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难缠》 第一章 仲夏,观音寺前。 午后时分,骄阳如炙,连微风都夹杂着闷灼的热气,在这教人昏昏欲睡的时候,最有精神的当属那附在树干上头唱个不停的蝉儿,只听树上蝉鸣唧唧,那频繁和没有间断的鸣叫,原本是夏日风情中必要的点缀,然而此刻却显得过于聒耳。骄阳晒得地都裂出细痕,只消在大太阳底下站上那么一会儿,就热得教人口干舌燥,纷纷找寻有树荫的地方乘凉去了,是以纵是香火鼎盛的观音寺前,此刻也甚少有行人或轿子停驻。 一个中年美妇从观音寺中徐徐步出,一旁陪同的老嬷嬷贴心地撑起伞为她遮日。那妇人衣着华贵、举止雍容,显见是富贵人家的少奶奶,然而不知怎地,她那描绘精细的姿容上竟漾着一股莫名的忧虑,让在旁陪侍的老嬷嬷也颇为担心。 「真是的,保定一定又找那些轿夫到哪赌钱去了,居然让夫人在外头等!」那老嬷嬷看了看四周,有些气愤地说道。 那中年美妇蹙紧眉头不语,似乎没专心注意身旁的人说了什么。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男声。 「观音佛前烧千香,名医相士不停访;即便富贵愁难纾,道破总是为子忙。」 那声音语调非常轻,轻到彷佛在自言自语,不过纵使如此,不晓得为什么,一字一句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妇人耳中,让她脸色一变。 妇人回过头来,只见观音寺边上石柱角落前,有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蹲坐在地上,方才那话似乎就是出自他口。 陪同主子来的老嬷嬷不明究理,还以为那道士说了什么浑话,惹得主子勃然变色,便啐了他一口,道:「哪来的穷酸汉,一边凉快去吧!」 那道士也不恼,只是嘿嘿一笑。「正主儿都没说话了,倒是一旁的狗吠得凶呢!」 「你!」那老嬷嬷气得脸都胀红了,正待回嘴,那中年妇人却示意她住口,老嬷嬷只得瞪那道士一眼,悻悻然地退到妇人身后。 只见那妇人趋前,极为礼貌地开口:「适才道长所言,我都听见了。」 「噢……」那道士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妇人也不生气,细细打量他后,又道:「听道长口音,不像本地人。」 那道士抬起头来,瞄了她一眼。「夫人想问什么就直说吧,贫道最受不了弯抹角……」说到这里,他作势用手扇了扇风,一副天气很热的模样。「不过,这大热天……话说多了,可是会口渴的啊!」 那老嬷嬷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扯了扯主子的袖子,低声道:「夫人,铁定又是来骗吃骗喝的,咱们还是……」 「你别多嘴。」那中年妇人冷冷地说了一句,一面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取出三锭银子,放在那道士面前。 「这点心意,请道长买点水酒。」 「呦,这贫道怎么受得起。」那道士嘴上虽然这么说,却老实不客气地将银子全收进了自个儿怀中。 妇人见他如此贪财却也不以为意,只是静静的站在面前待他说话,等那道士将钱收好了,这才抬起头来。「夫人想问些什么事?」 中年妇人道:「道长不必装糊涂,您早已勘破其中因由,否则为何会念出刚才那首诗?」 道士搔了搔头。「原来还是要了结这桩公案,夫人啊夫人,人各有命,容贫道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家公子,是天生的菟丝命。」 「菟丝命?」妇人秀眉紧蹙。 「这纯粹是以他的命底来论。」那道士半眯着双眼道:「公子福报绵长,此生注定受祖上余荫庇护,大富大贵,才高八斗而前程不可限量,但……」 「但?」 道士微微吁了一口气。「只可惜出生时八字轻薄,易招邪病。」 中年妇人没吭声,心底却颇为震惊。为何眼前这男子竟能对她家中情况了如指掌? 那道士却于此时嘿然一笑,彷佛有读心术似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精于卜算者更不在少数,不是贫道自夸,我辈之能,除了一语道断,尚能解病消灾,只是各人缘法冥冥中自有定数,不宜泄漏天机罢了,如今我与夫人有缘,这才在此日此时此地相见,夫人赠我买酒钱,我自然得回礼,这岂非应分应当的?」 中年妇人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轻巧,却准确的道中了自己的心思,脸上不禁略显佩服,不过她也不会因此就泄出底来,毕竟这种江湖术士,她历来也见多了,多的是那种从对方言谈里抓住几句重点,就从中揣摩意思而乱编瞎话的人,是以她以不变应万变,说话仍旧十分简短扼要。 「道长所言有理,那么,您有何见教?」 「这个……」那道士作势想了想,忽然站起身来。 「道长?」 只见道士越过那主仆二人身后,伸出手臂直指前方。妇人回转过头,不明究理地朝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令公子的机缘就在前方。」 「前方?」 「方才贫道说,令公子的命是菟丝命,意思是指他命底轻,若是不找个命底重的人替他镇着,让他藉机攀附,那么纵使公子活到百岁,也是病痛缠身,死了还比活着强。」 妇人听着,不禁冷冷地倒抽一口气,只觉脊骨升上一阵寒意。 「如今机缘就在前方,错过这一次,公子此生就只能空享富贵了。」 妇人看向那道士,眼中露出几许迷惘。「道长究竟何许人也?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我若不从,又待如何?」 「各人自有缘法,做与不做均在夫人的一念之间,贫道何能左右?」那道士仍是不在乎的轻笑。 中年妇人听了这话,心思不由得飘向了前方,双眼怔怔出神,自言自语。「机缘就在前方……机缘就在前方什么样的机缘呢,道长?」她回过头,还想再问个清楚明白,却在这时赫然发现,原本还站在她身边的道士竟然已经不见了! 「顾妈!那道长人呢?」中年妇人又惊又奇的对着老嬷嬷问道,不料顾妈也是一头雾水。「这……这真邪门儿了!我也没留意着,他竟然就整个儿没了!」 「这……」妇人脑中灵光一现。「莫非……莫非是仙人显灵?」 「啊?」顾妈愣了下。「不会吧?」 「别管这么多,死马且当活马医吧,磊儿都病了大半个月了,再不想办法医治,只怕真要应了那道长所言,病痛终生了!」妇人说完,便撩起裙摆往前方走去,顾妈见状,连忙追上前。 「夫人,咱们不等保定把轿子抬来了吗?」 「现在不是等人的时候。」妇人急急往前走去,顾妈左顾右盼,扛轿的家丁仍是不见人影,不由得叹了口气,赶忙跟上去。 大街上。 商店鳞次栉比,逛街办事的人潮络绎如织,然而聚集着最多人的一个地方,却不是卖东西的摊位,而是一个跪在路边、约莫十来岁的小女孩,只见她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中蓄着薄薄泪光,双手紧抓着自个儿的裤子,似乎不太习惯这么多人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卖身……葬父?」有人在议论,原来小女孩身前摆了一张纸,上头写了这四个大字。 「死了爹也没钱埋……实在是……可怜哪!」 「瞧这小姑娘,水灵灵的怪惹人疼,怎么就没人帮帮她?」有人发出了不平之鸣,不料此话一出,立即被众人围剿。 「你可怜她,怎么不帮她?」 「我……开啥玩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儿子女,连自个儿都养不活了,哪还能再多添人口?」 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小女孩只是眼神漠然地垂望着地面,似乎完全没听见这些风言凉语,整个人化作一尊泥胎塑像。 「让开!」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由人群左方喝出,众人回头,脸色均是一变。 「那不是留春楼的龟奴李全吗?」识得那发话人的男子,惊讶地道。「他来瞧什么热闹?」 「天哪……他该不是要……」 「嘘!小声点……留春楼的妈妈也来了……」 众议此起彼落,一个打扮妖艳、行止招摇的女人在李全的开路下,来到那小女孩的面前。 人群里,其中一个去过留春楼的恩客大声地说话了。 「留春楼的妈妈好兴致,大白天的也逛街啊,不怕睡不饱,晚上做不了营生吗?」 老鸨斜眼望着那男子,笑啐了一句:「呸!死没良心的,你多久没来捧场啦?咱们那儿少了你来,晚上自然没事干,不关门睡觉还能做啥?早早起床逛大街,还不都是你害的!」 众人哄笑,那男子也讪笑,留春楼的老鸨这才将目光兜向那小女孩身上,一双吊梢单凤眼精明地在女孩儿身上来回细瞧。 「哟~~我听咱们留春楼里出来买水粉的姑娘说,大白天的就有个女娃娃跪在这儿卖身葬父,我当是说笑,没想到还是真的呢……」 那小女孩看到老鸨,眼中掠过一抹绝望,低下头去。 「哟?还会害羞呢……」留春楼的老鸨笑道。「我瞧瞧,唔……长得倒还挺清秀的,是块可造之材,看来我可没白跑这一趟……」自言自语既毕,她对那小女孩道:「小姑娘,妈妈我要是帮你葬了父亲,你可愿跟我回去?」 那小女孩闻言,羞得脸都红到耳根,她再幼小无知,也知道留春楼是不正经的地方,一辈子与良家妇女绝缘,甚至连听见都觉得污秽的…… 然而…… 「我……我去。」如果那是她的命,她也认了……她咬紧下唇,努力不让哭声逸出喉头。 老鸨十分满意。「好、好,好孩子,那么你就跟我来吧!从今往后,妈妈会好好调教你的。」替她的父亲出个棺材钱,就能买断这孩子将来的青春年华,这孩子身边没人作主讲价,自也不会产生什么纠纷,老鸨越想越觉得这宗买卖合算到不行,不由得笑意难抑,就在她牵起小女孩的手准备离开的当儿,却不意发现面前有人堵住了她的去路。 「让让,让让!」那老鸨也没细瞧,随口说了句借道的话,不料…… 「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是谁来了!」 老鸨闻声一怔,正眼看向前方来人,只见一个衣着矜贵、气质高尚的中年女子和一个嬷嬷拦住了去路。 「这、这不是咱们城里那个齐家的夫人吗?她……她怎么也来啦?」 原来这人口中的齐夫人,便是方才在观音寺参拜的中年妇人,她一路行来,疑惑机缘到底在何处,不料机缘尚未寻着,倒是先碰上了这么个场面。 「原来是齐家夫人,失敬、失敬!」留春楼老鸨立即领会过来,忙着陪笑,虽然她没看过齐夫人,可齐家的字号一亮出来,哪还能装作若无其事?齐家在当地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富户啊! 这齐家原来做的是经营书肆的买卖,要说到买书寻书,众人无不率先想到齐家的「宏闻轩」,当家的齐一白齐老爷为了应酬,也经常到留春楼宴客,老鸨自他手里赚了不少钱,如今在外头遇上了齐夫人,说什么也得请个安问声好才成啊! 齐夫人神色矜持的点了点头,没看老鸨一眼,只是以眼神对身旁的顾妈示意了下。 第二章 顾妈会意过来,便代主子开口,只是,她说话的对象并不是那个老鸨,而是那个小女孩。 「小姑娘,你今年几岁啦?」 那小女孩听见有人唤她,便把头抬起来。「十……十一岁。」 「你家里除了爹爹,还有其他人吗?」 那小女孩摇摇头。「我娘生下我就过世了,只有爹爹和我……」 「噢……」顾妈闻言,回头与主子对视了一眼,只见后者示意她再继续问下去,于是顾妈又道:「既然如此,那你爹爹的遗体现在安放何处?」 「暂时停在义庄里……」那小女孩似是触动伤心处,眼眶又红了。 「唉……这么小就父母双亡,实在怪可怜的。」言情小说吧顾妈见这小女孩如此孤苦无依,也不禁跟着难过起来。 老鸨见那小姑娘与顾妈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不由得心生厌烦,于是突然用力扯了一下小女孩的手。 「好啦好啦!快点随我来吧!只要到了妈妈我那,别说是给你爹爹买棺材下葬,还能天天吃香喝辣,一辈子享用不尽!」说着就扯着那小女孩欲强行离开。 「慢!」齐夫人终于出声制止。 「你……」那老鸨一愣。「齐夫人,您别是要和我争这个小姑娘吧?她刚才可是亲口说了要跟我回去的啊!」 齐夫人扫了她一眼,冷冷一笑。「您这话言之过早了吧?她可签了卖身契?」 「这……」轻轻巧巧一句话,顿时教那老鸨一时语塞,然而她无论如何不愿失了面子,于是立即回嘴。「就算这样,凡事也有个先来后到!您领了她去,她顶多一辈子做婢做奴,要是到了我留春楼,凭她的资质,再经过我的调教,几年后必成顶尖的红牌姑娘,终生锦衣玉食享用不尽……」 「少在那里废话连篇!」齐夫人突然怒喝一声,把那老鸨吓得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不仅仅是她,连在场围观的众人也吓得呆了,尤其是那风暴中心的主角,也就是那名小姑娘。 齐夫人面向那小女孩。「丫头,你可知道留春楼是做什么营生?」 那小女孩怔怔的看着眼前高贵的妇人,不由得被她的气势所震慑,然而她在对自己说话时,态度又是那么亲切……这到底是…… 突然有人戳戳她的手臂,叫她回神,原来是齐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丫头,我家夫人问你话呢!还不快些回答?」 见到顾妈那带着鼓励的笑容,小女孩于是缓缓的点了点头。 齐夫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既然知道,你还愿意跟她去?」她的声调略略提高,显然有责备之意。 那小女孩低下头去。「我……没办法……爹爹再不下葬,身子都要坏了……我……我没钱……」 「有钱,你就什么都愿意做?」齐夫人话中有话地问。 那小女孩顿了一会儿。「我……我不是为了钱,是为了爹爹,我不忍心爹爹再受苦……」 齐夫人闻言,嘴角忽尔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那好,我再问你,你是甘愿到留春楼做锦衣玉食的花姑娘,还是在我府中当个打杂下女?」 那小女孩一听,豁然抬起头来,眼中又惊又喜,闪烁着希望的晶光! 「夫……夫人!」 「别夫人、夫人的直叫,要回话。」顾妈提醒她。 小女孩如梦初醒,挣脱了留春楼老鸨的手,对着齐夫人双膝一跪,磕下头去。 「夫人好心、千秋万代,您大慈大悲,我爹爹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您的……」 「别谢了,看你这样子,约莫是愿意到我家里去了吧?既然愿意,就起来随我回家去。」齐夫人微微一笑,亲手拉起她瘦弱的臂膀,一边对顾妈交代了一句话。 「回头去把保定找来,叫他去义庄把事情办了。」说着就要领着小女孩离开,那始终被晾在一旁的留春楼妈妈这时回过神来,见人就这样被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给抢了,气得浑身乱颤。正要上前发话,齐夫人却也恰巧回过头来,凝着她瞧的眼睛,神情冷如薄冰。 「我把这丫头领走,也是为你积德,以后你最好收敛一些,别尽干这种逼良为娼的缺德蠢事!」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威严十足,加上众人纷纷投来不以为然的眼神,那老鸨不由得被牢牢地钉在原地,张着一张红灩灩的嘴巴,心中又气又恨,面上却又羞又窘,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一个半时辰之后,齐家。 已经重新梳洗打扮过的小女孩,换上了一套半新不旧的衣服后,被顾妈领到花厅里见齐夫人。只见齐夫人身旁还有几个年轻的婢女正在为她扇凉,她也已换过了另一套衣服,正坐在太师椅中意态闲适地品茶,见到她来,也不立即说话,只是慢慢的啜了几口茶水,然后才将茶盏放到桌子上,看着小女孩开口。 「丫头,你过来。」她示意小女孩走近一些,微微一笑,说道:「我已经嘱人去义庄处理你爹爹的后事,你虽然是重孝在身,于情于理都该守丧,但毕竟年纪还小,去了不但帮不了什么忙,更怕伤心过度,哭坏身子。我的意思是,你且在我家中,等到事情办得差不多之后,我会安排让你去坟前上香,见你爹爹最后一面,这样可好?」 小女孩早已将眼前的齐夫人视为天大的恩人,任凭齐夫人说什么,岂有不从之理?虽然无法在父亲身边守孝令她觉得十分难过,但人家为她设想至此,她也不敢多做要求,只得乖巧的点点头。 齐夫人满意地一笑,又道:「方才都没问起,现在可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我……」那小女孩不知怎地,有些结结巴巴。 「说话呀!」顾妈照旧扮演着提醒她的角色。 那女孩这才如梦初醒。「我……我姓……元、元碧纱……」 「元碧纱?这名字听来倒别致。」齐夫人细细打量眼前的孩子,只见她经过整理后,也算得上明眸皓齿,五官端正秀美,难怪留春楼的老鸨会看上她,尤其是她那双圆润如珠的大眼,彷佛随时都氤氲着水气,十分惹人怜爱。「是你爹爹起的名儿?」 元碧纱点点头,道:「我爹爹是塾师。」 「噢?」齐夫人秀眉微挑。「书香世家啊……你倒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元碧纱眼神一黯。「爹爹只是因为近两年患了病,所以才把学生给遣了,想等过一阵子身体较康健时再重新教读,只是他却一病不起……」说到这里,她突然抬起头来,有些紧张的问:「夫……夫人,碧纱留在这里,真的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你怎么这么问?」 元碧纱闻言,先是放下心来的微微一笑,只是笑容中有着一种很宿命的悲伤。 「因为……村里的人说我命硬,才会在出生的时候克死了娘,现在又克死了爹爹……夫人待碧纱恩重如山,碧纱……说什么也不能……」 齐夫人闻言,不由得与顾妈对看了一眼。 道士的话言犹在耳,所谓机缘,难道就在眼前? 「碧纱。」齐夫人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我要你见一个人。」 元碧纱抬起头,看着齐夫人那张高贵优雅的脸庞,一时间有些茫惑。「见人?」夫人……不嫌她命硬,不赶她走吗? 齐夫人站起来,身旁的婢女连忙去扶她,她却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对元碧纱道:「你跟我来。」 「啊?是。」元碧纱连忙迈开脚步跟上去,只见夫人出了花厅,穿进回廊里,笔直地向后头的厢房走去。 跟在后头的元碧纱则完全被这深宅大院的广阔给看傻了,她知道这世上是有有钱人家,却从未真正见过所谓的有钱人是如何生活…… 从初入齐家,她就差些为那气派恢宏的门厅所吓倒,原以为那就已是登峰造极,然而到了后院,她才明白原来美景竟还有不同的意境,只见庭园深深、湖光濯濯;花荫长廊、流影澄光,这迂回曲折所雕琢出的逸雅风情,已暗暗地震慑住她幼小的心灵。 她目眩神迷,直想好好地看个够,但齐夫人的脚步不曾有半秒停歇,碧纱也不敢有所耽搁,只得不停地追随着齐夫人,一边纳闷着她到底要自己去见谁。 就这么走了一会儿,终于来到一间房前,元碧纱才刚在门前停下脚步,便闻到一股十分浓重的药味儿。 「这儿是我儿子的房间,他叫齐磊。」齐夫人一手搭在门板上,一面对着元碧纱说道:「我要让你见的人,就是他。」 「齐磊……?」 「是的。」齐夫人看着她,然后拍了拍她的头。「碧纱,你方才在大街上说,你爹爹是病死的吧?」 「嗯。」元碧纱点了点头。 「那么,你一定很难过。」齐夫人道:「其实,我跟你有一样的烦恼……你爹爹的身体不好,磊儿也是……」 元碧纱看着她秀眉紧蹙,面容有说不出的忧愁,心想这么好的人,上天居然也忍心折磨? 齐夫人却不再往下解释,轻轻把门一推,门呀然而开,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便由里头传来,她神色一凛,连忙急步走到内室,元碧纱愣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内室里的药味更浓重,元碧纱对此却不陌生,只因爹爹过世前,家里也曾经充满这种味道…… 一时间,鼻头突然有点泛酸,她努力的吸了吸鼻子,不教情绪泛溢出来,她忍住,然后,慢慢地拖着脚步走到床边。 只见齐夫人坐在楠木雕刻的大床床沿,揽着床上一个瘦小的男孩,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脊,嘴里不住的低喃:「磊儿……好些没有?」 那男孩就是齐夫人口中的齐磊吧?元碧纱好奇地望着他,只觉他年纪比自己小得多,约莫才五、六岁左右,看上去骨架修长、皮肉单薄,更显得削瘦,眉眼之间与美丽的齐夫人十分相似,简直像玉刻出来的人儿,但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病气十足的双眼透着一股极为叛逆又骄傲的眼神。 他咳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第一眼就瞧见屋里多了个人,于是立刻撑着从母亲怀中坐直,充满敌意地指着站在床边的元碧纱怒喝。 「你是谁滚出去!」 元碧纱乍听到这样一个比她小的孩子对她颐指气使的,不由愣了一下,然而齐夫人却把他的手给按了下来,然后对元碧纱招了招手,示意她再走近一些。 「磊儿,别这样,娘给你找了个姊姊来陪你,从今往后,你就有伴了。」她温言缓语地道。 齐磊瞪了元碧纱一眼。「我不要,叫她滚出去!」 「磊儿!」齐夫人脸色一变。「不可以这样!一点礼貌都没有!碧纱年纪比你大,今后还有很多事情要仰赖她,千万不可无礼。」 齐磊被母亲这么一骂,心情更差了。「我讨厌她!」 齐夫人见状,不由叹了口气,她知道孩子身体不好心情就容易跟着坏,但齐磊小小年纪就已这么蛮横,说到底也是自个儿宠出来的,偏偏每次他的病一发作起来,就是日夜不得安生的大病,谁都没法子帮助他,药石功效也有限,难怪他要迁怒别人了。 只因别人都是这么健康,而他却连想下床去玩都有困难…… 叹了口气,她转头对元碧纱苦笑道:「碧纱,你都看见了,这就是我的儿子齐磊,也就是你将来要服侍的对象,他被我宠坏了,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你不会不答应吧?」 第三章 元碧纱深吸了一口气。齐夫人给了她天大的恩情,她为齐夫人做牛做马都是应该的,更何况是服侍齐磊? 「碧纱会努力的。」她绽出一抹谨慎的微笑,算是一个肯定的答覆。 然而此举看在齐磊眼中,却引来了更大的不快! 他讨厌她!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你答应就好,那么以后就暂时先跟在顾妈身边学规矩,每天下午过来帮磊儿送药,下一步我再慢慢安排,嗯?」 对于齐夫人暗含言外之意的话,元碧纱并不太了解,但她明白,至少从此不必担心生活,只要一心一意的报答齐夫人,那也就够了。 她现在应该烦恼的,恐怕就是如何和齐磊相处吧? 就这样,元碧纱在齐家住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她被安排住在一间单人房,没有跟其他婢女们住在四人一间的房里头,顾妈也每天都将她带在身边,教她学习齐家的规矩。 照理来说,元碧纱认为做婢女就等于打杂,举凡扫地洗衣、煮饭挑水那类的工作都得做,不料跟在顾妈身边几天,却都没有做到像样的事情,纳闷了两天,今日她鼓起勇气开口问顾妈她到底该做些什么,孰料顾妈的回答却也十分含糊。 「哎,你的职责就是服侍少爷,其他的都甭管,只要照顾好少爷就成了,比较明确的事项,夫人日后会亲自交代你的。」 「噢。」 元碧纱似懂非懂,神色有些迷惘,顾妈见状,只是笑道:「你好歹也帮少爷送了几天药,怎么样,少爷有为难你吗?」 元碧纱闻言,不由得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叫她怎么回答啊?齐磊虽说年纪比她小,但脾气倒是一点也不小,她连着几次端药进去都被他当场给砸在地上,教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收拾了出来。向齐夫人回禀这件事时,起先她还吓得发抖,以为这是齐磊排斥她的报复行为,没想到齐夫人的反应却很平常。 「唉……这孩子总是这样的,你别放在心上,明儿个照旧送药去便是。」言情小说吧 听了齐夫人这么说,她才知道齐磊并不是第一回这么做,难怪砸起碗来架势十足,顺手得很。 「看你这模样,不说我也猜到了八、九分。」 顾妈的声音将元碧纱拉回现实,只见她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元碧纱同时也发现两人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厨房前,一名厨工走出来,捧着一只红漆托盘,上头盛放着碗药汤,顾妈接手过来,再转到元碧纱手上,说道:「好了,例行公事,祝你今天好运啊!」 元碧纱小心的托着盘子,顿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顾妈,少爷要是又把碗砸了,那可怎么办?」 「这你不晓得,让他砸了总比强逼他喝下去得好。」顾妈苦笑道:「你不知道,有一回夫人强逼他喝下去,少爷竟连早上吃的东西都给全数呕了出来,这还不打紧,他竟因为太过动气伤到了身子,躺了整整三天,这样试了几次总行不通,咱们就再也不敢强逼了,反正碰碰运气嘛!十次里总有个一、两次他会喝上那么一口,就算剩下的全砸了,总还有一口能进到他肚子,能发挥一点作用也是好的。」 听到顾妈这么说,元碧纱目瞪口呆,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花钱绝不手软,那么珍贵稀有的药材所熬出来的一碗汤的价值,几乎就抵得过她爹爹教书一整年所得到的束修,齐家居然还能任齐磊每天砸上一碗,教她不由得感叹人各有命。 「那,我给少爷送药去了。」元碧纱向顾妈打过招呼后,便朝着齐磊的房间走去。 「慢慢走,小心些。」顾妈叮咛道,直到看着她走到转角处不见了,这才打算离开去做别的事,不料才一转身,就发现齐夫人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 「夫、夫人?您什么时候来的?」顾妈愣了一下。 齐夫人没回答她,只是越过她身边往元碧纱离开的方向走。「别惊动那孩子,咱们去看看。」 顾妈回过神来,这才意会齐夫人是要去观察元碧纱送药的情形,于是连忙跟了上去。 齐磊房外。 元碧纱端着药,挪出一只手来,在房门上敲了敲。「少爷,碧纱给您送药来了。」 没有回应。 自然也没有人会来帮她开门,因为齐磊讨厌任何人靠近,所以除了齐夫人一日数次的固定探视和大夫之外,根本没人敢靠近这里,否则只要一被齐磊看到,下场不是被砸东西,就是因为得罪他而被迫走路,元碧纱初来乍到,自然也不会晓得自己是继众多牺牲者之后,目前唯一被允许进入齐磊房中的外人。 「少爷,我进去了。」元碧纱微微提高声量告知房内的人,然后推开房门跨了进去。 一室昏暗和浓沈的药味,让人窒息。 元碧纱放轻脚步,努力习惯室内不怎么明亮的光线,缓缓地走近床边。 床上,一个瘦小的身子蜷在被窝里头,元碧纱也没细看,迳自把托盘放到旁边的柜子上,端起药碗,回过头时,却差点被床上的人吓一跳! 齐磊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暗蒙蒙的室内只有他那两只眼睛晶亮亮的像一匹狼,充满了敌意,彷佛随时要伸出爪子把人撕碎一样,偏偏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身体却瘦弱如柴,真是不搭调到了极点。 元碧纱被他看得有些心慌,于是垂首低眉,将药碗送到他面前。 「少爷,您该吃药了。」 齐磊紧抿着唇,恨恨地瞪着她。 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非得找这个看起来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来侍候,瞧她!一副笨手笨脚的模样,说起话来怯生生的,一点都不讨人喜欢!更何况,难道娘不知道他讨厌陌生人吗 「拿开!我不喝!」他沉沉地命令着,宛如备战状态中的野兽从喉头发出恫吓,低沉又充满威胁。 然而,元碧纱却置若罔闻,把药碗的盖子掀开,拿起汤匙,舀了一匙药汁递到他的嘴边。 「少爷,还是喝药吧,喝了身体才会好。」她劝诱着。 齐磊面色一变,伸手就是一挥。 「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不喝就是不——」他话还没说完,突然愣住。 原来是他习惯性的要打翻药碗的时候,元碧纱却早有防范,马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药碗捧离他的破坏范围之外。她退到床柱旁边,呆呆的瞪着他看,眼底竟有着一丝愤怒。 但齐磊可管不了那么多,见她站在床尾,从床上站起来就要朝她扑过去,元碧纱想也不想就直接大喊一声。「等一下!」 齐磊一愣,动作戛然而止。 