春浑身一抖:“走!” 他连看都不敢看太后一眼,转身抄起前襟,跑得比小内侍还要快。 太后原本还笑眯眯地看着秦煐的背影,转向绿春的背影时,却渐渐收起了笑容,轻声问道:“阿林,外头出事了,是不是?” 殿中其他的人的脸色都是一变。 “皇祖母,就是那档子事儿。父皇生了大气,如今在查呢。查到了……蛮多人的。您别问了。挺烦的。”临波的手掩在了胸口,已经准备好了再干呕一次。 太后长叹了一声,回头看看林嬷嬷,淡淡地回过头来:“我想净之了。去传话,让她尽快进宫。我要跟她聊聊天。” “这个时候,沈家不会入宫的。”临波撅起了嘴,让声音尽量放松正常,“父皇不知道怎么想的,净之和三郎的婚约提都不提。沈相都气成那样了,恐怕家里早就将净之禁了足。您这又何苦?” 想想也对。 太后叹气的声音便带上了一丝怨气:“别说沈信言生气。我也生气。我早八百年就说过,要不就赶紧把沈净之娶进咱们秦家,要不就跟人家说让人家嫁人。这么不上不下地拖着人家,这什么意思?你那父皇,优柔寡断起来,还不如我这个老妇!” 临波大力点头:“皇祖母说得太对了。” 过了三息,临波又撒娇道:“祖母,我饿了。我想吃虾。祖母我最近的胃口怎么这样奇怪?就上次净之去公主府时提了一回,我吃了一次,当时还觉得一股子泥腥味儿。怎么忽然就想起来了……太奇怪了!” 太后却眼睛一亮,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忙忙地命人:“快去快去!给她做!这会儿想吃,未必下一刻就怎么着了呢!” 小宫女脆生答应,撒腿就往厨房跑。 林嬷嬷忙上前扶着临波的另一条胳膊:“公主还想吃什么?净之以前提到过用苹果切小块儿,裹上蜜炸着吃。你要吃么?” “嗯,太甜了。”临波发愁地把脸靠在太后肩上,“祖母,我好烦啊,吃什么啊……什么都不想吃……” 太后跟着也郁闷起来:“这可怎么办哪……” 第八五五章 拱火的下场 回到翼王府的秦煐先看到了迎上来的章扬、北渚先生和一众护卫。 秦煐刚刚露出了一个微笑,忽然发现,人群中竟然还有詹坎和元义! 又惊又喜的秦煐丢下了其他人,忙先向这二位长揖为礼:“詹先生,元司马!” 詹坎欣慰地笑着,长揖还礼:“殿下。” 元司马也很高兴:“在下等了这么久,总算是等到殿下大功告成!” 章扬双手笼在袖中,淡淡笑着看着众人,悄悄地后退了半步。 众人在翼王府的正殿坐定,秦煐先站起来,向着众人团团一揖:“多谢诸位相信我。想来我在宫中的这段时间,各位已经互相熟悉了。应该是我来请教诸位了:如今这府中,是怎么个情况?” 说完,他非常自然地看向章扬。 于是所有目光也都转向翼王府的白衣长史。 “殿下,我已经整理了一个名单在这里。”章扬不想多说话,也不想成为众人的关注中心,他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 秦煐没有接过来,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问道:“章先生,你我相处时间不算长,却十分相得。我想知道,你是想过两年再尝试下场,还是现在就开始准备考试?” 章扬的手慢慢地收到了膝盖上,深吸了一口气:“现在。” “那先生跟元司马交接一下吧。剑南那边本来也需要一个人再坐镇两年。若是先生有意,可以从剑南道考进京。”秦煐绝口不提章娥。 众人彼此交换着眼神。 风色和孙子一起悻悻地挠着后脑,嘀咕道:“难得有个没架子不端着的文官……” 元义眨了眨眼,他有些不明白章扬为什么这么重要,尤其是他还有个险些把翼王毁掉的亲胞妹。所以他看了老董一眼。 “章先生其实是王妃的人。”老董笑了笑。 元义的脸色顿时精彩了起来。 虽然他没有赶上众人“卧谈翼王妃”的那个阶段,可他却看到了翼王想要杀掉沈簪的景象。 而且,他非常清楚地被风色云声告知:“因为沈簪曾经险些杀了翼王妃。” 竟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么? “老董……我听说,皇子娶亲,正妃侧妃都有的。咱们王爷……有侧妃人选了么?”元义试探。 老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起身离开,坐到了另一边,同时看向翼王,幸灾乐祸地告密:“殿下,元司马问您翼王府侧妃的事儿。” 什么?!!? 大殿里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元义,只看得他根根汗毛都立了起来:“我我就是问问!我可没别的意思!” 秦煐带着一丝羞意笑了起来。 众人只觉得毛骨悚然,除了北渚先生和章扬,所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后退三步! “请殿下吩咐。”所有的人整齐划一,抱拳欠身。 “在我把沈净之娶进这间王府之前,别说侧妃,便是朝廷的差事,我都不会接一件。还有。只要沈净之活着一天,我的后院,她说了算。就算她说从此以后这座翼王府不许再迈进一个女人,哪怕是皇后公主,那也是她说了算。” 秦煐看着众人又笑了笑。 “是!”这次,连北渚先生和章扬都站了起来,低头称是。 “哦对了。”秦煐把手往下压了压,众人又都规规矩矩地坐了回去。 “沈相不许我去见净之,也不许我给她写信。所以,从现在开始,我每天给净之写的信,你们轮流背下来,过去,背给她听。” 北渚先生和章扬都僵在了那里:“殿下,似是不该包括我们吧?” 偏头看了看他二人,秦煐眨了眨眼:“不包括您二位。净之瞧见你们背我的信,会尴尬的。” 翼王府的其他重要人物同时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 谁去替你背情书,沈净之都会尴尬! 章扬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殿下,玲珑姑娘之前曾在翼王府呆过一段时间,帮着布置了后宅,还训练了几个丫头出来。不如,您让她们轮流去沈家?” “对对对!章长史说得太对了!毕竟净之小姐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啊!” “让我们一群粗胚去跟净之小姐背那个……实在是不太好……” “沈相一定会想方设法扒了我们的皮!” “殿下,丫头合适!那些丫头合适!” 众人七嘴八舌,气氛陡然间热烈起来。 “咳咳。”秦煐再次扬起了那个微羞的笑容。 殿中刷地一下重新安静下来。 “我说了你们要去。你们就乖乖地去。”秦煐弯一弯嘴角,歉意地看向章扬,“我不想跟那些丫头说话。不管是谁训练出来的。” 当天傍晚,风色第一个哭丧着脸去了沈家。 门房自然是得了沈信言的严厉指令,绝对不许他们给沈濯送信。 风色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保证身上没有半片纸,就只是跟净之小姐说几句话。” “相爷说了,不许传话。”门房特别抱歉,但也特别开心,咧着嘴笑。 “又不让你传,是我自己跟净之小姐禀报事情。”风色无奈,左右看看,一块晶莹的玉石塞进了门房的手里,“通融通融!” 门房忍着笑,抛了抛那玉石:“够下本儿的啊!” “王爷说,见不到净之小姐的,回去一律军法从事。”风色哭丧着脸说完,忽然精神一震,“小哥,沈府的月钱怎么样?年节什么赏赐?万一犯了错,怎么罚?” “别别!你也别打听,我也不会说。大小姐说了,沈家三年之内,除了乳母,不进任何人。”门房笑嘻嘻地开了门,让他进去。 一个小厮笑眯眯地笼着手站在那里看着风色:“小人叫刺桐。听说您要见我们大小姐?” “刺桐?没听说过。国槐在养伤,管事的不应该是葛覃?你是新一批的么?”风色大大咧咧地打量着刺桐。 “你要是非想要见小姐,也可以。不过,我们相爷的怒火,就麻烦你承担一下了。”刺桐笑容可恶,向着旁边伸出了手。 刚倒了手的玉石落到了刺桐手里。 刺桐看都不看那玉石,一指弹还给了风色:“我知道你是翼王殿下的贴身侍卫,侍奉的时间最长。然而沈家是沈家,翼王府是翼王府。在大小姐发话之前,别说你,就是北渚先生,也别想再进我们沈家。你回去把话带给翼王殿下:拱火的下场,你自己掂量。” 第八五六章 消气上朝 风色灰溜溜地回了翼王府,被罚抄了一夜的论语。 第二天一早,太渊上门。 刺桐无奈地扶额:“敢情翼王殿下是真想跟我们家相爷较劲啊?行,我去禀报隗先生,看看先生怎么说。” 隗粲予一听能看太渊的热闹,撒腿就往外跑;看见太渊一本正经地愁眉苦脸,开心地拍着膝盖狂笑:“你家主子的主子办事儿不地道,我们家大小主子都恼着呢!你家主子竟然还送你们上门来顶雷!好好好!你先告诉我风色昨儿回去是怎么罚的?” 太渊一脸糗相:“抄书。” 这几个月在陇右众人天天一个灶火上吃饭,谁还不知道谁什么德行? 隗粲予又一顿幸灾乐祸,赶苍蝇似的挥手:“去去去!你也滚。回去跟翼王说,看谁不顺眼,明儿接着往这儿送!” 太渊郁闷地摸着鼻子回去,被罚把翼王府的院子从里到外扫了一整遍。 消息传进如如院。 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吃葡萄的沈濯险些被噎着,咳了好半天,才笑倒在床上:“还行。知道要送人来给我爹消气。” 玲珑呆了:“那您昨儿还说翼王殿下派人来是拱火的。” “我就是想看看他什么胆量。要是被我爹一吓就跑,那还是别来我跟前找不自在了。我也乐得早些上表,就说要出家修道什么的。”沈濯耸耸肩,笑得灿烂美丽。 “嘘!”玲珑赶紧竖指于唇阻止她信口开河,“公主还在宫里,孟夫人不着急走。您就不她老人一脚迈进门?她可是从来不让通传的。” 沈濯嘿嘿笑着,吐吐舌头,丢下葡萄洗了个手,索性去隔壁书房练字。 翻过天来,老董臭着一张脸进门,张嘴求见沈濯,被告知没门儿后,立即道:“那小的求见沈相。” 刺桐又好气又好笑地抱肘看他:“董爷,我也听说过您的大名。西北这一仗您军功赫赫。怎么着,还非得让我们相爷当面罚一顿才甘心?” 老董闷闷地嗯了一声。 刺桐一甩袖子:“行。我成全你。等着。” 真的进了内院禀报沈信言。 沈信言气得两只手抓着罗氏的绣花簸箩就出来了:“谁说要见我女儿的?!” 炙手可热的沈相竟然端着针线簸箩!? 老董眼皮一跳,噗通跪倒,憨声道:“俺们殿下说,惹了相爷生气了,都是他的错。现在不是好时机,不敢到处乱窜。所以派了小的来领相爷的罚。相爷说怎么罚,就怎么罚。” 咚地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沈信言冷笑一声:“你以为直话直说,我就不好意思罚你了?休想!早说不让你们来,耳边风对吧?行啊!来……” 左右看看,忽然一低头,哼了一声,双手往前一伸:“我夫人正要给即将出世的孩儿做个肚兜,还差几针,你缝好了再走!” 老董张着大嘴,慢慢举起粗得像棒槌的手指,傻眼。 然后,沈相心满意足哼着小调施施然回了朱碧堂,留下一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在议事厅上一针一线地缝大红肚兜。 入夜,老董瞪着已经酸了眼睛回了翼王府,进门一声呻吟倒在地上,两只手举在胸前,抽搐得像被卤过的鸡爪子,嚎叫:“这就是自作聪明的下场!” 这件事一直被笑到老董成了神策军大将军,才渐渐不太有人提起。然而董大将军看见沈相就能有多远躲多远,这却是一辈子的事儿了。不提。 第四天,建明帝派了小黄门来沈家慰问。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药材补品堆了半院子。小黄门小意地陪着笑脸:“相爷的身子可好些了?” 沈信言躺在榻上装病,有气无力:“没有好。能再养息三个月就好了。” 小黄门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只得硬着头皮把绿春大总管教的话背出来:“东宫的案子陛下大约明儿就会发去大理寺。太子被废就在眼前。这会儿该不该在朝,还请沈相斟酌。” “这是陛下的话?”沈信言一扫病容,翻身坐起,皱着眉疑惑地看着小内侍。 小黄门陪笑道:“自然不是。是我们大总管命小的转告。” 沈信言哦了一声,想了想,又倒了回去,哼哼了两声,方道:“嗯,我原该是后天销假回朝。那就还照旧吧。” 小黄门眼角一阵乱跳,哭丧着脸垂下头去:“沈相,您就体谅体谅小的们吧?竺相三天前就告了病。 “宋相昨天催问陛下东宫案子的事儿,被陛下骂,说他自己齐家一事就乱七八糟的,哪儿来的底气跑去诘责皇家私事。结果今儿一早,宋相说不小心崴了脚,告假三天…… “咱们大秦到如今,敢称相爷的可只有三位。明儿陛下移卷、宣旨,难道一个宰相都不在朝不成? “小的这狗眼看着,您老人家怕是不太有事儿了,要不,您销假吧?” 沈信言挠了挠后脑勺:“老师崴了脚?怎么回事儿知道吗?” “小人听谣传说,宋相回家训斥幺儿幼女不懂规矩,卞夫人护着孩子跟宋相吵架,吵了没几句就上手推了宋相一把……然后宋相就崴了脚了……”小黄门压低了声音。 沈信言皱眉不语。 老师和师母吵架的时候极少,大部分都是师母嚷嚷老师听着,然后哄,然后劝。 怎么竟然还动了手? 难道是宋家那一双尚未婚配的子女闯祸了? 没听说啊…… 小黄门机灵得很,笑着再凑近一些,低声道:“听说是宋家那位小公子,听见了几位皇子的事情,不知怎么想起了周小郡王。说周小郡王比这三位都强,却被派了修堤的苦差什么的。宋相就臭骂了他一顿……” 沈信言微微笑了起来,点点头,温和答道:“宋相眼明心亮,虽然有时难免为家人所苦,然而五指有长短,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安排一下家务。下午先去部里看看是个什么情形,若是没有什么急务要处理,就请旨入宫。” 小黄门喜出望外,连连作揖:“是!是是是!小人这就回去禀报陛下!” 就像是怕沈信言反悔一般,不等他答言打赏,转身急急跑了。 第八五七章 欲废太子 “已经有了结论?要废太子?” 隗粲予一听这个消息,虽然意料之内,但还是震惊不已,也不顾沈信言的冷眼,急命:“赶紧把净之叫出来!” 不过半刻中,沈濯就从内院飞了出来:“什么事什么事?” “两件事。” 沈信言瞪了沈濯一眼,但还是把从小黄门口中听到的话都告诉了沈濯和隗粲予:“……太子会被废是意料中事。只是,你们可知道,宋相家的幼子何时与周謇交好了?” “我恍惚记得,有一段时间,仿佛有几个集会上,周小郡王、秦睦和宋甄都在场,而且,相谈甚欢。好像是,卫王妃生产前后的事情。但是后来因为并没有进一步的动静,所以我们没再往下跟。” 沈濯想了起来。 隗粲予捻着胡子眯起了眼:“这个秦睦不是刑部那位秦侍郎家的么?沈相,秦侍郎最近在朝上,有没有跟卫王拆伙的迹象?” “低调得很。要不然陛下这回也不会放了他一马。兵部大理寺刑部吏部,王继华、左温周这等尸位素餐的都被陛下毫不留情拿下了,可他的位置却没有动。想必还是看着他在刑部这些年,毕竟也是有些功劳的。审起案子来,朝廷还少不了他。” 沈信言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唇。 “说起来,我一直觉得吉正卿的位置放得不对。”隗粲予忽然转了话题:“我前儿去东市时,跟舅爷闲聊,回来又打听了打听,才知道,吉隽这个人在审案上是很有几把刷子的。大理寺只是个复核的地方。论起审案来,还是刑部。他该去刑部才对。 “至于大理寺,毕竟跟官员们打交道更多,反而需要清江侯爷这样嬉笑怒骂的滚刀肉。所以,陛下这个安排,正好拧了。” 沈信言哑然失笑:“若不是议论东宫的事情时,刑部兵部作死,陛下本来是没打算这么快动这些人的。所以不是没安排好,而是赶巧了。这个不归咱们管,也影响不了大局。” “得了吧!若是吉隽现在刑部,有个秦倚桐掣肘,他哪里来的人手精力去查吉家当年的旧案?短时间内,他必须要在大理寺。西天目山那附近的事儿不少。换个人,未必有那个本领一口气查到底!”沈濯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说到这个,沈信言和隗粲予都是心中一动,对视一眼,缓缓颔首:“沈信美和万俟盛那件事,的确没那么简单!” “爹爹已经决定了下午销假?跟母亲说了没有?”沈濯见正事说完,问沈信言道。 “嗯,还有你太爷和祖母,我也都交代了。太子一废,世上的目光都集中到卫王和翼王身上,你这些日子给我安分些!”沈信言板起脸来。 沈濯没精打采地哼了一声:“爹爹想得太美了。太子被废,陛下肯定接下来就要审湛心,太后娘娘两重打击,能不能挺过去都两讲。看什么卫王翼王,等着国丧吧……” 沈信言和隗粲予忽地站起,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太后娘娘年前就病危过一次,我才从陇右飞奔回来的。这半年虽然被我逼着将养,可毕竟早就伤透了底子。如今朝廷这样大的动荡,她老人家那身子……咳……”沈濯想想就烦恼得不行,嘀咕道:“我是不是应该让孟夫人回宫啊?” 隗粲予结结巴巴:“应,应该吧?!” 沈信言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 东宫案卷移交三司。 被朱闵和吉隽联手用若干顿饮酒品茶谈心教育过了的御史大夫廉绾竟然极为有眼色,对于内廷的结论没有半个字的驳回,反而很起劲地替他们补了许多漏洞,将判词又润了润色。 当最后的审理结果再度回到建明帝案前,当父亲的忍不住黯然流泪。 坐在一边陪伴的沈信言面露同情,斟酌了半晌,轻声问道:“陛下,要不要臣去宣卫王进宫?” 建明帝擦泪:“叫他来做什么?气死朕么?” “大皇子这一去,嫡皇子就剩了卫王。想必他也会因此心平气和起来。臣往年冷眼旁观,卫王殿下虽然沉默寡言一些,却并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错处。皇子们争抢,就算有些招式偶尔过界,也无可厚非……” 沈信言竟然尽心尽力地替卫王说项起来。 建明帝心下犹豫起来。 废了太子之后,自己正是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他实在是不太想这么早就把心爱的三郎推到前台来。二郎那里,还真的是需要一些加恩,也好平衡一下朝中目前的局面…… 然而来劝自己这话的却是沈信言。 那个女儿奴沈信言。 二郎刚刚在庆功宴上,险些成功地给了沈净之没脸。 而沈净之的还击干脆利落。 这种情况下,沈信言若是真心想要推崇卫王,建明帝认为除非是日头从西边出来。 所以,沈信言越是诚恳,建明帝就对自己想要抬起卫王来跟翼王稍稍对抗一下的心思越是不敢轻易说出来。 叹口气,建明帝摆了摆手:“算了。朕的心情的确不好。绿春,宣翼王入宫,陪朕去看羽林军演武。” 绿春垂着眼帘答应了,片刻,又小心道:“陛下,临波公主如今还住在寿春宫照看太后呢。” “公主这孝心真是没得说。只是,又能瞒多久呢?”沈信言伤感道。 随即站起身来,一抱拳,长揖到地:“陛下,此案,您还是亲自去看望太后一回,亲口告诉她老人家实情的好。太医署和尚药局相关人等,也该随时预备着。” 建明帝看着他郑重的样子,不由得弯了弯嘴角:“你倒是关切太后娘娘得很。” “太后娘娘宽慈,家中小女顽劣,却得太后疼爱怜惜。便是臣家中老母,对小女的教导,也不及太后娘娘多。臣心中感佩,太后娘娘不愧为天下为母者表率,为祖母者表率。臣惟愿太后娘娘圣寿安康,千秋万年。” 沈信言这几句话说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建明帝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明天再宣三郎入宫伴驾,朕今天去陪太后。” 第八五八章 一本账 翌日大朝,建明帝满脸木然,眼神飘忽不定。 绿春拉着长音儿念诏书,带着一丝哀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子为储君,天下表率,却鲁莽暴躁,伤人性命,有干天和……” 下头站着的众人,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有那胆子大的,悄声嘀咕:“别的都瞎扯,这个有干天和,倒是应景……” 东宫的取向私底下已经传开,并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话。 “……着,废太子位,赐死……” 赐死!? 至于么…… 都说陛下是慈父,平日里最宝贝这几个儿女,怎么就为了这样的事情,就赐死?! 上位者男女通吃这回事,自古而今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英明若汉武帝,不是还有个卫青呢? 若只是为了太子宠幸一个侍卫,似乎并不必要直接…… 朝臣们已经有惊惧交加的,彼此对视,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多严重的事情。 “朕,很伤心。”建明帝忽然开口,眼泪落了下来。 众人齐齐拜倒:“陛下!” “朕知道,这件事不能委于小吏之手,所以,昨夜,朕已经做了。”建明帝说到这里,身子忽然瑟瑟地发起抖来,声音里的哽咽也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朝臣们,连沈信言在内,都惊骇难言。 建明帝竟然,亲手……甚而至于,亲自向天下宣布…… “陛下……节哀……” 大家非常识趣地都跪伏在了地上。 “朕,不是个好父亲……”建明帝脸色越发惨白,身子一晃,双眼紧闭,倒在御座上,晕了过去。 宣政殿里乱成一团。 …… …… “相爷要等陛下醒过来才能回府。小姐夫人请不要着急。”玉枕从绿春的私邸拿了最新的消息匆匆回来禀报。 沈濯怔怔地坐着。 就这么简单? 太子……被废了不说……还死了? 还是被建明帝亲自前往赐死的? 难怪卫王从来不肯费力气与东宫争斗,原来这件事会引发这么大的波澜,而且,会令建明帝愤怒忌惮到直接干脆利落地连人都杀了! 那可是他的长子,自幼号称亲手教养出来的儿子啊…… 沈濯突然打了个冷战。 她想起了肃国公那个神童儿子。 阿伯说,那个孩子的夭折是在建明帝登基后发生的。 才传出神童之名几天而已,就…… 原来,建明帝还有这样心狠手辣到了连幼童、亲生子,都不会放过的一面。 这样才算是,合格的、成功的帝王吗? 那秦煐…… 沈濯只觉得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微微,太子出了什么事?”罗氏一片茫然。 因担心母亲和祖母的身体,外头的一应消息,沈濯只会悄悄地让刺桐告诉沈恒一声。 如今玉枕来报建明帝公然废太子、在宣政殿上晕厥,罗氏再迟钝也发现了不对。 废太子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接踵而来的必定是波涛汹涌、大浪滔天。 沈濯只迟疑了一瞬,道:“母亲,一起去桐香苑吧。这件事也该让祖母知道一下。” 罗氏只觉得心惊肉跳,答应着,一只手掩住了高高隆起的小腹,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苗妈妈的小臂。 “事情就是这样。照之前北渚先生他们跟爹爹商议的结果,我猜着接下来可能会有很多大事发生。祖母如今坚持守孝,母亲也须得静心待产。这是两个极好的借口。我沈家最近一段时间都会府门紧闭,直到事情有个明确的了局。” 沈濯娓娓道来。 罗氏紧张地看看沈濯,又看向韦老夫人,声音发着颤:“母亲,皇后和卫王怕是不会那么轻易放弃……咱们要不要去庄子上避一避?” “不去。” 一直在捻着佛珠的韦老夫人睁开眼睛,淡淡说道,“京城的防卫是陈国公统领,清江侯家的凛哥儿如今还没有去陇右,翼王府的护卫们个个都身经百战。更何况曲侯彭侯正是在军中如日中天的辰光。 “这京城没人作乱倒也罢了。若是真有那不开眼的胡来,你想想会是什么下场?不会有比在京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大郎做了宰相,微微只怕也是跑不了一个翼王妃。全京城都在看着咱们家。咱们娘儿两个若是此时跑了,你想想京里还会人对你丈夫女儿有信心吗? “你放心吧。家里有我,有你祖父,有微微。你只管好生给大郎把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就是大功一件。” 韦老夫人说完,看着罗氏松了双肩,神情渐渐安定下来,便和蔼地笑着转向沈濯,“只是要辛苦我宝贝孙女儿了。” 沈濯的画风顿时变了惫懒,一头扎进韦老夫人的怀里撒娇:“祖母肯定早就都知道了……” “这是我家,我掌管了四十多年。难道还不如你个小丫头了?许多事我不知道,只是我不想知道罢了。如今外头事情多,家里那些杂七杂八的,我早就让窦妈妈和六奴都先来跟甘嬷嬷回话了。” 韦老夫人先在她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然后把她搂在怀里,慈爱地拍抚她的后背,“祖母的微微不是池中之物。这些琐碎事,你不要太过放在心上。” 又笑着对罗氏道:“虽说有些早,但我还是想跟你商量些事情。” 却挥手命沈濯去忙。 呃,不是说好了是自己来给祖母和母亲解惑、宽心、定神的吗? 怎么忽然又变成自己是多余的了? 沈濯悻悻告退。 这里韦老夫人含笑对罗氏道:“太子被废,天下震动。太后娘娘一向疼孩子,虽说与太子、卫王都谈不上特别亲近,但也是亲孙子。这阵子怕是会病一场。依着她老人家往日里对微微的疼惜,我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该催着微微和翼王完婚了。” 罗氏目瞪口呆:“可赐婚的旨意……” 收走了还没还回来呢! “那都是小事。我想跟你商量的是,微微的陪嫁,应该是四个丫头、四个陪房。丫头么,玲珑茉莉怕是要跟着的,还得再挑两个小的机灵的。陪房的话,六奴若是趁这阵子成亲也就罢了,若是不成,可就得再挑旁人了。我的寿眉早就说了要跟着微微走。窦妈妈一家、曾婶一家也要跟过去。你手里可还有旁人?” 韦老夫人心里一本账清清楚楚。 第八五九章 七情伤身 话传到沈濯耳朵里,沈濯却有些迟疑,索性把玲珑支出去,叫了茉莉来仔细问: “隗先生这几天去兵部了么?” 茉莉腮上微微地红:“去了一回。大约只是应了个卯就回来了。昨日还有人来家里找,他又去了东市洗头。” “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这是打定主意不想去兵部了?一定要谋个正经出身?”沈濯拧着眉喃喃自语,眼角的余光却去瞟茉莉。 茉莉的脸色有些苍白,低下头去。 沈濯便叹了口气。 隗粲予才智超群、性情古怪,若是像现在这样的走“征辟”的路子,今后升到高位,怕是有无数的口水仗也跟别人打。 所以,对隗粲予的前途而言,哪怕是一个二甲吊尾,都是极好的助力。 然而那样一来,隗粲予和茉莉之间的鸿沟,就更大了。 “茉莉,你心里得有个主意。也得讨他一句准话。这种事,是你们之间的事,外人插不上手。”沈濯轻声道。 茉莉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一丝希冀:“可若是小姐日后成了王妃,甚至是……有那一道赐婚的旨意……” 沈濯连连摇头:“咱们不说日后王公贵族之间内室需要走动,也不说官员们送往迎来会有多少明枪暗箭。就说他公事上一时难以决断了,想跟你闲谈一二,茉莉,你能听懂吗?我从来不认为婚姻事必定要门当户对。但是你们心理上的地位却是一定要对等的。 “以后我可以给你赐婚。甚至我可以求着宫里的鱼妃娘娘给你赐婚。可那又如何呢?不是有了这道赐婚旨意,你和隗先生之间就没有界限了。你如果想长长远远地跟他在一起,就一定得做到两件事: “第一,他真的认为你很好,真的认为即便你什么都不懂也很好;第二,你要开始学习,识字、读书、管财货、懂人情。 “我可以把你在身边再放几年,这样你的出身会更好看一些。但几年之后,隗先生会不会变心,没有人敢保证。” 茉莉的脸色一时通红一时苍白,许久,才垂着头,低声道:“我问问他。” “嗯。商量商量。不要怕女孩子不好意思,对付隗先生,直话直说就最好。问清楚,他有打算的话,是什么打算。没打算的话,你给他做的鞋袜衣衫都收回来。女孩子的针线不能落在外人手里,宁可都烧掉。” 沈濯细细地给茉莉出主意。 茉莉红着脸跑了。 沈家为即将来临的各种大事做着无比乐观的准备。 建明帝却将所有的事情都做着最坏的打算。 自他从晕厥中醒过来,太医署几个人心惊胆战的表情便让建明帝心往下沉。 近两年来,朝中宫里的事情都多。太医署的人担心,天天来给他请脉。他都不耐烦。 然而从三个月前起,太医署令梅、崔二人开始逼着他吃药。 他问起的时候,两个人都敷衍他说,是因为他心神耗损太过,所以需要调养。 可是为什么现在他们是这个神情…… “朕怎么了?” 建明帝张嘴说话,却发现声音沙哑,几乎听不出那是自己。 “陛下万安。人有七情,遂有七病。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陛下,您占全了。” 崔署令愁眉苦脸,长叹一声。 梅署令冲着他翻了个白眼,对建明帝拱手道:“陛下这病到底何来,臣下们知道,想来陛下心中也明白。您得好好养一阵子了。臣下们看了看陛下最近的食单,有些太过单调俭朴。回头调理的饮食单子,臣下会交给绿公公一份,再交给鱼妃娘娘一份。” 却没说要给皇后和太后。 建明帝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头:“东宫的事情还有个尾巴。朕收了那个尾巴,就暂时把国事托付出去,去骊山好生静养一段时间。” “那就是社稷之福了。”崔、梅二人长揖到地。 建明帝挥手令他们下去开药,自己则转头问绿春:“朕倒下这段时间,谁在外间守着?” “回陛下,是沈相和陈国公。” 当朝宰相和禁军统帅,也是对的。 “三郎没来么?” “您昨天说让他早朝之后再来。翼王入宫后先去了寿春宫陪伴太后。听说您晕倒之事后,先急了一下子,被临波公主劝了两句,又听说陈国公在您身边,就留在了寿春宫。”绿春低头道。 “这是觉得朕没事,所以他不肯来,是在避嫌啊……”建明帝一声长叹。 绿春没吭声。 太子刚刚被废,卫王又被褫夺爵位禁于府中。若是这个时候,翼王趁着建明帝晕倒直接进了皇帝的寝殿,那御史台一句诛心的“意欲何为”问出来,翼王可是百口莫辩。 反正有陈国公保护,他不担心有宵小作乱,余下的事情,他也帮不上忙。 “让他来吧。朕现在,就想有个儿子守在身边。”建明帝虚弱地再度躺下,命绿春:“口中干渴,弄些喝的来。” 绿春忙命人去寿春宫传话,自己则捧了一盏清鸡汤过来,轻声笑道:“老奴之前给鱼妃娘娘送了信儿过去的。无旨意,娘娘不便来,就命人炖了清鸡汤送过来,说了,里头什么调味的东西都没放。只有一点盐。等着太医们把禁忌食单开过去了,她再给您准备膳食。” 建明帝一口饮尽,回味片刻,笑道:“你被她骗了。里头放了鲜马蹄,一股子清甜。”又咂咂嘴,皱着眉摇头,“也不像马蹄。是什么呢?” “是梨子。”秦煐的声音响起,一阵风似的进了后殿,刚要往建明帝床前扑过去,又硬生生刹住步子,连退了三步,举着袖子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父皇,我刚刚跑过来,一身汗。不好闻。您等等,我落落汗再过去。” 建明帝心头一暖,瞪他:“那么多废话!过来!朕有事问你。” 秦煐答应了一声,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小心地走到床前,单膝跪倒,让建明帝平视自己,轻声道:“父皇,您说,儿子听着。” 建明帝看着心爱的儿子神情复杂、一脸担心,眼前模糊起来,伸了手拍拍他的脸,声音哽住。 第八六零章 养病第一重要 “昨天朕去寿春宫,把太子——你长兄的事情告诉了太后。她老人家当时没说什么,可是今晨朕就听说,夜里就诏了太医。你皇祖母现在如何了?” 建明帝拉着秦煐的手问。 秦煐伤感地低下了头:“林嬷嬷说,皇祖母在佛前哭了半宿,一直在跟皇祖父说对不起……我悄悄问了姐姐,说太医来用了药,跌足长叹不已。崔太医的原话是:半年小心谨慎的养息之得,前功尽弃……” 前功尽弃…… 建明帝默然下去,忽地痛声咳嗽起来。 秦煐忙上前给他顺背,低声道:“姐姐说,皇祖母年前已经病危过一回,前些日子她见老人家身子渐好,还特意去大慈恩寺上了香。如今竟遇见这等事,便是佛祖也料不到。我们做儿孙的,尽人事,听天命吧……父皇,您别太难过……” “是朕,是朕不孝……”建明帝放声痛哭。 秦煐红了眼圈儿,低声又道:“皇祖母见我去了,便问我为何不来看望父皇,说您这时候必定心如刀绞。儿子便扯了谎,说父皇伤心,又怕皇祖母也伤心,所以不敢去看,特意遣了儿子过去给皇祖母当出气筒的。皇祖母一听就知道儿子扯谎,却没有责备…… “皇祖母让儿子来告诉您,早先您就是为了顾惜她老人家的身子,有些事情才不忍心一问到底。如今都已经闹到了这步田地,请您忘却私情,彻查吧!” 彻查…… 建明帝忽然想起前几天他去了一趟永巷。 湛心现在就关在里头。 里头,污浊不堪。 建明帝当场震怒,后头赶去的绿春被他亲手抽了几鞭子,衣衫打烂了,前胸和胳膊上都是血痕。 可是盘膝坐在里头的湛心,不过是淡淡地看着他,甚至讥诮地笑了笑。 建明帝没敢跟湛心说话,转头就走了。 但是他心里笃定,这次一口气对付了自己三个儿子的事情,只有湛心才有最大的动机做出来! 太后发话,让他彻查,让他不要顾忌着太后,一定要彻查。 这说明,太后也动了疑心了。 建明帝抬起头来,慈爱地看着秦煐,道:“你在宫里住几天吧?愿意住寿春宫就住寿春宫,愿意住鱼藻宫就住鱼藻宫。父皇和你皇祖母近些日子都不舒坦,怕是不时会想见你……” “父皇和皇祖母身子不好,儿子和姐姐本就该在榻前侍疾。”秦煐顿了顿,欲言又止。 建明帝弯了弯唇,拍拍他的头:“怎么了?” “儿子临来时,清宁殿有人去皇祖母那里哭,说是皇后娘娘想念安福长姐了……”秦煐撇了撇嘴,有些不满地低下了头,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谁给皇后娘娘出的这个馊主意,不敢来闹父皇,就去闹皇祖母……” 建明帝的怒气腾地冲了起来,冷笑道:“还能有谁?养个伤还这样不安分!” 抬头高声命绿春:“去把邵公子请到永巷去!朕有事问他!” 问?! 这是要审邵舜英了?! 绿春踌躇了片刻,低头走近了几步,轻声劝道:“陛下,邵公子伤着,皇后娘娘和邰国公病倒,何况温惠郡主还怀着身孕……” 建明帝的目光冷冷地看向了他。 绿春硬着头皮硬扛着,弓着身子不吭声。 “伤着就不能说说话了?父皇也病着,总不能让父皇扶病去看他吧?那像什么话?看看邵家表兄能走动了,请他来长生殿,父皇问问当时的具体情形。这哪里就不行了?绿春,我发现你这家伙越来越死板了啊!” 秦煐皱了皱眉,若无其事地歪曲事实。 绿春抬头看了一眼展开眉头的建明帝,再次低下头去,告声罪,慢慢就要往后退。 “信言还在外头么?” 建明帝想起来,又问。 “在呢……”秦煐小心翼翼地接口便道,眨眨眼看着建明帝,眸中带着无限希冀。 建明帝视而不见,微微颔首,命:“让信言进来。三郎旁边站站,不要说话,听着。” 秦煐答应着,忙起身走开。 沈信言进来,仔细看看建明帝的脸色,长长松了口气,不等建明帝开口,一件一条地把最近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陇右那边已经安稳下来,并没有大疫的迹象,这是大好事,亦是曲侯彭侯之功……北蛮有两部闹了内讧,且战且走,往东北去了…… “西番商人想再来大秦做生意。前次往来的使臣因做事不利,大约在咱们陇右班师前后,被他们大赞普当众枭首,这次来的是个新人。臣让人先把他摁在剑南吃几天苦头再说。 “江南因大通之变造成的短暂动荡,已经慢慢平息……沿海又有外邦来朝,已经在往京城的路上,臣命人沿途好生款待,也探一探对方国度的虚实,不急着进京…… “另外就是安福大公主和竺驸马,仿佛已经知道了京中发生大事,今晨递来了奏章,想要进京看望太后和陛下、皇后娘娘,还说想回来过今年的中秋……” 沈信言一口气说到这里,方喘了口气,劝道:“您瞧,没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您歇歇,好歹睡几个好觉。不急在这一时。” “嗯。朕知道了。等宋相的腿脚好一点,你凡事跟他商量着来。朕得抓紧时间处理内廷的事。这些事,你们做不了……” 建明帝说着,又轻声地咳嗽起来。 秦煐在旁边,脸上忧色一闪,想上前,却又放回了脚。 建明帝眼角余光分明瞥见,身体更放松三分:“信言,你自己也刚刚才好一些,不要熬坏了。五品以下的官员,你用得着的,且先提起来用了。不用事事都来问朕,也不用事事亲力亲为。你看看你老师和竺相当年是怎么为相的,你也学学。” 沈信言有些窘迫:“臣胆小,又没那么深厚的资历,朋友也不多。您让臣跟那门生遍天下的竺相宋相学,臣怎么能学得来?陛下还是专心调理身体。有您握定乾坤,臣心里才踏实。”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老师还能把马屁拍得这样从容自若、浑然天成的?! 秦煐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应该要警惕一下。 如此深谙马屁神功的老岳父,日后可是很难讨好的啊…… 第八六一章 教导 “你胆小?!”建明帝险些被他气乐了,没忍住咳了两声,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去打听打听,连朕的儿子闺女算在内,这天下有一个算一个,有一个敢明目张胆地糊弄朕、敷衍朕、顶撞朕的吗?也就是你,当着朕的面儿睁眼说瞎话!哪天朕也昏庸一回,好好治治你的罪!” 绿春站在门口都替沈信言尴尬。 沈信言笑着欠身:“陛下圣明,臣才敢在私情家务事上放肆。至于国事上,”已经做了若干年圣驾跟前大红人的沈信言认认真真地肃然揖手道,“臣知道陛下从不曾拿国事儿戏,所以臣也从不曾在国事上有过半个字的虚言妄断。 “若是臣有朝一日竟也猖狂到了在国朝大事上欺瞒陛下之时,还请陛下不要告诉旁人,依旧将臣关在宫里,一日一日地凌迟处死才好!” 建明帝瞬间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点头:“好好好!朕记住了。卿不负朕,朕不负卿!” 一转念,看向秦煐,含笑道:“看见没有?你老师这样的臣子,才是最该托付腹心的栋梁之才。你好好学着点!” 秦煐一脸茫然:“哦。” 他要学啥? 是学建明帝挑选臣子的本事,还是学沈信言忠心事主的规矩? 这个话,不明白。 不过,也不能明白,就这么囫囵着答应,就得了。 建明帝又跟沈信言说了几句话,处置了一些事情,道:“你刚才说陇右来京的将士该回去。这件事,朕不管了。你和曲侯彭侯、陈国公……”顿了顿,看了秦煐一眼,指了过去,“还有三郎,你们几个商量着办吧。” 沈信言躬身称是。 “哦,还有一个人。你们家的那个西席先生叫隗粲予的,说是兵部不爱去?”建明帝含笑。 沈信言叹气:“隗生性情古怪,性好财货,又一心想要走科考正途。臣原就想着兵部未必适合他,彭侯爷与隗生极为相投,所以才非要让他去兵部。可是安平侯哪里容得下这样惫懒散漫的人?如今兵部已经退回了他的名册簿籍。 “臣还在想着,不如去户部,也许是他爱做的事情,也就能安生了。” 秦煐撇了撇嘴,没说话。 建明帝瞧见了,微笑着问:“三郎觉得不合适?” “在陇右时,隗参军曾经在我营中晃过一阵子。一让他清查军备,若是前头有大战,他查得兴致勃勃;可若只是例行检查,他就甩手丢给旁人,自己去找彭伯爷去吃酒了。我看,户部那些细账数字枯燥无比,他可未必呆得住。” 秦煐摸着下巴猜。 建明帝笑着点头赞了他一句:“观察得细致。”这才对沈信言道,“户部等公冶释回来,你直接交过去。朕放心得很。 “但是荀朗去吏部,朕却不太踏实。他那个人做事,大而化之。你老师眼光又高,若是荀朗做事出了纰漏,朕这脸上可不好看。既然那个隗生志大才高,寻常事不入眼,那就去吏部吧。跟着荀朗。 “万一荀朗有为难之处,又不好意思请教你去的。这个隗生也能帮忙递个话。” 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沈信言无法拒绝,只得低头称是。 “过了这一阵子,朝堂上安稳下来了,他想锁厅也好,还是正经八百地去跟万千学子们争夺一下也好,都随他。” 建明帝又加了一句,把隗粲予所有拒绝的借口全部堵死。 秦煐眨眨眼,在旁边看得满心疑惑:不过就是个沈家的西席,区区的参军,父皇怎么会这样费尽心思地安置? 等到沈信言走了,建明帝这才语重心长地对他道:“给恩典,就要给足。要不然就别给,要不然就给到人家不好意思张口的心坎上。在沈家,跟沈信言父女感情最好的,不是那位北渚先生,而是隗粲予。不然沈净之远走西北,也不能还带上了他。 “那个人在你们的口中,看似最爱财货,其实最擅长的在于谋算人心一事。这样的人,合该就当进吏部。 “可吏部一直都是宋相的天下。身为宋相的学生,沈信言即便是再想给隗粲予谋个位置,也不敢越过宋相。而你父皇刚刚塞了一个人去吏部做侍郎,生生分走了宋相的权柄。他心里不痛快。这个时候就算是沈信言为了这个人求到宋相跟前,只怕也是会被多方刁难。” 秦煐若有所思:“所以,这个人虽然不算什么,这件事在父皇这里也只是芝麻粒大小。可是父皇为了让沈家更加感念皇恩……” 说到这里,秦煐忽然停了下来,直直地看向建明帝。片刻,红着脸蹭到榻前跪好,主动自觉地把头蹭到父亲的手边,红了眼圈道:“可是父皇为了教导儿子,病得这样难过了,还要把这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拎出来,掰开来揉碎了说……” 建明帝慈爱地把手放在他头上,轻轻抚摸:“你是父皇最心爱的儿子,之前你有长兄。他既是长,又是嫡。没有错处的话,朕不能做他想。所以,只盼着你能做个没心没肺的富贵王爷就好。 “可现在情势不同了……朕只想着抓紧所有的点滴时间,好好教你。儿啊,你可要用心学,别辜负了父皇这一番苦心。” 秦煐趴在了床边,把脸埋进建明帝的袖子里,用力点头。 绿春看着这个父子情深的景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小内侍悄悄上前:“祖宗,邵小公子大约再有盏茶工夫就过来了,搁哪儿?” 绿春回头看了看屋里,低声道:“搁后院深处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地儿。” “……空屋?” “对。空屋。” 小内侍打了个冷战,忙转身去安排。 绿春想了想,招手又叫过一个人来,道:“你先去寿春宫,找公主身边的小达子说一声。”抬下巴指了指建明帝和秦煐所在的屋子,然后小心地看看四周,又令那人走近一些,声音压得更低一些:“然后你出宫一趟,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家里。” 那小内侍心领神会,低头称是。转身要走之时,又忍不住回身,低声问:“祖宗,您就这么看好那位净之小姐?” “你懂个屁!” 绿春一瞪眼,不解释。小内侍吓得撒腿就跑。 这一病之后就机智近妖的女子,大秦对待她们就只有两条路:一,杀了;二,娶了。 看看沈家现在的权势,再看看京城的风雨飘摇,这沈净之杀不得,自然就只剩了娶了…… 这种人,谁娶,就意味着陛下属意谁为储君啊…… 第八六二章 审讯前的准备 秦煐命人回去告诉了一声,内侍小宁子、贴身护卫风色和几个北渚先生亲自挑选的护卫便先去了鱼藻宫等候。 “父皇倦了,先歇一歇。我会去寿春宫看着皇祖母午膳,等您歇完晌我再过来。”秦煐告辞。 建明帝面露疲色,摆了摆手:“你在宫里就行。朕这边忙完了,想跟你说话时,自然会派人去寻你。” 秦煐答应着退下,临出门看了绿春一眼:“父皇的心思和身子,你最清楚。劝着点。” “是,劝不住了老奴就去寻殿下。”绿春应声便道,引得建明帝和秦煐都不禁莞尔。 “行。聪明劲儿还在就行。”秦煐抬腿走了。 绿春看着他的背影笑,又感慨地叹息。 “叹什么气?朕的三郎不好么?”建明帝靠在软枕上,自己闭了双眼捏着额角。 绿春连忙过去给他轻轻地按摩头部:“就是看着真好。想起这么些年陛下都是潜移默化地教导三殿下,如今却因为自己个儿片时的不适就着了急,竟用上了这样的法子。老奴心里难过。好在咱们三殿下是个受教的好孩子。” 建明帝被这几句话说的心里极舒坦,回手点点他:“就是你说的这个话。朕教太子时,就是太着急、太直白,那孩子身边又多有那心地不正的人,才弯来绕去落到了今天这个下场……” “陛下可不能这么说。您就在那儿,您是怎么处置朝政、友善宗室的,三位皇子眼睁睁儿地看着。若说您教错了,那怎么三殿下好好的?左右还是先太子和卫王自己起了心,再有那坏人一勾引,才成了今天这样儿。 “您可不兴把这错处都往自己身上揽的啊!都已经为这大秦、为这子孙万世操碎了心了,这还要怎么着?” 绿春心疼地几乎口不择言。 建明帝沉默下去,半晌,点了点头,身子往下滑了滑,合上双目,道:“朕歇一歇。邵舜英来了就晾他一会儿。你过半个时辰叫醒朕。” 绿春答应了,招手叫个宫女过来给建明帝轻轻摇了羽扇,自己则悄悄退下。 刚才有人示意,他就知道,邵舜英已经来了。 赶出门去,只见邵舜英穿着寻常的纯白色圆领长袍,垂着手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哎哟我的小公爷!这谁这么不长眼,让您在这儿这么站着等呢?”绿春热情似火地迎了上去。 邵舜英含笑欠身:“绿公公,陛下传召我了没有?” “唉,别提了。说着说着话,累得睡着了。老奴也没敢惊动。不然您到后头喝杯茶等等?陛下醒了,老奴立马去请您。”绿春殷勤得很。 “好。”邵舜英含笑点头。 “您的伤怎样了?上回听太医说倒是没动着筋骨?”绿春忙陪着他往后头走。 邵舜英答应着:“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 绿春招呼了人带他去“歇脚”,自己笑着告罪:“老奴得留下陪着陛下。小公爷您请。” 这一等,直直地过了一个多时辰,建明帝自己朦胧醒来,绿春才奉了一碗燕窝粥来:“陛下醒了?用些吃食吧!” 建明帝嗯了一声,起身漱了口,慢慢地喝完了粥,才问:“邵舜英呢?” “在后头空屋子里候着呢。”绿春轻描淡写。 建明帝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眼中杀气一闪:“很好。走,去看看。” …… …… 邵舜英从来不知道长生殿里头还有这样的地方。 空空的一间屋子,除了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什么都没有。 屋子的窗户上不是窗纸,而是整块的木板,支起来,外头的风通通透透地往里吹,放下去,大约就变成一间漆黑的——牢房。 邵舜英自嘲地笑了笑。 早在他杀出东宫之时,他就明白了:自己被当成了弃子。 只是,不知道是二殿下的弃子,还是大长公主府的弃子。 太子不喜欢女人而喜欢男人这件事,是他先发现的。 那会儿大家都还在宫里。 他奉了姑母的旨意,去给大皇子送东西。 大皇子慌慌张张地从后殿跑出来,身边一个内侍宫女都没有,反而跟着两个侍卫。 这里可是内宫…… 邵舜英当时就觉得不对,便留了心。 果然,另一次,被他悄悄地看见了大皇子雌伏在下,而一个面貌清秀的侍卫赤身在上的样子。 这等事…… 难道不应该是大皇子玩过火,男女通吃么?! 怎么会变成他去迎合旁人?! 邵舜英悄悄地把这件事告诉了二皇子,并且分析给了他听:大皇子怕是把他自己当了女子,这等人,是无法与女子行房、诞下后代的。 原本就打算跟大皇子好生争上一争的二皇子当即一跃而起:天助我也! 再后来,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周謇。 也就是因为这个,周謇才代表大长公主府,正式决定站到二皇子卫王这一边。 再后来,他一直在劝卫王:先把太子除了,然后把这个锅栽到三皇子头上,陛下就会一口气放弃了他们二人。 但是卫王不肯。 西北在打仗,那场仗决定了大秦未来至少二十年的边境情况。 卫王说:抢椅子没问题,但不能毁江山,尤其不能便宜了番邦异族。 于是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翼王摘了天大的军功返京。也就听说了太子急眼了,“强令”赖良媛怀了身孕。 事情已经明朗到了这个地步,被禁足的卫王终于决定把这张底牌翻出来。 太子妃与侍卫偷情一事,是他们栽赃的。 为的就是太子妃被激怒之下,能喊出她自己仍旧是完璧之事。 那样一来,已经在崩溃边缘的赖良媛一定会自尽。 纸就包不住火了。 可是千算万算,他没想到皇后会让他和邵舜华一起去东宫“安慰”太子。更没想到的是,太子竟然蠢到为了让他自己在道德上占领高地,不惜将东宫的丑事暴露在他和妹妹面前。尤其令他意外的是,太子的暴戾性子再也没能摁住,对自己和妹妹痛下了杀手。 ——然而这却并不是太子本来的性格。 他不会令人当众在自己和妹妹身后乱箭齐射。 他没那个胆子。 邵舜英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心里绕着这几天都没能最后断定的事情:所以挑动太子暴虐杀人的,究竟是二皇子的人,还是周謇的人? 第八六三章 一死 “舜英。” “陛下。” “叫姑父吧。自幼我也没好好疼过你。” “臣不敢。” 建明帝和邵舜英一坐一站,彼此对峙一般。 建明帝抬头看着邵舜英。 邵舜英的表情平静,后背挺得笔直,完全不像是他在皇后那里偶尔遇到时的谦恭模样。 “看你今天的样子,大概可以知道,邵家的小公爷在外头也是个人物呢!”建明帝调侃着弯了弯嘴角。 邵舜英静静地看着建明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臣大概知道陛下为什么要在这里见臣,以及陛下到底想要跟臣聊些什么。恰好,臣也有些事想要请教陛下。” 建明帝的眼中厉色一闪,又换了微笑:“好啊。有来有往才叫聊天。不如我们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 “可以。” “你一向都跟二郎交好,朕想问问,二郎是不是对朕的宝座有企图?”建明帝单刀直入。 邵舜英失笑:“身为皇子的,哪一个对那个宝座没有想法呢?四皇子五皇子如今还小,待再过个三年,您若是能问到他们的心里话,那必定也是一样的答案。” “那么三郎在陇右被千里追杀、豫章罗家被陷害,还有沈氏苏姓案,是不是都是你们一起搞出来的?!这背后还有谁?!”建明帝的脸色沉了下去。 “陛下,您别急。既然说了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您的问题臣答了,臣的问题还没问呢!”邵舜英轻轻地笑。 建明帝的目光淡漠地在他身上微微一停,就便移开:“你问。” “三公六侯九家子,第一个被灭门的就是军功最高的苏侯。陛下颁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可能只是陷害?我听说,这件案子,没有一份苏家人画押的口供?” 邵舜英的话却轻轻扯了开去,出人意料地问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建明帝的眼角微颤,眼神转了过来,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方道:“九家人,到那件事为止,朕加给苏家的恩赏最多。一门双公太过耀眼,朕私下里跟他们家说好了,未来的太子妃定了苏梅。 “十几年间,朕微服去了他家上百趟。可是,那个密室,朕从来都不知道。 “你有没有看过那个密室的位置?朕在苏家书房坐着时,若是有人从密室张弓搭箭,朕便是有十条命,也活不成! “可是,内廷和刑部先后勘验,都确认,那间密室至少建在三十年前!” 建明帝冷笑了一声,“冤枉陷害?!又有什么关系!苏家处心积虑地瞒了朕那么多年,把朕当傻子,‘大逆’二字就不冤枉他们!” 原来如此。 邵舜英默然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邵舜英才又抬起头来:“陛下的第二个问题,臣诚诚恳恳地回答:三殿下被追杀,一开始是姑母下的令。 “后来却是因为三殿下神差鬼使地触到了大慈恩寺那位大师的逆鳞,也就是河州灵岩寺,所以才动用到了军中的一些人。然而那些人却不在臣的控制之下,后来的事情,姑母和臣,都真的不清楚了。 “至于您说的那几个案子,臣想您大约早就猜到了:是大慈恩寺那位、肃国公先找的臣,说太子德不配位,要扶持二殿下。臣一向都与二殿下亲厚,自然是大喜过望。 “可是后来事情演变的方向,却完完全全脱开了臣和二殿下的掌控范围……” 邵舜英忽然一顿,含着笑容看向建明帝:“臣有一件私事,想要请教陛下。” 建明帝摇了摇头:“你所言不尽不实。朕不想再听,亦不想再问。朕只问你一句话:邵舜英,东宫之事,你参与到了什么程度?” “臣听说,当年我祖父惊才绝艳。却因为是外戚,所以陛下听了老清江侯的谗言,生生将他在家里压制了二十年,以至于他老人家郁郁而终。此事,可是有的?” 邵舜英笑容可掬,但眼底却腾起来一把烧天的怒火! “你祖父与三公六侯是同一时期的人。朕已经有了领军的大将,也有了镇守京城的心腹之人。你姑母先生了安福,刚再有了孕事,就迫不及待地催逼朕封你祖父做兵马大元帅。” 建明帝讥诮一笑,“来,朕问问你,不要说换成二郎,便是换成你本人,在朕这个位置上,会怎么做?” 邵舜英的脸色一变,额头涔涔,手指发抖。 “害得你邵家一蹶不振的,不是朕。而是你那亲亲的好姑母。自然,还有你自己。”建明帝冷冷地看着他,“若是你自己争气,军中朝堂,朕并没有拦着。 “你有一身好武艺从军去,朕给的军阶必定不会比朱凛低。你有满腔的好学问能考进二甲前列,朕也不吝惜于在六部要害位置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可你有什么?一肚皮的阴谋诡计!算计临波不成,便把温惠抢回了家。如何?大长公主府有一个人在乎她么?周家可给你和二郎送了什么好处?大约最多的,就是牵了条线,让肃国公来坑你们吧?!” 建明帝一边冷笑,一边死死地盯住了邵舜英的脸。 可是邵舜英表情变幻,到了最后,只如死灰一般索然下去,苦笑着低声道:“我待温惠不好,周謇不肯理我。至于大长公主府,成亲后我还从未上门一回……二郎问过我跟温惠成亲的缘起,也劝过我。可是,温惠心里,只有三殿下…… “我咽不下这个口气,才设计着让姑母去算计三殿下,却不料将二郎搭了进去…… “至于东宫之事,那是太子哥哥自己作孽!我和妹妹不过恰逢其会!那件事跟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一丁点儿都没有!” 邵舜英说到最后,咬牙切齿:“您若是想把这盆脏水泼到二郎身上,不可能!” 建明帝看到他眼中闪过的决绝,心中一动,长身而起:“绿春!卸掉他的下巴!” 可是话已经说晚了。 待绿春冲过去的时候,邵舜英已经双目圆睁,口角边献血溢出,气绝身亡! “陛下……这,这该……” 绿春探明了邵舜英的鼻息,手指一抖,回头看向建明帝,惊惧交加。 建明帝冷冷地转开目光:“他知道自己活不成,就把所有的罪过都揽上身,半个字的消息都不肯漏给朕。这就是在等着让那些人继续给朕添乱!这等心思,死不足惜!” 哼了一声,神情更见森寒,“将他和他妹妹的尸身,一起送还给邰国公邵桂!” 第八六四章 逼反 “两具尸体都送过去了?!” 沈濯吓得几乎要从床上跳下来。 玉枕咬着手指,胆战心惊:“是。便是我们江湖中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那都是结了死仇的。只怕是几辈子彼此都厮杀不断了。陛下这么做,这不是逼着邰国公一家子死么?” 沈濯渐渐冷静下来,思索了一会儿:“看来,陛下是已经对东宫之事动了疑心。这必是认定了邵舜英参与其间。这不仅仅是杀子之仇,几乎算得上是逆谋之罪了。邵皇后那边呢?有什么动静?” “得着消息就晕了,醒过来就只知道哭。也不吵着见二皇子殿下,也不吵着见安福大公主了。陛下封了清宁殿,如今连进出菜蔬果品,都是由绿总管的大徒弟亲自检查。一殿的宫女内侍,听说只有一个甲申坐在大殿的中间为邵家兄妹痛哭了一场。旁人连半个吭声的都没有。” 玉枕叹了口气,“皇宫中的人情冷暖,就是这么势利么?” 沈濯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什么叫势利?!我在曲江池险些淹死,不就是邵舜华在安福背后撺掇的?邵舜英更是为虎作伥多少回!我沈家哪一桩倒霉事儿没有他在背后伸手?更别说当年险些算计了临波公主了!真闹不明白,你这屁股到底是坐在哪边的?” 玉枕涨红了脸,争辩道:“我自然是觉得邵家那两兄妹是死有余辜!我们跟他们是仇家!我只是觉得,清宁殿的人,好歹都是皇后的人。这么多年,想必也受了邵家兄妹许多的恩惠,这个时候却那样的冷漠嘴脸……” “你才错了呢!”沈濯截口便道,“邵舜华把自己宠得千尊万贵,自认皇后跟前除了安福就是她地位最高,在清宁殿颐指气使地必定少不了。至于邵舜英,那个人崖岸自高,睥睨所有,要不然也不能选了二皇子而非太子。这兄妹俩,恐怕是把清宁殿的人都欺负了个遍呢! “更何况,这时候同情邵家就意味着背叛皇家。他们是皇家的人,可不是邵家的人。他们也有父母兄弟,万一因为露出来一丝同情就被人利用了,送个信递个话什么的。事发了,跟着死的可就是他们自己一家子了。 “玉枕,你可别告诉我,这种事你会做!” 玉枕越听越害怕,最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忙道:“我不!我绝对不!我以后连皇宫的大门都不进!” 沈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挥手道:“你想去还去不了呢!行了,赶紧出去,通知翼王府的众人,今晚小心戒备。邵桂不是个聪明人,邵舜英一死,邰国公府就没了主心骨,皇后的消息又送不出来。他还不定做出什么事儿来呢!” 想了想,又叫了玲珑来,命她:“寻个什么东西,去一趟清江侯府,把这件事告诉我大姨母。” 玲珑有些懵:“怎么是清江侯府,不应该是陈国公府吗?” 沈濯轻声笑起来,指着玲珑得意地向玉枕炫耀:“看看,这才是我使出来的丫头呢!” 又解释道:“邵家败落,就是当年老清江侯一句:后宫不得干政,给了陛下借口。如今邵桂要是自己躲在府里喝酒,事儿也就算了。可万一要发疯,头一个他要去寻晦气的,就是清江侯府。” 玲珑明白过来,顿时瞪圆了眼睛,忙忙地跑了。 玉枕听懂了,也吐吐舌头,蹦蹦跳跳地跑了,都出了门,又跑回来,掀着帘子做个鬼脸:“等净瓶姐姐好了,我立马就换她回来!” 沈濯轻轻地笑着摆摆手让她快走。 吁口气,沈濯有些茫然地看向窗外。 那一世,她看到过,秦煐穿着金丝织就的繁复礼服走到她面前,头上的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不想和别人一起站在太极殿。你快些好起来吧。” 那时候的她,或者叫那时候的沈濯,其实已经精神错乱了。 一时清醒,一时迷糊,一时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这一世,这条路又渐渐地并入了那一世的方向。 “沈家女,你还是不想进宫做皇后么?”苍老男魂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沈濯垂下眼帘。 做太子妃、做皇后,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若因此就要变成那些深宫怨妇,那些凭着手腕跟妃妾以及她们的父母兄弟们斗智斗勇的…… 快算了。 我不想。 “可是,如果你不想做皇后,秦家就有可能会想要杀了你……”苍老男魂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一点幸灾乐祸。 船到桥头自然直。 再说罢。 沈濯又想一睡解千愁了。 外头玉枕探头探脑。 “做什么?” 沈濯回头看她。 “孙哥来了,在前院地上撒泼打滚儿,非要见您。”玉枕憋不住笑。 这个外号孙子的家伙,是他们当中最会见风使舵的一个,欺软怕硬、刁钻奸滑、撒泼耍赖、各种难缠! 刺桐被他闹得直揪头发,只得拜托玉枕进来通传。 “孙子?就是那个,自封翼王妃侍卫长的?”沈濯一愣,接着又笑了起来,“行,我去见见他。” “王妃啊!!!啊不对,净之小姐!救命啊!”孙子一脸悲愤,扑倒在沈濯脚钱,放声大哭:“王爷疯了!王爷疯了啊!” 沈濯嗤地一声笑,斥道:“少胡说!有什么事儿赶紧说,一会儿我爹爹回来,我可救不了你。” 孙子哦哦两声,连忙爬起来,严肃站好,一字一顿地背诵道: “在我把沈净之娶进这间王府之前,别说侧妃,便是朝廷的差事,我都不会接一件。还有。只要沈净之活着一天,我的后院,她说了算。就算她说从此以后这座翼王府不许再迈进一个女人,哪怕是皇后公主,那也是她说了算。” 沈濯脸上一红。 周遭众人傻了眼。 “净之,我进宫去了。父皇身子不好,怕是会留我在里头。你自己在外头,万事小心。让孙子留在沈家吧。他又贼又滑,轻功是这群人里最好的。有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些。还有,老师那里你不用担心。我总会说服他的。嗯,那什么……” 孙子那么厚的脸皮,也忍不住扭捏起来,“那什么,我,我想你……” 人群一片安静。 沈濯红着脸,开口:“哦。知道了。那你留下吧。” 第八六五章 不反没天理 对于门房里莫名其妙多了一个跟所有人都自来熟地勾肩搭背的无耻之徒这件事,家里并没有人去禀报除了沈濯之外的其他主子。 毕竟装聋作哑这个本事,自从大小姐开始自己出门去玩,大家就都学会了。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无耻之徒,沈家便是再多来几个,都没问题,很好,非常必要! 因为邰国公邵桂,疯了。 据说他对着儿子女儿的尸体先是呆傻,接着吐血痛哭,然后却是一跃而起,手提宝剑先去杀了自家的夫人,口中大骂她“贪婪愚蠢”,又赶去杀了儿媳温惠郡主周荧,令她“好生下去跟我儿一家团聚”! 家人们骇得四散奔逃,却被他砍杀殆尽。 看着他最后举起火把,人人都以为他会自焚,谁知却是直接把邰国公府变成了一片火海——他自己却是站在门外的。 尚未逃出来的家人们正在里头哭爹喊娘,邵桂却转身看着听从他命令赶来的私兵死士们,红着眼睛咬牙切齿:“进攻丹凤门!” 丹凤门是大明宫的正门。 这是公然谋逆! 可是这些人眼睛都不眨,跟着齐声怒吼:“进攻丹凤门!” 今夜巡防的禁军匆匆赶来,却又是邵皇后的嫡系,曾经与邵舜英兄弟相称的将军。 “压制死了我父亲,窝囊废了我,只为我妹子生了两个嫡子。这也罢了。可是你自己的儿子没教好,为了争夺储位自相残杀,如何却转回头来杀了我的儿女? “我也知道有我邵家血脉的孩子你看不上眼,那又做什么要立他为东宫?如今不过是给你那宠妃的孽子让路,竟然拿着那样龌龊的借口来屠戮我邵家! “我邵家对大秦忠心耿耿、忠心耿耿啊!我妹子侍奉你几十年从未有过错处啊!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结发妻子、这样对待你的岳家的! “这等昏君,我不反了你,我一家子都闭不上眼,天理不容啊!” 邵桂在长街上捶胸顿足,嚎啕痛哭。 竟然有几支巡查的禁军,就因此跟着他一起去冲击丹凤门了! 偏从他家往丹凤门去的路上,正正经过清江侯府的后门。邵桂见人手渐多,眼中凶光一闪,咬牙留下了一队:“我邵家式微,都是从他家一句话来!给我屠了他满门!” 接着又想起沈家来,狰狞着脸道:“再去一队人,把沈家也屠了!” 下头人心领神会,分了一队禁军直奔崇贤坊沈家。 兵士们的脚步由远及近。 孙子是头一个从床铺上腾地跳起来的人,一脚先踹了同屋的刺桐起身,接着嗷一嗓子把葛覃等人一屋子人吓醒:“出事了!净之小姐的话应验了!” 好在沈濯白天就心生警兆,叫了江离和刚从剑南道归来的简伯入了府。 隗粲予自是也着急忙慌地起身,拉着几个人稍作分派,派了刺桐葛覃等人给孙子守正门,简伯则带了府中的寻常婆子家人们去守后门,与隔壁邱家相对的腰门,由江离带了两个人悄悄埋伏着。 那队禁军果然对沈家极为熟悉。 三个门都遭到了攻击。 然而令他们意外的是,三个门竟然都有扎手的硬点子守着! 孙子则更加刁钻,一边娴熟地往外头放冷箭,一边哇哇地怪叫如雷:“哪里来的土匪?冒充我京城禁军?谁不知道京城防卫的所有军士都是我沈家的族亲陈国公的麾下?!你们这些没眼色的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 声音老远地传扬了出去,加上那些禁军们自然是打算偷袭,闷不吭声,两厢一对比,街坊邻居们都立马信了这是寻错了肥羊的土匪。 敲锣敲梆子的,大声吆喝让巡夜的军爷们赶紧来抓贼的,甚至有那胆子大的,直接抄了家伙在兵士们背后敲闷棍的,五花八门。 而沈家隔壁的邱家,斜对面的沈信明一家,几乎是瞬间便得了确切的消息。 于是,打闷棍的行列里悄悄地多了几把好手。 而陈国公府和翼王府也迅速地得着了信儿。 这一队禁军被全军覆灭,一个没跑掉。 赶来增援的老董又妒又羡地踢了孙子一脚:“行啊你,不含糊。倒也真是配得上你那自封的王妃侍卫长了。” 孙子回头看了一眼悄无声息的内宅,低声咂舌道:“拉倒吧。我这算个屁?你看看沈家内宅,二门以里,别说咱们家那位准王妃了,就是八十多的老太爷、六十的小老太太、七八个月孕期的大夫人,这外头喊杀震天的,他们几位有一个派人出来打探消息的没有?没有! “这沈相到底得有多厉害?王妃治家到底得有多本事?这才能让这一家子几十口子人都鸦雀无声?咱们殿下,说真的,捞着了!往后再也别提什么侧妃侍妾之类的玩意儿了。就王妃的手段,哪怕把她们碾成肉酱,王府也没一个人敢说半个不字!” 老董幽怨地看着孙子:“我在门房绣过肚兜的,我比你知道。” “你们爷怎么说的?你今夜是走是留?”隗粲予手里抓了两片酱牛肉,边吃边踱出来问。 老董和孙子闻着味儿,都咕咚咽了口口水。老董忙哈腰道:“爷在宫里。阮先生命我们都留下,就不走了。您老看呢?” 隗粲予点点头,边嚼肉边含含糊糊地说:“那行。厮杀半夜,想也饿了,先去吃点儿东西吧。大小姐让人做了大碗的青菜汤饼,酱好的冷牛肉,还有自家腌的酸辣黄瓜。去吧去吧。江离他们那群饿狼已经去吃了。” 众人瞬间又像是回到了陇右一般,抢饭吃这种事哪里会陌生?一哄跟着孙子直奔厨房而去。 东方发白之际,一夜未归的沈信言回到了家,却发现府中平白多出来了几许悍卒。 看着沈信言变了的脸色,隗粲予连忙跳出来自动自觉地背黑锅:“他们都是我在陇右时的旧相识。昨夜府里有事,自然是熟人最信得过。相爷看我的面子上,再留他们住几天?饭钱我出还不行?!” 沈濯躲在影壁后头捂着嘴笑,悄声对玲珑道:“回头去记上,这些人的饭钱记在隗先生账上,回头从他的月俸里头扣!” 第八六六章 没哭什么 沈信言发现了女儿的踪迹,虎着脸咳了一声。 “爹爹你回来啦?昨晚可吓死女儿了!”沈濯蝴蝶一样扑了出来,揪着沈信言的袖子撒娇。 “哼。” 当着一众熟悉陌生的家下人等,沈信言还是很给女儿留面子的,没有对面拆穿她的谎言—— 这小东西一趟陇右都跑了回来。尤其是洮水边那一战,仗都打完了,她还有胆量和力气直接把沈簪踹进了河里,难道还会怕这么点子小场面!? 沈濯小意地牵着沈信言的袖子先去螽斯院:“爹爹,您是怎么想的?怎地昨晚没回家?” “我一听说陛下把两具尸体送去了邰国公府就知道必会出事。所以就再值房多留了一会儿。后来果然出了事。” 沈信言言简意赅。 沈濯小气地撅起了嘴:“爹爹都不担心家里。您都没送信回来让我加小心。” “消息刚刚传开,你就往清江侯府送信让你姨母小心,自己倒没有准备的?我女儿若是蠢成那样,我倒要辞官回来先齐家才好!”沈信言终究没有忍住,见身后只跟着一个低头专心走路的玲珑,抬手照着沈濯的额角上轻轻敲了一记。 沈濯吐了吐舌头,嘻嘻地笑:“也不知道姨母家怎样了。” “清江侯不是吃素的,府上又有凛哥儿带着他的亲兵坐镇,那些人不过半个时辰便被拿了个干净。”沈信言告诉她意料之中的结果,又道,“陛下也早就密令陈国公戒备皇城,邵桂被当场斩杀。” 沈濯沉默了下去。 邵家……就这么完了么? 这可是与建明帝互相扶持着过了半辈子的邵皇后的娘家。 纵容,袖手,送尸,逼反,剿灭…… “因为这次闹得动静太大,陛下遣了翼王去护卫寿春宫,所以太后也知道了。今晨,太后病倒了,皇后病倒了,还有,大长公主府得到温惠郡主一尸两命也死去的消息,召南大长公主也病倒了。” 沈信言喟叹着,摇了摇头。 “温惠郡主,一尸两命?她竟然,死了?”苍老男魂惊讶极了,失声在沈濯灵海深处喊了出来。 沈濯垂下了眼帘。 是。 那个在那一世里把我毒疯的人,死了。 阿伯,我的厄运,是不是到此为止了? “这……”苍老男魂语塞。 沈濯抬起了头,轻声长叹:“太后这场病,怕是难好了。” 苍老男魂浑身一抖。 阿伯,你听了那么多消息,竟然只在乎温惠郡主的死?而非太后病倒? 阿伯,你不爱你的母亲。 你只爱你自己。 你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让我按照那一世的轨迹那样不死不活下去,好让你看到最后的真相。 所以,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的话了。 你,湛心,你们都不是好人。 湛心,我会亲自杀他。 “微微,你想去看看太后娘娘么?”沈信言犹豫了许久,才轻声问了一句。 沈濯坚决地点头:“嗯。” “可是,宫里最近,肯定不太平……”沈信言斟酌着用词,虽然明知道劝不住女儿,却还是想要勉力一试。 “爹爹,太后很疼我。”沈濯抬头看着沈信言,目光清澈,意思明白。 沈信言长叹一声,点点头:“知道了。” 眼前就是螽斯院,沈信言立住了脚,伸手抚了抚沈濯的头顶,温声道:“进家之前,我给抚远侯彭绌府上送了消息过去,让他请罪。毕竟他身上还挂着个太子宾客的职衔。竺相一向都是个识时务的人,这回邵家闹出这样大的事情,想必他也会有所动作。你既然想要进宫,这些情况就都要留意才是。” 沈濯懂事地点头:“是。爹爹放心。” 除了这两个看似的东宫旧人,她还要留意很多人—— 比如刚刚崴了脚的宋相,比如应该已经得了全盘消息的卫王,和那个死了女儿就纳妾的穆跃。 卫王府的牌匾已经摘了下来。 虽然卫王一回府就被宣布夺爵闭门,可一向阴柔诡谲的二皇子当天晚上却高高兴兴地在楼上赏月,还独自饮酒三壶。 第二天一早得了东宫的消息,穆跃飞奔至二皇子府,却被告知:“殿下昨晚酒醉,宿在王妃处,吩咐了今日晨起不许叫。如今殿下还在酣睡呢。” 穆跃呆住。 过了许久,却又激动起来,双手一拍,哈哈一声笑,扬长而去。 这一回却不一样,因为邵舜英死了。 穆跃坐不住,再次来到二皇子府。 小内侍哭着引他去看二皇子。 穆跃心中发紧。 书房里,二皇子披头散发,裸裎赤足,地上扔了一地的白纸,上头密密麻麻大大小小都是一个字:恨! 穆跃无奈地闭了闭眼,推门而入:“殿下以为府中已经没有旁人的眼线了不成?” “我不在乎。”二皇子手上身上,墨汁淋漓。 “今晨宫中已经传出了消息,正式宣布,之前种种,皆是邵小公爷勾结肃国公所为。桩桩件件,人证物证,甚至有邵小公爷自己的证词。小公爷将您摘了个干干净净。” 穆跃紧紧地盯着二皇子的脸。 二皇子面无表情,手中的大狼毫却被狠狠地一撅两段! “臣知道您心中所想。可是小公爷不能白死。您现在这个样子若是让陛下得知,那小公爷的自承岂不成了笑话?!” 穆跃的声音逐渐严厉。 “舅舅死了。舜英舜华都死了。母亲要么被废,要么暴毙。长兄是父皇亲手毒死的,安福也早就被父皇厌弃。沾着邵家血脉的只剩了我一个。我若是无动于衷,还能算是个人吗!?” 二皇子越说越激动,最后怒吼起来,声嘶力竭,状若疯魔! 穆跃哭倒在地:“殿下!就是因为只剩了您一个人,所以您才要保重啊!若是您也遭了不测,那后世还有谁知道大秦曾经有过一个邵家?若要给他们死后的尊荣,就只有您活下来才能做得到啊!” 二皇子泪落如雨,原本涣散的眼神转到在地上边哭边叩头的穆跃身上,露出了一丝满意之色。 “挣扎”着挪了过去,二皇子用颤抖的手扶住了穆跃的双臂:“穆卿所言,如醍醐灌顶……” 两个人抱头痛哭。 窗外,姬美淑睁大眼睛看着,回头看着一脸淡然的小内侍,莫名其妙地问:“他们在哭什么东西?” 小内侍嗯了一声,答:“没哭什么。” 第八六七章 赶紧见家长 因为这次邵桂的谋逆事件,京城掀起了一阵抓人热。 邵家的党羽、当夜随同叛乱的禁军,甚至包括皇后娘娘当年曾经在建明帝耳边吹风请求重用的人们,都被一一地翻了出来。 所有的谋逆事件都会有大规模的牵连。 哪朝哪代都一样,避免不了。 沈濯不管这些,她递了话入宫,想见见太后。 谁知建明帝不但不许,还连带着把翼王和临波公主也半软半硬地赶出了大明宫。 出了宫的秦煐打探得一句“沈相正在紫宸殿跟陛下议事”,提马便跑去了沈家。 这一回上门,他却一反常态,规规矩矩在门口等着,得了准许,方先去螽斯院见了沈恒。 因为出来得匆忙,没预备什么礼品,便把自己胯下的宝马当做见面礼送了老太爷,毕恭毕敬地给老人家行礼,任由老人家盘问了半上午,又礼貌地表示:既然来了,没有不去给韦老夫人和罗家师母行礼的道理,不如先去拜见了她们二位,再来陪着老太爷小坐,就便就在此处伺候老太爷午膳了。 沈恒满意地捻须而笑,点头令自己的人亲自领了他去桐香苑。 这还是韦老夫人和罗氏头一回这样近地仔细看翼王秦煐本人,不由得婆媳两个四只眼睛都紧紧地盯在他脸上,一炷香的工夫都没能移开。 秦煐微微羞红了脸,低着头规规矩矩扶膝坐在椅子三分之一处,问什么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实得像个邻居家的孩子。 “……才从宫里出来……听说昨晚这边也闹得挺凶,怕惊扰了太爷爷、老夫人和师母,所以过来看看……总之我鲁莽了,贸然上门。” 这样的表态让韦老夫人极为满意,笑呵呵地命人给他端了热茶点心来,道:“我这里没什么好吃的,你先垫垫肚子。我们家老太爷是个爱热闹的。午膳怕是要留你吃酒。你别空着心,那样伤身。” 罗氏却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妥,委婉地劝:“翼王府那么多事呢。何况听说临波公主也从宫里回去了,翼王爷怕不是该过去看看公主驸马?” 嗯,师母下了逐客令。 这个话茬不能当听不见。 秦煐连忙站起来,欠身拱手:“多谢师母体贴。原想着来看望完了三位长辈,就去曲侯爷府上望慰。姐姐从宫里出来就过去了的。喻王府和召南大长公主府也须得走一趟。只是没想到跟太爷爷聊得那样投机,做事就有些失了礼数。” “原来如此。那翼王快去吧。我们深宅妇人就不远送了。濯姐儿呢?这也算得上是师兄了,让她替我送送。” 韦老夫人改口得极快,提议却又极和秦煐心意。 “娘……”罗氏哭笑不得。 那边秦煐已经欢喜地长揖到地:“是!老夫人体恤晚辈,晚辈惭愧!” 罗氏叹了口气,起身扶着芳菲微微屈膝:“如此,臣妇等不恭敬了。” 秦煐吓得忙避开,连称不敢当。 接着,却又礼数周全地去了螽斯院,先跟沈恒委婉解释了,才又出了院子。 却见沈濯已经一身素白襦裙,俏生生地站在外头等他了。 “净之!”秦煐的两只眼里早已盛不下别的,大步奔了过来。 沈濯吓一跳,连忙后退了三步:“站住!” 旁边风色和玲珑对视一眼,默契地后退了十步。 两位主子又要开始抬杠加无视的没营养对话了,走远些,免得遭了池鱼之殃。 “昨夜害怕没有?” “太后娘娘怎么样了?”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了嘴。 看看彼此离着八丈远的样子,秦煐有些委屈。 沈濯哼了一声,先转身往外走:“翼王殿下请这边走,臣女送您出去。” “祖母听见邵桂攻打丹凤门的消息就昏迷了过去。一早我离开时,刚刚醒了。我问了崔署令,说是,”秦煐的鼻子有些发酸,“说是回天乏术。也就是,这数日的事情了。” “都这样了,怎么还把你们都赶出来了?难道想让老人家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不成?!”沈濯顿时炸了。 秦煐双手背在身后,低头默然,半晌,才轻声道:“我临出门,绿春令人给我送了个信儿。说是,陛下要亲自往永巷审一个人。这期间,谁在宫里谁倒霉。” 沈濯脚步一顿:“湛心?!” 秦煐点了点头。 两个人默默地往外走。 “你真要去喻王府和召南大长公主府么?”沈濯勉强着自己岔开了话题。 秦煐微微扬了扬嘴角:“没有旨意,我此时哪里敢到处乱窜?从你这里出去,我就直接回府。” 倒也是。 此刻串联,大好的罪名拱手送人,可不是傻了?! “我就说你从陇右回来,应该不会这样没心眼儿了。公主怎么样?她可是确诊了有喜?”沈濯笑了笑。 说到这个话题,秦煐轻声一笑:“都不知道是谁给我姐出的这个鬼点子。她哪儿来的身孕?!不过是跟太医们串通起来哄骗皇祖母的。出宫时还跟我抱怨,说回去要好好地大吃大喝一场,最近这阵子饿坏了。” 沈濯笑得眉眼弯弯:“这个招数虽然荒唐,用在老人家身上却是格外好使。” 秦煐看着她灿烂的笑脸就发起了呆,脚下便有些乱。 “哎!哎!你踩我裙子啦?!”沈濯看着他忽然欺近,顿时红了脸,疾步往旁边躲。 “小心!”秦煐蛮不讲理地一把拽住她,“那地里新翻的土,一踩一脚泥!” 被满满的男性荷尔蒙围住了整个人,沈濯只觉得头上有些发晕,当机立断,倏地伸手,两指准确无比地钳住秦煐腰间软肉,顺时针狠狠一拧:“我踩脏八身衣裳八双鞋,也不关你的事!” “我——知道了——”秦煐的腔调都变了,扭曲诡异得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可是手仍旧没有放开,隔着袖子披帛,紧紧地握着沈濯的柔荑,细腻滑软。 “你,你放手……”沈濯有些羞恼。 “你,你先……”秦煐疼得嘶嘶地吸着凉气。 沈濯这才惊觉自己还在狠狠地掐着秦煐…… “你这也太有准头了!”秦煐揉着自己的腰间龇牙咧嘴。 “嗯,听说过这个招式特别管用。” 沈濯无视自己已经快要燃烧起来的脸庞,低下头假作镇定,声音却微微发着颤。 “听谁说的?” “冽表姐说,姨母都是这样对付姨爹的……” 第八六八章 你,问心有愧! 前唐的内廷审案,是在掖庭。 因为两省的办公地点设在掖庭宫,而且,神策、羽林等宫城禁卫军也驻扎在掖庭宫。 但是自从建明帝悄悄地命绿春设立了内廷尉司,关押重要犯人的位置悄悄地移到了永巷。理由也很简单,永巷在大明宫内,掖庭宫却在外头,太远。 这十几年来,永巷最常来的客人唯有一位:前天赐太子、现在的湛心大师。 他常待的那间屋子因前次建明帝发怒,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 原本被堵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也支了起来。湛心坐在蒲团上时,抬起头,可以透过那里看到外头的几株参天大树。夏日正是绿叶阴阴,很是生机盎然。 屋里仍旧被一道铁栅栏隔成了两个世界。 里头是湛心的。 一张木板床铺,上头换了深蓝的丝绵被褥。 两只蒲草编就的蒲团,也都是全新的。 除此以外,便只有蒲团旁边的两只木碗了。一只里头是清水,另一只里头是半碗跟水差不多的清粥。 湛心仍旧穿着大慈恩寺的海青。 全身遮的严严实实。 所以海青下头是如何的血痕交错、体无完肤,无人能见。 湛心长久地抬着头,近乎贪婪地看着窗外的绿色。 是的,从他那个角度,只能看到古树的树身,却看不到树冠,更加看不到大树上头的湛湛青天。 “大兄。” 建明帝坐在房间的另一侧。 这一侧是另一个世界。 也非常简单,一桌一椅。然而桌上有茶壶、茶碗,还有一只铜铃。 房间里再也没有旁人,甚至,这个院子里也没有旁人。大家都在遥远的隔壁院子,支棱着耳朵等着建明帝的铜铃召唤。 所以,建明帝平平静静地看着湛心,就如同湛心平平静静地看着他。 “皇——上。” 湛心拉长了声音唤他,满面的可笑。 “上次朕让人问你河州案,你不肯说。那时朕便猜到了林皓峰因为来京时见过你,所以奉你为正朔。加上湛空帮你的忙,所以灵岩寺的寂了也就成了你的走狗。” 建明帝淡淡地看着他。 湛心弯起一边嘴角,轻声开口:“你,问心有愧罢?” 建明帝微微合了合眼,长久地沉默下去。 “你,可能问心无愧?”湛心开怀笑了起来。 “湛空禁押,肃国公病逝,你在永巷。所以,这次东宫的事情,是你提前让小二郎安排的,还是暗地里使了手段,让母后的人为你所用了?” 建明帝目露精光。 湛心的笑容更加欢畅:“你问心有愧!” “皇后一支已经只剩了一个小二郎,他已经废了。跛足,无爵,名声尽毁。他是朕的儿子,朕留他一条性命。但是你,大兄,朕留不得你了。即便你什么都不跟朕说。朕也留你不得了。” 建明帝越发淡漠。 “你问心有愧!”湛心仰天大笑。 “不要总以为朕只能撬开你这一张嘴!” 建明帝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蒲团上坐着的湛心。 “你问心有愧,你问心有愧,你问心有愧!!!”湛心颤抖着伸出双手,狠狠地抓住面前的铁栅栏,恶毒地盯着建明帝,面露狞笑。 “朕留着你这么多年,原本就是要将所有狼子野心的人都钓出来。苏侯不就是么?肃国公虽然掩藏得好,可最后也露了马脚。”建明帝往他跟前走了几步,冷冷地睥睨他。 “大小苏当年都与你交好。这些年来一直在竭力彻查当年之事。朕从他的密室里搜出了不少东西,其中竟然还有一封是周珩写给他,要求他去西北寻周行的! “朕觉得十分有趣,其实也乐观其成。若是让天下都知道你当年做了什么事出来,你道那些人还会有多少继续追随你的?还是会觉得恶心、作呕?!” 建明帝满面鄙夷,冷笑连连。 “只是如今这江山,是我的,以后是我儿子的。我不能让大秦皇室蒙羞。所以替大兄你遮掩了这么多年。可是既然大兄你这样执着,也好。朕就等着母后大行,立即便将当年的内幕,传告天下!” 湛心脸上从青到红,从红到白,惊恐羞愧惧怕愤怒,七情六欲翻滚,最后却也只是咬牙切齿地恨声道:“可你,难道你不觉得问心有愧?!” 建明帝冷冷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湛心用力地抓着铁栅栏,目眦欲裂地看着那一角明黄龙袍在房门处一闪消失,全身都不由自主地抖起来,眼中一片绝望悔恨。 “不,不,你不能这样恶毒……不,不……” 一张口,黑红的鲜血喷在地上,湛心慢慢地歪倒在地,领口处迅速渗出了殷红色。 就如同那时在大慈恩寺。 “陛下……” 绿春急急地赶了上前。 建明帝没有摇铃便离开了,不是绿春布置了人远远望着院子,几乎要错过。 “油盐不进。”建明帝的表情里有一丝懊恼。 分明已经是临近崩溃的边缘,可是不论自己怎么说,他却那样嘴紧! 真真是…… 说是死,不说也是死,他到底是在坚持个什么!? 建明帝忽然抚着胸,大声咳嗽起来。 绿春连忙扶住他,心疼地劝:“陛下,您病着呢!不能劳神太过。这里一条路走过去就是昭阳殿。老奴传了御辇来,您去鱼娘娘那里躺躺吧?” “嗯。”建明帝只觉得头晕眼花,喉头发甜,心知这的确不是逞强的时候了。 鱼妃见状,更加干脆,手脚麻利地给他解了衣衫服侍他躺好,回手便满殿里点起安息香来。一声不吭,便直接让建明帝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当夜二更。 建明帝饥肠辘辘地醒来,却见鱼妃含笑端了一碗小米粥来:“最素净的。管保没有旁的乱七八糟异味儿。” 笑着接受了她的好意,一口气喝了两碗小米粥,建明帝才叹息着起身慢慢走动。 鱼妃小心地扶着他,轻声道:“听说陛下是从永巷那边过来。想是有要紧的犯人要审。可是陛下万金之躯,这等事,委实不当亲力亲为。臣妾说句不该说的:术业有专攻。论审犯人,您肯定比不上刑部大理寺那些人!” 建明帝哑然失笑:“你懂什么?” 口气温柔,绝无半点责备之意。 鱼妃娇嗔满面:“臣妾只知道我丈夫病了,不该受这个累!” 第八六九章 玉簪 第二天一早,建明帝叫了吉隽入宫。 “你是个聪明人。湛心是什么人,想必也不用朕多赘言了。河州刺史是他的人,肃国公也奉他为主,二郎那里,说不准也跟他有过联系。大慈恩寺人来人往,朕实在不知道他的手到底伸了有多长。你查吧。” 建明帝轻描淡写。 吉隽却吓得脚软,脸色惨白着噗通跪倒,声音都颤抖起来:“陛下!太后身体不适,这个时候,臣万一查出来些什么……” 可不就成了太后娘娘的催命符?! “太后是最识大体的。彻查此人乃是太后懿旨。你只管做事,其他的,不在你的考虑范围之内。”建明帝垂下眼帘。 “当年将那一位放在大慈恩寺,想必主持湛空大师是知道真相的。那么,是为了什么,湛空大师不动声色地倒戈了呢?”吉隽张口,直指这件事最容易令人忽略的环节。 建明帝低头细想,摇了摇头:“朕不知道。你去问吧。” 你这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能问出个鬼来呀?! 吉隽低头想了想,举手道:“臣听说,沈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曾经与这位品茶谈天过,似是颇为投机。臣想请旨,能否请沈相在适当的时机,助臣一臂之力?” 建明帝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冷笑了一声,哼道:“何苦来要拿信言当幌子?你直接说要让沈净之去出其不意突然袭击一下得了!” 吉隽笑而不语。 建明帝简直哭笑不得,胡乱挥手:“罢了!朕倒忘了,沈净之还真从他那里占过一次上风。走吧走吧!好生审案!” 回到大理寺,得知湛心大师已经移交过来,关进了大理寺最深处的那处地牢,吉隽长叹一声。 “这可真是世事轮回。上一次那里关的是沈恭……” 即刻命人去请沈信言。 ——要让人家千娇万宠的闺女来大理寺地牢这种腌臜地方审案子,那自然要跟人家爹爹好生说几句好话。 谁知一脸无奈的沈信言进门时,手里就牵着自家胆大包天的宝贝闺女。 吉隽大喜:“沈相真是善解人意!” “陛下说,让我们父女来帮帮忙。”沈信言说着话,脸色比管着没钱了的国库还要臭。 “吉正卿替我舅舅、我沈家洗清冤屈,这等恩情无以相报。若能帮上一星半点,自然当仁不让。”沈濯笑眯眯地跟吉隽大打人情牌。 吉隽扶了扶额头。 这个…… 沈家这个净之小姐的词锋心机,他家那个傻外甥这辈子想必都不是对手吧? 想到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吉隽有一种甥舅二人同病相怜的戚戚感。 “今日要审的这一位,净之可知道底细?”吉隽决定不想了,直奔主题。 沈濯大言不惭地点头:“知道。所以不能这样快就审。您给他看看伤,养息几天。我后儿个补办及笄礼,办完了我再来跟他‘谈天’。” 补办及笄礼? 吉隽一愣。 这是个什么路数? 如此多事之秋,沈家要给沈濯大张旗鼓办及笄礼? 是……逼着建明帝表态么? 沈信言不是这种人啊…… 吉隽怔怔地看向沈信言,却发现沈信言满面无奈地看着女儿叹气摇头。 所以沈濯这是想干嘛? 沈濯啥都不想干。 她就是想见太后娘娘。 建明帝越不让她见,她越是想见。 果然,她及笄礼的帖子紧急发出去后,立即便收到了寿春宫的赏赐,以及太后娘娘的原话:“赶紧进宫来,哀家留了一支极好的玉簪,就等着给你在及笄礼上用呢!” 沈濯几乎是飞也似地进了宫。 林嬷嬷红着眼圈儿抹着眼泪把她迎了进去:“您可来了!太后她老人家望眼欲穿……” 沈濯胡乱点着头,一溜小跑进了内殿,额角带着微微的薄汗,扑到了床前,看着骨瘦如柴的太后,眼泪一双一对地往下掉,张嘴就发脾气:“您怎么就不听话?!不是说了外头的事儿不让您听不让您管么?我又进不来……您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说着说着,抱着太后的手,失声哭了起来。 太后的手上已经没有什么力气,所以只是微微用力,沈濯便明白了过来,忙支起身子,偎进了太后怀里。 太后含泪带笑,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小猴儿,哀家如今哪里还搁得住你揉搓……” “娘娘,陛下让吉隽审理湛心大师……我已经把这件事接过来了……及笄礼过完我就要跟他见面了。您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他吗?” 沈濯轻轻地抱着太后的肩,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问道。 太后的手指狠狠一颤,用力了捏了捏她的肩胛,呜咽了半晌,方也低声道:“问问他,哀家替他预备好的后路,他为什么不肯走?偏要遗臭万年,自绝于秦家祖宗!” 沈濯嗯了一声,离开太后的怀抱,抬了手给老人家擦泪,无限耐心:“等事儿完了,我再进宫来看您。您好好儿的,我让三郎快着去我家提亲。” 寿春宫内殿里所有站着的人都听见了这句话,人人都抿着嘴露出了笑容来。 林嬷嬷却泪如雨下。 “小猴儿,你这脸皮也是真够厚的!”太后笑着去捏她细嫩白皙的脸蛋儿。 沈濯吐了吐舌头:“早晚的事儿嘛!” 一老一小拉着手坐在床上,疯疯傻傻地闲谈。 永昌殿和昭阳殿又来人送了礼物。沈濯一一谢了收下。最后看看天色将晚,太后才依依不舍地让她离开:“哀家身子不好,不然,都想亲自去给你插笄呢!” 