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解甲归甜 上》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傅昭恍惚觉得自己紧紧被卡在什么地方,直挺挺悬空着,动弹不得。 她努力睁开眼睛,目之所及,阴仄仄的死气沉沉,暗红的苔藓遍布四壁,滑腻腻湿漉漉,空气中泛着潮湿腐烂的的味道,给人一种诡异的压抑感。 这是……井? 狭小的间隙,憋闷得喘不上气,胸口炸裂般的疼,她尽量仰起头,似一条离了水的鱼,嘴巴徒劳地、不停地一张一合。 微弱的光芒照下来,井口很远,看上去只有杯盏那么大,幽闭的空间,未知的恐惧,一阵眩晕袭上来,傅昭几乎昏厥过去。 外头似乎有人在说话。 傅昭狂喜,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救命!」 如此嘶哑暗沉,就像木贼草狠狠地擦过木器的声音,傅昭不由一怔,这是自己? 外面顿时没了声响,过了一会儿,便听到石头刺啦啦的滑动声。 头上的光芒一点一滴消失了。 无边的黑暗潮水般涌了过来,恐惧从心底蔓延开来,如果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扼住她的喉咙,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求生的欲望促使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救命!」 「有人吗?」 「救救我!」 响应她的,是闷闷的回声。 不知过了多久,傅昭再也发不出声音。 真静啊,这令人绝望的死寂! 还是省些力气吧,她想,起码还能多活一会儿。 饿,好饿…… 头无力地靠在石壁上,昏昏沉沉之中,意识渐渐模糊,什么仇什么怨都忘了,唯有腹中灼烧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肚子里好像有把烧红的烙铁,疼得她恨不能立刻死过去。 这是梦,等梦醒了,就能吃好吃的了! 白面馒头、羊肉饺子、蟹黄小笼包、野菜大馄饨…… 赶明儿无论如何也要叫娘包顿饺子吃,要豆角馅儿的,多放肉! 她如是想着,眼皮愈发沉重。 黑暗之中,眼前似乎出现光一样的门,傅昭瞬间身子轻盈无比,手脚没了束缚,倏地飞起来,一下子被人抱在怀中。 泪水混着血水,滴在她的脸上。 「我回来了,你醒醒,睁眼看看我……」 是谁? 他的脸掩映在光芒中,看不清楚,但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啊,冷冽之中散发着甜味,让她忍不住想要亲近他。 蓦地,几欲将人烤化的热浪扑面而来,烈焰腾空而起,火海将天边映成一片血红。 他提着斩马刀,立于万千尸骨之上,墨色长发被风撩得四散开来,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猩红的眸子,冷电般的眼神,如同地狱归来的厉鬼! 「阿昭,我替你报仇了……高兴么?」他抱着一具腐烂腥臭的尸体,眼中满是温柔爱意,轻柔抚摩着,蓦地爆发出一阵似哭非笑的声音,「阿昭……阿昭……来生来世,再为夫妻!」 他一跃而起跳入火海,霎时,冲天的火光吞噬了他高挑的身影。 「不——」傅昭揪着胸口,疼得佝偻起身子。 这是梦,快醒来! 醒来! 傅昭霍然睁开眼睛,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极亮的光闪过。 「于我,你是黑暗中的一抹亮光,就改名为‘昭’吧」。 这是谁在说话? 黑暗之中,傅昭浑身僵硬,茫然不知自己置身何处。 脑中只一个念头——谁,你到底是谁? ☆☆☆ 建平七年,清明。 五更时分的风扫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村落中鸡鸣声声,起早的人家已升起炊烟,飘飘摇摇散入空中,闲适又逍遥。 这是获鹿县东南的一个村庄,虽叫做「十家庄」,但早已超过百户,人丁兴旺,加之良田沃土,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且村人与外界来往甚少,俨然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 就连去年闹得伏尸百万的靖王谋反一案,这里也没受到丝毫波及,一众村民仍旧是该干嘛干嘛,毕竟,与谁做皇帝相比,老百姓更关心的是下顿吃什么,有没有吃的! 天色还没大亮,傅昭就悄悄起了身,摸摸枕边,仍旧是湿了一大片,自己又在梦中哭了…… 傅昭长叹口气,简直邪门,自从去年冬天,总是反复做这个梦,且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记得他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 难道自己已到思春的年纪,所以才会梦到男人?一阵恶寒,傅昭忍不住鸡皮疙瘩掉一地。 炕东头传来二姐轻微的鼾声,看着她如山峦般起伏的身躯,傅昭极其羡慕——自己十四,二姐十五,不过小一岁,怎么就差出十万八千里? 傅昭低头瞅瞅自己一马平川的小身板,自嘲一笑,轻手轻脚穿好衣服下了炕,借着朦胧天光,摸进了灶火房。 第2章 饶是傅家是村里的富户,也舍不得在天色将明时用油灯。 傅昭生火熬上了小米粥,此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她赶紧挎着篮子去村东头王家买油饼——王家每日只炸四五斤,去晚就没了。 凉飕飕的风带着雨腥,吹走了她最后一点梦魇的恐惧,傅昭顿时轻松不少。 今儿个是清明,要和奶奶、大伯家一起去给爷爷上坟,娘昨夜说了,早饭要提前吃,省得那帮人又来蹭饭。 吃什么好呢,当然是香喷喷的油饼啦! 傅昭默默吞了下口水,小米粥配油饼,再来一碟腌大萝卜,细细切成丝,淋上麻油,简直不要太好吃。 眼瞅着拐个弯儿就是村东头,傅昭却慢下脚步,巷子口吴嫂子家养着条黑狗,凶得很,见着她不是扑就是叫,每次都快把她魂儿吓丢了。 她蹑手蹑脚,小心翼翼观察吴嫂子家的动静,生怕那狗叫唤,冷不丁脚下踩到什么,一个趔趄摔了个大马趴。 狗叫声顿起,夹杂着吴嫂子骂骂咧咧的声音。 傅昭大呼倒霉,哼哼唧唧爬起来,揉揉膝盖,扭头看过去,街边靠墙坐着一个黑乎乎的乞丐,堪比杂草的乱发严严实实挡住了他的脸,也不知多久没洗过,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他不似一般乞丐蜷缩在一角,反而直刺刺地伸着腿,偏他腿又生得长,把不宽的巷子挡了个严实。 傅昭摔得生疼,本一肚子火,但想想是自己没看路,怨不得人家,自己踩到了人家,该道歉才是。 她半蹲在那人面前,小心翼翼说:「对不住,很疼吧?」 竟有人担心踩痛了乞丐?或许太出乎意料,那人愣了下,抬头望去。 眼前的小姑娘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端正的鹅蛋脸笑晕双靥,微有几颗雀斑,一双水杏眼忽灵灵地很有生气,见他看来,粲然一笑,那副极其开心的样子,莫名让他也轻松几分,嘴角也跟着向上翘起,却又觉得不对,旋而拉下嘴角,复又低头假寐。 然与之对视的这一瞬,傅昭挂在脸上的笑容还凝固着没有散去,已然觉得此人似曾相见。 与梦中人锐利的眼神何其相似! 但毕竟玄之又玄的事,她不好意思细问,呢喃半晌,捡起篮子一转身跑了。 那人矍然睁目,盯着傅昭的背影阴冷一笑,这笑容吓得对面的黑狗打了个激灵,呜呜叫着夹起尾巴躲进窝里。 不多时傅昭就回来了,蹲在那人面前,从篮子里掏出个油饼,想了想,撕了一半又放回去,将另一半递给他。 与刚才不同,那人眼中一片呆滞,丁点光彩全无,那一瞬间仿佛是傅昭的错觉。 他木木地接过油饼,道了声谢。 傅昭没由来的一阵情绪,说不清是失望还是烦躁,她犹犹豫豫刚要问话,却听有人喊她。 「招娣,死哪里去了?」傅二姐叉着腰,从巷子那头走来喊她:「你瞅瞅这日头,买个油饼要买到晌午吗?」 她看到傅昭面前的乞丐,嫌弃地撇撇嘴,后退几步,没好气地喊妹子赶紧回家。 「都说了不要叫我招娣!」傅昭皱着眉头说,「我已经改名叫傅昭,傅昭——不许再叫错。」 傅二姐翻了个白眼,讥笑道:「说,是不是杜风那小子给你起的?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告诉你,大妗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少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没的丢人!」 「和他没关系,我自己想出来的。」 「放屁,就你?大字不识的乡下土妞也会给自己起名?哼,骗我你还差着劲儿呢!」 傅昭不理她,挎着篮子噌蹭地往家走,傅二姐一把握住篮子提手,掀开上面的屉布,看着少了半个的油饼,脸色立刻变了,揪着妹妹耳朵吼道:「好你个傅招娣,又背着我偷吃!」 傅昭尖叫一声,和姐姐扭扭打打一路走远了。 那人看着她二人的背影,一扬胳膊,将手中半个油饼扔得远远的——真当自己是乞丐么? 临近傅家,傅二姐眼尖,隔得老远便看到自家大门敞开着,隐约听到院子里有人吵闹。 她拉着妹妹躲到墙根下,凝神听了一会儿,恨恨道:「果然是老虔婆提前到了。」 傅昭知道,二姐说的是自家亲奶奶。 傅奶奶人生信条只有一个:生儿子! 傅家祖祖辈辈都是单传,到她这里,连生两个儿子——傅大伯和傅昭他爹。 这可扬眉吐气了,自此傅奶奶的头在傅家就没低下过,一辈子将婆婆和丈夫压得死死的。 她不仅自己要生儿子,而且也要儿媳妇生儿子,「不为抱孙子,娶儿媳妇干嘛?」 傅大伯命好,娶了能生的傅大娘——仨儿子,傅大娘就成了傅奶奶的香饽饽,在傅家是有求必应。 第3章 倒霉催的傅昭他爹,娶了不能生的杜氏——仨闺女,二儿媳就成了傅奶奶的眼中钉,横挑鼻子竖挑眼。 但杜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非但模样长得好,柳眉杏眼身材窈窕不似粗苯农妇,而且人精明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 傅老爹是个温吞老实的性子,只知道吭哧吭哧闷头干活,自从娶了泼辣的杜氏,就从听娘的变成听媳妇的,农忙的时候伺候那二十亩地,农闲的时候外出找活儿干——他的木匠活很拿得出手。 夫妻齐心,其利断金,几年就将自家过成了十家庄数得着的富户。 自然也成了傅奶奶眼中待宰的肥羊——很简单,老二家没儿子,那些家当与其给赔钱货糟蹋了,还不如留给自己孙子。 因此,傅奶奶几次三番提出过继——从老大家挑个儿子承继老二家的香火。 奈何杜氏不答应,傅爹听媳妇的,任凭傅奶奶怎么说,就是不点头。 傅奶奶便隔三差五地过来闹一闹,搅得老二家鸡犬不宁,吃饱喝足拿够了,才哭哭啼啼地走人。 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是她。 清明要给爷爷上坟,傅昭知道,奶奶绝不肯放过这好机会,定会在坟头上哭诉一番,却不想她提前来自家闹腾。 听动静,不止她一个,还有几个苍老的声音。 其中,傅奶奶的干嚎声尤为刺耳:「老头子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二,我不能让儿子绝后,若是老二家的不答应过继,我就一头碰死在他家门口!」 老人家又要寻死?傅二姐无语望天,傅昭沉默看地。 一哭二闹三上吊,作为傅奶奶的经典曲目,这套子已在自家上演过无数次:先哭诉儿子儿媳不孝,再撒泼耍横,接下来便是寻死觅活。 傅二姐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赶紧碰死她算了——她现在死,我马上就去庙里烧炷高香,感谢老天爷收走这个祸害。」 傅昭却着了急,「不能死,若是奶奶在咱家出事,爹娘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傻啊你?她才舍不得死呢,那老虔婆……」 猝然间「咚」一声闷响,硬生生截断了傅二姐的话头,不待姐妹二人反应过来,便听屋里有人尖叫:「死人啦——」 乍听闹出人命,傅昭心底一个寒战,想也没想,三步并两步冲了进来。 西屋已乱成一团。 傅奶奶躺在炕上,额头一片血渍,不住地哼哼,而傅老爹跪在炕前,哽咽着嗓子一个劲儿唤娘。 炕头坐着邻居秦老太,边拿着手巾给傅奶奶擦伤口,边数落傅老爹:「这时候后悔有个屁用?早应了你娘何来这事……你傻愣着看我干嘛?还不赶紧请郎中去!」 傅老爹抹一把眼泪,忙不迭应声出去,临走时嘱咐杜氏:「伺候好娘,千万别再和她顶嘴拱火,只瞧着我吧。」 杜氏脸色又青又黄,显见吓得不轻,她压根儿没想到婆婆这次竟然来真的,但凡有个三长两短,逼死婆婆的恶媳妇帽子必会严严实实扣在她脑袋上——以后可怎么做人? 强压下心头的恐慌,杜氏扭脸看见傅昭,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招手让她过来,「拿五十文钱,去割两斤猪肉,要肥点的。」 傅昭捏着钱,迟疑道:「娘,猪肉三十文一斤,还差十文呢。」 「蠢货,你二姐能五十文买两斤,你就不行?少废话,快去!」 「娘,买肉做什么?」 杜氏冷笑一声,「自然是堵上那起子小人的嘴——你二姐呢,她嘴皮子利落,叫她过来给我搭个腔。」 傅昭闷闷应了声,走出门来喊二姐,却见墙角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二姐的身影。 这人准是看情形不对躲了,有好事冲在第一个,见祸事溜得比谁都快!傅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此时屋里鸡飞狗跳的,不是和二姐撕掳的时候,只能默默忍下,气呼呼地出了门子。 几家铺子都集中在村东头,免不了又从吴嫂子家门前过,然此次还好,黑狗拴在院子里,这畜生只能原地绕圈,看着她白叫唤。 傅昭轻吁口气,目光不自主地移向巷子口——那乞丐没在。 脚下一滞,不知怎的,几许淡淡的哀愁和怅惘渐渐袭上来,心头一阵酸热,傅昭揉揉眼睛,深吸口气,甩开脚丫子跑了过去。 等她挎着篮子再经过此地的时候,吴嫂子正倚着大门嗑瓜子看街景,一眼瞥见篮子里的肉,不无艳羡道:「三妹子,又去买肉?啧啧,不年不节的,便是财主家也不似你们顿顿白面馒头炖大肉。」 「嫂子真会说笑,我家偶尔买点肉你到处宣扬,吃窝头时你咋看不见?再说也不是我们吃——我奶和大伯一家子来了,这肉是给他们买的。」 傅昭着实怕她家的狗,不想和她多说,脚步匆匆,转眼走出去老远。 第4章 吴嫂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盯着傅昭的背影恨恨道:「不就有几个臭钱,神气什么?早晚家当落到别人手里,到时候看你哭去吧!」说罢犹自不平,索性将狗链子解开,竟是放狗咬人。 狗叫声越来越近,傅昭回身一看,那黑狗离她不过几步之遥,呲着森森白牙,不住低沉吼叫,作势欲扑。 傅昭当即吓得脑子一片空白,身子已然木了半边,僵立原地连跑也忘了,岂知她直勾勾的眼神更让黑狗暴躁。 那畜生一跃而起,眼见扑将过来,却在落地时陡然一拧,向旁跳开,似乎在躲避什么。 「咻」一声,一枚小石子正中其首,黑狗吃痛,十分委屈地哼哼几声,夹着尾巴再次落荒而逃。 横行村里的大黑狗也有吃瘪的时候,傅昭忍不住笑出声,她四下里看看,并无人。 一阵清风过来,云动树摇,杨树叶哗啦啦作响,仿若有人在欢快地歌唱。 傅昭向上望去,忽笑道:「我知道是你,下来呀!」 树上的乞丐不禁一怔,不会吧,自己藏这么隐蔽她都能看见? 却听她说:「隔老远我就闻见你身上的臭味了。」 乞丐脚下打滑,差点一跟头摔下来,还好,他见的场面多,这点小小的尴尬当然不足为道,便镇定自若轻巧一跳,恰落在傅昭面前。 他身量颇高,傅昭堪堪到他的胸口,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他的脸。 黑乎乎的全是污垢,根本看不出原本长什么样子。 「我叫傅昭,你叫什么?」 「……洛桦。」 「谢谢你救我。」 她的声音很好听,仿若山涧流水,既清且脆,又好似环佩相碰击发出的声音,闻之令人心悦。 洛桦不禁仔细看了看她。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她眼中是细碎的光芒,揉和了光与雾,带着纯真温暖的笑意。 她的笑容舒展,清新自然,给洛桦的感觉只有两个字:舒服! 舒服?自己怎的对一个女孩子评头论足?真真无礼!洛桦先是一愣,旋即灵醒过来,脸腾地发烫,好在面上污垢甚多,红不红的别人也看不出来。 然而让他脸红的还在后面。 傅昭踮起脚尖,撩起他的额前乱发,将他整张脸都暴露出来,端详片刻,叹道:「还是不一样。」 梦中那人,目光锐利却满含温情,看一眼心都要融化其中。而他,虽一样的锐利,但冷如冰,寒似铁,那深不见底的瞳仁,仿若万丈深渊,叫人见了心惊胆战。 傅昭暗忖自己怕是魔怔了,不过一个梦而已,自然不能当真,若让娘知道自己寻思男人,只怕笤帚疙瘩都要打断。 她笑嘻嘻跑开,走前不忘说一句,「你就在这里,过会儿我来找你,记着,别走远啊。」 时日升三竿,微风拂袂,墙边翠绿的藤蔓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洛桦摸摸额头,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的余温,不只是额头,连指尖都有些发麻,酥酥的,一直痒到心里。 洛桦暗自苦笑,早上还对她极为防备,而现在,他拍拍胸口,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他心里一阵空明,又有些迷茫,到底什么滋味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深深吸了口清冽的空气,仿佛要驱散浑身的疲倦似地挺了下身子,嘴上对那点念头不以为然,腿脚却很老实地踅摸到墙角,靠着墙根儿坐下,怔怔望着天空发呆。 天渐渐阴了上来,太阳敛起光华,在云缝中挣扎着穿行,几只春燕鸣叫着掠过树梢,急匆匆地飞向屋檐下的巢穴,给不甚明媚的春色平添了几分不安和凄凉。 傅昭看见娘侧立在大门下,以为是来接自己,刚要喊娘,却见二姐鬼鬼祟祟躲在柴火垛旁偷听。 心下微动,傅昭难得聪明一回,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唤了声二姐。 傅二姐惊得浑身一颤,回头瞪了眼,没好气轻喝:「别出声。」 傅昭挨着她蹲下,只听门里有人说:「……你要早做打算。」 再凝神去听,说话的是王婶子,「你家老太太把张里正都请来了,瞧这架势,必然是不过继不罢休。她豁出脸面去闹,你是个体面人,不能跟着她没脸,得想个法子应付这一关。」 「唉,没儿子我能不急?过继也使得,可总得是个好孩子吧,她一心让我过继二侄子——那是个混混儿!游手好闲,成天吃酒打架,我除非嫌命长才过继他。反正我不松口,这事就不能成!」 大伯家三个儿子,大堂兄傅文博去年刚过了府试,成了童生,万不可能过继到自家。小堂弟狗蛋儿才四岁,是大伯的老来子,宠得眼珠子似的,也不合适。唯一的能过继的就是二堂兄傅文渊,偏又是个不成器的,爹娘根本看不上。 第5章 傅昭心里想着,也替娘发愁怎么做才好。 「看你平时挺精明的一个人,怎么糊涂了!你还真想担上逼死婆婆的名声?不就是想要个承继香火的人嘛,不过继,难道就没别的方法了?」 「别的……招赘?」 乍听此言,傅昭犹自懵懂不知,然傅二姐已是知晓其中利弊,当即脸色大变,傅昭察觉她的异常,轻声问道:「二姐,招赘有什么不妥?」 傅二姐阴沉着脸没有说话,指指里面,意思是过会儿再说。 傅昭顺从地点点头,但听娘激动到颤抖的声音传来,「嫂子说得对,我竟忘了,只要能承继香火,管我招婿还是过继,这回我看那老婆子还能说什么!」 王婶子又低低说了什么,二人一阵轻笑,渐渐不闻声响,傅昭探头去看,大门口已无人影。 「赘婿地位低下,没人瞧得起,除非家穷得养不起儿子的,才会把孩子送到女家做倒插门。」傅二姐一撇嘴冷笑道,「咱家虽然殷实,也只是个庄户人家,又有哪个好儿郎愿意做上门女婿?还不定招来什么歪瓜裂枣,这简直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傅昭心下掂掇一阵,迟疑道:「我曾看到娘偷偷喝符水来着,娘真心想的还是能有个亲儿子,她应只是说说,对付奶奶而已。」 「你真看到了?」 「嗯!」 傅二姐紧咬着牙,下死眼盯了傅昭一眼,突然间,脸色变得有些阴郁,不紧不慢说道:「既如此,我倒是杞人忧天了,也罢,我先回家探探爹娘口风,你等会儿再进去,一前一后分开说,也好有个转圜余地。」 天阴得更加晦暗,一股带着水气的凉风扑面而来,吹得傅昭打了个寒颤,这才惊觉自己在原地呆站了许久。 二姐走了好一阵子,想必已谈好,傅昭从藏身的柴火垛子旁闪出来,款步进了院门,见她娘正在灶房忙活午饭,忙提着篮子上前:「娘,肉买来了。」 杜氏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细挑身材,瓜子脸上两道细细的柳叶弯眉,眼睛乌溜溜圆,显得十分精明,本是一副好相貌,却因总是耷拉着嘴,看上去有几分丧气。 她眼皮抬了抬,「切成块焯水,再把粉条泡上。」 傅昭不住脚跑了一个早上,又累又饿,不由叫苦道:「娘,我早饭还没吃呢。」 咣!杜氏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冷着脸说:「你娘我也没吃呢,饿一顿死不了——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简直是饿死鬼投胎!」 这话触动了疼处,傅昭眼圈登时红了,眼眶中蓄满泪水,只倔强昂着头沉默着。 似乎是觉得语气太重,杜氏缓了缓,「瞧你委屈的,一个两个我都欠你们的。这儿我拾掇,你去堂屋给叔伯大爷们续茶,完事就去屋里歇着,吃饭的时候我叫你……诶,先别走,这肉怎么回事?够秤吗?」 「五十文就够买这么多,人家少一文都不答应。」 「蠢货!」杜氏戳着她额头骂道,「一点儿用都没有,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废物!」 傅昭顿时恼了,「谁让你生我了?又不是我愿意出生的,谁有用你让谁去买啊,天天就知道使唤我!」 杜氏最恨孩子与她顶嘴,抄起擀面杖就要抡她,傅昭见势不妙,转身就逃,一头撞到爹怀里。 「别打,这么多人都在,叫人笑话。」傅老爹把小女儿护在身后,「回头再教训孩子——前头叫你过去商量。」 杜氏冷笑道:「商量什么?我还是那句话,要过继就过继小侄子,否则就免谈。」 傅老爹面露难色,期期艾艾说:「不成的,大哥不应。」 「那你就听你娘的话,休了我另娶拉倒。」 「这更使不得,离了你我过不下去。」 杜氏白皙的脸皮一红,睨了他一眼道:「当着孩子的面少胡说……你去,把张里正偷偷叫出来,我有话和他说。」 傅老爹木讷问道:「怎么叫?」 杜氏真是没了脾气,不耐烦说:「扯谎都不会,就说张太太来寻他,快去!——招娣你过来。」 她紧拉着小女儿的胳膊,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似是在斟酌什么。傅昭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不禁打了个颤,「娘,怎么了?」 杜氏咬咬牙,口气一转,变得凄苦悲凉,「我和你爹一年到头不敢歇息一天,终日不停劳作,汗珠子摔八瓣儿,起早贪黑好不容易攒下这点家业,本想留给你们姐妹,却不想惹来了红眼精!说给我们养老送终,哼,还不是贪图这份家业。」 「招娣啊,如今咱家是让人当狗欺,还得对人家笑脸相迎。」杜氏越说越气,「我偏不让他们如意,哪怕全祸祸了,也不给他们留一文钱!」 傅昭不由心头突突直跳,半晌才语无伦次说道:「那、那要怎么办才好?」 第6章 「豁出去闹一场!」杜氏的目光又灰又暗,凑在傅昭耳旁嘀嘀咕咕一番,末了,推她一把,「不许搞砸,否则我打断你的腿,这个家你也不必再待下去。」 傅昭不敢不从,拎着铁壶,蹭着步儿挨到堂屋,但见其内烟雾缭绕,正中坐着两人,一人是远亲傅太爷,一言不发,只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枯瘦的老脸看上去有几分怒气。 一人是张里正,四方脸山羊胡,嘴角微抿,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势。 傅奶奶坐在右侧下手,头上缠着的白布隐隐透出血渍,但精神尚好,嗓门洪亮,涕泪俱下说着傅老爹夫妇的不孝。傅大伯和傅大婶一左一右侍立两旁,皆抹着眼泪,很是心疼老娘的孝子模样。 周围杂七杂八坐着几个邻居,有的低声劝解,有的帮腔声讨,总之没人站在傅老爹立场上说话。 傅老爹听得面红耳赤,讪讪挪步过来,按杜氏教的悄声和张里正说了几句。 自家婆娘根本不在家,怎会来找?张里正捋着胡子,斜眼看了傅老爹几眼,心中已了然,微微一笑也不说破,起身踱到屋外。 傅大婶立即要跟出去,正续水的傅昭手一抖,半碗热茶顺势全泼在她前襟上。 春装单薄,又是细棉布,热水瞬间渗了进去,烫得傅大婶吱哇乱叫,一蹦三丈高,不问青红皂白,蒲扇似的大手就照傅昭脸上招呼。 傅昭躲闪不及,「啪」一声,结结实实挨了她一记耳光,左脸立即肿得老高,耳朵嗡嗡作响,捂着脸傻愣愣呆在原地。 傅大婶犹不解气,戳指骂道:「瞎了狗眼的浪蹄子,烫你娘呢这是!赶明儿把你卖给张屠户,烫猪毛不够再烫你的毛!」 她骂得难听,屋里坐的人一阵大笑,傅昭气急,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举起茶壶就砸了过去。 噼里啪啦,好在茶壶没什么热水,但傅大婶也被砸了晕头转向,身子一仰,不偏不倚倒在傅奶奶身上,几乎将老人家压了个半死。 傅大伯扶起老婆,扬声喝道:「老大老二,你们娘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不动手?」 两个壮汉一阵风似的从东屋跑出来,撸起袖子就开打。 傅昭惊叫着满屋子乱躲,原站旁边傻子一样呆看的傅老爹,这才醒转过来,赶忙拦住两个侄子,急急说道:「你们当哥的怎么能打妹子?文渊,你先前怎么说的,必会当亲妹子一样看待她们!」 傅文渊虽混,却见不得家人吃亏,闻言骂了一声,「过继给你我也是我娘的儿子!敢打我娘?我剁了她的手,以后见一次打一次,非让她跪地上喊爷爷。」 这话不伦不类,傅老爹脸上青红交加,又看一屋子人皆在捂嘴偷笑,个个眼中皆是轻蔑嘲讽,几乎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忽听女儿惨声呼救,只见傅文渊已将女儿摁倒在地,醋钵儿似的拳头一下下落在女儿头上、身上…… 这场景刺痛了他的眼,霎时,多年来积压的憋屈和怨气汇聚成怒火,如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势不可挡地宣泄出来。傅老爹大吼一声,抄起条凳狠狠砸在傅文渊身上。 傅文渊抱头滚到一边,傅大伯傅文博齐齐扑上来,要和傅老爹干仗,却见傅老爹好像一头发疯的牛,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条凳,扭曲的脸分外可怖,口中哇哇大叫,但谁也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老实人发了火,便是神鬼也难躲! 傅大伯一家露了怯,傅奶奶看傻了眼,屋内顿时没人敢说话,唯有傅老爹令人胆颤的怒吼声充斥于耳。 「她爹——」随着凄厉尖叫,杜氏从屋门口跑过来,一把抱住傅老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怎么了?她爹,你醒醒,别吓我。」 傅老爹眼神呆滞,慢慢平静下来,忽一激灵:「招娣,招娣呢?」 「爹——」傅昭躺在地上低低应了声。 