只见元碧纱将药碗放回柜子上,而且还故意搁得比较远,确定在他伸手也构不着的距离之后,这才又站了回来。 「少爷要打要骂,碧纱都挺得住,不喝药也行,就是别把它给砸了。」她低声地说道,虽是在讲理,听起来却像乞求。 「要你管!我的药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齐磊抡着拳头,嘴上仍不饶人,稚嫩的童声却有着超龄的霸气。 元碧纱咬着下唇,顿了两秒,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保持沉默。「告诉你,我爹爹……死了。」 齐磊瞪着她。 元碧纱看着柜上的药碗。「要是这些药能拿来治他的病,说不定还能再撑久一点……」虽然这毕竟是齐家的药,以齐家的财力完全不会把这种开销放在眼里,然而她见了药被砸心就疼,她不会埋怨上天不公平,只是遗憾齐磊糟蹋了许多人的爱心,可能是他太小,小到还不足以体贴别人,面对忍耐不了的病痛,只能以暴力来发泄。 她同情他,真的。 顿了一下,她将眼神转回齐磊身上。「不过这也没办法……对吧?」 「哼!」齐磊看着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陡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竟然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但由于余怒未消,他别过头去,冷哼一声算是回答。 「少爷如果是不想喝药,以后用说的就好了,犯不着将碗砸掉。」元碧纱一边说,一边走到他身边。 「走开!」齐磊不知道她靠过来干什么,怒喝了一声。 「我帮你换件衣裳好不好?你的衣服都被汗浸湿了。」想来是整日蒙在被子里的缘故,看他前襟都湿黏在那副皮包骨的身子上,大概很不舒服,所以心情更糟吧? 「不要!」想也不想,齐磊直接拒绝。「我娘呢?你去叫我娘来帮我换!」 元碧纱见他那副骄纵模样,倒也不恼,想起顾妈交代她要好好服侍少爷,既然如此,换衣服这种事理当由她动手,怎还能劳烦夫人亲自前来? 想着想着,她居然就无视于齐磊的警告,伸手便欲脱他的衣服。 齐磊愣住了。 这……这人听不懂人话是吗 通常只要被他凶个一、两句,那些下人们就会吓得夺门而出,但是她非但一点都不怕他,还敢伸手碰他难道她不想活了 一股怒气油然而生,新仇旧恨,再加上恼怒自己的少爷威严没被摆在眼底,他立时就发飙了,伸出小手就狠狠的往元碧纱脸上甩了过去! 啪地一声!巴掌声清脆响亮地在元碧纱脑中天旋地转、嗡嗡直响,饶是小孩子,用尽力气一甩的巴掌还是力道十足,她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脸庞就传来一阵热辣辣的感觉,再向齐磊望过去,只见他脸上尽是挑衅的微笑,一副叫她快快夹着尾巴滚蛋的得意。 不过得意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下一秒他就发现,元碧纱居然没有任何反应,木着脸儿依旧不屈不挠地伸手解他的衣服。 「喂!」齐磊这下可慌了,两只小手连忙伸手乱挥,欲抵挡元碧纱的攻势,但元碧纱简直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说不停就是不停! 「你走开啦!」齐磊又是惊讶,又是气恼的尖叫,同时却也看见眼泪从碧纱的眼眶无声的流下,不由得一愣。 这或许就是她无声的抗议与倔强,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言不语,硬是要从齐磊那满天乱舞的千手观音阵里杀出一条血路来,眼底彷佛只剩下他的衣服,无论如何非把它扒下来不可。 「都给我住手!」 一道女声严厉的从后方传来,顿时吓呆了在床上扭打成一团的两个孩子。阻止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跟在元碧纱身后的齐夫人,她原以为齐磊打了元碧纱一巴掌以后事情就会结束,不料竟演变成这番局面,不得已才出声阻止。 「都给我站到床下来。」她道,声音中有着不容反抗的威严。 最先有动作的人自然是元碧纱,她放开了抓着齐磊前襟的手,抹了抹眼泪,下床站定;齐磊则是不甘不愿,拖拖拉拉一会儿后才站到床下。 看到两个孩子都披头散发,齐磊满脸胀得通红、衣服被扯得歪七扭八,元碧纱委屈得眼泪直流却一声不吭,齐夫人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叹了一口气,指着齐磊道:「磊儿,道歉!」 齐磊一愣,元碧纱也瞬时抬起头来,惊愕不已。 她有没有听错,做主子的居然还要跟下人道歉? 齐夫人却没有看她,迳自对齐磊教育着。「不管怎样,打女孩子就是不对,快点道歉!」 「我不要!」 「真不要?」齐夫人问。 「不要!」齐磊答得斩钉截铁。 「那好,你就给我在这里站着!」齐夫人冷冷地道。 此话一出,元碧纱顿觉不妙,连忙开口。「夫人,是碧纱的错……我不该让少爷动怒的……」 齐夫人扫了她一眼。「你跟我来。」说着便往外走。 第四章 元碧纱回头看了齐磊一眼,他那又惊又怒的表情仍挂在脸上,教她不禁醒过神来。她刚刚是怎么了,竟和一个比她小的孩子呕起气来? 「元碧纱,还在那里磨磨蹭蹭些什么?快跟上来。」言情小说吧齐夫人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元碧纱听到她的吩咐,一时间也没心思想那么多,急急地跟上前去。 「夫……夫人,请、请问我们要去哪里?」 半晌过后,齐夫人和元碧纱已出了齐家大门,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头,似乎是要往哪里去。 元碧纱起先以为齐夫人是要把她叫到大厅去聆训,没想到齐夫人竟叫人备马车,带着她就往外头去,一路上也是沉着脸,半句话都不说,元碧纱内心不由得忐忑不安,直到再也憋不住时,这才化成言语脱口而出。 齐夫人听到她的声音,抬起了眼皮,不过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倒丢了一个疑问给她。「碧纱。」 「是。」 「磊儿的性子很暴躁吧?」 「是……呃……不……」直觉地回答之后,元碧纱下意识地以手掩口,齐夫人看到她的动作也只是轻轻一笑。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说话别坑坑巴巴的。」她说道:「磊儿本性其实不坏,就是这没来由的大病小病搞得他一天到晚不舒坦,他也是没办法,才变着法儿跟我们闹。他年纪还小,不晓得这样做既解不了气,也只会更坏了自个儿的身体……」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你比他长个几岁,做姊姊的,要多让着些,嗯?」 这话说得极婉转,元碧纱懂得齐夫人是在暗示她刚刚跟齐磊那样扭扭打打太不成样子,她自个儿也后悔得不行,不由得垂下头来,低声道歉。「对、对不起……都是我……」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齐夫人打断她,就在这个时候,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齐夫人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顿住了,改口道:「到了,咱们下车吧。」 「是……」元碧纱不明究理,只见马夫将帘子掀起来,她便随同齐夫人一块走下去,才发现车子竟将她们载出城外,来到一处不知名的郊野之中。 「这儿是我们齐家的产业之一。」齐夫人对她解释了一句。 元碧纱只觉如坠五里雾中,不晓得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齐夫人伸出手往左前方一指。「你爹爹就葬在那儿。」 元碧纱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凝神看去,果不其然,看见一座小小的墓塚,坐落在左前方的竹林入口处,因为是新砌的坟,看上去十分醒目。 仅只是这样一瞥,元碧纱的眼泪又差些夺眶而出,这时,突然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拉起了她的手,她一愕,知道那不是别人,将那温暖传递到她掌中的,正是齐夫人。 「走吧,咱们看你爹爹去。」齐夫人拉着她,婉言说道。 元碧纱任由她牵着来到父亲的坟前,只见坟前立着一块大石碑,上头刻着「元知节之墓」,那朱红的大字恍如血色般鲜艳,元碧纱伸手去抚那刻划的凹槽,再也难忍悲伤之情,放声痛哭。 「爹爹……女儿不孝……女儿不孝……呜……」她跪在墓前不停的磕头,似要将她未送完父亲最后一程的内疚赎罪似的。疼爱她的爹爹如今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多么令人悲伤的认知啊!人死了,身体就没了,唯一能证明他曾活在这世上的,就只有这块冰冷的墓碑,元碧纱兀自抽抽噎噎个不停。「爹……」 一条手绢垂将下来,悬在她眼前,是齐夫人递过来的,元碧纱哽咽地接过,她想擦拭眼泪,无奈反倒涌出更多。 齐夫人任由她哭了好一阵后才开口。「当初我不希望你跟着保定去办后事,就是怕你伤心过度,因此迟了些天才带你来上坟,如今你爹爹已经入土为安,你就该懂事些,别再哭了,否则你爹爹在九泉之下,也会因为担心你而不得安息的……」 她句句说得在情在理,元碧纱只得咬住下唇,努力不再哭出声。齐夫人向身后招了招手,马夫于是提来了一只竹篮,里头放着纸钱和一些祭品。 元碧纱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马夫将祭品摆好,并在坟塚前方燃起火来,她走上前去,拿起纸钱便跪下来,一张张投入火堆之中。 这是她能为爹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火光炎炎,辉映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看着那被风扬起的纸灰,恍如一只只在天上飞舞的白蝴蝶,是她眼花了吗?冥冥中怎么似乎看到了父亲的身影,在碧蓝的青天中,笑着跟她挥手说再见呢? 那是代表,父亲不再牵挂她了吗? 愣愣看着天空好一会儿,她突然用袖子狠狠的抹了抹脸,转过身来面对着齐夫人,又重重磕了好几下头。 「夫人,碧纱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您的大恩大德,碧纱永世难忘!」 齐夫人微微一笑。「好孩子,谢我不要挂在嘴上,我要你用行动来证明。」言情小说吧 用行动证明?怎么证明?元碧纱愣愣的看着齐夫人,只觉得自己摸不透眼前人的想法,齐夫人看着她的眼神,总是像很强烈的在期望什么一样,但那种期望又不是针对她本身,而是想藉着她去达到什么目的…… 然而这感觉并不令人反感,她晓得齐夫人绝不至于叫她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那个托付本身,一定十分沉重……夫人在考虑着什么,才一直放在心底没说出口,现下……或许是时候了。 「碧纱,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齐夫人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 「别说是一件,就是十件、百件也……」 「我要你做的,就只有这么一件。」齐夫人打断了她。「我要你陪在磊儿身边,一辈子。」 元碧纱闻言,一时间有些茫然,这话夫人之前不是就已经交代过她了吗?不过她还是直觉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好好侍奉少爷的。」 「不,不只是侍奉而已,是一、辈、子。」齐夫人蹲了下来,与她视线齐平,慎重的凝望着她。「我要你一辈子死心塌地跟着他、服侍他,不管他做什么、说什么,你都要像刚才那样不屈不挠的,绝不能因为他打骂了你几句,你就像其他人一般躲的躲、逃的逃。磊儿天生体弱,他需要一个能时时刻刻陪伴在他身边、照顾他需要的人,而这个人,非你莫属。」 「夫人……我……」为什么是我?虽然元碧纱早有心理准备,不管齐夫人提出什么要求,自己都是绝无二话,然而乍听见这么慎重其事的嘱咐,她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心口突突跳个不停,齐夫人那么强调「一辈子」,更让她感到肩上沉重莫名。 齐夫人见她似有犹豫,站起来转过身,叹道:「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为难你,毕竟这事关终身,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回老家去过日子……」 「夫人,」元碧纱急道:「您待碧纱如此仁德,难道碧纱是忘恩负义的人吗?这样做的话,连爹爹也不会原谅我的……」 「你的意思是……?」 「碧纱并不是不愿意,而是怕我的服侍不能让少爷满意……」 「这你毋须担心,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 元碧纱闻言,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她也再无法犹豫。「碧纱任凭夫人吩咐。」 齐夫人闻言,顿首一笑,纠正她。「不是夫人,而是少爷。」 「是……」 「在你爹爹的坟前,你可愿意起誓?」齐夫人问道,那话听来轻描淡写,却有着不容违抗的力量。 「我愿意。」心意已决,再无二话。 若是没有齐夫人,她现在也许早已身在留春楼,若是没有齐夫人,也许她只能任爹爹的遗体腐烂而无人管,她的一辈子,本该是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不然就是沦为街边要饭的乞丐,如今齐夫人待她至此,还有什么可怨的?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碧纱当着爹爹的坟起誓,这一辈子,一定要跟在磊少爷的身边,为他做牛做马,以不负夫人的深恩重托,如违此誓,当教碧纱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样就够了。」齐夫人连忙将她扶起来,眼中有着安慰的笑意。「你有这份心就好,记住,今后别再把这死字挂在嘴上,只要好好照顾少爷,你就是齐家的恩人!」 「夫人……」元碧纱还想说些什么,齐夫人却挽住了她的手。 「别的话都甭再多说,方才我说的话更不是在对你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只要你明白,尽心力去做,我这一辈子都感激你。」 面对齐夫人如此挖心剖肺的一番话,元碧纱也辞穷了,看着她闪耀希望的双眸,元碧纱不禁感到一阵不安。 她似乎答应了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而她,凭她,不过一个小小奴婢,真的能达成齐夫人的愿望吗? 夜晚,齐家书房。 从外头的纱窗望进去,只见齐家的男主人齐一白正拿着一本新书在明亮的烛光下翻阅,一旁端坐喝茶的,则是才进屋不久的齐夫人,她意态闲适的端起茶碗,一边品茗,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话,她的音量很轻,但那话里的内容,却让齐一白的手一松,书本「啪答」一声掉在地上。 只见齐一白忙不迭地将书本自地上拾起来拍拂,一边苦笑地望着妻子,似乎为她的话感到费解。 「唉!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叹了口气,手还不住地拂去沾上书本的灰尘。「磊儿才几岁,你竟就要帮他纳房里人,别的不消说,就咱磊儿这副身子,怕还不糟蹋了人家姑娘一辈子?」 齐夫人心中早有定见,自不会因为丈夫皱皱眉头就罢休。 「磊儿的事情向来都是我在处理,你一向不也都没什么意见吗?怎么这次,你的口气听起来不怎么乐意?」 「那还用说!」齐一白叹道,他虽说是经商之人,但好歹也算半个读书人,什么牛鬼蛇神、天机玄理的东西他是不信的,早先听妻子说在观音寺前遇到道士的事情,他就觉得搞不好是有人装神弄鬼,当时还曾经劝她别放在心里,没想到她竟还真的按照那道士的话意去揣测,找了一个孤女来给儿子收房,天晓得,他的儿子才八岁!八岁啊! 「夫人,人的生死自有定数,为夫不是故意想说难听的话来咒人,但磊儿身体的状况,你我难道还不明白?」 「我明白!你不明白!」齐夫人怒道,端庄的容貌竟出现了难得的波动。「一天到晚在外头做生意,磊儿的大小事你半样也没插手,凭什么说生死自有定数?我为他操碎了心,你倒在这里说这种事不关己的浑话……」 齐一白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妻子掉眼泪,这种情况在齐磊出生后更是屡见不鲜,他真是无可奈何。「夫人啊!我并不是不关心磊儿,只是劝你别病急乱投医,说那些话更没有别的意思,家里有你照应得周到,娶到了这么能干的妻子,哪还用得着我操烦呢?」 听见丈夫这极具奉承意味的安抚,齐夫人仍是余怒未消,嗔道:「哪,这可是你说的,既然家里的事都交给了我,你就别再对碧纱的事情置喙。」 齐一白被妻子抓住了话柄,这下也莫可奈何,只得点头了。「不过,既是要安在磊儿房里的人,你可曾观察过她的人品如何?」 第五章 齐夫人闻言,知道丈夫的态度显然已有所软化,便道:「这孩子个性谨慎,又是个实心眼儿,虽然有点倔强,不过就是这一处和别人不同,她会做她认为对的事情,即便是磊儿阻止她,她也不会撒手……」想到这里,她嘴角微微一扬。「光凭这一点,我就能肯定,她一定能尽心尽力的为磊儿着想。」 「是吗?」既然妻子说得这样有把握,那么,就随她的心意去办吧……「撇开别的先不说,反正磊儿也是该有个伴儿……」齐一白喃喃自语着。「那些婚嫁之事现在还言之过早,等他们伴熟一点,年纪大一些再说吧!」 「这是自然。」听到丈夫的回答,齐夫人的脸上终于漾出了一抹微笑。 「叩!叩!叩!」 熟悉又规律的敲门声响起,原本躺在床上,沉浸在书本中的齐磊立即翻身坐起,脸上飘过一丝不耐,正想开口赶人,房门却已被推开,伴随的是一个温吞的女声。「少爷,我进来了。」 是元碧纱。 她走进内室,将托盘放到桌上,走到他身边,温言地道:「少爷请用饭。」 「等我看完再吃。」齐磊故意将书凑到脸前遮住,元碧纱看着他孩子气的模样,微微一笑,那遮在他脸上书本的字也同时吸引了她的目光,于是下意识地跟着念了出来。 孰料齐磊听到她的声音,随即撤下手来,一脸狐疑地问:「你识字?」 元碧纱愣了一下。「我爹爹教我念过几年书……」 齐磊闻言,将书本摊在她面前,故意指出几段连自己都不大识得的字句对她说道:「那这是什么字?」 这还是齐磊第一次主动接近她呢!元碧纱有些欣慰地想,于是便就着书本的句子逐字念着,没想到她越念,齐磊的神色越是复杂,半晌就又把书从她面前抽走。 「少爷?」元碧纱看着他。「您怎么了?」 怎么了?齐磊自己也很难说明,只是觉得她跟别的丫头不大一样,对她识字比自己还多,忍不住就心里泛酸。「没事,我要出去了。」说着就翻身要下床。 「等……等一下啊!」元碧纱忙拿起桌上的饭碗,急奔到他身前意欲阻拦。 「做什么啦!」齐磊皱着眉,干脆借题发挥。「你很讨厌欸!」 对!他讨厌元碧纱!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讨厌!装什么好、卖什么乖他看到她健健康康、不咳不嗽,整个人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就有气! 毕竟他自小多病又缺乏玩伴,久而久之就养成了暴躁又孤僻的性格,稍有什么不顺心就窜上跳下的发火,通常这一招对下人们都很管用,有时候连母亲也得买他的帐,可是近两个月来,他身边多了这个叫元碧纱的家伙,老爱跟他作对,故意让他觉得很不安。 搞什么!他才是主子欸!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底下的人只有照办的分!可就拿现在来说吧!元碧纱恍如一尊门神似的挡在门口,手里拿着一碗饭,圆圆大大的杏眼里有着一股坚持,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少爷,您还是用过饭再出去吧,这样精神也会好得多……」 「我要去书房!」 齐夫人请了一位见多识广的塾师按时给他讲课,这是对凡事都没什么耐心的齐磊唯一感兴趣的事情,因为透过师傅,他才能知道许多外界所发生的奇闻异事,除此之外,只有书本的世界还能略微对他产生吸引,毕竟家中开的是书肆,齐一白总是不吝于将最新出版的连环图带给儿子做为打发时间的消遣,去除上课的时间,大多时候他宁愿把自己关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现在,难得他想踏出房门,元碧纱这家伙却老是挡路,真是碍眼极了! 「让开!」齐磊叱道,这大概是元碧纱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以后,他最常讲的一句话了吧! 「不行。」元碧纱的回答也仍然没什么新意,只见她捧着饭碗,递到他的面前。「吃饭。」 齐磊皱起眉头,清瘦的脸上流露出一股嫌恶。「是你说过,我想不吃就可以不吃的。」 「那是指喝药,这是饭,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告诉你,你要逼急了我,我就吐给你看!」这招总该见效了吧?齐磊挑衅地道。就一个小孩的德行来说,他此刻看起来真的有够欠扁。 「人是铁、饭是钢,吃药是治标,吃饭才能固本,少爷明明都五、六岁了,看上去还这么瘦,不吃饭怎么长得高、长得壮?」元碧纱平平板板地道,孰料此话一出,却激怒了齐磊。 「谁五、六岁告诉你,我八岁了!」 元碧纱错愕一愣,怎么也不敢相信,原来他竟才小她三岁而已,只是天生的多病身,让他的个头看起来像五、六岁的孩子一般矮小,夫人竟都没告诉过她,害她一直误会到现在……不过惊讶归惊讶,下一秒她仍旧坚持。「八岁就八岁,又不是八岁就能不吃饭。」 「我就偏不吃饭!」 元碧纱打蛇随棍上。「少爷若是不想吃『饭』也成,您吩咐一声,看是要厨房下面、煮饺子,还是蒸馒头、艾窝窝……」 「你……」齐磊被她气得半死,恨恨的一跺脚,不过他晓得凭他目前的能力是争不过元碧纱的,要是把事情闹大,让娘知道了,他又只有罚站的分,衡量利害之下,能够最快解决这个麻烦的对策只有一个…… 齐磊于是走上前,抢过那碗饭来就往嘴里胡乱扒了好几口,塞得两颊鼓胀胀的活像只腮鼠之后,便将剩下的半碗饭推回元碧纱手中。 「让开!」他口齿不清的喝道。 元碧纱见状,差点笑出来,虽说齐磊是个发育不良的孩子,瘦不拉几的,可是他毕竟承袭了父母的好相貌,要是个性别那么暴戾,他五官俊秀、白白净净的模样可说是人见人爱了,瞧他这会儿闹着别扭,双颊鼓胀的样子,还真是……可爱…… 「笑什么笑」齐磊瞪着她,别以为她咬着下巴忍住,他就看不出来了。 「没、没……」元碧纱忙低下头去,抱着那碗剩饭退到一边。「少爷好走。」 齐磊冷哼一声,撇下她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当齐磊迈着小步伐走进书房里头的时候,书案前已经坐着一个青年男子,只见他羽扇纶巾,一派温文儒雅相貌,深藏不露的双眼似乎总在思考着些什么,原来他正是齐夫人延请来教读的夫子——公孙柏。 「师傅。」齐磊恭敬的行了个礼,那模样宛如换了一个人,乖巧到不行。 公孙柏听到齐磊唤他,于是回过头来,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微微一笑。「你来了。」他听到齐磊说话有些含糊,于是细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两边腮帮子胀鼓鼓的还不停的动着,显然在咀嚼着什么东西,于是便轻轻用扇子敲了他的头一下。「怎么,还在用饭?」 「没啊!」齐磊摇摇头。「吃完了。」说完,很努力的把口中残余的食物给吞下去。 公孙柏仍是笑,这孩子最近食量略有进步,要是能因此把身体养胖些,那就再好不过了。 「师傅,咱们今天读什么书?」齐磊仰着头看他,一脸企盼。 他向来对谁都不轻易打开心防,只有公孙柏是唯一能教自己服气的人。他学识渊博、脾气又好,而且还文武双全,连誉满商界的爹爹对公孙师傅也是礼遇有加,由此可见他的能耐,齐磊只佩服有本事的人,公孙柏在他的心里就排第一位! 而公孙柏呢?他对齐磊这孩子的心思向来是亦师亦父,虽说名目上他只是个教读师傅,然实际上他更是齐一白重要的友人,只是平时总爱在外游历,偶尔才回到京城中小住。 他性喜飘泊,并没有固定的居所,齐一白索性向妻子提议让他住到家里来做儿子的师傅,如此一来既让他省去了寻觅住处的烦恼,磊儿的教育也有了着落,再者,公孙柏也颇为喜爱齐磊聪颖好问的性格,所以便二话不说的答应了下来,师徒相处久了,一个自由不羁、一个刁钻机灵,竟也投契十足,对盘得很。 「师傅?」 齐磊一句话将走了神儿的公孙柏给唤了回来,他抬眼看了看外头,笑道:「清风徐来,今儿个天气很凉爽啊,咱们不念书,为师的教你画画吧。」 「画画?」齐磊一愣,直觉地想那是什么玩意儿啊!比起来,他倒宁愿听师傅说故事呢! 「怎么?你不喜欢?」公孙柏看出了他的迟疑。 齐磊连忙摇头。「师傅教什么,磊儿都愿意学。」 「狗腿。」公孙柏淡淡一笑,在桌上铺开了一张大大的宣纸,然后命齐磊坐到边上,拿起毛笔正要下笔时,齐磊便好奇的开口问了。 「师傅,画画不用准备其他的颜料吗?这样就成了?」 「你以为墨色画出来的画就只有黑色吗?」公孙柏先将笔蘸了蘸墨,然后便在纸上轻轻一点,那一点就有着浓淡之分,他一边说,一边看似无心地在那黑点上随意添上几笔,瞬间一只小鸡就活灵活现地完成了;画完小鸡,他又在旁边随意直直地勾了几笔,就成了几竿墨竹,以手指沾墨,在纸上按出几枚指形,再以笔加上枝叶,又成了葡萄。 齐磊看得好玩,眼睛睁得圆呼呼地,公孙柏见他感兴趣,于是又另外捧过一个青花瓷盆,在里头注满清水,然后滴了一滴墨汁,再以笔尖轻轻地在水面上将墨汁给画开,待水面出现不规则的纹路之后,另外拿过一张宣纸放入,让墨被吃进纸中后再撩起,放到一旁晾乾。 「这就叫浮水印。」言情小说吧公孙柏道:「待纸张干了以后,用浓墨添画上几条鱼,就是鱼儿戏水图了。」 公孙柏不过小露两手,齐磊就看得兴高采烈,他原以为画画不过就是拿枝笔在纸上涂,可从来没想过原来竟可以用这么有趣的方式把画给「玩」出来,他忙拽着公孙柏的袖子,不胜钦服地嚷着要学。「师傅,这可比念书还好玩,以后咱们天天都来画画!」 公孙柏呵呵一笑。「刚刚不知道是谁,听到要画画还蹙着眉头,顶不乐意的呢!怎么这会儿翻脸比翻书还快?」 「徒儿知错了嘛!」齐磊也不怕师傅笑他。 「要学画画可以。」公孙柏道:「不过书还是要读的,只要你用功一些,为师可以另外再教你。」 「真的?」齐磊听得双眼不住发光。 「为师几时骗过你了?」公孙柏习惯性地拿着扇子,又往爱徒的头上轻轻一敲。「好啦,闲话休提,刚才是我示范,现在可换你画一遍给为师瞧瞧了。」 「徒儿遵命!」齐磊忙不迭地拾起画笔,殊不知这一握笔,在画纸上所摁下的第一笔,将决定他今后的人生。 为他启蒙的师傅公孙柏也绝没想到这就是开始,一个日后将震动京华的天才画家的小小开始。 不知不觉中,匆匆已三年多的时光过去,依旧是盛暑时节,依旧是蝉声鼎沸。 元碧纱端着一盆待洗衣物走到井边蹲了下来,弯着腰往井里汲水,她的盆子里放的都是齐磊换下来的衣服。 自从齐磊彻底迷上画画的那一天起,她的差事就多了一项,那就是把他因作画而弄脏的衣物彻底洗干净。元碧纱想不通,画画不就是拿笔蘸着颜料、铺开宣纸在桌上一笔一笔的画么?可齐磊这鬼灵精怪的脑袋却常常干些与众不同的出格事情,有时看他不拿笔,反倒拿布团或指头当画具,兴致一来还泼水泼墨的弄得整间房凌乱不堪,齐一白受不了儿子这样胡来,便勒令他不许再使用书房,另外配置了他寝房隔壁的房间做为画室,有了专属的画室,齐磊更是如鱼得水,待在里头一整天都不嫌腻,他本人兴致是很高啦,不过可累坏了收拾的人,这人不是别人,自然是元碧纱了。 第六章 就在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撩起袖子要开始洗衣服的时候,顾妈突然出现了。「碧纱……碧纱!」 「顾妈,我在这儿。」碧纱听到她的声音,便从井后站起身来。 顾妈见到她,连忙走了过来,看她一身旧棉布的装束,不禁微微皱眉。「唉!你怎么老是穿得这么朴素?前些日子,夫人不是还叫那升隆绸庄的师父来给你裁了两套夏天的新衣服吗?」 元碧纱笑了笑。「夫人待我太好了,可那都是上好的衣料,穿来做活儿未免太过糟蹋……」 顾妈闻言,也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虽然家中的主子和阶级大一些的管事都知道,碧纱将来是要和少爷圆房、也算半个主子的人,但碧纱本人却倒还懵懵懂懂的,她一时间也不好说破,只好说道:「总之,你是少爷身边的人,丫头也还有等级之分呢!