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凰》 第一章 一根细针,不偏不倚地插进了男人的眉心。 「冬晴,你说……他这伤有救吗?」声音的主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着急地看着床榻上那个从受伤到现在已经延误了好几个时辰救治的男子。 能撑到现在不死,留着一口气让她运回来给冬晴医治,他命算硬底的了。 「难。」顾冬晴眼波不兴,淡定地回话,如春风拂过的温润嗓音人间难得几回闻,稍稍减弱了她周身散发出的冷淡气息,仅管如此,她给人的印象还是难以亲近。 她再捻细针,抹了略带腥臭的九节莲岑膏,往他两边眼角徐徐转进以抑制毒性。 这毒复杂,染了至少七项,若是她判定无误,其中两项的解药各为彼此的药引,解了其中一项毒性,却引发另外一项毒性也是枉然,一个不留神,买棺材还比较快。 「难治还是有法子治的吧?你这回可得帮帮师父,我可不想欠这男人人情啊!」她在房内来回踱步,甚是苦恼。「我不过是下药让『马家庄』的庄主两年不能人道而已,又不是阉了他!也不想想,是他自己造孽在前,强纳不足十二岁的孤女为妾,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他竟然出动全庄的人追杀我,还买凶想置我于死地,你说可不可恶?幸好那些人的武功入不了我的眼,不然我就回头阉了那姓马的浑球!」 顾冬晴不理会师父的碎念,任由师父交代着她一点儿都不感兴趣的前因后果。 「最气人的是这家伙!」指着床上毒发昏迷的男人,她简直气炸。「我又没有央求他出面,逞什么少年英雄?以年轻一辈的人看来,他武功确实不俗,可惜就是不长脑子,以为江湖上的人性情简单到不是出拳出掌、就是拿刀拿枪而已,他知不知道还有下毒这一招呀?完全没有防备就让人撒了一脸毒粉,以为对方武功比他弱就能现空门吗?蠢死也不是这种死法呀!而且就倒在我面前,还是因我而倒!冬晴,你说我冤不冤?不想不气,想来就一肚子火!不如你随随便便医治了事,我们趁早踢他出谷吧!」 「好,那下午就送他出谷。」顾冬晴点点头,未有讶异。既然师父决定不治,她就不需要浪费时间。收起药膏正准备起身,却被师父一把按回床沿。 「呃……师父时常教你们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不管他是蠢死笨死该死怎么死,他救了我总是事实,我们『百花谷』怎可恩将仇报呢?传出去我如何在江湖上立足?你就好心点,替师父还了这个恩情吧!等治好了他,我再送他出谷。」呼,都忘了她是在和冬晴说话呢,这丫头想法直来直往,不喜欢去想复杂的事情,总听不出来是认真还是玩笑话,全照字面上的意思走,差点就造孽了。 她姚凤武功可以,不至于误人子弟,「百花谷」谷主当得毫不心虚,可惜医术就没她徒儿冬晴有天分了,能举一反三,病症过目不忘,更有心钻研她父亲留传下来的上千册医书与亲诊手札。就算她未得亲爹真传,但也还有个像样的徒孙够让她爹含笑九泉了。 头疼的是,连冬晴都说他这毒难解,如此一来,究竟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这瘟神送出谷呢?明明毒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眉宇之间英气仍然浓重不散,俊秀相貌不可轻忽。瞧他额头饱满开阔,深具福相;剑眉英气浓密,不见杂毛;鼻梁笔直如刀削,鼻翼丰满圆润;唇型如叶,脉脉明显。仅是脸色难看了点,除此之外无一不俊,留在这里早晚拐跑她的徒子徒孙。 「嗯。」顾冬晴并未多置一语,面对师父如风多变的性格,她早已见怪不怪。默默地取出收入怀里的药膏,继续为他抑制窜体的毒性。 九节莲岑膏果然好用,原本昏迷不醒的男子神智悠悠转醒,痛苦申吟随之出口。 「唔……嘶……」 刺骨的疼痛剧烈难捱,他几番呼息才勉强动得了两手指头,如梦似幻之间,一股清甜桂花香气萦绕不绝,舒缓了他不少痛楚,才助他逐渐适应这具沉重的身躯。 「醒了醒了!冬晴,你快看,他醒了醒了!」姚凤兴奋地拉着顾冬晴因为犯过重病而异常细瘦的手臂,默念上苍有眼。 「先别高兴,毒还没解,我只是暂时抑下他的毒性,否则可有他受的。」顾冬晴收回施在他眉宇间的细针,脸上倒是没有什么担忧之情。 师父要她治好他,尽力便是,其余的轮不到她操心。 「……唔,你是谁……我……」粗嗄的声音像生锈的钝刀刨过木块一样难听,他拧了眉心,不敢相信这是他出口的语调,与他方才听见的那道如淙淙流水的清澈嗓音相比,简直不堪入耳。 他抿了抿唇。「能麻烦姑娘倒杯水给我吗?」 每说一个字就像在剐他的喉肉,口干舌燥无法生津,难受极了。 「给。」 顾冬晴倒来一杯水,却不见他动手接过,对上他那对空洞无神且迷茫的双眼,心里已有几分底。 师父在他眼前挥了两下手,暗道了声糟,看向爱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冬晴,这……」 顾冬晴以水杯轻碰他的手指,示意他接过,瞧他一副尚在迷雾中,分不清前后方向的神情,不带起伏地道出他早晚都会知道的真相—— 「你中毒,瞎了。」 「你、你说什么?!」他手一滑,杯水尽溅,双眼瞠大如牛铃,确实如她所说,眼不视一物,只能听声辨位。 他瞎了?他怎么可能瞎了?!昨儿个不是还好好的吗?他张开双掌举至眼前,不断弯曲长指再伸直,不论他怎么动,除了些许要亮不亮的白点外,什么都瞧不见。 他瞎了?!他真的瞎了! 青天霹雳根本不足以形容他此刻伤恸悲怆的心情,他闭眼再睁、睁眼再闭,手指又曲又直,来来回回数次就是看不见眼前景物。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慌、他乱,无助且迷惘,仍不死心地问:「是我瞎了,还是你没点灯?」 「现在是白天。」顾冬晴一句话,阻绝了他的希望。 他顺了顺气,试着压抑激动的情绪,稳着声问:「可有得治?」 「难。」 「所以说……我这辈子就注定当个瞎子了?」一股血腥之气伴随绝望冲上他的喉头,瞎了眼对他来说简直比等死还难熬,他近乎崩溃,无法消受,此刻全靠意志力苦撑来维持所剩无几的自尊。他忍着剧痛将眼角、耳侧后方扎上的细针全数拔除,递还给她。「既然难治就别治了,你也不用费心思照顾我这个废人。」 要他一辈子受人照看,无法随心所欲地遨游天下,不如教他毒发身亡算了,再过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毕竟从他离家踏入武林开始,该生该死早已全交由上天安排了。 顾冬晴顺着他的掌心一路看向他黄浊的双眸,并未伸手接过,因为她极度不能认同他说的话。 「你四肢未残,耳力依旧,怎么算是废人?」 「……要断手缺脚、眼瞎耳残一应俱全才能算得上是个废人吗?」他撇过头,不想让她瞧见脸上的狼狈。「你不懂我的感受,少说得如此简单。」 她垂下眼,未发一语,一根一根地收回他掌上的细针,置回牛皮革袋里,而后再摊开他颓软而下的掌心,塞进一把短刃,倾身凑近问:「你府上何处?」 「你问这做什么?」他感觉到两人的距离缩短不少,由她身上飘传而来的桂花香气完全掩盖过耳际施针后残留下的腥臭。 「这把刀很利,你拿着抹脖子,不到半个时辰,血流光就死了。告诉我你家住哪儿,我好把你的骨灰送回去。」她按下他四只手指,稳稳地握着由她腰间抽出,那把自小不离身的家传短刃。 「……」他默然无语。方才她的发梢拂过他的手臂,有些痒,也证明了她是名云英未嫁的姑娘,才能长发垂腰并未梳髻,然而她怎么会波澜不兴地说出这般吓人的话?竟劝人自尽……虽然是他起的头。 她松开手,并未取回短刃,一字一句仔细地道:「你不想死,表示还有牵挂,这么大了,还耍小孩子脾气,真盼着人家疼你怜你?」 「我要谁疼我怜我?你少瞎猜!」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比死还严重的屈辱! 「算我瞎猜好了,师命不可违,她要我医好你,我就得医好你。现在给你机会,你要就此时抹脖子,我可以当你毒发死了,要不等你伤好了,出谷再死。」她平生最反感的事就是有人把性命当作玩笑,随意置之,在她面前寻死觅活,不如就干脆点,给两人痛快。 「那我就多谢姑娘成全。」士可杀,不可辱,他握紧短刃准备往右颈划去—— 「欸!公子有话好说,别冲动,千千万万别冲动呀!我们『百花谷』武功不能称一,医术药理我敢保证无人能出其右,冬晴又是我们谷里医术最顶尖的弟子,平时不轻易出手替人治病疗伤,一出手绝对药到病除!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她岂有不治好你的道理?只是我家徒儿个性直爽,有什么说什么,藏不住话,你大人大量,就别跟她计较了。」她夺走刀,白了顾冬晴一眼,后者不痛不痒的态度令她体内迅速窜起三把火。刚刚耳提面命,要她治好他的事全忘了不成?她咬牙低斥:「你——算了算了,现在你说话你最大,我不跟你计较!」 「百花谷」医术名扬天下不过是这七、八年间的事,犹记当时连续两年乾旱,谷物不生,「百花谷」又添不少人口,即将面临断炊之时,让她无意间瞧见山西桐王府广发天下英雄帖为王妃求医,赏黄金千两、白米五石。她无计可施,只好推派冬晴上阵,刚满十五岁的她锋芒初露就治好群医束手无策、已然病入膏肓的桐王妃,从此「百花谷」医术超绝的名声开始不胫而走。 「『百花谷』?这里是『百花谷』?!」他闻言惊呼,模样比听到他失明了还震惊万分。 素闻「百花谷」医术技冠群雄,独树一格的行事作风连寻常人家都如雷贯耳,谷主姚凤的武功高深莫测,谷内弟子卧虎藏龙,医术更有「谷中居扁鹊,何须觅华佗」一句赞扬。可惜「百花谷」地处偏僻,宛如世外桃源,有缘者才能得之。 又闻「百花谷」谷主恨尽天下负心人,若有幸寻得「百花谷」求药,求药者若为女性,几乎有求必应,药到病除;求药者若为男子,只要纳妾者一律拒于谷外,任其自生自灭,其余视其平时素行,再决定是否施予援手。 这也是「百花谷」神秘的地方,神龙见首不见尾,却知悉天下奇事,而且「百花谷」弟子像是孙悟空七十二变变出来的猴子猴孙,人数众多又神出鬼没,总能适时出现在受尽夫家凌虐的可怜妇人身边,及时给予帮助。 「看来公子对于『百花谷』略有耳闻,不管外头传言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不会多加解释。公子尽管养伤,我姚凤唯恨男子薄幸,人还是讲道理的。」 她憎恨男人,但憎恨的是那些背信忘义、辜负妻儿、惯于施暴凌辱的男人。就像世上有好人、坏人一样,男人自然有好有坏,如果她的弟子遇上值得托付的对象,她也乐见她们出谷寻觅终身幸福。事实上,从百花谷嫁出去的弟子不知凡几。 第二章 「原来是姚谷主,久仰大名。」他客气拱手,其实分不清楚姚凤确切的位置在哪儿,听声辨位,虽不中亦不远矣。「在下赵系玦,见过谷主。」 「小小名字不足挂齿,赵公子客气了。敢问公子府上何处?」她好派人调查,藉此了解一下赵系玦说话诚不诚实、素行是否良好? 「赵某乃淮南凤台人。」 「凤台……赵公子,我在凤台住过几年,也算他乡遇故知了,于情于理,我都该将公子奉为上宾。不如我托人带信到府上报个平安,不知公子家信想捎给何人?」 赵系玦苦笑一声。「谷主好意,赵某在此谢过,只是赵某多年未返家门,不敢为此小事惊动高堂。素闻『百花谷』医术超绝,赵某所中之毒自当迎刃而解,不如就小事化无吧。」 「那——」姚凤还想再问,毕竟多了解他一分,对「百花谷」的危机就少一分,偏偏顾冬晴出言打断了她。 「师父,麻烦您吩咐师妹准备药浴桶,放进三颗我提炼来解毒的蛇胆石与一斤百解藤送到客房,我一刻后就要。」 师父在外人面前总是疏离有礼,说话生分客气,说是保护自己的最佳方式,但是听他们在那里你敬我十尺、我让你一丈,客套来客套去的,听久也生厌。 「好好,我立马吩咐下去。你照顾好赵公子,千万别有闪失,知道吗?」她真怕冬晴撒手不管,届时她可头疼了。 姚凤走后不到一刻钟,药浴桶就送进赵系玦暂居的客房里。 顾冬晴稍作检视后,便冷冷地回头对他说:「衣服全脱了,等会儿浸药澡祛毒。」 「脱衣服?浸药澡?你要我在你面前脱衣服浸药澡?」他有没有听错?在她面前袒露身体……泡澡?「不行!你叫个男的来帮我。」 谷里男性最大不过八岁稚童,如何帮他? 师父早年虽然受过情伤,却不曾限制谷中弟子出嫁,只要对方清楚女方身分背景,能接受并且亲自到谷中拜访,几乎都能修成正果。唯独婚后不得居于谷内,能留在「百花谷」里的男性无非是谷中弟子生下,于情场失意后带回扶养的,或是由师父外出见悲苦妇人,连同孩子一块儿收留回来的。 孩子大了,自然想出谷展翅高飞,泰半过了十五岁,得到师父许可便全都外出打拚了,留也留不住。不过换个方式想,谷里孩子少也是好事。 顾冬晴淡道:「你看不见,就别在意这些小事了。」 「你看得见啊!」他怒吼,无法保持冷静。就算她个性再直白,总该保持点女性该有的矜持呀!随随便便要名男人在她眼前宽衣,成何体统? 他说这是什么废话?「那当然,我又没瞎。」 「……你在讽刺我是不是?」从来没有人可以在三句话内气得他咬牙切齿,这女的不错! 「你说是就是吧。」她不想跟他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你脱不脱?大男人婆婆妈妈的能看吗?不过是治病,只有满脑子杂乱思想的人才会想偏。」 「你!」这女子到底是生来气他恼他的是不是?既然她不在乎,他坚持倒嫌多余无谓了。赵系玦闭上眼,迅速褪下上衣。「其他的我进药桶再脱。」 「随便你。等会儿解毒会难受些,你忍着。」顾冬晴取出细针,缓缓扎入他周身大穴,加速他排毒,动作轻柔熟稔,一时间教他适应不得。 他死鸭子嘴硬。「哼!会有我此刻难受吗?简直像被你压着打!」 「铁定比你现在难受。」她还没见过泡药澡解毒的人不因蚀骨之痛而哀嚎的,这又不是什么丢脸事,除了哑巴外,谁都会叫。顾冬晴由房内倚窗而立的三层木柜中拿出晒干的软木,塞到他手里。「痛就咬着,别伤了舌头。」 「你——你!你你你——简直欺人太甚!」赵系玦气到磨牙,捏着软木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刚才还觉得她动作温柔,多属刀子嘴、豆腐心,没想到他眼瞎心也盲!虎落平阳被犬欺,今天总算见识到了!「好你一个……一个……」 「顾冬晴。」她淡漠地接话,不以为意,完全不把他暴跳如雷的反应看进眼底。「要骂人,也得先知道对方的名字,不然就成笑话了。」 「你……不错,很好、很好!」他咬牙,频频点头,不懂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易怒了。自从遇上顾冬晴后,他变得完全不像以前的赵系玦了。 方才与姚谷主对话时,他还能对答如流,不失礼数,偏偏对上顾冬晴,他就成了只会以怒吼表达不满的野兽! 顾冬晴端着犹冒热气的汤药与铺上肉燥、青菜的白饭,来到赵系玦暂居养伤的客房前,让十七师妹衔春堵个正着。 「大师姊,你有没有看到霓裳师姊?」她捏着信纸,十分着急。「她留信说有个男人愿意为她生、替她死,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对象,她要出谷寻找自己的幸福!要是让师父知道了可不得了,大师姊,我们要快点把霓裳师姊找回来呀!」 及笄弟子要出谷一定要经过师父的同意,不能私自离开,尤其是和男子私奔,师父绝对会气炸的。 顾冬晴淡淡地看了衔春摊开的信一眼,不予理会。「她作的决定,后果是好是坏、是福是祸,都得由她自己承担。」 「话不能这么说呀!师父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对方敢上门提亲,自信未做亏心事,哪会怕不能光明正大地迎娶霓裳师姊呢?那男的一定有问题!霓裳师姊跟了他哪里还有幸福可言?明知道结果是祸不是福,我们怎能放霓裳师姊一人承担?」 「那你该找的人是霓裳,不是我。」就算那男的是个骗子,沉浸在爱情里的霓裳又岂会因为她们三言两语就死心回头?当然要等她自己想开醒悟了。 衔春在她这里讨不了救兵,便找其他人帮忙去了。 顾冬晴推开虚掩的房门,托盘还没放下,就见赵系玦已经醒来,翻身稳坐床沿,义愤填膺地低斥—— 「你真冷血,对师妹都不肯伸出援手,以后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于心何忍?」 「照你这种说法,你中毒受伤不就该怪你爹娘没有好好把你留在家里?」顾冬晴将托盘搁到桌面,没有扶他过来的打算,迳自淡然地道:「离谷是霓裳的决定,是好是坏都是她的造化,我凭什么以个人喜好左右她的人生?难道你喜欢所有事情都得等父母长辈连番点头后,才能放手去做的感觉吗?」 她并不讨厌他为霓裳出头,就是他一股见义勇为的傻劲才会出手援救师父,这点确实可取,不过他得先衡量一下他此刻的处境。 「先顾好自己再担心别人,吃饭吧。饭在右,药在左。」 「……你人缘一定不好,只剩师姊的身分勉强赢得其他人的尊重。」赵系玦无法反驳她的论点,可就是不想轻易认同她说的话。 「嗯,我不否认。」 她一句话打得赵系玦更加无话可说。她……很微妙,他从来没有遇过哪个姑娘像她一样,独善其身,说话不留颜面,却了解自己、接受自己,不勉强、不造作,究竟是什么样的条件造就她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 好奇归好奇,他对顾冬晴的印象还是不好,除了端三餐、施针、药浴,其他的都交由他自个儿发落,任凭他摸索跌撞,吃苦受罪,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要不是他拚着一口气不想让她看轻,早就放弃,饿死、跌死算了。 赵系玦凭着自行摸索撞出一身瘀青的经验来到房间的方桌前,举箸用餐,听着顾冬晴来来回回发出的窸窣声。她似乎在搬运什么重物、杂物,满室的桂花香气也随她身形进出,时而浓烈,时而淡浅。 但他无心理会她究竟搬进了什么,因为「百花谷」的饭菜比较吸引他。 这里的菜色虽然普通,却好吃到令人咋舌,他走遍大江南北还没尝过如此对味的饭菜。入味而不油腻的肉燥才刚入口,立刻攫获他的味蕾,搭上香甜的米饭、清爽的白菜,简直是齿颊留香,令人回味再三啊! 「这厨娘不简单,有开馆子的实力了。」下回必定要顾冬晴多盛点饭菜。 「谢谢,可惜我没兴趣。」瞧他吃得心满意足,实在想不出来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饭有什么好感动的。 「这是你煮的?」特地为他下厨不成?赵系玦才不相信有这等好事。「你个性独善其身,竟然肯负责全谷的伙食,我真对你刮目相看了。」 「你真的很多事,太无聊的话不会到外头走走,我又没限制你出去。」她贪静,最讨厌旁人罗哩罗嗦,净讲些不着边际的话。 虽然顾冬晴的嗓音如清风淡雅飘过,幽幽切切,可风过扬起的沙却是狠狠地刮了赵系玦一顿,他简直要气炸。 「你是想我出门跌死,一了百了是吧?别忘了我是个瞎子,我什么事都不能做,『百花谷』内什么路接什么巷我一概不知,除了一张嘴外,我几乎是死透了,所以我无聊、我多事,顾大小姐,请问您满意否?」 要不是看在现下能说话解闷的对象只有她了,何须自取其辱? 赵系玦挫败地别过头去,恰巧对上了顾冬晴的视线而不自知。 瞧他悻悻然与挫折无力交织的脸庞,她竟觉得于心不忍。他中毒后还能这般精神,面如冠玉,虽有染尘,仍不难看出他本该是个意气风发、昂首阔步的男子,偏偏,他像只折翅的老鹰,跌落在「百花谷」内,不情不愿地受人豢养。 身不由己的滋味很不好受,她清楚得很,而且她感受得出来赵系玦对她的偏见不少,不是很欣赏她的个性,但能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安然无恙地相处一室,甚至主动开口攀谈,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换作是她根本做不到。 面对讨厌的人,她一句话都不会多说,更别提和颜悦色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对这个人的观感。 她再看了垂头丧气的赵系玦一眼,从满是色彩的世界睡了一觉后,张眼便是全然的黑,脾气上难免不耐暴躁了点,她不是不能体谅,只是希望他能早点接受事实,认清楚现在他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顾冬晴唇瓣嗫嚅几回,从来没有开口向人解释过如此稀松平常的事,一时间漫天找不到词,她连这点小事都无法顺利表达,更何况遭逢遽变的他更需要时间释然习惯,她的要求无疑是过分了些。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谷里人口多又杂,大家来自四面八方,口味各有不同,久了就各自开伙,免得煮了一锅,有人说甜、有人嫌酸。」 她难得开金口解释,真吓傻了赵系玦。 「原、原来如此。你到『百花谷』里几年了?」他可以把这当作是她释出的善意吗? 「我从小在『百花谷』长大,应该有二十二年了吧,我也记不太得了。」她不在意年岁,一时间还想不起来,应该是二十二岁没错。「我明天再带你到谷里走走,往后我有事不在,你可以自己到外头透气。现在我要铺床,你先别吵我。」 他忽感不解。「你铺床做什么?」 「今后我睡这儿,当然要铺张床。」 「睡……咳!」他差点让自己的口水呛死,她的态度也太理所当然了点吧?「你不懂什么是男女有别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第三章 「我们共处一室好几天了,就没听你抱怨过。」这时候才抱怨会不会太晚了? 「因为你没在这里过夜!」他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了,共处一室又能对她怎么样?但是同住一室就大大不同了,谁会相信他们俩是清白的? 毕竟他是中毒失明,不是影响了传宗接代的能力好吗? 「『百花谷』呈南北长走向,我房间在南,你这儿在北,我走路慢,从我房间过来这里得花上近两刻钟,住这儿才不会延误施针的时间,你要是有什么异状,我也好就近照看。江湖人不拘小节,是男人就不要扭扭捏捏了,我睡地上,你不用怕治好了要娶我负责。」 她搬来一叠老旧的医书,细细擦去书皮上的灰尘,不再理会他的一举一动。 「你!算了,你不在乎名节,我担心倒显多余了。」搞得她比较像男人,他个性反而婆妈。 赵系玦喝完药后自行捧水洗脸,以杨柳条洁牙,这些都是顾冬晴预先帮他备好的。当他翻身上床,准备像平时一样发呆度过索然无味的夜晚时,空气里飘散着的桂花香气却让他无所适从,神游的魂魄频频被她的香气召唤回来,时时刻刻提醒他有名姑娘正躺在房间内的某处。 「顾冬晴,你在这里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有她在这儿,他满脑子混沌。 「不知道做什么就睡觉,我点烛火应该影响不到你。」她就着烛影摇红,一页一页缓慢地翻着破旧的书籍,沙沙声特别明显。 「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自己是个瞎子!」 他咬牙回了一句后,翻过身闭眼假寐,然而梆子都过两声了还是睡不着,只好翻回了顾冬晴的方向,嗫嚅了好一会儿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看书。」沙的一声,她又翻了页。 她的嗓音如涓水穿石,咚进他耳里,他瞧不见她的长相,脑海中却隐约有抹倩影悄悄成形——一名细瘦的姑娘秉烛夜读,周身萦绕桂花香,幽幽淡淡,眼波不兴,长发梳顺披背,神色怡然自得。 他瞎了眼,听觉、嗅觉却相对灵敏起来,尤其他全副心思都绕在她身上,一动一静,光是细微的声响都足以左右他的注意力。他现在算是与外界彻底隔离,乌漆抹黑的世界仅剩针灸、药浴,还有一个想什么讲什么、直白到不行的顾冬晴,自然对她好奇了些。 他掩饰地咳了一声。「晚了,还看什么书?」 「医书。」瞧了他一眼,还在床上躺得稳当当的,声音也毫无睡意,是因为她的存在才导致他难以入眠,还是这几日都是这般情形?一个时辰后再不睡,她不排斥直接施几针助眠,免得他错过排毒时机。 「我还以为你懂得治我的法子,没想到还要看医书?难怪这么多天下来,我受尽煎熬却始终没有起色!」赵系玦略一拧眉,感觉不是很好。 平常相处就已经像是拿热脸贴她冷屁股了,信誓旦旦说他有救,只是有点难而已的她却在此刻翻阅医书,实在令人不悦。 顾冬晴没有回话,他在心里默数到三十,以为她在思考该如何解释现在的情形,岂知等到的又是一页翻书声! 「你倒是说句话啊!治不了就治不了,大不了我认了,横竖都是死,我没有窝囊到无法接受事实,但是你得给我个确定的答案,别让我满怀希望又绝望。」这样玩弄他的心情很好玩吗?没办法感同身受,至少也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一下,如此冷情冷性,她一身医术与厨艺简直白费了。 「你说得对。」顾冬晴合上书,淡定地道:「横竖都是死,你就让我试药吧。」 「试、试药?!你有没有良心?治不好我还要拿我试药!你取来纸笔,我告诉你骨灰送哪儿!拖着一条命要死不活,尊严丝毫不剩,我不如抹脖子干脆!」省得受她的气,搞得自己情绪完全失控。 「你左一句死、右一句死,我也没看你真的想死。到了真要死的那天,你想活还活不了,这些话你以后还是少说的好。」像小孩子跌倒呼疼,讨人关心似的,更甚者,小孩子的反应还比他直接好懂些。 「……你觉得我很没用,光说不练?」赵系玦额上青筋跳呀跳的,从来没有这般活跃过,对上顾冬晴,他才知道自个儿的脾气修养糟得很,随便一挑拨就上火。 「有没有用,你自己清楚,不是我说了算,你觉得没用,那就没用吧。」她吹熄烛火,抖开棉被,实稳地盖在身上,不留一丝缝隙。「你不睡,我要睡了,别吵我。」 「你!算了,好男不跟女斗!」他负气翻身。等他伤好,一定要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跟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半梦半醒间,赵系玦感觉到有人轻刮着他的手臂,力道不重,却让他略感疼痛,他伸手一攫,过度细瘦的手腕让他不自觉地蹙眉。 「谁?!」瘦得跟鬼一样。 「我不过替你上药,别紧张。」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四肢满是瘀青便罢,还刮出了好几道见血的创口,虽说为他泡制的药浴有消炎的效果,但每每泡过一回,创口四周便出现黏膜烂皮,缓了收口结痂。 刚开始她还不是很注意,一心专注为他解毒,因为比起他身中的毒性,这简直微不足道,要不是早上见他翻身露出下臂,还不知道他的创口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严重,都让衣布磨得红肿不说,甚至结了厚厚一层血水块。 不过是暂时失明,又不是好不了了,何必拿自己的身体出气,毫不留情地使劲蛮撞,痛苦的还不是他自己?旁人是能分担他一丝一毫的不甘与悲怆吗?怎么不为自己好好想想! 顾冬晴难免下手重了些,直到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才惊醒愤怒的她,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翻腾的情绪,甚至有些拧心、难以喘息的感觉。 「你不会白天再涂吗?三更半夜的你想吓唬谁?做样子也挑好一点的时机。」她何时如此菩萨心肠来着?如果她真有心,这些伤口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他手上、腿上。 「已经白天了,看来你睡得很熟。」顾冬晴收回手,先稳定自身情绪再继续手边的动作,但偶尔还是有脱序的情感干扰她纷乱的心。 「白天了?!」赵系玦大大吃惊,他还以为会失眠一整晚,没想到他反而睡得更香更沈!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桂花香,他更是发窘。「呃……你忙去,我自己来就好。」 「你要是看得见,还需要我帮忙吗?」 「……你说话就不能婉转些吗?」非把他刺得鲜血淋漓才尽兴? 她的行为与说出口的话常常让他感到落差,若说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这把刀未免也太锋利了吧?须臾间就把他生出来的愧然砍得一段不剩。 「我很少跟人说话,要婉转给谁听?你不想听就别听吧。」她讲话只挑重点,通常三句就会结束,谷里的人知道她的脾性,没事不会找她话南北,自然少了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你喜欢别人对你说话毫不客气、不知节制,甚至中伤他人仍不当一回事吗?我也不是要你说什么褒奖的好听话,至少别三两句就激怒我,拚命往我痛处踩。」日子已经够难过了,雪上加霜要他如何面对往后的日子? 「……我想不出来有什么话不能说,我从来没因为这种事生气过。」从小到大,她生气的次数屈指可数,为了什么细故,现在都想不起来了。 「真的假的?」这不是圣人的行为了吗?赵系玦不敢置信,但回想这几天与顾冬晴相处的情形……好像生气的都是他,她的声音语调都很一致,平淡无起伏。 到底是她功力高强,还是他修养差?赵系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这伤不知道多久才会好,心情已经够糟糕了,麻烦你行行好,说话含蓄点吧,多替别人想想可以吗?」他不想体验被气死的滋味,那一点儿都不光彩。 他开口要求顾冬晴根本就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顾冬晴迟疑了一会儿后,竟然一口应允了。 「好吧,我尽量。」别提他失明的事。 每个人都有其罩门,本就不该往伤口上撒盐,他好在一点肯把问题症结说出来,有的人闷在心里自认吃瘪,背后却动作不断才惹人厌。 殊不知顾冬晴这一应允,大大扭转了赵系玦对她的印象。说不定她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只是她接触的人少,对她要求的人更少,外显的冷漠诱导了别人对她的看法,而他恰恰好是其中一个错得离谱的傻子。 赵系玦握着黑紫色的竹竿,任由顾冬晴牵引,足下是由石板混碎石铺成的道路,石板大小约莫他脚掌长度,走起来略带崎岖,但不算难行。 他开口一问:「『百花谷』里,真的有种百花吗?」 「没有,师父随便取的,没意义。」他漫天问着,感觉得出来他是无聊,不是真心想知道,由此可知,他应该是个闲不下来的人。 顾冬晴带他到「百花谷」里唯一一处的草皮上,那是她闲暇时最爱待的地方,就算他瞧不见眼前绿油油、风吹草低的景致,也能感受到凉风拂面而来,吹起淡淡绿草香气的清爽。 「这里是清心坡。」她拿过竹竿,比了比他的身长,扶他坐下后,拿起短刃削出适合他的长度,好让他当手杖。 他居住的客房右侧植了一排紫竹,他手大,要挑粗细适中的竹材不算容易,勉强找到一棵,本来想削好让他使,再一路探过来,岂知他这几天闷坏了,连几刻钟都没耐心等,上头的竹叶还没清干净就一把抢过去,囔着要走。 「这风吹来真舒畅,清心坡取得真好,确实清心。」赵系玦双手支在身后,长腿交叉,迎面而来的清风吹出他一身风姿潇洒,他感叹地道:「我离家近五年,足迹踏遍南方,总想着缓下脚步,好好欣赏眼前美景,却不曾真正定下心来,今天有机会坐下来吹风闻啼鸟,眼却不能视物,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嗯。」