杜氏这才看到满脸血污、动弹不得的傅昭,虽说一直不待见她,然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当即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掩面嚎啕大哭:「还没过继就下这样的狠手……老天啊,你睁眼看看吧,这是要活活逼死我们一家啊——」 又抱着傅昭哭:「儿啊,爹娘没用,护不住你,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呜呜呜……咱娘俩索性死了干净,死了干净!」 张里正蹙着眉头,踱步走近,扫视了一圈,半晌方长叹口气,「如此看来,两家结怨甚深,过继是绝无可能的了。」 傅奶奶眉棱骨一跳,正要辩白几句,不料一直端坐上首的傅太爷咳了几声,将话头接了过去,「张里正言之有理,老朽也颇为认同。——侄媳妇,过继一事就免了吧。」 傅奶奶急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拍着大腿道:「不过是兄弟打个架,有什么稀奇?一家人哪有锅铲不碰锅沿的,老二,你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杜氏扯扯傅老爹的袖子,向着傅昭努努嘴,傅老爹鼻子一酸,几乎坠下泪来,遂说道:「不过继。」 第7章 「你说什么?」傅奶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小儿子竟敢和自己对着干。 傅老爹红着眼睛复又一字一顿说:「不、过、继!」 傅奶奶被噎得直翻白眼,气哼哼说:「没儿子,谁给你摔盆打幡?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但马上反应过来,这不是当娘该说的话,随即话锋一转,抽泣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可怜你膝下无子,日后都没人给你供奉香火。」 「娘放心,我们招赘,断不了香火!」杜氏抹了一把眼泪,捅了捅傅老爹,「她爹,咱家你做主,你同意不?」 最初的暴怒过后,是深深的难堪和自责,傅老爹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浑身抖动得像寒风里的树叶,他语不成声,几乎近于哀求:「娘,我们招赘,您别再提过继的事儿,行吗?」 当然不行,大孙子的束脩、二孙子的亲事,都还指着老二的家当,若有赘婿,岂不是没了指望? 但她反对没用,张里正一锤定音,「无论是过继还是招赘,都要看正主儿的意思,既然他们两口子都愿意招赘,那就这么定了!傅太爷,您是傅家的长辈,我是官面儿上的人,咱俩就算做了见证。」 傅太爷颔首笑道:「张里正言之有理,老朽深以为然啊。」 纵然傅奶奶和傅大伯再怎么不乐意,此时也束手无策,傅大伯十分纳闷,之前都和这二位通过气,怎么突然就改口了呢?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杜氏许诺的更多! 申牌刚过,天边的乌云便一层层涌了上来,阴沉沉黑压压,低得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阴沉的天气本就令人心情不畅,加之伤痛难忍,傅昭更是烦躁。她躺在西屋炕上,浑身好似被磨盘碾过,略动一动就疼得受不了,但她素来不愿以柔弱示人,只咬牙硬抗着,一声也不吭。 入赘已然定了,家里就剩自己和二姐,二姐模样好,人伶俐,又能写会算,无论是她还是娘,都满心打算高嫁。 傅昭暗叹一声,板上钉钉是自己留在家中招婿。 在张里正的弹压下,奶奶和大伯一家不敢明着反对,但二堂兄走时放出话,谁敢入赘,他就和谁家好好亲近亲近。 二堂兄是个打架不要命的混不吝,算得上是村中一霸,普通人家不敢招惹他,体面人家不愿拿瓷碗碰这破罐子,是以他若存心捣乱,或许还真没人敢趟这滩浑水。 不能出嫁,招婿艰难,自己怎么办?傅昭只觉喉头干涩,心口发酸,想哭却哭不出来,她挣扎着下地,捱到西屋门口,想和爹娘商量商量,却听娘说道:「她爹,这十两银子给张里正,晚上你给他送去,千万别让人看见。」 她的声音透露着十二分喜悦,傅昭心下一动,停住挑门帘的手,悄悄站在屋外偷听。 「……会不会太多了,咱们统共才三十两的积蓄。」 「若不是他出面弹压,你娘能善罢甘休?你又不是没看见,招娣都快被打死了,她还说是小孩子打架闹着玩!——我还有别的事求他,按规矩,赘婿要记入户帖,我让他做个手脚,不入户。」 别说傅昭,就连傅老爹也不懂这是为什么。 杜氏却不解释,「这事别往外说,你心里有数就成……等招娣好点了,就预备娶亲。」 傅老爹沉默半晌,喃喃道:「非得是招娣?」 「废话!」杜氏没好气喝道,「难道留二丫头?前阵子大姑爷捎信回来,刘员外正给他小儿子说亲呢,让带着二丫头去瞅瞅。再说就二丫头那脾气,让她招赘,她肯定闹个天翻地覆,谁都不得安宁!」 傅老爹长一声短一声叹了半天气,「要给招娣找个好女婿。」 「我已有人选,你也认识,就是前庄上的林后生,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委屈不了招娣。」 「他?……可我听说他是个太监。」 傅昭的心像一下子被捏得紧紧的,提在半空,连气也透不过来,她定定神,极力抑制狂乱的心跳,凝神去听娘怎么说。 屋里传来娘满不在乎的声音,「都是人们瞎传,做不得准。实话和你说,这人是张里正作保,他的话你总该信吧?就算生不出孩子也没关系,咱俩都不老,或许还能有个亲儿子,到时候更用不着他们。」 仿若一声焦雷晴空中无端炸响,傅昭僵立原地,面如死灰,浑身像是浸在冰水里,冷得连心都冻住了。 什么招赘,分明就是缓兵之计! 傅昭没有冲进去质问,她深知,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拧不过娘一个手指头,与其做无谓的吵闹,不如省省力气想想该如何做。 无心再听下去,她一步一步慢慢挪回东屋,歪在炕头,攒眉拧目苦想怎么破这个难题。然方法还没想出来,阵阵炖肉的香味已飘到鼻尖下,肩膀被人一拍,二姐端着一碗炖肉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第8章 「想什么呢,我举了半天,你看也不看一眼,这可不像你!」傅二姐把碗放到炕桌上,塞给她双筷子,「快吃。」 傅昭塞了口肉,嚼了半天却咽不下去。 傅二姐面有腆色,叹道,「委屈你了……莫怕,等我嫁到刘员外家,有了撑腰的,看哪个还敢欺负咱家。」 「是不是娘叫你提早躲开?」 傅二姐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傅昭更加郁闷,「娘倚重大姐,宠着你,却怎么都看我不顺眼,我就是个多余的,我真怀疑我不是娘生的!」 「娘也有娘的难处,你少胡思乱想。」傅二姐想戳她一指头,但看着满头的伤无从下手,便悻悻道,「过两天我要去县里,你想要什么,卤肉还是酥糖,姐都给你买回来。」 傅昭将碗一推,正色说:「我什么也不要,只求姐一件事——我自己挑赘婿,我和娘去说,你得帮我说和。」 傅二姐面露难色,「唉,我尽力而为吧。」 傅昭微微松口气,想起另一件事,「村东头有个乞丐,个子高高的,姐你帮我把这碗肉给他送去。」 傅二姐眼睛瞪得溜圆,因太过惊讶竟有些失音:「疯了吧你,咱家一个月都吃不了一回肉,你却给讨饭的?」 「从我嘴里省下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傅昭拗劲儿上来,「你去不去?」 「好好好,算我怕你还不成?大功臣——」傅二姐翻了个白眼,端起碗扭身出去,忽回身一撩门帘,「不许到处乱走,外头听说咱家要招赘,很有几个不三不四的闲汉在门口瞎转悠,当心别闹出笑话!如果连累我嫁不到刘家,我敲烂你的头!」 本来听得心中一暖,最后一句却煞了风景,傅昭气恼道:「我偏要闹笑话,就让你嫁不到刘家。」 傅二姐又是一个白眼,边走边说,「你若能闹出笑话,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傅昭怔楞片刻,忽扑哧一笑,隔着窗子叫道:「二姐!」 「嗯?」那头是二姐懒洋洋的声音。 傅昭打开窗子,向着院落中的窈窕身影喊道,「二姐!」 「干嘛?」 「没事,就是想叫叫你。」 「傻瓜!」 「二姐!二姐……」 摊上这么个傻妹子,傅二姐几乎要把眼皮翻到天上去,还好是留在家里,若是嫁掉别家,非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傻妹子还在喊,看着她一脸灿烂笑容,眼中竟流露出孺慕之情,傅二姐一阵恶寒,凶巴巴嚷道:「瞧你猪头似的脸,还在风下头吹,赶明儿破相了可别说是我妹子。」 她复又看了妹子一眼,扭身离去前嘴唇动了动。 声音极其微弱,刚出口就要消散于风中,然傅昭还是听清了,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 傅昭关上窗子,老老实实躺在炕上,蒙上头,须臾,被中传来低低的啜泣。 一道明闪划过天空,接着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撼得房屋簌簌发抖,雷鸣夹着狂风,大雨既要倾盆将至。 傅二姐风风火火跑回来,将碗往炕桌一放,拍着胸口说,「可吓死我了,头一次见打群架。」 傅昭关心的是那碗肉,「怎么又端回来了?他人不在?」 「嗨,别提了,我刚走到村东头,就见吴嫂子带着一帮人,拿着铁锹锄头,将巷子口堵了严严实实,说是拿贼见官,闹哄哄的杀气腾腾,我哪里还敢上前找什么乞丐!」 傅昭二话不说,爬起来就往外走。 傅二姐忙拉住她,「你又抽什么疯,眼见要下雨,你伤口见不得水……呃,嘿嘿,娘来了。」 杜氏冷着脸来回盯着两姐妹,硬邦邦说道:「都坐下,我和你爹有话和你们说。」 傅昭张口欲说有急事要出去,却被二姐用力一拽,跌坐在炕上。 傅二姐瞪了妹子一眼,挤出个笑,「娘,您说。」 杜氏坐在炕头,脸色一肃,说:「我和你爹定了招娣留家招婿。」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以无人出声。 「赘婿的人选我们已经选好了,前庄的林后生,过几天就请人说项。」 傅昭猛然抬头,目中倏地火光闪烁,「我不同意!」 杜氏愕然,继而怒道:「此事轮不到你插嘴。」 「我自己的事,怎么轮不到我说话?」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不懂吗?你见哪个大姑娘自己张罗婚事?简直不害臊!」 「娘!」傅二姐出声打断针锋相对的二人,讪笑道,「那个……虽说是应该听您的,但日子是妹子过,起码也要她自己相中才行。」 「你给我闭嘴!」杜氏喝道,「要不然把她嫁出去,你留下!」 第9章 一句话就让傅二姐没了词儿。 傅昭看向蹲在墙角的傅老爹,急道:「爹,你倒是说话啊!」 傅老爹抽着旱烟,喃喃道:「她娘,我也看不上姓林的……要不算了。」 「你少和稀泥,如果你能顶得上个儿,何至于我们娘们儿犯难?这事就这么定了!」 傅昭气得浑身乱颤,噌地立身站起,厉声喝道:「留家招赘我认了,可这人必须我自己选,别想随便挑一个糊弄我!娘,我也是你亲闺女,你就这么狠心?」 说罢,她像忘了伤痛似的,一阵风般跑了出去。 「诶诶,外头下着雨呐!」傅老爹追出去喊道。 傅昭脚步一顿,回来拿了把伞,又顺手抄了根门栓,泼风似的跑了。 傅二姐眨眨眼睛,纳闷道:「伤这么快就好了?」 雷鸣轰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傅昭撑着油伞,一路奔到村东头。 洛桦的个子比常人要高出一头,傅昭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了他,但他的情形很不妙,不住被人推来搡去,更有人叫嚣,「打断他的手,看他还敢不敢偷!」 傅昭慢慢停下脚步,他是小偷,所以才有那么好的身手? 仿若听到她心中所想,洛桦抬眼看过来。 忽然一道闪电将灰暗阴沉的苍穹映成了血红,疾风呼啸而过,猝然间吹散他的乱发。 啪嚓,油伞落在地上,摔断了几根伞骨。 此刻,眼前的人,同梦中之人的影子完全重叠起来。 傅昭心里空白一片,什么事也想不成,脑中唯三个字:是你吗? 天边乌云堆得山高,电走金蛇,可怖的雷声轰隆隆作响,骤雨来临前的凉风飒飒吹过,冷得洛桦通体寒彻。 冷,他也会觉得冷?洛桦微低着头,扯开嘴角,自嘲地笑笑,笑得很难看。 噼里里,一个电闪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恰将他那丝诡异的笑暴露在村人面前,引得旁人不由倒吸口冷气。 哗——,大雨如期而至。 吴嫂子慌忙撑着伞,躲在人群中,探头喊道:「就是他偷了我的银镯子,大伙儿捉他去见官!」 洛桦抬头看她,冷然道:「我没有。」 吴嫂子振振有词说:「你一整日都在我家附近转悠,看着是个要饭的,却又不讨吃食,鬼鬼祟祟,不是你偷的是谁偷的?」 「我没有!」 「哎呀,我的天啊——」吴嫂子轻捶胸口,几乎将细腰肥臀扭成麻花,微微靠在旁边赵铁匠身上,放声大哭,「我十个手指头做出来的钱,却被这天杀的偷走了,哎呦!这可是要了我的命啦——」 赵铁匠举起手中的锤子,大吼一声,「咱们村多少年都没有丢过东西,偏他一来就开始丢,我看他分明就是个踩盘子的贼。」 洛桦勉强压制心中怒火,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缓,「我从不偷东西,你们误会了。」 「呸!哪有贼说自己是贼的,长得獐头鼠目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就是就是,前几天我家还丢了半笸箩馒头,兴许也是他偷的。」 洛桦额上青筋霍霍直跳,「我今日才来贵处!」 然无人听他解释,更无人肯相信他,村人习惯抱团儿,对外人从来都是同仇敌忾,一人说是贼,三人说是贼,便所有人都说是贼。 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从地里刨吃食的庄稼人,深知攒几个钱有多么的不易,感同身受,一时间群情激昂,异常厉害地吵闹着、咒骂着…… 看着眼前一张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洛桦有片刻的失神,也是暴雨如注的夜晚,同样是被围在一群人中,同样是棍棒相对,同样是充满憎恶和畏惧的脸。 「奸杀庶妹,你简直不是人!」 「她才十六岁啊,畜生——你还我娇娇儿——」 「暴虐成性,杀戮成瘾,你不配做安国侯的子孙!」 「赶出去!将他赶出去!」 ☆☆☆ 「我没有!」 这三个字像是从心里什么地方血淋淋地挖出来,恨、怒、悲、苦,汇聚成泼天的怨气,在胸膛中冲撞奔腾,他捂着脸,桀桀怪笑起来。 十三岁上战场,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五年,战功无数,一手将败落的安国侯府重新推到一流勋贵之中,可为什么,阖府上下却无一人肯信他?无一人愿意替他说话? 因自己和靖王从往过密? 当真是亲情薄如纸,他曾经护在羽下的侯府,他曾经视若生命的亲人,对他却是近乎麻木的冷酷!冷,心像泡在冰水里,没有痛,只有彻骨入髓的冷…… 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啪」地打在他脸上,碎裂开来,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 第10章 吴嫂子捏着臭鸡蛋,恶狠狠地又扔过去一个,「狗贼子,打死你!」 「打!」众人纷纷附和,有暴躁的已是动起手来。 「打断他的手,看他还敢不敢偷!」 洛桦倏地抬头,目中陡地光亮一闪,霎时,仿若寒冰地狱般的刺骨杀意呼啸而过,竟使村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就在他动了杀机的那一瞬,余光瞥见有个瘦小的身影远远地跑过来,是傅昭! 她的眼中充满不可置信和失望,呵,她也认为自己是个贼人吧…… 洛桦苦笑一声,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似血似气的酸涩之意,搅动得他憋闷难受,一时间心无所想,方才的杀意顿然消弭于无形之中。 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和颓唐,他身子晃了晃,一阵眩晕摔倒在地。 见他没了气势,村民们登时勇气大增,拿着家伙就冲他头上招呼。 「呀——」傅昭尖叫着冲了进去,她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拼命挥舞手中的门栓,声音嘶哑凄厉,「滚开!不准你们欺负他!」 村人吃惊不小,边躲避门栓,边叫道:「招娣,他是贼人!」 「你才是贼,你们全家都是贼!滚!」 吴嫂子气急败坏嚷道:「三丫头,你怎么好坏不分,想男人想疯了?」 「滚开——」傅昭抡起门栓砸过去,她神经质似的用白亮亮的目光盯着众人,疯子一样胡乱挥着粗重的门栓,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许是被她的架势吓到了,众人一步步后退,他们本是临时被叫来,起哄看热闹的居多,也没人愿意和疯子拼命,便有人叫道:「先去报官,让官差来抓他。」 吴嫂子见无法如愿,再闹出人命来更是麻烦,遂啐了一口,「傅招娣,此事没完!」 事主儿一走,旁人徒留无意,不过片刻,已走了个干净,巷子空荡荡的,只闻不分个儿响成一片的雨声。 洛桦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瘦弱、矮小,在雨中不住地发抖,半人高的粗重门栓,真亏她能舞起来! 没由来生出一股暖意,生平第一次有人将他护在身后,「不许欺负他」,这几个字听来竟比最美的琴音更能打动他的心。 傅昭拄着门栓歇息了好一会儿,才丢开门栓,捡回那把破伞,慢慢蹲在他面前,沉吟半晌,忽笑问,「你有没有定亲?」 「……没有。」 「你可愿意来我家,做我相公?」 雨声忽然变得异常遥远,雷公电母似是被小姑娘大胆的情话吓到,一下子溜得无影无踪。 洛桦支着腿半坐在地上,惊骇得张大了嘴,如木雕泥塑一样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却是答非所问:「你的脸怎么了?」 傅昭摸摸脸,笑嘻嘻说,「被人揍了。」 不自觉紧紧拳头,洛桦沉声问道:「谁?」 傅昭却不说话,只闪着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在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为什么是我?」 「看你顺眼!」 如此直接,洛桦不禁打了个顿,黑乎乎的脸上泛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仰面躺倒,让更多的雨水浇在脸上,然后看看傅昭,轻声说:「我应了。」 傅昭一声欢呼,腆着脸微笑:「那我们现在走吧。」 洛桦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走!」 「洛公子请留步!」巷子口快步走来一人,难掩激动之色,顾不得洛桦满身泥污,一把抱住他,「你终于来了!」 这不是林后生么,他们认识?傅昭愈发摸不着头脑。 洛桦暗叹一声,温声对她说,「等我下。」 二人踱到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林后生躬身行礼道,「小人等了将军半年多,若再等不来,小人就要上京寻您去了……将军,自此您就是小人的主子,但凡有令,定然遵从。」 他掌心摊着一枚小小的方形玉牌,洛桦瞥了一眼,是靖王的印信。 「此物可联络王爷军中旧部,王爷令小人将此物务必交与将军。」 洛桦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沉思良久,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傅昭,淡然道:「我改主意了,远离京城那个是非窝,也许是件好事。我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回去,这东西于我,百害无一利。」 林后生诧异望着他,「将军,暂且不说王爷的仇,安国侯府恩将仇报,逼得您身败名裂,不得不远走他乡,这仇,也不报了?」 洛桦没有言声,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到巷子口。此刻雨下得更大了,傅昭撑着伞远远站着,见洛桦望来,报之以灿然一笑。 林后生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将玉牌轻轻置于地上,低声说,「小人苟活至今,就是为了完成王爷遗令,收与不收,或砸或丢,全凭将军。……将军,王爷他冤啊!」 第11章 洛桦腮边的肌肉难看地抽搐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默默将头扭向一边。 林后生脸上浮现难以掩饰的失望和沮丧,身形在风雨中摇摇晃晃,从傅昭身边经过的时候,轻飘飘飞过来一句话,「嫁给他,是福是祸……」 傅昭心猛地一缩,濒死的噩梦突兀地浮现在脑海中,不由哆嗦了下。 「冷?」洛桦接过她手中的破伞,将好的那一半遮在她头上,雨水便顺着伞骨折断的那半面,哗啦啦地落在他头顶。 傅昭噗嗤一声笑出来,将伞向他那边推了推,「快回家,我爹娘看我领回来一个臭烘烘的乞丐当女婿,还不定气成什么样!」 想想爹娘可能出现的反应,傅昭竟有点心痒难耐,抓着洛桦欲跑,却觉手心黏糊糊湿腻腻,凑近鼻子一闻,差点没熏晕过去。 「老天,你可真够臭的!原本还不觉得,现在被雨水一浇,这味儿也都发了出来,简直臭不可闻,定要好好给你搓搓澡才行。」 看她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的模样,洛桦轻咳几声,一本正经道:「我长得很俊,可说得上是‘姿容秀美,貌比潘安’!」 「潘安是谁?」 洛桦脚下一绊,轻笑道:「待我洗干净了,你一看便知。」 傅昭似懂非懂点点头,随即笑道:「长得好也罢,长得孬也罢,我们乡下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抱着走,我既然相中了你,你是什么样我都认了。」 「你尽可放心,我并非鸡鸣狗盗之辈。」 「你说话总文绉绉的,我也听不大明白,反正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心里痒痒的,洛桦忍不住想笑,又听她肃然道:「还有句话要和你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要负责养我。」 洛桦哈哈笑道,「当然,自当遵命。」 傅昭满意了,笑眯眯一指前头,「喏,那就是咱家。」 大门口立着傅二姐,看到妹子忙迎了过来,走近跟前见到洛桦,立马捂着鼻子后退几步,「你怎把要饭的领回家了?」 「什么要饭的?他是我男人。」傅昭仰着脖子,颇有几分骄傲,「我自己挑的!」 傅二姐嘴巴张得能塞下个鸭蛋,愕然半晌,拧身回了东屋,「捡个臭乞丐当女婿,真是天大的笑话,待会儿娘抽你我可不管!」 洛桦深吸口气,瞧这位的反应,看来丈母娘这关不好过啊! 二更时分,雨势渐渐小了,犹如细筛子筛面般,飘飘摇摇均匀洒向大地,只街巷中尺深的积水,提醒人们暴雨刚过去不久。 洛桦依旧浑身湿漉漉的,站在门外屋檐下,打量着傅家的院子。 傅家是很典型的北直隶农家院落,四四方方的宅院,约有三十五丈见方,坐北朝南三间正房,当中是待客的堂屋,东西两间卧房。她家的日子应过得不错,三间都是砖瓦房,只挨着院子西墙的灶火房是土坯搭建而成。 西屋里断断续续传来争执声,洛桦的耳朵极灵,虽然傅家人声音不大,却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傅老爹来来回回只一句话,「我不能让闺女做要饭的婆娘,我不能让闺女被人笑话一辈子。」 而杜氏只担心一条:选其他人入赘傅家,会不会得罪张里正。至于女儿嫁得体面不体面,她倒不在意——反正都是招赘了,能指望女婿有多好? 洛桦明白傅老爹的担忧,虽说赘婿地位低下,但普通人家也不会随随便便找个人充数,此事传出去,旁人必会说这家闺女肯定是太过不堪,以至于找了个乞丐当赘婿。 而杜氏么……洛桦搓了搓手指,傅老爹看重女儿的幸福,杜氏却有几分偏好权势,他闪动了下眼睛,心中已有了主意, 「爹,他不是要饭的!他是正经人,是好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傅昭的声音很亮,洛桦甚至可以想象到,此刻她脸上定然是欢愉又飞扬的神情。 「你们不知道,他可厉害了,吴家那条……」 洛桦干咳几声打断她的话,徐徐踱到堂屋站定,拱手行礼道:「小子并非乞丐,因骤逢大变落魄至此,虽穷困潦倒,但从不食嗟来之食……得阿昭回护,我感激涕零,顿生颇多爱怜,小子在此立誓,此生必不负她!」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着实不符他寡言的性子,但看到旁边笑意盈盈的傅昭,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他双膝跪地,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言语恳切,「洛桦自愿为傅家赘婿,虽身无长处,唯一身蛮力,但不惧劳苦,凡家中粗活重活,皆可交于我!万望二老收下小子,定将二老视为亲生父母尽心侍奉,让二老安心颐养天年。」 傅老爹手中的旱烟杆「啪嚓」一声掉在地上,他僵着面孔,慢慢转头看杜氏,「她、她娘……」 第12章 杜氏瞠目看着地上的「乞丐」,这番略嫌拗口的话弄得她又惊又疑,良久才问:「你读过书?」 「说来惭愧,虽上过几年私塾,却学无所成,连个秀才也不是。」 乡下人对读书人有一种莫名的尊敬,傅家人看他的眼光顿时有些不太一样,杜氏又问:「听你口音是官话,你是京城人?你家里是怎么个情况?」 洛桦苦笑下,「我确是京城人士,双亲早已去世,我来真定投奔族亲,却不想他们早已搬离,我遍寻不到,钱财又叫人摸了去,是以落得如此狼狈。」 杜氏眼中精光一闪,这人看上去寒碜,说话却有条有理,举止比张里正还有风范,说不得以前还是个殷实人家的公子,若他以后东山再起,自家就算他的恩人,若他一直不得势,那自家也白得了个壮劳力,不算吃亏。 洛桦见她眼神闪烁,便知她心动,「我愿写入赘文书,二老叫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做见证,若日后有做对不起傅家之事,任凭二老责罚。」 被他言语打动,傅老爹认定闺女姑爷情投意合,按捺不住满心的欢喜,乐呵呵说:「我看成,她娘,强扭的瓜不甜,林后生再好,招娣不喜欢也白搭!」 林后生?洛桦眉头跳跳,看来今晚有必要再去找他一趟。 杜氏还有些犹豫,傅二姐左右瞧瞧,忽夸张地大叫起来:「有什么话过会儿再说,招娣,领你男人去洗洗,这臭的,我隔夜饭都要吐了!」 傅昭一边不服气地和二姐斗嘴,一边顺手将洛桦扯了出去。 小小的柴房水气弥漫,蒸腾得洛桦脸颊微微发红,换了三次水,终于能看到肌肤原本的颜色了。 「水还可以吗?用不用再加点热水?」傅昭在门外喊道。 「不用。」 「用不用给你搓搓后背?」 「……不……用。」洛桦心「砰砰」跳了两下,心想这丫头也太直白了些。 「哦!你的衣服我拿走烧了,替换衣服放在门口,虽是我爹的旧衣,也是干净的,你出来时换上。」 「好。」 等彻底听不到傅昭的声响,他才从浴桶中缓缓起身,换好衣服,不紧不慢踱到西屋门口站定,隔着门帘朗声说道:「洛桦请二老安。」 