你老是穿得跟在外头做粗活的小丫鬟没两样,不怕扫了少爷的脸?就拿现在来说吧,夫人让我来叫你,你却……哎……」 「叫我?」碧纱愣了愣。「怎么了?」 「府里来了客人,夫人让你去见一见。」 「见客?」碧纱的唇微微圆张。她不过是一个下人,见什么客啊? 「欸!」顾妈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次来的可不是平常人,是咱家老爷的世交好友,榆杨总督容大人啊!这次他进京述职,顺道带了家人进来,其中那小小姐和小公子年纪和少爷、和你都差不多,夫人的意思是,让你来安顿他们最顺当,不然老教他们跟在大人身后转儿,够闷坏人了,你先去打个招呼,之后再领他们去画室和少爷一块玩耍,嗯?」 元碧纱下意识往齐磊的画室方向瞟了一眼,面露难色。「现在去打搅少爷,他会生气的……」 「那也不能晾着客人吧?」顾妈拉起她的手。「先跟我去花厅吧。」 「是……」元碧纱无可奈何,只得跟着她去了。 花厅中,一阵笑语晏晏,齐夫人和许久不见的友人——现今的榆杨总督容满生似乎谈得非常愉快。 「真是不巧,我家老爷出门去了。」齐夫人笑道。「待他晚上回到家里,你们哥儿俩再摆上一桌,好好的聊上一晚如何?」 「做生意、办正事要紧,我不过是老朋友来串门子、话话家常,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有个小酒喝喝就称心如意喽!」容满生是武人出身,生性豪放粗率、不拘小节,反正说到喝酒他最爱。 「您说得倒简单,谁不知道您来一趟京城多不容易,你们哥儿俩这遭要是没见着,怕不还得再等上个一年半载?」 「瞧你说的,我和齐兄倒成了牛郎织女了。」容满生打趣着,齐夫人不由得掩嘴直笑,就在这话刚说完,顾妈已领着元碧纱出现在花厅口,齐夫人瞧见她,便对她招了招手。 「碧纱,过来见过容大人。」 「见过容大人,容大人万福金安。」元碧纱乖巧的行过礼,齐夫人便指着坐在容大人身边的两个孩子说道:「这是容大人家的小姐宛儿和公子禺玄,你请个安,就领他们去见磊儿吧!」 「小姐福安、公子福安。」元碧纱依着齐夫人的话,恭顺地在两个衣着华丽的孩子面前行了个礼。「请跟碧纱来。」她低眼垂睫的引导着他们走到外头去,然后又回过身向容满生告退才走了出去,齐夫人无声地看着她的动作,眼神流露出满意的模样,待得三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容满生这才发话。 「多水灵的孩子啊!经过嫂子调教就是不一样,我听说这孩子将来是齐磊的『这个』?」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小指在齐夫人面前晃了晃。 「哪个嘴碎的家伙说的?回头我就撕了他的嘴。」齐夫人假意怒道。 容满生见她并不否认,于是笑道:「嫂子别折腾下人了,是我刚才走进来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闲言闲语罢了,只是您还真有心,七早八早的就帮齐磊安排好终身大事,看来我也得帮禺玄打算打算喽!」 「您也晓得,我家磊儿比不得别人。」齐夫人叹了口气。「他天生体弱,京城里谁不知道?还有哪户人家放心把女儿嫁过来?不得已才在他身边先安了碧纱,好在她也争气,这几年有她陪在磊儿身边事事照看,着实令人放心不少。」 「噢?」容满生捻了捻胡子,由于跟齐家历来交情深厚,齐磊的事情他也不是没听过。「哎!天下父母心啊,嫂子,可真是难为您了。」 「哪儿的话……」齐夫人只是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带着一丝无奈。「可以的话,我还真不愿操这种心呢!」她望着门外,低低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元碧纱领着容家兄妹走在往齐磊房间的通道上,她一心想着要赶快回到井边做未完的工作,因此有些出神,这时冷不防有人在她身后一拍。 「姊姊,你说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娇俏的女声自她耳边传来,原来是容宛儿,只见她玉雪晶莹的两颊泛着可爱的梨窝,一脸好奇地问着。 「我叫元碧纱。」见容宛儿笑起来可爱,元碧纱心中十分有好感,于是笑答。 「噢!」容宛儿点点头。「碧纱姊姊,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元碧纱愣了一下。「小姐不认识磊少爷吗?」 「我们上次来齐家是在我还很小的时候,那时舍妹还未出生。」接话的不是容宛儿,而是容禺玄,他的年纪约莫十五、六岁左右,身材颀长瘦高,是个看上去很稳重的少年。 元碧纱看向容禺玄,只见他和气地说道:「齐磊小的时候就常生病,那时我调皮,不知轻重,故意抓着他玩水,结果害他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他神情既怀念又内疚,而后突然耸了耸肩膀。「想起来就很过意不去,总想再跟他好好的道歉,不过,搞不好齐磊早就已经忘记我了也说不定。」 「不会的。」元碧纱直觉回答道。 「呃?」容禺玄被她打断,觉得有些错愕。「你怎么回答得那么肯定?」 元碧纱顿了顿。「磊少爷不会忘的……因为……他很寂寞……」 容禺玄少年老成的表情现出一抹好奇。「你好像很了解齐磊的想法嘛!」 「没那回事儿,是我太多话了。」元碧纱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失言,她不该在别人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磊少爷的房间就在前面,请跟我来吧。」她转过身往前走去,岂料容宛儿却蹦蹦跳跳的追了上来,一把捞住她的手臂。 「碧纱姊姊,那个叫齐磊的人好不好玩啊?」 元碧纱闻言,差点笑出声来。齐磊好玩吗?不,她的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这……我不晓得。」言情小说吧基于下人不得碎嘴的原则,她低声地随口敷衍过去。 容宛儿向来很会看人脸色,马上就注意到元碧纱一听到齐磊两个字,便一脸困扰的神情。「这样吧,咱们不跟他玩也不打紧,你陪我玩就成了。」 「宛儿。」容禺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淡淡的劝阻。「别这样。」 元碧纱感激地对他笑了笑,三人就这么边说边走的又步行了一会儿,终于来到齐磊的画室门前。 「请两位稍候。」元碧纱道。「让碧纱先进去通报少爷一声。」 「架子倒还挺大的嘛!」容宛儿嘟着嘴咕哝了一句。 元碧纱装作没听见,轻轻的在房门上敲了两下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画室原本就是一般的厢房,自然也分成内室和外厅,外厅做为摆画和书本、画具的地方,待晾干的画纸和书本散落四处,元碧纱小心的边走边拾,好开出一条通路。才走到内室的入口,就听见齐磊冷淡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的朱砂和花青没了。」他说的是画画用的颜料。 元碧纱走进去,将她一路拾起的东西一本本、一张张整齐的放在桌上。「我待会儿就去买。」 齐磊从案上抬起头来,冷漠的盯着元碧纱瞧,而后突然将笔随意往笔洗一丢。「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家里来了客人,是容大人的公子和小姐,夫人让我领他们来找少爷,容公子您见过。」元碧纱恭谨地道,低眼垂睫的尽量不与齐磊对视。 「谁见过啊!」齐磊连想都懒得想,就开始不耐烦了。「把他们赶走。」 「赶不得的。」元碧纱还是不卑不亢。 齐磊直直地瞪着她,元碧纱则是继续收拾,一副不继续说服他但也不打算赶客人走的模样,齐磊知道,这是她的老招了,她看起来柔弱屈从,实际上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每次一跟她意见相左,齐磊就会想到八岁时差点被元碧纱扒光衣服的事情,也是自那一次以后,他才知道她的倔脾气是很恐怖的…… 僵持了半晌,齐磊终于僵僵地开口。「嗟!叫他们进来吧!」 「是。」元碧纱立刻放下手边工作,旋身走了出去,不料还没到门口,她便发现容宛儿已经耐不住性子跑了进来。 「哇!好乱啊!」容宛儿的声音在室内回荡着。「这儿是地牛翻过身吗?还是遭过偷儿啊呵呵呵!」 齐磊听到声音立即皱起眉头,哪里来的野丫头,一进门就大呼小叫 元碧纱忙迎了出去。「宛儿小姐,请小心脚下……」话还没说完,容宛儿忽然砰咚一声,四脚朝天的摔倒在地上,疼得她呜呜直嘤咛! 「这……这什么鬼东西啊……」 元碧纱的表情一悚,慌忙走上前去,在容宛儿屁股下摸出一样东西,原来害容宛儿踩到而摔倒的东西是一支卷轴,更惨的是容宛儿因为一时慌张而伸手扯破了悬放在椅子上的画纸,这不禁使得走出来看到这种景况的齐磊勃然变色! 「搞什么鬼」 「宛儿!」容禺玄连忙上前,打算扶起妹妹。 不过齐磊却冲到容宛儿面前,指着她的鼻子,不由分说地破口就骂:「你这破坏狂,给我滚出去!」 这恶骂脱口而出,除了早就习惯的元碧纱以外,容家兄妹都愣住了。 尤其是容宛儿,她在家里也是娇生惯养被宠大的,几时受过这等闲气?看到齐磊凶神恶煞的模样,再加上年纪还小,一时间竟吓得眼泪夺眶而出,哇地一声,哭着爬起来就要跑出门外去! 没想到她才刚跑到门边,就被一双厚实的手臂给凌空悬抱了起来,正对上的,是一张温文儒雅的面孔,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公孙柏。 「怎么了怎么了?咦?这是哪来的小姑娘?长得这么可爱却哭得梨花带雨的?」公孙柏迅速地扫了一眼屋内景况,心下瞬时明白八、九分,定又是他那宝贝徒儿干的好事。 「啐!她哪里可爱?根本就是来捣乱的!」齐磊冷哼了一声。 「磊儿,来者是客。」公孙柏道。「我方才过来的时候听说了,这小姑娘是榆杨总督容大人的千金是吧?」 「是的。」回答的是元碧纱。 「既是如此,你们年龄相近,就更该和睦相处,磊儿,难道你就不能拿出一点男孩子的风范?」公孙柏看着徒弟,语意很明显的不是劝说,而是带着警示的意味了。 第七章 齐磊心里实在有够呕,开什么玩笑,要他跟这个黄毛丫头道歉?她弄坏了他的画欸!怎么不是她先道歉啊 气氛兀自僵凝着,容禺玄突然发话了。「说到底还是舍妹不好,谁叫她没等碧纱姑娘出来带路,就擅自闯进了房间里,这才不小心弄坏东西,我这做兄长的照顾不周,在这里代她向你道歉,你大人有大量,也就别跟她一般见识吧?」 这几句话说得极为中肯,既为容宛儿开脱,又顾全了齐磊的面子,齐磊再怎么生气,也不得不顺着台阶下,不过也因为容禺玄这番话,让他不禁正眼仔细瞧了瞧对方,只觉这少年似乎有些眼熟…… 容禺玄察觉到他探询的眼神,便笑道:「觉得我很面善吗?」 「哪有。」齐磊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别过头去,故作冷淡地答了句。 「我想也是,虽然碧纱姑娘说你不会忘记,不过你那时毕竟还小,所以应该不记得了。」容禺玄看了元碧纱一眼道。 齐磊闻言,也将视线瞟到元碧纱身上。怎么,她跟容禺玄说话? 他在意的倒不是她跟容禺玄谈了什么,而是她跟别人说话这件事令他不舒服。心中的怪异感化为恙怒,他瞪了元碧纱一眼,元碧纱倒也习以为常了,只是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应该是你五岁的时候吧!我到你家来,拉着你玩水,结果害你染了风寒,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察觉到齐磊和元碧纱两人间那怪异的违和感,容禺玄试图引开齐磊的注意力。「你还记得吗?」 齐磊不屑地一笑。「我躺在床上的时间可多了,谁知道你在翻哪年的老皇历。」 「磊儿!」公孙柏开口。「你再用这种态度应对,我可要罚你了。」 「好啦。」齐磊情急的应了声。「我记起来了啦!」 「噢?」容禺玄倒是有点惊讶。「你记起来了?」 「根本没忘啦!」只见齐磊一脸复杂的表情,说不清是怀念还是厌恶,像是故意要遮掩似的,用食指搓了搓人中。「害我在床上躺了大半月的罪魁祸首,我哪可能会忘记……」 他别扭地低声咕哝一句,旋即转过头,可能是不想让人看清,但他的脸上确实掠过了一抹害臊神情。 公孙柏闻言,不由得和容禺玄对望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意。 晚上。 齐氏夫妇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容满生,特地摆了一桌酒席宴客,公孙柏自然也是座上佳宾,原本理论上孩子们也该一同吃饭,但一来怕孩子们拘谨,二来大人们在席上喝酒闲聊的话题也引不起孩子们的兴趣,于是齐夫人便令厨房另外在花园里摆了一桌,并派了顾妈在旁照看,好让他们玩得尽兴。 月儿上柳梢,清风徐徐,夏日的暑气似乎也被夜里的微风吹散了,池子里的莲花也合着瓣儿酣睡,齐磊和容家兄妹同坐在一张方桌边,上头摆着形形色色的小点心,全都做成一口大小,方便孩子们拿取食用,齐磊一向吃得不多,山珍海味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倒是这样与同辈孩子同桌吃饭的经验几乎是零,瘦削脸上也泛着平日难得一见的兴奋之情。 「容公子,还有小姐,用点冰镇酸梅汤吧!」元碧纱微笑地招呼着。 容禺玄看了她一眼,问道:「碧纱姑娘很忙啊?」 元碧纱答道:「这是我的分内事。」言情小说吧 「这儿只有咱们几个小辈,不用太拘礼,你也坐着休息一会儿如何?」容禺玄一边说,一边示意妹妹。 容宛儿立刻心领神会,眨巴着大眼睛,充满探询地看着元碧纱。「碧纱姊姊跟我们一起坐嘛!」 元碧纱何尝不想?只是想到井边的那盆衣服还没洗…… 将酸梅汤的茶碗一盅盅的放到容禺玄和容宛儿面前,她笑着推搪。「待会儿就来、待会儿就来……」 容宛儿嘟着嘴显得有些失望,容禺玄年纪大些,察觉到元碧纱的身分敏感,比不得主子,于是笑着圆场。「别为难你碧纱姊姊了,咱们还是来喝酸梅汤吧!」 容宛儿闻言,不甘不愿的端起茶盅,喝了一口…… 「好冰噢!」果然是小孩子心性,随即绽开了笑颜。 元碧纱觉得容宛儿率真可爱,于是笑看着她,一边将托盘上最后一盅酸梅汤放到齐磊的面前。「少爷请用。」 齐磊默不作声的端起茶盅,掀开碗盖抿了一口,脸色微微一变,却不说话,只是迳自将盖子重新盖上,放到桌子上。「撤下去。」 「少爷?」 「我的酸梅汤一点也不冰。」齐磊看也不看元碧纱一眼。 「怎么会?」容宛儿年纪尚小,记吃不记疼,早把下午的事抛到脑后去,也不怕齐磊凶她,伸手摸了摸齐磊面前的茶盅。「咦?真的不冰欸!」 碧纱苦笑了笑,齐磊身子弱,吃了太冰凉的食物,贪得一时痛快,也只会让他之后更容易生病。但多说这些其实无益,只会换来齐磊的白眼而已,所以她也不作解释,伸手将茶碗放回托盘内。「那碧纱先下去了,有什么事情再叫我。」 齐磊闷哼一声算作答覆,见她的身影远去,容禺玄这才开口。「齐磊,你对碧纱姑娘,向来都是这样吗?」 齐磊瞪他一眼。「要你管。」 容禺玄碰了钉子倒也不恼。「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想谈就不要谈了,对了,我看你似乎很喜欢画画?」 话说到齐磊感兴趣的点上,不过一向别扭惯了的他,回答的方式还是活像只刺猬。「喜欢啊,干你什么事?」 容禺玄微笑了笑。「那你一定知道柳笑然吧?」 「柳笑然废话!」齐磊当然知道,前朝的画坛巨擘、以工笔仕女闻名于史的大画家,凡是对绘画有点认识的人无不想临摹仿效的大师级对象…… 「原来你晓得。」容禺玄道:「见你对绘画颇有心得,突然让我想起,我爹上京述职的时候,途中从别人那里得了一幅『山水清河图』,是柳笑然晚期少有的山水之作,不晓得你有兴趣没有……」 齐磊听得眼都直了。他听错没有?柳笑然欸!还是他难得一见的山水图欸! 看齐磊拚命装作无所谓、不在乎,可偏偏眼神又流露出渴望,容禺玄不禁觉得好笑,不过还是正经八百的说道:「你想看看吗?」 齐磊咬着下唇顿了一会儿,他从不轻易向别人请求或者表示友好,但是眼下情况不同……于是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如何?」容禺玄笑嘻嘻地看着他。「你要是肯,我回头就去取来,咱们一块看?」 这家伙……居然跟他讲条件齐磊满心不悦地想着,从小他就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所有的人都挖心剖肺的侍候他,他想什么有什么,从没人敢吊他胃口,而容禺玄却完全无视于他的恶言相向,这人大概是继元碧纱之后出现的第二号奇葩了吧? 「怎不说话啊?你光是直直的瞪着我看,我也不知道你是肯还是不肯哪!」 「想怎样就说啊。」齐磊冷冷地回答了一句,这家伙真烦人,画到底给不给看啊? 「我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希望你以后说话别那么冲。」 「呃?」 「就好比刚才吧!我问你是不是喜欢画画,喜欢就喜欢呗,何必非得在后头加句『干你什么事?』。」 「我高兴……」 「你真的高兴吗?」齐磊刚吐出三个字,容禺玄马上截去他的话。 齐磊看着容禺玄,不知该如何回答,照道理说,他是最讨厌被别人教训的,不过不晓得为什么,容禺玄那副诚恳正派的脸,真是教人无从发起脾气…… 认真说来,他一点都不讨厌容家兄妹,只是……只是要他承认喜欢对方的陪伴,未免也太矫情了一点吧?他不是坦率的孩子,齐磊向来很有自知之明。 「齐磊?」容禺玄见他不说话,于是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 齐磊回过神来,面色讪讪地,语气生硬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现在你总该给我看画了吧!」 听他那赌气的回答,命令的意味还是很浓厚,不过至少已经没了方才那种攻击性的字眼,容禺玄于是呵呵一笑,起身离座。「那好,你且稍等,我这就去拿画。」 齐磊的视线一直尾随着他,直看到容禺玄的身影隐在夜色之中后,才转过头来,不意视线正巧和容宛儿对上。 「磊哥哥,你笑什么?」容宛儿天真地眨着大眼,很无邪地问着。 齐磊一僵。「笑?我哪有笑。」 容宛儿嘟着嘴,不再继续话题,倒是很无聊的叹了口气。「为什么人都跑光了?碧纱姊姊在哪里?磊哥哥,你陪我玩好不好……」 面对容宛儿一连串的问题,齐磊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有在听,他心底只充塞着关于「新朋友」的一个感想。 容禺玄这个人,还真是奇妙啊! 夜深了。 齐磊抱着一卷画轴走回寝室,脸上尽是如获至宝的欣喜,原来那正是柳笑然的「山水清河图」,容禺玄见他相当喜欢,于是答应在容家人暂住的期间将画借给他临摹玩赏,齐磊高高兴兴地回到房里,不过一推开房门,脸上的笑意就在看到室内的空荡后消失了。 元碧纱居然不在 一股不悦非常快速的在心中生起,他放下画,言情小说吧走出房间,左右探看了看。 不见人影。 「不会已经去睡觉了吧?」不知不觉自言自语了一句…… 平常这个时候,他多半已经进入了梦乡,但今天情况不同,有容家兄妹为伴,说说谈谈地也消磨到了亥时,最后还是顾妈来赶,三个孩子才散了,这期间元碧纱一次也没出现过,齐磊有新朋友,一时间倒也没想起她来,反是一回到房里,马上就察觉到不对劲,他想唤人过来,却又想到自己这个地方向来也没什么下人会靠近,扯开嗓子也是白搭,于是他索性自个儿去找。 一直到刚刚为止,元碧纱究竟身在何处呢? 原来她仍蹲在井边,洗着那盆小山也似的衣物,好不容易搓洗得差不多了,她才吁了口气,双手泡在盆子里,抬起头来仰望着夜空发愣。不知怎么搞的,今天总觉得身体有些疲乏,虽没到做不了事的程度,但就是没啥元气,要是得一直待在齐磊身边侍候,只会精神紧张…… 她很明白自己的身分,不过区区一个下人,别以为人家善待自己就摆起架子来了。进齐家三年来她一直这样告诫自己,只因为有时齐夫人对她的好会让她不知所措。照道理说,齐夫人替她父亲办理丧葬的费用,就是买断她的价钱了,可齐夫人不仅每个月按时给她月例银,逢年过节还给她裁新衣裳,人家看了眼红不说,她也曾为此私底下被教训了几次,那些「前辈」也够狠,绝不会在别人看得见的身体部位留下伤痕,所以她被欺负的事也从来没有别人知道,在她看来,那些「教训」或许就是在提醒自己,时时刻刻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也因此,就算她把容宛儿当成可爱的小妹妹,但还是不敢随随便便就应了她的请求,真留下来陪她,更何况齐磊总是嫌她烦、嫌她碍眼,自个儿要是真留了下来,只怕也会扫他的兴。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还是认分点,回来与等着她的脏衣服作伴还好些,况且齐磊有客人陪着,今晚应该会很开心吧? 第八章 元碧纱一边如是想,一边将洗好的衣服拧乾……都差不多了,收拾收拾,待会儿就准备去侍候少爷就寝吧! 「碧纱。」一个女声从她身后传出,元碧纱回头,只见一个脸蛋布着雀斑的少女走过来,原来这少女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素子,也是最常欺负她的人之一。 「怎么,洗衣服哪?」素子瞟着眼看她。 「是。」元碧纱连忙想站起来让出位置,却被素子伸出手按住了肩膀。 「别、别……别急着起身。」 「可您不也要洗……」 「话是这么说,不过看到你也在这,我可松了一口气!」素子笑得不怀好意。「你瞧我,今儿个穿的可是新衣裳呢!要碰着了脏水那不就糟蹋了?反正少爷还在前头陪客人,你就干脆帮姊姊我一个忙,把这堆衣服也给顺便洗了,嗯?」 「这……」 元碧纱正想说话,素子却不由分说地把盆子推到她手里。「哪!这些待会儿就得洗好,上头赶着要,你可当心点,这可都是主子的衣服啊!洗坏了可有你瞧的。」 元碧纱心底明白,素子只是想找自己麻烦而已,在齐家除了齐磊以外,主子的衣物向来有专门的人负责,根本轮不到素子来洗,但是她却无法戳破,以免遭来更严厉的报复。「素子姊姊,我得先去看看少爷有没有什么吩咐,如果没什么事,我再回来帮忙您……」 素子的脸色一变。「几时你也学会跟我打马虎眼儿了?」说着便伸手狠狠的往她肩膊一推!元碧纱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整个人连哼都没哼一声便立时重心一歪,摔倒在地。 「警告你,我只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我回来,要是没看到你洗好,就仔细你的皮!」素子丢下一句威胁后便迳自拂袖而去。 元碧纱呆呆的坐在地上,完全无语。是摔倒的关系吗?一阵剧痛从臀部剧烈的蔓延开来,然后,肚子也开始痛了起来…… 她瞟了一眼被素子丢在井边的盆子,叹了口气,扶着地面想爬起来,却发觉腹部的绞痛越来越剧烈。 一道黑影突然遮在她眼前,她以为是自个儿眼花,惶惶抬起头想要寻找光亮,却发现那黑影竟源自于齐磊,他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眼神中带着些许责难之意。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我要睡觉了!」 「是……」元碧纱心底暗暗叫糟,勉力扶着水井边迅速地站起身子,一时间只觉眼冒金星。 「喂!」齐磊已经迳自回房。「快一点!我困死了!」 元碧纱按着肚子,这时也管不得素子留下的衣服,只得迈开脚步往前走去,但……好奇怪啊!为何她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快? 好不容易撑到了齐磊的房里,只见他已经坐在床上,等着她帮忙就寝,元碧纱来到他面前,伸手欲帮他解钮扣准备更衣。 齐磊原是心不在焉的想着自个儿的事,也没注意到元碧纱的异状,然而当他低头,看到元碧纱伸过来的手竟不停地在发抖的时候,不禁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更被她的样子给吓了一跳,只见元碧纱额上沁满了冷汗,双唇死白死白的! 「喂!你怎么了!」齐磊低叫,忙从床上跳下来,想都没想就拉住她的手,却被她冷得像冰的手温给吓到,更别说她看起来一副快死掉的模样! 「没……没事。」元碧纱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此时的状况有多严重,然而齐磊站在她面前,却把她的异状从头到脚打量清楚了。 齐磊像要看清她有什么毛病似的睁大着眼睛瞪着她瞧,而后,他的视线猛地锁定在元碧纱的脚踝处。 那是一道细细的红丝,从她被衣摆遮盖的大腿处蔓延出来,顺着她雪白光滑的小腿肚流出一道醒目绢红…… 「我没事……」元碧纱的声音轻轻地,仍在喃喃自语,却已气若游丝。「没事……」 齐磊错愕的看着那景象,元碧纱却完全无感,腹部的强烈绞痛已完全夺去了她的意识,她身子一软,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翌日,元碧纱悠悠醒转,意识回复之后,首见的是自个儿房里的天花板。 她对昨晚的事有些记忆不清了。 睁着眼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待神智一点一点的回复之后,她突然倒抽一口气,猛然从床上坐起!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齐磊该起床梳洗、着装、用早点了吧 正当脑中思绪一团混乱的时候,她房间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只见顾妈笑嘻嘻地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哟?怎么不多躺躺?」 「顾妈?」元碧纱迷惘的看着她。「您怎么来了……」 见她想起身迎接,顾妈摇摇手,示意她坐在床上。「别起来,你坐着就好。」 「是……」元碧纱闻言,只得乖乖坐在原处,顾妈将那碗药递到她的面前。 「哪,把这药给喝了,喝下之后,肚子就会暖暖的好一些。」 肚子?元碧纱愣了一下,然后才突然想起来自个儿昨晚好像是被肚子痛给痛昏了,后来的事她就什么都不晓得了。 「我记得自己应该是在少爷房里……」她昏倒之后,是谁送她回房里头来的?不可能是齐磊,那么,是他去叫人的吗?叫谁?是保定叔还是顾妈? 「是我带你回来的。」顾妈笑道:「少爷吓坏了,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紧张,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我跟前,却老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把人都给急死了。」 「可……昨、昨晚我……我是怎么了?」元碧纱捧着药碗,张惶地看着顾妈,一副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事的表情,不禁让顾妈觉得心疼,伸手拍拍她的背脊。 「可怜的,你七早八早就没了娘,这事儿自然也没人告诉你……」她顿了顿,便道:「你啊,是月事来了。」 「月事?」元碧纱并不是不晓得这两个字,只是没人对她解释过是怎么回事,她总觉懵懂,只隐约知道这似乎是属于女子的一种共同隐私,是隐晦而难言的……到了今天,她似乎才融会贯通的把这两个字和她的生理现况串连在一起。 那么,昨晚她的模样……不全都被齐磊瞧见了吗? 一阵莫名的骚动在她心头窜升,不安和羞赧的心绪教她面上直发热,然而顾妈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兀自教授着月事来临时的注意事项,元碧纱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怔怔发着愣,直到顾妈的一句话突然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呀?磊少爷?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元碧纱醒过神来,转头看见站在门边,表情喜怒不明的齐磊,只觉面上一羞,立时满脸通红的低下头去。 「少爷?」顾妈见他不说话,于是道:「您是不是担心碧纱才来探望她的?」 「谁担心她了。」齐磊的视线没有离开元碧纱身上,言不由衷地说。「你出去,我有话跟她讲。」 顾妈笑了笑。「有什么悄悄话,顾妈竟听不得?」 齐磊不答,只是皱起了眉头,顾妈知道他性子别扭,明明担心人家,嘴巴倒还挺硬的,也不戳破,只是抿着嘴笑道:「好好好,我出去就是,不过待会儿夫人还要来看碧纱,磊少爷有话就快些说,知道吗?」 「知道。」齐磊难得地没有不耐烦,迳自一脚跨进元碧纱房里。 「那好,你们聊你们的。」顾妈随口交代了句便起身离开,齐磊不言不语,直到盯着她人影儿不见了之后,才转过身来,他的眼神并没有再度对上元碧纱,反倒是不停地打量着他身处的地方。 