顾冬晴应了一声,不做任何评判。 「我忽然想知道『百花谷』的样子,你形容给我听。」他满声雀跃。 她一顿,颦眉思索,对他突然冒出的要求早已见怪不怪。 「有人、有花、有草、有树,很平凡的山谷。」 「……啊?!」他随即失笑。「这要我如何想像?你得形容得具体些。先从眼前的景色开始好了,你跟我说说我手比出的范围内有什么东西?记得,具体一些。」 顺着他大开的双臂望出去,从小看到大的景色,她熟悉得很,一朝要她具体详述,确实难倒了她,她只懂得照本宣科。「左边一棵油桐树,右边是炼丹房。」 「照你述景的方式,除非我眼睛好了,否则我对『百花谷』的印象永远都是有人、有花、有草、有树跟房子,极为平凡的山谷。你不是很爱看书吗?怎么不学学书中赞花记景的词句,拿来形容『百花谷』的景色?」看能不能藉此从她嘴里多撬出几个字,说他无赖也好,就是想听她说话,顾冬晴的嗓音当真人间难得几回闻。 第四章 照他的说法,那会看书的就会写书?会吃药的就会开药方?顾冬晴相当不以为然,冷冷地道:「你就会?」 「当然,何难之有?我就算没有咏景的文采,口述出一幅画简直易如反掌。你仔细听好,先从背景,天空的颜色、云朵的形状开始叙述;再来是中景,几年的油桐树、树干多粗、花开与否等等。你再试试。」 「对我难如登天。」顾冬晴继续削竹,不理会他的要求。 「谷里不是没有孩子,你身为大师姊,不用念书哄他们睡觉吗?」 「不用。」她念了两行就自行读了下去,时常忘我,找她念书只会让孩子更鼓噪睡不着,根本没得听故事。 「真好,我弟弟妹妹差了我四、五岁,小时候都要我给他们念书,才肯乖乖上床就寝……」他语调倏降,如寒冬腊月。 「想家了?」 「还好,就是不知道家里怎样了。」人事、景物是否依旧?他只能在梦里推想。 顾冬晴取出磨石使劲地磨着竹身,赵系玦陷入沉思,两人吹着清风,安然无语。 「做好了,你使看看,不够长的话我再重削一支。」 赵系玦撑着紫竹杖站起来,一开始不习惯,晃了两下,稳住身形后还真觉得她削的竹子合手好用,竹身又不扎手。 「看不出来你挺厉害的,竹杖竟然削得如此顺手。」顾冬晴个头小归小,本领倒满多的,真想看看这不到他肩头的小姑娘,暗地里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才会厉害成这样。 「顺手就好,我领你走一回,你可得牢牢记着。」领他走回房门口,又走回清心坡。「你记着,出了房门口直走三十步,右边有块白英石,你竹杖打到它就再往前走两步,然后右转,再走二十步就是清心坡。坡上有棵油桐树,你走在草皮上记得用竹杖小心点地,别让树根绊倒。 「清心坡周围刚好围了一圈大石头,你要回房间朝哪个方向走都可以,打到石头就随着阵形绕,有缺口的就是回房间的路,直走二十步,左转三十二步。」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就算他住了快二十年的老家,他都不知道从他房门口到大厅有几步距离。 「因为我失明过。」 什么?!赵系玦震惊,足下险些一滑。「你是说跟我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不然呢?」他说这什么废话? 赵系玦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失明过,尝过他此刻的痛苦,不知为何他想起来就心疼。 「何时的事?好端端的怎么会失明?」 顾冬晴本来不想说,都过去了有什么好讲的,但在看见他为此发急担心的神色,心又软了。「十几年前了吧。我打娘胎出来就带着一些病根,师父怕我养不活,从小就拚命喂我吃些奇奇怪怪的偏方跟药草,结果目力愈来愈差,后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甚至还吃出一身异香。」 小时候身体不好,几乎卧病在床,出门吹点小风就连夜咳个不停,能做的事除了看书外,便是她兴不起兴趣的刺绣,加上「百花谷」早年并不好过,她无法帮忙谷里种菜养鸡、喂鱼除草,师父又竭尽谷里的物力财力为她的病情奔波,不少师妹为此眼红,认为师父偏心,而她天生个性清冷,师妹们自然就少与她亲近往来,除了霓裳和衔春会主动找她攀谈,其余的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来找她帮忙。 若是让谷里的师妹们知道师父与她的关系不仅只于此,还是血脉相连的母女,恐怕她在谷里的小话都能淹成溪了。幸好她有先见之明,不顾娘亲反对,坚决拜师。 「你目力全恢复了吗?」赵系玦心拧得好紧,当时她还是不满十岁的小丫头,究竟是如何撑过来的? 他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瞎了,青天霹雳却不得不面对接受,至少知道自己还有得救,而她是慢慢承受即将失明的惊慌,面对的是即将一辈子都要生活在黑暗里,无法视物识人的恐惧。 她一介弱女子,是如何撑下来的? 「不奢望全好,看得见就不错了,再试药下去,我怕眼睛好了,五脏六腑却坏了。」药下多了就是毒,她身体可禁不起药物一再摧残,既然不要求目视千里,能自理生活便行,那她何必为了那一丁点儿的目力累垮自己。 「你……」赵系玦羞愧到说不出话来,顾冬晴目力不好还挑灯熬夜为他读医书,结果他用什么态度回报她的心意? 误会、猜疑、易怒及不谅解! 因为她走过、苦过、挣扎过,才会对他轻易放弃生命的言论感到不满与愤怒,她刻意放手不管他生活上的琐事,就是要他早点适应、早点独立,证明他不是废人。 他竟然到现在才明白! 「油桐花快开了。」顾冬晴突然冒出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尚在自责中的赵系玦心情一度转换不过来。 「我目力恢复时,恰好是油桐花开得最绚灿的时候,绿白相间,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景致,不知不觉就在清心坡上站了一天,看着旋风而下的油桐花一朵朵落在我的跟前,那种最纯粹的感觉最令人感动。我想明年油桐花开,你就能亲眼看见了。」她研究古医书有成,就差一味关键就能同时解开那两道互为药引的毒性。每解一项毒性,他就得调养一个月的时间才能解下一道,等余毒尽清才能医治他的双眼,以免欲速则不达反而害了根基,这辈子复明无望。算算,前后时间也得花上一年才成。 「是吗?」他异常冷静,无法想像油桐花开是怎生美景,只知道他鼻间萦绕的桂花香更为切实,他抿了抿唇。「顾冬晴,我更想看你。」 「……你说什么?」 「比起油桐花,顾冬晴,我更想看你。」他想看看在他心中换过一层又一层形象的顾冬晴,究竟是什么样子。 顾冬晴语气倏冷。「我不好看,别听声音就把我想成天仙美女,你一定失望。」 「咳!」他确实把她想成如天仙般美好。「总之,我想看你就是。」 「等你伤好了再说吧。」就怕到时候他太失望,迫不及待离开「百花谷」,她自己几两重她清楚得很。 天际飘来一朵乌云,细绵的雨丝抚落脸庞,带来沁心凉意,但是他体内毒性未清,尽量不要受寒,还是回房比较稳实。 「回去吧,下雨了。」 他对她的美好想像就随便他发挥吧,待时机一到,他幻想出来的样子自然会破灭,不用她多费唇舌。 滂沱大雨,赵系玦仍然没有忽略轻细的开门声响,立刻转醒,迟疑了一会儿才翻身下床。 来的人没有桂花香气,走路也比顾冬晴稳实些,他沈声问:「顾冬晴呢?」 「公子别紧张,我叫衔春,大师姊跟师父还有其他师姊妹出谷采药了。」 衔春一进门先顿了一下,她本以为赵系玦模样受尽毒发折磨,就算再好看也损了皮相,何况是普通人会落得何种下场。当初他被师父带回谷的时候,上前接应的师姊们回来没说他一句好看,她自然而然认为赵系玦平凡。 衔春臊红双颊,搁下顾冬晴吩咐的膳食与汤药,端起热腾腾的早饭准备喂他。 「谢谢姑娘,赵某自理即可。」他知道衔春是出自一片好意,然而她温柔送到他嘴边的饭菜竟引得他反感,暗自庆幸顾冬晴要他自行摸索适应,为他系住最后一丝尊严。 唉,他果然对她太多偏见、太多先入为主的想法了。 他突然想念起顾冬晴轻柔如排箫的清脆嗓音,以前觉得刺耳的话,现在想起来全是隐藏了无尽的关怀,而且衔春端来的饭菜少了平时的甜香,他愈吃愈低潮沮丧。 「衔春姑娘,你知道冬晴何时回来吗?」 「一般都是两、三天吧。燕归山离『百花谷』不远,只是地势陡峭,窒碍难行,进到深山里得花上近一天的时间,通常师父带人过去都会多留一个晚上,尽量多采些少见的药材。」她不该多嘴,却忍不住多说两句,大师姊面冷心善,却穷于表达,她怕赵系玦无法体会大师姊的好。「大师姊为了找出让你不再受药浴之苦的办法,翻遍了上百本古医书,不顾自己身子虚弱,坚持亲自上燕归山为你寻药,免得旁人错判,其实大师姊——」 「……我全知道,真的,我都知道。」如果他一开始就用心感受顾冬晴冷漠的态度下所蕴藏的真心诚意,现在也不会被心虚愧疚反噬而痛苦不已。 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见一个人过,就算他此刻目不能视,都希望能够待在她的身边汲取花香。 「衔春姑娘,你说冬晴是怎样的人?」他突然好想知道顾冬晴的事,愈多愈好、愈仔细愈好,彷佛多了解她一分,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近了一寸。 「大师姊呀……」衔春想了很久,最后竟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公子你说大师姊是什么样的人?你跟大师姊相处一阵子了,这问题不如就问你吧。」 「这……」他对顾冬晴的了解能有多深,不过简单几点。「一开始我以为冬晴是个难相处的姑娘,说话直接、毫不修饰,态度强硬,没有转圜的余地,后来发现她是个不错的姑娘,想法直来直往,对人没心眼又不爱计较,只是想得不多,所以忽略了不少地方,但是跟她明讲,她不但不会生气,还会改掉你认为不妥的地方。」 「公子很了解大师姊呀,她就是这样的人,声音好听,医术又高明,个性虽然冷淡,但只要用心跟她相处,一定能体会到她不同的一面。可惜大师姊身子不好,都二十几岁了,看起来还像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说不定我们两个站在一起,公子会错认我年岁比较长呢!」看得出来赵系玦听得津津有味,偏偏到这里她就得打住了。「大师姊的想法直白淡然,再重要的事到她面前全不值一哂了,实在没有什么趣闻可以跟公子分享了,其余的就留待公子自己发掘吧。」 「嗯,这些就足够了,多谢衔春姑娘。」他难掩失望却又不能如何,暗自期待顾冬晴归期即近,鼻间随时飘来清甜的桂花香,以及她优美如仙乐的美妙嗓音。 赵系玦度日如年,一来是与衔春话不投机,无法畅所欲言,与顾冬晴连日相处之下,客套恭谦竟然令他感到些许不适,甚至排斥拒绝,一心想趁着在「百花谷」内养伤期间,尽可能地放松心境,享受全然的自我,可惜除了顾冬晴以外,他无法对其他人敞开心胸,有什么讲什么,就怕在言谈之中泄漏了他的恐惧,坏了旁人认定他该有的形象。 二来顾冬晴三日未归,到了第四日傍晚,他体内的毒性未施针压制,开始恣意侵蚀他的五脏六腑,疼痛难耐,浑身像被万蚁狠狠钻咬,痛不欲生。他咬牙不肯呼疼,额上青筋如错生枝桠,稳稳盘踞,就连呼息,气都进不到肺里。 赵系玦急促地喘息着,首次有濒死的错觉。以前水里来、火里去受的伤不知凡几,却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煎熬。 以前总想着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有什么好怕的?此刻他却感到不甘心,他还没有亲眼看过桐花纷落的美景,他还没有看过顾冬晴,他想看顾冬晴,他不甘愿就这样死去! 「撑着点,没事的。」顾冬晴如排箫轻扬的嗓音蓦然响起,稍稍解了赵系玦痛苦中仍悬念不忘的相思,手边更是不忘为他施针,确切排解他rou体上的折磨。 第五章 他以为是梦,是他思念过度所产生的幻觉,但奇迹似的,痛苦逐渐减退,朦胧之间,似乎有双略带冰凉的玉手替他擦汗,抹去种种不适。 「顾、顾……冬晴……」他彷佛闻到了桂花香,他系之不忘的味道。 「我在。」顾冬晴拍着他起伏略浅的胸膛。她已经尽快赶回来,还是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天才到达。 连日大雨误了行程,师父打算多待两天采撷谷中缺乏的良药,以免浪费此行,但赵系玦的情形不容许,超过四天以上不施针,先前压抑下的毒性便会加倍反噬,她不放心将他交给其他师妹照看,就怕穴道一有偏差,随时危及性命,便先行脱队返回「百花谷」,但仍然无法及时赶回。 见他痛苦更甚于初送入谷内之时,她竟觉得拧心,微微抽痛着。 「真……真的是你?」不是他在作梦? 赵系玦使尽全身力气想摸摸看她的脸,悲观地认为就算他这辈子没有机会亲眼见到她的样子,至少也要用手感受一下她的模样,岂知还未摸到她的脸庞,手就无力垂下,意外在她颈间碰到一圈厚布。 「你……咳……你受伤了?怎么回事?」赵系玦紧张地想撑起身子亲自确认,无奈力不从心,勉强用手肘支床撑起的仅有心酸而已。 「没什么大碍,回程时不小心让突出的枯树枝划伤的,你躺着好好休息。」全心全意关注他的情况,都忘了她颈间负伤,然而她的伤口再深再长也都没有他的情形严重,反过来担心她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顾冬晴将他压回床上,替他盖好薄被省得他乱来,心里却是为他的担忧浮出一丝丝不细细品味绝对无法发觉的欣喜。 「……冬晴?」他唤着她的名字,居然有种小鹿乱撞的感觉。 「嗯?」 「我想摸摸你的脸。」怕她拒绝,他把话说得飞快,快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究竟说了些什么。 接着一阵沉默,久到赵系玦觉得时间停了,静止不前。 看来她没有听清楚,也没要他重说一回,这件事干脆就搁下吧,他没那个脸再说一回。 看着床铺上的赵系玦态度扭捏,低头不语,她牵过他的双手,覆上了她不及巴掌大的素脸,浅浅地引导着。「这是我的眉。眼。鼻。唇。耳。」 细而缓慢地领他抚过五官,她眼波不兴地看着他逐渐透出笑意与兴奋的脸庞,原先受毒发摧残而乾枯的双颊透出生气,不禁好奇他把她想成什么模样,才会让他笑得如此开心? 从进谷到现在,他第一次露出期待的笑容,就连她明言会让他看见下回油桐花开的美景,也没有他此刻一半开心。 「我再摸摸你,可好?」 「随你。」她搁下手,不甚了解他如孩童般纯真的期待由何而来,瞧他笑得如此开心,她竟然不忍拒绝,就随便他了。 她的眉毛细细长长的,眉骨略突,鼻梁直挺,鼻翼小巧,形如春笋,唇瓣柔软却偏凉,不算丰润,嘴角正轻抿着。他仔仔细细地摸了一回,细致的皮肤麻痒着他的掌心,不及他巴掌大的小脸在他脑海里缓缓成形。 「这是什么?痣吗?」赵系玦长指停在她的眉心,一颗圆润,触感软中带硬的痣就躺在他的指腹下。 「嗯,红痣。」听师父说,她爹眉心也有一颗。 「呵,好一颗观音痣,搭在你脸上一定特别好看。」 「我很普通,没有衔春好看。」她平常不在意这些小事,长得平凡普通自然有平凡普通的好,她未曾与人比较过,但人总会把看不见的人、事、物过度美化,恐怕在他的想像里,她的美貌已经不输瑶池仙子,就怕他眼睛好了会大失所望。 「那我呢?在你眼中好看吗?」他对衔春一点好奇也无,这几天托她照顾,他想的全是顾冬晴。 「……平常没注意,现在看起来快死了。」她说不了谎,真怕她再迟个一天回来他就真的没命了。「你快休息,别以为毒性暂时压下了、舒缓了,就可以乱来。」 他很想听话好好休息,可就是舍不得睡去,少了跟她相处的时间,于是临时起了话题。「燕归山雨势大吗?」 顾冬晴思绪略停,都疼成这样了还有心情找她闲聊?直到听到屋檐垂坠而下的雨滴,打落水漥传来的一声咚,她才老实回答道:「比『百花谷』小些、密些。」 她习惯独来独往,生活中除了自然声响外,少有人音,突然觉得有人可以天南地北、漫无目的地聊着,感觉还不差。 「……其他人没事吧?」有姚谷主在,冬晴还会受伤,燕归山的路是有多崎岖难行?不过就是下场雨而已,不是吗? 「我不清楚,至少我离开前,师父跟其他师妹都没事,晚点应该就回来了。」「百花谷」雨都停了,燕归山雨下得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 「你先赶回来的?」听到她一声「嗯」,赵系玦顿时哑口。 她是怕他毒发才这般急切,先赶回来的吗?这伤,是因此为他而受的吗?她身子明明不好,竟然冒雨先行回谷。 是为了他吗…… 赵系玦伸出手,颤抖地由她的下颚探到颈间,不曾感受她退缩或躲避的举动,更放胆地覆上厚重的宽布。 「如果今天不是我,是别的男人,你会为他做同样的事吗?」姚谷主曾明言冬晴鲜少出手替人治病,个性孤僻的她与悬壶济世完全沾不上边,「百花谷」又不太救男子,今天要是换成别的男人,不是他赵系玦,她会同等付出吗? 顾冬晴思绪又停,不懂他所谓何意,是指今天为了救师父而中毒失明的另有其人,她是否会一样替他解毒治伤吗? 「很难回答吗?」赵系玦急了,因为她的犹豫。 这答案对他很重要吗?她被搞糊涂了,是说,她也不是块把事情想得复杂或是想复杂事情的料,就原原本本,随心回答就好。 「如果他也救了师父,我会。」 如果他也救了师父,我会。 如果他也救了师父……她会,她竟然会!她不是因为赵系玦这个人而负伤冒雨,专程赶回来,而是为了救师父的那个人! 不是他,根本不是他! 「所以说,随便一个男人,只要救了你的师父,你就能不顾闺誉地搬进客房与之同宿,能脸不红、气不喘地牵着对方的手,任他摸尽脸庞,甚至为他伤目读书、为他求药负伤?顾冬晴,你未免太尽职了吧?为了报答师父的恩情,竟劳心劳力,牺牲到这种地步!」 更该死的是,他已经在气头上了,为什么心里还惦记她的伤势,手指仍然不敢张狂,甚至连一分力量都舍不得放,轻柔的力道与他此刻的口气相差十万八千里地呵护着她的颈间?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生气,今天不管谁救了师父不都一样?师父要我救人我便救人,等你伤好出谷,我们从此陌路,是你、不是你,又有何区别?」 赵系玦心一惊,等他伤好出谷,他们两人就成了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再也没有交集…… 以顾冬晴的性子,不出三年,绝对忘了他是何等模样,他怎能让此事发生?不管顾冬晴的个性多恬漠淡然,不管他为了她事不关己的言论气炸了几回,她确确实实是他能敞开心胸交陪的对象。 一想到有天顾冬晴不再回头顾盼他,为了他的伤势也好,为了师门的责任也罢,想到她不再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一股莫名的恶寒立刻席卷而来。他需要顾冬晴,不论是瞎眼的他,抑或是完好无缺的他,都已经少不了她的存在。 他需要顾冬晴,他不能没有顾冬晴! 「待我伤好,你跟我一块儿出谷吧!」来不及细加思索,话已然脱口而出。 「我不要。」顾冬晴斩钉截铁地拒绝,不留情面。「你不过是因为伤重,暂时将我当作浮木攀附而已,我真答应你,后悔的是你自己。我去帮你准备晚膳,你好好休息,别再想些不着边际的事。」 「不!」赵系玦拉住欲离去的顾冬晴。「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这种事等你亲眼见过我之后再说吧。」现在开口,只是笑话而已。 「如果我见过你之后心意没变,你是否就会答应我了?」 他信誓旦旦的问句反而惹得顾冬晴秀眉轻蹙。「就算你见过我,带我出谷的心意不变,那又如何?我问你,你要我用什么身分跟你单独出谷?我对外面的世界一点儿也不憧憬。你现在对我的感觉不过是落水的人所攀上的浮木罢了,等你上了岸,双腿能沾地了,还需要抱着木头在路上走吗?你的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了吧!」 这是顾冬晴第一次用类似斥责的语气对他说话,一时间轰得他脑门嗡嗡作响。方才想到冬晴在他恢复目力后,有可能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里,恐惧立马滋生而来,他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希望带她出谷,在她直白拒绝之后,竟然想维持现况,赖在她身边不走。 他对顾冬晴还能有什么感觉? 「我的想法一点都不天真,我只是明白去争取我要的东西而已。冬晴,如果我娶你,你愿不愿意随我出谷,到外头生活?」他想的、他要的、他承诺的,就是一辈子的关系。「你愿意嫁给我吗?」 顾冬晴难得露出讶异的神情,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在寻她开心,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背后有多大的责任? 重点是,他连她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就发下诳语说要娶她?这根本就是天大的笑话! 「现在说这些言之尚早,一切等你伤好了再谈。」现在她说什么,想必都进不了他的耳朵,待他目力恢复,亲眼见过她之后,就会知道他把现实想像得太过于美好不实了。 屋内最后一丝阳光,被阻绝在厚重的布幔后方,顾冬晴动手拆卸赵系玦眼上的布条。 「慢慢张眼,别急,觉得刺目就闭上,我再帮你把布条缠回去。」 花了半年时间解开他身上所中的层层毒性,休养一个月后双眼就能辨别明暗光亮,复原情形比她料想中的好上太多了,还以为要一年的时间才会见效。但他双眼久未见光,得覆上厚重的布条一个月,好让眼睛慢慢习惯光亮,再佐汤药调理,今天总算可以拆下了,她还特意在窗口披挂上墨绿色的布幔,免得操之过急反而受伤。 眼见赵系玦脸上缠绕的布条已全数褪下,仅剩两片覆眼的药膏,特地前来关心的谷主姚凤、衔春,与几名当初将伤重的他扛入谷中的师妹们全数屏息以待。 「慢慢张眼……慢……」顾冬晴单手覆在他眼皮上,感受他睫毛抚过掌心的微痒,缓缓张开纤指,让他一点一点接受光亮。「觉得刺眼吗?」 「还可以。」他喉头抖出颤音,满心雀跃地期待着,多希望现在就睁开眼睛看清楚顾冬晴,不再是由他的指尖与掌心代替。 他想见顾冬晴、他想见顾冬晴…… 「别急,慢慢来,你闭上眼,适应了再缓缓张开。」她收回手退离床沿,双手合抱站在师父与衔春中间,对上他逐渐适应光线而缓张的双眼,心情突然紧张起来。 这种感觉让她坐立不安,原以为能处之泰然的她,竟然生出逃跑的念头。 第六章 顾冬晴刻意退了一步,隐去部分身躯,不想直接承受他毫无掩饰的眼神,已经够不起眼的她站在衔春旁边,俨然是片最称职的绿叶。 想来也可笑,无所谓了好几个月,从来不放在心上,偏偏到了这时候,千头万绪涌了上来,她居然感到害怕?! 「赵公子,如何,你看得清楚吗?」姚凤着急地上前关切,就怕他说出什么都看不清楚的话,砸了「百花谷」的名声不说,还不知道要留他到什么时候。 赵系玦眨眼几回,只见黑少见白的世界突然闯入了几道久违的缤纷,他像刚张眼的雏鸟,心急地想把这世界看清。 他在黑暗中摸索出的距离一一明朗在眼前,抓握在床沿的双手不自觉颤抖着,床沿上的裂痕不管深浅他都能仔细瞧见,细数而出,左侧置盆架上一条他用了数个月的白灰毛巾,他总算能瞧见其上头白灰的颜色,老旧的程度与他身上穿的男装几乎如出一辙,说不定是同疋布料呢。 他淡淡地笑了,记得他曾经扶着右前方的五斗柜想探路找门口,却狠狠地跌了一跤,把旁边那堆顾冬晴繁多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医书推得满地都是……房内他与顾冬晴用饭了好几回的方桌原来就在窗棂下方……这些是多么平凡无奇的事物,在他眼里却像染了光一样绚烂夺目。 他内心情绪澎湃激动,实在很想握着顾冬晴的双手激诉他此刻溢满胸口的喜悦,偏偏房内不只他们两人,再如何兴奋的感觉都必须使劲压下,不能脱序。 他站起身,深深地朝姚凤一揖。「在下赵系玦,见过姚谷主。」 「啊……呵,好,赵公子恢复得不错,很好、很好!」再一、两个月,待他伤后重创的身子骨调理完善,健壮如常人后就能把他请出谷了,非常好,好呀!「你能复原得如此快速,除了赵公子本身功底好以外,冬晴也是功不可没。冬晴,来——」 听姚凤一说,顾冬晴反而向后退了一步,手心拚命盗汗,不自觉地缩紧身子,想躲避师父直伸而来的纤指。 赵系玦正想询问顾冬晴的下落,房里一口气挤了近十个人,个个长相陌生,加上房内的光让墨绿色布幔遮去不少,他想看个仔细却不敢多瞧上几眼,幸好姚谷主主先起了个头,好让他顺势而下。 「冬晴!」赵系玦朝姚凤所指的方向走了两步,果然瞧见一名玲珑娇小,五官细致如绣画,年纪莫约十六、七岁的姑娘,外貌特征就像衔春形容的那样。还说自己长相普通不起眼,在他眼中,说她比瑶池天仙再美上三分也不为过。 他激动地想拉起她的手,恨不得捧上她的小脸细细地俯望着,这不起眼的一刻,却是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七、八个月才盼到的。 「赵公子,您认错人了,我是衔春,大师姊在那里。」衔春害怕地退后一大步,连忙挥手否认。她不敢去看顾冬晴的反应,更不敢理会身后几位师姊彷佛嘲笑般的窃窃私语,究竟会给大师姊带来怎样的伤害。 赵系玦尴尬地收回手,果然在姚凤身后瞧见一名不到他肩头的姑娘,身材比衔春再瘦弱一些,看上去不足十五、六岁,比衔春形容给他听的还小,模样不甚起眼,最多算上清秀。 他起先还有点疑惑,无法将眼前的她与脑中曾经幻想出来的顾冬晴衔接上,尤其他错认衔春在前,导致他一度错愕无法回神,直到她眉心血红的圆痣点醒了他,这确实是顾冬晴不错,他才慢慢消化突如其来的冲击,细细地打量起淡漠的她。 顾冬晴自小在谷里长大,已经二十来岁,看上去却比及笄的姑娘还要娇小年轻,难道是打从娘胎带来的病根影响? 瞧她的肤色偏蜜,五官小巧,除了那对如星河璀璨且刚毅的瞳眸外,脸上并无其他特别之处,只要她敛下目光,悄悄立于一旁,任何人见过她,绝对是过目即忘,当真平凡到不能再平凡,说不定连注意到她都难,可一旦与她对上眼,就像磁石相吸,片刻难离,总觉得在她平静无波的眼神下,蕴藏了无数的宝藏与智慧。 乍看之下她确实平凡无奇,容易遭人忽视,但只要多伫留两眼,自然会发现她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一股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沉静韵味,有如微风拂过、透着朝阳与清露的森林,令人心旷神怡。 可当他审视的眼神慢慢从眉眼下滑,来到如花蒂尖削而下的下巴时,蓦然眯起了眼。「你——」 赵系玦脸色骤沈,眼底满是震惊,无法置信的表情一览无遗,他往前实踩一步,想再看个仔细,顾冬晴见状轻敛秋瞳,螓首略垂,微微地侧了身形,教他看不清楚她的长相,拒绝倾听的意味相当浓厚,已经僵住的场面更因为她这个举动,寒意再添三分。 就知道他把她想得过于美好,以至于把衔春误认为她,这是人之常情,她可以理解,但她不讳言多少受到了他神色反应影响而感到情绪低落,只能说她不够坚韧才会以此为意,这不是一开始就猜想到的事吗?她不怪赵系玦现实,而是该怪她自己竟然在紧要关头,萌生了最不该有的希望。 她的心竟然会觉得痛…… 这是她最不该有的情绪,等他伤好出谷,从此就是陌路人,他爱怎么想都是他的事,她何须为了再也不相干的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而感到挫折? 空气中弥漫诡谲,气氛奥妙得可怕,身为谷中家长的姚凤,再不情愿也要跳出来圆场。「冬晴,你怎么站在我身后?难怪赵公子认错人。你们朝夕相处好几个月了,应该有不少话想说,我们就——」 「我前头有事,你们聊吧。」顾冬晴收起桌上卸下的布条,在手上捆了几圈就想往门外走去。 赵系玦的伤势已经不需要她亲自监控,熬药施针,由旁人代劳也能好好调理,从此刻开始,她要活回八个月前的顾冬晴。 如他所说的,独善其身的顾冬晴。 「等等,你——冬晴?」他连忙攫住比他想像中还细的手腕,心疼溢于言表。他与冬晴寝食几乎密不可分,还不了解她的作息吗?前头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她烦心?这分明是在逃避他。 他承认,冬晴的模样与他脑海幻化而出的样子无一处相似,但他心意始终如一没有变过,反而更加强烈。她个子娇小柔弱,彷佛一阵轻风就能吹折她的纤腰,过去八个月是她费心照顾,接下来的八十年,就换他为她付出。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顾冬晴竟然用力将他的手挥开,他慌了。从他能视物开始就不曾对上她的视线,他的眼神追逐不上她,他的呼唤得不到回应,这让他的心莫名慌了起来,彷佛圈握在手中那只得来不易的蝴蝶,就要不受他控制地脱手飞了。 「冬晴,你看着我!」 顾冬晴不理会他,直接推开房门,明亮的光立刻透门而入,赵系玦轻呼一声,马上举袖架挡,猛烈的阳光阻绝了他的脚步,她于心不忍,却强迫自己忽视。 她幽幽淡淡地说:「你留下好好调养,别跟我出来。你大可放心,以前你说过的话我不会作数,用不着紧张。」 「等一下,你是不是误会什——」 顾冬晴不给他机会解释,趁着他尚在适应强烈的西照日头时步出房门,半甩门扉,快步离开。 师父交代她的事已经办妥,她的责任已经卸下了,之后他是好是坏,与她无关。 已经与她无关…… 那,为什么她的心还是这么痛? 空气中弥漫着下过雨、湿气混着泥土的味道,衔春迈着细碎的脚步,不顾泥泞飞溅脏了她新裁制的绣花裙摆,飞快且慌张地奔向药室,祈祷能在顾冬晴离开之前,将她拦截下来。 「大师姊!」她还没进到药室,就在外头捏着嗓音疾呼,幸亏老天有眼,让她在努力十来天后,逮到了许久不见的顾冬晴。「大师姊,我总算遇到你了!你快去看看赵公子吧,他不吃不喝三天了,再这样下去,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又要耗损啦!」 衔春都快急坏了。大师姊平日深居简出,明明同在「百花谷」内,就是有办法躲得不见人影,就连细微的桂花残香都嗅不到,偏偏赵公子复原那日师父便离谷外出,迄今未回,她实在找不到人作主,现在总算让她遇上了。 「……他不吃不喝,找我就愿意吃饭咽水了吗?」顾冬晴从药炉取下刚熬好的滚热药汁,缓缓地倒入已经备好放在一旁、用热水烫过的瓷碗。 虽然嘴硬说过赵系玦不再是她的责任,每天一早她还是会固定为他熬上一碗汤药,搁在药室等衔春来取,半个月来不曾间断,却再也不见赵系玦,所以复原的情形如何,她一概不知。 「药熬好了,你端过去吧,我等会儿还有事。」得到谷外东村一趟。 「百花谷」东边不足三十里的地方有座小又不起眼的村落,傍溪立村,全村上下不到百人。这几天她心烦意乱,在谷中迟迟无法定下心来,索性到谷外教导村民辨识几样简单又容易取得的草药,换取片刻的忙碌。 信誓旦旦说要做回八个月前的顾冬晴,但少了赵系玦当生活重心,她突然忘了八个月前所过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模样,不管做什么,看书也好、制药也好,通通把他考量进去,甚至还想赶在除夕之前,为他缝制几套新衣。 但想到他视力恢复,瞧见她时错愕的反应、难过的眼神,她的心便像被什么东西给拧住了,紧紧揪着不放,掐得她呼息窒塞…… 停!她不能再想了。 顾冬晴急促地喘息着,握着药壶的素手差些滑松了开。 