沈濯嘻嘻地笑着,小心翼翼地捧了锦盒,里头搁着一支长长的葡萄白玉簪:“那就要折我的寿了。我现在都觉得自己福气太多,天天惶恐得要命!” 太后笑骂了一句:“油嘴的小猴儿!” 又让林嬷嬷亲自去送:“你好好地把她送出宫,眼看着她上了车再回来。她明儿办及笄礼,今儿任凭天大的事儿,都不许麻烦她!” 林嬷嬷笑着陪着沈濯出来,离了寿春宫的范围,深深地屈膝蹲身下去:“净之小姐,多谢您了!” “我答应娘娘的,一定尽力做到。”沈濯跟着林嬷嬷一起落泪。 是啊,她答应了,要给太后娘娘看她穿亲王妃的婚服的样子呢! 只是,实在不知道,太后娘娘能不能撑到那一天…… 第八七零章 被灌醉的人 沈濯的及笄礼办得其实一点都不张扬。 各府里也都只是悄悄地送了礼物,而没有来人。 只有给她插笄的正宾甘棠长公主、赞者蒹葭郡主和有司临波公主,以及裴姿、欧阳试梅、朱冽和陈国公府的沈家姐妹三人,并曲侯夫人、彭侯夫人在。 帮着罗氏张罗的邱家一家和沈信明一家,委实没料到这说好了的正宾赞者和有司都会换了人。 沈谧笑着悄声对杨氏道:“看来,咱们濯姐儿不仅仅得太后青眼,便是皇室里的长辈们也都喜爱得很呢!” 杨氏自生产后就再没瘦下来,如今且笑眯了眼睛点头不迭:“我是从未想到过,不到十个人的宴席,也能用得上贵客盈门、高朋满座这两个词儿。” 罗氏则扶着肚子,躲在角落里,跟韦老夫人擦泪:“我的微微终于长大了。” 韦老夫人也拿帕子去摁眼角:“可说的是呢!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出门子了。这可真是,快啊……” 婆媳二人悄悄地在内宅感慨。女儿奴沈信言则在外院对着妹夫、小舅子和族兄族弟们生气:“微微是我夫妻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这样冷清的及笄礼已经够委屈她了。难道婚事也要仓促潦草地办么?我决不答应!” 邱虎扶着额苦笑:“满京城都知道太后娘娘病重。她老人家又一向最疼净之。这婚事,无论如何都拖不过三个月去。大兄,您不要意气用事。” 沈信言气哼哼道:“那是两回事!” 在这种事上,罗椟永远站在姐夫一边,也跟着哼道:“你们着得哪门子的急?!人家那边都没吭声呢,彼此又没婚约、又没许诺,难道让我们女家去求着男家不成?你们少起哄啊!回头惹急了净之,你们自己掂量!哼!” 沈信美看看沈信芳,低头喝酒。 沈信芳摸着鼻子嗫嚅:“翼王殿下倒是跟我说了,想请我当媒人……” “自古婚姻事,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自己说了算么!?绕过陛下、皇后和太后,他是想让御史台参他还是参我沈家?你给我告诉他:若是他胆敢妄为,坏了我微微的名声,我扒了他那层皮!” 沈信言几乎要暴跳如雷! 曲侯和彭侯对视一眼,吃吃地笑,酒杯一碰,叮地一声脆响,一口饮尽杯中酒。 “陛下让我等给你带句话。”曲侯放下杯子,慢条斯理地开口。 沈信言板着脸,一个字都不说。 “太后娘娘不是说,再过两天让净之再进宫一趟么?从寿春宫出来,别再跑那么快了,追都追不上。自己乖乖地到紫宸殿请见。”曲侯肃穆说完,自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众人愣了一会儿,品过味儿来,都掩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阴差阳错啊! 敢情昨儿净之入宫去捧回那支白玉簪时,原本是可以同时把赐婚的旨意也捧回来的。 结果,她自己怕麻烦,溜走了…… 沈信言悻悻,自己也端了杯子喝酒。 邱虎坐在他旁边,胳膊肘儿捅捅他:“领旨啊你!” “知道了!”沈信言浑身不自在,看着曲侯怎么那样不顺眼,忽然指了指他的脸,道:“信成,我看看你在陇右有没有把酒量练出来。今儿曲侯就交给你招待了。” 沈信成哈哈地笑,连连点头:“如今谁来咱家给净之提亲,我也是看不顺眼的。信言阿兄你坐着就好。”擎着杯子站了起来,“曲侯,请。” 沈信明一声不吭地把杯子里的酒添满,静静地等着。 彭侯阴恻恻一笑:“总不能你们一家子欺负曲侯一个吧?” 沈信美眨着眼笑:“那总不能看着你们欺负我们沈家,我们沈家人还袖手旁观吧?” 邱虎和沈信芳对视一眼,各自回头朝服侍的小厮们要酒。 等到酒席吃完,相携着走出来的二位侯夫人看着自家瘫在马车里、满身酒气的夫君都吓了一跳。 恭送她们出门的却是老董等人,满面羞愧地点头哈腰:“二位侯爷受累了!赶明儿我们王爷必定登门道谢!” 琴氏还好,看看曲侯,好气又好笑。 王氏则冲着彭侯狠狠地横了一眼,道:“活该!” 建明帝的话传进了沈家内宅,韦老夫人和罗氏的一颗心稳稳地放回了肚子里。 累了一天的沈濯且先回了房睡觉,根本就对建明帝神经病一样的表现无动于衷—— 一边优柔寡断、想博万古令名,一边心狠手辣、催逼老母性命,却拿着自己儿子的婚事做砝码,在天平上玩来玩去,谁稀罕呢?! 到了晚上,沈家已经传开了这个“众所周知的秘密”,沈恒高高兴兴地还想再庆祝一顿,却被告知:“大小姐睡得小猪一样,叫不醒呢!” 沈恒哈哈大笑,叫了沈信言,爷儿两个吃酒唠叨去了。 第二天一早,睡足了的沈濯神清气爽,命人去问:“我今天可以去大理寺了,爹爹何时有空?” 沈信言直到午后,才慢吞吞地回来换了常服,叫了沈濯,父女两个坐着车往大理寺去。 “爹爹?”沈濯讨好地给他捶肩。 沈信言哼了一声,不理她。 这门亲事,若不是沈濯先在宫里示弱,建明帝不会让人带了这种话来她的及笄礼。 所以,昨天收拾曲侯彭侯,都不过是迁怒。 终归还是自家这个傻闺女心软,看着老太后身子不好,自己绷不住许了婚。建明帝又有里子又有面子,当然高高兴兴地下了台阶。 “你呀!”沈信言恨铁不成钢地捏着女儿的鼻子,真想狠狠地打她一顿:“要狠,就狠到底。你这样心软,日后不定被人家怎么欺负呢!” “爹爹……太后娘娘对我好,我也没有不嫁给秦煐的理由,这个时候还死鸭子嘴硬,我怕日后遗憾终生。再说,我答应过太后娘娘的。”沈濯伤感地说了,又忙着安抚父亲:“您要是不高兴,我让秦三过来,关了小黑屋里,您亲手打他一顿如何?” 沈信言哭笑不得:“闺女,那是日后的大秦皇帝,你当你爹真不怕死呢!?” 第八七一章 陈年旧事 大理寺的地牢里已经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甚至比上次建明帝等人偷听时,地牢里的人员还要干净。 犯人、狱卒,一个都没有。 牢头一个人高度戒备地守在牢门前,见着沈信言父女,躬身施礼,让开一边。 “劳烦您了。”沈濯含笑欠身,又示意跟着的刺桐:“你留下。” 这是不相信牢头么? 吉隽挑了挑眉。 “加一重保险。”沈濯随口说了一句,一步跨进了牢门。 沈信言皱了皱眉。 虽然知道女儿曾经来过这里两回,但知道和看到是两回事。 女儿竟然对这种地方也表现得如此淡定,这是不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沈信言满脸不高兴地和吉隽并肩走在沈濯的后头。 “湛心大师!”沈濯笑眯眯地直接进了那间牢房。 沈信言张口结舌,几乎想要冲过去把女儿拽回来。却被吉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脚下一拐进了隔壁,桌椅宛然,正好两个人坐听。 “这里比永巷如何?” 自来熟的沈濯左右看看便掇了个蒲团,放在了湛心身边两臂距离的位置,学着他的姿势,盘膝而坐。 “永巷比这里洁净,味道也好一些。不过这里比永巷温和,没那么多丑恶。” 一直都冷淡地笑着面对所有人一言不发的湛心,却意外地对沈濯格外青睐,有问有答。 隔壁牢房里,沈信言和吉隽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表达内心的复杂才好。 “大师是想要诱我说无恶哪来善,无美哪来丑么?我不说。错对是非,虽说总有人说公道自在人心,但我却认为,也许有个立场角度,但更多的事情,错就是错,对就是对。人家错了不等于你就对了,同理,人家对了也不等于你就错了。” 沈濯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尴尬地笑了笑:“大师,咱们不讨论佛法道法行么?我容易乱。” 湛心失笑,侧头看了看她,温和地问道:“他们让你一个小姑娘来问案,都不怕我趁机杀了你么?” 沈濯眨眨眼,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阿伯,你在威胁我…… “……是他在威胁你。我跟他,不是一回事。”苍老男魂的中气充足了许多。 “嗯,我以为太后娘娘那么喜欢我,所以大师是不会对我下毒手的。现在看来我还是想错了,毕竟您连太后的三个亲孙儿都不放过,又怎么会在乎我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娘子。” 沈濯笑了起来,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纯净可爱。 湛心慈爱地看着她,片刻后移开了目光:“今上害了我,夺了我的皇位,我恨的是他。所以才会对他那一支痛下杀手。至于你,你只是个无辜的小娘子,我又怎么会害你?” 沈濯好奇地看向他:“陛下害了你么?那先帝和太后怎么会任由他害你?就算是事后你才想明白,可是以你的人脉手段,把自己被陷害的消息递到太后手里,不是易如反掌?” 湛心语塞。过了一时,才笑了起来,眼底森寒地看向沈濯:“我现在大概知道了,他们为什么让你来问我这桩案子。” 沈濯无辜地挠了挠耳垂,极其不淑女地耸了耸肩,道:“所以你想告诉我么?” “不想。” 湛心挺直了后背,整个人都弥漫着一股冷意。 “那就算了。”沈濯毫不拖泥带水,拍了拍膝盖,把双腿屈起,抱在了前胸:“太后娘娘让我来问您一句,当年已经给你预备下了后路,你为什么不肯走。偏要遗臭万年,自绝于秦家祖宗?” 湛心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青白不定起来,咬牙半晌,低声道:“难道我一走了之,就不是自绝于秦家祖宗了?他就不会让我遗臭万年了?那一场他胜券在握,我死活都会被他钉在耻辱柱上!倒不如搏一把,若是胜了……” 沈濯了然点头,接口道:“胜利者书写历史。你自然就可以把他对你和当年之事的描述一笔抹杀,顺便篡改史书,对他口诛笔伐,令他在史册上永世不得翻身。”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次换成湛心尴尬。 沈濯好笑地看着老和尚微微泛红的耳根,问道:“那你又是什么意思呢?他能被先帝立为储君,又于先帝在世时便禅让皇位登基为帝,自然是建立在你和他之间的那件旧事上。你欲谋逆,不就是为了把那件事的记载全部改掉么?那不就是篡改了当今陛下继位的合法性?” 小姑娘的笑声清凌凌的,甜脆好听,却毫不容情:“所以到了最后,必定是照着前唐太宗的路子,把他的兄弟们都抹黑到无以复加,分明一个谋朝篡位的阴谋家,最后却成了受尽委屈不得不反击的千古明君。您不就是打着这个主意么?反正过不了几十年,大家也就只相信史书上的记载,而非事实真相了。” 湛心默然下去,许久,长长地叹了一声,苦笑,摇头:“可他却真没有你这样理直气壮啊……” 沈濯抱着腿,把尖尖的小下巴放在膝盖上,忽闪着一双闪亮的杏眼,好奇地看着湛心,甚至问了一句:“大师可要壶酒?” 湛心无奈地摇了摇头,终于开口。 “我跟当今是双生胎。听当时的接生妈妈说,刚发现是双生胎,她们的手都是颤抖的。因为双生胎往往长得极像,御座上的皇帝,又怎能冒着会被替换的危险呢?所以,按照皇家的惯例,应该会让她们选一个溺死。而她们自己,也就都活不成了。 “好在两个孩子都抱在手里时,她们才发现,我们兄弟二人的面目虽然有相似的地方,却是普通亲兄弟之间的相似,而非双生的相像。 “当时我们先祖母还在世,高兴地问哪个是兄哪个是弟。但是接生妈妈们当时只顾着害怕了,忙乱之中,早就忘了谁先出的娘胎。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个接生妈妈便说她抱的就是长子,也就是我。 “但是到了我三岁时有一天,当今那一位宫里的管事姑姑,也就是另一个接生妈妈,却忽然说了一句:其实她抱的才是长子。 “先祖母不等父皇母后查问,直接便将那个妈妈乱棍打死了。 “我原本只有小名儿,可就在那之后不久,先祖母给我赐下了大名:天赐。并且,父皇立即便立了我为太子,人人都直接称呼我:天赐太子。” 第八七二章 历史总是惊人的重复 沈濯出了神,听到这里才轻轻颔首:“就因为那个接生妈妈一句话,你们兄弟从此有了嫌隙……” 湛心微微一怔,迟疑了起来:“是……” “所以那个接生妈妈的来历,你们后来查过吗?你和当今陛下,你们谁查过吗?”沈濯淡淡地问。 隔壁牢房内,吉隽和沈信言各自惊讶,对视一眼,又迅速转开视线。 “……我没查过。”湛心的眉梢轻轻地颤了颤。 沈濯并没有揪住不放,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湛心的身子动了动,双手扶在了膝盖上: “世人都爱看美人。男女都一样。我幼时任性,必定要最好看的人在身边才肯罢休。所以父皇给我选伴读时,我选了召南姑母家的周表兄,周行。二弟则安静地挑了母后的侄儿舒表弟,舒枹。” 嗯……周家的人都貌美,周謇也是号称京城第一美少年的。 沈濯非常理解这种感觉。 “不仅伴读,便是侍卫、内监、宫女、姑姑,我也要最好看的。周表兄为人和气,跟谁都要好。其中有一个侍卫,现在想来,大约是召南姑母特意交代了照看周表兄的,跟周表兄尤其好……” 湛心的脸上渐渐多了些不安。 沈濯看着他的样子,自然知道这个讲故事的人需要鼓励,出声问道:“你那时是天之骄子,所以说话必定没什么分寸。你是不是开了那位周行和侍卫的玩笑?” 湛心双手合十,面露悲伤悔恨:“你猜得极是。人前人后,我各种调侃。因为周表兄性子温和,很少反驳。这个话竟然在宫里隐隐约约流传开来,以至于后来,酿成大错……” “大师……你后来……不会是……”沈濯觉得自己有些说不下去了。 这跟校园霸凌,基本没有什么区别。 就好像自己在寄宿学校内的那段日子…… 湛心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才深呼吸一回,鼓足勇气道:“我那时跟周表兄开玩笑,还说要赐了那侍卫给他,成全他们之间一片深情。周表兄生气过一回之后,对我也无奈,就索性不理我,听之任之。那侍卫也仍旧我行我素。 “我起了心要捉弄他,就不肯放弃……阿弥陀佛…… “那年端午,我在雄黄酒里下了药,想把他和那个侍卫关在一起,大家笑一场…… “可那天我也喝多了……等我醒来时,榻上一塌糊涂的,是我和周表兄……” 说到这里,湛心的脸上一片痛苦难当。 然而这个话听在沈濯的耳朵里,却觉得格外怪异——这不就是个最明显的陷害的局么? “所以当时撞见此事的,是谁?” 湛心的肩膀塌了下来,低下头去:“是二郎。他看见了,立即推醒了周表兄,让他快走,又随手抓了个宫女摁在我床上,然后跑出去拦住了闻讯赶来的母后……可是,父皇也来了……” “所以大师和周家那位是被先帝和太后一起,公然堵在了屋里?难道没有宣太医来验?” 把两个人灌醉了脱了衣裳扔在榻上容易得很,但是让两个人真的做点什么出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如果现场有一个冷静的人,就该让太医去验一验是不是真有行房痕迹。 湛心闭上了眼睛:“验了。” 沈濯哑口无言。 “那下了药的雄黄酒,被换给了我。”湛心终于露出了一丝恨意。 那就难怪了…… 可是…… 沈濯看着湛心,欲言又止。 天赐太子在宫中长到十八岁,早就该那什么启蒙过了吧?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取向么?如果说被下了药,那也该是满世界找女人才对啊! 湛心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凄然一笑,破罐破摔一般,漫不经心道:“我那时正在选太子妃。之前虽然也有过宫女们服侍过,但那一阵子,为了对未来的太子妃表达尊重,并没有贴身服侍的宫女。” 旁边没有女子,两个人又有行房痕迹,那可不就板上钉钉的…… “听说周行当时就被判了流放?永世不得回京?”沈濯跳过了这一段。 湛心放松了一些,嗯了一声,紧紧合在胸前的双手也放了下来,结了禅定印放在丹田处:“父皇随口寻了个理由,目的其实只是让周表兄远远地离开京城。召南姑母得到消息匆忙赶来时,周表兄已经被押送走了。” 沈濯心中微微一动:“所以召南大长公主对此事内情,应该不久之后便都知道了吧?” “是。”湛心满是歉疚懊悔,“我对不起召南姑母。” 沈濯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神情渐渐肃然。 而隔壁牢房的沈信言和吉隽也满眼惊惧地对视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师。我相信寂了、湛空都是被你折服的人,但是林皓峰,真的是你的人么?还有苏侯、肃国公,以及剑南、陇右两道的那些人,都是奉你之命?”沈濯仔细地研究着湛心的表情。 湛心轻笑了一声,坚定地点头下去:“肃国公原本就是父皇打算留给我的擎天保驾之臣,自然唯我之命是从,何况他家的神通儿子,还被你们那位圣明天子给暗杀了。 “大小苏侯、林皓峰,以及两道的那些人,我做太子时,多多少少都跟我有私交。没有人相信我会向往佛法,他们更不相信我会做出那等事来。” 沈濯眯起了眼睛:“可是在你被关起来的时候,林皓峰说死就死,根本就没有任何安排后事的意思。肃国公也是。大师,我觉得外头还有人在主持局面,而且,是一个至少可以跟你平起平坐的人。” “哈哈哈哈,不就是小二郎?你不早就怀疑他了?”湛心有趣地看着她的样子,眉尾却轻轻颤了颤。 刚刚及笄的小姑娘,镇定睿智得,像个已经历尽劫难的老江湖。 “不,不是二皇子。你的力量若是在那两道就已经如彼浩大,那在京城、在大明宫,就绝不至于算计一回翼王,却得二皇子亲自涉险。 “你既然恨极了当今,并认定是他暗算你,又怎会放过他的儿子? “二皇子在你这里,不过是一个利用完就扔的工具,甚至,是一个反手就一起算计进去的工具。 “比如,太液池一事,让二皇子折了进去;东宫一事,把邵氏兄妹都献祭掉了。 “如果这两件事不是你提早安排的,那我就只能推断,另一个跟你有同等动机的人,主持了这两件事。 “召南大长公主,对不对?” 第八七三章 你有证据吗? 吉隽几乎是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满脸的匪夷所思! 召南大长公主!? 全大秦皇室辈分最高的那个人…… 沈信言的脸色渐渐地沉了下去。 “她有动机。我猜周行大约去西北的路上就遇到了‘意外’,至少是已经失踪了。” 沈濯不再看湛心,而是目光迷蒙地看着前方的虚空。 “甚至,我若是大长公主,我会怀疑周謇周荧的父亲,也就是她的次子周珩,死在战场上之事,是有人在背后偷偷做的。 “大师大约没料到,冯毅有一个亲兵活了下来回京给肃国公报丧。他清楚地知道,有人逼着冯毅在与北蛮决战之时,混乱中杀了秦煐。冯毅就是因为不肯做这样龌龊的事情才战死的。 “秦煐其实并非非杀不可,尤其并非要在陇右战场上非杀不可。可是战死一个皇子,换来一场胜利,一方面可以狠狠地打击当今皇上,另一方面,也隐隐约约让人看到熟悉的场景。 “这样的事情,大师,你做起来一定不会这样执着。只有召南大长公主,才是最渴望看到这个场景的人。” 沈濯停了下来。 湛心沉默着。 吉隽和沈信言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所以大师,周珩究竟是怎么死的?” 沈濯忽又转了方向,询问起细节来。 “周珩表弟的死因,你没有猜错。我们的人回来报说,他是倒在冲锋的路上,可是箭伤却在后背。” 湛心淡淡的说着,声音里却全是伤痛和刻薄讥讽:“召南姑母不知道这件事,我怕她经受不住打击,所以瞒下了。在陇右战场上杀掉小三郎,的确是我吩咐下去的。我们秦家欠了人家周家两个儿子,我得拿两个去还。” “太子是一个,秦三是一个。然而二皇子为什么会成为被放过的那个……哦,我想起来了。”沈濯敲了敲自己的额角:“他跛了。一个跛子是无法跟你争抢皇位的。” 湛心呵呵轻笑,高声宣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我已经出家数十年,并没有打算登临天下!二皇子是我选好的继位之人,我们彼此间已经有了默契,我虽然也会对他造成一些伤害,但总归不会要了他的性命罢了。” “你为什么会选二皇子?他跛了一只脚,而且,心机城府并不比你浅。”沈濯静静地看向湛心,等着他把自己已经知道的那个答案说出来。 湛心冷哼一声:“你知道先帝是怎么死的么?” 沈濯心中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莞尔笑道:“我家不过是才暴发的泥腿子,哪里知道那么久远的秘事?” 暴发的,泥腿子…… 吉隽下意识地看了沈信言一眼。 沈信言原本紧紧蹙起的眉头陡然间一松,接着七情上面,周身的紧张反而舒缓了许多。 原来是特意为了给父亲放松精神才这样说…… 吉隽心里有了一丝嫉妒。 自己虽然也有个闺女,但比起人家闺女的贴心,简直差了八条街出去—— 嗯,人家闺女还很会挣钱,东市有一整条街。 “小大郎和小二郎又是双生。他怕两个儿子日后会像我二人一样争斗,所以一开始是想要制造意外,直接淹死小二郎!” 湛心的声音阴恻恻,令人心寒。 口中说出来的话,更是揭示了人性中最残忍的一面。 沈濯证实了这件事,微微闭上双眼,呼了一口气出去,方无力道:“您接着说。” 对于她这样平淡的反应,湛心反而觉得有些奇怪,瞟了她一眼,冷笑着续道:“可是小二郎却没有死,他被拼了命赶来的内侍救了,却跛了一条腿。可这个跛足,却不是无法救治,而是疏于照料形成的。 “先帝当时已经是太上皇,鲜少过问政事。但这个家事,他老人家一眼看过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先帝翌日便病倒,没多久就晏驾了。 “——我父皇是生生被他气死的!” 到了这个时候,湛心的情绪终于激动起来,“虎毒不食子!他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何况是设计陷害于我?父皇定是想通了这一节,而他又已经继位三载、根基稳固,根本无法动摇,所以才生生地气死了!” 沈濯垂下了眼帘:“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 吉隽和沈信言终于反应过来,以上所有的说辞,都是湛心的一家之言,并无丝毫旁证。 “关于你与周行之事,关于周珩之死,关于二皇子落水跛足,关于先帝郁卒而死,你说都是陛下所为,你有什么证据?”沈濯抬起头来,平静地看向湛心。 “证据?!这么明显的事情,用得着证据吗!?难道我还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不成?”湛心大怒。 “若是给你下药的是旁人,目的是为了报复周行;若是周珩贪生怕死,不是冲锋向前而是往本阵逃窜;若是有人妒忌皇后娘娘所以拿二皇子撒气;若是先帝只是年纪高大、饮宴受了风寒。” 沈濯淡淡地看着他,“一切都说得通。你没有证据,便把这些事都堆到陛下头上,其实不过是为了给你自己妄图夺取皇位找的诸多借口。我沈家吃的是陛下给的禄米,断不会因你口舌如刀言之凿凿,就信了你的这些歪心邪话。 “所以,你有证据吗?你拿得出来,我去替你讨这个公道。” 湛心直瞪瞪地看着沈濯,半晌,长叹一声:“不,我没有证据。桩桩件件,只是推测。” 说完这句话,他就像是老了十岁一般。 沈濯悄悄地松了肩膀,紧绷的神经也慢慢地恢复了正常。 “大师,你大约不知道,这次对你的审讯,不是陛下要做,而是太后亲自要求的。太后对你太失望了。” 沈濯说着,揉了揉自己的腿,站了起来,“我去给你寻纸笔,你给太后娘娘写封信罢。我答应了娘娘明天进宫看她,到时给她老人家捎过去。” 湛心被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打得有些懵。片刻反应过来,沈濯这是已经结束了对他的“讯问”,不由得苦笑起来:“小姑娘,可还满意?” “不。并不。而且,恨不得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些事。” 沈濯走到了牢门外,安静地回眸,一双璀璨的杏眼,闪着淡漠的光芒。 第八七四章 若隐若现的串珠线 “此事,该如何上报?” 趁着湛心在隔壁写信、沈濯在旁边托腮相陪,吉隽跟沈信言悄悄计较。 沈信言很想冲他翻个白眼,想了想,忍住了。这毕竟是秦煐的亲舅舅。 “等会儿出去问净之吧。” 嗯,还不如翻白眼呢。 吉隽低下头研究自己的手指甲去了——长安城干燥少雨,自己这江南出身的人,指甲边的倒刺这阵子如雨后春笋…… “信我带给太后娘娘。大师不能自尽。不论是永巷还是此处,都请您活到送走太后娘娘再说。至于您今天跟我说过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沈濯将那封信收了起来,就像是叮嘱湛心晚饭不要吃姜一般,随随便便地说完,微微点头,转身而去。 “小姑娘。” 湛心看着她的背影,有一丝茫然,忽然出声叫她。 “大师何事?”沈濯回头。 “我听说了,母后属意你嫁给秦煐为妻。想来不论是小二郎,还是旁人,到了最后也是斗不过当今圣上的。你可愿叫我一声大伯?”湛心只觉得身不由己一般,冲口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沈濯定住。 阿伯,那是你么? 你是不是……跑去附他的体去了?! “不是。”苍老男魂闷闷地答道,声音突兀出现,倒是险些把沈濯吓一跳。 “你派人追杀了秦三数千里,我在陇右时,也险些丧命于那些人手中。我肯来问你的话,是因为我心疼太后娘娘。似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我称呼你一声大师,都是在讽刺。跟我攀近?你可拉倒吧。” 沈濯变了脸,冷漠冰寒,甩手而去。 湛心瘫倒在蒲团上,脸色苍白,大口喘息,就似是刚刚生过一场大病一般。 然后,他看着沈濯的背影,目光中露出惊恐交加的神情,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吉隽和沈信言跟在沈濯身后,三个人默默地走到了地牢门口。 “净之,除了他招认的那些罪案,之后发泄的那些胡言乱语,还是不要外传了吧?”吉隽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紧张地看着沈濯的侧颜。 沈濯肯定地点头:“哪一件都够得上让陛下杀咱们全家灭口了。” 这样直接…… 沈信言别开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然而那些事是前因,今日局面是结果。我们若想不那么提心吊胆地活着,这些事,还是一定得细细查清才好。”沈濯续道。 眼看着牢门近在咫尺,沈濯停下了脚步:“邵皇后看着不顺眼的是清江侯府,我沈家一辈子并不曾与天赐太子有关联。然而他们两方都没放过我家。刚才我跟他说话,各种不逊,他却没有半分恼恨之意。这说明针对我沈家的人,并不是他。 “照他所说,肃国公是他的人,害秦三的原因是陛下杀了那个包家的神童后代。那我沈家呢?” 沈信言轻轻叹了口气,敲了敲额角,低声道:“我也终于想明白了。周珩死在退北蛮那一次大战中。那次大战是大小苏侯指挥的,立了大军功的两家子,一个是陈国公府的信美信芳两兄弟,另一个就是冯毅。” 所以,大小苏侯被撞破了密室,满门抄斩。 沈信美则在西天目山遇袭,险些丧命,一条右臂几乎成了摆设。至于沈涔的婚事云云,不过是小事罢了。 至于冯毅,若非他战死陇右,想必他跟冯氏的“族兄妹乱伦”一事就会被掀出来,身败名裂。 “原来咱们家,只是遭了陈国公府的池鱼之殃。” 沈濯自嘲地笑笑,轻轻喟叹。 “也未必。若是前阵子的那件案子,的确能证明咱们家祖上其实跟苏侯是五服内的亲族,那针对咱们家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沈信言感慨地将双手负到了背后,一声长叹。 “果然照着现在所有的线索来看,大长公主府脱不了干系。可就像净之刚刚对那一位所说的,这些全是推测,没有证据。” 吉隽抱着肘摇了摇头。 可是沈濯却眯起了眼睛,仔细回想了许久,转脸看着吉隽:“吉正卿,我记得你和先吉妃娘娘的长兄当年出事的地方,也是在西天目山附近吧?” 吉隽身子一震,瞪圆了眼睛:“正是!” “倘若在那里袭击我信美伯的人,乃是大长公主遣了肃国公派人假扮的山匪,那你家呢?你家长兄遇到的,到底是真正的山匪,还是,也是假扮的?” 沈濯疑惑地看着他:“若也是假扮的,你家那时不过是一方的富户,再有钱,也不至于让人那样毫不顾忌地出手。可是事后又没有丝毫线索可查,又令人生疑。” 吉隽的神情一时凝重,一时激动:“那时我姐姐刚刚进宫不久,并没有宠冠六宫。若是有人立意害我们家,也应该只是冲着钱。然而那时我家财产何止千万?他们本应该绑了我长兄,威胁我家赎人的!但他们没有!所以,他们根本就是要我长兄的性命,他随身带着的十万贯钱票,不过是顺手拿了……” “所以,吉正卿想替令兄雪恨,怕是还有一番功夫要下。” 沈信言同情地把手搁在了吉隽的肩膀上,“陛下跟前,也还得你去周旋。” 吉隽张口结舌:“沈相,您是相爷,这种事……” “这件事我们父女只是来帮忙。这是您的正差。何况我父亲一句话没说,一个字没问,他有什么立场去跟陛下谈论此事呢?” 沈濯笑眯眯地接话,一脚迈出了大理寺的牢门。 正在低声说笑的牢头和刺桐忙迎了上来。 “去看看里头,牢门锁紧,不得有半点马虎。”吉隽把牢头支去了牢里。 “刺桐,车子赶过来。我累了,不想多走路。”沈濯面露疲色,伸手扶了扶额角。 沈信言立即把女儿挡在了身后,板起脸来,难得端了一朝宰相的架势:“吉正卿忙吧,本相已经如约相助完毕,告辞了。” 这个女儿奴! 吉隽哭笑不得。 “吉正卿,您要是能见着秦三,今儿的事情还是告诉他一声。毕竟,北渚先生,现在可是在翼王府呢……” 沈濯善良的提醒从沈信言背后悠悠飘了过来。 这! 这不仅让我自己去皇上跟前扯谎顶雷,还让我去对翼王泄密! 这没过门的外甥媳妇,难道就这样坑舅舅的吗?! 第八七五章 送信 其实沈濯何止坑了吉正卿? 她还顺手坑了绿春一把。 第二天,跟太后约好的入宫的日子,她却没去,而是将那封信直接交到了绿春的私邸。 绿春哭丧着脸,像揣了一袖子的热碳一般,先把那封信上交给了建明帝。 信没封口。 绿春放下信就找借口出了御书房,到了门口,连连抹汗,给自己找辙:“这天儿真是热得邪乎!这还不到六月呢,怎么这样热起来了?” 徒子徒孙们都过来凑趣。 有那不开眼的,嘀咕着替绿春抱怨:“这沈大小姐,烫手的山芋就会往您老怀里扔……吉正卿昨儿不是跟她一起审的?让吉正卿转交多好?” 绿春看了那小子一眼没吭声,转过头告诉大徒弟:“把那个蠢货扔去内廷尉司,专洗大家的恭桶。” 自己则赶紧叫个最心腹机灵的小内侍,附耳几句,一推他:“快着快着,要紧要紧!” 那小内侍连连点着头,转身蹿了出去,比兔子跑得还快,直奔北边鱼藻宫。 自从湛心被移交到了大理寺,建明帝好似天天看儿子看不够一般,又把秦煐叫回了大明宫,仍旧让他住在鱼藻宫。 可秦煐在鱼藻宫天天没事儿干,于是除了跟风色等人练刀练剑,就是趴在寝殿睡大觉。 贴身的内侍小宁子都有点看不过眼了,背了人埋怨风色:“殿下以前多好学?沈相当年给留的功课也并没有做完。你一直陪着殿下,也不知道提醒一声儿。看看现在这个架势,纯然的武夫了,让陛下知道,准要训斥殿下。” 风色摸着鼻子讪笑。 总不能在这里跟小宁子争辩说殿下在宫外的时候绝对不这样吧? “小的小郭子,奉绿总管的命,来瞧瞧三殿下。”一个小内侍跑得满脸是汗地进来。 小宁子忙笑着迎上去:“我们殿下正睡着,绿总管有什么话……” “我这就去叫殿下起身,小宁子陪着这位郭公公擦把脸吃盏冰酪!”风色连忙截断话头,大嗓门就吼起来,“殿下,醒醒!” 他的脚步还没迈进内殿,秦煐就歪着发髻、伸着懒腰、打着呵欠自己跳了出来:“绿春有什么话说?” 小郭子抬手抹汗,笑着顿了顿,眼看着风色一脚把小宁子踹了出去:“殿下刚醒,去打洗脸水去!” 方靠近两步,低声急道:“昨日吉正卿、沈相和净之小姐一同审了湛心大师,大师承认了不少事情,写了一封信请净之小姐转交太后。 “一早吉正卿已经跟陛下禀奏过审理过程,湛心的供词似乎全是净之小姐问出来的。刚才净之小姐令人把那封信通过绿公公的私宅已经送到了御前,一时怕就会送往寿春宫。 “太后她老人家必是受不住的。绿公公命小的转告殿下,您还是赶紧过去守着太后娘娘吧。” 秦煐脸上丝毫不见异样,笑眯眯地点头称好:“我都知道了,你去吧。” 小郭子觑着秦煐的表情,确定了一下,方躬身转头,一溜烟儿似的又跑了回去。 “这个,叫什么?”秦煐指指他的背影。 风色上前半步:“说是叫小郭子。” 秦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不错,话不多,都在点儿上。” 而且,完美地帮着绿春遮掩了这次传话的真实目的。 去寿春宫守着太后她老人家自然是应该的。然而与此同时,秦煐早已经得到通知沈濯应该今日入宫去建明帝跟前拿走赐婚旨意。现在,沈濯不肯来。这就说明,那封信,也许会引起寿春宫和御书房的震动,所以,近期提起赐婚一事,不算是好时机。 绿春要告诉秦煐的,不仅仅是要让他注意孝顺太后,还在警告他,在婚姻事上要克制,在对待建明帝的态度上,也要小心。 这是绿春在他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对秦煐最大的示好和帮助了。 秦煐要有以回报。 小宁子转了回来,身后跟着两个宫女,一个端着洗脸水,一个捧着手巾等物。小宁子自己眉开眼笑:“殿下,请您净面……” 秦煐看都没看一眼,又伸个懒腰:“马。” 阶前立即牵来秦煐刚刚驯服的一匹年轻的烈马。 腾身上马,秦煐看着傻了眼的小宁子,歪着嘴笑:“我去祖母那里梳洗吃点心,你留下,把寝殿收拾干净些!” 纵马而去。 进了寿春宫,秦煐邋里邋遢地扑倒在太后娘娘的塌边:“祖母,我饿醒了。” 照说,沈濯应该今日往自己这里来,送那封说好了的信。 所以这个孩子是来看净之的! 太后娘娘嗔了他一眼,嘴里不住地抱怨,但还是慈爱地把他拉起来,让林嬷嬷给他梳头洗脸,让耿姑姑给他准备吃吃喝喝。 小郭子奉命送了那封信进来时,秦煐正在把一盘子点心的最后一块丢进嘴里,顺便一口饮尽一盏热茶。 “太后娘娘在上,这是沈大小姐托绿总管私宅的人悄悄送进宫的。绿总管正在御前伺候,所以让小的赶紧先给您送来。” 太后冷冷地看着小郭子。 小郭子看着太后娘娘眨了眨眼,双手把信往上呈:“信上用火漆封了口,还有净之小姐的花押。总管说怕是要紧的东西,所以就没敢耽搁。” 火漆封口,净之的花押…… 秦煐险些喷出来! 刚才明明说那信在陛下手里! 沈净之!你竟然连作弊工具都给陛下备好了!你还能更谄媚一些吗!? 太后这才缓下了脸色,亲自伸手拿过了信,嗯了一声。 “你这小子,还不快走?一共没说了百十个字儿的话,你还等着打赏不成?滚滚滚!”秦煐上来半真半假地轻轻踹了小郭子一脚。 小内侍顺坡下驴,嘿嘿地乐着,摸着自己后脑勺,撒腿跑了。 “皇祖母,净之的花押什么样儿?我瞅瞅……”秦煐没皮没脸地往跟前凑。 林嬷嬷一把薅住:“殿下,公主那边有件事,老奴正要告诉您一声儿。请您跟着老奴来。” 秦煐挣扎着不肯走。 那花押管保有问题,不能让皇祖母发觉。 太后拆了信,回头瞪了他一眼,把信封拍到他手里:“给你!看去!欠揍的猴孩子!” 第八七六章 寿春宫之主 看完信后的太后娘娘失声痛哭,继而晕厥。 崔署令及时赶到,立即给施针灌药,可太后娘娘却把药全吐了出来。 太后,病重…… 建明帝连忙赶了过来,扶着床沿泪流满面:“母亲,您不要吓我!” 太后昏迷不醒。 “你是怎么照顾祖母的?怎么就长不大?父皇老了,国事繁忙。你天天在宫里闲着,竟然还能让祖母病成这样,你是干什么吃的?”建明帝左右看看,一肚子无名火都发在秦煐头上。 秦煐红着眼圈儿垂着头跪在旁边,乖顺道:“父皇骂的是。都是儿子的错。” ——其实又关他什么事? 建明帝不过迁怒罢了。 然而看着心爱的儿子抬手揉眼的样子,心中又不忍起来,叹口气,命人:“去叫鱼妃来。她还细心些,让她来照看太后娘娘。” 没有一个人提起皇后,和二皇子。 直到夜间,太后娘娘终于醒了过来。 一睁眼,先看见鱼妃满眼红血丝地守在榻边,意外了一瞬,勉强支起身来,道:“怎么是你在这里……” “临波回去就小日子了,自己羞恼,病了。陛下就让臣妾来侍奉太后娘娘。臣妾不及临波周到,您可别嫌弃臣妾。”鱼妃竭尽全力想要逗太后开心。 原来临波真的不曾有孕…… 太后失望之余,吃力地摇了摇头:“阿林呢?” 鱼妃忙道:“林嬷嬷先前也心口发闷,太医给开了药,吃了睡下了。刚才听着似是有动静了,大约醒了,臣妾叫她来?” 太后轻轻点头。 一时林嬷嬷过来,太后拉着她的手,低低说起了私房话。 鱼妃知机,自己且在外殿坐了,回头捶一捶腰。 贴身大宫女阿淇连忙过来帮着她松散。 “小三郎呢?”鱼妃低声问。 “就在外头跟耿姑姑一道坐着呢。”阿淇看了一眼内殿,轻声又道:“冷静得很,一个字不说,既没有不耐烦,也没有犯困。跟当年在宫里比,简直,两个人……” 鱼妃很久才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阿淇轻声道:“二公主说过,娘娘是善良的好人,好人有好报。三殿下和二公主都是知恩图报的人。” 鱼妃悠悠长长地叹息,心里本该得意踏实,可实际上却是莫名复杂。 自己这十几年,其实一直在暗暗地后悔。 就因为有了二公主和三皇子,自己又生了袭芳,所以建明帝一直很小心,不肯再令她有孕。 可以说,她是因为当了三皇子的养母,所以才没能有自己的皇子。 更不要说就是因为收养了三皇子,邵皇后打压寻衅了十余年。 可如今,也就是因为这件自己一直后悔的事情,说不准,自己就能做新朝的太后娘娘—— 鱼妃下意识地打量起四周来。 她,应该是会成为这座寿春宫的下一任主人的吧…… 林嬷嬷从内殿走了出来,含笑对着鱼妃屈膝道:“太后好些,已经又睡下了。让老奴跟娘娘道乏,让您先回去。这里有老奴和三殿下,无妨的。” 鱼妃也笑着答应,又关切道:“太后可是真的无妨了?臣妾回去恰好经过长生殿,要不要跟陛下说一声?” “不必了。”林嬷嬷扬声招呼了人来送鱼妃回去。 鱼妃哪里肯用寿春宫的人?忙婉拒了,扶了阿淇,坐自己来时的担子回去。 出了寿春宫,阿淇有点儿不高兴,小声嘀咕:“林嬷嬷怎么回事?娘娘替她当了差,她没个谢字,反倒轰咱们走!” 鱼妃瞟了她一眼:“你若不想要命了,就接着在寿春宫呆。” 阿淇身子一僵,吐吐舌头,嘻嘻一笑,不敢吭声了。 秦煐目送了鱼妃回去,转身回了内殿。 果然,太后并没有睡下,而是倚在床上。见他进来,笑着伸出手去:“来。” 秦煐忙过去,捉住了太后骨瘦如柴的手,鼻子一酸,跪在了榻边:“皇祖母……” “别难过。原本我去年就撑不住了。还是净之从陇右千里奔回来,生生地逼着我又活了这么久……” 太后抚着秦煐的头顶,慈爱道,“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祖母对你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日后别任性,净之那脾气是个火爆急躁的,果然哪一回惹急了她,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秦煐的脸上红了红。 总不能跟自己的亲祖母保证以后听媳妇的话跟着媳妇走吧? “道德经上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事不能急,也不能自作聪明。总要根基结实,才有楼高千尺。这些治国的话,你父皇都会教你。祖母就不多说了。祖母跟你说齐家。” 太后低低缓缓地交代着,“你的地位渐渐不一样了,你身边的人对你的态度也会变。可并不是说,这些人的态度变了,他们就是坏心眼的。人活当世,各有所求。你平心静气地去看,去问,去想,那些人究竟希望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然后再决定,该给他们什么,怎么给,给到什么程度。这件事,没人能帮得了你。包括净之。 “祖母的好孩子,你前头二十年没能过上好日子,后头二三十年的日子,还是过不舒坦。这也就是你生在皇家的命数了,你得认命。 “尤其是你这孩子孝悌,往后你那鱼母妃和临波姐姐,说不得就要逼着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到时候,你可就要为难了。到时候,别闲着净之,把她推出去。咱们大秦的宗室后宫,不怕你的肯定不少,但不怕她的,未必能有。” 秦煐泪流满面。 这些话,可以想见,除了面前的祖母,不会有人这样透彻地对他说了。 “皇祖母……您可好好的,净之说了,我们俩拜堂的时候,您得坐在上头……我还指望您帮我教孩子呢……” 太后失笑,亲昵地弹他的额角:“臭小子,没羞没臊的!净之才不是说这话的人……” 祖孙两个慢慢缓缓地说着话。 林嬷嬷在自己的房间里,流着泪,并顾不上擦,低头收拾着行李。 前天刚传来消息,先前那位整理太宗起居注的,不仅隐姓埋名搬了家,而且,一听是太后娘娘命人去打听,吓得连夜又逃了。 可那件事,必须要弄清楚。 林嬷嬷决定,亲自去办。 第八七七章 炒货店给你吧 第二天一早,建明帝醒了第一件事就直奔寿春宫。 太后的精神看起来极好,满不在乎地摆手:“你去忙你的。我没事儿。我已经让阿林去宣临波和净之了。有她俩陪着我,你放心吧。” 建明帝松了口气,笑着告辞,且去上朝。 可他前脚出了寿春宫,后脚便被秦煐和崔署令截住了。 秦煐泣不成声。 崔署令唉声叹气:“陛下赶紧让人预备吧。” 建明帝呆住。 所以,太后娘娘其实是,回光返照了……?! 建明帝忽然抚着胸口,痛声咳嗽。 “父皇!” “陛下!” 秦煐和绿春一左一右忙扶住了建明帝,两个人的脸色都吓得煞白。 “无妨。”建明帝拍了拍秦煐的手,苦笑着低声道:“你皇祖母的事情,朕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是……罢了……” 崔署令跟着叹气,双手拢在袖子里:“陛下且先去忙吧,臣在这里守着。” “太后刚才说还传了沈净之入宫。上回也是沈净之赶回来,太后就好了。这回……”建明帝还抱着万一的希望。 这回轮到崔署令苦笑:“上回,是太后娘娘自己想放弃用药。这回,不一样……净之小姐再善解人意、再懂得保养劝慰,也不过是个凡人……” 建明帝失望地将身体的全部重量都靠在了秦煐身上。 “父皇,儿子送您回长生殿歇息。”秦煐抹了一把泪,吸吸鼻子。 “去上朝。”建明帝咬了咬牙。 三个人都变了脸色:“这可使不得!” “朕今日不过问太多的事情,只把……这件事安排下去,就回来守着太后。”建明帝坚持道。 谁拗得过一朝的皇帝呢? 崔署令只得眼睁睁看着秦煐和绿春护持着建明帝去了宣政殿,自己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回寿春宫,又命人赶紧给梅署令送信。 这件大事一出来,召南大长公主、老喻王、甘棠长公主等人都会入宫,不是上了年纪的,就是心肠柔软的,到时候身边哪能没有太医服侍着?太医署和尚药局都得提前做好准备。 沈濯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知道这封信只怕就是太后娘娘的催命符。 或者说,太后娘娘这两年一直在等这封信,只有看到这封信,她才能安心地走。 但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沈濯不想知道。 二十年前的恩怨,那件横在天家母子兄弟心里的丑闻,只是他们母子三人之间的事。 又或者,还有再往前的恩恩怨怨,鸡毛蒜皮。 那些,都跟沈濯无关。 她不想知道。 她只是认为,太后娘娘身为生身母亲,有权力在临死之前,看到亲生儿子的心迹。若是她想,沈濯甚至愿意再当一次信使,将太后娘娘的回应,再递送给湛心。 但是太后娘娘似乎丝毫没有这个意愿。 当她抵达寿春宫时,临波公主正被驸马曲追扶着,痛哭着从内殿里出来。 耿姑姑摁着眼角,勉强挤出一丝笑,迎了上来:“净之小姐来了?太后娘娘正等着您呢,快请进。” 被临波公主的样子吓了一跳的沈濯这才轻轻舒了口气,先屈膝对着公主驸马行了礼,往里行去。 曲追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低声问哭得抬不起头来的妻子:“太后娘娘方才说,让你一辈子不许跟她争持,说你欠她的,是什么意思?” 再伤心,也要回丈夫的话,临波公主费力地止住哭声,擦了泪,轻声道:“我这辈子若是只做过一件错事,那就是算计了她……” “净之啊,我这老太婆,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得了你这个孙媳妇。” 太后娘娘和蔼地笑着,眼睛都眯起来,手指吃力地抬起,捏了捏沈濯粉嫩的香腮。 “娘娘……”沈濯长长的睫毛一颤,杏眼里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有您的疼惜,也是我最大的福气。” “嗯,我也莫名其妙,自家的孙儿孙女外孙一大堆,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太后呵呵地笑着,温柔地搂住了沈濯的肩膀。 沈濯主动地凑上去,抱住了太后的腰,一如既往地试图逗老人家开心:“因为我最孝顺呗!” “看在你这么孝顺的份儿上,我给你点儿东西吧!”太后娘娘一下又一下地抚着沈濯的后背,“你想要什么?” 沈濯的眼泪汩汩地往外涌:“我想要您再活五百年!” “傻话!”太后嗔着,如往常般,在沈濯的翘臀上轻轻地拍了一把,就像是在拍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小幼童。 耿姑姑在旁边看着,猛地抬起手来,用帕子狠狠地堵住了自己的嘴,可还是忍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忙转身快步躲了出去。 “我把蔡记炒货给你吧。”太后轻轻地在沈濯耳边道。 沈濯肩头一颤,仰头看向太后娘娘。 老人家慈眉善目地看着她,还带着不加遮掩的欣赏:“皇帝总归是看谁都要提防的。我因为不放心那一个孽障,所以弄了那么个小东西,只是为了知道大势苗头。可是听阿林说,老蔡反过来被你的家人指点,如今那小东西也变得有用起来。既然如此,索性就给了你吧。” 沈濯有着一瞬间的迟疑。 “行啦……早晚是你的。”太后轻轻地摸着她的头,“这时候你拿过去,也难保干净,还需好生梳理甄别。” 沈濯明白太后的言外之意。 太后大行在即,若是这个时候蔡记炒货落到旁人的手里,不论是谁,只怕都会有所折损。 尤其是建明帝,他恐怕早就对这条线虎视眈眈了。 但若是落到自己手里,那就能给秦煐助上一臂之力。看在这个份儿上,建明帝应该能高抬贵手,放过这些人。 而自己,只要能及时地将这支力量藏起来,那就会成为保护沈家和自己的绝好屏障! “知道这家炒货店的,临波一个,阿林一个,阿耿一个。宫里再没了。皇后大概知道个影子,应该不详尽。听说她因此想到往各家各户里头安插眼线。哀家因为不想宫里闹得鸡犬不宁,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接手后,若是有精力,还是把皇后的人清理一下。哀家听说,她那些人的名单,应该在甲申那里。 “等哀家走了,皇帝若是收拾皇后,你就看着。若是皇帝还想留着她,你就想法子去审甲申吧,那老阉狗,不是好东西。” 第八七八章 托付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吉隽入宫的消息传了出去,今天早朝的人格外齐全,连宋相都销假上朝了。 建明帝坐在上头,边垂泪边处置了最紧要的政务,哽咽道:“朕的母亲身子不好,朕实在是无心朝政。礼部派人去竺相家里看看,若是竺相好些了,便请竺相、宋相和信言一起议政吧。急事特报就是。” 宣政殿上安静得连根针掉落都能听得见。 皇帝哭着说太后身子不好,又命去找了主持过太上皇大行仪典的竺相来,还让礼部跟三位相爷一起议事…… 这是,这是太后已经病危了! 沈信言吐了口气,伤感地第一个反应过来,躬身答应。 宋相跟在他后头呜咽了一声,又忙噎住,颤声称是。 眼看着建明帝在秦煐和绿春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离去,众臣面面相觑。 “陛下纯孝,当年先帝大行时,几次在灵前哭得晕厥过去……” “唉唉,虽然陛下一向康健,但哪里搁得住先走一个儿子,接着又……唉唉……” “别说陛下了,太后娘娘不也是先前东宫出事才病重的么……” “只是不知道这件事之后……” 众臣们小声议论着。 沈信言依旧恭顺地叉手站在宋相身后半步的左侧。 “信言啊,礼部是你的老本行了,竺相想必也是只肯在这一件事上相助。那我们三人分分,你为主、竺相督办,你们二人把这件大事风风光光地办了。其他的事情,暂时我来管。等忙完了太后的事情,我们再听陛下分派,如何?” 宋相笑容可掬地跟沈信言“商议”。 沈信言不假思索地欠身答应:“就按老师说的办。” 他早就想知道,他这位老师如今站的是哪一边,可惜没有什么机会试探。 如今宋相既然主动要出来揽事背锅,他自是乐观其成。 大秦的宗室们很快都得到了消息:太后病危。 甘棠长公主不等圣旨,草草梳妆,飞也似的直接去了寿春宫。 耿姑姑边擦泪边上来禀报说里头太后正跟沈濯说话,可甘棠哪里等得?直直地闯了进去:“母亲!” 太后看见泪流满面的甘棠,一直以来的淡定再也维持不住,朝着女儿伸出了双手,哭了起来:“我的甘棠!”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我走了,你可怎么办……”太后紧紧地拥着唯一的女儿,百般地放心不下,百般地不忍不舍。 沈濯悄悄地退了出去。 内殿到外间,须得绕过一个屏风。 耿姑姑就在屏风边上,内外两间都看不见的地方,拉住了沈濯:“净之小姐……”直直地拜了下去。 “这可使不得!望慰太后不过是我份内该做的事情,当不得姑姑这一拜!”沈濯吓得忙拉住了耿姑姑——皇宫之内,太后而下,耿姑姑的辈分,乃是跟公主皇子们齐平的,她一个小小的臣子之女,可受不起耿姑姑双膝落地的一拜! 耿姑姑挣脱了她,到底还是结结实实地叩了三个头:“净之小姐,这是太后的吩咐。这不是拜谢您孝顺太后,这是请求您日后收留下奴婢和林嬷嬷这两个老废物。” 这是——认主?! 沈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弯下腰亲手扶了她起身,低声道:“您和林嬷嬷都是我平生所见最忠贞之人,我敬重你们二位。太后娘娘既然把炒货店给了我,便是将你们各位都托付给了我。你们就是我的责任。” 耿姑姑站了起来,抬手擦着眼窝:“太后之前有话,等您出了内殿,就谁也不要应酬,立即回家吧。这宫里乱,别再有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儿,把您牵扯进去。” 这当然是太好了。 只是…… 沈濯依依不舍地朝着内殿又看了一眼,走出屏风拐角,就在外间的门口,肃穆拜了下去。 外间,老喻王、蒹葭郡主,甚至茹慧郡主裴姿都赶了过来。 眼看着沈濯一拜下去,伏在地上抖着肩膀无声地痛哭起来,裴姿难过地便要扶着桌子站起来。 蒹葭郡主忙按住她,亲自走了过去,弯腰搀扶:“净之,起来,快起来。” “郡主,老奴奉命送净之小姐出宫。”耿姑姑也跟着过来,扶起了沈濯。 蒹葭郡主微微一怔。 “等我拜见王爷。”沈濯低头擦着泪,去给老喻王行礼。 老喻王满头银发,看着比召南大长公主还要苍老七八岁的样子,老眼浑浊,眼圈儿红着,似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自语:“我这嫂子可是个好人……当年不是她警觉,我爱妻怕是要在湖里喂了鱼……唉唉,这座皇城,好人没好报啊……” 沈濯愣了愣,却知道此刻不是追究的时候,全了礼节,起身告辞。 蒹葭郡主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回到父亲的下首坐下。 “看来,我这嫂子的后事,这是都托付给这未来的翼王妃啦……”老喻王仍旧低着头,长吁短叹地嗫嚅,可却说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蒹葭郡主的目光又转向父亲,轻声问道:“父亲是打算在她手里……” “若是还有什么机会让事情大白天下,这应该是最后一回了……”老喻王端了茶碗,堵住了自己的嘴。 裴姿恍若无闻,拿着帕子不时地摁一摁红红的眼角。 蒹葭郡主转回身来,温和地问她:“好女儿,你还好吧?饿不饿?渴不渴?脚上麻不麻?腰上累不累?” 五个来月的身孕,显怀不久。前期的妊娠反应已经过去,肚子也还不算大,举动灵活。这个月份正是最舒服的时候,她哪里能有什么不适? 裴姿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踮着脚往内殿看去,着急地喃喃:“也不知道伯祖母怎么样了……” 一语未了,建明帝走了进来。 “茹慧,你怀着身子,怎么也过来了?”建明帝心里十分感动。 这几个孩子可真都是好孩子,个顶个儿的孝顺。尤其是刚才远远看见的沈净之,在寿春宫外头哭得跪在地上起不来,耿姑姑一个人都扶不住。还是他吩咐了个担子过去送了那孩子出宫…… 想到耿姑姑,建明帝惊觉一般四顾一周:“耿姑姑出去送人,林嬷嬷呢?” 一个小宫女怯生生地上前:“太后吩咐了林嬷嬷出门,说是要去一趟舒家老家,怕是要走几个月。宫里的事情都委了耿姑姑。” 第八七九章 宾天 舒家老家? 建明帝有些疑惑地看了绿春一眼。 “舒家老宅还有两房家人照看祖坟和祠堂,老实本分。谯国公府每年往回送钱。两边一向相安无事……”绿春迅速地说道。 那林嬷嬷回去做什么? 建明帝正在心里琢磨,甘棠长公主抹着眼泪从内殿出来,先迎着他屈了屈膝,直起身来,哽咽道:“母后请喻王叔一家进去。” 蒹葭郡主忙扶了老喻王,宫女上前扶了裴姿,三个人进了内殿。 “你怎么自己来了?伤心起来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建明帝心疼地看着唯一的妹子。 甘棠泣道:“皇兄忘了?今日是驸马父亲的忌辰,他带着孩子们去了城外庄子上祭奠。我因不放心母后,所以没跟去。”顿一顿,又低声道,“召南姑母是不是病着所以没来?” 温惠郡主周荧的死对召南大长公主的打击非常大。 除了一头病倒,竟是连温惠郡主的尸体都不肯看一眼。周謇又在外头办差,无人劝慰,大长公主的病势越发沉重。听说太医署那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开药了。如今大长公主府里,温惠郡主停灵等事都是管家在办。 建明帝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周謇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不过三两日就能抵京。不过,梅署令说,大长公主一开始只是心病,后来却不知怎么回事,一日比一日添了病症,这两日才起不了身……” 也就是说,其实只是不愿意入宫?! 哪怕太后病危? 甘棠低下头,换了张帕子,摁了摁鼻翼,淡淡地说:“大长公主一辈子骄傲。唯有在邵家求娶温惠这件事上算是吃了亏。谁知道这一亏竟然连温惠本人的性命都亏了进去。她心里不舒坦,愿意病着,那就病着吧。” 说到这里,甘棠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在旁边角落里躲着哭泣的临波。 还是朱冽有一回说漏了嘴,甘棠才知道邵舜英那一回是冲着她去的,谁知最后却算计了温惠郡主。 不知什么时候耿姑姑已经悄悄地回来,这时帮着送了老喻王一家出来,疾步走到建明帝跟前,强忍着泪,低头叉手屈膝:“太后娘娘说,想与陛下闲谈。” 闲谈…… 是交代遗言么? 建明帝和甘棠不由得肩头同是一颤,兄妹们对视一眼,俱都哀戚满面。 内殿里,太后正让人伺候着梳妆。 长长的银丝梳了圆髻,戴了华贵庄重的九宝九凤金冠,玄色的翟衣长袍——若是胸前腰间戴齐了环佩,那就可以直接停床了。 建明帝看着,失声哭了出来:“娘……” “你又哭什么?你和你哥哥小时候都白净,再穿上一样的衣饰,也有些不好分辨的。不过呢,我那时有个绝招,就是找个什么东西逗你们。拿不着就气得不肯要、宁肯砸了的,是你哥哥。还没怎么着张嘴就哭的,肯定是你。” 太后眉眼舒展,似是年轻了起来一般,笑着伸手招了建明帝到身边。 “你小时候爱娇,天天黏在我身边。好在你父皇肯替我分担,给你大兄配了许多的姑姑嬷嬷,又有内侍侍卫,大一些又是各种伴读长随……” 建明帝忙擦了泪,凑着太后的话笑道:“那时候大兄极羡慕我,瞧着没人就悄悄地揍我,说是我霸占了母后。我挨那些莫名其妙的揍,直挨到八九岁。还是父皇有一回撞见了,教训了大兄,他才罢了手。” “你大兄从小是个执拗的人。因被骄纵,所以心思反而单纯,有些事情,一旦被人说动了心,那就信了死理……” 太后看着内殿已经没了旁人,索性靠在儿子的身上,悄声笑道:“你娘可已经坐不住啦……” “娘……”建明帝抱着太后呜呜地哭,像个孩子。 “我走之后,让你大兄来我灵前念经。念完了,赏他一壶酒。”太后轻描淡写地吩咐,“他做下的那些事,即便你为他在世人面前遮掩,他也见不得秦家的列祖列宗。我让阿林回去安排了,回头就把他埋在舒家的祖坟里。” 建明帝抱着太后的胳膊一紧,心下却是一松:“娘……” “你是个孝顺孩子,怕我伤心,这么多年都纵容他。只是这却做错了。早在一开始,你查到河州那些事就是他主使的时候,你就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也不至于把我那三个可怜的孙儿都搅进去。尤其是可怜的大郎……” 太后想到被建明帝亲手了结的太子,就忍不住心中刺痛,忙转开话题:“你不要怪净之。这回是净之审了他的那些事之后,给我捎了一封信进来。那孩子虽然善心,却烈性,是非对错,在她面前是没有模糊的。” 建明帝顺着太后的话头,强笑道:“沈家的这个女儿也是个奇葩。不知道怎么这样招您的喜欢,我瞧着临波都嫉妒了。” “说到这个,”太后乐得合不拢嘴,“我倒真要问问你了:你是怎么回事?那赐婚的旨意还真不还给孩子了?小三郎都快急疯了!” 建明帝轻笑道:“原本是等着哪天在宫里逮着她,就再让她自己把赐婚旨意捧回去。后来又想着,您来给她赐婚的话,大约她更高兴……” “嗯,你没生旁的心思就好。净之孝顺,我可不想委屈了她。还有小三郎,你想怎么安排?” 太后一反常态,开始一件一件地追问建明帝关于大事的计划。 “我原想着过年的时候一起把立太子的事儿办了,所以才让沈信言领了礼部尚书……”建明帝在这个时候,言无不尽。 “那个随你。我就一件事要嘱咐:可不许因为给我守孝,就又要把孩子们的亲事往后推!我都巴不得还没过奈何桥时,就听见他们的喜信儿!” 太后认真地捏着儿子的手。 建明帝哭笑不得:“娘!您怎么一到催孙子们成亲,就没道理可讲了呢……” “当年你十六岁成亲,不也是你皇祖母催出来的?哪个当祖母的,都一个样……我的儿啊……” 太后娘娘笑呵呵地说着,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终至无声。 夕阳的金色光芒洒在寿春宫的花园里,五月的石榴花红得像火,满园的牡丹、月季和玫瑰争竞着芬芳。 殿里的众人放声痛哭。 太后娘娘,宾天了。 第八八零章 三代外戚 哭灵的人里,年轻的后辈们出人意料地情真意切。尤其是沈濯、欧阳试梅、朱冽和临波,哭得死去活来,嗓子都哑透了。 裴姿因为有孕,只在家里戴孝,并不入宫陪祭。 天气渐热,第三天上,欧阳试梅哭晕了过去。太医看了脉,一边叹气一边不是滋味儿地禀报给建明帝:“太后娘娘最爱重的那个侄孙媳妇,欧阳氏,有了身孕,才一个多月。若是能提前几天知道……” 太后她老人家便又多一桩高兴的事听了再走。 建明帝垂着泪,道:“太后娘娘生前最慈爱这些晚辈,她们也最孝顺太后娘娘。也是缘分了。” 即刻下令,晋谯国公幼子舒适为安阳郡公,其妻欧阳氏的三品郡夫人诰封一体发下。 宋相坐在门下省的部堂上听着这个,皱了皱眉,回头问道:“谯国公请封世子了没有?” 有人小声答道:“原先一直没有。前儿太后娘娘大行,陛下亲口问了谯国公,他才说,也好。陛下刚令封了他家长子为世子。” “也好?!”宋相哼了一声。 人家都是树倒猢狲散,怎么太后这一支外戚,反倒是太后娘娘一死,他们的势头倒似是要起来一般? 众人心中疑惑,不免交头接耳。 “后宫不得干政,外戚不得做大。太后当年要教导邵皇后,自然不会让自己娘家反倒坏了规矩。”又是宋相给众人解惑,“可这谯国公当年可是陛下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听说,谯国公的表字,还是当年陛下玩笑时取的呢。” 原来如此。 谯国公一家,竟是被太后娘娘生生压了几十年…… 然而即便如此,赏一个世子也就罢了,怎么又要封郡公? “那不是封郡公,那是封郡夫人。太后娘娘生前就极喜欢欧阳氏,陛下这还是看着太后娘娘的面子。” 恰好竺相背着双手踱进门来,含笑解释道。 众人忙起身给他见礼。 宋相也笑着欠身让座。 太后的后事都落在了沈信言的肩上,虽然说竺相经历过先帝、先太妃等人的葬礼,但毕竟年高,又已经上了告病致仕的奏章,所以并不会管太多事情。 这个时候他老人家来了这里,那必定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是来寻宋相说话的。 众人识趣地悄悄退了出去。 “自然,表面上看来,的确如此。”竺相撩袍在宋相对面坐下。 宋相拎了茶壶,给他倒茶:“哦?” “实际上,是因为陛下要再立太子、并为太子选妃沈氏了。若是太后的母家冷冷清清,那沈家怎么办?难道让炙手可热的沈信言病养?陛下舍不得,咱们未来的太子也舍不得。更别说那位走到哪里都喜欢搅风搅雨的准太子妃了。” 竺相拈了茶碗,呷了一口。“此事一了,老夫致仕。瞧着今天的好空儿,老夫想劝一劝望之你。望之当年是得罪过你那学生的,可要早些寻一条退路啊。” 宋相的眼角微微一颤,笑了笑:“天下事纷纷扰扰。做事就免不了磕碰。信言是我的学生,我知道他。竺相过虑了。” 顿一顿,又亲切地问:“听说安福大公主回来了?如今可是在灵前?这内命妇们,我听说坐在最上头守灵的乃是昭阳殿那位,怎么皇后娘娘的病还没好?这个时节,难道还不出来?” 清宁殿已经隔绝了内外,甚至断了荤腥的供应。 出来?! 邵皇后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至于安福大公主,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去见建明帝,也不是去见皇后娘娘,甚至不是换了衣裳去太后灵前磕头。风尘仆仆进了京城,第一件事就是着人去问周謇从外地回来了没有,人在哪里。 身为公公的竺相脸上直发僵。 邵家再倒霉,安福大公主也是皇家的公主。除非她做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丑事来,否则,就只有她不要驸马,没有驸马敢休她的。 ——每回只要竺相在宋相面前打算挑拨些什么,都会被宋相关切一下他这个公主儿媳的事情。也是让竺相完全没了脾气。 不过好在安福大公主这一回被高人指点过了,此刻倒是做了个正常的举动出来: “哦,皇后娘娘病得沉重。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搁谁也受不了啊。所以安福在灵前跪了三天之后,特意去请了陛下的旨意,去清宁殿里亲自服侍皇后娘娘去了。但愿有这个贴心的亲女儿劝慰,皇后娘娘能好起来。” 竺相总算是能把这件事圆了过去。 “安福大公主果然孝顺。听说三公子的那位平妻给老相爷又添了两个孙儿?真是好福气啊……”宋相认真地恭喜。 竺相终于忍不住了,冷哼一声:“我家那孽障算什么?听说宋相那心爱的幼子如今已经超过所有纨绔公子,被誉为全京城第一才子?可喜可贺啊!” 说完,甩袖而去。 对着竺致远的背影随意地拱了拱手,宋望之沉着脸低下了头。 宋甄不听话。 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这孩子跟勋贵圈子来往,可宋甄却对秦睦的话深信不疑,对周謇此人推崇备至。 可秦睦是二皇子一党! 二皇子已经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太后娘娘大行,连安福大公主都赶了回来,可是二皇子却只在灵堂设好的第一天在众人跟前露了个脸。听说,当天哭灵完毕,二皇子就被送回了府。只留下了一个懵懵懂懂的二皇子妃、新罗公主姬美淑,跟在临波公主和袭芳公主的后头,一一照做。 既然二皇子翻不了身,那就必定会倒大霉。 得想个什么法子,跟二皇子一党划清界限才好…… 宋相低着头慢慢思索,直到接到建明帝又一次从灵前传话过来: “奉太后遗旨,立三皇子翼王秦煐为太子,并赐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沈信言长女沈氏净之,为太子妃,择最近吉日完婚。门下写旨,钦天监择期。朕欲于太后头七之日昭告天下,卿等办事麻利些。” 宋相手指狠狠一抖。 所以刚才竺相的话,真的没说错。 第八八一章 婚还是要赐的 所以宋相很快令门下封驳了建明帝旨意中的一项:太子的婚事。 “……东宫莫名震动,先戾太子被废,国本不固。而翼王军功卓著、恭恪纯孝,堪为储君,陛下择此时册立,一则可安天下,二则可慰宗庙,英明之至。 “然先太后大行不远,三年孝期方始。此时议亲,即便有太后遗旨,亦不免后世物议纷纷。即刻赐封太子妃一事,尚请陛下三思。” 沈信言看着这匆匆而就的封驳理由,心底终于货真价实地愤怒起来,但脸上却装模作样得很: “毕竟太后刚走,她老人家最疼我们家那个无法无天的丫头。微臣也觉得不合时宜,不如以后再议吧。” 可沈信言越是温和知礼,建明帝就越是尴尬:“这是朕的家事,是太后她老人家临终前拉着朕的手殷殷嘱托的最后一件事!这件事怎么能拖后?!” 立刻命绿春:“你去门下看看,宋望之究竟是什么意思?!” 绿春颠颠儿地跑了一趟,回来时满脸的不怀好意,附在建明帝的耳边嘀咕:“御史台的骆辰轩正在门下跟宋相吵架,说他家的幼女既然满心满眼都是周小郡王,他这个当老子就不要再打翼王殿下的主意了……” 以耳力超群著称的沈信言的脸色刷地一下沉了下来,抿紧了嘴,一言不发。 建明帝心头却轻轻一跳,看了沈信言一眼,哼了一声:“然后呢?” “门下的旨意已经写好,老奴拿回来了。”绿春毕恭毕敬地把明黄缭绫的卷轴双手呈上。 建明帝展开细看。 嗯,册封翼王为太子、沈净之为太子妃的意思都写明白了,但是日子都等着钦天监择吉。这样就行了。 他本来就没有在皇帝须守的二十七天孝期内让秦煐和沈濯成亲的意思。 “嗯,就这样吧。不必等头七了,绿春去宣了旨意罢。明日开始,除宗亲外,就不必至宫里哭灵了。头七后,就都不用来了。闹哄哄的,朕想跟母后说说心里话都没个空儿……” 建明帝揉着太阳穴,闭上双眼,微微蹙了眉。 “陛下歇息片刻,臣先告退。”沈信言知机退出,垂下的眼帘遮住了已经抑制不住的冷漠和恼意。 转身跟绿春一起并肩出了紫宸殿,沈信言难得主动开口:“绿总管最近辛苦了,我瞧着眼睛都红了。” 绿春忙笑着欠身:“咱们俩谁也别说谁。您自己个儿寻个镜子照照,您也一样啊!” “呵呵,可不是么。咱们俩都好生保重着些吧。这日子是越过越累,往后这一半年间,还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呢!”沈信言长吁短叹。 绿春的手指狠狠一抖,愕然转脸去看沈信言:“您的意思是……” 沈信言弯弯嘴角:“净之送进宫来的信,绿总管若说没看过,我可是十万个不信呐……” “别!别别,我可真没看过……”绿春笑得嘴里心里都一起发苦。 沈信言笑得和煦,眼中精光却凌厉闪过:“行!您没看过!那我不妨直言相告,那一位的死期,肯定就这几天了。可是即便他死,我估摸着,他也不会供出来另一位。 “可那另一位,绿总管,我跟吉正卿在京城的根基浅,半点不法的事情都查不出来人家的,您猜猜,您查得到么?若是连您都查不到,您说,他们家是太干净了,还是太本事了呢? “那么大的本事,那么好的名声,那还不是想扶谁就扶谁?翼王府背身儿那座宅子,可还活着呢……” 沈信言说到这里,安安闲闲将双手拢进袖子里,抬到额前欠了个身,施施然大袖飘摇着去了。 独留下浑身冷汗的绿春,捧着圣旨,却几乎站在原地打起了摆子。 这沈相,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呀?! 绿春哭丧着脸想。 不就是没痛快让你女儿成亲么?不就是没帮着你狠狠地去打宋相的脸么?你至于的拿这种事儿来吓唬我个阉人奴仆么?你有本事直接去吓唬皇帝陛下啊!欺负老实人…… 可是绿春的脚下却不敢耽搁。 到了灵堂前,摆开了阵势,翼护着羽林神策,还有得了沈信言吩咐赶来的六部官员,绿春鼓起丹田气,高声宣读了圣旨。 头一句“仰承先敬贤太后遗旨”,沈濯又没绷住哭得抬不起身子来。 不是太后,哪有今天的她? 早就被建明帝和邵皇后这对儿帝后压榨虐害得渣渣都找不到了吧?! 可是最疼爱她的那位老人家,到最后都没能看到自己穿着大礼服的样子,没等到自己和秦三双双跪在她面前的样子,没听见自己改口喊上一句“祖婆婆”…… 沈濯伏在地上痛声哭着,丝毫不顾自己的形象已经蓬头垢面、状若疯魔。 “净之小姐,接旨吧?”绿春红了眼圈儿,声音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要多不忍有多不忍。 沈濯置若罔闻。 朱冽胡乱擦着泪,连忙过来伸手搀扶她:“净之,起来接旨。太后娘娘在天上看着呢,你不要让她老人家担心……” 说着,自己又掉下泪来,“你快着。惹得太后娘娘不高兴了,看我怎么捶你!” 这一句,周遭前头临波几个人又都别过脸去呜呜哭出了声。 “是。臣女接旨。”沈濯红肿着眼睛鼻子,伸出双手接过圣旨。 “净之小姐,陛下有旨,明儿开始,便只命宗亲进宫哭灵,其他朝臣命妇便不用来了。然而您今日赐封了太子妃,虽然没行礼,也是宗室中人了,您得来。记好了没有?” 绿春和颜悦色。 沈濯胡乱点了点头:“无论在哪里,我都会给太后娘娘守足孝期的。” 哎!看净之小姐就是懂事,不让人家难做! 绿春松了一口气,慢慢地退开,回去复命。 听见她在这边这样痛快肆意地大哭,原本用麻白布隔开的男子一侧,还有人想要凑过去跟新鲜出炉的新太子秦煐搭讪,此刻却也怯了步子。 原本跪在建明帝、老喻王、二皇子三个位置之后的秦煐,此刻也被引着跪在了仅次于建明帝的最前头,低着头,不嚎不叫,默默地垂泪。 第八八二章 赐白 然而,秦煐沈濯两个人,在这一道旨意之下,终归是不可避免地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 尤其是命妇这一边,宋相的夫人卞氏实在是没忍住,低声问身边跪着的安平侯夫人:“说起来,先前都忘了。今日之前,这沈家的姐儿身上可是半点品级都没有,她是凭了什么进宫哭灵的?她也算命妇?!” 安平侯府之前可是也给往沈府去提过亲、递过庚帖的,这时候不免心中微微愠怒,哼了一声,也低声附和:“说的就是呢!她那父亲还领着礼部。卞夫人也该跟宋相提上一句,这没规没矩的,也配当太子妃?” “沈大小姐是太后娘娘生前最爱惜的晚辈,她入宫哭灵是陛下和鱼妃娘娘特旨。您二位若是没得了自家夫君的指点,不妨家去跟自家夫君问罪一番,可别挪到人家沈大小姐身上。人家家里还有一个临产的娘亲一个守孝的祖母要照看,还得管着府里的中馈,还没您二位清闲呢!” 新封的抚远侯夫人王氏板起脸来,低声正色顶了回去。 偏偏还有几个跪得远的命妇,声音不大不小地嘲讽:“弄个疯子当太子妃!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亲手跟男人打架,害死堂姐堂妹,又将翼王殿下的心上人弄死的么?连殿下的亲表妹,都被她欺负得只有委屈得哭的份儿……” 地下跪着的人群中,渐渐起了嗡嗡声。 闲话只要开始流传,便立即会有人把所有的负面消息都翻出来。嚼舌头这种事,所有女人都乐此不疲。 所以,接着就有人开始津津乐道于沈濯的种种“劣迹”,甚至连在太液池湖心岛将章娥踹下岛去一事,也被说成了“悍妒”。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就算是这样,翼王府里传出来的,翼王殿下亲口说的,那就是翼王府要进一只母蚊子,也得沈家的净之小姐点了头才行!”这话就更加酸溜溜地让人不忍闻了。 “哎你们听说了吗?就她的那几个好友,甚至包括她那表哥的媳妇,都被她传染的。如今一个个的都不许夫君纳妾!” “她那表嫂是茹慧郡主,不许夫君纳妾不是太正常了?” “那以后太子的东宫,难道也不置侧妃的?开玩笑么……皇家难道不要开枝散叶了?” “可不是!?先头东宫……” 众人的话越说越多。 鱼妃和临波跪在最前头。 鱼妃伸手抽了帕子,擦着眼角,脖子梗着,显然快要忍不住了。 临波却又比她更加恼怒,双拳紧紧握起,慢慢直起了背,款款站了起来。 底下的嗡嗡声一静。 “女官们把刚才对先敬贤太后大不敬的命妇名字都记下来,送礼部。请陛下定夺,是申斥、禁足、罚金、降级还是直接褫夺诰封。” 临波冷冷地看着下头的众人。目光略过那几个瑟缩惊恐的脸孔,厌恶之色一闪:“先敬贤太后最宽仁慈爱,却也最重规矩礼仪。 “这样的时候,还有人有心思嚼舌头说闲话,本宫就该直接治你们的大不敬之罪,按律条拉出去就在外头行了笞刑!看在太子和太子妃面上,本宫也不欲惊扰太后仙灵。且饶你们三分。” 几张面孔都深深地低了下去,只有头发上的白色绢花晃动,再也看不清表情。 再过了半刻,鱼妃微微侧身吩咐,司仪司宾高声引导众人进行新一轮大礼跪拜。之后,鱼妃拭泪哽咽道:“天气渐热,诰命们年长辛苦,就到这里吧。” 直接提前命众人散了。 众命妇哪还不知鱼妃和临波这是被先前的闲话惹恼了?忙都屏息静气,安安分分地退了出去。 建明帝那边听说了,不由得高高挑眉:“这就散了?” “已是未正,也差不多了。”绿春忙圆场。 建明帝便皱眉。 谁知道接着阿淇哭着来替鱼妃和临波告状:“……娘娘和公主等人一走,扑在灵前哭得几乎要死过去。这些人也太嚣张。好歹是陛下的旨意,就当着太后娘娘仙灵的面儿就这样市井恶妇一般口舌不断,这算得了什么?” 自己还没死呢! 老虎不发威,真当我是病猫了?! 建明帝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了茶几,指着外头吼:“让宋望之给朕滚进来!他那是相爷的夫人么?那简直是西市大街上的三姑六婆!他到底管得了管不了?他管不了朕替他管!” 再一次,因为卞氏,宋相闹了个灰头土脸。 第二天一早,宋相捧了请罪奏章来。又命卞氏亲自去太后灵前叩头谢罪。 岂料卞氏哭哭啼啼的,竟然就在众宗亲面前,跟鱼妃顶嘴,直接把鱼妃气得晕了过去! 临波公主气得花容变色,直接命女官脱了她的命妇礼服,赏了戒尺一根,一乘两人小轿送回了宋相府上。御前则放了话过去,让阿淇当着宋相的面儿说:“这等天外的人,咱们惹不起。宋相自己留在家中,休要再送到宫里来了。我们娘娘和公主还想多活几年呢。” 宋相的脸上青红交加,只有伏在地上高呼“臣死罪”。 建明帝一言不发,死死地看着宋相的头顶。 “搅扰大行太后停灵,宋相,尊夫人按律,大不敬,十恶,至少要抄斩满门的吧?”廉绾站在一边,凉凉地问。 宋相浑身一抖,朝上的后背肉眼可见地汗湿了一片:“求陛下……” “宋相,您的脸也别太大了。咱们说句不当说的,即便是当面跟陛下顶嘴,陛下胸怀若谷,宽就宽恕了。可那是先敬贤太后的灵前!这要是都饶了您那夫人,您让陛下和太子公主们,这孝子贤孙的脸,往哪儿搁?您倒是疼媳妇了,您怎么不想想,皇上和太子该怎么办?” 清江侯朱闵抄着两只手,神出鬼没地冒了出来,蹲在宋相跟前,悠悠地说道。 宋相瘫软在了地上。 “太后大行,朕不欲兴狱。宋望之降三级留用,代行吏部侍郎权。其妻卞氏,大不敬,众目睽睽罪无可恕,赐白。其子女皆扶灵回乡守孝,三年期满方可离乡。” 建明帝冷冷地看着宋望之,送了最后一句话给他:“晚节不保,没出息。” 第八八三章 好哄和不好哄 卞氏之死在京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人人都在心里琢磨:果然,朝廷的风向完全变了。 翼王从陇右回来之前,临波公主和鱼妃什么时候有过这个面子?就凭她们在皇上跟前的几句哭诉,竟然能逼死宋相的夫人? 那可是宋相啊,朝中屹立十几年啊…… “你朱家姨爹那个时候怎么会在御前?是不是又是你干的?”沈信言晚间回到家里,责问沈濯。 正躺在榻上让玲珑用冰袋敷眼睛的沈濯冷哼一声:“爹爹不在现场,不知道那蠢妇说了些什么。一众宗亲都在,鱼娘娘代掌六宫没有明旨,那是陛下给皇后留面子。 “可是她却说,鱼娘娘不是正宫,又没有代行掌理的旨意,管不到她头上。说她昨日也并没有安心要冲撞太后仙灵,而是质疑我这个疯子有没有资格做太子妃。她今日是去给太后叩头致歉的,跟鱼娘娘没有关系……” 这等蠢话…… 沈信言也倒吸一口凉气:“她可真敢说。” “她以为我们沈家根基尚浅,竺相又是先戾太子的人,所以陛下只能倚靠她那丈夫了。”沈濯摁着冰袋,自己挪了挪脖子,嗤笑连连。 “她家那车夫在外头等候,趾高气昂。等宋相也听说了这话,若真是个明白人,就应该谢谢陛下这么当机立断地杀了那蠢妇。而不是留着她日后给他再招来一个夷族之祸了。” 沈信言苦笑了一声,摇摇头,低声道:“妻贤夫祸少。宋相一辈子就毁在这一位夫人身上。” “爹爹看着安平侯此人如何?” 沈濯问道。 “虞侯爷是个最规矩的人。这样的人执掌兵部,日后我们都会省好大的事。”沈信言轻轻地握了拳自己捶了捶腿。 玲珑歪头瞧见,悄悄地溜了出去,叫了一个小丫头进来,拿了脚踏跪在一边给沈信言捶腿。 沈濯闭着眼看不见,自顾自地道:“那爹爹就找人递个话给虞侯爷。我看临波公主这次让礼部转交陛下须惩戒的诰命名单里,没有安平侯夫人。可是跟卞夫人最先一起嚼舌头的,就是她。 “还是彭侯爷家的王夫人拦了一拦,两个人才没继续说下去。这是临波好心,给安平侯留了面子。但并不等于她就可以这样高枕无忧了。现在哪一部都缺人,就是兵部不缺,有的是人能管。安平侯若是想以后平安无事,还是先好生把家里这位夫人管好的为是。” 顿一顿,沈濯自嘲地一笑,“他家来求娶,我就一定得嫁?不嫁他家,就要当仇家?若是安平侯认为这个逻辑是对的,那这个人也就算了。等着日后惹祸吧。” 沈信言这才想起自己家和安平侯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不由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这话倒也是。” 话音未落,外头有人来报:“吉府来人,给大小姐送了佟大小姐自制的粉蝶笺。来人说,一定要亲自呈给大小姐。” 沈濯腾地坐了起来,眉毛都要竖起来了,连冰袋掉在地上都不管,直着脖子冲外头嚷嚷:“给我一顿乱棍打出去!” 我这刚领了赐婚旨意还没两天呢,这巴着想当妾的就登堂入室了! “大小姐,是小的没说清楚。送的是佟大小姐的礼物,但来人是傅夫人的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的婆子缩手缩脚地在窗下又报道。 傅夫人?吉正卿的夫人?也从山东老家回来了? 沈濯皱起了眉头。 沈信言站了起来:“我去看看你娘。” 这就是让自己见见的意思了。 沈濯起身送了父亲出去,顺便让那婆子带了人来。 来的是个中年的仆妇,头发利落、衣着朴素,整洁素净,看上去让人神清气爽。 沈濯的表情一下子便放松下来。 这样的仆下不应该是胡闹的人,想来这是傅夫人想要借着这个由头,有什么事找自己。 “见过沈大小姐。”中年仆妇含笑行礼,双手递了一个小匣子给在一边站着的玲珑。 “那个匣子先别接。傅夫人让你来,是有什么话跟我说?说完了你们夫人的话,再说这个匣子的话。”沈濯伸手止住玲珑。 中年仆妇了然一笑,点点头,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我们老爷半个时辰前接到宫里传信,明日宗亲出宫之后,送大师入宫。” 说完,立即再次退后半步。 送大师入宫? 这是……湛心…… 沈濯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既然小姐不喜欢用这等花笺,那奴婢就还带回去吧。”中年仆妇含笑又道。 沈濯定定地看着她,过了一时,方道:“本来我不当问。但我忍不住。你告诉我,这个花笺是谁交到你们夫人手里的?什么时候?” 中年仆妇的笑容顿时真心了三分:“花笺是佟家大小姐一个来月前就制好了。庆功宴之后,吉家老太太就交到了我们夫人手中,令她想办法送到翼王府。然而翼王殿下一直在宫里住着,所以就没送过去。 “昨日听说沈大小姐的太子妃赐婚旨意已经下来了,吉家老太太命我们夫人即刻想办法将花笺送到大小姐您手里。 “我们夫人原想着能搪塞到哪天是哪天。但刚才老爷着急地回府,让夫人立即想个借口来见您。我们夫人就借机也把这件事了了。” 原来如此。 沈濯的脸上红了红,偏过头去,嗔怪玲珑:“来了客人,连盏茶都不知道上,我真是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 玲珑笑嘻嘻地屈膝认错。 “奴婢得赶紧回去。这样的差事,不得一顿板子就不错了,不敢领小姐的赏。”中年仆妇笑容得体、设想周到。 “那,好吧。回去替我问傅夫人好。等事情有个青红皂白了,我行动方便了,我去吉府拜见她老人家……”沈濯越说脸上越红,声音也越来越小。 中年仆妇极度满意地连声答应,然后告辞,兴冲冲地回了府。 “夫人,老爷,那位沈大小姐真真不错!” 中年仆妇满口称赞,又是怎么淑女,又是怎么娇羞,又是怎么知情识礼。 傅夫人欣喜地听着,频频点头。 吉隽翻个白眼哼了一声:“你被骗了!她那脸皮厚得,能跟丹凤门比了!” 第八八四章 死期将至 夜幕刚刚降临,沈濯以白日哭灵疲惫为名,早早回房睡下。 明天湛心入宫,必定是有去无回。她须得抓紧时间,好生再跟苍老男魂谈谈。 “应该没事吧……”苍老男魂自己也不确定。 可是阿伯,一直以来,都是湛心受伤你虚弱,湛心康健你精神。可是这一回,是太后留了遗旨要陛下杀他,我再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救不下他的性命了。 毕竟相伴了几年,沈濯有些不忍。 您还是跟我说说吧,那一世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我能帮您把答案找出来呢? 苍老男魂沉默下去,许久方轻声道:“不了。” 不了? 您一点执念不入轮回,不就是以为想要知道真相、知道答案么? 沈濯心头微动,忽有所悟。 您是不是……已经有所怀疑,担心那一世所有的笃信,其实是错的…… 苍老男魂苦笑了起来,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又迟疑片刻,道:“那天湛心在大理寺说的,有一半是谎话。你……” 就算我不信,我爹爹和吉隽也已经信了。而且,他说的话里,哪一半是谎话?代人受过的那部分? 沈濯冷笑了一声,终于没有再客气下去: 我虽然不敢确定你那一世为什么被坑,但以阿伯你到今天还在心甘情愿地替人隐瞒、甘做背锅侠,就知道其实你比当今的陛下蠢多了。 若是这大秦的江山二十多年前是落在了你的手里,那到了今天,这天下若是还没有改天换日,那我就跟着你姓! 当今的皇帝陛下,再无情凉薄,再心狠手辣,也将这江山整理得井井有条,朝局稳定,还打了两场大胜仗,赢得了边关二十年内的平静。 更别说集贤殿那部大书已经在收尾了。 文治武功,他还真是哪一样都比你强。 至于你说的他算计你、算计二皇子,那也不过是保证御座的传承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而已。 天下百姓在他手里,没有吃莫名其妙的苦。 这就是他比你强一万倍的地方。 ——反观你呢?你没了帝位就只想着破坏,而且是从底层而起的破坏,纷争,杀伤无辜人命。甚而至于,你明明知道,却纵容了那些人在陇右行凶,几乎要断送掉倾国之力的这一场战争。 阿伯啊,我虽然觉得你有些可怜,但更多的,是觉得—— 湛心挺可恨的。 不是因为想让阿伯你多活一段时间,我早就亲自出手杀了他了。 “……你,你是这样看待他的?”苍老男魂的声音里说不出的苦涩。 沈濯的神情越发冷峻起来。 为君者,为上位者,与普通人的爱恨情仇不一样。 也许我会因为他对待女人的态度鄙夷他,也许我会因为他虚情假意、六亲不认唾弃他,但是身为大秦的一个普通百姓,在他没有让国家动荡、没有让我吃上离乱之苦,而你们却正好相反的情况下,我自然还是会选择他做皇帝。 “但是你分明知道他是虚情假意的!你们都知道他是虚情假意的!为什么你们分明都知道他错,却仍旧只说我的不是?他的不是呢?他的不是谁来说?!”苍老男魂愤懑难当。 阿伯,你听着:他错了不等于你对了。 这话我跟湛心大师说过一遍,今天再跟您说一遍:你有你的错,他有他的错,很多人都错了。 有错,必罚。 不是说我们现在罚不了他,所以就不能罚你。 至少在我这种人手里,历史和真相都是重要的,我不会装聋作哑,我也不会让鱼目混珠。 湛心大师这一生做错了许多事,他要付出代价。 这与旁人无关。 沈濯淡淡地在心里对苍老男魂说完这些,最后问了一句: 所以,阿伯,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是不是可以说了? “我会告诉那些。但不是现在。” 苍老男魂似是下定了决心,声音格外笃定起来:“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沈濯真心诚意地想要让苍老男魂在湛心死前,了结自己的夙愿。 “太后应该给过你很多东西,麻烦你找一找,有没有颜色清淡的古玉。若是有,请您明天想办法送给湛心,我会附着在上面。” 苍老男魂冷静地说,“我要跟二郎谈一谈。” 二郎…… 是说建明帝吧? 沈濯想了想,点头答应。 好。 至于若是湛心死去后,苍老男魂并未消散,那又要如何回到沈濯这里,一人一魂默契地没有涉及。 苍老男魂渐渐地沉入了沈濯的灵海深处,再无声息。 沈濯瞪大了眼睛看着屋顶的承尘。 还会回来的吧? 不然的话,就这样连再见都不说了么? 沈濯心底里涌上来一阵不舍。 也有三年了呢…… 好快啊…… 沈濯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翌日绝早,沈濯起身梳妆,一身素白的孝服外头,腰间明晃晃地挂了一只白玉玦。 她都不记得那是何时太后娘娘赏赐给她的了。 反正她自陇右回来后的那段时间,她每次去寿春宫,都能顺回来不少好东西。 上车之时,沈信言的目光在她腰间停留了一下:“这是……” “这是太后娘娘赐给我的念想。”沈濯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 犹豫片刻,沈信言究竟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傅夫人传过来的话,沈濯自然没有瞒他。所以今天这块横空出世的所谓太后赐的念想玉玦,会不会跟湛心大师有关,沈信言实在是没有把握。 然而,女儿如今已经长大了。且已经虚虚有了太子妃的名分,日后…… 算了,让她自己做主吧。 万一有什么纰漏,自己再去修补就是。 一转念间,沈信言又想起了那天建明帝赐婚前的犹疑,心里立即又更加笃定地站在了女儿一边—— 秦家这样乱,多一半是从建明帝本人起。那湛心大师虽说可怜之人又有可恨之处,但终究是一柄遥遥指向建明帝的利剑,有他存在,哼哼,委实也算不得什么太大的坏事! 只是可惜,终究还是没能从他口中掏出更多的事情…… 沈信言骑在马上,听着哒哒的蹄声悠悠闲闲地在朱雀大街上响起,思绪飘了老远。 第八八五章 永镇西北 最后一天的哭灵平静无波,只是临波公主哭着去请求建明帝,想要在太后灵前守满七七四十九天。 建明帝犹豫了一下,勉强点了头:“三郎是要守的,你陪着你弟弟,也好。” 临波公主便又悄悄地拉了建明帝的袖子,擦了泪,低低道:“父皇,陇右不能没有镇军的大将,也不能只有一个镇军的大将。我想求您将我的封地改至陇右,我愿在陇右立公主府,为大秦永镇西北。” 建明帝诧异之余,又惊又喜,目中精光大盛:“朕的临波真是女中豪杰!” 女儿竟然想到了陇右不能只有沈信芳一人做大! 如今大秦,除了陈国公府之外,尚有朱、彭、曲、虞四家武将。清江侯朱闵虽然精明,但儿女们都憨厚。朱凛即便留在陇右,也无法对沈信芳形成制衡。 彭、曲二侯都是散淡得令人发指的性子,指望他们能留在一个地方,实在是太难了。 