门帘一掀,傅昭的声音先飞了出来,「来了就进来,什么安不安的……」她蓦地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有些人,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往日里灰头土脑的衣服,套在他身上,尽管不大合身,也不妨碍给人带来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不知之前是受过伤还是生过病,他的脸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但眉眼俊美得无可挑剔,寒星似的双眸射出刀锋般凌厉的目光,嘴角微微下吊,只要不笑,随时都使人感到一种冷峻和傲岸的压迫。 「怎么了?」洛桦微微弯下腰,气息喷在傅昭脸上,清冽之中带着甜味,傅昭一怔,随即低下头,不知想起什么,难得扭捏起来,「还不快进屋,爹娘等着你呢。」 看到她小儿女之态,洛桦紧绷的面孔突然松弛一笑,这一霎,傅昭发现,他刚毅冷冽外表的另一面,竟带着一丝天真率直的孩子气。 两片红云飞上傅昭的双颊,慢慢晕染开来,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儿,她轻声道:「将你身上寒气收收……进来吧。」 傅家人看到洛桦的相貌,也是诧异不已,俊俏的后生无人不爱,慢说越看洛桦越顺眼的傅老爹,就连犹豫不定的杜氏,此刻也松了口,让傅昭端来一碗饭,板着脸道:「吃了傅家的饭,就不许再吃第二家。」 洛桦目光霍地一跳,眼中闪现掩饰不住的喜色,立即跪倒在地,叩头道:「岳父岳母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杜氏嘴角浮现一丝笑,却很快压下去,「别叫得那么早,我们还要多考察你段时日——天色不早,都回屋睡觉,洛桦睡柴房,明天雨一停都给我下地干活去。」 洛桦却说:「阿昭身上有伤,就让她在家好好歇息,所有活计我来做。」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反而提醒了傅昭,心事一去,绷着的那股劲儿随之一泄,傅昭顿觉伤处疼得脑子发昏,登时往炕上一瘫,喃喃道:「谁都别叫我……」 话音未落,人已睡着。 杜氏摸摸她的额头,不烫,微微松口气,还好没生病,不然又要花钱! 大事既定,众人都睡得安稳,唯有杜氏担心张里正找自家麻烦,时而后悔,时而惊惶,翻来覆去一夜,临天亮才合了会儿眼。 哪知刚吃过早饭,张里正竟亲自登门,满脸的歉意,「傅家的,真是对不住,昨日和你提起的林后生,他无意婚娶,此事就此作罢。」 把杜氏惊得结结巴巴:「那、那……我们,自己定?」 「呵呵,本就是你傅家的事,自然你们说了算,我不过是提供个意见,做不得数。」 第13章 杜氏的心算是彻底放回了肚子。 过了张里正这关,傅家便没将洛桦的事瞒着,不出半日,整个村子均已知晓——傅家招了赘婿! 二叔的家财落不到手,傅文渊是窝了一肚子火,乍听此消息,如何坐得住,抄起棍子,招呼上三五狗友,来到傅家叫嚣道:「昨个儿我被打伤了,二婶,怎么着你也得给几个汤药钱吧?」 家里只杜氏一人,她虽然恨极,却也只敢远远嚷几句,「真是没天理了,你把我家招娣打伤了我还没找你家要钱呢,反而要我给你钱?二侄子,你真是好大的脸呐!」 傅文渊「咣」地把棍子杵到地上,皮笑肉不笑说,「二婶,那臭妮子烫伤我娘,如今我娘躺在炕上起不来,正需要她去伺候,顺便再拿二十两银子给我。」 说着,他唿哨一声,几人冲进屋里开始翻箱倒柜,稀里哗啦一阵山响,桌椅板凳东倒西歪,衣服、被子散得到处都是,摆着的物件全部摔到地上,顿时将屋子折腾得天翻地覆。 杜氏心疼得几欲晕倒,拍着大腿坐地大哭:「天杀的傅文渊,这是你亲二叔家,作孽啊,你要遭报应的!……我辛苦攒下的东西,老天——我活不下去了!」 傅文渊抛着翻出来的银子,嬉皮笑脸道:「二婶,你得好好活啊,侄子我后半辈子还得靠你养着呐——兄弟们,走,下馆子去!」 眼见压箱底的银子被他拿走,杜氏急红了眼,上前扯住他裤腿,「站住!把钱还我!」 「我去你的!」傅文渊踹了她一脚。 「娘——」田地归来的傅昭恰看到这一幕,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她猛然一头扑过来,把傅文渊狠狠推了个趔趄。 傅文渊站定,狞笑道:「臭丫头,听说你有野男人?既然那么想男人,哥后头这几个都给你,保管伺候你舒舒服服的!」 他身后几人眼中闪着幽幽绿光,发出一阵亵笑,傅昭有点害怕,不由自主后退几步。 「现在知道害怕,晚啦!」傅文渊伸手来抓,「敢和我对着干,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 有人倏地握住他的手腕,傅文渊顿时发出一阵猪叫,拼命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他铁钳般的大手,「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快揍他!」 狗友们撸起袖子就往上扑。 洛桦飞起几脚,只听数声惨叫,那几人重重摔落,人事不省。 傅文渊怕了,「这是我傅家私事,与你何干,你他娘到底是谁——」 洛桦冰冷的音调透着巨大的威压,「我是她男人!……阿昭,你的伤是不是他打的?」 傅昭扶着杜氏,已惊得目瞪口呆,她知道洛桦身手不错,没想到居然这般好,看着往日耀武扬威的二堂兄,如今跪在洛桦面前鬼哭狼嚎的样子,她就像三九天吃了凉西瓜——畅快极了! 「是他,就是他!」傅昭胸脯一挺,下巴一抬,纤手一指,拧眉瞪目道,「打他!」 媳妇有令,莫敢不从。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傅文渊的胳膊瞬间断成两截,扭成诡异的角度。 傅文渊蓦地迸发出好似鬼号的惨叫,神经质地抽搐几下,却是硬挺着没晕过去,扭曲变形的脸显得分外可怖,「好小子,你今日撅断爷爷的膀子,来日爷爷要你的命!」 「莫等来日,有本事今日就要在下的命吧。」洛桦揪着傅文渊的衣领,一把将他拎起,看似轻飘飘一甩,傅文渊便如破面布袋一般狠狠砸在地上。 洛桦嘎巴嘎巴攥着拳头,双目森然令人不敢直视,浑身上下泛着冰冷气息,居高临下盯着傅文渊。 傅文渊一阵惊悚,想跑,两只脚似钉住了,想叫,惊得口中舌头打了结。硬如坚石的拳头雨点般落下来,疼得他心里只骂娘,这小子忒会打,专捡最痛的部位下手,上一拳疼得他几欲昏厥,下一拳又生生疼醒了他。 门口早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就连院墙上头都露出一排脑袋,但此刻鸦雀无声,院落周遭静得可怕,一丝风也没有,只闻一声声铁拳落在肉上的闷响。 嘭、嘭……,击在傅文渊身上,也击在傅家人的心上。 目睹傅文渊被打,杜氏先是紧张又兴奋,但很快被洛桦的暴戾吓得腿脚发软,若不是傅昭死命拽着她,只怕早就瘫软在地,「招、招娣,杀、杀人了……」 「放心,他下手有分寸。」 傅昭很有几分辩白的意思。 昨天他受那般羞辱都没有动手,今儿个只因她一句话就不管不顾大打出手……傅昭的嘴角止不住上扬——这男人并未说假话,是真的在乎她! 「杀人啦——救命啊——」傅奶奶和傅大婶披头散发闯进来,一屁股坐倒捶胸拍地,又哭又喊,「傅招娣你是不是人?他可是你嫡亲的堂兄!你却下死命地打他,哎呀,活不了啦——」 第14章 傅昭冷哼一声,「他打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我是他妹子?打死他活该!」 嘴上如是说,心里还是担心洛桦吃人命官司,傅昭故作跋扈气焰,「差不多了,揍个半死就行啦。」 正要挥下的拳头便停在空中,洛桦将半死不活的傅文渊往地上一扔,「记着,有事冲我来!」 傅文渊连哼哼的力气都没了。 看着血肉模糊的宝贝蛋儿,傅奶奶二人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大哭,傅大婶指着傅昭就要破口大骂,冷不丁瞥见洛桦刀子似的眼神,竟不禁打了个激灵,愣是把满口的脏话重新咽到肚子里。 洛桦收回目光,踱到那三五狗友面前,伸手道:「赔钱。」 狗友一愣,猛然醒悟,慌忙把身上所有银两掏出来,一个大子儿都没敢留,统统交给他,跟头咕噜地落荒而逃。 「都挤在我家干什么,快走快走!」门外是傅二姐高亢的声音,她扯着傅老爹进来,叉腰对看热闹的人群喊,「看什么看,没见过兄弟打架?」 傅老爹倒提着锄头,痴楞呆傻地僵立在门口,得知二侄子带人打上门来,他慌忙从地里跑回家,原以为会看到自家人挨打,却不想倒下去的是二侄子。 惊惧过后是愕然,愕然过后是怅惘,怅惘过后便是痛快! 痛快!这是他大半辈子过得最痛快的一天! 当下世人莫不重视子嗣传承,有儿子的牛气哄哄,没儿子的低声下气。傅家无子,便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有眼红傅家者,暗地里咒骂他家是「绝户」。 傅老爹自觉矮人一头,平日里弯腰躬背,总是佝偻着身子,而现在脊梁骨竟渐渐挺直了:自家也有了顶门立户的男丁,看谁还敢欺负自家! 「让让,让让!」傅大伯轰开人群,将张里正引进来,「您瞧瞧,这都把人打成什么样了,十里八乡的,就没见过这么狠厉的人,他家哪里是招赘婿,分明是招了个土匪。」 张里正扫视一圈,捋着胡子道,「下手是有点重。」 傅奶奶听他意思好像是为孙子打抱不平,立马哭诉说:「我孙子的胳膊都断了,这成了个残废,以后可怎么活?您得替我们做主。」 傅昭不服气道:「是他先带着一帮人来我家打砸的,你看屋里都被他们砸烂了!怎的,我家还不能还手,就得干忍着由他欺负?」 傅二姐偷偷掐了一把她娘,杜氏立即反应过来,捂着胸口软绵绵往闺女身上一靠,有气无力道:「二侄子踢了我一脚,现在胸口闷痛闷痛的,他爹,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一狠心咬破舌尖,咳咳几声,吐出口带血丝的痰。 傅二姐惊呼一声,掩面哭道:「娘啊,你好惨呐,还不到四十就被侄子杀死啦。」 杜氏暗中啐了闺女一口,你他娘的才不到四十就死了呢!哦,不对,我是她娘…… 傅昭会意,「张伯伯,二堂兄先是砸了我家,后又对我娘又打又骂,如果不是我们回来的及时,只怕此刻只能给我娘收尸了!您说,为护丈母娘安危,揍他几拳过不过分?」 张里正眼神闪烁,呵呵笑道:「孝大于天,若见父母受辱而无动于衷,则有悖于人伦,不堪为人子。此事,傅家女婿虽冲动些,但情急之下,无可厚非。」 他对傅大伯说道,「你家的事我也知道几分,你儿子纯属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傅大婶情急,慌不择言说:「您这是拉偏架!到底收了他家多少银子才昧着良心说胡话?」 张里正脸色一沉,「傅大家的慎言!若怀疑我收受贿赂,尽可去县城告发,府衙也成,就是去京城,老朽也奉陪!」 傅大伯慌忙回身扇了婆娘一耳光,赔笑道:「她女人家的懂个屁,您别和她一般见识……我们是说,呃,这男人来历不明,应该好好查查,昨儿个还有人说他是贼来着。」 他扯着嗓子喊道:「吴家的,你不是说他偷了你的银镯子吗?」 正看热闹的吴嫂子没想到自己被点名,怔楞了下才答道:「对,是他。」 傅昭马上反驳道:「你亲眼看见他偷了?有证据没有?不要红口白牙冤枉人,别想把这顶贼帽子扣在我家头上,你若有胆子,咱们去县衙里过堂,看哪个说谎!」 傅二姐在旁冷冷道:「你吴家丢的钱,我知道在哪里。」 「……在哪儿?」 傅二姐嗤笑道:「自然是在赵铁匠家,吴大哥辛苦攒下的一份家私,统统叫你搬到赵家去啦!哦,如果赵家没找全,还有西头李家,还有邻村的王家——,吴大哥快回来了,你想拿我妹夫做幌子,也得问问我们傅家答应不答应!」 围观人群哄然大笑,吹口哨的,拍巴掌的,高声怪叫的,羞得吴嫂子脸似红布,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晓得,一跺脚捂着脸飞奔而去。 第15章 张里正存心偏袒,傅大伯看讨不到好,只能抬着儿子灰溜溜走了,他左思右想,老二家到底给张里正灌了什么迷魂汤,一次两次都帮着他家。 杜氏以为是那十两银子起的作用,以功臣自居,殊不知真正的功臣是那位林后生。 洛桦来到前庄。 这里鲜少人来,极其僻静,两间茅屋摇摇欲坠,歪斜的木门上,红颜色剥落得东一块西一块,沿墙根半人高的草丛也无人清理,冷清、荒凉,活似一座废弃许久的破庙。 当年在京中呼风唤雨,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靖王府总管太监,如今却落得这般凄凉。 洛桦暗叹一声,旋即摇头自嘲——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但是,心中的愤恨,仿佛比离京时少多了。 「来了?」林后生推门出来,「我知道你必会再来找我。」 「你替傅家说话,我特来道谢。」 「用不着道谢,你曾在御前为王爷分辩过一二,算我还了你这个人情。放心,张里正不知道你是谁,他和京中也扯不上关系,你尽快在此地安心住下。」 「如此,便告辞了。」 「将军!」林后生叫住他,仿佛不胜感慨道,「我要走了,咱们京城再见。」 洛桦一言不发,拱手告辞。 林后生有些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说道:「你不懂,你自己都没发觉,你生就是一柄利剑,战场才是你的去处,厮杀才是你的生活,安逸……不适合你……」 傅昭在家门口等着,见他归来,雀跃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仰头盈盈笑道:「你去哪里啦,我找了你好几圈!」 雨后的天空似阴非晴,本是灰暗阴沉的景象,但她一笑,洛桦觉得整个世界都灿烂了。 被她热烈、爱慕、崇拜的目光看着,洛桦一时心跳不已,加之她个子不高,如此环住自己的腰,小胸脯好巧不巧紧紧贴在某个位置,洛桦正值蓬勃欲发的年纪,一个不慎,竟有了反应。 明知此刻应把她推开,但看着她笑成一朵花的小脸,却怎么也舍不得,只能僵硬着身子任凭她抱着。 傅昭犹自不知,没口子夸道:「你刚才真是威风极了,简直是天神下凡……那股子劲儿我也说不出来,就是你往那里一站,他们都要吓得尿裤子啦!」 一股热浪袭上洛桦的心头,又甜又苦又带着酸涩,自己打人的样子有多可怕,自己最清楚不过,当年还曾吓哭过亲妹子,她居然说自己威风! 在别人眼里自己是杀神厉鬼,在她眼里就是天神谪仙,这算不上情人眼里出西施? 男西施期期艾艾问了句他这辈子都没想到会问出口的话,「你喜欢我吗?」 小情人大大的眼睛全是不解,「当然喜欢啊,不然我嫁你干什么?」 「有多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恨不得立刻和你洞房的那种喜欢!」 洛桦愕然,旋即眼中放出欢悦的光芒,「阿昭,我也好喜欢好喜欢你!」 还有,我也想和你洞房…… 傅大伯一家吃了瘪,再不敢叫嚣,无小人作梗,傅家便着手准备亲事。 杜氏不愿让洛桦入户,一来她认为自己还能生——镇上张铁嘴都说她命中有子,母以子贵,是大富之相;二来她直觉洛桦不是一般人,把他留在自家,是福是祸都说不准。 若他不入户,就不算一家人,有什么祸事,便可推脱与自家没关系。若他命好能发达,那这层赘婿的关系他可别想轻易摆脱! 杜氏小算盘打得好,不料往日温吞水一样的傅老爹这次转了性儿,不过半日,就办好了入赘文书,连带在民籍黄册上加了女婿的名字。 看着帖文上赫然多了「洛桦」二字,杜氏气得几乎把帖文撕了,「不是告诉你不要办入户吗?」 傅老爹愣愣道:「张里正说要办的,不入户就是故意逃赋役,要抓去衙门挨板子。」 「你不会给他塞点钱啊!」 「出门你没给我钱,再说,先前不是给过他十两吗?」 杜氏被他的话噎得直翻白眼,无言以对,一撩门帘出去,摔摔打打骂这个没出息,那个不争气,抱怨自己眼瞎嫁了个窝囊废。 傅老爹一下子没了好心情,愁眉苦脸蹲在门前,吧嗒吧嗒抽旱烟。 「爹!」傅昭蹦蹦跳跳跑来,洛桦拎着一壶酒和几个纸包,不徐不疾地跟在她后面。 「酒打来了,我还买了几个下酒菜,有您爱吃的猪头肉和酥花生。」 「你捡钱了还是怎么着?咱家这点家底儿经得起你大手大脚花?」杜氏从灶房出来,一脸怒气。 傅昭也不还口,嘻嘻笑着,「娘,别着急啊,能花才能挣,钱不是省着就能下崽儿的,我看后山林的树莓快要熟了,赶明儿我拿到县里买,怎么也能挣几个钱。」 第16章 「论起吃心眼儿,没人比得过你!」杜氏脸依旧板着,但语气已缓和许多,顿了顿,招手道,「他爹,洛桦,你们两个到西屋来,咱们商量商量亲事怎么办。」 傅昭好奇,腆着脸想跟进去,被她娘一笤帚疙瘩轰出来,「滚滚滚,哪有大姑娘操持自己婚事的,赶紧做饭去!」 傅昭讪讪走开,生火做饭,熬上棒子面粥,熥了两个白面馒头四五个窝头,素油炒了盘豆芽,从咸菜缸里捞了几头腌蒜剥好,还有酒和下酒菜,这顿晚饭算是齐活了。 太阳已沉沉西下,西屋的人还没出来,傅昭坐在小板凳上,支着胳膊双手托腮,望着西边天空如莲花似的落霞,已然看痴。 能嫁给洛桦,她是欢喜的,然深夜梦醒,却止不住心底发寒,噩梦的次数越来越少,那种濒死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 这梦,是过去,还是未来?自己为什么被害?害自己的是谁? 他怎会认识林后生?他的身世绝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可他为什么要隐瞒?是防备自家人,还是要保护自家人…… 突兀地,洛桦抱着自己尸首绝望恸哭的样子浮现在脑中,傅昭像被冷风袭了下,不禁打了个寒噤,脸色变得苍白。 心被什么狠狠拽了下,喉咙里好像卡了团棉花,堵得生疼,想哭,十分想哭…… 「阿昭?」洛桦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带着诧异,「你哭了?」 「才没有,风吹的!」傅昭揉揉眼睛,脸上是比晚霞还灿烂的笑容,「饭好啦,你把矮脚桌搬来!」 傅昭摆好碗筷,偷偷问他,「都说什么了?」 洛桦表情很是严肃,「我要努力挣钱。」 「啊?什么意思?」 没有回答,洛桦摸摸她的头,转身施施然去了,原地只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傅昭。 洛桦站在院子中央,暗暗下定决心,多多挣钱,将媳妇养得胖胖的,早日盖新房! 傅昭跑去逼问傅老爹,老人家别不过她,「也没说啥,你娘说咱家虽然是招赘,也不要没本事的人,他既然求着做咱家女婿,就得拿出点诚意来。」 「你娘说了,入了户帖就相当于入赘,现下没钱,不着急摆酒办亲事,等什么时候他有钱把新房盖起来了,什么时候再成亲。」 傅昭皱眉道,「娘真是的,这是入赘还是嫁女?他一个人挣多少年钱才能挣到新房子,使唤人也不带这么使唤的!」 「呦呵,还没成亲的胳膊肘就往外拐,爹,你可得把棺材本儿看好了,小心她全贴补给别人。」傅二姐端着一碗炖豆腐,挑帘进来,「隔壁王婶子给的。」 「是王婶子给的,还是大河哥给的呀?」傅昭嘻嘻笑道,「二姐厉害,每次去王家都能捎回点儿东西。」 「我去你的吧!」姐妹二人又开始斗嘴。 杜氏斥了几句,挑出些猪头肉和酥花生吩咐傅昭给王家送去,背地里和傅二姐说,「明知道王大河对你什么心思,你还去他家?如果有哪个好事的说点风言风语,你还怎么嫁到刘员外家?」 傅二姐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他硬塞给我我也不要,成吧?」 天色完全暗下来,就着油灯昏黄的光亮,傅昭手中针线如飞,终于将洛桦的新衣赶制出来。她乐滋滋地跑去柴火屋,献宝似地让洛桦赶紧换上看看。 时下的农夫一般穿着交领短衣,裤只及膝,傅家家境好点,傅昭便给他做了长裤。 褐色的棉布,簇新,平展,傅家也只有过年才舍得做一身。 「很合身,这是我穿过最好的衣服。」 傅昭「砰」地推门进来,兴高采烈说道:「我比着你的身量做的,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目瞪口呆看着正系衣带的洛桦。 洛桦正穿了一半,没想打她贸然闯进,一时也有些尴尬,然见她羞颜似晕,羞涩中透着俏丽甜美,忍不住心痒难耐,故意说道:「肩膀这里好像有点紧。」 傅昭闻言忙上前踮着脚比量,「你肩宽,我特意放宽了两寸,还紧?」 她扯扯衣服,不紧啊,抬头却看到洛桦满眼笑意望着她,诶,他耳朵怎么红了? 明月皎皎,洒地成霜,窗下银灰色的地上,映着相依相偎的两个身影。 傅昭猛然醒悟过来,自己举着胳膊,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 「哎呀!」明白他在作弄自己,傅昭顿时又羞又恼,用力一推,不妨脚下打绊,一个趔趄又跌入他怀抱。 傅昭完全陷入他的气息之中,清冽之中带着炽热,说不出来的味道,忍不住想让人靠近。 她心跳突然加速,眩晕感愈来愈重,手脚发软,站也站不住,软绵绵任凭他抱着。 这种感觉令她既紧张羞愧,又有些舒服,戳戳他硬邦邦的胸膛,「你身上有毒,我一闻就药倒了。」 第17章 她轻轻一戳,洛桦便觉又麻又痒,好似羽毛掠过,酥酥地传遍全身,瞬间觉得口干舌燥。 不行,这般玩火下去,迟早要烧了自己。 洛桦冷静片刻,轻轻放开她,「药不倒你才是麻烦,阿昭,我不会再颓废下去了,等我盖起新房,置办好彩礼,风风光光娶……嫁给你!」 傅昭忍俊不禁,「好好好,那我便坐享其成,等着你自带嫁妆和彩礼嫁给我。」 洛桦也笑了,摸摸她的头,「夜已深,快回去睡觉,莫等岳母找来挨骂。」 门外夜风微凉,傅昭拍拍发烫的脸颊,嘱咐道,「明天大妗子和表哥来,表哥身上有秀才功名,有点傲气,他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别理他就是。」 表哥?表哥什么的最讨厌了!洛桦额头青筋跳跳,淡然说:「放心,我绝对不理他!」 傅昭满意地点点头,但等到了第二日,她才明白洛桦口中的「绝对不理他」是什么意思。 四月间,白天已很暖的了,凌晨仍旧透着丝丝寒气,待晨阳升上树梢,地面才有几分暖气儿。 杜氏的大嫂和侄子来的时候,草上的露珠还没有消下去,爱赖床的傅二姐正要开始梳洗,洛桦扛着一捆柴刚从后山回来,勤快的傅昭已做好早饭。 傅二姐对傅昭偷偷撇嘴道:「看见没,掐着饭点儿来的。」 傅昭捅捅二姐,「我就熥了三个馒头,一会儿你下手可快点儿!」 杜氏娘家大哥早就没了,只余寡嫂和侄子,日子过得并不宽裕,还好杜氏常接济娘家,这才能供得起孩子读书。 娘家侄儿名唤杜风,年十七,很有念书天赋,去年高中案首,正准备一鼓作气在秋闱时考取解元,整日闷头读书,万事不闻,不想此次竟忙里偷闲屈尊来了傅家。 娘家侄子有出息,杜氏自觉面上有光,叫洛桦过来认亲,「这是你大妗子,这是你表兄。」 妗子就是舅妈的意思,入乡随俗,洛桦少不得改口,但是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表兄」,且这位表兄眼神凉飕飕,一个劲儿斜眼瞥自己,洛桦就不大叫得出口了。 他一拱手了事,杜风两眼朝天,随便还了个礼。 杜氏招呼嫂子侄子坐下吃饭,杜舅妈不和小姑子见外,坐下便拿了个大馒头吃,杜风却有些扭捏,说自己不饿。 「到了姑家,不饿也要吃点!」杜氏硬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塞了个馒头,又夹了筷萝卜丝,「读书费脑子,现下没准备,等晌午,姑给你炖肉吃!」 杜舅妈嘱咐道:「不要肥膘肉,要肥瘦相间的精五花,做红烧最好吃不过,正好让两个丫头也解解馋。」 我谢谢你!傅二姐又是一个白眼,抢在杜氏前面把仅剩的馒头抓在手里,不顾她娘眼神威逼,吭哧就是一大口。 傅昭扯她袖子,傅二姐撕了一半没咬过的给她,「我胃口不好,给你吧。」 杜氏喝道:「胃口不好就光喝稀饭,吃什么馒头!」 傅老爹习以为常,窝头默默啃着窝头,杜风却有些脸红,放下馒头只喝了碗稀饭。 饭罢,杜氏和嫂子在屋里说体己话,杜风寻到傅昭,劈头就问她:「你为何要招赘?」 他语气很冲,俨然是兴师问罪的意思,傅昭有点懵,「我爹娘定的啊。」 「他们糊涂不省事,你就该提醒他们——你我有娃娃亲!」 傅昭惊得瞠目结舌,半晌才语无伦次说道:「这、这……我怎么不知道?娘没说,大妗子也从来没提过啊。」 杜风一下沉默了,他爹在世的时候,确实提过一嘴,彼时两家都有意,但后来爹去了,家境一落千丈,姑妈虽处处帮衬,却不愿意结亲,后来自己有了功名,母亲也不大看得上傅家了。 一来二去,小表妹竟成了别人的媳妇! 他心里颇有些酸溜溜的不甘心,好像自家藤上的丝瓜,一个不注意被人摘了去。 「招赘也不必非留你在家,你二姐不行?你就是太蠢,让你二姐当傻子欺,还欺得沾沾自喜的。」 傅昭心里登时窝了火,嚷道:「我姐再不好也是我姐,轮不到你来说!」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杜风气她不识好歹,「乡下人到底没读过书,少了见识,连谁真心替你着想都看不出来。」 「那您离我这乡下丫头远点吧,省得染上我的傻气。」傅昭忍不住学二姐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杜风忙拉住她,正色道:「我不与你拌嘴,说正事。我看那个姓洛的眉宇间一股戾气,恐不是善类,你们定是被他骗了,走,我和你一起找姑妈说去,将他赶走。」 「胡说什么你!」傅昭奋力挣开他的手,气鼓鼓道:「你凭什么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讲,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 第18章 杜风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小表妹竟然对他恶语相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跳脚道:「果然是近墨者黑,才认识他几天就变成泼妇!」 「请问案首表哥,泼妇家的饭好吃吗?」傅二姐走过来,将手中的五花肉一提,皮笑肉不笑道:「秀才老爷,遵你、娘、的、吩咐,红——烧——不敢清炖!只求您大人大量,吃了我家的肉,好歹口上积德说我家几句好话。」 杜风脸腾地红了,对上刁钻刻薄的二表妹,他从来都不是对手,嘴唇蠕动下,扔下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甩袖子走了。 傅昭笑嘻嘻揽住二姐的胳膊,「姐,我发现就没有你治不了的人。」 傅二姐翻翻白眼,习惯性去敲妹子的头,直到她光洁的额头红了一片才住手,将肉一推,「赶紧做饭去,记着,做好了别傻乎乎地都端上来,咱们多留点晚上吃!」 「知道,我心里有数!」 探亲也不能忘记温习功课,杜风拿着书本一脚迈进屋时,正听杜舅妈洋洋得意说,「……风儿字好,逢年过节左邻右舍总是来求字,给了这家不能不给那家,哎呀,我真心疼我儿的手啊!」 杜氏啧啧赞叹不已。 虽然是事实,但总被人拿来炫耀实在不符合他谦虚内敛的风范,杜风轻咳两声打断母亲的话,「娘,我只是小有所成而已,人外有人,我还需勤学苦练才能成为当世大家。」 杜氏姑嫂自然又是一通夸,许是看在红烧肉的份儿上,杜舅妈慷慨道:「让风儿给你们写两幅字,就当是恭喜三丫头成亲的贺礼啦。」 屋檐下的傅二姐气笑了,扭脸就当笑话告诉傅昭,「外甥女成亲,几个破字就打发了?也不知这字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 傅昭也不乐意,「走,看看去,不管怎么样,咱俩就说难看,看妗子脸上挂不挂得住!」 结果她俩过去的时候,恰看到杜风脸红脖子粗地和洛桦争论。 两姐妹对视一眼,这是怎么了? 「我的字怎么不好?」杜风将手中的字抖得哗啦啦山响,急赤白脸道,「我的字,常被老师夸有‘颜筋柳骨’之风,我老师你不知道是谁吧?沈钧凌,正经进士出身,难道你一个要饭的比他还有眼力?」 洛桦负手而立,淡然道:「不巧,我刚好知道——沈钧凌,建平元年三甲同进士出身。」 