「端过去有什么用?赵公子连药都不喝!大师姊,你就行行好,亲自端药过去,让赵公子好好看看你吧!那天你跑了出去,赵公子撕下衣摆蒙眼后,立刻跟着你的脚步冲出去,你知道他回来时的表情有多落漠、多失望吗?赵公子为了找你,睡在清心坡上好几回了,只因为你跟他说过,清心坡是你最喜欢的地方。」衔春说着说着,不自觉红了眼眶,扑簌簌地泪掉下来。「大师姊,赵公子真的很可怜,看起来像是去了半条命,你就去见他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衔春声泪俱下,顾冬晴有些震撼,事情当真这般严重? 她还没有做好见赵系玦一面的准备,心智尚在游移之间,然身体却早一步有了动作,端起刚熬好的汤药往他房里走去。 才刚到他房门口,纤指离门还有两、三个拳头的距离,门突然被人用力向后拉开。她还来不及反应,便连人带药被拥个满怀,汤汤水水洒了胸前半片湿,幸好她一路走来凉风拂面,汤药已呈温凉,否则此刻她早就推开了他。 「抱够了吗?」连他的样子都还没看个仔细就先撞进他的胸膛,他究竟知不知道怀里抱着的人是谁? 「冬晴……你跑哪里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苦你知不知道?」赵系玦死都不愿放,就怕他一放手,当日顾冬晴拂袖而去的情景又会再次上演。 他没有嫌弃顾冬晴的意思,绝对没有,这半个月来他无一刻不活在懊悔之中。那时他一心一意只想看清楚她的模样,就算她再淡然无谓,过年就是个二十三岁的姑娘了,但看起来依旧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心里对此多少都有些厌烦的,而他竟然……就算他是无心的,终究还是伤害了她。 第七章 「找我做什么?衔春顾你不是正好。」她这句话说来怎么带点嫉妒的味道?顾冬晴抿起樱唇,不习惯这样的自己,甚至有些讨厌。她推开赵系玦,拾起地上的木托盘,将瓷碗碎片全收到木托盘里,眼神刻意不与他接上。「汤药全溅到我身上了,我回头熬去。」 「不用熬了,你要是走了,我喝再多药都没有用,我宁愿一辈子不好,就留在『百花谷』等你!」他眼睛刚好没多久,就算以前摸黑探过「百花谷」的路又如何?绝对比不上在谷中生活了二十来年的她,她有心要躲,他即便翻遍「百花谷」的草皮也找不到她的踪迹。「你答应过我,等我伤好心意不变就愿意跟我谈出谷的事,我自始至终心意一致,现在你还想撇下我离开?」 「……那句话是用来打发你的,别跟我认真。」以前的她是不想想,现在的她是不敢想,这中间牵扯的事情太多了。 「可是我想对你认真!」他简直气炸,她的脑袋是石头做的吗?赵系玦一把抢过她手里的东西丢向一旁细心种植的矮唐竹,不管满地凌乱,猛然地握住她的双肩,不知道要往怀里带好,还是狠狠摇醒她才是。 他怒道:「我要是对你没有感觉,你一走了之对我根本不痛不痒,我何必急成这样?你仔细看看我,你看看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难道我有因为你自以为识相、自以为成全的离开而感到开心、觉得庆幸吗?」 顾冬晴此时才定睛一看,震撼不在话下,他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眼窝泛黑深凹,双眼黄浊无神,脸庞消瘦枯槁,几乎不成人形,简直就像上回她前往燕归山采药回来所见到的样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他那时是有伤在身,不像现在余毒尽清,身子骨已好转泰半。 「你就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吗?你以为把你从鬼门关前拖回来很简单吗?」她气得手脚不住发颤,辛苦几个月养出来的肉全不见了。「你下回再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不如死了干净,省得费事,还要多花时间补回来!」 「以后你别避着我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瞧她为他动怒的模样,连日来的阴霾如雨后天青,全数消散了。「难道你都没发现吗?如果你对我没有感情,以你的个性,岂会为了这件事跟我呕气半个月?」 「我——」 「先听我说完,这是那天你来不及听见的话。」顾冬晴才刚开口,赵繁玦长指便搁上她的唇瓣,制止了她,随后长指游移至她的颈间,以略带哀痛的神情,细而缓慢地抚弄着。「你不是说不严重吗?都留疤了还说不严重,这么长、这么深,当时你是流了多少血?」 他神情骤变,眼带凄绝,顾冬晴起先不解,后来领悟他所指的是上燕归山采药时落下的那道寸长伤口,从左耳蜿蜒到接近锁骨的地方,样子已经不像初受伤时惊人,现在是一道突起的肉疤。 为了同时解开那两道对冲的毒性,她必须爬上峭壁寻找生长在裂缝中的解毒良方,这本该是由师父或其他深谙武功的师妹帮忙,但燕归山的山壁裂缝狭隘,一行人就数她手臂最为纤细,是山雨湿滑,她才失足遭树枝划伤。 「无妨,我看不见。」嘴上这么说,她心里还是高兴的,原来赵系玦不是因为她长相普通感到失望,而是因为她脖子上的疤痕。 想想确实是如此,他的确是打量到她下颚后,神色才有所不同的。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我,不然你也不会一面同我呕气,一面又日日为我熬药。我找了你好久,最后只好刻意不吃不喝逼你出来,这真的是我不得已的下下策。冬晴,我是认真的,我再问一次,你愿不愿意随我出谷?」赵系玦左等右等,等到的却是表情益发冷静的顾冬晴,他手心克制不住地盗汗,紧张地猜想着她究竟萌生出什么样的念头。 自从他双眼恢复目力,匆匆一瞥顾冬晴后,她就像躲瘟疫似的躲他,不肯跟他见上一面,他无法否认见到她的当下,一瞬间有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掐住他的喉咙,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然而她这几日避不见面,却像是取走了他赖以为生的水一般,他好渴,渴到无法呼息,日子过得比双眼无法视物的那段期间更孤苦寂寞万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习惯使然,只清楚没有顾冬晴在身边,他难过到几乎生不如死。 顾冬晴直直地望着他,似乎想望进他眼底最深处的想法,他的坚持究竟由何而来?她不漂亮,脾性也不能算是好相处,最后她选择单刀直入,劈头问道—— 「你要娶我是因为喜欢我,还是习惯了我在身边,才想带我出谷,为你做饭、洗衣,随侍在侧?」 她喜欢赵系玦不错,如果这种酸甜交加的心情不是对他动心的话,那动情还能是什么感觉?她能清楚确认自身的感情了,但若他只是只刚张眼的雏鸟,对她的感情是基于依赖,她没必要蹚这场注定湿身、弄得满身狼狈的浑水。 以为他见过她的面目后,会因为曾经说出邀她出谷的话而感到不自在,索性就忍着满腔苦闷,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做回以前冷情冷性的顾冬晴,既然他心意未曾动摇,总要有个确定的答案好让自己安心或死心,尝过一回患得患失已经足够了。 「你这句话是贬低我还是看轻你自己?顾冬晴,你看着我的眼睛!」他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双目熠熠有神,一扫方才的黯淡。「我娶你是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把你变成我的,属于我赵系玦一个人的。如果我不喜欢你,我何苦把你绑在身边,让两个人受罪?我伤好大可阔步离开『百花谷』,何必流连?」 他字字铿锵有力,数度震慑她已然动摇的心房。人生短短数十载,她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原本以为此生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老死在「百花谷」中了。能遇到令她有所悸动的男子实属不易,或许这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她还犹豫什么? 顾冬晴下定决心。「好,我跟你出谷,前提是师父同意。」 「当然,我想这不是难事。」姚谷主并不阻止弟子婚嫁,他在「百花谷」待了八个多月,倘若品德不佳,就算救过姚谷主又如何?早就被赶出谷外自生自灭了,所以他有绝对的自信能抱得美人归! 「你想都别想!」姚凤一反客气常态,怒不可遏地拍桌站起,指着大门就要赵系玦出去。 辛苦在外奔波了好些天,才刚回谷坐下喝第一口茶水,都还没咽下喉头就呛得她死去活来的。还以为女儿带他过来是要跟她说毒清了、身体养壮了,可以请他出谷了,谁知道竟是赔了个女儿! 这还有天理吗?姚凤简直气到快七窍生烟了。 「依照『百花谷』的规定,男子不得留宿谷内,念在你救了我一命,我才留你下来解毒,现在余毒已清,你可以走了。衔春,送赵公子出谷,记得出谷前蒙上他双眼。」免得记住「百花谷」的路。 「谷主,请您成全!」赵系玦抱拳胸前,诚恳一揖。 「你讲得倒容易,以为跟喝水一样简单吗?冬晴是我一手带大的弟子,你随便三言两语就想把她带走,门儿都没有!」冬晴的个性平淡如水,不攀不求,出谷对她根本不是件值得期待的事,他究竟有何魅力可以让她最冷情的弟子点头答应? 就知道赵系玦一脸桃花相,早晚会拐跑她谷里的弟子,可万万想不到跟他跑的竟然是最不可能的冬晴!天呀,她头好痛,冬晴跟他在一起只有吃苦受罪的分呀! 姚凤瘫坐回椅子上,捂着头不知道该如何消化这个青天霹雳的讯息。她派人探听过赵家的情势,立足凤台百年之久,经营南北药材颇有名声,家大业大亲戚众多,冬晴外在的条件如果不会被赵系玦的家人嫌弃,她头立刻剁下来给他当球踢! 「谷主虽恨薄情男子,却不曾阻挠弟子婚嫁,系玦自认一身清白,绝无苟且之事,谷主为何不能成全我与冬晴一桩美好姻缘?」赵系玦单膝脆下,双手合抱,高举至眼眉。倘若这是姚谷主特意刁难,以考验他的决心,他态度必定要坚决,不可退让。 「美好姻缘?哼,哪里好了?我怎么看不出来?」爱跪就让他跪,跪到天荒地老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姚凤气愤不已,连续喝下两杯凉茶都无法消火。「成亲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吗?你家里两老知道吗?同意吗?了解吗?能体谅吗?冬晴身体不好、个性孤僻、说话直接不懂修饰,她根本适应不了大家庭人多口杂的生活,而且你是长子,长子责任多重你清楚吗?冬晴她撑不起来的。」 姚凤连珠炮轰,压得他顿时无语。许久未曾与家里联络,突然捎回婚事,不用细想,一定引起轩然大波。爹娘未曾见过冬晴之前必然诸多猜想,而冬晴给人的第一眼印象绝非正面……这…… 「说不出话来了吧?我就说你们男人总把事情想得简单!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非得要到撞上了才知道痛吗?」她不能给冬晴健壮的身体,治不好她从娘胎带出来的病根,至少要保她心灵不受伤害。 「谷主!我对冬晴真心诚意,一生绝不变卦,就算眼前狂风巨浪,我都有信心面对。或许谷主您说的不错,我爹娘得知此事可能无法谅解,但这是一条必经之路,我必会竭尽所能让他们发自内心地接纳冬晴,就像我现在请求您将冬晴下嫁予我一般。」他看向顾冬晴,后者神色依旧淡然,对他所说的话毫无动静,然而这就是他喜爱的人儿。「赵家袓业固然兴盛,我仍孑然一身,尚无建树,能给冬晴的只有忠心与真诚,还望谷主大力成全,莫使我俩错失彼此,遗憾终生。」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男人说的话能信,狗屎都能吃!」 「谷主,请您成全!」赵系玦双手又紧,激声恳求。 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了让师父点头答应,他单膝跪地迄今分毫不移。顾冬晴脑中突然浮现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从他受伤意志消沉,像个大孩子一样任性不讲道理,到他一步一步探索,重新熟悉他掌下的世界;他的喜怒哀乐在她的脑海里竟然如此清晰,曾几何时,她把一个人放到这般深层的地方了? 「师父,我想出谷。」她想着想着,这句话就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她不后悔,尤其在看见赵系玦欣喜的表情,她反而有种松了一口闷气的感觉。 「你是认真的吗?你是说,你想跟这小子出谷?」总是不忮不求的冬晴难得如此坚定地表示自己的想法,姚凤青天霹雳,慌了手脚。 冬晴敛下秋瞳,淡定地道:「是。」 「你真的愿意嫁给他?」姚凤头疼得很,揉着隐隐作疼的太阳穴,不知如何是好。 「是。」斩钉截铁。 「你——」此事非同小可,她就不能再多想几刻吗?做做样子也好呀!姚凤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站起来前前后后几乎绕遍了整间屋子。「不行,我还是不准!不准不准不准不准!」 第八章 「师父,赵公子一表人才,对大师姊情深意重,你因何不准呢?」一旁的衔春实在忍不住,跳出来为两人说话帮腔。「其他嫁出去的师姊妹们都不曾见过师父如此阻挡,惟独赵公子与大师姊受尽刁难。您说过,不管有钱没钱,婆家一样难以伺候,嫁过去就是要有所决心,不能因为出身『百花谷』就恃宠而骄,不遵妇道。大师姊个性虽然孤僻,依旧不失为一个好姑娘,又坚强、又独立,怎么会撑不起赵家?」 「你这丫头,胳臂净往外弯!你师姊身体不好,嫁出去了我看不到,生病了、被欺负了,谁来照顾她?谁来为她出头?她可是一点功夫都不会——」 「要会功夫才能嫁人,那『百花谷』要改收留男人了。」她知道师父是舍不得她,可是孩子大了,酸甜苦辣都得自己去尝一回,总吃甜的怎么行呢?「师父,就是我身体不好才得把握机会,不想老了再后悔,也因为有他,我才想寻找神木胆。」 姚凤闻言大喜,双眼晶亮。「你终于想通了?!」 「神木胆是什么?」赵系玦忍不住插话,说不定熟悉南北药材的父亲知道这味药的下落,然而能让姚谷主如此兴奋的药材,铁定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 「医书上说神木胆外貌如瘤,色如铜漆,有活血再造、补体强筋的功能。冬晴体质奇寒无比,容易疲累、受风寒侵袭,生长较常人缓慢不说,这几年几乎没有变过,若是能服下神木胆,少说也能让她的身体再长个两、三岁。只可惜神木胆只产于千年古树的根缝里,而且不是每棵千年古树都有,要找上几年根本说不得准,这对女子来说实在吃不消,我才一直搁着,先找人探问。」 「原来还有这味良药在。谷主您放心,我一定会为冬晴寻来这味药。」顾冬晴为他寻药,在颈间留下不可抹灭的伤疤,他何尝不能做到? 「等你找到神木胆再来跟我放话吧!」姚凤对于男人的保证连听都不想听,要不是看在顾冬晴回心转意肯为自己迟缓发展的身躯打算,她这一步是退不下去的。 神木胆有缘得之便有,无缘得之便是这孩子的命,怕是怕她没有明天,能再活几年没有人知道,就如她所说,趁现在到外头走走,否则恐怕真的没机会了。 她再心疼,还是要让孩子往外飞一回。 姚凤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答应的话就是说不出口,她舍不得这孩子呀! 「师父,我想出谷。」顾冬晴见师父意志动摇,又坚定地说了一回。 「你……算了算了,从你出生到现在,这还是你第一次对我开口要求,我怎么能不答应?」她没办法医好冬晴打从娘胎带出来的病根就算了,身子也没帮她调理好,就算是亲娘的身分,也没有资格阻挡她出谷的意愿。 她转头瞪向赵系玦,这个在她眼皮下拐走她女儿的家伙。 「你要娶我『百花谷』的弟子可以,拜堂完后才可出谷,而且终生不得纳妾,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得离弃冬晴。再者,冬晴乃我『百花谷』姚凤第一大弟子,所以我不准你隐瞒她的出身以求表面和平,对外对内皆需如此,若你无法达到我的条件,就回凤台好好当你的赵家大少爷!」 「这是自然,谷主不用特意吩咐,我也不可能离弃冬晴,更不会对第三人隐瞒她的身分,就算她不是谷主的大弟子也一样。」冬晴是他的骄傲,他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即将迎娶这么美好的姑娘。 他在人生最低潮的时候遇见了她,这个坚毅奇特又暗藏温柔的女子,她无时无刻不教他惊喜万分,尽管他时常气得跳脚,但回头又忍不住称赞她的先见之明。外表、身世之于他已经不重要了,她深蕴的内涵早把她衬托得超然明亮,如果他不懂得把握,世上哪有第二个顾冬晴? 「哼,好听话谁都会说!我告诉你,你最好记住今天说的话,否则『百花谷』誓言与凤台赵家终生为敌!」男人是看婚后表现的,婚前说得再好听都是屁,放过就没了。 姚凤怎么想就是不甘心,三言两语就把辛苦带大的孩子嫁了出去,说什么都心疼,但是想想以顾冬晴的个性与外在条件,能否找到好婆家确实是个头疼的问题,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凤台赵家小有名气,嫁过去不至于过着挑水劈柴的苦哈哈日子。 「多谢谷主成全!」赵系玦望向顾冬晴,心情雨过天青,满足得意。 哼,瞧他开心的,如果能让他那么好吃睡,她还是姚凤吗? 「成亲前,双方是不能见面的,要是让我知道你破了戒,我就三个月、三个月这样延你们的婚事,看你要带谁出谷!」 「什么?!」一记回马枪,刺得赵系玦措手不及。 躂躂马蹄声停在凤台赵府门前,双面红漆桧木大门敞开,两名家丁各据一旁,门后约三步的地方立了一块五尺长、六尺宽的石雕墙,上头一幅百子迎福图。 他终于回到阔别六年有余的家了! 当初姚凤开出的条件,他是咬牙才撑到大年初一,原以为过年就可以看到令他日思夜想的顾冬晴,岂知一路过了元宵,确定了婚期,都已是夏至时分了。他思她、念她、想她几乎不曾间断,焚膏继晷地啃食他的心灵,痛苦难耐。 然而在得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竟然贪得无厌地想要更多、更绵密的情感。 他怕冬晴想念「百花谷」中恬淡的生活,自始至终他都不敢松懈而放慢脚步,带着她游历千山万水,看遍各地风俗,直到在西岳华山钱来峰内的千年樟树下找到颗如普通男子拳头大小的神木胆,才动身回到凤台,让她心无旁骛,专心炼药调身,也免千辛万苦采撷到的神木胆意外枯死。 神木胆此物特奇,离树后还会继续生长,但在未着鲜土的情形下,不出三个月必会枯死,他们每七天便换一次新土,沿途不知换过几回才护得神木胆安然回家。 「这位公子,你——大表哥?!你是系玦表哥吗?」目前借住在赵家苦读,准备明年上京赶考的苏泓世刚从书肆抱了几本书回来,他出门时远远瞧见巷口停了一匹马,马上一对男女频频注视着赵府,当时他就觉得奇怪,没想到回来了他们还没走,准备上前盘问时,赫然发现竟是离家六年多的赵系玦。「大表哥,你总算回来了!这些年来都没有你的消息,简直快把大伙儿急死了,尤其是姑姑,老是吃不下、睡不着,消瘦了不少呢!你回来实在太好了,快,快随我回府!」 见到大表哥太开心了,几乎忽略了稳坐在他胸前那个平凡又瘦小的女子。 「大表哥,这位是……」瞧她一身少妇打扮,千万别说是表嫂啊,她看起来跟表哥一点都不般配,连他都不太能接受了,更何况是爱面子的姑丈、姑姑呢? 苏泓世年纪尚轻,经历不足,喜怒哀乐毫无保留地全展现在脸上,明显嫌恶的神情,就算顾冬晴眼力再不好,都很难忽略他直接又伤人的反应。 赵系玦见状,马上扶着妻子下马,把缰绳塞进平生只拿过筷子、毛笔的苏泓世手中,脸色严肃,颇有几分气势地交代。「她是你表嫂,以后见到她记得问安,要是让我知道你态度像今日一样随兴无礼,我立刻把你送到『碧空寺』修身养性。帮我把马牵到马厩里,喂它点粮草跟净水。」 「碧空寺」离赵家有三天的来回路途,位处深山,云雾缭绕,如挑天井,住持与赵父略有交情,以往家中有谁犯错,敢出言不逊顶撞长辈尔尔,总会处罚到「碧空寺」禅坐面壁三个月,斋戒净身。 「是,大表哥,我日后会严加注意!」 见苏泓世握着缰绳拚命点头称是,态度毕恭毕敬,神色满是敬畏,顾冬晴本以为赵系玦故意在表弟面前树立威严的想法顿时扭转。 她定定打量前后相处近两年的夫婿,突然觉得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陌生的强烈气息。在「百花谷」时,他对她之外的人说话一向客气有礼,从容不迫,然而在他见到赵家人之后,说话抑扬顿挫,态度顿时强势起来,像是她所认识的赵系玦躯壳里装了另一个人的魂魄。 「走吧,进屋了。」待苏泓世离开后,赵系玦牵起顾冬晴的手,正式领她进入赵家。 赵家长子归来一事即刻传遍赵府上下,尤其在苏泓世表明赵系玦已娶妻完婚后,不到一刻,赵府几乎全员到齐,聚集在大厅内交头接耳,待两人趋步入内,顷刻间鸦雀无声。 赵系玦扫过厅堂内多年不见的双亲,一股感伤冲上鼻间,酸涩难耐,养育他长大的双亲比起记忆中的样子显得更加老态,发白了、腰弯了,红着眼眶低声呼唤他的名字,宛如万针攒心的痛楚立刻蔓延全身,幸而顾冬晴在旁紧握着他的手,支撑着他,给予他勇气。 「爹、娘,孩儿不孝,孩儿回来了。」他走到父母跟前,双膝咚的一声,扎实地跪下请罪,连顾冬晴也一块儿跪下磕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赵母一边拭泪,一边向前扶起直跪在地的赵系玦。她的心肝宝贝呀,总算回来了,只是泓世说他带回一名姑娘,直称是他妻子,就算心里有了个底,她还是故作不解地问:「玦儿,这位姑娘是?」 赵母极力克制反对的念头,至少在大伙儿面前她还得顾及主母的颜面。说实在话,玦儿带回来的姑娘不至于难看,就是……上不了台面,太朴实无华了,如何胜任赵家长媳的位置呢?而且见到对方长辈,笑也不笑一个。 就不知道她家世好不好了,如果对赵家有帮助,起码还有供人赞许的地方。 赵系玦兴奋地扶起顾冬晴,向父母介绍他得来不易、断药绝食才能抱回的佳人。 「爹、娘,冬晴是我去年夏令迎娶的妻子,有些细故以致无法即时通知你们两位老人家,我想择日重新拜堂,正正当当给冬晴一个名分。」免得自家人赖帐,不肯对外承认顾冬晴的身分。 生于斯,长于斯,他自然知道父母首挑冬晴的身家及外貌。 「大哥,这位姑娘年纪看起来比我还轻,恐怕不足以胜任赵家大少奶奶的身分吧?」赵家三小姐凝玉眼眶含泪,父母亲还没回覆是好是坏,便怯生生地移动莲步上前,看向顾冬晴的眼神饱含不悦与质疑,因为她无法承认且平心静气地接受站在大哥身边的伴侣竟然是如此不起眼、冷淡又平凡的女子。 「玉儿……」赵系玦闻声一愣。「冬晴今年二十四,还大你四岁呢。」 他本来想问赵凝玉为何还在府里,都过二十了还没许人,难道他不在的这段期间,家里发生什么大事,才忽略了她的适婚期? 他再看了一眼低头啜泣的赵凝玉,心上一拧,从小疼爱到大的妹妹终身大事固然重要,他跟冬晴的事情更要优先解决。 「爹、娘,你们不用担心,冬晴生长较常人晚上六、七年,但已经找到调养的方法,生儿育女不是问题。至于能否胜任赵家大少奶奶的身分,我想没有人比冬晴更合适了,她理智果敢,鲜少意气用事,相处久了你们自然能发掘她是块瑰宝。」 「敢问姑娘府上何处?」赵父客气地问,对于赵系玦的说词态度保留,只担心儿子去年夏令就娶了人家,瓜熟蒂落,无论他再如何反对,于情于理是该给对方名分,但他这头就是点不下去。 赵家年轻一辈个个相貌端正,男女皆俊,顾冬晴掺杂其中,无疑是山水画里不小心横撇的败笔。 第九章 赵家人尽力掩饰却破绽百出的睥睨审视影响不了顾冬晴,她这一笔赵父眼中的失误像是一抹飘落谷间的云朵,未适其所却自得其乐,睁着无畏的晶亮眼眸悠然地在赵府大厅另辟属于她的天空。 她淡定地答道:「『百花谷』大弟子,顾冬晴。」 顾冬晴一开口,宛如翠鸟啼鸣的清脆嗓音着实令大伙儿惊艳,余音绕梁久久不绝,要不是她的来历过于惊人,恐怕现在大伙儿还沉浸在她优美声嗓当中。 「『百……百花谷』?!她是『百花谷』的弟子?还是大弟子?」众人一阵愕然,苏泓世还夸张地跌坐到地上,表情惊恐万分。 面对赵家人实属正常的反应,顾冬晴了解外人对「百花谷」又敬又畏的心态,只是赵母突然激动地握住她的双手,彷佛见到浮生中赎世明灯的模样委实教她不解。 「有救了……玮儿有救了……」赵母泣不成声,来回看着赵父与顾冬晴,雀跃欣喜全盛在她激动的泪水之中。 经赵母提醒,赵系玦这才发现厅堂里除了爹娘、小妹、前来依亲的四名堂、表亲,剩下的就是从小看他到大的总管与老仆们,确确实实没有从小打闹到大的二弟赵衡玮。 「娘,二弟怎么了?」尤其在看见家人提到二弟的样子,比乍见他归来时眼眶更红了几分,他心里大感不妙。「娘,您别急着哭,先跟我说二弟出了什么事了?爹,您也说句话啊!」 「你二弟他……三年前坠马,摔伤了脑袋,就没醒过了……」那时全家大小急慌了,访尽天下名医,寻遍各地药材、偏方完全不见起色,只见躺在床上的二儿子愈见消瘦,他们两老哭到都快没眼泪了。 他们不是没想过上「百花谷」求援,但先别说「百花谷」的位置成谜难找,光是赵衡玮的身体也负荷不了颠簸,就算找到了,以他的性别八成会被拦在谷外,不得其门而入。 现在老天开眼了,送他们一个「百花谷」来的姑娘! 但,不是每一位「百花谷」的弟子都懂得医理,于是赵父急着问:「顾……不,冬晴,你会不会医术?」 「我这条命就是冬晴救回来的,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毒发身亡了。」赵系玦率先赞扬,庆幸地握紧顾冬晴的小手,如果她能医治好二弟的伤势,爹娘必定能敞开心胸接纳她这位媳妇。 赵母感激涕零地望着顾冬晴,幸好玦儿遇上了她,否则接连两个儿子出事,要他们两老如何活得下去?现在就盼她多救她一个儿子。 她哭着说:「我求你,救救玮儿吧!」 顾冬晴垂下双目,赵母布满皱纹的双手就在她眼前,老实说,她对赵母苦情的哭求未有太大感觉,赵家人对她的防备、恐惧与不屑的眼神也未影响到她,唯独赵凝玉挟带着忿恨的眼神让她下意识地望了回去。 她别开了…… 顾冬晴心里闪过什么,却无法清晰捕捉。 因为赵母的恳求得不到她的正面回应,已有不少批评的声浪出现。 「安静!冬晴自有她的考量。」赵系玦出面喝止众人愈加嚣张的耳语,虽然他也希望冬晴伸出援手,但是面对亲人的责难,他必须先挺身护航。 「人命关天,这时候还要考量什么呢?他终究是你亲弟,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总该念在你的分上医治玮儿吧!」赵父扶着妻子,以一家之主的身分发声,顾冬晴再傻再笨,应该都听得懂想进赵家先该怎么做。 「总要让我见过了人,才能确定救不救得了,现在允诺只是安你们的心而已。」赵家人无意间流露出的性格像极了失明时的赵系玦,总带着几分理所当然,认为旁人该当为他们做些什么,但她无法拿出同等耐性应对。 「好好,你快随我来!」赵母拉着她的手,迫不及待地往厅后走去,其他人更是兴致勃勃地想见识「百花谷」的医术是否如传说中了得。「你风尘仆仆回来,还没吃到接风宴就得先看病人,真对不住,等会儿你就先瞧个大概,别累着误了诊断。」 她现在可是硕果仅存的希望,自然得好言相待,若她真能治好多名大夫都摇头推辞的赵衡玮,日后赵家必然奉她为上宾。 「娘真好,还没进门就替她做面子,怕她医治不了二哥,没脸待下。」赵凝玉走过顾冬晴身边,有意无意地说了这句话,侧头故作无事状的她丝毫不知此举引来赵系玦不认同的皱眉。 「玉儿可能心情不好,讲话口气差了些,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你千万别在意。」他靠在顾冬晴的耳边轻声说,替赵凝玉缓颊。 她本来就不会在意这些小事,旁人爱说什么是他的事,听与不听则是她的选择,赵系玦算是了解她的个性,特别把这件事拿出来讲,反而有股欲盖弥彰的味道。 他,是瞒了她什么事吗? 手一搭上赵衡玮的脉,顾冬晴面色便是一沈。 房内响起阵阵哀凄低泣,唯独赵系玦面色镇定,依照顾冬晴的指示翻动床上骨瘦如柴的赵衡玮,奋力压下心中的不舍苦痛。「我二弟……有救吗?」 「健步如飞我不敢保证,让他下床走路,料理生活琐事还行。记下,我要五灵脂六钱、金银花四钱、菟丝子四钱、麒麟草一两、血脂石三颗,最好每颗都有拇指大,再加鲈鱼一条……怎么了?很难凑齐吗?」赵家袓业不是南北药材商,这些简单的药材就让他们个个蹙了眉头,后面还没开出的药单岂不是让他们绝望? 「沽名钓誉!」赵凝玉嫌恶地别开眼,重重地酸了她一句。 赵父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声,解开赵系玦与顾冬晴的疑惑。「她开的药单跟前几回从山东请过来的名医一样,吃了三个月,情况还更严重。」 赵母听到这里,难过地扑进丈夫怀里嚎啕大哭。顾冬晴丝毫不受影响,看向越发沉静,内心却汹涌无比的赵系玦。真是难为他了,明明担心二弟担心得很,却怕他失措的反应会让赵家人无法接受,正拚命地隐忍着。 尽管他在赵家享有身分、地位,她还是比较喜欢在「百花谷」中恣情纵意的他,有时候是罗嗦了点没错,至少不会让她感到心疼…… 顾冬晴收起百转心思,走到房内备好文房四宝的案头前,提笔写下药方。 「他少开了两味药,秋蚕子与神木胆,所以无法打通他积瘀至少三年的血路,反而像一把火灼烧着他已经残破不堪的身子。」她见赵父脸色更加死白,就连鲜少出谷走动的她都知道这两项药材千金难换,更何况是游走市场的商家。「神木胆我有,秋蚕子得由你想办法。他的伤势再拖一年,要治可以,一辈子得坐木椅车。」 「冬晴!那颗神木胆是你要用的,二弟需要的我另外再找。」他希望二弟伤愈,也想要顾冬晴能有她这年纪该有的模样,偏偏他们踏遍千山万水,只有寻获一颗。 「神木胆是我用来说服师父让我俩成亲的藉口,有或没有对我不成影响,我只是长得慢了些,不是不长了、不变老了,不如给你二弟。我还能等,他不能等。现在棘手的反而是秋蚕子,而且要是活的。」她轻覆上他紧握不放的拳头,悄声地说:「你不介意我的相貌就够了,旁人怎么看,那是他们的事。」 顾冬晴对于赵父、赵母毫无掩饰的欣喜不予置评,这并不是她识大体的表现,而是她不忍见到赵系玦哀伤痛苦的表情。 赵系玦反握住她,不顾房内尚有他人,将她略微冰凉的小手送至唇边,深情一吻。「谢谢。」 赵父轻咳一声。「据我所知,淮南王郑延寿去年折损几名大将,由塞外捕回三只秋蚕子,有人捧三十两黄金请他割爱未果,年初折损两只,我看现在百两黄金都无法让他点头了。难道除了秋蚕子,没有替代的药材了吗?」 他商场人脉再广,脑筋也动不到郡王身上。 「……郑延寿。」顾冬晴小声呢喃,迟疑了一会儿后,取出贴身收藏的短刃递给赵父。「派人送到郑王府,说我这把刀跟他换秋蚕子。」 师父曾与郑王爷有过一段情,最终不欢而散,仍留下这把信物见证曾经,纵然她不想与郑王府的人多有接触,但她已经蹚进浑水里了,还怕湿身吗? 「别跟我开玩笑,这脸赵家丢不起!」赵父把短刃丢回给顾冬晴,态度不满且不屑。一把值不了多少钱的普通短刃,最好能换三十两黄金仍不可得的秋蚕子! 「冬晴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杨总管,你差人送这把短刃上郑王府,拜帖就写我的名字。」赵系玦在众人惊讶的神情下接过短刃,递给在赵家服侍近三十年的忠仆。