对齐磊而言,元碧纱出现在他房里已经是一件他习以为常的事情,然而他却从来不曾到过元碧纱的房中,她的房间很干净、很小,也很单调,如同她常穿的旧棉布衣,房里简约的布置同样透着一股朴素的味道,这对美感强烈、色彩敏感度高的齐磊来说,简直已经构成视觉上的虐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元碧纱房间的好奇竟然使他能忍受这种虐待。 看着他在自个儿房里晃来晃去,却又一声不吭,碧纱觉得十分疑惑,最后终于忍不住出声唤道:「少爷。」 「唔?」齐磊正在研究搁在桌上的篮子,那里头摆着女红工具,还有一双蓝色棉垫裁成的半成形鞋样,看看大小,应该是要做他的鞋子…… 即使是在她私人的空间里,她的地方还是充满着自己的痕迹,不知道为什么,这令他孩子气地感到莫名满足。 「少爷。」元碧纱又唤了他一声。「您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齐磊这才回过头来,只见半躺在床上的元碧纱似乎显得有些虚弱,然而精神看起来好多了,血色也回到了颊上,见她疑惑的和自己对看,齐磊这才想到自己似乎应该讲点什么…… 讲点什么? 这可真教人伤脑筋呵!虽然他赶顾妈离开的理由是有话跟元碧纱说,但事实上他根本什么也没想,只是纯粹不想顾妈待在旁边罢了。 一直以来,他跟元碧纱之间的对话就少得可怜,他似乎除了命令句,也没好声好气的跟元碧纱说过什么话,偏偏元碧纱只要出声,向来都被他认定为说教而不想听…… 就这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也朝夕相处了三年,他和元碧纱竟完全不了解对方,真好笑,搞不好他对刚刚才认识的容禺玄比对元碧纱还熟呢! 元碧纱怔怔地看着齐磊,他的表情欲言又止,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或许该由她先开口才是,毕竟磊少爷肯来看她,这是纡尊降贵呢!很不容易了。 「少爷用过早饭了吗?」她问。 齐磊一愣,直觉点了点头。 「谁送到房里的?」 「顾妈。」 「都吃了些什么?」 「粥。」 「饱吗?」 「饱。」 「……」 然后是一阵很长的沉默,元碧纱已经辞穷,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了,要是平常,她只需在这个时候告退即可,问题是她现在是在自个儿的房间里,哪里也去不得,而齐磊也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是怎样?齐磊不是一向很讨厌自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怎么这会儿却转性了? 就在元碧纱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齐磊忽然开口了。「你昨天吓到我了。」 「呃?」元碧纱一愣,而后直觉道歉。「对……对不起!」 齐磊怪异地瞄了她一眼。身体不舒服有什么好跟别人道歉的?他自个儿一天到晚生病,也没跟谁赔过礼、说过对不起啊! 「赶快好起来。」他突然低声地说。 「……」这是他的……祝福吗? 「不然我没人可使唤。」 元碧纱闻言,露出苦笑,她果然误会了。 齐磊还是个孩子,要他学会体贴别人,也许还需要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默默的想着,神情悠远,然而齐磊看到她出神的样子,突然愣了一下。 他总觉得今天的她跟以往不大相同,是生病的关系吗?还是她头发因未梳理而披散在肩上的缘故?她的模样显得十分纤细,让他一时间有种冲动,想把她的神情给画下来…… 然而这种念头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齐夫人却突然出现了。 「磊儿?」齐夫人看到儿子待在元碧纱房中,显然也是一愣。「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公孙师傅在等你呢!」 「我……」齐磊不知道怎么解释,齐夫人也没有心思细听,便挥了挥手打发他。 「好了,快找你公孙师傅去,娘有事和碧纱说。」 第九章 又来了又来了,齐磊不满的看了母亲一眼,他一直觉得很奇怪,娘哪来的那么多事情和元碧纱商量?而且每次要和元碧纱说话就非得把他支开不可,什么事他不能听?元碧纱可是他的贴身侍女欸!非得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我也要听。」 「不行。」齐夫人想都不想直接拒绝。 「为什么不行?」 齐夫人闻言,这才将视线移到儿子身上,见到他那副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 「怎么,你怕我骂碧纱吗?」 齐磊表情一僵。「哪……哪有。」 「那你对娘鼓腮瞪眼地做什么?」齐夫人笑道:「哪,要是你坦白说一声,担心碧纱被我欺负,我就让你留下来旁听监视。」情知儿子是最死要面子的人,还故意激了他一句,此话一出,果然奏效,只见齐磊冷哼一声,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跑的朝外头奔了出去。看他那副模样,房内的两个人不禁笑了出来,只是当笑声歇止,齐夫人转过头来时,却已换上另一副表情。 「碧纱,」她语气欣慰地道:「我要恭喜你,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大人?」元碧纱不大了解。「我……」 「你先别开口,听我说。」齐夫人在床沿坐了下来,拉过她的手轻轻拍着。「真快啊!转眼你也到了这个年纪……有些事情,磊儿还小,和他说他也不懂,但你不同,你长他几岁,所以,我想先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夫人……」隐隐约约,元碧纱知道,齐夫人似乎准备对她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个打算,是自你进齐家的第一天就有了,只是碍着老爷,加上要看你是不是真能尽心服侍磊儿,所以就一直藏着不便说。三年过去了,你对磊儿的心也是有目共睹的,有你在他身边,我很放心。所以今儿个,我就干脆挑明了讲吧!」齐夫人深沉而充满期许的望着元碧纱,在少女瘦弱的肩膀上,她想托付的,是整个齐家的未来。 「碧纱,我要你把一辈子交给齐磊,在磊儿二十岁那年,跟他圆房。」 圆……房 元碧纱听得眼都直了,只是她和齐夫人并不知道,跟她同样知道这件事情的,还有另一个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话题中的男主角——因一时好奇而躲在房外偷听的齐磊。 公孙柏在书房里等着齐磊来上课,然而齐磊今天却迟到了,正当他想差人去找的时候,容家小女儿容宛儿却突然蹦蹦跳跳地从书房外钻了进来,童稚的神情在看见他后甜甜的笑开。 「公孙叔叔!」 叔……叔叔公孙柏一向淡然的表情稍微扭曲了下,从来没人叫过他叔叔,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年纪也绝不适宜当眼前这小女孩的「哥哥」,但「叔叔」这两个字似乎……太过老气了些吧? 「叔叔。」容宛儿又唤了一声,走到他面前。「你看见磊哥哥了吗?」 「磊儿?」公孙柏摇摇手中的扇子。「我也正奇怪他跑到哪儿去……」瞟了容宛儿一眼,他问:「你想找磊儿玩吗?」 「才不呢!」容宛儿竟直觉地摇头。「是我哥哥要找他。」 「原来如此。」言情小说吧从他侧面观察,容禺玄那孩子个性十分老成稳重,若他能跟齐磊成为朋友,对爱徒那打娘胎里带来的别扭性子说不定颇能收矫正之效。「那么,你哥哥呢?」 「他在和爹爹说话,我觉得无聊,想先出来玩,哥哥就叫我过来看看磊哥哥在不在。」容宛儿道,十根手指掰啊掰,她真正想找的人其实是元碧纱,只是齐家那么大,她根本不晓得元碧纱人在哪里。「大家都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宛儿好无聊噢!」喃喃念着念着,她的眼神慢慢上移,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眼前这个「叔叔」似乎也产生了兴趣。 那天他抱起哭哭啼啼摔倒在齐磊画室的自己,还笑得那么好看,几乎让她忘了哭泣,从那时起,她就认定这公孙柏是个天大的好人,既然是好人,应该会答应她的要求吧?容宛儿心想…… 看她注视着自己的模样,公孙柏突地一悚,果不其然,下一秒容宛儿就发话了。「叔叔,你陪我玩好不好?」 「陪你玩?」这……这算搭讪吗?公孙柏真是作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有幸」成为姑娘诱邀的目标,只是这个姑娘的年纪未免也太幼齿了一点。 不管怎样,先找个理由拒绝吧。干咳了两声,他笑笑地说:「我还有点事要忙……」 「骗人!」容宛儿非常不客气地戳破了他的藉口。「爹爹也这么说,你们大人怎么每次都用一样的话骗小孩啊!」 公孙柏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得苦笑。容宛儿看着他苦恼的神情,突然咧嘴一笑。「我知道,你是不是觉得跟我玩很无聊,因为我很小?」 「倒不是这么说……」只是看起来有点蠢罢了。 「那如果我长大了,你就愿意跟我玩了吗?」容宛儿童言童语地问着。 公孙柏愣了一下,正想指点容宛儿女孩子长大之后就更不能太过随便的道理,容宛儿却在他身边绕了一圈。 「还要几年?」 「什么?」公孙柏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是说,还要几年,我才算大人啊?」 「这个……」看她的样子,今年也才十岁左右,而且稚气甚重,恐怕再过五年还是这副模样,于是他道:「我想……起码还要八年吧!」 「八年噢!」听起来似乎并不是太久,容宛儿点点头。「那好,宛儿跟叔叔约定了,你等我长大噢!」 公孙柏一阵错愕,容宛儿却不待他回答,便在他面前以右足为中心支着地,微微撩起杏桃色的纱裙,一圈、两圈、三圈,旋转的力道让她身上的孩子香气轻轻地随风散逸,乌黑长发柔如柳枝,她银铃般的笑声和着稚嫩的童语,与他秘密约定。 一眨眼,公孙柏恍如在错觉中看见,三生石上一个美丽的相约…… 待得回神,容宛儿的身影已消失,他以为自己作了一场梦,却在发现她掉落在地上的一只小荷包时,明白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小丫头……你可知道自己承诺了一件多了不得的事?」公孙柏拾起荷包,却不打算追上去还给她,只是将它拽入自己的怀中,就在这个时候,齐磊来了,公孙柏轻咳了声,表情一正。「你来晚了。」 「……」齐磊默不作声。 公孙柏见他不回答,细看了他一眼。「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 齐磊回过神来,抬起头。「师傅。」 「嗯?」公孙柏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一边走到桌前倒茶水喝。 「什么叫圆房?」 「噗!」公孙柏很没形象地把刚刚才含进嘴巴里的一口茶全数给喷了出来!现在的孩子是怎么搞的,一个比一个还要人小鬼大?「你从哪听来这两个字?」 齐磊不解的看着师傅,不晓得为何他的反应如此夸张。「是娘说的。」 「你娘?」公孙柏是略微知晓齐夫人安排元碧纱在磊儿身边的用意,然而再稍微用大脑思考一下,就可以察觉到不对劲,齐磊还小,齐夫人应该不会主动跟他提这档事。「说清楚一些,是你娘告诉你,还是你去哪偷听来的?」 「我……」情知瞒不住师傅,齐磊只得老实招了。「刚刚娘把我赶到碧纱的房间外头,偷偷跟碧纱说的。」 「偷听别人谈话最要不得。」 「可、可我就讨厌娘每次什么事,都只跟碧纱偷偷摸摸的关起门来讲。」 公孙柏思考了一下,他不确定这件事情能不能说,毕竟这是齐家的家务事,他只是个教读师傅,无论如何不该踰越。「这件事,师傅不好解释。」 「为什么?」 「很简单,你听到不该听的事。」 「可是那跟我有关系啊!」 「既然跟你有关系,那么你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了,不必心急。」公孙柏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打转。「言归正传,今天你已经来迟了,咱们得快些开始上正课。」 「师傅……」齐磊还想再问,公孙柏却已然打开书本,作势摇头晃脑起来。 「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齐磊看着公孙柏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由得咬了咬牙,认命的走到自个儿的书桌前坐了下来。 元碧纱房中,一阵好长的沉默。 齐夫人看着面前的少女,也不多说些什么,只是耐心地等待她消化自己方才所讲的话,不是建议、不是征求,那确确实实是一道命令。 元碧纱以为自己是听错、或犹在梦中,然而夫人坚定的眼神却告诉她,是真的。 「为……为什么是我?」好半晌,这是她唯一能吐出的一句话。 「你不高兴吗?」齐夫人柔声问道:「还是你讨厌磊儿?」 「不……」从进齐家的第一天起,她就被彻底灌输要忠于齐磊的思想,她怎么会以个人的好恶去评判齐磊呢?更何况她也晓得,追根究柢,齐磊的难搞来自于他无法预测健康状况的身躯。因为她年纪比他大、因为她是他贴身的侍女,所以她都默默的承担了,只是在她习惯了自己的身分之后,齐夫人却突然要改变现况? 「好孩子,我知道你近几年受了不少委屈。」齐夫人伸手抚了抚她披散在肩上的长发。「磊儿是比其他的孩子骄气,他的身子……你也知道的,时好时坏,实在需要有人时时刻刻地伴在他身边,为他打理大小事……」 「夫人……」元碧纱艰涩地道。「少爷是万金之体,我实在配不上……」 齐夫人也不马上说话,先打量了她一会儿,确定她并不是矫情推托,才又道:「告诉你实话吧,磊儿是我齐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儿,更是宏闻轩将来唯一的继承人,要是光凭家世去央人作媒,还怕找不到名门闺秀么?可我知道,那些姑娘在家里也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之体,哪曾服侍过别人?要是幸运点娶到贤妻,那就罢了。怕的就是娶来那种娇生惯养、养尊处优,只会仗着娘家做靠山的大小姐,磊儿的脾气坏,要是夫妇两人不合,那齐家焉有宁日?磊儿的身体受得了吗?我赌不起,齐家更赌不起!」 齐夫人说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你总该明白,为什么我只能把磊儿交托给你了吧?」 元碧纱怔怔愣愣的。都是为了齐磊、都是为了齐磊……那她呢? 她是下人,不该有自我、不该被徵询意见。她也关心齐磊,然而,她压根儿没想到这个像弟弟的孩子就是她的终身…… 「碧纱……」齐夫人殷切地看着她。「夫人就只要求你这么一件事,你肯答应吗?」 「夫人就只要求你这么一件事……」 元碧纱听着她的话,忽尔想起当年在爹爹的坟前,齐夫人也曾对她说过这话…… 「碧纱,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我要你做的,就只有这么一件……我要你陪在磊儿身边,一辈子……」 她的要求从来如一,委婉而坚持,她买断了自己的一生,为的只是爱儿子,不愿他受到任何委屈,不愿他过得不快乐……母爱从来伟大,然而元碧纱却在今天才有更深的认知…… 「我明白了……」 「碧纱?」齐夫人面露喜色。「这么说,你是接受了?」 她能不接受吗?元碧纱苦笑,要报恩,就要果决一些、干脆一些,她早认定自己要把一辈子奉献给齐家,就算身分转换,她的任务还是不会变的。 「我会永远陪在少爷身边。」她道,以着双方都听得到的音量,像是要安齐夫人的心,或者说……要坚定自己的决心? 「好孩子,我就知道自己当年没有看错人。」齐夫人将元碧纱轻轻地揽进自己的怀中,饶是元碧纱晓得,这个拥抱,其实是因为齐夫人的爱屋及乌…… 但她还是忍不住将头偎进了那柔暖的怀中,藉此感觉一点被珍惜的温情…… 第十章 什么都不打紧,做牛做马也没关系,她对齐磊的感觉可以慢慢修正,只要不让齐夫人失望,这样她也就满足了…… 元碧纱因身体不适之故,齐夫人特别让她歇息了两天,并嘱咐齐磊不得随意打搅,元碧纱心里明白,这是齐夫人刻意给她的缓冲时间,毕竟自下一次见面起,齐磊对她的意义,就不再只是主子那样单纯,她必须学习如何与他更和谐的相处…… 能吗?或许很困难吧!元碧纱心想。 正当她在房中「闭关」的时候,齐磊的坏脾气却又变本加厉地复发了。 复发的原因很简单,诸事不顺。 在碧纱休息的期间,顾妈负起照料少爷的责任,只是她年纪大了,再加上不清楚齐磊物品的摆放位置,是以拿样东西总得花上一些时间,而光是这样就已经让齐磊够闷的了,向来元碧纱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无声地达到他的要求,有时甚至他只是轻微的咳嗽,元碧纱就已经把茶盅递到他面前,为什么元碧纱能,顾妈不能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自个儿跟自个儿生着闷气,气自己没她不行、气自己干么为她生气…… 「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要喝药!拿开!」 「这……少爷,别闹别扭啊!方大夫开的方子不是挺有效的吗?最近都没听见您咳嗽了,方大夫千交代万交代不能中途停药,否则会咳得更凶……」 「难喝死了!光闻味道就想吐!」 顾妈端着药站在原处,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最初元碧纱端给他喝的时候,也没听他抱怨啊!怎么这会儿倒借题发挥起来?老人家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少爷,您想念碧纱了?」 齐磊面上一热,却没说话。 「也是啊,这几年来她天天服侍着您,自然最晓得您的冷热……」 「谁想她了。」言情小说吧齐磊回过头来,瞪了顾妈一眼。「她一天到晚管我管得死紧,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分……」 顾妈只是抿着嘴儿笑。「还嘴硬,等明儿个她要成了少奶奶,这话您可就再也说不得啦!」 「少奶奶?」齐磊彷佛听出些意思来。「什么少奶奶?」 顾妈一愣,这时才察觉自己一时口快,便摇摇手装傻笑道:「没啦没啦,顾妈老了,胡说八道罢了。」 看她那副表情也知道是欲盖弥彰,齐磊反而更怀疑了,但有了在师傅那里碰钉子的经验之后,他就明白大人是一种不会对小孩子说老实话的生物,与其在这里耍赖,倒不如自力救济地去寻出答案。想到这,他便直觉朝外头走去,不过还没到门口呢,就被走进来的人给挡着了。 「你来干什么?」这是齐磊看见来人后所迸出的第一句话,原来挡住他去路的不是别人,正是容家大公子容禺玄。 元碧纱一倒下去,齐磊也几乎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一位客人,然而容禺玄不甘寂寞,竟自个儿找上门来了,只见他笑吟吟地说道:「呀!我是来道别,顺便拿画的,明儿个我们就要启程回榆杨去了,没想到到处找你不着,这下才终于教我逮到人了,打拿到画轴那晚起你就躲起来,我还以为你要卷画潜逃了呢!」 齐磊这会儿才懒得跟他耍嘴皮子,不过看到容禺玄,他倒是想起对方年纪长他好几岁,自己不懂的,他或许明白…… 「我有话问你。」齐磊道。「咱们去花园里说。」 「呦呦呦!要记得加个『请』字。」容禺玄还是笑嘻嘻地。 「请。」齐磊也很干脆地只加了个「请」字。 「少爷,您的药……」顾妈见齐磊就这样拉着容禺玄要走,忙在他身后唤道:「吃完再走啊!」 然而看着齐磊根本甩都不甩地就迳自离开的背影,她只能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只有碧纱有办法……」顾妈边自言自语、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碗半凉的药,一脸苦笑。 花园里、水廊边,容禺玄被齐磊带到池子旁喂鱼,只见他一边撒着鱼饵,看着那些争食的锦鲤挤在水面开口一张一合,一边似乎对齐磊所提出的问题显得有些惊讶。 「圆房?」容禺玄手中的动作顿了顿,一瞬间以为水面上那些张口要求喂食的鱼儿,彷佛也因为齐磊的问题而目瞪口呆,看起来十分愚蠢。 「那些大人都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讨厌死了。」齐磊没趣地踢着小石子。「连师傅也对我卖关子。」 「你当真不晓得圆房是什么?」容禺玄下意识的反问。 齐磊赏他一个白眼,意思不难明白,那就是——知道我干么还要问你 容禺玄见状,向他勾勾手指。 「干么?」 「附耳过来。」容禺玄学他故意翻了翻白眼。「你也不希望自己的无知被人听去吧?」 「这里又没别人。」「无知」这两个字听起来实在有够刺耳。 「噢……那就随你,反正又不是我想打听事情。」容禺玄把剩下的鱼饵丢进池子里,作势拍了拍双手,心里却在狂笑,齐磊闹别扭的表情实在很有趣,容家的孩子向来坦率,从没出过像齐磊这一款,不禁让他觉得捉弄齐磊真的不错玩。 「你……」齐磊一时语塞,但好奇心实在大到足以使他吞忍对容禺玄的不满,逼不得已,他只好附耳过去,心想待会儿容禺玄的解释最好能使他满意,否则待他举脚一踢,非得把容禺玄踹到池塘里去喂鱼不可。 容禺玄见状,微微一笑,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说起了「圆房」二字的始末。 当夜,下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雨。 虫鸣消失,月色隐蔽在灰暗的乌云后,将屋宇的形体都给遮去了,要不是有一盏昏黄的灯光忽然在半夜亮起,自棱窗透了出来,晕在绿绿的芭蕉叶儿上,也许根本没人会注意到这里有一间小屋。 房内,原应在这时熟睡的元碧纱从床上下来,连鞋也没穿地迳自走到桌子前发呆。 向来劳碌惯了的她,难得休息一些时候,此时却再也躺不下去,夜越深,她倒越是张眼看着天花板出神,直到两眼干涩,这才索性爬起来,腹部的绞痛早已经消失,剩下一种闷闷的胀热,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自觉抚着腹部,看着桌上置放女红工具和材料的篮子,里头摆着一双鞋样…… 她没再多想,在桌边坐了下来,拿出鞋样和皮革开始裁样,好做鞋底…… 门外雨声淅沥沥…… 她专心致志、浑然忘我,鞋底裁完裁棉布垫子,垫子做得越厚实,穿起来越舒服…… 雨滴坠在芭蕉叶儿上,把叶儿打得上下细颤不停,那声响震动了她,让她以为屋外有人,于是站起身来朝窗外望了望,除了恼人芭蕉,却什么都没有。 是她多心了。 重新落回原座,她再度拿起剪子准备裁布,却无论如何心神不宁。 天空突然划过一道无声闪电,似要让她的心情更加忐忑,在闪电尾端没入云朵之际,一声巨大雷响轰然在天空炸开,接着便是滂沱大雨猛地倾泄而下!元碧纱身子剧烈一颤,剪子咚一声掉在桌上,这时脑海中猛然窜过一个念头,而那个念头直接化成了一股行动的力量,驱动着她的双脚朝外头走去。 然而双手一拉开门,她就因为眼前的景象瞬间吓得怔然无语,只因她正想到齐磊的房里去看他,却发现自己一拉开房门,他就站在门外! 齐磊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嘴唇冻得发白,衣服也尽数湿透,元碧纱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头一揪。 雨水一颗颗不停地自叶缘的边边儿滚落,元碧纱捂住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齐磊的视线则是死瞪瞪地紧紧凝着她,眼中似乎有着一种复杂难解的情绪,但元碧纱能解读的,却只有一种。 愤怒。 那确实是愤怒,一种不知从何而来、因何而生的愤怒,他给人的第一直觉就是不要靠近、危险,然而即便如此,元碧纱仍完全不假思索的伸出手,一把将齐磊拖进了屋子里头。 她无言、他亦无语,元碧纱看着浑身湿透的他,只是随手拽过能擦拭的东西就往他身上盖,试图揩去他身上的湿气,然而这样做毕竟无法治本,她只得动手去解他的衣服。 手一碰上他的领襟,一只凉凉的小手突然紧紧抓住她,元碧纱抬起头,只看见齐磊的眼神与他冷凉的身体正呈现极大对比地喷放着怒火! 「听说你以后要跟我圆房?」 家 元碧纱身子一僵! 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和咄咄逼人的态度,很明显在表达一个观感。 她不配! 「原来我娘叫你来服侍我,就是这个原因!」齐磊冷笑地看着她,语气刻薄得半点不像十一岁的孩子。 「凭你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光是做我家的下女就应该要感激不尽了,谁准你有这种非分的妄想?」齐磊揪着她的手使尽了力气。 元碧纱错愕的看着他。「少爷……我没有……」 「还在装可怜!」齐磊怒视着她,心里的感受却很复杂,他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她似乎根本就是母亲安排在身边的卧底,表面上唯他命是从,令他在不知不觉间习惯她无微不至的贴心与空气般透明却不可缺少的无所不在,但她却和母亲共同拥有一个足以左右他未来人生的秘密,这不是背叛是什么 「你知不知道圆房是什么?成亲是什么?」齐磊又问。 「我……我……」元碧纱支支吾吾的,脸上却红了。 「容禺玄告诉我,成亲是要跟喜欢的人才可以做的事情。」齐磊瞪着她。「你喜欢我吗?」 元碧纱一呆。 「你喜欢我吗」齐磊又问。 「少爷,先把湿掉的衣裳换下来吧,您这样会着凉的。」面对他的疾言厉色,元碧纱只有转移话题。 然而齐磊却完全不肯放松。「你喜欢我吗」 「求你别问了……」元碧纱心慌意乱,胸口鼓胀地跳个不停,她真的不明白,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她竟会被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逼到这种无路可退的地步? 她也还只是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孩子啊!叫她回答什么?她不讨厌齐磊,从来不,但如果不讨厌就代表喜欢的话,那这种无助又难堪的感觉又是什么 「你喜欢我吗?」问话却还在持续,齐磊简直像学舌的鹦鹉,重复个不停,直到最后,元碧纱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掉下来。 十一岁的孩子、单纯的逻辑,他已经判定了眼泪所代表的涵义。 齐磊的心头突地闪过一丝微小的失落感,然而瞬间他的嘴角便扬起了一抹轻蔑的冷笑,那是一种极欲保护自己的武装,所以攻击的力量更强。 「告诉你,你喜不喜欢我没关系,我根本不喜欢你,也不会跟你成亲!」 元碧纱闻言,怔怔的看着眼前那恍如在发表胜利宣言的齐磊…… 啊……是她错看了吗?为何说出这么决绝的话的孩子,眼睛里头竟有一种莫可奈何的悲伤呢? 那晚之后,齐磊因为淋雨,大病了整整一个月。 第十一章 十年后。 是夜,来往的行人早已在道路上匿迹,家家户户闭门休息,要说此时还有什么地方最热闹,只有花街柳巷里的不正经营生了,越夜越美丽、越夜越繁华,此际正是大张艳帜开门纳客、送往迎来的绝佳时刻。而其中寻芳客最多的,自是那巷子里头最醒目的建物,翘角飞檐、灯火辉煌,皇城中首屈一指的妓院——留春楼了。 留春楼里春色无边,向来是男子寻欢作乐的所在,也有许多商人在此藉着酒色谈成交易,花姑娘们打扮得妖艳招展,袒胸露乳地在妓院里嬉笑追逐,构成一幅幅活色生香的人间嬉游图,纸醉金迷的气氛,似乎浓缩了整个时代的繁华,令人迷乱又销魂…… 留春楼上,有个肤色白皙、面容瞿瘦、神色清冷的俊美男子,正咬着一枝画笔,斜斜倚在朱栏上头,白色的丝绸暗花长袍上襟微微地松敞,露出了一小片胸膛,看着楼下那片肉欲横流的奢华世界,轻扬的嘴角微露出一抹飘忽淡笑。 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手忽然窜进了那衣襟之中,男子察觉到,也没低头细看来人,只是眯了眯眼。 那只手的主人原来是个年纪很轻、眼神却妖娆妩媚的姑娘,只见她眉角春风暗藏、酥胸半露,十分诱人。 「我就知道您又在这儿,今晚到底让不让蕊仙陪您啊?」 「别吵,我在『取材』。」言情小说吧那男子仍是盯着楼下看,不过却没有把那名唤蕊仙女子的手拨开。 蕊仙嘟着嘴,小手轻薄无状的朝下头游移而去,似乎企图触摸男子的重要部位,一边娇声地献媚想唤回他的注意力。「走嘛!要画画也成,咱们回房,蕊仙且做一回书僮,帮您『磨墨』嗯?」 男子这下可回神了,他又不是傻瓜,蕊仙哪里是想做他的书僮,她根本是想把他骗到床上去。 