他刻意在「同进士」三字上加重语气,明显知道进士与同进士的区别,杜风不由心头一跳,用狐疑的目光注视着他,「你读过书?」 「没正经进学,些许识几个字而已。」 杜风的心便落回肚子里,嗤笑一声,「那可否请您这位识字的读书人不吝赐教?」 听到他满含不屑的嘲讽,洛桦目光陡地一闪,即刻又面色如常,「你学得是柳体,柳书劲瘦刚硬,遒劲有力,给人一种铁骨铮铮的气势,然看你的字,有几分形似,却锋中无骨,软绵无力,算不得什么佳作。」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日夜苦练总会有进益,但你字体最致命的缺点是笔意!柳体严谨,每一处笔画都有自己应有的棱角,收笔干净利索。而你……」 洛桦指指他的字,「笔锋太过妩媚,收笔又拖沓,尽管你极力展示锋芒,看上去也确实有几分柳书的意思,却无其骨与魂,字间透露的不过是逢阿和不自信,连徒有其表也称不上。」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很平和,但这几句话在杜风听来,犹如五雷轰顶,更好似万箭齐发,根根正中靶心,把他击得千疮百孔,再一道闪劈在脑袋上,直接化成了灰儿。 屋里四个女人听得一头雾水,她们分不清字好字坏,更不知道谁说的对,但见杜风惊骇得张大了嘴,瞪大了眼,如木雕泥塑一般僵立原地,便知洛桦说的全在点儿上了。 傅昭再次觉得自家男人不是一般的厉害,「洛桦你真棒,简直是文武双全!」 这话说得洛桦心里极为舒坦,摸摸她的头道:「不算什么,但凡认真习过字的都能分辨出来。」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杜风,他「啪」地将纸笔一拍,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来蹦蹦地跳,「光说不练假把式,你有能耐你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洛桦看到自家媳妇期盼和崇拜的小眼神,不由失笑,点头说:「许久没写过字了,手有些生疏,写的不好,见笑见笑。」 他嘴上谦虚着,手却老大不客气地拿起笔,刷刷刷写下两行字,正是岳武穆的满江红: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洛桦写的是行书,挥斥方遒一气呵成,让人望之如行云流水飘然神飞,笔锋刚柔并济,风骨强劲,字里行间是睥睨天下的狂傲,是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轩昂飘逸。 字摆在面前,孰高孰低一看便知,便是几个没什么学问的女人也知道美丑,杜风有自己的骄傲,虽不愿承认,却是彻底地沉默了。 第19章 此刻傅昭已不能用兴奋来形容了,那是发掘大宝藏之后的狂喜。 见她高兴,洛桦也点头笑起来,他的笑容里带着孩子气的率真和骄傲,只微微下吊的嘴角,直白地向旁人宣示他的凛然不可犯。 杜舅妈的脸色又青又白,死人一般难看,她恨恨看了一眼洛桦,认定这笑是在嘲讽自己儿子,遂咬牙切齿道:「姑奶奶家真是招了个好女婿,还入什么赘?干脆放出去参加科举,兴许还能给三丫头挣回来个诰命!」 她恶毒地想,真考中了功名,还能把这等农妇放在眼里?且等着鸡飞蛋打吧! 杜氏心疼侄子,面色也不好看起来,厉声呵斥洛桦:「你才读过几本书,连个秀才都不是,就敢指点案首?有功夫瞎扯淡,还不如多给我翻两亩地去!」 「娘,你这胳膊肘到底往哪儿拐?」傅昭不满道,「又不是洛桦要写字,是表哥非让他写。哦,写好了你们骂他,若是写不好,你们还指不定怎么羞辱他,简直没天理了。」 杜氏抄起笤帚疙瘩就打,洛桦急忙将傅昭护在身后,接连挨了好几下打。 傅昭急了,「他做错什么了你打他,他的身手你不是不知道,不能因为他对你恭敬,你就不把他当回事!」 「怎的,他还要打我这个丈母娘么?」杜氏冷哼道,一脸不以为然,手里的笤帚疙瘩倒是放下了。 一阵焦糊味儿随风潜入,傅昭最先反应过来,一跺脚转身奔向灶房,「坏了坏了,肉!」 杜氏心疼得连连拍大腿,追着傅昭骂道,「真真儿是个败家玩意儿,可惜了我那一锅肉。」 傅二姐双手一瘫,无可奈何说:「大妗子,看来红烧肉吃不成了,真是对不住,今儿个没办法给表哥补脑子了。」 这话说得不阴不阳,杜舅妈气得发昏,迎面啐道:「呸,你才没脑子呢!」 她毕竟是长辈,还是娘一心维护的娘舅家长辈,傅二姐知道吵起来自己也落不到什么好,遂不再说,冷哼一声扭身而去。 杜风没心思再呆下去,胡乱收拾了书本纸张,恨不得马上就走。 没吃到红烧肉,杜舅妈不住扼腕叹息,琢磨着不能空手而归,扫视了下房间,见没什么可拿的,不由更加愤恨,下死眼盯了洛桦一眼,一撇嘴冷笑道:「待我儿日后做官,整不死你个叫花子!」 此类色厉内荏的话之前不知听过多少,洛桦根本不放在心上,向旁侧身,让出门口,仍旧是淡淡的语气,「知你要参加秋闱,我并不是刻意打击你,有些话你不爱听,但多听听没坏处。」 「你学业上顺风顺水,听到的多是人们夸赞之言,少年得意,喜吉而畏凶,一句扫兴的话也听不得,此般脾气秉性不改改的话,于你仕途不利——官面儿上的人可不会像家里人那样忍让你。」 听着全然是肺腑之言,杜风不由怔住了,良久才不知所云道:「是……多谢。」 「不必道谢,傅家到底与你沾亲,我只是不想被你连累而已。」 会错了意,杜风立时恼羞成怒,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拽着他娘就往外走。 杜氏百般挽留不得,心中暗自愧疚——没让侄子吃上肉。 杜风临走时对傅昭说,「你会后悔的,你将来必会后悔!」 傅昭叹道:「我现在就非常后悔,合该劝洛桦让你就对了,反正你字好字坏和我家也没什么关系,这倒好,平白浪费了一锅肉。」 把杜风气得,一年没登傅家的门。 此事于傅家而言,不过是马尾做琴弦——不值一谈的小事,岂知洛桦的字被杜风慌乱中一起带走,而他发现后,十分厌弃地将纸揉吧揉吧一扔,好巧不巧,正落在他老师的脚下。 沈钧凌只当是弟子写废不要的字,正要训斥他不珍惜笔墨,却觉得这字有几分熟悉,待细看,不禁倒吸口冷气——这分明是安国侯府洛二郎的字! 洛家二郎,熟知兵法,善于用兵,屡立战功,虽屠杀过重不合圣人之道,但谁也不能否认,他是本朝不可多得的一员虎将! 且他并非粗野武将,幼时师从大学士周儒,曾被誉有状元之才,尤其他的一手行书,连圣上都赞叹不已,加之容貌俊美异常,尽管人比冰山还冷,京城的闺秀们还是趋之若鹜。 可惜受靖王谋反一案牵连,先是被罢官,后又被家门逐出,一直下落不明,如今反倒在这里现了踪迹…… 沈钧凌捏着那张字,沉吟良久,终是没有详问,只将此纸默默收起来。 傅家没人注意一页纸的下落,他们现在为另一件事激动——傅大姐来信,刘员外想相看傅二姐,请她们去县城见面。 杜氏沸腾了:自家终于有个闺女要飞上枝头啦! 刘员外是县里首屈一指的富商,若能与他家结亲,对傅家来说,无异于一步登天。 第20章 杜氏拿出压箱底的料子,给傅二姐做了一身石榴红的袄裙,看亭亭玉立,人比花娇的女儿,欣慰说道:「二丫头越长越俊,不是我说,这十里八乡,就没有比你长得更好的闺女。」 傅二姐见她高兴,适时说道,「娘,只新衣不行,你看我头上手上光秃秃的,既不好看,又显得寒酸,不如您把镯子啊银钗啊借我戴戴,免得他家看轻咱们。」 杜氏犹豫片刻,想想机不可失,咬牙拿出一只银镯子,一根银包铜的簪子,「千万别磕着碰着,你娘我也就这点东西。」 傅二姐迫不及待戴上,对着铜镜左看右看,忽指着耳朵说:「娘,把你的银耳坠也拿来好不好?不是我多事,我这是为咱家挣脸面呐。」 杜氏肉疼半天,还是给她了。 傅昭艳羡得很,央求杜氏说:「娘,姐做衣服还剩下几尺布,给我也做件百褶裙吧。」 「你姐是去相亲,自然要妆扮得当,你都有着落了,还瞎打扮什么?」 傅二姐在旁添油加醋,「就你那干瘪小身板,穿上也撑不起来,娘,还不如给你做对襟长褙子,我再滚上两寸红褐纹边儿,配你那件白绫裙,穿出去一晃悠,管保羡煞一村的女人!」 杜氏明显意动,傅昭见状,眼中明显地闪动着揶揄,「娘,你别忘了,你不但有我爹,还有三个大姑娘!」 杜氏抄起笤帚疙瘩就要揍她,「敢和你娘比?有本事自己挣钱去,爱买什么买什么,我绝对不管!」 傅昭闻言立即笑眯眯道:「娘,这可是你说的。」 呦呵,这是有弄钱的法子?杜氏上下打量她几眼,口气一转,变得温和平缓:「你之前不是说要采山莓卖?这样,明天你和姑爷也去县里,你们卖下的钱不用上交,都归你,爱怎么花怎么花!」 傅昭喜不自禁,眼见日头已升得老高,再不去后山,天黑之前怕是摘不了多少,丢下一句「晌午不回来吃饭」,便泼风般地消失在门外。 偌大的向阳山坡上,大片大片浓绿得快要滴下来的灌木丛,红艳艳的山莓点缀其中,在阳光的照射下如红宝石一样晶莹光亮。 傅昭扔给洛桦一个篮子,「枝上有刺,摘的时候小心点儿。」 洛桦被她火急火燎拽来,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却原来是采山莓换钱。 他见那片山莓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也有半人左右,且浑身钩刺,十分不好采,便让她坐在一旁,「我砍几株过来,你别乱钻,那刺扎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一边砍,傅昭一边摘,饶是这样,等山莓装满两个篮子的时候,她手上也划了不少口子。 看着深深浅浅的伤口,洛桦心里一阵酸热,却听她兴高采烈说:「这些足够卖上二三十文了,就算扯不了几尺布,咱们也能打个牙祭。」 洛桦遥遥望着西沉的太阳,它的半边掩在山峦之下,周围灿烂似火的晚霞一片片、一朵朵延伸开来,逐渐变暗,最远处的云朵已是黯然无光,完全被绚烂的晚霞夺取颜色。 「不怨吗?」 傅昭不明所以,「怨什么?」 「不公。」 傅昭想了想才明白他说什么,「埋怨是肯定有的,娘太偏心,用剩下的布头都不肯给我。打小就数我挨打挨骂最多,分明我才是听话又勤劳的那个!」 洛桦的声音微微颤抖,听上去有些发涩,「为什么、为什么为家族出力最多的人永远得不到公平的对待……」 似是察觉到他的悲伤,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 傅昭脸上是清透自然的笑,「十个指头有长短,一家人计较那么多干什么!别看二姐总是掐尖要强,但她护起我来也是真护着。我娘呢,虽然偏心,但……」 她哈哈大笑起来,「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年收成不好,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奶奶要把我卖了换口粮,我娘拎着菜刀就杀过去,差点没把我奶给吓死!」 夕阳的余晖下,淡淡的玫瑰紫朦胧了她的周身,罩上一层朦朦胧胧,似真似假的色彩,如梦似幻中,只有她的笑容最为真切。 她笑得天真,笑得甜美,笑得无忧无虑,看着她,洛桦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压在心头的郁气一扫而空,过往再苦涩再不忿,终于是过往…… 天色渐渐暗下来,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弯弯曲曲的林间小路上,层层叠叠的树将天空遮得星月不见,雾气弥漫,显得阴森又幽暗。 许是一样的阴仄潮湿,噩梦中那口井突兀地浮现在傅昭的脑中,她脚步猛然顿住,想到一个似乎被她疏忽的问题——她是否会像梦中那般悲惨地死去? 觉察到傅昭没有跟上来,洛桦一转脸见她呆立原地,诧异问道:「怎么了?」 傅昭本想告诉他噩梦的事情,然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转而问起他别的:「怎么你从不提起公公婆婆,你也很少说起你过去的事情,给我讲讲可好?」 第21章 洛桦怔怔看着她,声音带着几分凄楚和迷茫,「阿昭,我应该和你说的,但我担心你知晓后再也不理我了。」 「不会!当初你是叫花子我都没嫌弃,还有什么能让我不理你?」 洛桦深深吸了口气,按下心头几许慌乱,徐徐说道:「之前我确没说实话,我原是安国侯府的二公子,因和谋反的靖王有几分私交,侯府便以‘奸杀庶妹’的罪名将我逐出家门,一路颠沛流离到此,本是探望故人,不想却入赘你家,阿昭,此事先不要同岳父岳母讲,我怕吓着他们。」 他几句话引得傅昭眼泪汪汪,拉着他的手说;「你家人真够绝情的,为了避祸,竟不惜给你泼污水,还是这种罪名,简直是要你到死也翻不了身!」 「你怎知我是冤枉的?」 「当然!你连别人的施舍都不肯要,如此骄傲,怎么可能干这般下作的事情?」 洛桦惊讶得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一眼傅昭,旋而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越笑越觉苍凉,好一阵才停下来,伸手抹掉眼角泪水,「想不到阿昭仅仅与我相识数日,便知我甚深。」 傅昭俏皮道:「我一看你就觉得面善,没准儿我们上辈子就认识了。」 「定然如此,我一看到阿昭也觉得熟悉,尤其是你的名字,简直和我想的一样!」 傅昭心下一动,立即追着问她的名字到底有什么玄机。 「昭,光亮也,恰合了我的‘桦’字——我的名字由桦树而来,桦树喜阳,我曾想,若有了心爱之人,必给她起小字为‘昭’。你看,恰恰应了你我二人,也不知你的名字是谁起的,当真妙得很!」 我的名字本就是你起的啊!傅昭心头一热,眼眶登时蓄满了泪水,只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她用力吸吸鼻子,带着几分傻气嘿嘿笑道:「看来咱俩是注定的姻缘,别管你是公子哥还是叫花子,跑也跑不掉。」 「我怎舍得跑?」洛桦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能遇到你,我当真欢喜得紧。」 这时二人已走出山林,月亮将清幽朦胧的纱幔撒下来,他嘴角含笑,双眸映着蔼蔼瑞光,看得傅昭一阵脸红心跳,旋即决定,噩梦什么的就暂时埋在自己心底吧,至少让他高兴一段时日再说。 回到傅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杜氏让傅昭先去歇息,冷着脸数落了洛桦半宿,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傅昭年纪太小,屁事不懂,你别瞎捣鼓,出了事是傅昭受罪。 洛桦面色如常,但耳朵红了。 翌日一早,晨曦微亮,除傅老爹外,傅家娘仨连带洛桦,搭了骡车赶往县城。 到了获鹿县城已近午时,杜氏本想先去大女儿家看看,但傅大姐早早在城门口等着,见她们来了,直接领到一家名叫「八方客」的酒楼门口。 傅大姐二十左右的年纪,白净的圆盘脸,柳叶弯眉,细长眼,总是带着笑,显得十分喜庆。 她说:「娘,刘员外在二楼雅间,你姑爷一直陪着,等你们好半天了,赶紧上去吧。」 杜氏不禁一怔,「刘家的女眷没来?」若来,傅姐夫不会陪坐。 「刘太太回娘家去了,刘员外一个人来的。」 别说杜氏,就连傅昭也觉得不妥,「大姐,哪有让公爹单独相看儿媳妇的,我看还是等刘太太来了再说。」 傅大姐啧了一声,颇为不悦,「你小丫头懂什么?人家刘员外日理万机的,好不容易拨冗来此,又等了这大半日,你说不见就不见?」 她扭脸对杜氏说:「娘,刘员外是你姑爷的大主顾,生意上经常往来的,彼此知根知底,你信不过他,总该信得过你姑爷。」 杜氏犹豫半刻,想这大老远来了,不见见总归不甘心,反正有自己和大女儿两口子在,旁人也说不了什么闲话,遂拉着傅二姐说,「要不咱上去看看?」 傅二姐脸皮再厚也是没出阁的大姑娘,此刻红云飞上双颊,更显得娇靥晕晕,容颜似玉,竟引得来往食客频频回顾。 傅大姐忙领着她们往内走,顺手将傅昭二人拦在外面,「你们俩就别进去了,尤其是洛桦,看着凶神恶煞的和土匪似的,吓到刘员外可就完了!」 傅昭没心思回嘴,在二姐踏入酒楼的那一刻,她便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那是从心底产生的,毫无由来的恐惧感。 嘈杂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极为遥远,模模糊糊什么也听不到,周遭的人影纷纷不见了,黑黢黢一片,酒楼四敞的大门似乎变成一张血盆大口,一点一点,吞噬二姐的身影。 「二姐——」傅昭的呼声惨厉无比,惊得在场的人无不浑身起栗,杜氏一个趔趄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 傅大姐一脑门子冷汗,回身狠狠瞪了傅昭一眼,眼神凶狠得像要杀人一般。 「你和她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傅二姐拉了大姐一把,冲傅昭挥挥手,「赶紧卖你山莓去吧,再不卖就要捂烂啦,到时候可别哭鼻子。」 第22章 傅昭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待她抹掉眼泪,已看不到傅家母女的身影。 蜡白的日头明晃晃地照在头顶上,四月中旬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但傅昭脚底生寒,浑身没有一丝儿暖和气。 洛桦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侧身挡住旁人或好奇或鄙视的目光,轻声问道:「怎么了?」 傅昭几乎快要哭出来,指着酒楼慌乱道:「我看到大门变成了血淋淋的一张嘴,活生生把二姐吃下去。」 若是别人听到,免不得笑话傅昭呆傻,然洛桦首先反应是阿昭有没有被吓到,他握着傅昭冰冷的手抚慰道:「别怕,有我在,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你的身。」 「什么妖魔鬼怪?什么血淋淋?你们是来砸场子的?」跑堂的将雪白的手巾往肩上一搭,双手叉腰一脸旁若无人的骄横气,「我们是正经买卖,老字号!你红口白牙的就说我们是黑店?」 洛桦脸色微变,冷电般的目光只漫不经心地一扫,那跑堂的便觉有山呼海啸般的压力迎面而至,不由得腿脚发软,忙扶着门柱站定,结结巴巴道:「怎、怎……动粗?」 恍惚中乍看到匪夷所思的场面,傅昭起初惊得魂飞魄散,渐次方镇定下来,忙暗暗攥了下洛桦的手,勉强笑道:「太阳地儿里站久了,晒昏了头,竟说起胡话来,您别见怪,我们这就走。」 她将洛桦拉到一边,悄声嘱咐道:「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生,好像要出什么事似的,你偷偷跟上去,看看里面是个什么情况。」 洛桦不放心她一人待着,傅昭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还能走丢了?你赶紧去,我就在街边等着。」 骄阳在湛蓝的天空中缓缓移动着,他已走了好一会儿,傅昭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既担心二姐出事,又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那样的幻觉。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没注意自己坐在一家生药铺子门口。 那铺子里的伙计见她穿着土气,面前放着两只盛满山莓的大竹篮子,以为是乡下人进城卖山货的,先是蔑视几分,进而见她蹲在门口不走,遂过去拿脚踢踢篮子,「诶诶,这是你卖东西的地儿吗?还不滚远点儿!」 傅昭一门心思在二姐身上,迷迷瞪瞪也没听清他说什么,下意识地提着篮子往旁边挪了挪。 那伙计一下恼了,飞起一脚将篮子踢飞,粗声粗气喝道:「给脸不要脸,敢堵着我家门口做生意?滚蛋!」 红艳艳的山莓骨碌碌滚得哪里都是,这可是她和洛桦大半日的劳作,傅昭一时顾不上和他争辩,慌张叫着「别踩、别踩」,忙不迭去捡一地的山莓。 但谁又在乎一个乡下丫头的呼声呢?过往行人脚步不停,顷刻之间就将地上的山莓踩得稀烂,红渗渗的,看上去就像一滩滩的血。 傅昭捡了这边顾不上那边,刚归拢一堆还不待往篮子里放,就有浑水摸鱼的捧了就跑,急得傅昭几欲坐地大哭。 药铺伙计看得有趣,索性将篮子里所剩无几的山莓泼天一扬,恶狠狠笑道:「给你长点记性,下次见了方家药铺绕着走。」 大半日的辛苦全白费了,傅昭心里「轰」地一声,近日来的委屈、辛苦、恐惧,化为血气一股脑涌上头,顿时与那伙计厮打起来。 那伙计向来横行嚣张,如何将她放在眼里,抓起傅昭的胳膊就是死命一抡,傅昭的小身板便如断线的风筝般「呼」地飞到半空中,旋即直直坠向地面,旁观人不禁惊呼,这摔下来,非死既残! 傅昭口中的「啊」还没叫出来,便被人双手接住,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冽微甜气息,不用猜也知道是她郎君出手了。 洛桦上上下下看了一番,见她没有受伤,提着的心才放下,随后二话不说,如同刚才药铺伙计踢飞篮子一般,一脚踢飞了那伙计。 药铺伙计可不像傅昭那么幸运有人接着,「啊啊」长声惨叫中,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形,「啪叽」一声摔了个五体投地。 这还不算完,洛桦又从他身上摸出粒碎银子并数枚铜板,「这算赔我们山莓的钱。」 方家药铺其他人已是被洛桦的身手惊呆了,一时无人敢上前阻拦,眼睁睁看着他二人扬长而去。 洛桦找了间茶水铺坐下,随便点了几样吃食,缓声和傅昭说起酒楼里的情况。 「并无异常,我躲在暗处听了会儿,说的都是家长里短的杂事,后来去了个老妇人,据说是刘太太身边经年的老嬷嬷,我看没什么问题,便先回来找你。」 傅昭挤出一丝笑,干巴巴说:「看来是我犯癔症,总之无事最好。」 「姐妹情深,临到姐姐出嫁妹妹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你别闷闷不乐的,好不容易出来趟,我们且逛逛去。」洛桦瞥了邻桌,有意无意间将傅昭护得更严实。 第23章 茶博士端上茶水和茶点,点头哈腰道:「您二位慢用。」 傅昭心思一动,扬起笑脸问他:「听说县里有一半的店铺都是刘员外家的,你家铺子也是吗?」 茶博士哈哈一笑,「客官真会开玩笑,刘家做的都是大买卖,西大街东大街都是他家的铺子,像我们这种小茶铺人家怎么瞧得上眼?」 「天啊,那他家得多有钱啊,唉,他儿子真是生在福窝里了,生来就是大富大贵的命。」 「刘员外什么都有,偏生这点没有!」茶博士幸灾乐祸笑道,「他都快五十了,娶了八房小妾,连个蛋都没生出来,嘿嘿,准是黑心事干多了,老天爷让他绝后。」 如头顶上猛然炸响一道焦雷,傅昭惊得手一颤,杯子里的热茶都溅了出来,抖着声音说:「不是说……我们听说,他要给他儿子相亲……他竟没儿子?」 茶博士一撇嘴嗤笑道:「他儿子还不知道在谁肚子里呐,给他儿子相亲,给他自己相亲还差不多!」 到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傅昭的心突突急跳,冲得耳朵嗡嗡乱响,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也想不了,倏地起身,飞也似的跑向酒楼。 洛桦扔下几个铜板紧随其后,而邻座的人竟也悄悄地跟了过去。 「八方客」里人声鼎沸,跑堂的忙着招呼客人,豆*豆*网。一个不察,就让傅昭溜了进去。 二楼绕着中庭一圈的雅间,傅昭左右瞧瞧,看着直发懵,洛桦一拉她,「这边。」 傅昭站在门前,并没有一头撞进去,她在想,这到底是大姐弄错了,还是他们故意的。 隔着门都能听到傅姐夫故作爽朗的笑声,间或傅大姐的带着恭维的附和声,偶尔能听到娘紧张到发抖的声音,和二姐模模糊糊的低语声。 一个又浊又重,透着居高临下的倨傲声音说道:「时候不早,铺子事情多,积了这半日,实在不能不走——这根金钗算我给傅二姑娘的见面礼,王婆,你去给姑娘插戴上。」 相亲相中了,男方会给女方一根钗,若是没相中,会给彩缎以示压惊。 傅昭立刻听傅大姐说:「这可是最新样式的,刘员外您可真大方,二妹还不谢谢人家。」 她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和得意。 傅昭顿时心头火起,「砰」一声猛地推开门,厉声喝道:「不许戴!」 她一把夺过王婆手中的金钗,劈头扔在刘员外脸上,手指几乎戳在他鼻子上,厉声问道:「姓刘的,你这是给谁相亲?」 在座诸人都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骇得如木雕泥塑一样僵坐原地,只听她连珠炮似的接连质问。 「相亲相亲,是你,还是你儿子?」 「你分明没有儿子,为什么说给儿子相亲?」 「你有婆娘又有八房的小妾,现下叫我二姐来,安得什么心?」 「你别当我们乡下人好糊弄,今儿个这事你不说出个四五六来,就别想走出这个大门!」 「我知道你有钱有势,可我不怕!走遍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我就是去衙门口过堂滚钉板,也不能让你欺负了我家!」 傅姐夫越听越惊惧,冷汗热汗交流,片刻湿透前胸后背,脸色立时变得雪白,咽了一口又酸又涩的口水,吃力说道:「三妹,少说几句吧,你这是要了姐夫的命啊。」 刘员外五十多岁,白净脸上修饰精致的八字须墨黑墨黑的,十分神气地翘着,圆圆胖胖的身上套着镶翠边深紫色杭绸袍子,本是一脸的笑模样,但此刻他敛了笑,三角眼中精光闪烁,问道:「小姑娘怎么知道我没儿子?」 「人们都这么说!」 「我没亲生儿子,还不准我有个干儿子或者养子?」刘员外将金钗揣进袖口,冷哼道,「如此不识抬举,此事就此作罢!」 「别别别,她小孩子不懂事瞎嚷嚷,您别和她一般见识,我二妹品貌您也看见了,确实是百里挑一,您……」傅姐夫忙拦住他,作揖又道歉。 但刘员外根本不看他一眼,两眼望天拂袖而去。 傅姐夫立时如烂泥般瘫倒在座,忍不住掩面哭道,「完啦,完啦,这回算是完啦……」 精明的杜氏此时也搞不懂状况,「大丫头,到底怎么回事,这相的是什么亲?」 傅大姐又羞又恼,目中暗闪着愤怒的火光盯了傅昭一眼,恨声道:「相什么亲也让她搞砸锅了,看我干嘛?不走等着人家再管顿饭?」 傅家一行人恹恹出了酒楼,洛桦和傅昭走在最后,不知不觉和前面几人拉开了距离。 傅昭想追过去,不防洛桦忽然冷冷说道:「后面的朋友,您跟了我一路,如今该现身了吧?」 从胡同口转出一个人来,四十左右,身材魁梧,黑红的国字脸上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两道扫帚眉直横而出,显得有点蛮横粗野。 第24章 他抱拳笑道:「小兄弟果然厉害,我盯人盯梢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别人发现过——小兄弟,在下盐帮何老五,钦佩你一身功夫,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洛桦打量他一眼,拱手还礼,同时冷冰冰答道:「不必。」 「诶诶,别走啊,小兄弟,我没有恶意,实不相瞒,我在方家药铺门口就注意到你了——他家是有点欺负人,寻常人不过吃个哑巴亏就算了,你竟打伤他家伙计……嘿嘿,你知道方家药铺是哪家开的?」 傅昭从洛桦背后探出头,忽闪着俩大眼睛纳闷道:「方家药铺难道不是方家开的吗?」 何老五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没错没错,的确是方家开的,可这方家不简单,明面上是生药铺子,其实就是红白帮方老大的门脸,你说你在他家铺子捣乱,他能放过你?」 「红白帮是什么?」 「小妹妹第一次来县城?他们是一群地痞流氓,整日叫嚣什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这里是横行霸道,连县太爷都管不了。小兄弟,你虽然功夫好,但双拳难敌四手,我何老五也算有名有号的人,愿意从中给你说和说和。」 洛桦扯扯嘴角,没有说话,可脸上的神情分明在说:我岂有怕这群宵小之辈的道理? 