虞家已经被放在了兵部,再往陇右伸手就不合适,总不能为了压下一个沈家,再养出个虞家吧? 如今临波却提出来要带着丈夫去永镇西北,这可是意外之喜! “只是,朕听说琴氏一向宝爱她那个儿子,能放他跟你去西北吃风沙么?”建明帝想知道曲侯的想法。 “我那婆婆眼里可看不见她儿子。只要侯爷能跟她双宿双飞,其他的都是小事。至于驸马……”临波腮上微微一红,“他都听我的。” 建明帝扬起了一边的嘴角,轻叹了一声,伸手抚在女儿的头顶:“所以你才想要临走之前,好生陪伴你皇祖母几日……” 临波低下头去,眼泪又落了下来,过了片刻,方轻声道:“让我和驸马去陇右的事情,其实是那天皇祖母跟我说的……” 原来是母后…… 建明帝闭了闭眼,心中一阵酸涩,哽咽道:“你皇祖母为了朕,真是操碎了心……” 父女二人无声对泣了一会儿,绿春走来,轻声道:“公主殿下,净之小姐在那边等您,说想跟您说句话。” 临波这才拭泪告辞。 “沈净之寻临波做什么?”建明帝随口问。 “那一位已经快要到了。老奴看着公主一直不走,所以……”绿春尴尬起来。 原来是借着沈净之的手赶人。 建明帝瞟了他一眼。 “这好歹,净之小姐是见过那一位的,公主虽然知道有这么个人,可是从未见过……”绿春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 建明帝不置可否,只看了一眼周遭,问:“都安排好了?” “是。” 绿春早就把这附近都清了场。除了拉着建明帝说小话的临波公主,和等在不远处伴着临波出宫的沈濯之外,已经没了旁人。 灵堂之内,建明帝站在巨大的棺椁前出神。 而灵堂之外,沈濯和临波窃窃私语往前缓步而行。 “真的没有孕事么?”沈濯似是随口问道。 临波微微一滞,终究还是有些别扭地说了实话:“一个月多一点。” “太医竟没看出来?”沈濯漫不经心。 “我反应小。守完了孝就去陇右。不然,我就走不成了。”临波言简意赅。 曲追想去陇右打仗,临波想离开京城。 这个消息沈濯自然是早就从耿姑姑嘴里听说了。 之前她还在猜,若是临波这一回真的有了身孕会怎样。现在听临波当面承认,沈濯听明白了:若是她真的将有孕的消息告诉了出来,那她一定就再也走不了了。 不论是出于疼惜她本人的真情实意,还是从一国的帝王、太子角度出发,放曲追去陇右很容易,但她和她肚里的这个孩子,却是再想出京就难了。 所以,不如瞒着。 “嗯,早些走吧。回头我跟爹爹说,天气渐热,停灵的日子短些吧。太后娘娘疼你,不会在乎这个的。”沈濯非常理解。 临波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两个人正慢慢往外走,却见迎面来了两个人。 前头引路的乃是绿春最倚重的心腹大徒弟,后头走着的,却是一位僧人。 与寻常身穿海青的僧人不同,此人身上穿的是粗麻缝制的僧袍,看上去又是才刮了头脸,显得格外整洁干净。 临波有些诧异,不由得立住了脚:“站着。” 看面相就老成持重的内侍忙弯腰行礼:“二公主,沈小姐。” “怎么我没听说有大和尚来给皇祖母诵经?”临波好奇地打量着那僧人。 “是,陛下临时起意。”内侍深深弯着腰解释。而那僧人,也就是湛心的目光,则在临波脸上一转,便落在了沈濯身上。 沈濯不吭声,往后站了站,看似要躲到临波的影子里一般。 可是她们面朝的方向恰是夕阳斜照,阳光打在了古玉上,一道美丽的七彩光弧一晃,晃花了四个人的眼。 “嗯?”就连临波都回头看沈濯。 沈濯面上有些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玉玦,下意识地解释:“原想着今日怕是最后一回见太后娘娘的仙灵了,所以特意佩了她老人家赐的玉玦来。” “竟是纯白的,难怪先前我没发觉。这是皇祖母爱惜你,告诉你她知道你的孝心了呢……”临波说着,鼻子又是一阵发酸。 沈濯热泪盈眶,拿了帕子擦泪,不小心又晃动了那玉珏,又是一阵缤纷绚烂。 “阿弥陀佛。女施主这块玉玦,可否赐予贫僧?”湛心终于忍耐不住了,往前迈了半步。 “你要它做什么?”沈濯警觉地护住了腰畔。 湛心垂下眸去,双手合十:“此物与贫僧有缘。既是先敬贤太后旧物,当可助贫僧念诵祝祷,事半功倍。” 沈濯满面的不信,再往临波身后躲了半步:“寿春宫中先太后娘娘的旧物甚多。你若仅是持诵,可央求陛下赐你。我这玉玦已经挂了一天,万一日后被你拿去放在不该放的地方,被人瞧见,我的名声就坏了。” 言下之意:不给。 湛心越发坚定地合十,拦在她二人面前:“还望这位女施主行个方便。” “罢了。里头还有父皇呢。净之不用担心。”临波不欲节外生枝,便劝了沈濯一句,又对那内侍道,“此事进去一定原原本本禀告陛下,不得遗漏。” 沈濯不情不愿地将玉玦递了出去。 第八八六章 无人可怜 “净之小姐,再见了。”苍老男魂的声音随着她往外递玉玦的动作,幽幽在她耳边响起。 沈濯怔了怔,看着湛心将那玉玦收到了自己袖中,心中下意识地答:是,阿伯,再见了。 “我消亡之际,便是你获得我所有记忆之时。所以,早些回去吧。”苍老男魂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润、慈祥。 是该早些回去,就像刚开始与原身完全融合的时候,自己是直接晕了过去的…… 沈濯怔怔地想着,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却见湛心已经在内侍的催促下一步一步远去。临波也推了推她:“你这是怎么了?” “呃,哦,总觉得那位大师看起来有几分面善。”沈濯勉强挤了一丝笑容出来。 两个人重新又往外走。 临波的声音也带着一丝疑惑响起:“你也觉得面善?我这半天一直在想,我是在哪见过他……可是总也想不起来。” “左不过是哪座寺里见过罢了,不想了。既然你决定了尽快离京,我让孟夫人去跟你吧……” 沈濯的声音一直都是那样清凌凌的。 湛心在远处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两个小娘子年轻的背影,想了想,问:“我听说沈净之与三郎的婚事,乃是当年临波算计来的?她二人如何现在还能这般要好?这两个可都不是什么宽宏性子啊!” 内侍淡淡地看着他:“大师还请不要以己度人。” 湛心目光一利:“放肆!” 内侍理都不理他,肃手往前一指:“先敬贤太后的灵堂在这边,请随我来。” 湛心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忽然自嘲地一笑。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了?竟然连一个内侍的嘲讽都听不下去…… 自诩了虎落平阳一辈子,可自己真的是虎么?早就也活成了一条癞皮狗了罢…… 罢了,想这么多做什么? 自己今日不就是来赴死的?! 湛心手里细细地摩挲着那块玉玦,口中低低地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 …… 与此同时,甘棠长公主也得到了消息:“湛心大师入宫了。” 眼看着长公主花容失色,柳侯叹息一声,上前去揽住了她的肩:“是他二人的恩怨,就让他二人自己去解决。你便是再多主意,难道还能比得上太后在世时?” 甘棠掩面痛哭:“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罔顾天伦,莫过于此!父亲母亲在天有灵,怕是要悲痛欲绝了!” “甘棠……天家本就是如此。本朝自太祖起便在女色上极克制,所以显不出皇子们争夺御座的激烈来。可是你看这一代,不过都是弱冠的年纪,算计起兄弟朝臣来,又有哪一个是手下留情的?” 柳侯说起话来,从来是刀刀见血。 甘棠忍不住抬头瞪他:“那是我的亲兄长、亲侄儿!” “是是是!但陛下是君,你和湛心大师是臣!不论你们怎么认为,陛下和天下人都是这样认为的!陛下不想让你管的事情,你就不能管!”柳侯严厉地看着甘棠。 甘棠被他说得塌了肩,叹了口气,失神地看向窗外:“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即便是母亲在的时候,我也是远远地避开朝廷上的事。只是……大兄他,已经够可怜的了……” 柳侯端了一盏茶给她,轻声道:“那就别逼着他再可怜下去了。” …… …… 喻王府。 毕竟年纪大了,七天下来,老喻王倍感疲劳。 然而不过片时,消息送来:“湛心大师入宫了。” 老喻王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会有那个好心让他哥哥去哭灵?” 想一想,呵呵冷笑:“这世上论起来心狠手辣,还真是他们一家子一脉相承……” “父王,姿姿说想要在您这里用晡食,我们一家子就都过来了。” 随着话音,蒹葭郡主走了进来。 看着太后娘娘驾鹤西行,众人心中“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念头比往日里都浓了许多,不由得便都赶回去望候父母。 尤其是老喻王几十年都是一个人带着女儿过活,蒹葭郡主对父亲的依恋之情自是比旁人更加不同。 看着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女、外孙女婿一家子浩浩荡荡,老喻王老怀大慰,忙命人:“给姿姿准备个软和的靠垫,整治一桌精致的素席来,要清淡爽口的。” 一家子和乐融融。 …… …… “他入宫了?”召南大长公主面沉似水。 “是。”管家宋络躬身回答。 召南大长公主的腮上绷得紧紧的,眼神冷峻,双手也在膝上握成了拳:“话递给他了吗?” 宋络垂首:“没递进去。吉隽守得严密,大理寺监牢与往日不同了。” 召南的目光抬了起来,看在了宋络的脸上,锋利似剑,宛若实质:“那几个人,都不能用了?” “豫章罗氏案的时候折进去了一个,其他的几个沈氏苏姓案的时候被洗了出来。原本还有两个的,但此事吉隽除了牢头谁都不信。连以前左温周手下的那几个都打探过了,还是不行。” 宋络的脸都不敢抬起来。 召南沉吟了一会儿,道:“你去叫永安来。” 宋络身子一抖:“小郡王刚从灵前回来,乏累得很,已经睡下了。是不是……” 召南的拳头倏地一下砸在了桌案上:“叫醒!” 宋络疾步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周謇便眼睛红红地进门来,恭敬行礼:“祖母。” “坐。”召南的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 “那个人入宫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祖母不是说这回他在劫难逃了?还需要孙儿做什么?”周謇强撑着。 “荧荧不能白死。”召南话出突兀,听在周謇耳朵里,却是狠狠一震。 周謇的脸色立即变得阴狠:“邵家还剩了一个中宫皇后。” “这个中宫皇后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召南淡淡地说道。 “请祖母吩咐!”周謇咬着牙,终于活了过来。 召南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你去见见穆跃吧。” 周謇听完召南的吩咐,铿锵有力地走了。 “真是年轻啊!”召南看着他的背影,目光移开,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厌烦。 宋络站在门边,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第八八七章 回忆中的真相(上) 如如院。 沈濯躺在床上,直直地看着承尘。 她的脑子里一片纷乱。 阿伯的执念不就是真相么?他一直想要知道究竟是谁害了他,为什么要害他。可是这一回,他怎么不再求自己救湛心,然后好留在自己的灵海深处看到最后呢? 沈濯一点一点地回忆着苍老男魂告诉过她、展示给她的那些场景。 曾经是有过一场兵乱的。 而那一世的秦煐是在登基的那一天死去的。 阿伯说过是他亲手害了秦煐。 所以,那一场兵乱是他主导的。 也对,那一世里,肃国公和冯毅只怕都活得好好的。那么陈国公就算因自己的缘故为秦煐所用,只怕也很难与肃国公多年的经营相抗衡。 自觉这一世在兵力上已经能够碾压湛心的势力,沈濯回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十分轻松。 无论如何,阿伯在厌恨建明帝的这一天然立场上不会变。 然而,当年之事因为还涉及到周行和召南大长公主府的颜面,他始终无法为自己正名。一切能拿出来指责的,也不过是建明帝陷害了自己夺去了皇位。 沈濯想起来,曾经有两回,自己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时,因为对一个男魂寄托在自己身上表达抗议时,他曾经表示过对女人没兴趣。 也就是说,经历过当年之事后,湛心其实已经,无法再诞下后嗣。 这才是他对建明帝最为怨毒的地方。 那么,作为秦家的人,他再不情愿,也是一定要选择一个建明帝的孩子作为下一任太子人选的。 还有谁,比得上被建明帝亲手毁掉的二皇子,更加合适呢? 倘若那场兵变的合作方是二皇子,那么害死阿伯的人,是否就是他?可阿伯为什么那么笃定地说不是…… 沈濯翻了个身,朦朦胧胧,竟然睡着了。 梦境不期而至,光怪陆离。 刚才脑子里回想起的那些场景走马灯似的又在她眼前飘过。 可是令她惊奇的是,她竟然看到了含元殿高高的丹陛之上,宝座两边,湛心和二皇子大笑而立,一人举起一只空了的酒杯,颠倒杯底展示给旁人。 大笑共饮…… 果然是他们两个一起谋反的! 沈濯心思未了,却只见湛心伸手掩住了心口,脸色发黑,嘴唇发紫,一口血喷出来,倒在了地上。 这是…… 那酒有毒! 果然,二皇子刚刚面露诧异,没过几息,也面露痛苦,伸手抓住了前襟,慢慢往地上跪了下去,痛咳几声,地上便洒满了鲜血。 沈濯呆呆地看着,心思纷乱如麻。 他们两个,竟然都死了? 在那之前太子已经死了,兵乱时他二人杀了秦煐,那么建明帝和后宫的那些妃嫔和小皇子们…… 大秦皇家,竟然被一网打尽了么? 沈濯心中微微一动:所以,阿伯才想知道,究竟是谁在害他。 “现在我不想知道了……” 苍老男魂虚弱的声音似是从遥远的空无中传来,“这是你心心念念想知道的一切,拿去吧……” 沈濯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丸子,黑色的。 就像是当初融魂时,原身交给她的那个小丸子一样。 沈濯精神一震! 阿伯你回来了?! 既然能回来,就说明湛心大师没有死! “他已经死了。”苍老男魂虚弱已极。 果然,太后已去,建明帝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容忍湛心下去了。 沈濯看着浮在自己眼前的小丸子,犹豫了一下,不由劝道: 阿伯,既然你能回来,就说明你未必要依靠着湛心的肉身存活。难道你真的不想看到真相,不想看着首恶伏诛? 还是,你根本就已经猜到了幕后的人,所以才…… 沈濯轻轻叹息。 “净之小姐,保重。” 声音渐渐远去,似是堕入无边无际的沉默死寂,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生机。 所以,阿伯是真的,消散了。 沈濯呆呆地在虚无中坐着,一低头,看到了那个小小的丸子。 那是天赐太子、湛心大师、阿伯的所有所知所闻,那之中,藏着巨大的谜团,和抽丝剥茧之后的真相。 沈濯咬了咬唇,伸手拿了那个小丸子,深吸一口气,放进了口中,“吞”了下去。 真相,就要来了。 …… …… 漫天飞舞的大雪,桃飞李飘的春风。嬉笑打闹的美丽宫女,和孔武有力的英俊侍卫。 天赐的日子前十六年过得无比滋润。 直到他的双胞胎弟弟娶了妻子。 皇祖母和母亲都开始在他耳边念叨:“看看你弟弟!又听话,又聪明,挑的这个媳妇门第家世都规规矩矩、特别合适。你能不能也对自己的亲事上点儿心?” 天赐挺烦的。 女人嘛,对他来说,真的是无所谓啊。 反正以后全天下的未婚小娘子都是他的,他喜欢谁就纳了谁入宫。 所以,只要父皇母后皇祖母的意见统一,他娶谁都行——太子妃必须要端庄、大度,他娶了谁搁在上头供着,也不耽误他遍赏天下美人。 可是这三位的意见并不统一。 父皇想让他娶一个温柔贤惠的,祖母想让他娶一个精明能干的,母后希望他娶一个身康体健的。 人选议了两年都没定下来。 还逼着他要给未来的太子妃留脸面,不许他弄出庶长子来。 他赌着气把心思全都用在了学习朝政上,尤其那时候正是定天下战况最紧要的关头,他天天盯着兵部和战报,又要跟着父皇学着处理朝政。每天的日子过得疲惫不堪。 周表哥和侍卫们心疼他,变着花样给他解乏,其中最让他喜欢的便是那几个说笑话的人。 虽然是市井粗人,说的笑话也都往下三路去,但还是能让他笑得喷饭。 话题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了秦楼楚馆。 小倌儿是什么?他初时还愣了愣,反应过来了,便笑得不能自已了。两只眼睛不怀好意地在周表哥和那个俊俏的侍卫之间转来转去。 说笑话的人十分懂得揣测他的心意,也没有什么忌讳,话锋一转便把周表哥和那个侍卫编排了进去。 众人笑得放肆。 周表哥的脸色却难看了起来。 他把那几个说笑话的都赶了出去。可是私下里,看着周表哥跟那个侍卫形影不离,他还是忍不住想恶作剧。 二郎劝他,什么太子呢,储君呢,御史台风闻奏事呢,天家的名声呢,种种,种种。 不过是玩笑,又有什么了不起? 一转眼。大慈恩寺里,天赐面如死灰地落了发,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不停地颤抖,听着寺里“僧人”的回报:“周公子,行至离京三百里处,有一处断崖,他想不开,跳崖自尽了……三天后尸体才找到,已经被野兽啃得没了全尸……” 他对不起周表哥,对不起召南姑母! 第八八八章 回忆中的真相(中) 肃国公悄悄地来大慈恩寺看望自己,却告诉了他一个更加惊悚的消息:周大公子,已经到了西北。 天赐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肃国公觉得不对,忙问他怎么回事。他把那“僧人”告诉他的话说了。肃国公脸色大变,转身便走。 又过了一段时间,肃国公深夜来访,满面铁青地叙述“真相”:周大公子被人从崖上推了下去,三天后寻到尸体,一行人继续往西北去。另一个面貌相仿者冒名顶替。做了兵丁后,冲锋陷阵十分勇猛,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壮烈捐躯。 所以,周表哥不是自尽,而是被人谋杀! 天赐失声大哭! 都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的错! 肃国公冷笑,继续平铺直叙:那群特意来给他说笑话的艺人,出宫后便出了各种意外,如今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天赐呆若木鸡。 查是查不到了。因为当事人都死了。可是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却是显而易见。 因为没过多久,心灰意冷的父皇便禅位给了二郎。 建明帝登基那天,他疯了一样在大慈恩寺的禅房里砸烂了所有的东西,还试图自戕,却被“服侍”他的“僧人”们救了下来。 他苦苦哀求继续来偷偷看望他的肃国公为他去太上皇跟前陈情,肃国公却没了空儿。 因为他的幼子总是不停地生病,他的心思完全顾不上这些了。 再后来,二郎生了双胎儿子。 他听见消息那天,狂笑了一整天: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了两个双胎儿子!你就等着眼睁睁看他们走你的老路罢!我倒要看看,十八年后,你是如何处置你那兄弟相残的亲生子的! 龙椅,有一种毁掉人心的魔力,无人能挡。 可是紧接着,他就听说了,二郎的双胎儿子的老二,掉进了池塘……紧接着,太上皇崩逝。他还没反应过来,肃国公的幼子,夭折。 肃国公再来看他时已经是两年后,原本的还有一半的黑发也全然成了雪色,曾经理智的表情也全变成了狰狞。 他目瞪口呆地听着肃国公嘴里张张合合吐出来的话:二皇子是陛下授意落入池塘……太上皇听见消息就病倒了,叫了陛下去侍疾,三天后却崩了……自家的幼子与当年太祖相类,失魂之后生而知之,可是不过吃了宫里赏赐下来的点心,就无知无觉了…… 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肃国公的脸像魔鬼一样凑到了他的眼前:没有那个心狠手辣,就登不上帝位!你想夺回皇位、为自己洗清耻辱的话,就一定要比御座上那个禽兽更加狠毒! 他不寒而栗,说话都结巴了。 接着,消息传来:周珩阵亡。 肃国公愤怒得犹如一头疯狂的狮子:他还想干什么,他到底还想怎么样?!周行已经被他害死了,他这是担心周珩会在西北查知真相,所以先下手为强么?那可都是他的亲人! 他心里一紧:那召南姑母…… 肃国公老泪纵横:驸马爷也去了,还有二夫人……大长公主已经三日夜不吃不喝了…… 他跪着求肃国公,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去见大长公主一面。 肃国公为难得无以复加:你没有功夫,我带你进出,必定会惊动僧众,让陛下知道了,你我性命不保也就罢了,可若是再连累了大长公主…… 他想了整夜,几乎要想破了头,终于被他想到了一个主意:说服本寺的主持湛空。 他请湛空烹茶,把自己的人生从头说起,能记得的,儿时的,长大的,挨打的挨骂的,被宠的被怜的,以及那件事。 他几乎在木然地讲述。 湛空听到最后,高颂佛号,大礼拜倒:太子受委屈了。 他说:不委屈。我有错。即便是被人暗地里影响,终究是我自己的心思没有拿定,才会落得今日下场。我是咎由自取。但周家不是,召南姑母不是。 他离了座位,真心真意地给湛空叩头:我想去看望召南姑母,哪怕她当场拔剑杀了我,也是我的因果。 湛空没有躲开,也对着叩回去:小僧无不遵从。 他去了大长公主府。 召南看到他,如遭雷击,穿着一身孝衣,拎起了一根棍子,将他痛打了一顿。 他一动不动跪在地上,默默地流着泪,由着姑母打。 召南最后抱着他哭:我知道不是你干的。你这孩子骄傲,这种趁人之危的事,别说醉酒下药,便是刀剑胁身你也做不出来!可是你这个孽障,你为什么要让人准备那种药?你这到底安得什么心?我真想打死你算了! 肃国公在一旁劝说。三个人坐下来。肃国公把对他说过的话又都告诉了召南。 召南抚着心口倒了下去,临昏过去之前,拉着他的手,说:大长公主府的人手,以后任由你调遣。 河州刺史来投,湖州折冲府的将军来投,蜀州参军来投,江南富商来投…… 他才是正朔的消息被肃国公悄悄放出去之后,全国各地五花八门的人都拜在了他的门下。 他旁敲侧击着试探湛空,湛空立即表示,他负责去说服各地有影响的僧众寺庙。比如河州灵岩寺,比如京郊洪福寺,再比如,西天目山里的永济寺。 他的人马日益强壮。 他跟肃国公商量要怎么把建明帝从御座上拉下来。 肃国公犹豫了很久,低声问他现在可还能与女子行房。 他愣住了,随即暴躁起来。 因为,他的确已经不行了,不论男女,都不行了。 肃国公开始悄悄地给他寻医问药,然而他的毛病药石无灵。 那就没办法了。肃国公叹着气跟他说,那就只能辅佐一个建明帝的儿子了。不然,总不能让大秦绝后吧? 他语塞。 挑来挑去,他们决定:废掉东宫,跟二皇子结盟,暗地里则抬起来三皇子跟二皇子打擂台,削弱二皇子的力量。等将二皇子扶保为帝之后,天赐做国师。 他还想请肃国公做太师。 肃国公却苦笑,说自己都什么岁数了,哪里还会恋栈权位。倒是大长公主府,日后要好生补偿。 他深以为然。 第八八九章 回忆中的真相(下) 他们故意留着东宫,让三个人来回打着擂台,消耗着彼此的力量。 空出来一个位置,便有召南大长公主和肃国公的人悄悄地顶上去。不过两三年间,朝中已经大半换成了他们的人。 可是湛心大师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建明帝极精明,即便有湛空和太后的人给他打掩护,建明帝还是察觉了一些蛛丝马迹,怀疑到了他的身上。 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刑求,遍体鳞伤。 他记住了刑求他的那些人,和偶尔有一回,眼前一闪而过的那个四个字的门牌:内廷尉司。 消息递给了肃国公。 外头立即便开始搜集证据。 尤其是周荧。 她与曲追成亲之时,建明帝极为关心地另给她建了个郡主府,里头还有许多“仆下”。 召南大长公主不动声色地一一筛查,最后查到了两个侍卫身上,悄悄拿下后密审,终于被他们审出了有价值的东西。 他们自然是不想用自己的手来做这种事的。 主意打来打去,打到了临波头上。 于是临波撞见了秦煐的侍卫云声向内廷尉司通报秦煐近况,临波悚然而惊。 预计之中,临波为了保护她的胞弟,一定会将此事透露给秦煐。他们就会令消息从秦煐处流出来,御史台弹劾时,也会将秦煐的名字挂上,建明帝和这个心爱的儿子之间必定会离心。 可是临波回到鹤羽殿,当夜就病倒了,高热不退,一朝夕,暴毙。 秦煐心痛得难以自已,一场大病。 这可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他们这才察觉到,秦煐原来是个很重情义的人。 他立即下令命人去嘉兴寻找先吉妃的根底,于是不仅找到了佟家,还找到了卞山三名士,还有吴兴沈氏。 正在此时,建明帝忽然赐了秦煐一门好亲事:沈信言之女,沈家大小姐。 他们简直喜出望外。手里正握着沈家的把柄不知道该怎么用,建明帝就把三皇子妃送上了门。 所以,他们立即安排妥帖,将章扬送进了三皇子府,召南则轻松地将北渚先生接进了大长公主府,而隗生则被湛空方丈用一碗素面留在了大慈恩寺,从此成了湛心的谋士。 西北打了起来,安福逼死了琴氏,曲追杀了安福,邵皇后要为安福报仇。 东宫却在此时被二皇子妃黄娇娇一把掀起了盖子。 他跌足不已。这个时机选得简直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 果然,建明帝大怒,直接怀疑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有人在背后作祟,目标就是要让大秦输掉西北这一战。线索从二皇子处开始,渐次查到了温惠郡主和大慈恩寺。 召南大长公主当机立断,直接将温惠打断了腿送去庵堂,然后请求建明帝派曲追去军前效力。 他当时正在内廷尉司奄奄一息,召南的这个举动,算是用自家的孙女又换了他一条性命。隗粲予因为此事义愤填膺,给他们出的主意越发阴损毒辣。 西北勉勉强强算是打了下来。 曲好歌父子却在决战时相继死在了乱军之中。最后回京授爵的,乃是冯毅。 就在此时,邵皇后派人唆使沈溪杀了沈承。 因为手段粗糙,沈信言查了出来,沈濯逼死了沈溪,冯氏想要报复不成,自尽。沈信诲大怒,到处败坏沈濯的名声,秦煐却始终对流言不理不睬。 沈家大乱。 沈信言去大慈恩寺散心,湛心借机接近他,二人相谈甚欢,极为投契。 沈信言苦恼于女儿一定想要嫁给秦煐,湛心探问出来后,又诱导着沈信言去查沈溪幕后的黑手,果然一查查到了邵皇后的头上。沈信言大怒! 他开始竭尽全力地推秦煐上位,过程中甚至触及到建明帝都在所不惜。 沈濯成功地嫁给了秦煐。 湛心等人终于寻到了最好的时机,将内廷尉司的消息放了出来。 御史台大骇。 就在众人都在心惊胆战地犹豫要不要上表弹劾的时候,沈信言已经私下里去寻了宋相,联络了一整片的朝臣,联手逼迫建明帝下诏罪己。 建明帝暴跳如雷。 于是他们又将沈氏苏姓一案放了出来。 接着,已经将归海庵握在手中的周荧,利用掌庵师太乃是太后宫中旧人的便利,曲折绕到太后宫中,借了太后的手,召见沈濯,给了她一碗茶,直接将她毒成了个痴傻的疯子。 雪上加霜,病体刚刚有点起色的罗氏一命呜呼。 沈信言持刀亲手杀了皇后埋在家中的最后一个眼线,自暴自弃,当庭指斥建明帝无能昏庸、刚愎自用、薄情寡义、终将误国。被建明帝以谋逆大罪直接下狱。 秦煐用了沈信言一家惨剧、心神失守为理由,苦苦哀求,建明帝终于留了沈信言一条生路,放他还乡去了。 沈信言一走,御史台弹劾陈国公在京城的宗祠逾制,建明帝才要问罪,陈国公立即率满门请求削职为民、回乡务农。建明帝照准。 这件事一出,再一对照先头苏侯家被抄斩、乐春伯曲家莫名灭门、清江侯暴毙,安平侯虞家上表请求回乡,乐安伯彭家则以未能好好辅佐东宫为由请罪,请削爵离京。 建明帝大发雷霆。 御史台趁机弹劾两家枉顾君恩、贪身自利,不啻恶逆大罪。 建明帝更生气了。将御史台呈表的人狠狠打了一顿廷杖;转头立即立了三皇子秦煐为太子。斥责了那两家子,却给加恩又赐了许多封赏,甚至将兵部交给了安平侯,封了乐安伯为陇右道节度使,镇守西北。 湛心等人知道,建明帝正是因为聪明,所以才卖弄小聪明。他必定是已经发现了朝中有异动。 北渚先生暗自为秦煐担心,所以自以为是地催促召南大长公主动手。 他们自然是正中下怀,按照北渚先生的计策,一俟乐安伯离京,就给建明帝的药中加减了剂量,令他生出了禅位之心。 登基大典在即,北渚、隗生都被暗暗地一刀杀掉。 肃国公登高一呼,安平侯被架空,冯毅从丹凤门长驱直入,高呼一声“我为苏家后人,为苏家复仇”,血洗含元殿。 第八九零章 了结 沈濯睡得很沉,眉头紧锁,鬓角渐渐沁出汗来。 她梦中的这些东西,都是她渴望知道的,却又极为恐惧的—— 那一世里,胜方既不是沈家,也不是秦煐,甚至不是二皇子和湛心。 所以,当她在梦里看到死在御座上脸色灰黑的建明帝,和倒在丹陛下血泊中双目圆睁的秦煐,虽然心脏骤然一缩,却也并没有太多意外。 然后,湛心和二皇子历数建明帝的数条“罪恶”,又哀戚地悲悼刚刚在后宫“被建明帝鸩杀”的邵皇后一番,对饮美酒,发誓伯侄间永不相负—— 接着,双双倒地而死…… 湛心临死,双目看向肃国公和冯毅的位置,却只见到那义父子二人,只是站在原地,冷漠地看向他们…… 湛心闭上了眼睛。 但是一缕幽魂愤天骂地,大叫天地不公、神佛不义。 只数息间,他便看见了湛空的魂魄! 湛空幽幽地看着他,张了张口,声音如黄钟大吕撞击在他耳边: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先骗了我,却又来怨旁人骗了你。不若你自己去看看,你这一生,到底做了多少无情无义、寡廉鲜耻的坏事…… 直到这个时候,湛心才一激灵猛然想到,自己的母亲缠绵病榻两年后死去,临死却把手里的蔡记炒货留给自己,自己欣喜若狂。想要去拜祭,被建明帝拒绝后,却是什么悲愤的感觉都没有,只是一转身去梳理哪些宫里出来的女官可以加以利用了…… 他还是不甘心。 终究都是建明帝错在先。 自己最后也报了仇,也就罢了。 可到底是什么人最后杀了自己呢? 他借着湛空的这个话,顺顺当当地飘进了一具只余了一魂一魄的躯壳里。 那是…… 哦,那个痴傻疯癫了的沈家大小姐…… 过去的三年如风般在沈濯的眼前悠悠飘过。 沈濯的梦里忽然清清楚楚地显出了湛心在太后灵前与建明帝对峙的模样,尤其是,湛心的手中,用力地握着一块白玉玦。 “你夺我皇位,杀害周家两位表兄,欺骗父皇禅位,又害得自己亲儿子跛足,以至于父皇伤心而死,如今又用我来胁迫得母后病重不治!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 沈濯皱了皱眉,这种谩骂,有什么意义么? “大兄,母后灵前,你便把全天下的罪恶都加诸到我的头上,也是没有意义的。让你进宫为她老人家诵经,是母后临终亲口吩咐,耿姑姑就在旁边,可以作证。” “是,奴婢作证,绝无半字虚言。” “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你竟然让宫里的奴婢为你作证!简直笑话!” “……天赐太子,奴婢虽是宫里的奴婢,却也是跟您一起长大的。您小时候,也是要称呼奴婢耿家姐姐的!奴婢是太后娘娘的奴婢,伺候太后娘娘一辈子,奴婢难道会为了一条性命,去污蔑已经仙逝的太后娘娘吗?!” 嗯,耿姑姑快气炸了。 “你既然服侍母后一辈子,如何母后崩逝,你不曾随去生殉?!” “你!!!好,好好好!太后娘娘果然英明。陛下,奴婢奉太后娘娘遗旨,赏贡酒一壶,予大慈恩寺湛心大师,奖其诵经有功。如今酒已送到,奴婢告退。” 耿姑姑爆炸了…… “耿姑姑,母后那日告诉朕,日后让沈净之给你和林嬷嬷养老。林嬷嬷跟您作伴了大半辈子,您可别撇下她一个人……” 嗯,这句话必要说一声,不然只怕耿姑姑会被气得真的去追随太后娘娘…… “谢陛下……奴婢,奴婢是替先敬贤太后寒心……奴婢,奴婢看不得这个不忠不孝之人了,奴婢告退!” 耿姑姑痛哭着被小内侍扶了出去。 “大兄,即便是你对她们好,她们也对你好,朕也不会杀她们的。她们今日还是母后的人,过些日子母后安陵,她们就是我儿媳妇的人了。我那儿媳妇,是母亲亲手给小三郎挑的。她可不是寻常人,朕放心得很。” “呵呵!你是想告诉我,你的天下大局已定吧?我可告诉你,小二郎还没死呢!” “……你就那么希望朕杀了自己的亲儿子?” “因为我已经把你曾经杀过他一次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过他了。哈哈哈哈哈!从此以后,你若是杀他,便是为父不慈,你若是不杀他,就会寝食难安!哈哈哈哈!” “小二郎是个聪明的孩子,如今有贤妻爱女,日子过得平静安宁。他来给太后守灵的那一日,已经给朕上了奏章,交还一切封赏,只愿与妻子平凡一生。还特意向朕要了两名侍卫去就近保护。大兄,你没想到吧?” “没想到,没想到!哈哈哈哈!真是个好孩子啊!” 沈濯皱眉。 他越这么说,建明帝的疑心病就越重,就越发不会放过二皇子。 若是逼紧了,二皇子铤而走险,只怕又是一出父子相残的戏码,那样一来,可就真要了建明帝的老命了…… “我知道。我该死了。我做了那么多的事,也的确,该死了。等我死了,我去下头问问周家两位表哥,之前的事,究竟真相如何。” 一个青玉盏摇摇晃晃地端到了眼前。 眼前负手而立的建明帝变成了宫墙、檐角,接着是彩霞满天。 “唔,酒不错。我倒是很久都没尝过这样的好滋味了。” 一只手执了玉壶,颤抖着又倒了一盏。 眼前的景象变成了太后的棺椁、一片白色的幔帐、高高的殿阁…… 青玉盏掉在了地上,碎成了无数瓣。 眼前的手颤抖得根本止不住,接着是一滴两滴的血,落在虎口上,落在地上,落在麻编的僧鞋上。 天旋地转,最后一片漆黑。 “绿春,抬下去吧。”过了良久,建明帝的声音黯然响起。 “陛下,那块玉玦……” “那是母亲的。朕还记得,本来是一个玉环。大兄幼时,很喜欢那个玉环,拿着玩,摔破了。母亲命人磨成了玉玦。大概是赏了一匣子东西给沈净之,谁知却被大兄认了出来。罢了,既然要葬到舒家老宅去,那这个玉玦,就权当是他的陪葬了。” 建明帝一声长叹。 当啷,玉碎的声音。 “陛,陛下,那玉玦,摔……” “这是母后不肯原谅大兄呐……” 第八九一章 旧疾新药 沈濯这一觉睡得大汗淋漓,醒来时,头重鼻塞,小风寒。 昭阳殿听说她病倒了,立即赏赐了许多东西出来,送东西的是耿姑姑,带着鱼妃娘娘的贴身大宫女阿淇。 “娘娘听说您病倒了,掉着眼泪说您孝顺。” 耿姑姑一边抬头看着沈家的丫头媳妇把鱼妃赏赐的药材补品罗列过来,一边老了十岁一般地唠叨: “陛下也病倒了,鱼妃娘娘衣不解带地在床前侍疾。先太后灵前的事情都委了太子殿下和二公主。如今宫里也忙,我真担心鱼妃娘娘撑不住……” 沈濯弯了弯嘴角,鼻子堵着,边说边咳:“不是还有梅妃娘娘和绿春?绿总管可是个人物。我前儿在宫里见着了他那个大徒弟,人长得不怎么样,老相得很,说话办事却硬朗得很。徒弟都这样出色,何况是绿总管?跟娘娘说,撑不住别硬撑。宫里那么多人,难道都是吃干饭的?” 阿淇眼睛一亮,满面笑容地看着沈濯。 “哦对了。说到这个,不知皇后娘娘病得如何了?安福大公主亲自侍疾,却也没能让皇后娘娘在太后灵前磕个头,可见病得沉重。”沈濯探问。 耿姑姑看了阿淇一眼,转头看着外头的摆在桌子上的礼物,忽地伸手一指:“那两样不能摆在一处,相克的东西,可混不得。会吃坏的。阿孟怎么回事?连这些都没教你们?我得找她算账去!”说着,站起来急急走了过去。 阿淇开心地走近两步,站到沈濯身侧,轻声道:“清减了许多,但是身康体健没有生病,甚至听到太后娘娘的死讯,还有心情冷笑了几声。安福大公主住进去后,两母女根本谁都不怎么搭理谁,各过各的日子。 “一个住正殿,一个住偏殿。甲申带着几个小宫女伺候皇后娘娘,清宁宫大宫女阿阕带着另外几个小宫女伺候安福大公主。听说,一两天,母女两个一个字都不说的时候,也有。” 甲申…… “阿阕是哪个?我好像没听说过她。”沈濯鼻子塞得难受,只觉得头晕。 阿淇眨了眨眼:“蔡氏入宫前,阿阕原是伺候皇后娘娘的大宫女。不过听说,她因在蔡氏之事上劝阻过皇后娘娘,所以被皇后娘娘发落去了后殿管理杂役。但她是原先清宁殿的小宫女升上来的,好歹算是熟悉安福大公主。所以皇后娘娘派了她去服侍。” 大宫女?有没有那么没名气的中宫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啊? 沈濯实在是难受,想不下去了,摆摆手,道:“算了。回头再说吧。你先回去,跟鱼娘娘说,请她放心,我没事。” 阿淇关切地看着她,微微欠身:“是。奴婢记下了。大小姐还是好生保养着。这阵子事情太多了,大小姐也是累着了。” 耿姑姑和阿淇盘桓到半下午才回去。 玲珑探头探脑地看了外头半天,才缩回来,嘟囔:“倒扰得小姐劳了半日神……” 沈濯翻个身,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口中还在喃喃:“我得赶快好,我还有很多事没想明白……” 可是她这一场病如山倒一般,竟拖了半个多月还没好。 到了最后,沈信言慌了神,打躬作揖请了梅署令亲自来看。家中从上到下,却又被梅署令一顿臭损:“沈家真是令人敬仰啊。家中四世同堂,竟然还需要一个小小的小姑娘耗尽神思。便是先太后娘娘崩逝之前,这心脉损伤,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到底是什么不伦不类的比法? 沈濯从帐子里有气无力地探出头来,毫无淑女形象地翻着白眼:“行了梅爷爷,我知道了,我休息还不行?我保证,天家除服之前,我就躺在床上睡觉,两耳不闻窗外事。你别再数落我爹娘了啊!” 梅署令轻蔑地看着她,一耸肩:“哼!我信了你的邪!您跟先太后娘娘一个脾性,甚至比她老人家的脾气还硬。当年先太后娘娘就是碰上了一个更硬气的您,才好生保养了半年。如今沈家又没人管得了您,您自己个儿说的保养,哼哼,哼哼!” 沈家一家子哑口无言。 沈信言气哼哼地瞥了沈濯一眼,咬了半天牙,转头问玲珑:“刚才你说什么?” “呃,嗯,翼王殿下派了一个叫小宁子的,来看望大小姐……”玲珑怯生生地,看了沈信言一眼,又偷偷地去看沈濯,待瞧见一张口歪眼斜的脸,忙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梅署令的眉梢轻轻一跳,嘴角微微翘起,又忙重新撇了下去,再哼了一声,道:“药,我开在这里。三天后我再来看。若是还没有好转,我就请临波公主来看望大小姐!” 什么临波公主! 他这分明是在拿秦三来威胁自己! 沈濯瞪了他好几眼,实在没忍住,又做个鬼脸,才缩回帐子里去。 “小姐,小姐!大人们都走了……”玲珑从外头蹿了进来,手忙脚乱地撩起帐子,却看见沈濯背身对着外头,似是又睡熟了。 玲珑有些泄气地把帐子重新掩好,靠着床榻坐在了脚踏上,愁眉苦脸地嘟着嘴嘀咕道:“小宁子背诵过来的那一大段话,我可记不到明儿个一早。何况大小姐还不让写下来……明儿个忘了,我可咋办呢,也只能胡说八道了……” “……说吧。”沈濯别扭的声音低低的。 玲珑苦脸变笑脸,吐吐舌头,忽地转过身去,灵活地钻进了帐子,趴在沈濯的耳边,低声笑道:“净之,我和姐姐天天一起想祖母,想着想着就想起你。你病了那么久还不好。我和姐姐都很担心。 “父皇的身体也不太好。今天钦天监说,停灵时间不宜过长,估摸着再有半个月,我就该和姐姐一起送皇祖母去陵寝了。你快些好起来吧。我让小宁子出去通知了北渚先生。听说他那里有养心的食疗方子,你按照那个方子好好吃一阵子。” 沈濯等了好一会儿,奇怪地转过脸来:“没了?” “啊,没了。小宁子还说,明儿个过来送东西,顺便讨您的回话。” “……没回话!” 第八九二章 你不是微微 太后娘娘被安安生生地送进了陵寝。 谯国公舒枹大病一场,请命携才立的世子回乡祭祖,建明帝答应了。 于是,舒家父子带着湛心的尸身回了老宅,因为担心谯国公不在家,国公夫人会惹事,索性连她也带了回去,美其名曰:衣锦还乡怎么少得了一品夫人? 柳侯听说了这个消息,琢磨两天,说服了甘棠长公主。夫妻两个也去求见建明帝,要求带着家中的孩子们一起去给太后娘娘守陵一年,尽尽孝心。 建明帝思忖了许久,劝他们:“留下小的看家吧。朕也打算这就挑日子行册立太子大典并给小三郎和沈净之完婚了。你们要去陪着母亲朕没话说,但是总要让净之的表姐留看着她出嫁才是。” 甘棠长公主答应了下来。 回去之后柳侯立即命两个儿子开始打点行装,第二天城门一开就悄悄地往大秦历代帝王陵寝所在地而去。 直到出了城,柳侯才长出了一口气。 甘棠长公主觉得不对劲,拉了他询问:“你跟我说是要给母亲尽尽心,我也听了。可是看你这样逃命一样地跑出来,怎么又觉得你还藏着旁的心思?” 柳侯苦笑了一声,这才对妻子交底:“舒枹走时,连家中的妻子都带走,只留下了身怀六甲不宜移动的欧阳氏和她那低调到可有可无的丈夫。这可不是回乡祭祖,这是回乡避难。他是先太后娘娘的亲侄儿,他都那样逃也似的离了京城,咱们难道又比他多出去三头六臂了?” 甘棠默然,许久,才长叹一声:“皇兄身子不好,立了太子,只怕就该让他监国了。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少不了,我原也不想在京城这摊浑水里搅。去给父亲母亲守陵,也好。” 一家子默默地走了。 钦天监挑了七月底的日子行太子册封大典并大婚仪式。秦煐立即上表,说先敬贤太后仙逝不远,不该铺张,还请一切仪式从简。建明帝大赞他孝心可嘉,明令照办。 各部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 沈濯也渐渐好了起来,却看着这个日子不高兴。 因为这个日子,离罗氏的预产期很近。她担心罗氏心情激动,会导致早产不顺利。 好在鱼妃娘娘十分明理,请了建明帝的旨意,将寿春宫的耿姑姑并几个年长的姑姑都赐了下来,说是给沈濯指导礼仪,实际上是来帮忙指沈家给沈濯准备出嫁的种种事宜。 孟夫人本来就是个爱清净的人,一见耿姑姑来了,立即将煮石居相让,连招呼都没跟沈濯打,便直接去了临波公主府躲懒。 窦妈妈哭笑不得,只得又派了家里的两个小丫头服侍耿姑姑。 沈家开始忙乱起沈濯的婚事来。 ——大小姐终于要出嫁了,而且还是去当太子妃,那可是日后的中宫皇后呢! 一家大小都喜气洋洋地布置起来,便是忙得个个飞跑,也都带着笑。 沈恒先叫了沈濯去,悄悄地跟她说:“皇上家虽然有钱,可皇上还不到五十,你们这东宫且得住几年呢!太爷爷给你些产业,等你要搬去……了,你再换成私房钱。” 可是阿伯的记忆中,当今的那一位,大约也就再有几个月的寿命而已了…… 沈濯心里咕哝着,脸上却笑得极甜:“太爷爷,您可想好了。我娘可是马上就要生弟弟了。到时候可是他给您养老送终,您不多给他留一点?” 沈恒笑得合不拢嘴,拍她的脑门:“这么早就替你弟弟算计我!” 陪着老人家说笑一阵,变尽方法,才只收了沈恒的三个铺面和五千贯国家银行的钱票,韦老夫人又遣人叫她去桐香苑。 沈濯不由得头疼,却也只好转脚过去。 韦老夫人将众人都赶了出去,看着她微微笑:“净之啊,我这里既有珠宝首饰,也有田亩店铺,你看你要什么?” 沈濯定定地看向韦老夫人。 这还是祖母第一次喊她这个不伦不类的表字,而不是原身那个乳名:微微。 “人都是会长大的,也都是会变的。” 韦老夫人垂着眼皮淡淡开口,手里的七宝佛珠轻轻地一粒一粒捻过:“你自幼就不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骄横,跋扈,但是心地善良,也算是孝顺。 “我一直都偏疼你。自然是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亲孙女。但我不是瞎子,我看得出来,你这孩子,不是那种顶尖的小娘子。甚至说起来,连你大姑姑当年都比不上。 “承哥儿死后,你性情大变。也不对,是从你掉落池塘患了失魂症之后,就已经变得聪明伶俐、心机深沉。张太医虽然比了先太祖皇帝和肃国公家那个神童出来,我却还是不信。” 韦老夫人的眼皮抬了起来,神情复杂地看着沈濯:“你已经不是我的微微了。至少,不完全是了。” 沈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即便是沈信言,都不曾这样直言询问她的身份问题,而是掩耳盗铃地认下了这个女儿。她实在是没有想到,韦老夫人这个做祖母的,眼睛里却死活揉不进沙子。 “祖母……” 韦老夫人抬手止住她的话:“我们家不过是个中等人家,靠得全是我大郎一个。从你祖父到我,从你母亲到你叔叔,就没有什么人算的上是聪明人。我们家原也没指望有今日的荣耀。 “我会约束我的娘家和你三叔一家,日后不去攀龙附凤。至于你母亲的娘家,看你舅舅就知道,罗家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 “所以,你去做你的太子妃,日后,你去做你的皇后。我们都用不着你额外照看。韦家和罗家有自己的生存处世之道,沈家也有你爹爹。 “至于你娘,好在她又有了身孕,只要平安生下这个孩子,我们沈家就算是有了后。我也就对得起你爹爹了……” 沈濯怔怔地听着。 原来,祖母是为了没能保护好承儿,对爹爹生了愧疚之心,所以才放过了我这个……妖怪…… “祖母,我是沈濯,我只是沈濯,而已。” 沈濯失声哭了出来,泪如雨下。 看见她伤心,韦老夫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也哭了起来:“祖母的微微宝贝不见了,可是祖母的亲亲好孙女儿还在,祖母知道……” 第八九三章 不会死心 罗氏扶着肚子左看右看,只觉得不安:“我记得怀微微和承儿的时候,肚子都比这个大。这孩子没事儿吧?” 苗妈妈无奈地笑:“您记错了!您怀大小姐的时候哪儿有现在这样安生?衙门里天天人来人往的,您烦闷得不行,直到七个月上,肚子还小小的一团。大小姐出生时,身子不好,抱在手上就跟只小猫一样……” 罗氏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自己不好意思,噙着泪笑:“哪儿想得到女大十八变,那只小猫儿如今就要嫁人了。” 哪个当娘的看到女儿出门子能不哭的? 苗妈妈悄悄地使个眼色,旁边的小丫头会意,忙溜了出去把沈濯叫了来。 罗氏见了女儿,抱在怀里,满头满脸地摩挲,又悄悄地给她塞私房钱:“你以后用得着的地方多着呢!” 沈濯哭笑不得,抱着罗氏,软软地撒娇:“娘……太爷爷给了我三个铺子五千贯钱,祖母给了我两匣子珠宝首饰,您还要给我钱……娘,我是去当太子妃,大秦朝廷会养我的……” 一句话说的罗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戳着她的额角:“这个厚脸皮!明儿让皇家发现了,人家该说了:这样的太子妃,算啦算啦退啦退啦!” 房里的人都哈哈地笑。 唯有苗妈妈呸呸半天,瞪罗氏:“有您这样当娘的么?咒自家闺女?” 沈濯和罗氏腻在一起,母女两个嗤嗤地笑。 等沈濯出来,苗妈妈送出来,笑道:“婚事落定,夫人虽然不舍,却也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心情好多了。” 沈濯点头,笑着谢苗妈妈,又道:“原先没想这样多,以为会把如如院的几个人都带走。前儿我跟祖母商议了,估摸着到时候只会带了窦妈妈和玲珑茉莉过去。曾婶和六奴寿眉都会留下,等我弟弟出生,就让她们三个专门跟着弟弟。” “大小姐想得周到!”苗妈妈拿了帕子擦眼角。 沈濯弯了弯嘴角,回了如如院。 从阿伯的记忆里,她终于确定了:吕妈妈、焦妈妈,都是皇后那一条线上的人。那一世,也是皇后命她们唆使沈溪杀了沈承。 邵皇后为了她自己太后的位置,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杀了沈承,于她有什么好处呢? 反而是沈信言查到她头上之后,才闹出了逼宫一事,失去了建明帝的信任。 好在那时候秦煐地位稳固…… 沈濯又想起了太后娘娘临终时跟她唠叨的那件事:皇后埋在各府的眼线名单,在甲申那里。那条老阉狗,不是好东西。 深吸一口气,沈濯心中想道:审甲申么?有点儿难度啊。 …… …… 甲申在清宁殿里,打了个喷嚏。 小宫女们小意地看看四周,讨好地问:“敢是殿里的冰放多了?” 甲申揉了揉鼻子,摇摇头:“比往年已经是少了一倍了。你们给娘娘打扇,勤快着些。” 自己则转身出去,左右看看,招手叫过院子里守着的侍卫,含笑问道:“今儿的菜蔬是哪几样?娘娘这几日口里寡淡,想吃些乳酪。” “没有。”侍卫板着脸。 甲申叹着气,走近些,手缩在袖子里,连袖子伸了过去,一个布包神不知鬼不觉掉进了侍卫扶着剑的手腕处:“乳酪,牛奶而已。陛下便是再生皇后娘娘的气,这个总是有的。何况如今殿里还有一位娇生惯养的大公主……” 顿一顿,若无其事地将手笼回袖子,愁眉唠叨:“竺家就没人来问问么?” 侍卫不耐烦地偏头低眉看看那个小布包,嘴角抽了抽,不耐烦地揣进了怀里,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我去问问。”转身走了。 甲申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松了口气,喃喃道:“终于啊……” 侍卫快步出了清宁宫,直奔御书房,叫了绿春出来,拧着眉道:“总管,这甲申实在是锲而不舍啊!您看!已经连着两个月了。”说着,原封不动地将那布包拿了出来,展示给绿春看。 绿春冷笑一声,接了过来,掂了掂,抽开系子,倒在手心里:“哟,真够下本儿的。这一袋子石头,够在京里买一套三进的大宅子了。” 又都装回去,手指缝儿里漏了三颗出来丢给那侍卫,漫不经心地问:“他想要什么?” “今儿是要乳酪。还说竺家没人来问问大公主么?”侍卫眉开眼笑地将三颗指头大小的大珍珠小心翼翼地装进怀里,这就算是过了明路,能大大方方地给婆娘镶了首饰戴出来了! “我让人送乳酪过去。你歇班吧,三天后再轮值。”在对待邵皇后的事情上,绿春比任何时候都谨慎。 尤其是净之小姐病刚好就郑重地让人去了他的私宅送信:宫里的吃食要格外小心,陛下的病拖得时间太长了。邵家那一位二十年的皇后不是白当的。 太子的册立典礼还有段日子呢! 宫外还有一位跟秦煐比起来又是嫡又是长的二皇子活着!以皇后娘娘一辈子的傲气和心机,她怎么可能这样容易就放弃?! 邵皇后看着甲申满面笑容端进来的乳酪,法令纹越发深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成了?” 甲申随手把那一小盅乳酪赏给了小宫女去吃,凑到邵皇后耳边:“成了一半。不能急。” “本宫知道。只要是宫里的人,被你瞄上了,总归最后是跑不掉的。”邵皇后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宫女欢快地吃了乳酪,过了一时,发现她还好好的,轻轻又松了一口气:“六成。” 甲申淡淡地笑看那个小宫女又去勤快地擦洗殿中的摆件,也轻轻地点了点头:“有六成了……” “二郎怎样了?有消息么?”邵皇后终于开始关心她的另一个儿子。 甲申微微躬身:“老样子。就是饮酒比较多。” “他那个新罗王妃呢?”邵皇后皱了皱眉头,轻声低语:“怎么还活着……” 甲申下意识地抬头看她,眼神一凝,片刻,低头下去:“外邦蛮族,养得粗,壮实着呢。哭灵守灵那一轮下来,诰命们回去几乎都会病一场。就她,没事儿人一样,回去还能伺候着二皇子夜宵。” 第八九四章 我不要大家闺秀! “二皇子可不仅仅是饮酒而已,他现在已经变成了酗酒。整日里醉醺醺的。” 秦煐回了翼王府,小郭子三天两头地偷偷跑来,给他传递绿春收到的一些莫名消息。 “陛下让把这个消息告诉皇后娘娘,也是想要绝了她的念头。可是皇后娘娘仿佛更加有了斗志一般,坚持不懈地收买侍卫。陛下恼了,命侍卫们假做接受,想看看皇后娘娘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秦煐皱了皱眉头。 战场上滚过几回之后,他对放长线钓大鱼这种事越发没耐心了:“莫要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就好。此事净之知道么?” “知道的。总管跟净之小姐另有一条消息来往的线。” 换言之,净之小姐跟绿总管的联络,比您这一处可紧密详尽得多了…… 小郭子偷眼看了看秦煐。 他怕未来的太子恼了未来的太子妃——虽说大家都知道未来的太子殿下对未来的太子妃殿下极好,但权势上的事情,谁知道呢?毕竟往前一步就是龙椅了啊。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是,秦煐居然很满意地笑了:“你们家绿春是大秦朝第一聪明人。” 小郭子只觉得后背的汗湿了一片,夫纲不振四个字在脑子里可着劲儿地转。 “毕竟还是孝中,二兄这样酗酒,父皇不想管么?”秦煐有些不悦。 小郭子低头:“陛下说:只要不把主意打到外头,随他去。” 也是,被圈禁的皇子,随便吧。 秦煐点了点头,不做声了。 沈濯听了这个消息,反应跟他截然不同:“消息谁送出来的?确实么?” 玉枕眨了眨眼:“确实。二皇子上了表,请皇上派了两名侍卫。回报说,进了府就拉着两个人一起喝酒,险些连王妃的房里也让他二人一起进去。两名侍卫吓得一身冷汗,就请了旨意,既然没进没出的,是不是就让他二人守府门就好。” 没进没出,跟清宁殿一样。 “大小姐,嫁妆册子,您到底还看不看?”跟着耿姑姑忙来忙去的隗粲予不耐烦,敲着桌子问她,“好容易成个亲,眼看着在娘家没半月了,你还不赶紧跟亲近的娘家人走动走动?一门心思地算计人!你再这样,我就告诉梅署令去!” 太医署的两个署令加一个医监,如今都成了沈濯惹不起的人。但凡她不听话不保养不好生吃药,三个人已经学会了,要不就搬出先太后来,要不就威胁要告诉翼王。 闹得如今沈家的人也学会了,专门拿着告诉太医们威胁她。 沈濯悻悻,阴阳怪气地反过来嘲笑隗粲予:“吏部好玩吧?跟着荀朗是不是特别带劲?怎么样?宋望之给你使了几次绊子了?” 隗粲予在她跟前总是没什么脸皮的,笼着袖子发愁:“要说宋老头儿的那些手段,我打回去不过是眨巴个眼儿的事儿。然而中间毕竟隔着你爹。我要真动手,一是怕你爹被人戳脊梁骨说容不下昔日的座师;二来,只怕宋老头儿当即就得致仕,荀朗暂时还拿不动吏部。我怕你爹又被陛下派去救火,那可真要累死他了。” 沈濯挥手,满不在乎:“没事儿!宋望之其实是个名利中人。如今他一家子就只剩了他一个人在朝,只要陛下不赶他,他才不会致仕。 “他不是有个远房的侄儿在集贤殿顶着翰林院的名义在跟着编书么?我跟你打赌,他必定要等那书编完,他用自己手里的权限把那个人扶到一个好位置上,他才肯走。你只管狠狠地打回去,他不敢吭声的。” 隗粲予眯着眼琢磨着这话,轻轻地点着头,忽然看了玉枕一眼,问:“净瓶怎样了?” 净瓶? 玉枕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嫌弃她没眼色,回完了话还不走。哼了一声:“净瓶姐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前儿遣人去问,回话说必定能赶回来服侍太子妃行大礼。” 说完,冲隗粲予翻着白眼,屈膝给沈濯行了礼,退下了。 “净之小姐,我今儿想问您一件事儿。”隗粲予少见地赔上了笑脸。 “嗯?说。”沈濯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是什么事儿,肚子里笑翻,脸上可绷得严严实实的。 隗粲予期期艾艾:“就是,就是,您进东宫,有的是人可用……那谁,那个谁,是不是……就别……” “少见啊!我们家隗先生竟然也有这口吃结巴说不清话的时候!”沈濯哼哼着冷笑,“我听不清,也听不懂。你说就说,不说拉倒。” “别别!”隗粲予牙一咬脚一跺:“我想求大小姐把茉莉许配给我,别带她进宫!” 沈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目下合用的就一个玲珑一个茉莉,进了东宫事情更多,里里外外地都需要人打点。可是她一走,我吃没得吃穿不会穿,我好容易才人模狗样儿的日子,又得被我自个儿糟蹋成一个熊样儿……”隗粲予噗通就跪下了,啰啰嗦嗦。 沈濯继续面无表情:“我才不听这些,我就想听听,这个许配,是怎么个配法?管你的吃喝穿戴?那是老妈子!” “老妈子……不不不不!我是要正儿八经娶她为妻的!她是没个诰命夫人的气派,可我这人,他不用那些气派!我就缺个茉莉这样的。我离了她,我肯定过不下去。”隗粲予急了。 北渚先生心心念念要给他娶个大家闺秀,日后好带着行走官场。他是真怕沈信言和沈濯也是这个想法。 “我不要大家闺秀!我天天跟大家闺秀斗心眼能把自己气死。我回个家还不能舒舒坦坦地横着吃躺着喝,那我还活个什么劲?净之,我就要茉莉!茉莉最好!第一好!”隗粲予眼睛都红了,两只小眼儿愣是瞪出了牛铃铛的感觉。 沈濯听见这个话,终于挑着眉笑了出来:“哼,你也有今天!” 隗粲予啊了一声,抬头看着沈濯,恍然大悟,腾地跳了起来,气呼呼地揉鼻子:“沈净之!你这个人!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尊师重教!我看你以后怎么教你儿子!” “我儿子归你教,关我什么事儿?”沈濯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走掉。 想起自己的确说过要给沈濯的儿子做西席,隗粲予浑身一僵。 这个,未来的太子太傅了解一下? 第八九五章 四碗安胎药 被众人在口中念叨了一圈儿的二皇子,此刻再次烂醉如泥。 两个侍卫躲得老远。 二皇子喝酒太多坏了肠胃,每次再醉了,都吐得一塌糊涂,味道难闻得令人作呕。 “也就是新罗公主。别看是番邦女子,可也是一边恶心难受,一边服侍二皇子……这贤惠的,大秦的闺秀们未必能比得了……”侍卫们远远地听着,一边叹息,一边躲得更远了。 二皇子抬起醉眼,使劲儿眯着,伸手晃了一会儿,才抓住了姬美淑:“你,你怎么回事?” 姬美淑红着脸,支吾:“殿下恕罪。臣妾绝对没有旁的意思。” 她刚才实在是没忍住,把二皇子扶到榻上,自己也疾步跑了出去恶心干呕了半天。 原以为二皇子醉成这样,不会发现,谁知还是被他看到了…… 二皇子紧紧地盯着她,口中道:“本王最近吃得杂,实在是委屈王妃了。” “不不不!不关殿下的事。是,是臣妾……”姬美淑咬住了如桃花一般的樱唇,娇羞无限地笑着,微微低头别开了脸。 二皇子的眼神越来越阴鸷:“你说不关我的事?”他抓在她手腕上的手渐渐收紧。 姬美淑感觉到了疼痛,轻轻地耸了肩挣扎:“殿下,您先放开我……” “哦。本王酒后下手没轻没重,王妃不要怪罪。”二皇子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 姬美淑松了一口气,刚刚升上心头的疑惑顿时尽去,又恢复了且羞且喜的模样:“殿下,臣妾,前两天才最后确认,怕是,有喜了。” 二皇子的脸色真真切切地沉了下来:“多久了。” 他和姬美淑一向夫妻相谐,即便是穆婵媛一尸两命、邵舜英自尽、邵家谋逆乃至于覆灭、太后娘娘大行,也从来没耽搁他二人夜夜叫水。 但这个孩子若是在太后死后有的…… “一个多月吧……”姬美淑小心翼翼地看着二皇子,“府中没有太医^臣妾觉得,到了生产时,只说是早产……” 就能躲过“孝中”这一条。 “不行。”二皇子一口否定:“只要你肚子隆起,外头一定会有人来查。到时候查出来我们是孝中有的这个孩子,那你我的人头就都保不住了!” 姬美淑看着二皇子铁青的脸色,忽然反应过来:他是打定了主意不想要这个孩子! 几乎是瞬间的本能,姬美淑跳起来就逃了出去,闪进厢房,直接插上了门! 二皇子从床上挣扎起来,强忍着酒后的眩晕,跌跌撞撞晃出了门,扑在厢房门上,用力地敲:“美淑,不行,真的不行!你理智点,清醒点!” “不!不不不!殿下,只有一个女儿,您的血脉是传不下去的。陛下已经决定了立翼王为太子,您没希望了。我身为正妃,一定要给您生一个嫡子。否则,我一生一世都对不起您。殿下,我就算是死,也要给您生下这个孩子!” 姬美淑躲得离房门远远的,可还是执拗得很,“殿下,我答应您,如果我又生了一个女儿,随您怎么处置她。但若是个儿子呢?若是我为您生了嫡长子呢?殿下,这孩子可就是大秦嫡支的嫡长孙啊!” 礼法上,若是没了儿子,嫡长孙可就是继承皇位的第一人了…… 二皇子的脑子里几乎是瞬间跳出了这句话。他手下敲击房门的力度越发大了:“不行,王妃,不行。绝对不行。本王说了,这不行。夫为妻纲,本王不是你的天吗?你必须要听话!出来!你出来!” 姬美淑咬紧了牙关,死也不出来。 伺候二皇子的小内侍听见内院的吵嚷,连忙先安抚好了外头探头探脑的粗使下人,匆匆赶来:“殿下!殿下这是……” 二皇子两眼通红,身子歪在一边,狠狠地一把抓住小内侍,一字一顿:“王妃有了身孕。” 小内侍瞪圆了双眼,冷汗刷地一下落了下来,眼睛一眯,冲着二皇子使了个眼色:“那可是大好事啊!殿下,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姬美淑听见,又惊又喜,缩在墙角一直颤抖的身子放松了下来,微微张着嘴,支棱着耳朵听着。 “殿下想左了。陛下既然已经决定了立翼王为太子,那咱们也就安心等着当闲散王爷。如今王妃有了身孕,正好给陛下生个嫡长孙。到时候软软的小娃娃抱在手里,陛下说不准一高兴,就原谅咱们了。这是多好的事儿啊?” 小内侍把手放在嘴巴一侧,声音都拢着冲着房内去,专门说给姬美淑听;又拼命地给二皇子使眼色。 二皇子木然半晌,终于颓然坐倒在地,疲惫开口:“此言当真?” “当然是真的啊!”小内侍接声,笑得欢愉。 姬美淑娇羞地笑着,满足地将手覆在了小腹上。 “殿下?殿下?您怎么在这儿睡了?奴婢一个人可弄不动您……”小内侍的声音再次响起。 姬美淑哎呀一声,忙起身,匆忙过来开门:“殿下……” 到了第二天一早,小内侍笑嘻嘻地端了碗药进来:“王妃,殿下可醒了?” “还没有。照着往日里的习惯,也差不多了。这是醒酒汤吗?”姬美淑刚刚梳洗好,含笑走了出来。 “不是。您有了胎,是该要吃安胎药的。如今不敢正经请大夫来看,奴婢就照着您前年那时的方子抓了药。因不知具体情形,所以各样的药都少了了三分之一的分量。药效可能不如以前的,您别见怪。”小内侍贴心极了。 姬美淑感激地笑:“多谢你了。这样费心。我知道了,你放下吧。” “好。您趁热吃。奴婢先去看看朝食。”小内侍施礼退下。 见他走得这样干脆,姬美淑紧绷的肩膀松了一半。回头看看还在熟睡的二皇子,犹豫了一会儿,将那碗药端了起来,悄悄地浇进了屋角的大橡皮树花盆里。 二皇子依旧熟睡,一动不动。 小内侍来送朝食,不动声色地将空碗收走。 晚间,第二天,第三天。 到了第四天一早,姬美淑端起那碗药,将信将疑地嗅一嗅:“三天的味道都是一模一样……” 那应该就是安胎药吧? 她一仰而尽。 不过一刻的工夫,姬美淑腹痛难忍,睚眦欲裂:“殿下,殿下!我要我的孩子!保住我的孩子吧……殿下……” 第八九六章 一碗燕窝粥 姬美淑昏迷了一整天。 等她悠悠醒转,二皇子正坐在她的床边,怔怔地落泪。 姬美淑看着他的眼泪,苦笑,气息奄奄:“殿下,这下,您放心了?” “你太单纯,也太善良。你不知道我们朝廷皇室的习惯。只要你有孕的消息传出去,你我头上这个不孝的罪名,会戴上一生一世、永生永世,甚至被写进史书。本王担不起,王妃你也担不起。更何况,老三不是个善茬,他喜欢打仗。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借着这个由头,带着大军去问罪你的母国?” 二皇子咧咧嘴,也想回她一个苦笑,可惜笑得比哭都难看。 姬美淑身子一抖,呜咽着哭了出来,用新罗话喃喃自语着,说了好久好久。 二皇子一个字都听不懂,他也不想听懂。 “你才落了胎,身子虚。我让人煮了白果燕窝粥。”二皇子无论如何都坐不住,站了起来,深深地看了姬美淑一眼:“我再来看你。” “殿下,臣妾知道你难过。但是喝酒不能治疗难过,坚强才行。臣妾会好好养身子,等好了,再给殿下生一个壮壮实实的嫡长子。”姬美淑眷恋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 二皇子嗯了一声,往外迈了一步,站了一会儿,又转回来,俯下身子,紧紧地抱了抱他的妻子:“美淑,对不起。” 说完,他看都不敢看姬美淑一眼,转身逃了出去。 姬美淑的眼泪落了下来,看着他的背影,幸福地弯起了嘴角。 小内侍端了燕窝粥进来,放在姬美淑床边的高几上,退后两步,双膝跪倒叩拜了下去:“王妃,奴婢对不起您。” 姬美淑自己端了碗,有些茫然,下意识地自己用瓷匙舀着粥喝:“你也是为了殿下和我好,我知道。没什么。你已经够尽心的了。” “王妃,不怨么?”小内侍直起身来,看着姬美淑,面露不忍,“堂堂的一国公主,沦落到连个服侍的丫头没有……” 姬美淑仔细地咀嚼着白果,咽下去,微微笑了笑,道:“殿下堂堂的嫡皇子,不也只剩了你一个近身服侍的人?外头好歹还有厨娘浣女,还有侍卫。我便是在新罗,也不过多两个服侍丫头而已。” 小内侍叹了口气,再次大礼叩拜下去,然后站起来出去了。 姬美淑看着手里的燕窝粥,呆呆的。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她便是在新罗时,也不过是个不得势的妃子生的不得势的公主。自己洗衣服,自己煮饭,自己洒扫。燕窝粥?她也只不过听到过而已。 说要嫁到大秦,没一个公主肯。 因为中殿娘娘说了,只要娶公主的皇子有争储之心,嫁过来的公主就绝无生理。 再享受、再舒服,活不下的日子,谁肯来过? 只有她了…… 所以,现在,二皇子能这样尊重她,爱惜她,甚至跟她道歉;她已经很感恩、很高兴、很幸福了。 唔,这碗燕窝粥为什么有一点点苦?是白果的缘故么? 姬美淑忽然觉得腹中有些疼痛。她连忙把碗放到高几上——可别糟蹋了这碗燕窝。 她扶着床沿,轻轻地咳了一声,口中便流出血来,滴在了地面的青砖上。 所以,还是逃不过死去的命运吗? 殿下,没关系啊……您直接告诉我,我可以自尽的……这样,您的嫌疑就能洗得更干净一些…… 唉,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姬美淑遗憾地叹息着,七窍流血,倒在床上,闭上了她那双温柔美丽的大眼睛。 高几上,细白的瓷碗瓷匙被一只手轻轻地取走。 …… …… 半天后,二皇子妃、新罗公主姬氏病逝的消息在京城传开了。 就连茶楼里的老茶客们都跟着唉声叹气:“大秦今年是怎么了?皇家接二连三地送人走。” “希望新立太子和太子妃能带来点儿喜气吧!” “噗!喜气?那位三爷乃是天杀星下凡!您瞅瞅,自从他出了京,那简直是聚了三山五湖的杀气!什么时候咱们的人能平蹚西番了?他就能!太后娘娘从前两年就开始身子不好,偏他回来,太后她老人家就崩了。东宫就更别提。太太平平的太平太子,他回来一个庆功宴,当天晚上就把个太子给断送了!啧啧啧!等着瞧吧,这杀气,没完!” “胡说什么?!小心衙门找你的麻烦!” “哼!你还别拦着我!咱俩打个赌怎么样?我赌这位天杀星太子登基为帝之前,天家至少还得再死三个人!” “你放屁!快住口!” “这可是大不敬!空口白牙咒谁呢你?” “屁的诅咒!你们听他闹玄乎的!邵家谋逆,皇后娘娘是早晚的事儿。大公主一向跋扈,当年欺负了二公主多少回,肯定也留不下。那位二皇子底根儿上就不是安生的人,那不闹才有鬼呢。这不就仨了?!赌个毛线啊……” “我的活祖宗!你们俩都赶紧走吧!别连累了我们!” 隗粲予和罗椟坐在茶楼的隔间里,听着外头的动静,对视了一眼,各自莞尔。 “京城可真是不缺明白人。” “那你是没租过京城的马车,那车夫们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能指画天下大事的神人呢!” 罗椟噗嗤一声,茶水喷一地。 …… …… 二皇子独自跪在巨大的棺椁前头,痴痴呆呆。 一堂的雪白。 旁边只有一个小内侍披麻戴孝,往火盆里一张又一张地递着纸钱。 “殿下,臣穆跃,来迟了。”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灵堂中镇定地响起。 二皇子迟钝地抬起头来,看向一步一步走进来的一个穿着粗布短褐的中年男子。 “穆长史……”小内侍看着来人,眼泪夺匡而出,一脸的无限委屈。 二皇子苦笑一声:“什么来迟不来迟。能进来,已经是穆长史有心了。坐。” 看着二皇子随意地指着的身侧的蒲团,穆跃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地拜了下去,恭敬地给那个写着“故大秦卫王妃姬氏”的灵牌行着三叩九拜的大礼。 “穆长史,王妃她,是堕了胎之后,饮鸩……”小内侍泣不成声。 “太医查出来了么?”穆跃沉声问道。 小内侍抽抽搭搭:“没有。太医院派来的是个最没用的,奴婢塞了两块金子。” “没关系,臣出去之后,查查他就是了。”穆跃安慰了他一句,转头看向二皇子:“新罗来使明日到京,来参加册立太子的大典。正好,臣打算,让他也来拜祭一下王妃娘娘。” 第八九七章 二皇子府防卫疏漏的事情很快传到了沈濯的耳朵里。 自从她降生到这个世界之中,她就从未痛打过落水狗,一方面,是因为打不着,另一方面,是因为轮不到她来打。 然而二皇子这种人,就像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底根儿就安生不了,那么逮着机会痛打到死,她是非常乐意做一做的。 “宫里不知道?”沈濯怀疑地看着玉枕。 “好像不知道。”玉枕嘟了嘟嘴,“皇上派去守着二皇子府的两个侍卫都笨笨的,动不动凑在一起,就叹息说二皇子多么多么可怜,多么多么不容易。我就不明白了,他俩到底哪头儿的?” 沈濯心中一动,挥手让她:“你去一趟翼王府找阮先生问问,将台最近有没有消息送出来。” 玉枕面上一喜,脆生答应了,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小姐,您的正事儿都说完了?”玲珑探头进来。 “嗯?怎么了?”沈濯看着她神神秘秘的样子就好笑。 玲珑笑嘻嘻地缩回去,推着满面通红的茉莉进了房门:“茉莉来跟小姐辞行,一直在外头犹犹豫豫的的,不好意思进来呢。” 隗粲予死活不肯让茉莉当陪嫁丫头。即便是北渚先生赶来劝他说,跟着沈濯入宫后,可以赐个女官品级,日后也算是有个名分。可隗粲予就是不同意,一副离开茉莉一天就活不下去的架势。 ——其实他去了陇右半年多,也活得好好的。 没奈何,沈濯只得亲自叫了茉莉的鳏夫老爹进来,说了这门亲事。 既要亲手给贴身大丫头操办,那就必要赶在她出嫁之前。所以,隗粲予和茉莉的婚期定在了三天后。 茉莉看着沈濯红了眼圈儿,屈膝深深行礼下去:“奴婢辜负了小姐,还请小姐责罚。” “你有好归宿,我脸上也有光。说辜负可是没影儿的事。”沈濯含笑示意玲珑拉了她起来:“比照当年月娘的例子,我也给你备了份嫁妆。不过,隗先生在财货方面有天分,你们两口儿的日子不用我操心。你只要过得遂心合意,就好。” 茉莉擦了擦泪,顺着玲珑的手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笑:“隗先生让奴婢来给小姐磕头。他说小姐是我们两个的再生恩人,往后就……就……” 看着茉莉为难的样子,沈濯噗嗤一声笑:“他是不是说你们两口子这辈子就都赖在我锅里吃香喝辣了?!” 玲珑一声没忍住,哈地笑了出来,忙又拿帕子把自己的嘴堵住。 “最没规矩的就是你!我看你日后怎么嫁人?”沈濯指着玲珑的鼻子瞪眼。 玲珑吐吐舌头:“耿姑姑天天戳我的脑门。小姐您看,都快戳出个坑来了。” “该!”沈濯白了她一眼,又看茉莉:“家里安顿好了?” 茉莉红着脸点头:“夫人给我家放了籍,我爹不肯走,还是我大弟劝走的。原本隗先生说不要我的嫁妆,我爹和我弟都不肯,非要凑出八抬来。隗先生没法子,偷偷把他攒下的都给了我……” 玲珑羡慕地啧啧赞叹:“这可真没看出来……” 忽然自己脸上也红了一红,忙找个借口:“厨房做了樱桃酪,奴婢去给小姐端一碗来。” 沈濯好奇地看她逃也似的背影,问:“她这是怎么了?” 茉莉抿着嘴笑:“国槐和净瓶伤好回来了,进门就找她。她不肯去。刚才国槐托人送了一箩樱桃进来,说怕是今年最后一茬儿了,让她赶紧吃,别放坏了。” 沈濯失声笑了出来:“这可真没看出来!国槐那个木头疙瘩,竟然还有这个心思?” “外头老实,心里有数。” 茉莉笑着,低声道:“隗先生把私房给我,是托国槐送的,怕人家瞧见说闲话。谁知道国槐来给我东西的时候,带了两个匣子。一个是隗先生给我的,另一个是国槐托我给玲珑的。 “我因不好意思告诉她隗先生那一匣子,她看着国槐的那个匣子就傻眼了,面红耳赤地死都不要,非让我还回去了。这会儿终于明白国槐是什么意思了,可不羞臊起来了?” 沈濯摇着头,边笑边咬牙:“这可必得要给他们立立规矩了。一个两个不往外头去找小家碧玉,全来撬我的墙角!这算是哪家子的规矩?” 话是这样说,可沈濯还是送了茉莉一副赤金头面,几匹上好的绫罗绸缎,和五百贯的压箱底钱。 茉莉就用这布裁了嫁衣,就戴着这头面遮了团扇,也就将这压箱钱做了嫁妆的第一抬。 可去看完婚礼热闹的玲珑跑回来,气呼呼地告诉沈濯:“隗先生敬酒的时候就拉着罗家舅爷说,要拿小姐给茉莉的压箱钱入股,说要在西市开洗头洗脚店什么的!他怎么这样?那可是茉莉的嫁妆钱!” 沈濯也觉得不高兴:“拿着我的钱、我的点子,跑到西市去抢占市场,给他自己挣酒钱!” 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儿? 沈濯想了两天,赶在茉莉回门来给她行礼的时候,把隗粲予也叫了来,先把月娘一家的身契给了隗粲予:“明年锁厅试你肯定得去。家里不能没人管。这一家子人给你。照看月娘婆婆的那两个丫头的身契在寿眉手里。” 隗粲予目瞪口呆。 沈濯又递过来两张纸:“这是京郊的一处庄子,这是秋嬷嬷的身契。那处庄子是给秋嬷嬷养老的。也都给你。” 隗粲予的脸皱成一团。 沈濯挥手:“行了。我这儿一摊子事儿,不招待你们了。” 茉莉有些发懵。 隗粲予出了如如院就猛跺脚:“沈净之就这么算计我算计我算计我!把她儿子的未来嗖一声扔到我跟前也就罢了,好歹日后有个好名声。这连乳娘丫头也都扔我手里。这就是看我不顺眼。” 茉莉这才转过弯来,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妇人头:“秋嬷嬷当年对我有恩。何况月娘一家子自己过得好好的,也不用咱们照看。不过是小姐进了宫,怕山高皇帝远的,这二位幼时的亲近人出了事儿没人知道。我让我妹子时不常去看一眼就得了呗。” “你懂什么?” 隗粲予一声长叹:“秋嬷嬷年高也就罢了。她这是防着有人日后利用月娘那一家子生事呢……” 交给自己,那是周全细致、干脆利落的防患于未然啊。 隗粲予低头看手。 这双手还没亲自沾过血呢。 第八九八章 新罗使者 将台果然传了消息回来:“周小郡王因邵家害死了温惠郡主,现在对邵皇后咬牙切齿的。听见与房里的近人说,立储大典后,若是皇上还不处置皇后,周家怕是要动用自己在宫里的人手了。” 可这个消息被沈濯和秦煐同时否定了:“这不是周謇的行事,这是已经察觉府中有了异常,特意放出来迷惑眼线的。” 玉枕被两个人一模一样的判断吓得小脸发白,拉着北渚先生的手都颤了。 被察觉就意味着有危险。 北渚先生立即切断了与将台的联系。这样一来,将台能立即发现自己的险境。 玉枕在沈濯面前倒在净瓶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沈濯托着腮苦笑。 净瓶安慰了两句,立即回身把玉枕递给了外头的小丫头们,面不改色地吩咐:“送去太渊那里。” 嗯嗯,是谁家的就归谁家管。 “将台主理先生对外的所有事务也不是一年半载了,哪怕大长公主府是一座战时的堡垒,他也不会轻易暴露。我觉得,是不是还有谁也在最近往周家放人了?”净瓶离开了两三个月,愈见沉稳。 沈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笑了:“这阵子没少跟简伯聊天吧?” 净瓶笑了笑不语。 “你去一趟绿春的私宅,问问他。我估摸着,应该是陛下往周家放了人。周家这话,是说给陛下听的。毕竟太子册立大典只有十来天了。这个时候若是宫中因为这个消息有了什么异动,没脸的是陛下。” 沈濯觉得这种癞蛤蟆恶心人的法子,倒是很像当年周荧打算用来算计曲追的脑回路弄出来的。 净瓶答应了一声,又道:“外头传来消息,新罗来使正式请往二皇子府祭奠姬美淑公主。陛下准了。” “哦。”沈濯挑了挑眉,弯了弯嘴角:“好消息。” “好消息?”净瓶发愣。 “正好我也想知道,新罗对咱们大秦和秦三到底是什么态度。若是有一丝儿让我不爽的,我就好好休养生息一下。等过个几年,让秦三带着彭、曲、朱、虞四家子,去新罗,走走,看看。” 沈濯哼了一声,冷笑得令人牙酸。 就是! 打仗嘛! 大秦的武将军队正是气势如虹的时节,这天下又怕谁来着?! 净瓶重重地一点头,转身出去。 但刚出了房门,又怔怔地站住了—— 净之小姐这个话,怎么听起来这样别扭!? 什么叫她让秦三…… 嗯,这个这个。算了,人家小两口之间的事儿,谁上谁下、谁主谁次,与外人什么相干?! 净瓶快步往翼王府去。 …… …… 因要招待来使,二皇子妃的灵堂终于不那么寒酸了。里里外外也多了些侍奉的下人。 长乐县主也被乳娘抱了过来,穿着小小的孝服,好奇地睁着大眼睛东看西看。 新罗来使满面悲戚地在灵前拜祭过了,请与二皇子面谈。 这个时候,穆跃身上的卫王府长史之职尚在,自然是要随侍在侧。 二皇子面对着新罗使者,默然不语。 “四公主在新罗时,乃是众多公主里身体最好的一位,一年四季也不见风寒发热一回。照说,大国皇子府中养尊处优,她的身体应该更好才对。更何况两个月前写家书禀报先敬贤太后崩逝时,也并没有提到身子不适。这才几天,怎么就?!” 新罗使者的态度不太好。 二皇子从他开口便掩面哭了起来,听到后头,越发哭得不能自已,死去活来,甚至头一偏,拿了帕子堵在嘴上一阵猛咳。 新罗使者看得都呆住了。 帕子拿开,二皇子浑身颤抖,气喘不已。 小内侍含着泪,低头看一看帕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穆跃看准时机,长叹一声:“贵使不要逼迫王爷了……” 新罗使者睁大两只小三角眼看着穆跃。 “你先扶殿下回去休息吧。”穆跃让小内侍扶着二皇子离开了。 新罗使者瞳孔微微一缩,集中了精神看着穆跃,他知道:戏肉来了。 “在下告诉贵使最好亲自走一趟,就是为了让贵使看看这府中现在的情形。”穆跃苦笑了一声,站了起来,高声道:“我送贵使出去吧。” 新罗使者心领神会,长身而起:“有劳穆长史。” “公主虽然抱恙,之前却并不严重。只是府中服侍的下人都被撤走,一应用物不全。公主本人又极贤惠,不舒服也没有声张,所以才拖到了药石无灵。” 穆跃将侍卫随从支得远远的,陪着新罗使者缓步往外走,口中也在低低地说明。 “贵使且看那边。那就是大明宫含元殿的方向。站在皇子府的阁楼上,可以看到含元殿的一个檐角。 “皇子府对面乃是召南大长公主府。站在大长公主府的阁楼上,可以看到含元殿檐脊的神兽。 “之前的东宫太子,乃是我家皇子的胞兄,二人亲密无间、彼此信任。先太子甚至私下里许诺要给我家皇子划东北三道做封地。” 东北三道! 那不就是新罗的紧邻?! 新罗使者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可是,当今的皇帝陛下最爱的女人,不是皇后娘娘,而是早已逝去的先吉妃。我们大秦有一句俗谚粗话:再漂亮贤惠的女子,也无法跟死去的人争宠。皇后娘娘再努力,也争不过已经死去的吉妃。 “陛下想要立现在的翼王做太子。可是礼法上行不通,朝廷上都暗暗地反对,所以先前才立了嫡长皇子为太子。” 新罗使者用力地点头。 立嫡立长,这才是正途嘛!看来大国的礼法也是有很大力量的。 “可是与此同时,皇帝陛下却又把翼王送去了西北战场。那一场大战乃是我们大秦军中所有的名将猛将汇集在一起,也集中了我大秦所有的物资——我听说,光是钱粮流转,就在数千万。那是必胜的一仗。 “所以,拿了那么伟大的军功回来的翼王,瞬间就凌驾于先太子之上了……” 穆跃编到这里,黯然神伤,“贵使还需要我说下去么?” 新罗使者长叹一声,悲愤无比:“就为了让心爱女人生的儿子做太子,大国的皇帝陛下竟然连嫡皇子都不放过么?” “所以,有了身孕的王妃,怎么能……”穆跃洒泪,哽咽。 “什么?!公主又有了身孕?!”新罗使者的小三角眼再次瞪出了精光。 第八九九章 不吃醋 “在下是二皇子的长史,也衷心希望朝廷能维持法度、知礼遵行。所以,就不吝于暴露家丑了。”穆跃擦了擦眼角,大义凛然。 新罗使者只觉得喉咙发干,背后都是冷汗。 这些还不够? 难道还有什么秘闻不成!? 穆跃左右前后都看过了,才压低声音:“贵使可知我们二皇子的跛足是怎么回事么?” 新罗使者额角冒着汗,也低声道:“不是说,满月时不小心……” “哪里是不小心?!”穆跃附耳过去,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新罗使者抖衣而颤:“大国的皇帝陛下这也……这也……太……” 太狠了! 穆跃哽咽着又哭了起来:“这件事之前大家并不知道。也是最近一段时间,因为陛下坚持要立翼王为太子,并拿我们二皇子跛足作为借口,这件事才被有心人查了出来。如今,不仅我们皇子自己伤心欲绝,便是大长公主和喻王老皇叔听说了,也十分气愤。” 说完,他看了新罗使者一眼,话题转开:“刚才贵使是说,新罗公主众多?” 新罗使者眼睛一亮:“正是。美淑公主乃是我新罗的四公主,是贵妃娘娘所出。我国还有六公主和七公主未嫁。二位公主都是中殿娘娘所出,比四公主更为温柔美丽、高雅端庄。” “若真像贵使所说的温柔美丽、高雅端庄,那可是国母之相啊。真是美好。”穆跃赞叹了一声,又换了悲痛的表情,问道:“我们二皇子十分思念四公主的温柔,更是对新罗国的教育赞不绝口。不知能不能求娶贵国的公主为第二个妻子呢?” 新罗使者刚要一口答应,心思一转,又含笑道:“这是邦交大事,本使只能答应一半。至于究竟是将哪位公主嫁过来,本使还得跟我国的王上商议了才行。” 穆跃欣然道:“那是自然。”顿一顿,又轻声叹息,“其实,我们二皇子的腿,是可以治好的。只是,陛下发了话,我朝没有太医敢来给我们二皇子治疗……” 新罗使者精神一震:“这次随我来大国恭贺的队伍里,还有三位我国的名医,打算要与大国太医署交流学问的。倒是可以……只是……”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四周守卫森严的样子,彼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请贵使回去将皇子的情形说明一下,哪一位名医有把握,请他来我府上吧。我自有办法。”穆跃的笑容越发和煦。 两个人携手出去,又在府门处长揖做辞。 侍卫们看看二人,漠然转开目光。 …… …… “穆跃和那新罗使者说了一路,那个新罗使者走的时候特别有精神。”净瓶眼中冷意闪过。 “你们当中有会新罗语的么?”沈濯淡淡地问。 “有。先生在新罗是有生意的。”净瓶眨了眨眼。 沈濯挑了挑眉:“好极了。跟先生说,那边的人,要多派点用场了……” 话音未落,耿姑姑走了进来,唠叨道:“行了行了,外头的事儿让男人去忙。小姐你先准备行礼的事儿吧!” 净瓶抿着嘴笑,屈膝答应,不管沈濯还在翻着白眼,退了出去。 太子妃的礼服刚刚做好送了过来,耿姑姑是带着人来给沈濯试装的。 一层一叠,繁复无比。 沈濯耐着性子站在那里任由她们打扮,同时也听着耿姑姑唠唠叨叨:“您说说,哪儿有这个道理……袭芳刚刚派了人来给您添妆。她是哪头儿的?她是三皇子那头儿的啊!正经的小姑子啊!她也给您添妆,还让阿淇送了来…… “阿淇又啰嗦,拉着我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也没个正事儿。倒耽误得我手里得赶工。嗯,这个领子做得好。先太后娘娘在时,常有礼服领子不舒服的时候。您这套衣服啊,看来是沾了沈尚书的光儿,做得极服帖。 “哦对了。三爷母家那边的人也要去观礼的。吉正卿之外,陛下又催着鱼娘娘召见了吉家那位老太太和佟家大小姐。为了好看,吉家老太太还赐了三品的诰命……” 沈濯展开的胳膊放了下来:“胳膊酸了。” “嗯,这样也能看。”耿姑姑绕到前面看了又绕到后面看:“阿淇还说,陛下让鱼娘娘给佟家大小姐了不少封赏,光烟粉色的锦缎就有十端呢。唔,您这腋下做的也好,胳膊放下来也不太皱。” 转头满意地冲着底下站着的礼部送衣服的人点头,“行,挺好,不错。出去领赏吧。” 叫了玲珑:“你也别傻站着了。来,伺候你小姐换装。” 衣裳又被一件一件地脱下来,都挂在事先备好的架子上。 沈濯坐下,托着腮,想了一会儿,问:“陛下这些日子,有没有跟我爹吵架?” 耿姑姑笑眯了双眼:“那怎么会?如今沈相一个人当三个人使,陛下心疼他,怎么会跟他吵架?便有意见相左之时,沈相忠君爱国,自是听任陛下乾纲独断的。” 听任? 乾纲独断? 玲珑听得直撇嘴,偷眼看看沈濯,咬了咬唇,小声出主意:“小姐见见翼王殿下吧?” “成亲前不得相见!”耿姑姑又去戳她的脑门。 “那隗先生和茉莉成亲前天天见面……”玲珑捂着额头嘀咕。 耿姑姑索性一把拎起了她的耳朵:“那能一样吗?他们俩婚前相见有御史弹劾吗?有人说茉莉的闲话吗?” 沈濯嘟起了嘴:“我才不会去见秦三。这种没影子的事儿,我才不会没来由地去吃那个飞醋。等事情来了,再说。” 咦?! 小姐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玲珑本来疼得告饶,一听这话,却连嚷嚷都忘了。 “净瓶呢?”沈濯又往外看。 “去翼王府了,还没回来呢。” 沈濯哦了一声,从榻上跳下来:“隗先生在吧?东市那条街怎么样了?我听说舅舅以典礼为借口要打折酬宾?这个主意不错,不过怎么听都不像是舅舅想出来的,是不是隗先生的馊主意……” 耿姑姑和玲珑有些发愣。 这是,什么情况?! 第九零零章 我死了你也得给我守着! 然而阿淇的消息不会只送给沈濯一个人。 即便如此,隗粲予大大咧咧闯进翼王府的时候,还是对府中明显的紧张气氛有些发傻。随手捞了个人,问:“怎么了这是?” “沈相来了一趟,阮先生又劝了几句,然后宫里鱼娘娘的侍女又送了些东西来。殿下倒是没吵没嚷,却已经罚了太渊去扫大街,风色去屋顶站岗,董侍卫去了绣房……”被隗粲予捞住的正是孙子,如今这小子一脸愁容。 大典在即,沈濯不放心,将家中的侍卫都又撵了回来,让他们好生护卫住秦煐的安全,其他的都不要多想。 隗粲予嗤地一声笑,更加放松了,撇着嘴鼻孔向天:“你去,跟三爷说,我奉命过来传一句话。问他是出来听,还是我告诉你,你说给他听。” 孙子眼珠儿一转,欣喜地一拍手:“是!小的这就去问!” 隗粲予得意洋洋地站在中庭,来来回回地打量旁边栽种的几株老树。嗯嗯,枝繁叶茂。好看,好看。 ——也不知道能不能移栽到东宫去? 嘶! 皇宫也算是去过了,但是东宫还只是看过地图,也不知道景色如何,有没有这样的树…… 隗粲予心里正想些有的没的,秦煐一阵风似的跑了出来:“隗先生!” “停脚!”隗粲予瞪着眼指他。 秦煐刹车,站住,眼巴巴地看着他:“隗先生……” “小姐说:秦三,我告诉你,你敢纳妾,我就敢不嫁!”隗粲予丝毫不给秦煐缓冲的机会,背了双手,张嘴便道。 “净之……”秦煐垮了脸。 他可是跟她一起听说的的这个消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怎么净之就把这样的话递了过来?! “你也别打着我嫁过去之后再怎么怎么着。娶我就只能娶我一个。哪怕成亲第二天我就死了,你也得给我守着。别拿坐龙椅必须三宫六院来说事儿。你要想后宫三千,那就别娶我。你要娶我,就没有后宫三千。你自个儿选吧。” 隗粲予下巴上稀稀疏疏的胡子指向了古树的树冠。 啊,好提气啊! 他这辈子还没听说哪朝哪代有哪个女子敢说这种话出来呢! 能替沈净之小姐传这样的话过来,隗粲予觉得别说劳什子太子太傅,便是裂土封个异姓王,都未必有这个差事痛快! 闻讯赶来的北渚先生和章扬对视一眼,有些发蒙。 他们谁都没想到,沈濯竟然能让隗粲予当众说出来这种话。 “小隗!放肆!”北渚先生一声断喝。 隗粲予笑嘻嘻地长揖到地:“先生,以上的话是净之小姐让我转述的。放肆不放肆,似乎您说了不算吧?” 何况,也轮不着你去呵斥沈濯啊…… 秦煐若有若无的目光瞟了北渚先生一眼,转了回去:“隗先生,您转告净之,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如今朝局动荡,父皇可能想得比较多。我正要请旨入宫。我会劝说父皇的。” “这个说法不行。”隗粲予摇了摇手指。 北渚先生的眉心又皱了起来:“小隗,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就得寸进尺了?