既然赵家丢不起这个脸,就让他以个人的名义递送,绝不能让她在赵家有孤立无援的错觉。 「玦儿!」赵父震怒。「日后你可是要接掌赵家事业的,这时候怎么能得罪王爷?」 「我相信冬晴,而且二弟的情况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有希望我们就得试,至于接掌家业……爹,我有事想跟您商量,晚膳过后再议可好?」取得赵父同意后,他扶着顾冬晴。「累了吗?我送你回房休息。」 跟他回家不到半天的时间,肩膀就揽了一堆事情,长媳不是件好差事,他绝对不会让顾冬晴为了这个家族的期望,而改变了她最初最真的个性。 「玦儿,你跟你爹是该好好说场话,别等晚餐过后,现在就去吧,我刚好有些事情想问问冬晴。」赵母见儿子犹疑不定,似乎在想法子婉拒她的要求。「怕什么?娘又不会吃了她,只是想把玮儿的事情问清楚一点。」 「你去吧,晚点再回来找我就好。」顾冬晴帮他决定,就是不想让他难做人。 「娘,我把冬晴交给你了,记着,她对我很重要。」如果把她气跑了,他可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人,当初离开「百花谷」,他可是蒙着眼坐了好长一段马车才卸下眼罩。 确定赵父与赵系玦离开后,赵母才拉着顾冬晴的手来到赵衡玮房内的偏厅说话。 「我知道我不该质疑你,但是我遇过太多信誓旦旦说能医治玮儿,最后却无疾而终的大夫,我实在怕了,所以我想向你讨个承诺,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尽全力治好他,像你说的,能料理生活琐事。」 「嗯。」顾冬晴轻声应和,没有把握她也不敢贸然夸下海口。 「那就好……」赵母显得有些促局,但该有的坚持还是要有。「还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玦儿说他在『百花谷』娶了你,但在凤台还是没有人知道的,我想同床共枕难免为人诟病,所以我替你安排其他厢房可好?」 她是很感激顾冬晴没错,但是要完全接纳她做媳妇,言之尚早。 顾冬晴美目微敛,难怪急着先向她讨承诺,原来是怕她迁怒。「赵伯母,我想你这么做,一定是还没准备好要我唤你一声娘,既然你们没办法接受我,那我只好争取我要的东西了。我不可能放弃系玦,更不会跟他分房睡。」 赵母仗着长辈身分前来劝说,当真以为她会为了进赵家而退让? 「娘还把你留在赵家,没把你安置在外就该偷笑了!你可别不识好歹,丢了大哥的脸,还令赵家蒙羞!」赵凝玉就是看她不顺眼,凭什么全家人都得看她脸色?「百花谷」弟子了不起吗?她根本配不上大哥! 第十章 个性冷僻难相处不说,明明一把年纪了还像个及笄的姑娘,又矮又丑,究竟有哪一点上得了台面?连她一半相貌都没有,凭什么占去从小疼爱她到大的哥哥?她就是不服气!如果没有顾冬晴这女人分去大哥的注意力,他还会像以前一样呵疼她,不会视她如无物! 都是这该死的女人,她不会让她好过的! 「今天你们要我和赵系玦分房睡,明天自然藉口拖延我跟他的婚事,直到我主动求去为止,我还看不出来你们的伎俩吗?」顾冬晴难得脾气上来,严声厉词地对赵凝玉发难。明知道她来自「百花谷」,还敢提出相当于悔婚的要求,相较于赵系玦回府后急着担回长子责任,赵家女辈的想法实在天真得可怕,根本就是在为男人制造内乱。 「你们从来都没有疑惑过『百花谷』行踪隐密,却为何有办法营救乡间城镇中受尽凌虐的孩童妇女吗?那是因为由『百花谷』嫁出来的女弟子不知凡几,在外隐姓埋名平凡度日,私下再与谷中密切联系。光是凤台就有近三十名女弟子,她们不知道我嫁给赵系玦了吗?不识好歹的人究竟是谁?我敬你们三分,不代表我会让你们压着打不还手。」 「娘,您看,才刚进我们家的门就急着欺负我们家的人了,都不想想我们的难处,大哥怎么会看上她呀?」赵凝玉贴近母亲,状似哀怨。 「冬晴,你真的误会我了,玦儿娶了你,我们岂会悔婚?只是赵家长子的婚事不能随便了事,得先净身薰香祭拜先袓,再另择佳期完婚,大聘小礼皆不可少,而眼下拖着玮儿的病情,实在分不开身请回宗老主持大典,才会委屈你暂时别跟玦儿同房。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我替你安排在玦儿院落旁的厢房如何?」 「听到了没有?大哥日后是要接掌家业的,你别帮不上忙,反而替他带来麻烦,觉得娶你不如不娶的好!」 顾冬晴看向姿态高傲的赵凝玉,不懂她的敌意由何而来。既然要她各退一步,她总要知道这一步距离多宽。 「你指的暂时是多久?两个月?」 「那就两个月吧。」赵母拉回还想讨价还价的赵凝玉。船到桥头自然直,其他的两个月后再说,总会有办法的。「冬晴,我派人带你过去东厢房,再带你到玦儿的院落绕绕,你就知道伯母没有骗你。」 「嗯。」但她对赵母的说法持保留态度,两个月会不会拖成两年实在难说,眼下答应是为了不让赵系玦夹在中间难做。 「娘,您说的是东厢房吧?我看由我带她过去好了,反正离我的院落也近,我该回房做点绣工了。」 「都好,走吧。」 顾冬晴率先步出门外,其实由谁带她过去都无妨,只是赵凝玉自愿领她到东厢房,这行为实在可疑。 随便她打什么主意吧,明枪暗箭,躲得过的就躲,躲不过的就硬接吧。 赵府有大成这样吗?走了将近两刻钟还没到东厢房。 顾冬晴淡然地看着不知走过几回的荷花池,荷叶上憩息的小树蛙都不知道跳哪儿去了,赵凝玉还在带她绕后花园,甚至中途就把贴身丫鬟支开,真当她是傻子,瞧不出来异状吗? 「你——」正当顾冬晴开口要自己探访问路的时候,稍早离开的丫鬟突然大呼「小姐」,疾奔而来。 她不过才回头看了一下,身后便传来巨响,像是清脆的巴掌声,再定眼一看,纵然她目力不佳,也瞧得出来跟在丫鬟身后的人是赵系玦。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顾冬晴冷冷地看着赵凝玉飞扑进不明就里的赵系玦怀里,楚楚可怜,哭得梨花带雨,向他控诉着她的种种恶行。 「我是好心提点,要她深居简出,免得她『百花谷』的来历坏了赵家的名声,我知道我说的话不中听,但是她有必要出手打我吗?大哥,你要为我作主呀!」 「她打你?」他看向顾冬晴,后者波澜不兴,未曾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句,他扶开赵凝玉,检视她右颊上的大片红痕。「冬晴,这是怎么回事?」 顾冬晴走向前去,扳过赵凝玉的身子,狠狠地赏了她的左脸一巴掌。 「就是这么回事。」她看向傻愣住的赵凝玉。「哭呀,怎么不哭了?我落实了你安在我身上的罪名,你哥哥更是看得一清二楚,怎么你反而不哭了?」 「你!」赵凝玉恼羞成怒,又不知道怎么发作,只好求助赵系玦,暗地里加倍希望他们两人心生嫌隙,早日分开。 赵系玦虽然讶异顾冬晴的反应,却也让他察觉不同之处。他淡定地比对着赵凝玉双颊上的红痕,右边明显比左边大上许多,冬晴的手小,力气又不大,不可能打出这么大又这么鲜明的印记。 「玉儿,你为什么要诬赖冬晴?」他痛心地看赵凝玉,不敢相信从小乖巧可人的她会变得如此心机。「这是你自己打的,是不?」 「我……我就是看不惯她自以为是的嘴脸嘛!长得不漂亮,个性又古怪,凭什么站在你的身边,占走赵家长媳的位置?你要娶妻,至少娶个能让我心服口服的女子呀!」 「住口!」赵系玦指着东北方的位置,痛心地道:「回房去!回去好好反省,想想自己何时变得如此不厚道、如此心机!」 「我哪有?你净护着外人,我要跟爹爹说去!」赵凝玉噙着泪眼,奔向赵父书房,准备大声泣诉一番。 「唉……」赵系玦无奈地望着妹妹离去的身影,不想追也无力追,突然觉得她变得好陌生。「冬晴,我知道你不开心,但是也没必要出手打她。」 「横竖你都会误会,我又何必吃亏?」她敢保证这只是个开端,日后铁定层出不穷,就算他有心,又能顾到她几分? 顾冬晴还有件事一直悬在心中,不吐不快。 「赵凝玉喜欢你,是也不是?」再难相处的小姑都没有赵凝玉一半激烈,像被人抢走最心爱的物品般,使尽任何卑劣的手段就是要夺回来。 怕是怕,得不到就毁了它…… 「你别瞎猜,玉儿从小就依赖我,到现在还不肯长大,反应难免过度。」他亲昵地扶着她的肩,不想因为赵凝玉如孩童般的黏腻坏了顾冬晴对他的信任,虽然他早就猜到妹妹对他感情已变调,故而离家多年不敢归,以为娶妻回门后能断绝妹妹的念头,就算爹娘反对不看好也无法改变事实,岂知妹妹对冬晴的厌恶毫不遮掩,甚至还想使计诬蔑她。「走吧,我带你回房。」 「你就是因为赵凝玉喜欢你、想占有你,你无计可施,只好远走他乡多年不归?」 「别瞎猜了,听话,我带你回房休息。」 他首次像哄小孩一样对待顾冬晴,偏偏她不买帐。 「你不敢回家是因为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赵凝玉,你疼她、怜她就是无法爱她,你苦恼无助又挣扎,把我带回赵家,一部分是想找地方让我炼药,一部分就是想藉机让赵凝玉死心,我说的是也不是?」 「不是!不是!」赵系玦将她纳入怀里,两人之间几乎没有缝隙。「我承认我知道玉儿对我有感情在,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就是怕你乱想。你对我真的很重要,我无法想像你因此离开我,我究竟会有多难受……」 顾冬晴枕在他胸膛上,闭上双眼喟叹了一声。「你当然无法想像,因为我不可能会为了这种事情离开你,就算你对赵凝玉有相同的感觉,你们两个根本无法结合,我又何必为了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生气?我只是不喜欢你有事瞒我的感觉。」 「以后不会了。」他只有在她面前才能畅所欲言,怎么可能有事瞒她。赵系玦啄吻着她泛香的发际,双手在她背脊来回游移,忽然想起有件事还来不及跟她说。「我决定跟爹学做生意,等适应了,会先接手邻边三县药材配给的事务。」 寻常的药材不敢进多,就怕滞销,珍贵的药材进多没有,进少也不是,价钱更是一大问题,赵家合作的药铺又多,该如何让每间合作多年的药铺满意,赵家也赚钱,确实是门大学问。 「去吧。」顾冬晴回抱他,知道他亟欲解释的原因为何。「我不需要你时时刻刻陪我,你有你的事要忙,我也有事可以做,不用担心我。我有点累了,带我去东厢房吧。」 她体力本就有限,接连折腾下来真有些不适。 「东厢房?是娘安排的吗?」他才离开一会儿,娘就背着他为难冬晴了?赵系玦啧了一声,扶着顾冬晴往东厢房走去。「娘要你住东厢房,那就住东厢房,不过从今天起,我也改住东厢房。」 「……随你吧。」赵母应该不会为此向她讨个说法。 不可否认,她确实欣喜赵系玦的决定。 天蒙蒙亮,晨曦破云而下,鸟啼啁啾微脆响,仍保有天地间一丝静谧。赵系玦睡得深沉且香甜,偏偏一场如疾风暴雨的敲门声打醒了他一场美梦。 「大少爷,老爷有要事请您跟大少夫人即刻到大厅去!」杨总管焦急地敲着门,当杂役回报在大少爷的院落找不到人时,赵府上下几乎急坏了,要不是赵母说出将顾冬晴安置在东厢房一事,说不定大伙儿现在还像无头苍蝇满府乱窜呢! 赵系玦唔了几声,睡意浓厚难消散,但想起年迈的总管顶着晨露在门外等候,尽管困得要命还是使劲爬了起来。「知道了,你先等会儿,我梳洗换装后就出去。」 尽管他离家多年,父亲总坚持与家人一道用过早膳后再出门的习惯应该没变才是,不可能一大清早就派总管来催他上工,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他一睁眼就瞧见顾冬晴着好中衣临窗而坐,手抱医书孜孜不倦地钻研着。他皱眉道:「你眼力不好,下回别顾忌我睡得安不安稳,看书记得把帘子收起。」 她应该是为了二弟的病情钻研医书,想让二弟能少一分痛苦,这心意他感受到了,却为她不替自己多想一分而微微发怒。 顾冬晴点了点头,收起医书,再由柜子里取出一套男装放到床边,套上自身衣服,俐落地梳了个简单的发髻。 「你发什么呆?外头还有人等你呢。」 「也对。」赵系玦迅速梳洗完毕,一身光鲜地开了门,不解地对上门外神色惊恐的总管。「杨总管,我爹是有什么急事吗?」 杨总管警戒地看了他身后的顾冬晴一眼,悄声地说:「郑王爷来了,要找短刃的主人。」 「是郑王爷亲自到访?」这下连赵系玦也不解地看向身后的顾冬晴。那把短刃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可以把郑王爷本人请来? 「走吧,总会有你们要的答案。」顾冬晴莲步跨出门槛。若非为了救人,这个秘密,一辈子也不会解开。 到了大厅,如同昨日的场景,赵家上下有资格旁听的人全数到齐了,再加上郑王府的排场,至少能容下五桌十人宴席的大厅,此刻也被挤得水泄不通。 「这把短刃究竟是谁的?你们要是不给个满意的交代,我管你赵家在凤台立足几百年,一样在十天内把你拆了!」不愧是领过兵、打过仗的王爷,郑延寿年过五十仍声如洪钟,颇有霸气。 「是我的。」 郑延寿闻到一阵淡雅的桂花香,细致柔美的嗓音随即而至。 第十一章 众人将目光移到顾冬晴身上,赵系玦虽然挺身而出挡去泰半视线,仍然可以清楚地瞧见顾冬晴不兴波澜的神情。 昨儿个才被赵家人碎语过,今天又得面临郑王府的指点,她完全不显惧意,可以说她根本就不把眼前浩荡的人马看在眼里。 「她……她额上也有红痣……可是她的年纪……」一名神似郑延寿的少年与身旁的少女不避讳地指着顾冬晴,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却赢不了她一丝顾盼。 经他一提点,赵系玦、赵父,还有几名脑筋转得快的赵家人这才惊觉,顾冬晴与郑延寿及其子女,额上都有一颗鲜红的圆痣。 「凤、凤娘呢?」郑延寿握着短刃,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顾冬晴。 「死了。」她冷冷地回了一句,不想多与郑家人有所交集,出口即毫不迂回地切入主题。「给我秋蚕子,短刃你带走。」 「你知道我是你的谁吗?」郑延寿抖着声问。 「知道,但那不重要。秋蚕子呢?别让我问第三次。」 「你娘替你取了什么名字?」 顾冬晴不愿回答,表情愈来愈冷峻,直到赵系玦搭上她细瘦的肩头,才让她回复了些许血色。 「她叫顾冬晴,重阳无雨一冬晴的冬晴。」 「小子,你是谁?」 郑延寿指着赵系玦,差点让赵家二老吓掉了魂,以为短刃即将脱手而出。 「在下赵系玦,是冬晴的夫婿。」他清楚交代每个字,态度不亢不卑。 「好!有胆识!」他带兵多年,连跟随他十几二十年的部属都不见得敢在他盛怒之下直视他的双眼。郑延寿由怀里取出藤编的精致小盒,平举过胸,朗声对顾冬晴道:「秋蚕子无比珍贵,岂能无偿赠之?只要你唤我一声爹,秋蚕子就是你的。」 此话一出,赵家人惊呼连连,一来是为了顾冬晴的另一层身分,二来是因为秋蚕子得来全不费工夫,只要一个字就能换得。 顾冬晴冷睨了一眼郑延寿,在赵家人期盼的目光所带来的压力下,那声「爹」她死都唤不出口。 「你要我喊你,还是要凤娘的下落?」 「你不是说她死了?!」郑延寿一激动,差点捏死秋蚕子。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她被你欺骗过一次,也算死过一回了。一句话,换不换?」 「换!」郑延寿二话不说,奉上他费了好大的心思才养活的秋蚕子。「都给你了,快跟我说凤娘在哪儿?」 顾冬晴确认藤盒里确实是秋蚕子后,点点头,交给赵系玦保管。「凤娘在『百花谷』,能不能找到那个地方,就看你的造化了。其余的我不能多说,也不想多说。」 「好,这就够了!」他大手一挥,止住他身边一对儿女的不满。「虽然她没有冠上郑姓,终究是你们的大姊。你们给我听好了,冬晴是我的长女,我们郑王府配你们赵家绰绰有余,日后谁敢欺负我女儿,就是跟我郑延寿过不去!」 她淡淡地扫过郑延寿,以及细看之后确实与她有几分相像的手足们,樱唇微掀,却是对着身畔的赵系玦说话。 「走吧,治你弟弟要紧。」 她根本不奢望顶着郑王爷之女的身分能在赵家讨什么便宜,人家明着尊敬她又如何?暗地里绝对会因为郑王爷这番话更加无法谅解她的存在,以为她冷酷难以亲近全是在摆郡主的架子。再怎么说她都是庶出的女儿,甚至是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女,有什么好得意的? 赵系玦回头望了郑延寿一眼,充满霸气的脸庞此刻全是对亲情的盼望,以及想补偿却不知从何开始的迷惘与焦虑,看了实在于心不忍。 冬晴的身分着实令他震惊,然而她愤然离去的背影,却又如此揪心。 「百花谷」每一人都有其难言的身世,可身为凤台郑王府的千金又有何难开口或引以为耻的地方呢? 顾冬晴开了张清单,讨了基本的用具后,确实要人在东厢房内隔出个小药室后,便在外头的小庭院找了处阴凉湿土的地方先种下神木胆,待府上丫鬟一一送来她要的东西后,取出药碾与药材准备磨成碎粉时,赵系玦连忙一手按下,阻止她的动作。 「你早上的药还没喝呢,先熬煮你的药汁再来发落二弟的药材吧。」冬晴早晚都得喝上一碗药,虽然是很普通的补气逍遥散,却不可中断。 「嗯。」小小一句叮咛,顾冬晴仍备感窝心。 先煮好汤药喝下后,再磨碎治疗赵衡玮的药材。 赵系玦本想帮忙,出力的事该由他来做才对,偏偏他力道没有她拿捏得好,反而制造了不少笑话,只好认命地拿扇药炉的葵扇替她扇风清热,待丫鬟送足东西离开后,才说出他细嚼了数个时辰的话。 「他终究是你父亲,也一把年纪了,不认他好吗?」 「认归认,但不是现在。」见他一脸好奇又不敢问,这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再说他俩已是夫妻,自然不该有事瞒着他。 「从小娘就把我的身世原原本本跟我说了,我一直知道父亲尚在人世,也清楚他的身分,但我从未兴起与他相认的念头,一来是怕我娘气闷,二来是郑王爷的妻儿能不能接受我的存在尚有疑问。再说『百花谷』全是天涯沦落人,我对亲爹的渴望早就随时间环境淡了。」 对郑延寿不起恨意,说真的,是她这几年尽过最大的孝道了。 顾冬晴清了清碾石道里的药粉,再放下新药碾磨,情绪丝毫不受回忆影响,反而是赵系玦敛眉沉思,神情相当严肃。 「那……岳母还活着吗?」他问得迟疑,深怕岳母早就不在人世,郑王爷一片痴心只能付诸滚滚溪水,满覆舴艋舟。 「还活着,你也见过她。」她不理会他疑惑的表情,见他一直推敲不出答案,才明白地给了解答。「就是师父。」 「姚谷主?!」赵系玦惊呼。难怪她百般刁难,没想到她就是他的岳母! 「嗯,她不知道郑王爷结识她之前就有了妻室,并已经身怀六甲,还傻乎乎地为他怀了子嗣,作尽一切虚华美梦,直到郑家来信,告知与他成亲多年的发妻诞下一子,要他回府为长子命名,整起事件才曝了光。师父本名顾见姚,小名凤娘,所以才在离开了郑王爷后,改名姚凤。她带我一路往西边流浪,才知道世上多是苦情女子,她心生怜悯,见一个收留一个,转眼间就十几个人了,后来我们找到了『百花谷』那块地,落地生根,钻研武学医理,她要大伙儿拜她为师,我也一视同仁地唤她一声师父,谁知道十几年后,阴错阳差成了江湖上褒贬参差的门派。」 幸好「百花谷」地处偏僻,易守难攻,否则不知道要被挟怨报复的人灭过几回了。 「岳母是太难过了,才没顾好腹中的你吗?」 「应该吧,听说我出生时乌黑乾瘪,活下来已是万幸,偏偏师父武学精湛,对医理却开不了窍,总是翻书、听小道,喂我吃了一堆稀奇古怪、什么味道都有的东西,吃出一身暗香还是没长身材、没长肉。我久病成良医,治好几回绝症,『百花谷内居扁鹊』之名不胫而走。她会让我出谷,除了一方面是我坚持,另一方面则是愧对我,怕我活不了几岁,不到外头走走看看,此生可能没机会了——你干什么你?」 突然熊抱住她,要是把她怀中的秋蚕子压死了,他二弟这辈子注定坐木椅车了。 「我不许你这么说!」如此平淡的口吻,彷佛真置生死于度外了。「你不是说你身体很好,只是生长缓慢了些?那不是应该要很长寿,甚至活得比我还老吗?」 「活得比你还老做什么?我对长命百岁没兴趣,你很闲就帮我把这几碗药粉拌一拌,记得拌匀一点,我要喂秋蚕子吃的。」 「喂它?它吃这么复杂的东西啊?」难怪难养。 「这是要诱发它吐丝的,只有丝,才是修复你弟弟经脉的良药,养上三个月就差不多了。」这就是为什么她指明要活的秋蚕子。 原本以为拌匀药粉极为简单,赵系玦却拌得满头大汗,因为药粉太轻,容易纷飞,甚至呛得他喷嚏连连,上手之后竟又觉得单调,开始思索起方才顾冬晴剖白的身世,问题一个一个地接连浮现。 「岳母当真一名奇女子,短短二十年内能无师自通,练就一身好武艺,更创立『百花谷』广收天下子弟,若岳母的药术医理有你一半好,一定能照料好你的身子,不会让你受这么多的苦……」 「师父连何首乌跟黄药子都分辨不出来,把脉还时常误诊,没医死人已经是万幸了。如果她的医术真有我一半,我也不见得快活,因为她的本事绝对是拿我试出来的。」她会读透医书,主要是为了自救,再让她娘胡乱喂药下去,她连好死都难求。「师父的武功也不是无师自通,她本身就有不错的底子,就算事隔多年,你应该或多或少听人提起过『通南拳』顾明义这个人吧?」 「嗯,在外时有耳闻,不少初入江湖的侠士都言明想成为像『通南拳』顾老前辈一样有声望的高手。」他走过不少地方,茶棚、客栈,只要身上有带刀佩剑的人,言谈之中总会有几句提到顾明义的生平种种。 「通南拳」顾明义惯用的招式仅有十二招,却是名阅尽天下武学的武痴,对方只消演练一回便能指出其精髓所在,而他作风正派,少有野心,旁人请教皆不吝啬指导,所以各门各派争相奉为上宾,尽管他已过世多年,名声仍毫不逊色。 冬晴从母姓顾。「难道……」 「他是我外公,师父的武学根基就是外公打下的。」这层关系,他算是顾家以外第一个知道的人。「外公留下许多手抄秘笈与传世医书,加上师父所收的弟子里带艺拜师的人不少,会文懂武,互相切磋才有今日的『百花谷』。」 「原来如此。」赵系玦点点头,看来他娶了个貌似平凡,却最不平凡的女子,相较之下他还真没有值得骄傲说嘴的地方,今天这间遮风避雨的房子还不是他努力挣来的。 「记着,以后回『百花谷』千万别碎嘴我和师父的关系,这事没人知道。」顾冬晴取出藤盒,再将拌匀的药粉加水,搓成长条喂食秋蚕子,估计十天后就会开始吐丝了。 「大少爷、大少爷!门口来了好大一群人,说要找顾姑……找大少夫人,老爷送走郑王爷后就出门谈生意了,现在只剩你能出面处理了啊。」 「嗯,我知道了,下去吧。」此刻会指名要找顾冬晴的人只有两种——郑王府的旁支亲戚,以及对「百花谷」存有积怨的人。「你待在这里,我出去就好。」 「他们是来找我的,没道理要你一肩扛起,我跟你出去。」看来他想的与她想的一致。她关上藤盒,放入袖中暗袋,准备与他一同前往。 「我们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肩扛起那是理所当然。」 「既然我们是夫妻,为何不能福祸与共?」顾冬晴主动牵上他的手,与他十指紧紧相扣,虽然面色依旧平淡,语气未有起伏,听在他耳里却是无比受用。 「我知道了。」他感念一笑,握紧顾冬晴的手。 第十二章 他从未看过爹娘在外牵手,就连在自家府邸的花园小径也是一前一后,毫无交集,可是出了房间,他完全不想放开冬晴的手,尽管奴仆努力掩饰却掩盖不了的侧目,都影响不了他的决定。 「表哥、表嫂。」苏泓世捧着两本书迎面走来,在赵系玦前方约五步的位置就把头低了下去。 「下个月就是乡试了,你可得好好把握,舅母就你一个儿子,别让她失望,知道吗?」若是二弟没有受伤,今年的乡试不知道他会不会参加? 「知道,谢谢表哥教诲,我先回房念书了。」 顾冬晴敛下秋瞳,待苏泓世走远后,语带肯定地说:「他在躲我。」 「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吧,别多想了。」 自从知道顾冬晴来自「百花谷」后,苏泓世就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昨天晚上接风宴没见他列席,早上也没看他出现在大厅,似乎念过几年圣贤书的人,都不太能接受「百花谷」的思想,还是认为女人只能在男人背后当无声的影子。 赵系玦也不强迫,只要别对顾冬晴造成实质伤害,大家还能相安无事地同处屋檐下,有需要唤他一声,还是会倾力帮忙。 到了大厅往外一望,赵府至少出了三十几名护院还有家丁层层包围住门口,压着漆红木门不让外人进入,撞击声强大,彷佛快要在门上撞出一道大洞了。 赵系玦皱眉问:「杨总管,外头有谁?」 「一群鲁莽汉子,直呼要大少夫人救人,不救人就要把赵府拆了,已经好几名家丁被打伤,我看前去官府报案的人八成让他们给拦下来了!」杨总管可急了,要不是郑王爷急着离开寻找「百花谷」的位置,说不定还留在府内试着跟大少夫人说上几句话,也就能压压这群牛鬼蛇神的气焰了。 「消息传得真快,才回来不到几天就有人上门求助。杨总管,你命人退下,我来处理就好。」 赵系玦站到大厅门口,将顾冬晴护在身后,并没有请人入内就座的意思,待家丁一一退下后,近七、八名腰间佩刀的粗鄙汉子如过境蝗虫,往他直奔而来。 「各位英雄不辞千里赶来赵府,所为何事?」 「这里你说话吗?好,把『百花谷』弟子请出来,我要她救命!」领头的汉子满腮黑胡,精壮的手臂往前一挥,简直把赵府当他家地盘了。「还不快点把毛强扛过来!」 一名躺在木板上,仅着长裤的男子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到门口廊前,满身红斑,痛苦的申吟声不断,却细小难闻,可想而知发病已有一段时间了。 「你还站在那边做什么?还不快点把『百花谷』弟子叫出来!没看到我兄弟快死了,当大夫的还不知道什么是救人要紧吗?」带头汉子如熊捶胸怒吼,左顾右盼的无不是想在树后或柱子后找出一抹女子身形。 「百花谷」位置隐密,久病不死还有时间机会可以探到谷口寻求医治,急病能有命拖吗?毛强就是拖不得。难得凤台来了位「百花谷」弟子,还会医术,这消息怎不教他开怀?立刻把一家老小带了过来要她救命。 赵系玦怒而挥袍背手,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群不速之客。「你口中那位『百花谷』弟子乃是拙荆,没有我允许,她怎可随意抛头露面,甚至接近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纵然『百花谷』医术名闻遐迩,可不代表拙荆是名悬壶济世的女名医,把天下病人全当作自己子女照料,你要求医之前,是不是该注意一下自身礼节!」 「老子就是莽汉,你文诌诌是说给鬼听吗?我兄弟都快死了,你还在那里给我蘑菇什么?让开,我自己找!」带头汉子踏上石阶,准备推开赵系玦入内搜索,岂知他认为的文弱书生竟如千年神木,遇狂风暴雨不撼一分地基,他惊问:「你是谁?」 「在下赵系玦,赵家长子。」 「好,你是她的丈夫对吧?我就挟持你逼她就范,要是她不肯医治毛强,我就送你下黄泉陪我兄弟吧!」带头汉子刀刀生风,刀刀落空,重点是赵系玦一步都没有移开过,最后他恼羞成怒,动作力量更上一层楼,反而露出缺点,落入赵系玦的招式中,转眼间让人缴了械。「你——」 他以为赵家从商,最多就是护院难打,没想到看来文文弱弱的赵家公子就能轻易地夺走他舞了十来年、驾轻就熟的砍刀。 「想挟持我,你本领还不够!」赵系玦将砍刀丢还给他。「你恶言恶行要我妻子施药救治,还想在赵府伤人,难道你不知道『百花谷』向来不医素行不良的男子吗?我妻子会医术,不代表她是悬壶济世的大夫,凭什么她一定得医治你兄弟不可?赵府在乡里间还有些名声,最多我替你找位值得信赖的凤台名医救治你兄弟,需要的药材,我也一并发落,请回吧!」 他实在是看不惯对方理所当然的态度,所以没有过问顾冬晴的意思便想把人请走。若她有心想治,他就算再不乐见,也会在外头找间空房让她全力施展医术,免得把人留在家里过久,让她平白无故又受家人非议她净把麻烦往家里带。 「我们爬过两座山头才到这里,随便两句话就想打发我们?你以为我们没有找过凤台的名医吗?除了叫我们准备后事之外,那老头什么本领都没有!」 「怎么乱哄哄的?这群人是谁呀?」到寺庙烧香回来的赵母由赵凝玉小心搀扶着,满脸惊恐地盯着眼前的一群莽汉,特意避开绕道而行,心中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这里可是她家呢! 「玦儿,你怎么放这群不三不四的人进门?」生气归生气,她只敢小声抱怨。 「娘,他们是——」 「你这婆娘!我们哪里不三不四?你以为小声点我就听不见吗?」他朝赵母怒吼,后者吓得直往赵系玦身旁缩。「快点!人命关天,你还不让『百花谷』弟子替我兄弟治病,我们就赖着不走,要死,就直接死在你们赵家屋内!」 「又是为了这女人?」赵凝玉听到「百花谷」三个字就沉不住气,直接爆发,将站在赵系玦身后的顾冬晴往前推去。「你造的孽还不出面收拾?」 「玉儿!你怎么可以对你大嫂不敬?」赵系玦即时回头抱住步伐不稳,险些跌跤的妻子,怒斥完全不知反省的妹妹。 「她有什么值得我尊敬的地方?『百花谷』了不起?郑王爷的女儿就了不起了吗?以前我们家平静得很,上下相安无事,自从她来了之后便麻烦不断,惹得爹娘不快不说,还害我们家庭失和,彼此略有嫌隙,现在她引来的人不该由她面对解决吗?还要爹娘和你出面替她处理不成?」她就是讨厌大哥无条件地护着这女人的样子! 「你就是『百花谷』的弟子吗?快,快救我兄弟!」 顾冬晴冷睨了躺在地上,现在连申吟都发不出声的毛强。「他成亲了吗?」 「成了成了,那些全是他的妻儿!」带头男子指着后方哭啼的妇女与未知世事的稚儿,为数不少,光是梳髻的就有四个。 顾冬晴眯起眼,语气倏冷。「抬走,我不治。」 「婆娘!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治,不抬走,当场埋了。」 省得脏了她的手! 「求药者若为男子,纳妾室者一律拒于谷外。我没记错的话,『百花谷』自开宗以来就有这条规定。」赵系玦护到顾冬晴身前,为她挡去所有愤恨不平的视线。「这点你们怨不得人,拙荆不治,你们请回吧。」 「不,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丈夫,我们一家全靠他干活了!」毛强的大妻子背着看来不足两岁的娃儿冲到石阶前,泪流满面地哭求顾冬晴。 「活菩萨,我给您跪下了!求求您行行好,救救我家毛强吧,没有他,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呀!」 毛强的妻小能跪的全跪了,包括不知世事,尚在吮指的男娃儿也被掐哭,试图博取同情。 「要是真治好他,你们不怕他又纳妾,回来家里争地位、争丈夫?」谷里太多活生生的例子,嘴上说不介意,夜里拥被啜泣的多得是。 毛强的妻妾们泪眼相觑,不发一语,是其中一名年纪最小,嫁给毛强不过半年的新妾抚着肚子,小声地回道:「为了孩子,我们只能忍了。没爹打拚养家,他们怎么长大成人呀?」 顾冬晴悄悄握拳。又是为了孩子。孩子应该是夫妇间相知相守、互敬互爱的情形下诞生出来的才对,若是双亲不够明智,总把自身的不幸怪罪在孩子身上,下一代何其无辜…… 她看着毛强的小孩,懵懵懂懂,不知愁虑,内心天人交战,治或不治都让她难以抉择。赵系玦看出她的挣扎,松开她紧握的拳头,十指密密交扣。 「别想那么多,按照你的直觉去做吧,先想到什么就去做,其他的事先别管了,顺心就好。」 顾冬晴浅望了赵系玦一眼,深怕自己后悔似的,马上转头对着带头汉子轻声道:「抬进侧厅。记着,我只救这一回,后续处理你们自己想办法。」 「好好好!你肯治,什么都好!不过毛强究竟是生了什么病?好端端的说倒就倒,一点预兆都没有。」 观察过后,她嗓音清冷地开口。「他是被虫咬了。」 赵系玦眉一挑,好奇地看着她。 「一种罕见且毒性极为顽强的虫,毒性流窜到全身后才会发作,等到有症状出现,通常都是中毒后一、两个月的事了。他应该是误闯了『唐门』养虫的沼泽才会招此虫害。」四川「唐门」擅闯者死,她娘亲冲着这句话夜袭了好几次,里头根本无人看守,但是遍布机关毒物,一不注意就会着了道。