轻轻地抓出那只不规矩的小手,他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我身体差,风流事干多了可伤身得很。」 「你啊……」蕊仙佯怒地直起身子,伸出兰花指戳了戳他的胸膛。「我说齐公子磊少爷,您不嫖妓就回家里去,总赖在留春楼做什么?龟奴窝在这儿还有钱领呢!就你,来这白白的发呆、画画,一年里睡姑娘睡不到五次,钱多是这样花法儿的吗?有钱的少爷谁像你这样?」 齐磊闻言笑了。「是啊,再没比我更阔气的少爷了吧?偏偏白白送钱来不好,还招你嫌?那好吧,反正这条街上还有百花堂、延香居……扣掉留春楼十只指头还数不完呢!大不了打明儿起我不来就是。」 「你……」蕊仙气得跺脚。「人家是讨厌你不解风情!」 见她粉面微瞋、银牙暗咬,一副幽怨至极的模样,不禁让齐磊心中一动。「别动!」 「什、什么?」蕊仙一愣,然后便看到齐磊匆匆地走进正对着朱栏、也是他惯常待的春字号客房里,站在门内的圆桌前就开始作起画来,蕊仙见状,不由得叹了口气。 「又来了……」 她从没看过比他更奇怪的客人,也从没遇过比他更教姑娘们倾心的客人。齐磊不是别人,是名闻全国的书肆「宏闻轩」的继承者,另一个身分则是闻名京华的风月画家,一身风流蕴藉、才气纵横,花起钱来绝不手软,唯一的缺点就是身子单薄,一天到晚离不开汤汤水水的药汁,就连他在留春楼里眠花宿柳,齐家也会派人送药过来,就怕他还没成亲生子、为齐家留下香火,就直接在妓院里精尽人亡、英年早逝。 可天晓得,在她看来,齐磊住进这里根本只是为了专心画画,毕竟在这儿「取材」容易,这儿的姑娘几乎每个都被他画过,他画的还不是一般等而下之、yinhui不堪的春宫图,要嘛是单一姑娘的工笔独画,要嘛是买春客的行乐图,他画得多、画得快,作品的完成度又高,常来留春楼的客人里不乏真正懂得艺术的王公贵族、富豪世家,当他们看见齐磊最初只是画来好玩的图画后,竟然惊为天人,争相出高价收藏。齐磊倒也来者不拒,所有作画得到的酬庸,他都不吝惜的打赏给妓院里的姑娘,自个儿倒像个做白工的,但饶是这样随兴不羁,齐磊仍有他的唯一坚持——他只画他想画的,没有人能命令他画。 天才的脾气总是有点怪,不过看在收藏齐磊的画作已经变成一种人人趋从的流行之后,他的行径也很自然而然地被原谅了。 谁教他是天才…… 「嗯,好了。」正当蕊仙在胡思乱想的当儿,齐磊却直起身子,将笔搁到旁边。原来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已随意勾勒出一幅美人托腮凝思图。 蕊仙见他已然歇笔,便走到他身旁看画,只见全图只以浓淡不同的墨色描出相貌,却又在两腮旁晕上了淡淡的红,画中女子朱唇轻噘,眼神幽怨,活脱脱就是蕊仙方才的模样。 「我哪有这么生气啊……」蕊仙娇嗔地埋怨了一句。 「就算刚才没有,现在肯定有了。」 「你坏!」蕊仙笑着想捶他,正在此时,外头却来了一个打杂丫头。 「齐公子,府上的人来了,说是来帮您送药的。」 齐磊闻言,眉心一皱。 「嗟,这有什么好禀的,药接过来就是了,难不成还要公子自个儿去拿吗?」蕊仙啐道。 那丫头笑一笑,脸上却有着为难。「这……那女的说什么也不肯走,她说是齐夫人派她来的。」 「女的?」蕊仙有些不解,这地方不是良家妇女能来的,平日送药的都是齐府里一个叫保定的长工,怎么今儿个换了人? 不及细想,她直觉挥了挥手,随便找了个藉口想打发过去。「去去去,没看见公子作完画,身子早消乏了,要她有什么事,改日再来说……」语音未落,齐磊的声音却在她身后响起。 「我去看看。」 此话一出,蕊仙不禁讶异地回头看齐磊,齐磊的表情未变,只是嘴角已没了笑意。 留春楼外。 齐磊慢慢跺着步从里头走出来,一眼就看到站在斜对角处的她。 太醒目了。 晕黄的烛火被关在红色绢纱灯笼里透出幽柔的光,辉映出她年轻却苍白的脸庞,在众多冶艳放荡的狂蜂浪蝶堆里头,她的朴素与矜持令她显得无助又迷惘。 齐磊紧抿着唇,抱着双臂走向她,直到两人距离不到三步才停下来。他垂首俯望。 不知从何时起,他超越了她的身量,也是那时起,他第一次有了可以轻易制伏她的感觉,但他从没试过。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碰她,不是讨厌、不是嫌弃,只是不想。 夜凉如水,淡淡的雾里夹杂着水气袭来,他觉得有些冷,于是伸手搓了搓人中。「你来做什么?」 碧纱闻言这才抬头,只见她刀裁鬓角、水目氤氲,有着一股不自然的紧绷。 「我来送药。」她将手中的竹篮提起,平举到齐磊面前。 齐磊没伸手去接,又问:「今天怎么不是保定来?」 「保定的娘过世了。」齐磊不常回家,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他也不知道。「还有……夫人近日身体不适,希望您抽空回家一趟……」她低声说道,一阵馨香钻入她的鼻翼之中,那是从齐磊身上传来的。 一种属于女人身上才会有的香味。 她退后了两步,想避去那令她不自觉厌恶的香味,齐磊看到她皱着眉,冷笑了下。「这是我娘教你说的?」 听闻他语气中的挑衅,元碧纱只是点了点头,不作反应。 「我没空。」像是故意激她似的,齐磊伸出食指挖了挖耳朵,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元碧纱不禁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交,她眼中掠过一阵气恼,齐磊毫无遗漏地完全捕捉到了那一瞬。 「子欲养而……而亲不待,希望少爷明白这个道理。」许是不习惯顶嘴,她连义正辞严都显得结巴。 齐磊甩甩手。「别以为识得几个字,就在我面前拽起文来了。」 元碧纱一愣,脸颊随之浮起一阵难堪臊热。 是,齐磊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拿着连自己也看不懂的字句试探她识字多寡的小孩童了,如今的齐磊饱读诗书,道理烂熟于胸,她会的那点皮毛较齐磊而言根本是云泥之别,但他有必要这样夹枪带棍的损她吗? 就在这个时候,元碧纱忽然看到一个举止轻浮、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从齐磊身后出现,双手一伸从背后揽住了齐磊的腰,爱娇地在他身后笑道:「磊少爷,不过就是拿个东西呗,怎么那么久?」 那女子正是蕊仙,其实出来找人不过是个藉口,她真正的目的,是想看看齐家到底派了什么人过来,居然能让齐磊亲自出迎? 细长的凤眼凌锐地扫过眼前女子,阅人无数的她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出这个姑娘似乎对齐磊有着很深的感情。 那是属于女子特有的直觉。元碧纱长相清秀,虽不算特出,但齐磊看她的表情却很深沉,没什么笑意,神色也不若与她们这些青楼女子调情时风流横生,平时放松的肢体似乎在她凑上前的时候,很微妙地紧绷了起来…… 他虽然没有将她的手拉开,但蕊仙能察觉到,他似乎不太希望在这清秀的女子面前跟自己有太过亲密的举动。 然而元碧纱完全无感,只是麻木的看着眼前的青楼女子将灩灩十指蔻丹缠绕在齐磊身上,那鲜艳的红搭在齐磊的暗花白袍上,那景象……莫名使她心中一阵紧缩,意识到自己早该走了。 将装着药的竹篮放到地面,她微微一福身子。 「碧纱会将少爷的回答如实禀报夫人,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低头,她不再看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齐磊无言,蕊仙的声音幽幽自背后传来。 「怎么?不去追?」 彷佛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存在般,齐磊回过身来,神情有一丝淡漠的笑意,恍如看破世情,无可奈何却又无法伸手挽回,所以只得一笑置之。 「追她做什么?一个下女而已。」 「下女?瞧你说得酸溜溜地……」蕊仙笑着戳了戳他的脸颊。「这花街柳巷,不晓得她刚刚是怎么进来的?现下时候晚了,醉鬼也越来越多,你就不怕她半路被人轻薄了去?」 她不说,齐磊还真没想到,向来随兴潇洒的表情竟出现了一抹犹豫,蕊仙见状笑了笑。「唉……去嘛!反正她不是也来叫你回去的吗?」 「你刚刚不是还嚷着帮我『磨墨』?」齐磊睨着她,嘴角邪邪扬起。 蕊仙闻言,啐了他一口。「画都画完了还磨什么墨,少没正经了,偶尔也回家当乖儿子吧,嗯?」 「你什么时候这么温良恭俭让了?」齐磊嘴上还在说,脚步却已经顺应她的话,略略迈开往前走。 「一直啊!」蕊仙笑嘻嘻地松开手,对他扮了个鬼脸,目送他瘦高的背影消失在寻欢人潮中,这才拢了拢发髻,摇摇摆摆的走回留春楼。 才到门口,留春楼的老鸨忽然搭住了她的肩膊。 「磊少爷回家去了?」那老鸨问道。「你怎么也不留他?」 蕊仙白了老鸨一眼,知道这妈妈向来死要钱,又巴不得齐磊替自己付钜额赎身,好大捞一笔,所以老是要她极尽所能的魅惑齐磊。 第十二章 不过她晓得凭自己一介风尘女子出身,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捧得起齐家饭碗,齐家当家的夫人岂会让一个妓女进门败坏门风?从前也有姊妹嫁到富贵人家里当小老婆的,下场却是一个比一个还凄凉,看得多了,就算有从良的心也没了从良的胆,还是现在的日子轻松,毕竟她可是留春楼的红牌,客人捧着银子来求见还得看她高兴,何必委屈自己去当人家的小媳妇儿?受气流泪又委屈。 「我月事来了。」一言以蔽之,蕊仙再也不甩老鸨,迳自便回自个儿房间去。 「你……」看到她那副「不敬业」的态度,老鸨真是气得牙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 碧纱一个人走在酒味与脂粉味交杂的人群之中,刚刚来的时候或许还早,路上的人也不多,然而回去时却似乎正好是一般酒宴散席的时候,寻芳客与花姑娘们纷纷在门口作别,打打闹闹地把一条小小的窄巷挤得水泄不通,她刚刚甚至还被醉得东倒西歪的胖员外给狠狠撞了一下,差些重心不稳摔倒。 就在她闪闪躲躲地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从人群中穿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放……放开!」一阵鸡皮疙瘩从背脊升上来,她直觉就以为自己被那些色鬼给缠住了,于是想也不想就开始挣扎,不过这时却听到齐磊的声音传来。 「干什么,想对我动手吗?」 「少……少爷?」元碧纱愣了一下,不晓得他为何追上来。 「跟我来。」齐磊的语气还是那么冷,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倒是拉着她的手直接往他所知道的捷径抄出。 随着身后的欢笑声越来越小、灯光越来越遥远、星子越来越清晰,他们终于完全走出了那个风花雪月的世界,安静无人的道路上,冷夜长风,只有齐磊牵着元碧纱的手,走着、走着、走着。 他的白衣在夜里特别的醒目,将他的背影拉得特别瘦高与修长……曾几何时,他竟也比自己还高了? 「少爷。」元碧纱的声音轻轻地。「我可以自己走了,不用劳烦您……」 她示意着齐磊可以放开手。 然而不晓得是她的声音太轻,还是齐磊刻意,他没有回头,手也始终没放开,只是以一贯的步调迳自朝着齐家的方向走回去。 夜凉如水,他穿得又那么单薄,元碧纱真担心他会受寒了。 「少爷,您冷吗?」 齐磊不答。 这下元碧纱终于确定他是刻意忽略自己的声音,不管原因为何,他似乎就是不想跟她说话。 那好吧……既然如此,她就保持沉默。 她始终搞不懂齐磊的心,就恍如不明白自己,且归结于她血液中的奴性吧!要不是这样,她怎会在齐磊以最刻薄的言语伤害她之后,又不能克制的关心着他?偏偏内心又极为矛盾,不愿意碰触他,只因他身上总是沾染着陌生女子的香气……幸赖这样的接触还在她的忍耐范围之内,两人之间除了牵着手,也还隔着一段距离,加上齐磊不回头、不与她说话,更让她因无需隐藏嫌恶的表情而庆幸。 然后,走着走着,到家了,齐磊也在抵达门口的那一刹那松开了手。 被握着的手腕处残留着一股握劲与余温,元碧纱不由自主地伸出另一只手去包住。 齐磊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只是上前敲了敲门环,不一会儿,里头值夜的人出来开大门,一见到是他,脸上露出惊讶与惊喜的表情。 「少爷怎么这么晚了才……」他边说边转过身。「我得去通报老爷和夫人一声……」 「别瞎忙了。」齐磊道:「这么晚了还把他们扰起来做啥?明天再去禀报。」说着说着打了个呵欠。「我要就寝了。」 「是、是。」那守夜的连忙点头,看见跟在齐磊身后进门的元碧纱,意有所指地笑道:「还是碧纱姑娘有办法,一去就把少爷给叫回来了。」 「干她什么事」齐磊白了那守夜的一眼。「是我自个儿想回来。」 「是是是。」那守夜的仍旧打着哈哈,总是夜不归营的少主子难得回家一趟,他说什么都行啦! 「我去收拾房间。」元碧纱道,其实齐磊的房间她每天都会整理,以保持着让齐磊随时回来都可以马上使用的状态,根本没什么好拾掇的,但她仍是不放心,非得再去检查一次不可。 她步伐才刚往前迈出,齐磊却随即越过她,走在她前头,无所谓的甩了甩手。「不用,我已经累了。」话虽然只讲一半,但言下之意很清楚,就是不要她进他房里。 元碧纱看着他那吊儿郎当离去的背影,嘴唇微微一抿。 他不需要她,至少从十一岁以后,他一直表现出那种态度。 但就算是这样…… 「啊……」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轻轻的叫了一声。 「碧纱姑娘,怎么啦?」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守夜家丁好奇地问道。 「不……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元碧纱说完,便急急转身离开,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齐磊房里。 老实说,打从十六岁以后,他就没有在子时以前就寝的习惯,深夜的时候特别适合画画与读书,要他抛弃这个绝佳的时机去睡觉,简直是浪费光阴,现在想想,也许他就是因为受不了大夫和齐夫人的耳提面命,这才躲到妓院去。 父亲也不曾阻止,在他眼底,这个儿子的岁寿倒像是向老天借来似的,更何况齐磊从不花用家中的财产,要骂他挥霍无度也无从骂起,年轻人行事或许孟浪,目前倒也还没做出什么脱轨的坏事,齐一白自个儿生意都忙不完了,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再来管束孩子,只是偶尔见着了他,总会意思意思地在齐夫人眼前念个几句,其他时候依旧是放牛吃草。 或许是有了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纵,齐磊待在留春楼的时间就越来越长,常常一个月里回家不到一趟,就算回了家,待的时间有时还不到两时辰,也因此,现在真回了自个儿房里,反倒觉得陌生了。 随意地换上一件干净的单衣,他信步至书案前,想读几本书消磨消磨时间,却不意发现案头上堆着几本新的线装书,原来都是自家书肆最近印售的新书,想来大概是父亲让元碧纱拿进来,想他回家时让他阅读的吧! 直觉拿起其中一本随意翻了翻,还没认真细看,外头就响起敲门声。 「谁?」 「是我。」 想也知道,除了她也没有别人了。「进来。」 雕花木门轻启,元碧纱端着托盘走进来,齐磊看到熟悉的景象,面上虽仍旧文风不动,心底却叹了口气。 「少爷请进药。」元碧纱将装着药汁的碗端到他面前,刚刚在留春楼,齐磊没有喝药就跟着她回来了,是以她又连忙到厨房里将多的药汁盛了一碗出来。 「你还真是不屈不挠。」言情小说吧淡淡讥刺了一句,他将书掷到一边,难得地没有再为难元碧纱,便端起药一口气喝完,眼角余光瞄到元碧纱虽然低着头,眼睛却不住观察着他进药的状况,直到他将药喝得一滴不剩,她才明显露出放下心来的表情。 药很苦,但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这几乎就是与他人生相佐的味道,虽然讨厌但不得不依赖的味道…… 他讨厌依赖。 依赖代表他不能独立自主,像一株菟丝,只能寄养在比他强健粗壮的大木上吸取茁壮自己的养分,或许他在十一岁那年就已经明白母亲的用意,她想让元碧纱成为他的大木,让他不能没有她…… 齐磊忽尔眉心一皱。 将药碗放回元碧纱拿着的托盘上,他不想再看她。「你下去吧,不要再来烦我了。」 「是。」 齐磊背着双手朝着床铺走去,在床沿坐了下来,伸手脱鞋,看到她还呆愣着,于是露出了一抹怪笑。 「怎么,还不走?你想留下来睡吗?」 元碧纱闻言,连耳根子都臊红了。 齐磊这些年说话越来越是轻薄,许是跟他长久宿居妓院有关,想到他在妓院里不知怎样地和那些风尘女子颠鸾倒凤、风流快活,元碧纱的心头突涌上一股几欲作呕的不适感。 齐磊是怎样?非要让她觉得难受吗? 她从来不曾对他顶过嘴,但她眼神中无奈的怨怼看在齐磊眼中,却成了责备。 「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是什么意思?」他眼神一凛,站起身来。 元碧纱一颤,连话也不说,只是倒退了两步,然后,直觉便是转身向外走。 「回来!」齐磊低吼。 元碧纱的脚步却在他的命令下反其道而行,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他的屋外。 齐磊被她弄得烦躁至极,忍不住对着椅子狠狠踹了一脚! 翌日。 当齐夫人发现儿子突然出现在家里,原本没什么精神的她显得十分开心,一边检视着爱子最近到底瘦了还是胖了,一边嗔怪着下人没有在第一时间通知她。 「是我要他们别去打搅您的。」齐磊微微一笑,态度谦和温文又乖巧,十足的好儿子样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可以随着场景、时间、人物的不同而自然地变换各种不同的表情应对进退,在留春楼里的他,是落拓不羁、率意而为的齐磊;回到家里面对长辈,他又是显得不卑不亢,称职的扮演着身为画家与人子两种截然不同的角色。 当然,面对元碧纱时除外。 他真正的本性其实易怒又善感,但成人之后他其实已颇能克制自己的脾气,不满时顶多嘴上刻薄个几句,但只有元碧纱老是让他真正发火、甚至有想砸东西的冲动,那种怒气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发泄的,因为他往往晓得,错的是自己,元碧纱从来只是做好自己分内事的人而已。 就是这样,才更教人生气……齐磊心想。 「磊儿……」齐夫人拍拍他的手,将他从出神中给唤了回来。「怎么,没睡饱?」 齐磊闻言,微微一笑。 的确,平常这时候人家正在用午饭,他可还在梦周公呢! 齐夫人看看宝贝儿子那副模样,想叨念他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总怪自己太过放纵他,才教他养成了这副放浪个性。如今她一门心思都指望在齐磊身上,盼他早早觉悟今是昨非,扛起齐家的担子。然而要立业必得先成家,想他收心也只有这个办法…… 「磊儿,来……」齐夫人拉着他,走到饭桌前坐下。「咱们一边用饭、一边聊聊,娘有件正经事想跟你谈。」 看到母亲带着期望又正经八百的面孔,齐磊用膝盖想也知道她要说啥,不过他还是笑笑的。 「娘,您多吃点。」他还很贴心地挟了菜,递到母亲面前的小碟上。「儿子难得在您面前尽一回孝心,您姑且受用,悠悠闲闲地吃顿饭吧,有什么正事,晚点儿再说也不迟。」 「你也知道自己难得尽回孝心。」齐夫人白了他一眼。「要论尽孝,倒也不是挟个菜就完了的事,要紧的是成家立业,你要是早些定下来,为娘的才真正受用呢!」 第十三章 齐磊闻言,面色也没变,仍是一迳地泰然自若。 齐夫人见他似乎没有反弹的意思,于是话题一转。「碧纱这孩子也难得,从进了齐家之后就一直没有二心,脚踏实地的干活儿侍候……」 「嗯……嗯……」齐磊的回答也称不上是肯定,倒有些像在敷衍。 「与其和留春楼里那些送往迎来的姑娘们厮混儿,倒不如娶个真心实意对你好的妻子……」 「嗯……」齐磊的态度还是哼哼唧唧的不置可否。 齐夫人决定再加把劲儿,索性摊牌。「瞧你也不像是不乐意,那么回头我跟你爹商量商量,咱们择个日子,让你跟碧纱圆房……」 「娘。」齐磊咳了两声,轻描淡写地道:「我还不想成亲。」 正说得兴高采烈的齐夫人无异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顿了一下。「什么?」 齐磊沉默以对。 待齐夫人从他的眼神肯定方才他的确说了那句话后,一时泄了气。「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齐夫人双眉紧蹙,完全无法理解。「我就不晓得你这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要也总得有个理由吧?每次我一跟你提这件事,你就是不要、不想、不愿意,除了这几句话就蹦不出别的理由,偏偏你什么都不肯说……」 「……」 齐夫人看着儿子,发现自己的抱怨似乎未曾打动他丁点半毫,便叹了口气。「磊儿,你在外头这么久,也该了解女人的青春有限,碧纱不小了,她……」 「她如果想离开齐家,找个良人托付终身,娘您就随她去。」齐磊截去母亲的话,脸上还泛着顽劣的笑意。 「磊儿!」齐夫人怒视着他。「这话你该不会也对碧纱说过吧?」 「没有,我跟她说这些干什么。」齐磊笑着摇摇手,主动盛了一碗汤递到母亲面前。「娘,喝碗汤?」 「别嘻皮笑脸的!」齐夫人伸手重重地拍了他的手背一下。「碧纱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这家里谁不知道她迟早是你的人?要我把她嫁到外头,简直跟打她的脸没两样……」说到这里,她头痛得不禁以手支额,闭目叹气。要是公孙柏在就好了,只可惜他在磊儿十五岁那年就出外云游,不知浪迹到了何方,否则要是他在,或许齐磊还不至于如此放浪形骸…… 「磊儿,娘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碧纱哪里不好?你是瞧不起她的身分,觉得她跟你不配吗?可你小时候明明那么依赖她……」 齐磊眼中闪过一抹阴郁。 爱是会使人产生依赖,但如果只是单纯的依赖,绝对不等于爱。 他一直在理智的情况下如此分析,也得出了一个结论。 元碧纱把服侍他当成天职,然而尽责并不代表她就喜欢他,十一岁那年他就知道了。 他是齐磊,宏闻轩的继承者、名满京城的天才画家,要找爱慕他的女人有一箩筐,无需一个只是为了报恩、为了尽忠职守才待在他身边的妻子,那对他是一种侮辱。 「磊儿,别的事我尽可依你,但唯独碧纱的事,娘是绝对不会让步的。」齐夫人的声音打断了齐磊的思考,话中语意之坚决,齐磊却并不吃惊。 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他耸耸肩不作回答。 正当母子俩气氛有些僵凝之际,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屋内的两人齐往外看,直到身影从门口出现,才看清原来是齐家的一家之主齐一白,手里还扬着一封信,笑容满面的。 「好消息!好消息!」话还没说完呢!看到儿子,齐一白愣了一下,不过笑意很快又回到脸上。「呦,看来今儿个日子不错嘛,连磊儿也在。」 「爹早。」言情小说吧齐磊站起身来向父亲请安。 齐一白示意他坐下,然后坐到主位上,摇了摇手中的信封,一脸迫不及待地宣布。「你们可知道我收到谁的信啦?是容满生啊!」 「容伯父?他怎么了?」不想再继续讨论婚事,齐磊连忙将话题扯开,虽然他压根儿对容家发生什么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磊儿应该也还记得你容伯伯的儿子和女儿吧?」 齐磊当然有印象,尤其是那个大儿子,教会他「圆房」二字真义的家伙。 齐一白捻着胡子,兴高采烈地道:「你容伯伯来信,说他已卸任总督一职,准备回京定居,此后咱们两家要见面也没那么难了,夫人,你看这不是好事一桩么?」 齐夫人矜持的笑笑,她也感到高兴,只是心情一时无法转换过来,实在没法说出什么感想。 齐一白没有注意到妻儿之间那股怪异的违和感,迳自沉溺在即将与故友重逢的喜悦之中,不时喃喃自语着要为对方接风洗尘之类的话。 「磊儿,到时你可也得在场啊,别又到外头鬼混,知道吧?」 「孩儿明白。」齐磊微笑地点了点头,齐夫人看着他的表情,只觉得心寒。 曾几何时,他连对父母都用上了那种应酬式的笑容? 难道磊儿还没发觉吗?真正能够让他将喜怒哀乐真切发自内心、无伪显示出来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元碧纱。 许是不想再听到有关于成亲圆房的事情,齐磊在家里待没一、两日,就又无视于父亲说要替容家人接风洗尘的命令,钻回留春楼去,当元碧纱在早上发现齐磊的房门微微敞开时,她就心知不妙。 「少……爷……」 将半掩的门推开,对窗清风徐来,她面对一室空荡,床边的纱帐轻轻地迎风摇摆,齐磊早就不知去向。 「还是……走了吗?」喃喃自语着,她将药碗放下,捞起齐磊随手丢在床边的衣裳,嘴角不经意微扬,只因想起了他的难搞。 因为讨厌身上残留药味,齐磊总是很小心的保持着身体清爽,吃完药后要漱口、洗澡水里放香料、衣服要薰香,寝间里也要求放置新鲜的水果,以果香驱散药味。侍候他可不比侍候一个千金小姐轻松,比他挑剔的主子恐怕天底下再找不出另一个来,然而这些习惯在他以留春楼为家后,显得不再那么讲究,现在掩在他身上的,尽是女子的脂粉馨香。 那些女子是如何极尽魅惑之能事地取悦于他的?然则未及细想便不愿再想,她不晓得该怎么排解这种心情,有时候她甚至觉得……齐夫人与其任他两人这样纠缠不清,倒不如认真的为他物色一个喜欢的对象,似乎还来得有效益多了,然而这不是她能插嘴的问题,齐夫人也不会高兴听到她说这种话。 「碧纱。」顾妈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打断了她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你果然在这里。」 元碧纱回头,将托盘连着衣服一块儿拿了出去,看到她这模样,顾妈心下也已明白。 「少爷真是的,又溜回那不三不四的地方去了?」顾妈仔细地凝着她看,彷佛想从她的表情挖出一些嫉妒的蛛丝马迹。「你……没关系吗?」 元碧纱嘴角始终带着弧度很小的微扬,她笑,试图云淡风轻。 那不是她能决定的,她身不由己。 「我没关系,少爷身体健康就好,高兴就好。」低头看着那件他遗留下来的外衣,她眉梢眼角尽是无可奈何,却又充满内敛含蓄的温柔。 「唉……」顾妈叹口气,实在心疼这孩子的温婉柔顺,一般姑娘到了像她这年纪,早嫁人的嫁人、生子的生子,偏偏她的命运已经被夫人决定好了,她只得在得到齐磊的心之前,日夜蹉跎青春…… 「顾妈找我有什么事吗?」元碧纱唤回了她的注意力,顾妈这时才想到什么似的,轻拍了下自己的额角。 「噢!瞧我这老糊涂,竟然忘了这头一等要紧事儿。夫人说,明儿个中午容大人一家就会来了,由于住所还没安顿好,老爷便打算让容大人以及妻小先行借住在此,你对容公子和小姐也不陌生,所以他们两人的事照旧由你发落安排。」 「碧纱明白了。」元碧纱点点头。「我马上就去整理客房。」她边说边跨出房外。 「碧纱。」 「唔?」元碧纱回过头来,只见顾妈一脸欲言又止。「顾妈,还有什么事?」 「少爷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他现在这样对你是糊涂了,但总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明白你的好处的……」 「顾妈,」元碧纱闻言笑了笑。「我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 一再地强调着没关系,不正是另一种在意的表现吗?顾妈看着碧纱离去的纤弱背影,不由得心疼的想。 翌日中午,容家一家子终于来了,齐家人老早就站在外头等待,原想着容满生虽是个卸任官,但好歹为官多年,应该还是会风光的衣锦还乡,没想到为了不拖缓回京的时间和速度,容满生除了一家四口外,轻居简从一行十人不到,运送行李家当的货车也没几辆,什么排场都没有,足见容家行为处事的低调与随兴。 率先下车的自是容满生夫妇,只见他们与齐家夫豆豆小说阅读网提供妇热情的寒暄问候,元碧纱正随齐夫人一起向他们问安行礼的时候,不远处的马车上走下了一对青年男女,男的丰神俊朗、文质彬彬;女子则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像只瓷娃娃一样的皙白肌肤在阳光的照耀下晒出微微的红,反更增明媚,原来这两人正是久违的容家兄妹。 容宛儿跳下马车,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齐夫人身后的碧纱,也管不得什么大家闺秀风范,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前,在元碧纱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碧纱姊姊!」 