何老五眼神一闪就明白这人是硬茬子,遂不再劝,「小兄弟,我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你不愿意就算了。若有朝一日你改了主意,南门大街西边烂面儿胡同,我何某人恭候大驾!」 三人作别,傅昭免不了开始担心,「红白帮会不会来找麻烦?」 「有我在,他们动不了你分毫。」 「咱们好说,反正拍拍屁股就回乡下了,我担心他们去找大姐家麻烦。」 洛桦顿时语塞,暗自思忖一阵,良久才道:「放心,此事我会解决。」 耽搁了这会子,已是掌灯时分,此刻云暗天低,愈发显得万物晦暗不明。 傅姐夫在南街开了一家杂货铺,前店后院式结构,因后院有几间屋子兼做库房,是以颇为逼仄拥挤。 走了一路,杜氏由最初的懵头状态醒转过来,连饭也不吃,非让闺女交代清楚明白。 傅二姐盘腿坐在炕上,磕着瓜子,似笑非笑说:「我现在想想,方知在席上说了半天的话,也没听刘员外提到他儿子一句,也不知大姐说的是哪个儿子?」 「你少阴阳怪气!」傅大姐不吃她那一套,别看一脸笑模样,嘴上却说得带劲,「当初是谁求我托门路找关系说亲,一心想攀高枝儿的?还没飞上枝头,就对我冷嘲热讽?」 傅昭进门的时候,恰听见这句话,气得脑袋嗡嗡直响,当下蹭蹭两步冲进去,「大姐,说话做事要凭良心,你信上怎么说的——刘员外之子,娘和二姐都信你才没另外打听,可你怎么能骗我们?」 杜氏也难得同意傅昭,「招娣说得对,大丫头,到底怎么回事,你别绕圈子说车轱辘话,敢蒙你娘你还没那个斤两!」 傅大姐终究怕亲娘几分,脖子一缩,吭吭地咳了几声,憋得满脸通红,只说不出话来。 杜氏急了,三个孩子当中,她最为寄予厚望的便是二丫头,绝对不能出任何闪失!她下狠劲儿拧了傅大姐一把,「死丫头,敢和你娘打马虎眼,看我不打死你!」 她左看右看,明显是找顺手的家伙,傅二姐往炕边坐坐,露出身后的笤帚疙瘩,傅昭抄起来就塞到杜氏手里,「娘,给!」 傅姐夫一看屋里打上了,忙进来拦着丈母娘,「娘,娘,这事不怨她,信是我写的,怪我,怪我没说清楚。」 他扶着杜氏坐下,「刘员外是给他干儿子相亲,他干儿子我也是见过的,十分精神的小伙子,绝对不委屈二妹妹。」 「他干儿子是哪个?」 傅大姐插嘴道,「姓王,管着刘员外最大的庄子,敦厚又能干,多好的亲事,生生让三丫头给祸祸了!」 说罢,她犹自不解恨地瞪着傅昭,咬牙道:「又傻又楞,就是个二百五,往日里我还老给她捎东西,到头来却反咬我一口!娘你就该把她关家里,少放出来丢人现眼!」 别人尚可,洛桦却听出来这话有点骂傅昭是狗的意思了,强压着心头怒气,沉声道:「说了半天,这所谓的干儿子不过是刘家的一个庄头,下人而已。」 一语即出四座皆惊,不同的是有人惊讶,有人惊惧。 杜氏气得几乎将炕桌拍散架,「大丫头,他说得可是真的?」 「他、他……下人又怎么样,没听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傅大姐极力掩饰脸上的慌乱,强作镇定辩白道,「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白米大肉,过得比乡下的土财主还好,谁敢说这不是门好亲事?」 洛桦冷冷说道:「哪有主人亲自给下人相看媳妇的?嗯,大户人家也有,但大多是主母,没听说过家主单独相看的。」 第25章 「刘太太身边的嬷嬷不是来了么?」 洛桦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轻蔑,「那个王婆子?指头缝里还带着黑泥,哪家主母身边的嬷嬷会这么不修边幅?大姐,说谎也要说得高明点。」 他说的透彻,傅大姐早已浑身透心凉,只觉满腹的算计都被他那双冰冷的眸子看穿了,下意识地望向傅姐夫。 傅姐夫脸上已没了笑容,耷拉着眼皮只端着茶碗不言语,良久才抬头,「妹夫好细致,不愧是念过书的。」 说着,他翻身跪倒在杜氏和傅二姐面前,「娘,二妹,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万般无奈才说了谎话。」 傅大姐心疼丈夫,死命扯他起来,「娘,还不是怨你,一来我这儿就到处说二丫头如何如何漂亮,刘员外听说,非要相看,还拿你姑爷的身家性命威逼,我有什么法子?」 她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只能先把你们骗来,本想着人家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不见得能瞧上二丫头,谁知你偏把她打扮得那么好,这一下子就瞧上了!」 「她是我亲妹子,我怎么忍心她去做妾?正打算说个隐疾啊八字什么的吓唬吓唬他,可三丫头偏偏闯进来,将人家那一顿臭骂……」 说到痛处,傅大姐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这下可好,如今算是彻底把人家得罪得死死的,」 傅二姐在旁凉凉说了一句,「按大姐的说法,你们没错,错的都是我们。」 傅大姐的话半真半假,唱念做打一出戏下来,杜氏本已有八分信,但经傅二姐提醒,便觉不对,戳指骂道:「大丫头,再不给我说实话,我打断你的腿!」 傅大姐捶着胸口哭道:「你打死我才好……咱家这回可摊上大事啦!」 「娘,实话告诉你,刘员外是临平王的人,府衙的人拜见他都要先递帖子,咱家可得罪不起!光是我们无所谓,怕的是人家找你们撒气。」 抬出如此响亮的名头,杜氏明显动摇了,蠕动下嘴唇,「那、那可怎么办才好?」 傅大姐横了一眼傅昭,「谁得罪的谁去赔罪,哪怕跪死在刘家门口,也得让人家把气消了——这不是为我,是为了咱们老傅家!」 傅二姐嗤笑道:「嘴皮子一碰就冒出个临平王,大姐你真不愧是做生意的,这张嘴忒能忽悠人。娘,她吓唬你呢,别搭理她!」 她抬腿下炕,招呼杜氏和傅昭回家。 傅姐夫忙留她们过夜,傅二姐一句硬邦邦的话顶回来,「不走,等着你们趁夜把我绑了送刘家去么?」 杜氏没动,一来还是心疼大闺女的,不忍心让她一人收拾烂摊子;二来她也着实怕刘员外找后账。 她就让傅昭去给刘员外赔罪。 傅昭满脸不乐意,「我没错,凭什么给他赔罪?」 「知道你委屈,但这不是为了大家伙好吗?你总不能看着全家都给你陪葬吧?」傅大姐口气一转,苦口婆心劝道,「好妹子,大姐刚才在气头上,粗人说急话,你千万别计较,大姐给你赔不是还不行?」 「大姐你搞错了!」洛桦略略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声不大,却击在每个人的心上,「此事全因你二人而起,理应由你二人自行解决。」 「第一,你不该欺瞒父母,哪怕是为人所逼,也应据实相告,而不是擅做主张诱骗家人;第二,你不该推卸责任,你们做错了事,就应反省自身,诚恳道歉,而不是百般推诿,死不悔改;第三,你不该拉无辜之人顶罪!」 他看了眼傅昭,目中闪着点点柔光,「她懵懂天真,岳母精明,但外头的事知道的少,可我清楚——刘家虽富,终究只是个白身的乡绅,他没有胆子逼死一家子平民。」 「那不是有临平王……」 洛桦轻笑起来,这让他冷峻的面孔多了些生动,「去年靖王倒台,当今就剩康王和临平王两个儿子,康王是嫡子,皇后对临平王虎视眈眈,正愁找不到借口发作他……」 「大姐,纵容亲信欺压平民,这样的把柄,除非临平王疯了才会给刘家撑腰——况且,县太爷怕刘家,真定知府可不怕,他是康王的心腹,正一门心思立功呢!」 「刘家生意能做这么大,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大姐,你还是没说实话,我猜你们必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他手里,逼得你不得不把二姐送给他。」 他话音一落,屋里静得鸦雀无声,个个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傅姐夫一动不动看着洛桦,只觉身上一阵发寒,半天才略带艰难地起身,对他一揖到底,「我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妹夫,我……我摊上大事了!」 「我去刘家送货,真是邪门,一头撞见刘员外压着王庄头婆娘干那事,那婆娘羞愤难当,回家就吊死了。王庄头那个二五眼,硬说是我轻薄了他婆娘,非让我赔他个老婆,不然就去告官。」 第26章 傅姐夫苦着脸说,「偏生混乱之中,我汗巾子不知道怎么回事被那婆娘扯走了,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没处说啊。」 「这难道是你坑骗二姐的理由?」傅昭根本不接受,「大姐夫,你受了冤屈应该去伸冤才对,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就不信衙门还能帮着他把白的说成黑的!」 傅姐夫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妹子,你太天真了,王庄头一口咬死了我,我真是百口莫辩啊。」 「穷帮穷,富帮富,官面儿帮财主,衙门口不是穷人讲理的地方。」傅大姐抹着眼泪说,「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敢和刘家硬碰硬,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差找根绳把自己吊死!」 听这两口子诉苦,洛桦语气淡得像白开水,「你们说话半真半假,我也懒得分辨!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这是个局,你们前后张罗得起劲,是真的被逼无奈,还是推波助澜?」 傅姐夫心中不由一紧,心道这人到底什么来路,不但对官场上的门道了如指掌,而且一说话就能掌握主动,牵着别人鼻子跟着他思路走。 还不等他想明白,傅大姐已掩面哭道:「我不大明白你的话,我知道你怨恨我刚才数落三丫头,可亲姐妹间有什么好计较的?我们一时猪油蒙了心,不该哄骗家里——眼下怎么办,刘员外肯定不会放过咱们!」 「大姐不必急着吓唬岳母」,洛桦的声音越来越寡淡平和,然说出的话如刀子一般扎在每个人的心上,「刘员外看上二姐,许是试探过你们,知道二姐心气高,绝不会答应做妾。」 「刘家做局套住姐夫,而你们正想巴结刘家,便顺了他的意,打着刘少爷的幌子将人骗来,二姐稀里糊涂嫁过去就是王庄头的婆娘,再把人把刘家一送,即便事后二姐闹起来,木已成舟,又有夫家和主人家压着,也是无济于事。」 傅大姐头「嗡」地一响,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如纸,失声叫道:「胡说,你胡说!」 「你才胡说!」傅昭厉声喝道,「若不是我们打断姓刘的相看,那钗子就插到了二姐头上,到时两眼一抹黑嫁过去,二姐一辈子就被你祸害啦!」 此时此刻,傅二姐全然知晓这两口子的阴毒打算,登时暴怒得五官错位,也不分说,霍地跳到地上,「啪啪」就是两记耳光,打了傅姐夫一个满脸花。 傅大姐猛推妹妹一把,恼恨道:「你疯了,怎么对你姐夫下手?」 「呸!」傅二姐迎面啐她一口,竖起柳叶眉,戳指骂道,「放你的大狗屁!什么东西,黑了心肝烂了肺的,合伙算计妹妹做你们的垫脚石,你怎么自己不去爬床?」 杜氏也气得不轻,拿起笤帚疙瘩狠狠打了傅大姐几下,傅大姐吃痛,连连哭喊道:「娘、娘,别打,我肚子里还怀着您外孙子呐!」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一静。 外孙子?杜氏本抓起茶碗要砸她,闻言手一顿又放下,「虽说出嫁从夫,但贤惠也不是这么个贤惠法儿,坑人坑到自家人头上,我看你们两口子就是欠教训。」 听话听音,傅大姐立时觉察亲娘有意庇护,忙拉着傅姐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我知道错啦,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您老人家看在孩子的面上,救救我俩!」 傅昭挽着二姐的胳膊,没好气道:「你才不知道错,如果不是洛桦脑子清醒,只怕我们都被你骗得团团转,被你卖了还帮你数钱呢。」 傅二姐呸了一口,「孩子?趁早打了干净,生了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孬种。」 傅姐夫没说话,额上青筋蹦了蹦。 「咱家都是乡下人,既无有权有势的亲戚,又没有既富且贵的朋友」,傅二姐摁着心头怒火,翻了个白眼,慢悠悠说,「我看您二位是拿猪头去清真寺——拜错了庙门,还是趁夜赶紧逃命要紧——」 杜氏戳着付大姐的额头,使个眼色恨声道:「作孽的东西,我一个没见识的乡下妇人,如何救你?」 这话有意思,在场谁有见识?自然是洛桦!如今谁也不敢再拿他当叫花子看了。 在傅大姐饱含热烈、期盼、希望的目光中,洛桦默默将头扭向一旁……哦,今晚夜色不错。 傅姐夫心思比她活泛得多,膝行到傅昭姐妹面前,噼里啪啦连抽自己十来个大嘴巴子,脸立刻肿得老高,他边打边说:「我不是人,我不该利欲熏心坑害自家人,二位妹妹千万原谅姐夫这回,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她姐妹一个无语望天,一个默然看地。 傅姐夫的巴掌扇得山响,奈何人家不领情,他又不敢停,打得脸上如开了颜料铺子,黑红青紫,别提多好看! 心疼得傅大姐呦,别看她姐妹情薄,可夫妻情深,当即抱着杜氏的腿嚎哭起来。 「娘啊,这些年我为家出力不少,柴米银两拿回去多少,你姑爷从没抱怨过一声,我嫁给他六年无所出,婆婆硬要休我,也是他硬抗下来。娘啊——他死了,我也不活了,我们一家三口到地下团聚去。」 第27章 她的哭声惨厉,杜氏硬生生起了身鸡皮疙瘩,到底是自己亲闺女,怎舍得送命?心里是又恨又痛,抬手狠捶几下,还是和傅昭说:「好在没酿成大祸,就当看在你小侄子面上,好歹拉他们一把。」 傅昭先看看洛桦,他冷峻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这家伙有法子解决。 傅昭便说:「既然娘说了,我们怎么要听,但二姐不能平白受这个委屈。」 「那是自然,以后两位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做姐姐姐夫的,自当关心、爱护……」傅姐夫讪讪笑道,扯了傅大姐一把,「奔忙这一日了,还不快准备晚饭去。娘,二妹,三妹,快炕上坐。」 傅二姐冷哼一声,又是个白眼送给这二位,仍旧愤恨不平,但亲娘求情,心里再窝火也得暂时按下去,只琢磨着如何让这二位大出血! 傅大姐直接从外面叫了桌上好的席面,杜氏自然是上座,傅昭姐俩一左一右,洛桦坐在傅昭下首,傅大姐夫妻二人没敢落座,恭敬地站在一旁伺候吃喝。 傅昭头一回有这待遇,竟有些受宠若惊,然傅二姐泰然自若,嘴上不停,不是吃就是发号施令,把傅大姐指挥得脚不沾地,一顿饭下来,几乎累断了腰。 看着她心有不甘却不得不强颜欢笑的样子,傅二姐的怒火消去几分,若是以后都能这般使唤她,倒也不错。 傅家母女饭罢,傅姐夫刚要坐下来吃几口,洛桦就走过来要笔墨伺候。 傅姐夫岂敢不从,殷勤捧出文房四宝,洛桦也不含糊,刷刷几笔写了封信,交给他说,「趁夜,送到真定府神武右指挥使司,不可拆。」 好大的来头!傅姐夫一个趔趄,结结巴巴问道:「给、给给谁?」 「交与牙门当差的营兵即可,不必多说一句话,递上就走,万不可透露一句你我来历!否则,事办不成可要你自己担后果。」 傅姐夫不敢多问,趁着城门口还没关,连夜赶着骡车直奔真定府。 夜深沉,无风,院子里的树如凝固在黑暗中般,纹丝不动,蓦地黑影闪过,树梢轻微晃动了下,复又隐入一片黑暗当中。 傅家母女睡得正熟,自然不会发现最有能耐的三姑爷此时去了哪里。 翌日,微风拂袂,晨光熹微,傅昭早早起身,然刚打开房门,就发现洛桦已站在庭院中,看样子早就起来了。 「你从外面回来的?」傅昭指着他裤脚问,「瞧瞧都被露水打湿了。」 洛桦低头看看,「我解决了方家药铺。」 那个流氓地盘?傅昭倒吸口冷气,拉着洛桦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检查一番,方微微松了口气,「强龙不压地头蛇,连我都知道的道理,你既然有能力摆平刘家,就不要单独去会那帮地痞无赖——出了事怎么好?」 洛桦微微一笑,这令他冷峻的眉梢眼角难得染上一丝晕色,他柔声道:「这两家不一样,放心,有你在,我怎舍得出事?」 傅昭有点不好意思,用澄清得如秋空般的妙目瞪了他一眼,笑嗔道:「你知道就好,你答应过我养我一辈子的,可不能食言!」 许是清晨的阳光太过灿烂,洛桦竟被她的笑容晃了下眼,只觉整个世界忽然模糊起来,唯有她,鲜明生动。 他不自觉地伸手,刚要碰触到她的脸颊时,忽听大门咣当一声开了,原来是傅姐夫回来了。 他连夜赶路跑了个来回,虽然只有四十里路却也累得气喘吁吁,走路腿都打晃。 但傅姐夫脸上丝毫不见疲态,相反还有些兴奋,他相当自来熟地拍了下洛桦的肩膀,哈哈笑道:「好妹夫,这下姐夫可是开眼啦。」 他声音极大,不但惊起树上的飞鸟,也惊起屋里的三个女人。 只听他眉飞色舞,喋喋不休道:「我一到牙门口,那巡夜的兵勇就过来轰我,结果我把你那信往他手中一递,嘿嘿……你猜怎么着?」 杜氏正盘腿坐炕上,偏着耳朵隔窗听着,闻言「啪」地推开窗子,「快说,少卖关子!」 傅大姐小跑着从屋里迎出来,揪着他袖子嚷道:「我这一宿急得坐不稳睡不宁,一闭眼就梦见你被人抓走了,你还不快点说,别让我着急。」 傅姐夫面有得色,昂着下巴好似官老爷做派,「那丘八一见信封就大惊失色,那是点头哈腰、作揖行礼、千求万恳地请我原地等他,扭头拔腿就往牙门里头跑啊。」 便是傅二姐也被吸引,好奇问道:「后来呢?」 「后来?」傅姐夫一脸谄笑,「当然是遵从妹夫的话,我一句未说,脚不沾地儿地就往回赶了。」 其实他没说实话,他悄没声地躲到暗处等了会儿,一袋烟功夫不到,便看到一个年轻的锦袍将军飞也似的跑出来。 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那将军脸上的表情,那是希翼破灭之后的,深不见底的失望。 第28章 妹夫大有来头!傅姐夫灵敏的脑瓜立马认定了这一点,对洛桦更是大献殷勤,生怕三妹人傻心实留不住人,上赶着拉关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妹夫就是和咱们老傅家有缘分,瞧这长相都和娘有几分相似。」 傅昭差点被门槛绊一跟头,「哪里像?」 「你瞧娘和妹夫的嘴角,都是微微下吊,既显得威严,又十分的傲气,简直一模一样的。」 傅昭看看娘,又看看洛桦,喃喃道:「还真有点儿像。」 洛桦下意识地对傅昭笑了下,这一笑,让气氛更加热烈,热烈得傅昭都受不了,吃过早饭就要回家。 傅姐夫要留,「我早上回来的时候,见方家生药铺子门前围得水泄不通,听说他们黑吃黑被一窝端了,外头乱得很,还是多住几日再走吧。」 傅昭一听便知怎么回事,因笑道:「咱们小老百姓又不和他们走一路,沾惹不上。娘,让爹一人在家好几天也不合适,你说是不是?」 杜氏也着实惦记家里的活计,遂点头说:「什么黑什么白,也跟咱们没关系,走,回家!」 傅大姐苦留不住,只能作罢,大包小包装了满满一车,差点都没坐的地方,而这些东西中,破天荒竟有一大半是给傅昭的。 傅二姐颇有些酸意,轻飘飘翻了个白眼,「我倒是借你的光了。」 「你才知道借了我的光?看着聪明,实际也太迟钝,以后家里活儿你全包了!」 两姐妹又是一路斗嘴回了家。 又过了大半个月,傅大姐家也没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傅大姐倒是时不时回娘家,次次带很多吃食布料,傅二姐根本不领她的情,见了面不是颐指气使,就是冷嘲热讽,每次都让傅大姐喜气而来,丧气而去。 不过这一天,傅大姐带回来一个消息——县太爷换人了,新上任的是一位年轻人,名叫章华。 洛桦的脸色当即就有点不好看。 孟夏时节,天已渐热,太阳已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和煦,带着炎炎热气,将白亮亮的光芒撒满大地,热得大片庄田里的蝈蝈都懒得叫一声,只听麦子叶簌簌的随风响儿。 洛桦坐在地头上,遥遥望着京城的方向,多少有点神情恍惚,傅昭连叫了他好几声才听见。 「想什么呢?这几天看着你就不对。」傅昭从篮子里拿出烙饼和水,「别光顾干活,该歇也要歇歇,就是爹也不像你这般不要命的干活!」 洛桦回过神来,笑笑道:「我年轻,多干点不算什么。」 傅昭挨着他坐下,思忖片刻方道:「那个章华,你是不是认识?」 递到嘴边的烙饼又放下,洛桦摸摸脸,「我表现得很明显?」 「反正我是看出来了……」 洛桦一下沉默了,半晌,方粗重地透了一口气道:「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定国公的嫡幼子,他姐是康王妃,他和康王的关系也非常好。靖王案中,若不是他帮我说话,不会一个简单的‘罢官’就能放过我。」 一听是友非敌,傅昭的心就先放下一半,笑道:「你是怕他戳穿你的身份?」 「什么身份不身份,你忘了,我早就被安国侯逐出大门,再也不是洛家的人了!我只是奇怪,他一个勋贵子弟,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傅昭挖空心思想了半天,忽道:「莫不是你写的那封信把他勾来了?」 洛桦见她攒眉拧目凝思的样子,颇觉好玩,十分地想拧一把香腮,但刚伸出手又忍住了,「我信上有钩子把他勾来?——放心,那封信我做了特殊的印记,只有我之前的亲卫才能看得懂。」 他顿了顿解释说,「真定神武右指挥使毕力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忠心没的说,除非我主动出现,否则他绝不会透露半点我的消息。且章华那人,最爱享乐,最恶办差,没道理撇下京城那个花花世界,跑这里当什么苦哈哈的县令。」 获鹿这个地方,离京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出了事波及不到,若有事想回京,快马加鞭一天就能赶回去。 洛桦便怀疑,章华是出来避风头的。 「若真担心,干嘛不去找他问问?」傅昭伸手抚上他的眉心,「都皱出竖纹了,这么好看的眉眼,千万要保护好。」 洛桦顺势握住她的小手,本想调侃她几句,不想摩挲到她指头上的薄茧——这是常年劳作留下的。 哪怕是安国侯府的二等丫鬟,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他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一时冲动,低头轻轻吻了下她的掌心。 好像猫儿毛茸茸的尾巴轻轻在掌心扫了一下,麻酥酥的,一直从掌心痒到手指,顺着胳膊麻倒了半边身子。 傅昭心跳如雷,又是欢喜又是害臊,又有些怪他太唐突,娇嗔道:「大白日的,让人看见笑话。」 第29章 洛桦自己也没料到会做出如此举动,虽面上仍旧是一贯的泰然自若,然耳朵已红得能滴出血,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向腮边、脖颈扩散。 傅昭噗嗤一声笑出来,斜睨他一眼,「还道你是个多情公子,却原来是……虚有其表!」 她今儿个换了新作的夏装,用的都是傅大姐送的好料子,葱绿色的百褶裙,月白色的交领中衣,上头罩一件水红的对襟短比甲,嫩黄的汗巾子紧紧束在腰间,勾勒出几分凹凸。 不知不觉间,她已开始长大,好似一株娇艳的芍药花,颤巍巍地临风悄然开放。 她笑晕双靥,眼波流转,似嗔似喜地望过来,看得洛桦是一阵心头急跳,但觉胸口里烘得又热又难受,半天才道:「你说错了,虚有其表不是这么用的。」 傅昭正要问他哪里不对,却身子一轻,已被他托腰抱起,一阵头晕目眩,只觉耳边风声呼呼刮过,定下神来一看,自己竟坐在树上。 这是田间地头最大的一棵老槐树,树干要三四个成年人合抱才围得住,枝繁叶茂,绿荫如盖,层层叠叠的枝叶挡住艳艳骄阳,光与影交错纠缠,忽明忽暗,竟让傅昭产生如梦似幻般的不真实感。 夏风拂过,树叶凑热闹似的哗啦啦地唱起歌来,傅昭斜坐在大树杈上,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抓着洛桦,「你这是干什么,快放我下去,不然我可恼了。」 「下去?现在吗?」洛桦向下看看。 农忙季节,为节省功夫,不少人的午饭都在田间地头解决,热的时候,就会聚集在这棵大槐树下歇息。 这时有人已经走到树下,若是现在下去,免不了惹人遐想。 「好好的上树干什么?」 洛桦一本正经道:「我想亲近亲近你,这片庄稼地没遮没挡,我只能带你上树。」 「少说顽笑话!」傅昭恼羞道:「万一他们看见怎么办?没事也有事了。」 「你我夫妻,看见又怎样?」 「不是……村里那群碎嘴子,什么难听话说不出,再说你我还没办亲事呢!」 许是她声音大了些,下头有人疑惑地抬头看了看。 傅昭急得快哭了,拧着他胳膊道:「快想办法。」 洛桦俯身在她耳边低低说道:「求求我。」 「呸!」傅昭轻啐他一口,脸红到了耳朵根儿,终小声说了句,「求、求……讨厌!」 洛桦无声地笑起来,揽住她的腰,「抱紧我,别出声。」 傅昭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将头深深埋在他脖颈间,几息过后,她只觉忽上忽下,飘忽不定,睁眼一瞧,洛桦竟爬到了更高处。 也不知他怎使的巧劲儿,单腿盘膝而坐,随着树枝摇摆不定,竟也坐得稳稳当当。 傅昭被他抱在怀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左右更是没有可以借力的东西,要想不掉下去,只能紧抱着他。 「你真是……坏透了!」傅昭气鼓鼓地说,却说得毫无气势,无它,她腿脚都吓软了,脑子都被晃得有点晕。 「这就叫坏?那接下来的算什么?」洛桦的声音暗沉沙哑,略略颤抖,似乎在极力压制什么,低头压了上去。 傅昭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眼前就是一暗。 嘴上微微刺痛,泛着痒,带着麻,这种感觉让她忍不住想呼出声,然朱唇微启,清冷微甜的味道便充盈于口。 好似含了秋冬的柑橘,轻吮,清甜中透着微酸,又好似饮了杯柔和净爽的美酒,令人微醺,飘飘然如飞九霄云上。 所有的声音均变得很遥远很遥远,四周寂静得仿佛只剩天和地,他和她。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刹那,许是一轮回,傅昭渐不知置身何处,脑中全然无所想,只愿此般拥着他。 忽眼前一亮,洛桦粗重炽热的气息喷到她脸上,烫得她一缩,才勉强唤回一丝清明。 大槐树的枝叶在熏风中微微摆动,傅昭伏在他的胸口,浑身软得好像没了骨头。 洛桦紧拥着她,虽有心作恶,却不敢再犯,苦笑道:「阿昭,只亲一下,你反应便如此大,若是日后……」 还不得化成了水,软成了棉?只要想一想,就心痒得受不住。 「日后什么?」傅昭眼中好似含了两汪春水,当真摇人心扉。 洛桦喉头一紧,不知如何解释,恰巧树下众人不知说起来什么,爆发出一阵大笑,引得傅昭不住向下张望,「他们不会看见我们吧。」 「那你是想让他们看见,还是不想让他们看见?」洛桦作势手一松,吓得傅昭忙搂紧他的腰,「你坏死了!」 「坏的还在后面呢,等你我成亲之日,我必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坏’!……哎呦,别拧,若掉下去可麻烦了……阿昭,他们走了,我们下去。」 第30章 双脚站在实地上,傅昭还是晕晕乎乎的感觉,好似还坐在树杈子上,随风不住摇动。 洛桦半抱着她慢慢往回走,忽道,「阿昭,明日咱们去趟县衙。」 「啊?去那儿干嘛?」傅昭明显早忘了章某人。 洛桦低头一笑,难得露出捉弄之意,「找人敲竹杠去!」 此时此刻,县衙大院中,正一脸被逼无奈、百无聊赖地翻看卷宗的章县太爷,猛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惊得一众下人忙不迭地端茶的端茶,递巾子的递巾子。 