先生啊,我再放肆一点,不替净之小姐说话,而是代表我自己说一句吧!二皇子府就在这院子的后身儿。二皇子还活着。他刚死了正妃。您觉得,如果我现在去二皇子府提亲,条件是一辈子不许再沾第二个女人。您猜二皇子会怎么说?” 隗粲予的笑容里冒着寒气。 在沈濯和秦煐的感情事上,隗粲予一直都坚定地站在沈濯一边。哪怕是北渚先生天天耳提面命晓以大义,也没能动摇他半分。 这个时候的这个威胁,简直是致命一刀。 所有站在秦煐旁边的侍卫们,听见这话,脸色都忍不住一变。 风色更是忍不住跳了起来:“隗先生!这个玩笑开不得!” 隗粲予一言不发,只是森然笑着,死死地看着秦煐。 “隗粲予,你要是敢跟净之面前说起这个主意,我一定碎剐了你。”秦煐的话说得无比认真,“而且,我一定能找到你的祖宗八代,能把他们从坟里挖出来,挫骨扬灰。” 隗粲予翻了个白眼,没吭声。 因为秦煐说的这个话,其实算是没表态。 “我老早就说过,翼王府便是进只母蚊子,也得净之点头。这个话,并不会因为我住的地方有了变化,就跟着也有了变化。我要是那种人,也就配不上净之了。 “你回去跟净之说,让她放心。她就算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她自己的眼光。明儿个我要是动了纳小的念头,你让沈净之亲手掐死我就是。” 顿一顿,秦煐发愁地说,“但是你也得跟净之说,我一直都没她聪明。她以后不能因为嫌我笨、跟我吵架,就不许我进房……” 众人绝倒。 风色带着哭音儿捂脸:“我的殿下啊,您还能更没出息一点儿吗?!” 隗粲予哈哈地笑着走了。 秦煐则自己捧着头蹲在了古树底下叹气。 “殿下,可是发愁如何说服陛下?”章扬跟着也蹲了下来。 “吵架肯定是要吵的。我发愁的是,鱼母妃和姐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鱼母妃跟前还好说,她能特意送了消息给我和净之,就是能够容忍这种情形的意思。但是姐姐……” 秦煐长叹一声。 他从小最亲近临波,其实也最怕临波。 尤其是姐姐万一搬出去世了的母妃来…… 秦煐只觉得无比头疼。 宫中。 绿春神情凝重:“陛下,老奴安插进大长公主府的眼线怕是被发现了。” 他把线报递给建明帝。 “嗯……”建明帝略过周謇那异常的举止,在后头的消息上停留了一瞬,“宫里,有大长公主府的人?” 皇宫这么大,肯定是各方势力的汇聚之地。 别说大长公主府了,便是老喻王、甘棠长公主,也都有“相熟”的宫人们。 这一点,大家心照不宣也就是了。 “能说出要动用,而且是杀气腾腾冲着皇后去的,想必也不是凡人。陛下,这就是老奴觉得蹊跷的地方。太子的册立大典在即,宫中若是查人,动作大了,外头就好传闲话了……” 绿春垂下了眼帘。 第九零一章 哪怕谋逆 “你一共放进去几个人?”建明帝问。 绿春垂眸:“六个。” 呃?! 怎么会这么多? “把那个拿到消息的人撤出来吧。梅妃现在不是协理宫务么?跟她说,让庄焉趁着最近大家都忙乱的工夫,去一趟掖庭查查宫人册子,清宁殿众人的来历细查。”建明帝顿了顿,道,“尤其是甲申。” 绿春猛地抬头:“陛下!” 建明帝瞥他一眼:“查甲申不等于要动皇后。这个时候,朕的朝局求稳。只要小三郎顺顺当当地接了太子位,祭了天告了庙,又有沈信言帮着。朕就算是把这座大明宫翻过来也不担心!” 但在那之前,万一建明帝有个好歹,邵皇后以国母之尊扶保嫡长,只怕大秦顷刻间就是分裂之势。那可就是一场浩劫了。 绿春松了口气,低头道:“陛下圣明慈爱。” 两个人正说着,外头人报:“翼王殿下请旨入宫。” “他想来干嘛?”建明帝一脸茫然。 绿春恨不得翻白眼! 你说他来干嘛?! 你赐了吉家老太太诰命,赏了佟静姝粉色缎子,还暗示沈信言要训诫女儿大度…… 就沈净之那火爆性子,翼王现在要是不被逼得火上房,那才有鬼呢! “大约是,替吉家老太太来谢恩吧?”绿春扯了个自己都不信的谎。 建明帝斜了他一眼,摆了摆手:“朕今日忙累了些,正要歇息,他若没什么大事,不用入宫了。” 嗯,这就是心知肚明了? 绿春忍住笑,低头答应着,命人出去说一声。 “这个老三……看来一起赐婚是不可能了……”建明帝使劲儿扯着胡子。 “陛下,那位佟家大小姐,除了跟三殿下有些个血缘上的表亲关系之外,可是一无是处……”绿春小心地说道。 建明帝哼了一声:“如今的京城里,可还有任何一个官宦人家敢把女儿嫁给三郎做侧妃?沈净之就是个疯子!只有佟静姝这个跟三郎有血缘关系、背后又有三郎外祖母做靠山的女子,才能从沈净之的碗里分出一杯羹来。” “那您就不怕净之小姐直接……直接废了佟大小姐……”绿春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迟疑。 建明帝大袖一甩:“这有什么怕不怕的?她废了佟静姝,就会失了三郎外家的支持。到时候不论是后宫还是前朝,就不至于沈氏一家独大了。” 绿春心底一抖:帝王心术,莫过于此了…… 然而这个消息要不要告诉净之小姐呢? 历朝历代的君王,即便帝后感情再好,后宫之中,也并不会是只有一个女人…… 绿春犹豫了整整两个时辰,还是咬了咬牙做了决定。 即便日后新帝的大明宫里不止一个女人,他绿春也只能有一位主子。既然已经选了净之小姐,那就不能改了! 当朝皇帝的原话被送到了沈濯手里。 同时听着的还有隗粲予和沈信言。 三个人的脸色同时沉了下来。 “翼王和阮先生怎么说?”沈信言轻描淡写。 净瓶始终恭敬地低着头:“我是大小姐的人,消息自然是第一时间直接送到大小姐跟前。若是大小姐不发话,这些消息也只到大小姐跟前为止。” 沈信言面色稍霁,捻须点头。 沈濯立即道:“你现在就去翼王府,把这个话告诉秦三、阮先生和章扬三个人。跟他们说,我立等他们的回话。” 净瓶利落答应,转身而去。 房里只剩了三个人。隗粲予噌地跳了起来,指着皇宫的方向一顿臭骂,吴兴的土话、京师的国骂,还夹杂着沈家父女都听不懂的方言,竟是把建明帝贬损到了地底下。 “陛下用陈国公,有信有防。陛下用我沈信言,卸磨杀驴四个字有些难听,但过河拆桥基本上是没跑的了。我原本想着君臣相得,他也算是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女儿也有个好归宿,我就不与他计较了。却不曾想,帝王之心,终归是无情无义的。” 沈信言的神色清淡,转向沈濯,道,“还有七天你就该嫁了。这样的事情,你不要操心。都交给爹爹和隗先生吧。” 那怎么行?! 没有我的参与,你这样心慈手软忠君爱国的,还不就是一个教训而已了? 沈濯翘起一边的嘴角,笑了起来:“爹爹啊,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想算计我这个沈疯子,却能逃得过我亲自动手的反算计?” “净之,你现在手里的消息,有多少告诉了绿春?有多少还没有?!”隗粲予骂累了,冲着宫城方向狠狠地呸了一口,才气狠狠地直入主题。 “致命的都没告诉他。”沈濯挑了挑眉,笑了笑。 “好!你听沈相的,去备嫁!把那些消息都告诉我,老子非要给这个自作聪明、玩弄人心的凉薄之人一个狠狠的教训不可!”隗粲予满脸杀气。 看看! 我就说么,你们这些人底根儿上的习性! “一国之君,尤其是又这样文治武功的,他就算吃了再严重的教训,也不会低头的。你们别费事了。”沈濯淡淡地说着,站了起来,“那些消息从四面八方来,甚至还有宫里的、湛心告诉我的,所以,你们也别打听了。我自有主张。” 沈信言定定地看着女儿,片刻,摇头不肯:“七天后是你大喜的日子,也是你更加劳心劳力、与更多人争斗的起始。那之后,为父的就再也帮不上你什么了。但那之前,为父希望你能无忧无虑地再当七天的小姑娘。 “所有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为父。哪怕是做梦梦到的,也一样。其他的,不用你管,为父来办。” 沈濯站在门边,背对着沈信言,手指轻轻一抖。 做梦梦到的……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哪怕……谋逆么……?!” 沈信言长身而起,郑重肃然:“是。” “啊哈哈哈!看来净之你不厚道,自己还藏了猛料!你快把知道的都说出来!这样激动人心的大事,如何少得了我这个未来的太子太傅!?”隗粲予兴奋地两只眼睛直冒绿光! 第九零二章 是否缓兵之计? 回到翼王府,秦煐神情郁郁。 想吵架都不让吵啊…… 他在中庭慢慢踱步,建明帝的意思他非常明白,但是并不赞同。皇帝,各有各的当法。帝后亲近是后宫安静之基,后宫稳当便不会牵制前朝。皇帝当政,一要用臣子,二要斗臣子。这已经很累了。若是再加上平衡后宫,撬动前朝,那皇帝不要累死么? 自从建明帝当政,各地人事仅仅为了制衡而制衡的情形便成了常态。因此而产生的内耗,以及百姓们被朝令夕改弄得苦不堪言,明眼人心里都暗暗地有一个小算盘。 他自己早就打好了腹稿,要怎么当新一任皇帝。 内耗?神经病才会做的事情。 任人唯贤,宁静度日。让那些擅理财计的人自由发挥,只要国泰民安。他就做个最无为而治的君主,岂不最妙? 等到钱粮丰厚、民力增长,他就兴兵,将四夷都干掉!那时候,将一个长治久安的大秦一代一代传下去…… 这才是他的梦想心愿。 史书上怎么说,他不担心。 华夏千年,能留在史册上的帝皇,不是文治武功,就是荒淫无道。他若是真能治理得四海宾服,那还怕什么史笔如刀? 最多最多,也就是他长情惧内,净之深情善妒…… 嗯,净之善妒,其实也算不得是负面评价,而是实话实说…… 秦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出去。 不过—— 秦煐抬起头来,顺便抬起了眉毛,得意地笑了出来。 净之让隗粲予传那样的话过来,其实是因为心里极度在乎自己的缘故吧? 宁可不嫁,也必定要让自己专心对待。她若非情根深种,又怎么会冒着被全天下指责悍妒的风险,当面跟自己要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话说这个“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是从隗粲予那里流传出来的,而且净之教给他那媳妇的。 嗯,嗯嗯嗯! 秦煐打定了主意,一转身,高声喊:“来人!” “殿下请吩咐。”风色噌地蹿了出来。 秦煐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行,换孙子来。” 风色委屈地后退三步。 孙子从秦煐口边收回了耳朵,嘿嘿一乐,转身飞奔而去。 “请章先生、北渚先生。”秦煐这才背着手往书房而去。 “殿下没见着陛下?”北渚笑了笑。 秦煐摇了摇头,立即转开话题:“江南可有消息传来?” “吉正卿要查吉家旧案,万俟盛自然就能顺理成章地开封历年档案,果然发现了不少蹊跷之处。梁无咎备细写了信来。大致有了猜测方向。”北渚先生将一叠厚厚的信件呈上。 秦煐接过,只瞟了一眼最后的结论,便紧紧地锁起了眉头:“果然是她么?” 北渚先生满脸惭愧:“若不是净之小姐提醒,我们都没往那个方向想……” “净瓶来说之事,殿下当时让她回‘你放心’三个字。是不是过于敷衍了?若是陛下以太子之位相挟呢?梅妃膝下还有两位皇子,陛下如今春秋正盛。您真的会为了净之小姐一个人,放弃太子之位么?” 章扬冷冷地打断了他们谈论正事的进程,冷冷地看着秦煐。 北渚先生轻咳了一声:“小章。” “我那贪慕势利的胞妹,为了一个翼王侧妃之位,巴巴地凑上去送了性命。那是她自寻死路。我不吵不闹、不怨不恨,是因为我认为这世上无人能与净之小姐比肩,也无人有资格跟净之小姐分享那至尊之位。” 章扬眼神冷淡扫过的范围,重重地将北渚先生包括了进去,“但如果说,殿下和阮先生早就打算好了在之后的某日,翻脸反悔今朝的誓言,要‘不得已’纳什么世家女、重臣后、勋贵闺秀入宫。那岂不意味着,我那可怜的胞妹,白死了?” 北渚先生的目光不自然地躲闪了开去。 反倒是秦煐,挑起眉看着章扬,哑然道:“章先生是个真性情之人。入了京城这个染缸,两载有余仍能不改初心,净之当年真是慧眼。” 章扬紧紧地抿着嘴,一言不发。 “我心悦净之。”秦煐轻轻浅浅地笑着,说道。 “净之命隗粲予来传那段话,我心甚喜。净之心中有我,净之心中悦我。两情相悦,人间至喜。我与净之,福缘深厚才得遇彼此,又彼此相知相惜。净之一向聪慧,我呢,也是个惜福之人。”秦煐的双眸尽是温柔缠绵。 “我与净之,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若先逝,她定不肯再蘸。她若早殇,我必独守终身。”秦煐说到这里,垂下眼帘,脸上微红。 “哪怕有子嗣之患……父皇还有小四小五,我可以过继他二人任何一个的幼子,视作己出、悉心教诲,也就是了。”秦煐轻描淡写,却将最后一个口子也稳稳堵上。 章扬这才松了肩膀,缓下神情:“万俟盛接管湖州折冲府多时,有这样的结论,想必是已经有了些眉目。他说会赶在您大典之前把证据都送了来,那肯定就是会送来。您不必多虑。” 北渚先生早已被秦煐那一番言论骇得脸色数变,听着章扬这么快地转开话题,脑筋未免有些跟不上思路,一时之间便有些呆呆的。 “我需要再快一天。”秦煐淡淡地看着北渚先生。 北渚先生如梦初醒,忙举手答应:“是。我立即派迅鹰和飞鸽同时传书过去。”顿一顿,脸色凝重了起来:“殿下可是担心会有人在册封太子大典上捣鬼么?” 章扬徐徐露出个笑容:“亦或者,殿下只是想要个踏踏实实的洞房花烛夜。” “咳咳。” “咳咳。” 秦煐和北渚先生同时轻声清了清嗓子。 “那么,殿下为什么不索性禀报陛下,让绿春从京中查起呢?”章扬意味深长地看着秦煐。 秦煐垂下了眼帘。 北渚则愣住了,情不自禁地也看向秦煐。 “涉事之人,我相信父皇都能果决地处置掉。然而,他不会让我知道动机。这会给日后埋下隐患。我必须要知道最起始的那个点。”秦煐垂下眼帘,淡淡饮茶。 他几乎可以肯定,只要他把查到的东西告诉建明帝,那么他这辈子都别想知道事情的起因了。 第九零三章 这是舍妹,的骨灰 北渚先生匆匆出去安排了。 章扬留在后头,闷不吭声冲着秦煐长揖到地:“殿下,小人请辞。” “请辞?”秦煐扬眉。 他一直都没有给章扬任何头衔名分,即便到了今天,他也不曾给这个翼王府的白衣长史正名。目的自然是为了等一切尘埃落定,让章扬直接从科举入仕,不走征辟一途。 章扬性情稳重,品行忠贞,即便没有隗粲予灵便,却也是朝堂上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希望章扬的履历能更加清贵一些。自然,也有补偿他痛失胞妹的意思。 可是,章扬现在就请辞么? 若是不参与自己登临太子位这最后一段路…… “小人当年坐井观天,自以为才华出众、堪为良佐。自从得遇殿下与净之小姐,才渐渐打开眼界。小妹当年曾经评断,说小人无论渊博还是灵机,都无法与隗生相提并论。小人并不服气。然而这两年经历,足以证明小妹眼力不错。” 章扬平静地谈论着章娥,口吻中仍旧带着一丝为兄的骄傲,“如今殿下的大事已然八成底定。有北渚先生和净之小姐在侧,均胜小人百倍千倍。因此,小人想要请辞,遍游山河,增长见识。日后若然小有所成,自会再回京师,呈名于金榜,也不堕了殿下和净之小姐慧眼识人的威名。” 秦煐轻轻叹息一声,起身携了章扬的手,用力一握:“我理解了。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入住东宫、与净之行礼之时,无法与章先生分享喜悦。” 遥想大典盛况和婚礼喜庆,章扬情不自禁微微笑了起来,轻喟道:“是……” 接着又恭敬地拱手道:“有朝一日,小人会回来,觐见殿下、净之小姐,”顿一顿,笑道:“和小殿下们。” 这话说得! 秦煐呵呵地笑了起来,开心、得意,灿烂春华。 “哦,还有。”章扬被他的笑容晃花了眼,险些忘了自己需要上报的最后一件事:“吉家老太太召小人过府相见,说是要酬谢当年舍妹对佟家大小姐的扶助之恩。” 秦煐目光一凝,瞬间便森寒如冰:“你怎么打算的?” 章扬笑了笑:“小人既然已经要云游四海去,自是要先送舍妹的骨灰回乡。到时候,带着一起去见便是。” 秦煐的面色缓了缓,重又严厉起来:“哼,不用给本王面子!” “那是自然。”章扬郑重拜辞。 …… …… 吉家老太太慈眉善目、温煦和蔼地关切了半个时辰后,终于绕到了正题:“当日令妹原该堂堂正正留在翼王府的。若我早些入京,哪会有后头这些惨事?这一点上,我是很气那位沈小姐的。 “如今令妹没了,却心愿未了。我这外孙女最是重情重义,常常为此含悲。这样,我答应你,只等我这孙女在东宫占下一席之地,我就让我那外孙给令妹一个名分,追封太子良娣,如何?” 长跪坐在吉家老太太下首的佟静姝娇羞满面,但仍旧矜持端庄地安静垂首而坐,看去便是一脸的娘娘相。 章扬失笑,嗯了一声,左右看看,自己将随身的包裹打开,露出一个汝窑青瓷罐子。 吉家老太太和佟静姝一阵错愕,对视一眼,又同时轻轻摇头。 “这便是舍妹。”章扬轻轻道来,手指温柔地拂过罐上的盖子,就像是再抚摸幼时小妹的头顶。 然而吉家老太太和佟静姝均是一脸土色。佟静姝甚至吓得一声轻呼,花容失色地倒下,接着手脚并用爬到了吉家老太太的身后,躲了起来。 “名利中人,有这样的下场,是理所应当的。”章扬笑着拍了拍罐盖,“更何况,她与之做对的是翼王殿下。” 吉家老太太一愣:“不是沈净之么?” 章扬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低下头去:“翼王殿下最心爱的女子,便是沈净之。陛下最倚重的臣子,是沈信言。先吉妃娘娘郁郁而终,其中的推手,自然是有皇后娘娘的。舍妹投奔皇后娘娘,算计翼王殿下,妄图取代沈净之。所以,太后娘娘把她活活打死了。” 吉家老太太的脸色渐渐发青。 这样的曲折和惨烈,自然是她想不到的。但同时,话题被绕到了先吉妃身上,亦是她没想到的。 章扬这话的意思,太明显了:一切让先吉妃的命运滑向深渊的推手,都会成为翼王的死敌。 那佟静姝…… 吉家老太太不禁伸出胳膊,把心爱的外孙女遮得再严实些。再看向章扬时,便有些色厉内荏:“章生不要危言耸听。” 章扬呵呵地笑了:“危言耸听?我刚才句句属实啊!哦,我不妨再尽情说一句更实在的话: “佟大小姐若是安安静静地仗着老夫人在外省寻一个富贵人家好生嫁了过日子,因离得远,又要给吉正卿三分薄面,大约还能博个寿终正寝。 “可若是非要使劲心机进入东宫,那说不得,我这妹子的今日,就是佟家大小姐的明日。 “哦,还有。我来见老夫人一事,二公主殿下还不知道。 “老夫人大约到了今日,还没能见公主和殿下一面吧?所以,二公主是个什么态度,您心里应该有数了。 “当年公主年长,又是女子。宫中最难熬的时候,以公主之尊,她的双手也是老茧、冻疮一样不缺。为了保护三殿下,都不知道吃了多少委屈。 “所以,如今倘若有任何人,想要给殿下的前途上增加什么未知之变,想必不用沈家大小姐出手,公主殿下也会直接让那个人灰飞烟灭的。” 章扬一边说,一边将青瓷罐子重新包了起来,仔细绑好,然后系在了自己背后,一只手拎起了包袱,站了起来,微微欠身:“告辞了。” “章先生哪里去?!”佟静姝有了一丝慌乱。 翼王府中,除了章扬,她已经想不到任何可能会帮助自己的人。尤其是,自己手里,已经没有了那座金山。 “在下已经跟殿下请辞,送舍妹回乡后,便云游天下去了。佟大小姐,老夫人,请,自求多福吧。” 章扬笑眯眯地,最后诅咒了一句。 若不是佟静姝,章娥的野心也蹿得没有那么快,烧得那么烈。 这个女人,他咒她,会跟自己曾经心爱的妹妹,同一个下场! 第九零四章 晒月亮去! 章扬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去跟沈濯辞行。 这让沈濯很欣慰。 中间横着一个章娥,她现在的确不知道该怎么跟章扬说话才算是不在人家的伤口上撒盐。 章扬的不告而别,十分体贴。 “挺好的……”沈濯长叹了一声。 净瓶笑了笑,没吭声。 “哦对了,你们是怎么知道章扬修理吉家老太太和佟静姝的详情的?吉正卿府上也搁了人不成?”沈濯好奇地看着她。 净瓶轻笑:“吉正卿的治家之能咱们还是信得过的。是章先生一个人要浪迹天涯,阮先生和殿下不放心,派了人跟着。” 又走近了一步,声音压低:“吉家老太太本已打算放弃,佟静姝却搬出了陛下赐的粉色绸缎为由,所以,想必还会有后话。咱们要不要真的放个人进去?” “不必,告诉吉正卿一声便可。”沈濯挥了挥手,道:“说别的吧。” “是。二皇子府里进了一个新罗医生,说二皇子的腿三个月包治好。另外,话已经递进了新罗王宫,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传回来了。” 净瓶面色平静。 “保证新罗派出的新使者赶在他们发动的前一天见到那个贪心的三角眼即可。”沈濯弯了弯嘴角,轻蔑得很。 净瓶犹豫了片刻,看向沈濯:“小姐,真的不告诉他们吗?” 沈濯想要云淡风轻笑一笑,但终究变成了冷笑,连带狠狠地哼了一声:“没事儿。放心。我会给宫里递信儿的。只不过,不会给他们提前胡闹的机会罢了。” 他们胡闹…… 净瓶有些呆滞。 我最厉害的净之小姐,您这才是最胡闹的好吧?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发疯好吧?明知道那二位正在筹谋着怎么才能让您乐极生悲,您怎么就能这么安若泰山呢?! 您知不知道若果然大家都没有提前准备,而那二位聚集起来的军力又超过您的估算,那别说您自己了,就是整个京城,都会给您陪葬! 到时候…… 只怕会血流漂橹吧…… “放心吧。你恐惧的那个局面,不会出现的。” “小姐……” “国槐他们,也不是吃素的。” 沈濯把玩着手中的玉佩,再看看仍旧不肯走的净瓶抿嘴笑了笑,道:“好好好。你去给绿春递个信儿,让他别把冯氏和那个送信的亲兵,扔在旁边不闻不问了。” 冯氏? 净瓶疑惑地看了看沈濯:难道那也是一个突破口? “小姐,隗先生在外书房等了好半天了。”玲珑见净瓶走了,才探头探脑地进来。 沈濯答应一声,整衣出去。 太子册立大典在即,沈信言不能总在家中,所以,沈家居中联络之事,都是隗粲予在做。 他来,自是事情已经有了雏形。 “小姐,您怕不怕翼王殿下以后知道了,会怨您?”玲珑想起了茉莉的忧心忡忡,也有些担忧。 沈濯哼了一声:“他要是敢怨我,我就休了他。” …… …… 隗粲予笑得很开心:“最新消息:京畿道最近的一次卫军轮换乃是三个月后。这下净之可以先安心准备做新嫁娘了。我布置起来,也从容些。” 三个月……那就是要等二皇子的跛足治好的意思了? 沈濯皱了皱眉:“好烦。” “……是烦。” “那我回去备嫁了。” 沈濯拎起裙子刚要走,忽然又停住脚:“哦对了,不是派了刺桐去接林嬷嬷?有消息了么?” “还没有。”隗粲予皱了皱眉,“林嬷嬷这一路绕得有些远,只怕赶不及。” “我始终不明白,林嬷嬷到底是去找什么……”沈濯挠了挠脸:“我很想她老人家能看着我穿嫁衣。” 是代替太后娘娘么? “耿姑姑也不知道?”隗粲予疑惑起来。 沈濯点头:“是啊。耿姑姑说,是将先天赐太子的尸身落葬舒家祖坟,可此事,用得着这么久么?” 耿姑姑尽心尽力地操办着沈濯的婚礼,对于先太后、寿春宫、皇城中的旧事,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对于此事,她却一口咬定,别无隐情。 算了,也许是先太后的私事。 “那一位这两天没给您写信,也没让人来传话?”隗粲予正事儿一说完,就开始打探八卦。 沈濯迷了眼,给他看自己的眼白:“关你什么事?要不要我喊茉莉过来聊聊人生理想、独立自由、女子的特有力量?!” 隗粲予二话不说,夺门而去。 …… …… 沈濯和隗粲予的放松非常明显。 第一个有感觉的就是净瓶,然后北渚先生,再然后,秦煐。 抓耳挠腮了许久,秦煐把孙子叫来:“你再把那天传话时净之的反应,给我说一遍。” 孙子木然地看了他一会儿:“殿下,第七十七遍了。” “凑个整儿吧。”秦煐笑得可满足了。 “八十遍?”孙子的脸色有些发白。 “哪儿啊!一百遍!” “殿下!”孙子的脸色直接青了,脱口而出,“您还不如亲自走一趟呢!” “可我去,干嘛呢?总得有个理由吧……”秦煐捧着脸发愁。 “净之小姐终于有个备嫁的架势了,您去一趟不很正常么?” 孙子嘀咕了一声,眼看着秦煐张嘴要说话,连忙截断:“前头的解释,字字句句都是小的们传过去的。若说是寻常闺秀么,也就罢了。可净之小姐与众不同。 “她必是想要亲耳听见殿下说出那些话,才会真正安心。殿下自然也是一样,要亲口对净之小姐说了那些话,并且亲眼看到净之小姐点了头,才会真正放心。 “如今大婚在即,种种事端都如同天帝相助一般,让开了道路。这是殿下同净之小姐天作良缘的明证啊!您不去一趟,岂不辜负了天帝的一番苦心?”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然而秦煐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开心地咧着嘴笑:“我就发现,这所有的人中,你是最通情理的,也是最合适去护卫净之的。本王这回认真答应你,净之侍卫首领的差事,非你莫属!” 这个好! 这个极好! 孙子乐得找不着北,贼眉鼠眼地往四周扫视一圈儿,附在秦煐耳边,低声道:“可是,净之小姐的名声也是顶顶要紧的。不如这样,小的去打探一番,若是今晚净之小姐有空,咱们就去沈府和邱府相对的那个侧门去晒晒月亮,如何?” 秦煐眼睛大亮:“好!好好好!咱们去晒月亮!” 第九零五章 赏月(上) 离出嫁只有三天了。 沈濯却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进入状态,不仅如此,甚至越来越游离,越来越恍惚。 她还是吴兴女魔头的时候,也真真假假谈过几场恋爱,可是那时她一心遮掩自己精神分裂的底细,所以并没有跟任何男人共同生活过。 结婚? 她可真是万万都没敢想过…… 在桐香苑陪着韦老夫人用完了晡食,回如如院的路上,沈濯又走神了。脚下被一颗小石子硌了一下,顺脚便拐了弯。 “小姐,小姐那边不是……”玲珑去拽她的袖子。 “哦。今晚月色好,我,我走走。”沈濯回了神,笑一笑,双手背在身后,信步往花园走去。 玲珑回头看了看侧门的方向,抿了抿唇。国槐悄悄让人送信给她,三殿下饭时就来了,就在侧门外头…… 虽说男女成礼前相见不妥,可是小姐和殿下都不是常人…… 玲珑咬了咬唇,决定了。 “小姐,若是要赏月色,还是该有人陪着才妙。”玲珑赶了上去。 沈濯漫不经心地走路,眼神几乎没有焦点:“不是有你陪着我?” “奴婢可不懂这些。听说太祖最爱月色,当年写了可多诗词,首首俱是上乘佳作。奴婢蠢钝,唯独知道民间常念的一句:但愿人长久,携手共婵娟。”玲珑装得天真烂漫。 沈濯终于觉出了不正常,停住了脚,偏头看她:“嗯?” 不是千里,是携手? 这小妮子什么时候也学会篡改…… 不对! 迎着沈濯逐渐清明起来的目光,玲珑立即投降,小声说了实情:“三殿下这会儿就在侧门等着呢……” “他这个时候来我家做什么!?”沈濯的精神立即便紧张起来,整个人都绷成了个十字。 玲珑嘟了嘟嘴:“奴婢也不知道。听说,孙子陪着来的,说是在王府里坐立不安好几天了,今天实在忍不住了。”偷眼看看沈濯,低声咕哝:“这成亲前害怕的奴婢听说的多了,可是害怕成您和三殿下这样儿的,奴婢可真是头回知道……” 婚前恐惧症? 沈濯轻轻地握紧了拳头:“我并不是因为这个……” 她是因为根本就不懂男女之事! 如何相爱,如何相处,如何教养孩子,如何赡养老人……甚至,丈夫喜悦如何分享,丈夫恼火如何劝慰,丈夫苦闷如何开解,丈夫万丈光芒时该站在何方…… 她……她的确,害怕。 沈濯轻轻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陡然一转身,低声迅疾吩咐:“夜深了,令各院闭门!没有差事的都回去睡觉!” 玲珑抿嘴一笑,脆脆地答应一声,转身命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头:“跟我来。” 转眼间,原地边只剩了沈濯一个人。 既然自己不知道,那就问问秦煐。他在皇宫长大,见惯了多少女人献媚于皇帝的样子,他应该,很懂吧? 沈濯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不高兴,冲向侧门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夜色渐浓,白日里的暑气都褪散了下去,微风习习,凉爽宜人。 沈府门上的小厮哪会真认不出自家大小姐的未婚夫婿?何况还有孙子这个曾经混遍整个沈府的侍卫跟着? 但搬了给三殿下坐着歇脚的新制躺椅,他却只是躺了半刻钟不到,就爬了起来。然后无论如何都坐不下了,沿着两府长长的夹道,走过来,踱过去。 晃来晃去,看得门上的小厮和被喝令就在门口等候的孙子,两个人四只眼都瞪得酸了。 “殿下这是着急还是不着急?” “是复杂。” “复……杂……那是啥?” “闭嘴。” “孙首领,大小姐还没说真的让您当首领呢!您就不怕小人我,回头就去撺掇国槐阿哥去争这个位置?” “呃!复杂的意思就是,殿下也很忐忑,想见又怕被骂。而且,见了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会儿说不得是在打腹稿。不让我靠近,兴许还在小声儿地演习也说不准呢!” “……孙首领,跟着太子爷不好么?您干嘛非要争这个大小姐侍卫首领的职位呢?” “得罪了太子爷,那可是会去扫大街缝肚兜的!得罪了太子妃,大不了也就是顿打呗……” “您想得可真美!得罪咱们大小姐的,如今坟上的草都三尺高了!” “……小哥儿,你看我今儿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你看我这上上下下的哪个合适,您拿走。您只要别再吓唬我了,怎么着都行!” “你们俩这干嘛呢?” 沈濯好奇地看着孙子对着家里门上的小厮打躬作揖。 “太子妃!小的见过太子妃!小的给太子妃行礼,太子妃万安!”孙子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膝盖就有些发软,险些要跪。 “去去去!还不是呢!”沈濯白了他一眼,歪了歪头:“你一个人来的?” “净之!”听见孙子一口气不停地称呼,秦煐提气急纵,展眼间便站在了沈濯面前。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高烛海棠,月色红妆。 一身海棠红纱衫罩着纯白襦裙,一向干净的脸上也画了海棠花子、点了海棠红唇的沈濯忽然低下了头,双鬟上纯白的发带随着夜风轻轻飘拂。 就像是在秦煐的心尖上不轻不重地搔了一下。 “你来干嘛?”沈濯撅起了嘴,头一回,说话时声音都含在了嘴里。 “呃,嗯,天气好,我来,来晒晒月亮……”秦煐支支吾吾。 孙子和门上小厮已经自动自觉地消失了。 沈濯抬起了头,憋不住笑的样子:“你再说一遍来干嘛?” “晒月亮。”秦煐看着她的娇艳笑靥,有一瞬间的空白,口、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呸!几时也学得这样油嘴滑舌!”杏眼桃腮的沈濯娇嗔满面,益发美丽动人。 看着她转身便往里走,秦煐心下有些发急,伸手拽住了她的纱衫袖子:“净之!你先别走!” 沈濯被扯住,心下反倒踏实下来,回眸一笑,也不吭声,拖着他继续往前。 秦煐想要发力硬拖住她,却又担心拽坏了她的衣裳,胳膊伸得长长的,急得脸上汗都下来了:“净之,我就说几句话!一炷香就走!净之!” 忽然一股力量不轻不重地在他后背推了一把。 秦煐下意识一迈步,便已经进了沈府门槛。 “哐当”。 沈府的侧门若无其事地关上了。 “闭门,熄灯,平安~~~”门上小厮例行公事的声音悠悠响起。 第九零六章 赏月(下) 沈濯就那样用袖子拽着秦煐往前走。 秦煐明白了过来,耳根悄悄地热了。 他应该放手的,可是,舍不得。 “那边是我祖母的院子。你记得吧?”沈濯也似是没注意到一般,用另一只手往一边指了指。 秦煐嗯了一声。 虽然只来过一趟,但他对地形这种事的记忆力,一向都很好。 “桐香苑里原先全种的梧桐树。但是那东西只占了个引凤的好意头而已,花一谢,特别难打扫。而且颜色暗气沉沉的。我那时刚回京就不喜欢。祖母疼我,就把桐树往外移栽了许多,前院里都改种了花,四季都有。我每次去,都能瞧见红红白白的,特别好看。” 沈濯轻声说着,嘴角往上翘着。 “这里的三个院子都锁了的。这个是棠华院,那个是花锦院,往那边拐弯,再走一段儿就是春深斋。都是原先沈信诲一家的住处。我当年给二婶面子,唯有棠华院没有亲手砸过。不过,沈信诲当年斗不过我们的时候,就会去砸一砸棠华院出气。” 沈濯的声音里都是回忆,不自觉地将袖子抽了回来,习惯性地叉手,慢慢地散步。 秦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瞬间地空了的手,捻了捻手指,觉得有些怪异。 “往前一直走就是如如院了,这边是花园。因为我弟弟喜欢花树,家里便搜集了许多,大多栽种在这里。所以花园子是我弟弟最喜欢来的地方。祖母在花园里放的人最多。可惜,那天还是被人一一调开了。” 走到一大片菊花丛时,沈濯站住,指着道:“发现了么?一般人家园子里的池塘假山,我们家没有。那之前,这里就是。如今,平了。” 沈承之死的细节,秦煐自然早就知道了。 这个时候听着沈濯竭力平静地叙说,秦煐只觉得心里一阵难过,转脸看着她,片刻,一言不发地伸过袖子去,拿了她微微发凉的手,用力握住。 沈濯的胳膊轻轻一抖,低下了头。 但没有挣脱。 两个人在那丛菊花前静静地站着。 “沈溪临死,提到了吕妈妈和焦妈妈。我一直觉得,她当年不过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就算再怎么嫉妒,再怎么狠毒,也不该有那个心机手段,能把这件看似粗糙的事情完完满满地做成。所以我又仔细查了下去,前阵子才知道,吕妈妈和焦妈妈都是皇后娘娘的人,直线调遣她们的,是甲申。” 沈濯淡淡地低声说道。 “此事怎么没告诉我?”秦煐眼中杀气闪过。 沈濯呼了口气出去,动一动嘴角,转过身,手掌微动,把纤细的手指塞进了秦煐的手指缝里,变成十指相扣。 已经磨出老茧的手心里传来细腻触感。 秦煐的脸上腾地红了起来。两只手都越发抓得紧了。区别在于,一只手抓着沈濯的柔荑,另一只手,则抓着自己的衣襟。 “知道是谁就不急。君子报仇么。陛下让庄焉去查甲申了。我也想看看,庄焉能查出什么来。”沈濯垂下了眼帘,手腕轻摔。秦煐的手指本来就硬,此刻用力太大,她的手指有些疼。 秦煐忙放松了手指,又有些心疼,捞了沈濯的手在眼前细看有没有被自己捏红了,另一只手也凑上来,掰着那只白白嫩嫩的小手在月光下左看右看,还忍不住吹了吹。 沈濯看着他的傻样子,忍俊不禁,嗔了他一眼,微微用力,拉了秦煐接着往前走。 “我都不知道父皇让庄焉去查甲申。绿春这小心思转的。哼。”秦煐下意识接着说正事。 沈濯轻轻地笑出了声:“人家给我递消息,还不是看着你?!可是看着你的人太多,他哪儿敢明目张胆地交通皇子了?何况我们老早老早就有了默契。” 说着话,沈濯下意识地摇了摇秦煐的手。 像撒娇。 秦煐只觉得头上有些晕:“嗯。嗯嗯。” “花园的这个门对着三房的醒心堂。我三叔为人愚直板正,我从小就怕他唠叨,所以一开始都不怎么来这个院子。后来我懂了点事,肯过来看望那个一直谨小慎微、与我母亲交好的三婶之时,却又已经是她瞒下杀害我弟弟真凶之后了。” 沈濯唏嘘不已,轻轻叹息着。 “前阵子我查一些事,让人去了一趟归海庵。说是宋相家的那个长女和米氏还曾经试图跟彼此联系过,被发现了,于是分开禁足。卞氏赐死后,宋府的管家去了一趟,之后宋大小姐就病逝了。米氏这几天也病重了。我让人留意了,一有消息,咱们就会知道的。” 秦煐拉着她的手,怎么都觉得不够,大拇指总想摩挲她的手背。 “我不打算让我三叔回京了。”沈濯淡淡地说着今后的打算:“湖州有万俟盛和尹窦在,三叔留在那边我不担心有人算计他。老宅的人也能消停些。” 这…… 秦煐稍作斟酌,点了点头:“也好。他那个性子,在京城的话,终归会有太多的人想利用他。防不胜防。江南一带的学政也好,某些书院的山长也好,让他去做学问也就是了。” 沈濯歪着头瞪他:“他他他。那是我三叔。” “呃,嗯,三叔,三叔留在外地逍遥自在挺好的。不是说新三婶为人十分聪慧?有个贤内助,三叔日后也就平安了。”秦煐摸了摸鼻子,赶紧改口。 这还差不多。 沈濯弯了弯嘴角,杏眼全是安宁的笑意。拉着秦煐,就在月光下,慢慢地在沈家转悠着。 “那边就是煮石居,耿姑姑现在住在那里……这边走过去就是朱碧堂……出去那里是外院……” 绕来绕去,又走回了侧门和桐香苑的交叉路口。 自己这是该回去了? 可是该说的话一句都还没说呢…… 秦煐心里踌躇起来。 两个人站在路口,沈濯回过了身,看着眼前的沈家后宅,眼里涌上了泪水。 “这是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最近的三年,就像是做梦一样。 “又或者,这三年才是真实的,以前都是在浑浑噩噩的梦境。 “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了。不论是梦,是现实,我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秦煐觉得自己的手被轻轻地松开了。 几乎不假思索,他抬起了胳膊,将那个双手捂住脸,颤抖着低低哭出声的小小玉人儿,完完整整地抱进了怀里。 “别难过,也别怕。以前有祖母爹娘,以后有我。净之,别让自己觉得孤单。我们都会一直陪着你。爱惜你。我保证。” “不纳妾。” 呃?!?!?!?!? “嗯,不纳妾。” 第九零七章 大婚(上) 对于昨夜里各院子安静得像是没有人这件事,不论是韦老夫人、罗氏还是耿姑姑,心里都感觉格外怪异。 但是没有一个人会出言询问。 毕竟么,即便是到了出嫁前两天,沈家的家务事,仍旧还是报给大小姐沈濯的。 罗氏扶着肚子发愁:“您不让我管家事,微微出门子了,您这个岁数,我实在是……” 韦老夫人气定神闲:“微微出门子,就只带玲珑、净瓶和窦妈妈三个人。一向照管家务的曾婶和六奴都不走,不过是听一耳朵她们的回报。讷姐儿不是送了信来明日入京么?就让他们住家里。我去跟讷姐儿说,让她帮你几个月。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罗氏暗暗松口气:“只是不知道施妹夫肯不肯……” “他有什么肯不肯的?他又不是公冶释,这趟回来就不走了。太子册立大典完了,他述个职,还是要赶回陇右的。我多留讷姐儿几个月,他难道还敢说什么不成?”韦老夫人哼了一声。 施弥一家和公冶释一家这次都完了陇右的差事,在大典前两天赶了回来。 晚间见了丈夫,罗氏吁一口气:“也不知道微微去了东宫,还用不用像现在这样忙乱操心。” 沈信言冷哼:“她已经鬼迷心窍了。我才不管她。” 这话从何说起?! 罗氏瞪大了眼睛,待丈夫解释完毕,不仅扶额苦笑:“这两个孩子,怎么就这样胆大包天的?” “若是有人想要害微微,别的招数都用不着,只要往她耳朵里传一句‘那小子有危险’,她都不用人劝,必定是飞蛾扑火。这样大的软肋就这样摊在阳光之下,我看日后后宫争斗起来,她怎么办!” 沈信言气苦,却也只能跟妻子发牢骚。 “太子殿下不是发了誓绝不纳妾的?哪里来的后宫争斗?”罗氏奇怪地看着丈夫。 沈信言斥她:“幼稚!这个话,微微信也就罢了,怎么你也当真?自古以来哪个皇帝不爱好颜色?如今微微春蕾初绽,对那小子来说,自是天下第一美人。可是五年后呢?十年后呢?十五年、五十年后呢?他是早早晚晚会采选纳妃的!” 罗氏笑一笑,低下头,伸手轻轻地抚着肚子:“你不是一生只守着我一个?朱家姐夫也是,陈国公家也是。所以,别说什么必定的话。只要有一半的把握那孩子能守着微微一个人,咱们就该帮着微微把这一半变作十成。 “而不是先给微微做好另一个心理建设。毕竟,只要她做好会让其他的女人进她后院的准备,那就一定会有其他的女人进她的后院。” 沈信言呆呆地看着罗氏,半晌,展颜一笑:“夫人所言极是!” …… …… 三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六月初二,上上大吉。 这天一大早,罗氏、沈谧、沈讷、沈信昭都是丑时起身,不过丑正便都赶到了如如院来。 可一进院门就被耿姑姑挡了驾:“别着急。太子册立大典流程繁复,等到祭天告庙完毕回到宫里,至少要到午时末。所以虽然礼部说让大小姐辰时就要准备停当安静等候,可其实并用不着。我让大小姐照常睡照常起呢。夫人回去歪着吧。三位姑太太……” “我们去我院子里等等。”沈讷抢着说。 为了让她在家里住得踏实,韦老夫人特意将棠华院收拾了出来。因隗粲予成亲后搬出了沈府,如今洗墨斋也改成了施骧的住处。 所以沈讷忙把沈谧和沈信昭邀去了自己的住处,三个人再假寐一时,等待时辰。 一直到了卯时,沈濯才慢条斯理地起床、沐浴、梳头。 耿姑姑气定神闲,甚至还照着平日里的习惯,上了一桌子粥饭菜肴:“先吃了朝食。” 罗氏等人听见消息,一边苦笑,一边倒也定下了心。 直到辰时,梳头妈妈们才开始妆点沈濯。 明镜之前,沈濯恍惚着先看着自己变得鲜艳妍媚,接着就看到后头坐着的母亲用帕子不停地擦着笑容下的泪水。 正给她上最后一层妆的宫里姑姑忙道:“太子妃可哭不得。花了妆还得重来,那可就不赶趟了。” 沈谧忙推罗氏:“外头有人问事,我们不清楚,还得你去瞧瞧。” 罗氏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伤感招惹到了沈濯,低头擦着泪答应着出了门。 眼看着母亲略显臃肿的背影出了门,沈濯伸手扯了块帕子,垫在眼睛下头,泪如雨下。 沈谧皱了皱眉,道:“濯姐儿,皇家有规范,若误了事,问责的不仅是你一个,还有你爹娘。你娘孕中多感,你却一向懂事。此刻不能太任性。” 沈讷回头看了沈信昭一眼。 沈信昭会意,上前去微笑着拍了拍沈濯的肩膀,道:“我去瞧瞧你娘。” 沈濯道了谢,深吸一口气,闭了一会儿眼,展颜微笑道:“大姑姑说的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耿姑姑说过的,最后的口脂先别上,过一会儿再给她吃些东西。”沈讷插话,却是对着梳妆姑姑说的,转了头,又问:“老夫人刚才说要过来,走到哪里了?” 沈谧转身出去:“我去迎一迎。” 话音未落,朱冽慌慌张张的声音响起:“微微呢?微微呢?!准备得怎么样了?” 沈濯笑着回过头来,朱冽和欧阳试梅扶着肚子已经明显隆起的裴姿走了进来。 “哗!”朱冽看着沈濯的脸,眼神中明明白白的惊艳。 欧阳试梅与裴姿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净之很适合这样的大妆。”裴姿上下打量着她,捡了一个座位坐下。 沈濯笑:“这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 “话不是这样讲。这样品级的大妆,又是你这个年纪,你这个体型,稍差一点的人,就只能看见凤冠,瞧不见人了。你还好。压得住这些琐碎。”欧阳试梅走到她跟前,替她拂开一条步摇流苏。 “微微,我们三个商量着,给你送了一匣子金豆儿来。”朱冽口快道,直接便把一个食盒大小的匣子重重墩在了桌案上,又冲她挤眼:“这是涔姐姐和沅姐儿教我们的。” “这样大的匣子,也就是你搬得动!”沈濯哭笑不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想着前事,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大小姐,外头传来消息,大典已经结束。您用一盏燕窝粥,也就好上口脂了。” 耿姑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是。”沈濯忽然觉得,开始紧张。 第九零八章 大婚(下) 外头一直乱哄哄的。 沈濯坐在翟车里,看着手里预备遮面的百鸟羽毛团扇,心里头的那份儿乱劲儿,跟外头也没什么区别。 当年先戾太子大婚时,满京城的人都跟着热闹。后来又拿着二皇子和新罗公主的大婚作比较。自己还曾经跟着朱冽她们一起去朱雀大街看热闹…… 想到自己刚才出门时,哭成个泪人儿的朱冽,沈濯深吸了一口气。 又不禁想起刚才听说,秦煐忽然闹幺蛾子,想要行亲迎之礼,像寻常人家的新郎官一样,亲自来接自己。 被建明帝训斥,被御史台讽谏,接着被长公主、公主劝阻,都没成,执拗地非要走这一趟。 最后沈信言实在忍不住了,阴恻恻一声:“臣没听清楚,殿下再说一遍。” 秦煐立马认怂,乖乖地缩在建明帝跟前当了鹌鹑。 御史台很不爽,转过头来又去讥讽沈信言:“三师是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和太子太保,如今看来又多了一个太子泰山啊!” 沈信言淡淡地答了一句:“本官是礼部尚书。典礼的仪程乃是我礼部做的,太子殿下若有不同意见,本官难道还不能问问清楚了?” 建明帝装聋作哑。 满朝无人作声。 绿春肚子里都快笑转了筋,转身命小内侍急报沈家。 净瓶抽空儿就把这个事儿学给了她。 沈濯觉得今晚好像就应该直接把秦煐关在卧室门外,让他去睡书房。 听说过不少砸别人婚礼场子的,砸自己婚礼场子的新郎官,还不是因为想退婚的,这可是头一回听说。 想到这件事上,沈濯的紧张情绪荡然无存。 所以在一应繁复的仪式后,接过宝印文册向上谢恩的时候,沈濯还能眼尖地发现,本来该在上头坐着的帝后,变成了建明帝自己。 不错不错,既没有这个时候把邵皇后放出来恶心自己和秦煐,也没让鱼妃坐在那里膈应满朝文武。 不过,今天的册封礼上,沈濯在宗亲一列里没找到召南大长公主,却看见了周謇。这令她十分意外。 还在“抱病”么? 放了话要在太子大典之后对付邵皇后的周謇,竟然还敢这样玉树临风地站在含元殿里,真是好棒的心理素质! 只是—— 沈濯的眼神一转,垂下眼帘。 为甚么她觉得看见了朱凛表哥在哭…… 满脑子里有的没的瞎琢磨着,她和秦煐终于并肩上了御赐的肩辇,返回了东宫。 “东宫那里,我跟你差不多,也不太熟。你别紧张。咱俩慢慢逛。”秦煐刚坐踏实,就当着万人的面,悄悄从袖子底下伸过手去,抓住了沈濯的细腻手掌。 “你放开手啦!人家能看出来!”沈濯尽量不动嘴唇,可是额上的青筋已经在香粉之下暴了起来。 趁着肩辇转弯,秦煐瞟了沈濯一眼。 嗯?! 脸都红成那样了? 怕惹急了她,秦煐赶忙把手收了回去:“我是怕你紧张。” “我紧张你个绿皮蓝眼大头鬼。你给我闭嘴不许说话了。”沈濯的确很紧张。她很紧张会被发现两个人当众携手。 御史弹劾什么的,她没放在心上。 可是…… 沈濯深吸了一口气。 这种事,难道不该是夫妻间最私密的时候才会做出来的举动么? 他们俩连洞房都还没入呢,这样做真的好么!? 洞,洞房?! 天哪,看看她都想到了什么地方去!? 沈濯又走了神,等再清醒过来,她已经在寝殿里了。 “启禀太子妃,这春安殿虽然小些、偏些,但是干净齐整。太子殿下之前吩咐过,宜春宜秋两宫陈旧,须待日后翻修才能使用。另外太子处置公事的丽正殿的后殿也封了起来。” 耿姑姑满面憋不住的笑容。 沈濯愣了一愣,想起先戾太子在东宫这几个宫室里闹出来的腌臜事,不由得心下熨帖。 秦煐跟她一样,嫌那几个地方恶心。 “那太子寝殿呢?”沈濯不禁问道。 耿姑姑一边指挥着玲珑给她拆头卸簪环,一边抿着嘴笑:“太子殿下说,他和太子妃住一处,要的哪门子的寝殿?” 沈濯面红耳赤。 还没等她脸上的热度褪下去,只听见秦煐懒洋洋地打着呵欠道:“我沐浴完了,我先睡了,我困死了……” 张嘴就是这样不详的话! 沈濯一怒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起身往后头自去盥洗。 “小姐……太子妃,您别磨蹭了。都快洗了一个时辰了。再过一会儿,别说太子殿下睡着了,怕是都睡醒一觉了……”玲珑看着赖在浴池里不肯出来的沈濯直头疼。 一天都没害羞,到了关键时刻,这半年被骂成“没皮没脸沈疯子”的太子妃娘娘,还害羞起来没完了…… “嗯,你说的有道理。”沈濯忽然哗啦一声从浴池里站了起来。 迅速绞干了头发,套上轻薄棉绸睡衣的沈濯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床前。 秦煐果然已经抱着被子滚到了大大床榻的最里头,呼吸平稳,睡得正香。 还,还真睡着了?! 沈濯睁大了眼睛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回头茫然地看向耿姑姑。 耿姑姑憋住笑,低声道:“太子殿下丑时即起,闹了整整一天。哪里还等得了一个多时辰?早睡熟了。” 多少有些悻悻。 沈濯哦了一声,挥手让她们退下。 耿姑姑垂下眼帘,遮着满眼的笑意,带着玲珑,除了龙凤红烛,将殿中的灯烛都熄了,快步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殿中已经没了旁人。 只有自己和秦煐两个人了。 沈濯微微松了口气。 可是看着把整床被子都抱在怀里的秦煐,沈濯又为难地挠了挠头。 洞房花烛啊,谁会准备两床被子? 那自己盖什么呀…… 左右看了看,沈濯无奈地叹了口气。 算了,反正是夏天,就这么穿着睡衣睡觉,也并冷不到哪里去。 她轻轻地坐上床边,蹬掉鞋子,双腿先上了床,然后悄悄地调整一下坐姿,下意识地歪头小心地看向身边的秦煐。 嗯? 月下牡丹,灯下美人啊! 熟睡中的秦煐的侧颜…… 墨黑的浓眉,棱角分明的眉骨,长长的睫毛,挺直的鼻子,唇线分明的嘴,和光滑闪亮的皮肤…… 沈濯不由自主地轻轻靠过去,着迷地看着。 这个人,以后就是我的了呀…… “净之,我好看么?” 秦煐的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第九零九章 请问行不行 “被,被子。拿来。” 沈濯忽然觉得喉头发干。 “净之,你习惯睡里头还是睡外头?”秦煐翻过身来,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大床的正中间,眼睛斜着沈濯。 这个问题问得好。 前一世段子看多了的沈濯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句:“我习惯睡上头……” 嘶! 秦煐瞪圆了眼睛,腾地坐了起来,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沈濯:“颠倒乾坤?!” 我刚才到底在说什么!? 我是不是疯了?! 沈濯的脸上一把火焰腾腾烧了个漫山遍野,倏地低下头去,尖尖的小下巴抵在了锁骨上,双手紧紧地绞在了一起,抱膝而坐,整个人都开始渐渐地放出粉红的羞意。 看着她就快要把自己埋掉的样子,秦煐忽然想起了前唐李白的《长干行》,低低诵道:“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净之,你已经十五了……” 谁知沈濯忽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猛地抬起头来,怒气盈腮,河东狮吼:“怎么着?嫌弃我不是你青梅竹马,这就开始打算着‘十六君远行’,让我‘坐愁红颜老’了?龙凤烛还没烧到一半,姓姓秦的你都犯了多少忌讳了?” 就不能说几句吉祥话么!? 秦煐被她横眉立目骂得整个人都呆滞了。 脑子里一闪,轰隆一声全是在军中时偶尔听见那些杀才思念婆娘时的怪话…… 就像是不听使唤一般,秦煐精壮的身子一翻,直接将沈濯摁在了床榻中央,口中低声戏谑:“我之前听人说的,女人生了气,甜言蜜语、珠宝绸缎,都及不上提枪上马大战三百回合来得见效。净之,咱们试试……” 试,试试试,试你个鬼! 夏夜的衣衫单薄,两具热辣辣的躯体已经重重地贴在了一处。 被秦煐除了精肉就是硬骨的结实身子一砸,沈濯只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人细软得几乎成了一滩春水,口中还在结结巴巴地顶撞:“不是说你从丑时忙到刚才?看你也不是铁打的,三百回合请问你行不行啊……” 话还没说完,沈濯整个人由粉变红。 秦煐闷笑了出来,两只手扣住了羞得紧紧闭上双眼的小人儿的玉指,轻轻摁在枕头两侧,凑到她耳边,吹口气,才悄声道:“净之颇谙叫阵之法,只是不知可有应战的力气……” 这一回,即便是肚子里有无数回怼的俏皮话,沈濯也一句不敢说,细白的贝齿咬住了嘴唇,把满心的慌乱死命压下。 “净之刚才说惯于睡上头……现下却在下头,是不是不习惯……要不要与我换换……” 温热的气息始终在她的颈项耳边萦绕。 沈濯紧张得整个人重又开始发僵、颤抖。 “唔……那晚与净之携手赏月时,就觉得我这手指怕是太硬了,会硌疼了你……如今……我都疼了,你有没有也觉得硌得疼……” 这个不要脸的家伙! 沈濯羞恼得用力挣扎起来。 孰料不过一两下便甩脱了秦煐的手……原来他是去扯睡衣的纽带去了…… “帐,帐子!” 沈濯结结巴巴地终于开了口,却又是一句让自己险些咬掉舌头的话! 秦煐看着她呵呵地笑了起来,不怀好意:“哦,还是净之仔细。”果然起身去放下了大红的幔帐,一床的狭小空间密密实实地封了起来。 又羞又气,沈濯双手捧着滚烫的脸颊弓成了一个大虾米,躲到了床榻的最里面。 男子火热的气息从背后包裹了过来:“净之,夏天,穿得这样多,会中暑……” “我才穿了一件我才不会中暑……” “谁说的……你还得穿着我呢……” “你滚开!” “不然我穿着你……” …… …… 荷叶亭亭,蝴蝶双飞。 清晨的露水被才升起的朝阳一蒸,淡淡的雾气便笼罩了整个宫殿。 “我要起身了!” “我不想起身。” “我还得梳洗着装……” “被子昨晚蹬破了。没你盖在我身上,我会着凉生病。” “……姓秦的你信不信我打你?!” “嗯,我信。” “?” “我后背上疼得很,不就是你昨晚打的?” “放屁!我昨晚累得一丁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怎么会打你……” “看见了?是不是有很多道抓痕?破皮了那种?你这叫没有力气?我在陇右打了一年仗也没人能把我的后背抓成这样……” “姓秦的!” “嘘!嘘!别喊!让人听见传出去,御史台肯定要弹劾你……哎哟!我错了我错了!净之~~~” 秦煐的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斗鸡,尖细诡异。 “来人!” 沈濯终于发飙了。 殿门应声而开。 耿姑姑若无其事地带着玲珑和几个宫女进来,熄掉还剩了小半截的龙凤红烛,挂起里里外外的三重帐子,盥洗的一应用具在床前一溜摆开。 秦煐终于老实下来,自己在帐子里拽了睡袍胡乱系上,打着呵欠撩开床帐,自己轻松自在、严肃认真地去了后头:“我去沐浴。你慢慢来。” 哼! 小样儿的! 不也一样困倦么?还大战三百回合!?就会吹牛皮! 沈濯恶狠狠地瞪了他背影一眼,心里信誓旦旦地保证:今儿晚上一定要拿这句话好生羞辱他一番! 耿姑姑去收拾床榻,看着上头的一片狼藉,忍不住抿着嘴偷笑。 “太子妃……”玲珑的脸早已红透,一边给沈濯着衣,一边低声抱怨,“您也不劝着太子殿下些……瞧您这一身的青紫,大夏天的,这要怎么穿纱裙?连脖子上都有……” 沈濯心上顿时怦怦地跳成了一片,脸上却还要硬撑:“画一枝紫藤吧。权当画花子了。” 旁边站着的一个小宫女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濯淡淡地一眼瞥过去。 “送永巷。”耿姑姑头也不回,抬手指指那个小宫女,自己则将床单等物打叠在了一侧,又叮嘱玲珑:“太子妃今日还要去见内宫命妇,妆点不宜浓艳。梅妃娘娘喜红妆。给太子妃用紫丁香粉。” 小宫女软在地上,还没等喊饶命就被堵了嘴拖了出去。 “嗯,这个香味好闻。净之以后就用这个粉。”秦煐不知道什么时候盥洗完毕出来,站在沈濯身边,一双眼粘在自己妻子的身上,挪也挪不开。 沈濯的脸上又红了起来。 正要给她打腮红的玲珑哭笑不得,举着粉扑半天也没找到哪里需要拍上一拍,只得气恼地转头赶人:“太子殿下还是快些去着衣,清晨风凉,仔细冻着!” 第一千零一章 起承转合 建明帝的内宫不怎么欢迎太子殿下秦煐,反而处处都热情地留太子妃用吃食点心,还准备了不知道多少珍稀宝物,几个美人才人甚至死活赖在梅妃的殿里不肯走,一定要陪着太子妃“再歇歇,闲话一时”。 得着消息的建明帝瞅着眼前傻笑的儿子恨铁不成钢:“你瞧瞧人家沈净之的人缘儿!” “儿子在一众母妃跟前要的哪门子的人缘儿?”秦煐不以为然,话题转开:“昨天恍惚听见清江侯说,想要给他的次子朱减请封世子?那朱凛怎么办?” 建明帝笑得意味深长:“清江侯夫人已经给朱凛看好了一家闺秀,乃是此次入京朝贺的幽州布政使独女。不过幽州布政使夫妻两个都爱女如命,不欲女儿远嫁。清江侯便来求朕,将朱凛从陇右调去幽州,让他守着他丈人一家去。朕已经准了。” 早就把脸皮锻炼得铜墙铁壁的秦煐哦了一声,补了一句:“那礼物中得多备两条皮毛了。”就不再提起,而是一本正经地跟建明帝讨论起了堤防之事: “召南姑祖母的身子不好,周表哥还是别再出京了。 “何况堤防那种事,最怕外行指挥内行。周表哥诗词歌赋、策论文章都极好,这天文地理可就无法强求了。我私下里问过欧阳堤,他虽然一个字不说,却是擦着冷汗苦笑。” “嗯。算你小子没真晕了头,还记得正经事。朕也问过了,周謇倒是很愿意再出京,召南姑母也没有半个字阻拦。然而欧阳堤却跟朕吐了两个多时辰的苦水。你那周表哥博得了各地的美誉令名,代价却是底下人一窝蜂地胡闹。欧阳堤气得跟周謇当众翻脸,也没能制止住那些求快、求高大、唯独不求结实的堤防修筑。” 建明帝冷哼了一声,脸色阴沉得可怕。 秦煐看了他一眼,轻咳一声,低声道:“典礼已毕,各地来人也都该回去了。姐姐姐夫……” 建明帝的心思立即被拽到了临波身上,脸上显出不舍:“临波说过两天就要上表了。” “父皇,要不让姐姐再过一阵子……”秦煐犹豫不定。 西北交给沈信芳足够了,未必非要临波和曲追也长期留在那里。 建明帝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朱凛若是去幽州,陇右就只剩了沈信芳一个。沈将军虽然粗中有细,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那里又被包、冯二人把持多年,难保没有什么奸佞之徒尚未肃清。 “施弥镇西番,沈信芳守北蛮,你姐姐姐夫居中协调。这才是最稳妥的布局。” 秦煐迟疑了一会儿,才勉强点头:“父皇说的是。西北若要长治久安,三方制衡才是上上佳策。” 他还要再说旁的,建明帝忽然掩住前心,痛声咳嗽起来。 “父皇!”秦煐一惊,连忙站起。 建明帝咳声渐平,额角冒出一层薄汗,冲着他摆了摆手,顺便接过绿春奉上的茶水漱了漱,顺了气,方苦笑道:“接连大事,你父皇也不是铁打的。等这些人散去,中秋家宴用完,朕就去骊山休养,你来接手监国。消息朕会慢慢放出去,这两个月你也要用心学。” 秦煐有些不安:“父皇,才两个月啊……我,我之前可没留心过这些……” “有你岳父呢。别担心。”建明帝慈爱地看着他,笑容温润。 秦煐挠头:“那您也别去骊山啊,太远了。我有什么事儿拿不定主意,也不能光听沈相的……” 建明帝的笑容更加慈祥:“无妨,无妨。” …… …… 梅妃宫里,沈濯看着一种赖着不走的莺莺燕燕,实在是受不了了,假笑着转向梅妃:“梅娘娘,刚才入宫时,陛下特意遣人吩咐:见完鱼娘娘和梅娘娘,还是要去清宁宫跟前行个礼的。 “最后还要再回御书房,陛下还有旨意给我。天都这个时候了,我若赶上饭时去御书房,怕陛下误会我去蹭吃蹭喝呢!” 梅妃笑着连连点头,使劲儿瞪一眼底下的一众钗裙:“你们也乏了,都去吧。” 众人悻悻而去。 沈濯直等她们都去了,才笑着站起来,道:“今晨跟太子说笑话儿,太子惋惜说自己不是双胎生的,不然也能当个富贵王爷,就不至于这样肩负重担、战战兢兢了。” 这就是许了四皇子五皇子一世的富贵王爷了? 梅妃心头大石落地,笑得十分真诚,恭维道:“太子天纵英明,能者多劳。大秦天下这副担子,太子殿下不担,谁个能担得起呢?” 两个人说着客套话往外走了几步,沈濯回身拦住梅妃:“娘娘近日主理宫务也累着了,快不必送我。”顿一顿,笑眯眯地看向跟在梅妃身后的庄焉:“请庄总管替我引一引去清宁宫的路也就是了。” 梅妃痛快地让庄焉快去。 庄焉深深躬身答应。 出了永昌殿,沈濯往后看了一眼。耿姑姑等会意,步子放慢,不几步就跟前头的沈濯和庄焉拉开了距离。 “庄总管啊,听说最近您忙得很?都忙些什么呢?”沈濯漫不经心地问。 庄焉心里咯噔一下,忐忑不安地偏头瞥了沈濯一眼,重又躬身低头,认真看着路往前头,脑子里却快速地转着—— 清理掖庭名册、尤其是清查甲申底细的事儿,是建明帝通过绿春吩咐的,甚至都没有告诉梅妃。刚才沈濯却说她得了建明帝的吩咐,要去清宁宫,还要回御书房复旨…… 这是要拿着自己清出来的那些东西,去审问甲申啊!而且不是自己去审,也不是绿春去审,甚至不是太子殿下…… 庄焉一个激灵! 这事儿真不能往下深想啊! 庄焉自认为想通了,不假思索,竹筒倒豆子:“是了!宫里这阵子乱,老奴去清了清掖庭的宫人册子,查到了不少蹊跷。太子妃若是不烦,老奴说给您听听,且当个笑话儿罢!” 沈濯两腮上的酒窝深刻,杏眼弯弯:“不烦。你说。” 耿姑姑走在后头,眸中钦佩之色愈盛。 太后娘娘真是好眼光! 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起承转合,就哄得庄焉这条老狐狸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满宫的女子里,她还是头一次见呢。 第一千零二章 铁灯儿 到了清宁宫,沈濯噙着笑容,上下打量一番宫门,方一抬下巴:“庄总管,替我叫门。” 庄焉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看:咦!?太子妃近身伺候的,竟然一个内侍都没有!?顿时大喜过望,痛快答应一声,颠颠儿地上前扣门:“来人,开门,太子妃殿下驾到。” 不过瞬息,大门吱哑一声洞开,两个侍卫恭恭敬敬地站在门边躬身拱手:“恭迎太子妃殿下。” 沈濯笑了笑,往里迈步,口中淡淡地问:“绿总管知会过你们了?” “是。” “清场了没有?” “是。人在西配殿。” “嗯。”沈濯站在清宁宫门口,抬起头来看了看正殿的檐脊。 正午的阳光照耀在琉璃瓦上,就仿佛是晚霞彩云斜斜铺满了屋顶,流光溢彩,富丽华贵,令人炫目。 沈濯一声轻喟:“真好看呀……” 郑重地肃手屈膝,行了个女子的福礼下去。 耿姑姑抿唇笑了笑。 这个鬼丫头! 建明帝说让她去清宁宫行礼,是让她做儿媳妇的去给嫡母婆婆邵皇后磕头,算是全了婚事的所有仪式程序。 可是她擅自在清宁宫后头加了“跟前”两个字,就变成了只要拜一拜这座皇后殿庑便罢。 如今一进门就屈膝,清宁宫就算是她拜过了。 至于邵皇后,估计她这个时候是懒得去见的,这一趟所为的,也不过是“甲申”此人而已。 果然,沈濯连大殿都不去,转脚直奔西配殿。 庄焉尽心尽力地无声驱赶着路上遇到的内侍宫人们,瞪眼的架势就像是他身后缓缓行走的那位是他真正的主子。 沈濯笑眯眯地由他去,不紧不慢地在后头跟着。 西配殿门口也站着两个侍卫,见着沈濯,抱拳欠身:“见过太子妃殿下。” “嗯。人在里头?” “是。”侍卫们退开半步,推开殿门:“药效比较强,还没醒。” “冷水泼醒。”沈濯淡淡地说。 庄焉老早就招呼着宫人进去设好了座位,又低声急命人去端了热茶上来,并谄媚笑着奉上了自己的荷包:“太子妃别嫌弃。老奴今儿刚挂上,还新着呢。里头是醒脑的檀香和薄荷。” 这是怕一会儿用刑熏着自己。 沈濯的目光扫过倒在地上仍旧昏睡的甲申,转向庄焉,含笑点头:“庄总管想得周到。” 果然接了荷包过去,捏在手里,然后挥了挥:“你们都外头等着吧。” 庄焉笑着转头,眼看着殿中众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了耿姑姑和一个大宫女。 耿姑姑指指他的身后:“庄总管,门在那里。” 庄焉左看右看,明白了过来,摸了摸鼻子,尴尬笑着,躬身低头跟着退了出去。 侍卫上来,果然是一桶冷水兜头朝着地上的甲申泼去。 伏在地上佝偻着腰背的老内侍动了动,高高的软脚幞头滚落在地上,露出里头已经凌乱湿透的满头银发。 眼皮抖动,甲申慢慢醒转。 “……甲申,原名铁灯儿。祖籍太湖铁家庄,世代打渔为生。铁父有咳疾,铁母早逝。铁灯儿排行第一,下有两弟一妹。先太宗末年,太湖大旱,铁父缴纳赋税不及,被县衙衙役失手打死。携弟妹逃走,迤逦入京。” 沈濯拿了庄焉悄悄递给她的一张纸,慢慢念道。 甲申睁开了鹰隼一般的双眼,冷冷地看着沈濯,慢慢坐了起来。 “京城居大不易。铁灯儿及其大弟四处零工,也无法养活幼弟幼妹。不得已,铁灯儿自卖其身,入宫为阉人,初在掖庭。先帝继位,大赦天下。太湖县铁家庄传来消息,打死铁父的衙役被免职,铁家的住处、渔船等尽皆发还。 “你大弟喜悦,归心似箭。找了个大杂院安顿好你幼弟幼妹便急急回乡查看究竟。可是他才刚离开京城,你幼弟幼妹便被拐卖。你得了消息心急如焚,可是出不了宫,催不了案。长安城里每年被拐卖的无名无姓无路引之人何止上千?你家一无银钱二无权势,自然被丢在一边。 “等你大弟把家中整治完毕回来接人时,却只接到了一具尸体,正是你幼弟。你大弟气苦,要去喊冤敲鼓,被你拦下,命他赶紧回乡,将报仇之事交给你……” 沈濯停了讲述,淡淡地看着甲申。 甲申浑身都是寒意,冷冷地看着沈濯,箕坐在地,一言不发。 “那时候你仍旧在掖庭,可是怎么忽然有了那样的理智?还有了那样的决断和威势?一个小小的掖庭洒扫内侍,怎么就会有了那个把握能替幼弟报仇了?而且,你大弟又是怎样被你说服的?竟然立即就回了乡?” 沈濯淡淡地问了,然后又自答:“想来,是有人主动出现,答应帮你了。这个帮你之人必定是位高权重之人。可是你无才无德无嘴无脸,这位高权重之人,又怎么会帮你呢?” 甲申冷冷地转开了脸,脊背挺得笔直。 “可巧。先帝接着便采选,然后掖庭的小宫人们被分到了大明宫各处。你则进了尚食局。仍旧是打杂。可是这次的打杂却与前次不同了。你很快便认了最会调汁水、煲靓汤的司膳做师父,手艺日益精进。 “而与此同时,你的幼妹被人直接从外地的青楼,送回了太湖,交还了你大弟,号称是在外地嫁了人,偏丈夫死了所以大归。你大弟那时已经搬离了铁家庄,去了嘉兴,有了田亩店铺。接着便寻了个最老实可靠的商人,将你幼妹嫁了过去做填房。 “你幼妹温柔大度,虽不能生养,却给那商人买妾生子。又有丰厚的嫁妆,日子过得极安稳,前几年寿终正寝。 “你大弟原本日子过得极好。可是后来却听人蛊惑,逼着你给你侄儿寻出路。那孩子进了羽卫。再后来,改了名字,悄悄地消失在宫卫册子里。” 沈濯将那张纸叠了起来,塞进袖笼。 看着甲申,勾起了嘴角:“你一定觉得,我无论如何都查不出来你那侄儿的事情,也无论如何查不到是谁帮了你——哦,那也算不得帮,那个应该叫买。 “你觉得我无论如何也查不到是谁买了你铁氏一家的性命,是不是?” 第一千零三章 是召南吧? 甲申的身子轻轻地抖了抖,抬起头来看着沈濯,动了动腿,将双膝盘成个半莲花座,慢慢开口:“你如今已经是太子妃了吧?” “我没有拼命地去查你弟妹的痕迹。他们跟京城的关系其实不大。而且,你幼妹是个苦命人,又已经埋进了土里。人死为大,我也不愿去惊扰那样可怜的灵魂。 “可是京城的事,我查起来很简单。先帝采选之前,刑部曾经破获过一件大案,贩卖人口案。整个京畿道都牵连进去,砍了不知道多少颗人头。 “那时候的刑部主官,姓周。” 沈濯不给甲申扯开话题的机会,仍旧清清淡淡,却直接说出了这石破天惊的两个字:“姓周”。 甲申整个人都开始散发出冷冽的寒意,死死地盯着沈濯。 “那位周尚书没过多久就致仕了。而且,那之后,那一支的周氏再也无人入朝为官。因为他们家出了一位了不起的驸马。 “那位周尚书,就是召南大长公主的公爹。 “那个买了你铁家一家子命运的人,就是召南大长公主。 “对吧?” 甲申冷冷地看着沈濯,忽地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莲花座又换成了箕坐,极其散漫不敬:“你说是,就是吧。” “你是想用这种态度,来推翻我的推测么?那就别把拳头攥得那么紧,连袖子都不敢伸出来啊!这么热的天,会出很多汗的。”沈濯笑了笑,转头端了茶碗,呷了一口:“嗯?今年的碧螺春?不错啊。” 甲申呵呵冷笑:“老奴身上已经被太子妃一桶井水浇了个透,哪里还出得来汗?您非要给老奴扣个交通内外的罪名,无非是想害死皇后娘娘。老奴在清宁宫数十载,请恕我还办不出这等卖主的事。” “皇后娘娘做了那么多蠢事,哪一件不是你推波助澜?先太后在时,不过是看在你当年曾经救过当今陛下的性命的份儿上。可现在回头看来,那时候陛下不过三岁,你们尚食局却端了糖莲子上来,只怕就是等着陛下噎住,你好得这个巧宗儿,往自个儿身上贴护身符呢!” 耿姑姑险些要一口呸在他脸上。 沈濯笑了笑,摇头道:“还是这件事后,你才被太后娘娘调进了清宁宫,可仍旧表现得老老实实。领着不菲的俸禄,却做着最底层内侍的差事。这份隐忍的功夫,现在想来,真是无人能及。 “你说办不出卖主的事。倒也没错。只是你的主子,并不是皇后娘娘,而是召南大长公主——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你那侄儿后来被先帝活活打死了吧?” 甲申的脸色渐渐变了,有些发青起来。 “缘故呢,你知我知,却是不好宣诸于口的。”沈濯淡淡地笑着,紧紧地盯着甲申。 甲申的表情果然瞬间变得愤怒、鄙夷、痛切! 沈濯心中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也就不再问了,站了起来,含笑道:“甲公公,再会。” “你!”甲申脸上青白交加,慌忙颤巍巍爬了起来:“你不想问别的了么?” 沈濯已经带着耿姑姑和净瓶走到了殿门口,闻言好奇地回头:“你难道会告诉我?” 甲申僵在了那里。 “你大弟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死在了宫里,还有一个却不知去向。你即便是为了这个侄儿,你也不会告诉我任何事。我只要确定你是为谁做事,就够了。”沈濯冲着他眨了眨眼,俏皮地笑了笑。 耿姑姑扬声向外:“开门。” 甲申看着胸有成竹的沈濯,双脚不由自主地有些抖。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幕后的那个人会输…… 能够布局到三四十年前,能够有三四十年代的耐性,能够连丈夫、儿子、儿媳和孙女的性命都平平淡淡地袖手看下来,他的主子——召南大长公主,又怎么会输? 即便是肃国公被皇帝毒杀,即便是冯毅在陇右战场上自我牺牲掉,即便是邰国公邵家莫名覆灭,即便是二皇子被禁足府中,即便是皇后娘娘命不久矣,即便是自己被识破…… 稳若泰山的召南大长公主,都不一定会输! 毕竟,听说自己的那个侄儿,还好好地活着…… 可此时此刻,面对同样云淡风轻的太子妃殿下,他心里还是微微发颤。 万一他赌错了呢?!!! 自从他跟着皇后娘娘被禁足在清宁宫,就再也没有接到召南大长公主和永安郡王的手令。所得的,都不过是二皇子留在清宁宫的那几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宫人的转达。 那到底是召南大长公主的意思,还是二皇子的意思,甚或是旁人假借这二位的手,给自己下的假命令。 他一无所知。 甲申轻轻地咽了一口口水,额角上货真价实地渗出了汗。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湿漉漉的衣襟,沉默下去。 宫中浮沉数十载,他这点养气功夫还是有的。 殿门嘎吱吱地打开了,庄焉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躬身点头:“太子妃殿下要离开了么?” 沈濯含笑嗯了一声,昂首挺胸迈出了门槛。 甲申掸了掸衣襟,也要跟着出来。 “甲总管留步。”庄焉都不等侍卫们说话,抢先一步踏了过去,挡在了沈濯身后、甲申面前。 “您是宫里内侍们的老祖宗不假,可您犯了律条,已经被羁押了。太子妃殿下刚才算是审了第一轮。接着便是绿春那里审第二轮,然后说不准是哪一位贵人审第三轮。没有个青红皂白,您是甭想张嘴说话、抬脚走路的。 “您要强了一辈子,又在宫里徒子徒孙众多。如今这副模样,难道还真想满宫里展览一圈儿不成?您不要脸,皇后娘娘可还要脸呢!” 庄焉笑嘻嘻地把最后一句狠话说完,哼了一声,人模狗样儿地转身,手里的拂尘一甩,细着嗓子拉了长音儿:“绑了,堵嘴,关殿门。” 侍卫们面面相觑,参差不齐地答了“是”,进入殿中,如法炮制。 沈濯回头看看,好笑地跟耿姑姑对视一眼,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轻笑道:“看来,还真是得有个得力的内侍才好。” 第一千零四章 纯自找 内侍当然需要一个,而且要得力的话,必定得是宫中的“老人儿”。 可这个人,却肯定不会是庄焉。 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儿,庄焉本人却晕了头完全想不到。 所以他直直地将沈濯送到了御书房外头,才在绿春寒气十足的王之蔑视中依依不舍地离去。 恭敬让了沈濯进去,绿春自动自觉地站在了门口不曾动作。 耿姑姑好笑地低低打趣:“总管可是少有这样谨慎的时候了。” 绿春装着满面的惊骇:“往日里可没人提醒我这个!膨胀了!这可是速死之道!多谢姑姑救我性命!” 说着还正经拱手,长揖到地。 耿姑姑才不吃这套,照着旁边地上轻轻呸了一声,低笑道:“你给我少来!春安殿里哪个内侍更机灵些的?你也不告诉一声儿,害得太子妃被庄焉纠缠了一路。” 这话问得绿春眉开眼笑:“太子殿下明白指了小郭子过去,说那小子灵醒,应当不会被太子妃嫌弃。旁人我还没敢派,等着太子妃的吩咐呢。” “行。那就小郭子罢。寿春宫里还有几个内侍没处儿安置,绿总管给拨过去就得。” 耿姑姑便似个寻常妇人一般唠唠叨叨。 绿春却丝毫不敢轻忽,想了一想,小心问道:“寿春宫里的众人,从姑姑出去帮着太子妃备嫁,就都暂时闲着了。如今还得请姑姑的话,其他人怎么办呢?都挪去东宫么?” “那得等林嬷嬷回来,问了她才知道。我只管先要几个平常里用着顺手的。太子妃脾气怪,身边不喜太多人跟着。就连陪嫁进来的那位窦姑姑,平素都只在后殿翻册子,看着小宫女们做活,轻易都不往她跟前凑。唉,我都觉得自己个儿挺多余的……” 耿姑姑愁容满面。 两个人正低低地唠着嗑儿,里头建明帝出声:“绿春。” 绿春忙应一声,冲着耿姑姑匆匆点了个头,便快步进了大殿。 殿中本该是建明帝高高在上,儿子儿媳分列左右的情景,可现在却是沈濯公然坐在了秦煐的上首! 绿春倒吸一口凉气,赶紧低下头去,疾步走到惯常的位置上去。 “绿春把甲申带去永巷细问问吧。”建明帝的脸色阴郁,显见得心情不是很好。 净之小姐这是已经将甲申的事情都告诉陛下了? 不等绿春回神,沈濯笑眯眯地看向他:“我只能确定这甲申身后有指使的人,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事事为皇后娘娘着想。绿总管细问问,之前皇后娘娘做的事情里,究竟有哪些是他哄骗了的。这些事情之间必有线索。” 建明帝哼了一声,扭开了脸。 “父皇,此事我和净之其实不宜过问。净之做到这一步,就算是完成了皇祖母的嘱托。我先送她回去吧?”秦煐不等建明帝哼完就开了口。 臭小子! 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先把你媳妇护了个严严实实! 建明帝很想冲着儿子吹胡子瞪眼一番,可是当着沈净之,委实有损他的皇威。眼珠儿一转,建明帝立即换了和煦笑容:“我还有事要跟太子妃说呢。” 转向沈濯,含笑道:“朕这太子你也知道的,性子耿介。当年他母亲过世时,外家反应极为冷淡。所以他一直耿耿于怀,不肯亲近。连带着临波也不怎么跟外家亲戚来往。那时他不过是个闲散的皇子王爷,也就罢了。 “可如今不同了。总不能日后让天下人拿着这个事儿说太子的闲话吧?他脸硬,你是他妻子,自然要为他分忧的。不如你在中间转圜一下吧?” 秦煐的脸色大变,瞪圆了眼睛看着建明帝,几乎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沈濯笑盈盈地抢在他前头开口:“就是陛下的这个话,此事乃是我做妻子的本分。就是您不说,我也该办的。何况之前您就已经赏了吉家老太太三品的诰命。太子毕竟只是太子,陛下既然有心教导,太子岂有忤逆的道理?” 这话说的,道理是那个道理,怎么就听着让人觉得这么不对劲儿呢? 建明帝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秦煐却松了口气。 既然净之有对付父皇的手段,那自己在旁边掠阵即可。什么时候净之挡不住了,自己再冲到前头不迟。 绿春站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看了建明帝一眼,又看了沈濯一眼,然后低下头去。 陛下,这可是您自己非要找不自在的。 “太子妃打算怎么做呢?”建明帝的眼神儿有些不善。 沈濯笑得眉眼弯弯:“我听太子说,临波姐姐大约快要离开京城了。他们姐弟情深,这些日子是必要好生相聚的。我会在那时请了吉府一家去东宫一处坐坐。既然是亲戚,自然要时常走动。而且,听说吉家那位夫人傅氏是极娴淑典雅的,我原也想要多多来往的才好。” 外家? 行啊,外家不就是吉家?吉家的当家人如今是吉隽,堂堂的太子妃,我该来往的自然是当家夫人,也就是吉隽的妻子。 至于吉家老太太,唔,吉家想带着就带着,不想带着,那也不关我的事不是? 建明帝的脸色立即难看了起来:“先敬贤太后崩逝,太子没了祖母。但是外祖母既然健朗,就该多多孝敬才是。” “是。那是自然的。”沈濯依旧笑眯眯的,“出了宫我就立即遵旨给吉家老太太送了厚礼去,替太子表一表孝心。” “礼物?”建明帝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发作的借口,脸色沉了下来:“怎么太子妃不打算亲自去望候么?” 沈濯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口中的话再也不好听了:“亲自望候?陛下的意思是,我连老皇叔和大长公主府都还没去,就先去给从来不曾照管过临波公主和太子殿下的吉家老太太磕头?既然与外家走动图的是太子的声誉,这个蔑视宗亲的罪名,我还是不替太子招惹的好吧?” 御书房的气氛随着沈濯清凌凌的声音越来越压抑。 建明帝竭力控制自己,才不至于一把掀翻了面前的御案! 秦煐和绿春看着建明帝,脸上不约而同地写了一句话,三个字:纯自找! 第一千零五章 体力太差 出了御书房,秦煐再也不管旁人的目光,直接牵起了沈濯的手,多少有些不高兴地嘀咕:“这是有多少大事忙不过来,父皇可真有闲心。” 在建明帝心中,江山自然是最重要的。 而想要子孙万代、江山万年,那秦煐的后宫里就不该只有一个女人。 所以,利用自己皇公爹的身份,赶紧给沈濯添添堵,自是再正常不过的正事、大事。 沈濯非常理解建明帝的这个心态,抿着嘴笑,晃一晃跟秦煐握在一起的手,悄声低声道:“你就是陛下最大的大事。如今天下,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管得了我?” “所以他就替我管你?!”秦煐气呼呼的,“太祖当年就说,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他倒好……也不怕越管我越不肯依他!” 逆反啊? 中二病嘛! 沈濯失笑,连连摇头,脸上狡黠闪过:“这是你的后院,你自己做主。” 这怎么可能…… 秦煐索性满面警惕地看着沈濯:“我的后院只有你,所以,我做主:命沈净之将一切居心良或不良的女人都给我挡在外头,别来烦我!” 嗯,保命技能满点! 沈濯弯一弯嘴角,甜甜地用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胳膊,悄声笑道:“你不是想吃我做的豆腐汤?走吧,咱们去看看东宫的厨房什么样儿去。” “好!”秦煐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地答应。 高高兴兴把家还的夫妻两个这两天自然是无人再来打扰的。 就连天生成最会找别扭的建明帝也在绿春的劝说之下放弃了骚扰,自己也休养一下。 到了第三天,乃是民俗里新嫁娘回门的日子。 虽说太子、太子妃礼范里头没有这一条,可是沈濯仍旧借着这个机会,早早地便令耿姑姑和窦妈妈将一应的礼物准备停当。 头一天晚上,才做不经意地通知秦煐:“明儿你自去上朝吧,我回一趟崇贤坊。” 秦煐有些发愣:“明天不是该陪你回门?我连礼物都让小宁子备好了。你做什么不等我?” “哦。那我就等你呗。”沈濯心里甜丝丝的,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起身往后走,“今儿乏得很,我先盥洗去。” 玲珑笑嘻嘻地跟在后头。 净瓶则背负双手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才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秦煐攒起眉心,耳尖地听到了沈濯边撩水边与玲珑嬉笑的声音,眼神一凝,明白了过来。 眉心陡然散开,秦煐气哼哼地站了起来,大步流星直奔那声音来处,同时扬声:“闲杂人等都给我退下!” 直直地便冲进了浴房,接着便是“噗通”一声,沈濯的惊呼和秦煐的冷笑同时响起。 玲珑吓得湿着半幅裙子逃了出来,迎着耿姑姑怀疑的目光,红着脸匆匆过去,低声道:“怕是用不着我伺候太子妃了……” 耿姑姑恍然大悟,笑吟吟地点点头,放了玲珑过去,转身淡然吩咐众内侍小宫女:“收拾好了,下去吧。” 自己则转身去将床铺整理好,将外头的两重帐子放下,自己也出了大殿。 浴房隐隐约约传来沈濯的娇嗔,手拍某些部位的噼啪声,接着便是响亮的水声,以及一片沉寂。 小郭子一脸疑惑地看着耿姑姑:“您老乐什么呢?” 耿姑姑几乎合不拢嘴:“我笑啊,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咱们陛下就能抱上皇孙啦!” 小郭子会意,也高兴地瞧瞧殿门,看着周遭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内侍,嫌弃地用拂尘赶他们:“一个个蠢得!赶紧滚去告诉一声,夏日一动就出汗,热水得常备着。别看天儿已经黑了,那指不定什么时候说声儿就得马上用!” 小内侍们争先恐后地跑远。 耿姑姑满意地轻笑:“果然还是太子殿下的眼光毒辣,一眼就挑中了你。” “那也得您老多指点。我这还头一回独当一面呢……”小郭子乱用成语,逗得耿姑姑呵呵轻笑。 然而,小夫妻夜来闹得有些晚,第二天一早秦煐打着呵欠去上朝,沈濯翻个身抱着枕头则继续睡。 直到日上三竿,耿姑姑一边笑一边来拉沈濯起床:“太子妃,再不起,连沈府的午膳都赶不上了。” 沈濯迷迷糊糊的,只觉得浑身酸疼,双腿更是软绵绵没有半分力道,索性闭着眼有气无力地问:“三郎回来没有?” “便没回来,您也得快些了。梳洗换衣,怎么也得半个时辰呢。”耿姑姑千哄万哄,终于把沈濯从被窝里掏了出来,看着她的小模样,忍不住爱怜地替她顺了顺长长的头发,轻声叹道:“当年啊,临波也就是宿在寿春宫里的时候,能睡上一个懒觉……” 沈濯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姑姑,公主是不是说要今天上表?” “是啊……”耿姑姑长长的吁了口气出来,弯着嘴角笑道:“她离开京城也好。一进宫城,她就小心谨慎得不行,都是习惯使然。也许去了西北就好了。” “对呀!”沈濯马上接口,笑着说,“京城的王公贵族多。公主脾性温和,来来往往的这些人她都不得不应酬,心里未免委屈。虽说身份也贵重,但总得瞻前顾后不是? “可去了西北就不一样了。那里哪一个不是见了她要低下头说话的?便是有那一个半个粗鄙不知事的命妇,凭公主的本事,还是不三两下就教训了? “我再挑几个西北那边的人暗地里帮衬着,将公主的消息时常送回来一些。林嬷嬷和您也就不至于那么悬心了。” 耿姑姑笑呵呵地听着,不停地点头。 “只是若是今天在朝上听说了这个消息,太子怕是……”沈濯轻叹了一声。 “怕是什么?”一语未了,秦煐大步走了进来,才发现沈濯还拥被而坐,并未起身。 衣衫轻薄,沈濯的睡衣歪歪斜斜,连圆润的香肩也露了半个在外头。 秦煐挑高了眉看她。 沈濯察觉到他的目光所指,羞恼地忙拉了拉衣衫,一眼瞪过去,咬唇不语。 秦煐抱肘摇头,笑得暧昧:“你这体力也太差了。明儿个开始,每天绕着东宫走半圈儿吧。” 第一千零六章 回门 上了翟车,沈濯仍旧有些睁不开眼,生生跟她挤在一辆车上的秦煐无奈地搂了她的肩膀:“就说你体力太差。一看就是沈家没人管得了你,由着你的性子胡闹。光睡觉怎么行?总得走走动动才好。明儿个我就让人去寻个舞娘来,教你几招。” 他这厢唠唠叨叨,沈濯却已经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净瓶装聋作哑转开了脸。玲珑也只得叹着气在妆奁匣子里翻找抿子梳子等物,单等沈濯睡醒了给她整理。 赶到沈家时,罗氏和韦老夫人已经眼巴巴地盼了一早上。 一手搀了韦老夫人,一手挽了罗氏的胳膊,两颧还红扑扑的沈濯亲亲热热、大大方方地喊着祖母母亲。 两位妇人家看着她欢喜的模样,心头最后一块大石放下,自是眉花眼笑,无可不可。 秦煐抢在韦老夫人和罗氏前头恭恭敬敬作揖施礼。 两个人含笑侧身,轻轻屈膝,还了礼。 可是毕竟刚睡醒,沈濯忍不住悄悄掩口打了个小呵欠。 沈信言看了看女儿困倦的德行,心下十分不悦。 因是在自己家里,又没有外人,遂袖子一甩,也不喊什么殿下了,直接指了指外头:“太子跟我书房说话吧。” 沈恒却喜欢这个肯陪着自己闲唠的孙女婿,捋着花白胡子轻咳一声,道:“我今日朝食用的不多,午膳早些开吧?” 罗氏忙答应了。 沈恒亲昵地揉了揉沈濯的脑袋,自己先回螽斯院去了。 这边沈濯吐了吐舌头,忙扶了祖母往二门里头走,又忙岔开话题:“小姑姑呢?我今儿回门,她总不可能不在吧?” “在呢在呢!是病了……”罗氏提起这个小姑子就有些叹息。 沈濯愣了愣:“是因为来回奔波闹得么?” 韦老夫人不做声。 沈濯抬头在人群中溜了一眼,看到了寿眉和六奴。 寿眉温婉笑着,冲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进了桐香苑,挥退了下人们,罗氏拉着沈濯的手,仔细问她:“太子待你如何?” 沈濯一头扎到她怀里,娇声娇气:“娘~~~~” 韦老夫人在旁边咬着牙拍一把沈濯的后背:“看这个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的劲儿,你说太子待她如何?我只怕她被宠上了天,不知天高地厚起来,那才是祸事呢!” 罗氏笑着推了沈濯起来。三个人好生叙话一时。看着沈濯又打呵欠,罗氏便有些心疼,忙道:“你太爷爷要早些吃饭,我去看看厨房。你就在祖母这里打个盹儿吧。” 韦老夫人忙不迭命人给沈濯拆了头,脱了外头的衣裳,然后看着她躺下。因早早便起身等着,自己也觉得疲乏,索性也就在隔壁外间小睡片刻。 见没了人,沈濯才叫来寿眉。 寿眉忙先给她行大礼:“见过太子妃。” “起身吧。太子妃不太子妃的,我总是这家的姑奶奶。家里是怎么回事?”沈濯只想知道沈讷出了什么事。 寿眉站起来,也叹息一声,低声回禀:“那天有人拿二姑太太跟大姑太太比来着,本意是说各有各的好。结果咱们家的下人,嗯,就是玉露…… “她后来又被休了,就嫁了咱们家庄子上种菜的一个人。那天恰好她跟她男人送菜进来,就混进了内院…… “她就跟人家嚼舌头,说二姑太太的出身,其实算不得咱们家人了……什么的……话传开了,老夫人就让人直接把她捆了送回庄子,让她婆婆好生管教,听说当天就给打断了腿,再也出不得门了…… “只是这个话下人们都听见了。偏昨天邱家表小姐跟施家表少爷拌嘴,说到陇右的事情,邱家表小姐口快,说了一句:没看出来,你娘有那样的亲娘亲哥哥,竟然还能长成个好人。施家表少爷当时就涨红了脸,反口就说:我也没看出来,你有你爹你娘和你兄长那样知书知礼的人教导,竟然还能长成这个口无遮拦的误事样子! “大姑太太和二姑太太对着赔不是,两位姑老爷各自回家把孩子打了一顿。可是这话已经传开,二姑太太大约是越想越气,今晨就没起来。施家表少爷听说在二姑太太床前跪了小半个时辰,还是隗先生听说了,才把人叫了出来。” 沈濯皱起了眉头:“可请了太医去瞧?” “请了,说是长期忧思劳累,这件事只是个引子。不过不碍事,略歇息个十天半月的就没事了。”寿眉先宽慰了一句,又发愁道:“只是这家务事……” 沈濯想了想,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你去对面府里说一声,我以后出来就难了,请信明伯两家子都一起过来吧。尤其是典哥。” 寿眉偏头想了想,笑了:“是。我这就去。” 外书房那边,秦煐还在路上,便陪笑着小心问道:“岳父可请了舅舅和两位姑父过来一起?隗先生我也许久不见了。” 沈信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寻常当岳父的这个时候都会叫来一群家中的堂表侄儿,好生修理新女婿一顿。 然而能私下里名正言顺见太子的机会却绝无仅有,他岂能不珍惜? 进了外书房,不仅罗椟、邱虎、施弥都在,就连沈信美和朱闵也正一起低低说话,隗粲予更是大喇喇地坐在那里无聊地摆弄桌上的文房四宝。 