娘亲虽然靠她炼制的解毒丹化险为夷好几次,回谷后还是得再泡几回药澡才能驱尽毒液。 相对的,也多亏了娘亲不服输又爱挑战的个性,她对「唐门」的毒药、毒虫都有一定的了解。 「该死!毛强一定是去找唐三夫人!都警告过他几回了,不要动别人老婆的主意,他是死不怕还是嫌命太硬?要不是念在兄弟一场,我真想打碎他全身骨头……」 顾冬晴不理会他种种碎念,全是看在赵系玦听到毒虫后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她才会开金口解释,否则毛强生什么病、中什么毒又与她何干?只管把人治好便是。 「杨总管,麻烦您命人将他搬到内院客房,我要取毒。」 「是,大少夫人。」 她看着众人顺着杨总管的指示,将毛强移进内院,心中还是有一丝犹疑,倚着赵系玦淡声叹道:「这就是我们最无奈的地方,为了孩子,忍上的可是一、二十年,好不容易救她出火坑,又眼巴巴地跳回去,最怕孩子看惯了父亲的行为,长大后又是另一头禽兽……」 「都是她们的选释,我们能帮则帮,其余的尽力就好。」这世上充斥太多看不惯的是非恩怨,每件事都难办难断,但求无愧于心,仅此而已。 「是呀,凡事岂能尽如人愿。」她不情不愿地取出皮革带,就怕医好了这男人,会有更多她看不惯的事情找上门来。 答应跟赵系玦出谷时就想过一回了,但尽管想得再透彻,实际遇上了还是觉得厌烦,以前总能冷声拒绝,现在却…… 算了,不提也罢。 第十三章 月浮星出,虫唧蛙鸣,赵系玦提着今天到邻县拜访向赵家进货的药铺时,特地为顾冬晴买回来的酥糖还有两匹新布,满心期待地往房间走去。 跟父亲学做生意已有两个多月,自从月前接管邻县生意后总是早出夜归,难免冷落娇妻,也不知道她在府里生活得如何,可冬晴从来不向他抱怨,还亲自下厨做夜宵,在房里看书等他回来享用,甚至在他用餐的同时用她柔柔软软的嗓音分享书中所见的轶闻故事,洗清他一日工作的疲惫。 回家就是最好的休息,不管他在外受尽多少「靠祖先庇荫」的嘲讽,为了拓展客源硬生生吞下几许闷亏,见到冬晴的那一刹那,彷佛就有活过来的感觉。他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难得今天事情少,提早一个时辰回来,笃定能给她个小小惊喜。 「冬晴,我回来了……人呢?」桌上烛火摇曳,桌面除了收叠的几本旧书外,别无他物。赵系玦疑惑地探尽房内各个角落,就是不见爱妻倩影。「该不会还在厨房忙吧?」 赵系玦搁下酥糖及布匹,马不停蹄地赶往厨房,就算他不谙厨艺,帮忙洗菜、递盘子还做得来,想想夫妻间不就是这点小事幸福快乐的吗? 结果他在厨房还是扑了个空,里头只剩下两位打扫的厨娘,还有一锅保持沸而不滚的高汤。 「大少夫人呢?」 「大少爷?!」厨娘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连赵老夫人都鲜少踏进厨房一步,更别说赵家的男主子们,只有新进门的大少夫人会进来料理几道家常菜。「大少夫人还得半个时辰才会过来,大少爷要找大少夫人可能得上南厢房,她在那儿给大伙儿看病,已经看了半个多月了,大少爷不知道吗?」 「看病?」南厢房是仆居,打死他都不相信冬晴会自愿替家仆们问诊医病,她明明是个贪静的人,在「百花谷」里没人敢无事叨扰,就连谷主也相同,而且有半个月之久,想必背后有人刻意瞒他。 愈往南厢房,他的心就愈痛,迎面而来的家仆们不知凡几,脸上全带着疼痛舒解后的笑容向他行礼。不过是些小病小痛,腰酸背疼而已,普通大夫就能处理的事,为什么要冬晴出面负责? 「别看了,我们回房。」赵系玦不管长龙人潮,拉起顾冬晴就想离开。 「玦儿,你做什么!」 原来赵父、赵母及赵凝玉就坐在顾冬晴后方不远处观看问诊情形,香茗、点心一应俱全,看得赵系玦更是恼火。 「爹,您为什么要让冬晴为家仆看病治伤?我娶她,不是要她为赵家做牛做马。」他把顾冬晴护在身后,不让她受一丝一毫不平等的眼光。 「她医术出众,为家仆看病治伤只是举手之劳,这点小事就夸大说为赵家做牛做马?如果她真有心当赵家媳妇,这种事不用我开口,她自然会揽起来做。若是郑王爷觉得我欺侮他的女儿,要冲着赵家来,我也无话可说。」 「爹,那您有把她当作媳妇看待吗?冬晴身体不好不是秘密,赵家上下百来名家仆,您竟然要她为这么多名家仆看诊?赵家是没本事请三、五个大夫回来长驻吗?」 「孽子!你分明是想气死我!她不医外人也就算了,连家里人都不治还像话吗?她开心治就治,不想医就甩头走人,怎么不想想我和杨总管花费了多少心力请走她不想治的患者,得罪了多少人?是谁替谁做牛做马还不知道呢!要不是玉儿向我建议,我还真不知道赵家多她这口饭有什么价值?」 「就是呀,她替我们家带来多少麻烦,不做些贡献怎么行?」赵凝玉见缝插针,期盼父亲能替她出口恶气。 「那你又替我们家做了什么贡献?」他看着气怒的赵凝玉,目光愈加冷凝。「冬晴拿出了她要用的神木胆给二弟,再换来秋蚕子,目力不好还要漏夜翻找医书,这些不是她对家里的贡献,不然是什么?就算今天二弟无病无痛不需药石,我们家还差冬晴一口饭吗?」 他知道冬晴医好毛强后,上门求助的人愈来愈多,而他事业愈来愈忙,无暇顾及的部分只能请杨总管多多担待,却没想到冬晴还是受了委屈。 「玦儿,你先别气,我们当然很感念冬晴所做的一切。你爹跟玉儿是不想浪费冬晴的才能,只是用字遣词不是那么正确,才会教你和冬晴误会。」赵母见状立刻跳出来安抚赵系玦,她从来没见过儿子盛怒的模样,心中惴惴不安。 「我还能误会什么?冬晴从来不以郑王千金的身分在家里摆谱作威,倒是你们总拿着想进赵家就该怎么做当藉口,拚了命地为难冬晴,想让她知难而退。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不喜欢冬晴?因为她是『百花谷』弟子,还是因为她的相貌?爹,教我为人厚道、处世谦恭的人是你啊!」赵系玦痛心疾首,顾冬晴会答应替家仆治病疗伤,八成是看在他的分上,而他的家人却无法看在他的分上接纳顾冬晴。 「我待她不够厚道?不够谦恭?如果我不是把她当作赵家的一份子看待,我会对她有此要求?现在你们两人在凤台的婚事未办,外头的人还是有本事探知赵家长子迎回『百花谷』的姑娘,我这么做不就是为了让她能在外头博得好名声吗?」赵父还有话说,就算是歪理,在儿子面前他也要把「不」字拿掉成「正」道。 他就是要让顾冬晴知道赵家有赵家的规矩,不是她抬出「百花谷」与郑王府就可以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着随心所欲、恣意妄为的日子的地方。若不是玉儿提醒顾冬晴的脾性可能会招来不利赵家的流言,影响生意,恐怕不用多久,凤台人全知道他们赵家迎进的媳妇有多么乖张难驯,连夫家、公婆的面子都不卖。 「记得我向『百花谷』谷主求亲时,她要求我不可对外隐瞒冬晴『百花谷』弟子的身分,我既然答应了,还怕旁人对『百花谷』既定的眼光吗?冬晴就是冬晴,以后是我们两个要携手共度此生的,我知道她的好便已足够,外头的名声对我根本不痛不痒。」当下,赵系玦作了个决定。「我要和冬晴搬出去,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人上门求医,府里不会有人向外碎嘴,加油添醋冬晴的不是,你们也不用处心积虑地背着我拚命为难冬晴,拚了命地拿子虚乌有的赵家规矩来欺压她了。」 「你们搬出去了,玮儿怎么办?」他还没醒来呀! 赵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语委实让赵系玦寒心。「我白天回家处理公事时,会把冬晴带回来看照二弟的状况,直到二弟能自行下床为止。」 「娘不是那个意思……」赵母难过地红了眼眶,经他这么一说,她好像挺自私的。 「您不用担心,只是搬到附近,彼此还是有个照应。」他不可能完全抛下家里的事,要顾及的层面太多,他只能折衷进行。 「留在家里不好吗?娘保证,从今天开始,我会把冬晴当作自己的女儿疼爱,你就留下来吧。你们搬回你的院落,别住东厢房了,可好?」 「娘,我——」 「你二弟清醒了还是需要调养一段时间,我们搬出去,晚上若是出了事来不及处理,就白费我花大把时间磨药收集蚕丝了。」顾冬晴声音清雅地开口,知道他放不下家中二老,搬出去住反而增加他的压力。她在赵府又不是难受到过不下去了,知道他有那份心,住在这里其实无碍。 「冬晴,我……每次都要你为我让步,我这个做丈夫的真没用。」娶她就是要让她过好日子,委曲求全不是他的本意啊!「再发生这种事,我一定立刻带你搬出去!」 顾冬晴拍拍他的手。「你开始接触家中事业,不就是要做出一番成绩,让我日后衣食无虑,哪里没用了?现阶段的事先处理好,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你就这是么善解人意,真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庆幸,你的好只有我看得到。」 赵父、赵母互看一眼,仔细想想,顾冬晴不过是性子冷调了一些、长相不起眼了一点,其实没什么不好,重要的是她对赵系玦是否体贴谅解。 「又在卖乖了,看了就讨厌!」赵凝玉咬牙跺脚,甩头就往居住的院落方向走去,对顾冬晴的恨意更是加深,几乎到了憎恶的地步。 「别理她。你晚上的药喝了没?」他就算再忙仍不忘盯紧她喝药,虽然冬晴懂得照顾自己,早晚汤药不曾间断,他依旧像个老妈子一样,不厌其烦地问着。 「还在炉上温着,正准备回头喝去。」 「我扶你回房。你身子不好,还要为二弟烦心,以后太操劳的事你千万别碰,要多休息,知道吗?」 他念了她一路,冬晴知道他余怒未消,需要发泄,就没有嫌他吵了。 回到东厢房,赵系玦还来不及推开房门,一抹影子便先由内慌乱闪出,差点撞上了顾冬晴。 「你……你是玉儿的丫鬟?偷偷摸摸跑到我们房里做什么?」赵系玦瞧见由房里冲出来的是赵凝玉手边的人,立即提高警戒,扭住她的手。「你是进来偷东西,还是想对冬晴不利?」 丫鬟受惊一跪,抖着身躯直叫不敢。「奴婢没有偷东西,更没有胆子对大少夫人不利,是小姐……是小姐要我……」 「说清楚!要是你敢隐瞒一个字,我立刻将你送官府严办!」赵系玦想来就怒火中烧,玉儿又做了什么事想欺侮冬晴了? 「是……是……」她是了老半天,在赵系玦加重手上力道后才吃疼地说出真相。「小、小姐要我把她的珍珠项链……还、还有玛瑙手镯……放到大少夫人的枕……枕头下。」 「她想诬赖冬晴手脚不干净,盗她东西?!」他不在的这些年,爹娘究竟是把玉儿养成怎样的个性了?竟然做出这种栽赃嫁祸的龌龊行径! 他捉起丫鬟,将她交给杨总管发落后,便冲回房内把枕头下的珠宝全扫进锦袋里,带着顾冬晴前往赵凝玉的落院,将锦袋丢到她脚边。 赵凝玉拾起锦袋,才往束口里一探,心就凉了一大截,但她仍故作镇定地问道:「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该是我问你的吧!你竟然命人把这些东西放到冬晴的枕头下,想诬赖她手脚不干净,要爹娘将她赶出家门,是不?」他实在痛心,小时候抱在怀里呵护细哄的妹妹,心地怎么变得如此丑陋? 「……还有吗?」赵凝玉脸色一沈,难怪等不到派去的丫鬟回来,看来是失风被捉了。 若是仅有栽赃一事被人揭穿那倒还好,她早就想好说词了,要是让大哥知道她主要是要丫鬟在顾冬晴固定服下的汤药内下毒,恐怕…… 「你还有脸问!这还不够吗?还是你又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赵系玦眯起眼,戒备万分地盯着她瞧,像防贼一样。 赵凝玉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捅进一刀,却不甘示弱地抬起下巴睨视顾冬晴。「我不过好心,见她没什么首饰,要下人送几件过去而已,免得别人说我们赵家小器吝啬,穿着寒酸。」 「你还有藉口好说!那你为何不当面送,偏要在背地里玩把戏?」 「我就算当面送,你还不是以为我玩把戏?我就算真心、就算假意,你有用心了解吗?你回来后满脑子只有她,何曾把我仔仔细细看在眼底了?」赵凝玉淌下两道泪水,正巧落入了前来关心的老人家眼里。 「又怎么了?玦儿,你又为了冬晴闹得玉儿不开心吗?好好一个家,能不能过几天平静日子啊!」赵父喟叹,整天被这种小事烦心,正事都不用做了吗? 第十四章 「爹爹,女儿不过想送点东西给顾姑娘,大哥就认为我耍心眼,想诬赖她偷东西。天地良心,女儿可从来不曾有这等想法!」赵凝玉递上锦袋,幸好大哥拿了绣工精细的锦袋装她的珠宝,帮了她的说词一把。 「玦儿,这是怎么回事?你一下说我们不接受冬晴,一下又怀疑玉儿对她的好意,不是教我们难做吗?」 「爹,事情根本不是这样子!」赵系玦将前因后果说了一回,赵父、赵母除了头疼,尽显疲态,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赵凝玉一句不是。 「好了,不过是一件小事,非要闹得大家撕破脸才开心吗?」 「爹!如果我们继续包庇玉儿,难讲日后不会闹出更大的事!我——」 「好了,成天吵吵吵,成何体统!要吵不会等我们两老归天后再吵吗?」 众人瞬间相对无语。 赵系玦知道爹娘难免偏心女儿,这是人之常情,只是事关冬晴在赵家的立场,如果不为她争取到该有的空间与身分,日后他不在府内,还得时时提心吊胆她是否受到不平的待遇。 「爹——」 「既然妹妹好意,那我就收下了。」从头不发一语的顾冬晴早赵系玦一步,向前取过赵凝玉手里的锦袋。「我用不着这些,炼药的时候戴着总是累赘,我也不喜欢珠宝,但难得你有心赠我东西,就算搁着不用,我还是得收下。」 「你!」得了便宜还卖乖!赵凝玉万万没有想到顾冬晴会来这招,硬生生地从她手里拿走她最喜欢的首饰。 「好了,就这样吧,冬晴收到玉儿的好意,皆大欢喜,大伙儿各自歇息吧!」赵母跳出来圆场,从此事当中确实了解到儿子所说的顾冬晴的善解人意,对这孩子的喜爱也慢慢地浮了上来。 「嗯。」顾冬晴搭上赵系玦的手臂,一日连两起为她与父母起争执,伤了和气只会让她更难在此立足而已,凡事适可而止,有好无坏。「你还没吃饭,晚点还要拣洗秋蚕丝,没时间浪费在这小事上,走吧,回去了。」 「……好,我们回房。」赵系玦几番呼息,不去看赵凝玉的愤愤神色便向父母告退,心里还是为冬晴不平,更气自己无法替她讨公道。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是什么样的人,以后他们就知道了,不需要这时候吵得脸红脖子粗。」任赵凝玉心机再重,还是成不了什么气候,怕就怕她狗急跳墙,做出令人头疼的傻事来,她不希望看见赵系玦为此自责。 收集好足够的秋蚕丝后,加上早已炼制好的神木胆熬鲈鱼成药,经过连日来的医治,昏迷了三年多的赵衡玮终于醒了。 「感谢天……玮儿呀,你差点急死娘了……」赵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抚着赵衡玮乾瘦的手背,没想到她有生之年能见到重伤的儿子苏醒,尽管他虚弱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都教她开心。 房内哭成一团,赵系玦眼眶红了一圈,强忍眼泪,拚命告诉自己这是好事,哭不得,唯一泰然的,只有离开床边不久,站到角落的顾冬晴。 她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她不清楚,也装不来。 「冬晴?冬晴呢?」赵母接过赵凝玉递来的帕巾,边拭泪边在房里探着顾冬晴的下落。 「别害臊,娘在唤你呢。」她是眼力不好,耳力可佳了,怎么可能没听见娘在唤她?赵系玦助她一臂之力,将她送进了围在床边的人群中,与赵母面对面。 她嚅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唤赵母。赵系玦在场,总不能喊赵伯母吧? 但是赵母一点儿也不介意,亲切地拉起顾冬晴的手,满心感激。「我的好冬晴,多亏了你,玮儿才有重生的机会,我本来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再听到他唤我一声娘了。」 赵母温暖的手不断地拍握她,慈祥和蔼的笑容与晶莹的泪光,在她眼底形成了前所未见的光芒。 这就是母亲的慈爱。 她曾经见过娘亲露出同样的表情,是在她重见光明的那一刻,素来不掉泪的娘亲首次在她面前红了眼眶,数度难以言语。 不知不觉间,赵母的身影与姚凤的渐渐重叠,顾冬晴不禁软了目光。 「不会,应该的。」顾冬晴反握赵母的手,接过她手上的帕巾,轻柔地替她拭泪。「年纪大了,哭对眼睛不好。」 「你说这是什么话?!哥,你还想袒护她?」 「嘘,安静点。」赵系玦拉过妹妹,静静品味着顾冬晴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 他从来没有见她笑过,净素的脸庞永远淡雅静默,她此时柔美的神情简直揪住了他的心,往更深层的爱恋里带去,他根本不忍心出声破坏此刻的美好。 「这罐续命造血丹乃是『百花谷』的良药,照三餐让二弟服下,三个月内应该唤得出爹娘。」她由袖囊内取出白色瓷瓶交给赵母,时间有限,她炼制的数量不多,但够赵衡玮一人使用了。 「玮儿这么虚弱,能服药吗?」 「磨碎添入白粥里,过几天再给他换肉粥,先把肉养出来才好下药调理身子。」她再抽出一张单子交给赵母。「找个人按这张单子看照二弟,头三个月绝对不能出纰漏。」 「好。杨总管,你记得提点贴身照顾二少爷的丫鬟,一定要严格遵照这张单子的指示,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唯你是问。冬晴,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吗?」 「没有,倒是我头有点晕,想回房休息。」这几天老是睡不好,翻来覆去的,稍微动一下就疲累头昏,可能是忙着赵衡玮的事忙过头了。 「这几天辛苦你了,回房好好休息吧。玦儿,还不快点过来扶她。」 「知道了,娘。」赵系玦扶着顾冬晴走出赵衡玮的房间,心里愈想愈开心,嘴巴都合不上了。「刚刚你叫玮儿二弟,还对娘笑了。」 「你还真容易为一点小事情开心。」这点从来没变过,在她面前,永远都是「百花谷」里的大男孩。 「不好吗?这样人生快活点,以后你没事多笑给我看,我想看你笑。」方才昙花一现,他根本没看够。 「你请画师来绘我笑的图像,你爱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临时要我笑,我怎么笑得出来?」她根本没有笑的习惯,要她扯脸皮都难。 「多练习就好了,熟能生巧,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顾冬晴冷睨了他一眼。「哭!」 「啥?为什么?」 「凭什么你要我笑就笑,我要你哭你怎么不哭?哭啊,还不快哭。」顾冬晴语气依旧平板,软呢的嗓音却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话不能这么说,临时要人哭,谁哭得出来?」况且他还是个男人。 「熟能生巧。」顾冬晴淡淡地吐出这四个字。 「夫人,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我们不哭不笑,好不好?」赵系玦连忙赔罪,不知道「笑」竟然是爱妻的痛脚,他还狠狠地踩上去,活该受到刁难。「你别气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那就送我回房吧,我真不舒服。」 「还好吧?你早上喝药了吗?」他还以为是离开二弟房间的藉口,原来她真不舒服,瞧他这丈夫怎么当的,一时间高兴过了头,竟然没注意到。 「喝了,我躺一会儿就好,扶我回房。」看到他紧张到手足无措的模样,彷佛知道她身子不好,却从没见过她发病,遇上了才惊觉还真有这回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窘样,她怎么敢说这几天事情多了,容易倦,下午总觉得困,不时头晕。 等手边的事告一段落,她也得替自己好好调养一番了。 纵然杨总管找来可以信任的婢女随时照看赵衡玮,他之后的每一碗药还是顾冬晴亲自熬煮的,三餐饭后与睡前一刻,未曾间断,一切看在赵系玦的眼里,是无比的心疼。 二弟已经醒了,他对赵家事业运作的方式也有了心得,是该找机会和父亲商量婚期,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婚事,将顾冬晴以八人花轿迎入赵家。 愈想赵系玦的心愈难耐,想娶顾冬晴的念头浓烈到他睁眼闭眼,脑袋只有这想法。 为此,他特地空下晨读时间,选在早膳前到书房向父亲禀明。 「爹,是时候安排我和冬晴的婚事了。」如此一来,冬晴的名字就能清楚载入宗牒里,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了。 「我知道。」赵父唉声搁下摊开的长宗卷轴,为了儿女的事,他不知道急白了多少头发,一个操劳过一个,孩子大了还是无法彻底放心。 「怎么了吗?」父亲脸上净是难言之隐,他趋上前去详阅卷轴的内容,满满全是人名,有几个他见过面,男的,尚未婚配,不然就是鳏夫。「爹,这……」 「替你妹妹找的对象。唉,都怪我跟你娘糊涂,玉儿足十六岁的时候,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我们就任由她自己挑选,她这个不好、那个不爱都随她,后来年岁渐增,你跟玮儿又接连出事,我跟你娘分神不及就忽略了玉儿的嫁期,现在可好了,等玮儿醒了,我跟你娘才惊觉玉儿都二十了,上门说媒的不是家中早有妻小,就是贪图赵家财产,要我怎么放心把玉儿嫁出去。」 赵父提笔删去几名人选,叹息声又重了一些。「这份名单是我重金聘请媒婆替我多方打听来的,听到赵家确实不少人有兴趣,但听到玉儿的年纪后,纷纷猜测她个性刁钻难以伺候,娶作正妻恐怕后患无穷,所以争先恐后地推辞。你说,这事该如何圆满?我跟你娘究竟是先头疼谁的终身大事?」 「爹,这并不冲突。我和冬晴早已订下,就差明确婚期,玉儿的事我也会多加留意,邻县不少人才,我想替玉儿找个好婆家应该不难。」他和冬晴在凤台只差夫妻之名,他疼妹妹,不代表他会就此退让,身为长子本就该立为楷模,早日成家立业,若信父亲的说法,他同意先处理玉儿的婚事,下一起绝对是二弟,不是他的。 「不是我要说你,这是你欠你妹妹的。」 「我?」赵系玦不解。「我从来没有左右过玉儿的婚配啊!」 「你是没有左右过玉儿的婚事,但是就是你的个性,才害你妹妹拖这么久还找不到满意的婆家!」挑三拣四,最后还不是轮到别人来挑!赵父想到这就有气。「你从小就特别宠爱玉儿,有好吃的好玩的,每样都先呈给她,什么事情都帮她处理得妥妥当当,你说有哪个男人能像你一样随时把她捧在手心上?能进到我们家来提亲的,家世人品哪项条件有缺?就是玉儿嫌他们没有你一半好啊!」 「……这罪名也要安在我头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赵系玦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他对弟弟、妹妹一样用心,看在玉儿是个姑娘家的分上,难免多让了她一点,结果这一误会就是好几年,还累及他终身幸福。 要不是冬晴体贴,百般谅解,有哪个女人家愿意牺牲至此?公公、婆婆是个问题不说,小姑最是麻烦,连小叔的生死都要扛在肩上。 结果呢?结果连走出赵府让人称一句「赵家夫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当人家什么丈夫! 「既然如此,就由我来替玉儿寻觅一门好亲事,我和冬晴的婚期就由我订了,届时我再请郑王爷主婚,任凭你们找尽藉口推托也无济于事,这回我绝对不会退让。」一退再退,每每府里有事牵扯上冬晴,总会无条件地先牺牲她,只要不动到他的福益,冬晴都会默默让步。 第十五章 那是他的妻,他发誓要终生呵护的人,但这誓言总是破在他家人身上。 「玦儿,我可是——」 「姑丈!」苏泓世突然推帘而入,焦急地直奔至赵父面前。「姑丈,请听我一言!」 「啊,都给忘了,这事我们以后再议。」赵父抚掌叫好,赶紧转移话题向赵系玦报喜,免得儿子再坚持下去,在女儿的婚事之前就得先挑他的婚期。实话说,他还不太能接受细瘦的顾冬晴做他赵家长媳,她看起来就是不旺夫。「泓世中了解元,明年初春就要上京应试了!」 早上快马报讯,晚点就有人在市集贴榜单,再到家里贴红纸、放鞭炮了。 「太好了!泓世,你果然争气!」赵系玦一把拍到他肩上,不过他可没中赵父的计,以后再议可以,那时他早就把所有的事都发落好了。 「谢谢姑丈、表哥。」苏泓世脸上没有快意,冷不防地向赵父跪下。「姑丈,我本来想通过会试后再向您老人家提的,但是……我请想姑丈将玉妹许配给我!」 他喜欢赵凝玉已经多年,苦读考上解元不只是为了光耀苏家门楣,也为了取得资格向赵父提亲,但从他十八岁应考开始,连续落马三回,他愈来愈烦躁,状况愈来愈糟,就怕转眼间赵凝玉就出阁了。 幸好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考上功名,而赵凝玉仍待字闺中,他一直以为他俩有缘分羁绊,正准备向赵父开口时,却在书房帘外听到青天霹雳的消息。 「啊?!」赵父与赵系玦同时震惊,实在看不出来苏泓世对赵凝玉有所爱慕,两人几乎毫无交集。 「这……」赵父迟疑了,亲上加亲是好事,苏泓世现在又有功名在身,但是苏父好逸恶劳,终日赋闲在家,全靠苏母一人针黹营收度日,加上赵家多少接济撑着过活,要他把女儿嫁过去……他望之却步。 「姑丈,我——」苏泓世本想再多做保证,杨总管却在书房外先发声。 「老爷,有『百花谷』的访客。」 「『百花谷』?!」赵系玦惊呼,直觉是谷主姚凤。 如果是她,那事情可就难处理了。以她的标准来看,赵家对待顾冬晴的方式除了差以外,就只有糟可以形容了。 「爹,既然是由『百花谷』来的客人,就由我和冬晴款待吧。」 「嗯,就依你吧。」听到「百花谷」有人来访,他也吓了一跳,心虚顿时浮了上来,不过身为赵家之主,有客来访,于情于理他还是得露个面,既然儿子要出面,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好。杨总管,麻烦你在偏厅设下小宴,再将大少夫人请来。」如果来人真是谷主姚凤,可别选在这时候强行把顾冬晴带回谷才好。 「是。」杨总管领命,依言办理。 赵系玦实在不安,却又不得不去面对。 一名妙龄女子牵着马匹,风尘仆仆地站在赵家大院里,背上襁褓娃儿带着细小鼾声,似乎从小就在马背上颠簸,习惯了,才能完全不受影响地安睡。 此刻正值赵家早膳之际,「百花谷」有人来访一事引吸了不少人围观,连赵母及赵凝玉都想了解来人究竟是谁、有何来意,却不敢端着主子的身分上前询问。 当来人瞧见由偏厅走出来的赵系玦与顾冬晴时,先是一愣,往前踏了几步,忽而笑了。「大师姊,没想到冷情如你,也会跟男人出谷?」 「霓裳?!」难得冷情的她也会惊讶,离谷多年的师妹竟然会出现在赵家。 「可不是我?大师姊,谷中的姊妹们好吗?」她笑着问,莲步轻移上前。 「我出来至今没接过谷里捎来的信,应该都好。」她指着霓裳背上的娃儿,不祥预感油然而生。「这娃儿是?」 「我儿子。」霓裳将娃儿抱到胸前,熟稔地逗弄他圆润的脸颊。「我今天是来找他爹的。」 顾冬晴秀眉一拧。「你被人抛弃了?」 「呵,师姊,你个性还是一样直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好像回到了谷里一样,真怀念。」她脸色转悲,哀伤地看着顾冬晴。「师姊,我真后悔没把师父的话听进去,男人的甜言蜜语只有在枕边而已,那混帐跟我燕好的时候,喊的还不是我的名字呢。」 「他是谁?」顾冬晴的脸色愈加凝重,转身淡扫过立于厅门外的所有男人。 「我今天在街上听说他是今年的解元,才知道这躲了我八个月的男人不在苏府,在赵家。师姊,这娃儿的爹真厉害,是个风光的解元呢!」 此言一出,大大地惊慑了赵系玦与顾冬晴,还有赵母、赵凝玉,随后而来的赵父与杨总管也瞠大了双眼。 「这位姑娘,你确定是黟县的苏泓世吗?」赵系玦硬着头皮问,他可以清楚感受到身畔的妻子听见谷里师妹受人欺侮后,整个氛围凝重了起来。 「我不管他是黟县还是歙县的苏泓世,我只知道这娃儿的爹左手虎口有道烧伤,是小时候替他娘烧热水烫到的;他右边腋下有颗偏棕的痣,大小就和绿豆差不多;他肚脐眼下三寸有块红色——」 「好了,这就够了。」赵系玦回头吩咐。「请苏少爷过来,如果他不肯,用押的也得把他押到这里。」 苏泓世左手虎口确实有疤,细心点的人看到了,问几句就能知道是他小时候孝行所致,然而他与苏泓世一道泡过山泉,知道霓裳所言丝毫不差,苏泓世下腹有块红色胎记,如果没把裤子解下,她岂会知晓? 「你想怎么做?」顾冬晴细声地问,不带一丝波澜,心里已开始盘算要如何整治那名负心汉。 「我没巴望着要他娶我,只是想问他认不认这娃儿?我想给娃儿讨姓苏,在苏家宗祠里挂上他的字牒。」 「我不认识她,那孩子不是我的!大表哥,救我——」苏泓世被两名粗壮有力的家丁由胁下掖住,拖拉到大厅前门来,当他看见赵凝玉眼神中的睥睨时,叫声更为惨烈。「不,我不认识她,是她不知道怀了谁的种,才想把孩子栽赃给我!」 「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你难道忘了在『碧空寺』后山跟我说过的话吗?这孩子也是那时候怀上的,你不想看看自己儿子长得是什么模样吗?苏泓世!」霓裳高举手中婴儿,清秀的五官显露在朝阳之下,不知是否听者有心,乍看之下还真有几分苏泓世的样子。 「不,那不是我的——」苏泓世拚了命地往后头退去,赵系玦掌心紧贴他的背,强迫他面对。「大表哥,救我,我不知道她是『百花谷』的弟子,我以为她……她是普通花娘……」 「就算是普通花娘,你也不该如此对待人家!还在圣洁之地做出苟且之事,你圣贤书究竟念哪儿去了?」赵系玦不禁动气,运用了一定的力道将他推下台阶,恰好跪跌在霓裳面前。「你给我好好反省!」 「这孩子不是我的,这孩子不可能是我的——」苏泓世狼狈地由地面爬起,连滚带爬的就是想离霓裳越远越好。 「孩子都生了,总该给对方名分。爹,我看得请舅母过来一趟,得早在玉儿之前,尽快安排表弟的婚事。」十年寒窗苦读,取得乡试便立马迎娶扶持多年的未婚妻,处理得当,该是一桩美谈。 「我不要娶她!我死都不要娶她,我根本不喜欢她啊!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我喜欢的是玉妹,一直只有玉妹啊!」真娶了霓裳,姑丈绝对不会把赵凝玉许配给他的。「玉妹,你要相信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我喜欢的人是你,是你!」 「一时鬼迷心窍?苏泓世,你还真敢说!好,我倒要看看你抱着我亲热时,不断呼唤的玉妹是怎生模样,竟教本姑娘成了她的替代品。」 「够了,要就针对我一人来,别欺负玉妹!」苏泓世仓皇站起,不敢看赵凝玉的表情,抖着声音扞卫道:「我告诉你,我是不可能会娶你的,你跟我……跟我燕好的时候已经不是处子了,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我的?我不认!」 顾冬晴闻言秀眉紧拧,准备冲下台阶好生教训苏泓世一番,岂知霓裳竟朗笑起来,言行中净是崩溃。 「不认……呵,你不认……」霓裳高举男娃。「好,那我就把他摔死!」 「万万不可!」赵系玦惊呼,赵父、赵母看得晕眩,几乎站不稳脚步。 「霓裳,他生父不要他,把他带回『百花谷』吧。」顾冬晴声音悠悠,听得霓裳一阵鼻酸,颓软而下。 赵系玦顺势奔向前去,将放声哭喊的男娃抱起,交给赵母照顾。 