朝气十足的甜美声音传进元碧纱耳中,她愣了一下才转头,看见一张甜甜的笑脸,像只腻在主人身旁的小猫。 心中没来由的被一阵温暖充实盈满,万万没想到,当年那个小女孩到了今天还记得她。 「宛儿小姐,好久不见了。」她缓缓地道。 看着元碧纱婉约的笑容,容宛儿将她抱得更紧了,亲亲热热地。「叫我宛儿嘛!叫我宛儿嘛!」 元碧纱眼睛眨了几下,她没想到容宛儿人虽长大了不少,说起话来却还像小孩子似娇娇嫩嫩地,还偎在她身边撒起娇来,那模样真是可爱透顶…… 正想对她说些什么,一个男子的声音却从两人身旁传来。「宛儿,你这样一见面就缠着碧纱姑娘不放,不怕吓到人家?」元碧纱回过头去看,原来说话的正是摇着扇子走过来的容禺玄,他还是那副稳健老成的模样。「别老像只猴儿似地攀着人家不放,不能站着好好说两句话吗?」 「我不管!我喜欢碧纱姊姊!」容宛儿向哥哥努了努嘴,手还是抱在元碧纱臂上。 容禺玄见状耸了耸肩,用摺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一副对妹妹无可奈何的模样,道:「不好意思啊,宛儿老是给你添麻烦。」说到这里,他想起自己还没正式向她打招呼,于是又补了一句。「多年不见,碧纱姑娘这一向可好?」 元碧纱闻言,这才惊觉让客人先打招呼未免于礼不合,然而碍于容宛儿缠在她身旁,她不便屈身行礼,只得点了点头,尴尬地笑了笑。「托您的福,这一向都好。上回宛儿姑娘来的时候,我一直没时间陪她,没想到她还记得我,我真感动。」 「就怕再过几天,你就嫌舍妹太过黏人了呢!」他可相当了解老妹的性子,她从小就想要个姊姊,性格平和温柔的元碧纱恰恰满足了她的梦想,这次回京长住前,她就已经兴高采烈的,而以她那天下无敌的缠功来看,他已经可以确定元碧纱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孤单」。 第十四章 「你们这些年轻人很有话聊嘛!」这时齐一白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顶着大太阳说话,不热么?快快快,咱们进屋里好好谈谈。」 「我这就去准备凉品。」元碧纱忙道,齐夫人却叫住了她。 「碧纱,今天你就别忙和了,那些事有顾妈呢!待容大人一家安顿好后,你陪着禺玄和宛儿到处去走一走、逛一逛吧,千万别怠慢了人家。」 「是。」元碧纱恭敬的应答。 「太好了!」容宛儿笑着拍拍双手。「碧纱姊姊,这次你可不许半途溜走了,要陪着宛儿玩噢!」 元碧纱闻言苦笑,看来宛儿还记着自己当年没陪她的事情呢! 正当一行人有说有笑的往里头走去的时候,一直跟在元碧纱斜后方的容禺玄,突然以着只有他们三个人才听得见的音量,小小声地唤住了元碧纱。 「碧纱姑娘。」 元碧纱回过头来。「容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容禺玄的视线并未与她相对,反倒是疑惑地望着四周。「容我好奇问一下,怎么没看见齐磊?」 「他……」虽然老早知道这是个无可避免的问题,不过听到容禺玄问起来,她还是辞穷。 说谎自然是不行的,但要是照实说,她又怕容禺玄会因此看低了齐磊,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暂且敷衍过去。 「少爷出门去了,晚些应该就会回来……」怕他不信,元碧纱又补了一句。「少爷还特别交代我要向你们问好。」 「噢?」容禺玄闻言,反倒更增奇疑,齐磊不像是这么会交际的人吧?他那孤僻古怪的个性要是过了十年就能轻易改变,那大概是被雷劈到…… 想是这样想,容禺玄还是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看来齐磊成熟了不少嘛……」 「呵呵,是啊。」元碧纱乾乾地笑了两声,欲盖弥彰的。 自己挖的洞自己躺、自己说的话后果要自己收拾,看来她非得再跑一趟留春楼把齐磊找回来才成了。 此刻的留春楼里,并不平静。 原是闭门谢客的白日里,却拥进了一群人,虽然清一色皆是男子,却显然不是来饮酒作乐的,只见他们分头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气氛僵凝又奇怪,老鸨站在旁边半声也不吭;为首的一名年轻男子正在用茶,看上去面容瘦削、眼神猥琐,穿着华丽却掩不住浑身的流里流气,其余的众人更加等而下之。 只见那男子一开始还有点像在仿效名士的气度,举止缓慢优雅的品茶,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却越来越沉不住气,最后,他终于将茶碗盖儿「锵」一声盖回杯上,然后重重地放回桌面,瞪了老鸨一眼。 「我说妈妈,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那老鸨闻言,连忙陪笑趋前。「是是是,爷儿您有什么吩咐?」 「马的,还跟老子装蒜……」粗口正要源源不绝脱口而出,那男子却恍如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没气质,于是咳了一声,堆上让人觉得恶心的微笑说道:「我让你去叫那个名扬京城的大画家齐什么雷的过来,你是没听清楚吗?」 「是……是齐磊。」 「哎呀!什么雷不雷、磊不磊都一样啦!」 「是是是……」一滴冷汗自老鸨额前流下来,真不知该怎么应付这难缠的主儿。「这我已经打发过人去请了,齐公子也回话了,他日常是不见生人的……」 「生人?本大爷是生人?」那男子双目一瞪。「你倒是叫他下来瞧瞧,本大爷究竟是生人,还是财神!」 那男子挥挥手,唤人捧来一只紫檀木盒,然后亲手掀开,里头竟是一锭锭硕大泛光、黄澄澄的金元宝,教人看得眼都发直了。男子看到众人惊叹的目光之后,嘿嘿一笑,清了清喉咙说:「你去告诉那个齐磊,说当朝内务总管的干儿子——也就是胡大爷我,很欣赏他画的画,想买回家里收藏,多少钱都不是问题,只要他开得了口我就给得起!怎样,我很豪迈吧!哈哈哈!」 「这……」老鸨脸上真是霎时充满了斜线,但还是搓着手笑道:「要我去说当然是没问题,只……只是齐公子也是我们重要的客人,他答不答应,这我们实在没法儿做主……」 「嗟!」胡姓男子啐了一口。「只要我买得到画,还怕少得了你们的好处吗?」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随随便便地往老鸨面前扔去,仔细一看,面额竟有五百两。「拿去,受人钱财与人办事,别说本大爷小气啊!你快去给本大爷叫那个什么齐磊的下楼来!」 「是是是……这就去这就去!」有钱不收是笨蛋,老鸨慌忙将银票揣进怀中。「我这就亲自去替您传话。」 老鸨一边应付着他,一边摇摇摆摆的走上楼去,只见齐磊平时下榻的房间门窗紧闭,龟奴和蕊仙一起站在外头,一个苦着脸求情,后者则是双手插在腰际,冷心冷面地摇头不依,看来已僵持许久。 老鸨走到两人面前,瞄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便低声地对蕊仙说道:「怎么?不过就是要张画,真有那么难吗?人家银子都捧到面前,随便拿一张出来应付也就了事,做什么跟钱过不去啊?」 蕊仙瞪了老鸨一眼,冷笑道:「妈妈说得简单,你不爱跟钱过不去,那么你自个儿随便画一张应付吧!」 「笑话!没事净酸我做什么?」老鸨呸道:「人家要买的是磊少爷的画,你别瞎开玩笑了,快快开门,我亲自跟他讲去。」 蕊仙双手一张,正巧堵住了门口。「这可不行,磊少爷吩咐过了,谁都不许打搅。」 「你……」老鸨气得跺脚。「小蹄子,你倒帮起外人来了!」 「妈妈不也帮着外人跟我呕气吗?」蕊仙倒是悠哉悠哉地。「你别一见了钱就昏头,楼下那箱金元宝可是要给你的吗?他是要跟磊少爷买画的啊!接不接受全在磊少爷,他可是我们留春楼重要的客人,要是得罪了他日后不再上门,岂不便宜了百花堂、延香居?」要知道,有个颇具盛名的画家宿居在此,也让留春楼的格调提升不少,闻达雅士、骚人墨客谁不想来认识认识、顺便求画?要是真让齐磊去了百花堂、延香居,留春楼的生意大概也就少掉一半了…… 「那……你看该怎么办?那爷儿看来也不是个好欺的主儿啊……」 「这个嘛……」蕊仙也忙在脑海中寻思逐客方法,就在这个时候,房间里头忽然有了动静,只见齐磊不知何时打开了门旁的一扇纸窗,双手交叉在袖子里,斜倚在窗框旁。 「怎么了?」 「明知故问!」蕊仙没好气的白他一眼。「树大招风,都因你而起,还不快想法子解决!」 「呵。」齐磊只是笑了笑,两只手从袖口里伸了出来,各夹着一张银票,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但要说使钱,我想我也不会输人吧?」说着他便离开窗户旁边,开门走出来,将两张银票分别塞到蕊仙和老鸨怀里,笑笑地对老鸨道:「妈妈,您今天可是捡了个大便宜,两头赚呢!」丢下这句话,他就朝着不会经过大厅的楼梯走去,看样子他是想脚底抹油,从留春楼后院「脱逃」。 「你就这么走了?」蕊仙看着他的背影问。 「不然呢?」齐磊回过头来。「要我跟他硬碰硬吗?那你恐怕待会儿就得通知齐家前来收尸了。」语毕,他还故作虚弱地咳了两声,戏做到足,脚下却也未停,一下就从楼梯口消失了。 「磊少爷真是的!」老鸨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没办法,现在就看蕊仙的了。「女儿啊!你说接下来可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凉拌哪!」蕊仙瞋怒地咬着下唇,有些气齐磊的不负责任,却又奈何他不得,拒绝重金求画这种事儿已不知是第几回,然而以往来求画的人多半还有点水准,齐磊心情好时还会亲自下楼拒绝,可遇上这种只想拿名家名画来撑场面、博赞美的草包,也难怪他宁愿溜之大吉了。 正在烦恼着不知如何解决的当儿,楼下忽然又传来那男子的大声抱怨。「喂喂喂!你们到底还要本大爷等多久啊!是嫌钱少不够诚意啊」 蕊仙和老鸨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就在眼神对上的那一刹那,蕊仙忽然心生一计。「有了!」她双手一拍,便钻进了房里,那老鸨连忙尾随进房,看她想做什么。 只见她看也不看那些摊放在书案上的画作,而是走到书架旁抽出一卷画来,摊开在桌上,原是一幅牡丹,蕊仙笑了笑,拿起齐磊随手搁在案上的刻章,便在右下角处落款,将印渍吹乾后,她便把画重新卷好,郑重其事地收入一只匣子中。 「好啦!走,咱们交画去。」 「女儿啊!你这唱的究竟是哪一出戏啊?」那老鸨看不明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地问着。 「你别管,反正是你叫我想法子的。」蕊仙一边说,一边往楼下走去。 只见那个来买画的胡大爷早就已经等得不甚耐烦,一只手托在下巴上,一只手不住敲着桌面,他带来的手下也个个面色浮躁,彷佛就在等主人失去耐性时一声令下,好把留春楼给捣烂了似地,直到听见楼上传来喀喀达达的下楼声,众人这才表情一振。 「我道是谁,声音这么宏亮又元气,原来是胡大爷亲自驾临,真使留春楼蓬荜生辉哪!」蕊仙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传来,十分有节奏感,再加上她那甜腻的声嗓,更让男人听着听着都酥到骨子里去了。 那胡大爷自不例外,看着蕊仙走过来,那副娇娆妖媚真真迷煞众人,再看到她手中捧着一只画匣子,不由得结结巴巴地脱口而出:「妈……妈的……原来齐……齐磊是个女人!」 蕊仙闻言,杏眼圆睁,差些就噗一声笑出来,看来这姓胡的不只是个草包,显然还单纯到近乎蠢的地步。「胡大爷真是爱说笑,齐公子怎么可能是女人?」 那胡大爷知道自己出了糗,连忙尴尬地纵声大笑,企图用笑声掩饰过去。「哈哈哈,本大爷当然知道齐磊不可能是女人,我只是开玩笑罢了,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听到他自圆其说的一番话,倒也很有默契地陪着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之后,那姓胡的才止住干笑。 「我说……那个齐磊到底干什么去了,让本大爷坐在这儿等这么久?」 蕊仙笑道:「还不是老毛病犯了,连下床都难呢!否则哪敢乾晾着您哪!胡大爷既然这么赏识齐公子,自然也对他的事略知一二,那位爷儿打小身子骨就不好,一个月里能打起精神作画的天数也是屈指可数……」话还没说完,胡大爷就打断。 「哈哈哈,这么点小事本大爷当然知道,就是不晓得齐磊什么时候会咽气,他的画才这么值钱嘛!不然本大爷怎么愿意花大钱买他的画?哈哈哈哈哈!」 蕊仙强耐住翻白眼的冲动,笑道:「大爷真是个明白人……」 「那是自然,什么都瞒不过本大爷的火眼金睛!」受了蕊仙两句假意奉承,胡大爷更是得意洋洋,瞟了一眼蕊仙手上的画匣子,他道:「这是?」 蕊仙闻言,这才装作一副突然想起的模样。「瞧我糊涂的,见识到大爷您『非凡』的风采,竟连正事也忘了。」她一边说,一边将匣子放到桌子上打开来,取出画轴。 「这莫非就是齐磊的画?」 第十五章 蕊仙未答,那胡大爷就从她手中一把将画给拿了过去,摊开来看个究竟! 「好好好!」连着三声好,嗓门之大差点把留春楼屋顶都给掀了。「本大爷从没看过这么漂亮的画!瞧这牡丹,画得还真他妈的活生生是朵牡丹!」 不是牡丹,难道还是牡蛎吗?蕊仙忍不住嘲讽的想着,嘴巴却道:「胡大爷喜欢?」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姓胡的一脸喜孜孜的。「我还以为求画有多难,等我把这画拿回去挂在大厅,好教那些想买画却买不到的家伙乾瞪眼!」 蕊仙闻言,伸出手砰一声合上了匣子,然后轻轻一推,将匣子推回胡大爷面前。 「这幅画,您若是喜欢就拿回去吧,钱不钱的未免太俗气了,齐公子向来是以画会友,遇着投契的人,人家要银货两讫,他还不乐意呢!」 「噢?这么说来,齐磊已经把我当朋友看了?」还不待蕊仙回答,姓胡的自己又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把画带走了,你替本大爷转告一声,要是他身子爽快了,本大爷请他喝酒!」 「是是是!奴家必当转告。」蕊仙眉开眼笑地挥挥小手帕,送客是也。 胡大爷心情好得不得了,带着手下们离开了留春楼,直到人都走光了之后,蕊仙才吁了一口长气,而后忍俊不禁的狂笑出声,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我说蕊仙啊!你这到底变的是什么把戏啊?」那老鸨不明究理地探问着。 蕊仙止住了笑,冷冷地道:「哪儿来的活宝,不过是个阉人的干儿子,竟也好大架子,想学名士派装风流?我不整整他,他还道自己真是皇亲国戚呢!」 「什么?你整他?你怎么整了他?」 「嘿,连妈妈都看不出来,那草包看得出来?」蕊仙打着哈哈,笑了一会儿又道:「放心吧,要是被捅破了,还有齐公子呢!」 「这……还把他拖下水?他可是给了咱们消灾费的啊……」 「那就怪他给得太少吧!」蕊仙摆了摆手,事情暂且解决,她可要回房补个回笼觉喽! 安顿好行李住房之后,元碧纱便带着容家兄妹到外头走动,不只是容家兄妹对久违的京城风光感到新鲜,不停四处张望,就连她自己亦是兴奋莫名。 从来她也很少上街,生活皆以服侍齐磊为中心,虽然自齐磊离家后,她的时间一下子空了许多出来,她却也没有因此而感觉到轻松,除了帮忙分担齐家的杂务之外,更是每天都在担心齐磊的身体健康,毕竟看不到人就会想得更多。如今为了陪伴容家兄妹而到外头来闲荡,倒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了。 「碧纱姊姊,那是观音寺吧?」容宛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世伯母说这儿挺灵验的,咱们去拜拜好不好?」 「拜拜?你想求什么?」容禺玄看着妹子,意有所指地道。 容宛儿脸上一红,别过头去。「不告诉你!」 「那咱们就别进去了。」容禺玄双手一摊,转身准备朝反方向走开。 「大哥最讨厌……」容宛儿瘪着嘴,恼怒地看着容禺玄。 元碧纱忙打圆场。「只是拜拜,要不了多久时间的。」 容禺玄倒也顺水推舟。「好吧!既然碧纱都这么说了。」他一摊双手。 就这样,三人在两人赞成、一人没意见的情况下进入寺中,因为是临时起意来拜拜,理所当然也没准备什么东西,容禺玄对寺庙周遭人事物的兴趣似乎远胜于祈神拜佛,因此他迳自散步去,只有元碧纱和容宛儿留在大厅中烧香。 三炷清香烟袅袅,盼把人的祈求上达天听,元碧纱闭目冥思,一旁的容宛儿也很认真的喃喃自语了几句话,后睁开眼睛,瞅到元碧纱一脸虔敬模样,便拉了拉她袖子,好奇地开口。 「碧纱姊姊,你那么认真,许了什么愿?」 元碧纱微微一笑。「那你呢?你又许了什么愿?」 容宛儿一呆,有些羞赧,忙道:「我才不说呢!是人家先问你的,你倒把问题推回给我。」 元碧纱倒也不逼她,坦然答道:「嗯……我希望磊少爷万事安泰,齐家老爷、夫人身体康健……」 「碧纱姊姊怎么老是想着别人,你都不为自己求些什么吗?」容宛儿歪着头问。 元碧纱一愣。「这就是我的愿望啊……」 「碧纱姊姊人真好。」容宛儿笑道:「总是想着磊哥哥。」 元碧纱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她是总想着齐磊,只因不想着他,她不晓得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齐夫人曾说齐磊十分依赖她,但如今看来,其实反而是自己依赖着他吧? 只要齐磊好她就好,靠着被对方需要来肯定自己存在的价值,但如今,齐磊已远离了她,她是否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内心的疑惑越来越大,越来越踰越自己的本分,应该吗? 叹了口气,她缓缓起身,将香插到香炉中,再度合十而拜,期望老天爷至少能给她一个答案。 当日傍晚,留春楼外。 「磊少爷从白天出门后就一直没回来,他是客人,咱们也不好盘问……」妓院里的龟奴一脸尴尬地对着来找人的元碧纱说道。 「噢……是吗?那……那我晓得了,多谢您。」元碧纱眼神一黯,打算离开,说巧不巧,齐磊却在这个时候晃悠回来了。 「你怎么又来了?」看到她又出现在留春楼,齐磊有些不悦。「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有事情叫家丁来就好,快回去。」他挥挥手就往里头走去。 「我把话说完就走。」言情小说吧元碧纱见他脚下未停,慌忙喊了一句。 齐磊闻言,这才停步,回头,一脚却仍跨在门槛里。「什么事?」 元碧纱看到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心底实在有些恙怒,然而终究顾及主子的面子不好当众说,便道:「能不能私下谈?」 她居然跟他讲起条件来了? 齐磊眉一挑,便道:「要谈可以,到我房里来谈。」 房里?哪间房? 彷佛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齐磊笑了。「怀疑吗?当然是这里、楼上。」 他是故意的! 元碧纱不用深想就知道齐磊是想看她难堪,故意挑战她的忍耐程度,如果她逃走了,齐磊只会更加看不起她…… 「我去。」她僵硬地挺直了背脊。 齐磊似也不意外她的回答,耸了耸肩膀,便领先往里头走去。 元碧纱看着灯火靡靡、娇声艳语不断的门内,一阵麻栗与不适感由脚底窜升,然而,她咬了咬牙,还是走了进去。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半晌后,齐磊和元碧纱已然置身房内,齐磊关上房门,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微微拉松衣襟喝茶,然后,斜瞟一眼从进到房里就一言不发的元碧纱,发现她呆呆地望着四周或悬挂或摊放的字画习作,似乎出了神。 她知道齐磊作画技巧极好,却不晓得他笔下的女子是如此的婉约又多情,悬在房中的画作与他在齐家所作的画完全不同。在这里,他很明显多以青楼女子为主角,虽不是淫邪之作,但画中女子神态娇媚、衣着轻薄以及慵懒的姿态,在在都不是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姑娘家做得出来的,而她光是看,就已觉得脸红心跳,画者对笔下人物的用心,可以从画中女子凝望的神情感觉得出来。 被画家凝视的时候,就是这副表情吗?那浅笑、那形姿、那甜蜜…… 下意识地,心中微微一酸。 「看什么看?」齐磊出声拉回她的注意力。「在家里看得还不够吗?还是你也有兴趣买画?」 元碧纱闻言,无言地咬了咬下唇。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齐磊位于留春楼的住房,这也才发现其实关上房门,这里与齐磊在家中的房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除了较为花俏的床饰及外头不时传来的喧闹声之外,画具与图仍占据了室内绝大部分的空间。他在这里的生活,似乎十分如鱼得水…… 正在这么想的当儿,齐磊的身影冷不防窜到她面前,她惊讶的抬起头,看着他一脸不耐的表情。 「说话!」 「我……」一时间有些震慑于他的气势,连出口的话都连不成句。「夫……夫人要我来请……请你回去……容、容少爷来了……」 「就这样?」齐磊看着眼前人那双仓皇美目,不知怎地,突然有股冲动想把她紧紧抓在怀里,直到她窒息…… 因为她总是那么若即若离,总是那么谨守分寸到让他抓狂的地步…… 她看起来像只任人揉搓的泥娃娃,可是正巧齐磊晓得,她不是,她柔顺的外表下有一颗异常坚持的心,而那近乎奴性的忠诚,总是让他感觉到厌恶! 「就这样?你要说的就是这样」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重复。 「是……」他又生气了…… 「这种事需要私下谈?」 好吧,是他逼她的。元碧纱终于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少爷,您难道不能搬回来吗?」 「什么?」 「老爷跟夫人都上了年纪,他们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心底却都盼着您……盼着您早日成亲定下来……」 「停、停!」齐磊听到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竟忍不住失笑。「你这不会是在要求我回家跟你圆房吧?」 「我……」元碧纱一时语塞,脸也红了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不然是什么意思?」 「我……我怎样都没关系,只要少爷能找到情投意合的好姑娘,夫人一定也是乐见其成的……」毕竟齐夫人最在乎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啊…… 「好宽广的心胸!好宏大的气量!」齐磊越听越觉得刺耳,元碧纱听从母命嫁他让他很不爽,但是听到她自愿退让正宫娘娘名分,更让他气炸! 「其实你心底大概是想,只要本少爷娶了别人,你就快活轻松了吧?再也不必低声下气地侍候,再也无须天天看人脸色,我要娶了别人,才正合了你意、顺了你心,是不是?」 「我没有……」面对他莫名其妙发作的愤怒,元碧纱完全吓呆了。「您听我说……」 然而此刻的齐磊根本无心听下任何解释,他霍然狠抓住元碧纱的臂膀,恶狠狠地怒视着她! 「本少爷偏不让你如愿以偿!」不知哪来的蛮力,他将她狠狠拽到床上,元碧纱来不及反应,只觉人被一拉一推地倒了下去,待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已被齐磊推倒在床上,他则一脚跨在床上、一脚支在地面,居高临下的俯望着她。 「磊……」少爷二字未脱出口,齐磊突然俯身而来,一瞬间,她直觉紧闭双眼,撇过头去,让他本欲着落之处扑了个空。 「你本来就是我的人。」齐磊的声音沙哑地在她耳边低送,他伸手掐住了元碧纱的下颚,将她的头扳回来正视他。「只有本少爷决定要你或不要你,你以为你能自己做主吗?」 元碧纱无语。 他的话都是对的、不容反抗的;早已是命定事实的……可是…… 「可……可我……」她缓缓睁眼,清亮水眸泪盈于睫。「可我再贱也是个人啊……」 齐磊一愣。 「少爷要我、不要我都没关系,只求您别在这里……不要在这里……那……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好脏……」真糟糕……她这是、这是怎么了?为何眼泪一旦决堤,似乎就再也止不住呢? 「因为这里是妓院?」 元碧纱摇头。 「那不然是什么原因?」齐磊冷凝地问。 第十六章 因为她会想,自己是这床上的第几个女人! 「说。」齐磊的紧迫盯人还在持续。 元碧纱却捂住了自己的嘴唇,只因自己的牙关已完全不受控制的喀喀碰碰起来…… 「说!」齐磊怒喝。 「不……不要逼我……求您不要逼我……」她没有要求的权利,没有鄙视他寻花问柳的资格,所以,求他不要再步步相逼! 为什么这么怕? 不……或许该说的是……为什么……这么嫉妒…… 而她却不能嫉妒,只因嫉妒是罪,她怕,怕齐磊看到她丑恶的面目后,再也容不下她! 泪水彷佛在代替她那说不出口的真心话,源源不绝地自眼角如珍珠般滚落,齐磊怔怔瞧着那眼泪,只觉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她似乎一直都在被命运强迫,父亲死了,被逼得卖身葬父;到了齐家,被逼得到他身边服侍;等他长大,她又被逼着跟他圆房…… 她嘴上顺从,齐磊却隐约感觉得到她心中的灰色地带,那是他无法掌握的,他厌恶这样,他曾想要突破她的武装,然而却滴水也渗不进…… 「滚……」他突然一个起身,背对着元碧纱低声嘶吼着。 没有了禁锢,元碧纱很快地从床上直起身子,齐磊紧绷的身子宛如背负着庞大的压力与愤懑,恍如是因她而起却又没有针对着她,更像是在对自己发怒…… 不自觉地,她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的那一刹那…… 「滚出去!」齐磊一声暴喝,元碧纱的手僵在半空中。 这或许就是他们注定的相处模式,一种永远没有交集的距离…… 伸平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然后……向后紧缩回胸口…… 怎么样都没关系了…… 元碧纱站起身来,越过齐磊,牛步地朝着门口走去。 她不敢回头,但即便不回头,她仍能感觉得到那一道凌锐而灼热的目光,正在她的背脊灼烧,似要将胆小又不敢摊牌的她挫骨扬灰…… 这是她自找的,她活该。 宛如打了一场两败俱伤的仗,他们都已经累得连正视对方的勇气都没有了…… 打开房门,提起脚步,她跨出。接下去的日子,要怎么再和他相处呢? 她不晓得,但至少她知道,若是再不逃离这里、逃离他的视线范围,只怕她再也没力气了…… 「逃吧……逃吧……你逃吧……」齐磊看着她失措的背影,揉起桌上一叠纸张便往地上丢。 当蕊仙察觉到不对劲而进房的时候,只看见满地纸团,齐磊支着额头,神色阴郁地坐在桌前,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倒了一杯茶递到他的面前。 「磊少爷,好大的脾气啊!」 齐磊烦躁地推开那递过茶来的纤纤玉手。「走开,别来烦我!」 蕊仙看着泼到地上的茶水,缓缓的濡湿了周围的纸团,只是淡淡一笑。「对我这么凶也就罢了,对那姑娘也如此的话,恐怕会被讨厌吧!」 「她不敢。」 「是真的不敢,还是表面上不敢?」蕊仙呵呵一笑。「我说磊少爷,亏你还宿居妓院、画仕女图,怎么连女人心都还摸不透个七、八分?」 齐磊抬起头来扫了她一眼,然后便将她拉到自己怀中。 「我不知道别人不打紧,知道你不就好了?」说着便欲伸手进蕊仙衣中,不料蕊仙格格直笑,硬是将他的手给抓了出来。 「别别别,我的爷儿,您别上了火才拿我当解药,回家去找那姑娘吧,她才是你喜欢的人,不是吗?」 「喜欢?」乍听到蕊仙说出这两个字,齐磊不由得一愣。 「哟,不然是什么?」蕊仙饶富兴味地看着他。「你大少爷难道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齐磊霍地起身。「胡说八道!」 蕊仙两手一摊。「是是是,反正我这种风尘女子人微言轻,说什么都是白搭,磊少爷您大可不信。」 「你这么喜欢说风凉话吗?」齐磊冷嗤了一声,往外头走去。 「磊大少爷去哪儿啊?」蕊仙倚在门边媚笑着。 「回家!」齐磊丢下两个字,便迳自往外走去。 当齐磊怀着复杂的心思回到家里,才一进门,就有人跑过来迎接了。 「磊少爷,您终于回来了,宴席都准备好了,就等您呢!」那家丁道。「容大人一家还有老爷、夫人都已经在座了,您快入席吧!」 「嗯。」齐磊低应了一声,往设宴的地方走去。 老实说,他现在的心情真是差透了,只想谁都不理地闷头睡一场觉,可要是继续待在留春楼,指不定蕊仙又要拿什么有的没的话酸他,而他确实心里还在意着那个哭泣的女孩…… 缓步踱进宴客厅中,他迅速的扫了一眼。 她不在。 一瞬间像是吁了口气、心中却又隐隐不安,然而容不得细想,旁人的声音已经传来。 「终于把你给等回来了!」容禺玄的声音传入他的耳际,齐磊看着那熟悉的样貌,没想到多年不见,此刻的他除了容貌更为大人样之外,其他的仍是未变。 