秦煐微微一怔,随即便把面对沈信言时的谨慎收了起来,含笑点头:“各位长辈好。” 众人忙都站起,拱手施礼。 秦煐请众人落座,唯有隗粲予二话不说一屁股又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其他人却纷纷谦让,等着秦煐坐下,才都各自坐了。 “净之适应能力很强。皇祖母仙去前留了寿春宫的人手给她,所以大家可以不用担心。” 秦煐坐下便先把沈信言最关心的事情交待了,话锋一转,便说进了正事:“各位当已经收到了风声。皇祖母崩逝,父皇今年中秋不欲操办,只在宫里摆一桌家宴,宗亲们聚一聚便罢。那之后,父皇要去骊山休养,由我监国。此事,是父皇亲口所说。属实。” 秦煐淡淡地看着他们:“消息是父皇令人流传开去的。所以,最近各位请格外当心。” 第一千零七章 亲戚 沈信明和沈信成听了寿眉的话就明白了过来,忙命沈典:“你和你娘先去,见了太子妃你就去寻骧哥儿。然后让你娘去大夫人那里帮把手。我们随后就到。” 又笑问寿眉:“今天家中定然热闹,除了两位姑老爷和舅爷,可还有旁人?” 寿眉会意,含笑告知:“出来时听门上提了一句,说是国公府的大爷和清江侯爷也来了。” 沈信明立即笑道:“我们弟媳妇早就想抱着孩子去沾沾府上的喜气,只是她们母子出门慢一些。你先回去告诉太子妃一声,我们就来。” 这一位在江南大商中地位日重,京兆沈氏三房掌门人的名号已经传遍太湖。尤其是他妹妹沈信昭嫁与的公冶释只等着陛见之后就要去做新任的户部侍郎。这位信明爷也算得上是一府高官的舅爷姻亲了。 寿眉听他的话如今已经知道要绕个弯儿仔细思忖,闻言笑道不敢,才行礼退下。 这边沈信明先让人去通知杨氏不用急,慢慢地收拾好孩子的东西,同时将沈信成叫了过去,再次确认了秦煐和沈濯在陇右时的情形,沉吟了片刻,问道:“就你看着,太子妃这样自作主张地将咱们一家子叫了去,太子殿下不会不悦是不是?” “肯定不会!大兄,你放心!太子妃是个做事最有分寸的人,听她的不会有错!”沈信成现在对沈濯是一百个心悦诚服。 沈信明笑一笑:“太子妃是想让你嫂子去劝劝小姑太太,若是劝得好万事皆休,若是劝不好,怕就要让你嫂子去帮着大夫人照管家务了。这些本也跟太子没什么关系,咱们两个去不去的都无所谓。” 沈信成寻思了片刻,摇了摇头:“雁鸣兄这回进京述职待不久的。等他回去的时候,我这个被征辟的小吏肯定是要跟着的。我琢磨着,太子妃大约是想让我在太子跟前露个面,就等于提醒了太子此事了。” 若是这样想…… 沈信明低下头寻思了一会儿,眯起了眼睛:“那怎么不请了你姐姐姐夫也过来呢?” 沈信昭? 自从公冶释和沈信昭回京,赶上太子大婚,沈家多事,至今还没有往崇贤坊这边走过…… 沈信成有了一丝茫然:“他们住得远……” 住得远是最不该成为理由的借口。 只可能是沈濯在等着公冶释主动靠过来,而不是以远亲故交相挟。 “罢了,咱们先去吧。去了听听太子怎么说,就知道了。”沈信明觉得心里有了底,笑眯眯地起了身。 果然到了沈府,下人们直接引着他兄弟二人去了外书房,秦煐笑眯眯地亲热招呼:“信成叔,知道我今天要来,你怎的也不早些来?” 沈信言哼了一声。 秦煐摸了摸鼻子。 隗粲予立即开口:“听说刚才老太爷说今日要早些开饭?我晨起急着赶过来,可是没用朝食……” “太子,这是沈信明,臣的族兄。”沈信言完全无视隗粲予。 “信明伯,久仰大名。”秦煐亲切地开口,见沈信明要行大礼,忙上前要搀扶。 “让他拜。他白衣而已,头次见太子,得拜。”隗粲予懒洋洋地又插嘴。 秦煐手上微微一顿,沈信明已经跪了下去,不等他一个头着实地磕在地上,双手架了起来,笑道:“信明伯不必多礼。” 转头看着隗粲予笑道:“先生不要害我。若是净之知道我就这样大模大样地等着她的族伯给我磕头,我得少吃多少她亲手做的羹汤?” 众人哄然轻笑。 施弥和沈信成对视一笑,沈信成笑道:“敢情太子妃又下厨了?” “正是呢。我去陇右时,吃过她做的豆腐汤,实在美味,念念不忘。这次不仅做了这个汤,还特意白灼了青菜,焖烧了羊肉。倒是一解我对陇右战阵上的思念之情。”秦煐笑着把话题说到了饮食上。 邱虎心领神会,接着笑道:“太子妃在闺中时就厨艺非凡,常常能想众人所不及。如今满京城的沈记下酒菜,名震京畿道啊!就前几天,我还听说有人去西市的小食店偷师,想要把这个卖到外地去呢。” 众人说说笑笑的,都是这些闲话。 不过一刻的功夫,下人们来报:“老太爷想摆在桐香苑,说既然是家宴,那就没有外人。还像往年一样,屏风隔开两桌就好。” 等到他们到了桐香苑,却有惊喜在等着他们:沈谧沈讷都来了,带着邱雯、施骧和邱杲两口子。 众人一一见过秦煐。到了裴姿这里,扶着肚子笑道:“太子殿下,我这身子沉了,可就不行全礼了。” 秦煐有些不自在,却又习惯性地扳起了脸:“表姐,净之在里头,你进去吧。” 众人呵呵地笑。 当下摆了大团圆桌来,男女各分开一桌,落座用膳。 这边沈濯执意不肯上座,众人便请了韦老夫人坐在上首,左手边坐着沈濯,右手边就是裴姿。沈濯又要跟母亲坐一处,罗氏只得依他。沈谧自然是挨着裴姿的。原本照着做次,沈讷该在罗氏身边坐,但她姐妹两个刚刚和好,沈谧便又拉了她坐在身边。 因杨氏知道自家丈夫过不了多久就要跟着施弥回陇右,不由得与沈讷格外亲近,便抱着孩子坐在了沈讷身边。 邱雯便不由得有些尴尬,低着头不敢做声。罗氏笑眯眯地招手叫她:“你过来,挨着我,这席上的菜哪个好吃我都知道。” 顾氏瞧着众人做好了,笑得两只眼眯成一条缝,招呼下人们上菜,又命先将两个孕妇的汤水菜饭小心端了上来。 沈濯笑向沈讷道:“家里老人多,小姑姑一时还要打点小姑夫的行装起居,身子又需要休养,不如先请顾家伯母帮着您一些。等小姑夫他们启程了,估摸着信明伯也就该回江南去。到时候顾家伯母和杨家婶婶都闲着,倒是常常过来走走才好。” 说完,看了一眼裴姿。 裴姿转过头,佯装不理。 沈濯娇嗔着,拿了筷子隔着韦老夫人伸过去敲她的手。 韦老夫人忙搂了裴姿,横沈濯一眼:“仗势欺人!” 大家都掩着口笑。 裴姿躲在韦老夫人怀里冲着沈濯做个鬼脸,然后冲着顾氏笑道:“我瞧典哥不能再耽搁了。明儿我跟我父亲说,顾家舅母让典哥三天后去郡主府见我父亲罢。”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沈濯和裴姿在打什么哑谜。顾氏惊喜交加,忙站起来,连连屈膝道谢。 第一千零八章 你怎么知道?! 即便是千杯不倒,又刚刚正位东宫,秦煐在沈家这顿回门宴上还是喝得满身酒气、双颧通红。 “沈净之,你家那个沈典太讨厌了!”秦煐不高兴,整个人都扑在沈濯身上,嘀嘀咕咕地牢骚:“还有邱杲,他也不想想,他把我喝坏了,我表姐饶得了他么?” 沈家合家通算起来,也就一个沈典是沈濯点头肯认的族兄。至于邱杲,那是正经跟沈濯血脉相通的嫡亲表兄。这种回门的宴席上,他二人若是再不合力给秦煐些颜色瞧瞧,那怕是没人好意思给秦煐灌酒了。 ——不对,还有隗粲予。 沈濯想到这里,抿着嘴笑:“隗先生不讨厌?” “他最讨厌!哪怕他下场考个状元,我也要把他发到西南去跟南夷斗心眼子去!”秦煐恨恨地说着,“张嘴一句:太子和老太爷太投缘了,该敬老;闭嘴一句:沈信明在江南挤得佟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太子必是不悦的。我被他一句话逼得喝一杯酒,整个宴席上,就他最坏!” 沈濯呵呵地笑,敲敲车门:“国槐,你一会儿去一趟玲珑家里,让她给隗先生买京城八大碗去,我出钱。” 玲珑坐在车门边,低着头憋着笑,足跟却轻轻地在车里一顿。 国槐憨闷的声音响起:“要不小的现在去买吧,买好了直接送去隗先生家里就是。” 秦煐气哼哼地白了沈濯一眼,大手遮在袖子里,悄悄地穿云度月,熟门熟路地摸到丘陵,抓住一只柔软喷香的馒头山,微微用力一握。 瞬间涨红了脸的沈濯眯着眼看向他,也不阻止,小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伸到某处,两根玉指扯起一点皮肉,尖尖的指甲狠狠一掐。 接着,莫名其妙的玲珑便看见原本衣衫纠缠的太子和太子妃陡然间分开,彼此都坐得远远的,斗鸡一样怒目对视。 …… …… 临波公主上奏永镇西北的事情,建明帝终于给了正式回复:准。 各路官员立即开始纷纷赞扬公主忠义。礼部商议了许久,最后还是拗不过建明帝,往临波公主府上送了一份圣旨。 临波公主忠心为国,当为天下女子垂范,封镇国公主,赐天子剑,准于甘州建镇国公主府。曲氏子孙永镇西北,赐封镇国公,世袭罔替。 曲侯听到这份旨意,立即上表要辞去自己的侯爵。 建明帝大笑:“难道就为了朕疼女儿,就要威名赫赫的曲侯变成白衣不成?曲侯安心。你这个侯爵不再往下传袭也就是了。” 曲侯这才答应下来。但是第二天,新建的侯府便又与十几年前一样封了府门。他夫妻两个无影无踪,只留了八个字给曲追:天下甚大,我等去也。 建明帝哭笑不得,也只得由他。 而沈濯就像她在建明帝处说过的,给临波公主下了帖子,请她某日到东宫一聚。帖子同时还送到了吉隽府上。 吉家老太太马上开始打点佟静姝的装束,一口气叫了七八个银楼珠宝店的老板到家里,给佟静姝挑选合适的首饰。 可是临波却反过头来告诉沈濯,约她和秦煐一起去红云寺上香,又轻描淡写地添了一句:“闲杂人等就不用去了。” 沈濯笑眯眯地将临波公主的帖子送去了吉府。送帖子的净瓶更是“委婉”地解释:“公主和太子要在红云寺祭奠先吉妃娘娘,不见外人。” 吉家老太太一听是去祭奠先吉妃,立即便“思念女儿病了”。连佟静姝和她母亲也留了床前侍疾。 所以最后去了红云寺的,就只有两对小夫妻,吉隽夫妻,和北渚先生、孟夫人。 皂荚树下,两对小夫妻盈盈拜倒。 吉隽红着眼圈,抬头看着树冠,喃喃道:“长姐可以放心了罢……” 傅氏安静地站在丈夫身边,一言不发。 众人去了亭中歇脚。 沈濯一眼看到一个俊俏的僧人已经坐在那里烹茶,不由得眉梢轻挑笑了起来:“百泉大师也回来了?” 吉隽看了她一眼,没做声。 “百泉师兄早回来了。”秦煐笑着过去,先扶了沈濯在身边坐好,才抬头去看姐姐姐夫。 傅氏眼中闪过笑意。 百泉合十欠身:“阿弥陀佛,小僧这次陇右之行,虽说是降妖除魔,却也造了许多杀孽。回来后闭关了。前日出关才知道太后崩逝、二位成亲之事。” 众人坐好。 临波这才徐徐开口:“我和驸马已经定了半月后出发,北渚先生和孟夫人都会相随。” 半个月? 沈濯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她的小腹,又看看她的脸色,没有作声。 也对,哪怕是路上停下休息,也最好不要让她的孕事在京中被发现。 “孟夫人也跟着去的话,除了长勤,再带上几个人吧?”沈濯对孟夫人十分不舍。 孟夫人自己却清清淡淡:“不用了。我只是去西北看看,过两年就回京。说了让你给我养老,就是让你给我养老。” 这话说的! 几个男子都哑然失笑。 “各位施主,尝尝小僧烹的茶。”百泉状若未闻一般,只管将茶水点好,示意众人品尝。同时看了沈濯一眼,轻叹了一声。 众人有些疑惑地看向沈濯。 沈濯低头喝茶,一言不发。 百泉饮毕自己杯中的茶汤,站了起来,合十向众人欠身,飘然而去。 众人再次看向沈濯。 沈濯放下杯子,淡淡地看向座中的其他人,开口:“内廷尉司一事,各位可曾知晓?” 这句话一出,秦煐和临波脸色一变,其他人则是莫名地看着她。 沈濯意外地看着秦煐:“你和公主,竟然知道?”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秦煐无比紧张。 “云声临死告诉了百泉大师,百泉大师又告诉了我。联想到这次东宫的案子陛下执意要让绿春审理,而那些逼着陛下责问内廷要怎么审理的人,事后都没了下场,我觉得,内廷尉司大约是陛下的一处隐秘软肋。” 沈濯看向秦煐的眼神幽深起来:“所以,你和公主,是知道这个内廷尉司的职责范围的吧?” 第一千零九章 尽快去西北 第一千零九章 “不。我们只是知道内廷尉司的存在,是风色对太子忠心耿耿,透露了几句。但他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卫,知道的并不多。” 临波矢口否认,却眼神闪烁,垂眸不愿意看任何人。 秦煐看了看她,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件事,姐姐不知道,我知道。” 临波唰地抬起了头,惊愕地看着秦煐:“煐儿!” “风色说的不止那些,只不过我不想让姐姐担惊受怕,所以没有全告诉姐姐。”秦煐安抚地冲着临波点了点头,才转向沈濯:“你说你知道的,我说我知道的,我们印证一下。” 沈濯淡淡地垂下了眼皮:“好。” 曲追看着临波轻轻咬住下唇的样子,悄悄地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指尖,冰凉。 “据百泉大师转述,内廷尉司由绿春统领,从掖庭挑选根骨上佳的孩子进行训练。但是事后这些人都送到谁的身边,则看陛下的心情。我所知的,仅到此为止。” 沈濯说完,嘴角一弯,看向吉隽:“据吉正卿所知,陛下赐过多少内廷护卫?” 吉隽的脸色微微一变:“王公贵胄,皇族宗亲,多多少少都有过。” “风色所说,与净之所知相类。然而后来我曾小心查访,发现被绿春挑选过的名册里,颇有一部分后来被恩赏进入卫军,接着便如泥牛入海,踪迹皆无。” 秦煐沉声说道。 “怎么会踪迹皆无?!卫军不也有名册么?”沈濯不禁疑惑,愣一愣,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秦煐:“你是说,这些人后来竟离开了卫军,销了军籍?!” 秦煐缓缓颔首:“正是。” 吉隽沉默地听着,过了一时,方道:“其实,军中有查子,也有安插在西番北蛮的眼线,这都是不是什么问题……” “可若是内廷尉司的人,吉府、沈府、公主府、东宫也都有呢?难道我的衣食住行都活该被旁人监视么?”沈濯反问。 傅氏呆呆地看着沈濯——这个女子,哪里还是她印象中那个娇柔甜美的小姑娘?! 果然夫君所言不差,当时自己是被骗了…… 曲追见临波的脸色逐渐苍白,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首度开口,温和道:“此事的确是陛下软肋。若是被居心叵测之人加以利用,只怕会令陛下措手不及。我和临波即将远赴西北,怕是鞭长莫及。朝中还要太子和太子妃多加费心了。” “是,姐夫所言,我记下了。”秦煐立即表态。 “今日说起此事,我还有一层意思。驸马,公主,二位远赴西北,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沈濯跟着开口,满面关怀,“百泉大师的消息是从云声处来。而云声被折磨至惨,就是因为那些人想要知道内廷尉司的消息。这就意味着,有人已经在准备拿这件事攻讦陛下。 “湛心大师圆寂之前,我们都以为此事乃是他主使,所以小心戒备。可是他却到死都没有提起这件事,可见西北那些号称是他拥趸的人,未必真的奉他为主。若是二位到了西北就放松警惕,我只担心那里尚有余烬,会死灰复燃,危害到公主身上。 “毕竟对于太子来说,公主的安危,只怕是要比皇位还重要之事。” 曲追的脸色终于渐渐地变了:“太子妃的意思是,河州案未必真的结了?!” “……可以这样说。西北仍算不得安稳。”沈濯叹了口气。 临波终于听懂了沈濯的意思,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悄悄地掩在了小腹上:“我知道了。我会把河州案真正地了解掉。” 众人眼看着临波挺直了脊背,眼神发亮:“太子和太子妃放心,西北,尤其是陇右道的大军,我和驸马一定会牢牢地镇守住。否则,父皇封我的这个镇国公主,也就没脸留着了。” 在这种局面下没什么资格开口的北渚先生捋须微笑。 看来这一趟去陇右,他这个打算萧索养老的老家伙,还是有用武之地的。 沈濯瞧见他的笑容,意有所指地点了一句:“公主真乃女中豪杰!可见我大秦的女子们,不都是安福大公主那般只知道吃喝玩乐、儿女情长的。” 不都是…… 这显然是话中有话。 众人若有所思。 “敢是在宫中伺候皇后的那位,又闹了什么新鲜事不成?”孟夫人冷笑了一声。 秦煐哼了一声别开脸。 沈濯看着他全身上下写满的嫌弃二字,不由得失笑,对众人解释道:“竺相致仕的奏折已经上了三回。这一回陛下已经是要准了的。所以竺家夫人往宫里上表,问候皇后娘娘贵体可好,大公主侍疾可辛苦。这就是明白催安福出宫了。 “可是安福大公主即刻便命人送了一份奏折出来给陛下,说大驸马宠妾灭妻,自己不堪其辱,求旨和离。陛下竟然当即批曰准。 “这个准字送进清宁宫不过一刻,安福大公主便遣了心腹宫女出宫,要去大长公主府探视大长公主病情,并赠了许多物事。其中就有赠给永安郡王的一只花开并蒂荷包。 “好在被内廷尉司拦下了。不然的话,大秦公主的名声,只怕生生要被安福一个人毁个干净了。” 沈濯闲闲说来,看似是妇人们说八卦嚼舌头,可是北渚先生和吉隽却都听得眸子黯沉,神情凝重。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召南姑祖母若是听说了这个消息,竟然真的替周表哥去求娶安福,那可就真是热闹了!”秦煐冷哼一声。 北渚先生心头一震,神情大变,脱口而出:“皇后和邵家经营数十年,绝不至于全军覆没。尤其是宫里。若是因此事让内宫和外头联络上……” 他忽然闭上了嘴。 因为沈濯抬起袖子,掩着嘴唇轻咳一声。 “如此,我们尽快出发去西北。”北渚先生终于完全听懂了沈濯的暗示。 那一系列事情的幕后指使,按照大家私下里推断,乃是召南大长公主无疑了。 若是她有心算无心,胜负大约还能有个五五之分。 但是现在秦煐和沈濯心存防备,召南在京中翻不起来什么大浪。 可是她与肃国公在西北盘踞良久,暗子尚存。 万一她同时在西北也掀起一场大乱,朝廷顾此失彼,岂不是让她轻易得手!? 但若是临波公主能够抢在他们在京城动手之前就将西北的肃国公余党肃清,那召南在京中的一切动作,不过就是跳梁小丑的孤注一掷罢了! 沈濯看着双眼发亮的北渚先生,完全放松下来,笑着看向秦煐。 第一零一零章 定要进东宫! 送走众人后,茶汤没饮够的秦煐还是有些发馋,不由得信步走去,再寻百泉。 小沙弥挡驾:“百泉师父刚刚已经再度闭关了。” 秦煐怔住:“他前次是为造了杀孽,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这还要多谢太子殿下呢!百泉师父定了一个月后接掌红云寺,自然是要先闭关自省的。”小沙弥高兴地看着秦煐嘻嘻地笑。 多谢我?! 秦煐疑惑地看了看小沙弥,忽地一挑眉,又看向沈濯。 沈濯温柔地笑:“湛心大师之后,湛空大师也突然圆寂。大慈恩寺前唐时候就是皇家寺院,太祖又看重,怎能没有住持?红云寺的方丈大师寂余,慈悲为怀,佛法精深,辈分尚在湛空大师之上,掌管大慈恩寺也是众望所归。我便借了太子的名义写信劝寂余大师当仁休让……” 寂余既然决定了要去大慈恩寺,红云寺自然要交给一个秦煐最信任的僧人。那么,舍百泉其谁? 秦煐默然。 也是,对的。 两个人悄悄地回转东宫。 将将走到崇贤坊的岔路口,孙子飞奔而来,拦住了马车。 “公冶侍郎携家人正在沈相府上做客,听说太子和太子妃路过,想请太子示下,是否能随后去东宫求见?” 坐在马车内听着车外孙子快速说完,秦煐轻笑起来,回手捏了捏沈濯的鼻子:“你们家这一门的亲戚,个个都这么精明!” 沈濯啪地一下把他的手打开:“殿下忙着,不见。孙护卫,你就这么回话。” 孙子答应一声就要走。 秦煐又气又笑,忙喝道:“说不必麻烦,我正要陪太子妃回去看望岳母,请他在沈府等我一等!” 孙子再答应一声,二话不说,赶紧消失。 马车重又碌碌前行。 秦煐也不管车门处坐着的玲珑,猿臂一舒抱了沈濯,悄声道:“那件事,我只敢让风色一个人悄悄查探,除了姐姐,旁的人一个都没敢告诉。若是跟你说了,以你的脾气,管保要动用人手去旁敲侧击。父皇生性多疑,我实在不敢让你去冒险!” 哟?这家伙竟然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沈濯的态度顿时软下来三分,靠在了他怀里,哼道:“那你还有没有旁的事情瞒着我?!” “应该没有了。不过也难说,我们才成亲几天?我以前上林苑掏鸟、太液池捞鱼、宣政殿被打屁股的事儿,哪里有空都跟你交待?总得容我些时间,慢慢地、一件一件地、三更枕上,细细告诉你……”秦煐暧昧地笑着,眼神在沈濯身上乱瞄。 “啊呸!”沈濯横眉瞪他,身子却越发柔软地偎依在秦煐胸前,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 …… …… 七天后,临波公主和曲追拜别了建明帝,带着北渚先生和孟夫人,以及秦煐特意派给她的太渊、老董等人,洒泪而去。 宫里的鱼妃连着哭了两天,接着便染了风寒,缠绵病榻。 梅妃趁机重新揽下六宫事务。可是还没等她大展威风,沈濯笑眯眯地来访,一句“四郎五郎长得可真好,壮壮实实的,从没听说生病”,吓得她立即又收敛了回去。 即便贪恋权势的庄焉背地里撺掇,梅妃也再不敢伸手,美其名曰:“萧规曹随”。 京城暂时安静了下来。 吉家老太太又忍了几天,终于忍不住了,递了帖子进东宫,说要带着儿媳去看望太子妃。 带着儿媳? 沈濯哈哈地笑,拉着秦煐打趣道:“你外祖母怕是说错了?她心里明明想的是外孙媳妇啊!” 秦煐不吭声,出了门却去喝命孙子:“你是王妃的护卫首领,东宫里头若是出了作妖的女子,害得我和太子妃失了脸面,你这脑袋就甭想留着了!” 孙子缩缩脖子,赶忙拍胸脯:“一切都在属下身上!” 隔着窗子听见这番对话,沈濯和玲珑都捂着嘴闷笑不已。 转过天来,吉家老太太果真带着傅氏、佟静姝进了东宫。 看着傅氏满脸的无奈和尴尬,沈濯笑眯眯地客气款待,饮食仆婢无一不周到,只她本人始终淡淡的,几乎不开口。 即便是吉家老太太渐次试探到了令傅氏都瞠目结舌的地步:“如何不见太子?我老太婆想念得紧,我见了太子再走!” 沈濯也只是含笑颔首,脸上连一丝不悦的表情都没有,温柔答道:“好。” 满面通红的傅氏接声便道:“二姐姐在家中怕是眼巴巴地等着静姐儿回去呢。婆婆且请宽坐,我就带着静姐儿告辞了……” “舅母,我也许久没见到表兄了,我陪着外祖母,等见一面表兄立即便回去。”佟静姝打断她的话,却是越说声音越小,还怯怯地往吉家老太太的背后藏了藏,偷看沈濯一眼,一副害怕到了骨子里的模样。 “那么我送舅母。”沈濯笑着伸出手去。 小郭子立即上前半步,恭敬递出胳膊,手背朝上,让她摁住自己的小臂,微微托了一把。 见沈濯已经借力站了起来,玲珑从另一侧过去虚扶着她,小心伺候她下了丹陛。 佟静姝瞧着她的威势排场,目光中闪过一丝嫉恨。 沈濯笑吟吟地等着傅氏无可奈可地与吉家老太太告辞,回头命耿姑姑:“给舅母带回去的礼物可准备好了?那些都是太子特特备好了送与吉表弟吉表妹的,远洋过来的精巧玩意儿,便是京里也少见。拿来时可仔细着。” 耿姑姑就站在佟静姝身前,满面堆笑屈膝答道:“太子外家唯有这二位表弟妹,奴婢们便有八个脑袋也不敢怠慢。” 唯有?那人家算什么?! 佟静姝委屈地看了一眼吉家老太太,却惹得她这外祖母冷冷一眼横了过来,低声教训:“收起你那副嘴脸!” 众人前呼后拥地陪在沈濯和傅氏的身后,不过片刻就呼啦啦都出去了。 偌大的春安殿正殿,竟是只剩了吉家老太太和佟静姝两个人而已。 “外祖母,您还怪我委屈。您瞧瞧,就这样把您丢在了这里不管了。太后崩逝,这长辈当中,可就是您跟太子血脉最亲近、辈分最尊崇了。她都敢这样蔑视您!” 佟静姝带着哭腔抱怨。 吉家老太太冷淡地别开脸:“宗亲里还有老喻王和召南大长公主,那都是姓秦的。几时轮到我个平民商贾出身的外祖母耀武扬威了? “即便只论品级,太子妃是超一品,我不过是皇帝新赐的三品诰命。她别说不搭理我,就是让我跪下磕头,那也是应当应分的。 “若是你进了东宫就这样犯蠢,就不要想着嫁给我外孙了,平白倒拖累了他!” 第一零一一章 偏心?昏聩? 下了台阶行去不远,回头看时,春安殿崭新的牌匾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大气沉稳。 傅氏叹了口气,拦住沈濯:“太子妃留步吧。里头毕竟是太子的亲外祖母,太子妃离开太久,怕是回去又要被嘀咕。我们婆母才授了三品诰命不久,宫里还没来得及赐出女官来告知礼仪,太子妃受委屈了。” “我不委屈这一回,只怕傅夫人就要委屈一世了。您回去跟吉正卿说一声,将老夫人和佟小姐的行装打点好,等消息吧。我估摸着,那二位怕是要在东宫住些日子了。” 沈濯满面轻松,见傅氏欲言又止,哑然失笑,随意地命人给傅氏看马车过来,携了她的手再往前走几步:“太子是个有主意的人,正直,干净。如今家国天下都正是要劲儿的时候,太子怎都不会让那些闲事乱了心神。您放心就是。” 想起前几天在红云寺时所见所闻,傅氏略略安心,行足了礼数,屈膝叉手:“那么太子妃殿下,臣妾告退了。” 沈濯点点头,嗯了一声,单手负在了身后,微笑着看她退开几步,自己也便就转身,回去正殿。 登到车上,揭开帘子,傅氏侧脸看向沈濯的背影。 姑娘家正在抽条的时节,身形瘦削,却并没有弱柳扶风的纤弱,一步一顿,行去格外稳健。 傅氏只觉得这个步姿颇为眼熟,凝神细想,才依稀记起只见过一面的先敬贤太后,恍然失笑:“我怎的倒忘了,这一位可是在太后手中调理了小一年呢……” 回到殿中,沈濯也不多客套,含笑道:“我还有事。老夫人和佟小姐可到花园游玩,相候太子。”又命窦妈妈:“太子住在春安殿,佟小姐在此不便。我记得柳林轩那边是打扫好了的,你送老夫人和佟小姐过去暂歇,然后拨两个姑姑四个丫头服侍。” 这是,直接让自己留下啦?! 佟静姝又惊又喜,忙娇笑道:“太子妃姐姐真是太周到了……” “谁是你的姐姐!?”耿姑姑放下脸色,断喝道,“佟小姐还请自重!我们太子妃姓沈,与你并无交情,请不要乱认!” 吉家老太太还来不及反应,沈濯便已经笑着劝:“罢了,不过暂歇的客人,一声半声的,我当听不见就好。姑姑不要生气。” 耿姑姑冷哼一声,轻蔑地看着打算嘤嘤嘤的佟静姝:“我贴身服侍先敬贤太后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不识尊卑的姑娘家!” “她不过是个平民家的孩子,哪里就懂得这些了?姑姑跟我来,我还有事请教。” 沈濯含笑请了耿姑姑走,却冲着窦妈妈使个眼色,又对着吉家老太太点头示意,径自去了。 憋得满脸通红的佟静姝刚要放声痛哭,就被吉家老太太狠狠一记眼刀甩了回去。 “老夫人和大小姐这边请。”窦妈妈笑呵呵的,往外让着她二人,“耿姑姑是先太后临终特意留给太子妃的。她规矩大,太子妃也不得不听着。老夫人和大小姐别往心里去啊。” 佟静姝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吉家老太太却笑着极口称赞:“这才是正理。我们都是百姓,仗着太子鸡犬升天,才有了这个身份。太子太子妃是亲人,错了罢了。可若是日后在旁人跟前闹了笑话,岂不是给太子抹黑?正要耿姑姑这等深谙宫中礼仪的教导教导规矩才好。您这位女官贵姓?” 窦妈妈自从吉家老太太说了第一句话,就仔细看了她两眼,闻言笑着欠身:“不敢当。小姓窦,乃是太子妃的陪嫁,如今是东宫的司馔。”见两个人有些茫然,又笑着解释:“东宫三司,司闺、司则、司馔,俱是从六品。如今司闺一职空缺,耿姑姑乃是司则,本官是司馔。” 吉家老太太明白了过来,满面堆笑:“敢情如今东宫除了太子妃和耿姑姑,就窦司馔是最大的了!” 窦妈妈笑一笑,指着前头一处小巧精致的宫室道:“这就是柳林轩了。往回走不远就是太子妃的春安殿。从侧门出去往东,再往北,就是花园。” 佟静姝掂掇着位置,轻轻撇了撇嘴:“那太子表哥处置朝政的丽正殿,必是要往南去许多路才到了。” 窦妈妈似笑非笑地看着佟静姝,调侃道:“太子殿下才刚开始学着问事听政,天下处置朝政的可就只有陛下一人。佟大小姐果然是不懂的。等回了府,还是求着你那好舅舅给你找个识礼的人教导一下子吧? “不然,就这一句话,就算御史台不忍心弹劾太子,只怕也不会放过吉正卿。治家不严四个字,他算是跑不掉的,三个月半年的罚俸也就罢了,只怕日后成了把柄,时时被人提起,那可就头疼咯。” 吉家老太太无视佟静姝的泫然欲滴,跟着便笑叹道:“就是不知道啊!这话该怎么说,路该怎么走,眼睛该往哪儿看,我们是真不懂。窦司馔,不然请您帮着我们跟太子妃说一声,让我们在东宫住一程子,请个懂行的,好好教导教导我们,可好啊?” 这顺杆子爬的本事真是一等一! 难怪能养出先吉妃娘娘、吉正卿和佟家大太太那样出色的儿女呢! 窦妈妈收了戏谑之心,认真地回答:“此事本官自然会回禀太子妃。老夫人和大小姐且请稍歇片刻。唐嬷嬷、秋桂,好生带人伺候着。” 说完,屈膝施礼退下。 吉家老太太笑着连连欠身,等她走了,才让佟静姝搀扶了,挑剔地打量着眼前的宫室,缓缓迈步进去。 看着背影和走路的姿势,倒还真颇似那富贵人家的老安人。 窦妈妈回到春安殿,一一禀明,最后叹息道:“这老夫人若不是偏心到了爪哇国,先吉妃必定不会是那样不了了之的结果。” “果真只是偏心,却并不昏聩的话,倒是好办了。佟静姝那等人,只要蠢事办得足够出格,这位老夫人自然会弃了她……”沈濯低头翻着净瓶拿回来的东市的账簿,心不在焉。 外头小郭子开心的声音亮亮地响了起来:“太子殿下回来了?” 第一零一二章 厉害的! 即便到了夏日,太子的冕服显得庄重厚实。 大踏步走进来的秦煐满脑门都是汗,一边走一边扯了冠带甩了腰带,嚷嚷着“热死了”,直奔后头浴室。小宁子无奈地在后头疾步跟着,又抽空冲着沈濯行礼。 沈濯抿着嘴笑,示意小郭子也跟去瞧瞧。自己则慢慢地走到浴室门口,跟秦煐闲聊:“今日可忙?” “还好。竺相这几天过来交接,六部的人都乖顺得很。加上岳父如今忙得狠了脸色也难看……哦对了,宋相今儿当着众人的面儿给公冶释没脸,我让人告诉父皇了。估计过不了几天,就又该有热闹了。” 秦煐的声音里都是幸灾乐祸。 “宋相任吏部多年,门生众多。前次已经杀了他夫人,驱逐了他的子女。如今再要因为跟同僚拌嘴就斥责,会显得陛下无情。我总觉得皇上不会管这件事儿。” 既然玲珑挪了凳子过来,沈濯索性坐下,顺手拿了一个绣绷子,半真半假地做起了针线,边陪着秦煐说话。 秦煐笑道:“他那儿子先前跟二兄和邵舜英搅合在一起的事儿,你当父皇真不知道呢?他自己不识时务,不肯去跟父皇说真心话。那怨谁?何况如今公冶释回来了,跟岳父联手,宋相手里的那些人自然而然换了门庭。只要朝廷上安稳,这样小心思一箩筐的主儿,父皇乐得打压他。” “我觉得不会——要不要打个赌?”沈濯说得极为随意,却听得殿中的人个个心惊胆战。 耿姑姑责备地看着沈濯,轻轻地咳了一声。 沈濯满面笑容地看着耿姑姑,叹气摇头,转开话题:“哦对了。都让你混忘了。你外祖母和佟家表妹来了,在柳林轩等着见你呢。” 哗啦啦的水声瞬间停了下来,接着便是秦煐气急败坏的声音吼道:“早就说了让你帮我处理这些人!沈净之!你是成心的!你给我进来!” 沈濯耸了耸肩,站起来拿着绣绷子赶紧走:“天儿可不早了,你赶紧洗好了出来。你外祖母和你表妹都等着你一起吃午膳呢。” 浴室里没了动静。 沈濯觉得奇怪,便又站住了,回头看着浴室的门,眨巴眨巴眼。 可是,紧接着她陡然睁大了眼睛,头皮发麻! 秦煐披散着长发,浑身湿漉漉的,只在重点部位胡乱裹了件白色的不知衣裳还是袴裤,满脸狞笑地光着脚冲了出来! 小宁子和小郭子两个人都低着头快步出了浴室,不过三五步就不见了踪影。 “沈净之,我看你是欠收拾啊!”秦煐狠狠地哼了一声,双手张开,一个箭步上前,狠狠地拦腰把沈濯一把举了起来。 沈濯通红了脸,惊声尖叫:“秦三!你你你,你疯了!?” 众人在浴室门口的屏风后头面面相觑。 耿姑姑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屏风,重重地咳嗽一声,道:“夏天热,只怕下晌还会一身汗。二位主子好歹洗洗就算了。刚才司馔来说,午膳已经准备好了,看凉了又得热!” 里头半天没人说话,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服声。 “小宁子进来侍奉殿下。”沈濯的声音多少有些不自然,“玲珑拿上梳篦,帮我通通头。天热,头痒得很……” 耿姑姑轻哼了一声。 众人都弯着嘴角,却没有一个人敢笑出声来。 等这胡闹的二位收拾停当,安静地坐在桌边用膳时,没有一个人再次提起吉家老太太和佟静姝。 直到吃完,开始收拾桌子的时候,沈濯才轻呼一声,皱眉道:“我竟忘了!吉家老夫人和佟家大小姐还饿着等你呢!这可如何是好?” 秦煐腾地立起,如来时一般,大踏步重又出门:“丽正殿许多事……” 众人看着他落荒而逃一般的背影,俱是哭笑不得。 “太子妃,您就别再逗太子了。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当年对着莫名其妙的小娘子就躲得老远。咱们在观音庵那回……您不会真忘了吧?” 玲珑唠叨着劝说。 耿姑姑和窦妈妈一字不发,只管看着人收拾,又看着人服侍沈濯漱口盥手。 “哎呀呀,我知道啦!你这小管家婆,再唠叨下去,你也不怕国槐不要你了!”沈濯站起来也是一溜烟儿不见了。 叹气之余,耿姑姑只得开口,发号施令:“先去给吉家老夫人和佟家大小姐送午膳。窦司馔去告诉一声,太子殿下忙碌,请她们二位且住下吧。让人去吉府取行李吧。” 窦妈妈看看远处沈濯飞扬的衣袖裙角,无奈地摇头,笑道:“碰上咱们这二位最怕麻烦的主子,说不得也只好麻烦姑姑了。” “先太后让我和林嬷嬷跟着太子妃,不就是来替太子妃挡麻烦的么?这才第一桩呢!”耿姑姑倒是不以为意。 可是她们不知道的是,沈濯出了殿门,就冲着在外头守卫的孙子去了,笑意盈盈:“孙护卫呀,我这里有个好差事给你呢……” …… …… 东宫馔房供的自是出自皇宫大内的珍馐美味。 虽然以佟静姝出身佟府那样富贵的地方,仍旧吃得津津有味。 吉家老太太更是赞不绝口,对着窦妈妈各种恭维。 残羹撤下。 吉家老太太笑向窦妈妈问道:“是要让我们住下?这是谁的话?太子还是太子妃?” “自是太子妃。太子殿下忙得脚不沾地,还不知道您来呢,不然怎么会不过来拜见?太子妃已经送了信儿去吉府,请送老夫人和大小姐常用的衣服用具过来。” 窦妈妈含笑点头,就要告辞。 “那些不急。老身着急的是静儿的规矩。太子妃看着太子的面子,自会宽宥她。可她是太子的姨表妹,太子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露怯?到时候怕是要怪我那逆子治家不严了……” “老夫人想多了!太子妃早先让给您调拨仆下时,就跟耿姑姑说过了,让挑个规矩好的。您身边的这位唐嬷嬷,之前就在寿春宫伺候。二位有什么想问的,直接寻她便是。” “不不不!唐嬷嬷待咱们太客气了,这可不行。您跟太子妃说,得给静儿找个厉害的!” 窦妈妈高高地扬起了眉。 厉害的?! 这位吉家老太太,究竟是哪头儿的? 第一零一三章 套路来了! 最后是耿姑姑亲自去给佟静姝教导规矩。 沈濯还特意把吉家老太太和佟静姝请去了春安殿,亲口解释:“太子还没回来。听说今天事情多,陛下都不肯休息,何况是他。既然老夫人对旁人都不放心,那就让耿姑姑跟大小姐说说吧。” “那敢情好!静姐儿,还不快多谢太子妃?”吉家老太太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佟静姝怯怯地看着耿姑姑,跟沈濯道谢的声音比蚊子也大不了多少。 耿姑姑皱了皱眉,没做声。 事情说完,沈濯露出疲态。吉家老太太知情识趣,立即告辞。 耿姑姑板着脸,双手拢在袖中,跟着吉家老太太和佟静姝去了柳林轩。 佟静姝忐忑不安。 吉家老太太则趁人不注意,悄悄地递给了她一个荷包,然后笑着推说自己乏了要去休息,将佟静姝一个人丢给了耿姑姑。 “大小姐想要学什么?”耿姑姑表情淡漠。 周遭没了旁人,佟静姝立即便红了眼圈儿,哽咽着说:“姑姑请先听我说。” “大小姐想说什么?自己很苦命,很委屈,很无辜么?”耿姑姑极为不客气,“您的过去、现在、未来我都没有兴趣。不过是太子殿下的外祖母一心要让我教导你礼仪,太子妃又心软,我不得已办这一回差,而已。” 怎么这样不按理出牌? 不是说先太后晚年很是任性,所以太后宫人都极好的脾气么? 佟静姝瞠目结舌。 “我开始讲授了。 “妇人四则,德容言功。德在最先。所谓立身以德,正心诚意,德行配位,方能修身齐家。为女子者,当每日三省,问其心,正其意,行有德之事。只看佟大小姐整天无所事事、自怨自艾的样子,就知道你是万万没做过这样的反省的。 “容在第二,却并不是要女子盛装妖冶,而是指为妇人者必得对自己的妆容格外小心。试问世间哪一个女子不喜欢自己漂漂亮亮的?可是这女子梳妆,却都是有规矩的。好人家的姑娘不会浓妆艳抹,没有品级的夫人不得乱用绫罗绸缎——佟大小姐不妨对着镜子看看,单单在首饰衣服这一条上,你已经犯了多少忌讳? “第三就是言。言为心声,祸从口出。七出之条,便有口舌一项。谨言慎行,谨记身份,不攀扯,不狂妄。这是最起码的。 “说到这里,我就要说说今天上晌时佟大小姐的那句太子妃姐姐了。太后仙去,这天下女子之中,除了皇后娘娘,便是太子妃最为尊贵了。想跟她扯上关系的女子数不胜数。其实并不多佟大小姐一个。我们也可以权当没听见。 “可如今您是在东宫里头。吉老夫人又口口声声地说您是太子的姨表妹,您自己还坚持一定要面见太子这个外男。这令人不得不多想。您这一声姐姐,颇有些自甘为妾的意味啊!那我可就得告诉您一声了:我们太子,不纳妾。” 耿姑姑冷冷地看着佟静姝。 佟静姝羞愤欲死地盯着耿姑姑:“你不过是个女官,你欺人太甚!” “而你不过是个平民。你父亲过世三七都没过,你母亲就带着你大归吉家。可你父亲就是你父亲,你一个未嫁女,为生父守孝该是三年才对。这还没有三个月,你就穿金戴银、浓妆艳抹,跟着你外祖母招摇过市!若是我把此事举告给长安县,即刻便能治你个‘不孝’!” 耿姑姑厌弃地看着她,“就凭你这种人,还想管我们太子妃叫姐姐?依着太子妃那刚烈正直的性子,你若真是她妹妹,她能亲手抽死你!您不是亲自制了什么粉蝶笺送给她?她收了么?想在功字一条上做文章,也得先看你的德行够不够!” 佟静姝被骂得放声大哭起来。 若说是撒泼,偏偏又只是低着头哭。若说是委屈,偏又嚎啕尖叫不止。 耿姑姑冷笑着看了她一会儿,哼道:“当年在寿春宫,便是皇后娘娘被先敬贤太后斥责上一个时辰,她也不敢像你这样村野哭法!打量着能把太子招来是么?可惜太子即便晚间回来,也已经定了要在崇文殿议事。离着八丈远,你是休想见到太子的!” 佟静姝尖叫一声,跳起来掩面跑了出去。 耿姑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拍了拍手,搞定! ——只是不知道太子妃为什么要私下里嘱咐她,若是看着佟静姝不顺眼,只管把她骂哭就是。 这样惯会矫揉造作、觉得全天下都欠她的女子,被骂哭了,必定就只有跑出去将自己的委屈展览给全天下人看一条路。 太子妃这是想干嘛? 夏夜风清,花园里正是最好的时节。荷塘中暗香袭来,自是万种风情在月色朦胧中摇曳不止。 佟静姝坐在芙蓉树下嘤嘤切切,却是长达半个时辰都没人去理睬、寻找她。 哭得没了意思,佟静姝郁闷地抬起了头,擦了泪往周遭看时,却发现一个小丫头正静静地站在一边。 “你!你怎么走路都不出声音的?”佟静姝吓了一跳。 小丫头正是窦妈妈派来在柳林轩服侍的秋桂,当下笑了笑:“佟大小姐哭得太忘情了。没听见我来而已。” 佟静姝终于逮到了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人,低头哽咽道:“我自幼娇生惯养,从没受过这种委屈。想来就是大通钱庄没落,我父亲过世,我从一个大家闺秀变成了穷人,所以人人都来踩我……外祖母还特意给了我钱票给我当私房存用……可如今……” 掩了面痛哭道:“我这样十恶不赦,哪里还有脸面见人?!这些钱票,又要来何用?” 秋桂的眼神冷了下来,一言不发。 “不如这些你都拿去,只当我酬谢你还记挂着要服侍我的辛苦!”佟静姝出其不意地将一个荷包掷向秋桂,自己则猛地站起来,朝着荷塘跑了过去。 秋桂侧身闪开,袖手看着那荷包跳了两跳落在地上,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那跑得极为妖娆好看的背影,不紧不慢地喊道:“大小姐,大小姐您别去!” 听见这句话,就像是听见了最为热情的鼓励一般,佟静姝眼含得意,却满面悲戚地,跃入荷塘。 第一零一四章 臭男人! 噗通。 寂静的夜里,这一声格外突兀。 然而,前没有铺垫,后没有演绎,声音竟似是就要无声无息地过去。 月下的人,哦不,跃下的人终于明白了过来:如果自己不呼救,那似是只有等死一条路了! “表哥!!太子表哥!!救我,救救我!” 荷塘的人浮沉中,露出头来大喊,张皇失措。 四下里静悄悄的,连蛙声都停了。 声音中终于带上了哭腔乞求:“救命!救命啊!”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是整齐的队列,还有盔甲,还有长兵器顿在地上的声音。 “大小姐!佟大小姐!你在哪儿?你可别吓奴婢!那边可是荷塘!”秋桂慌慌张张地高声大叫。 “救命……我在……救命……”佟静姝喝了半肚子脏水,终于渐渐失去意识。 “什么人落水?我来救你!” 便如同神兵天降一般,终于有一个男子的声音断喝一声,接着便是甲胄卸下,兵器倒地,一道身影矫健入水。 抓住救命稻草的佟静姝像八爪鱼一样缠在了来人身上。 接着却被来人一掌打晕。 将浑身湿透的佟静姝拖上岸,同样衣衫都贴在身上的孙子抹了一把脸,牢骚道:“这下水救女人是最麻烦的!想不被她们拖死,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晕!” 巡夜的队伍齐刷刷转过身去,副队长怪笑一声:“你这些零碎话还不快收了?太子妃殿下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孙子听了,忙紧紧地闭上了嘴。 秋桂已经奔到了佟静姝身边,试试鼻息知道没事,一边推搡一边悲悲切切地“哭”:“规矩学不好,不学就是。这么点子事儿,值得大半夜地跳池子么?若是您有个好歹,我们太子妃浑身有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离得最近的吉家老太太是最先赶过来的人,恰恰听见这句话,匆匆的脚步顿时慢了三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老夫人都睡下了,听见信儿险些晕过去!大小姐这是怎么了?”还是扶着她的唐嬷嬷急着问。 秋桂学着佟静姝的方式嘤嘤地哭,道:“先还听着耿姑姑教导规矩,接着佟大小姐就跑了出来。奴婢寻了半日才寻着,还没来得及劝,大小姐就拿着这个荷包砸了奴婢一下子,又跑了。奴婢怕小姐的贴身荷包落在不相干的人手里,就忙着找。可天儿黑,找了半天才找到……谁知大小姐就……” 吉家老太太心里突地一跳,伸手道:“荷包呢?拿来!” 秋桂二话不说双手呈上。 吉家老太太一把夺过,仔细翻看。 竟然真是自己给她的那个荷包! 这可是自己攒了许久的私房钱,是让她拿去打点下人,却不是用来这样简单粗暴陷害的! 吉家老太太轻轻闭上了眼睛,荷包紧紧地攥在手里,喃喃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正说着话,另一边仪仗排开,沈濯坐在软兜上赶了过来。 “人呢?可有妨碍?”沈濯直奔主题。 孙子这时候已经在湿衣服外头重新披上了皮甲,闻言叉手答道:“因落水的是表小姐,属下虽然能下水捞人,却不方便急救。人还在这边,等太子妃示下。” 沈濯嗐了一声,忙命:“快抬去柳林轩,太医先救人。” 再看一眼跪在地上的秋桂,哼了一声:“这样没用的奴婢,留着做什么?拉出去!” 秋桂尖声大叫着“太子妃饶命”,被两个侍卫轻松架着走了。 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侍卫们放了手,笑道:“秋桂姑娘快回去吧。掌厨的来福嫂今儿下晌站在院子正中插着腰发脾气,说离了你什么东西都不顺手呢。” 秋桂的步伐快了许多,也笑:“你们同我一起去吧?照例小厨房此时正捡菜呢,现成的冰酪,吃两碗去去暑。” 三个人说笑着去了。 回到柳林轩,太医帮着让佟静姝呕出了腹中的脏水,又开了药,低头去了。 看着她依旧双目紧闭不醒,沈濯索性坐在了床边,自己取了一把纨扇,缓缓地摇晃着,对皱眉紧锁的吉家老太太轻声道:“这佟大小姐怎么这样大的气性?耿姑姑回去告诉我说,才给大小姐讲了德容言功,话没说完就哭着跑了。” 吉家老太太眼皮一跳,垂下眼帘,光叹气,不说话。 “要我说,耿姑姑虽然严厉,那规矩却是半分也不会错的。那寿春宫的掌宫嬷嬷虽说是林嬷嬷,可林嬷嬷年纪大了,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耿姑姑管着。一应宫女调教,都是她的责任。做事自是有分寸的。 “佟大小姐的确是在孝期,不该穿得这样红红绿绿的到处走动。若是佟大小姐当时听了,下个气,认个错,我早给她预备下了孝服。立时便能拿出来换上。事情也就过去了。唉,怎么就能到了这一步?” 沈濯晃着纨扇,惆怅地看向窗外:“太子还在忙公务。若是听见了这个信儿,怕不是要两头焦心呢!” 吉家老太太的手指轻轻一颤。 是了,太子为什么还没来? 佟静姝的眼睫毛也不听使唤地抖动了起来。 对啊,自己都这样了,为什么太子还不出现? “目下还有一件大事,趁着太子没来,佟大小姐没醒,我得跟老夫人商议。”沈濯徐徐摇着扇子,闲适得很。 吉家老太太只得颔首:“太子妃请讲。” 沈濯的眼神在佟静姝的脸上溜了一圈,噙着笑,道:“虽说大秦的风气没那么死板,可是这女子落水被男子所救,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名声还是不好听的。” 吉家老太太心往下沉。 佟静姝的嘴角却悄悄往上翘了翘。 “所以,虽说仓促,我还是想跟老夫人商量商量,看是不是索性就让佟大小姐嫁了我们这护卫首领吧?” 沈濯笑意深深,“这孙内率是跟着太子往陇右出生入死回来的,机灵上进。现是太子右内率,揽总管着东宫里后头这一片的安全,正儿八经的正四品呢!也不算是委屈了佟大小姐。” 吉家老太太听到“正四品”时,眼睛一亮,满面喜意地正要答应,只见佟静姝尖叫一声,直直地坐了起来,悲愤莫名:“我不嫁那个臭男人!” 门廊上,孙子一脸无奈。 玲珑则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 孙子索性作势捏个兰花指,声音压得低低的:“也得那个臭男人真想娶你呀!” 第一零一五章 阵营乱了 “佟大小姐醒的可真是时候。”沈濯目的达到,再不说话,只含笑晃着扇子,看戏一般地看着佟静姝。 那个目光落在人身上,便如同满池塘的水重又淹没了一般。 佟静姝打了个冷战。 只得委委屈屈地转向了吉家老太太:“外祖母……我不要嫁给那样粗鄙无文之人……” 吉家老太太的脸色沉了下来:“东宫这么大,夜又深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就敢乱跑乱跳,这是谁给你的胆子?!如今人家救了你的性命,你难道不该以身相许么?再说,血雨里冲杀出来的正四品,跟你舅舅都只差一级,你还想怎么样?!嫌弃人家粗鄙无文,你可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不是挺明事理的么? 至此沈濯才完全相信了窦妈妈的话,看着吉家老太太的眼光也就不那么淡漠,生出了一丝兴味。 果然只是偏心,大是大非上拎得清的话,那倒还真是件好事了。 佟静姝呜呜地痛哭着,诉说道:“外祖母从小教我要志存高远,德容言功上我下了不知道多少功夫,吃的苦受的累谁看见了呢?我遍览诗词歌赋,精通针织女红,能制粉蝶笺,能跳绿腰舞。凡此种种,难道外祖母就忍心眼睁睁看着我明珠暗投了么?” 她说得痛切,吉家老太太一边耳朵听着,一边却始终在觑着沈濯的表情。 见沈濯始终不为所动,吉家老太太也只得红了眼圈儿抹泪:“我的乖乖,这有什么法子?这都是你的命。我这趟不顾规矩,带了你这个孝中的孩子过来东宫,执意要见你太子表哥一面,就是指望着他能知道你这样的人才,看看有什么好人家可以婚配。可谁让你的脾气竟这样大呢? “原也是我老了,昏悖了,忘了太子妃和太子是同生死共患难携手闯了无数道难关才有了今天,感情自是非比寻常。我可等什么太子呢?这样事情,原本一起头儿就该求太子妃才是。 “如今错已铸成。你落水被救一事,虽然东宫会顾忌你的名声不张扬,然而你日后嫁人时,难道还能瞒着你一起过日子的丈夫不成?便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反而成了居心叵测之人拿来算计你的把柄。 “这孙內率我刚才也瞧见了,虽然年长些,却是难得的好人。他又是太子和太子妃信得过的人。嫁给他,对你只有好处。我的乖乖,外祖母可是满心里都替你打算了。你得听话才行——临出门时,你娘怎么跟你说的?你是不是都忘了?” 啧啧,这才是有理有据有节的表演。 听听这话,里里外外都是为佟静姝好。 然而只从吉家老太太送了一个阿窕自幼服侍佟静姝看来,就知道这一大家子里头,心最大的其实是吉家老太太,而非佟静姝。 沈濯慢条斯理地摇着纨扇,甚至还有心情翘起了二郎腿。 “娘说让我万事都听外祖母的……可是外祖母,我不是自己跳下去的!我是被那个丫头……”佟静姝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眼神中闪过厉色,张口就要陷害秋桂! “那就是失足落水了?”吉家老太太连忙冲着她使眼色,阻止她真的走到跟沈濯撕破脸的那一步。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佟静姝咬紧了牙关:“不!外祖母给了我一个荷包,里头是贴补我和我娘的钱票,那个丫头偷了去,我是追她才到了荷塘边,又被她推落了水!” 这语速,赶得上朝堂里专打嘴仗的御史们了! 沈濯晃着扇子,好笑地看着,仍旧不作声。 吉家老太太阻止不及,无力地摇了摇头,把荷包拿了出来:“这是秋桂姑娘交给我的。我查过了,钱票一张不少。” “我被救起,她自然是不敢偷偷留下。所以抢先交了出来,恶人先告状,污蔑我跳水。我有太子表哥,有母亲在堂,有外祖母这样疼我,我疯了才去跳水!”佟静姝按照既定剧本一口咬定是秋桂害她。 吉家老太太沉默了下去。 沈濯依然笑眯眯地看着她。 佟静姝咬了咬牙,手指紧紧地抓住了搭在身上的素白绣银丝云纹夹纱被,再次低声呜咽起来:“我初落水时,还听见她在岸上嘲笑,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说是奉命而为,就为了要我的性命……” 图穷匕见。 终究还是要拿这一跃的风姿来陷害自己,继而挑拨自己和秦煐的关系。 这等争宠的惯常手段,沈濯看得多了。 看看吉家老太太扶着额头不想再管佟静姝的样子,沈濯决定自己可以开口了:“那个丫头,已经被我发落了。若是佟大小姐还不满意,不妨开个条件出来。你可以漫天要价,我也可以落地还钱。但是你想等我主动出价,没可能的。” 佟静姝涨红了脸,直着脖子尖叫:“那是我的名声性命!这也是可以拿来交易的吗?我早就听说太子妃擅理财货,最会挣钱。难道都是这样挣出来的吗?” “你自己都不珍惜,难道我还有义务替你珍惜不成?何况,你如今拿来胁迫我的,自然不是你的名声性命,你那东西都不值钱。你真正想要威胁我的是,如果我今日不遂了你的心,出了东宫的大门,你就会散播我蛇蝎心肠、悍妒成性了。” 沈濯的声音跟之前一样没有什么高低起伏,只是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然而我想劝你自己好生想想。自打你知道我和太子有可能结成连理,你佟家就开始在外头说我的坏话。可是后来呢?大通倒了。 “这一回你若是再用类似的手段,啧啧啧,你猜猜,还会不会发生一些你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比如,佟家觉得你娘大归没什么了不起,但你这个姓佟的女儿应该回去,作为联姻手段,给人家做个填房外室什么的,让他们继续榨取利用价值……” 佟静姝的脸色惨白。 吉家老太太长叹一声。 “再比如,宫里查出蛊惑皇后娘娘杖杀穆孺人、设计陷害二皇子三皇子的那个所谓蔡氏女章娥,其实都是被你挑唆的。” 沈濯的眼神,就像是猫戏老鼠。 第一零一六章 最后的努力 “我跟你说这么多的原因,是你身上好歹流着一半吉家的血脉。看在先吉妃娘娘的份儿上,我就不照死里折腾你了。我想欺负人,有的是手段。就算是太子知道了,我也保证他不会说出半个不字。 “你若是识时务,不胡闹。不愿意嫁给孙内率也由你。明年开春,新科进士里头挑个会好生待你的,太子可以亲自给你做媒。 “若是不愿意陪着那样的人熬资历,京中勋贵一大把,公侯家的嫡子攀不上,得宠的庶子总是能去当个正房太太的。 “可是,那有一个前提,你得懂事儿,不能给太子添乱。” 沈濯努力了最后一把,看向吉家老太太,“老夫人是明人,我就不说暗话了。佟大小姐之前算计过太子和我很多回。而我挤死了大通钱庄。这就算是扯平了。我以后都不会再提起。谁家年轻人还没个气盛的时候呢? “可若是她非要一条路走到黑,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毕竟我那正经的婆母,太子的嫡亲阿娘,跟佟家大太太,甚至跟您,是有一份恩怨的。我们不提,是我们宽容,不是我们傻。” 吉家老太太肩膀轻轻一抖。 “你还敢威胁我外祖母?你,你以下犯上!”佟静姝慌乱至极,口不择言。 她已经看出来了,吉家老太太对这个清清淡淡说话的沈氏女,越来越敬畏,越来越恐惧。 “谁以下犯上?”秦煐的声音突兀响起。 房里的众人都忙站了起来行礼。又惊又喜的佟静姝也赶紧翻身爬起来,慌手慌脚地理了理头发,又将身上的内衣衣衫弄得更加凌乱一些,甚至露出了半边肩膀出来。 秦煐紧紧皱着眉头,双手背在身后,看着一地蹲身下去的人。 他在找沈濯。 悄悄地回到春安殿,打算运动一下就睡觉时,却发现被运动对象不见了。 一问才知道柳林轩闹了这么一出。 耿姑姑让他等着,可他也累了一天,脑袋几乎要炸掉,心心念念就想着跟沈濯斗斗嘴斗斗手斗斗脚地缓解一下,哪里肯等? 抬脚走过来,正听见沈濯说话的最后一句,他的嘴角刚刚勾起,佟静姝那句“以下犯上”就重又令他沉下了脸。 这种口水官司,他在昭阳殿里见多了,皇后和梅妃来来回回地找鱼妃麻烦时,一场架能吵一两个时辰。 他现在疲乏得很,可没那个耐心等着沈濯在这儿耗。 “净之。”秦煐找到了沈濯,过去伸手把她拉了起来,“累不累?” 沈濯假笑。 这个话可不能答。 说累了,是明着给吉家老太太没脸;说不累,那她今儿晚上可就别想睡了…… “太子回来了?快来见见,这位就是吉家老夫人。”沈濯直接把最难搞的皮球踢到了秦煐脚下。 秦煐牵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冷淡地看向已经热泪盈眶的吉家老太太:“我听说,老夫人入京后见不着我和姐姐,就去递帖子求见皇后,后来又去见我父皇,得了三品诰命。这真是可喜可贺。” 吉家老太太满心的热火被一盆冷水浇熄,不由得鼻酸着低头掉泪,偏又还同时颤颤巍巍地屈膝,哽咽着问安:“吉门史氏,见过太子殿下。” 秦煐被沈濯狠狠地捏了捏手,才侧了侧身,勉强点头:“外祖母好。” “太子表哥!”佟静姝娇滴滴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强行插入。 秦煐的眉心第三次拧成了疙瘩,伸出一根食指,远远地指着床上衣衫不整的佟静姝,回头却去问吉家老太太:“我是皇子,在宫城长大,直到今日才初次见到外祖母。我听说这位佟大小姐却是自幼在老夫人膝下承欢,连贴身侍婢都是老夫人相赠。 “怎么老夫人就教出这么一个礼义廉耻都不懂的姑娘家么?明知道我要进来,也明知道我身边跟着的除了内官还有侍卫,她是手断了么?那衣裳怎么就不能穿好呢?这么香肩半露的,是打算着给谁看的?” 秦煐的毒舌功能启用,火力全开。 沈濯左看右看,乐得清闲,闭紧了嘴巴看热闹。 吉家老太太这才回头看见佟静姝呆滞了的模样,失望之余,变成了嫌恶:“回太子的话,静姐儿自从来了京城,很是交了几个坏朋友。如今的心性已经与在江南时大不相同。老身若早知道她是这个做派,无论如何也不会带她来东宫。” “我刚才还听见,她在跟太子妃顶嘴?”秦煐眯了眯眼,哼道:“如今这天下的女子们,除了宫里病倒的皇后娘娘,便以我这太妃为首。佟氏出言不逊,以下犯上,实在罪不容恕。 “老夫人,我给您留面子,毕竟是您跟前长大的。这个女人不是该为她父亲守孝么?那就去归海庵守着去吧。三年后出庵,若是性子改好了,太子妃自会给她寻个好归宿。” 归海庵…… 吸人精魄的归海庵…… 吉家老太太只觉得心头刺痛,气闷难忍,直缓了许久,才道:“归海庵多是犯错的妇人,老身只怕静姐儿进去,耳濡目染了更多害人手段……” “我不去!我不去!”佟静姝终于回过神来,连声尖叫着,从床上连滚带爬下来,就想往秦煐身上扑。 旁边的嬷嬷丫头却没有一个是吃素的,一边一个便死死地钳制住了她。 “老夫人也瞧见了……”秦煐淡淡地对吉家老太太说话,却被佟静姝永无停止的尖叫干扰,不由得瞪了那些丫头们一眼:“吵死了!” 唐嬷嬷眼疾手快,趁着佟静姝张嘴的工夫,一团帕子塞了进去。 “老夫人也看见了,佟氏并不适合呆在宽纵的地方。规矩这种东西,不是一天能学到的,也不是谁都教得出来的。耿姑姑在寿春宫调*教小宫女的时候,那些人都谦卑守礼,有自知之明。 “可佟氏生来就被人教坏了,自私自利、自高自大,百无是处却目空一切。这种性子,京城附近我所知道的,也就是归海庵能管教一二了。” 秦煐说话毫不客气。 吉家老太太只得垂眸称是,却一眼看见了秦煐和沈濯交握的双手,眼神凝住。 所以,京城传说,太子只娶太子妃一人,绝无纳妾心思的传说,是真的? 第一零一七章 别脏了手 吉家老太太试图改变这个决定,转向沈濯:“太子妃容禀!先吉妃原就有话,让我不必为见她而千里奔波,留在江南就好。是我自己不顾先吉妃的旨意,想要上京看望公主和太子。 “如今我心愿已了,我愿带着静姐儿和她娘回嘉兴老宅清淡度日。我年纪大了,静姐儿她娘又守了寡,我们三个人怕是一世都不会离开嘉兴的了。还求太子妃行个方便,派人护送我们回去。” 看着吉家老太太一脸恳切的样子,沈濯心中微软,转头看向秦煐,却发现他面无表情。 “太子殿下……”沈濯犹豫开口。 秦煐甩手离开:“这等闲杂事,太子妃决定就好。” “恭送太子殿下。”众人忙屈膝下去。 吉家老太太看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老泪落下。 “既然老夫人要回嘉兴养老,我们派人护送自然是应当应分的。孙内率何在?”沈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扬声向外。 “臣在。”孙子不便入室,便在门口抱拳欠身,高声应道。 “你在手下好生挑拣出二十个好手来,让他们把手头的事情打点一下,过几日……”沈濯看向吉家老太太,目露询问。吉家老太太眼角抽搐,咬了咬牙,道:“七日。” “七日后,让他们护送着老夫人和佟家母女回嘉兴吉氏。选个口齿伶俐的打头儿,别吉氏族中问起京城的事情,一个个的都说不清楚。”沈濯笑眯眯地吩咐完,立起身来。 吉家老太太只得就势送客:“太子妃也乏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我也是该回去了,太子只怕还等着发我的脾气呢。老夫人和大小姐也早些歇了吧。明儿个早上,我送了太子去上朝,再过来送二位回吉府。您老人家可别忙着走。” 沈濯含笑说完,颔首示意,出了柳林轩。 目送她走远,吉家老太太一口气泄了出来,老泪纵横,回头让那些人放开佟静姝,哭着骂道:“你这个孽障啊!怎么就这样不听话?!” 佟静姝站在原地,光着脚,边跺脚边痛哭:“外祖母您不疼我了不疼我了!” “我还要怎么疼你?!”吉家老太太气恨交加,上去就是一个耳光! 唐嬷嬷从旁扶住吉家老太太,叹气道:“佟大小姐,咱们老夫人是陛下亲自御赐的三品,儿子是大理寺正卿,陛下跟前的红人;外孙子是太子,日后的皇上。她老人家若是不管您,就让太子发落您去了归海庵,然后留在京中,富贵荣华地当她的老封君,难道不好吗? “这还不是为了您?自己把自己的后路都断了,宁可窝在嘉兴一辈子,舍弃了儿子孙子外孙子,就为了您往后还能尽情哭尽情笑。她老人家图的什么?不就是因为疼你么?” 唐嬷嬷责备地看着佟静姝,只差没直说她不识好歹了。转而又叹了口气,对吉家老太太道:“老夫人,不是奴婢说您。您这偏心可也太过了。儿子儿媳正该尽孝呢,您连孙子孙女都不管,只要这一个外孙女。也就罢了。 “十八年没疼爱过一天的外孙子太子爷,您纵着一个不知事的外孙女算计他。事情破败了,您不说站在太子爷一边,好生弥补弥补,您还拿着自己当挡箭牌,就怕委屈了您这外孙女。 “奴婢说句打嘴的话,有您这样偏心的,还真是活该您一辈子受享不到富贵闲人的好日子——您算是把咱们太子爷的心伤透了!” 吉家老太太掩着面,失声痛哭。 就连呆呆地听着的佟静姝,不知不觉放下了捂在脸上的手,含着泪抱住了吉家老太太:“外祖母,我错了,我错了,我都改。我一定孝敬您一辈子!” 唐嬷嬷摇头叹息,招手叫了旁人,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离开正房,一个小宫女实在是忍不住,回头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愤愤地低声说道:“这样的祖孙两个,反倒落得个平安。太子妃太好心了!” 唐嬷嬷低声斥道:“你懂什么?!” 跟着一起的另一位老嬷嬷呵呵轻笑,低声解释:“吉家老太太不能让佟大小姐去归海庵,不然家里的佟大太太一定会跟她翻脸。这么多年,她到底做了多少事来算计太子,旁人不知道,佟大太太能不知道么?佟大太太若闹起来,那她还能得了善终? “如今她见势不妙,立即带着两个知情人远走嘉兴。太子妃为了太子的面子也就不与她计较了。她回去嘉兴就能舒舒服服地让人奉承一辈子。这是她的如意算盘。 “可是升米恩,斗米仇。佟家母女已经被她养野了心,在嘉兴呆不踏实的。但凡外头有什么好东西送进去,这三位自己就能斗个你死我活。 “这种事儿,急不得。也绝对用不着脏了太子和太子妃的手,她们自己窝里反的日子,有多着呢!” 小宫女听得眼放异彩:“太子妃想得可真深远!” “这才哪到哪?!你学早着呢!”那老嬷嬷得意地抿嘴轻笑。 唐嬷嬷却咳了一声,打断她们:“别瞎说。太子妃的心思,谁猜得透?兴许就是为了这是太子爷的亲外祖母和亲姨表妹,所以格外高抬贵手呢?行了行了,回去睡觉。都不许再议论此事了。” …… …… 回到春安殿的沈濯,迎面就看见秦煐在院子里练枪。 他在陇右看着马上将军们用大刀长枪十分羡慕,回来就寻了教头教他使枪。 丈二长短的白蜡杆,红缨枪头包着棉布,只是简单地练习半个时辰出枪回撤,就能让人出上一身透汗。 沈濯看着他脸上的阴沉表情,就知道吉家老太太的态度还是伤了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怜惜。 想了一想,沈濯一边往里头走,一边随意地开口:“倒腾一路,弄了一身汗。我要去洗澡,你来不来?” 秦煐手里的大枪倏地一顿。 “洗,澡?!” 沈濯将纤纤玉指从袖子里伸出来一半,掩在粉嫩樱唇边上,慵懒地打了个小呵欠,百无聊赖地点头:“你练完了么?” “完了!已经完了!”大枪被当机立断地扔远,当啷一声砸在地上,犹自颤颤,似是十分不服。 第一零一八章 各怀鬼胎 “太子大婚已毕,原本我等应该启程回国。不过下官昨日觐见陛下,陈情说羡慕上国风光,恳请陛下让我们再停留两个月。陛下已经答应了。” 新罗使者坐在床榻边的高足椅上,怎么坐怎么别扭。 他们是习惯前唐的古风的,长跪、盘膝、凭倚、矮足榻,接近大地,心里有底。 二皇子和穆跃对他的别扭视而不见。 穆跃更关心二皇子的腿:“殿下觉得好些么?” 二皇子笑答:“好些。使者,请问贵国的那位医生,以后可愿长留在我身边?等此间大事了却,我可以封他做太医署的右署令。” 新罗使者与有荣焉,捋须微笑,极为得意:“这个自然。能侍奉您是他这一生最大的荣耀。” “多谢使者。”二皇子放了心,又躺了回去。 经过这一个多月,他和穆跃内外配合,软硬兼施,终于把府里除了侍卫之外的人都收为己用了。至于常来常往给他看病的太医,就更不要提。那只是一个太医署不得志的小医监,老家的二百亩地、京城的一座宅院,外加一叠钱票,自然是立即便任他捏圆搓扁。 “本官已经收到我国大王先传回来的消息,将会派新的使者过来,与天朝陛下商议再嫁公主过来照看小县主之事。二皇子看,这件事是急办好,还是缓办好?”新罗使者仔细观察二皇子的表情,似乎想要从他脸上再多看出一丝王霸之气来。 二皇子呵呵轻笑,摇摇头:“使者大约还不知道一个消息。”说完,冲着穆跃点头示意。 新罗使者讶然。 穆跃温和笑道:“坊间流传,陛下欲在中秋家宴之后去别宫休养,太子监国。” 新罗使者大惊失色:“太子监国之后,必定满朝安插亲信,到时候再想撼动,可就要大费周章了!何况陛下此举,不啻于对全天下宣布,他已经有了向太子禅位的意愿!” “所以,我必须要在那之前好起来,然后去宫里参加家宴。”二皇子仍旧轻声细语,丝毫看不出来他是在计划一场叛乱,夺国,还极有可能弑父、杀弟。 新罗使者心底一紧,面露惶然。 “所以还请使者通知贵国,新使者应当在那之前抵达京城。另外,还请提前通知我们,新使团可用的人手数量。”穆跃的手指快速地在腿上敲击,强自压制着自己内心的兴奋,“毕竟,你们入宫是不能带武器的。我们要预先备好。” 新罗使者紧紧地咬着牙,悄悄地咽了一口口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是。” 送了他出去,二皇子的目光转向自己床后的屏风:“周家表兄。” 周謇从里头踱了出来,手里捏着折扇,仍旧一身白衣,亭亭玉立:“这天儿可真热。” “正是最热的时候,却要周表兄跑这一趟,辛苦了。” 他爱寒暄,那就寒暄。 周謇笑着坐在了刚才新罗使者坐的椅子上,还舒服地翘了个二郎腿,靠在椅背上,啧啧叹息:“果然是蛮夷小国,守旧的很。总是那样跪坐,不觉得腰腿疼么?我看他刚才坐在椅子上百般的不自在。” “不过我却记得,召南姑祖母也更喜欢前唐的风格?之前去府中拜见她老人家,看她坐卧的鹿馆都是唐制的家具物件。”二皇子顺着他说。 周謇捏着扇子的手指有些用力:“祖母么,是有些守旧的。” “周表兄,我一直都没有问你。放着太子哥哥那样名正言顺的人不亲近,召南姑祖母怎么会选择了我呢?”二皇子抬眸看向周謇,眼神幽深。 “其实从血脉出身上说,你和太子并无区别。”周謇笑了笑,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可是论起心性智慧来,你却比他高了数筹。他是事事都等着别人送到手边,能道个谢已经是他纡尊降贵了。别说我们家,就是朝中的那些大臣,又有几个看他顺眼的?” 言下之意,若是让他顺顺当当地坐了龙椅,那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二皇子颔首,却并不语,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而且,我祖母并不知道这件事。” 周謇的下一句话却说得令二皇子睁大了眼睛。 “我家的事情你知道吧?我大伯被贬去边关,生死不知。我父亲死在战场上——背后中箭。”周謇淡淡地描述着这些听上去就血泪斑斑的事情。 二皇子踌躇:“我听说过一些,但并不十分清楚。” “都是你那好父皇做的。”周謇低下头继续翻弄着手里的折扇,只是速度快了许多,也用力了许多,让人极为担心,他是不是下一次眨眼时就已经把那幅画着雅致墨兰的扇面撕了个粉碎。 二皇子沉默了下去,过了许久,从床上艰难地坐了起来,举手加额,正经地冲着吃力地周謇拜下去:“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只是你父皇。”周謇也正经地手拢袍袖还了一礼,又道,“你们兄弟之中,只有你会反叛你的父皇。所以,我决定选你。祖母以为我只是跟舜英和你亲近,却并不知道我谋划了这些事。” 二皇子迟疑片刻,问道:“我记得有一次你约了老三去大慈恩寺见了湛心大师?” “湛心大师么……呵呵,后来那段时间,你那好父皇不是就疏远了三郎?只可惜他见机快,没多久就溜出了京城。不然,我会让他多见湛心几次,那可就好看了。” 周謇轻描淡写,却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二皇子的眼中闪过冷意和轻蔑,瞬间又消失,换成了隐隐的钦敬:“那么周表兄,打算去参加中秋家宴么?召南姑祖母呢?” “我和祖母自然会去!那等场面,我若不亲眼看看,岂能甘心!?”周謇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一向云淡风轻的脸上,竟然也满布上了杀气! 正在这个时候,穆跃走了回来,温和含笑:“时候差不多了,周小郡王,咱们走吧?” 周謇脸上的激烈情绪都收敛了起来,长身而起,笑道:“天气热,你这腿伤可一定要多多注意,马虎不得。” 二皇子道谢,看着他出门,脸上的种种情绪都换成了平和。 “殿下……”小内侍从外头悄无声息地进来,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我原本并未防备他们家。可是湛心大师之死实在蹊跷。这件事,说姑祖母不知道,那简直是欲盖弥彰。如此一来,倒不得不防了。你现在去,觑个空子,把这话告诉穆跃。” 二皇子垂下了眼帘,遮住了所有冰冷的情绪。 第一零一九章 召南手里有的 大长公主府最近十分忙碌。 召南大长公主病情渐缓,许多故旧都来探望,应酬往来便着落在了周小郡王一个人身上。大长公主本人则仍在卧室里躺着,并不太出门。 偶尔有亲近的重要客人来访,周小郡王便请入内室,自己作陪,而外来的其他客人则由管家宋络婉言谢绝送回。 这一天就是如此。 宋络在外头陪着笑脸拦住了所有不期上门的客人,只道:“大长公主今日不太舒服,我们小郡王在里头侍疾,一夜没合眼了。” 客人们心领神会,知道这是惯常的“不见”,也就安慰两句、留下礼品,告辞。 内室之中,召南长跪端坐在条案之后。案上是堆得满满的信札竹简,往来消息。 周謇详细地描述了他在二皇子府所见所闻的一切:“二皇子此人心思缜密,不过月余就能控制一座大宅,着实不简单……” 召南低头看着消息,耳朵里听着周謇说到最后,抬起头来:“你说我不知道那些事,他相信了么?” “应该是不信。这人的城府一向深沉,若果然信了,脸上应该看不出来。可是那时我瞧着,他七情上面的样子,挺假的。” “那么依你之见,此人可要防备?”召南无时无刻不在考察周謇。 周謇紧紧地抓着折扇,镇定地回答:“自是要防的。我们助他上位,不是为了让他坐稳后反咬我们一口。” 召南有些失望地看着他:“让他坐稳?永安,你怎么会还想让他坐稳?!” 难道竟然还不让他坐稳么?! 难道…… 周謇顿时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永安,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亲力亲为这所有的事情,甚至还有些是没告诉你的。你这孩子,太良善了。先前对临波姐弟是,后来对沈氏女是,现在对二郎又是。” 召南疲惫地捏了捏额角。 毕竟年岁不饶人。 她已经许多年不做这样连环的设计了——不,她还没有做过这样粗暴的局面设计,之前都是肃国公帮忙的。 “先前你想要临波时,就该死皮赖脸缠上去,三郎那时候不听你的也得听你的。后来你想要沈氏女,那惊马后为什么被几个闲汉就说得住了手呢?直接把她抱了接到家里来,生米煮成熟饭,她那女儿奴的父亲也就俯首帖耳了。至于那几个闲汉,悄悄杀了就是。 “如今二郎也是。我们跟他合作,是因为他有那条腿做借口,又有新罗一国做后援,所以师出有名。 “可是再师出有名,也改变不了他弑君弑父的事实。这种人,我们若果然跟随,那就是遗臭万年了。 “而且,你忘了么?我们本来就是给荧荧报仇,凡跟姓邵的血脉相关的人,我是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他谋反,我们平叛。梅妃还有两个幼年的娃娃,扶一个、扣一个,你正好去做这个辅政的王相。这才是正途啊!” 召南闭着眼睛缓缓喃喃,给自己揉着太阳穴。 周謇额上涔涔,趁她看不见,急忙自己擦了,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我年轻不知事,才疏学浅,哪里就能辅政了?至于王相……还是等祖母懒得管了再说吧。” 召南的嘴角扬了扬,睁开眼,噙着笑意嗔他:“你这孩子,就躲懒吧!” 低头继续看信札,口中随意问道,“三郎和沈氏女如何了?不是说佟氏女跟着她那个外祖母去了东宫?怎么样,有没有翻天?” “并没有。佟氏女手段粗糙,哪里是沈净之的对手?吉家老太太已经跟沈净之说好,要带着佟大太太和佟氏女回嘉兴。算来,应该是三天后起行。”周謇垂下头。 让他打探的,就都是这样鸡毛蒜皮的风流韵事。 真正的军队调遣、内线消息,祖母从不曾让自己沾手过。 是保护?还是不放心? “哦。那就派人半路都杀了吧。”召南随口吩咐。 周謇愣住:“杀她们做什么?我们在京中所谋之事……” “我们在京中所谋之事是一个月后的事。可是佟大太太对当年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肃国公已死,我不是十分有把握。万一她回到嘉兴,没了旁的指望,抽丝剥茧想到那个上头,消息送回京城,咱们可就被动了。” 召南挥了挥袖子,示意此事不是与他商议,而是已经做了决定。 周謇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祖母说的可是西天目山之事?” 召南手指一顿,抬头淡淡地看着他。 “那毕竟是佟大太太嫡亲的长兄。虽然肃国公说是从她手里拿到的行踪,但照我想来,此事当是佟家大老爷哄骗了佟大太太才对。佟大太太总不可能为了婆家人人吃香喝辣,就把自己的亲长兄送去黄泉路吧?” 周謇奓着胆子推测。 召南弯了弯嘴角,点点头:“祖母也这么想。可是吉隽不甘心,已经调了旧卷宗去看,而且已经寻到了当年办那个案子的县尉。万一被他查到漏洞,从他这个贪婪二姐的口中问出来一些蛛丝马迹…… “永安哪,西天目山是我们的根本。哪怕京城事情有变,我们退去那边,还能跟京城划江而治。可若江南没了,那就凭咱们在京中这点点手段,要掌控天下,谈何容易?” “祖母不是还有西北?”周謇声音平板。 召南的眉骨轻轻一跳,笑了起来:“永安终于肯动心思了。先前西北的确可以说是在我的手里。可是那一场大战啊……” 内室安静了下来。 召南的心情肉眼可见地糟糕起来。 周謇告退。 “叫管家。”召南仍旧淡淡的。 宋络进门,恭顺拱手:“大长公主有何吩咐?” “京畿道、关内道、河东道、山南道的调兵记录我都看到了,为什么没有陇右道的?”召南眉眼如霜。 宋络低下头去:“陇右道现在就是一只铁桶。接到消息说,那边可能已经发觉了什么,除了极个别的,他们都被盯上了。” “沈信芳有这个本事?我不信!”召南嗤笑一声。 “是,是北渚先生……因临波公主要过去,他的人已经先期在那边铺垫……”宋络的声音越来越小。 召南目光如寒铁:“所以?” “已经出来的就出来了。但是其他人,出不来,进不去……” 第一零二零章 长乐县主在哪呢? 闲处光阴容易过。 展眼又是八月初八。 太祖诞辰。 宫里宫外都打点起精神来重新热闹。 然而,太后崩逝,邵皇后禁足,大皇子死了,二皇子圈禁,安福和离后就没出过清宁殿,临波远走西北,太子和太子妃又要去红云寺…… 虽然座前还有鱼妃、梅妃和新晋位的几个美人才人说笑,也有袭芳公主带着四皇子五皇子追跑,然而看着空了大半的席位,建明帝心里仍旧不是滋味。 鱼妃见状,温言软语相劝:“先敬贤太后走了没多久,咱们原就该这样简单的。陛下不要伤情。臣妾今儿一早还听太医说,雪美人有了喜信儿……” 这话一出口,建明帝紧锁的双眉没有展开,反而拧成了一个疙瘩:“太后大行才三个多月,她哪里来的身孕?” “啊,是臣妾不会说话了!雪美人身子娇弱,月信一直时来时不来,所以自己也没注意。直到腰身都粗了,才觉出不对。太医问过脉,发现都快五个月了呢!” 鱼妃急忙解释,掩口笑道,“陛下怕是都忘了她了,就承宠过一回。臣妾早上还说她命好——雪美人,上前来给陛下瞧瞧你的肚子!” 建明帝这才缓了脸色,看看下头站着的怯生生的小姑娘,目光落在她小小的肚子上,别开脸去,对鱼妃道:“宫里许久没有孩子了。她又是头胎,你照顾着她些。” 又淡淡地吩咐绿春:“库里找几样好东西,晚间送去……” 他都忘了这个美人住在哪里。 “妾身住在碧羽殿……” “嗯,就送去那里就好。你回去坐着吧。”建明帝交代完了便转开脸,对鱼妃叹道:“中秋后朕想去骊山休养一段时间,原本还想带上你和袭芳,结果又出了这么档子事儿。怕是又要偏劳你了。” “陛下枝繁叶茂是臣妾等的福分。”鱼妃对这种空头人情从来都应对极为得体,忽地一抬眼,惊喜道:“今年太子回来得早!” 建明帝忙也朝殿门看过去,却是一身常服的秦煐与沈濯走了进来。 “父皇可开宴了?”秦煐额上是微微的细汗,铿锵上前利落行礼,爽朗笑道,“寂余大师择了今日将红云寺住持之位交给百泉师兄。百泉师兄与我交情莫逆,在陇右时又救过我的性命,所以我去观礼了。那边一结束马上就赶着跑了回来,希望没扰了父皇的雅兴。” 沈濯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该行礼行礼,该站好站好,却是一字不发。 眼光一转,看见一个小姑娘扶着肚子哀怨地慢慢走回座位,心里不由得好笑起来。 这个时候生个小皇子或者小公主,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 不用担心深宫寂寞,也不怕年长皇子的防备算计,日后一个宗室富贵妥妥跑不了的,这不是好事儿么? 难不成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在争建明帝的宠爱不成? 也不睁眼瞧瞧,建明帝这个当爹的看如今这位太子的眼神儿,简直都要把人慈爱化了才算。 眼看着两个人落了座,建明帝温声问秦煐:“可用了朝食?外头可热闹?” 秦煐笑了笑,答道:“儿臣和太子妃都是怕那些热闹的人,所以早早起身去了红云寺。路上马车里吃了些东西。回程的时候没敢走城里,老远就听见熙熙攘攘的,甚是热闹。儿臣等是从夹城过来的。” 掂掇着方位,建明帝惊讶地笑:“你们这是绕着京城兜了个大圈子啊!” 鱼妃那边忙命给太子和太子妃上了素菜来。 “母妃,不用麻烦,该怎么就怎么便了。”秦煐摆着手笑。 竟然改了规矩么? 建明帝目光一凝,便落在了沈濯身上。 沈濯便如一道影子一般,只管坐在秦煐身侧靠后的位置,手摇纨扇,一副再温婉不过的样子。 可是就是这个小女子,竟然让三郎改掉了十八年的惯例。 “刚在寺里,寂余大师点化于我。让我自己想想,什么是真正的孝道。”秦煐诚恳地擎起酒杯,“我想了许久,觉得应该是多多陪伴父皇和鱼母妃,才算得上是真孝敬吧?” 建明帝和鱼妃被他一句直白的话说得都两眼含泪,与他同饮了酒,又忙命将席上所有最珍稀的菜肴都端了他跟前去。 沈濯笑眯眯地看着,转头在人群里找,寻了一会儿,方细细开口:“二兄家的那位长乐县主呢?这样家宴的日子,二兄病着,孩子也没抱来看看皇祖父?” 她若不提,众人早就都假装忘记了那个小小的人儿。 梅妃不情不愿地开口:“自从二皇子妃过世,二皇子卧病不起,长乐县主没人照看。先太后便命臣妾接进宫来,暂住在我宫里。今日吵闹,臣妾怕吓着她,就没带过来。” “她是陛下的第一个孙辈,出生时又健壮,这场面倒也不会骇着她。我看梅母妃眼底乌青、面有疲态,想来最近又忙宫务、又要照看四皇子五皇子、还要分心照看县主,实在是累着了。梅母妃辛苦,我敬您一杯酒罢。” 沈濯含笑端杯,“皇家子嗣昌盛,不就是给太祖陛下最好的祭礼?” 众人都会看风向的人。沈濯一举杯,立即便有阿谀如潮,格外夸赞梅妃。 梅妃也只得饮酒,满口里想否认,却又无从说起。 “嗯,朕看梅妃是有些疲累。一口气照看那么多孩子,也亏得你耐烦。不如这样吧,袭芳大了,也该自己独居一宫了。昭阳殿往北一点有个留仙宫,给袭芳了。然后把长乐县主送去鱼妃宫中吧,她有个小孩子在身边,也就不寂寞了。” 建明帝笑着就把沈濯想要的结果说了出来。 可是说完,他还瞪了沈濯一眼。 沈濯假装没看见,缩到了秦煐身后。 然而…… 太子爷已经成年娶妻,与父皇陛下的妃嫔们,除了养母鱼妃,那都是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 所以,太子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都不知道。 鱼妃笑着用扇子拍了一下钻到自己怀里撒娇的袭芳,笑着感慨:“时光真是一晃……唉……当年带袭芳,还都多亏了临波给我帮手呢……” 第一零二一章 中秋家宴见 小小的长乐县主抱进了昭阳殿。 毕竟是个新生的小奶娃,又是个小姑娘,大家都放松得很。就连建明帝,也情不自禁每日多走两趟去看望。 吃过奶拍过嗝,长乐县主窝在鱼妃怀里香甜睡去。 建明帝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脸上表情跟着小娃娃一时晴一时阴,轻声笑道:“有这么个小东西,觉得屋子里添了不少生机。” “这是个小姑娘,自是乖得很。过两年,您试试太子妃给您生个孙子出来,那就不叫生机了,那得叫生气……”鱼妃给建明帝描绘着越发生动的未来,“净之又聪明,太子忙国事肯定没空教养,皇孙定会被净之养得上房揭瓦。唉!” 明明在抱怨,鱼妃却是一脸神往,似是就等着带领一大群内侍宫女去追着小孙子淘气的步伐了。 建明帝也被她说得心里柔软起来,叹了口气,搓了搓额头:“二郎上了折子恭贺太祖诞辰……” 鱼妃抬起了头。 “说自己诚心认错,请求去给先帝和太后守陵。”建明帝说到这里,顿了顿,“他想来参加中秋家宴,见一见长辈们,第二天一早就出京。” 若论二皇子之前做过的事情,罚去守陵是一点儿都不冤枉他。 不过,他自己这样提出来,反倒让人有了一丝疑虑。 鱼妃想起沈濯今天宴后托阿淇转告的那句话:“太后驾崩,大皇子伤逝,陛下如今正是心最软的时候,请娘娘不要逆着陛下的意思说话,免得夫妻们离了心。” 因温柔微笑道:“二郎原也是个好孩子,单看他先前怎么待新罗公主母女两个就知道了。可惜被……奸人蛊惑,才做了那些事。眼看着深秋入冬,陵园里头怕是正难熬。也别太委屈孩子。他想来见见亲人长辈,咱们又何尝不想也见见他?” 顿一顿,试探道:“还有皇后娘娘……” 若是二皇子果然要去守陵,只怕与邵皇后相见无日了。 那么中秋家宴,到底要不要放皇后出来呢? 建明帝的表情渐渐冷厉起来。 “朕能饶她不死,已经是看在安福和二郎的面子上。她竟然自己也不知道了断,可见是心无悔意、寡廉鲜耻!这种人,难道还想搅了朕的中秋家宴么?!” 何况,建明帝不曾废后,邵皇后若是出席家宴,就必定会坐在上首受众人朝拜。 这是建明帝如今万万不能容忍的事情。 “那不如,让二郎去清宁殿里探望一下吧?也好见见安福。那样的情形之下,想必安福也不愿意出来的。” 在皇帝盛怒的情况下,鱼妃自然知道要如何温软的声音和语调才不至于火上浇油,或者,要如何遣词用句,才能让皇帝愈发狂躁。 “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一母同胞,亲姐弟,亲兄弟……邵舜英死都不肯承认是二郎指使,可越是这样,自己心头的那抹疑惑越是浓郁…… 建明帝闭了闭眼,摇头道:“算了。不必了。他们是母子相误,若见了,还不定又生出什么事端来。不如不见,不如不见哪……” “陛下累了,您躺一躺,我给您通通头发吧?”鱼妃看着他伤心的样子,满面不忍。 身为君主夫主,来自妻妾的珍爱怜惜自然是多多益善。建明帝去了冠,慨叹着依言躺了下来,闭着眼睛让鱼妃亲自给他梳理长长的头发。 “呀……”鱼妃手指一颤,惊呼一声。 “怎么了?”建明帝眼都不睁,唇角含笑,“可是看到了白发?朕早就有白发了,只是梳头的宫人手巧,都帮朕藏了起来而已。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鱼妃滴下泪来,手背堵着鼻子,哽咽道:“您还在盛年,怎么就……” 夫妻们闺房里你亲我爱,彼此怜惜,正是增进感情的好法子。 建明帝在昭阳殿里歇下,翌日上朝才走,鱼妃立即命人:“告诉太子妃:二郎要来中秋家宴,让她和太子早做防备!” 阿淇亲自走了这一趟。 沈濯听了她的话,安抚地笑了笑,道:“好,我知道了,你跟娘娘说,多谢她。”又命人给她备了食盒,装了些奶糕等物,让她带回去:“鱼娘娘的昭阳殿里,怕是已经没有会做幼儿饮食的人了。恰好我这里有。你先拿这个回去给县主试试,若县主喜欢,我把厨子就送过去。” 阿淇不甚明白,只得提了食盒回来,疑惑地问鱼妃:“太子妃这是何意?” 鱼妃长出一口气,一直紧张的坐姿放松了下来,闲适地倚在了大软枕上:“她想的也对。二郎若真是想要那个位子,这个孩子他总得顾一顾。哪怕是做给新罗国看呢!” 指指外头:“你让乳娘抱长乐过来,给她尝尝这个奶糕,然后让人去东宫,要了那个厨娘过来。” 阿淇这才明白过来,心惊胆战地瞠目看着鱼妃,低声道:“娘娘,这位太子妃才多大的年纪,怎么连利用这样一个婴孩的法子,她都敢用?”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沈净之若是没有这个心机手段,你当她能活到如今?更遑论还保着三郎平平安安、干干净净地坐上了太子位。许久之前陛下知道她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不然以他的天子之尊,就能三番两次地亲自给沈净之添堵了?那也是为了太子好啊……” 鱼妃怅然叹息。 阿淇偷眼看了看鱼妃,低声嘀咕:“太子殿下虽然嘴上说不纳妾,可一旦进了大明宫,这话还能算数?御史台一封折子递上,打着为净之小姐好的旗号,也能采选出来十个二十个美女的。男人到了那个位置,这种事儿哪儿拦得住啊……” “所以才能拦一天是一天。你怎么知道不会慢慢就习惯了呢?你若一开始不拦着,那就是做好了他会纳妾的准备。既然你都做好准备了,那人家怎么可能不纳?哪个男人不是色鬼啊?!” 跟心腹宫女说话,鱼妃少有顾忌。 但却话糙理不糙。跟崇贤坊沈相夫人罗氏的说法,简直如出一辙。 第一零二二章 我叫不紧张 罗氏的产期将近,这阵子全家紧张得要命。尤其是沈信言本人。 女儿嫁出去了,日子过得还挺好,根本就用不着他操心。 至于女儿出嫁之前跟自己、跟幕僚西席商议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题,如今想来简直就像是一场梦一般。 如今对沈信言来说,最真实的就是他的妻子快要生第三胎了。 他今天又有些吃不下饭。 看着满满当当的四个菜一个汤,还有只下去了个尖儿的一碗白米饭,旁边伺候的葛覃愁得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老爷,您得吃啊。朝廷上这么忙,家里又都看着您。您不吃不喝的,拿什么支撑啊?” 沈信言烦闷地摆摆手:“心里躁,吃了也是积食。拿下去吧。” 自从大小姐走了,家里的主子们都怅然若失,一个个没了“管束”他们的人,都有些懒吃懒喝的。 这种事儿,葛覃也没有办法,只得答应着,命人端了出去。想一想还是不放心,转身直奔二门,请人传话:“小的想见见夫人。” 如今沈府的年轻小厮,基本上都是沈濯请简伯在庄子训练出来的人手,若非遇到大事,他们自己就会悄悄解决。 罗氏听说是跟着沈信言的葛覃,心里咯噔一下,忙道:“让他进来吧。” 朱碧堂如今被苗妈妈、曾婶、芳菲、六奴四个人管理得密不透风,葛覃进来时,明晃晃几道审视的目光同时看过来,吓得他直腿软。 六奴皱了皱眉:“你这小猴子,不是有话回夫人,不赶紧说,等请呢?” 难怪自己会腿软,原来是感受到了来自六奴姐姐的威慑! 葛覃苦笑着擦了擦额角的汗:“六奴姐姐,您别盯着我,就没事了。我们这一群,都是被您骂怕了的……” 见他还有心玩笑,众人便都知道不是什么大事儿,悄悄地都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看向六奴,目光揶揄,看得六奴通红了脸。 罗氏含笑道:“行了,猴儿崽子,别耍贫嘴了。快说吧,什么事儿?” “夫人容禀:自从进入八月,老爷就开始懒吃懒喝,动不动就说心里烦躁。今儿午饭又没吃,只嚼了两口饭就放下了。小的劝了不知道多少回都没有用。夫人,您想个辙,管管吧?老这么下去可不成!” 葛覃顿时愁眉不展,神情委顿。 说到这件事,罗氏不由得面红耳赤。 她的预产期就在八月里。微微甚至悄悄地给她算过,说是在八月二十七前后……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算出来的……还说若是个男孩儿,多半会提前…… 罗氏强自镇定了一下,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这还不是大事儿?!夫人,朝上特别忙。老爷如今为了能早些回家守着,天天把文书拿回家来看,每天晚上都得熬到三更前后。他不吃饭拿什么扛啊?”葛覃几乎要急了。 “哼。夫人听见了?老爷吃不下饭,就是因为夫人您太紧张了。您现在吃不下去饭,到时候哪里来的力气去生小少爷?”苗妈妈终于逮到了道理,不客气地当着小厮的面儿训人,“您二位主子要再这样下去,我就立即去请太子妃回来!” 