章华擤了擤鼻子,骂道:「娘的,准是阎王那孙子背后骂我,等我回京,非把他另一条腿打断!」 他奶兄李头儿忙连连作揖,「我的小祖宗,快消停消停吧,阎家可不是吃素的,若不是康王殿下从中说和,只怕您早在顺天府大牢里坐着呢。」 章华满不在乎道:「谁让他出老千?活该!打不过我了就让老子出手,孬种,有种再和老子打一架。」 他霍然起身,一脚踩在书案上,一脚蹬在椅子上,神气活现地说道:「老子可是打遍京城无敌手,想当年,连那个史无前例、最最残暴嗜血的战神洛桦都曾败在我的手下……」 他正说得兴高采烈,忽背后冷气森森,阴气逼人,竟不自觉起了一身战栗。 章华神经质似的回头看看,摸摸后脖颈,能给他这种感觉的,普天下只有一人。 他强咽了一口唾沫,心道:你个杀神,小爷我……想死你啦! 县衙坐落在东大街一座三进大院,门口是两株大榆树,浓绿欲滴,知了声声,显得深远寂静,乍一看还以为是一户平常士绅宅院。 但衙前竖着的肃静回避牌,门口架着的登闻鼓,旁边站着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又彰显出官府特有的肃然威仪。 傅昭初次来到这种地方,免不了生出几分胆怯,洛桦见她小脸绷得紧紧的,不由一笑,「阿昭,不必拘谨,他最没个正形,你见了就知道。」 傅昭苦着脸说:「我见过最大官儿就是张里正,头回见县太爷,能不紧张吗?」 洛桦难得大声笑起来,捏了下她的小鼻子,「你夫君还是大将军呢,县太爷见了都得跪倒,你见了他紧不紧张?」 明知他是在开玩笑,但不知为何,傅昭蓦地想起他满身是血站在万千尸首上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哆嗦,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说,「做将军有什么好,成天打打杀杀叫人提心吊胆的,我不求你出人头地,只望你平平安安。」 洛桦顿了顿,低低应了声「好」。 门口的衙役看到他们走近,伸手一拦,粗声粗气喝道:「告状去敲鼓,门外候着,等大老爷升堂。」 洛桦冷然道:「我找章华,你只管传话,就说姓洛的找他收束脩来了。」 这话说得老大不客气,把那衙役惊得后退一步,犹犹豫豫说道:「你又是哪个?」 洛桦不耐烦说道:「他若没空,就叫他身边的李头儿来见我。」 衙役站惯了衙门口,也练出几分看人的眼力,仔细端详几眼,但见这人头戴斗笠,身着交领短衣,青布裤子,一身农户打扮,但气宇轩昂不似常人,尤其是那双眸子,冷电似的,看似不经意的一眼,却透着巨大的威压。 一时摸不准他的来路,衙役也不敢怠慢,语气缓和不少,「我去通禀,请二位在此略等等。」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站在树荫下的傅昭还没觉得热,就见那衙役飞也似地跑出来,早不见先前挺胸凸肚的倨傲,不住打躬作揖,「李总管请贵客进去,洛老爷,请这边走。」 穿过大堂,绕过前厅,便是二进院子的垂花门,章华的奶兄李头儿早候在这里,见洛桦进来,二话不说翻身跪倒,叩头道:「小的给您请安……您,都还好吗?」 后面的衙役看得眼都直了。 洛桦挥手叫他起来,淡然道:「我很好。」 李头儿起身擦擦眼角,不着痕迹地看了傅昭一眼,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因衙里正在议事,少爷不便亲迎,请您去书房略坐。」 说是书房,也是单独的小院子,傅昭一进院门就觉得和外院的规整肃静不同,墙头爬满了牵牛花,墙角种着一丛丛的月季、蔷薇,浓绿之中灿花烂漫,花香四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女儿家的院落。 进了书房门,靠东面墙有个很大的书架,却没几本书,黑漆大案上一摞歪七扭八的册子,西面一个大木盘,其内堆满沙子,上插数面黑白小旗,几乎占了大半个屋子。 傅昭东张西望一番,看什么都觉新鲜,指着那木盘子问:「这是什么?」 「沙盘,打仗用的,你看,这是山,这是河流,这是……」洛桦手比指画,说得很细。 李头儿见状,颇觉诧异,这位爷向来话少,更没耐心,说话从无二遍,为何对这位一反常态? 第31章 看他二人举止亲密,他便猜到几分,偷偷打量傅昭几眼——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丫头,真是可惜了洛爷! 傅昭哪知旁人的唏嘘,正听得上瘾,忽听院中一阵「蹬蹬」的脚步声,便看一位锦衣少年飞奔而至,一把抱住洛桦,哭得是涕泪磅礴,声嘶气噎,又是咳嗽又是擤鼻涕,脸涨得通红。 「你一声不吭就消失不见,哥几个到处找你,安国侯府那群混蛋简直不是东西,若不是康王压着,我早砸了丫的!」 洛桦拍拍他的背,虽在笑,眼角却红了,看得出心里也是极度的激动,只是硬忍着不肯宣泄而已,「我很好、很好……」 他拉过傅昭,介绍道:「阿昭,他便是章华。」 此刻章华已是止住了大哭,与洛桦的冷峻严整不同,他给傅昭一种懒散、漫不经心的印象,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带着几分审视的意思上下打量自己,让傅昭心里非常别扭。 还有一点,傅昭觉得自己见过他,而且是并不愉快的见面,但她没有作声,笑盈盈问了个好。 章华吸吸鼻子,目光聚集在他俩相握的手上,神情一滞,指着他俩讶然道:「你、你们……」 看他这般惊慌,傅昭不知为何极为痛快,抢在洛桦前头开口说:「我是他娘子,他是我家赘婿!」 此言一出,章华好似一直被踩了尾巴的猫,惊得原地蹦起,瞠目望着洛桦,「你、你成亲?赘婿?那周……」 「我已入赘傅家!」洛桦出言打断他,朗声道,「她是我夫人,你该称呼她一声嫂子。」 章华还想说什么,但在洛桦杀人的目光下,硬生生咽了下去,老老实实作揖,「嫂子好。」 傅昭识趣道:「你们谈,我去院子里看看花。」 李头儿忙叫仆妇跟上去伺候。 章华叹道:「洛哥,她出身差,相貌又平平无奇,和周姐姐比差远了……唉,这是你遭难了,若是以往,她给你提鞋也不配!」 「慎言!」洛桦敛了笑容,目光陡地一沉,冷冰冰道,「她是我的妻,夫妻一体的道理你应懂得,若再有此言,你我十年的交情就此作罢!」 章华只觉一股阴风寒凛凛扑面而来,顿时出了一身白毛汗,「你别吓我,我不说了还不成?」 他嬉皮笑脸上前,「哥,说实话,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东山再起的意思?」 「不,你为何突然来此?」 一听是这事,章华往椅子上一瘫,没好气说道:「还不是阎王那孙子,斗鸡时出老千,我气不过狠狠揍了他一顿,他爹闹到御前,我就被我爹扔过来避风头。」 「要扔也扔到你爹的地盘,这里可不是——你没说实话。」 章华默然半晌才说:「……哥,京城局势很不好,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已后悔处死靖王,不但对皇后愈加冷淡,连带着看康王也不大顺眼,无缘无故申斥数次,逼得康王不得不告病休养。」 「不吭不哈的临平王最近有点声名鹊起的意思,家里人一商量,就把我扔到这儿,明着是躲阎阁老,暗地里查刘家。」 洛桦眉头一跳,「刘家?那个县城首富刘员外?」 章华吃惊道:「是他,你也知道他?……他原是临平王府的老账房,几年前突然辞了,我爹是广撒网多捕鱼,就让我过来查查他的底儿。哥,说起来临平王是你堂姐夫,你觉得这人如何?」 洛桦淡淡看了他一眼,「他是长房的女婿,不了解。」 洛桦的父亲是安国侯的庶弟,嫡庶有别,加之又被太夫人养成了怯懦的性子,在长房面前总直不起腰,洛桦看了生气,多次劝说无用,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极少和长房来往。 无意戳中他的痛处,章华自觉失言,干巴巴笑了几声,「哥,其实你也不甘心的对不对?明眼人都知道你是冤枉的,有周姐姐珠玉在前,你那庶妹病得就剩一把骨头,你是多丧心病狂才会对她下手。」 见他神色微动,章华决定再下一记猛药,「你这样一走了之,在别人看来就是丧家之犬,是落荒而逃,哥,你是从不认输的人,就情愿背着污名隐姓埋名一辈子?」 「哥,回京吧,我陪你到御前奏对,非和安国侯分辩个清楚!康王着实欣赏你,再加上我爹他们,不愁讨不回你的清白!到时候你还做大将军,我还给你扛刀,多好。」 洛桦听得有些心烦意乱,起身踱步到门口,熏风袭来,吹得屋檐下的铁马发出不安的声响。 傅昭坐在花丛前的石凳上,听见动静看到是他,便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熠熠生辉,比阳光还要灿烂,刹那间就驱散了洛桦心头的乌云,嘴角也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他只觉浑身松快,转身说道:「我现在挺好的,不想再卷入京城的是是非非,过来看看你就走。」 第32章 章华根本不信,洛哥是个不肯吃亏的人,睚眦必报,在安国侯手中栽了这么大的跟头,肯定会加倍找补回来。今天他主动来找自己,还打听京城的情况,分明就是有所打算。刚才已然意动,却突然转变了主意…… 他看到外面的傅昭——洛哥就是因为她才改变主意的! 再想到京城那位整日以泪洗面的人,章华脑子「轰」地一声,只觉血全部涌上来,当即大声嚷道:「洛哥,你不愿回京我不勉强,只是你另外成亲也要和周姐姐说一声,好歹你们定过亲!」 他声音极大,傅昭听了个清楚,「周姐姐」三字一入耳,如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眼前一黑就要昏过去。 她想起来了,为什么看章华眼熟,他也曾这样,将一个女子挡在身后,目含鄙夷对自己说:「周姐姐和洛哥定过亲,她才是洛哥的夫人,你一个粗陋的乡下土妞,拿什么和周姐姐比?让你当妾都抬举你!」 一瞬有多漫长,一生有多短暂,电光火石间已是回首成梦。 傅昭梦中模模糊糊的画面一下变得清晰无比,似乎就发生在昨日。 金碧辉煌的屋子,陈设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一位明艳夺目的绝色佳人端坐上首,旁边侍立五六个丫鬟婆子。 有人推了她一把,「见了夫人还不快行礼?」 夫人? 「且慢行礼,二少爷出征在外,谁大谁小得他回来定。傅家妹子,我年长你几岁,你便称我周姐姐吧。」 周姐姐、周姐姐…… 人人交口称赞的周姐姐,和洛桦天造地设的周姐姐,把她比到尘埃里的周姐姐,令她沦为满城笑柄的周姐姐…… 简直是魔咒一般的周姐姐! 天旋地转,傅昭两腿一软几欲瘫倒,洛桦看出她神情不对,忙扶住她,「阿昭,别听他胡说,绝对没有的事。」 傅昭心里像塞了一团烂棉花,堵得难受,憋得生疼,偏偏扯不断揪不出,连泪也流不出来,只睁着一双明洁的眼睛直愣愣盯着洛桦出神。 她没了往日的精神气,眼神空洞迷茫,只需一眼便知道她已完全垮掉了。 洛桦强压心头慌乱,攥住她冰凉的小手,迭声道:「阿昭,你别吓我,快醒醒。」 「他们都说我配不上你,给你做妾都是抬举我。」傅昭颤声道,此时她清醒过来,一种莫名的悲怆袭上心头,泪水早走珠般滚落下来。 洛桦轻轻拍着她的背,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你想多了,没人这么说。」 「真没有?」 「嗯。」 「我是你的妻子对不对?」 「当然!」 「那他说的周姐姐是哪个?」 洛桦一怔,语气有些不自然,「之前和她议过亲,后来我被逐出洛家,她家便退亲了。」 章华犹不知死活说道,「洛哥你误会周姐姐了,她根本不同意退亲,是周家背着她做的好事,她可一直等着你呢!」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洛桦一记眼刀飞过,恶狠狠道,「章华,你是想尝尝点天灯的滋味?」 章华看着洛桦寒凛凛的目光,但觉头皮一炸,脚下一趔趄差点摔倒,「我不说了,绝对不说了!」 傅昭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心想此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遂拉拉洛桦的衣角,「你们谈完了吗?我想回家……」 洛桦安抚似地拍拍她的手,温声道:「好,咱们回家。」 章华又忍不住发声,「洛哥,撇开儿女情长不谈,我说的话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京城的一切,你真的放下了?」 洛桦拱手道:「我来就是看看老朋友,你好好当差,叨扰,告辞。」 章华还想再劝,李头儿使了个眼色止住他,笑道:「人各有志,洛爷有自己的打算,少爷不要强人所难。」 说到最后,他甚至带了点恳求的意思,「洛爷放心,我家少爷不会将您的事到处乱讲,只望您有空常来坐坐——他也就您这么一个朋友。」 章华咧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看得洛桦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明明是你无事生非,怎的好像你受了多大冤屈似的!」 李头儿「扑通」跪倒在傅昭面前,叩头道:「夫人莫怪,我家少爷就是个口无遮拦的主儿,说话从不过脑子,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他这一跪,傅昭颇不习惯,向旁侧身道:「请起,又不是你的错,为何你要下跪赔不是?」 我也没错啊,我说的都是大实话!章华心里嘀咕两句,还是对着傅昭一揖到底,「小弟不应拿旧人说事,给嫂子赔不是,请嫂子原谅则个。」 国公爷的小公子给你作揖,够份儿了吧,若不是看在洛哥的面子上,我何须对你一个村姑低声下气!章华如是想着,不料傅昭下一句差点让他栽个跟头。 第33章 她说:「我不喜欢你,很不喜欢,别看你面上客气,其实心里瞧不起我,觉得我就是个没见识、长得又丑的乡下土妞,根本配不上洛桦,是不是?」 章华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这丫头难道有读心术?但随即怪叫起来,「没有,绝对没有!」 傅昭盯了他一眼,「口是心非,不过你怎么想我也不在乎,反正洛桦觉得我最好。」 「是是是,您说得都对。」章华如小鸡啄米般点头道,「那洛夫人,可否赏脸留下用饭啊?」 傅昭丁点儿面子也没给他留,「不赏脸,我讨厌看你那张脸,吃饭都没胃口!」 这硬邦邦一句话扔过来,把章华给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腾地脸红到脖子根儿,气得脖子上的筋都冒了出来,却没反驳一个字。 李头儿讶然,他头次见自家少爷在女人手里吃瘪,其中固然有洛爷的面子,但少爷此般忍气吞声实属罕见,要知道,他家少爷脾气一上来,连皇后娘娘都压不住。 傅昭出了口闷气,畅快不少,拉着洛桦就走,「走,我们去前街胡同吃馄饨去。」 出了县衙大院,傅昭长吁口气,郁闷道:「我是不是搞砸了什么?你来找他真只是叙旧?」 洛桦踱了几步,站在树荫下,若有所思凝视着树上两只打架的雀儿,不答反问:「阿昭,你想不想去京城?想不想做威风的官太太?」 傅昭心猛地一缩,「我不想,我害怕……」 「怕,怕什么?」 傅昭深深吸了口气,斟酌半晌方说,「你都看到了,即便是你最亲密的朋友也觉得你我不般配,更何况眼高于顶的京城权贵圈?」 她咬咬牙,循着前世模糊的记忆,继续说道:「你是武将,若要重获圣眷,必要积累军功,那你定然会去边关,依着你的心思,不会让我跟着去吃苦。」 「无论是怕你还是利用你,安国侯府都必会想方设法重新掌控你,而和你一条心的我,就是他们的绊脚石。」 「如果侯府用你父母的名头强接我入府,我根本没的反抗,去了洛家,势单力薄,还不是任人捏扁揉圆?我不识字,又没有信赖的人,连口信都不能给你捎。我过得水深火热,你还当我掉进了福窝。」 「后宅妇人手段多着呢,趁你不在家把我杀了,什么失足落水、暴病而亡、被惊马踩死,事后随便找个借口,等你回来,人都下葬了,让你查都查不出来。」 左一个死,右一个亡,说得洛桦心惊肉跳,脸都白了几分。 「我保护不了我自己!」傅昭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不想自己高高兴兴上京,却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我不会永远拦着你,我只是……只是有些事没想明白,等我想清楚了,我一定陪你杀回京城去,为你、也为我,讨回那笔债!」 傅昭有些伤心,隐约觉得是自己扯了他的后腿,暗恨自己不争气,正懊恼之时,反被他轻轻拥入怀中,头顶响起他饱含歉意的声音,「是我思虑不周,竟没察觉你的不安,阿昭,京城什么的暂且随它去吧。」 一阵酸意涌上鼻腔,傅昭吸吸鼻子,重新露出个大笑脸,「饿啦,我们去吃好吃的!」 洛桦一摊手,遗憾笑道:「忘了敲竹杠。」 二人相视大笑,携手走到前街胡同,整条胡同都摆满了小吃摊子,混沌、水饺、锅贴、烧饼、水煎包……连绵足有半里,街上人流如织,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呼朋唤友声,嘈杂得很。 摊子上油烟缭绕,散发着阵阵诱人的香气,傅昭食指大动,恰逢最近得傅大姐照顾,手头颇为宽裕,便一路吃下去,直到日头偏西,傅昭肚皮滚圆为止。 他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县衙里的章县太爷可不大得劲,一遍又一遍问李头儿,「你说洛哥真不打算回京报仇雪恨?」 李头儿无奈道,「少爷,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洛爷是吃亏的人吗?他这次主动找您,就是有点起势的意思——说起来也怪您,人家小两口正蜜里调油,你没事提周小姐做什么?洛夫人没当场和你翻脸就算大度。」 章华气哼哼道,「我都低三下四赔罪了,她还要怎样?」 「少爷能屈能伸,小的佩服。此次遇到洛爷是意外之喜,咱们无论如何也要让他重新出山,且必须为康王殿下所用。」 「你说得轻巧,洛哥现在一门心思扑在女人身上,哪还有什么雄心壮志?而且我刚才劝他你还不让。」 「硬劝不是办法,反而伤了和气,须让他主动求您……」李头儿三角眼中精光闪烁,从牙齿缝里迸出句话,「久居安逸,势必忘忧,索性趁他恨意尚存之时,逼他出山!」 章华一愣,随即攒眉道:「怎么逼?别胡来,洛哥可是我的朋友。」 第34章 「少爷放心,就是让洛爷重新意识到权力的好处而已……不用您做什么,只需把一个人放这里就行……」 章华听了他的主意,挠挠头道:「这样做我心里过意不去,他俩本来就是对头,放一起还不往死里掐,如今的洛哥又不占优势,吃亏怎么办?」 李头儿真是服气了,「我的少爷,要的就是他吃亏啊,到时候不用您说,他自己肯定就会找上门来,届时您和康王殿下出手相助,还不怕他死心塌地给康王殿下卖命?」 「啧,我心里过意不去。」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不也盼着洛爷重握权柄,扬眉吐气?只要能达到目的,过程和手段并不重要。」 章华纠结许久,还是摇头,「免了,我不想算计洛哥。还有,我既然答应守口如瓶,就不能把洛哥的踪迹泄露出去,你也不许给我爹报信,咱们赶紧把刘家查个底儿掉,尽快回京。」 李头儿应了一声,迅速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皮,暗道小主人还是心太善,免不了自作主张给定国公送了封密信。 京城,定国公捋着胡子沉吟良久,叹道:「洛二郎,你这把锋利的剑,握在手里既能伤人又易伤己,如今终于找到好鞘了吗……」 回到傅家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傅昭一脚迈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 傅大姐站在堂屋,满脸怒气,隔着西屋门帘恨恨道:「这个月我都往家送十两银子了,还不算吃的用的,你还要钱?真当我是摇钱树!」 傅昭一听就知道大姐和二姐闹开了,赶紧让洛桦避了出去,恰听二姐说:「当初是你们哭着喊着要给我当牛做马的,怎么?不过出了几两银子就后悔了?」 地上满是瓜子皮,傅二姐盘腿坐在炕上,捧着一把瓜子磕得正欢,见傅昭挑帘进来,抓了一把递给她,向着帘外挑衅般说:「不服气你就滚,真当我稀罕你的东西?」 两口子算计二妹,又没攀上刘员外这个靠山,如今这么大的把柄握在人家手里,傅大姐根本不敢翻脸,忍气吞声道:「谁家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见天要这要那,我们想给也给不起啊。」 傅二姐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这我管不着,反正明天见不到银子,我就把你们的破事抖落出去,看你还有没有脸做人!」 傅大姐又气又怕又毫无办法,扭身去了东屋,趴在杜氏膝头就是哭,「娘啊,不如把我剥皮拆骨论斤卖了,看值多少钱,好给二丫头用!我要被她逼死了,娘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傅二姐凉凉的声音传来,「我若中了你的计,不知道谁能为我做主?」 傅大姐一肚子挑拨告状的心思,被她一句温吞话挤兑得无言以对,只好强咽口气,「是,我明白,我欠你的,我这就回去把房子铺面都卖了,全都给你,一了百了!」 杜氏也被两个女儿闹得没有办法,都是她看重的,偏向谁谁也不干,她叹道:「都消停消停吧,大晚上的,也不怕邻里笑话。他爹,你是一家之主,你倒是言语一声。」 傅老爹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完一袋烟,又安了一袋,用火捻子点着,才说了一句,「天不下雨。」 「什么?」这没头没脑一句话,说得傅家母女都愣了。 傅老爹起身走到门外看看天,「过了清明一直没下雨。」 「屁话!」杜氏气恼道,「问你话呢,你扯什么下雨不下雨?」 傅老爹长长叹了口气,「我去地里转转。」 眼见爹娘指不上,傅大姐也没了办法,隔了两日,还是送来五两银子。 傅昭觉得不妥,背地里劝二姐,「这事大姐做得是不对,你打她骂她,绝没人说什么,但你总抻着她也不好,还不如直接叫她赔笔钱。」 「你懂什么?好了伤疤忘了痛,那样只会让她当时难受,我要的是她一辈子难受!」 傅二姐冷笑道:「我就要楸着这事不放,等疤拉快好的时候我再给她揭开,隔三差五让她疼一回,偏不给她个痛快。敢算计我?这笔债且慢慢还吧!」 「那两口子不是善茬,若是他们狗急跳墙怎么办?」 「怕什么,大不了撕破脸皮干一场,反正我不好,他们谁也别想好,你别劝我,再劝我和你翻脸。」 傅昭揣了这桩心事,去田地干活的时候,就有点心不在焉的,冷不防踩进泥沟里,蹭了一脚的泥。 瞅瞅四下无人注意,洛桦将她打横抱起,钻入后山林。 个把月没下雨,溪流又浅又细,将将没过傅昭的脚脖子。 「洗个脚而已,我拿瓢水冲冲就行,何必绕道跑这里来?」 洛桦半跪在她面前,一手握住她的纤足,一手掬起一汪清水,淋在她的小腿上、脚背上,「我不乐意他们瞧见你的脚。」 她的脚,雪一般白,玉一般润,缎一般滑,脚趾甲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好似落了十片小小的樱花瓣,阳光下晶莹微闪的脚背上,隐隐透出几条青筋,愈发显得诱人。 第35章 粗糙的指腹划过细润的肌肤,痒中带着微微的刺痛,这种奇妙的感觉让傅昭忍不住一阵战栗,往回收了收脚,哪知洛桦忽地握住她的脚,低头亲了上去。 湿热、滑腻,前所未有的悸动,傅昭忍不住用力抓住他的肩头,才没让自己从石头上滑下去。 她羞颜似晕,半撅着小嘴像是生气,然水杏一样的眼中波光流动,分明又淌着欢喜的情意,撩拨得洛桦心里一热,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摁在大石上,伸手向她衣内探去。 「别……」傅昭涨红着脸,「让人看见笑话。」 洛桦胡乱抹了两把脸,渗着凉意的溪水勉强平复阵阵躁动,咬着她耳朵说了句,「阿昭,我快憋死了。」 他那副委屈样,笑得傅昭直打跌。 一日劳作过后,落日西沉,五彩缤纷的晚霞一朵朵、一片片绽放在西边天际,蔼蔼炊烟中,一群群的乌鸦翩翩起落,本是静谧暮色,却因声声哀鸦啼叫,给人一种不安和凄凉的感觉。 傅老爹站在院子当中,沉默的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偻。 傅昭过来唤他吃饭,「娘特地打了酒,二姐还给您买了半斤酱牛肉。」 傅老爹没有动,依旧痴呆呆地望着天空,「招娣啊,明天又是个大晴天。」 「爹,晴天怎么了?」 傅老爹收回目光,慈爱地摸摸傅昭的头,「没啥,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走,吃饭去。」 然而傅昭没过多久就明白,为何爹如此忧心忡忡。 此后二十多天,别说下雨,天上就连片云都罕见,其时已入夏,天热得出奇,还不到六月,就有酷暑的意思。 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地面滚滚烫,空气仿佛都冒着烟,地里的庄稼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奄奄一息地喊:渴死啦渴死啦…… 村里的井水只够供人喝,若想浇地,免不了从后山林引水,才算稍作缓解。 但水源毕竟有限,人人都见天地仰着脖子看天,盼着老天爷可怜可怜庄户人,赶紧下场雨。 然而老天爷吝啬得要命,直到七月,还是一个雨点儿都舍不得给。 夏收时,今年的收成不足往年的三成。 农民顾不上怨天尤人,赶紧种上玉米,盼着老天爷赏口饭吃。 但到了九月,还没有下雨,这下谁都知道,旱灾来了! 新来的章县令丝毫不含糊,立马上书实报旱情,奏请减免当年赋税,又把当地的大财主招聚一堂,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捐钱捐粮。 其中当属刘员外财大气粗,大手一挥,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口气捐了两万两银子,把章县令感动得眼泪汪汪,不但得了表彰,还引为挚友,成为县太爷的座上嘉宾。 傅大姐回家谈起此事,言语中酸溜溜的,很有几分悔意。 傅二姐扬着下巴,斜着眼盯了她肚子一眼,「你这胎若是女儿多好,正好送到刘家去。」 杜氏见二人又要吵起来,忙打岔道:「都少说两句,大丫头回来是有正经事儿。」 傅大姐喘了几口粗气,压着火说:「娘,你女婿说赶紧屯粮,粮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上来了。」 庄户人都是自己打粮食吃,很少买粮的,她这么一说,杜氏有些犹豫,「虽说今年收成不行,可好歹打下几石粮食,再加上往年的余粮,坚持到秋后不成问题,到时候玉米也下来了,接得上茬。」 傅二姐嗤笑道:「上回你们家倒腾粮食卖,亏了本,这次还要拉着家里给你们填补?是想着坑我不过瘾,坑爹娘才有意思是吧?」 傅大姐气得鼻子差点歪了,咬牙切齿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反正话我带到了,听不听是你们的事!」 傅家的人谁也没把傅大姐的话当回事,反倒是洛桦上了心,抽空去了县里一趟,回来也劝傅家二老买粮。 「咱们村因靠着河,灾情还不重,但周遭几个县,大半个直隶,还有河南、山东等地,旱灾极其严重,基本上是颗粒无收。如今县里几个大粮铺都是只买不卖,屯粮待市,我看情形不太好。」 杜氏还是不乐意,「咱家还有粮食。」 「岳母,咱家的粮食吃不了两个月,地里的玉米一旦出点问题,咱们是一点儿后路都没有。」 傅老爹也难得主动地说了句,「老天不下雨,河都快干了,要买。」 杜氏衡量一番,问道:「粮食多少钱了?」 「现下的米价是一升三十五文。」 「什么?」杜氏惊呼道,「三十五文?往年最贵也不过十文!不买不买,我傻疯了才花那个冤枉钱。」 