「磊哥哥!」容宛儿亦跟在兄长后头叫了一声,她规规矩矩的坐在椅子上,双手握住膝头,她的模样已然是个青春正盛的美丽姑娘,然而说话却仍稚气未脱。 「好久不见。」齐磊向他们点了点头,又对着容满生夫妇作了个揖。「晚辈迟到了,望容世伯和世伯母见谅。」 容满生呵呵一笑。「没关系没关系,来了就好,快快入座,别饿着了我们家这丫头,她从方才就直嚷着开饭呢!」 「爹!」容宛儿不依地大叫,众人热络地笑成一片。 齐夫人趁着齐磊走到她身边时,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在他耳边低问:「碧纱呢?她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齐磊闻言,神色微微一变。 他以为先行离开留春楼的她早到家了,只是不出来见客而已,但是听母亲的语气,她压根儿就还没回来。 咬了咬下唇,他直觉就想转身去找人,然而齐夫人手中暗暗使劲,彷佛在示意他留下来。 齐磊错愕的看了母亲一眼,齐夫人又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碧纱可以待会儿再去找,你不可先行离席,否则对你容世伯太不礼貌了,你爹也会脸上无光的。」 齐磊愣了一下。 父亲的面子会比碧纱重要?他真是越来越搞不懂母亲了,向来那么看重元碧纱的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尽管心中存着这样的疑问,齐磊在母亲的坚持下,只得坐了下来,他才一落坐,便发现对座的容宛儿一直盯着他瞧。 「磊哥哥。」还不待他说话,容宛儿已经开口。「碧纱姊姊呢?」 「我命她到厨房张罗去了。」齐夫人直接替齐磊回答了这个问题。「怎么,宛儿想她了?」 容宛儿不禁嘟起小嘴。「碧纱姊姊都不晓得在忙什么,下午从观音寺回来,本来还说要教我怎么调胭脂呢,可是她却不见了……」 「好好好,别着急,晚点等她不忙了,我就让她来陪你?」 「真的?」 「你世伯母说的话何时有假了?」 就在容宛儿高兴地抚掌而笑,气氛看上去一片融洽时,齐磊抿唇不语,只是不停转动着手中的茶杯,似乎心不在焉。 容禺玄察觉到他的异样,倒也没有戳破,只是迳自谈笑,待得酒过三巡,大伙吃吃喝喝得都差不多之后,他才站起身来,走到齐磊身边,搭上他的肩膀。 「齐磊,咱们可好久没聊聊天了,要不要到外头走走?」 齐磊哪有那个心情,不过想到也许可以趁着到外头散步的机会,顺便探探元碧纱的踪影,他也就没有异议地站起身来,两人趁着众人不注意之际,迳自走到外头。 花园里,月色昏暗而薄雾轻笼,容禺玄走在齐磊身后,把他左顾右盼、不甚专心的走路模样全都看在眼底。 「齐磊。」 「唔?」齐磊随意应了一声。 「多年不见,你已经成为一个大画家了,我远在榆杨都听闻你的名声,看来,当年公孙先生教你画画,竟是歪打正着呢……」 花园里没有、方才经过的走廊也没有,她到底在哪里? 心越来越急,容禺玄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在榆杨的时候,曾经看过别人拿你的画来炫耀,说是花了几千两银子硬要人转手割爱,想不到你的大作如今炙手可热,称你为柳笑然第二,恐怕也不是虚话吧……」 「你讲完了没有?」齐磊微微皱眉,他根本没专心在听容禺玄讲话,因此只觉得他叽叽喳喳的甚是吵人。 「还没完呢!」容禺玄似乎不打算让他的耳根清净,齐磊忍无可忍,于是回过身来。 「不管你有完没完,我都不奉陪了。」 「为什么不奉陪?」容禺玄呵呵一笑,眼底却是探究目光。「碧纱姑娘不在你身边,你就这么紧张吗?」 被说中了心事,齐磊不由得一怔。 「打从刚刚在里头,你就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碧纱姑娘又一直没出现……」容禺玄说着自己归纳出来的结论。「怎么,小俩口吵架了?」 齐磊实在懒得理他,迳自转身找人去,不料容禺玄却搭了上来。「喂喂喂,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人情世故也没学会?爽快一点承认的话,我帮你找人也不是不行啊……」 「这是我家,你会比我熟吗?」 「多了一双眼睛帮你,有总比没有好吧?」容禺玄还是笑嘻嘻地。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齐磊看着他那刀剑不穿的一号表情,也不禁投降了。 「随你吧!」他叹了口气,继续朝四周张望。 容禺玄见状,于是道:「你这样找对吗?咱们应该去外头找才对吧?」 齐磊何尝不知,但……她会去哪里?他心底可是完全没数儿的啊! 到了要紧的关头,他才知道自己对她的了解简直贫乏到可怜的地步,他从来不在意她的喜恶、也从来不关心她的近况……此刻,他厌恶自己的无知胜于一切。 看他抿紧双唇、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模样,容禺玄也略猜到了一、二分,齐磊的安心感其来有自,因为元碧纱向来总是在他触目所及之处。而今情势逆转,爱管闲事的他倒很想看看齐磊这大少爷失去头绪的茫然模样。 「我说……」他表示郑重的咳了两声。「碧纱姑娘平时在贵府中,最亲近的人是谁你可知道?」 齐磊皱着眉,急速地在脑中思索了片刻,才略微不确定的说道:「大……大概是顾妈吧……」 「那好,咱们问她去。」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厨房,只见顾妈犹自张罗着宴席上的酒,准备差人送到前头,一看到他俩走过来,双手胡乱在围裙上抹了两下,连忙满面堆笑地走了出来。 「容公子、少爷,你们怎么亲自过来拿酒了?快回前头去,我这就叫人送过去……」 「顾妈,我们不是来拿酒的。」言情小说吧容禺玄解释道。 「噢?」顾妈可迷糊了,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齐磊。「那你们……」 第十七章 齐磊见他们两人都等着自己开口,不免显得有些尴尬,想知道元碧纱的下落是一回事,但要他主动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可看着顾妈一脸疑惑,容禺玄又完全没有帮腔的意思,顿了一会儿,这才将手掩在口边,咳了两声,低低地问了一句。 「碧纱……平常会去哪里?」 「啊?」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顾妈愣了一下。 饶是这样问人,齐磊也已十分不惯,但他实在寻人心切,便又急道:「碧纱不见了,家里寻遍也不见人。」 「这……这是怎么回事」顾妈听到这话终于醒过神,睁圆双眼。 容禺玄终于开口:「反正一时间也说不明白,眼下要紧的是先找到人,我们都不晓得碧纱平日有没有特别常去的地方,所以来向您打听打听,请您想想,帮忙出个主意。」 「这……」顾妈一向把元碧纱当做女儿疼爱,如今听到这消息自是愁容满面,想了一会儿,她突然双眼一亮。「有了!」 「快说!」 「就是她爹爹的坟哪!」顾妈道:「她偶尔偷着了空就会去上香、清理……」 「她爹的坟?」容禺玄重复了一次,回头看向齐磊。「你知道在哪儿吗?」 齐磊皱着眉,摇头。 顾妈道:「这……我这儿正忙,一时也走不开亲自带路……」 「没关系,你直接告诉我们大概在哪里就好。」 「好吧!那两位少爷听仔细了……」 齐家属地的某片竹林前,元碧纱的父亲就葬在那儿,她定定的跪在那里,眼泪直流。 不被需要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父亲已经过往了,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 这种无比失措的心情,只有在父亲刚过世的时候有过,尔后即便她差点被抓到留春楼、或者是进入齐家以后被素子或齐磊为难,她都不曾不知如何自处。 甚至是齐磊开始宿居留春楼时,她也没有太大的失落,因为她晓得要不了多久,齐磊仍会有需要她的时候,她也总有着他终会回到家中的自信,只要能被需要,她就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并能从中获得满足。然而,今天亲眼看见齐磊在留春楼中的生活情形,她才晓得自己的无知…… 宛如飞出笼中的鸟,齐磊在那里有着她从未见过的一面,他与女子亲昵谈笑、生活自在逍遥,连画风都截然不同。以前,她把他当少爷,可在留春楼里,她才真正意识到他身为男子那受人倾慕的一面,饶是他脾气坏,他潇洒的才情却足可弥补,在那里,他不需要任何人,纸和画笔就是他的天地。 不需要任何人……也包括她。 眼泪再度滴滴落下,她呆望着父亲的墓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齐磊和容禺玄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情状。 容禺玄微微偏转过头,仔细地看了看齐磊,发觉他双目直直瞪视着月夜里那纤瘦的背影,彷佛再也容不下其他。 「我去叫她。」容禺玄轻道。 齐磊原本正想跨步上前,然而听到容禺玄这么说,脚步便硬生生顿在原地。 「现在就算让你们两个人独处,恐怕也没法儿好好的说话吧?」容禺玄微笑地丢下一句话,便朝着元碧纱的方向走去。 齐磊就这样站在空荡荡的旷地中央,看着容禺玄伸出手,轻轻搭上了元碧纱的肩。 一阵轻微的痛楚啮咬着他的心,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在伤害她。 看着容禺玄不知和元碧纱说了些什么,她点点头,随着容禺玄站了起来,然后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他原想迎上前,但做出来的动作却是背转过身子,朝着来时路走去。 身后,容禺玄微笑地看着齐磊的背影,指着他对元碧纱说了一句话。「你瞧,齐磊心里还是有你的,否则这么晚了,他哪会寻到这儿来呢?」 元碧纱不语,痴痴地望着那一道修长背影,他在前、她在后,尽管两人相隔不远,但那却是一段她永远也追不上的距离。 眼眶又润湿了,齐磊呵齐磊,她再也看不清。 翌日。 事情并未雨过天晴,回到齐家的元碧纱一早就被顾妈叫了起来,说是齐夫人有事找。碧纱不敢有疑义,马上换了衣服到齐夫人房里。只见齐夫人已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地坐在桌前,素子跟在元碧纱身后进来,将茶放在桌上后就站在夫人身边,冷眼瞧着元碧纱,一副等着看她有什么下场的模样。 「夫人早。」元碧纱向齐夫人行过礼之后,便垂首等待问话。 齐夫人倒也老神在在,不慌不忙地喝了茶以后才开口。「你昨晚到你爹那儿去上坟了?」 她问得直接,元碧纱于是点了点头。「是。」 「那么晚,不太合适吧?」齐夫人冷冷地道。「让磊儿找不到你的人,还惊动了容家的公子。」 「碧纱知错了。」 「嘴巴上说知错,可你心底呢?」 这话说得有些冷酷,元碧纱不由得抬起头来,只见齐夫人眼中无一丝暖意。 「碧纱,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人看待,可是说什么你也不该让我烦恼,磊儿一个就已经够我操心了。」 「是……」她明白、她真的明白。 就算她名义上将来会是齐磊的妻,但她实际的身分仍是下人,一个被抬举的下人,她的地位不会改变,她和齐磊永远没有平等的一天,齐夫人一直在提醒她,她不能忘,也不该忘…… 「我也不怕你怪我无情或是现实,但你要明白,磊儿是齐家唯一的根苗,他好你也好,你是他的人,只有你担心他的分,绝不能主从颠倒。」 「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就好。」齐夫人站起来。「男人是天、女子是地;他是阳、你是阴;夫为光、妻为影,希望你记住这几点,磊儿就是你的天。」 她的天…… 这就是齐夫人给她的桎梏,一辈子。 但是齐磊并不需要我啊!她好想大声的说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齐夫人的房外忽然有人影靠近。 「谁?」 「是我。」那是齐磊的声音。 他平时不是不到中午不会起身的吗?怎么今天这么早? 齐夫人和元碧纱对望了一眼,然后便朗声道:「进来吧。」 「是。」齐磊推门而入,齐夫人看到他的模样,显得有些惊讶。 「磊……磊儿,你这是怎么了?」他居然连衣服都没换,一身睡衣就趿着鞋过来了。 齐磊看了碧纱一眼。「帮我换衣服的人被您找来了,我只好这样过来。」 齐夫人闻言,也将目光投到了元碧纱身上。 磊儿是为了碧纱来的? 「好吧。」齐夫人对元碧纱摆了摆手。「少爷这样穿太单薄了,你快跟他回去替他更衣吧。」 「是。」 「那,孩儿换过衣服后,再来跟娘请安。」 「去吧去吧,小心别着凉。」齐夫人微笑地赶他们出房门,素子看见元碧纱居然全身而退,忍不住发话了。 「夫人,就这样放过她?这样碧纱可是得不到教训的哪……」 齐夫人闻言,回过头来。 「素子,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还不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吗?」面对她心有不甘的模样,齐夫人并没让她再有插嘴的机会。 「今天你逞得一时痛快,可曾想过日后将来?碧纱跟你不同,她将来会成为齐家的主母,难道你就不怕她报复?」 看到素子的脸色一变,齐夫人又道:「当然,我相信碧纱断不会与你计较,然而你与其现在对她落井下石,是否更该考虑与她和睦共处?」 替齐家未来的当家主母打点上下的人际关系,树立威信是不能不做的事,为了齐家的将来,她已设法将阻碍排除,接下来,就端看那两个年轻人的了。 跟着齐磊回到房中,元碧纱不及细想便忙由橱柜中拿出一套衣裳,走到内室。 「少爷请更……」话还没说完,剩下的通通梗在喉头,只因为齐磊居然又倒回床上去了! 他……这……到底是? 呆捧着衣裳站在原地,她一时间还不能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齐磊只是想为她解围? 不对,七早八早的,齐磊不是还在睡梦中,又怎么会知晓她被夫人叫去问话的事情? 也许……也许只是凑巧吧,搞不好他是真的有什么事必须这么早起床,才到齐夫人房里去要人的,不管怎样,还是先把他叫起来再说。 想着想着,元碧纱于是鼓足了勇气,走到床边,凝视着躺在床上的齐磊。 这么一看,却是怔了。 距离上次看到他的睡颜,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每次当她来侍候的时候,齐磊不是刚好起身,就是坐在桌前看书,她能理解他不愿被人看见睡着模样的心情,睡眠中是人最无防卫能力的时候,戒心一向很强的齐磊自然很不能接受…… 这样一想,思绪又忍不住飘到留春楼里,那张属于齐磊的床。 与他欢爱缠绵的女子,是否曾经枕在他的臂弯,看着他的睡颜一同进入梦乡? 「唉……」不自觉地,一抹叹息自唇齿逸出。 那样的声音太轻微,力道却太沉重,齐磊微微睁开双目,眯着眼看她。 元碧纱这才发现,原来他方才竟只是闭目假寐,并未真的进入梦乡。 接触到他凝视的目光,尴尬的感觉涌上心头,然而齐磊却发话了。 「给我茶。」他不冷不热地命令了一句。 「呃……是。」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话来的元碧纱先是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连忙转身去倒了一杯茶。 再回过身来,齐磊已正坐起身,元碧纱双手将茶杯递到他的面前,齐磊伸手接过。 不意指尖轻触,元碧纱慌慌地缩回手,齐磊也没留神,杯子竟 当一声摔落地面,应声而破。 元碧纱看着那一地狼藉,直觉地就蹲下身来开始捡拾,却因为心不在焉,被碎片的利痕给狠狠划出一道伤口,还未来得及意识到痛,鲜血就已触目惊心地自指尖流出! 几乎是同时,齐磊从床上跳了下来,一把抓住她的手,想也不想就用自己的衣服包住,鲜血一下染红了衣服,元碧纱看得目瞪口呆,直觉要抽手。 「少爷……别——」他的衣服会弄脏! 「别动!」齐磊却彷佛透视了她的内心似的。「不过就是件衣服,家里有得是。」 没待元碧纱回话,他抬起头来瞪了她一眼,语气烦躁。「笨死了,这点工作都做不好。」 元碧纱一愣。 笨死了,这点工作都做不好…… 是啊……她为什么会出错?捡拾地上的碎片理当是她进齐家以来摸得最熟的一件工作了,没想到到了今天她居然还会笨到割破自己的手指? 齐磊说得没错,她是笨、笨得要命。 一旦起了自暴自弃的想法,那种感觉就恍如黑洞一样的将她包围、吞噬,她是下人、没用的下人,年纪还比齐磊大,她不配做齐磊的妻,更何况……齐磊根本不要她…… 鼻子一酸、眼睛一湿,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哭哭哭,就只会哭,你想要把全身的血水都哭乾流光才甘心吗?」 齐磊的声音钻进元碧纱的耳朵,令她更觉羞耻,然而眼泪是无法说停就停的,毕竟她对感情太陌生,根本不明白齐磊表达关心的方式异于常人,经他那么一说,她只是越来越止不住泪水,想停住却反而更加抽抽噎噎。 齐磊再也看不下去,想到能让她止住哭泣的方法,只有一个。 第十八章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完全没有经过思考和酝酿,齐磊将元碧纱轻轻拉过来,然后…… 以吻封缄。 自己的唇被两片柔软而有些冰凉的物体给覆盖住,元碧纱错愕之余,也发现齐磊居然这么靠近她……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快因急剧的跳动而停止了……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她快不能呼吸了…… 元碧纱能闻得到齐磊悉数呼出的鼻息,他拥着她腰际的手臂,力道轻稳却不容挣离。 少年已卓然而成,他是个大人了…… 他的吻那么的轻柔、那么的婉转,与他暴烈的性子完全两款两样,言情小说吧怕惊吓到未晓人事的她,所以微风细雨般温存。 这是齐磊,一个她全然陌生的齐磊…… 「磊……」她企图想说些什么,后面的字句却教齐磊吻得零落消融…… 齐磊不想她说话,语言太容易产生隔阂与误会,就算他们一吻将毕,面对彼此有太多尴尬,他也不愿那个时刻太早到来…… 所以,吻去她的话语,吻去她的理智……吻去她那不应该出现在美丽脸容上的泪姿…… 手指的神经疼痛地一抽一抽,然而元碧纱却再也无法分出一点心神去管它,只因脑海全被他占据了…… 花了多久的时间才结束这个漫长的吻? 齐磊和元碧纱都无法计算,只知道令人晕眩迷茫的甜美消逝后,他俩无声而手足失措的对视。 彼此都像做错事的孩子。 而率先意识到自己仍一直盯着那变得红润的唇的,是齐磊,他轻咳一声,别开头,没了眼神的凝视,元碧纱也顿时清醒过来,不知如何是好地低下头。 一垂首,就看见自己的手指还包在齐磊的衣服里头,她直觉便将手抽了出来,齐磊感觉到拉扯,回过头来。 「血……不流了吧?」他问。 「不……不流了。」 「那就好。」齐磊以食指搓了搓人中,他的感言依旧短少。 元碧纱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然而唯一能挤出口的,仍是只有那些话。「碧纱……服侍少爷更衣?」 「更衣?」别了吧?在这令人想入非非的时刻。「我自己来就好,你出去吧。」 元碧纱一愣。 为什么他就是不愿意她服侍?她真有那么惹人厌? 一股冲动涌到嘴边,她突然极欲想表明心情,齐磊却率先开口。 「本少爷的时间你浪费不起,快出去吧。」齐磊的口气僵硬,但任谁都听得出他话里并没有以前那种命令的强势意味,反而还显得有些故作冷淡,然而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元碧纱就是其一。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吻了她,却又这样对待她? 「还杵在那儿干什么?」齐磊的声音传进她的耳中。 元碧纱这次终于有了动作,她慢慢的转过身子,然后,彷佛在维持仅剩的尊严,克制自己的步伐规律平稳地朝外头走去,不教身后那双凝视的眼瞧出一点端倪。 正午。 「齐磊是怎么搞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容禺玄没好气地站在齐磊房中,人去楼空,很简单,齐磊又不在房里。 「亏我昨儿晚上还好心地帮他找人,不说声谢谢也就罢了,居然在贵客临门隔日就溜之大吉?」 「哪有人说自己是贵客的,哥哥你还真是一点也不害羞。」容宛儿站在兄长旁边,呵呵笑道。「磊哥哥一定是觉得你太烦了,索性躲起来,你信不信?」 「我吵?我烦?」容禺玄嘴歪眼斜,没好气地道:「开玩笑,我是好心想矫正他别扭的个性欸!有我这么阳光开朗的青年与他为伍,一定能对他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到时他周遭的人可都会感激我的。」 面对兄长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容宛儿也只是耸了耸肩,容禺玄不理会妹妹的冷淡,倒是迳自寻思齐磊的去向。「奇怪,他哪那么多地方好跑?」 「你那么想知道磊哥哥的下落,怎么不去问碧纱姊姊?」 容禺玄却煞有介事的摇摇手指。「不不不,这样答案来得太容易,一点趣味都没有……」 「哥哥真无聊,你不问,我问去。」容宛儿说完便转身出门,迳自找人去了,容禺玄见自己的点子不受小妹青睐,只得跟在她身后追了出去。 「喂!等等你哥行不行啊!」他一边喊着容宛儿,一边自言自语地碎碎念着。「真是,这年头做老哥的威严越来越不管用了……」 「少爷不在房内?」正在替齐磊熬药的元碧纱听到齐磊不在,先是一愣,后眉头一紧。「回去了……」她双目紧盯着眼前的药罐,只觉茫然。 「回去?回哪儿去?」容宛儿不喜欢厨房里浓重的药味,于是将元碧纱拉出屋外,好奇地问。 「这……」叫她怎么说啊?元碧纱连忙岔开话题。「宛儿小姐找他有事吗?」 这时,一只手从宛儿后肩搭上来,是容禺玄。「没事就不能找他吗?咱们远来是客,他做少爷的倒把我们乾晾着不管了?」 看见容禺玄,不由得想起昨晚,元碧纱向他点了点头。「容公子,昨晚十分谢谢你……」 「不必谢、不必谢,昨儿是齐磊主动要去找你的,我只是见义勇为、两肋插刀而已,如果你真有心要谢我,就把齐磊找来,顺便再叫他赠我两幅画,好让我也拿去别人面前现现宝、威风威风。」 「这……后面的要求我没办法决定,可我会即刻去找磊少爷的。」 「要不要宛儿还有哥哥一起帮忙找?」容宛儿问道。 「不、不必了。」言情小说吧留春楼岂是容宛儿那样的官家千金能涉足的场所?「我……我知道他在哪儿。」 「噢?」容禺玄仔细探量着元碧纱的表情,似乎想从其中查出什么端倪,然而元碧纱却回避着他的目光。 「请公子和宛儿小姐先回房暂歇,碧纱将里头收拾收拾,整理一下,立刻就去找人。」匆匆地福了福身子,她连忙转身回到厨房里。 「嗯……可疑噢……」容禺玄喃喃地道。 「什么可疑啊?」容宛儿不明究理。 「你不觉得每次一问齐磊去哪里,碧纱就变得这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 「所以?」 「所以其中必有隐情啊!」容禺玄嘿嘿一笑。「走吧!咱们偷偷跟去瞧瞧齐磊的秘密基地?」 「碧纱姊姊都说不用了,我才不要呢!」容宛儿非常干脆的拒绝了,毕竟她对齐磊兴趣缺缺。「大热天的,我宁愿回屋子里头去。」说着还就真的抛下容禺玄走开了。 「哎……」容禺玄耸耸肩。「真是个无情的妹妹啊,看来为兄我只好自个儿探险去喽!」饶是这样说,他的眼中却没有一丝半毫的抱怨之意,反倒还显得兴致勃勃。 这就是容禺玄,一个对鸡毛蒜皮的八卦琐事感兴趣的程度永远大于正经事的「奇」男子。 留春楼里,齐磊正在作画。 他在纸上描出一个淡淡的轮廓、一双淡淡的眼,只有嘴唇的红异常鲜艳。 蕊仙无声地走了进来,看到他的周围四散着画纸,通通都是画到一半就被揉绉或者随意弃置一旁不理的半成品,那些画的主题完全相同。 都是同一个女子的脸庞,但五官除了嘴巴之外,其他的都不太明显。 「怎么了?这是什么新技法?挺特出的,啊?」 齐磊不语,兀自盯着画纸看。 他脑海中有一个影子急欲跳脱出来,然而他却没法定下心来完整画出,原想着是因为他待在家里无法专心的缘故,只要回到留春楼的专属画室就能尽情挥洒,想来却是错了…… 「只有唇……」他没头没脑的喃喃自语了一句。 蕊仙凑到他身后,伸出手来替他轻捶着肩。 「爷儿,慢慢想,嗯?」 「我知道……」齐磊无意义地道,猛然一掷画笔,抱住头。 「画不出来……就是画不出来……」天!他齐磊竟也有画不出来的东西? 蕊仙正想安慰他两句,外头却在这时传来一阵吵杂的人声,两人不禁抬起头来。「怎么回事?」 「不晓得……」蕊仙道:「现在才傍晚,留春楼刚开,理该没那么热闹哪!」话一说完,楼下突然传来闹哄哄的翻桌砸椅的巨声。 「我出去看看好了。」蕊仙心知不妙,于是立即开门探看情况。 才一出门,靠近栏边儿一看,她就傻眼了。 只见楼下大厅桌椅横七竖八地歪躺一地,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纷纷靠在墙边发抖,一群看来有点眼熟的彪形大汉站在正中央,老鸨则不停地鞠躬赔小心。 「大爷、大爷,您别生气,您今天拆了我的招牌,叫我日后可怎么做生意啊!」 「别跟本大爷扯你娘的王八蛋!把那个贱蹄子还有那个齐齐齐……齐雷的给我叫下来!」 「是齐磊……」老鸨直觉纠正,却换来一个大白眼怒瞪。 蕊仙见事情已难控制,自个儿非出场不可,于是便轻咳了两声,施施然地轻移莲步,缓缓步下台阶,一边环视着满室凌乱,脸上还挂着微笑,一副从容模样。 「这不是胡大爷么?您是不是跑错地方,竟到留春楼锻链起筋骨来了?」 那姓胡的一见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很好很好,你倒还有心情跟本大爷打哈哈!他妈的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卖假画给本大爷」 「假画?」老鸨惊呼,错愕的看着蕊仙,彷佛这时才将当时蕊仙别有涵义的笑容给融会贯通,这时她可也不依了,连忙冲到蕊仙身前,哭天抢地的喊起冤来了。 「你你你……你怎么干出了这种事?瞧!咱屋里的家当全砸了!做不了生意赚不了钱不打紧,可这满屋子里哪样东西不是用钱买的?哎!这回你妈妈我可真的是赔惨喽!」 「妈妈,您别参进来瞎搅和,咱们一码是一码,待理完了胡大爷的公案,再来谈这屋里该怎么收拾。」蕊仙不动声色地轻轻推开老鸨,向前走了两步,逼到胡大爷身前。 「胡大爷,您说我卖假画给您?」 「废……废话!」被蕊仙惊人的美貌和身上的香气近距离攻击,饶是哪一个男人都招架不住,那胡大爷即便处在盛怒之中,也免不了一阵结巴。「证……证据都在这里!」 他一挥手,立即有个人将那幅假画给捧上来摊开,只见牡丹红灩灩地,彷佛在嘲笑他的无知。 「你给老子看清楚了,这一幅画根本不是齐磊画的!」那姓胡的胀红了脸。「害本大爷被人当成笑柄耻笑,他们说这根本不是齐磊的手笔!而且齐磊最擅长、最出名的是仕女图!」越说越生气、越觉得脸上无光,忍不住盛怒之火,胡大爷抓起桌上那张画就「嘶」地一声,一分为二将图给毁了! 「他妈的!今天你非还老子个公道不可!」 「呵呵,胡大爷,您好大的脾气啊,该说的说完了,您要不要喝口茶歇歇啊?」 看着他发火,蕊仙倒也不去阻止他,反倒还说起风凉话。 「你他妈的少跟老子装傻!」 「谁跟你装傻来着?」蕊仙突然凤眼一吊,手插在腰上,提高了嗓门大喝一声。「在场的都给我听清了!」 第十九章 众人闻声俱是一愣。 蕊仙环视着场子里的人,包括那姓胡的所带来的打手,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天胡大爷前来求画的时候,你们都做了现成的证人,如今我可要你们评评理了。」 「你们可仔细给我想清楚了,当天胡大爷前来求画,小女子拿出了这一幅画,可有说过这幅画就是齐磊公子的画作?」 众人闻言,瞬时哑然。 仔细想想,确实是没有。 「想清楚了吧?可别乱诬赖人啊!从头到尾都是胡大爷一厢情愿认为这就是齐公子的手笔啊!」 「哼!别以为三两句就可以撇清!那画上头的落款又是怎么回事儿」 蕊仙笑得更灿烂了。「哟,我的爷,自古以来,看到画家画的好而藉著名气想沾光的伪作、临摹之作不知有多少,恐怕这里头所有人的指头加起来都还数不清,区区一枚印章,也不能代表这幅画就是真品啊!」 「你……你你你……」姓胡的被她一番话抢白,真是气到快疯了。 蕊仙却还得理不饶人地双手一摊,道:「更何况我也事先声明了,这幅画只要大爷喜欢,就无偿赠与大爷玩赏,你原本带来的银两,我们不也都全数奉还了吗?大爷您可是半点损失也没有啊,倒是我们这屋子里……」蕊仙看着凌乱的四周被破坏的家具和摆饰,不由得啧啧有声。 「现在乱成这模样,恐怕今晚是得闭门谢客了,这期间留春楼的损失,谁来负责啊?」 「这……」胡大爷作梦也没想到会被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给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偏偏她还字字句句都占了理,教他完全无法回话! 