敢,敢情…… 根子是在夫人这里! 那自己来请夫人想办法,岂不是等于变相的指责? 葛覃讪讪地告退。他可不想看着夫人被陪嫁妈妈训斥的样子。可是六奴却轻悄地跟了出来。 “你还真得走一趟东宫,跟太子妃说一声这事儿。夫人这两天太过紧张,我怕到了正日子会更麻烦。” 葛覃跟着叹了口气,问:“家里现有一位老太爷、一位老夫人、两位亲姑太太、两位表姑太太坐镇,还都是没有姑老爷在旁边聒噪的,怎么就能让咱们夫人紧张成这个样子?眼看着就是中秋,太子和太子妃两位都忙得脚不沾地。我这去了,都不好意思开口!” 小姐当年还住在如如院时就忙,如今只有更忙的。 而且,小姐当年忙的就都是生生死死的大事,如今怕是…… 六奴咬了咬唇,道:“那我再试试。” 葛覃忙点着头去了。 掀开纱帘回到内室,却见苗妈妈还在唠叨罗氏:“……您都第三胎了,又事事处处都不操心,又有太医时不常地来给您看脉,都说好好的。您还有什么可紧张的?我看哪,您就是离开女儿不快意,提前就跟咱们小少爷撒娇!” 罗氏被她数落地红着脸笑,六奴也跟着笑,打了个岔,领了个去桐香苑送东西的差事,再度出门。 曾婶这个时候却不多话,只是抿着嘴帮忙将衣饰床铺整理好,又对芳菲道:“我都整理好了,姑娘看着房里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事情么?没有的话,我该去厨下瞧瞧了。再过一个时辰就好给夫人送汤过来了。” 芳菲颔首让她去,转身笑对罗氏道:“若说起来,大小姐是真会调理人。您看曾婶和六奴,都是不多话的人,但说出来一句就是一句。眼里有活儿,也知分寸。难怪大小姐要直接将人指给了小少爷呢。 “您瞧您和老爷都紧张成这样,六奴和曾婶都束手无策了,曾婶就知道该绞尽脑汁让您能多吃一口是一口,所以去看汤了。六奴呢,就找了借口去桐香苑,显见得是去寻寿眉商量了。” “可不是!大小姐明指的这三个人,个个都是拔尖的。”苗妈妈接过话来,又唠叨着替小少爷寻小丫头乳娘的话。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沈讷就丢下一大摊子家事过来了,说要拉着罗氏去给韦老夫人请安。 罗氏懒得动弹,才想推脱,沈讷笑道:“净之可是嘱咐过,嫂子这每天一个时辰的散步绝对不能短,不然生孩子的时候没力气。” 下头便连软兜都撤了。 罗氏走过去,再走回来,出了一身汗,擦洗清爽了,便觉得饿,一口气吃了两碗小米粥,两个煮鸡蛋,还有三个小卷子,并一碟子腌脆瓜。 听说她好生吃了东西,沈信言终于略略放了心,也有心情进餐了。 如今,四个姑太太每人轮换着来陪罗氏散步,凑不满一个时辰就不回去。 待到八月十三这天,还没起身,罗氏便觉得不对,把手摸时,连忙喊人:“我羊水破了!” 第一零二三章 有弟名济 从发现罗氏有孕起,沈濯和沈信言就再等待和准备这一天的到来。 汤水、饮食、散步、太医、稳婆、乳娘,一一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所以,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曲折,罗氏顺利地产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落地后,沈恒给取了名字:沈济,韦老夫人给取了乳名:胖哥儿。 沈信言和罗氏什么意见都没有,只要孩子平平安安,他们夫妇别无所求。 因罗氏一早开始生产,沈家觉得没那么快,便想着下午再去告诉沈濯。谁知罗氏这个孩子来得极顺当,只用了一个时辰就生出来了。便只得事后去报喜。 沈濯听了,扔下手头的事情,连装都没换就奔回沈家。 进门便命:“烧热水,越多越好。还有,胖哥儿现在哪里?” 迎过来的自然是葛覃:“六奴姐姐让传出话来说,请太子妃不必担心,她一切都照着太子妃以前列过的单子在办。家里除了四位姑太太,一个外人都没有。四位姑太太也极晓事,听了曾婶的回禀,都只是看了看孩子,都没靠近前去。 “如今胖哥儿就在朱碧堂西厢房里,乳娘和寿眉姐姐守着呢。老太爷和老夫人、大爷、舅爷都在桐香苑里头,四位姑太太也在一处,正商量要怎么摆酒呢。夫人精神很好,看了哥儿后换了衣裳,这会儿应该睡下了。” 沈濯这才松了口气,顿时高兴起来,回头命窦妈妈:“赏,家里上上下下,每人十贯钱。出了力的二十贯。接生的稳婆送金首饰,陪着的太医送玉摆件。你看着去送。” 窦妈妈也笑得合不拢嘴,连声答应。 一边疾步往朱碧堂走,沈濯一边还觉得不痛快,又命净瓶:“让人去桐香苑请舅爷,就说我的话,东主有喜,店里的伙计们每人多发一个月的工钱。还有客人们,今儿所有买东西的,买一份送一份,所有去洗头洗脚的,都不收钱!” 净瓶痛快地答应着,飞快地去了。 朱碧堂就在眼前,沈濯忽然停了下来,脚下一软。玲珑一把扶住。 沈濯一直亢奋的神经在这一刻几乎要绷断!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她就答应过原身,要保护原身的祖母、父母和幼弟。 可是她没有做好。 她没有想到这世上真的就有人能把罪恶的手伸向一个才两岁不到的孩子——一个那么玉雪可爱、聪明伶俐的,小小孩童。 “承儿……”沈濯扶住了旁边的一株柳树,失声痛哭了出来。 这一声,跟着的玲珑的眼泪也唰地一下落了下来,忙拽了帕子塞给沈濯,轻轻地拍着沈濯的肩背:“小姐伤心,就哭吧……只别太久,一会儿眼睛肿了,夫人看出来,也该难过了……” 可是沈濯哭得哽咽难言,头都抬不起来,哪里止得住? 其他的宫人们面面相觑。 耿姑姑没跟来,为首的就是唐嬷嬷,沈家之前的事情她也粗略知道一些。 见状,上前一步,柔声劝道:“太子妃,这是喜事。故承少爷聪敏,想必家里人此刻都会黯然神伤。此情却不得长久淹蹇,不然,济少爷虽是个孩子,只怕也要多思多想呢。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沈濯爆发了一阵,这时候也渐渐能平静下来,深深呼吸,点点头:“唐嬷嬷说的是。” “这世上的小人儿说来也是奇怪的。你是真的疼爱他,还是心里想着旁的,他闭着眼睛攥着小拳头,只用鼻子闻就能闻出来。太子妃日后还指望这个弟弟光耀娘家的门楣。可不能因为思念故承少爷,倒跟济少爷闹生分了。” 难得主子肯听,唐嬷嬷忙把心里能想到的话,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虽然这话功利,但在孩子的事情上却没有说错。 刚出生的婴孩就像是小小的幼兽,他是真能嗅得出来安全和危险的味道…… “唐嬷嬷的话我都记下了。若是家里人因思念承儿伤心,这个话我正好拿去劝她们。”沈濯擦了泪,又平静片刻,才笑意嫣然地进了院子。 …… …… 再回到东宫,还没进门,就见风色押着一队四五辆马车出去。 沈濯掀开窗子上的帘子,好奇地看着风色问:“这是做什么去?” “啊哟您回来了?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咱们刚刚才知道您添了一位幼弟。这是太子刚才亲自吩咐的礼品,小的奉命立即送去沈相府上呢。” 风色咧开嘴笑,真心地替沈濯高兴。 沈濯也笑了起来:“原来是太子的心意,那我收下了。你送去吧。今儿晚上我让厨房加菜。” 再往里去,秦煐已经飞奔着出来迎她:“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自己就回去了?若不是我在部堂没找到岳父,心里觉得不对让人去问,到现在我还蒙在鼓里呢!” 这欲加之罪么! 沈濯扶着他的手,一边下车,一边瞪他:“瞎说!我临走特意让耿姑姑留下看家,她会不使人去告诉你?明明是你自己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大家寻不着,这可怨不得旁人。” “岳母还好?小弟呢?取名字没有?你常说初生的婴儿须有许多需要小心注意的地方,这次可都告诉岳母她们了?这样的话,岳父后天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入宫了。”说到最后一句时,两个人已经携手进了内室,秦煐也收起了戏谑,眼神认真,神情严肃。 后天,就是中秋了。 建明帝要摆家宴,却又要在家宴上宣布自己要去骊山休养,让太子监国的事情。 若是沈信言无事,这样的日子,他该在宫里值守,随时准备拟旨才是。 但是…… 沈濯犹豫了一下,低声问:“咱们准备得十分充分……” “那也不行。凡事都有个万一。万一咱们想错了呢?岳父在外头,还能随时补救。可若是岳父也在宫里,大门一关谁也出不来。万一有事,可不就由着他们说了?” 秦煐坚持要让沈信言留在沈府。 看着由少年变做青年的英俊男子,沈濯终于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踮起脚尖,轻轻地在他嘴上啄了一下。 “好,我听你的。” 第一零二四章 临波的真与谎 八月十三日下午,沈信言上折请假三天。 建明帝早已听说他添了个儿子,也很高兴,立即准假,许他过完中秋。又格外嘱咐传旨的小内侍:“跟沈相说,八月十六早朝一定要来。” 八月十六早朝? 嗯嗯,也对,八月十五晚宴上跟宗亲们说了,八月十六早朝再跟朝臣们宣布了,就可以立即出发去骊山了。 绿春想明白了这一节,笑着过来,先说闲话:“沈相生儿子,陛下好似很替他欢喜?您也真是够宠信沈相了。” “你懂什么?!”建明帝瞟了他一眼,低声道:“人谁不自私?就算不为自身计,也要为儿女计。沈信言是朕这一朝的宰相,日后又会是三郎那一朝的国丈,又有本事,人脉又广,人缘又好。日后为了他女儿地位稳固,必定广施恩义。 “沈氏、邱氏、施氏、欧阳氏、朱氏,乃至于公冶氏、陈国公的姻亲们,难保不会因为他而遍布朝野。三郎外家人太少,就算是傅氏昌盛,但背后联络着谢氏那个几百年的大世家,又不能招惹太深,否则倒是引狼入室。 “在那种情况下,沈净之又聪明狠辣,三郎对她用情至深,难保不被她辖制。万一日后大秦再来一个前唐武氏那样的女帝改朝换代,朕岂不是愧对祖宗? “如今好了!沈信言生了儿子,他和他女儿的所有力气必定都用在这一个小小的孩童身上。在相助亲朋故旧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留上那么几分力气。谁都不是傻子。若果然得了好位置,尝到了位高权重的甜头。到了那一日,难道还会因为一个黄口小儿是沈净之的亲弟弟就退位让贤?想得美! “有了这个孩子,沈家这一派就有了缝隙。只要日后沈净之红颜老去,三郎有了新鲜美人儿,想要将这些人打散的时候,也就有了可以下手的机会。临波去了陇右,与这唯一的胞弟遥相呼应,三郎的地位,就固若金汤了!” 这就是帝王心术么? 从这一个小小的孩童身上便想到了那样深远…… 绿春只觉得后背发凉,陪笑着念了一句:“老奴,老奴听不懂……” “你不懂才好,懂了不就麻烦了?”建明帝哈哈地笑。 “不过您提到临波公主,老奴今儿个一大早接到消息,甘州镇国公主府已经修缮完毕,公主搬了进去。只是才一搬进去,就晕了一下,醒来之后呕吐不止。随行的太医查时,发现公主已经有孕四个月了……”绿春说到这里,顿了顿,笑容更盛了三分,“恭喜陛下,您要当外公啦!” 建明帝满面喜色,随即疑惑了片刻,掐指算了算,遗憾地搓手:“唉!若是能再早些,让太后听说这个喜讯再走……” 忽然,他停了下来,眯起了眼睛,细细思索,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绿春,朕记得太后病危前一阵子,临波在宫里,是用的自己有了身孕一事跟太后打岔;后来,却说是假的,专为哄太后的?” 他,他怎么就能反应得这样快?! 绿春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勉强赔笑:“是有这么回事……” “那你说,会不会是临波那时的确有孕了,只不过想要快些离开京城,所以故意隐瞒不报?” 听着建明帝的声音越来越严厉,绿春心惊胆战地迟疑答道:“这有什么可瞒的?顶多陛下心疼公主有孕上路辛苦,留她过了三个月,坐稳了胎再走就是……” “不!” 这一声不,说得斩钉截铁,咬牙切齿。 “曲侯在西北威名赫赫,北蛮惧他如虎,西番今次也尝到了厉害。若是朕知道了临波已经怀上了他曲家的骨肉,朕定会留下临波,让她在京生产! “若是生个女儿,也就罢了。若是生了个儿子,朕就会将临波和孩子留在京中,慢慢养到五六岁,封了世子,再让临波去西北,让曲家的小世子留下。毕竟,那是日后的镇国公!” 绿春听得全身冷汗,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公主就算去了西北,等生了孩子,陛下下旨令他们进京,不,不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同?到时候,公主病了,孩子病了,奶娘病了,天灾了,路上不好走了……甚至有可能,边境重燃战火,临波要带着孩子坐镇公主府,朕能说不让么?” 建明帝的口吻越发阴森,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有些扭曲。 那当然是去了陇右之后,公主和曲家的腾挪空间更大一些了…… 然而,公主可是太子的胞姐,该帮着说好话的,还是得帮着—— “您想多了!老奴可听说了,当时公主小日子来了,羞恼得不肯出门。先太后不放心,还特意让太医署崔署令去瞧了一眼呢。若是果然公主做了假,那崔署令能不告诉太后?不告诉您?” 绿春忙笑着开解,又转开说别的:“哦,还有一件事:那雪美人有了身子,鱼妃娘娘让老奴婉转问问您,要不要给人家晋一晋位份?中秋家宴上也好排座次。” 这都是小事,建明帝挥挥手让鱼妃看着办,心思还在临波公主的孕事上打转,沉着脸不吭声。 可是,终究没有继续发怒,那就意味着心里已经活动了,可以继续劝上一劝。 绿春和软了声音,轻声劝道:“陛下,二公主自小跟您最亲。老奴瞧得出来,那是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围着您打转。您是公主心中最爱惜她的慈父。她若真是才一嫁人,就全心全意地为夫家打算,跟您、跟太子离心若此,那您岂不是白疼了她了? “公主做事,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大秦,为了皇家,为了太子和您。您得信她。就跟,您现在全心信重咱们太子殿下一样。他们二位的品性在那儿摆着呢,错不了的。” 想想临波当年在宫中遭受的那些苦楚,以及对自己和先太后的孝顺,建明帝勉强嗯了一声,又过了一时,才哼道:“且看着吧。等她的长子长到三岁,朕就让她带孩子回京来见朕。她若不来,你今儿这些话,可就都是白说了!” 第一零二五章 一静一动 这些话,不过打了个转,就送到了沈濯跟前。 呵呵,果然最了解建明帝的还是他身边的人。临波若不是早就看透了他的这些念头,又怎么会干冒流产的危险,在孕初期就千里赶赴西北呢? “多谢绿总管缓颊。这份人情,我替公主记下了。另有一句话,烦公公替我转告绿春,明晚家宴,月影瞳瞳,人多手杂,香火灯烛是最危险的。他是大总管,他得加个小心。” 沈濯觉得眼前的内侍有些面熟,不由上下打量了一打量,问道:“你就是绿春的大徒弟?” 面相老成持重的内侍忙躬身拱手:“劳太子妃动问,小人正是。” “我听说皇后宫里一应饮食都经过你的手进出?” “是。” 能这么久不出纰漏,可见此人细致忠心,沈濯不禁想要问一问:“你叫什么?” “小人姓海,行二,师父嫌拗口,管我叫小片儿。” “小片儿?这个名字有趣。”沈濯不由得想起了前世的一些俚语俗称,忍俊不禁,问道:“你多大了?” “十九。” “啊?!那难怪你师父管你叫小骗儿了,你这面相是够骗人的。我瞅着怎么也得快三十了呢!罢了,以后还要派大用场的人,别再叫小名儿了,往后让人管你叫海公公。” 海二忙答应了。 “陛下既然准了二皇子参加中秋家宴,想必皇后也该知道了。清宁宫有什么动静没有?”沈濯眼神淡淡地看着他。 海二仍旧低着头,仔细回答:“二皇子参加中秋家宴的事情,陛下不让告诉皇后。所以清宁宫照说是不应该知道的。但是这几天守卫清宁殿的侍卫都嘀咕,说里头似是有些异常。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并说不出来。 “自从甲申被拿去永巷问话,皇后娘娘和安福公主就安静了许多。到了八月初八之后,皇后娘娘和安福公主在大殿里吵了一架,还是为了周小郡王。侍卫们离得远,听不真。 “后来我找殿中服侍的小宫女问了问,说是皇后娘娘发现了安福公主还在给周小郡王绣荷包香袋、甚至缝袜子,大发雷霆。安福公主极为执拗,说哪怕是替周小郡王陪葬,她都乐意。皇后娘娘大哭一场。 “第二天,皇后娘娘便叫了安福公主一起吃饭。如今娘儿两个竟是越来越和睦,每天三顿饭都在一处用,下午有时候还会一处喝茶读书做针线。看去竟是母慈女孝了。 “若说有动静,不知这算不算动静。” 如果说清宁宫的消息进出渠道已经被完全切断了,那就只能说,中秋这个节点,是他们早就约好了的。所以,有没有甲申不要紧,见不见得到二皇子不要紧,重要的是二皇子和皇后、安福有着天然的血脉联系,他们这个时候只能站在一起。 而召南大长公主府里,那位至今尚未婚配的周謇,如今也成了通过安福公主向皇后娘娘施压的一大砝码。 沈濯静静地思索了片刻,又问:“你师父和陛下知道了么?怎么说?” “我师父得知后,已经跟陈国公交待过了。小人听说,陈国公和我师父一起去见了太子殿下。太子没说要禀报陛下,所以陛下现在……可能……” 还不知道。 这就很好。 到时候一起让他知道,也能知道知道善泳者溺、善骑者堕,喜爱谋算旁人的这一位,逃不过被人谋算的命运。 “你师父还有什么事儿需要我知道的么?”沈濯发现了,这个人是个闷葫芦,不问他的话就不说。 海二侧头想了想,道:“前两天后半夜,冯公的那个亲卫忽然喊人去,说是有人要杀他。初时大家不信,后来还是师父一下子想起了冯氏,连忙去看时,那冯氏已经被人勒得只剩了半口气,现场似是要伪装成她自缢的样子。不过后来师父审讯的时候我去了清宁殿,就不知道了。” “好。你去吧。跟你师父说,别再叫你小片儿了,不好听。” 对冯氏那边的审理,沈濯从来没有抱过太大的希望,只是希望绿春能有所警觉就够了。所以还有心情笑着又打趣了海二一句。 面相老实的海二也只是脸上微微红了红,低着头又退了出去。 “太子妃!”耿姑姑匆匆走了进来,面色凝重。 沈濯被她吓得立即也正经起来:“姑姑什么事?” “林嬷嬷在外地病了,令人星夜送了这个来。”耿姑姑从紧紧笼着的袖子里取出了一本册子。 沈濯一边伸手接过册子,一边紧张地问:“病在哪里?严重么?” 耿姑姑摇了摇头,抬了抬下巴示意那个册子:“来人的口信儿只有那么多,册子里夹着一封信,说是有详细情形。” 沈濯不再吭声,低头看向册子:太宗起居注,元福十二年。 元福乃是太宗最后一年的年号! 太后在去世前,一直在接近修史的起居舍人、起居郎,甚至还在临死前直接将跟了她一辈子、最为亲近的林嬷嬷派了出去,就是为了寻找这个册子? 沈濯深吸一口气,将册子先放在一边,拆开了信件,却是越看越心惊,最后直接站了起来,扬声急命:“去请隗粲予!”又直接一指净瓶:“你立即去把将台叫出来!告诉他,哪怕是打草惊蛇,也给我赶紧出来!” 净瓶呆了一呆,啊了一声,忙道:“先生临走授命,将台归太子管。我去,大约叫不出来!” 这他妈的……怎么就这么会添乱!? 沈濯急得跺脚:“那就给我把秦三找回来!” “净之,你在背后叫我什么?”秦煐爽朗的笑声适时响起。 “你少废话!看这个!”沈濯都来不及跟他斗嘴,也来不及看他背后跟着的是谁,便把林嬷嬷捎回来的信一把塞到他手里。 被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的秦煐摸了摸鼻子,走进来寻个地方坐下,低头看信。 “嘿嘿,嘿嘿。” 于是隗粲予的偷笑声在这一片尴尬着安静下来的室内显得格外响亮。 耿姑姑一眼横过去:“放肆!” 第一零二六章 进门 秋风送爽,衣衫渐寒。 早先落水也不太觉得冷的人,这个时候也早早地披上了夹斗篷。 尤其是夜色降临,一轮秋色已经早早地挂在东方时,到宫中参加家宴的贵人们便都也穿了宽大的外袍。甚至有些人还畏冷地将披风严严地裹住了身子。 建明帝坐在上首,看着下头彼此打着招呼的几家人,还有各自的姻亲们,还是觉得人少,萧瑟,因回头低声问绿春:“内命妇们都来了么?” 他是为了热闹,可绝对不是在问什么特别的人。绿春完全了解这一点,有些尴尬地笑着道:“是,都来了。”顿一顿,又低声道,“原本太子妃的娘家人也在邀请之列,可罗氏不是才生了孩子么?就都没来……” 建明帝的目光逡巡,找了许久,疑惑道:“召南大长公主呢?” “她老人家一向都是最后一个才到的。” “呵呵。二郎不是说今天要来,如何这会儿还不见人?” “二皇子府那边说,临出门扭了脚,所以回府稍作包扎,马上就到。” 建明帝有些不满。 来请罪的人,怎么还这样迁延? “陛下,今儿是中秋,才小片儿来报说,清宁宫要吃月饼……”绿春低着头,将自己的眉眼遮了个严严实实。 建明帝的眉心皱了起来,表情不好做得太难看,但眼神已经很是阴沉:“不是说再不许有消息进出清宁宫,怎么她还是知道了今晚的事?” “小片儿也觉得奇怪,吓得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都查了个遍,却丝毫破绽都没有。如今看来,若非是侍卫中有人真的被收买了,与里头暗通款曲,那就是中秋节这个事儿,是早就约好的……” 绿春将沈濯给海二的暗示换了个法子,说给了建明帝。 总得让建明帝也有个心理准备,今儿二皇子来大明宫,并不是真的有心悔过,想要去守陵,而是另有所图。 果然,玩了一辈子权谋手段的建明帝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阖上双眸,悄悄地深呼吸一次,低声问道:“陈国公在哪里?” …… …… 这还是沈濯头一回夜游大明宫。 前一世她去西安旅游的时候,特意去过大明宫遗址公园。一片荒芜之中,唯有高高的土台还能找到一丝往日的恢弘豪阔。那时她心疼兜里的钞票,没有进去踩一踩那些唐砖唐土,一直觉得十分遗憾。 如今,站在灯火通明的麟德殿大门口,看着里头可以容纳千人的金砖碧瓦,铜鹤宫灯,铁甲武士,带着高高幞头的谦卑内侍,画着红妆翠眉的妩媚宫女,满殿里衣带飘香、环佩作响、珠摇花颤,夹杂着长安口音的轻声细语,间或传出温柔或者豪爽的轻笑…… 沈濯觉得就像是在做梦。 看着她有些迷茫的脸庞,秦煐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问:“怎么了?” “觉得……像在做梦,不真实……”沈濯的反应如同梦呓,“前头的那些场景,就像千年之前的画卷在我面前妖娆展开,极尽诱惑,可我却觉得恐惧,觉得虚幻……” “你往里走,那些觉得虚幻的场景,就都会鲜活生动起来了。净之,我陪着你,我们去试试。”秦煐鲜少看见沈濯退缩的时候,不由得柔情满腹,若不是在麟德殿这种到处都是眼睛的地方,他恨不得直接去将沈濯抱起来,直接走去大殿最中心的地方站一站。 所以他握着她的手劲儿不由自主地大了一点。 沈濯清醒了过来,偏头看他,抿唇笑了笑:“好。” 两个人并肩往里走。 殿门边的武士含笑看着一对璧人从自己身前走过两步,方高声唱报:“太子,太子妃,驾到~~~~” 众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秦煐穿着寻常的常服,是他自己最喜欢的玄色,滚了金色的襕边,绣了如意暗云纹。头戴着束发金冠,倒是精雕细琢的,十分精巧。 最寻常低调的衣衫。 只是今天众人为了凑过节的热闹,衣衫都穿得五颜六色,倒是显得鹤立鸡群起来。 加上少年眉目如画,俊美锋利,就更加令人过目难忘。 老喻王看着他呆了一呆,捋着银白的胡须笑:“太子现在这个模样儿打扮,可是跟陛下年轻时的喜好一模一样啊!” 众人轻轻地哄了一声,甘棠和蒹葭对视一眼,呵呵轻笑,点头:“是,陛下十几岁时,也爱穿玄色。还是登基之后,被尚服局管束着,才改了。” 忆起年少时的旧光阴,建明帝也不禁眉飞色舞起来,微微笑着不做声。 众人的目光便又都移到了沈濯身上。 这位名动天下的太子妃沈净之,今日可称得上是盛装了。 上身是与秦煐同样的玄色金襕边大袖上襦,腰间的裙子却是深深的酒红色,大约是天冷的缘故,外头罩了一件与上身同色的长褙,在胸前松松地系了带子。 这也就罢了。 但是沈濯今日与往日里示人的形象不同,她化了妆。 浓黑细长的远山眉,眉间贴着金光闪耀的梅花花子,打了胭脂,点了笑靥,印了红唇。 挂了长长的金线耳坠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梳了简单的圆髻。戴了五凤金冠,高高挑起五条细碎流苏,流苏上点缀的红色玛瑙珠子,又与裙子的酒红色遥相呼应,随着沈濯行礼之时轻轻摇摆,极为亮眼。 年轻女子稳稳地站在那里,跟着秦煐的节奏,朝着建明帝举手屈膝,冲着众人叉手欠身。往日里精明灵动的杏眼垂着,一身锋芒收了个干干净净。可是偏偏又有强大的气场悄悄散开,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同时,却又不太敢直视其面。 扶着肚子站起来冲着两个人行礼的裴姿抿嘴笑了笑,俏皮开口:“太子妃今儿舍得打扮了?” 一句话,大殿中突如其来的安静又被重新打断,就好似众人刚刚的呆滞不曾发生过一般。 “正是呢,要这样穿才好看!”鱼妃接口笑道,“太子妃国色天香,原该好生装饰才不浪费这一身清姿。我给你的那些首饰头面,你可别闷坏了它们,你也要戴才是。” 第一零二七章 看二郎 各自安座。 建明帝的目光扫过二皇子和召南大长公主的座位,表情微冷,又转开脸,微笑着对绿春说:“不等了,开宴吧。” 编钟清幽雅致的声音悠扬响起,中秋节宴开始。 沈濯照例坐在秦煐的影子里,叉手端坐,垂眉顺目,一言不发。 皇家的宴席是没什么好吃的。 先是建明帝说话,先说太后崩逝,无心过节,尤其是团圆佳节,格外难过。然后说举眼看看,皇家人丁日稀,又添伤感,说到这里,还特意看了秦煐一眼。 秦煐看着面前的金砖发呆。 于是建明帝想找到沈濯狠狠瞪一眼,结果角度却被秦煐挡个严实。 只得继续再说,希望大家都保重身体,来年佳节希望座上能多添几个小娃娃。 众人都微笑着听着。 “父皇,不孝儿,焓,告进。” 大殿外头突兀地响起了一个众人许久都没有听到的声音。 来了。 建明帝、秦煐、沈濯不约而同在心里想道。 这一声告进之后,就是一阵呜咽。 “进来罢。”建明帝先向鱼妃看去。 内命妇一列里,最上头的座位是空着的。再往后,第一个就是鱼妃,袭芳坐在她身边。然后才是梅妃等人。 恰好鱼妃也面露不忍之色,将目光投向建明帝。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彼此都发觉了对方态度的一丝软化,相视一笑。 “二皇子,驾到~~” 二皇子在铁甲武士的唱报声中,慢慢地拖着腿走了进来。 因他说要去给先帝和太后守陵,建明帝便命甘棠回京。柳侯自是不愿,便报了自己病了,留了长子一家侍疾,让甘棠长公主和次子先回来。 当下甘棠长公主一眼看见二皇子腿上的夹板,呀地一声,忙道:“二郎这是怎么了?都这样了怎么还要赶来?快扶了他坐下去!” 众人也忙都看向二皇子的腿,各自讶异。 刚才都知道了他是临出门时扭了脚,可是没料到有这样严重。 唯有建明帝眼利,一眼看出他那腿绝对不是扭了脚,眯了眼睛,一言不发。 二皇子艰难地上前,大礼跪倒:“不孝孩儿,见过父皇。愿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建明帝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他既然言辞恳切地说要来认罪、辞行,那就不如听一听,他打算怎么认罪、辞行。 秦煐和沈濯的目光,也都意味不明地落在二皇子的腿上。 二皇子不等建明帝让他平身,自己就又艰难地站了起来,咧嘴一笑:“父皇,儿子该坐哪里?” 竟是半分悔罪的表现都没有!? 建明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一指秦煐沈濯一席的下首,道:“你坐那里。”又命:“长乐县主呢?抱出来吧。” “孩子刚吃了奶睡了。过会儿醒了再抱出来给二皇子看吧。”鱼妃也是练就了的套路,含笑推辞。 二皇子自如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凝滞,闭上嘴,没做声,在两个小内侍的搀扶下,慢慢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建明帝移开目光,决定现在就先把大事做了,张口道:“今天家宴,朕有一事欲告知各位。” 底下顿时一片静悄悄没有声音。 “过去这一年中,先是西北大战,朕,甚是煎熬。接着就是先戾太子出事,先敬贤太后崩逝。朕心神交瘁,难以支撑。如今太子历练有成,朕欲往骊山休养数月,朝中之事便都交予太子。” 建明帝说完,先和煦地冲着秦煐笑了笑,又看向有些吃惊的二皇子。 “朕知道,你们都觉得不可思议。然而朕这一年多以来,身体大不如前。先太后刚刚崩逝那会儿,太医署几乎要把朕关在殿中休养了。朕,老啦……经不起事儿了……呵呵。” “皇兄,您才四十出头……”甘棠长公主热泪盈眶,痛惜地看着建明帝。 “什么四十出头?!朕都四十七了,眼看着就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咱们兄妹俩,不都已经当了祖父祖母了么?”建明帝安抚着唯一的妹妹。 众人默默。 “父皇说得也是。您是年纪大了。然而儿子觉得,父皇其实没什么变化。”二皇子忽然笑着插嘴。 建明帝目光一凝。 二皇子笑着伸手,自顾自取了席上的一樽美酒,高高举起:“父皇,儿子敬您一杯,祝您松鹤延年,永享天伦。” 不是永享天年么? 而且,二皇子的敬酒,难道不该在太子后头? 蒹葭郡主眯了眯眼,看向坐在二皇子旁边的老喻王。 老喻王却越过二皇子,正在看沈濯。 沈濯低着头,仔仔细细地看自己的指甲。 老喻王在看自己,她知道。而且,她知道老喻王看着自己是什么意思。她也已经查清了。但是这个事儿,她不打算拿出来说。 除非是,还有人知道。 建明帝没有喝这杯酒,而是冷冰冰地看着二皇子,慢慢开口:“二郎,为父说了,为父年纪大了,经不住事儿了。” 你但凡还有一丝孝心,这个时候也不该再闹了。 二皇子举在空中的手收了回来,杯子搁在嘴边,神经质一般吃吃地笑了起来,然后一仰头,将杯中酒全都倒进了口中。 沈濯微微侧头,从眼角瞟了他一眼,心里也嗤笑一声:不作不死! “父皇,您怎么一直不问,我这到底是扭了脚,还是断了腿?以您的眼力,您肯定看出来了。”二皇子将杯子放下,戏谑地看向建明帝,“不过,从我出生就是,您不在乎,也不想知道。甚至,您很盼着我最好把另一条好腿也摔断,这样,我就不能跟三郎抢皇位了。对吧?” 众人齐齐色变。 “二郎,你长到今年二十三岁。朕是缺了你的吃喝,还是缺了你的住行?你的王妃是新罗公主,你的王府跟三郎原先的翼王府比邻。若是你因为三郎在他鱼母妃和临波那里得到了更多的关怀,你也应该去找你母亲和你姐姐发脾气,怎么都怪到了朕的头上?” 建明帝高高在上,挺胸抬头,神情冷漠。 “哦?那么,让我的乳娘将我扔进池塘溺死,这也不怪您吗?父皇,陛下?” 二皇子一直捏在手中的金樽,被他狠狠地、慢慢地捏得变了形状。 第一零二八章 说旧事 众人色变! 建明帝深吸了一口气,沉下了脸:“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胡言乱语?!是不是大慈恩寺的那个妖僧!?” 妖僧二字出口,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唯有邱杲两眼茫然地扭脸看向裴姿:“那是谁?” 裴姿瞪他一眼:“噤声!” 邱杲一眼翻回去,低下头看着桌面,低声嘀咕:“我就不该带着你来……” “父皇,他是妖僧么?你竟然连他的身份都不敢承认!他的秘密,不是在座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么?”二皇子看着建明帝哑然失笑,却又立即摆了摆手,将伤腿伸直:“再说我这一条伤腿。 “没错,是断了。 “我这腿就是当年那个乳娘把我扔下池塘,弄伤的。虽然有人奋力将我救了上来,我那时又年幼,伤得也不算严重,所以,一开始,是有望治好的。这件事,我听母后私下里跟心腹内侍说起过。我偷听的。 “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疑心。那我究竟是为什么会成了闻名天下的跛足皇子了呢?那个害我的乳母和救我的内侍都死了,被灭了口。然而我的乳母有两位。父皇不知道的是,这两位是拐着弯儿的亲戚,所以,一位接到害我的旨意,她心中害怕,就去告诉了另一位。 “而那一位,因为对我心存愧疚,所以后来待我特别好。我这个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她后来出宫,我就悄悄地把她接到了我的地方,经过了三年,才问了出来。原来,大慈恩寺的那一位,真没骗我。真的是您让人害我性命不成,又严禁太医署给我治腿。 “连太医署都不敢给我治的腿,我自然也就不敢在京城中的民间找医生。好在您之前为了绝了我争储的心思,给我娶了一门好亲。新罗使者来恭贺新太子册立的队伍里,有一个专门研究跌打损伤的大夫。他说,我这腿,只要断骨重接,可以治好。” 虽然早就知道这位二皇子是个狠角色,但能对自己狠到这个份儿上,在座的众人还是都被狠狠地震动了一下。 梅妃更是回手掩在口上,才勉强止住自己的惊叫。 “梅妃娘娘觉得惊讶?这没什么啊……很正常。”二皇子笑眯眯地看着梅妃,“您也有一对双胎儿子,大约也不太能分得清谁是先出生的,谁是后出生的。毕竟,那都是接生嬷嬷的一面之词,你自己也不知道,对不对? “万一有朝一日我和三弟都死了,轮到小四小五了,您会怎么做?万一小五的乳娘告诉他,其实他才是哥哥,您猜猜,小五又会怎么做?” 梅妃被他说得脸色惨白,一把将两个儿子都搂在了怀里,战战兢兢地说:“先敬贤太后有遗旨,凡我朝再有双胎,俱都不得继位。我的小四小五都不必考虑这些!你,你不要看着他们俩!雪美人也有了身孕,说不准她也生个儿子……” 一声未了,雪美人已经被吓得嘤咛一声,晕了过去。 “来人,送雪美人回宫休息。”建明帝厌弃地挥了挥手。 没用的东西! “顺便把长乐抱过来,别吓着孩子。”鱼妃接着低声吩咐身边的阿淇。 “不必了。今天,大家都在麟德殿,好好把旧事理一理。理不清楚,谁也别走!”二皇子凶相毕露! “大胆!”建明帝一声厉喝,腾地立起:“陈国公何在?!” 无人应声。 建明帝脸色大变。 殿中众人也俱个惊呼。 蒹葭郡主长身而起,冷冷地看着二皇子:“二郎,你想做什么?” “蒹葭姑姑,这里没你的事!你坐下,不要说话!”二皇子狞笑一声,拖步而出,却是直直地奔着裴姿而去。 裴姿脸色微微发白,双手掩上了高高隆起的腹部。她的身孕已经到了七个月,因为觉得胎像极好才想要出来走走,谁知却赶上了这一场。 “二皇子,您想做什么?” 裴姿有丈夫。 她这个丈夫乃是沈濯的表兄,醉心于一切空想中的器械工具,如今天天在军器监跟工匠混在一起。呆头呆脑,大家都只看在喻王府和两位郡主的份儿上,才不会当面嘲笑他。 可是,这位呆匠人却有一样旁人没有的好处。 他的力气已经练出来了。 邱杲站在裴姿的案前,双手插住了腰,将怀孕的妻子严严实实地挡住,直眉瞪眼地看着面前的人,一张嘴,话难听到了上天:“就您这小身板儿,我现在一使劲儿就能撅折了。您要是特别想马上就死,您就试试!” 嗯,这是我们家邱表哥的性子,跟他爹他娘都是南辕北辙,截然不同——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沈濯笑吟吟地躲在秦煐的影子里看热闹。 众人也不禁都放松了三分。 二皇子看着邱杲的架势,干笑了一声,转了方向,再次对准了建明帝:“父皇,除了我这条腿,还有件事儿,您得给人一个交待。” 随着他的话音,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缓缓响起。 “臣,永安郡王周謇,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建明帝的眼睛眯了起来:“周謇。原来是你家。召南姑母呢?她怎么没来?” 周謇穿着一身,孝衣。 粗麻白布的衣袍,粗麻白布的孝帽,草编的麻鞋,手里还拄着一根哭丧棒。 “臣来,是想问问陛下:臣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呵呵呵!”建明帝冷笑起来,往回一坐,靠在了宽大的御座上,“当年退北蛮一战,本没有你父亲。是你祖母高高地捧起了他,说他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十八般兵器样样在行。他自己就信以为真,一定要去战场上博个军功回来,好配得上朕都已经答应会封给他的郡王衔。 “战场上不听指挥,轻敌冒进。大战之中,苏侯几乎想要拿下他斩首祭旗以正军法,奈何是召南姑母的儿子,才放了他一马。谁知道决战当场,军鼓未绝他就提马出去了,所以被北蛮乱箭射死!我军士气大折,以至于最后只是惨胜。 “怎么样?是不是跟召南姑母和湛心那个妖僧跟你说的不一样?” 就算是跟我知道的,也是大大地不一样啊! 听戏的沈濯高高挑起了眉:这还真是罗生门呢!大家的版本竟然出入这么大! 第一零二九章 有证据 “君无戏言!你怎么可以这样肆意诋毁一个为国捐躯的宗亲!”周謇气得浑身发抖,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哭丧棒,几乎想要抡起棒子亲手砸向建明帝! 如果父亲真的是那样一个人,那自己这些年对建明帝的刻骨仇恨,岂不成了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建明帝一脸嘲讽地看着周謇。 因为在周謇孝衣进殿、众人都转脸去看的工夫,他终于寻到了空子,看了沈濯一眼。 这位太子妃就像是根本就没注意到陈国公没出现这件事一般,一脸闲适而好奇地来回打量着二皇子和周謇,似乎她第一次进入麟德殿吃宴席,遭遇的不是皇子和宗亲联手逼宫,而是一出好戏。 建明帝是了解沈濯的。 若是到了这种危急的时候这个丫头还这样轻松自在,那就是今天并不危险。 所以,建明帝也有了心情去揶揄周謇:“永安,你祖母是个最会收集消息的人,手眼通天。连那个妖僧都能化敌为友,她还有什么人不能收服的?比如,肃国公? “退北蛮时肃国公的那个义子冯毅不就在战场上?你祖母会不知道实情?该不会是,她连你都骗了吧?你不如现在回去问问她,为什么要骗你?” 周謇重重地冷笑了一声,伸手入怀,摸出了一封泛黄的信来,轻轻一抖:“我祖母没有骗我,反而是你,这么多年来,习惯性地说谎,所以,竟然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吧? “这是苏侯被抄家问斩之时,我亲自去他密室里翻出来的信件。是大苏侯写给沈信美,却没有送出去的,里头详尽描述了我父亲临死的情形。最后还有一句话:虽为君命,然伐己若此,可不令人齿寒乎?卿当日亦曾目睹,得不愧悔乎?不如同反,你我均分天下!” “荒谬!朕从未下过这等荒谬的诏令!”建明帝愤怒得整张脸都铁青起来。 殿下众人,鸦雀无声。 甚至老喻王和甘棠长公主,都疑惑地看向他。 他们竟然信了此事! “朕对周家一向恩宠有加!召南姑母那样对母后不敬,对朕的股肱大臣们冷言冷语,朕也从不曾有过任何惩戒之举。原来,就换来你们这样的忘恩负义!朕若要杀你父亲,又何须在阵前那种众目睽睽之处?行军路上水土不服,一个随军的太医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建明帝急怒交加,脸上已经有了一丝不正常的晕红。 不对! 建明帝的脸色和表现都不对! 沈濯猛地坐直了身子,悄悄伸手推了秦煐一把。 “周表兄说你这封信是从苏侯的密室里寻到的。我有一件事,想问问周表兄。”秦煐顺势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上了御阶,走到建明帝身边,跪坐在他身旁,伸手替他顺气。 然后气定神闲地看向周謇和二皇子:“当时苏侯谋反一案天下震惊,陛下震怒,此案交给三法司会审,一应证物当天便全数搬进了大理寺。敢问周表兄是何时进了大理寺,亲自查到此信的?又是因为什么,大理寺肯让周表兄将此信拿走保存的呢?” 周謇语塞,顿了顿,方道:“这信被苏侯藏在隐秘之处,去搜东西的人并没有带走。我是从苏侯的密室暗格里找到的。” “让我来给周表兄算算这件事。当时朝中的情形是:我不过是个过世的妃子所出,虽然父皇平素宠爱,却是照着纨绔王爷的路上教养,并不十分令我过问政事。二皇兄虽然嫡出,但因为皇后娘娘一心都放在大皇兄身上,所以他在宫中也算得上是个隐形人而已。 “那时候父皇早已跟苏侯私下里说好,日后要聘他家的大小姐苏梅为大皇子的正妃,日后是要先进东宫后进清宁殿的。苏侯战功赫赫,在京城又有极好的人缘儿。若是太子得此妻族相助,那该当是天下莫能与之争了。 “可是就有那么巧!人家建了几十年的密室,从来没一个人能寻得着的地方,偏就让二皇兄意外跌了进去。而且,当天就报了父皇,当天就连锅端了。而且,就在那之后,怎么又有那么巧,浸淫抄家数十年的老差役们找不到的暗格,竟然就被周表兄你亲手寻到了? “我猜,那之后应该没过多久,二皇兄就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向你们家示好了吧?而且,在你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姑祖母就已经决定了要废掉我大皇兄、扶持二皇兄了吧?” 秦煐一边闲闲说来,一边替建明帝掐十指的指尖。 建明帝的脸色终于缓了下来。 “三郎的意思,是说这封信,是我伪造的了?”二皇子盯着秦煐的目光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杀气。 秦煐没有看他,而是看了一眼沈濯。 “沈相家前一段时间,就是我刚得了军功却还没能回京的那段时间,被人说是跟苏侯同宗,所以也该当与苏侯一家同罪,问斩或流放。其中一个最要紧的物证,乃是一枚古玉印章。 “这个案子,大家都知道,是我舅舅审的。我舅舅当时问出了一件事,却没有张扬到天下皆知。被指使去陷害沈相的人亲口招认,那枚古玉印章,乃是当年苏侯案时,二皇子亲手截留下来的。 “刚才我听周表兄的话时,还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明白过来。 “开国的几位武将世家中,曹国公满门都是女儿,肃国公已然无后,三位国公其实只剩了一位陈国公。他的两个儿子,长子信美十分出色。所以这封信,是苏侯写给沈信美的。 “也就是因此,苏侯满门被灭之后,沈信美好容易出京去了一趟江南,就被人在西天目山砍断了手筋。被废了。 “至此,朝中能够领军的武将,就没了苏、沈。也就是,常驻京城,最容易被我父皇启用为天下兵马总管的人,只剩了肃国公一位。” 秦煐的目光在二皇子和周謇之间来回打转,顿了一会儿,才失笑出来:“可惜,你们万万没有料到。西北战事如你们所愿爆发之后,我父皇却将行军大总管之职交托给了曲好歌。而非已经跟你们结盟的肃国公。” 第一零三零章 骂周謇 噗嗤! 殿中有人笑了出来。 众人一看,却是甘棠长公主的小儿媳妇:朱冽。 朱冽吐了吐舌头,憨然一笑:“抱歉,我听见有人彼此互相算计到没了底线,还要做出同仇敌忾、惺惺相惜的姿态来,最后却鸡飞蛋打,实在忍不住要笑。” 转向甘棠长公主:“阿家,我这回可是真听懂了?” 甘棠瞪了她一眼,低声喝道:“噤声!” “哦。”朱冽皱了皱小鼻子,笑眯眯地低下了头。 柳篱伸手抓住她的手,晃一晃,微微偏了身子,轻声道:“别说话,看着。今儿肯定不能善了。笑容不妥。” 这样一说,朱冽才醒悟过来,忙收了笑容,眼观鼻鼻观心起来。 秦煐却随着朱冽的话弯起了嘴角,看向周謇和二皇子:“其实我最想知道的是,你们二位,到底谁知道得更多,做得更多。” 建明帝拍了拍他的手,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 秦煐收回了手,欠欠身,站了起来,慢慢地又走下御阶。抬起头来,指指周謇:“那时你们结盟尚未最后达成,所以皇后娘娘命邵舜英在陇右追杀我,那个借着这个名头,不顾大局、动用朝廷军队当街射杀平民的人,是你。” 周謇脸色一变,后退半步,脱口而出:“我不知道!” “哦?那么,那个鼓动六部,不想让父皇追查究竟是谁祸害了大皇兄的一生的人,是你?”秦煐的手又指向了二皇子。 二皇子沉下了脸:“大兄自己雌雄颠倒,关我甚事?” 秦煐点了点头,走到自己案前,立住脚,慢慢地问:“那么,千里伏线,散播谣言,逼令我母妃入宫,好谋夺吉家财产、铸造兵器、密训兵丁的,自然也不可能是当时尚未出生的两位了?” 殿中众人,连带建明帝在内,都不由得慢慢坐直了身体,脸上颜色大变。 二皇子听了这话,眯了眼睛转身看向周謇,而周謇,面上阴晴不定。 “很好。”秦煐拍了拍手,“看来此事,周表兄是知情的。而二皇兄,还被蒙在鼓里。” 二皇子的肩膀轻轻颤了颤,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看着周謇,咬着牙,不再说话。 “二兄,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长乐县主、皇后娘娘和安福公主都没在此时一起出现,站在你们身边,异口同声地指责父皇?其实那样不更显得你们义正辞严、父皇刻薄寡恩?” 秦煐的双手负在了身后,低头看着地上的金砖,轻轻叹了口气,“你太心急了。所以早就忘了一件事:你除了一个嫡子的名分,什么都不占,穆跃那种唯利是图的墙头草,凭什么会一条路走到黑地跟着你? “尤其是,你又亲手送了他唯一的女儿去死?跟着你,皇后娘娘就一定会活下来。那穆婵媛的仇,穆跃就一辈子都报不了,而且,还要时刻担心,皇后娘娘会不会防患于未然,先下手为强弄死他。 “他是因为老早就投靠了大长公主府啊!他的任务,就是让你相信他,然后利用你,说服宫里的皇后娘娘,交出皇后娘娘多年的经营所得。譬如,连甲申都不知道的,入宫的密道,和邵家埋在卫军中最后的力量。” 二皇子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周謇狠狠地瞪着秦煐,双手紧紧地攥住了哭丧棒。 “二兄,你的母亲、胞姐和女儿,按照他们的计划,此时已经落在了他们手里。他们唯一想要让你做的事情,就是让你亲手了结我和父皇,谋朝篡位的罪名,他们可不替你担。” 秦煐淡淡地说完,再次看向周謇:“周表兄,所以其实你周家,才是那个无情无义、没脸没皮、利欲熏心、被权力怪兽吞噬了的,衣冠禽兽吧?” 这种骂法,令建明帝痛快地连连捶着御座上的凭倚,砰砰作响。 周謇自是有些招架不住,下意识地,再次往后退了半步。 “小三郎,其实你没必要这样正气凛然。” 一个苍老、中气十足、不紧不慢的声音在大殿门口响了起来。 咚、咚、咚。 是拐杖的声音。 看着一步一顿、龙行虎步而来的召南大长公主,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包括建明帝,除了沈濯。 召南大长公主的目光落在了沈濯脸上,顿了顿,不在意地移开。 不过是个博关注的丫头片子而已。 不到时机,沈濯也不太愿意鸟她。 一个为了权势虚名,自己变成了怪兽的老太婆而已。 只是到了这种时候,已经没有人想要对召南行礼,再尊称她一声大长公主了。 召南也不在乎这些,只是饶有兴趣地对着秦煐缓缓开口:“小三郎,你不是一直都标榜自己对先吉妃多么多么怀念么?天下皇帝都说自己是以孝治天下,所以你想在这个孝字上占一个先机。这我们大家都能明白。 ”但是,你那生母,是怎么死的呢?当真是产后失于调养么?那又为什么你父皇杖杀了所有旧宫人?为什么你生母的两个陪嫁,有一个被皇后活活打死在你面前,另一个得去了寿春宫才能保命? “你不是不懂,也不是不查,而是,不能说,对吧?只要你胆敢拽起这个话头,你这个太子之位,就坐不稳了。 “你也不过是个名利之徒,有什么资格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冲着我们指手画脚?你,你姐姐,你妻子,哪一个,都不是道德完人。” 秦煐木然看着她,忽然长揖欠身:“召南姑祖母,在无视亲人性命这一条上,在座的谁都不如你。所以,道德完人我们自然不是,但是我们都比你强一些。” “无视?这个我可不认。” 召南笑了笑,看向建明帝,“我今天,就是来给我的亲人讨公道的。我的孙女,我的两个儿子,我的丈夫,还有,我的兄弟,我的,父亲。” 众人的脸色随着她的话,一点一点变差,直到最后。 老喻王更是脸色苍白,身子一晃,跌坐在座位上,浑身抖作一团! “我的孙女儿是邵家人杀的。因为这个,二郎、皇后、安福,我都没打算放过。哦对了,还有长乐。那三个现在都应该已经被处理了。只差一个二郎。 “我本打算最后赏给二郎一杯毒酒,现在看来,倒不必那么大费周折了。” 第一零三一章 活周行 “我知道你们都疑惑。尤其是疑惑我为什么要把我父皇的帐也算在当今的身上。别急,今儿夜长,我一点一点的,都告诉你们。你们就能明白过来,我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清理门户了。” 说到清理门户之时,召南还轻松地伸出手,指了指同样脸色惨白地瘫坐在御座上的建明帝。 “进来吧。” 召南回头看着殿门,慈祥地招呼了一声。 一个中年男子高冠博带、雍容华贵地走了进来,站到召南身边,拱起手:“母亲。” 又冲着老喻王等人一一轻唤:“小舅父。甘棠,蒹葭。” 最后抬起头来,看向建明帝,直直站着,目光中闪过怨毒,却又垂下眼帘,微微低头:“二表弟。” “周,周行!” 老喻王蓦地瞪大了昏花的老眼,手指颤颤巍巍地伸了出来:“你是,你是,周行!大姐,这是,这真的是,行郎?” 召南轻轻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缓缓颔首:“是。” 原来如此! 沈濯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些散落在各处的线索,终于被最后出现的这个人,都串了起来! 她的两只手抬了起来,啪地一声,拍在了一起:“这就对了!我说那么多不合理的地方无法解释,原来你还活着!这就都说得通了!” 召南微微蹙起了眉头,满面不悦地看向沈濯:“大人们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呵呵!大长公主如今是大秦宗室里辈分最高的一个人了,所以就总是喜欢倚老卖老,说旁人是小孩子,旁人不经世事,旁人什么都不懂,旁人吃的饭还没你吃的盐多。其实,吃盐太多,会得病。浮肿,头晕头疼,肠胃不适,还很容易骨折。” 沈濯终于开了口,却不肯站起来,而是闲闲地倚在一个从秦煐座位上悄悄顺过来的凭倚上,满面笑意地看着召南大长公主。 召南的目光转冷。 她年纪大了,沈濯说的这些症状,偏巧,她都有。 “我知道您憋了一肚子的话。不过我这个人,大家都知道,生来就是招人讨厌来的。所以,我不打算让您痛痛快快地说。” 沈濯弯了嘴角,转脸看向建明帝,坐直了,叉手欠身:“儿臣欲放肆,还请父皇不要动怒。” 小东西的! 终于肯出手了! 建明帝哼了一声,挥挥手:“大家都坐吧。” 然而目光扫过站在下头的周行时,他的脸上仍旧有一丝不自在。 绿春往左右看了看,早就噤若寒蝉的宫人们重新活过来一般,都又有了表情生气。有几个机灵的,忙搬了一个坐榻,放在了召南大长公主的座位旁边。 周謇恶狠狠地盯着沈濯。 召南也冷冰冰地站着不动。 反而是周行,缓缓地走到了那个坐榻旁边,回头招呼他二人:“母亲,謇郎,过来坐。” 召南深吸一口气,拐杖提起,咚、咚、咚,慢慢地入席,坐下。周謇随在她的身边。 秦煐早就归了座。如今站在中间的,就唯有二皇子一个人了。 沈濯怜悯地看着他:“二皇子被人利用了一辈子。一边想当坏人,一边想当好人,终究还是贪图权势四个字误了你。你母亲姐姐和孩子都没事,请坐吧,咱们今天,的确是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撕擄明白的。”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二皇子低下头,双拳紧握,牙关紧咬,却还是一步一拖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当今的陛下,为了跟天赐争皇位,给天赐和我儿下药,害得天赐被圈禁二十余年的事情,今天要说明白么?”召南不想让沈濯抢得先机,不等二皇子坐稳,张口便将最重要的消息放了出来。 甘棠目瞪口呆,双手狠狠地互握在了一起。 “嗯。然而湛心大师却亲口告诉我说,那药,是他自己准备了,打算下给他的表兄侍读,和一位姓铁的侍卫的。”沈濯笑眯眯地转移了话题。 周行和周謇脸色一变。 召南微微皱起了眉头,终于开始正视沈濯:“你和你父亲去大理寺审天赐,他竟然真的对你说了那些事?!” “不。”沈濯笑着往前探了探身子,手指扣在条案上,“他只跟我说了这一件事。否则,我又岂会苦苦地等大长公主您到今天?!” 召南紧紧地盯着她,嘴唇轻轻地抿了一抿。 沈濯毫不示弱,也直直地与她对视,轻轻地翘起嘴角,笑了笑:“那个姓铁的侍卫,是甲申的亲侄儿。你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布下了局。所以,那个侍卫到死都一个字没说。你连一个内侍的骨肉亲情都利用到了这等地步,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太子的道德?” “等等,等等!”老喻王捧住了头,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你说当年那个被杖毙的侍卫是甲申的侄儿,而且是我大姐早就准备好要牺牲的人——我大姐怎么知道他会牺牲?他进宫不过是保护当时要去做侍读的周行罢了!” “对呀,她怎么知道,那个姓铁的,一定会死?”沈濯笑眯眯地看向周行,“周家表舅,您那时候,为什么要给天赐太子寻说书的解闷儿?而且,还说的都是些秦楼楚馆的事儿?尤其是小倌儿的事,为什么描述得那么清楚?又是为了什么,故意在天赐太子跟前,与铁侍卫亲密非常?” 周行垂下了眼帘。 “天赐太子本来专心国事,当今陛下也安分守常。可是忽然有一天,一件事情被挖了出来。那就是,曾经有一位乳娘,无意中,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就是:当今陛下,才是头一个出娘胎的人,他才是长子。” 沈濯的手指在桌子上又轻轻扣了扣,“那个乳娘死了。先太皇太后很快就解决了这件事。但是我想问问,这个乳娘,是谁的人。 她转向召南,“大长公主,那是不是你的人?” 召南的坐姿越发端正,但是角度微调,她的正脸转向了沈濯。 “你先说。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沈濯摇摇头,笑了:“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我都是猜的。 “幼年的天赐太聪明了,所以就有了乳娘的那句话。 “少年的天赐太勤奋了,所以就有了入宫为侍读的周行。 “而一直以来,当时的二皇子,如今的当今陛下,城府太深了,所以,您还安排了一个面相娇美的侍卫,和一群说书人。” 第一零三二章 瞎了眼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众人全都明白了过来。 虽然这个时候不敢窃窃私语,但惊诧莫名的目光已经说出了一切。 尤其是老喻王,满面的匪夷所思:“长姐,天赐和,和当今陛下,他们碍着你什么了?你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兄弟反目?先帝不就是为了这个郁郁寡欢,后来才索性禅位,之后与世长辞了么?先帝总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吧?” 召南淡淡地看向老喻王,停了片刻,又轻蔑地移开了目光:“先帝是因为小二郎跌入池塘一事,看清了当今这一位的真面目,于是重新调查天赐的案子,发现其实是当今的手笔,才气死的。” “也就是说,其实先帝的崩逝,始作俑者,也是大长公主您咯?那您刚才进来时口口声声所说的,为先帝之死来讨公道,是不是有点儿……不要脸啊?!” 沈濯横插过来,再次接过了话头。 咯地一声,朱冽又没忍住笑了出来。 召南沉下了脸色,利剑一般的目光转了过去。 可惜朱冽一丁点儿都不怕她,还冲着她扮了个鬼脸,然后才躲到了柳篱身后。 甘棠横了朱冽一眼,却十分满意:这孩子虽然憨直,却十分听自家丈夫的话。笑是没忍住,但话却一个字都没说。 “大长公主,别瞪了。瞪眼是瞪不死人的。”沈濯只差伸手在她眼前摇摆,唤回她的心神,笑道:“其实我蛮好奇的。 “周行——不用说,必是他被贬出京时您就打算好了。换了他的身份,那个离京不远就掉落悬崖的人肯定不是他自己。而充作他的替身去了西北的那个人,说不准也是您怕露了破绽、让人惦记,所以早早就命人了结了。 ”至于您这位长子本人,应该另外有个身份混进了军中,甚至做到了陇右天成军中的什么高阶参将之流吧?” 秦煐恍然大悟,不由得连连点头:“所以周表兄说西北军中对我下必杀令一事他不知道,还真不是说谎。那件事,应该是周家表舅亲自在西北下的令。肃国公的手令必定是已经被您全权接管。所以才有人在逻些城外还想要煽动兵变,只为了要我的性命……” “不错!只有周家表舅才会对陛下的子嗣有这样深的执念。因为杀光陛下的所有孩子,是他本人的,终极目标。”沈濯的手再次抬了起来,没有半分客气尊重地,遥遥点了点周行。 “不错。可惜那个人功亏一篑。”周行面不改色地承认了。 “那么河州刺史林皓峰其实是你的人,对吧?” 周行淡淡地点头:“他是半个西番人,虽然先帝准他镇守河州,却暗中派了人监视他。这种事,我比他清楚。所以,他就成了我的人。” “果然啊!那样的人做事没有底线不择手段甚至杀人如麻!周家表舅,是不是用得很顺手?” 沈濯很愿意跟周行这种人说话。 因为这种人常年掩藏身份,没人交流,他有非常强烈的表达欲望。只要你给他一个线头儿,他会很乐意把整条索子都拽起来给你看。 “林皓峰的杀心的确比较重。他用的人也都是悄悄从死牢里提出来的杀人重犯。有些讯问的事情,交给他最合适。毕竟,这世上不识好歹、是非不分的人,还是有的。” 周行的表情浅浅淡淡。 可是众人看着他的目光,变得十分怪异。 沈濯脸上带着笑意,眼底却全是森寒,手指遥遥地又点一点他,啧啧叹道:“可惜我这个人疏懒,随身不带梳妆的东西。否则,可以给周家表舅一面镜子让你自己照照。您现在的样子,离你身上温文尔雅的高冠博带可是差得远了,您那双眼,现在就是嗜血的狼。白眼狼。” “衣冠禽兽么?这世上多了。”周行面色如常。 “比如,坐在上头的这一位。”召南大长公主接口便道,森冷地看向建明帝:“我的珩郎是有些好大喜功,可是,他身上的第一箭也就是致命一箭,的确是从身后射过来的。若非是你下旨,谁敢害我珩郎?! “这件事是冯毅亲口告诉的肃国公,肃国公才告诉了我!他们亲眼所见,焉能有错?永安后来从苏侯府上翻出来的密信,不过是佐证了这个事实而已!” 沈濯噗嗤一声笑,手指点了点绿春:“绿总管,来,把冯氏的供词给大长公主说说。” 众人微微一怔。 即便是建明帝,都脸色不善地歪头斜睨着自己的心腹内侍省大总管。 绿春垂眉躬身:“是。先郢川伯冯毅,所纳妾室余氏,其原为沈氏被休妻子冯氏,因同宗为婚,冒姓余。 “冯毅战死消息传回甘州府邸,有人欲纵火烧死冯氏。冯氏在冯毅亲卫保护下逃进京城,初入陈国公府,后入宫,本监负责审讯。 “冯氏交代,冯毅多年不肯留在京城,就是因为觉得京城太肮脏。 “肃国公幼子夭折,大长公主命人告知,先太祖临终,秘密留下训令:若逢罹祸昏迷,醒来后失忆,复又生而知之,鹤立鸡群者,可杀之。包公子一应情形都如先太祖所说,所以,并非善终,而应该是被陛下暗杀。 “肃国公因天赐太子之事本已心灰意冷,又有失子大恸,极为愤怒。后周珩战死,肃国公即命冯毅私下告知大长公主,周珩乃是陛下所杀。冯毅细问究竟,肃国公有言:与她联手,可杀当今!” 众人都惊呆了。 “哈哈哈哈哈哈!”建明帝拍着桌子大笑起来,眸中闪过的全是怨毒,“原来你们私下里,给朕的头上,按了那么多的罪名!” 沈濯慢条斯理地开口:“这天下狼子野心、居心叵测的人,总是有无数的不得已,必报之仇,必雪之恨,必得叛国的不公,必得杀人的不平。其实呢,不过是相互算计,相互借力而已。 “我请绿春总管细细地查过,也请陈国公府的沈信美将军细细地问过。 “肃国公的幼子呢,摔到了头,患了失魂症,却不肯吃药,所以才昏迷致死。 “而周珩么,他先冲锋出去,对方乱箭齐发把他射成了刺猬。苏侯无奈只得提前下令出击,自己这方的箭雨自然也就发了出去。有那么一两支落到了他身上,又有什么稀奇?” 第一零三三章 瞎了眼(续) “这些不过是你们的一面之词!”召南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十分。 沈濯弯唇笑了笑:“你刚才一进殿,就把周荧之死怪在邵家身上。这个我倒是不反对。只是,周荧走到这一步,怪谁呢?不是你大长公主逼着她带了迷*情*香去‘偶遇’曲追不得,才被邵舜英趁虚而入的么?” “你不提此事还则罢了!沈氏!我妹妹是不是被你算计的?你先在自家的客栈里挑动曲追临时改变了行程,又利用临波引诱邵舜英去了那个地方!都是你!荧荧是你害死的!” 周謇死死地盯着沈濯,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若不是召南拉了他一把,他恨不得冲上去掐死沈濯! “永安郡王,难道也是我让周荧带着迷*情*香出门的?也是我寻了山贼去制造截杀现场的?还是我逼着周荧一定要嫁给邵舜英的?”沈濯极快地反驳,接着叹了口气,失望地摇头。 “当年周小郡王号称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可不单单指的是你这张脸,还有小郡王的为人处世,永远都是站足了一个理字,从未自私自我胡搅蛮缠。如今看来,那些都是装的。太遗憾了。 “一,不敢直面父亲的死因,从不曾自己调查、自己查证,而是人云亦云,将不共戴天之仇轻易地安在一个毫无必要并无可能的人身上;二,不敢反抗你的祖母,眼睁睁地看着她拿你的亲妹妹去害人、去结盟、去遮羞,却反过头来怪责不相干的人;三,明知道你那大伯所做之事是人神共愤的恶行,却不敢出一字阻止,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装聋作哑。 “小郡王,你其实就是个演技稍好的懦夫而已。啧啧啧,京城的闺秀们,究竟是眼瞎了多少年啊?尤其是安福大公主。她真是白为你牺牲了这么多年!我现在看你,面目可憎,丑陋鄙俗!” 一字字,一句句,宛似万箭攒心,又如千刀万剐! 周謇被她说得,脸上青红交加,最后渐渐变作苍白,忽然往前一倾身,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 “永安!怎么如此没用?!软弱至此,如何能做大事!?”召南皱了皱眉,厉声喝道:“不许再说话!休息!” 周行淡淡地看着周謇,漠然别开了目光。 “沈氏,你不要转移话题。先太祖的确有过遗训,肃国公幼子死于当今之手,我有明证。”召南似是今天一定要给建明帝定罪。 沈濯莞尔一笑:“可是我的情形,也与肃国公幼子相同。从始至终,陛下都是知道的。他不仅没有动过半分杀我之心,而且极为珍惜我父亲和我的才华,给予我们充分的施展空间。又怎么解释呢? “肃国公那个神童幼子,十分狂妄。那样的人,只要动用几个务实之人,轮番打击,事后自然能够收归国用。若是日后驾驭不住时,再动手杀之不迟。陛下那时候励精图治,自信强大,又怎么会因为太祖晚年的几句话,就去做让重臣离心的荒唐事?! “他老人家又不是你这等疯子!用自己的嫡亲长子,去诱惑天赐太子行那等恶心之事!” “你们先不要彼此谩骂。长姐,你刚才说,还有父皇的死?是怎么回事?!”老喻王的老泪在眼中不停地打转。 他是先太宗皇帝的老来子。 太宗仁厚慈爱,对这个幼子极为怜惜。也因为太宗的态度,太皇太后对他母亲也是极为优容。太宗过世之后,成为太后和太妃的姐妹俩还相互扶持着在宫中守了许多年。 老喻王对于自己父亲的感情,不用说自然也是极为深厚的。 可是现在竟然得知,太宗的死因有疑!他岂能不追究?! “沈氏,此事,你可知道?”召南的目光探究地看向沈濯。 沈濯看了她片刻,摇头:“不知。” “我看,你不是不知,而是不敢说吧?!”召南一声冷笑。 沈濯不做声。 开玩笑,这种事,她最好还是“不知道”。不仅她别知道,秦煐也最好别知道。 “我幼时,曾在太祖皇帝身边长过几年。前唐有女帝,太祖曾说,也没什么了不起。武氏治理国家之能,超过前唐许多皇帝数百倍。 “我父亲也觉得是这样的。有一段时间,他考较先帝的课业,总是不满意。终于有一天,我又一次答出了先帝答不出的问题。我父亲将太子太傅叫过来呵斥了一顿。转头看着我,许久之后,将佩戴的圭臬赐给了我。” 召南从袖中摸出了一块青玉佩,珍惜的温柔摩挲:“我自然不敢要。父亲却说:你配得上它。接着,他叫了朝中的三位重臣来询问,能否废太子,立皇太女。”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瞠目结舌。 “三位重臣,只有肃国公的伯父,那位老军侯,说,没什么不可以。其他的二位,一个说牝鸡司晨,怕会天下大乱,另一个却说我太过执着,不是人君之相。 “父亲只得打消了念头。可是,就在此事之后三天,母后出面宣布,父皇病了。” 老喻王愣愣地听着,直到此时,才迟疑着微微颔首:“此事我记得。父皇病得很突然。” “哼!什么病?!根本就不是病!是母后!母后怕她的儿子失去皇位,所以下手害死了父皇!”召南的眼中蓄满了泪,激动地一拳砸在条案上:“父皇又过了三天就崩逝了! “然后,父皇过世才不过一年,母后就逼着我嫁了人。而且,是一个最老实懦弱的新科进士,而已。” 召南嘲讽地笑着,抬手抹了一把眼泪,重新昂首挺胸,“太皇太后害死我父亲,目的不过是为了让皇位传给你们这一支。如今,我替我父亲报仇,自然是要找当今的陛下!” 大殿中一片寂静。 建明帝看向沈濯。 事关太皇太后,建明帝不想说话。 秦煐看到他的目光,迟疑了一下,想要开口,却又被沈濯一把拉住。 开玩笑! 这种事,怎么能让秦煐去沾?! “哦,说完了?所以你就可以在江南杀人越货,聚敛钱财,在西天目山私铸兵器、豢养死士私兵,在陇右草菅人命、分化军队,在西番鼓动哗变、出卖国家?!” 看着一脸正义悲、理所当然愤的召南大长公主,沈濯觉得她就是个活在梦里的自大狂:“我觉得,您老人家没当了这个国家的女皇,是天下百姓的福气。” 第一零三四章 是你吧?! 召南被沈濯问得额上青筋暴起,面沉似水,偏又无言可对。 所以这个时候,周行动了动。 他调整了一下跪坐的姿势,脸转向建明帝,淡淡开口:“二表弟,所以这些年,你就是这样当皇帝的?先让妻子做坏人,再让儿子做坏人,现在遇事,让儿媳妇出面,你自己则在后头,躲着?” 建明帝别开脸,冷冷地答:“难道让朕跟你们这班乱臣贼子对嘴对舌?朕有分忧的儿女,这恐怕是你羡慕不来的。” 沈濯扶额。 这可真是不作不死…… 周行年过半百却面白无须,显然是,那个已经不行了。您这个时候非要戳他的刀子,先头我给您打马虎眼糊弄过去的种种,这下岂不是被人一把揪住便不放了?! 秦煐看了明显泄气的沈濯一眼。 沈濯回了他一个“我尽力了”的眼神。 “我的确,羡慕不来了。自那件事之后,我就对床笫之事再无兴趣。倒也干净。”周行仍旧淡淡的,似是万事不盈心的样子。 只是召南大长公主却大惊失色,一把抓住长子,颤声问道:“你说什么?你对那件事……你不是告诉我,还生了两个孩子,养在秘处……” “母亲,我若不这么说,您会放弃我,转而专心培养謇郎。那么不论是河州还是天成军,哪里还有我染指的可能?一个人孤身在外,儿子总要学会自保啊。” 周行连看都不看召南一眼,只是淡淡地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再度转向了建明帝,滔滔不绝起来: “当年若是太皇太后不那么急功近利,那我母亲会在太宗陛下的教导下成为本朝的第一位女皇。而我,不论以嫡长论,还是以贤德论,都是当之无愧的太子。所以,其实你们家这一支偷了我家的宝座而已。 “这天下原本就是我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论是河州还是陇右,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哪怕我将那一片贫瘠之地送与北蛮西番,又有什么了不起。 “你以为你手段高绝、才智超群,所以坐在宝座上肆无忌惮。你又自己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大孝子,所以为了哄骗你母亲,好令日后史书上重重书写孝顺这一笔,你就留下了天赐的性命。 “可是你忘了天赐是什么样的人了。他自幼就比你聪明,比你能干,也比你的人缘好。先太祖手段强硬,太宗偏忠厚老实得没了边,所以你父亲就赶上了天下又乱。天赐自幼跟在你父亲身边,事事看在眼里,年纪稍长便能头头是道地替你父亲处置朝政。 “你以为你凭你那点肮脏手段拉他下了宝座就能令天下心服了?我可以告诉你。当初是你陷害了他,险些溺死亲生子,又气死了先帝的消息放出去之后,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地暗地里跟随他,就等着日后将你送进地狱! “我母亲手里有了这些人,做起事情来简直轻而易举。可惜她太过珍惜羽毛,不肯趁你刚登基、定天下刚刚结束的时候,直接掀翻你。所以,我只得在西北顶风冒雪二十余年。” 周行说得口干舌燥,端了案上的酒樽,一饮而尽。 复又看向脸色青白的建明帝,淡淡地笑了笑:“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当面问问你。” 建明帝转开脸,不看他,不反驳,却也不回答。 “当年的药虽然下在我和天赐两个人的酒中,但是我喝得少,他喝得多。他被扶回去的时候已经大醉,根本就做不了什么。尤其又是对着一个他平常不感兴趣的男子。 “我后来查过,当时服侍天赐的宫人们,全都被灭了口。但杀他们的人却告诉我,有一个宫女早在他们动手时,其实就已经死了。 “二表弟,我一直有一个猜想。我想问问你,当天你究竟是何时进的暖阁?和天赐有事的,究竟是我,还是那个宫女?若是那个宫女,那又是谁侮辱了我?是你的心腹侍卫,还是,你本人?!” 从延伸到表情,周行一直都十分漠然,就像是在讲述旁人的,悲惨经历一般。 然而此时大殿中绝大部分是女子,每一个人都面色难看地转开了脸。 尤其是内命妇一边。雪美人甚至直接掩住了口,朝向侧面,连连干呕起来。也说不准到底是妊娠反应,还是被恶心到了! 此事若真是建明帝做的…… 呕…… 连沈濯都想吐了! “荒唐!”建明帝恼羞成怒,狠狠一掌拍在条案上,噌地立起,气得脸色发青,抖着手指向周行:“当年你和那姓铁的何止亲密?有人亲眼见过你二人同榻而眠! “你又装作不小心,让天赐看到了那样多你‘私藏’的春宫图册!他当时正在议亲,母亲不许他和宫女闹出事情来,他已经开始选相貌秀美的内侍近身服侍!你二人都用了药,怎么不是你们自己的事? “朕虽然想要皇位,却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朕那时又已经娶了邵氏,看着你二人相拥之时,只觉得令人作呕!” 说着说着,建明帝忽然身子一晃,咚地一声又坐回了御座,脸色苍白地扶住了额头。绿春连忙上前去扶住他。 周行淡漠地看着他,缓缓开口:“可是,你和天赐触感的不同,我还是能感觉得出来的。” 众人大惊! 什,什么!? 难道他和先天赐太子……早就…… “你喜欢舞刀弄枪,手指粗粝,胳膊腿都结实得很。天赐却只肯拿一拿笔,手指细嫩,身上,绵软。”周行继续淡漠到了木然地解释,然后抬头看着建明帝:“我知道你会抵死不认,我也没有旁的证据。” “荒谬,荒谬……你就是,想要害得朕遗臭万年……”建明帝按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周行勾了勾嘴角,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笑意:“是的。我不仅要杀了你,杀光你的子嗣,我还要你和你的孩子们,都遗臭万年。 “你的长子,不仅断袖,还令侍卫轮兼自己的妾室以求有子。你的次子,荒淫无耻,因为在祖母的孝中令王妃有孕,便直接毒杀了她。你的长女,为了一个男子,便不与丈夫同房,却又奇妒无比,害了平妻幼子夭折……” 第一零三五章 说死你 “你的次女临波么,她既然到了陇右,我自然已经备好了一份大礼送给她。” 周行看着建明帝的脸色越来越差,心情越来越愉悦,甚至轻轻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容中,除了残忍,一无所有。 “现在剩下的,就只有殿中的这几位了。你放心。当日你用在我和天赐身上的药,我今天也带来了。一会儿,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你的儿女们用了这个药之后,当身边只有嫡亲的兄弟姐妹时,他们会怎么做。” 建明帝终于明白了过来,眼中悲愤交加:“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们!煊儿幼时就喜欢美丽女子,朕还担心他以后会……可你们竟然故意将他诱入歧途!他身边的那些个年轻貌美的侍卫,都是你们安排的!” 周行放声大笑起来,两只手在桌子上啪啪地拍着,拼命地摇着头,头上的高冠都被摇得歪了。 “我就是要你好生尝尝这个滋味!这样的一缸一生一世都再也洗不清的脏水,泼到你的亲生儿子头上时,我看你能如何!” 周行状似疯魔,凄厉绝望,令人不忍看,不忍闻。 老喻王一声长叹,沉痛地摇着头,不停地捋着几乎全白了长须,痛声道:“骨肉相残,骨肉相残啊!” “他疯了。” 沈濯无力地看着周行,觉得这个场面再也无法挽回,捏了捏额角,低声靠向秦煐:“不要再继续了。陛下会被气死的。” 秦煐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又抬起眼来看向已经变作木雕泥塑的召南:“我还有一事不明,还望大长公主解惑。” 召南眉梢动了动,整个人才算回了神,轻轻地吁了口气,点了点头:“当年的确是我看上了江南富庶。便是那些商人,也都是我悄悄地为他们清除障碍,给他们方便,让他们富有起来之后,直接再把钱财拿来用。 “吉家的事,是我让人做的。但究竟是怎么做的,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就是把最有本事的两个孩子都想法子弄开,钱就到手了吧。” 顿一顿,竟露出一丝笑容,看向沈濯,”就像是你弟弟的死,你算在皇后头上虽然也不能说错,但究竟还是甲申吩咐下去,要搅乱沈家,拖一拖沈信言入阁的脚步。然而若非要说是甲申杀了你弟弟,也不对,因为究竟该怎么搅乱沈家,他也管不着。那都是先后两个沈家的眼线自己决定该怎么因势利导做的。“ 沈濯的脸色沉了下来。 沈承之死,是她一辈子的彻骨之痛。 可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的仇人,竟落在了一个糊涂局里。 “那你为什么还要杀了佟大太太呢?”秦煐疑惑地看着她,“当年净之打压大通,佟家无路可走时,都不曾去求过肃国公和你。显见得佟家与你们的联系并不算深,可是你为什么在佟大太太和佟静姝已经要回乡的时候,又命人去杀了她们母女呢?” 召南的眉骨一跳:“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林嬷嬷安排湛心大师入葬的事情回程,恰好遇到了。佟静姝被刀砍在脸上,容颜尽毁。我外祖母吉家老太太惊吓过度当夜心悸而逝。佟大太太虽然活了下来,却昏迷不醒。所以我觉得奇怪,难道佟家还知道你们的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不成?” 召南沉默不语。 “大约是,他们藏钱的地方吧。”沈濯掂掇着召南的表情,猜了一句,接着却摆了摆手,“太子,不要问了。就这样吧。” 秦煐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好。回头再说。” 站起身来,冲着建明帝躬身拱手:“父皇,儿臣今日为了将这些人一网打尽,所以令陈国公暂时按兵不动,单等他们全部入局。儿臣僭越了。这就将所有谋逆之徒拿下,交内廷审问。” 建明帝佝偻着身子,脸冲着另一边,闷了好一会儿,才无力地宣布:“请各位宗亲退下吧。” 众人忙都站起,冲着建明帝行礼,躬身向后。 “慢着。我可还没说你们可以走呢。”召南冷冷地说着,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 沈濯叹了口气,也站了起来:“您可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陈国公何在!”秦煐站在御阶之前,高声喝问。 “臣在!”陈国公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 紧接着,一阵脚步乱响,大殿之外刀枪呼喝之声大作,伴随着惨叫连连。 大殿之中的宫女们战战兢兢,挨着殿门近的,奓着胆子往外偷看一眼,吓得尖叫起来,一群人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着。 内侍们倒是大部分还算镇定,眼神儿都偷偷地往绿春处瞟。 只过了半刻不到,陈国公铠甲凛然铿锵走了进来,在殿中单膝跪倒:“启奏陛下,自戌时三刻起,宫中便有黑衣人四处作乱。臣领兵清剿,如今已然全部拿下!皇后娘娘和安福大公主,以及留在宫中的各位娘娘,均安然无恙。” 这么容易?! 怎么可能?! 召南眯起了眼睛,周謇惊疑不定。 “所谓的秘道,皇后娘娘知道,绿春总管也知道。二皇子借来的新罗兵,则被昨日刚刚入京的新罗新使者全部留在了驿馆。还有负责冲击宫门的那些人,早就被大长公主府的厨子在饮食中下了轻微的麻药,对战之时手足无力,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陈国公站了起来,轻蔑地看着召南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让人挑断了我儿的手筋,我若不倾尽全力回报,又怎么对得起当年肃国公当年的一力栽培!?” “大长公主若还想存着皇族宗亲的体面,不如束手就擒吧。这等情形下,负隅顽抗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沈濯这话是对着召南说,眼睛却一直死死地盯着周行。 那可是个疯子…… 果然,周行的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建明帝,此时也不管旁人,狞笑了一声,道:“二表弟,怎么我看着你已经被架空了?好似上至禁军大将下到内侍总管,都已经不听你的话,而是听太子的了?你是不是也要像当年先帝一样禅位了? “说到先帝,你还记不记得先帝死的时候?太后就在先帝的灵前,乞求你让天赐回宫守灵,被你拒绝后,她是怎么说的?她是不是说你刻薄寡恩、冷情冷性,她有没有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建明帝双手紧紧抓住双膝的衣襟,忽然一张嘴,一道黑色的血箭从口里喷了出来! 第一零三六章 喻王妃 秦煐疾步奔上了御阶,一把抱住了建明帝,一边悲呼父皇,一边高喊传太医。 周行仰天狂笑,指着建明帝高声厉喝:“你也有今天!!!” 一步一步往上走,狰狞地质问:“你以为你是谁?太祖吗?!你永远都不可能有天赐的才能,也不可能有天赐的魅力! “他能一夜之间看完先帝积攒七天的奏章,他能见人一次而永世不忘,他能与人倾谈半天便令人五体投地,他能信人不疑疑人不用绝不虚与委蛇!你能吗?你不能! “你看谁都觉得可以玩弄人家于股掌之间,你看谁都不敢彻底信任,你看谁都害怕他曾经是天赐的拥趸。所以你才在朝中大搞平衡之术,所以你才一批又一批地扶植新人!先是三公六侯,接着是宋望之,然后是沈信言,现在,你的脑筋又打到了集贤殿那些编书的人身上了吧?! “我告诉你,你不会成功的。后世会永远记着你为了谋夺皇位,是用了如何龌龊下流的手法,陷害了原本应该是太子的我,还有已经是太子的天赐!你一定会遗臭万年!” 周行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向着宝座上的建明帝冲了过去! 真的是,疯了。 沈濯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有她离得最近,所以她上前几步,挡在了周行面前:“若召南大长公主果然继位为帝,哪里还轮得到你父亲做驸马?没了你父亲,你又从哪里来?所以别做你的太子梦了。你只能是我秦家的宗亲,而已。” “沈净之!我那么多周全细密的计划,都是被你这个小小的黄毛丫头,给坏掉的!” 周行的帽子不知何时已经掉落,满头稀疏的长发都散落了下来,根根银白,“我苦心经营二十年!我吃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苦!我要弄死你!” 看着他一脸杀气还想往前,沈濯不假思索地双手一提裙子,无敌右脚倏地抬了起来,狠狠地踹了出去:“疯子!” 周行一声惨叫,被踹飞了出去! 没人料到沈濯还有这个力道,所有的人都惊呼一声。 沈濯放下脚,呼吸急促,头上微微一晕。 遥远的,不知道究竟在何方的,苍老男魂的声音微弱地响起来,如释重负:“沈净之,谢谢你,我知道了……” 沈濯只觉得眼前的情景模糊起来,渐渐地,归于黑寂。 “以后不要轻易踹人了,很耗精神的……” …… …… 中秋节宴,召南大长公主一家勾结二皇子作乱,建明帝中毒昏迷,太子妃护驾被袭,亦昏迷不醒。 大长公主一党在妄图刺杀皇帝、太子及各位宗亲的同时,悄悄在京城各处举事,试图控制重臣府邸。然禁卫军机敏果决,将一众逆徒全员拿下,无一遗漏。 查有谋逆党羽:翼王府长史穆跃,刑部侍郎秦倚桐;知情不报者:吏部侍郎宋瞩宋望之,等。 这一场事情虽然大,却并未株连。 老喻王极为不安,第二天又进宫来问建明帝的情形。 他坐在建明帝的寝宫外近一个时辰,茶水的颜色都喝没了,秦煐才焦头烂额地从里头出来,看着他就红了眼圈儿:“叔祖……” “你父皇怎么样?”老喻王一边长揖行礼,一边急问。 “二位署令商量着,怕是只能用参了……”秦煐揉了揉眼睛,把心里的酸意咽了回去。 “那太子妃呢?”老喻王最想问的其实是沈濯。 喻王妃究竟是怎么落的水,怎么失去了孩子,又是为了什么会最后不治而死……他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子妃……”秦煐轻轻叹了口气,“刚刚才醒,因家岳母刚刚诞下小弟,她若不回家看看,恐岳母担心,所以执意回沈府了。” 老喻王精神一振。 沈家新生小儿洗三,茹慧郡主必要去添盆,自己也就可以借着去接外孙女回家的由头…… 当机立断,老喻王拱拱手告辞:“既然都还没消息,我就先回去了。下晌我再派人来。” 然而这个时候,沈濯回家正好休息,秦煐又怎么可能让他去轻易打扰?连忙一把拉住:“叔祖,我还有事跟你说,是关于故叔祖母的!” 老喻王心底狠狠一颤,猛地转头:“你知道?!” “我,不太清楚。净之说,这样的事,我最好不知道。”秦煐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见老喻王瞬间满面失落,缓声道:“净之说,先帝敦厚,太后慈和。当时是太皇太后和太皇太妃的丧事,先帝和太后必定不会在那时候闹事。唯有召南姑祖母……” 她是巴不得能搅了太皇太后的葬礼呢! 老喻王的胡子都气痛得抖了起来:“可是那时我妻子有孕之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叔祖,召南姑祖母就在永巷。要不,您亲自去问问她?”秦煐提了个建议。这个建议也是沈濯临走时匆匆留下的话。 也让他们姐弟去话个别。 老喻王沉默了下去。 他一生胆小,一辈子最怕的就是这个长姐,让他去跟召南对质——他实在没有那个勇气。 “罢了。一个疯子。就我这笨嘴拙舌,问也未必能问出来。”老喻王长叹一声,怏怏不乐,告辞而去。 秦煐站在大殿门口,负手而立,看着孑然一身、踟蹰而行的老喻王,心下不免更加恻然,沉默了许久,没头没脑地说:“去接太子妃回来吧。这种时候,她不在这里,我心里难过。” 站在他身后的风色和俞樵对视一眼。 俞樵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风色则上前一步,轻声道:“殿下,进去吧。还有许多事……要决断呢……” “放肆。”秦煐平静得很。 一旦涉及到正事,他会立即恢复理智,这是在外头打了一年的仗养出来的好习惯,“父皇只是被气病了。待父皇病愈,这些事自然是要听父皇的旨意。现在我还没有监国,这些事,都与我无关。” 风色愣了愣,看着自己面前那个平静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 才……一年…… 殿下就这样脱胎换骨了么? 第一零三七章 陪葬 沈濯在从沈家回大明宫的翟车里补眠。 就像是完成了最后一件事一般,沈濯觉得灵海深处一直存在的异样感觉消失了,空空荡荡的。 她觉得很疲惫。 怕罗氏担心,所以今天又强撑着回了一趟崇贤坊。 沈信言自是已经知道了大明宫中发生的事情。然而建明帝昏迷未醒,作为太子的秦煐并没有诏任何人入宫,仅仅通知罢朝三天。宫里发生了事情。而且还不能问。 来添盆的所有人都聪明的一字不提。 沈濯清清静静、轻轻松松地看了自家小弟和已经恢复了一些精神的母亲,太子遣人来接,沈濯匆匆告辞。 她在车里睡了一觉。 一直到了长生殿门前,玲珑才轻轻地请醒:“太子妃,您醒醒……” 急忙迎出来的秦煐连忙摆手不让玲珑再说,自己则掀开车帘上去,轻轻地将熟睡的沈濯抱了下来,不令任何人帮手,直接进了沈濯昏迷时所住的长生殿西配殿。 沈濯这一睡,直到建明帝醒了,她还没醒。 可是建明帝睁眼看到秦煐,便又重新闭上了眼睛,转过了头。 崔署令和梅署令不解何意,只能面面相觑,退了出来。 寝殿里只剩了建明帝父子两个。 “三郎,你想让为父何时禅让?”建明帝仍旧闭着眼睛,声音微弱,却寒意十足。 秦煐长跪在床边,低声道:“儿子希望父亲能快些好起来,二十年后再禅让。外人还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儿子只是传话出去您不太舒服,所以罢朝三日。周家和二皇兄,都还等着您发落……” 建明帝紧绷着面皮缓了一缓,又问:“沈净之呢?” “陛下醒了……”外头微弱的声音响起,正是沈濯。 “让她进来。”建明帝睁开了眼睛。 一双小儿女跪在床前,一个眼底乌青胡子拉碴,一个面白气促娇弱不堪。建明帝看着他们两个,只剩了一声长叹,泪水便落了下来:“这是……朕的报应啊……” 这一句话,大约就算是承认了昨晚周家对他的若干指控了。 “陛下,湛心大师、先戾太子、二皇子,这三位不论如何,也是秦家的子孙。他们都是为野心家蛊惑,才犯了弥天大错。陛下隆恩浩荡,还是再考虑考虑,看看是不是仍旧准他们陪葬皇陵?” 沈濯虽然虚弱,但还是抢着替秦煐把这件最难启齿的大事提了出来。 秦煐偏头看了她一眼,心中温暖。 “朕叫你们两个都来,就是要跟你们说这件事。毕竟是皇家的事,就算是往外说,也不能说得过多。”建明帝艰难地喘了几口粗气,道,“朕这身子,必不是纯然生气闹的。是不是周家还给朕下了毒?” 沈濯大惊失色,抬起头来失声道:“您说什么?” “父皇所料不差。”秦煐双手撑在地上,声音哽咽,“儿臣让人拿下了尚食局的两个局正,今天凌晨审出来,其中的一位当年曾经是先天赐太子宽恕过的宫人。因湛心大师圆寂,所以才找了时机,下手毒害父皇。他下的毒本该一年半载后缓缓令人虚损,但是昨夜父皇动了大气,才会提前爆发……” “这也算是一还一报了吧?那个宫人赐死就是,不要再牵连无辜。” 建明帝叹着气摇头,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才道:“罢了,你让信言来吧。路上将此事都告诉他,让他亲自拟旨,拿来朕看。” 小夫妻们互相看了看,低头称是。 当天下午,沈信言入宫。 