「我怎么有脸回去……呵,当初我可是私奔出谷的……师父一定不会原谅我。上天真不厚道,让我连续遇上的两个男人全是畜生,前一个说要为我生、替我死,结果师父的仇家一寻上,他立刻抛下我消失得无影无踪,暂住『碧空寺』又遇上狼心贼子,说是因为有我在,他才能平心静气准备乡试,结果现在他不认我就算了,我差点摔惨他儿子,他竟一点都不担心……哈哈哈……他一点都不担心呢……」 霓裳又哭又笑,模样狼狈,顾冬晴漫步下了石阶,众人以为她要搀起霓裳,岂知她从腰际间拿出放满细针的皮革带,取出最长最粗的一支针,冷不防地往苏泓世腰间刺去,疼得他双目飙泪,张嘴呼疼,她再乘机塞入一颗乌黑但香气四溢的药丸,逼他吞下。 「你……你给我吞了什么?」苏泓世掐着脖子,拚命催吐干呕。 顾冬晴不理他,牵起霓裳,将缰绳交到她手中。「回去吧,师父不会怪你。」 「大师姊……呜……我什么都没有了……呜呜呜……」霓裳哭得像个孩子,顾冬晴将她按在肩上,抚着她连日风霜侵袭,已经失了润度的黑发。「我恨苏泓世,但是我更恨我自己,识人不清也就罢了,我竟然……我竟然下不了手惩治他……」 「带着孩子回去吧,『百花谷』终究是你的家。」顾冬晴一句话化了霓裳胸口纠结的痛,哭得更伤心了。 如果那日她有随着衔春追出谷去,是否今天霓裳的际遇会大大不同? 「那个……冬晴呀,这娃儿长得白白净净的,不如就养在赵家吧?」赵母头一眼就喜欢极了这娃儿,再说她的年纪,赵系玦要是早几年成婚,早就不知道是几个孩子的奶奶了,她多想有个娃儿可以逗,偏偏顾冬晴及霓裳全摇头拒绝。 「娃儿的爹在这儿,他不要,我们就不能把娃儿留在这里,这是『百花谷』的规定。等娃儿十五岁了,他想出谷,想认爹,就看他的决定。」至于是认亲还是寻仇,就不清楚了。母亲的仇恨会不会传承到孩子身上,端看做母亲的如何教导。 顾冬晴走到依依不舍的赵母面前,接过男娃。看着娃儿酣睡的可爱面容,她不禁想问,把他送回「百花谷」真的好吗?待他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模样?留在赵家有比较好吗?如果又是另一个苏泓世,不如现在就掐死他…… 「大师姊,你变了,以前的你情绪没有这般外放,是他改变你的吗?」霓裳看向赵系玦,后者朝她点头示意,她笑着回礼,抱过娃儿背上,俐落地扎上带子上马。「大师姊,希望你遇见的是个好男人,不会落得像我一样的下场。」 「去吧,路上小心。」顾冬晴拍拍马背,送了霓裳一程。 「好,大师姊,你保重,千万别像我一样,所托非人。」说完这句话,霓裳看了苏泓世最后一眼,心痛地别开眼后,便快马加鞭离开赵府。 第十六章 「你这妖女,你给我吃了什么?」苏泓世拚了命地催吐,只吐出了一滩酸水。 「住口!你怎能用这种口气跟你表嫂说话?况且是你不对在先!」看他既哭又吐,赵系玦也于心不忍。「冬晴,你刚刚喂他吃了什么?」 「断情丹,只要动情就会腹疼如绞,这是『百花谷』才有的丹药。她痛苦,你休想快活,而且刚才那一针我喂上了毛强所中的虫毒,不至于要你的命,但会让你全身长满难看的红疹子。」如此一来,他这辈子别想娶赵凝玉,连想着其他女子都不行,甚至断了有人看在他的表相而愿意委身下嫁的可能。「赵家人不分男女我都救,你就算病死路边,我也不会伸出援手,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百花谷』的敌人。」 「不……姑丈、姑姑,我是一时糊涂,我对玉妹是——哇啊,我肚子好疼……好疼……痛……」苏泓世痛到在地上打滚,表情扭曲,出气多、入气少。 顾冬晴看也不看他一眼,直直地往大厅里走去,纵然神色自若,任何一人都可以清楚感受到她余怒未消。 「唉,自找的。杨总管,吩咐厨房送早膳,吃完就各自干活吧。」赵父摇头,经过这一折腾,都能吃午膳了。幸好他顾虑得对,没把女儿许配给他。 中了解元但人品有瑕疵,以后真有机会任官,也是地方的不幸。 人潮散开,最后仅剩赵系玦与苏泓世还在前庭,后者骤痛渐渐消逝,仍止不住泪水鼻涕流了满脸。 他觉得苏泓世可怜,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穿了没什么好同情的,但是霓裳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却一直萦绕在他胸口。 苏泓世毕竟是他的表亲,冬晴会不会因此对他信任递减,这可就难说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苏泓世始乱终弃的骂名几乎传遍凤台,远远胜过解元的风光。岂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知道是谁跑去密报,在大考前夕瞧见苏泓世捧着漆盒,私下拜访主考官,涉嫌贿赂先取考题,因此功名暂且压下,连同主考官一同发送刑部会审。 近月来,不少官府之人到赵府走动,不少人猜测密报之人就是赵府大少夫人顾冬晴,背后私语不断,闻讯而来的苏母对此极不谅解,时不时在她附近大声哭闹喊冤,一路哭向主厅要赵家两老为她作主,替她救回儿子,实在不堪其扰。 赵家氛围如腊月寒雪,赵系玦担心苗头全指向顾冬晴,二话不说便将所有责任一肩揽下,全力奔走以营救苏泓世。尽管如此,他仍然硬是在逐渐繁忙的公事与突如其来的意外事情中,抽出时间陪爱妻看书、磨药,就怕她心情不好,身子又不舒服了。 幸亏老天保佑,刑部遍寻不着告密的目击者,在赵府与主考官家中也找不出私相授受的证物,因此虽把他关进牢房一个月,不准家人探视,但免刑免枷,还算让人安心,只要去付点钱就能把人接回来了。 然而,苏泓世的解元身分已由候补取代,刑部以不影响大局为由,暂不发还功名,明年春季会试怕是不能参加,得等三年后了,但明眼人都知道刑部浩浩荡荡审理此案,结果却是一株未开即谢的昙花,总是先保官威颜面再管他人死活。 总之,人救回来,事情也解决了,赵系玦原以为能专心处理家业,还能多点时间陪伴顾冬晴时,却传出赵凝玉病倒的消息,还使脾气不肯让冬晴医治,累得他还得奔走各方名医。 现下唯一能让他喘息的地方,就只有在顾冬晴的身旁了。 「你有事就去忙,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顾冬晴坐在镜台前,有些无言,他今天怎么突发奇想替她画眉? 她鲜少在脸上作文章,要她坐着别动任凭他摆布,还真有些局促。 「别动,就快好了。」赵系玦搁下眉笔,满意地笑了。「我家冬晴真可爱,没人比得上你。」 「……你出门最好睁大眼睛瞧瞧。」别让外人笑他是睁眼瞎子,她还知道自己几两重。「你不用担心我,苏泓世的事影响不了你我,你不是他。」除非他也做了一样的混帐事。 「今天外头没什么急事,陪陪我心爱的夫人不好吗?」昨儿个他作了个梦,梦中顾冬晴与霓裳一样乘着马,背着婴孩离他远去,那画面栩栩如生,将他活活惊醒。 幸好醒来她还在。 「听说你妹妹病了,还病得很重?」前两天无意间听见外头扫地的家仆耳语,还以为最晚昨天就会听见他提出诊治的要求。 「嗯。烧烧退退的,爹请大夫来看过了,说没什么大碍。我昨天下午过去看她,精神还算不错,只是胃口不好,瘦了一些。」还有一直对他哭喊着不要嫁人,除了他以外没有人配得上她。当时爹娘都在场,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还得故作镇定安抚,着实令他困扰不已,幸好他没有坚持带冬晴过去探望。 「精神还算不错,大夫怎么会一个换过一个?」上门的大夫私下都在抱怨府上有「百花谷」名医,还请他们过来献丑,分明是欺人太甚。她看着暗暗吃惊的赵系玦,就知道他有心瞒她。「不想让我知道的话,以后就找口风紧一点的家仆。」 「爹是担心你会因为表弟的事迁怒玉儿,才不麻烦你出诊,再说你这阵子身体虚累,我怕玉儿的病染给你,那就不好了。」加上玉儿听到冬晴的名字就失控……唉,好好一名姑娘家,把自己搞得像疯子一样,如果她不是赵家小姐,谁能由得她胡闹? 「我说过,赵家人不分男女我都治,就算赵凝玉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因为私情而动手脚,而且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真的不行,我也不会自找麻烦。」防她防得跟贼一样,她是这么不理智的人吗? 「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我等会儿再跟爹提一回,总不能让玉儿继续病下去吧。」说他自私也好,有哪户人家愿意纳病姑娘进门?不快点把她治好,如何托人说亲介绍? 赵系玦提是提了,但等顾冬晴出面已经是五天后的事,因为凤台与邻边三县已经没有一位大夫愿意再到赵家出诊。 「所有来看过的大夫都说没事,多喝水、多休息就好,可是玉儿迄今还卧病在床……是不是需要什么难求的药方才能治她的病呢?」赵母焦急地问,怎么一个儿子好了,一个女儿就倒了,是祖墓的风水出了问题吗? 「娘,您别担心,冬晴有办法的,她都能把二弟从鬼门关前救回来了,玉儿的病根本不算什么。」赵系玦扶着母亲坐到丫鬟搬来的圆凳上,就近看着诊治的过程。 顾冬晴看着床上虚弱仓白的赵凝玉,静听她的呼息,再搭上她的脉门,不到一会儿的工夫就敛目站起,冷声地道:「玩够了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赵凝玉别过眼去。 顾冬晴眯起眼,俯视毫无悔意的她。「如果你想用装病来让系玦为你奔波,证明他仍对你有情有义,玩了几天,该心满意足了吧?」 「装……装病?可今天早上玉儿确实吐啦!」赵母一时间眼泪收不回来,看着女儿心虚的表情,好像……真有这么回事。「玉儿,你何时变得这么任性?你爹跟你哥哥是搁下了多少公事在为你着急,你——」 「我是真的不舒服!」赵凝玉咳了几声,哀怨地瞪着顾冬晴。 爹爹为什么要找她来医病?不是说了不想见到这女人的吗? 「还不到会死的地步。」如果她不是赵系玦的妹妹,她还真懒得搭理。「你爱怎么玩我管不着,至少别像个蛮横不讲理的死孩子,拖着周遭的人陪你瞎打转。」 赵系玦的事务已经够繁重了,她还不断地替他添麻烦,倘若今天她不是赵繁玦的亲妹,这种令人窒息的爱情真教人不敢领教。 「唉,你这孩子,大伙儿还不够疼你吗?这么任性怎么找婆家呀?」赵母无奈摇头,却不敢多加苛责,终究是她亏欠这个孩子。「你今天就留在房内好好反省,你爹那里,娘帮你说去,乖呵。」 「我真的不舒服!娘,你宁愿相信外人都不相信女儿……」赵凝玉低声啜泣,心里不断咒骂顾冬晴。抢走大哥,还不准大哥关心她,硬要挑拨离间!既然她赵凝玉得不到,就更不能便宜那该死的女人!她一定要想尽办法逼走顾冬晴! 「娘,我外头约了人要谈新一批的药材,先跟冬晴出去了。」他实在看不下去母亲对妹妹的过度怜爱,慈母多败儿果真不错…… 而且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落幕。 「大少爷、大少夫人,三小姐命危啊!」 杨总管持着灯笼漏夜来报,言词之间满是焦急,赵系玦与顾冬晴双双惊醒,从他披上外衣到应门,催促的呼唤始终没有间断过。 有这么严重吗? 赵系玦不敢大意,与顾冬晴迅速着装后便赶到赵凝玉的院落,在门口遇上了急忙奔来的赵父、赵母,还有许久不曾露脸的苏泓世也强忍着腹疼,请人搀扶过来了解情形。 一时间,长廊上灯火通明,看着丫鬟忙进忙出地换水,从房间端出来的全是带血丝的污秽物,大伙儿的忧心全写在脸上。 他乘机捉住贴身伺候赵凝玉的丫鬟,忙问:「小姐怎么了?」 「大少爷!」丫鬟匆忙福身,责怪地向顾冬晴扫去一眼才回道:「小姐从傍晚就开始吐了,吃什么就吐什么,还呕酸水,虚弱到无法下床,便……便什么都在床上解决了。她拦着咱们不给通报,说她不过是装病,通报了只是累得旁人奔波而已,很在意大少夫人白天说的话呢!大少爷,奴婢先去给小姐换热水了。」 丫鬟说得婉转,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赵凝玉虚弱到无法下床解手,对顾冬晴也起了责怪之心。赵母心急,入门的时候还差些踢到门槛失足。 碍于夜间不方便进门探看,赵系玦一下窗口、一下门边地来回踱步,余光不时往房里面扫,赵母哀切的呼唤声声入耳,却不见身后的顾冬晴有任何动作,他一慌张,话来不及思索就脱口而出—— 「你不是说玉儿装病吗?怎么会这样?我相信你不会动手脚,但我没想过你会直接视而不见,放任玉儿病情加剧。」 顾冬晴缓缓地抬起头来。「把这句话收回去。」 气氛瞬间僵冷,赵系玦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了些,彷佛不相信她的为人一般。 「抱歉,我把话收回去,我太心急了。拜托你,快点瞧瞧玉妹出了什么事。」房内传来阵阵干呕声,他深怕再这样下去,赵凝玉撑不过今晚。 她淡然地看了他一眼,赵凝玉要是瞧见他此时的表情,铁定不药而愈。 进到房里,冲入鼻间的味道陈腐带酸,她拧了秀眉,感觉不对劲,直到翻看了赵凝玉污浊的双眼与皂白的舌头,吐出的液汁如黄河水,更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她突然病危的原因了。 「是谁让她服下丧尸散的?」她一一扫过房里婢女,惊吓、疑惑、不知所措的反应接连而至,唯一抿唇皱眉的人只有赵凝玉的贴身丫鬟。她疾声质问:「你知道服下丧尸散的下场是不断呕吐,直到呕出体内水分,变成乾尸为止吗?说!你怎么跟四川『唐门』接触上的?」 第十七章 「我……我……」她本想狡辩没有,但顾冬晴指证历历,她没胆说谎。「我……我不知道什么丧尸散,也不认识四川『唐门』的人,是小姐要我跟他接洽,询问是否有奇药能帮她装病,要愈严重愈好……那郎中就拿了这味药给我,说吃了不会死,只会一直吐……用来装病再适合不过了……他有说、他有说解药就是不断喝水,喝够了水就会好了……」 「服下小指甲片的分量,喝水还有可能会好,服用超过一茶匙,就等着收尸吧。」丧尸散是「唐门」毒药,师父曾盗了几瓶回来让她研究解药,只是做出来的解药数量不多。「你给她服下多少?」 丫鬟抖着声。「一……一……一瓶。」 「你们主仆究竟在做什么!」她承诺过是赵家人都会救,回头她一定要加条但书——自作孽不可活,不尊重自身性命的人她一概不施予援手!「我回『百花谷』取解药,东厢房内靠西边的第二层柜子里有罐紫色陶壶,把里面的药粉混水让她喝,在我回来之前不可断她饮水,饿了就让她吃菜粥、米粥,切记不能让她碰到荤食,葱蒜一样不行。」 她冲出房外,拉起赵系玦回房准备回谷的细软。 「你妹妹中了丧尸散,只有『百花谷』跟『唐门』有解药,你快随我回谷,晚了就来不及了。」她不喜欢恣意任性的赵凝玉,却不想看见赵系玦伤心难过,就算她心里对方才的事存有疙瘩,这节骨眼上就先别计较了。 「大少爷,请留步!」丫鬟抹泪冲出房间,赵母随后也步出房门,来到赵父身畔低声啜泣。「小姐说要大少爷陪着,不然她宁可死也不喝水。」 「这丫头也太任性了吧!自己造的孽还敢讨价还价……」赵家到「百花谷」的路上,换车改马不停歇,来回至少也得二十来天,他怎么舍得顾冬晴一人奔波劳累?但另一方面,他也怕赵凝玉不择手段,真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 「玦儿,玉儿命在旦夕,你就留下来陪她吧……」赵母泪流满面,苦苦央求儿子。他明明很疼爱妹妹,却露出为难的神色,一定是因为顾冬晴的关系。「冬晴,我求你,让玦儿留下来可好?我不想让玉儿出意外,我求你,我跪着求你可好?」 「娘!」赵系玦紧扶住她的双臂,不让她双膝跪地。「你就是这样宠溺玉儿,才会让她越来越无法无天,都敢拿性命威胁我们了,下回不顺她的意,不怕她食髓知味,嚷着要上吊跳河来换取我们的妥协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我女儿要死了……呜……」 「我们就尽人事、听天命吧。她自己做的,是好是坏她得自己承担,难不成等她出嫁了,我们还要跟在她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吗?娘,你要理智一点,不能随玉儿胡闹起舞,你愈是顺她的意,她愈是得寸进尺!」他总算能体会顾冬晴当年为何不理会与人私奔的霓裳了,就是有他们的附和才会让赵凝玉一再错下去。 「你现在嫌你妹妹麻烦,等我老了,你不也嫌我麻烦?既然如此,我不如现在就跟玉儿一块儿去了,省得你日后烦心!」 「娘!这是两码子事,你不能混为一谈!」赵系玦额际隐隐作痛,想不到方法解开眼前死缠的纠结。 「分我几名身强体健的家丁,我回去就好。」顾冬晴扶上他紧绷的手臂。「再耗下去,你妹妹都要归西了。我说过你有这份心便已足够了,为了节省时间,我要即刻启程。」 「太好了,我就知道冬晴是个识大体的好姑娘!老爷,咱们亲自替冬晴挑选几个合适及能信任的家仆,顺便替她打点马匹。」赵母喜出望外,就怕顾冬晴出尔反尔,得先把事实定下。 「好。玦儿,这里就交给你负责了。」两老相偕,飞也似地离开。 待赵父与赵母走远后,杨总管也一并前去调度人手,苏泓世因为腹疼昏迷被送回房间休息,原本热闹的长廊顿时人烟冷清。 赵系玦轻搂顾冬晴,她这阵子容易头晕,实在担心这一路上会有什么意外,家丁要是来不及应变该如何是好?他实在好想和她一道儿回去,总觉得要亲眼看着她才好放心。 「这回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千言万语他只说得出这句。 「我知道,你也是。」顾冬晴回搂着他,知道他在赵家有太多身不由己的难处,早知如此,在「百花谷」时就该让他尽情放纵。 时间紧迫,两人无法好好话别,顾冬晴回房稍作整理,匆匆之间忘了带上灯笼便赶往前院,远远便听得赵父、赵母相互议论的声音。 「这样真的好吗?你不怕玦儿跟泓世一样服下怪药,一辈子就这样毁了?」 「不会的,我看得出来冬晴深爱玦儿,她舍不得下手,否则她岂会万般退让?老爷,我知道我自私,但牵扯上孩子,天底下有哪对父母不自私?玉儿虽然不是我们亲生,好歹也是喝我的奶水长大的呀!」 「我还是觉得不妥,就算冬晴答应了,玦儿愿意纳玉儿为妾吗?我一再拖延他和冬晴的亲事,现在又要他迎娶玉儿,你说,他会不会负气出走?」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负气出走,但『百花谷』弟子绝对不与他人共事一夫,你们要赵系玦娶她为妾,可以,要他先休了我!」 顾冬晴由黑夜中缓缓现身,吓坏了赵家两老。 「冬、冬晴,我……」赵母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看了数回赵父才下定决心地说出藏了二十几年的秘密。「其实……玉儿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玉儿的生母是我私交好友,我们同年怀孕,指腹为婚,岂知她难产过世,而我的孩子……出生当日便夭折。徵得玉儿生父同意后,我们就把她抱来养了。玦儿跟玮儿当时年纪小,不知生死何意,真当玉儿是我怀胎十月所生,就让他们误会到现在了。」 「所以呢?」她冷睨着赵家父母,心一寸一寸地下沈。 「你是个得体懂分寸的孩子,不像玉儿被我们宠疼了,总有几分骄纵,所以……」顾冬晴出奇冷静,应该说她平常就是这样子了,赵母却觉得此刻的她看起来特别令人不寒而栗,但为了女儿,她豁出去了。「我跟老爷商量过,想趁此机会公开玉儿的身世,好让她能光明正大地嫁给玦儿为妾。」 她没有要赶冬晴走的意思,还是会把她视作媳妇,真心地接纳她成为赵家一份子,只是她要顾及的层面太多,难免会有所牺牲,只要大家愿意各退一步,不就相安无事了吗? 「都怪我们两老糊涂,瞧不出来玉儿的心事……冬晴,我们只要求为妾就好,你就让玦儿收了她吧?只要你答应,我们也会立刻备妥你和玦儿的婚事。」 赵母天真地以为顾冬晴为了嫁进赵家可以忍人所不能忍,还真以为她考虑过后便会点头答应,正期待着从她口中听到好消息。 怎么可能!「我只要不回谷取药,还用得着担心赵系玦会纳她为妾吗?」 「你!你未免太狠心了!如果玉儿死了,你以为玦儿会用心待你,没有疙瘩吗?」救她一个儿子,毁她一个女儿,她就算有心,日后还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顾冬晴。 「夫人,够了,别求她。」赵父扶住妻子的双肩,冷冷地回视顾冬晴。「我不反对玦儿娶你,唯独不能接受『百花谷』只能一妻的规定。你瘦小如幼女,如何孕育健康子嗣?没错,是我们赵家用掉了你的神木胆,倘若你服下神木胆,很可能改善你体虚的现象,但那要多久的时间你能说得准吗?你年岁不小了,能保证在这两年内为赵家生下健康的长孙吗?如果你今天跟的是玮儿,我早就办好你们的婚事了,可惜玦儿是长子,他有为赵家传宗接代的责任!你别怪我自私,因为我绝不能让赵家的规矩坏在我的手上。」 顾冬晴略略一震,说不出话反驳。 「你不肯回谷取药,玦儿为了他妹妹,一定会拚死上『唐门』,玦儿可没有你一身解毒本领,难保不会像毛强一样让人扛进赵家,一口气断断续续交接不上。你能眼睁睁看着玉儿咽气,难道还可以心平气和地看着玦儿死于非命吗?」赵父改以赵系玦动之以情,果然瞧见她几分动摇之姿。「你现在的决定如何?留下等玉儿毒发身亡,还是回『百花谷』取解药?」 顾冬晴几番呼息,咽下满心酸涩。这就是赵系玦平时在赵家承受的压力吗?沉重到她好想吐,胸腹之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我回谷取药。在我回来之前赵凝玉就死了的话,那就是她的命了。」 「百花谷」内,姚凤与几名女子坐在清心坡上逗弄霓裳的小男娃,谷里几个小毛头就绕着她们玩猫捉老鼠,不亦乐乎。 自从顾冬晴离开「百花谷」后,这里休憩谈天的人就多了,以前看在她贪静,又是谷里大师姊的分上,鲜少有人在此逗留,叨扰她的闲谧。 「这娃儿真可爱,谷里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小的小娃娃了。」谷里没新生娃儿是好事,表示嫁出去的弟子们和乐无虑。姚凤语锋一转。「可惜这娃儿长得这么俊,生父却是个不负责任的混帐东西,别以为他是赵系玦的表弟我就不敢动他,要不是知道冬晴不会让他太好过,我才不止托人密报他行贿呢!」 「师父,对不起,让您担心了。」霓裳愧疚地低头。 还以为抱着娃儿回谷,师父会狠狠地斥责她一顿,骂她自作自受何必回来哭诉?岂知师父给她的却是个温暖的拥抱,直说回来就好。原本告诉自己这辈子不能再落下的眼泪当场又滚落眼眶,之后师父又竭尽所能地安顿他们母子,嘘寒问暖不断。 大师姊说的对,「百花谷」终究是她的家。 「别老是跟我说对不起,照你这么说,谷里有多少人要跟我道歉,我不烦死吗?」姚凤啧了一声,放小娃儿到草皮上,任由他打滚呵笑,心情莫名的好。 霓裳收起感伤,看着儿子在草地上张舞四肢的可爱模样,有感而发。「不知道大师姊怎么了……对了,师父,我都忘了跟您提起,我回来的路上听见不少人说凤台郑王爷下令彻查『百花谷』的位置,您是……」跟郑王爷有什么过节? 「哼,管他,有本事就派兵踏平我『百花谷』呀!」听到凤台郑王爷时,她心抽了一下,看来冬晴这丫头是跟她爹见过面了。 见过了也好,赵系玦的父母应该很重家世门户,至少郑延寿还有点用途在。 「师父——师父——大师姊回来了,您快来呀——」远远的就听见衔春拉高嗓子呼唤着姚凤。「大师姊在马背上昏倒了——」 「昏倒了?好端端的怎么昏倒了?赵系玦人呢!」听到顾冬晴回来,姚凤笑容挂上还没眨眼的时间就垮了。 「我刚从东村回来,只有瞧见大师姊,没有赵师姊夫的人影。我请其他师姊妹帮忙把大师姊送到她房间了,师父,您快去看看她吧!」 一到顾冬晴房里,姚凤简直无法相信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是顾冬晴!她就算身体状态再不佳,也不曾如此憔悴过。好好的一个人交到赵系玦手上,怎么回来活像一具死尸,面容苍白透灰,唇瓣泛紫乾裂,呼息短促几乎命绝? 那该死的王八羔子敢这样对她女儿,改天非去砍他个七、八十段不可! 「衔春,你带人到谷外仔细探过,我要确定赵系玦有没有跟冬晴回来。」如果没有,那小子就注定要去投胎了!「玉梅,谷里除了冬晴,就数你医术最好,你快点来看看你师姊是怎么了?」 第十八章 千万不能有事,她就这么个女儿呀! 「是,师父。」玉梅一搭上顾冬晴的腕间,脸色乍青现白,这么明显的喜脉震得她来不及诊治得更为仔细,讶然就脱口而出了。「师姊……有孕了!」 「有孕?!」姚凤青天霹雳,不知该喜该忧。能抱到自己的亲外孙,那是天大的喜事,就怕冬晴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孕育孩子?能平安到生产吗?会不会一大一小都有问题?生得过是麻油香,生不过……生不过就四块板了呀!她急问:「要紧吗?冬晴还有没有什么病痛?还有,你说这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会不会……会不会小产还是死胎?」 「师父,你冷静些,别一遇到大师姊的事就乱了套。」玉梅长叹一息,取来薄被为顾冬晴盖上。「大师姊体虚,可能前五个月都得好生调养注意,否则小产就难说了。现在看来是没什么大碍,就等大师姊醒了,我想她应该比较懂得如何拿捏。」 「说的也是,都怪我在她小时候喂她太多杂七杂八的东西,现在她的骨子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冬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孩子乖巧,总把自己照料得妥妥当当,从不教她烦心,怎么一出事就这般严重?她出谷后有固定喝药吗? 「师父!」衔春急步入内,额上香汗淋漓。「我们谷外能找的地方全找遍了,就是没有赵师姊夫的踪影!汶婶说前几天东村来了一群汉子,我看过了,一样没有。」 汶婶是东村客栈的老板娘,也是「百花谷」嫁出去的师姊,所以东村来了什么新脸孔,汶婶总会在第一时间内通报「百花谷」,要众师姊妹小心行事,她今天会到东村就是为了瞧瞧那群汉子有何企图,而她在外的身分是汶婶到邻县人家分养的小女儿。 「……很好,他们赵家简直欺人太甚!」如果她猜得不错,冬晴一定是教训欺侮霓裳的混帐惹得赵家不快,联手将她赶了出来。 她想摇醒顾冬晴一口气问个清楚,又怕惊扰到她,动了胎气,只有沾唇喂她一些养气补血、安胎定神的补药,一行人就在她房里等到日薄西山入,才盼到她睫毛轻轻颤动,幽幽转醒。 「冬晴,你终于醒了!」姚凤急到都快把她房间地板踏出一个窟窿了。「赵系玦那混小子怎么欺负你的?你快告诉师父!」 顾冬晴撑起身子,酸痛难耐,令她蹙紧眉头。「师父,我要丧尸散的解药。」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那混小子是怎么待你的?」 「赵系玦待我很好,只是他妹妹误服丧尸散,需要解药救命,现在赵家一团乱,他才没陪我回来。你托人送解药去东村客栈给一名姓傅的男子,他是赵家领头,护我回来『百花谷』的,你千万别为难他。我身子短期内不适合长途颠簸,你请他带口信给赵系玦,说我谷里有事,三个月后再回去。」 她不打算向姚凤言明赵家二老对她说过的话,以师父的个性,她可能会不惜与郑王府联手压垮赵家事业。 「你老实跟他说你怀有身孕不就好了?」他不马上奔来,「百花谷」就跟他没完!「就算你没怀孕,他都不该放任你一个人回来!怎么,请家仆就可以打发了吗?当初是谁跪在我跟前,求我把你嫁给他的?到手了就不珍惜,混帐东西!」 「我也是回谷的路上才知道有孕的。」这阵子事情不少,她总以为是适应不良才会头晕想睡。往常月信两、三个月才来一回,她压根儿没想到怀孕这件事,要不是在马车上吐得厉害,闻不得一点荤腥,她也不会察觉,替自己把脉确认。「救人要紧,先别计较这种小事,快派人把药送过去。」 「真难得你会说出救人要紧这种话……我这就安排,你先好好休息。」 「也好,我现下手脚无力,让玉梅留下帮我。」目送走姚凤与衔春离开后,顾冬晴伸出掌心。「替我放血。我中了醉太白,现在有孕了,不能让毒性继续留在体内。」 「醉太白?!谁对你下这么狠的药?」醉太白无色无味,一开始状况轻微,只是让人感到头晕,渐渐地就像灌下一坛一坛的陈年老酒,像喝醉酒的人一样,站不直、走不稳,说话颠三倒四,神智不清。 而她竟然没有诊断出来,还要大师姊提点她! 顾冬晴看出玉梅不甘,软声安慰。「那不重要,反正我喝下的量才少许几滴,毒性本就不明显,我勉强还压得住,要不是怕影响胎儿成长,不解也没关系。你记得别让师父知道就好,我怕她反应过度,又胡乱找人报仇。」 她身体不好归不好,却因为尝过百草而能抵挡部分毒性,除非是一滴封喉的剧毒,否则几乎短期内都对她构不成太大影响,她甚至能自己排毒,不需经过药物救治。 以为每天让人在她熬药的煎壶里滴入几滴的醉太白,她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去,赵凝玉想害她,差婢女到厢房栽赃嫁祸兼下毒,恐怕是白费功夫了。「百花谷」之所以能有丧尸散的解药,就是她自己以身试出来的,这点毒她还不看在眼底。 起先她确实误喝过几回,犯了头晕,直到救回赵衡玮后,她才有心思与时间了解来龙去脉。她怕赵凝玉因为她未出现中毒的症状又使其他诡计,索性就不解了,免得演不出来娇柔的样子,只是没料到之后头晕,还有另一层涵义,原来是怀了身孕。 为了孩子,这回她非解不可。 「我知道了,你忍着点。」玉梅在她指间上划下一刀,挤出绿豆般大小的血珠后,倒进解毒药粉…… 离开顾冬晴的房间后,姚凤怎么想气就是无法消。 霓裳曾说过,赵家相当宝贝么女赵凝玉,二十岁了还待字闺中,舍不得把她嫁出去,这次赵系玦没有陪冬晴回来,应该是留在赵府里照看他妹妹。 想来就生气,赵府人是死光了吗?还是他们的女儿理该好好照顾,她家的冬晴就活该当杂草自力更生,还要当肥养活他们家人吗? 「霓裳,我没空等凤台的弟子回报了,这里就你知道赵家在哪儿,你带解药过去,顺道打听赵府的人平常是如何对待冬晴的,记得,愈详细愈好,至于解药,人死之前喂进她嘴里就行。另外,东村那些人,你出谷的时候要不要绕过去通报个一声,就看你的心情了。」她已经够仁义了,冬晴身子底差,要不是她福大命大,孩子可能小产不说,一尸两命的话赵家全抵上了都赔不了! 赵系玦这次是犯了她的大忌了。 「师父,玉梅有事禀报。」玉梅随后追上,附在姚凤耳边将方才顾冬晴的事全都说了一遍。「赵家有人想对大师姊不利,我们可得注意。」 「好,很好,看来这回得由我亲自出马,来会会我们『百花谷』的亲家了!」姚凤双眼迸出火光,几乎都快要烧起来了。 赵母站在赵家大门外,紧锁着前、左、右三个巷口的车况,恨不得一个眨眼,顾冬晴就坐着赵家马车出现在她眼前。 「都一个多月了,不是说二十来天就能回来了吗?」她已经连续十几天到府外等人了,在家里实在坐不住,想到女儿乾皱的皮肤、痛苦的呕声就难受。她对身畔同样焦急的赵父问:「是不是我太心急了?要纳玉儿为妾的事,应该等冬晴从『百花谷』回来再提,你说她会不会一气之下,不顾玉儿生死?」 「我也说不准,当下我们都慌了,急着替玉儿找救命心药。」从没想过女儿会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她以前是个多爱撒娇、多贴心的孩子啊!赵父叹息。「现在说这些都来不及了,只盼他们现在已经在回府的路上。」 「如果冬晴不回来,玉儿该怎么办呀?老爷,你说还有其他法子可以救玉儿吗?」好好的一个女儿变成这样,她的心头肉呀…… 「……就看能不能找到卖药的郎中,直接向他买解药或问源头了,大不了数目让他自己开口。」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事,就怕找不到,没法让他花钱打通关系。