越想,心底的火气就越是上升,一想到他兴冲冲的把画拿回家中,还大摆宴席,郑而重之的请出来现宝,几乎是立刻就被眼尖的人一眼看破,随之而来的耻笑,让他真恨不得立时钻回娘胎里,就当做自个儿不曾出生过! 胡某人的脸面扫不起!他无论如何定要叫这骚蹄子还有那避不见面的齐磊付出代价!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对不起……门口没人,我就冒昧进来了。」女声自门外传进,接着,一个身着藕色衣裙的女子出现在门口。 「请问磊少爷是否回到这里来了?」 磊少爷? 敢情她说的是齐磊? 胡大爷眼睛一眯,突地伸手箝住了那女子的手腕,也几乎是同时,蕊仙因为认出了她而愣了一下。 「你是齐公子家里的……」不就是前些天来叫齐磊回家的人吗?蕊仙话说到一半,便警觉的收口,然而胡大爷看她的穿着打扮,却自个儿判断出了意思来。 「噢!你是齐家的下人?」 女子正是元碧纱,只见她尚未搞清楚状况,就被一个油头粉面、相貌猥琐的人给拉住了。 「也罢!大爷我既然要不到齐磊的画,那就要个齐家的女人吧!」他抓着元碧纱打量,露出了淫邪的坏笑。「长得还挺可人的,没想到齐家的下人也他妈的这么水灵,嘿嘿嘿……」他边说,边伸出另一只手来,掐住元碧纱的下巴。 「你……放开我!」元碧纱感觉到事情不妙,于是开始挣扎,然而她岂敌得过对方的蛮力?当下便被拖往靠大厅最近的小房间去。 「姓胡的!你想干什么」蕊仙连忙冲上前想阻止,却被胡大爷的随从一把架开。 「这里是妓院,老子还能干什么?」胡大爷嘿嘿一笑,这时已将元碧纱带入房中,厚颜无耻的说完这句话,竟就将门关上了。 蕊仙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却突然看见楼上齐磊所在房间大门被猛然推开,齐磊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齐磊!」蕊仙大叫。 齐磊皱着眉头站在楼上,彷佛在思索着什么事情却被打断,神情喜怒不明。 「我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他喃喃自语,下一秒,蕊仙却证实了他的疑虑。 「齐磊!你还杵在那儿做什么!上次来找你的那个姑娘被姓胡的杂碎拖到房间里去糟蹋了啊!」齐磊先是一怔,而后楼下某间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不……不要!」 听到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霎时间,齐磊的心狠狠紧缩成一团! 确实是元碧纱的声音。 理智与心都崩散碎裂,他不知不觉地跑了起来,等到知觉回复时,他已站在那房间前头,想也不想地就抬起脚来用力地踹下去,门应声向两旁飞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哭泣的脸。 而在齐磊心中燃起的是愤怒…… 还握着笔的拳头青筋都暴突了出来,他看着被胡大爷强押在身下的元碧纱衣衫不整的狼狈模样,只觉得想杀人。 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情为何,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一直与元碧纱保持着距离的原因…… 而眼前这个衣冠禽兽,竟然这么简单地就摧毁了一直以来他所珍视、甚至舍不得去碰触的东西…… 纯洁的她,美丽而不容玷污的心…… 「你该死……」齐磊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 「什、什么?」胡大爷才刚把元碧纱拖进房里,什么事情都还没开始做,竟就被人闯进门来,而且那人还是一个年轻俊美的陌生男子,但看到他手中的画笔,他就忽然明白了。 「噢,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大画家,终于现身了啊!」胡大爷得意地笑道,早晓得这招这么好用,他也不必大费周章的重金求画了。 齐磊并不看他,双目只是瞪着被他强押而上半身倒在桌上的元碧纱,只见她因过度激烈抵抗而蓬头乱发、双目赤红,刚一对上她的视线,元碧纱便羞窘难当地撇过头去。 齐磊慢慢的将视线转移到胡大爷身上,露出一抹阴邪冷笑。 「你姓胡是吧。」他眯了眯眼睛,只觉眼前这人长得和他认识的某人有些相似。「同乐堂的胡启丰是你什么人?」 「就是本大爷的老子!顺便告诉你,当朝内务总管大人还是本大爷的干爹,怎么!吓着了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齐磊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还真的歪打正着! 那胡大爷见自己已报出名号,齐磊却还面无表情,于是便道:「怎么,还真吓呆了?」 齐磊冷笑。「是吓呆了,没想到胡启丰的儿子竟是这么个草包,怎不教齐某惊吓万分?」 「你这张臭嘴,喷的是什么屎尿」听到他直接挑明了自己是个草包,姓胡的气得肝火直冒。「本大爷愿意花钱买你的画是你的荣幸!你诳人也就算了,居然还骂老子!来人啊!把这不识抬举的臭小子给我拖出去教训!」 「教训谁啊」一个男子的声音施施然自外头传来,齐磊和那姓胡的均是一愣,纷纷回过头去,只见大厅里头,那男子正一边拂手,像是在抖落灰尘似地,一边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是你?」齐磊没想到容禺玄竟会突然出现。 「没错,是我。」容禺玄站在房门口嘿嘿一笑。「我是跟在碧纱姑娘后头过来的,不过看到她一直没出来,又听见里头吵吵闹闹,索性进来一探究竟……」 见他跟齐磊旁若无人的「话家常」,胡大爷气道:「你你你!你把我的手下怎么了」 容禺玄听到声音,这才看向胡大爷。「怎么了?您自个儿瞧吧!」说着他便往旁边站开一步,只见外头几个保镳竟早在不知何时就被摆平在地上。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那胡大爷气得无处可发,突然想起手上还押着一个女人,于是想也不想便啪地赏了元碧纱一个热辣辣的巴掌!元碧纱嘴角登时被他手上戴的戒指给刮破,鲜血立刻流了出来。 齐磊左眼微微一眯,狂怒难抑,容禺玄看不过去要挺身而出,他却突然举起手拦住他,面对容禺玄不解的神情,他并没有回应,只是冷淡地对着胡大爷开了口。 「拿女人出气,您还真是下得了重手啊,大爷。看到你,齐某还真不得不反省一番……」他作状叹了口气。「看来我也该认真的考虑是否该扛起家族担子,否则要是像同乐堂的你一样只会败家业,宏闻轩也撑不了多久了。」 原来齐磊口中的同乐堂,即是京中另一间规模略小的书肆,早先它比宏闻轩更早开幕,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老字号,经营的人更与朝中权贵极为亲近,势力盛极一时,只是后继者缺乏经商的天分,又加上年轻一辈吃喝玩乐,根本无心家业。因此同乐堂也就逐渐被后起的宏闻轩给追赶过去,最近更有谣言传出同乐堂已经撑不下去了,正打算要跟宏闻轩商量着顶让店铺的事情,虽然老是有人出来辟驳谣言,但只有内部的人才知道这传闻其实是真的,而且两家的老板已在私下进行磋商。 「宏闻轩?」胡大爷闻言,眼都瞪圆了,过了几秒钟后,他似乎才将这三个字和齐磊的名字联想在一起。「你你你你你……你是齐家的人」 「没错,正是。」齐磊点点头。 胡大爷脸色一变,连忙立起身子,手劲也软了,元碧纱感觉到箝制的力量一松,立即瘫滑到桌下,她想走,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只有不停的流眼泪。 「蕊仙。」齐磊唤了一声。 蕊仙连忙走了进来,将元碧纱又搀又扶的带了出去。 「好了,障碍已排除,看来我可以动手了吧?」容禺玄挽起袖子,蠢蠢欲动。 「这是我的事,我来解决。」齐磊一言打断他活动筋骨的妄想。 「好吧,那……等你使不上力了再叫我!」容禺玄不死心地附上但书,然后就大剌剌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准备看好戏。 齐磊将视线缓缓的投回胡大爷身上,只见他眼神呆滞的看着齐磊,显然适才被吓呆了。 「怎么,想道歉吗?」齐磊冷眼瞧着他。「虽然本少爷从来不想仗势欺人,不过再怎么样,也断容不得人家骑到我头上来。」说着说着,他逼近那姓胡的,在他满是冷汗的耳边,轻声道:「你好大的狗胆,连本少爷的未婚妻都敢调戏?」 「未、未婚妻?」不……不会吧?那女的穿得那么不起眼,一副丫鬟奴婢的模样,怎么可能会是宏闻轩将来的当家主母? 「教你一个乖,人不可貌相。」齐磊压低声嗓,在他耳边低笑。「顺便告诉你一个消息,你运气不好,遇上了我,信不信本少爷可以立时让宏闻轩停止与同乐堂的『合作』?到时教你们一家全到大马路上喝西北风、当乞丐!」 姓胡的一听,齿都冷了。「不……不可能的,齐磊……呃不,磊少爷,一码是一码,公私怎么能混为一谈……」要知道同乐堂虽已式微,但能吃下它的主儿京城里除了宏闻轩还真找不出第二家,他爹已经积欠了人不少钱,是最近说好跟宏闻轩合作,才能勉强维持家中现有的排场,他这不管事的爷儿也才能照旧八面威风,但要是宏闻轩中途撒手没把同乐堂盘清,他们恐怕还有进大牢之虞,连喝西北风都是奢想。 「很不幸的,本少爷器量就是这么狭小。」齐磊冷哼了一声。「尤其你刚刚还打了我的女人,这笔帐又该怎么算?」 姓胡的全身一凛,这才真正感到害怕了,因为齐磊的模样完全不像在说笑,他是真的想报复! 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的,他就举起右手啪地一声在自个儿脸上甩了一个响亮清脆的耳光。 齐磊眉毛一抬。「就这样?你的诚意就这样?」 姓胡的一听,连左手都举了起来,当下左右开弓啪啪啪啪啪的打了自己十几个耳光,声声都听得出来下了重手、使尽全力,等到嘴角流出血丝,他力气也没了,齐磊这才露出无声的一笑。 「得了,本少爷没空跟你周旋,滚你的去吧!」他丢下一句,便转头朝外面走去。 姓胡的见状,连忙在他身后歪着嘴咕咕哝哝地喊:「那那那……那同乐堂的事……」 齐磊闻言,回话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你、说、呢?」 第二十章 姓胡的听到这么一句完全没头没脑、莫测高深的话,双脚一软,瘫了下去。 「哇!杀人不用刀、光凭一张嘴,我今天是真正领教了。」容禺玄追在齐磊身后笑道,伸手搭住他肩膀。 「论体格,我可打不过他,更何况我才不想脏了手。」齐磊撇撇嘴,然后看向挂在自个儿肩膀上的那只手。「还有,我跟你有很好吗?你干么把手挂在本少爷身上、勾肩搭背的?」 「唉,别这么无情嘛!齐公子磊少爷,看你在留春楼好像待了很久,怎么一点温柔也没有学会啊?」容禺玄皮厚赛城墙,当然不会把齐磊的威胁放在心上,反正他很喜欢齐磊这种别扭的个性。 「少恶心了。」齐磊僵硬地道,这容禺玄是有毛病吗? 「对了,你真的会要你爹中止宏闻轩与同乐堂的计划?」见齐磊脸色很难看,容禺玄于是自动岔开话题。 「唬他罢了。」齐磊低哼一声。「我又还没正式继承家业,那些事儿轮不到我插手,不过……」 「不过什么?」 「我相信我爹绝对有办法以最低的价钱盘到同乐堂,否则他怎配称为业界的翘楚?」齐磊冷笑道:「到时就让那姓胡的以为一切都是本少爷暗中运筹帷幄,由他四处去宣传,谁还敢再以为宏闻轩的继承人不过是只病猫?」 「哇!」容禺玄这下可是完全的心服口服了。「你心机还真重啊!」 「随你高兴怎么编派。」齐磊走到了楼梯下头,眼神投向楼上,他的心思已不在此处,而是飘往了元碧纱所在的地方。 说来也巧,蕊仙在这时打开房门,盈盈步了下来,齐磊还没说话,她便先开口了。 「怎么,架吵完了?」 「她怎么样?」齐磊根本不想再拉东扯西的。 蕊仙却不答话,眼神倒是掠过齐磊,缓缓地瞟了瞟四周,这才说道:「说来这事泰半因你而起,咱们留春楼里的损失可不小,是不是啊,磊少爷?」 「我赔。」齐磊眉头紧蹙,撂下简短二字。 蕊仙这才露出笑容。「好,爽快!」她转向老鸨的方向,朗声喊道:「妈妈,你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齐公子果然干脆啊!」被冷在一边好久没发话的老鸨,闻言笑逐颜开,涎着笑脸连连点头。 「现在可以告诉我情况了吧?」齐磊的声音自蕊仙背后响起。 蕊仙回过身来,神色一敛。 「我让人打了热水来,让她擦了擦脸和身子,可她大概是被吓坏了,一直嘤嘤的哭,什么话也不肯多说,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但也还抽抽噎噎的,我这才出来探一下,没想到你们这边倒已经完事了。」说着她一摊双手。「对付男人我是很有一套啦,可对象要是个小姑娘,我可也就无用武之地喽!」 「我去看看她。」齐磊越过蕊仙身边,伸出手来,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谢谢。」 那句谢的声量十分轻微,蕊仙却听得十分清楚,能听到一向心高气傲、把别人的给予视为理所当然的齐磊说谢谢,她也觉得值得了。 齐磊轻轻推开房门,一眼就瞧见呆滞地坐在椅子上的元碧纱,她双目依旧赤红,肩膀微微颤抖,看到他进来,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碧纱……」他第一次,如此轻柔地唤她的名。 元碧纱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这是……齐磊……在叫她吗?为……为什么? 「你没事吧?」齐磊靠近她,伸出手来想碰触她的脸,然而元碧纱却恍如惊弓之鸟,登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踉跄地退后了好几步。 「不……不要……」 「碧纱?」正当齐磊以为她是惊吓过度而拒绝别人碰触时,她却开口了。 「为……为什么?」 「……」齐磊无言地看着她,等她把话接续下去。 「为……为什么我非得遭受这种对待不可?」她抓紧胸口,压抑的情绪似乎全都在看见齐磊的那一刻爆炸了。 从她进入齐家的那一刻起,她就被告知要以他为生命中最重要的责任,永远陪在他身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 三更就要起床,煮饭、洗衣服、受主子的气,稍有不顺就要被斥责,暗地里还要受人欺负……这些她都可以甘之如饴,默不作声,然而…… 「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我是谁啊?一个下人罢了,下人没有资格要求什么,可……可我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儿……」她也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啊,她安分守己、循规蹈矩,为何上天还要惩罚她?她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她掩面而泣,齐磊恸极。 她在自责,为了自己竟觉得不公平、为了自己不该有的不满情绪而自责,但这种愤怒本来就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她却因为自己的身分而硬是要扼杀它的存在,只是生理上却极端排斥这样委曲求全的自己,所以眼泪无论如何止不住、颤抖无论如何停不了…… 这一切,他或许该负上全责吧…… 从前年纪幼小的他,对凡事顺从的她感到不耐烦,因为不懂得如何化解两人间明显的阶级差距,逃、逃、逃成了习惯,等到年岁渐长,鸿沟已深时,元碧纱的自卑心态早已根深柢固了,系着两人之间的那纸婚约,也彷佛是套住他俩的枷锁,将他俩隔在一个碰触不着,却又近在咫尺的两岸。 聚不着,却也分不开,怎么办? 还要继续这个状态多久,还要怎么僵持下去?他多想让她明白,她哭泣的模样多么使他心痛。 要怎样才能安慰她受创的心?要怎样才能? 「是我不好。」他声音轻轻的。 元碧纱哭泣未止,掩在双掌中的表情却是怔愣了一下。 她听错了吗?齐磊居然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我从前错待了你……」他的声音还在继续。「其实……我心底,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他的声嗓持平而不激越,像在说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然而,这对元碧纱而言,却宛如石破天惊。 这……这怎么可能呢?共同生活了十数年,她以为自己该是最受他轻蔑的人了,因为,他从来都表现得那么冷淡、那么疏离啊…… 「小时候,我说过讨厌你。」齐磊道。「你一定还记得吧?」 元碧纱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那是因为你总是对我娘唯命是从,可我的话你老不听,还老是在我面前说你事事都会服从我……」说到这里,齐磊微微撇起了嘴角。「那总归是一个孩子,无聊的比较……然而长大了之后,我却渐渐明白,我这人从小到大一个破药罐儿,这身体状况想与你举案齐眉、白首偕老,恐怕只是糟蹋你的青春。是以我对你的态度并未改变,为的,就是希望娘早日死心,把你另外发嫁,不过事到临头,我还是嫉妒得不得了……」他想起了碧纱曾经说过只要他有心娶别人,她甘愿无条件退让的话,那些对谈至今想起还是令他不悦,他至今也才明白,原来喜欢并不会因为距离或刻意的冷淡而减少,反而只会让他更加渴求。 「可……可你是磊少爷,宏、宏闻轩将来的主子……还是誉满京城的画家……我……我算什么……」 「就算我是磊少爷、宏闻轩将来的主子、誉满京城的大画家,假如我今天就死了,除了我的画更值钱以外,还有些什么?」齐磊苦笑。「我拥有的,跟我想要的,完全是两回事,如果你只是因为我娘的关系才留在我身边,那么,我的骄傲也不能容许。」他想要的,是她的心,不是因为他母亲的命令、不是因为同情,更不是因为主从之间那种永远卑屈在下位的服从关系。 听着他的一字一句、看着他面色凝重的神情,元碧纱知道,他不是在跟她开玩笑…… 然而,这转变对她来说太大了,昨天的齐磊还是一个冷淡又寡言的齐磊,然而为何此刻的他,那么温柔、那么令她……迷惘呢? 方才当她不明究理的被胡大爷拖到房里去的时候,她原想着自己真的完了,然而看到齐磊破门而入那一刹那,她却宛如看到天神一般的立刻充满了希望。 说是天神,对别人而言可能太夸张,然而对元碧纱来说,齐磊是她十几年来生活中的唯一目标与中心,天神的比喻是绝不为过的。 正因她从来没有冀望齐磊回馈些什么,言情小说吧所以当他为了救她而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心中更是莫名激动。 蕊仙把她带到房里休息,就在她神魂未定之际,说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话,她不太记得全部的内容,只记得蕊仙似乎想澄清自己和齐磊关系的那一部分…… 「我知道你疑心我呢!趁此机会,我也就坦白跟你说吧,若是磊少爷真心喜欢我,那我可管不得什么礼教还是闲言碎语,只要能跟心爱的人厮守,什么苦也吃得,问题是我和磊少爷都明白,我俩的情分也就是这样了,不过是露水鸳鸯、逢场作戏,他心有所属、我也身不由己。话说回来,我第一次看见总是那么冷静的他,居然一碰到你就全变了……」 确实是变了……这样的齐磊,她好陌生…… 「我……」她张口,好像想说些什么。 「什么?」 「我不知道……」元碧纱艰难万分地吐出这四个字。 「什么叫『我不知道』?」齐磊不明白。 元碧纱的表情怔凝,她毕竟不习惯发表长篇大论,所以张口支离破碎。 「夫……夫人说,要把你当弟弟一样爱护、当主子一样尊敬,我……我我很努力在做……不……不想辜负她的期望……可……可是我真的不晓得,她还要我、我跟你圆房……」 「碧纱……」 「我知道自己不配,可……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拒绝,夫人是我的恩人,就算她叫我死,我也是绝无二话的,如……如果她叫我把你当成丈夫,那我也就只好接受了,不是吗?」 第一次听到她的心声,齐磊哑然无语,他的心也沉重了。「所以……所以你对我……并没有感情?」 孰料元碧纱闻言,却急遽的摇起头来。「不、不是的!」她十指顶着自个儿的额头两际,指尖深入发隙,似乎已然接近崩溃边缘。「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你都不知道……有时候在你身边,我真的要窒息了!天天天天盼着你好,不管是脾气、还是身子,可转个念头,我又时常想,我是跟着你的人儿,如果你一旦真的好了,拿这当藉口不需要我了,那我又该如何自处可……可我怎么能有这种想法?那好像在咒你永远都好不起来……我……怎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对他爱惧交织啊!元碧纱已然不知如何是好,与他相处的这些年,究竟是爱他多些、还是怕更多一点,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碧纱,碧纱。」齐磊的声音将她自深沉的自艾中唤回。「我错了、我错了,始终都是我……我那该死的自尊和自以为是对你好的方式伤了你,甚至在刚刚,我只能抬出齐家的威势来吓阻人,根本没能以自身的能力保护你……」 「少爷……」看他那么自责,元碧纱又懵了。「我……我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吗?」除却他俩之间的主从关系,她元碧纱对齐磊而言,重、要、吗? 「重要。」 没有花俏的言语,她问什么、他答什么,他想对她诚实,从此不再钻牛角尖…… 问他为何改变得如此突然,其实自从吻过她的唇,跨过那条界线之后,他的内心就一直不曾平静下来,翻来覆去想的,只有她,然后,他就突然画不出来了……除了她的唇…… 那是他记忆里唯一的色彩、唯一的暖意与甜美,所以他描绘得出…… 如果要有人帮他把图完成,那么肯定只有一个人选,不会再有别人…… 「碧纱,我想继承宏闻轩。」 「呃?」元碧纱以为自己听错。 齐磊接着说道:「当然,画画我还是不可能放弃的,只是这次的事让我体认到,自己要是没有力量,就无法保护……」他顿了一下,轻抚上她泪痕未干的脸颊。「重要的人。」沾起一颗泪,他含进唇中。 元碧纱浑身一颤,脸都红了。 「无论如何,必须壮大自己才行。」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碧纱,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他的措辞非常含蓄,然而他眼中的渴望之情却是昭然若揭…… 元碧纱不是傻瓜,她明白他话中的涵义…… 不做姊姊、不做奴婢,而是……做他的妻…… 「可……可以吗?」可能吗?她低喃,双颊却已忍不住红霞如绯。 「试了不就知道可不可以?」齐磊见状,知道她心中已然首肯,脸上也不禁云霁尽散,露出了微笑。 从前他埋首于绘画,却老觉得心中有个洞没有被填满,未来对他而言空虚又渺茫,然而现在不了…… 事在人为,他的生命里,终于有了比画画更重要的目标,那就是努力比元碧纱活得更久,带给她幸福。 伸出手握住她,那里有他熟悉的心安,不曾改变的温暖。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人间夫妻,也就是这样了吧! 尾声 一年后,一样酷热的季节里,观音寺前。 齐夫人走出观音寺外,顾妈跟了上来。 「夫人。」 顾妈轻轻搀住齐夫人,齐夫人回头看她,道:「磊儿和碧纱呢?」 「还在里头。」顾妈笑道。 「噢,是么?那咱们走走逛逛,让他们拜他们的去。」 「是。」顾妈点点头,打算搀着主子走到一处遮荫下时,后头却传来了一阵低笑。 「十数年前听我言,如今大树散枝叶;贤妻孝媳家和乐,更需多思饮水源……」 齐夫人闻言一怔,听这声音…… 她猛地回头,果不其然,当年那个衣衫褴褛的道士又出现了,经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竟完全不显得老,齐夫人又惊又喜,连忙上前。 「道长,您……」 「夫人无须惊讶,缘来相见,贫道可是一直在这里等候着与夫人重逢的时刻呢!」 「一直在这里等候?」这怎么可能?齐夫人心想,十多年来她到观音寺不下百回,根本就没见过他的人啊…… 但毕竟盘绕在她心中多年的,是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于是她迫不及待地问道:「道长,我一直想问您,我所做的事,到底对不对……」 那道士呵呵一笑。「看如今您说呢?结果对不对重要吗?」 「这……」齐夫人顿了一下。 自从磊儿与碧纱成亲之后,他似乎一下之间突然长大了,而且竟主动向他爹表示想学习经营家族事业的意愿,整个人简直像换了副心似的,不再浪迹妓院,更不再终日闭锁画室,这一切,若说有谁是最大的功臣,那么,除了碧纱还有谁? 「我想……我做得没错。」齐夫人边想边说,嘴边不由得泛出一抹自信的微笑。 那道士仍旧是笑,然后便向齐夫人一揖。「夫人既已寻到答案,贫道的任务也就完了,在此与夫人告别。」语毕,他旋身而去。 齐夫人一愣,忙在他身后追问:「道长、道长,我还不知要如何报答您啊!还有……磊、磊儿真的从此……」 她话未说完,那道士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句十分简短的话。 「多积福报恩情还,从此公子不遭殃。」 齐夫人一怔,顷刻间恍然大悟。 太过在乎自己,为自己着想,无视于他人的痛苦,连带只会使得自己的痛苦加倍……就像她为了年幼的齐磊操心、却从来不去思考是否还有更多人比齐磊的情况更糟糕,空有财富而不知回馈社会,反而只沉溺在自己的不幸之中,这或许就是那个道长真正想提点她的原因吧……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天啊,她竟花了十多年才体会这个道理?齐夫人握着手帕,望着道士离去的方向,掩不住激动地喃喃自语。 「明白了什么?」正当齐夫人沉浸在自个儿的情绪之中时,后头却传来声音,正是刚从观音寺里走出来的爱子与儿媳。 「娘,您……您怎么了?」元碧纱看见她眼眶泛泪,吓了好大一跳,慌忙拿出手绢想为她擦拭,却被齐夫人给制止了。 「没事儿,就是风沙侵了眼。」 齐磊闻言,不由与元碧纱面面相觑,毕竟他们怎么看都不觉得事情有这么简单,但基于体贴,却也没再多问。 齐夫人笑了笑,看着眼前这对璧人。「别管我的眼睛了,倒是你们,说说,刚刚都在观音大士前求了些什么?」 元碧纱闻言,恬丽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淡笑。「我……我希望大家身体都健康平安,还有……早日给齐家添、添个小子……」 齐夫人闻言,不由得笑开。「傻孩子,虽说观音大士也灵验,但这事儿可得求送子娘娘才对路嘛!」她拍了拍媳妇的手,然后道:「好了好了,天热,咱们别净站着说话,快回家去吧。」语毕,她便跟着顾妈两人领在前头,往停放轿子的方向走去。 齐磊与元碧纱在后头慢慢走着,现在他们已是一对人人称羡的恩爱夫妻,他轻轻地握着她玉滑的小手,嘴边扬着一抹近年来不太常见的轻浮笑容盯着妻子瞧,那眼神直瞅得人心慌,元碧纱心跳不已,忍不住别过头去。 「你直瞧着我做什么?」 「笑你傻啊!」齐磊倒也老实不客气,这话一出,果然很成功的引起爱妻回头。 「你……你怎么这么说?」元碧纱粉面微瞋,有些不满,做了半年的夫妻,她在越来越成熟的齐磊面前,有时竟也像个孩子了。 「难道不是?娘说你好好的送子娘娘不求,倒去求观音大士,我说娘说的也不对,送子娘娘一天到晚被那么多人祈求,在祂想起你之前,你还要乖乖排队呢!」他笑道:「我倒知道一处,只要你去,保证有求必应。」 「噢?」元碧纱一怔,表情随即变得十分兴奋。「哪里?」 齐磊也不直接说,倒是附在元碧纱耳旁,轻轻说了一句话,也不晓得讲了什么,居然让美丽的少妇霎时羞得面红耳赤。 看着双颊酡醉的妻子,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齐磊牵起了她的手,表情春风得意。 「走吧,咱们快快回家求孩子去!」 后记 夏蕗 大家好,我是夏蕗。 每次后记开头,照惯例都是把天气先拿来讲,这次就跳过,直接谈这本书。 其实这次的故事题材,蕗自己还满喜欢的。「娶某大姊,坐金交椅」,女主角说穿了就是童养媳,不过她似乎还比较好命,齐磊的母亲并不是很苛刻的人,只是个爱子心切的母亲而已,要是字数再多一些,也许男女主角互动还会更多一点。 这一次比较伤脑筋的依旧是男主角的名字,要好听好写好记,最好看起来就很有男主角的架势(言情小说的男主角如果叫火旺、福来、财发……好像怪怪的),如果读者有什么好的名字能不吝提供,经采用的话,蕗也会薄赠拙作一本以表谢意,活动没有期间限制。 闲篇暂且到此,咱们下本书见喽!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