三天后早朝,建明帝让人抬了自己上朝,斜倚在御座上,听着绿春宣布: “……召南大长公主因先太宗皇帝戏言可立皇太女,一念生贪,勾结故肃国公、刑部侍郎秦倚桐、翼王府长史穆跃等人,妄图谋朝篡位。 “……念故肃国公包宇、郢川伯冯毅昔日战功卓著,着贬为庶人。秦倚桐、穆跃斩首示众,家眷男子流放三千里,女子发往教坊。 “……周氏满门赐自尽。” 满朝哗然。 绿春又拿出了第二份圣旨: “故天赐太子出家为僧,法号湛心。因心伤先敬贤太后崩逝,数日前圆寂。赐谥号曰:悼,称悼太子。 “二皇子秦焓,于麟德殿救驾,伤重不治,今晨薨逝。赐谥号曰:刺,称刺皇子。 “朕躬逝后,愿有悼太子、戾太子、刺皇子,及皇后邵氏、大公主安福陪葬在侧。” 什么?! 皇后和大公主都还活着呢,怎么就圣旨说了陪葬的事儿…… 众人惊惧不定地互相以目光询问着。 绿春收起了圣旨,回头看看建明帝。 微微颔首,建明帝亲自开口:“朕,中周氏之毒,命不久矣……” 底下一片骇然,噗通噗通都跪了下去,哭声四起:“陛下……” “陛下……” 建明帝正好喘口气歇歇,等着众人哭嚷得告一段落了,才吃力地续道:“留了好多事情,就等着太子来扫尾了。卿等,需好生辅佐太子。” “臣等无不遵从!陛下!”众人悲痛着哭。 秦煐在旁边只是默默地流泪,不作声。 …… …… 沈濯仍旧回了东宫,调理三天,已经恢复如旧。 外头小郭子打听了宣政殿的消息回来,眉梢眼角压制不住的喜意:“陛下已经宣布了,请沈相、廉御史和安平侯辅政,礼部准备太子的登基大典,让钦天监好生看了吉日来。” “不是禅位,不让监国?”沈濯皱了皱眉。 小郭子眉梢的喜色立即收了个一干二净,全换做胆战心惊:“不,不是……” 隗粲予抄着手站在一边撇了撇嘴,小郭子急忙退了出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小气!”隗粲予气哼哼地嘟囔。 “先生!”沈濯瞪了他一眼。 隗粲予也瞪回去:“你就不该给他留面子!你去干嘛?你让他自己跟他儿子说,我看他有没有那个脸面求他儿子给他遮丑!” “若不是为了秦三,你当我愿意搭理他?!那丑是谁的?说到底不是秦三他爹的?民间物议如沸、天下汹涌动荡,有什么好?!他的事儿,以后慢慢往外掀就是了!哪里就急在这一时?!” 沈濯翻了个白眼,张口便把他堵了回去。 隗粲予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又问:“那老喻王的事儿呢?你白查了?” “怎么会?老王爷胆小,可是蒹葭郡主心硬啊!她已经去送召南大长公主了。”沈濯低头喝茶。 第一零三八章 万象更新(大结局) 夜来,秦煐一脸疲倦地回了东宫。 他已经四天没睡一个囫囵觉了。 沈濯忙迎上去,亲手给他宽了衣,轻声道:“已经放好了洗澡水,去泡一泡解解乏,我给你做了些粥水,出来吃了就赶紧睡吧。” 要搁在以前,这个澡必定会变成两个人一起洗,如今秦煐却没了心情,嗯了一声,自己去了。 一会儿出来,沈濯看着他捧着猪肝芹菜粥喝,一边絮絮地告诉他: “蒹葭郡主去问了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承认,在太皇太后的丧事时,她发现老喻王妃一个人躲起来悄悄干呕,就起了心。夜里寻了个借口把老喻王妃骗了出去,推进了河里。后来老喻王妃流产,她又买通了太医,给开了不对症的药…… “原本就拜托了蒹葭郡主去送大长公主一程也就便了,谁知大长公主又不肯。非要闹着见我。我没去。” 秦煐抬起头来:“干嘛不去?” “去干嘛?”沈濯反问,“去开导她么?还是去听着她骂街?我又没有给她解惑的义务。反正圣旨已经下了,赐她们一家三口子自尽。内侍们有的是法子。我才不去惹这一身骚。” 秦煐哑然失笑:“你的规矩总是与众不同。” “说正事儿。”沈濯嗔他一眼,将他手里的空碗接过来,再换一碗燕窝粥给他清口,“我听着蒹葭郡主的意思,大约是想把裴驸马的国子监祭酒辞了,两口子要陪着老王爷去游山玩水呢。” “去不成。”秦煐几口便把一碗粥喝光,皱了皱眉,“这点子粥倒把我又吃饿了。有饭菜么?” “有有有!”沈濯一叠声让人把下午她“亲自”做的酱鸭子盛一碟、清炖大狮子头切半个、龙井虾仁一小盅、凉拌百合苦瓜一小碗,加上一碗冷淘,都端上来。 秦煐开心地大快朵颐,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满桌子的菜就被他横扫而光。 然后才接上刚才的话:“我记得茹慧的产期也就是两三个月了。喻王府一家子只这一个宝贝疙瘩,大约就也就是京郊庄子上住几天,也就回来了。” 沈濯想想也对,笑着点头。 秦煐嚷着困了,就要睡。 沈濯劝道:“夜色正好,我陪你去走几步,过上一刻再睡吧?” “你怕我积食?不会的……多动几下就好了……” 被一把抱起的沈濯简直哭笑不得。 …… …… 八月十八,二皇子被悄悄赐死。 八月二十,召南大长公主自缢。周行自缢。周謇服毒。 八月二十一,邵皇后和安福大公主先后“薨逝”。 八月二十二,建明帝山陵崩。 宣政殿里一片安静。 秦煐坐在御阶上,整个人怔怔的。 群臣们谁都不敢说话。彼此看了半天,大家的眼神渐渐都集中在了站在最前头的沈信言身上。 廉绾看着众人用力使过来的眼色,犹豫片刻,悄悄上前半步,拽了拽沈信言的袖子。 沈信言只得长叹一声,领着头儿跪倒在地:“太子殿下,节哀啊……” “老师,你说,怎么会,忽然之间,就只剩我一个人了……”秦煐脸上一片茫然,泪水却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接着便是往后一倒,晕了过去。 殿内一片声地“请太医”。 沈濯得了消息,也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跳起来,三把两把将头上的步摇绢花都拔了下来,又急着吩咐:“快,快,白色的!白色的衣服!” 匆匆换了衣服,赶到宣政殿偏殿时,秦煐正在床上呆坐。 “净之!”秦煐终于放声大哭了出来。 旁边廉绾、陈国公等人这才松了口气:“好了,好了,终于哭出来了。哭出来就好了。”沈信言状若无闻,一字不发。 梅、崔两位署令擦擦额头的汗,对视一眼,意味深长:这位净之小姐,可真是秦家人的救星呵…… …… …… 一夕之间,举国缟素。 九月初六,秦煐登基为帝,封沈濯为后,鱼妃为太后,四、五两位皇子分别为赵王和魏王。其余建明帝的妃嫔都升了一格,移居兴庆宫。 第二年,也就是改元后的宁丰元年,三月初八,吏部侍郎宋望之请旨采选。 沈信言告病。 陈国公告病。 廉绾莫名其妙,问秦煐如何沈家的人都病了? 秦煐哼他:“皇后也告病了,让朕晚上爱睡哪儿睡哪儿去。” 转头看着宋望之,含蓄地笑:“宋侍郎大约忘了,前次周氏叛乱,您是知情不报的那一家。先帝原本念您辛苦了一辈子,所以此事装聋作哑。朕也打算着,什么时候您自己想通了能急流勇退自请辞去。谁知道您这脸皮还真厚。 “朕记得你家那还在孝中的小女儿一直惦记周家小郎来着,不如配个阴婚吧?!” 宋望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掩面而去。当天便递了奏章辞官,秦煐立即照准,命三日内离京。 …… …… 三年后,沈濯有孕。 秦煐喜不自胜。 恰逢集贤殿的大书编纂完毕,众书呆子都放了出来,一半在翰林院供闲职咨政,一半去了六部开始熟悉实务。 秦煐开开心心地再次改元,号为更新。 便有一个集贤殿刚出来的书呆子,又上奏章问:皇后有孕,至少一年不能侍奉,不如采选? 秦煐立即发了他去西南去做县令。 这回廉绾也不高兴了,率御史台弹劾。 倒是没敢弹劾皇后,毕竟沈信言这女儿奴的名声已经天下皆知。所以弹劾的是当朝皇帝,说他:“明知皇室如今枝叶凋零,陛下却不以皇家开枝散叶为要,不纳妃妾,不思进取。更令皇后承担悍妒恶名。实在不当!” 秦煐看着这份奏章,冷哼了半天,居高临下的瞅着廉绾和一众御史台的官员,抬手把头上的冕旒摘了下来,往御案上一扔:“那么你来干?” 这,这,这! 这耍无赖么这个! 廉绾砰砰磕着响头,大哭大喊:“臣要去太庙哭先帝……” “好!礼部安排一下!明天廉御史去太庙哭先帝,朕也去。你们拟个章程,朕要禅位给皇后!”秦煐面不改色。 噗通。 满朝的官员们都傻眼了:“陛下,陛下您可不能胡闹啊……” “皇后怀的是朕的孩子,生下来自然是太子。朕觉得,她做了女皇,你们应该会竭力阻止她纳男妃,应该会劝她只留着朕这一个男人。那不就正好?朕帮着皇后处理朝政,日后你们应该不会说朕后宫干政吧?” 秦煐亲亲热热地问着满朝文武,热情洋溢、天真诚恳。 众人觉得,脑子有点儿不够用。 沈信言在下头大声叹息,嘴角高高扬起。 (全文完) 番外一 看朱成碧(上) 罗杞小传(上) 罗杞见到沈信言的时候只有十五岁。 因为是丧母长女,家中堂姐妹又多,所以每次说亲都轮不到她。 及笄礼办完,从小将她带大的大伯母便立即命人给她大堂姐罗樱带话,问她能不能接了罗杞去京中散心。 谁知就那么巧,信还没到,老清江侯便过身了。 罗樱一边给老侯爷办丧事、接掌了清江侯府,一边给母亲悄悄地回信:自己和丈夫是必要扶灵回乡送葬的,不如让七妹妹收拾收拾,直接以陪伴自己为借口去清江县住一阵子。 罗家大太太对女儿的意思心领神会:虽然罗杞在本地以罗氏七娘的名义不好说亲,可是到了外地,挂上个清江侯姨妹的招牌,应该就会容易很多。 所以朱侯爷和罗氏侯夫人从京城出发的同时,罗杞也跟随着家中六房的叔叔从豫章出发了。 朱侯爷扶灵回乡,父母官自然要上门拜会。 新任不过二年的清江县令沈信言带了当地的几样特产登门,陪着慨叹了几句,便岔开话题,亲切温和地告诉朱闵:“老侯爷慈善,本地百姓都是极为敬重的。若是修建老侯爷坟茔的事情需要本县百姓相助,还请朱侯爷不必客气。事后安抚以些许钱粮也就是了。” 朱侯爷的眉梢挑得高高的,上上下下打量了沈信言一番,端茶送客。 恰好和丫头悄悄溜出去玩的罗杞在大门口遇见了沈信言。 一身白衣的青年县令星目剑眉,飘飘欲仙。 罗杞一把拉住丫头,两个人且躲回了车里,将窗子掀了一道缝隙,偷偷地远远打量俊逸出尘的郎君。 “这个人可真好看,看着就像是个脾气最好的人。是不是七小姐?”丫头也满心艳羡的样子。 罗杞红了脸,忙将窗帘放下来,咬着唇低下了头。 她这是怎么了? 罗家规矩最好的七娘子,怎么能偷看外男…… 赶忙回了后宅,罗杞只觉得腮上耳廓都是烫的。 盥洗了,换好了衣服,她去看望长姐。 罗樱刚跟朱闵说完话,恹恹的。 “姐姐这是怎么了?可是还有些水土不服么?”罗杞不放心地伸手去贴罗樱的额头。 罗樱牵了她的手,摇头,有气无力地告诉她:“原本以为回来给公公落葬,当地会有民夫可以征调。谁知道那个年轻县令来拜访你姐夫,抢先一步说出来,想要用百姓,就得付酬劳。 “你姐夫刚才来跟我说,让我把家里的钱账拢一拢,看看要不要索性用田庄的佃农,然后把他们的租子免掉个一年半载的。 “我这几天从京城过来,路上颠簸摇晃得胃口不好,正在烦闷呢。” “那些事并不算难,姐姐不如派个管事给我,我帮你弄吧?一场大葬礼,你已经累瘦了一圈儿了。回头六叔回去告诉了大伯娘,她得多担心呢!”罗杞忧虑地看着大堂姐,痛快地表示要替她辛苦。 罗樱啊哟一声,感激地握紧了她的手:“我正忘了你。可是要多谢你了七妹妹。” “这当得了什么?姐姐说我该找哪个管事,我这就去理账。”罗杞知道罗樱新婚不久,不愿意在丈夫跟前落褒贬,自己自然是越早动手越好。 罗樱笑容满面地忙指了个人给罗杞,让她去忙。 谁知罗杞刚刚理到一半,也就是第二天,罗樱命人又叫了她停手。 难道这种事不该让自己这个“外人”知道不成?罗杞惴惴不安,急忙去见罗樱。 守在门口的婆子摆摆手使着眼色不让她进罗樱日常起居的西厢房,下巴指指隔壁的耳房。 罗杞会意,这只怕是她那个姐夫正在跟姐姐说话,她进去不方便。笑着冲那婆子点点头,转身去了隔壁静等。 果然,朱闵的声音隐隐传了过来:“这个沈信言是真会做官!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到风声,知道我想免除庄子上佃农的租子。一早便让人送了几份旧邸报过来,只说请教我京中之事可与这些有出入。可是我仔细一看,都是当年三公六侯被削职、申斥、惩治的消息……” “他的意思是,让咱们低调些?”罗樱虽然说话迟疑,但却一语中的。 “正是!现在回想,我还真是险些把自己装了进去!你瞧,倘若咱们白用了百姓给父亲修坟,那御史一封参奏,我这侯爵只怕就要保不住。 “可若是咱们为了让庄子上的人修坟就免了他们一年的租子,看在有心人眼里,却又有沽名钓誉、收买人心之嫌。 “所以,还就得安安静静的,只用咱们自己家的人手。万一不凑手,就直接雇人,该按什么价,就给什么价。一切都做在规矩之内!” 朱闵极为兴奋,立即又压低了声音说起了别的。 罗杞竖起了耳朵,竭力想要听清,可却还是只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词:“……年轻有为……识时务……必会高升……” 这是,在说那个年轻的清江县令吧? 想到那个飘然出尘的身影,罗杞的脸上腾地一下子红了起来。 虽然房里并没有旁人,可她还是连忙低下了头,双手弄着衣带,轻轻地咬了咬唇。 他叫,沈信言? 这个名字可真好听…… 跟他的人,极般配…… 罗杞噙着羞涩的微笑,在心里静静地想着那个人,出神。 “七小姐,七小姐?”丫头的声音远远的,很模糊,“夫人请您过去呢!七小姐?!” 罗杞惊醒。 迎着丫头奇怪的目光,罗杞脸上又是一阵做烧,忙站了起来,尴尬地答应着,匆忙走了出去。 清凉的风吹过来,少女细软黑亮的长发被掀了起来,然后荡开,接着又绕在了肩上耳边,有些纷乱,有些雀跃。 ………………………………………… “账目既然已经开始理,不如索性理完。姐姐也好知道庄子这里究竟经营得如何。至于现钱,我且同管事们去算。姐姐只要不嫌弃我手脚慢,这些琐事都只管交给我。姐姐先调理好身子。” 罗杞的心思远远近近,口中说着套话,不知不觉,更加大包大揽起来。 可她心不在焉的神情却瞒不过罗樱。 只是罗樱现在却懒得很。既懒得动,也懒得想。她一心只想睡着。 反倒是罗樱的样子让罗杞的精神终于集中了过来。她好奇地看着姐姐,偏头想了想,脸上又红了起来,抿着嘴笑,然后悄悄地站了起来,俏俏地退了出去。 走到门外,罗杞不出意外地回头看到了一脸歉意送了她出来的罗家陪嫁丫头。再笑了笑,罗杞压低了声音,轻声道:“你该禀明侯爷,找个好大夫来给姐姐看看脉。万一是,喜的话,也好小心着……” 陪嫁丫头猛地瞪圆了眼睛,惊喜交加,连连屈膝,插烛也似地拜了数拜,嘴里飞快地说:“奴婢该死!这等事竟然都忘了!多谢七小姐!” 罗杞忙摆手,低声又道:“快别说这种犯忌讳的话。万一真的,那是天大的好事,咱们都是一家子,该给姐姐添喜气才对。” 丫头红着脸笑,往自己嘴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才叫了两个小丫头来吩咐了一声,自己一阵风似的跑去找朱闵了。 果然,到了晚间,正院传出消息:罗樱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只是老侯爷大丧,她自己忙忘了。 “大小姐这该是瘦了多少啊?不然四个多月快五个月的肚子,竟然没发现?”罗杞的丫头一边嘟囔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写好的家书封口。“大太太接了信儿,必得高兴坏了!” 罗杞微微地笑,低声道:“大伯娘是个天下最善心的人。所以大姐姐有福气,世子夫人做了两年就做了侯夫人,接着就有喜。这是菩萨酬答大伯娘,所以让她心爱的女儿一切顺遂呢!” 丫头嘻嘻地笑着称是。 ………………………………………………………… 罗家大太太当然也是这样认为,转身便去小阁子里给观世音菩萨敬了香,然后又忙忙地找了人来给罗樱批流年。 来的神婆掐指算了半天,皱了眉道:“令爱这命相上有个奇特之处。她日后必得得了一个姐妹的扶助,就能一辈子富贵荣华不提,还能挡住许多的刀兵之灾。只是这个姐妹自己的命相并不太好,命中的子息怕是有些艰难。” 吃力地算计着,过了好一时,方眉毛一抬:“大姑奶奶的这位姐妹,现在已经在相助于她了。” 罗家大太太听得如遭雷击,强笑着把神婆打赏了送走,便自己落开了泪。心腹的媳妇吓了一跳,忙屏退了众人,请问端的。 “这还能是什么缘故?这必是七娘跟她姐夫有了首尾,才谈得上扶助,才谈得上挡灾……”罗家大太太痛哭起来,“我原是为了对七娘好,怎么反而把自己女儿的日子给弄乱了呢!” 心腹媳妇又好气又好笑,劝道:“您又想多了!大姑爷还在孝中,七娘子的规矩是从您手里学的,大娘子的心计不说世间少有,也算得上是青出于蓝。奴婢就不信了,大娘子眼皮子底下,大姑爷那样的人,能在孝中跟亲姨妹闹出故事儿来!” 远在清江县正不知道该为着去了的父亲哭还是为着即将来临的长子笑的朱闵,捂着脸痛打了四五个喷嚏。 坐在旁边的沈信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挑眉不语。 “不知沈兄可有婚约在身?”朱闵算得上是个极其不讲究的人了,一边叫了人端水来洗手擦脸,一边随随便便地问起了沈信言的婚事。 这个问题令一向温和镇定的沈信言踌躇起来。 清江侯有意给他牵线联姻,这原本不算是坏事。 然而沈信言并没有机会拜会侯夫人罗樱,所以对于清江侯府可能介绍给他的女子,品行也好样貌也罢,他是完全没有把握的。 所以,要不要扯个谎呢? “此事……婚姻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中父母高堂都有些脾性,在下也不知道会不会已经定下了婚约……”沈信言决定先推脱一下。 可是朱闵却不是那种讲道理的人,擦干净了手脸,哈哈笑着一掌拍在沈信言的肩膀上:“那就是之前没有!沈兄即刻写信回去,就说亲事已定,请二老不要费心了!” 沈信言苦笑着欲言又止,只得长揖到地:“侯爷做媒,在下自是求之不得。只是还请侯爷明示是哪家的小姐,在下也好跟家父母明白禀告一声。” “这个啊……”朱闵语塞,挠了挠头,道:“你先回去。我这就去跟我娘子商议一下,看看她哪个妹子嫁给你合适。” 妹子…… 果然是豫章罗氏家的小姐么? 沈信言心里更加拿不准起来。 他家里挂着吴兴沈氏的名号,其实却连旁支都算不上。豫章罗氏的嫡出小姐,能愿意嫁给他么? 跟朱闵告别,沈信言不似往日里的镇定洒脱,心里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毕竟是人生第一件大事…… 跟着他的长随郑砚好笑起来:“朱侯爷一看就是想要结交大爷。大爷这一任县令,去年考绩就是上上,在清江县必定是呆不长的。您又年轻,日后前程远大、飞黄腾达,朱侯爷图的必是这个。 “既然如此,他又怎会弄个不懂事的小娘子来给大爷添堵?那岂非成了结仇?所以大爷安心,必定会跟罗夫人挑拣了最好的小娘子,才能给大爷做妻房呢!” 沈信言被郑砚说得脸红起来,赧然道:“这样事情,原该母亲做主的。我自己总是惴惴。” “也没什么不好。虽说您想的是请太太做主,可到了不还是要落到老爷手中?那必定谁家的钱多便挑谁了……”郑砚边说边撇嘴。 一语提醒了沈信言。 一旦涉及这样的事情,沈信言立即便清醒了,沉吟片刻,道:“你绕着弯儿让人打听打听,看看罗夫人是怎么个回话。我料着朱侯爷在跟我提及之前,未必就已经跟罗夫人商议过了的。” “是。”郑砚答应着,又笑,“小的拿大爷的衣裳去清洗一下吧?若果然如大爷所料,那罗夫人怕是要相看您一下才放心呢!” 沈信言咳了一声,转身进了书房。 第二天,清江侯又递了帖子来,说要雇佣些合适的人,请沈信言过去商议,不要跟县里征调民夫的计划冲突了。 这个借口无比别扭,却正和了昨日郑砚的话。 沈信言假做不在意地换了一身刚刚洗干净的白袍,又命人好生将头发给他梳理得一丝不苟了,才飘然出门。 这边朱闵准备好了宴席,罗樱也拉了罗杞一起,悄笑着诌了个借口:“老听你姐夫说起这个人,趁今天精神好,我也要看看,妹妹陪着我。” 罗杞的脸红成了堂下正在盛放的桃花,十分推拒:“让人察觉了,怕是姐夫脸上不好看。咱们别去吧。” 可惜她哪里是罗樱的对手,何况还有一腔心思,到了最后,也就半推半就地跟着去了。 白衣沈信言,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他坐在席间跟朱闵谈笑风生,既不恃才傲物,也不阿谀奉承,而且,最难的是,他也不会喧宾夺主。 罗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沈信言,最后满意地点着头。 罗杞则始终涨红着脸,紧紧地抿住嘴唇,害羞地一眼又一眼地看他。 看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专心致志,他温和微笑,他淡然转头,他轻声细语…… 罗杞的眼神有些痴痴的。 直到罗樱轻轻地呼了口气,拉了拉她。 姐妹两个从屏风后头转去了内宅,对视时才发现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些红,于是互相搀扶着闷笑不已。 “这倒真是侯爷说的,是个人物。”罗樱笑着对罗杞说着,自己在心里盘算着家中的妹子们,有些出神,不由得喃喃自语起来。 “只是这样一个神仙人物,却不是寻常女子可以配得上的。二妹三妹已嫁。四妹妹有些凌厉,两夫妻怕是要成天地拌嘴;五妹妹则忒娇气了,不能陪着他辗转地方;六妹妹么,心又太大了……” 罗樱还没说完,罗杞已经红着脸站起身来跑了。 姐姐这是要在姐妹中挑一个嫁给沈信言! 她忐忑极了。 她怕姐姐选别人…… 可是她又什么都不能说,不能问,甚至不能听。 罗樱好笑地看着妹妹逃跑的背影,随口道:“都是大姑娘了,还这样害羞……” 陪嫁的丫头十分感激罗杞之前的提醒,见状不由得笑着替罗杞说好话:“七小姐也大了呀!离开家来找您,不就是想让您帮着找婆家?您数着数着,就数到她身上了,难道让她就踏踏实实地坐着听不成?” 罗樱一怔。 对啊,怎么眼前的人倒想不起来了呢?! 罗樱细细地回思着罗杞的表现,呵呵地笑了起来,命人:“请侯爷来。” 是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可是第二天忽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罗樱躺在床上哼来哼去,只说不舒服,没胃口。吃东西也吐,喝水也吐。众人着了慌,忙命告诉侯爷,可是侯爷又出门去了。只得再去告诉罗杞。 听说姐姐忽然间害喜起来,罗杞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顿时便慌了,急急赶过来,张口便问:“要不然还是请大夫来吧?” “我现在只想吃县城南大街街口那一家韩记做的糟鹌鹑。旁的人谁也没他们家做的好。”罗樱抱着妹妹的胳膊撒娇。 罗杞哭笑不得。吩咐人去买,可谁也不肯动。一问不答,再问时,丫头怯生生地说:“侯爷昨儿晚上吩咐,不许乱给夫人东西吃。说她早就害喜过了,那时既然都能忍得,这会子都五个来月了,肯定没事。” 罗樱回过脸去嘤嘤嘤:“他们谁都不去给我买!” 罗杞也想劝她不要吃外头的东西,万一吃坏了肚子不是闹着玩的。可是看着姐姐这样,又想起来家里那些怀了孕的伯娘婶子们一个个在吃食上稀奇古怪的要求,大致也能理解了。索性站起来:“我去就是。姐夫要骂,就骂我好了。” 糟鹌鹑只剩了一份,还是预留给其他客人的。 罗杞苦苦央求,店家却咬紧了牙不肯卖。价钱都出到十倍了,还是不行。 “韩哥,我的鹌鹑呢?”沈信言的声音与平时不同,带了三分雀跃,两分活泼。 罗杞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忙别开脸去站到一旁。跟着的丫头却兴致勃勃地回头看着沈信言,更忍不住欢声喜道:“太好了!这鹌鹑是沈县令定的么?我们侯夫人害口,就想吃这个,沈县令可能让给我们呢?” 侯夫人,害口? 沈信言愣住,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这是清江侯府的人,不由得微微笑了:“姑娘是清江侯府的什么人?” “这是我们七小姐……”丫头口快得很。 罗杞瞪眼都没来得及阻止,也只好转过身来,红着脸屈膝行礼:“罗氏七娘,见过沈县令。” “……在下倒是听说过侯府有一位七小姐,因罗夫人身子不爽快,这阵子都是七小姐在主理家务。原来就是姑娘。”沈信言含笑侧身,抱拳还了半礼,“在下沈信言。” 罗杞脸红心跳,舌头早就不听使唤,脱口而出:“我知道。” “你知道?”沈信言面上愣住,眼中却渐渐浮上来一丝笑意。 罗杞说漏了嘴,只得硬着头皮解释:“有日在府外遇到过……” 所以那天她与罗夫人在屏风后偷看,竟然还不是第一次见到自己? 沈信言愈加仔细地看了看罗杞,愉快地侧了身,恢复了守礼的样子,叉手含笑:“既是罗夫人喜好,那就请七小姐拿回去吧。” 转身又对店老板笑道:“韩哥,明天记得再给我留一只。” 然后对着罗杞欠身微笑当做告辞,丝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 ………………………………………… 回到家的罗杞仍旧心慌得站不住脚,匆匆令人把糟鹌鹑送了去给罗樱,自己则扶着丫头直接回房倒下了。 听了丫头仔仔细细的回报,罗樱笑得合不拢嘴,命人去请朱闵:“就说我想好是哪个妹妹了。” 第二天,沈信言再去韩记拿鹌鹑的时候,意外发现罗杞又在。 “七小姐这是……”沈信言这回真的好奇起来。 这种情况下,难道不应该是朱闵来找自己,商量一下婚期,就可以了?怎么会让她亲自来见自己呢? 罗杞红着脸,迟疑了许久,方道:“姐姐还要吃糟鹌鹑,我来买。既然遇到沈县令,那正好说几句话。” 沈信言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点头道“好”。 两个人一人拎着一只糟鹌鹑,在已经淋漓了一天一夜的雨中,各自捏了一把伞,站在一株大大的梧桐树下,说几句话。 “姐姐很疼惜我。姐夫很欣赏沈县令。想来沈县令应该跟我一样,已经想到了事情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罗杞强迫自己镇定,声音却微微颤抖。她竭力把话说得有条理:“可是我有一句话请沈县令先想明白。我母亲早丧,我父亲好道,一直在山间修行,我下头还有一个弟弟。我……” “七小姐。”沈信言甫一听明白,立即出声打断她,“这些事情,令姐夫都会告诉我的。” 罗杞倔强地摇头:“不,你不明白。一旦姐夫开口,你就无法拒绝了。但若是我来告诉你,你不愿意,可以说。” 沈信言哑然失笑,偏头想了一想,缓缓开口:“我父亲乞儿出身,因与陈国公是族亲,才勉强得了个县尉的差事。我母亲出身韦氏,却性情软弱。家中还有几位姨太太,是父亲的掌中宝。我母有我和一弟一妹,姨太太也有一子一女。家里以后,都要靠我。” 竟然是……这样…… 罗杞愣愣地听着。 “所以,七小姐,若真有那一天议到此事,那也是我高攀。”沈信言看着她,笑容越发欢喜,“七小姐,你很好,非常非常好。所以,其实你也可以,不愿意。” 当最后一句话被沈信言吐出了口,罗杞慌乱得满脸通红:“不不不!我没有不愿意,我真的没有不愿意!” 沈信言微微笑着,并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动。但满心的欢喜从他的眼睛里溢了出来,再看向罗杞的目光,变得灿若星河,专注而温柔。 反观罗杞,她已经羞得手足无措,浑身颤抖着深深呼吸半晌,才有些眩晕地抬起头来,有些怯怯地看着眼前的飘逸男子:“我,我回去了。” “嗯。”沈信言微笑颔首,仍旧没有任何动作。 罗家的丫头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无辜地扶着罗杞,回了自家的马车。 最后敲定这件事的,是朱闵。 朱闵做事干脆利落,从罗樱手里要了罗杞的庚帖,当面递给了沈信言,再让人拿了红纸来,当场摁着沈信言把他自己的生辰八字也写了下来。然后一拍手:“嗯,我算过了,天作之合。” 看着沈信言苦笑却不反对,立即续道:“我早就查过了日子,九月初八上上大吉。我那姨妹现正在外头上车回豫章备嫁。你也不用准备更多的,只把你的积蓄都给我,我来给你置办好了新房再回京。” 沈信言扶额。 长随郑砚听了便上前一步,叉手笑道:“回侯爷的话,我们大爷的积蓄都在小的这里,小的现在就回去取。” 朱闵哈哈地笑,连连挥手:“你去你去!”命人摆酒,拉着沈信言便去了花厅:“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两个人的亲事就在清江县办了。 沈家只有一个管家送了韦氏的礼物来,罗家则来了个对沈信言虎视眈眈的罗椟。唯有朱闵,冒着被皇帝疑心、被御史弹劾的危险,死活赖在清江县,自己又悄悄添了钱,给沈信言买了宅子、打好家具、雇好仆役,丰丰富富地帮着他二人办完了亲事。 虽然罗杞三日回门时含羞带怯地说了沈信言待她很好,罗樱却仍旧有些不放心。 眼看着即将回京,罗樱叫了罗杞来,又细细地问她沈信言日常行止:“每日何时回家?可与你谈及公事?他家里的旧事可与你说起?饮酒么?喜食何物?喜穿甚么衣衫?可有心腹的大丫头在侧?老家中呢?有没有?” 罗杞自然知道堂姐只是担心,所以也不辩驳,一一仔细地都告诉了她,又委婉解释:“信言将家中的细事尽情都告诉了我,还有阿舅阿家的脾性喜好,两位姑妹的情形,并没有半个字隐瞒颠倒的。公事他倒也提一提,只是我不甚懂,也不甚有兴趣,他也就不怎么说了。” 罗樱松了口气。罗杞便又反过来嘱咐她要当心身子,罗樱好笑起来:“你才嫁了几天,就变成个管家婆了?” 想起来另一事,又笑着悄悄对她道:“我娘担心这个孩子,让人去给我算命数。你也知道的,先前嫁入京城的时候就算过一回,只说夫妻虽和顺,但京城那个地方不宜,必得小心谨慎方可平安了此生。” 这个话头,当时在家里掀起好大的风波,罗杞日日守在罗家大太太身边安慰,自是知根知底。便微微颔首。 “这回却又变了!说是有个姐妹能扶助我,保我一生富贵荣华!还说,那个姐妹呀,已经帮了我一把了!”罗樱笑吟吟地紧紧地握住了罗杞的手,声音又压低了一些,“可见,你这个丈夫,日后必是有大造化的。你好生跟他过日子不错,但也要多长几个心眼。他那模样风姿,岂是一个呆呆笨笨的妻子能羁縻一生的?” 罗杞被她说得满面通红,想要答应着,却又忍不住要为丈夫抱不平,咬着唇嗔着长姐:“姐夫还是侯爷呢,也不见姐姐防着他出外吃酒会客。我在豫章听说,姐夫逛了青楼无数回,咱们家陪房媳妇子都忍不住要当面讥刺姐夫两句,还被姐姐拦住了。我倒要问问,这个又是什么道理呢?” 几句话,竟是比嫁人前锋利了几万倍。 罗樱听得闷笑不已,回头对丫头说:“听听,你们家七姑奶奶这嘴,是不是已经有了几分一县之长的形状?” “俗语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们七姑奶奶嫁了前科的榜眼,如今的县令,若再没些长进,岂不辜负了夫人您的心?”丫头跟着凑趣,却也不忘给罗杞说好话。 罗杞红着脸,索性腻到罗樱肩头撒娇,低声道:“他说,只怕他至少要在外省辗转十年。姐姐,我们再见面的日子,怕是远着呢。姐姐,我会想你的。” 罗樱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番外二 看朱成碧(下) 罗杞小传(下) 清江县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朱闵回京后,满口都是对沈信言的赞誉。相熟的人家都知道了不说,还眼看着朱闵跟陈国公府也有了走动,纷纷称奇不已。 京城里竟然也渐渐地有了沈信言的传说,连建明帝也隐有所闻,回头还跟太后说笑:“母后当年就说沈榜眼沉稳。朱闵父子也都是最讲究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如今竟跟他成了连襟,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太后听着也笑,回了一句:“这种人才是正经会当官儿的,不然口无遮拦,转眼就不知道把谁卖了呢!” 于是到了这一年的年末,沈信言的考绩又在上上,建明帝只挑了挑眉,便直接告诉吏部侍郎宋望之:“朕好似记得这个沈某是爱卿的学生?不错不错。清江县只是个中县,民风还算淳朴。这回且调他去扬州试试。” 自己的学生? 宋望之茫然了一刻,才反应过来这个沈某就是陈国公的那个远方穷亲戚家的长子,讶然笑着,答应了退下。自己回思许久,确定并没有怠慢轻视之处,便满心怜惜地给沈信言写了一封亲笔信。 沈信言接到信时十分惊奇,展开看时,不由得大喜过望,忙跟已经刚刚有了身子的罗杞报喜:“当年的座师给我写了信来,多有勉励。又提点我,下一任若是去了富庶地方,一定不能动了贪心邪念。”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夫君要去富庶地方任官了么?”罗杞虽然懵懂,却也不笨。 沈信言呵呵大笑,点头称是,又揽了她入怀,柔声道:“若是调令下来的时机好,咱们便能过了初春再出发,那时候你路上就不用担心会难受了。” 罗杞含羞带怯,悄声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跟阿舅阿家说这件事?” “我打算不说。”沈信言看着妻子的眼神中是满溢的柔情蜜意,“倘若说了,依着母亲那万事都求稳当的性子,必是要把你接回京中待产的。到时候,孩子出生、满月、周岁,只怕我都只能匆匆一面而已。你就跟在我身边,我给你多请仆妇照顾。” 说着,有些忸怩地将脸贴在了妻子的颈项,声音轻如呵气:“杞娘,我不想让你离开我。一天都不想。” 罗杞满心欢喜地微微笑着,低头推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离开你了?快去做事。新官儿来时不要交接的?”却换来了一双温热唇瓣在她脸上连连轻啄…… 可是夫妻两个谁都没想到,这吏部的调令来得如此之快,过完年衙门刚解了封印第二天,新任的县令就亲自捧着调令进了清江县。甚至连号称要来做客的沈信言游学时的同窗还没到,他们夫妻就不得不日夜不停地赶往扬州。 新任的县令还带来了宋望之的第二封私人信件,里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扬州别驾看起来没什么,却是这一级职位中炙手可热的一个,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钻营不到。让沈信言务必小心谨慎、认真对待。 沈信言有些烦躁。 罗杞正是孕吐最厉害的时候,他想磨蹭到情况稳定下来。可是新官儿急着入职,扬州那边的老别驾年前就要求告老,如今也等着沈信言过去交接。两下里夹击,不过三天,沈信言的嘴上就冒起了火泡。 自家丈夫是为了心疼自己,罗杞心里焉有不知?说不得只有咬着牙强撑,挑了个状况最轻省的时候,叫了丈夫前来,温言细语告诉他: “我姐姐那时候的样子你也知道一二的。我们家人都这样,我怕是要一直闹到五六个月去了。难道你也就拖延到五六个月后?我没事的。咱们尽快上路。路上走慢些也就是了。” 沈信言仔仔细细看了妻子半天,见她虽然唇色发白,但双目璀璨,脸色红润,显见得精神还可以。犹豫了一下,叮嘱道:“那咱们就三天后上路,你若有不适,一定立即告诉我,咱们就地休息。” 谁知宋望之担心沈信言在扬州初来乍到无人帮衬,又私下里遣了人去跟扬州刺史说了。扬州刺史领会宋侍郎意图过了头儿,竟直接派了扬州地方上的一个主簿一个参军亲自来接沈信言。 这下子夫妻两个只能心里叫苦了。 主簿为人圆滑,见着沈信言就笑容可掬:“沈别驾不必太急,老别驾往后就定居扬州,有什么事日后再登门请教也就是了。” 但参军是军方的人,来接一个区区的别驾未免不耐烦,便在人后牢骚:“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也不知投着了谁当靠山,忒会摆谱了!娘们要生娃,回家生去就是,非要带着上路,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扬州多少瘦马,难道日后他就不纳的?这时辰一副情比金坚的嘴脸,给谁看呢?!” 话先传进罗杞的耳朵里,罗杞立即命人噤口,决不许他们告诉沈信言去。自己却咬着牙笑对沈信言道:“我觉得这样在外头走走看风景,倒好了许多。没关系,不用总歇着,走走停停的,倒难受。” 因是路上,一切从简,夫妻两个便没有同房。沈信言见妻子笑语晏晏,自是信以为真。 可这一加快速度,罗杞便只能整日躲在马车里,吐得昏天黑地。到了临近扬州时,因吃不进东西,已经瘦得腰身都宽了两指。 进扬州的当晚,扬州刺史等人宴请沈信言,给他接风。 等沈信言喝得高一脚低一脚回到给他早已安排得舒舒服服的宅子,罗氏的陪嫁丫头却哭着迎了上来:“姑爷,我们姑奶奶小产了,是,是个男婴……”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震得沈信言抖衣而颤:“七娘呢?七娘怎么样?!” 丫头肩膀略松,擦泪道:“姑奶奶怕惹了人家的闲话,不教我们乱说。自己躲在被子里哭了一阵子,这会子哭累了,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信言终于醒过了神,只觉得三尸神暴跳,猛地回头看着扬州府衙方向,眼中凌厉杀气大盛,错着牙命郑砚:“你去街上打听最好的看妇人的医生。咱们才来,人生地不熟,得先盘两个月。等我稳当了,这件事,咱们再算!” 郑砚和丫头都是一抖,惊恐地看着沈信言:“大爷\姑爷,您要做什么?” “不是他们催逼,我七娘焉能有今日这场灾祸?!这个账,我若不讨,枉为人夫!”沈信言双拳握得关节都在响,转眼又悔恨地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我自己作孽,为了这个官位,竟忽略了娘子,我也该死!” 丫头猛地掩住了嘴,泪落如雨,呜呜地哭诉:“姑爷,这宅子里的仆妇们刚才还在廊下嚼舌头,说扬州自古出美人儿。说姑奶奶这一小产伤身,怕是三两年都不能有孕。她们还打赌玩笑,说要赌您多久才会纳妾……” 沈信言看了那丫头一会儿,方道:“我得贤妻,已是今生之福。我为甚么要纳妾,折损了自己的福气?回头我自己会跟七娘说。然而今天也当着你们俩把这个话说下:我一辈子都不会纳妾,只守着七娘一个。” “是,多谢姑爷体恤我们姑奶奶。”丫头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 沈信言拔脚往内宅走。 郑砚忍耐不住,轻轻地推了那丫头一把:“够狠的啊你!这个时候挤对我们大爷!你这不是逼着他立这个不纳妾的誓么?” “是又怎么样?扬州这样花花世界,若没有今日这个话,明儿真有人送了美人儿来说给大爷当妾婢,难道让大爷正颜厉色拒绝?还是推到我们姑奶**上说是妒悍?今天的这个由头说出去,难道扬州地面上还有一个人有那个脸面敢来找啐的?” 丫头擦了泪,吸着鼻子,却越发伶牙俐齿。 郑砚仔细地看了她几眼,问:“你姓什么?” “姓苗。怎么了?”丫头顺口答了,扭脸却发现郑砚正在不自然地挠脸摸鼻子,自己忽然也就反应过来,面飞红霞,下意识地轻轻呸了一声,拎起裙子来轻快地跑了进去。 罗杞很难过。 她难过于没有更坚强地多吃多喝,觉得孕吐难受的时候竟然就真的那样饿着自己了,她觉得是自己的疏懒,才没能保住这个孩子。她觉得很对不住沈信言。 然而迷迷糊糊的眩晕加睡眠中,她感觉到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虽然还有淡淡的酒味,但更多的是皂角的清香。 呵,是信言回来了……而且,为了怕熏到自己,他已经如往常一样,仔细洗过澡了…… 罗杞没有睁眼。 却紧紧地抓着丈夫的衣襟,贴在了他的胸前,低低地泣道:“对不起……” 然而就在她开口的同时,也听到了丈夫哽咽的低语:“对不起……” 夫妻二人相拥着,压抑地哭泣起来。 ………………………………………… 半年后。 沈别驾有一位天下最温柔贤惠的夫人,所以沈别驾不忍纳妾。这个消息传开,扬州上上下下都有些悻悻。接着便有许多人前去查探。 接待他们的罗杞果然一直都是慈眉善目、好言好语,便是有人试探着语出不逊,罗杞也只是张大了眼睛,似是从未见过这种阵势,然后就转头茫然地看着身边梳着妇人发髻的一个年轻仆妇。 一开始仆妇只跟着红了眼圈儿,后来便会软言告知众人:“我们姑奶奶出身豫章罗氏,家里规矩严,一向少与外人打交道。我们别驾也最敬重,不太令她管外头的事。各位来赏花论画,与我们姑奶奶闲谈,自是欢迎之至。但是其他的事情,我们姑奶奶都做不了主的。” 这个话头,看似是推拒众妇人的暗示请托,但其实却是明白告知她们:你们若是再放肆,我就要去我们别驾跟前告状了。 因沈别驾处事一向温和,与人为善,自来了扬州,也不曾行那等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事体。不免这扬州城中的大小富贵人家都有些轻视。再得了仆妇这样软弱的回答,有那求而不得的人,顿时心中生了轻蔑之意,语气用词越发刻毒起来。 罗杞眨眨眼,站起来,便一脸天真相,指着那个人开口:“你不是来与我好的,你是来羞辱我的。我不欢迎你,你走吧。还有你的丈夫、父兄,以后也不要来寻我的丈夫说话。你们没安着好心。” 官场上妇人人情来往,哪里见过这样不谙世事的?众人愣怔之余,不由得失声哄笑。 那人自是羞愧愤恨而去,其他人也不好多坐,一时都散了。 这景象传到沈信言耳朵里,半年多都不哼不哈的扬州别驾立即面无表情地将罗杞说是“没安好心”的人全都礼送出门。与此同时,这些人以往的不法之事忽然都冒了出来。 误以为沈信言“极会做官”的扬州刺史等人打着哈哈请了沈信言去赴宴席,又言明是请他夫妻二人同往。到了地方,又有上次言语冲撞的妇人哭着给罗杞磕头赔罪。 可是这个时候的沈信言却只是笑着,拒绝了所有的敬酒和劝菜:“我夫妻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跟诸位大人说清楚。因果反了。他们有罪,我身为朝廷命官,自然要管。至于我夫人与那妇人之间的口角,那些都是女人们的私事,与我无关。不然的话,我何以在她二人刚刚口角,就能立即查到如此多的证据呢?” 罗杞也只是怯生生的躲在沈信言身后,面带惊恐地看着众官员,急急开口:“你们这是在指责我丈夫挟报私怨么?你们好恶毒!” 一句话噎得满堂的官员都傻了眼。 不是说沈别驾的夫人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单纯妇人么?这话是单纯的人说得出来的?! 一众人等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怕是被沈信言夫妇“扮猪吃虎”了! 一时之间,厅堂里鸦雀无声。 这件案子后来被沈信言办成了铁案,证据确凿不说,罪名判罚还都是就下不就上的,连一个不字都没让人说出来。 只是案子在牵连上被他轻轻地耍了个花俏—— 被罚钱、降级的人里头,有那个去接他的主簿;而那位各种催促他们夫妻赶路的参军,则在他狠狠地敲打了一番对方的上官之后,被推出来顶了军中众人的罪,流放三千里,直接送去了西南边陲。 直到此时,沈信言才觉得胸中那一口恶气出尽了。 依着他的吩咐打了配合的罗杞得知结果,一个人关在卧室里哭得天昏地暗。 沈信言在书房里默默地饮了一夜的酒,并未回房。 然而从那以后,沈信言在任上却越发地顺风顺水起来。 宋望之得知扬州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吃了一惊,打听时,却听说建明帝已经调了卷宗入宫去细看。他忙又小心地将触角伸入宫中,不多时,却听到了建明帝的亲口评价:“这个人,可堪大用!” 虽然不知道皇帝陛下的这个评价是怎么得出来的,但宋望之却知道自己的确是赌对了。他擦了擦冷汗,赶紧回去又给沈信言去了一封私信。 “……虽然起因令人眼见即明,然只要吾徒今后能立身持正、刚直不阿,他日必有大成就。为师心中甚慰。另有汝师娘随信寄去药材若干,为汝夫妻补身……” 宋望之的信中殷殷切切,叮嘱了许多话,令沈信言如坐春风、满怀感激。 罗杞因跟着自己辗转而致落胎一事,他除了私下里写了封信告诉了母亲,谁也没说。老师远在京城,却依旧密密地注视着自己,还写了这样暖心的信件来,直令沈信言满心孺慕之思,不假思索地提笔回信,赤子之心,拳拳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 这封信令宋望之大为畅快,改天见了建明帝,越发地游刃有余起来。 沈信言在扬州做了两任。倒不是因为他考绩有了瑕疵,而是建明帝亲自诏见他后,命他再留一任:“既有那样多的生财之道,岂可才试行一年就离开?总该见了成果再走。” 春风得意马蹄疾,莫过于此。 在扬州那样山水如画、锦衣玉食的地方,罗杞将养了小一年,终于再次身怀有孕了。 这回罗家大太太绝对不允许再出半分纰漏。 前次罗杞落胎,罗樱却连着生了一子一女,在婆家完全坐稳了位置。这让罗家大太太对自己曾经有过的疑心十分抱愧,又想到那神婆所说罗杞子息艰难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自幼养大的侄女儿再次自己生产。 想了又想,罗家大太太先把最心腹的婆子媳妇派了四个过去,到了罗杞临产,她实在放心不下,索性亲自去了扬州坐镇。 沈信言感激不尽,只把罗家大太太当做亲岳母来侍奉,命宅子内所有的人,只许称呼老太太,不需另外加姓氏。 这自然让罗杞脸上格外有光。罗杞悄悄地拉了罗家大太太嘲笑沈信言:“他打量着一辈子不用看丈母娘的脸色呢,如今您也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难伺候的岳母大人!” 罗家大太太一扇子拍在她脑门上,嗔道:“沈姑爷对你,可比朱侯爷对你长姐要好,至少能好出去十倍!你还不知足?我千恩万谢都怕人家厌烦呢!” 罗杞吐着舌头揉着额头,倒在罗家大太太的肩头嘻嘻地笑,情状简直就还是当年那个刚出嫁的小女儿。 罗家大太太看得心生爱怜,心中不免有些感慨:杞娘前十几年不说吃尽了苦头,至少日子过得比平常的大家闺秀差远了。可是看着这个意思,竟是个有后福的,不然就能被侄女婿宠成这样了? 又想到沈信言步步高升的态势,想到那神婆说罗樱会因为罗杞而一生富贵、消解灾祸的话,加之原本就已经拿罗杞当亲生女儿对待,娘儿两个自是更加亲密。 于是,罗家大太太又仔细地教罗杞日后怎么跟婆母相处,小小的婴儿该怎么养育。又亲自给孩子寻了最老实可靠的乳母,又亲眼看过了已经预定好的两个稳婆。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到了罗杞真的生孩子的时候,却又遭逢了难产。 两个稳婆满头大汗,一遍一遍地出来问:“保大保小?” 沈信言额头的青筋突突地跳,铁青着脸红着眼咬着牙地反问:“你们这不是废话么?没有我妻,何来我子?自然是保大!” 罗家大太太慌得直接在院子当中合掌跪倒,望天祝祷:“我杞娘心善意诚,自幼至此,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她不当受此折磨啊!求满天神佛保佑她母子平安!信女愿减寿十年来换!” “岳母!”沈信言的热泪夺眶而出。 毕竟前次流产伤了身,罗杞自幼便多思多虑,底子并算不得健旺。这回又有些急着成孕,未免亏虚得有些过了头。 彼时正饮了参汤,满头满身大汗地听着稳婆的指令用劲,便见一个稳婆奔出去,片刻又奔进来,满面感慨、满口鼓励:“夫人可一定要争气啊!您家老太太在外头都哭着要求减寿十年换您母子平安了!” 罗杞的眼泪哗哗地掉:“大伯娘……” 稳婆大讶:“竟不是夫人的亲娘么?小人都听见沈别驾喊岳母了呀!” 旁边帮手的正是罗杞的陪嫁丫头、如今郑砚的媳妇苗氏,闻言一边给罗杞擦汗擦泪,一边红着眼圈笑道:“我们姑奶奶是大太太带大的,便叫亲娘岳母,也是应当应分的。” 又对罗杞殷殷道:“您可听见了,您可不能让咱们家大太太失望!奴婢可听说了,京中大姑奶奶还等着您帮衬着荣华富贵呢!” 一句话逗得罗杞不知该落泪还是该笑骂她才好,反倒放松了下来。 一直在紧紧盯着的另一个稳婆忙喊:“快了!见着孩子的头了!夫人,夫人您使劲儿!孩子就要来了!” 罗杞狠狠地抓着苗氏的手,死死地咬住了牙关,拼命用力! “出来了!”稳婆惊喜交加大喊一声! 接着便是响亮的婴啼…… 罗家大太太和沈信言都是一脸虚脱地软倒在地。 稳婆喜气洋洋地抱了孩子出来给他们看:“老太太,沈別驾,是位千金呢!先开花,后结果,这可极好的兆头啊!” 罗家大太太的脸上有一丝尴尬,忙又笑道:“孩子可还结实?我听着刚才哭得挺响亮!” “我夫人怎样?”沈信言来不及看孩子,连忙先问,“生了这么久,她怎么样?可还支持得住?需要什么补身的药材么?我,我能做什么?” 看着沈信言急得直搓手的样子,罗家大太太原本的三分担心也不翼而飞,眉开眼笑地抱了小小婴儿在怀里:“头胎都有这么艰难的。我们家樱姐儿也生了一天半呢!” 稳婆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些犹疑,道:“沈別驾若是能寻到扬州积善堂的冉老大夫,还是请他老人家来瞧瞧。夫人原本就底子亏虚,这次生产又拖了这许久,怕是要好生调理一下身子才行。” 沈信言顿时头上一晕,晃了一晃:“你说我夫人,她,她……” 连罗家大太太听了这话,都腿一软靠在了身边的婆子身上,双臂几乎要抱不住孩子,两只眼直直地看着那稳婆。 “她现时只是累得睡着了!”稳婆慌忙把最要紧的一句说了,又赔笑道,“老妇人只是看着沈別驾心疼妻子,没忍住多了句嘴。并没有旁的意思。” 罗家大太太几乎想要一脚踹死她,却又碍于人家只是好心,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孩子,忍不住埋怨道:“你说说你这个小东西,你是不是个磨娘精?明儿个你要敢不孝顺你娘,你看着太婆我怎么收拾你!” 旁边的众人也跟着松了口气,看看那稳婆,都擦擦汗。 沈信言低下头吁了口气,才又放松地抬起头来,温和微笑:“多谢您了,我这就让人去请冉老神医过来。” 罗杞悠悠醒转之时,苗氏已经端了汤药在旁预备着,悄笑着告诉她外头发生的一切,又说:“这是冉老神医给您开的药。还说亏了那稳婆多句嘴,省得他再费道手,如今从产后的第一碗药开始调理,可比再顾忌旁人的方子要好太多了。姑爷听了高兴,回手便赏了那稳婆十贯钱,又在外头好生夸了她一番。如今已经有不少富贵人家开始预订那婆子了呢……” 药么,总归是不好吃。 罗杞皱着眉吃着药,便问:“姐儿呢?她父亲可给起了名字?” “学名乳名都起了,大名是一个濯字,乳名微微。”苗氏抿着嘴笑:“乳名是大太太起的,说孩子还是分量轻,都不压手。所以就叫了微微。” 罗杞失笑,放了药碗,怅然若失:“可惜是个姐儿……” 苗氏看着她,欲言又止。 女人坐月子,全要好心情。若是这会儿告诉姑奶奶,她恐怕要过个几年才能再有孕,怕是她会伤心辗转个没完了吧…… ………………………… 世事流转,眨眼十年。 罗杞一直没再有孕。 倒不是她不想要孩子,而是沈信言一直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再让她成孕。 积善堂的冉老神医整整给她调理了四年身子,直到沈信言带着她离开扬州,奔赴益州上任刺史,老神医才颤着一把雪白的胡子叹道:“你先前那次小产太伤身了。后头若生个小子,倒养身,偏又是个姐儿。你好生保养着吧。 “我看沈刺史这势头,入京入阁都是早晚的事儿。什么时候你跟着你丈夫去了京城,就找门路寻个太医好生瞧瞧。等他们点了头,你再生下一个吧。” 罗杞柔肠百转。 沈信言是个能干的人。三十岁出头的封疆大吏谁见过?他就能做到。 一扬二益,竟然都能在他手中流转,可知他日后必定是鹏程万里、青云直上的运道。 若真是只有一女,没有子嗣…… 罗杞想来想去,忍着心中的剧痛给罗家大太太写信,求她寻个老实好生养的丫头送来。 罗家大太太看了信,丫头没送来,倒厚厚地写了一封信来臭骂了罗杞一顿:“……你丈夫待你一片赤诚,你就这样糟蹋他的心意?若是让他知道你存了这样的心思,你以为他会说你贤惠?你趁早给我打消了这不知死的念头,不然就等着老太婆拿着拐棍子上门敲你吧!” 罗杞痛哭不已。 小小的沈濯那时候才四五岁,刚刚知事,歪头瞧着母亲伤心,又听见苗妈妈说是因为罗家大太太的信。想了一想,趁着罗杞睡着,偷偷地翻了罗家大太太的信件,飞跑出去给了她爹。 沈信言将小小的女儿抱在膝头,一字一行地看完了罗家大太太的信,沉默了许久。沈濯虽然不懂爹爹为什么不笑,却知道这个时候要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当晚,沈信言一改往日的规矩,令乳娘把从未上过桌子的沈濯也抱了来,一家三口在一张桌子上和和乐乐、说说笑笑地吃完了晡食。又笑着吩咐苗妈妈:“往后我在家用晚饭的时候,都带着微微。让厨下顾着点儿孩子的口味。” 罗杞的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 “咱们一家三口儿就很好。孩子是缘分,来了是他选了咱们做父母来投奔;不来自然是缘分未到。你还年轻,我也不急。你且好生养息身子,是第一件大事。” 沈信言抱着似懂非懂的沈濯,眼神宠溺得小孩子能完全明白,自己从此以后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整个益州都成了沈濯的花园。 六岁开始,她一个人带着一群仆妇就可以出去疯跑。 罗杞万般担心,谋之于沈信言,却被告诉:“这多好!见世面,通世情,懂得人间烟火。你由她去吧。我就不信益州地面上还有人敢把她怎么着。” 遇见这样的女儿奴父亲,罗杞这个当娘的还能怎么样呢? 沈信言在益州做了两任。 到了第二任期时,益州年年缴纳上去的赋税,都是全国之冠。 建明帝满意得不得了,立命沈信言入京,先到礼部,将他前科榜眼的范儿端起来,再谋其他。又意有所指地对已经升任吏部尚书的宋望之透风:“你这个学生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栽培得好,朕心甚慰。” 所以沈信言在做完了第二任的益州刺史之后,携着妻女,回到了京城。 千里迢迢进了京城,下车时,罗杞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肠胃也不舒服,就那样整个人萎靡着见了沈恭和韦老夫人。 京城的宅子里人很多,比在益州时多多了。 韦老夫人看着罗杞的样子,忧心忡忡:“大郎媳妇,你是不是越往这边来,越不惯饮食,所以才这样的?我去雇个南方厨娘来罢?” 婆婆这样良善,罗杞心头一片温暖。 可她还没答话,沈恭那边已经板起了脸:“就这样娇贵!我们沈家祖籍吴兴,来了京里还没说不合口呢!她跟着大郎扬州益州地吃香喝辣,又荣归京城,难道还要进门就嫌弃我们不成?” 罗杞被这横空飞出的指责都打蒙了。 小女儿跳了出来,气哼哼地:“我们走了一千里路回家,我爹我娘和我都觉得不舒服。这有什么了不起?接风宴没有,热茶热水没有。祖父先给未见过面的儿媳派不是,这是不想让我们回来么?” 罗杞吓了一大跳,忙死死地掩了小女儿的口,慌乱地就要下跪请罪。 却被沈信言一把轻轻扶住。 “母亲,罗氏的身子一向不大好。厨娘等事回头再说,若是有相熟的太医,倒是请来瞧瞧吧。”沈信言态度温和,只是不搭理沈恭。 韦老夫人一叠声地命人去求陈国公府上,请个太医来给罗氏看病。 沈恭和沈信诲两个人对视一眼,哼唧着不住嘴地碎碎念。 “父亲、母亲,我们先回房洗尘换衣。”沈信言立即拉着妻子女儿告辞。 罗杞忐忑不安:“我们这样丢下母亲,可使得么?” “无妨。还有三弟三弟妹。”沈信言安慰她一句,笑着指了眼前的院子给她看,“我们两个以后就住这里。”却又不停脚,先拐了个弯,走到另一个小巧别致的院落门前。 “微微,你看看这匾额上是什么字?”沈信言笑着抚摸着女儿的小脑袋。 十岁的沈濯仰起脸来:“如如院。” 罗杞知道这就是女儿以后的院子了,笑一笑,命乳母秋嬷嬷和丫头月娘跟着进去服侍小姐。 沈濯拍着手边笑边跳走了进去——她八岁就开始有了自己单独的院子,如今她是习惯得很了。 “朱碧堂……”罗杞心里七上八下的,回头看着沈信言。 “看朱成碧,你我总是在一起的。世事纷纷扰扰,家事繁复杂乱,外头都是我,里头都在你。这个家里,只有你我夫妻一心,彼此扶持,家里其他的人才能跟着好。杞娘,父亲短视,二房浅薄,小弟方直。还请你多担待。” 沈信言也有些紧张,两条胳膊将罗杞抱得紧紧的。 罗杞红着脸,笑着点头:“大伯娘教过我。你放心,我省得。” 重新再回到韦老夫人的桐香苑时,太医也来了。给新任的礼部侍郎见了礼,太医便当着众人的面给罗氏听脉,一听之下,眉梢高高扬起,呵呵地笑:“侍郎夫人这是哪位圣手调理的身子?极好极好!千里奔波,竟然还有了孕事。恭喜恭喜。” 随着这句话,桐香苑里轰然一声。 接着便是一片声地恭喜,沈恭和韦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看着罗杞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块稀世珍宝。 沈信言却拧了眉,拉了太医细问:“我夫人生小女时伤了身,如今可的的确确是调理好了?再孕不会有危险?” “无妨无妨!小老儿敢打包票的!”太医看着他只觉得有趣。 韦老夫人那边则急着问几个月了,又问罗杞这会儿想吃什么,再转头喊自己心腹的甘嬷嬷立即去预定稳婆乳娘。 这事太过出乎意料,罗杞手足无措,半天才红着脸落了泪,对拉着自己不松手的韦老夫人悄声道:“阿家,媳妇不敢多麻烦您……” 沈濯坐在一旁,先跟着傻乐,后来才发现自己被冷落了,咕嘟着嘴不吭声,又过了一时,自己想通了,挤到韦老夫人身边,仰着娇嫩的小笑脸,娇滴滴地撒娇:“祖母……” 韦老夫人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满口的心肝宝贝肉,竟是再没撒了手,索性又告诉罗杞:“你去养你的胎,微微以后便跟着我罢。” 一家子高高兴兴,欢欢喜喜。 唯有二房的夫妻妻妾女儿几个人,冷冷淡淡地,袖手旁观。 ………………………………………… 沈濯做了皇后,有了身孕。 皇帝大喜,改元更新。 罗杞有些紧张,递了话要进宫去看望女儿。 眼瞧着就要五岁、已经越来越淘气的沈济一听母亲要进宫去看长姐,却不打算带着他,哪里肯依? 一顿鬼哭狼嚎之后,便是拾头打滚。从床上滚到地上,从厅堂滚到院子里。便许个大天给他,也一定要跟着一起去看姐姐。 罗杞头疼得恨不能狠狠地抽这个臭小子一顿。 六奴和寿眉两个人看着罗杞笑:“夫人就许了吧。我们跟着一起去,一定看好了小少爷。何况皇后娘娘最疼咱们胖哥儿,您不带了去,当心反而落埋怨。” 罗杞无奈,只得命人现给沈济洗了头脸、换了衣衫,又呵斥他:“规规矩矩的!不然等着你姐姐收拾你!” 转头掩着心口对苗嬷嬷诉苦:“你说这个孩子到底是随了谁?当年承儿哪里有他这么大的主意了?我天天都要被他气得恨不得闭了眼不管他才好!” 沈济听了立即便猴到了罗杞的身上,耀武扬威:“姐姐说了,让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姐姐说让我把哥哥的那一份也活出来。姐姐还说我就该这么淘气,不然以后当不成国舅爷!” 这话说的!!!! 罗杞实在是忍不住了,咬着牙把小猴子从身上薅下来,摁在腿上一顿胖揍:“我让你再信口开河!今儿个你爹你姐都不在跟前,我若不好生管教管教你……” 沈济哇哇大哭:“娘……你不爱我了……你变了……” 沈相府中,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日日如此。 年年如此。 番外三:茉莉 茉莉抱着小儿子拉着大丫头从蜀川再回京城时,即便去了沈相家给相爷夫人问安,府中诸人也再没一个人叫她“茉莉”,而是都恭敬地笑着称她“于夫人”。 只是于家的老爷子和几个子女都闲不住。虽说宫里的皇后娘娘亲口命人给他们放了籍,可是于家的老爷子死活不肯离开沈家,成天死守在花园里,谁劝跟谁瞪眼。 沈相乐呵呵地吩咐蜀州长史隗粲予亲自来跟他岳父讲道理。 隗粲予打叠好了一肚子的正理歪理来跟于老爷子讲,却被他的这位老实了一辈子的岳父大人几句话闹了个灰头土脸:“沈家给我饭吃,我才能生了茉莉那丫头。皇后娘娘提拔了茉莉,她才有机会跟你结识。做人不能忘本。何况我半辈子只跟这一座花园子打交道,我也只会伺弄这一个园子。你们怎么活是你们的事儿,难道你们还能管得到我老人家头上来不成?!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可不是读书人该办的事儿。” 沈恒听了这话,拍桌子打板凳说有这样的家人是自己的福气,每天背着手溜达到花园里跟于老爷子闲聊。半点儿没当于老爷子是下人。 可是没多久沈恒和韦老夫人就过世了。 沈相带着一大家子人一起回吴兴守孝。 于老爷子没走。 他私下里去寻沈相,说:“家里总得留人。黄平、郑砚您都得带上,荆四还得跟舅爷一起照管东市的铺子。宅子里的事儿交给我吧。我家小妮儿这两年还出不了门子,我带着她看着些,也就够了。” 沈信言站起来,正色对着老人家长揖到地:“是。我听长辈的。” 于老爷子带着小闺女守在沈家,一守就是三年。 从不抱怨。也从来不因此跟宫里的沈濯提任何要求。 等到沈家人再回来时,合家上下对着于家的人,都恭恭敬敬地行礼。一半自然是因为已经升了密州刺史的隗粲予,另一半,则是由衷的敬佩尊重。 皇帝从私库里送了一个庄子给于老爷子,并让罗椟告诉他:“那庄子就专门给宫里供花草的,送给您。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您种什么,宫里就跟着摆什么。” 于老爷子摆摆手不要:“我就跟着沈家这座园子。啥时候相爷说在这里住够了要搬家了,我就回我自己家等死去。” 这话说得沈濯都苦笑。 最后还是茉莉给她爹写了封信劝了劝,老爷子这才不吭声了。 沈相自然还是得搬家。崇贤坊离宫城不近,每天上朝一来一回,耗时太长。只是这次搬家,罗氏亲自吩咐人,把花园子里的所有花树,一颗一颗全都移栽去新宅。 于老爷子高兴得合不拢嘴,乐颠颠儿地跟着搬家的马车跑前跑后。 等到茉莉带着孩子回京看望老父亲,罗氏便严厉地吩咐下去:“若让我听说有一个人还拿着当年的态度,当我们茉莉是个使唤丫头,我就直接敲掉他的牙!” 所以当茉莉战战兢兢地把隗粲予的信件递到罗氏手中时,罗氏仍旧笑得和善亲切:“这是什么?” “是,是隗先生写给相爷的信……”茉莉只觉得难以启齿,脸上一片为难。 罗氏怔住:“公事往来走不到我们内宅妇人的手里……” 这隗粲予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茉莉脸上通红:“他,他在密州呆不住……前阵子悄悄往东去,出了趟海……所以,现在想去造船了……” 这还真是要闹幺蛾子! 罗氏都顾不上这是于老爷子的亲闺女了,脸色一沉,信件往旁边一撂,哼道:“让他自己去跟皇帝说!一州的刺史,封疆大吏,他的任免皇帝说了算!少给我们老爷找麻烦!” 茉莉讪讪地赔笑。 “这个不懂事的隗先生!真是白瞎了他那么好的岳父了!”罗氏忍不住再发一次脾气,才转移了话题让人把济哥儿叫来跟茉莉的大闺女一起玩儿。 然而令众人都想不到的是,沈濯一听隗粲予想造船出海,立即把自己的私房钱统统拿了出来,还让玲珑亲自送了给茉莉去。 玲珑笑得无可奈何又欢畅异常:“娘娘说,这事儿也只有先生能做。她都琢磨好些年了。不过呢,娘娘说了,造船的时候,你能跟着先生。但是一旦他要出海,你不许去。” “呃?”茉莉正看着那张大额的国家银行钱票傻眼,又听说沈濯不许自己跟着出海,立即紧张起来,“会很危险么?” “九死一生。”玲珑同情地拍拍她:“娘娘说,前唐的时候,日本国派遣唐使来咱们这儿十几回,只有一次是顺当的。而且,平均下来,往返得七年半。” 茉莉呆住了,只一眨眼,泪水哗哗地掉:“可是,他想办的事儿,我拦都拦不住……” “男人们想做事,哪有能拦得住的……”说到这里玲珑也叹气。 国槐自从跟她成了亲,心心念念要像隗粲予那样给玲珑挣诰命。新婚算是在京城陪了玲珑一年。长子才落地,国槐就直奔幽州去寻朱闵,进军营从士卒做起。如今辗转十来年,已经是军中的副将了。 只是这些年来聚少离多…… 玲珑想到这里就烦,摇摇头甩掉这些念头,含笑岔开了话题:“净瓶姐姐说是出宫后要去你们那边玩耍,怎么也没听你提起?” “她一阵风一样,头天来了,看看我的日子过得平静,撇撇嘴说无趣,第二天一早就跑了。我们家那口子说,这样的人若是没点子打打杀杀的事儿给她办,她每天得闲得两个膀子发酸。” 茉莉擦着泪,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不过倒是常有消息传来。她去了江南,佟家和吉家的生意如今虽然惨淡,但好歹零零散散的还有一些。她就天天去盯着那两家子。凡有半点儿不法的,她都能寻到,然后先痛揍一顿,然后才送官。” 玲珑听着也呵呵地笑。 她是索性留在宫里陪伴沈濯的,这等消息自然都是知道的。 “哦,还有将台夫妻两个——就是他们两夫妻沿着咱们的海岸线从南到北走了一趟,来密州跟我们家那口子形容了一番,那个家伙就疯了……” 茉莉说着又觉得心酸起来。 玲珑也叹了口气,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看茉莉,轻轻咬咬唇,压低了声音道:“这算什么?!娘娘在宫里待得无聊,天天琢磨着微服私访……” “什么?!”茉莉瞪圆了眼睛! 她们家小姐怎么又想翘家了?! “那,那可怎么办?宫里宫外多少人都只听她的,她若是真要胡闹起来,那四面宫墙哪里拦得住她?!”茉莉登时忘了隗粲予要出海的麻烦事儿,只顾着忧愁起沈濯来。 玲珑咳了一声,四下里看看,唇角逸出一丝笑意,继续低声道:“寿眉姐姐前儿让我给陛下出了个主意……” “陛下都知道了!?”茉莉双手死死地掩住了自己的嘴!天啦!这是要夫妻反目的节奏么?! 玲珑轻笑着拍了她一下:“寿眉姐姐说,娘娘虽然贪玩,却最珍视小孩子。所以,只要娘娘有了身孕,她就算再不耐烦,也会乖乖留在宫里的……” 茉莉长长地松了口气,想了想,腮上忽然红了红,低声问道:“你说,若是我又有了身孕,先生是不是就……” 不会出海了?! “别想了。人家是男的。”玲珑说到这里就来气,“我第二个孩子刚上身,正吐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调令一来,国槐那个混蛋二话不说撒丫子就跑了!” “可是你家里大大小小四个,生哪个的时候国槐没在跟前守着你的?哪个不是等你出了月子,雇好了乳母丫头,他才走的?”茉莉酸溜溜地打断她。 “那能跟你们家老大老二都是隗先生亲自把着学了走路学写字比吗?”玲珑气哼哼的。 茉莉翻着白眼:“我管了孩子还得管他,四个人的吃喝拉撒落在我一个人头上……” “说得好像蜀川密州的后衙都没有丫头婆子似的!这十来年,先生是让你洗衣做饭了还是让你擦书架扫院子了?”玲珑瞪她。 “应酬外头的那些官太太比做家务累多了!我宁可自己还跟着娘娘当丫头呢!”茉莉噘着嘴抱怨。 “呸!你试试跟着娘娘应酬那些外命妇!一个个都是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一个眼风接不住,一个字眼儿没说到,全搬在娘娘头上,背地里说娘娘性子古怪……” 两个人开始对诉起苦来。 罗氏在外头听着,笑得前仰后合,帕子捂着嘴,招手叫了芳菲赶紧走。 六奴和寿眉都梳着妇人头,携手含笑站在院子中间,轻快地交谈着,四只眼睛却都紧紧地盯着正在满院子撒欢的三个小男孩儿和一个小姑娘身上。 那是沈济和她们俩的儿女们,正开心地一起长大。 罗氏遥遥地看着那个景儿,又回头瞧瞧玲珑茉莉正在唧唧哝哝的屋子,笑着摇了摇头,叹了一声:“我老咯!” “陛下有旨,宣夫人进宫。” 匆匆来了一个小内侍,满面含笑:“好教夫人知道,皇后娘娘又有了身孕!” 罗氏惊喜交加,忙止住他说话,摇了摇头,悄声笑道:“别让我们家小魔王听见!我得悄悄地去!” 小内侍明了地笑,点了头,退后一步,轻声又道:“娘娘让玲珑姑娘赶紧回去,她的一个什么东西又找不到了……” 番外四:幽州曲 朱凛拒绝了清江侯的世子之位,成了大秦的幽州节度使。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能找到借口,将新婚的妻子丢在京城,让她“替自己孝顺父母,照看弟弟妹妹”。 然而朱闵和罗夫人都是精明到了令人发指的人,又怎么会看不出儿子在想什么? 也不跟他商量,直接把儿媳和过了周岁的长孙打包送上马车,直到这娘儿两个离京二百里地了,才托了兵部,迅鹰给朱凛传了信去:“你小子自己看着办!” 都走到半路了,还能怎么办? 朱凛绷着脸皮坐了生了一夜的气。但第二天也只好让人把府里收拾干净,等候着节度使夫人的到来。 亲卫们高高兴兴地照办。 节度使夫人是曹国公家最温柔知礼的小姐,田琼琳。虽然是庶出,却在几次饮宴上因举止得体、温柔大方得了罗夫人青眼。 前脚秦煐和沈濯成了亲,后脚罗夫人就把田琼琳给朱凛娶过了门。 罗夫人手把手地教田琼琳该怎么看账册、怎么认珠宝、怎么跟下人打交道、怎么跟外头人应酬,还有,怎么收拾她那个杠头儿子。 满心感激的田琼琳果然成了京城最出名孝顺听话的儿媳妇。 只是朱凛却待她只是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尤其一俟她有了身孕,就像是完成了这辈子最大的一件事一般,朱凛松一口气,立即便请旨去了幽州,重新从军中的将官做起,发誓要替大秦镇守一辈子北疆。 田琼琳一个字都不多说。 过年时,众人都有一个多月的假期,朱凛不想要。 沈濯亲自给他写信,威胁他:“你儿子马上就要出生了,敢不回来我就让你一辈子离不了京城。” 跟着朱凛回京过年的亲卫们都感受到了自家小主母的细致周到,无一不赞,嘀嘀咕咕地在朱凛跟前试探:“带着少夫人一起回幽州吧?您回家也有个人惦记惦记寒温。” 朱凛脸一板:“那我儿子怎么办?滚蛋!” 如今好了,少夫人和小少爷都要来啦! 亲卫们热情地张罗着把幽州城里买丫头婆子厨娘的地方都问了个清清楚楚,连朱凛都没告诉一声儿,就让人巴巴地迎出去了几十里地,安安全全地把田琼琳和学哥儿接进了幽州城。 人已经到了。 这样一个两眼一抹黑的地方,总不能让谁都不认识的田琼琳真的冰冰凉凉地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 虽然还是满心的不耐烦,但好歹朱凛会坚持客客气气地每三天回去吃一顿饭,每七天在家歇一晚,每半个月带着儿子和田琼琳四处走走。 而这一切,对于田琼琳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善意了。她非常知足,非常幸福。 两个人的日子就这样清清淡淡地过了十六年。 直到女儿朱棠满了十二岁。 田琼琳满面笑容,拿着罗夫人的信跟朱凛商议:“阿家说,让我带着棠姐儿回京住一程子。” 长年累月跟北疆的那些蛮子作战,朱凛身上横七竖八都是伤痕,此刻正趴在床上让大夫给做着艾灸缓解老伤痛,闻言抬头皱眉看她:“回京?还带着棠姐儿?” 田琼琳眉梢眼角都是喜气,却不肯多说:“是。” 如今的朱凛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愣头青,把这个话在心里稍稍转了一圈,又打量一打量田琼琳,明白了过来,哼了一声,又趴了下去:“懒得管你们。” 大夫奇怪地歪着头看看朱凛,又瞧着并不在意的田夫人笑眯眯地走了,闹不清,听不懂。 等到了晚间只剩下夫妻二人的时候,田琼琳还是自己憋不住,悄悄地笑问他:“你说阿家的主意能行不?” “微微是什么人?她不算计旁人,这天下就要烧香念佛了。你和阿娘竟然还想去算计她儿子?呵呵!”朱凛翻个身,“睡吧。反正阿娘有姨母做护身符,顶多也就是没面子罢了。” 田琼琳噎住。 太子今年十五岁了,该寻亲事了。自家的闺女算是太子的表妹。这自古么,表哥表妹好做亲。罗夫人眼馋太子妃这个宝座,她田琼琳又何尝不是? “我听阿家说,皇后娘娘做姑娘的时候,跟姑奶奶最亲。咱们棠姐儿的性子,很有她姑姑几分样子。兴许,皇后娘娘能喜欢棠姐儿?” 田琼琳忐忑不安,但还是怀着一丝侥幸。 朱凛打了个呵欠,模糊不清地说:“反正棠姐儿不是当皇后的料子……反正我闺女不给人做妾……睡吧。微微做事有分寸,不会让你们太过难堪的……” 这话说的,让田琼琳这当娘的还怎么睡得着!? 然而总归朱棠的婚事还是要往京里寻才是,这幽州天寒地冻、粗人遍地,哪里有配得上自家的心肝宝贝的? 田琼琳火速打点了行装,带着朱棠回了京城。 她前脚走,朱凛后脚就火速给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 长媳挑了幽州当地望族萧氏的女儿,行为举止端庄果断,给朱家做宗妇绰绰有余。小儿媳则挑了朱凛麾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的小闺女,是跟他家小儿子从小打架打到大的,小两口的感情极好。 两家子都觉得主母不在,行礼的事儿最好往后拖一拖。 朱凛却不听,大大咧咧地告诉他们:“我那婆娘名利心重一点,如今巴巴地带着闺女回京去嫁人了。若要回来,照我算着,怎么也得个一两年。难道就这么着让我们爷儿仨吃东北风不成?儿媳妇娶进来,我再纳个妾,日子照过!” 众人顿时心领神会,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就把婚事办完了。 等到田琼琳哭哭啼啼地给朱凛写信回来,说皇后娘娘“指着欧阳夫人的闺女说,那才是她的正经儿媳妇的样子”,棠姐儿只被赏了个虚衔的县主,而罗夫人回去就病倒了——的时候,朱凛那大儿媳妇萧氏都已经怀上了身孕。 朱凛嗤笑一声,把那封信丢到一边:“有毛病!” 就算田琼琳傻了吧唧,罗夫人这也是利欲熏心蒙了心智了! 保媒拉纤当年是微微最喜欢做的事情。 她自己的儿子,她能不挂心亲事?怕是早八百年就盯上了几家的小娘子,然后各种制造机会让太子跟人家见面,必要两情相悦了,才会娶进家门做太子妃,未来则接着做皇后娘娘…… 田琼琳的信来了没三天,朱闵的信也到了。 好在清江侯爷是个明白人,状态跟儿子一样一样的,暗搓搓地幸灾乐祸:“……你娘终于能消停几年了。我跟冽姐儿劝了两三年都劝不过来,被皇后娘娘一顿明嘲暗讽,终于知道自己的斤两了!” 又跟朱凛商量朱棠的亲事:“这丫头没心眼儿,京城的婚事不适合她。算你有远见之明,还让她从小学了些功夫。你亲自在幽州当地给她找个婆家吧。你那个糟心的媳妇关在家里看看账本就得了,外头的事儿不能交给她。那就是个傻子。” 朱凛的眉毛挑得老高。 跟朱闵啊,沈信言啊,沈濯啊这些人比起来,自家媳妇可不就是个大写加粗的傻子么? 搓搓脑门,朱凛叫了长子来派任务:“你妹子的亲事,你回去告诉你媳妇给她寻。你娘那样的,指不上。” 转天,萧氏笑容可掬地过来禀报:“我舅母家姓石,在幽州也算是老姓了。我知道她有个内侄,今年才十三,淘气得很,是家里的幺儿。阿舅若是觉得这个门第还行,我便让他过来跟着大郎二郎玩几天,看看人品行事?” 朱凛十分满意:“你办吧。” 过了半年,在京城实在是寻不到合适人家的田琼琳悻悻地带着朱棠往回走。 沈濯让欧阳试梅替自己给她送行。 “听说节度使没有回京的意思?那边冷,节度使听说又新伤旧伤的,若是想要回京,打发人给个信儿就行。”欧阳试梅说闲话一样。 田琼琳和朱棠都听得懵懵懂懂。 欧阳试梅无奈地笑,摇摇头,道:“罢了,你们把这个话说给节度使就好。也这么些年了,他也该历练出来了。” 又替沈濯送了好些金银首饰珠宝头面给朱棠:“回去幽州,尽管端起你县主的款儿来。皇后娘娘说了,她是你正经表姑姑,她给你撑腰。” 朱棠脆脆地答应,笑得天真烂漫。 欧阳试梅摸摸她的头,满目怜惜,忍不住又开解田琼琳:“太子大了,下头还有两位皇子,宗室里还有两位皇叔,几位郡王。京里局面没那么容易应付。你们在幽州,就是你们家最大了,自自在在地让孩子平安过日子,难道不比天天在京里担惊受怕的强?” 田琼琳不吭气。 你家的女儿做了太子妃,反过来反而告诉我,我闺女不做太子妃才是幸福生活,这话叫人怎么信?! 朱棠却绽开了一个最干净透彻的笑容:“欧阳夫人说的极是。京里也很好,有那么高的殿阁,有那么阔气的酒楼,还有那么繁华热闹的东西市。人也雅致,说话做事都斯斯文文的。京里的确是很好很好的。 “可是我其实并不算喜欢。 “我喜欢幽州的宽阔辽远、空旷无人。冬天有刺骨割肉一样的风。夏天时偶尔会跟着大暴雨刮起漫天风沙。我站在风里,满头满身都是黄的。可我觉得很痛快。 “欧阳夫人,我大约会在很久以后才有机会再来京城玩了。请您转告皇后娘娘,请她多保重。等我再从幽州回来时,若是不跟我娘一起了,我就给她带风干的熏肉,炖着京城的鲜菜吃,想必味道极好的!” 欧阳试梅哈哈地笑着,一把把朱棠抱进了怀里:“好孩子!” 番外五:大漠遥(一) 曲好歌去世的时候只有夫人琴氏在身边,而琴氏根本心里就装不下旁的事情,将丈夫的遗体停在当地的寺庙里,又给儿子媳妇写了封信送出去,夜间一副药,自己也就跟着丈夫殉了。 跟着的长随丫头哭得喘不上来气,也只得将他夫妇二人的尸身都收敛了,就在寺里等着曲追去接。 镇国长公主的驸马镇国公曲追接到母亲的信,魂飞魄散。 琴氏在信里气定神闲地告诉他,他爹病逝,他娘殉了,让他送老两口儿的遗体回老家——是曲家的老家,而非皇帝给的封地。 忍着心中无法言说的悲痛,曲追并没有等候在外巡查的临波回来,收拾了几件行李,带了心腹的家人和亲卫,匆匆走了。 等到临波满身疲惫地回到家,才知道公婆都去世了,丈夫去奔丧,而且只留了一句“替我上书陛下”。 镇国长公主亲卫是女兵,卫队的小队长叫沙棘。 “驸马爷也真是的!便是半日都等不得么?还是送个信儿给长公主能怎么着了……这传出去,让人怎么说咱们长公主?”沙棘叉腰扶剑,十分不满。 临波累得不想说话,摇头摆手让她们都先下去。 贴身侍女们上来给她盥洗换衣。 沙棘出了门,被公主府管事的嬷嬷叫住,问她:“詹先生呢?” “在外院书房啊!嬷嬷要请先生过来吗?”沙棘没觉得哪里不对。 管事嬷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你把刚才的事和你说的话都告诉先生,然后跟他老人家说,我请他过来一趟。” 是嬷嬷请先生过来,而非长公主? 沙棘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依言去了外院。 詹坎听完了事情经过,沉吟了许久,露出一个笑容,却有些尴尬,还有杂了一丝苦涩:“沙棘啊,你好似也该成亲了……” 沙棘脸上红了红。 这事儿跟她成没成亲有什么关系? “你先去吧。我去看看长公主。”詹坎温和地说着,站了起来。 临波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她想先倒头大睡一场,可是真的沐浴完毕躺到床上,却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声音很大,大到所有屋里屋外的人都能听到。 众侍女面面相觑。 管事嬷嬷叹了口气,让她们都退下。 詹坎来了,两个人对立片刻,詹坎长揖到地:“多谢嬷嬷提点。” 管事嬷嬷含笑屈膝:“先生不要嫌我多事就好。” “谁在外面?”临波仍旧有些哽咽,却不妨害她听见外头有人在轻声细语。 “长公主,是我。”詹坎对管事嬷嬷微笑着点了点头,整理衣襟。 “先生稍候。”临波清了清嗓子,尽力让自己听起来正常一些。 管事嬷嬷冲着詹坎微微颔首,推门进去服侍临波净面起身,然后将空间留给了相伴时间最长久的宾主二人。 “长公主很委屈吧?”詹坎温和地看着临波。 秦煐继位后,追封了生母先吉惠妃为贞慧太后。詹坎这些当年追随吉妃照看临波和秦煐姐弟的人,也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北渚先生去世的时候,甚至还被赐了太师的身后哀荣。 不过詹坎不太在乎。 他只希望他看着长大的临波和秦煐,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临波的眼圈儿红了一瞬,便立即压了下去,淡淡地垂下眼帘:“朝廷有制度,我们夫妻若是一起丢下西北去奔丧,只怕于法不合。所以驸马所为谈不上不妥,我也没什么可委屈的。” 那刚才的哭声呢? “只是阿家在世时,对我极好。念及她老人家竟然早早离世,我有些伤感罢了。”临波挑了个最正大光明的理由。 詹坎拈须轻叹,摇了摇头:“长公主若真是这样想的,那驸马怕是要在祖宅那边守孝三年了。” 三年…… 临波再也忍不住了,忙侧过脸去。詹坎眼睁睁看着那泪水汩汩地从她眼角冒了出来。 “曲侯……”詹坎顿了顿。西北平定之后,曲好歌便辞了官,甚至连爵位也不要,成了白衣。这十几年带着琴氏在各地逍遥自在,还是曲追命人在曲家的祖宅那边置了田亩铺子供养着。只是众人如今还都以“曲侯”称呼,似是已经改不了了。 “曲侯与夫人伉俪情深,所以曲侯一去,夫人便了无生志。虽说这行径有些偏执,但毕竟在许多人眼里,大约还是羡慕的吧?”詹坎缓缓道来。 临波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除了打仗,曲侯走到哪里,夫人便随到哪里。世人都是这样看的。”詹坎笑了笑。 临波想起曲追的话,不禁开口道:“我听驸马说过,其实是阿家想去哪里,阿舅便带她去哪里……” “对。驸马看惯了父母的相处,心里又格外珍惜长公主,所以,只要长公主开口,驸马这些年,也称得上是千依百顺了吧?” 甚至包括孩子。 临波在心里加了一句之后,陷入了沉思。 曲家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群体。吹拉弹唱,吟风弄月,上山下海。甚至在自己等人在西北安定下来之后,曲追还特意走了好几趟大漠去领略其中风光。 可自己来西北,不是来玩的,而是来为大秦镇守西北国门的! 所以,在长子的教育上,临波极为严厉。 为此,曲追曾经委婉地跟她提过不知道多少次。但临波很执着。所以曲追放弃了。 ——曲追不仅放弃了跟她争辩孩子的教养方式,也放弃了请她参与到自己那些逍遥自在、陶情冶性的活动中去。 镇国长公主镇守国门,镇国公镇守长公主府。 这是西北的一句笑话。 曲追没有任何不满,当面听见也只是笑着点头:“长公主本就比我的本事大。” 可是本事再大,她也只能巡查、奖惩、安抚——拿沈濯的话来说,做做后勤保障工作罢了。所有的调兵谴将、操练战阵,哪一样不是曲追…… 临波垂下了眼帘。 所以他这样一言不发地一走了之,自己才会如此委屈,如此不安,如此……心慌。 风光都是自己,但其实,最重要的事情,都是曲追的。 番外六 大漠遥(二) “也许在长公主的心里,您首先是大秦的长公主,其次才是曲驸马的妻子,最后才是小世子的母亲。这是您的选择,也并没有什么错。但与此同时,您就不能再要求曲驸马时时刻刻都把您是他的妻子这一条放在首位了。 “既然您最想做的是大秦的长公主,那么曲驸马便只当您是大秦的长公主,又有什么问题呢?” 詹坎神情怜悯,语气温和,可是话,却不那么让人舒服。 “这又没有冲突!”临波终于有了一丝怨气。 “长公主今日巡查,是何时告诉驸马的?又有否邀驸马一道去?”詹坎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 临波躲开他的目光,但还是倔强地轻声答道:“他一向只肯去军营,其他地方他也只是例行查看……我每日里要做些什么,总不能桩桩件件都告诉他……” “驸马既然不知道长公主去了哪里,他又如何通知您两位老人家的噩耗,又如何跟您商议行程,又如何,”詹坎顿了顿,尽力把声音放得柔和些,“能指望从您这里得到该当是妻子给予的安慰陪伴呢?” 临波垂下眼帘,手指捏在了一起:“我很敬重舅姑,也多次提过想接二老来这边颐养天年。并不是我不肯尽孝,而是……” “而是曲侯骄傲了一辈子,又怎么肯在最该怡然畅意的晚年,到长公主跟前,被皇家的一应规矩束缚。”詹坎蹙起了眉,表情带上了一丝不满。 “这样不是很好么?各自相安无事?”在听到骄傲二字的时候,临波挺直了脊背,抬起了头。 詹坎的脸色完完全全地沉了下来:“长公主!当年与曲家结亲,是您自己的选择。曲侯一家,对公主、对大秦,一则有恩二则有功!您对待曲家的态度若果然是现在说出来的这样,那可是真真地令人齿冷!” 说到这里,詹坎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若是长公主觉得给驸马做妻子、给曲侯夫妻做儿媳都受了委屈,那詹某就立即向陛下请旨,给长公主和离!否则,让镇国公像个外人似的,孤零零在长公主府过一辈子,大秦可就太对不起曲家了!” 说完,詹坎狠狠地摔了袖子,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詹先生,詹先生!”管事嬷嬷有些着慌地喊。 怎么会谈成这样?! 一向那么疼惜长公主的詹先生,竟然气得脸都白了…… 屋里传出了临波公主压抑的呜咽声。 管事嬷嬷回过头来看看房门,再转过头去看看詹坎气呼呼的背影,叹口气,只得先顾着长公主。 进门一看,临波正伏在大迎枕上,肩头微微颤抖,紧紧抓在枕上的双手,骨节发白。 管事嬷嬷过去坐在榻沿上,轻轻地拍着临波的肩膀,低声劝哄:“长公主别伤心,事情总能解决的……再过一会儿世子爷和小公子就要来给您请安了,看见您这样,该吓着了……” 可是临波满心的委屈翻上来,哪里摁得下去,回过身来,倒在管事嬷嬷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嬷嬷,嬷嬷……” 管事嬷嬷忙揽着她的肩,一边温柔地拍抚,一边叹着气劝:“嬷嬷不是先生,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是嬷嬷就知道一条:您跟驸马是夫妻。这夫妻若做不成同林鸟,那还叫什么夫妻呢? “早些年,您跟驸马多好?起坐都在一处。一起去城里探看官员,一起去军营检查操练,一起在家里教养世子,一起去大漠看风沙星月…… “可是自打曲侯他们二老说了不来陇右,您跟驸马怎么就慢慢地相敬如冰了呢?您算算,您二位都分房睡多久了?就连小公子,都是那年中秋赏月,您醉了酒才有的…… “老奴不懂军国大事。可老奴知道,只要夫妻不好,这子女就很难好,外头就有机可乘。若当真有一天驸马跟您离了心,带个什么丫头回来说已经收了房,您是打杀了那丫头,还是就能容下?! “镇国长公主和镇国公若是不好了,那这甘州,这陇右,这西北,难道还能好得了……唉唉,那可怎么了得哦……” 临波越听越觉得烦恼:“他不管,我再不管,这西北不要翻了天么?” “长公主这话就不对了。”管事嬷嬷扶着她做好,拿了帕子仔仔细细地给她擦泪,语气宠溺,字眼儿却十分严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怎么往西北派官儿是陛下的事儿,怎么往西北派将军也是陛下的事儿。国公爷不管才是对的。若是西北地界上国公爷什么都管,那叫镇国公吗?那叫西北王!” 临波的身子陡然间一震,眼神冻住。 “长公主是先帝的娇娇女,是陛下最亲近的长姐,也是皇家搁在西北的活招牌。可是,长公主不是大秦朝廷封在西北的诸侯王。咱们大秦,没有诸侯王。” 管事嬷嬷的表情照旧轻松,语气照旧闲散,就像是在说东家长西家短。 可是临波的脸色却渐渐苍白起来。 “世子爷是在您手里教养长大的,里里外外行事都依着您的规矩。老奴前儿还听说,他跟人家出去观花作诗,瞧见一件不平事,没有送官,而是带着苦主去了衙门,把甘州刺史的大堂给砸了,说人家贪渎,要军法从事。还是国公爷出面去给刺史道歉才算拦住了人家辞官……” 管事嬷嬷继续絮叨,“现在还有您和国公爷,可若您和国公爷都没了呢?陛下也大行了,换了太子做皇帝。咱们世子爷跟太子又没见过,没感情没交情,日后也跟您似的这样行事,西北军政都要管,那太子得怎么想……” 临波的身子轻轻地颤抖起来,深深低下了头去:“嬷嬷……” “老奴多嘴了……”管事嬷嬷见她还是不肯松口,不由得长叹了一声,站起身来,规矩行礼,“厨下还给您炖着汤,老奴去瞧瞧……” “嬷嬷是先太皇太后指给我的。”临波抬起头来,眼神中带着审视,“可是这些年却从来没跟我这么尽情说过这些。” 如今却是因为什么,终于肯开口了? 番外七 大漠遥(三) 管事嬷嬷低下头,轻轻笑了笑:“若不是因为这回曲侯过世,我也不会跟长公主说这些。毕竟长公主和国公爷头上还有曲侯顶着,这些话原也该长公主的长辈来说才合适。” “你真是先太皇太后的人么?”临波心里起了狐疑。 管事嬷嬷抬头看着临波长公主,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长公主觉得我是谁的人?” 临波语塞。 她觉得这个管事嬷嬷的行事,很像是沈濯的人。但她不敢说。 皇祖母临去世时特意把她叫了去,最后嘱咐她的那话,让她此生不许与沈净之争持,还替她遮羞,寻了个“相欠”做借口;可是明明白白的意思,就是警告她:这辈子唯一个千千万万不能惹的人,就是沈净之。 她不想惹沈净之。 哪怕是怀疑面前的管事嬷嬷是沈净之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人,她也不敢说。 “长公主,老奴告退。”管事嬷嬷脸上浮现出来一丝怒意,规矩地行了礼,立即退了出去。 