洛桦还想劝,却见傅昭对他摇摇头,遂闭口不言,待夜深时,傅昭偷偷溜到柴火房,「外面情况很严重?」 第36章 洛桦点点头,「咱们这里还好些,临近县都有出来逃荒的了。」 傅昭仔细回想半天,也没想起来上辈子到底有没有经历过旱灾,那时候洛桦远走边关,而她大概已经被强接到京城,关在洛家后宅,每天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在人手下讨生活。 洛桦拧眉凝思良久,眼神一闪,说道:「还是要买粮,我明天就去找章华,从他那里弄点粮食。」 转天洛桦就拉了一车粮食回来,杜氏少不了问几句,洛桦没说自己和章华的关系,只说是赊账,把杜氏气得脸和紫茄子一般,不好明着骂洛桦,只能拿傅昭撒气。 但很快她就气不起来了,九月,眼看就要收玉米的时候,遮天蔽日的飞蝗蜂拥而至,所到之处,寸草不留。 农户们还没从旱灾中缓过神来,便被蝗灾彻底摧毁了。 天边像拉开了一张大网,黑压压的从远处蔓延开,伴着令人心惊胆寒的嗡鸣声,蝗虫好像漫天的飞雪,呼一下,铺满了整个天地。 街面、墙壁、屋顶……到处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蝗虫,人们一边急速行走,一边挥舞手臂驱散迎面而来的蝗虫,可怎么赶得干净?还是有很多蝗虫落在人的后背上、裤腿上。 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里已看不到一棵完整的玉米,这里只听到蝗虫啃噬叶子的咔擦咔嚓声,安静得让人害怕。 庄稼对农民意味着什么? 生命的希望! 风里雨里,一滴汗,两滴汗,无数滴汗落下,被烈日晒得褪了皮,被扁担压弯了腰,被犁绳磨出厚厚的茧子,从不敢叫声苦,只因这片庄稼地承载了一家人的希望。 如今,全毁了…… 杜氏疯子一样,双手直直向着天空猛抓,仰面凄厉哭喊道:「老天啊,瞎了眼的老天啊,你叫我们怎么活——」 傅老爹额上的青筋急速暴了暴,黑红的脸膛扭曲着,眼底泛着可怖的血丝,腮帮子咬得格格响,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死一般的痛苦。 傅昭看着爹爹的样子害怕,扯着他的袖口哀求道:「爹,咱们回家吧……」 傅老爹默然半晌,蓦地爆发出一声怒吼,那是从心里、胸膛里,血淋淋挖出来的,充满绝望与愤怒的一声吼叫。 他举起铁锹狠狠拍下去,「打死你,打死你!你吃我的粮,你要我儿的命……」 蝗虫嗡地飞起来,压在低空,似一团黑云,呼地散开,又呼地聚在一起,叫嚣般从傅老爹身旁掠过。 漫天飞舞的蝗虫中,他孤独的身影举着铁锹,一下接一下拍打着……这是一个农民悲愤又徒劳的反抗。 傅昭揉揉发酸的鼻子,紧抿嘴唇,奋力挥舞手中的铁锹,学着爹爹的样子,不住拍打满地的蝗虫。 手被人握住,她回头一望,眼泪唰地流下来,「洛桦,怎么办?」 洛桦把铁楸随手一丢,「我想办法借点粮食。」 家里的傅二姐已做好了饭,但谁也没心思吃。 从现在到明年夏天都不会有什么收成,家里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到冬天,不买粮是不行了,杜氏拿出压箱底的十两银子,去县里买粮。 市面上已买不到粮食,黑市上的粮食已飞涨到一百文一升,十两银子根本买不了多少。 杜氏舍不得花这个冤枉钱,让傅大姐两口子想办法弄点粮,傅姐夫不软不硬说:「娘真是难为我们,我们手里的银子都孝敬二丫头了,您翻翻我这家里有一粒粮食没有?我还想找您老借粮呐。」 傅大姐已显怀,此时抚着肚皮埋怨道,「早说了让你买粮,非不听,现下可好,傻眼了吧?娘,别哭了,别管多少钱赶紧买去,再拖几天更贵!」 尽管疼得心直哆嗦,杜氏也只能花大价钱买了一石粮食。 洛桦又去了县衙,但这次他没见到章华,李头儿和他说,「陛下召少爷回京,要他御前详禀灾情,少爷忙着写条陈经略,怕是没空见您。」 「洛爷,知道您缺粮,但库里的粮食是赈灾用的,每一笔都要记录在案,咱们不敢也不能动——这是二百两银子,是小人攒下的私房钱,您别嫌少,先拿去救急。」 洛桦看了一眼,没有接,「不必,既然他忙,我便告辞了。」 李头儿哈腰道:「洛爷也不用着急,这样的大灾,朝廷必会赈济,小的已得到消息,赈灾的钦差不日即到,您且安心,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小的送您。」 刚出大门,恰迎头碰上刘员外,他见了洛桦微微一愣,旋即脸一扭,堆起笑容对李头儿拱手道:「李总管,我来送粮食,这是条目,第一批计五千石,后续还在筹措。」 「哎呀,这可解了燃眉之急,刘老爷真是活菩萨,这次朝廷表彰必须得有你一份!」李头儿满面春风,招呼刘员外进门,再抬眼一看,门口已无洛桦的身影。 第37章 在家等候的傅昭一看到洛桦空手而归,就知此行不顺,勉力笑道:「累了吧,我给你留了饭。」 洛桦心里说不出什么个滋味,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冲击着他,肩膀都显得有些塌,他无力叹道:「我现在才发觉自己的无用,只会打打杀杀,除此之外竟什么也不会,连自己的家人都养不起。」 傅昭忙安慰他道:「你做得已经很好啦,先前已弄来了一车粮食,粮库也不是章华开的,人家也有人家的难处。」 官场上的门道洛桦很清楚,别说借一车粮,就是十车二十车,只要章华想,就不可能办不到。不管他是真为难,还是假推脱,总之,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洛桦自嘲一笑,章华与他关系再好,也不会越过定国公府的利益去,自己并不想投靠康王,人家又何必冒着被参的风险假公济私? 二人正说着悄悄话,忽听东屋一阵吵闹,杜氏尖利的声音几乎震破房顶,「你说什么?你给你娘送了半石粮?」 傅昭心下一紧,刚走进屋,就见傅二姐旋风似地跑过来,劈头盖脸嚷道:「爹,你老糊涂了?竟给那个老虔婆送粮食?」 傅老爹抱着头蹲在地上,愁眉苦脸道:「大哥家没钱又没粮,她说她快饿死了……她总归是我娘,我不能眼瞅着她死……」 杜氏两眼一黑,几乎晕厥过去,一屁股瘫在炕上,气得浑身打颤,「你、你……咱家吃了上顿没下顿,你竟然还给别人……我、我和你拼了!」 她拿着笤帚疙瘩,连打带骂,边哭边喊,披头散发的状若癫狂,傅老爹既不还手也不躲闪,只抱着头任凭她泄愤。 杜氏打累了,抱着傅老爹嚎啕大哭,「他爹啊,这可怎么办啊……」 傅昭姐妹也发出小声的啜泣。 洛桦站在门外,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出汗:没用,自己真没用! 不过几天的功夫,蝗虫就把能吃的都吃完了,它们振振翅膀,如来时一样,遮天蔽日飞走,徒留满地狼藉。 蝗灾过后是饥荒,村里有人举家外出逃荒,也有人舍不得辛苦多年攒下的家业,咬紧牙关硬扛着度日。 外面传来消息,朝廷已派人下来赈灾,在县里搭了粥棚,人人有份儿。 村人顿时沸腾了,拖家带口的奔赴县城,傅家自也不例外,洛桦虽有点拉不下面子,但被傅昭数落了一顿,也乖乖跟着去了。 县衙里,章华脸上似罩了层寒霜,下死眼盯着面前的钦差,冷冰冰道:「韦放,你为何来此?」 韦放二十多岁的年纪,身材略显修长,白净的面孔上,漆黑的瞳仁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嘴角微微上翘,似乎总在嘲笑什么。 他一指衙门外头,挑眉道,「为何?当然是为救济灾民!」 延绵十几里地,一路上的树皮都剥尽了,全是逃荒的灾民,目之所见,皆面容枯樵;耳之所闻,俱啼哭哀嚎。 更有哭也哭不出来的妇人,抱着怀中不知是死是活的婴孩,眼神空洞呆滞,木然地跟着人流挪动脚步。 这场天灾,远比傅家人想的严重许多。 比起这些颠沛流离的逃荒人,傅家的境遇便显得不那么糟糕,就连一个劲儿抱怨的杜氏都闭上了嘴。 官府连着本地士绅大户开设的粥棚,共有七八处,分布县城外围,酉时开棚供饭。 每处粥棚前都人满为患,不单是外来的饥民,更多的是本地的灾民,还有没受灾的人,为省一口粮食,为沾点小便宜,也跑来蹭粥喝。 僧多粥少,更何况还有假和尚,因此粥棚就发生了几起不大不小的纷争。 流民易生变,人饿极了什么都能做得出来,钦差韦大人着实怕引起骚乱,下令三班衙役都不许回家,集中在衙门里守候听命,又借调一百府兵,日夜不停巡逻,但凡有闹事者,管你是谁,统统抓起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先来顿杀威棍再说。 这位钦差虽手段厉害,但也关心子民,每隔几日就要去粥棚巡视一遭,嘘寒问暖,到任没多久就广得民心。 此刻还不到申牌,官府的粥棚前就挤满了人,傅昭满耳听到的,都是人们对这位钦差的敬仰之声,她便对洛桦说:「看来这位韦大人是个好官,咱们老百姓有福了,定能平安度过荒年。」 姓韦,从京城来,年纪轻轻却大有才干,洛桦的眉棱骨微微动了一下,目光变得又沉又暗,什么也没说,只把头上的破斗笠往下拉了拉。 傅昭误以为他还是拉不下面子,因笑道:「又不是讨饭,这是官府的赈灾粮,咱们是真正的灾民,家里都断粮了,犯不着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洛桦苦笑下,「我不是认不清现实的人,只是这个韦大人……」 韦大人怎么了?傅昭正要问他,忽听前面一阵喧腾,不住有人激动地大喊:「韦大人来啦,救苦救难的青天大老爷!」 第38章 傅昭抬眼望去,只见数位官差士绅簇拥着一位年轻的官员走来,想来就是他们口中的韦大人。 他头顶乌纱帽,团领青色袍衫,胸前绣着一个似鸟非鸟,似鸡非鸡的补子,束着腰带,一身穿戴整整齐齐,显得神采奕奕。 韦放脸上挂着和煦的笑,走到灾民中间,细心问了几句,又安抚道:「皇上已准了本官的奏折,下一批赈灾粮不日即到。请诸位放心,别的我不敢保证,若是我督办的地方饿死一个人,我立刻脱去这身官服!」 一片歌功颂德中,韦放面色如常,捏着根筷子,直直往粥锅里一扔——立筷不倒! 他欣慰地点点头,对经办的官差说,「很好,就照此施粥,不许学那些唬人的做法——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儿,喝到碗底全是沙子!若让我发现了,有一个算一个,非扒了你们的狗皮不可!」 那些人自然唯唯诺诺,点头称是连呼不敢,下头的灾民听了,个个感动得眼泪汪汪,有人按捺不住感激之情,扑通跪倒,连连叩头道谢。 有人领头,便有人跟从,转眼间就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人们都像伏倒的麦田一样跪在自己脚下,这风光!韦放环顾四周,说不出的得意,他极力抑制内心的澎湃和激动,然面上已带出几分陶醉来。 躲在旁边茶楼的章华见了,忍不住呸了一声,鄙夷道,「惯会装模作样的伪君子,赈济灾民本就是他份内的差事,反倒拿朝廷的粮食成全他的名声,真是伪诈虚浮!」 他愤然离座,却在走之前发现有点不对——在五体投地的人群当中,鹤立鸡群般昂然站立着一个人。 章华眼瞪得溜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若不是李头儿拽着,几乎从窗子翻出去。 「怎么回事?洛哥怎么会在这里?竟然和韦放正面碰上!」章华忽然想到什么,倏然回身喝道,「是不是你把洛哥的消息泄露出去的?」 李头儿低头垂手道,「少爷,我不能瞒着国公爷。」 「你……你,我叫你给洛哥送粮食,你是不是也没送?」见他默认,章华气得脸色铁青,当下就往楼下冲,「韦放在洛哥手下吃过大亏,恨他恨得牙痒痒,我须要帮他!」 李头儿死命拦着他,急急道:「不能现在去——你先听我说,少爷,这人桀骜不驯,当初他身负冤屈,国公爷已暗中表明招揽之意,谁想他宁愿一走了之,也不肯投靠我们。」 「如今是天赐良机!」李头儿眼中闪出贼亮的光,「韦放那人刻薄冷情,必会加倍作践洛爷!待他陷入困境,反抗无门,一腔悲愤无处可泄之时,少爷您再出手相助,彼时您于他就是恩人,加上国公爷的训导,还愁他不臣服?」 章华听了一愣,凝视李头儿良久,突然冷笑道:「你这分明是要把洛哥的骄傲击得粉粉碎,没了骄傲,洛哥就没了骨头,那还是他吗?滚开!」 李头儿垂首毕恭毕敬道:「少爷,恕小的难以从命,事关国公府利益,哪怕您过后把小的打死,小的也不能让您现在出去。」 他轻咳两声,门外闪进两个侍卫,一左一右严严实实把住门。 章华气得跳脚,赌气道:「这样算计洛哥,我不干!」 李头儿眼神微闪,暗道就您那炮仗脾气,且看你干不干。 在韦大人出现的那一刻,傅昭就察觉洛桦一下子冷了下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冻住了,粥棚的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韦放已看到洛桦,先是一惊,明显不可置信的样子,继而面上一喜,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徐徐踱步过来,那眼神活像一只逮住老鼠的猫,不阴不阳笑道:「洛将军,好久不见。」 洛桦眼睛微眯,将傅昭掩在身后,淡然说:「洛某已是白身,不敢当‘将军’之称。」 韦放上下打量着他,狠辣的火光从目中一闪而过,旋即嗬嗬一笑,「此处是施粥的地方,来的都是灾民,请问你是灾民吗?」 「是。」 「如果我没记错,你是京城户籍,不在此次赈灾范围内。冒充灾民领口饭吃,可能对你来说不是大事,但请你看看,看看你周围那些真正的饥民,你是抢了他们救命的口粮!」 人群中立时一阵骚动,投向洛桦的目光带着无言的愤怒、仇视和痛恨,有几个性子急躁的甚至捏起了拳头。 洛桦丝毫不为所动,从容说道:「大人久居高位,只顾着钻研圣贤书,不懂地方民政也是有的,洛某户籍在十家庄,正是灾情泛滥的地方。」 「谁人可证?」 傅昭早已忍耐不住,闪身出来,正色道:「我可证,民女一家人都可证!」 韦放转过脸,看傅昭不过是个瘦巴巴的乡下丫头,也没当回事,冲旁边官差微一示意,那人立即喝道:「有户主没有,此人到底是哪里的?」 第39章 傅昭急忙拉过傅老爹,「爹,你和他们说。」 傅老爹见了穿官服的腿就发颤,这又是个钦差,在他心里也和皇帝老爷差不多了,早吓得木了半边身子,被闺女一拉,不知怎的就扑倒在地,语不成声道:「青、青天大老爷,他……他是,我、赘婿……」 赘婿?韦放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捧腹笑得直不起腰,末了擦擦眼角道,「洛桦你竟然做了低下的赘婿?大将军成了泥腿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乍听有人唤他「大将军」,杜氏和傅二姐如雷击电掣,傻子一般张大了嘴看着洛桦发呆。 地上跪着的傅老爹根本不敢抬头,瑟瑟发抖的样子莫名让韦放大为快意,他轻蔑地瞅了傅家人一眼,语气却很温和,「老人家请起,我和贵婿是多年的朋友,不敢受您的礼。」 傅老爹的腿都软了,挣扎几次都没爬起来,那副模样惹得旁边官员一阵轻笑。 洛桦大手一撑,将傅老爹从地上搀起,语气如冰:「韦放,你我不是朋友。赘婿又如何,我靠双手干干净净吃饭,并不低谁一等!」 韦放眼神陡然一沉,肃然道:「本官确不能再称你一声‘朋友’,自你助纣为虐,和谋逆的靖王称兄道弟那一刻起,你就不配做本官的朋友!」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不已,去岁靖王突然谋反,天子一怒,伏尸千里,京城内外血流成河,抄家灭族不在少数,在场也有亲历此事者,至今想起来,都觉得不寒而栗。 眼前这个高个子的庄稼汉,竟然牵涉其中,还和靖王是兄弟? 先不说别人的反应,除傅昭外,傅家人均瞠目结舌,如土偶木人般僵立原地,他们打死也不会想到,捡来的这个乞丐赘婿,竟有这般来历,竟然牵扯进谋反案! 韦放非常满意傅家人的惊惧,却见傅昭并无多大反应,不禁略有诧异,随即心思一动,命人呈上一碗粥,笑道:「既然你是灾民,自然有资格喝粥。」 他手腕一翻,白米粥全倒在旁边的青石板上,「喏,来食!」 乱哄哄的人群一下住了声,无论是看笑话的,还是说三道四的,好像齐齐被掐住了脖子,场面顿时静得让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太阳就要下山,有气无力地散发最后一丝余晖,天色晦暗不明,暗沉沉中,唯有青石板上白花花的米粥尤为刺眼。 也许因为兴奋,韦放面孔上微泛着潮红,他虽极力矜持,仍掩饰不住眼中的得意和快意,「饿极了的人,别说洒在地上的粥,就是树皮草根也能吞下,洛桦,你吃也不吃?」 因为静,这句话声音并不高,但十分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大家都瞪大了眼,竖起了耳,纷纷看对面那人如何应对。 洛桦没有半点畏缩羞惧之态,脸色越发冷峻,眼底灰暗阴沉,似是酝酿着一场风暴。 他是行伍之人,军人的血气和骨气早已深深刻在他的骨髓中,如此折辱,焉能忍受? 韦放看他拳头捏得格格响,气得面如白纸,却不敢动自己一根寒毛,当即一阵大笑,「当年杀人如麻、威风凛凛的洛大将军,落魄到要与灾民争食,悲哉快哉,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洛桦浑身绷得紧紧的,手凉得冰水里泡过似的,目中寒意凛然,已是杀机顿现。 韦放被他鹰一般的眼神惊得后退一步,想想不对,复又上前一步,强硬道:「你一介草民,还敢对本钦差不敬?诏狱的牢饭本官给不了你,府衙的监牢敞开门候着你来!」 他正说得起劲,冷不防飞来一只绣鞋,「砰」地不偏不倚恰砸在他头上,差点砸晕了钦差大人。 韦放定睛一看,洛桦那位农户妻子站在面前,浓眉大眼,一张鹅蛋脸满是怒气,却还带着几分娇憨稚气,双手叉腰,一只白嫩嫩的小脚直接落在地上,看得他不知为何脸一红。 韦放微微移开目光,暗道果真是乡下无知农妇,一点儿廉耻之心都没有。 有想讨好上司的,想吆五喝六叱责傅昭一顿,却见周遭无人上前,猛然想到,面前那男人是杀人如麻的洛战神,不由咽了一口口水,悄悄把迈出的脚又撤了回来。 傅昭气得浑身直颤,一双眼睛蓄满了泪,只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你是在羞辱我夫君?还是在羞辱我们灾民?」 「为什么我们要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吃?我们是灾民,更是朝廷的子民,往年徭役赋税从来没少交过,如今遭了难,今年没钱交税,就不把我们当人看了吗?」 韦放额上青筋一跳,急急道:「本官不是这个意思!」 傅昭四下里扬声说道,「乡亲们,你们说说这位青天大老爷什么意思?只因我们吃过树皮草根,就只配跪地上吃饭?他们大鱼大肉吃香喝辣,我们连发霉的稀饭都喝不上,我们的命就这么贱吗!」 第40章 一言既出,周遭皆惊,那些灾民起先还静静听着,后来越来越激动,他们连遭劫难,不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心中怎会没有怨言,此刻哪里耐得住,个个听得泪如泉涌,粥棚前已是怨声载道。 「你知道我们农民需要流多少滴汗水才能种出来这一碗粥?如今饥荒,大家伙都指着这点救济活命,你却当着饿肚子的人面儿糟蹋粮食……青天大老爷,你的爱民之心呢?」 韦放没想到这丫头如此伶牙俐齿,指着她怒道:「妖言惑众,其罪当诛!」 许是气极反而脑子灵光了,傅昭如醍醐灌顶,心里一片清亮,啐了他一口,冷笑道:「戏台子上的奸臣,一个个都是大白脸,贼眉鼠眼的,不成个模样。我还当都是唱戏胡乱扮的,今日才知是我想错了——」 她戳指骂道,「你就是个大、奸、臣!看着是人模人样,做的是猪狗不如!」 何曾有人敢当面这么骂他,韦放差点气得吐血,迭声吩咐将她拿下。 四五个如狼似虎的衙役闹哄哄上前,手还没挨到傅昭的衣袖,就觉一股大力当头袭来,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个已仰面摔倒,哎呦哎呦半天半天爬不起身。 洛桦满身肃杀之气,眼神凶狠得想一头嗜血的狼,他脚尖一挑一踢,地上的朴刀便带着裂帛般的怒吼,如离弦的箭,直直冲韦放飞去。 韦放骇然之下竟是一动不能动,而旁边的官差压根没料到这位爷敢当众对钦差下手,也不知是惊得还是吓得,一个个呆若木鸡,眼睁睁瞅着那朴刀擦着钦差大人的帽沿而过,「扑」一声插在树干上,直没入柄。 合抱粗的杨树一阵颤抖,树叶扑簌簌地乱响,昏鸦「唿」地飞起,久久盘旋直落不定,扰得众人心头突突地跳。 韦放的乌纱帽滚落一旁,披头散发,吓得脸色煞白,嘴唇青紫,官袍衣摆颤颤,隐约还能听到牙齿的碰撞声,若不是旁边有人扶着,只怕早一屁股坐在地上。 洛桦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蔑视,嘴角边的微笑怎么看怎么是讥笑,「韦大人,你生于膏粱,不知稼穑,根本不能体会底层人民的劳苦。这一碗粥,与你而言不过是羞辱我的工具,于他们而言就是救命的希望。」 「你是当朝探花郎,却无安民之志,来这里赈灾无非为求个虚名。只可惜,你不曾把百姓真正放在心坎上,又怎能指望他们真心实意拥护你?」 韦放不肯输了气势,硬挺着说:「你一个杀人如麻的屠夫将军,死在你刀下的不知有多少冤魂,有何资格谈‘爱民’二字?」 洛桦眼神一闪,昂首毅然道:「我的确杀人如麻,可死在我刀下的,不是进犯的敌军,就是作恶的盗匪!我一身杀名,保全百姓安居乐业,若我没资格,谁有资格?」 韦放一把推开扶他的人,恶狠狠道:「你早就被皇上罢官了,又被安国侯府逐出,如今你就是一个草民!贱民!传本官令,凡与此人有关者,皆不予发粮救济!」 傅家人一听,顿时慌了,杜氏面如死灰,喃喃道:「没了救命粮,这是要饿死我们一家?」 洛桦冷冷盯着他,声调没有丝毫起伏,「韦放,牵连无辜之人,k」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焰火不安分地跳动着,洛桦的脸忽明忽暗,眸子泛着猩红,凭添几分狠戾。 大锅里的白粥咕嘟咕嘟翻着泡,蒸腾的白气四散开来,从二人中间袅袅穿过。 水雾缭绕中,洛桦缓缓开口道,「你我私怨,不应殃及他人。」 韦放嘴角微微抽搐一下,皮笑肉不笑道:「他们是你的至亲,怎是他人?既然肯收容你,就要做好自食恶果的准备!」 他瞄了一眼傅昭,似是对她说,又似是对洛桦说,「你说你刀下无冤魂,但那些因你而死的人呢?虽非你亲手所杀,又有何区别?洛桦,你这种人,不配爱人,更不配为人所爱!」 洛桦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蓦地黯淡下去,竟没出声反驳。 「不是那样的……」因为激动,傅昭的声音又颤又哑,「你不能凭空污蔑他,不能趁他落魄之时,仗着你是官身……你这是官报私仇!」 「就是官报私仇,你能奈我何?呵,有权不用,更待何时?」 洛桦目光霍地一跳,踱着走近了韦放,喑哑的声调暴露他此刻的极度愤怒,「若是人没了,你的权力又该如何用?」 韦放身上寒毛陡然一炸,面上强自镇定,心里却已翻起惊涛骇浪:乍见仇人,光顾打击羞辱他,竟忘了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傅昭紧紧抓着洛桦的手臂,生怕他一个冲动酿出大祸。 远处飞也似的跑来一个人,边跑边叫,「误会,都是误会!」 李头儿满头大汗,直奔到二人面前,团团作揖,「两位爷,且看在我家少爷的面上,暂且停停手吧!韦大人,您是来赈灾的,一切求稳,总不能因个人恩怨误了大局。洛爷,您现在是有家有室的人,总要替家人多着想几分不是?」 第41章 韦放看了看他,又瞥了一眼洛桦,冷笑几声,拂袖而去。 他一走,随从官差也跟着走了个干净。 李头儿眼神微闪,讪笑道:「洛爷,他一介小人得意便忘了形,您别生气,大丈夫忍得一时之辱,待您重掌权柄,自有千百种方法叫他悔不当初。」 「登高一呼,阶下百应,的确诱人!」洛桦语气十分生硬,「章华为何不亲来?」 为何,自然是驴脾气又犯了!李头儿心里发愁,嘴上却笑道:「少爷公务缠身,哪里知道这里的事。洛爷,您是尊贵人儿,犯不着和这些人混在一处,咱家老夫人向来待你如亲孙子一般,若是她知道您来粥棚讨粥喝……」 李头儿狠狠吸了下鼻子,哽咽道,「洛爷,韦放那人睚眦必报,不为您自己,就是为洛夫人,您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听小的一句劝,回京吧,有国公爷帮您,便是那起子小人想报复您,也得掂量掂量。」 傅昭听他话里有话,不愿让他拿自己说事,扯了扯洛桦的衣角,「不用考虑我,随你本心而定。若你不回去,吃糠咽菜我也受得;若你现在回京,我头也不回跟你走。」 有戏!李头儿窃喜不已,却听洛桦不软不硬说道:「择善而从,我现下四面楚歌,跟你们回京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他打了个顿儿,冷笑道:「但我这人偏不喜欢按人家的步调来,李总管,我心头清明着呢!」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洛某总有一日要重返京城,届时再去国公府讨杯茶喝吧。」 李头儿望着他的背影苦笑,这位爷软硬不吃,且谁都不信!自己份量不够,说话轻不得重不得,其中分寸太难拿捏,真是……枉费了好时机。 县里的施粥是不能指望了,夜色渐浓,城门已闭,傅家一行人便在傅大姐家歇脚。 傅姐夫消息灵通,粥棚前的这出大戏早传进他耳朵里,深悔抱错了大腿——刘员外已是县令身边红人,而三妹夫竟然和钦差大人是死对头! 他心思转得快,当即怂恿杜氏,「娘啊,这人不能留,你想啊,又是谋反案,又是钦差大人的眼中钉,咱们小老百姓,还不被他连累死?」 自打从粥棚回来,杜氏就一直没回过神,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刚才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要杀了钦差大人呢。」 傅大姐扫视一圈,「爹,二妹,你们怎么看?」 傅老爹耷拉着脑袋,依旧沉默不语。傅二姐却道:「他过去如何咱们不知道,朝廷没判他的罪,想来也是无事的。」 「过去没判,你怎么知道将来不判?」傅姐夫噌地站起来,来回地转圈,「再瞅瞅他招惹的都是什么人,钦差啊二妹钦差!这可不是刘员外那等乡绅可同日而语的,天子近臣,他动动手指,咱们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傅二姐也沉默了,半晌才闷闷道:「那招娣怎么办?」 杜氏衡量一番,咬牙道,「一没办亲事,二没圆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赶明儿我找张里正把他户籍消了,不算咱家的人,他往后是贵是贱,出啥事都和咱家没关系。」 傅老爹用力搓搓脸,哀声叹道:「这事得招娣同意。」 「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东西,敢不听我的?」杜氏恨恨道,「都是她招来的祸根,她怎么就捡了这么个祸害。」 「他才不是祸害,他是我认定的夫君!」傅昭「咣当」一声推门而入,紧咬牙关,强忍着不让眼泪迸出,「娘,他已经被家族抛弃过一次了,若再有一次……就算是石头人也会心碎的……」 杜氏抄起笤帚疙瘩就招呼上了,「你懂个屁!咱家都快被他拖累死了,现在官府的救济都吃不上,难道要你爹娘外出逃荒?上赶着倒贴,你八辈子没见过男人呐!」 笤帚疙瘩落下,却砸在洛桦的胳膊上,杜氏愣了下,倒是不敢再对他吆五喝六,遂冷脸说道:「傅家庙小,装不下您这尊大佛,多余话不用我说,您自己应该明白。」 洛桦放开怀中的傅昭,什么话也没说,对着傅家二老一抱拳,转身离去。 傅昭忙追出门外,「你去哪儿?」 洛桦回身望了她一眼,「我不会让你挨饿的。」 「我问你去哪里?你是不是要离开我?」傅昭冲过去拉住他的袖子,倔强地仰着头,挨他手边站着,「你不许走,要走必须带上我!」 夜凉如水,浑圆的月亮透过薄薄的云层,将朦胧的银纱罩在大地上,院子里的地面、影壁都像被水银抹过,淡淡的光辉之中又透着苍白阴冷。 洛桦看着她,眼中全是不舍和依恋,又欢喜,又悲痛,又惭愧,半晌才说,「你等我。」 