连顾冬晴都着急得很,看样子他们得做最坏的打算,只是在用尽方法之前,死马也得当活马医了。 赵母乍见曙光,能救赵凝玉,什么办法都好。「是呀,老爷,我们一开始怎么没想到呢?都怪我们急糊涂了,把希望全押在冬晴身上。快,我们快找玦儿去,他在外头认识的人三教九流都有,能请他们帮忙找的话,玉儿解毒的机会就大了!」 「不用麻烦了,丧尸散的解药在这儿。」姚凤和霓裳由赵府屋檐翻身而下,见到赵家父母惊吓心虚,又满是欣喜的复杂表情,姚凤顿时眯起一对美目。「想救赵凝玉,可以,先跟我说清楚要赵系玦纳妾,娶的还是赵凝玉是怎么回事?」 难怪冬晴回谷后死活不肯说出前因后果,要她别问,尽管安排人送解药便是。哼!要她姚凤送上丧尸散的解药为他们的女儿治毒,他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却要送她女儿上西天,天底下哪有这等蚀本交易! 「你、你是谁?」赵父指着盛怒中的姚凤惧怯的问,防卫得很。 他原本就不指望顾冬晴回谷不会碎嘴,早就有所准备,也想好一套说词,毕竟玦儿还没迎娶玉儿前,就没有纳妾一事。 而且他一旦抬出玦儿来,顾冬晴几乎都会照办,无论是替府里杂役看诊,还是回谷取药,只要他能祭得出说词,她就一定会心软,他就是赌顾冬晴在意玦儿这点,只是他万般没有想到上门理论的女子光是眼神就让他有股不寒而栗的感觉,想好的说词一个字也吐不出。 「『百花谷』谷主,姚凤!」她一闪身,瞬间移往赵家二老身后,喝阻他们想进屋躲避的念头。「知道怕了?蛤?还不快点把事情给我交代清楚!胆敢避重就轻,我就算花上十来年的时间,也要让赵家百年药材基业断送在你这一代!」 「这……」赵母支吾其词,轻易就能对顾冬晴说出来的话,却毫无勇气向姚凤吐露一字。以往觉得理所当然的事,现在想来不是心虚便是羞愧。 「嘴还真硬呀,我看你们的嘴能硬到何时?」姚凤取出解药,拔掉木塞。「那我就把药倒得一滴不剩,看你们拿什么去救女儿!别以为江湖上有人敢得罪『百花谷』来卖你们人情,你们就等着明亮动人的赵凝玉慢慢地成为一具乾瘪的女尸,当着你们的面双眼暴突,气绝身亡,尝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别、别倒!我什么都说,你别冲动!」赵母仔细地交代了前因后果,包括赵凝玉的身世,以及她要冬晴退让的细节,说到最后,她完全不敢去看姚凤的脸色。 「赵系玦知道吗?」她阴恻恻地瞪着赵家二老。 「不、不知道。女侠,冬晴不肯让玦儿纳妾,我们自然不勉强!虽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仍然不敢亏待冬晴,只是父母私心人皆有之,才会向冬晴开口,试试机会,就如同你会为了冬晴的事过来一趟,我们也是同理爱护我们的女儿呀!就请你就别跟我们计较这件小事,更别为难玉儿好吗?」赵母苦苦哀求,希望姚凤念在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分上,小事化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穿了就是看不起我们『百花谷』是不?还是嫌弃冬晴身子不好,不能为你们赵家孕育健壮的子嗣,所以才要为赵系玦纳妾,替赵家开枝散叶,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理由来当藉口?」姚凤怒瞪着心虚缩肩的赵家二老。「都有是吧?冬晴是非进你们家不可、非顺你们的意思不行吗?你们赵家简直欺人太甚!」 第十九章 她怒不可遏,冲入赵府内大声嘶吼怒斥,一挥拳,冲上来的护院应声倒了四、五个。「赵、系、玦!你这王八羔子,还不快点给我出来!你还是个男人的话就给我出来面对问题!」 「哼,负我一个不够,还要负大师姊凑成双,师父说的不错,你们赵家简直欺人太甚!」霓裳跟着冲入赵府,她武功没有姚凤好,但一手撂倒一个还行。转眼间,赵家倒下的家仆护院都可以叠成一座假山了。 「岳……谷主、霓裳姑娘,你们怎么来了?」赵系玦闻声,由厅后快步走出,一见到姚凤直觉不妙,以为冬晴出事了,后来定眼瞧见霓裳也一道前来才松了一口气,她们可能是来找苏泓世算帐的。「泓世表弟已经回乡休养了,暂时不在府上。」 「谁理那苏泓世!冬晴一定教训过他了,我主要是来找你这个不守然诺的混球!你说,你为什么要纳赵凝玉为偏房?还放任你家里的人对冬晴下毒!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说终身绝不纳妾,一心一意对待冬晴?怎么?船过水无痕,风过不留声吗?要不是冬晴试过太多药,本身能抑下毒性,她早就在回谷的路上毒发死了!」 她故意不说出冬晴有孕的事,就怕赵家二老听见喜讯嘴脸都变了,要孩子所以勉强接受生母,先骗回家再说,那她只会更生气、更想教训人而已! 而且,她才不想把孙子分给如此自私的家伙,只有姓赵的人才是人吗? 「冬晴中毒了?是谁下的毒?她现在怎样了?严不严重?谷主,你倒是说话啊!」赵系玦闻言紧张死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她面前来。「她究竟怎么了?你快说呀!她人呢?现在怎样了?要紧吗?」 他的担忧不算假,可她不是这么好唬哢。「猫哭耗子假慈悲!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人是在你赵家出的事,你怎么不问问是谁下毒想害死冬晴的?哼,都要娶赵凝玉为妾了,谁信你真担心冬晴的安危?我看你也巴不得冬晴快点咽气,你好跟赵凝玉双宿双栖!」 「我疼冬晴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伤她分毫?再说我跟玉儿是兄妹啊,我不可能会娶她的!」就算不是,他对赵凝玉也不可能有什么非分之想,讲难听点,今天她要不是他妹妹,他绝对无法容忍她的骄纵。「谷主,你快说冬晴现在究竟如何?解毒了吗?有生命危险吗?」 「看来你爹娘瞒你瞒得真彻底,其实赵凝玉不是你爹娘亲生的,是抱养来的,你爹娘想趁这机会公开她的身分好嫁给你,在冬晴回谷之前,你爹娘就要她允你纳赵凝玉进门了!怎么,我们『百花谷』出来的姑娘命贱,任由你们搓圆捏扁吗?我不确定你爹娘有无避重就轻,把不利于赵凝玉的事情轻描淡写地带过或选择不说,但这些已经足够了!你现在还有脸来问我冬晴好不好?你觉得她好吗?好吗!」 姚凤几乎气红眼眶,她笨,女儿比她更傻。赵家人都欺负到她头上了,她还回谷替赵凝玉取药,为什么不干脆让那女人毒发死了算了? 「爹、娘,可真有此事?」赵系玦不信,但在看见父母别开眼的同时,心顿时冻凉了一半。「……怎可如此……你们事前为什么不先问问我?你们疼惜玉儿,为什么不疼惜我、不疼惜冬晴?在我回家的头一天就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们,冬晴对我有多重要,她是个不管我多狼狈、多暴躁、多幼稚、多不讲理都可以彻彻底底包容我的女人,从来不会因为我是赵家长子就对我抱持着该庄重、该沉稳、该有多少担当的期许,而你们竟然合力把她赶走!」 他突然想起顾冬晴在「百花谷」避不见面时,那浓烈得欲置他于死地的悲怆、浮躁、惊恐。当时他人还在「百花谷」内已经遍寻不着发怒的她,现在分隔两地,他又不清楚「百花谷」确切的地理位置,要上哪儿找人? 「我没有赶走冬晴的意思,你别误会娘呀!」赵母本想解释,却引起儿子更大的反弹。 「你们明明知道『百花谷』的规定,明明知道冬晴讨厌男人二心,你们还……这还不算赶走她吗?她可能不回来了啊!」他的冬晴……他的冬晴啊!他一心想守护的冬晴可能就这样离开他了…… 他几乎站不稳脚步,她回程的路上还出事,他不在她身边,她会不会觉得无助?会不会有被人抛下的错觉?会不会以为他不要她、不爱她了? 以前的顾冬晴绝对不会庸人自扰,可是在他母亲那一番说词下,情形俨然不同了。 「别在我面前作戏,我不是冬晴,不会因为你们几句假仁假义的话而心软。想要解药是不?这就给你!从今而后,『百花谷』与赵家势不两立!」姚凤举高药瓶,将药液倒得涓滴不剩!「我不稀罕当你们的亲家,又岂会害怕成了你们的仇家?我就要你们尝尝女儿将进鬼门关的感受,这就是你们的报应!霓裳,我们走!」 「等等,谷主,你听我解释——」赵系玦急切呼唤,仍然无法止住姚凤翩飞而去的愤怒身影。 这下该如何是好?赵系玦心里乱七八糟,唯一想得到的仅有后悔。「早知如此,我便不会带冬晴回家炼药疗伤了,我明明预想得到你们不会全然真心地接纳冬晴,却还天真地以为日子久了,你们知道冬晴的好就会……就会……究竟是我让你们失望了,还是我对你们的信心太足……」 「玦儿,娘没有排斥冬晴进门,只是、只是我自私了点,想要你和玉儿皆大欢喜,做人父母的希望孩子快乐有错吗?我不过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我不只说过一次冬晴对我很重要,难道你每次都没听清楚,每次都糊涂?说不定冬晴中的毒就是你们下的!」赵系玦无法接受赵母的推托之辞,怒气冲冲地顶了回去,吓掉年迈母亲在眼眶中打转已久的泪水。 「孽子!你怎可用这种语气跟你娘说话?」 「难不成要我跪下磕头感谢你们的恩泽吗?我早就该搬出去了,就算耕田种菜、饲鸡喂鸭都好过现在这种傀儡生活!什么长子的责任……够了,真的够了!」 尚未离开的霓裳看了好一会儿的赵家大戏后,抿了抿唇,实在未有太大兴趣。「拿去吧,这是大师姊交代我要拿给你的东西。」 冬晴?!赵系玦连忙接过手,是一罐白色束口的小瓷瓶。「这是?」 「丧尸散的解药。大师姊知道师父的个性有仇必报,一定不甘心把解药交出去,私下又托付了我一回。大师姊说她答应过你要治好赵凝玉,她不能食言。只可惜,对她承诺的人却不能同等守信。」经过这一回,谁敢说大师姊冷酷无情?淡情之人动情,那才是没齿不忘的承诺呀! 她愈想愈伤怀,忍不住替顾冬晴多抱屈了几句。「我实在为大师姊感到不值,她为了你,不敢让师父知道她中毒的事,就怕师父一气之下对赵家不利,若不是大师姊无法自行解毒,托上了二师姊,我们真不知道她在赵家受尽何等待遇。你若真喜爱大师姊,为什么不能像她护你一样坚决地护她一回,任由你家人蚕食鲸吞掉大师姊该有的立场与身分?若不是大师姊对你仍然有情,我真想赞声师父的话,要你以后别来招惹大师姊!」 霓裳这句话如钻心毒刺,痛得赵击玦呼息几乎中止。他不知道霓裳何时离开的,双眼从接过瓷瓶开始就未曾离开过令他心寒的双亲。 是该坚决地护冬晴一回了。 她对赵家付出这么多,却反遭人下毒。他俩吃住一道儿,唯一能毒害她的方法就是她早晚固定服用的汤药。赵系玦忽然想起有回在东厢房撞见赵凝玉的丫鬟栽赃一事,莫非还不只这事…… 「这就是你们要的解药,拿去救你们的女儿吧。就当我和冬晴从来没有回来过。」他此刻的心情异常平静,哀莫大于心死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而冬晴呢?她究竟默默吞下多少疼痛? 「我不好容易盼到你回来,你又要到哪儿去?玦儿,不要伤娘的心好吗?」赵母低声呼唤,却始终不敢靠近自己的儿子,更不敢接过解药,悔恨已经不足以形容她所做的蠢事。 「我要去找冬晴,一日不见她,我一日不回来。」赵系玦将解药放到脚边之后便孑然一身地走出赵府外,任由两老痛心呼唤。 他之前就是心软,一次又一次地退让,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让冬晴受伤,让家里的人以为冬晴是可以牺牲的,一切都是他的错! 只盼望他还来得及补偿他所犯下的错误,把冬晴找回来。 清心坡上微风清心,顾冬晴倚在桐花树下悠然阅书,几刻过去了,书页未曾翻过,脑海里转的不是书里的民间故事,而是昔日与赵系玦相处的旧景。 那时他像个男孩,需要人哄、需要人照顾,现在的他肩上责任重了,成熟稳重多了,却让她倍感心疼。 为了家人,他究竟能勉强自己到什么程度?她目前还能体谅,尽力帮忙,真到了连她都看不下去的时候,她清楚自己的个性,不会逼他陷入两难的抉择,而是擅自替他作决定。 离开他。 顾冬晴合上书,极为疲倦地轻揉额际。 「累了就回房休息,你现在有孕在身,就算不为自己着想,好歹也为我外孙想一下。」姚凤踞坐在她身侧,仰望青天,感慨油然而生。「你出生时那么瘦、那么小,我一度以为你活不下来,没想到现在都快当娘了。要是我当年怀你的时候多留神些,你今天身子骨就能健壮点了。你可别像我,记得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然那愧疚很深,很难排除的。」 「你没什么好愧疚的,我不在意。」她又不是活得特别辛苦。 「哼,说得简单,等你抱到自己的亲生娃儿就知道了,没能给他生个健壮的身体,做娘的有多难受。说归说,我当然希望自个儿的外孙健健康康、白白胖胖。霓裳生了个胖男娃,你这胎生个女娃儿好了。」 「这事又不是谁说了算。是男是女,不都是自己的孩子,不都要教?」顾冬晴坐直身子,定眼看着姚凤。「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跟她说话可以不必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反而省了两人时间。 她突然一问,姚凤语塞,还真不知道从何开口,便随便抓了一个不算太严肃的话题起头。「冬晴,你会想跟你爹相认吗?我说在你还没见过你爹之前,会想跟他相认吗?」 「他找到『百花谷』了?」如果是,上门认亲寻仇的人必然大增,她又得开始制毒防止宵小进谷了。 「呿,他哪有这么好的本事!我想说如果连你都渴望有爹陪在身边,那你腹中的胎儿更不用说了,长大后一定吵着要爹。我们跟赵家已经断绝往来了,我真不希望外孙长大了,还回头认他那个忘恩背信的爹!」 顾冬晴敛眉。「你又生什么气了?」 「你的口气好像是我无理取闹似的,我还没说你呢!你怎么没跟我讲赵系玦的爹娘逼你同意纳妾的事?他们是不知道『百花谷』的规矩吗?要不是我聪明,派霓裳过去了解,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我年轻时傻就算了,你有这么多借镜还看不透彻吗?『百花谷』随便一抓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你怎么学不了乖?」 她不敢让冬晴知道她亲自去了赵家一趟,怕她逼问细节,知道解药没到赵系玦手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想冲回去救人,便要霓裳佯装仅有她一人赶去赵家,而她暂时出谷处理另一起弟子通报的急事,忙着救人,所以没时间找赵系玦麻烦。 「他爹娘只是说说而已,又还没纳妾,我何必因一点小事跟他吵吵闹闹?不值得。」吵些子虚乌有的事,只会把感情吵坏而已,她才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第二十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霓裳说她那天气昏了头,指着赵系玦的鼻子明言『百花谷』从此与赵家势不两立后就潇洒地走了,到了赵家大门口便后悔地等了一会儿,想说若他追出来,那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结果连个屁都没有,我看八成他爹娘看你识趣没回赵家,把赵系玦拦下来,乘机会说服他娶赵凝玉了,绕来绕去还是他们一家亲!」 她负气走出赵家后,怕女儿事后知道不开心,影响腹中胎儿,便在赵家门口等了一下,她不知道霓裳为何晚她那么久出来,说是对赵系玦讲了下冬晴对他多么情深意重的话,想感念赵家的人,结果赵系玦不仅没有追在霓裳后面出来,反而往镇上走去。若是要找她和霓裳,怎么会往镇上走呢?跟他讲再多、付出再多都是枉然,既然他要当孝子,那就成全他,最好以后都别出现在她女儿跟外孙的人生中! 「你诠译过度了,没那么夸张。他拿到解药,当务之急自然是解赵凝玉的毒,你要他如何分身追上霓裳?师父,别对他这么多偏见,他已经够为难了。」 「他对你下了什么蛊呀?你清醒点好不好?他明知道你身体不好,还放你一个人回谷,长途跋涉,就不怕你出意外吗?光是这点我就快不能忍受了,他家还敢提纳妾,分明是向我们『百花谷』宣战!」 早知道娘亲会有如此激动的反应,所以她才一个字都没有提,透过衔春知道娘亲指派霓裳送药到赵家,便私下嘱咐霓裳带上她另外准备的解药,以免娘亲心有不甘,不肯解赵凝玉的毒。 「随便你们如何看待此事,我累了,先回房休息。」 「你以为我不懂你固执的性子吗?」不到黄河心不死,这种个性大好大坏呀!「我听嫁到凤台的弟子回报,赵系玦不仅没有出镇寻你,赵家还张罗起喜事,媒婆那几天进出可勤了,说是赵家要给大儿子觅门大亲事,要选好日子。」 说到这个姚凤就有气,赵家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对外大肆宣称要迎娶「百花谷」的大弟子,人都回到「百花谷」了,是要迎娶什么鬼东西进门啊?分明是想骗她的傻女儿再回去嫁给那臭小子赵系玦,被他们赵家人欺侮,她这做娘的怎能不跳出来阻止? 「……霓裳呢?她在哪里?我要亲自问她。」这不可能,赵系玦不可能做这种事。顾冬晴心里虽然相信他,仍不免浮现恐惧,脸上的神情不变,语调却早已上扬。 「问几次都一样,今天不管赵系玦是否曾经救过我,该还的我们都还清了。早知道他会如此负你,当初就不该答应他的请求,没找到神木胆也就罢了,承诺一辈子不纳妾,转眼就自毁信约,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姚凤实在气愤。 「……我们有找到神木胆,是我把药赠出去的。」 「事到如今你还帮他说话!你赠药的对象该不会是赵家人吧?」见顾冬晴沉默不语,姚凤心里已有答案,她都不知道女儿如此大爱。「你上辈子是欠他多少啊?简直像还债似的有去无回,冬晴,我真为你感到不值。」 「你忙吧,我先回房了。」她不想再讨论这话题,太沉重了。 若真如娘亲所说,赵家开始张罗起赵系玦的婚事,她再去向霓裳确认,不是自取其辱吗?现在赵衡玮的伤好了、赵凝玉的毒解了,她回不回去,不急了是吗? 天际飘来一朵乌云,狠狠地罩住半片天空,雷声轰轰隆隆,白光骤闪。顾冬晴走了几步,不禁遥眺起远方,心里开始聚起雷云,压得她几乎无法呼息。 她突然想起毛强的妻妾们,为了孩子委曲求全,与人分享丈夫;又想起霓裳抱子上门认亲,处境可怜又得忍受他人背后讪笑,这些通通都发生到她身上,她又该如何处理? 原来,她没有自己想的洒脱。 她有办法喂苏泓世服下断情丹,却无法逼赵系玦吞下,她不忍心。 感情事,果真只有置身事外才说得轻松、做得容易…… 东村、燕归山,这是他唯一找寻「百花谷」的线索,为了加快找到顾冬晴,他找上了另一名同样为了「百花谷」的位置而头疼不已的人——郑王爷郑延寿。 动用郑家军后三个月,找到了四十八座东村,村外有溪的共十七座,后来确定是在蜀川临江县外西南两百里,静澜江东边的东村,附近有座高耸入云的灵山,常年燕群飞绕,然而当地人不称燕归山,而称还巢峰,出外游子只要瞧见这座峰,就表示快到家了。 「我们到这儿都好些天了,『百花谷』真的在这里吗?」本来不想认赵系玦这女婿的,竟敢气走他女儿,要不是看在他有亲身待过「百花谷」的分上,绝对不与他同道。 「岳父,您见多识广,人脉遍及天下,可有认识熟谙奇门遁术之高人?我猜『百花谷』秘居群山之中,必有其五行之术障眼。」 就是这一句「岳父」受用,简简单单就收买了他。郑延寿一掌拍在赵系玦肩上,豪气干云地说:「这有什么问题?我马上派人去请!」 打从元配过世后,他找凤娘已经找了近二十年,总算有了眉目。 「这件事愈低调愈好,我想岳母应该不希望『百花谷』的位置广为人知,最好找口风紧一点的。」就怕一旦打草惊蛇,原本就深居简出的「百花谷」弟子,恐怕会更加小心行事。 「也对,她个性说一是一,得罪了她,要她息怒可费功夫了。」她一气,气到女儿都嫁人了还没原谅他。「还是我派人佯装落难女子,看能否混入『百花谷』内?」 「那只会让岳母更不谅解你而已。」赵系玦灵光一闪,妙计现形。「岳父,我们不如这般行事……」 待他解释细节后,郑延寿闻言皱眉。 「这样好吗?会不会太冒险了?」一有闪失,他这辈子休想听到冬晴一声爹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您别看冬晴性情冷冽,她耳根子可软了,只要冬晴能谅解,岳母那关就好过了。」就算再难闯,打断他的腿还是要爬过去。 「那我们何时进行?」郑延寿在心中默默策划,此事困难重重,他得小心安排。 「自然是愈快愈好。」他等不及要见顾冬晴了,不知她在谷中过得可好? 赵系玦望着前方山色,峦峰分岭,绿意深盎。如此美景,只衬得他心灵更加空虚懊悔。方出「百花谷」那时,为了找寻神木胆,他与顾冬晴踏遍五湖四海,北自长白岭,南至武夷山,朝夕相处,日夜不分。每日睁眼便能瞧见她沉静的面容,原来是件最平凡的幸福,而他却错失了…… 后悔莫及,他真的后悔莫及! 「百花谷」内,姚凤正来回踱步着。 「师父,汶婶说这几天东村来了很多陌生男子,要我们出入小心点儿,免得被人发现了。听说郑王爷也来到了东村,他究竟是谁?为何非得找出『百花谷』不可?」衔春特地赶来禀报,埋藏心中许久的疑问也脱口而出。 「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谁?跟我结怨的人可多了。」来就来,她没在怕的!「先不说这个,你想孕妇爱吃啥?我那记忆太久了,想不起来,你帮我想想该准备什么给冬晴,她才吃得下去?这盘葱油鸡她吃还是不吃?我看她只大那颗肚子,都没长肉。」 她在苦恼的就是这件事,怎样才能让冬晴多吃点。 「师父,您怎么问我呀?」衔春大窘。「我还没嫁人呢!您该问的是霓裳师姊吧?我刚过来的时候看见她跟大师姊在清心坡上缝娃衣,您不如先把这盘葱油鸡送过去,再乘机问问不就得了?」 「对呴,都忘了你纯得跟张白纸一样。走走走,到清心坡去,我们去陪冬晴吃葱油鸡!」说什么都得多塞她两块。 到了清心坡,大腹便便的顾冬晴正一针一线地绣着娃帽上的老虎,露出衣袖外的纤细手腕上一只翠绿玉镯,是姚凤在她怀胎三月时,亲手为她戴上,以保母子均安的护身符。 姚凤正想抱怨她瘦得不成人样,谷内弟子便匆匆来报,无比紧急。 「师父,汶婶托人来报,有人在东村外中了埋伏,与多名黑衣人陷入激战,惨居下风,问我们该当如何。」 「问我做什么?要我去补他几刀吗?」 「没人在东村外头决战过,汶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让他们打,打完各自散场就没事啦!」她正忙着要跟女儿、外孙吃鸡呢,哪有心思管这种江湖常见的戏码?她「百花谷」又不是开善堂! 「可是……汶婶说被追杀的那个长得很像赵师姊夫,不过她不敢确定,毕竟只有送大师姊他们出谷时,见过蒙眼的赵师姊夫而已,她问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看什么——唉哟,冬晴,你也小心点儿,拿针像拿筷子一样熟稔的人还会被扎伤啊你!」 顾冬晴痛缩了手,豆大的血珠沁出指尖,染红了绣来守护娃儿的老虎。 「汶婶还说了什么?」顾冬晴捏紧娃帽,目光越过姚凤,激问前来通报的人。 「汶婶说黑衣人朝那男子撒药粉,好像瞎了吧。」 「瞎了?!」顾冬晴难得惊呼。他眼睛受创过,哪堪第二次损害?她急忙收拾,准备往东村奔去。 「你搞什么?别忘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不能颠啊!」姚凤吓出一身冷汗,从来没看过顾冬晴如此失态的模样。「你先别紧张,汶婶又没仔细看过赵系玦的长相,误认了也说不定啊,你先冷静下来再说好不好?」 「你别拦我!这事拖不得。」她只想见人不想见尸,他此刻中了埋伏无法视物,晚了可能就来不及了! 姚凤见顾冬晴秀眉蹙拧,微微拱背,不知道是心急还是肚子疼,她吓都吓死了,哪里还记得什么爱恨情仇。 「好好好,你别急,我出谷帮他,你到大厅等,好好待着别动!」 「把他带回谷里来,我要确定他没事!」她死揪着姚凤的双臂,直到她点头应允才把手收回,乖乖地到大厅等待。 她虽然急,但不会意气用事,知道她出去只是拖累其他人的行动而已,不如留在谷里等消息。 过了应该有半个时辰,顾冬晴在大厅拚命地向外望,焦急的心情表露无遗,望穿秋水终于等到两名年轻弟子架搀着昏迷不醒的赵系玦进屋。 果然是他! 她立刻趋步而上,不顾圆滚的肚子就蓦然蹲下,急坏了陪在一旁的衔春。 「还好,还不算严重。」就上臂、大腿几道皮肉伤。她取出备好的金创药,以利剪剪开他伤口旁的衣服,准备止血。「衔春,你来接手。」将药交给她。 顾冬晴仔细地检查过一回,确定他身上没有更严重的外伤,担心他昏迷不醒是因为他所中的毒粉毒性过强。 她抖着手,指尖沾了少许他脸上附着的白色粉未,细揉后再嗅了几回,百般确认过才稍稍安心。这毒不算难解,只是伤了眼,还是需要较长的照护时间。 为了腹中胎儿的安全,她先吞了颗黄连解毒丹再开始医治赵系玦。 「衔春,这我——」顾冬晴才刚松了口气,转头准备接下衔春手边的工作,却毫无预警地让人由后抱了个满怀。 她陷入的厚实胸膛带着血腥味,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温暖,她禁不住鼻酸,悄悄红了眼眶,克制不住的思念破茧而出,在她心中形成一股难以忽略的洪流。 第二十一章 原来她不是不思念,而是埋得太深,自以为少了他也能过得很好,刻意忽略那些少了他而难以成眠的夜晚,说服自己那不过是环境作息改变,无法适应所致。 她一直在等待,一直在赌,赌他究竟有没有心,对她是不是认真的…… 「冬晴……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萦绕鼻间的桂花香,令他魂牵梦萦的佳人,他绝对不再让她从他怀抱中溜走。 赵系玦紧锁着怀中的她,丝毫不留空隙,堂堂六尺以上的男子像只讨宠的小狗一样,蹭着她泛香的颈肩,男儿泪几度欲落。 「冬晴,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你还不肯原谅我吗?我真的没有娶玉儿的意思,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我的妻子只有你!我不能没有你,冬晴——你……肚子怎么圆圆凸凸的?」还有点硬。 周遭传来窃笑声,赵系玦双臂松开了些,重新感受他怀里的女子。好像比顾冬晴高上许多,还瘦了一点,但是这香气是她的没错呀! 他又多嗅了几口,更迷惘了。 「冬晴?」他该不会真抱错人了吧? 「嗯?」 这柔如春风的嗓音确实是她的不错,赵系玦百般思绪找不到出口,严重乱了套。 「你先放开我。你中的毒不难解,但还是别拖得好。」多拖一分就多一分危险,她医术再好也不想承担,尤其是发生在他身上的风险。 顾冬晴正想拉开他紧箍的手臂,他才后知后觉地大叫。「你有身孕了?!你有身孕了对不对?」 「我有身孕很正常,你先松开我。」结果他抱得更紧,还妄想把她抱起来转圈。 「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他乐得咧! 多大的惊喜啊!还好他在娃儿落地之前找回顾冬晴,他可不想像岳父一样,女儿二十几岁,自己也都快当外公了,还得不到原谅。 上天保佑,真的! 但他还记得一件事—— 「岳母说你中了毒?现在怎样了?解了吗?身子有哪里不舒服吗?」 「师父说我中了毒?」到赵府的人不是霓裳吗?难道娘后脚也跟了去?难怪回来后对赵系玦总没一句好话,她就觉得奇怪,从旁了解如何知道这么多。「我没事,毒一回谷就解了,孩子也没事,别忘了我的本领,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就算你有本领解毒,身子还是受到了戕害啊!你教我如何以平常心看待这件事?过了就算了吗?我一气之下就离家了,还没给你找出下毒的凶手。你还记得我们在东厢房外撞见过——」 「好了,都过去了。」顾冬晴拦下他的话,不喜欢见到他自责,拍拍他的手背要他宽心。「往后的日子还长,以后的事比较重要。」 「冬晴……」一股久违的暖流灌入他乾枯已久的心田,他的冬晴回来了,全心全意只为他着想的冬晴真的回来了!「我真的好爱你……」 「赵系玦,你这混帐东西,你快给我说清楚!」姚凤气冲冲地奔进大厅,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你跟郑延寿密谋计划了什么?不然他怎么会知道『百花谷』的位置?」 「可能是跟着我们后面进谷的吧?我伤成这样,如何替他通风报信?」他从顾冬晴细瘦的肩上抬起头来,无辜地望向火冒三丈的姚凤。 姚凤眯起了眼。「你们两个该不会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地上演苦肉计骗我们吧?」 「能见到冬晴,你要指责我杀人放火我都认了。」千里寻妻,再卑鄙的手段他都会考虑,更何况是小小的苦肉计?挨几刀换回一个老婆,值得。 「你给我滚出『百花谷』!」 「凤娘——」 「凤你娘啦!」 听到郑延寿的声音,她简直气炸,恨不得挖个洞把他埋了,顺便连赵系玦一块儿填进去。 「凤娘,你原谅我吧,当年我真的——」郑延寿追入大厅,除了姚凤以外,谁都入不了他的眼。 「住口,谁准你解释的?滚,你有多远滚多远!」结果喊完后,走的人是她。 「凤娘!」郑延寿立刻追了上去,也不慰问一下赵系玦或顾冬晴。 这才是真正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 赵系玦听脚步声走远,回神想抱顾冬晴时,捞到的是一把空虚。「冬晴?」 「你躺好,我先帮你洗掉脸上的毒粉。」她虽然震惊赵系玦的行为,也想好好骂骂他,但还知道什么事该先处理。 她先喂他服下解毒丹,再托衔春到药室里取来药汁为他洗去眼皮上的毒粉,然后请其他师妹帮她将赵系玦抬进她房里。 「霓裳送完解药回谷后,说赵家拟办喜事,你真娶了赵凝玉,伤好后你就离开,以后别再来了。」真有此事的话,要孩子,赵凝玉会帮他孕育,她不会让肚子里的孩子冠上赵姓,如同她这辈子不可能姓郑一样。 「我不可能娶玉儿。爹娘筹办喜事,是办我们两个的。」 她大大吃惊。「我们?」 「我不是说过要重新迎你入门,让全凤台的人都知道我娶了『百花谷』大弟子,却意外不断,一延再延吗?」 「嗯。」其实成不成婚她根本不在意,只要他认真看待这桩婚姻就好,但赵系玦十分坚持为她正名。 「我跟爹娘说,只要我一天不见你,我就一天不回家,但我不知道『百花谷』的确切位置究竟在何处,天地浩瀚,我穷尽毕生之力都不见得能找到你的踪影,所以我离家后立刻直奔郑王府与岳父联手,想借助他的力量找寻你的下落。我在凤台默默等着岳父回来的期间,听见了不少爹娘筹备喜事而多方奔走的消息,大概是想透过嫁到凤台的师妹告诉你还有岳母,他们已经诚心诚意地接纳你了,想来是岳母在气头上,以为爹娘是作戏而不愿意相信吧。」 就算赵家还有人不支持,现在也不敢反对了,要多一个媳妇还是要少一个儿子,不用细想也知道答案。 「……那你也不能用这么激烈的手法啊!别忘了你眼睛受过伤,禁不起你一再摧残。」药量再下重一点、毒性再强一点、他这双眼睛就注定废了。 「如果要我这辈子瞎眼才能留在你身边,冬晴,我说真的,你就别治了,见不到你,我眼力再好又有什么用?」 「你先休息吧,我——」 「不,你别走!我不准你离开我!」赵系玦飞快地攫住她纤细的手臂,心急心疼全搅在一块儿,失去她的恐惧迅速扩大,就像无底黑洞一样把他整个人吸了进去。 她轻拍他紧握不放的手,柔声安抚。「我拿药,去去就来。」 误会解开了,她也没什么好气的。