临波在她身后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若真是皇祖母的人,她必定认为自己冒犯了先太皇太后,生气是应当的。这若不是皇祖母的人,而是沈净之的人,那么,对方也会愤怒于自己竟然会质疑最疼爱自己的皇祖母…… 临波暗暗地懊恼起来。 不该起这个没来由的疑心! 都是这桩事闹的,自己在西北历练十数年才有的镇定从容,一时三刻便破了功。 可是詹坎和嬷嬷说的话…… 临波低下头轻轻捏紧了拳头—— 他们说的,有道理。 “世子和小公子前来请安。” “咦?怎么是沙棘在这里?嬷嬷呢?”曲是牵着弟弟曲非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奇怪地看着门口站着的亲卫队长。 “回世子爷,嬷嬷今儿不舒服,去睡了。”沙棘笑嘻嘻地给曲是打起了帘子。 曲是的样貌像极了临波,或者说,像极了男装扮相的先贞慧太后。 临波喜欢捧着他的脸仔细地看,也是因为从他脸上,她还能看到记忆中依稀仿佛的母亲。 曲非则是典型的曲家人模样,一双眼极为慧黠,滴溜溜地转着。进门便甩开了哥哥的手,三步两步跑进屋子,蹬了鞋子爬上了榻,一个虎扑便扑进了临波的怀里:“娘!” “给母亲请安。”曲是抱拳长揖,一板一眼地行了礼,挺着胸脯站好,等着母亲一天一回的训话。 临波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地吁了口气,招手叫他:“你来。” 这个程序跟往日截然不同,曲是很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一脸疑惑地走了过去:“母亲?” “是儿,你们祖父祖母,过世了。”临波把两个儿子一边一个揽在怀里,轻声说道。 曲非大惊:“什么时候的事?祖父祖母上次来还好好的!祖母还给我弹琴唱歌呢!我还说了要跟她学唱歌……”说着说着,七岁的曲非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临波的眼里顿时蓄满了泪,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曲是耷拉着脑袋,半天才说了一句:“我和弟弟的名字都是祖父取的,我很喜欢我们俩的名字。”抬手擦了一把眼睛,低着头,不吭声了。 “你们爹爹已经去送祖父祖母的遗体回曲家祖宅。朝廷有制度,阿娘没有陛下的旨意不能擅自离开封地。是儿,你已经长大了。阿娘让天枢爷爷陪着你,你带弟弟去寻你爹爹,然而听他安排。” 临波缓缓地说着自己的计划,“寻到爹爹后,就给阿娘写信。阿娘等陛下的旨意下来,就立即去寻你们。” 因为母亲的坚持,曲是长到今年一十六岁,还从未离开过甘州城。 一听可以自己带着弟弟走远路,去中原,曲是不由得一阵兴奋:“好!” “路上要天枢爷爷的话。凡事不可自作主张。这是你第一次出门,凡事不能想当然。”临波只觉得摘了心肝一样的发慌,却又只能咬着牙强作镇定。 曲是满口答应,又嫌弃地看着还在抽抽搭搭哭的曲非:“行了,别哭了。等过些日子寻到了爹爹,咱们得给祖父祖母守灵,到时候有你哭的。” “哥哥没有心!”曲非不服气地大喊一声,重又张开嘴,哇哇地大哭:“我想祖母!我要祖母!我不让祖母死!” 曲是眼圈儿红着,泪珠子也掉了出来,喊回去:“谁不想祖父祖母?他们对我最好了!我怎么会不想他们?祖父还答应我满了十八岁无论如何都会带着我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可是阿娘说过,我不能哭!” 两个孩子就在临波身边,一个榻上一个地上,瘫坐着,双手散在身侧,仰着头张着嘴痛哭起来。 临波眼一闭,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血脉天然。 虽然曲侯夫妻只是每年回来一趟而已,在长公主府住的时间也不算长,但对于两个孩子来说,祖父祖母仍旧是最亲近的人。 自己这些年都为了长公主的尊严,忙于所谓的军政要事,却忽略了曲家老少三代的情感维系,是不是,得不偿失? 当晚,曲是曲非就歇在了临波的正房,而临波整夜都在为他兄弟二人打点行李。 天枢如今已经是六旬老人,听说要服侍着两位少主走远路,不由得迟疑起来。因又去找了詹坎商议。 “曲侯病逝的地方在剑南,祖宅却在山东。这就横跨了整个大秦天下。这一路太远,我们未必截得住驸马。您老看,我是不是该多带几个人?” 临波能让天枢带着两位少主去送曲侯一程,这已经令詹坎消了怒火。当下,也便就尽心尽力地打算起来:“随身服侍的小厮带上两个,公主必要让国公爷的亲卫们跟着……” 詹坎顿住,无奈地苦笑:“公主可说了让你带什么人陪侍?” “说让我自己挑。只要安全,挑谁都行。”天枢有些为难,没有临波直接发话,让他去挑府里隶属甘州大营的精锐,他还是不敢的。 番外八 大漠遥(四) 詹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今日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天枢作为长公主府的情报首领,自然是一清二楚。对于詹坎这一声长叹,他也十分明白其中的含义。 踌躇了片刻,天枢轻声道:“先生,从太后到先帝,从北渚先生到孟夫人,其实都不太懂得平常夫妻应该如何相处。长公主殿下,也不懂……而且,其实,咱们……也说不上真懂……” 詹坎沉默了下去。 他是一辈子没有成亲的。天枢也是,嬷嬷,也是。 所以,让他们这些人教导夫妻之道,只怕公主的确是不服的…… “何况,殿下虽然长在深宫,但是自幼跟随先太皇太后,耳朵里听的眼睛里看的,都是各家各户的丑陋隐私。心里难免对夫妻家庭有畏惧……” 天枢低低地说着,想了想,问道,“不知能不能寻到一个合适的人,最好是妇人,跟长公主聊聊……” 詹坎想了许久,摇了摇头:“陇右道上,并没有什么合适的妇人……若说熟悉的,怕就是沈信芳将军家的那个刘氏,可那一位又是个蠢货……” 天枢愁眉不展,低声道:“公主一向执拗,这可怎么办……” “也许……”詹坎不确定地往东边看了看。 “嗯?”天枢顺着他的目光也转了转头。东边?那不是——京城? 詹坎迟疑了一会儿,道:“你可还记得章扬?” 天枢颔首。 “章扬当年能取代我的位置,我现在想想,倒未必是因为他比我能干多少。反而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他认准的现在宫里那位皇后娘娘,愿意全心全意配合那一位行事……” 詹坎轻轻呼了口气出去,续道:“如今看来,那一位所做的事情,不仅是对的,而且都是对陛下好的。所以我想,那一位的眼光心机,应该是足够的。” 天枢想了想北渚先生生前对沈皇后的评价,了然点头:“先生想的有道理。也许皇后娘娘听说了这件事,愿意劝一劝公主。”顿一顿,又笑道:“不过,若是先生能私下里托沈信芳将军去跟皇后娘娘求恳两句,大约事情会更顺利吧?” 詹坎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天枢带着曲是曲非,以及一群护卫小厮,浩浩荡荡地走了。 沙棘则跑到临波跟前,叽叽咕咕地把她“偷听”到的昨晚天枢和詹坎的谈话都复述了一遍,然后紧张地告诉她:“詹先生真的一大早就让人去打听沈将军的行程了……” 这简直是…… 临波扶住额头,哭笑不得:“你去跟他说,国公去奔丧,让我代呈本章。让他写,我急用。” 沙棘答应一声,跳起来跑了。 果然真等到让沈净之来教导自己夫妻之道的话,那自己岂不是成了大秦的笑话了?! 临波咬着嘴唇倚在榻上寻思了一会儿,仍旧有些不服气,但终究还是一摔手,起身去了书房。 她给她弟弟写奏章,哪里用得着旁人代笔? 奏章很快送到了御前。 秦煐看了一会儿,拿着回了后宫给沈濯看。 “曲好歌和琴氏都……”沈濯大讶。 “我倒觉得,这夫妻两个,挺好的。”秦煐挨着沈濯的肩膀坐下,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三十出头的沈濯又有了身孕,腰身水桶一样地粗。秦煐的手臂弯过去,都只够把手掌贴到她肚子的另一侧而已。 “曲氏忠心为国,又已经去了。你多赏些身后名吧。不为曲侯,也为曲追。”沈濯有些低沉。 秦煐就怕她多愁善感,忙答应不迭,踌躇道:“不过姐姐想要陪着一起去山东治丧。我担心曲追那样的,父母过世他没在跟前,会心怀愧疚,闹着在老家守孝三年。” 西北不能三年没有镇国公。 “你说,下旨让他们安葬了曲侯就回西北守孝怎么样?”秦煐想一想,还是决定不由着曲追的性子闹。 沈濯抿唇一笑:“那容易。你旨意不要给他,你就让他们夫妻去治丧,然后让姐姐带着两位外甥入京就好。” “入京?!那可太好了!我都十几年没见着姐姐了!太子也该跟曲是曲非兄弟俩亲近亲近!对对!就这么办!”秦煐兴奋地站了起来在殿中走来走去,可是瞬间又狐疑着看向沈濯:“姐姐十几年推三阻四都不肯进京,这个时候让她来,她肯?” 沈濯伸手给他,让他拽了自己起身,扶着肚子缓缓走动,权当散步:“所以才要在这个时候让她来啊!” 然后临波会恐慌,会想要迅速带着孩子回西北,而曲追就只有跟着一起回去一条路…… 秦煐心里转过弯来,失笑摇头,道:“你这是逼着他们一家子回去。” “我这是帮你姐姐的忙。”沈濯横了他一眼,“怎么可能这样的奏折是你姐姐亲手写来,而不是曲追字字泣血?何况还是曲追先走、两个外甥随后,姐姐拖延到最后?这摆明了就是两口子闹了不愉快了。若咱们不逼着他们一起回西北,那曲追一句守孝,难道两夫妻真的三年不见?” 秦煐瞪圆了眼睛。 回应的旨意通过迅鹰飞快送到了临波手里,给了她充分的准备时间。 临波看着手里的纸条,神情怪异。 詹坎则微微扬起了嘴角。 纸条很简单,两行字,秦煐的亲笔:“姐姐可先起行。一应旨意随后自有内侍羽卫直接送往山东。事毕请携两位外甥入京小住。” 单凭最后这一句,曲追应该会跟临波一起回西北了。 但是,秦煐又怎么会这样善解人意地…… 詹坎看着她发呆,轻声道:“殿下,皇后娘娘是个聪明人,而且,先太皇太后的炒货店,可还在她手里呢。” 西北也还有沈信芳。 临波脸上做烧。 自己的家事,究竟还是被沈净之知道了! “罢了,先去给我公婆送葬,其他的,都以后再说。” 临波公主一身素服披风,上了马车。 詹坎回头看看留下看家的沙棘,笑一笑,翻身上马。 “为什么不带我?”沙棘哭兮兮。 “因为全府上下,你是心里最没有国公爷的人。带着你,容易闯祸。”管事嬷嬷叉手站在她身边,淡淡地说着话,眼睛却盯着临波的背影。 希望这一回,她能真的明白。 那才能有一世平安的日子过。 番外九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一) 大秦开国以来,风仪最出色的皇室中人,就是天赐太子。 这是举世公认的。 所以文帝最爱的就是这个儿子。哪怕后来自己的宠妃在他四十岁的时候又生了一个幺儿。 文帝将天赐太子带在身边亲手教养,从吃饭到坐立,从说话到走路,读书识字、待人接物,甚至太子身边的女官宫女、内侍侍卫,都要亲自一一看过。 二皇子秦明看在眼里,闷不吭声。 可是怏怏回到宫里,却扑倒在床上,用软软的枕头捂住自己的头,哭。 乳嬷嬷喟叹着上前,怜惜地爱抚着他的肩膀,声音低低的,就像是在喃喃自语:“作孽哟……原本你才是那个最先抱起来的啊……” 二皇子肩膀一顿,扔开枕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嬷嬷你再说一遍?” 乳嬷嬷张口结舌,尴尬地笑:“你不是堵着耳朵呢……呃,我,我没说什么……呃,我说你比天赐太子更先学会了跑……” 二皇子定定地看着她,直到她的额角落了一滴汗下来。二皇子的眼神渐渐地变冷,忽然又一扭脸,跳下了床:“我今天要去皇祖母宫里用晚膳。你让人去说一声,然后给我换衣服。” 乳嬷嬷强笑着答应了,晚上果然牵着蹦蹦跳跳的二皇子去了寿春宫。 太祖嫌弃太宗太过耳根子软,所以特意选了个强硬的妻子给他,这就是薄太后。 薄太后非常喜欢天赐太子,不太喜欢二皇子。 因为天赐太子有股子狠劲儿,可二皇子就是个爱哭鬼。 今天二皇子说要来吃饭,薄太后还皱了皱眉头,打发人去问皇帝皇后和天赐太子都来不来。 皇帝回说晚间约了宰相议事,天赐太子要跟着听,爷儿俩不来。 对于舒皇后来说,孝敬薄太后才是天下第一大事,她自然是丢下手头的所有事情,早早地就到了寿春宫,预备着伺候薄太后盥手布菜。 可是她却意外地看到了二皇子。 “二郎,你怎么来了?” “我想吃祖母这里做的素菜了。司膳送到其他宫里的素菜都没有祖母宫里的好吃。”二皇子一本正经。 却引得众人都莞尔而笑。 就连薄太后也露了慈祥笑容出来,让人:“给二哥儿多做几样,看看他爱吃哪个。” 祖孙三代亲亲热热地吃完了饭。 乳嬷嬷上来给二皇子擦了嘴擦了手,跟着一众内侍侍女退下也去吃饭。 二皇子看着她走远,一脸困惑地仰脸看着薄太后:“皇祖母,嬷嬷说我才是先抱起来的那个,还说什么作孽,她是什么意思?” 当啷! 舒皇后手里的茶盅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好孩子,跟祖母说说,是怎么回事?”薄太后这次真心地露出了慈爱的笑,亲手把二皇子抱在了膝上,细细地问他怎么回事。 二皇子噘着嘴说父皇喜欢大兄不喜欢他,说着又红了眼圈儿,吸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伤心得哭了一鼻子。然后嬷嬷就说了那句话。 “可是我问她什么意思,她又不承认她说了。我明明听见了。我没说谎。”二皇子强调着。 薄太后脸上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冰寒,先柔和地哄着二皇子道:“好孩子,你告诉皇祖母是对的!你那个乳母没安好心,你不理她,这做得极好。” 笑着命人带他去花园里摘花:“奖励你,想摘哪个摘哪个!” 二皇子拉着宫女的手叽叽喳喳说笑着出去了。 薄太后则转脸看向舒皇后:“二郎身边的所有人,重挑。你来挑,不用最好的,但要最干净的。” 舒皇后心惊胆战,毕恭毕敬地站起来欠身诺诺。 “叫那个乳母来。”薄太后陡然间面沉似水。 乳嬷嬷跪在地上,抖作一团。 “哀家不管前因后果,哀家只问你,究竟你说的那句话,是谁告诉你的?”薄太后高高地看着几乎要软倒在地的乳母,声音冰冷。 “是,是……是稳婆。”乳嬷嬷战战兢兢。 “拖出去打死。去找当年的稳婆来。”薄太后不耐烦地挥挥手,然后看向舒皇后,“你带二郎回去,然后把此事告诉皇帝。除此之外,不要再跟任何人说。” 乳嬷嬷被堵了嘴,再也没能说出来一个字。 她被拖出寿春宫正殿的时候,抱了一大捧花正欢声叫着要拿去给皇祖母和母后插瓶的二皇子似有所觉,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安。 然而从那以后,宫里不管是谁,都再也不敢小看这位二皇子了。 就连天赐太子,也悄悄笑着揪了弟弟的耳朵问:“你竟然学会告状了?那乳母得罪了你,你自己罚她就是了,做什么去告诉了皇祖母?” 已经得了不要告诉旁人的吩咐,二皇子吭哧了一会儿,才扯了个谎道:“她当着皇祖母的面儿欺负我,所以皇祖母才重重地罚她……” 这话听着就不尽不实,但天赐同样也不过是个孩子,半信半疑着刚要追问,二皇子却已经捂着耳朵哭了起来:“好疼,哥哥你放手!” 再后来天赐太子因为欺负弟弟被文帝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事情就这样囫囵着过去了。 时间一晃就到了文帝想要给兄弟两人寻伴读的时候。 毕竟,天赐太子实在是太过聪慧,跟他一般大的二皇子,在读书上实在是远远不及他。更何况,相比较而言,二皇子又更爱习武。 这一回,是召南长公主亲自进了宫,跟文帝要这个太子伴读的名额,话说的极为直白:“我不过是个宗亲,日后孩子的前途,多多少少,都要看他跟太子的感情深浅。我长子行郎比天赐大一些,跟着他一起读书,好歹不会耽误了天赐的进度。万一他们要胡闹,行郎年长,也能劝劝。” 文帝想想,是这么个道理,点了头。当场便下了旨意。召南满面笑容地谢恩而去。 可是薄太后却在私下里激烈反对。 文帝委婉地劝了许久,虽然薄太后仍旧十分生气,却也不再坚持非要把周行赶回周家。 太子伴读一波三折,终于落定。众人这才想起来二皇子。 二皇子笑眯眯地表示,要舒皇后母家的弟弟当伴读,说是一起玩得时候特别开心,尤其是一起骑马的时候。 所以后来,宫里常常能看到,周行和天赐太子一起拿着折扇谈经论道,二皇子和舒枹一起舞刀弄枪。 薄太后、文帝和舒皇后都很欣慰。 各得其所。 番外十: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二) “阿哥,我以后想去边关打仗!” 舒枹就是二皇子的小尾巴,天天气喘吁吁地追着他跑,一身颤颤悠悠的肥肉,竟然也有些消减下去的趋势,甚至脚尖绷直时,给他沐浴的丫头已经能捏到有些发硬的小腿肚子了。 “你倒是雄心大志,可惜你是外戚。太子大兄又一向不太亲近舅舅,我看你是去不成的。”二皇子笑嘻嘻地将手中的刀扔给侍卫,接过内侍手中的手巾擦汗。 舒枹捧着脸蹲在一边,哼哼唧唧地琢磨,一会儿一抬头。 “那我去磨姑母?不行,舒家就我一个,姑母肯定不舍得……” “要不我去跟姑父请命?太子总得听姑父的吧?” “阿哥,咱们下午就看太子吧?套套近乎?” 二皇子看着他哈哈地笑,伸手揪着他的耳朵拽起来:“你先别琢磨这些歪门邪道。你先把功夫练出来,至少冲锋陷阵的时候别拖大军的后腿啊!” 舒枹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一起练功。但是到了下午,还是软磨硬泡,逼着二皇子带他去寻太子说话。 今年年初,皇帝开始让天赐太子试着独立处理一些宫中的事务,所以,他所居住的南薰殿如今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这番景象看在舒枹眼中,多少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低声咕哝了一句:“这也太厚此薄彼了吧……” 乐安宫里里外外加起来,小猫两三只。跟眼前的热乎比起来,简直清净得像是——冷宫?! 二皇子假装没听见,笑眯眯地背着手往里走,嘴里还调笑着:“阿弟,你看看,太子大兄到底是有多爱美人儿?” 他一说,舒枹的注意力也立即被转移了开去,两只眼放出了莫名的绿光:“我的天……阿哥,姑父这是把全宫城的漂亮宫女都弄到南薰殿来了么?” “昨儿夜里,我还听见我宫里几个小宫女嘀咕,说太子大兄已经开了荤了……”二皇子跟舒枹勾肩搭背,吃吃地笑着,吊儿郎当。 舒枹满脸馋相,惋惜地啧啧有声:“要说姑母怎么光管你我,也不管管太子爷?前儿我瞧见家里有个绝色的丫头,想要过来,我娘差点儿暴揍我一顿。还说,姑母放了话,十六岁前不许我沾女色。” “啊呸!”二皇子作势一拳锤在她的肚子上,“你小子才十三!也不怕损了身子!” “那太子爷不也刚过完十五岁的生日?”舒枹不服气地低声顶嘴,又嘬个牙花子,“阿哥,姑父没给你也安排安排?” 二皇子的眸色微微深了一瞬,片刻又哼笑着握拳曲臂:“我可是要练成绝世高手的!这么早失了童子身,那高深的功夫就学不得了!” 两个人嘻嘻哈哈着,迈步就往正殿里闯。 门口的侍卫硬邦邦地伸手一拦:“二殿下,舒公子,太子殿下与周公子正在问事,还请稍候,小人这就去通报。” “你,新来的?”二皇子停住脚步,胳膊还是没正形儿地吊在舒枹肩膀上,斜着眼上上下下打量那侍卫,咧嘴一笑,“长得挺好看啊!” 舒枹冲着他挤眉弄眼:“太子爷这爱美之心啊……啧啧……” 侍卫面无表情地欠身抱拳,然后去通禀。 天赐太子看见二皇子大大咧咧的样子就一脸嫌弃,索性不理他,转脸和煦地跟舒枹寒暄。 殿下的侍卫内侍们对视着笑,给二皇子端茶端果子,又有宫女美婢上来给他捏肩捶腿。 周行在旁边摇折扇边摇头:“二殿下,您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就不能有一回您来的时候穿件儿干净的?瞧瞧,袍角上又扯烂了一条。” 二皇子在果盘里头挑挑拣拣,拿了一个大个儿的梨子啃,满不在乎地笑:“才过来的路上,瞧见老杨树上有一窝鸟,拉了一个宫女一头的白屎,宫女儿抱着头呜呜地哭。枹弟怜香惜玉,我就上树去帮那宫女儿报了个仇。” 掏鸟窝还掏出理来了?! 天赐太子哭笑不得,先瞪了弟弟一眼,问内侍:“昨儿不是做了一件天水碧的袍子?我记得肩有点儿宽,拿去改了没有?” “还没有。”小内侍笑容满面地答。 “带这个惹祸精去换上。回头让皇祖母瞧见他这袍子,乐安宫里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天赐又瞪了二皇子一眼。 小内侍殷勤地带路,请二皇子去后头。 二皇子一路嘀嘀咕咕,嚼着梨子含混不清:“管家婆一样……” 小内侍轻声笑着解释:“其实那件袍子,是太子爷瞧着料子好,特意让人给您做的……每常您过来,瞧见下头人不好生打理您的衣裳,太子爷不知道悄悄发了多少脾气……” 梨子核被随手远远地抛了出去。 二皇子满手的汁水擦在了自己已经解开了腰带的袍子上。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领情。”二皇子不耐烦地说着,又哼道,“我们兄弟本来好得很。偏有你们这些狗才,天天地替大兄对着我百般施恩,听起来像是替大兄跟我解释,让我最好心生感激。可这事儿反过来琢磨,你们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地挑拨离间?我们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用得着你们这群狗才在中间说三道四的……” 二皇子连说带骂,说得多了,还抬起脚来照着小内侍的屁股上踹了一下子。 换了新衣的二皇子又和舒枹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走了。 天赐看着弟弟的背影,笑得温暖:“这次这件做得合身,赏。” 小内侍委屈地把屁股亮给主子瞧:“可是二殿下并不领情呢……您瞧……” 天赐定定地看着那个清晰的鞋印,脸色有些僵硬。 “算了。二郎自幼脾气古怪,不爱听人唠叨——你这个奴才,必是自作主张,又在背后替太子殿下表功了。二殿下最烦跟人道谢,你这样替太子殿下逼着他感恩戴德,他不踹你才怪了。” 周行温声细语地劝慰天赐,“你还不知道二郎的?他心里都有数。” 天赐的脸色缓了下来,挥挥手:“打发了吧。”不管小内侍惊恐地睁大了眼,堵上嘴被拖走,只管对周行道:“你说,二郎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东西?我怎么觉得谁都能看得懂,就看不懂他呢?” 周行好笑地用折扇敲他的椅子把手:“太子爷,您今儿才十五岁零十天,您谁都能看得懂?陛下都不敢这么说!” 番外十一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三) 二皇子带上舒枹去了寿春宫。 每天去寿春宫打个转是二皇子自幼养成的习惯。 皇帝和太子朝堂宫里的事情忙起来,有时候会顾不上去给薄太后请安。可是皇后和二皇子从来都没落下过,是真正的风雨无阻。 而且,薄太后也很喜欢舒皇后的内侄、小胖子舒枹那个憨直的性格,拿他当开心果。发现了这一点的二皇子隔三差五就会带着舒枹一起去给薄太后开心。 “太后娘娘,我们刚才去南薰殿了。太子殿下那里好多美人儿啊!太后娘娘,太子爷和二皇子过了十五岁生日,是不是该给他们找媳妇了?” 舒枹满嘴里塞着寿春宫做得最好吃的蟹黄包子,口齿不清地跟薄太后八卦。 “吃东西还塞不住你的嘴!等我告诉舅母,让她好好教导你餐时礼节!食不言寝不语都做不到!”二皇子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笑嘻嘻地转向薄太后,显摆自己的新衣服:“皇祖母,您瞧,大兄给我做了一件新袍子!好看不?” 薄太后一把打开他挡在自己眼前的衣襟,新奇地追问舒枹:“南薰殿里都是美人儿?我怎么不知道?谁送去的?” 舒枹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冲着二皇子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把自己仍旧微胖的身子挪到薄太后另一侧,神神鬼鬼地告密:“刚才出来的时候我问了守门的侍卫。侍卫们说,宫女儿都是陛下送去的,至于那几个长得好看的侍卫,好似是太子殿下自己挑的。” 眯眼想了想,又笑了起来:“其实那几个侍卫里头,也就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眉眼跟周公子有点儿像!” 二皇子情不自禁地问:“你说刚拦着咱们不让进的那个?那个跟周表哥哪儿像了?” “就是像啊!双眼皮大眼睛,还有那两道浓眉,剑一样!你跟太子爷、周公子说话的时候,我还仔细瞧了瞧那个人,他的眉毛好似修过!”舒枹说起这个来兴致勃勃。 薄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 “修过?什么叫,修过?”二皇子一脸茫然。 舒枹拍着膝盖嘲笑他:“你看你这就不懂了!宫里那么多女子,哪个的眉毛没修过?不修怎么画成柳叶弯弯?” 二皇子手里的糕点噗地一声掷到了他脸上:“你心里就不能想点儿正形!满心的腌臜,还想往别人身上套!吃你的包子!三姑六婆嚼舌头一样!” “舒公子今年也十三了,家里可是该给你议亲了?”寿春宫的老嬷嬷在旁边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句话说得舒枹满脸通红,嗫嚅着低头猛吃包子不说话了。 “皇祖母,要不您帮舒表弟看门亲事吧?他刚才在南薰殿,差点儿就去摸宫女的手了!”二皇子嗤嗤地笑着,几乎要笑倒在薄太后身边。 薄太后的神情重新缓了过来,也笑着打趣舒枹:“你这样一身肥肉,哀家可没法儿给你做媒。谁家的姑娘,也都喜欢帅小伙儿啊!” 舒枹噘着嘴,恋恋不舍地把手里的包子放了下来:“我以后少吃点儿还不行……” 众人拍手大笑。 薄太后笑得尤其前仰后合,搂着滚到她膝盖边上的二皇子,拍着他的肩,亲昵无比。 帝后二人携手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景象。 两夫妻十分欣慰,满面含笑上前跟薄太后问好,又柔声喝止二皇子和舒枹都“消停些”。 皇帝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培育人才,所以一旦遇到年轻人,第一本能反应就是要考校人家的功课。这一对难兄难弟哪能不知? 不等皇帝开口,两小忙不迭跟薄太后告辞,落荒而逃。 大秦帝国塔尖上的三位看着他们的背影哑然失笑。 “你给太子送了许多美人去?”薄太后见没了旁人,单刀直入开口便问。 皇帝有些尴尬:“十五岁生日已经过完,孩子也该知道些人事了……” 可是舒皇后一脸讶然:“你不是让我把宫务都交了给他练手?这时候再送了女人过去,孩子的身子骨吃得消吗?毕竟是年轻人,一旦食髓知味,怕是会贪……” 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寿春宫太后婆母面前,舒皇后腮上一红,咬住嘴唇低下了头。 “你这心思不错,法子却略显直白。连舒枹那小子都觉得蹊跷呢。”薄太后笑了,“而且,这样的事情,你怎能越过皇后去?这种内帷的事,原该是她的才对。” 又安慰舒皇后,“我也觉得有些早,应该过了明年再说。只是既然你丈夫已经办了,那就这样办吧。两个孩子的婚事都开始打算起来。你先挑。我看看,最后再让皇帝拍板。” 舒皇后脸上的红潮已经褪了七分,含笑颔首称是。 这一回薄太后让舒皇后先走,又屏退了一众宫人,独自将皇帝声色俱厉地戒饬了一顿:“那是你的儿子,可也是大秦的太子。他的品性比全天下所有的朝政都重要!怎么能这样早就让美色环绕?你也是晕了头了!当着皇后我给你留了脸面。你可别真以为自己还办得挺对!” 皇帝满面惭愧。 “太子宫里的人,你给我从里到外好好地收拾一遍。尤其是那些妖媚惑主的,不论男女,都给我好好地问!若只是本人就算了,若是有什么人要害太子,你可仔细了!” 太后满面严肃,心事重重。 皇帝眉梢微动,叉手欠身应下,告辞而去。 夜里,却对舒皇后无奈地苦笑:“母后一直都疑神疑鬼,不是觉得有人要害我,就是觉得有人要害咱们儿子。你说,这可怎么办?” 舒皇后抿着嘴笑,轻重适宜地给丈夫捏肩:“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你是天下最重要的那个人,儿子们又小。偏我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没口齿,也没甚么大才能。母后怕我疏漏了,才格外紧张。陛下别多想。” 得了妻子的宽慰,皇帝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所以薄太后那个所谓的将南薰殿“从里到外收拾一遍”的话,皇帝只是敷衍了一番,就罢了。 番外十二: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四) 但是舒皇后却记住了薄太后的话,认认真真地挑选适龄的少女,把所有她觉得合适的人都画了影、写了履历、造了册子,然后再细细地打听了人品行事,圈出了她觉得合适的几个,拿去给薄太后看。 薄太后一看这些人选就哈哈地笑开了,逗趣道:“早年间先帝选了你给大郎做媳妇,我那时就嘲笑他说,大郎已经够厚道了,再添个更厚道的,这天下怕是要听着那班大臣们拨弄了。 “没想到,那些人倒也没怎么欺负你丈夫,更是对你满口赞誉。这倒好,你得了这个益处,竟然也可着劲儿地给两个儿子选那最敦厚老实的小娘子。你就不怕,以后的儿媳妇,被你两个聪明儿子欺负死?” 呃? 舒皇后觉得自己好似没听懂,愣愣地看着薄太后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你好好听着啊,我教给你。”薄太后看着舒皇后这个样儿就无奈苦笑,只得掰开揉碎、一条一条地给她分析, “你们家大郎是个聪明孩子对吧?但凡挑出来的人,稍稍不那么聪明,他是不是会嫌弃人家笨? “虽说娶妻娶得,纳妾纳色。但大郎眼界高。满南薰殿的美人儿都堆着,你听说过他耽于美色没有?没有!所以说,你要是弄个姿质平庸的小娘子给他,你觉得他能看进眼里去?光被这一南薰殿的小美人儿们比着,你那未来的儿媳妇日子就不好过。 “这第三,大郎是太子,太子要挑太子妃了,你竟然不在这些功勋重臣家中挑,你是什么意思?是明白告诉人家,要防着人家外戚弄权么?这样一行,现在朝中的这些人,还有一个会真心实意地拥戴太子么?” 舒皇后听得额头涔涔,脸色苍白。 “所以,太子选妃,是家事,是宫务,也是朝政。”薄太后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你这半辈子都跟着我享那个不动脑子的福,忽然间让你琢磨这些,也的确有点儿难为你。” “母后,我,我回去把这些人选再看看,再挑挑,然后再送来给您过目。”舒皇后满面羞惭。 薄太后笑了笑,颔首:“也好。你学着看吧。总归他们俩都还小,也不甚着急。咱们慢慢挑,没关系的。” 舒皇后垂首屈膝退了下去。 薄太后看着她的背影叹气,摇了摇头:“这一对儿傻子,可怎么办啊……” 又过了一个多月。 舒皇后悄悄地发动了自己所有的亲信人手,甚至包括娘家兄弟和兄弟媳妇,将京城的小娘子们实实在在地摸了个底。最后才又圈了一个六人名单出来,忐忑地拿着去找薄太后。 薄太后看了,满面笑容地连连点头:“这回可长进多了。这几个人选,甚合我意。” 想了想,又问:“这都是给太子的?还是也有给二郎的?” 舒皇后忙含笑道:“长幼有序,先给太子完了婚,再说二郎吧。” “倒也是。二郎小孩子心性,未必乐意这么早娶媳妇。太子没奈何,他是储君,成亲是一等一着急的大事。二郎就先放一放吧。”薄太后迟疑了一瞬,点了头,笑着让舒皇后直接把名单转交皇帝。 舒皇后长出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跟皇帝禀报了经过,又给他出主意:“母后一向给我留脸面,只怕就算我有哪里做得不对的,她老人家也未必肯当面说。不如您再去寿春宫一趟,问问她老人家可有旁的意思没有?” 这是自然的。 皇帝笑着答应,第二天特意腾了整个下午出来去见薄太后。 “这六个人选给二郎都合适,太子不合适。”薄太后果然藏着话没有说。 皇帝呆住:“没一个合适的?” “没有。”薄太后叹了口气,问皇帝,“我听说,晁相最为宝爱的,乃是他家的小孙女?今年十岁?” 皇帝结巴了一声,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惭愧道:“这个我不太清楚。倒是常听说晁相爷很喜欢孙女,但是哪个,今年多大了,我没细打听过。” “这种事,怎么能不知道呢?”薄太后轻责了一句,方续道:“晁相是三朝元老,也是太祖晚年最欣赏的才子,他对天下文林的号召力,不是旁人所能比拟的。 “我打听过了。他那个小孙女,长得娇艳不说,还颇有些傲骨。处事大方,有礼有节。这些品格儿,如今做太子妃,日后做皇后,都够了。 “当然,太子选妃,不能这样你我一言就定下。总要让太子见见才好。我的意思,宫里找个由头,办个花会之类的,让咱们都见见这些小娘子们。百闻不如一见嘛。” 皇帝笑着连连点头:“母后所言极是。”又看着手里的名单迟疑:“那这些人?” “都请来一起玩儿嘛!都是年轻小姑娘们,现在多往一起凑凑,日后一个个的都是高门贵妇的命格儿,说不准哪个就能帮衬到我那孙媳妇呢!” 薄太后哈哈地笑。 皇帝也只得赔笑。 老太太想得真够远的…… 正好,舒皇后也想要让女儿散散闷,索性便以甘棠公主的名义,请了一众小娘子们来宫里玩耍,赏牡丹,饮杏花酒,吃桃花糕。 皇帝、薄太后和舒皇后将一众小娘子挨着个儿看下来,果不其然,最出色的就是晁相家的小孙女。 苗头露了出来,便有其他人不满。 有人便嘀咕:“晁相都八十四了,一两年还不就得告老了?这个给太子选妃,凭什么还要巴结他呀?” 也有聪明的,嗤笑不已:“晁家屹立朝中六十余年,门生故旧遍及天下。别说晁相告老,便是晁家所有的人都辞官不做,晁家姑娘依旧比某些人更有资格入主东宫!” 当着太后和皇帝皇后,吵起来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这句话还是传到了三位的耳朵里,薄太后皱了皱眉:“就这样势利。” 皇帝却觉得这后一个说话的姑娘实在是见识明白:“是谁家的姑娘?” “邰国公家的。”舒皇后忙笑着答,“长得还好,就是性子挺硬的。我怕她跟太子打架,就没敢挑她……” “太子自然不合适。不过,二郎好像还……”皇帝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薄太后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只要太子能摊个好媳妇……二郎么,就由着他爹娘去吧…… 番外十三: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五) 太子和二皇子的定亲仪式前后只差了三天。 年轻有为的储君定下了太子妃,那就意味着大秦帝国若干年的皇后宝座已经定了人选。 众人一窝蜂地去晁相府中贺喜。 相较而言,邰国公府里就安静得过分了。 看着这个景象,邰国公心事重重,连上朝都比往日里沉默了许多。 舒枹听自家阿爹说了这个话,心中十分不平,却又无法,只得悄悄地告诉了二皇子。 “这算什么大事儿?”二皇子满不在乎地继续练功,睡醒了午觉,去寿春宫哄着薄太后开了心,才丢了一句:“我去邰国公府玩玩。” 薄太后一叠声让他快去。晚间看见了舒皇后,还跟她打趣:“要说二郎,那可真是粘上毛比猴子都精。这么一点点年纪,就知道讨好丈人了。” 但没人知道的是,二皇子去邰国公府,却不是去讨好丈人的,而是直接拿出了皇子的架子,好生给邰国公上了一课。 “太祖当年打天下,手里缺钱。江南地界上是他压榨得最狠的地方。先帝宽仁,十分不忍,对江南便优容到了纵容。前几天听户部的人念叨,江南的税赋已经连着三年收不上来。这里头有事。” 二皇子坐在书房上首,端端正正,面沉似水。 邰国公目瞪口呆,只有听着的份儿。 “开国老将军们家里这些年多有荒疏,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我跟太子阿哥打过了招呼,也已经求了父皇的准话,你明天就会去兵部挂个侍郎的虚衔。 “当然,这虚衔二字,是我跟父皇太子说的。你可不要真当自己只是去打个转,给我脸上贴金去了。你去好生把下头能用的将官们查明白,再把京畿的防务看透彻了。” 二皇子的手指在椅子把手上敲了敲,“我一口答应父皇娶你的女儿为妻,不仅仅是因为她那硬气的性子我看着顺眼。还有你。你行军打仗的本事,我是知道的。” 邰国公如梦初醒,激动得坐都坐不住,腿一软,几乎要扑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多谢二皇子!” “说我慧眼识珠也罢,说我早有此心也好,我都无所谓。你争气些。不要跟人较一日之长短。”二皇子没有扶他,站起来,掸掸袍子准备往外走,“大秦开国不过几十年,远远没有到只凭文治不必武功的地步。” 邰国公胡乱擦着脸上的眼泪,连忙爬起来跟着他往外走:“是。晁相是晁相,咱们是咱们。” 二皇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警告的意味极浓:“邵娘子若是不得闲,我去瞧瞧我那大舅子吧?” 这! 邰国公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二皇子究竟有多谨慎,立即将所有表忠心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忙命人将儿子邵桂找来,陪着二皇子在家里游玩了一时,又让邵桂送了他走。 等到晚间,闭了府门,邰国公亲自出面,正颜厉色地戒饬全家上下:“如今我们家是皇亲了。二皇子是个最聪明透彻的人。都给我谨言慎行些。若是给我惹了半点祸事回来,别怪我翻脸无情!” 这样的话,多少人说过,多少人听过。自然没人会真的放在心上。 不久,就为着一笼包子,邰国公府的一个小管事,仗着是国公夫人的陪嫁,在京城最大的酒楼,跟晁相府里的一个请客相公打了一架。 邰国公不等二皇子开口,就把那小管事打断了腿,合家撵了出去不算,还亲自带着国公夫人去晁相府中赔礼道歉。 话说得极漂亮:“我正惶恐小女怎么就能跟晁小娘子做了妯娌,那边家里人就打我的脸。此事还求老相爷周全,休要让二皇子知道了。不然闹进了南薰殿,我这张老脸可真就没法要了。” 晁相打着哈哈送走了人,自己独坐沉吟了一会儿,叩阙求见皇帝。 长长短短事情说完,晁相真诚地建议:“邰国公是个实在人。这些年虽然谈不上谨小慎微固步不前,但至少没有这样仔细小心。这回却这样慎重,固然说明他识进退、有分寸,但也能瞧得出来,京城内外,对我,和我家,是存了一些想法的。” 皇帝气得瞪起了眼睛:“朕选个合心合意的儿媳妇还要看他们的脸色不成?” “话不是这样讲。陛下听我说。”晁相年迈,长篇大论起来,不免有些吃力,“老臣这岁数也到了。家中两个小儿和三个孙孙,也都出仕在朝。老臣该退了。 “老臣家中那几个孩子,只有一个长孙算是出色。老臣的意思,求陛下把他留给太子用。两个小儿在外任还算合适,就不要动了。这样晁家低调些,在朝廷中,反而能帮上太子的忙。 “至于二皇子,老臣听着,是个极聪明极仗义的孩子。太子跟二皇子是同胞手足,有这样的宗室助力,老臣这一家外戚,用不着占据高位。 “老臣那个孙女,是个懂事的。以后老臣也会教她,好生与二皇子妃相处,这样两兄弟两妯娌能够同心协力,旁的,就全都是小事了。” 皇帝越听越高兴,越听越觉得未来美好,满面笑容,满口称是,非留他一起用了晚膳,还亲手给老相爷布菜添茶。 君臣其乐融融。 晚间去寿春宫定省,皇帝极口称赞薄太后英明:“若不是母后当时点将,朕都不知道结晁相这样的亲家,竟有这么省心畅意。” 薄太后呵呵地笑,让他去了,却又留了个心眼,吩咐人:“看着邰国公府。” 又过了半个月,晁相告老。 照例三留三辞之后,皇帝封了晁老相爷一个文安侯,请他在京中安养。 晁相哪里肯留在这等是非之地? 不仅自己执意要回乡,甚至还带着一大家子一起离开了京城,包括刚刚接了太子妃封诰旨意的小孙女。理由也找得绝好:“总要回乡祭祖,焚香敬告,也让祖宗替这孩子高兴高兴。” 可是,晁相前脚出京回乡,后脚江南燃起了战火。 不得已,晁家小娘子被送回了京城。晁相则亲自赶赴祖籍盐城,顺便弹压谋逆的山匪流寇。 又过了两个月。 噩耗传来:晁相被流民残杀性命,人头高高悬在了盐城城门上。 天下震惊,天子震怒。 番外十四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六) 前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风云变色,天下大乱。 皇帝天天和兵部的人在一起商议怎么办,太子和周行都跟着。舒枹一心想要出去打仗,死活缠着二皇子,撒泼打滚也要跟去蹭着听。 二皇子在寿春宫当着薄太后和舒皇后训他:“十四,想打仗。你是想让舅舅舅母先打死你吧?就你这身肉,你能打得哪门子的仗?军中还得专门弄个千人队保护你!你能别添乱了吗?!” 几句话说得舒皇后拼命点头,咬着牙跟宫人伸手要鸡毛掸子:“这就是皮痒了!” 薄太后笑得喘不过来气,待缓过来,看着张着大嘴哇哇大哭的舒枹,心里又软了,和声细语地哄他:“我听皇帝和太子说了,这场仗怕是有的打。北蛮西番都想着掺和。你先好好练功。还怕日后没有你报效国家的时候?” 又拍板,“他想去听军情,怎么就不能听了?二郎,你带着你表弟去听!不过,嘴要严实。听的时候不许说话,听完了出来也不许提一个字。能做到这个,哀家就做主,让你去。” 舒枹抽抽搭搭地举着手发誓,从现在起要修行佛家的闭口禅,一直到自己能去打仗了再开口。 孩子都这样说了,舒皇后扶着额头,拿他没辙。 头一天从御书房听完军情出来,舒枹兴奋得横蹦,拉着二皇子,声音低低地跟他咬耳朵:“阿哥,你这岳父好厉害啊!哪里有好将领、哪个将领有多大本事、适合用在哪儿,他都知道!” 二皇子笑了笑,悄声道:“人家的国公也是祖上传下来的,老祖宗也是把打仗的好手。不过是为人低调罢了。” 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自己议论完了,就去练功。 练功完毕,舒枹想去寿春宫,二皇子想了想,建议去南薰殿。 “晁相眼瞧着快到周年了,朝廷上还没个说法,咱们去给太子爷提个醒。别让人家太子妃没脸。” “这还用得着你说?我听说太子爷早就安排好了,明儿一早有人上折子,建议给晁相也封国公呢!”舒枹嘲笑二皇子消息迟钝。 二皇子讶然:“我怎么没听说?” “太子爷在人情这件事上一直都甩咱们八条街。你都想到了,他想不到才怪了呢!”舒枹跳进浴桶洗澡去了。 二皇子若有所思。 转天,二皇子扭捏地去跟薄太后提:“太子妃快要出孝了。太子大兄应该快大婚了吧?我能不能晚两年?” 这几天正在偷偷地跟舒皇后掐指算太子的婚期的薄太后惊愕不已,又哈哈大笑,调侃二皇子:“怎么?还要留着你的童子身练顶尖武功呢?” 面红耳赤,两颊冒火。 二皇子站起来就跑。 既然孙儿都说破了此事,薄太后也就不躲躲藏藏了,直接叫了皇帝来商议太子的婚期。 皇帝却纠结起来:“太子成亲是大事。如今正是战火胶着的时候,国库里的钱都预备着打仗。朕实在不想在这件事上铺张,日后让人说太子的闲话。可也不想委屈孩子……” 这倒,也是。 薄太后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沉吟着点了点头:“你虑得也有道理。不过此时此刻,皇家确实需要一场亲事来提升士气。这样吧。不是说太子已经令人上奏,给晁相请封了么?你先忙那个事儿。忙过了,咱们再商量其他。” 晁相追封了文安公,连上前头赐的谥号,如今外头人都称之为文安忠公。 晁家小娘子摘孝那天,哭得晕厥过去。去陪伴的几个小娘子看着都恻然不已。尤其是邰国公家的邵小娘子,陪着掉眼泪不说,寸步不离地守着晁小娘子,温言软语地安慰,又说:“二皇子托我跟您说,太子爷虽然顾忌男女之别,没有进来。但在宫里却一直陪着您穿孝,一年了,除了素白腰带,就没系过别的颜色。” 晁小娘子连连摇头,哭着说了一句:“我祖父没得了善终,就是因为我这个太子妃位。” 一句话吓得邵小娘子白了脸,上去捂住她的口,压低了声音急道:“你不要命了?!再怎么伤心晕了头,也不能说这样的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得了这句知心的安慰,晁小娘子果然是哭得晕了头,竟然对着未来的妯娌推心置腹起来:“我只怕这不是吉兆。如今太子念我祖父的好,一切好说。可是日后呢?等他后宫佳丽三千之时,我这一生最伤心的事,怕是会成为他嫌弃我的理由呢……” 邵小娘子极口安慰,又说太子妃出类拔萃不必靠娘家,又说嫂嫂放心我们共度时艰。 但是一转身,这话就紧急传进了乐安宫。 二皇子高高挑着眉,想了想,却去告诉了舒皇后:“母后,让大兄离那些美人远些吧。他若不是风流名声在外,怎么会惹得晁小娘子平白多了这些担心?” 说起这件事,舒皇后就想跟薄太后一起把皇帝臭骂一顿。叹了口气,舒皇后又怀疑地看着二皇子:“你媳妇怎么会去问这个话?她又是怎么想起来告诉你的?这个传闲话的习惯可不太好!” 二皇子不自在地挠脸,看别处,吭吭唧唧。 “嗯?二郎,你还有话瞒着母后了?”舒皇后看出来这中间还有事儿。 “就是,嗯……”二皇子又红了脸,“大概是怕日后我跟太子大兄一样,一样那啥……所以提前,探我的口风吧……” 舒皇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叱骂:“还不快滚!你大兄成亲的事情要往后拖,你还能自由个两年。你也不用来探我的口风,你被媳妇管的日子,还远呢!” 二皇子惊喜交加地跳起来,欢呼一声跑远。 舒皇后笑得打跌。当天晚上先跟皇帝说了,第二天又跟薄太后说,又替邵小娘子说好话:“那孩子傻直傻直的,跑到二郎跟前玩心眼,却被二郎转头卖给了我。” 这样一来,皇帝和薄太后倒都对邵小娘子放了心;转过头去,却觉得晁小娘子这患得患失的心思,有些重。 太子大婚,还真是往后推一推再说的好。 番外十五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七) 由一场小小暴民作乱演变做席卷天下的动荡已经进入了第三个年头。 舒皇后天天心慌意乱。 皇帝和太子顾不上她,二皇子便悄悄地告诉了薄太后:“……您老人家见多识广,又是长辈,我说的话我娘未必肯信,但是您说的她一定能听进去……” 请薄太后宽慰一下舒皇后。 薄太后这些年来越发喜爱二皇子,已经达到几乎与太子殿下不相上下的程度,闻言笑起来,更显慈爱:“好,二郎孝顺,皇祖母帮你。” 但真等到舒皇后来的时候,薄太后却又不是宽慰的意思,而是沉了脸色训斥:“我也算教了你十几年了,怎么你竟连个孩子还不如?!做中宫皇后最要紧的是稳得住。太子妃已经够沉不住气了,若你也稳不住,将来我死了,再有个什么事儿,你让大郎的后宫怎么办?乱成一锅粥吗?!” 自从舒皇后嫁进门,薄太后一直都对这个儿媳妇十分礼遇,说话和声细语、极是耐心,不涉及原则性大问题,从来没有一个字的驳回。 可这一次竟然声色俱厉—— 舒皇后羞愧得全身都火烧一样,只有低头听着的份儿。 “不就是打仗吗?有什么了不起!太祖的天下不就是打来的?中间刚隔了一代二十多年,再打一场就是了。你丈夫儿子都没慌,你慌个什么?何况,就算你丈夫儿子慌了,也轮不到你慌!家里的定海神针从来都不是男人,而是主母!” 薄太后指着舒皇后的鼻子呵斥,“你明天就把你兄弟叫进宫来,好好问问他,你这个皇后当得怎么样!我这身子骨一年不比一年,你还偷懒!你再偷懒,这大秦天下,就不定是谁的了!” 舒皇后羞惭无地,唯唯告退。回到自己宫里,心里千回百转,却又疑惑起来,跟心腹的大宫女悄悄议论:“有陛下,有太子,顶不济还有二郎。为什么母后一定要让我历练出来?就算太子妃不那么刚强,也说不上江山别姓吧?母后这话里,怎么像是还有别的意思呢?” 大宫女也奇怪:“说的是呢!上头又没有皇叔。喻王殿下虽然是正经的先帝血脉,可又是个最老实的,连女色都不多沾。喻王妃好些年不生养,喻王却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野心的样子啊……” 主仆们思前想后,不得其解。 然而有一条舒皇后却是很明白的:薄太后这是要把后宫的权力,完完全全地放给自己了。 有权力便意味着有责任。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若是整个后宫都交给舒皇后,那就意味着妃嫔、皇子甚至大秦所有妇人女子们的德行风尚好歹,全都是舒皇后一个人的责任了。 想到这里舒皇后就更加睡不着了。即便睡下,半夜里噩梦惊醒,额头涔涔,都是冷汗。 皇帝觉得奇怪,问她:“既然你已经不愁打仗的事儿了,那你这是怕什么呢?” 舒皇后苦笑,又只能告罪:“母后年高,这一年来已经病了两回。臣妾每一想到这万斤的担子要扛在自己肩上,就忐忑得很,也就更加惭愧。这些年来都是臣妾不争气,才让母后这样操劳。” “原来如此。那你不该自己在这里瞎捉摸,而是该去母后跟前尽孝,请她老人家亲自指点你各种关窍。”皇帝说着,回思以往,又感慨,“从我记事起,阿娘就是家里的定海神针。虽然先帝睿智英明,但凡遇着大事,阿娘却比他老人家更加理智、透彻、果决。” 更加……么? 舒皇后心中微动。 “不过,实话实说,母后其实一直都给了先帝很大压力。朕年幼时不止一次听见先帝悄悄对内侍总管说:此事不可告知薄后。” 皇帝陷在了回忆之中,喃喃自语一般,“那时母后总是牵着我的手,让我仔细看着父皇处置朝政……可是那时父皇却喜欢把皇姐抱在膝头,有时候还会问她,若是太祖还在,这件事会怎么办……后来母后让父皇带着我听政,我胆子小,父皇常常看着我叹气……若不是母后一手一脚地教导,我都不知道……” 这样说来,当年先帝更加喜爱长公主一些…… 舒皇后努力压下砰砰乱跳的心,打叠起万般温柔,恭顺表示一定会敬重薄太后,才算把话题扯开,安顿了皇帝睡下。 转过天来,舒皇后却并没有去请教薄太后自己应该怎么做。 给薄太后当了十几年的儿媳妇,她知道该教的自家婆母早就教过了,自己也不过是因为觉得做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吃力,所以才蒙起了双眼懒得动脑子。 可既然薄太后露出了要将大秦后宫全盘托付的意思,那她就必须要打起精神,全撑起来才是。 舒皇后真实地充实地忙碌了起来。 二皇子松了一口气,兴高采烈地去给薄太后报喜、道谢:“不是您,我阿娘还悟不过来呢!” 看着他高兴的样子,薄太后也觉得欣喜,不由得又惦记起后事来,笑着问他:“你阿娘还没经过大事,如今这样可不算什么。不如我们找件大事给她忙一忙?” 二皇子好奇地问是什么事。 “你说呢?”薄太后笑眯眯地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 二皇子过了一时,忽然想明白了,张口结舌地红了脸,双手使劲儿摇:“大兄在前,他又是太子……我不不不不……” “你大兄太麻烦。先让你阿娘拿你练练手,我觉得最好。你觉得呢?”薄太后满脸笑谑地逗他。 二皇子兔子一样蹿起来逃了。 薄太后兴致勃勃地把舒皇后和皇帝都叫了来,拍着桌子宣布:“二郎先娶!谁敢拦着哀家抱孙子,哀家就去太庙哭祖宗!” 皇帝想了想,也好,笑着点头:“全凭母后做主。” 舒皇后奉命去跟二皇子交底。 二皇子苦着脸在榻上打滚:“不是说好了让我再玩两年么?这还不到一年呢!” “朝廷用着兵,全天下都紧张。皇家办你这桩喜事,一来该当给秦家开枝散叶了,二来也提一提士气。总之,你皇祖母把话撂下了,你这个亲,非成不可。” 舒皇后渐渐地,终于强硬起来。 二皇子噘着嘴,万般不情愿地点头答应。但看着母亲一走,立即便兴奋地握紧了拳头! 番外十六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八) 二皇子的婚礼可以称得上是简陋了。 毕竟除了国中的动乱,现在连北蛮西番也来凑热闹。皇帝和太子调拨军马粮草,忙得焦头烂额。就连舒皇后都有些迟疑,悄悄地去请示薄太后:“要不要推迟一些,等朝局稳一稳?” “不用。”薄太后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别铺张就是了。” 亲迎礼的时候,场面比之往年里公侯家娶媳妇还要冷清,来做男傧相的竟只有二皇子的伴读舒枹和表兄弟周行周珩哥儿俩。 洞房花烛,影影重重之下,二皇子看着面前娇羞欣喜的邵氏,温柔安抚:“委屈你了。” 邵氏抬头,亮晶晶的眼中有两团小小的火在烧:“妾身能嫁给您,怎样都不委屈!” 话说得掷地有声。 二皇子心里微微一动。 小夫妻缠绵和睦,天天一处行走,不是一起给舒皇后请安,就是一起去寿春宫看望薄太后。 初次当婆婆的舒皇后自是亲切慈爱的。但薄太后却不同,三五天后,便有些冷淡:“成了亲开了府,往宫里来不方便。不必天天都过来。尤其现在正忙乱,宫里人来人往的,冲撞了倒不好。” 邵氏当时柔顺答应了,回了府就小心翼翼地问二皇子:“太后她老人家可是不喜欢我?” “别瞎想。皇祖母是为了让你好好养息身子,早些给我生个胖娃娃呢!”二皇子哈哈地笑着,一把抄起邵氏又进了内室。 满室春色堵住了邵氏的各种心思。 可是第二天再去寿春宫时,二皇子却自己去问薄太后:“皇祖母可是觉得邵氏哪里不好了?我瞧着您老人家好似并不喜欢她?” 薄太后这些日子刚刚又病了一场,身子差了许多,听见二皇子问,不由得笑起来:“你这孩子怎的这样眼尖?” 拉了二皇子在身边坐下,轻声告诉他:“你这个媳妇眼空心大,看着性子直率好相处,其实有些蠢。朝中的事,你可不能跟她说。” 顿一顿,叹了口气,拍拍二皇子,“往后有了孩子,你自己可要多费点儿心思。不能全都由着她一个人胡来。” 听了这话,二皇子有些傻眼。 薄太后看着自幼看大的亲孙儿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不由得心疼起来,一边抚着他的鬓角,一边低声细细地教他: “现在还年轻,朝里又忙,你也新婚,就罢了。过些年,她有了两三个孩子的时候,你就纳几房贴心一点儿的妾室,省得委屈了自个儿。听见没有?” “等等,皇祖母,您是从哪里看出来她眼空心大还挺蠢的?”二皇子终于反应了过来,红着脸,硬撑着道。 薄太后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欣慰地莞尔笑了,拍拍他的手:“嗯,这种情形还记得追问究竟,不愧是我亲自看大的孙儿。” 因低低告诉他,“头一回来,恭顺异常,头都不抬。第二回来,试探着跟我说笑。第三回来,指使了她的婢女跟我宫里的人结交,妄图用银钱打探消息……” 二皇子脸色一变! “她自然也是急着讨好你祖母,只是手段粗糙些。这不算什么大事。”薄太后轻描淡写。 对一个闲散王妃来说,果然算不得是大事。 而且,是好事。 只要不是太子妃,皇子妃和亲王妃,自然是越蠢越好,越蠢越令太子和皇帝放心。 那自己呢!? 二皇子垂下了眼帘,半晌,才低声说了一句话:“孙儿自己讨来的媳妇,自己慢慢教吧。” 这可不是他自己讨来的媳妇啊…… 薄太后语塞,怔怔地看着自己这一向喜笑颜开的孙儿落寞地举手长揖、怏怏告辞,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儿。到了晚间,更是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心腹的嬷嬷探问究竟,薄太后轻叹着问:“我是不是太偏心了?太子什么都有,二郎什么都没有,我还不肯给他个好媳妇?” 那嬷嬷也沉默了下去。 “这宫里的孩子,太可怜了……”薄太后喃喃着,直到四更天才朦胧睡去。 日子渐渐变得规律。 二皇子还是每天都和舒枹去御书房旁听。邵氏每七天入宫一趟,先去寿春宫给太后请安闲话盏茶工夫,就去舒皇后宫中帮忙各种琐事。但却极守规矩,绝不在宫中用午膳,午时之前一定离去。 皇帝带着太子围着国事奔忙,邰国公渐受重用。 而周行则依旧固守在南薰殿那一方天地里,替太子打理着若干或者一切“其他事宜”。 战事进入胶着状态,越发艰难。 太子很累。 太子已经累得开始发脾气了。 这个景象实在是太罕见,罕见得皇帝都开始忧心起来,勒令他每日里除了三个时辰的睡眠,必须要至少休息一个时辰。不许看战报,不许看奏折,不许见外臣,不许听宫务。 太子苦笑着瘫在椅子上:“那我干嘛?” “要不,合上眼,听听戏,听听书?”周行拧着眉想了很久,才试探着说了这句话出来。 太子挥手否决:“这是什么时候?外头打着仗,父皇殚精竭虑,朝臣们忙得脚打后脑勺,我要是玩上了这些,不怕明天就有御史弹劾?” “不是为了让你歇歇么?”周行摊开双手,一脸无奈。 守门的俊秀侍卫迟疑着回头看了看他们,又别开了脸。 太子歪头看了看他,叫他进来:“你刚才想说什么?” 侍卫不肯抬头,朝上拱了拱手:“喻王殿下前日刚给女儿办及笈礼,大戏唱到今天还没完。二皇子妃的母亲三天后寿辰,已经预定了京城最有名的三庆班。就算太子殿下想听戏听书,怕也暂时没什么好入耳的了。” 太子沉默下去。 周行看着他,嘴角微动,想了想,道:“以前我祖母最爱这些。前两年她没了,家里才不怎么听了。我回去跟老家人们问问,有没有清雅安静些的。只是给你小歇用。南薰殿里,也不贪那种莫名其妙的热闹。你看行不行?” 太子沉默着,点了点头。 “再怎么打仗,也不能弄得全天下都黑云压城。何况,你太累了,令陛下和太后都忧心,你这孝道上也说不过去。” 周行再温和地劝了一句。 太子自嘲一笑,流露出一丝放纵的痞气:“我是不玩,我若是想玩,这天下,又有谁比我会玩?!” 新书已开,书名《离珠》 南薰殿里里外外都放松了下来。 听说太子偶尔还听个小戏什么的,皇帝竟然还很开心。 倒是朝中的重臣们有些反感。 尤其是邰国公,抽了个机会,十分不悦地跟皇帝发牢骚:“西北缺粮缺得快兵变了。奏上来的调粮折子扣了两天还没发还,南薰殿还是头一遭呢。”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命人去南薰殿的大箩筐里现翻了折子出来,当场亲自朱笔批了,让加急去办。 转回头,皇帝觉得不对劲,让人去查这折子谁扣下的。 谁知回话的是个愣头青:“一起送去的有三四十份。殿下和周家大公子正对着嘲笑,半真半假的有些着恼,所以就放下了。原本打量着午饭过后看的,结果下晌又送去了一筐。周家大公子那时已经回了长公主府,太子殿下看着那箩筐就不高兴,下头人就都没敢吭声。” 所以说,是因为跟表哥拌嘴,竟耽搁了军务? 皇帝心里忽地一动。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听说过的,周行身侧跟了个年轻貌美的侍卫,也很得太子的欢心。据说如今除了周行这个伴读,顶属那侍卫跟太子跟得紧了…… 朕这是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皇帝赶忙摇了摇头,把那个可怕的念头从自己的脑海中驱散开去,问:“太子是为什么跟周公子起了争执?如今可和好了?” 回话的支支吾吾半天,被皇帝瞪了眼睛,才硬着头皮道:“说是太子殿下开周公子和一个侍卫的玩笑,周公子便恼了……” 这种玩笑…… 也是一国的太子应该开的么?! 皇帝沉了脸色。 看来他得跟太子谈谈了。 “此事不得外传!” 回话的人诺诺退下。 然而此事还是流传了开来。 因为皇帝还没来得及找太子深谈,太子便又因此事与周行起了冲突。 终于沸沸扬扬。 好在仅止于宫中。 毕竟舒皇后已经打点起了精神,一心一意地跟着薄太后学习了大半年,心机城府上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但在心狠这件事上,她却是一辈子拍马都赶不上薄太后。 所以,就在皇帝和皇后惊疑交加之时,薄太后淡淡地出手了。 “知慕少艾,人之常情。多大点儿事儿啊?” 她老人家直接送了两个妙龄妖娆宫女进了南薰殿,指定是去教授太子人事的。 转身又敲打召南长公主:“你看你二侄儿都娶了媳妇,快生娃了。你怎么就不着急呢?也别太挑剔了。你大郎也不过就是个俊俏小郎罢了,又不是凤凰!” 召南长公主气得去喻王家里哭了一鼻子。 可喻王也不敢说什么,只会浮皮潦草、笨嘴笨舌地劝了她几句别生气。 倒是喻王妃冷眼看明白了一些,有些不客气地堵了召南几句:“太后她老人家也是好心。您家大郎眼看着就整二十岁了,京城里年貌相当的小娘子可不多。您也是该给大郎寻门好亲事了。” 召南长公主气得脸色发青,甩袖而去。 喻王不明白。 喻王妃私下里告诉他:“再怎么金尊玉贵,她儿子也不姓秦,而是姓周。她满京城里挑皇子妃一般挑人,太后娘娘岂会不知? “她迁延婚事无所谓,可她儿子已经大了,难保没有什么心思,何况还在宫里给太子当伴读。 “如今宫里的太子尚未娶亲,若是让这周公子带累,闹出什么笑话来,她姓周的不要脸,咱们姓秦的难道也能跟着丢脸不成? “她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是不该拖累咱们家下水,这样不厚道!” 喻王自此离召南长公主远远的。 天赐有了那两个宫女,跟周行的关系缓和了三分。 但是宫里宫外的窃窃私语,却让他勃然大怒——连辟谣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烦躁的天赐看着满南薰殿的美人儿都没了兴致,出门闲转又怕撞见不该撞见的人。新挑到身边的小内侍小心地提议:“不然您去乐安宫?虽说二皇子离宫就府了,但因每日要进宫听政,又要跟着太傅上学,所以乐安宫还留着。舒家公子也常常过去呢。” 天赐动了心:不如找双胎弟弟聊聊天去?他总比旁人贴心亲近。 果然,二皇子和舒枹对他极亲近极体贴,半个字不跟他提朝政,也半个字不跟他提周行、流言;只管问着他最近的衣食、睡眠。 原本是最日常的闲聊,但舒枹一个不留神提到了舒皇后:“姑母上个月召见我娘,两个人唧唧哝哝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我估摸着又算计我呢。” 天赐的脸色沉了下去。 就在当天上午,舒皇后还借故亲自去了一趟南薰殿,把里头的侍卫内侍都亲眼看了一遍。 二皇子看了他一眼,然后踢了舒枹一脚:“昨天你不是答应了要给你二嫂摘枇杷?还不快去?我一会儿出宫可得带出去呢!” 舒枹茫然了一瞬,眨眨眼,看了天赐一眼,恍然大悟:“哦对对!我这就去!太子阿哥,二表哥,你们说话,我先去摘枇杷!” 看着他跑出去,满殿的宫人们也跟着都退了出去。空旷的后殿只留下了天赐和二皇子兄弟俩。 “大兄,其实,那些都是小事。” 二皇子轻轻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劝他,“你以后要担负的是整个大秦,天下江山。南薰殿的事,跟日后相比,连晨起的一碟子桂花糕都比不上。 “现如今若是就为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和那些居心不良的人,你就心乱了,那大兄,你才是真如了他们的意了。 “母后是个厚道人,她才会慌。 “父皇太着紧你,所以他才会不安。 “你看皇祖母,她老人家就对这种事情一万个不在乎。大兄,你要学皇祖母。” 天赐怔怔地听着,过了一会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伸手放在了二皇子肩膀上:“阿弟,我一会儿跟你一起寿春宫陪皇祖母用午膳吧?” 二皇子笑开了眼,连连点头:“正是呢!前儿皇祖母还念叨,说你都好久没露面了,也不知你胖瘦,又爱上了什么新菜色!” 满口说着,还不忘让人去喊舒枹:“寿春宫蹭饭去!” () 番外十八: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十) 听说是二皇子将天赐劝了来寿春宫用午饭的,薄太后心里的天平又往二皇子那边倾斜了一分。 但面上却是笑得格外开心欣慰:“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们哥儿俩好,才是我大秦最真的福分。” 转眼看着舒枹又笑开了:“你大表哥定了亲,你二表哥成了亲,你这亲事啊,耽搁不得喽!” 舒枹委屈地小嘴唇直抖。 看得众人哈哈大笑。 可到了最后,谁也没料到他憋出了另一句话:“那周家大郎也没成亲,他不仅比我大,他比太子和二表哥都大呢!怎的没人催他?!” 薄太后的脸色瞬间淡了下来,便是天赐也阴沉了脸。 二皇子悄悄从下头伸手狠狠地拧了舒枹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 “皇祖母,前儿我家那口子来时,您给她喝了什么好茶?回去心心念念的追着我唠叨。您赏我一包怎样?” 看着二皇子乞求的目光,薄太后心中一软,带了三分笑意,却没理他,而是转向了舒枹:“都宠你才管你。那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你看谁管他们的闲事了? “人家姓周的自有人家那位赫赫扬扬的亲娘张罗,我一个老太婆,也只管我分内的。 “你这小墩子自小在我这里蹭吃蹭喝蹭得这么胖了,万一娶不着媳妇,你娘跑来跟我说,说都怪我喂的,那我这老脸可往哪儿放呢?可不得赶紧给你说了亲娶了媳妇轰了出去?!” 二皇子头一个笑得拍手倒地。 便是天赐的脸上也雨过天晴,甚至站起来跑去掂舒枹那两个下巴的肉:“果然肥嫩。我皇祖母宫里的饭菜养人,再碰上你这样一丁点儿都不糟蹋的人,实在是相得益彰!” 这下子连薄太后都扶案大笑起来。 但等到三小饭后饮了茶告辞而去,薄太后却脸色铁青地病倒了。 宫里宫外都紧张了起来。 老太后是个天底下少见刚强的人,心胸又宽,主意又正。最近又没有什么所谓的时气,好好的她老人家怎么能病了呢? 紧张得坐立不安的皇帝和皇后仔仔细细查问了一通,就查到了三个孩子曾在寿春宫里吃饭说话的事情上。 舒皇后二话不说便亲手抄了一柄戒尺把舒枹狠狠抽了一顿:“不是你提周大郎,老太太能气成那样?” 无视亲侄子的哀嚎,直接下了令给她嫂子:“这臭小子在家里禁足,十天内不娶亲,就直接落了发出家去!你和大哥或生或抱,换个人给你们养老送终!” 舒家顿时慌了,三下五除二便把舒枹的亲事定了,不过七天,竟然就给他把新娘子娶回了家。 这是后话。 二皇子也后悔得整宿睡不着,去了皇帝寝宫,跪着哭,说自请处罚。 皇帝一声长叹:“你是好心。哪怕舒枹那小子,也是无意。罚你做什么?难道你皇祖母是生你的气不成?算了,你回府去躲几天吧。” “儿臣想给皇祖母侍疾……”二皇子泣不成声。 “我知道你孝顺。这些年我和你娘把大半心思都放在你哥哥身上,唯有你皇祖母最疼你。你也最心疼她老人家。只是外头流言四起……” 皇帝疲惫不堪地摆摆手,让他下去。 二皇子哭着回了府。 然而进府门第一件事,便是急命请邰国公。邵氏在内院听说,满脸兴奋,接二连三发了令下去:国公过府之事,死死瞒住外头!有一个出去胡说的,立即打死! 二皇子一系这两年日渐壮大。 他分府成亲都是静悄悄的,可是皇帝并没有真的完全忽略掉这个次子,挺大方地给了他一块富庶的封地。 邰国公竟然寻到了极擅经营的人来做王府的长史,如今二皇子之富,想必东宫也未必及得上了。 手里有了钱,二皇子的交游也渐渐广起来。 但是,太子这棵大树根深叶茂…… “令爱有了身孕,但未及三月,所以还不曾告诉任何人。”二皇子和颜悦色地跟邰国公说话,“如今皇祖母病了,我打算明后天便将这个喜讯传进宫给她老人家开开心,所以事先必定得跟您禀报一声。” 邰国公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叉手欠身:“不敢当二皇子这一声禀报。小女没辜负了您的厚爱,老臣心里也就踏实了。” 二皇子满意地笑了起来:“坐。” 邰国公坐了三分之一个椅子边。 “只是皇祖母年纪大了。这一回她是被太子和周行气着了,三五天可未必好得了。”二皇子徐徐说道。 邰国公惊讶地抬起了头:“太子和周行?!” “宫里宫外的流言多。往日里我声色俱厉地让你们不得乱说,不得乱传,也是为了皇家颜面。可是啊……唉……”二皇子垂下眼眸,悠闲地喝茶。 邰国公看着他安详的表情,再仔细想想他话里的弦外之音,只觉得毛骨悚然。额角上大颗的汗珠子滚落,掉在衣袖上,啪嗒,便是一滩水迹,衬着深蓝色的常服,看着倒像是一滴血。 “老臣去查查,这种话往往不是空穴来风。说不好便是旁人闹出来的什么事,被安在了天赐和周家大郎身上……” 邰国公觑着二皇子的脸色,慢慢地试探。 二皇子更加欢悦地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查得隐秘些,别让外人知道了。” 别让外人知道,那就是可以让“内人”知道…… 邰国公临走的时候满面苍白,大汗淋漓。 第二天一早,二皇子便嘻嘻地笑着亲自跑去了寿春宫。 皇帝恰好和舒皇后一起来看望薄太后,见他这样明目张胆地违背自己的意思,多少有些不悦: “不是让你歇两天?怎么这样不听话?” “父皇母后皇祖母,我来报喜的!”二皇子的脚步都有些发飘,整个人精神焕发到了几乎手舞足蹈。 皇帝和舒皇后诧异地对视。 虽是病中,但薄太后到底更加了解这个孙儿一些,微微一怔之后,便也惊喜交加,情不自禁地抬起了身子:“你是说……邵氏……” 二皇子满面红光,一张嘴笑得快咧到了后脑勺:“啊!对!皇祖母圣明!都两个多月了!” 说着,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大大地比了个“二”。 番外十九: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十一) 眼瞧着两根手指在自己眼前晃荡,皇帝和舒皇后由发愣到狂喜,都不由得大笑起来:“这可真是大大的喜事!” 薄太后的脸色几乎是瞬间便好看了三分,欣慰地往后一靠,倚着心腹的嬷嬷,长长地舒了口气:“哎哟!我的这满腔的心思啊,终于去了最要紧的一个了!” 早就蹭到她榻前的二皇子笑嘻嘻地跪在脚踏上,抱着她的手,动情地说:“好祖母,你可快些好啊!您病着,我不敢让邵氏进宫来搅扰您。等您好了,我带着她来给您看肚子!” 薄太后湿润了眼眶,笑着掉泪,就势便把他搂进了怀里:“好好好!祖母的乖孙,祖母没白疼你!” 看着眼前祖孙依偎的景象,皇帝有些发愣。 孩子幼时,能得到薄太后这一抱的,便只有太子一个人而已。 任是二皇子、周行、舒枹……所有人,都没这个待遇。 可是,现在薄太后抱二皇子的手势,怎么看怎么熟稔…… 舒皇后却被这一幕感动了心肠,拽了帕子擦泪,拉一拉皇帝,低声道:“咱们是不是太忽略二郎了……我库里还有一尊蓝田玉的护法天尊,原打算给太子妃的,不然,送了邵氏罢……” 皇帝刚要开口,似有所觉,回头一看,却见天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殿门口。 阳光打在他的身后,像照耀着一个影子,飘飘欲举。 “大郎……”皇帝没来由地有些心虚。 “大郎,你来得正好。你弟媳有了身子,你皇祖母一高兴,病好了一半呢!” 邵皇后毫无察觉地一边擦泪,一边笑着冲天赐招手。 “医官上一次进二弟府上,是半个月前。为什么二弟今天才来禀报这个消息?是因为三个月未到么?还是之前的时机都不合适?” 天赐的声音清冷,表情模糊不清。 寿春宫里,一片死寂。 二皇子猛地回头看向天赐,满面不可置信,然后便是失望,伤心,痛楚,接着却转了身,直挺挺地朝着天赐的方向跪好,大礼摆下去,双手贴着地面,额头贴着手背: “回太子的话,太医当日来诊,虽然道喜,但并没有把握。他告诉邵氏,若是半月后尚无月信,便可确认。三天前,邵氏开始干呕,饭量增大。所以昨晚我请邰国公带了一个接生婆过府,确定了邵氏的确已经身怀六甲。” “那就恭喜二弟了。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也恭喜父皇、恭喜母后、恭喜皇祖母了。” 天赐默然片刻,冷冷清清地开口说完,长揖到地,转身,离开。 看着他孤凄的背影,皇帝的脸色煞白,舒皇后摇摇欲坠,二皇子则失魂落魄地坐在了双脚上,茫然无措。 直到三个人的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惊呼:“太后娘娘!” 众人急忙回头! 地上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 薄太后面如金纸,昏迷不醒。 太后病危。 皇后、二皇子、召南长公主、喻王喻王妃,都来侍疾。 召南长公主还欲带着驸马和周行周珩,被皇后委婉拒绝:“不用这么多人。究竟也只是在外殿尽心而已。” 转头看见喻王妃微微隆起的小腹,舒皇后讶然之余,又露出了个笑容,先道了恭喜,又悄悄让喻王妃也回府:“你家里还有一个呢!你们都出来了,那孩子怎么办?” 喻王和喻王妃十分感激舒皇后的好意,但还是不敢走。 直到二皇子悄悄地将此事告诉了皇帝,皇帝亲自发话:“咱们做子女的守着就罢了。朕和太子实在是不能长久在侧,所以才委了皇后全权处置。你连皇嫂的话都不听了么?” 喻王腼腆地道谢。 喻王妃虽然不放心,却也只好遵旨回府,又悄悄叮嘱喻王:“你只带着二皇子听皇嫂的吩咐做事。若是大姐寻你,你须得留个心眼。” 喻王老老实实地连声答应。 一转身,召南长公主铁青着一张脸僵硬地站在他身后。 喻王吓得落荒而逃。 召南长公主则恨恨地盯着喻王妃远去的背影,冷哼一声。 终究,薄太后还是没好起来。 拖了两个多月,竟然开始整日整夜地昏迷。 皇帝无心朝政,统统推给了太子,自己则去寿春宫守着母亲垂泪。 思来想去的二皇子征得了皇帝皇后的同意,带了邵氏进宫。 已经快五个月的邵氏肚子已经十分明显。 薄太后眯着眼颤着手去贴那小小生命的所在之处,笑得开心极了,声音微弱嘶哑,却充满喜意:“多好啊……是个顶有福气的孩子……” “太后娘娘吉言护着,这孩子必能带来福气。”邵氏红着眼圈儿,半分要躲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往前凑了凑,让薄太后摸得更顺手些。一个没忍住,泪水掉下来,滴落在老太太枯瘦的手上。 邵氏连忙仰起头,努力笑出来,把泪水咽回去,再低头看向薄太后:“皇祖母,我这迎风掉泪的毛病有孕之后重了些……” “你也是个好孩子……”薄太后慈祥地看着她笑,挥手令她退下。 强忍着泪出了内殿,抬眼看见二皇子,邵氏当着众人扑进他怀里,咬着帕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众人被她哭得心酸,也都低头垂泪。 就连她大庭广众之下的惊人之举,也没有人追究了。 “孝顺孩子啊……”喻王轻声的喟叹着,对舒皇后道,“皇嫂的这个儿媳挑得真好。” 召南长公主抬起满是泪水的眼,定定地看他。 薄太后为什么病的,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但这件事关系到了太子、二皇子、周行和舒枹却是众人皆知的。而太后才一病倒,舒枹便被舒家火速娶了亲,甚至听说小小的新娘子有了坐床喜。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怕是只有喻王这个傻子才猜不到吧?! 然而对着这个引发流言的长公主,舒皇后却没有半分想要宽慰她的意思,只管勉强含笑谢了喻王,然后拉着哭得抽抽搭搭的邵氏的手轻声细语地叮嘱:“你是个好孩子,别太伤心了。你保重好了身子,保护好了肚里的孩子。太后娘娘还等着抱重孙呢!” 又回头命二皇子“好生亲手把你媳妇送回家再来”。 召南长公主恼怒极了,一甩袖子才要往薄太后的寝殿里走,一位老嬷嬷却迎面挡了出来,垂眸不看她: “太后娘娘请皇后娘娘进去。” 召南长公主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老嬷嬷:“我也要进去。” “太后娘娘还说,皇帝前朝正忙,各家也都有各家子的事儿。她老人家今日觉得好些,请各位回去歇了,明儿一早再来。” 老嬷嬷依旧挡在她的身前,一动不动。 番外二十: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十二) 舒皇后进了内殿。 边界不稳,皇帝被人匆匆叫走。 寿春宫的寝殿外间忽然只剩了召南长公主和喻王姐弟两个。 宫人们明明白白地从召南长公主脸上看到了怒火,怕遭了池鱼之殃,个个都躲得远远的。 喻王也想躲,却躲不开。 “你媳妇让你离我远些?”召南长公主冷笑一声,轻蔑地看着畏畏缩缩的庶弟。 “并没有这回事。”喻王矢口否认,替妻子辩解,毕竟,这是姑嫂,日后打交道的时候比自己多多了。“她是怕我不会说话,惹得您更加伤心。所以让我谨言慎行而已。” 召南死死地盯着他:“你媳妇又有孕了,为何我不知道?你连这种事都瞒着亲姐姐,还敢说不是她让你躲着我?” 喻王咕哝了一句,揉了揉鼻子,低下头:“蒹葭还那么小,她就又有了,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别说您了,就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我都没说……” 这倒也是个理由。 可是召南长公主并不买账。她讥诮地笑:“谁都不知道?你母妃呢?” 喻王的生母韩太妃身体也不大好,十天里有八天都要卧床休息。 若是喻王妃再度有了身孕,不消说,那是给老人家奉上的一帖最有效的药。 但召南长公主这么问,喻王觉得十分反感。 可是自幼习惯了被长姐管束呵斥,喻王也不敢将这种反感表达出来,所以只是嘟嘟囔囔地自己说了些听不清的借口,囫囵了过去。 “太医怎么说?胎相可还好?能摸出来是男是女么?”见幼弟服软,召南长公主咄咄逼人的口吻终于缓下来了三分。 “这会儿哪知道男女啊?”说到这些细节,喻王也明朗了许多,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不过胎相很好,她也能吃能喝。” 又想起来妻子刚刚怀上女儿时候的样子,不由得滔滔不绝起来: “妞妞那会儿她可受了大罪了。妞妞脾气大,她每天都坐卧不宁的,吃什么吐什么,饿得直哭……” “行了,说得好像哪个女人没生过孩子一样!”召南长公主不耐烦地打断他,眼睛再度看向寝殿内间的门口。 那位老嬷嬷还恭顺而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连我都敢拦了……呵呵……”召南长公主虽然不再发怒,但心思却明显得开始运转。 喻王却觉得很正常:“当年父皇走之前,不也只跟母后说话?咱们都没能进去的?母后这怕是要交待皇嫂一些事情,咱们不好旁听的。” “有什么事是需要瞒着咱们的?宫里没几个妃嫔,太子十分成器……”召南长公主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怔怔地看着那道门,原本端正摆放在小腹处的双手,下意识地搁在了膝盖上,轻轻握紧。 她紧张了起来。 难道,废立?! “你别瞎想。”好歹身在帝王家,喻王看着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只怕是往那把椅子上想去了,不由劝慰道:“母后一直都贤德,从不干涉朝政。最多最多,也就是管管孩子们的婚事……” 婚事二字一出口,喻王噎住,满面懊恼。 召南长公主却觉得头皮发麻,脱口冷笑:“她不干涉朝政?!她还想怎么干涉朝政?!” 但说完这句话,召南长公主也紧紧地闭上了嘴。 喻王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片刻后,也转开了脸,看向别处。 直直地过了一个半时辰,舒皇后才满面迷茫震惊无措地从内殿里走了出来。 “母后安稳睡了。太医说,只怕还有的拖。请长公主和王爷先回府休息吧。明儿一早再来。” 喻王早就站了起来,关心地问:“皇嫂,你脸色不好,想是也累着了。你也回去歇歇吧?” 舒皇后勉强谢了他,亲自“送”了二人出去。 “赶我们走……”站在寿春宫门口,若有所思的召南长公主回头遥遥看向内殿。 舒皇后的身影模糊可见,她呆坐在桌边,一动不动。 “这哪里是赶?这是怕咱们熬坏了。”喻王对于召南这个看谁都是坏人的习惯格外不以为然,忍不住补了这一句,然后自己赶紧回家去看媳妇了。 召南看着他的背影,过了许久,才面无表情地挺直腰杆出宫。 上了回家的马车,车里赫然正是等候多时的周行。 “母亲,外祖母怎么样了?”周行眼神关切。 召南冷冷清清:“你和天赐,快要成功地气死她了。” 周行张了张嘴,又叫了一声“母亲”,却没能把话说出来。 “她杀了你外祖父。你最好别忘了这一点。她今日所有的所有,都因为你外祖父娶她为妻。可她却为了自己的富贵荣华,恩将仇报。” 召南声音寡淡,但眼神却格外阴狠。 “大郎,你是我的骄傲,是我的一切。而你有今天,是因为我。我有今天,是因为你外祖父。 “你外祖父的仇,不论是来自谁,我都会一一还报。哪怕她是你的外祖母。” 周行低下头去,半晌,方道:“母亲,那样的话,我的名声也会坏掉的。我还没成亲……” “你成亲的事情不着急。”召南长公主打断儿子的话,坚硬如铁,“太子妃娴雅博学,此事之后怕是也要假死才能脱身。到时候,我把她悄悄收到你的后院。让她好生给你教养出一个……孩子来!” “天赐……天赐真的是个温厚的好人。若有他为帝,乃是苍生之福。母亲,您再考虑考虑?” 周行一脸痛苦。 召南终于扭脸看他:“大郎,他那样羞辱你,你还替他说话?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母亲,是我们诱导他往那方面想的!是我诱导他往那方面想的!是我一手安排的这些东西!风月戏、美人、小官,甚至那些阴柔的侍卫和内侍……” 周行的脸上越来越痛苦,“母亲,他拿我当亲兄长,当唯一的朋友,超过双胎弟弟,甚至超过父母!母亲,我不能这样背叛他! “这太……太脏了!” “啪!” 召南长公主一个耳光结结实实掴在长子的脸上,五道红痕瞬间清晰可见。 “我说过了,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首先,是我的儿子。其次,才是别人的外孙、表兄、外甥! “你最好牢牢记住这一点。” 番外二十一: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十三) 薄太后的弥留之际,帝后、太子皇子、长公主喻王,所有的人都守在她的窗前哭。 “大郎啊……”薄太后气息微弱。 天赐一边擦泪一边膝行过去,抓住了薄太后的手:“皇祖母,孙儿错了!您骂我,您骂我出出气,出了气,您就好了!” “傻孩子……”薄太后无奈地叹气,看着他,哀其不争,“怎么能这个时候说,说这种,授人以柄的话……” 这还是在维护太子啊…… 二皇子低着头哭,手指却下意识地悄悄收紧,死死地扒住了地面。 薄太后冲着天赐点头,让他靠过来,贴着他的耳朵,低低的声音,唯有天赐能听见:“离,离周家,远远的……” 天赐愣住。 周家? 表兄? 所以竟然真的疑心自己和周表兄有,那档子事儿?! 天赐的表情顿时从哀戚变成了愤怒! “尤其是,你姑母……”薄太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最后这六个字,僵在了枕上,双目圆睁,直直地看着天赐。 姑母? 为什么皇祖母会提到姑母? 是让自己尤其是要离姑母远远的!? 为什么? 究竟是…… 天赐还在傻傻地等着薄太后继续往下说,侧着耳朵,一动不动。 “母后……” 召南长公主抖着声音,惊疑不定地忽然推开身前跪着的皇后,然后是太子,直直地扑了过去,一把抱住薄太后: “母后!母后?母后你醒醒!~” 天赐这才惊觉过来,愣愣地看着薄太后直直瞪着自己的双眼,艰难地又将目光转向召南长公主。 舒皇后强忍着悲痛和复杂,抖抖地伸手过去试薄太后的鼻息,接着,放声大哭起来:“母后!” 皇帝只觉得瞬间天旋地转,眼一闭晕厥过去! “陛下!” “皇兄!” “太医!太医!” 殿里乱做一团。 皇帝被抬到了偏殿施针,舒皇后抢过去抱住傻了一样的天赐心疼地掐他人中。 召南长公主倒在脚踏上,哭得死去活来。 喻王则照看着自家的妻子,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哭。 唯有二皇子,艰难地从人群中爬了过去,抬头看着死不瞑目的薄太后,泪如泉涌:“祖母,您走了,孙儿怎么办?孙儿可怎么办呢?” 他抱住了薄太后的遗体,却在老人已经渐渐失去温度的耳边,低低说道:“大秦的江山,哥哥看不住。但是,您放心,还有我。” “二郎,放下你皇祖母,还有无数的事情要做,你扶着你哥哥,先到外头去。” 天赐终于醒过神来,舒皇后放了心,转头发现小儿子可怜的背影,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 一向只有老太太最疼这个孩子,如今老太太走了,怕是他会很长时间过不去这个坎儿。 二皇子却不听她的,不放手。 “二郎……听话……”舒皇后泣不成声。 “二郎……”天赐忽然伸手出去,用力地攥住了二皇子的胳膊。 二皇子终于放开了薄太后,看着老人家的面容,掉着泪,伸手过去,盖在了那双始终睁着的眼睛上。 手拿开,双目合上。 手轻轻捋过下颌,薄太后的面容终于安详如小睡一般。 舒皇后感动地看着二皇子,泣道:“不枉太后娘娘最疼你……” 二皇子被天赐拉去了外头守着昏迷不醒的皇帝。 舒皇后则在内殿指挥着众人给太后操办身后之事。 可是皇帝直到夜半时分才悠悠醒转。 太医坐在旁边打盹。 太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舒皇后靠在床边小憩。 唯有二皇子,睁着通红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 “二郎……苦了你了……”皇帝也想到了薄太后一走,这孩子怕是更没个能暖心的地方,不由得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掉。 二皇子抬袖抹了一把泪,绷紧了嘴唇摇了摇头,右手去拽舒皇后,左手去拍太医,回过头去,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去推天赐: “哥哥,父皇醒了。” 偏殿里立即窸窸窣窣地热闹起来,二皇子却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皇帝的目光始终锁在他的身上,眼看着他出了门,满面悲哀。 他是因为太过爱惜太子,所以竟要失去这个可怜的小儿子了么? “母后啊……”皇帝伏枕痛哭起来。 召南长公主坐在外间正殿里,静静地看着二皇子走了出来,轻声开口:“二郎,你父皇醒了?” “是,姑母。”二皇子很有礼貌地躬身行礼。 召南长公主看着他拘谨守礼的样子,眉梢微动,然后面上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二郎,我是你的亲姑姑,你能不能别这样,这样疏远……” 二皇子低着头,不做声,半晌才又后退了半步,小声道:“侄儿不敢,不敢越矩……” “你哥哥……”召南长公主说了这三个字之后,低下头擦泪,叹了口气,摇头道, “他跟你一样,还不过是个孩子。他要处理的事情多……又被人围着哄,难免脾气有些……你让着他罢……” 二皇子一个字都不接,只是微微佝偻着身子,孤单地站在那里。 “想当年……我们都打你这么过来的。”召南长公主泪如雨下,低着头用帕子擦,却无论如何擦不尽,“帝王家都是这样的……你看看你喻王叔,就知道往后该怎么办了……” 像喻王那样,窝在家里哪儿都不敢去,谁都不敢见,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么? 二皇子的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翘。 这位姑母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啊…… 把周表兄派到了太子身边做伴读,原本是一招最好的棋。 可如今眼看着太子和周大郎的关系陷入了一种格外微妙的境地,她竟立即便舍弃了太子,亲自出马挑拨自己和太子的关系,蛊惑自己去出手夺嫡…… 皇祖母在世时便与这个女儿格外不亲近,哪怕见面,也是各种嘲讽刻薄。 难道是因为她当年曾经跟父皇在皇祖母面前争宠?那怎么不见父皇对她有半分不满…… 二皇子抬起头看着默默啜泣的召南长公主,忽然反应了过来: 只要有人这样委屈地在他家父皇面前哭上一回,那位无比宽仁的皇帝,心里就会软成一滩水。 自己不是刚刚这样做过么? 这位姑母大人,是拿自己也当了父皇了。 这样,看来也不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