倒是衔春,取个药怎么这么久? 在「百花谷」里日夜盼着他来实在太累了,能恩爱互谅地过日子,她自然选择后者。 「你肯原谅我吗?」可千万别拿完药,治好他后就赶他出谷。 「早就不气了,你躺好。」 「衔春不是去拿了吗?就快来了吧?反正你说这毒不难解,不如就留下来陪我,我藏了好几个月的话还没找到机会跟你说。」他站起身,由后圈抱住她倚坐床沿,突然笑出声来。「以前失明时是巴不得你走,现在是恨不得你留下来。」 经他提醒,顾冬晴也觉得有趣,正想跟他话话当年的时候,有人推门入内了。 「赵家小子,你搞定我女儿没有?」 「岳父?」不是追人去了吗?怎么有空绕到冬晴的房里来,而且他怎么知道冬晴的房间在哪儿?「岳母消气了吗?她人呢?」 「早就消气啦,她害羞不敢进来,在门口等着。我是来看你哄我女儿哄得怎样了。」他满面春风地看向女儿及女婿。「……奇怪,你怎么跟我在赵府那天看到的不太一样,你真的是冬晴吗?」 「不太一样?」对呴,刚刚抱她的时候就觉得她高了一些。 两名男人,一老一少直盯着她,虽然其中一个看不见,那询问的眼神却是炽热到不行。 顾冬晴完全不受影响,缓缓地开口解释。「我怀孕后体质稍有改变,孩子大,我也跟着长,没什么好奇怪的。」 师父担心她吃不够,拚了命地想多喂她一点,她食量是有变大没错,但没有大到一天可以吃下三、四只鸡。 光是师父一人已经够她受了,希望不会再有两个人逼着她吃。 「你怎么让师父消气的?」她问着郑延寿。平常她不可能关心这问题,但她不想每天一睁眼就吃到就寝,能换话题就换话题。 「怎么解释她就是不肯听,我就把她抱过来亲下去,就好了。」兜了一大圈,还是最原始的方法最好用。 「就这样?」那他挨刀又中毒的不就是个傻子? 「姜还是老的辣,年轻人,多学学啊!」 「……多谢指教啊!」赵系玦咬牙切齿。如果不是他的牺牲,最好他们能进到「百花谷」,更别说跟姚凤见上一面了,居然还敢酸他? 「他需要休息,你去陪师父吧。」她不觉得师父这么好说话,要哄师父开心,连细节都要顾虑得很好,他后头可能还有得受。 不过这也难说,一个锅配一个盖,他们的相处模式只有他们才懂个中乐趣,只是她和赵系玦不需要天天你追我跑。 「冬晴,你说你爹娘会不会聚首再婚?」 「老夫老妻了,不好看吧?」都要当袓父母了还披上红艳的喜服拜堂,外界的嘲讽耻笑应该多于称赞,师父不可能会做有损颜面的事情。 「很好,我这刀算是没白挨,至少你是我堂堂正正的赵家媳妇!」都忘了冬晴还没答应他要回去呢!他急问:「你会跟我回赵家吧?会吧?」 「说这个还太早,你先把伤养好再说。」 「喔……」糟糕,他的好像也没比较轻松…… 赵系玦过了几天不见天日的生活,幸好他之前被冬晴训练得不错,并未替她带来什么麻烦,甚至他这瞎子还能带孕妇散步呢! 「看你适应得不错,这布条拆或不拆都没差了,我看与其当个睁眼瞎子,不如当个真瞎子,你说不定还比较得心应手呢!」姚凤还在生赵系玦的气,出口的话酸溜溜的,都是挖苦。 「岳母太看得起小婿了,我还是当个平凡人最得心应手。」今天就要拆布条了,他要好好地把冬晴看过一回,经过这几次考验,他更懂得珍惜身边的人,最好以后都不要再用这种方式找回娇妻了。 只是他不懂一点,拆个覆眼布需要劳师动众地来到清心坡吗? 「我说过要让你看看桐花飞舞的美景,以后离开『百花谷』,你会怀念这景色的。」顾冬晴带他到树荫下,准备拆下他眼皮上的布条,却被他紧张不已地捉住。 「如果好了你就要赶我出谷,我决定遵照岳母的话,当个真瞎子。」他不想出谷后回想起白绿相间的油桐花景象,就感慨地红了眼眶,心痛如绞好吗? 「谁要赶你出谷,我孩子都还没生呢。」草木皆兵,不累吗他?「你看好,现在是油桐花开得最美的时候,过几天开始凋谢可就不美了。」 她小心翼翼地拆下他覆眼的布条,这次伤势不算严重,为他裹上的布条既薄又透光,解下后,适应一会儿由树荫透下的光,就逐渐能视物了。「怎样,眼睛会疼吗?」 赵系玦连续眨了好几下眼睛,待他清楚眼前的事物时,一股清幽静谧的气息透过朵朵雪白桐花,传递到了他的身上。 然而眼前的美景再漂亮,都没有他想再见顾冬晴一面重要,他转过头。「冬晴,你……你是冬晴?」 「不然还有谁?」她知道自己变了不少,但总不到认不出来的地步吧? 「你……你怎么会?岳母替你找来神木胆了吗?」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顾冬晴的体型竟然随着她的肚子变大变高了,像脱胎换骨似地褪了一层皮,整个人明亮了起来,细致的五官像用笔描绘过而添加了几分深邃,秋水瞳眸像蕴含了几千卷诗藏般充满睿智,柳眉淡扫,鼻挺唇红,瘦小的身体也比以前丰腴许多,但不是胖,是软玉无骨的完美身形。 「从我怀孕开始,孩子长,我也跟着长。」 第二十二章 「这样呀……唉,这真的是我的报应,我来不及看你一天一天蜕变,也来不及看你肚子一天一天变大,我真失职……」像突然换了个妻子似的,他完全不敢抱她或有什么肢体上的接触,更令他扼腕的是错失了冬晴肚子慢慢隆起,享受即将当爹那股日渐增加的兴奋与期待。 「都长成这样了,你惋惜我也缩不回去,再看个几天你就习惯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应该很快就习惯了,你骨子里还是我熟悉的顾冬晴,这点没变真好。」就算她变老变丑,胖了瘦了,只要她的性子不变,就还是他深爱不渝的顾冬晴。 四个月后 「哇——」 哭声一起,屋外苦等的赵系玦与郑延寿两人纷纷露出喜悦的光芒。 「生啦!」痛了一天一夜,终于生了! 赵系玦吸吸鼻子,立刻冲进屋内,接过姚凤手里初来乍到的小婴孩,为人父的骄傲与感动瞬间交织成他泫然欲泣的男儿泪,他抱着孩子来到顾冬晴身边,感恩地亲吻她汗湿但冰凉的额头。 「冬晴,你看,你帮我生了个可爱的胖娃娃,是个——我看看是男的还女的。」 姚凤失笑,还以为他会先关心孩子的性别呢! 「让我看一下我外孙——」郑延寿才刚探过头来就被姚凤推走。 「以后要看多得是机会,走走走,陪我吃饭去,我快饿死了!」房间小,就留给他们小夫妻说体己话吧。 赵系玦不在乎孩子是男是女,她对他已经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只要他做任何事情都会先把妻子纳入考量,不会因为她是内人而要她让步牺牲;孩子只要健康就好,是男是女倒在其次,她还有什么好不满的? 「是个男娃。冬晴,我们再生个像你的女娃娃给他作伴可好?」 「又不是你说了就有。」生孩子哪有孵蛋容易?有就有,没有如何强求? 顾冬晴虚弱到连只手指头都抬不起来,赵系玦索性褪去布靴,抱娃儿上榻跟她一块儿睡,一家子的感觉让他好不容易止住的酸意又冒上鼻间。 「冬晴,谢谢你。」他真的好感动。 「有什么好谢的?」一点小事就激动成这样,是年纪大了,时常有感而发吗?「再三个月就过年了,你是不是该回家一趟?」 「……过阵子再说吧,现在不急。」他还没想好说服她跟他一块儿回去的理由和说词,要他一个人离开「百花谷」,免谈。 「再过阵子就过年了,哪里不急?那时娃儿都过满月了,可以坐马车啦。」 赵系玦闻言大喜,连忙确定。「你的意思是……要带娃儿跟我一块儿回去吗?」 「你要让他姓顾,我们就留在『百花谷』里没关系。」不跟他一块儿回去,难不成要她事后自己抱娃儿上门认亲吗? 「好,我们回去过年!」他等会儿就修书回家,要爹娘顺便看个好日子。 「嗯。」先回去,再看情形决定是否久待。 顾冬晴累到沉沉睡去,赵系玦为她盖好棉被,像个傻子似地盯着他们母子俩直笑,脸上净是满足。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赵系玦要带顾冬晴回赵家过年的事情引发郑延寿与姚凤两人多日的争战,郑延寿也希望能带姚凤回家过年,替她……或他自己正名,但是姚凤哼了他两声就迳自出谷去,四、五天才回来一次。 「师父待不住谷里,这次娃儿出生她才忍了两个月不出门,极限了。」尽管赵系玦「岳父、岳母」喊得勤快,她「爹」跟「娘」就是唤不出口,都二十几年了,一时间习惯难改,应该说,她不太想改吧。 以往轻便的束装就能启程,多了个娃儿要照顾的范围就广了。赵系玦雇了辆宽敞的马车,空间足够三名大人躺着安睡,路上怕颠累了妻儿,便提早半个月缓行回家,还是拖到了除夕前两天才到府。 赵系玦一下马车,府外打扫的家丁便飞也似地冲进去通报。 「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总算回来了。大少夫人呢?有没有跟大少爷回来?」家丁摇头,直言不清楚。本在大厅内与赵父闲情饮茶的赵母决定亲自前去看个仔细,恰巧在踏出大厅时遇上快步赶来的赵衡玮。 「咳……我想亲自向大嫂道谢,谢谢她救回我一条命。」顺便看看顾冬晴是否真如玉儿说的,是一名丑妇,不堪入目。 赵府大大小小聚在前院,左等右等好一会儿才看见姗姗来迟的赵系玦及顾冬晴——以及赵系玦怀中的襁褓娃儿。 「爹、娘,这是我跟冬晴的孩子,小名硕儿。」名字还没取,就等回来跟爹讨论他们玉字辈下,轮的是什么辈分。 「你们的孩子……来、来,快给我抱抱!」天大的好消息呀,儿子带回媳妇,还有个胖娃儿。赵母目光含泪,抱着硕儿轻轻摇着。「老爷,你瞧,咱们的长孙呢!长得好像玦儿小时候,白胖白胖的,真可爱。」 有孙万事足,赵父和赵母笑得可开心了。 「大嫂。」赵衡玮走近顾冬晴,笑得有些腼覥。「其实你长得挺漂亮的,没有他们说的三分丑……不,是一点边都沾不上。」 「臭小子,醒来能讲话就调戏你大嫂,信不信我揍得你三年下不了床!」 赵系玦一把抓起赵衡玮的衣领,丢离顾冬晴,这下沉浸在孙儿喜悦中的赵家父母才发现媳妇与往日不同。 「冬晴……变了好多呀,都快认不出来了,该不会是找到另一颗神木胆了?」赵母实在讶异,却也想不起来冬晴以前的长相了,不过这不是重点,她还欠着一句道歉呢。「冬晴,娘错了,我不该——」 「我不在意,别有下回就好。」她不习惯别人向她道歉,尤其是长辈。 「当然没有下回,你尽管放心待下。」她可不想临老气走儿子媳妇,连孙子都见不到面,那太难过孤苦了。 当儿子红着眼眶,对他们两老说赵家有冬晴才有他,找不回冬晴他誓不回家,那时她才惊觉自己年老糊涂,错得太大太深。 「顾冬晴,你还有脸回来!」赵凝玉蒙着纱巾,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下石阶,怨恨地瞪着宛如清妍茉莉的顾冬晴。「你抢走我哥哥,还害我变成这副鬼样子,你竟然还有脸踏进我家!你给我滚!滚——」 她凭什么变得这么漂亮?怎么可以! 赵凝玉想推走顾冬晴,却让赵系玦阻绝隔开,她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大哥……她害得我好惨……你为什么还要护着她……」 「玉儿,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赵系玦仔仔细细地看了赵凝玉一回,原本滑嫩的肌肤出现密密麻麻的细纹,连她露在纱巾外的额头、眼角都因为缺水而乾皱,更别说她纱巾下的面容是怎生凄惨了。 「这属正常,服下丧尸散的人难免皮皱,就算救回来也已无法回复以往的状态。」顾冬晴敛下美目,无奈地道:「做事前不肯三思而后行,这是你自作自受。」 「你这贱……你有胆再说一次!」赵凝玉气炸,新仇加旧恨,枯手一张就想往她脖子掐去。 「你干什么!」赵系玦使劲拨开她的手,将顾冬晴牢牢地护进怀里。「冬晴说得不错,这确实是你自作自受,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心力把你从鬼门关前救回来,你应该要感恩知足才对。」 赵凝玉倒向赵父、赵母,芳心几乎碎尽,不敢相信赵系玦会狠心把她推开。「感恩知足?她不配!她把我害成这个样子,说什么神医?分明就是骗子!而且你为什么没死!」她双眼圆瞪,瞪着赵母怀里的硕儿,恨意蒙蔽了她的良心。「这不是大哥的孩子,你不配生大哥的孩子——」 她抢过硕儿,推开赵母,不管年迈的母亲跌坐在地上呼疼,高举该唤她一声姑姑的孩儿,失心哭喊。「你们『百花谷』不是男方不认孩子就把孩子摔死吗?我们赵家不认这娃儿!他不配做我们赵家的子孙,你更不配做我们赵家的媳妇!」 「硕儿!」 「玉儿不要——」 赵家前院乱成一团,赵父急着扶起赵母,赵衡玮冲上前去想抢下硕儿,吓得赵凝玉一时失手松开支撑,幸好才刚放开顾冬晴的赵系玦还来得及箭步向前,稳稳地接住嚎啕大哭的儿子,心脏差点吓得倏止不动。 「玉儿!他是你侄儿呀!」赵母痛心大吼,她何时把女儿宠成这般无法无天的模样了?她怎么对得起死去的挚友呢? 「他不是!他不是!大哥的儿子只有我能生!」她瞪着惊魂未定,想向前察看硕儿的顾冬晴。都是她毁了她的人生,都是她的错! 赵凝玉由腰间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往顾冬晴冲去,恨不得把她的脸划烂!「你毁我容貌,凭什么顶着这张脸媚惑我大哥!」 「冬晴!」赵系玦冷汗未乾,又活生生吓出一层,还来不及细想就朝赵凝玉打出一掌,震得她连连吐血,倒退三步。 他没有额外心思注意赵凝玉怎么样,满脑子全是顾冬晴。天啊,他差点失去她!他连想都不敢想像抱着她冷凉的尸体,那打击有多大、多绝望! 「幸好你没事……以后别吓我、别吓我……」他一手抱儿子,一手紧搂顾冬晴,心有余悸,久久不散。 「别怕,我好好的。」轻拍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顾冬晴微漾起嘴角。 「大哥……呕……」赵凝玉又吐了一口血,不敢相信赵系玦竟然伤她。她挣扎地爬起来想上前,却让赵衡玮拦了下来。 「玉儿,你变了!你变得好可怕,可怕到二哥完全认不出来了!」他以前那个笑得甜美、心地善良的妹妹究竟到哪儿去了? 「我没变,变的是大哥!他以前很疼我的,都是顾冬晴,如果不是她,大哥到今天都还是我的!你让开,让我过去!」赵凝玉忍着疼痛,她要赵系玦的呵护,不是赵衡玮,但她怎么推就是推不动瘦弱的二哥。「你走开,别挡我!」 「我们对你还不够好吗?就是我们对你太好,才把你养得如此骄纵蛮横、目中无人!冬晴已经不跟你计较下毒的事了,你还敢把你自己造的孽怪到她头上?」赵系玦护着爱妻,对赵凝玉的最后一丝怜惜已荡然无存。 「玉儿,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啊……」赵母哭倒在赵父怀里,痛恨自己无力管教。 「不……」赵凝玉退了几步,拚了命地摇头。她看到了什么?以前疼她入心的父母眼里全是指责、痛心、绝望与愧然,二哥满是不谅解地对她蹙眉啧声,而她日夜思念的大哥竟然……竟然对她流露出恨意…… 没有人支持她、没有人体谅她!她痛苦地大喊:「你们凭什么指责我?隐瞒我的身世不说,小时候还不停地对我讲玉儿值得全天下最美最好的事情……你们根本把世上最脏、最丑陋的事情给了我!你们替我找婆家,却指着媒婆给的名册说这个没有玦儿好、那个没有玦儿好,久而久之我自然拿大哥出来比较……我会爱上他,都是你们害的!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赵凝玉捂着唇,哭着跑出赵家,赵衡玮本想追上,却被赵父阻止。 「由她去,她想开了就会回来,不回来就当赵家没这个女儿!」 顾冬晴轻抚上赵系玦的胸膛,知道他还是关心赵凝玉。「你不追上去吗?」 他想了一下,还是摇头。「不了,该让她学点教训,等她累了、冷静了,自然会回来。」 一直忍她、容她、让她,只会把她宠得愈来愈不像话。 尾声 五年后 赵系玦到邻县订下一批新的药材,付完订金后便带着随行外出的顾冬晴逛逛初一、十五才有的玉市,顺便为他刚满三岁的女儿添块趋吉避凶的玉佩。 「冬晴,你瞧哪块好?」赵系玦挑了块祥云,另一块瑞兽,正犹豫不决需要意见,却等不到老婆大人的高见。「两块都不好吗?我觉得挺合适……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顾冬晴频频往香烛铺看去,鲜少拜佛祈福的她何时对纸莲花感兴趣了?还是这里的莲花摺得特别好? 赵系玦好奇了,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一抹熟悉的倩影立即映入眼前。跪在香烛铺前乞讨的枯瘦女子竟有几分赵凝玉的影子,身边还跪着一名同样瘦弱的女娃儿,脸上满是瘀青,碗里除了尘土外,连块碎银都没有,可怜极了。 「她是赵凝玉,错不了。」顾冬晴想向前了解,顺道带她回家,赵家父母虽然对她寒心,每每谈起总是叹气,终究是一手看顾到大的女儿,不会忍心让她在外捱饿受冻,向人乞食。 「别去!」赵系玦阻止顾冬晴向前询问,目光如炬,始终不离香烛铺前的女子,行人鄙夷的目光与她苦苦哀求的模样着实令他痛心,他却不敢上前相认。 「你就这样放着她不管?」夜深人静还会念着妹妹的安危,她才不信他一句话就放得下对赵凝玉的关心。 「娘,我肚子好饿……」小女孩摸着咕咕叫的肚子,无助地望着眼前空无一物的破碗。 「忍着,娘不也是什么东西都没吃!」赵凝玉横了她一眼后,继续向路人乞讨,不肯再多安抚她一句。 在人群中窥视她们母女俩互动的赵系玦剑眉紧蹙,他对女儿百般呵护,不敢相信赵凝玉竟然对她女儿冷言冷语。无论富贵贫穷,他坚信对父母、对儿子女儿的爱护及付出是相等的。 只是……孩子的爹呢? 「不是她心甘情愿有的吧。」顾冬晴走去附近的包子摊买了几颗肉包,要老板假意赠予。听到赵系玦喃喃不解,她实在不想把话说直。一个女孩子在外游荡,会遭遇到怎样的麻烦,大伙儿心里都有数,也不能怪赵凝玉对这女孩儿疼不入心。 她总觉得自己最可怜,旁人都对不起她,心中全是怨怼,如何去爱她周遭的人? 「你不认她,难不成放她跟孩子在外继续乞讨流浪?」 「……带她回去,她的心境不会更加快乐,只会贪得更多。不如通知岳母,请她过来处理,以岳母的脾气应该压制得了玉儿。」宠她就是害了她,且将她带回府里,他担心冬晴跟孩子们会有危险。 「那好,我回头马上——」 「我来安排就好,我们遇到玉儿的事,你千万别跟爹娘说,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玉儿的事,我怕他们伤心。」就算骂他自私,就算死后打下十八层地狱,他也不后悔此刻绝情的决定。 「大少爷、大少夫人……」杨总管一手抱女娃,一手牵男童,气喘吁吁地走过来,累得他一把老骨头都快散了,讲话有气无力的,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小小姐午睡完后就吵着要找你们,我只好自作主张地把他们带出来了。」 幸好大少爷出门前有明白告知他往何处去,否则小小姐一哭,他绝对是哄不定的,除非大少爷回来,不然就得带着她千里寻爹去。 「这么想爹呀?来,爹抱抱。」赵系玦接过哭红双眼的小女娃,小手马上缠上他的脖子,靠在他的颈间撒娇。 「爹爹坏,没带珍儿!」小女娃噘着嘴抱怨。 「好好,珍儿乖,别生气喔,爹爹买玫瑰酥给你吃,再帮你买块可爱的小羊玉佩好不好?」 「不要,我要小鹿的!」 「好,就买小鹿的。」总算逗得女儿破涕为笑,赵系玦才稍稍宽心。刚好冬晴也爱玫瑰酥的味道,一举讨好家中一大一小。 「娘,你在看什么?」硕儿牵起顾冬晴柔嫩的玉手,却发现她迟迟不动,凝视着某个角落。「爹已经抱着妹妹往糕饼铺去了,我们不跟上吗?」 「嗯,走吧。」顾冬晴牵起儿子跟上前去。对照赵系玦疼爱女儿的模样,赵凝玉却狠狠地赏了耐不住饥饿、想再吃颗包子的女儿一巴掌,她实在难受。 个性造就命运,她今天落得如此下场,只能怪她自己,怨不了别人。可怜她的女儿投胎错人家,日后会养成什么性子,她不免担心,毕竟她也是人家的母亲…… 「怎么了?还在想她们的事吗?」赵系玦折了回来,远远看见赵凝玉咄咄逼人的模样,剑眉骤拧。「我回去立刻联络岳母,不会再教那孩子受气。」 这种小事不需要她操心,她只要开心快乐地当他赵系玦的妻子就好。 「嗯。」他们就尽人事,听天命吧。顾冬晴淡然地看着丈夫还有女儿,道:「我在想,你这么宠她,会不会把她宠成另一个赵凝玉,以后嫁不出去。」 「呃……不会的,有你在,我们的珍儿一定是个贴心又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他当然知道要对小孩好,但不能宠,可是当他看到女儿白白净净的脸蛋就是会忍不住想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全呈到她眼前,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她天天开心。 「是吗?」顾冬晴完全不以为然。「也罢,就算珍儿找不到好婆家,你这个做爹的也有本事养她一辈子。」 「冬晴,跟爹还有岳父比,我还不算宠珍儿呢……况且珍儿只是爱撒娇了些,心肠可像她娘亲一样善良。」都是他心里的宝啊! 「你开心就好。」反正她是不可能让珍儿被宠坏的。只是她也得好好自省一下,是不是太顺着赵系玦的意,一不小心把这大男人给宠坏了。 顾冬晴眯起眼,看着他们一大一小不知道是谁娱乐谁的愚蠢模样,冷不防地泼了一桶冷水过去。 「你是该好好抱抱珍儿,毕竟再过一、两年,小娃儿懂得害臊了,你想抱她,她死活都不肯,以后就换你追在她后头跑了。」 「真、真的吗?!」赵系玦如遭雷击,完全不敢相信现在腻在他怀里唤着爹爹的可爱珍儿会嫌弃他的拥抱!「珍儿,你会讨厌爹吗?你以后让不让爹抱?」 「让呀,珍儿最喜欢爹爹了!」小珍儿在赵系玦的脸庞啾了下奶香味的吻,啾得他一脸晕陶陶的。 蠢父! 顾冬晴不想理会他,牵着儿子绕过他俩身畔,随着桂花香气飘下的言语又让无比欣喜的赵系玦瞬间冻在原地,无法招架—— 「以后珍儿最喜欢的不是爹爹,而是她的夫婿;以后抱珍儿的人不是她的爹爹,而是她的良人。我劝你还是冷静点儿,免得以后嫁女儿时哭倒在家门前的人反而是你。」嫁女儿至少还要十年光景,但说久也还好,眨个眼就过了,她实在不想看到鬓边白发却泪洒衣襟,大哭女儿出阁他寂寞痛苦的丈夫。 「……冬晴,你别说了,我心好痛,痛痛痛痛痛……」无法想像,真的无法想像,赵系玦简直想把女儿抱起来藏了! 「痛不死人的。」这样就受不了,要是她明讲女儿长大后,听见他怀念幼时腻着他跟前跟后甜叫爹爹的情形,可能会掩耳不依,娇声怒斥,他岂不是要在街头直接断气?应该不用等到那时,她真开口,下一刻他立马会抱女儿回家藏。 才拐弯过另一条街时,又有人来了。 「大嫂,快,有人上门求医,快把我们家翻了。」赵衡玮未见人,声先到,个性没有因为年岁而增长,反而强词夺理地说要把昏迷的那几年玩回来。 他最讨厌大哥到邻县行商了,因为家里有急事一定丢给他处理,想乘机磨练磨练他应变调度的本事,所以只要一有人上门找大嫂,他立刻藉口出来找人兼透气。 「叫他去找大夫,不然找块风水宝地比较快!」烦不胜烦,赵家何时变医馆了?三不五时就有人上门,得的还不是什么罕见的疾病,他们看起来是很缺钱吗?而且十个上门就有八个想拿钱砸他,还意淫他老婆! 「自个儿跟他们说去,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他至少话有带到,不算欺骗父亲,只是功成身退,打算先去犒赏自己一顿再回家去而已。 赵衡玮走后,顾冬晴有感而发。「我们搬出去住吧,省得给家里添麻烦。」 「我也有这层打算。唉,我开始怀念起你以前普普通通的样子了,至少那时上门求医的是真的有病痛的人。」而不是一群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猪哥! 「你当年别阻止你妹妹在我脸上划两刀,今天就省事多了。」 「你讲得可简单了。」赵系玦抚上她颈边。「这道疤,我到现在还会心疼呢!」 「老夫老妻了,难看。」顾冬晴拨开他的手,大庭广众之下,别动手动脚的。 「难看?你信不信我学岳父,直接把你抓过来亲下去?」他很受教的,一直想找机会试试。 「但我不是师父,你敢,以后别想跟我一块儿出门了。」她神情未变,依旧淡然,向来恬淡的语调却悄悄地刮起风雪,添入三分冷冽。 「孩子都生两个了,还这么害臊?」 「你从小到大上过几回茅厕了,怎么不敢当众脱裤子?」 「欸,这我小时候做过,所以我们不妨试试岳父的提议。」 顾冬晴横去一眼。「那你试试。」 「呃……改天,改天好不好?我们先回家处理外务,再来商讨内部。」糟糕,他还真怕她使狠。 硕儿与杨总管掩面憋笑,痛苦极了,他们这对夫妻斗嘴的内容还真绝妙。 「爹爹骗人,我的玫瑰糕跟小鹿呢?」珍儿哭了。 「啊?!爹爹马上去买,马上!好不好?」 「爹就没对我这么好。」硕儿吃醋了。 「你爹对你是另一种好,期许你长大成为有用的人的好,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把你当女儿养,看看你爹会不会抱着你买糕、挑玉,当个十足十的慈父。」 「……娘,不必了,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他才不想学妹妹穿裙子,以后还要学挑针刺绣呢! 「那以后就干脆点,别婆婆妈妈的。」 「是。」 随伺在后的杨总管将一切互动尽收眼底,大少夫人的魄力果然不同凡响,难怪大少爷对她死心塌地的。 「冬晴,回家了。」买好答应珍儿的东西后,赵系玦不忘回头牵起妻子的手,一道回家。 「嗯,走吧,回家。」 就是这股平凡却踏实的幸福感,她野心不大,一辈子追求的,不过就是这样。 她笑着回握,心满意足。 后记 梁心 话说今年真的快搞死我了,上半年我有写完一本现代稿,后来选择放弃不修。 是谁说失恋创作出来的东西荡气回肠、绵密隽永?我写出的是什么鬼东西我完全搞不懂!辛苦编辑帮我看完,结果我漫天找不到灵感,就差没烧香拜佛求神赐我灵光乍现,偏又遇到我爸工安意外,手术住院。我在医院拿着纸本稿大眼瞪小眼,一个礼拜过去了,前三页都改不完……我泪涟涟,最后只好放弃,选择再开新稿。(打脸) 不过老天爷对我还满不错的啦(笑)。因(我老爸的)祸(我)得福,我遇见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对象,每天都到医院陪我,陪一陪,陪到最后我整个人赔他,换我弟弟接手医院照看的工作。 我家老爷央求我千万别在后记写太多事情,因为我话匣子一开就难见止势,到时候他又害羞卷棉被,我还要花时间去安抚一条冬虫夏草(?)。 就来说说这本来历不凡的《求凰》吧! 《求凰》完稿跟修稿都是在医院,完稿在病房,修稿在急诊室,两次都是因为我奶奶吐血住院。幸好奶奶没事,上天保佑,都快吓掉我一身毛了。 在外地工作真的很怕接到家里的电话,每每都炸得我头昏眼花,不知不觉间我都快收集完台南县市的大医院了!搞什么?是可以集点换公仔或是星x克买一送一吗?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吗?(跪) 但也多亏了到医院看照奶奶,《求凰》才能顺利完稿,因为原本的设定被堂妹狠狠地踩在地上否决。 「太平淡了,怎么可以让配角有好下场?就是要狠狠教训她呀!改!」 妹妹,你是在提醒姊姊没事不要得罪你吗? 不过做人就是要像「航海王」里的鲁夫一样伸缩自如,我立刻从善如流,改就改。 「怎么改?」我快抱着笔电痛哭了,疑似脑袋烧坏的我根本想不出什么强而有力的结局呀! 「让她当乞丐好了,以赵凝玉好强的个性,再惨也不会回家看别人的脸色,好,就把她写成乞丐好了!」 妹妹的理所当然让我一度汗颜,仍然按照她的建议修改结局,没想到赵家小姐前面不够坏,修稿的时候编辑有提出这点疑问来,恶性循环的结果,就是修稿再加戏…… 不过我对堂妹随便就编出一套完整大纲的能力,当场就给她拍拍手。 「你简直就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写作奇才,你不写言小太可惜了!」 「我试过呀,但是太懒惰了写不完,不然我把大纲给你,你帮我写,再给我一点版权费就好了。」 ……麻烦你去死好吗? 请原谅我就是这么直,我家都走这路线的。(拇指) 接到修稿通知后,编辑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我拖了。 某个周五下午接到编辑的电话—— 「你的稿子呢?我以为今天可以收到你的稿子耶!」 「呜~~我也以为我今天可以交稿呀!礼拜一啦,你礼拜一上班一定可以看到稿子!」多么信誓旦旦呀,因为我不敢让编知道我晚上要去唱歌呀!(乱棒) 结果……我为了这句话付出了千万惨痛的代价。 周六我回老家,修稿修到凌晨五点多,想说剩两章的问题注解要改而已,礼拜日我就算再混也可以修得完吧?果然,事情没有笨蛋所想的那么简单。妈妈,我当笨蛋了! 因为隔天一早十点多吧,我奶奶隔门跟我说她又吐血了,我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第一次我没有经历现场,没想到……好严重,真的像电影一样,鲜血是从嘴巴里爆出来的!我奶奶那么瘦,真的很怕她撑不住,但是家里只剩下我可以处理呀~~壮丁壮丁,给我来个壮丁呀! 最后还是由我这弱女子上场了。(弟:明明就是肉女子!) 我马上联络救护车,五分钟内打包完毕,还抓了最后两章的纸本稿跟铅笔擦子陪去医院……使命必达呀! 历经了急诊、转诊、等病床,再回家带笔电过来,我就在成大医院的急诊室通宵修完稿子,赶在早上七点半前寄出,再去上班。 编回我她收到了,但是—— 「我刚刚打开来瞄了一眼,整个档案都没有黑以外的颜色耶。你确定是这个档案吗?」(编注:修改处会请作者以其他颜色标出来。) 不会吧?我寄错了……otz谁来给我一枪! 到急诊室的时候,我帮奶奶挂号,一回头里长候选人就过来跟我奶奶打招呼,问我奶奶怎么了。我心想天呀,我们那村人口有没有破百都不清楚,竞争有这么激烈吗?拜票拜到急诊室来了!原来,是隔壁村的一位爷爷早上发生车祸,里长候选人前来关心他。听说那位爷爷没戴安全帽被撞倒,情形不是很乐观,结果下午我回家拿电脑,我爸跟我说那位爷爷下午走了…… 人命其实很脆弱,我该要庆幸我爷爷、奶奶还在,我还可以陪他们、看到他们。我是隔代教养长大的孩子,跟爷爷、奶奶比较亲,我无法想像早上在急诊室看到的那位爷爷的孙女哭到声嘶力竭的情形要是发生在我身上的话,我承不承受得住。 隔壁村的爷爷,虽然我不认识你,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安详喜乐。 r.i.p.(rest in peace) 2010年已经接近尾声了,希望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最重要的是我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个个健壮如牛!千万拜托不要像今年一样,你们是保龄球瓶吗?(炸) 阿公今年吃到过期的心脏病药送急诊,连我大弟出公差都被砸到手指骨裂!你们再不小心一点,我就要去全台的庙宇求平安符,把你们一个一个挂成圣诞树! 哎哟,圣诞节快到了,这样好像不错喔!(被揍) 大家也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千万不要让家人担心呀! 虽然编辑在第三次修稿的时候跟我说不要再增加字数了,但是在我收到修稿通知的隔天又发生了一件小插曲,我跟同事中午到南方公园吃午餐时意外发现刘德华要来签唱,迫不及待地传了简讯跟我家老爷讲—— 「刘德华星期日要来南方公园签唱耶!此时不冲更待何时?老爷,我们go!」 老爷立马回覆—— 「好,我们go!不过前提是你要把稿子改完,可以吗?」 ……我终于体验到何谓无限点点的延伸,需要介绍你跟编辑认识一下吗?说不定我的作品量会突然骤增啊! 希望很快就有新作品可以跟大家见面。 下回后记再续喽!啾咪 (都几岁了……)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