傅昭的手慢慢松了,眼眶中蓄满了泪,映着月光,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地动着,她轻轻说道:「我等你,但你须得记着,别让我等太久……徒劳的等待,会让人绝望。」 第42章 洛桦嘴角难看地扯了一下,像是想哭,又像是要笑。他定定看了傅昭一眼,似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在脑子里,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就这么静静地出了门。 如同上辈子一样,他远走边关,自己在家苦苦等候,等来等去等到京城安国侯府派人把她强行接走,自此一命呜呼……兜兜转转,终是又回到原处了吗? 傅昭痴痴望了一会儿,幽灵一般在院子里来回踱着,呆滞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那墙、那树、那云,直直望到九霄之上,问一问老天爷——我该要如何做? 「小妹……」傅二姐缓声唤她,「夜深了,当心着凉,快和姐回屋去。」 一屋人各有心事,哪个又睡得着,不过略合合眼罢了。 傅大姐家也没多少粮食,且怀着孩子,自己都不够嚼头的,哪里有余力招待娘家人。傅家二老脸皮再厚也不能这个时候给闺女添麻烦,又指望不上官府施粥,索性翌日一早就往家返,寻思变卖家当换几碗米。 家里的骡车早就卖了,傅家人只能走着回去,秋风萧瑟,放眼望去一片凄凉,哀柳枯杨在道旁稀稀落落,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衬着他们孤寂委顿的身形,愈发显得悲戚戚惨痛痛。 日头西斜,傅家四人终是到了家,个个疲惫不堪。 想想家里一口水都没有,杜氏辛酸得难受,心里那股火怎么也下不去,少不得对傅昭又是一通大骂,奈何她嗓子干哑,骂了几句就出不了音儿,只气得捶炕。 傅二姐有气无力道:「娘啊,省些力气,有这功夫还不如想想怎么弄口吃的。」 杜氏没好气瞪了她一眼,「吃个屁,回头把你们姐俩都卖了换粮吃!」 傅二姐翻个白眼,往炕上一倒开始睡觉——不吵架,节省气力。 傅昭没有还嘴,一人默默来到柴火房,这里留有洛桦的痕迹,还尚存他的气息。 然她很快就发现不对劲,水缸是满的,再出来一看,凡是家里能盛水的家什都装满了水! 心猛然间如撞鹿般乱跳,傅昭蹬蹬几步跑到灶房,米缸里全是白花花的大米。 转身回到柴火房,扒开柴堆——后面掩藏了十来袋的粮食,粮袋下面还压着金光闪闪的东西。 是两条小黄鱼。 他从哪里弄来的粮食和金子?这家伙到底干什么去了!一股热浪袭上心头,傅昭只觉又甜又苦又酸涩,禁不住无声大哭起来。 看着十几袋粮食,傅家人先是惊得瞠目结舌,继而是狂喜,然狂喜过后,便是不安。 傅老爹难能可贵地主动开口道:「他从哪里弄来的粮食,别是偷的……这粮食咱动了会不会出事?要不然还是和官差老爷言语一声……」 一听报官傅二姐先着了急,「爹,你可真是老糊涂了,那个钦差正愁抓不到妹夫错处呢,你就上赶着递把柄!咱都快饿死了,管他怎么弄来的,先填饱肚子再说!」 「二丫头说得对!」杜氏拍手笑道,「什么正道不正道,他在咱家白吃白喝大半年,这算是赔给咱家的食宿钱……有这些粮食,咱们节省着点,怎么也能熬过冬天。」 她兴致勃勃地摸着一袋袋粮食,盘算一会儿,「他爹,你给大丫头家里送五袋过去,眼瞅着快生了,不能委屈了孩子。」 傅二姐撇嘴嗤笑道:「娘,你把人家当闺女,人家可把你当娘?咱们断顿这么久,你见她给你送过一粒米?」 「你大姐也不容易——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非和她闹腾?她都给你认错了,你还揪着不放!」 手心手背都是肉,杜氏一心盼着两个闺女和好,苦口婆心劝了几句,见傅二姐无动于衷,也颇为无可奈何,扭脸看到傅昭手里攥着的小黄鱼,当即双目放光,抢过来拿牙咬了咬,惊呼道:「金子,真的是金子!」 傅昭胸口好似堵了团破棉花,喉头干涩,已是一声儿也哭不出来,她呆呆看着杜氏,忽道,「娘,你只顾高兴,就不问一句他去哪里了,不问一声你闺女难过不难过?」 杜氏面皮一红,表情略显得有些不自然,目光飘忽不定,半晌才说:「他本事大,何须我们操心?……你不好好的么,一眼就看得出来还问什么问……」 她拂了下鬓角,指挥傅老爹和傅二姐,「都别愣着,赶紧把粮食藏好,村里人如果知道咱家有粮食,东家借西家要的,没的惹麻烦!」 又暗自寻思,洛桦怎么将粮食弄来的,中途让人看到没看到…… 傅二姐一看她娘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打趣道:「村里人都跑到县里抢粥喝了,哪里还顾得上借咱家的粮。」 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傅家母女此刻有心情玩笑几句,就连傅老爹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 没人发现,傅昭悄悄出了门。 村里一半的人家都锁门闭户,或外出逃荒,或投靠亲友,远近不见一个人影。 第43章 哨风卷起黄尘,灰蒙蒙昏天暗地,墙头上的衰草东倒西歪,不闻犬吠,无有人声。 村东头巷子的拐角,依旧阴仄,黑乎乎一团。 她定定看着那处,似乎下一刻,黑暗中就能凭空出现个人,直刺刺伸着腿,将不宽的巷子挡个严实。 冷电般的眸子带着彻骨的寒意望过来,落在她身上,却是晕染不开的浓浓春意,和煦熏风般,令人沉醉其中。 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靠墙坐下,蜷缩在角落,让黑暗包裹住自己。 黑暗,原来也可以这样温暖…… 傅昭眼里出现和年龄极不相称的悲伤,悲伤的时间久了,就成了苍凉。 但她的心事无人知晓,便是一向亲近的二姐也无法明白,毕竟愉悦可以分享,而磨难,只能独自承受。 傅家人满心欢喜,以为有了这些粮食和金子便可平安度过荒年,然他们到底小看了人心。 傅奶奶率先杀到,她从傅大姐处的得知二儿子家有粮,这还了得?当即旋风似地奔到傅家,坐在门槛上一阵大哭,劈头盖脸一通责骂,左一个不孝顺,右一个没良心,数落得傅老爹头几乎耷拉到地上去。 杜氏怕她到处嚷嚷,弄得人尽皆知,都来找自己要粮就麻烦了,是以非常识时务的给她两袋,千叮咛万嘱咐别说出去,「不然连给您的粮都得让他们抢走。」 杜舅妈紧随而至,给了婆家,怎能不给娘家,杜氏又是两袋米送出去,同样叮嘱一番。 杜舅妈心眼多,闷声吃饱饭,结果傅奶奶心疼孙子,回家就蒸了一大锅白面馒头,那香味,直接顺风飘出两里地去。 对于饿得两眼冒绿光的村人而言,傅家有粮的消息,宛如往热油里滴了水,瞬间炸了锅。 张里正和当地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者,登门造访,面上温和,语气却十分的不客气,话里话外就是让傅家把粮食交出来,大家共渡难关,当然,人家说的是「借」! 敢不借吗?傅家的宅院都被村里仅剩的几十号人围起来了——你不借,我们就抢,反正没有你一家人吃饱肚子,我们剩下的人干看着饿死的道理。 张里正倒也公平,清点全村人头,粮食均分。 傅家人还没从有粮的喜悦中出来,转眼间半屋子的粮食几乎叫人搬空。 杜氏欲哭无泪,恨不得拿刀捅了傅奶奶,但她终究没有那个胆子,当然也因为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她手里还有两条小黄鱼。 杜氏小心翼翼铰了一小块下来,打算去傅大姐那里,让他们帮忙买粮——如今粮食短缺,大小粮铺早关了门,且官府管控异常严格,黑市根本买不到半粒粮食。 傅二姐凉凉道:「我看还是省省吧,你也不想想,你前脚给她家送了粮,后脚老虔婆就来要,分明是她把咱家有粮的事泄露出去。」 「那你说怎么办?咱们毫无门路,就你姐夫面儿大,认识人多,不让他们帮忙,还能指着谁?」 傅二姐顿时没了话,嘟囔道:「反正那两口子没安好心,你别让他们坑了咱家。」 傅家二老和傅昭奔赴县城,但傅昭没去大姐家,她要找章华。 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章华不会坐视不理。 但她很快失望了,衙役告诉她:国公府老夫人身子有恙,听说不大好,章大人前儿个就急急忙忙返京了。 好在傅姐夫不负重托,弄来了粮食,但仅仅是一口袋粗粮。 杜氏毫无抱怨,她四处打听过,现下揭不开锅的大户人家有的是! 傅家这次学乖了,再不敢声张,吃饭如同做贼,生怕再被人抢走。 一日冷似一日,凛冬不会因穷苦人家的困境就推迟来临,在饥寒双重压迫下,村里终有人耐不住,开始卖儿卖女,人牙子也跟约好了似的,一波一波往这里来。 满村就傅家姐妹长得好,傅二姐自不必说,就是傅昭,也开始抽条儿长个子,虽脸色憔悴,但也可见日后风姿,便有人上门问傅家二老的意思。 别看杜氏偏心自私又贪财,动辄又打又骂,但她舍不得卖孩子,吃不好还吃不孬么?她站在大门口,揣着手冷着脸叫人牙子滚蛋。 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一晚,凛冽的西北风裂帛撕布般吼叫,老天爷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早上人们推门一看,外头已然成了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 这是自清明节后第一场雨雪,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旱情,但同时路边很多流民再也醒不过来了。 而傅家也陷入空前危机,地里没收成,县城没活计,坐吃山空,手中的小黄鱼终是用完了。 老天爷像是要把整年的雨雪一股脑补偿回来,大雪愈下愈猛,风携着雪,成团地在空中飞舞,天地间浑浑噩噩,苍苍茫茫,万物都没了章法。 第44章 能卖的都卖了,傅家屋里空落落的,炉膛冷灰燃尽,一丝暖和气都没有,傅昭和二姐合拥着一床棉被,听着各自肚中鸣响,不由相视苦笑。 这是她们从来没受过的苦,傅二姐叹道,「这个年关,不好过啊。」 「比起其他人家,我们还算好的,起码没有饿死,咱们一家子也都在!」傅昭咽了下口水,「熬过冬天,一开春儿遍地都是野菜,荠菜、马生菜、榆钱儿……咱们怎么也能活下去。」 「可这个冬天,咱们熬得过去吗?」 「会的,一定会的……」傅昭突然一掀被子下地,跑到柴火房,扒着墙缝儿寻摸半天,又蹬蹬跑回来,将手一摊,笑嘻嘻说,「姐,你看!」 略略发黄的手心里,躺着几粒干瘪的麦粒,也不知她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来的。 傅昭一粒一粒数着,「这粒给爹,这粒给娘,这是二姐你的,这是我的……」她捏着多余出来的一粒,眼神忽地黯淡下去。 傅二姐嫌弃地看了一眼,撇嘴道:「就这么几粒麦子,你还是留着自个儿吃吧。」 「姐,不吃会饿死的。」 「我不会!」傅二姐望向窗外,目光说不出的坚定,「我不会这样下去的,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一定会过得富贵安康。」 傅昭眼皮跳跳,一种不详的预感萦绕心头,勉力笑笑,「会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院子里传来声响,是傅家二老,杜氏的声音轻松欢快,透着一股子喜庆,「招娣,生火做饭啦!」 傅昭心下一喜——准是借到了粮食,她挑帘出来,迎头碰见傅大姐。 因刚出月子没多久,傅大姐带着产后特有的圆润,较之面黄肌瘦的傅家其他四口人,显得有点刺眼。 傅大姐往炕头盘腿一坐,指挥傅昭说:「三丫头赶紧把火烤上,这炕冰冰凉的,我可不能冻着。」 傅二姐翻了个白眼,嗤笑道:「嫌冷别来啊,爹娘现在既没钱又没粮,你来也白来。」 「二丫头别瞎说,你姐是来给咱送粮食,瞧瞧,这有半口袋的白面。」杜氏乐滋滋说,「还是老大两口子有办法,现下连张里正都只能吃窝头。」 傅大姐面有得色,微笑着不说话,只拿眼觑着傅二姐,那神情似在说:有本事你别吃,想吃就把嘴闭上。 傅二姐才不会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扭身出去帮着傅昭蒸馒头,刚一出锅拿起来就吃。 傅昭抓着一个馒头,喉咙抽搐一下,神情显得有些发愣。 傅二姐用胳膊肘杵杵她,「愣着干什么?吃啊!」 傅昭轻轻地咬了一口,默默地闭上眼,慢慢体会吃食流入腹中的感觉,温暖的、带着生的希望。 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没人知道,她多么惧怕饥饿的感觉。 傅大姐在笑,杜氏佯装没看到,傅老爹长吁短叹,想再给小女儿拿个馒头,却在杜氏刀子般的目光下,讪讪将手缩了回来。 傅二姐不管那套,强行塞给小妹,就一个字,「吃!」 「二妹吃得好不客气,你可知道这白面哪里来的?」傅大姐似笑非笑说,「刘员外接济的,没想到吧?」 一时间屋里气氛凝固住了,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无比可口的白面馒头顿时没了味道,傅昭心头猛地一缩,手一抖,馒头落在桌子上。 杜氏脸上已是变色,她霎时明白过来,这馒头没那么好吃的!她直勾勾盯着自家闺女,「大丫头,到底怎么回事?」 傅大姐咬咬牙,面色一正,挺着胸脯道:「娘,刘员外前儿个来找你姑爷,他还惦记着二丫头,愿意纳她做妾……娘,我们只是从中说和,同不同意在你们。」 「若是同意,刘员外自然对傅家多加照拂,起码这个灾荒年能过去;若是不同意,这半口袋白面就算给二妹压惊的。」 「娘,刘家在赈灾中捐了不少钱粮,不但得了钦差和县太爷的青睐,还有朝廷的嘉表,如今人家生意都要做到京城去了。不信你们只管打听去,多少人想进刘家的门都愁没有门路。」 「娘,你们自己拿主意,是擎等着一家人饿死,还是让二妹去刘家——其实做妾又怎样?那也是半个主子,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不说,如果有福气生个儿子,那整个刘家的家业还不都是二妹和外甥的!」 傅大姐一点做作没有,娓娓道来,说得动情,只等着杜氏的回答。 杜氏眼神迷茫,显然也不知道如何决定。 傅昭插嘴问:「做妾,是不是要签卖身契?」 傅大姐惊讶小妹居然能想到这一层,「大户人家规矩多,签卖身契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只要二妹有刘员外的宠爱,任凭是刘太太也没办法。」 「这事不成!签了卖身契就没了自由身,要打要卖就是主人家一句话!上回闹得僵,此时姓刘的眼馋二姐自然什么都好,有朝一日他腻了,二姐又该如何自处?」傅昭几句话如断了线的珠子落在盘子里,又脆又响,听得傅家二老心头发颤。 第45章 傅老爹慌忙摆手,「算了算了,咱家不卖女儿。豆*豆*网。」 傅大姐无声叹息一声,点头道:「我知道了,等家去就回绝刘家。娘,我不留下吃饭,你们省着点吃……你别哭,我总不能让你和爹饿着,少不得从你外孙子嘴里抠唆点吃食给您二老送来。」 这话说得不阴不阳,傅二姐「啪」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横眉冷笑道:「你少拿话激我——我也用不着你激,你回去告诉刘家:我做妾,也签卖身契,不过我要聘礼,按照娶妻的规格给我下聘。只要东西送来,我二话不说就上轿!」 「姐——不成!」 「你闭嘴!」傅二姐厉声喝道,「小丫头片子懂个屁,里屋待着去!」 傅大姐因笑道,「你倒是敢是狮子大开口,好,咱们终归是姐妹,做姐姐的当然要给你争取争取。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成不成的,明儿个就能有消息。」 这顿饭谁也吃不下去,傅老爹抱头蹲在墙角,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傅二姐挤出一丝笑,打趣说:「爹,你再叹气就把墙叹倒啦。」 杜氏眼泪唰地流下来,「二丫头,爹娘对不起你。」 「我又不是为你们,我过不惯苦日子。」傅二姐习惯性翻个白眼,「都收收眼泪,一个个哭丧呐。」 傅昭急急道:「二姐,你别去,深宅大院妇人的手段很可怕,悄无声息就能弄死个人,你无依无靠的,去那里就是送死。」 傅二姐狐疑地盯了她一眼,「看你说的,好像你经历过一样……」 「姐,你相信我,别去!总会有办法的……洛桦、洛桦很快就会回来,快过年了,他一定会赶回来。」 傅二姐像看傻子似的看着她,忽噗嗤一声笑出来,点着她额头道:「傻妹子,怎的还做梦呢?——他不会回来了,那些粮食和金子就是留给你的补偿!」 傅昭像被哨风袭了下,不禁打了个寒颤,脸色苍白如纸,「不,他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傅二姐投过来的目光带着怜悯,又像是安抚,「所有人都明白,单你不懂……他是落难的公子,你是普通的农女,如果他就此一蹶不振,倒是有可能安稳和你做夫妻;如果他重登高位……贵易友,富易妻,只怕第一件要做的就是休了你。」 「不、不会的,你们不了解他……姐,娘,求你们听听我的话,不要去刘家!」 杜氏扭着脸只是哭,傅二姐笑笑,拍拍小妹的头,「心中有希望,总归是好事。」 翌日,日头刚升上树梢,傅大姐就喜气洋洋来了,同行的还有刘员外,后头跟着四辆马车,两车粮食,一车布匹,一车各色用具。 这份聘礼在当地来讲很是够意思,此外,刘员外还奉上二百两银子,就连杜氏也觉得去刘家或许不是件坏事。 傅二姐非常痛快,略收拾下就坐上了小轿,临走时撩开轿帘对傅昭笑道:「好妹子,姐昨天逗你呢,你男人一定会回来,你一定会和他圆圆满满的!」 没有锣鼓声,没有鞭炮声,没有人们的道喜声,寂静得有几分难堪。 傅昭沉默着,缀在刘家队伍的最后,柔软的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道旁的树枝不安地摇动着,凛风卷起雪尘,朦胧了视线,混淆了天地。 脚下一滑,傅昭狠狠摔在雪地当中,挣扎几下都没爬起来,想喊,可连日的饥饿让她根本没有多余的气力。 苍茫的穹顶下,银白色的雪片飞舞着,那顶粉轿无声无息消失在雪雾之中,漫天雪花铺天盖地,顷刻就将地上的脚印车辙抹得干干净净,再不见半点痕迹。 傅昭四顾茫然,心中的血与泪、恨与悔,混着无法诉说的苦楚一股脑涌上来,想哭,可眼中早已没了眼泪。 她的脸色难看至极,几乎让人不忍直视,那是悔恨到骨子里的表情,痛苦,已快让那秀丽的面孔扭曲。 若是自己更坚强一些,若是自己能勇敢面对安国侯府,若是自己不阻止洛桦上京……是不是二姐就可以避免卖身为妾? 自己被前世的痛苦和恐惧蒙蔽了双眼,只是本能地躲避它,却忘了冲上去与之对抗。 即便有一堆的躲避的理由,也只是逃避的借口。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强者,弱小的自己,不会永远弱小…… 傅昭捧起一抔雪,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竭尽全力发出一声叫喊,面沉似水,一步一滑地回去了。 但傅家的危机并没有因此解决,傅奶奶犹如附骨之疽,再次上门伸手要粮。 杜氏这次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她拎着菜刀,堵在大门口,红肿着双目声嘶力竭喊道:「这是我闺女卖了自个儿换来的粮食,谁敢抢,我就先剁了谁!」 不知谁曾对傅昭说过这样的话:世上最可怜的是人,最可怕的也是人。 第46章 傅奶奶白发苍苍,因长期食不果腹,她的身形更加佝偻,她拧着小脚,颤巍巍扶着影壁道,「什么卖不卖的,二丫头是去当主子奶奶,你们一家且有富贵日子过呢。我也不要金啊银的,给我装一车粮。」 「做梦!我还把话撂这儿了,我就是一把火烧了,也绝不给你一粒米!」杜氏双眼冒火,充满恨意的一句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冷飕飕地叫人浑身起栗。 傅奶奶喘着粗气说:「我是你婆母,不给我粮,你就是……忤逆、不孝,我去官府告你去。」 傅昭一反常态,在旁讥讽道:「您尽管去告,正好我们掰扯掰扯,我爹娘怎么不孝?敢情之前给您的粮食都喂狗了!大伯让您豁出老脸讨粮食,他躲在后面捡便宜,他可真是‘孝顺’啊!」 夹枪带棒一番话,傅奶奶气得几欲昏过去,扯着嗓子喊傅老爹,但无人回应她,看着杜氏手中那明晃晃的菜刀,傅奶奶到底不敢轻举妄动,阴毒地盯了她母女二人一眼,恶狠狠说:「老天有眼,早晚你们要遭报应的!」 老天何曾长过眼睛,傅家没人把这话放心上。 赶跑了傅奶奶,傅昭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就看到张里正揣着手,带着几个村民,迈进门就问:「你家又有粮了?大家乡里乡亲,逢此天灾,理当携手共度难关才是……」 这冠冕堂皇的话听得傅昭无名火起,倏地转身抽出门栓,「咚」地用力往地上一杵,冷冷说道:「里正大人说的不错,您是咱村里吃官粮的人,理应做出表率,不如把您家小孙女也卖给刘家,换车粮食分给大伙儿吃!」 张里正从没受过别人这般的奚落,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但他毕竟老于世故,渐次镇定下来,摇头叹道,「三丫头你不懂什么叫人情,别人有难处你不帮忙,等你有难处的时候,别人又怎会帮你?」 「这话说得太可笑了,您自己摸着良心问问,这村里谁没吃过我家的粮?我看你们是抢粮食抢上瘾了!」傅昭声音哽咽,强忍着没让泪水滚落出来,咬着腮帮子说,「总之两个字——不给!您若是想抢,咱们就衙门里见。」 张里正眼皮一闪逼视道,「三丫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何时‘抢’过你家粮?不要仗着你家和刘员外搭上关系,就胡乱攀咬别人。」 一听这话,傅昭反而气笑了,非是局内人,何解其中味? 她用白亮亮的目光盯着张里正,嘶哑着嗓子说:「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无牵无挂,逼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张里正不由暗惊,上下打量她几眼,捋着胡子干巴巴笑了几声,挥袖而去。 杜氏奇怪,他如此干净利索走了? 傅昭解释道:「但凡当官的,都恨不得官儿越做越大,别看他只是个里正,也舍不得咱们这个破瓦罐去碰他的金饭碗呢!」 杜氏似懂非懂,但好歹无人再来强行借粮,是以安稳过了几天日子。 腊月十二,黑黢黢阴沉沉的夜空下,万物似乎都在寒冷的黑夜中冻僵了,连日的西北风停止了吼叫,一切显得那么寂静,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一阵沉闷的,让大地发颤的,如滚雷般的声音,透过漆黑的夜色隐隐传来,惊醒了痴坐的傅昭。 她爬上房顶张目远眺,只见皑皑雪原中,一行二十多人,骑着马轰隆隆直奔自家而来。 铁蹄下,大门如窗户纸般,轻而易举就破了。 土匪!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翻毛皮袍,黑塔似的大汉,满脸横肉,手中的宽背大刀抖得哗哗山响,不耐烦道:「把粮食交出来,老实点,别让爷爷我动手。」 傅家人惊疑不定——他怎么知道自家有粮? 余者挥着手中兵器,口中呼呵呼呵乱叫,在火把跳跃的光亮中,就像一群地狱恶鬼,疯狂乱舞。 看着眼前凶神恶煞的亡命徒,闪着寒气的大刀片子几乎要碰到自己鼻子上,杜氏吓得双膝绵软,若不是傅老爹撑着,早就瘫在地上,而傅老爹此时顾不得心疼东西,保命要紧。 他指着柴火房,哆哆嗦嗦说道:「都在那里,你们自己拿……只求各位好汉,放过我们。」 土匪头子哈哈一笑,起身说道:「好个识相的,我们自有我们的章程,只要你们乖乖听话,不会伤你们性命。」 他一声令下,手下人立刻满院折腾,土匪们扛着粮食兴高采烈地往马背上搬,还有人砸门开锁,翻箱倒柜稀里哗啦好不热闹。 院子里人声鼎沸,好似过年。 杜氏目睹这一切,只觉钻心价的痛,双手紧紧揪着衣领口,想哭不敢哭,想嚎不敢嚎,憋得满脸通红,浑身抽搐,恨不得立时死去才好。 傅老爹给她顺着气,两行老泪断线珠子般流落,脸色白得瘆人,爆了皮的嘴不住颤抖,然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第47章 与他二人相比,傅昭显得颇为冷静,她深吸口气,小心将身形掩在黑暗中,趁他们不注意,飞快地顺着墙根溜出去,一口气跑到隔壁王家,用力敲响门板。 「王大婶,有土匪进村,赶紧跑!」 「大河哥,救命啊!」 静寂的夜,拍门声传出去老远,可仍不见有人开门。 傅昭似乎明白点什么,眼中全是不可置信,她转身跑去另一家。 「秦大伯,开开门——」 「五叔,救命——」 ☆☆☆ 无人回应,村落静得一片死寂,不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似笑非哭的低语,随即陷入更深的死寂。 较之刚才杀气腾腾的土匪,这是另一种恐怖。 傅昭怔怔看着那一扇扇黑灰色的大门,蓦地疯了一般嚷道:「你们不能这样,吃了我家救命粮,你们不能见死不救——」 依旧无人回应,整个村落仿若只剩一户傅家。 「三丫头,省省力气吧,你们已将全村的人都得罪了,这个时候又有谁会帮你们?」 傅昭转过头,看到二堂哥傅文渊。 他狞笑着走近,「你男人撅断我的膀子,我就让土匪卸你两条胳膊。」 「原来是你勾结土匪,你就不怕洛桦回来拧断你的脖子?」 傅文渊一阵大笑,「我的好妹妹,你还不知道——你男人和盐帮何老五搅在一起贩私盐,叫人给抓啦!」 停了许久的风「呼」地平地而起,卷着雪粒子兜头盖脸压下来,灌了傅文渊一脖子风雪,后颈阴冷冰凉,令他禁不住狠狠打了个冷颤。 傅昭强迫自己从极度的惊愕恐惧中镇定下来,她抬头深吸一口气,不疾不徐说:「二堂哥,他是不是被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倒霉。」 傅文渊阴森森笑道,「想吓唬我,你还嫩了点儿!」 「勾结土匪烧杀抢掠,那是杀头的罪!即便你逃了,你爹娘能逃?少不得一个连坐的罪名下来,还有你哥,还考什么科举,只怕天下读书人的唾沫星子都要淹死他!」 傅昭脑子飞速旋转着,不着痕迹观察他的神色,边说边偷偷后移,「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二堂哥,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傅文渊听得有些发愣,一抬眼看她溜出去好远,醒转过来怒道:「小丫头竟然也学会耍心眼,我弄死你……哎呀!」 有人斜里冲出来,将他撞了个四仰八叉。 傅文渊爬起来一看,「王大河,你他娘找死!」 王大河浑身颤得好像风中的枯叶,从路边柴火垛抽了条棍子,结结巴巴说:「招、招娣……跑。」 傅文渊举着大刀,「敢和老子作对,老子活劈了你。」 「手下留情——」王大婶飞奔而来,死命将儿子往回拽,「你不要命了?快回去!」 傅文渊狂笑不止,「村里的人都听着,爷刀上可不长眼,不想被灭门就老实在家待着,谁敢多管闲事……」 他劈头就朝王大河脑袋上砍去,刀还没落下,自己脑袋反而先挨了下。 是傅昭,她又跑了回来,手里握着半截的树枝。 疼痛彻底激怒了傅文渊,他一擦头上的血,撇下王氏母子过来追傅昭。 王大河还想去救人,奈何他娘死死拖着,「儿啊,那是土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你去就是个死!」 这年头,土匪屠村不是新鲜事,遇到只抢东西不杀人的土匪,都要烧高香谢老天爷保佑。 黑暗中,有人把门关得更严,有人已悄悄从村里溜出去,躲到后山。 只有傅家灯火通明,土匪们点燃数根火把照亮,将傅家粮食搬了个空,正要打道回府时,匪首见傅文渊抓着傅昭过来,听他讨好笑道,「大哥,这丫头是小弟孝敬您的。」 傅家二老委顿在地,听得此言,仿佛焦雷无端在头顶炸响,立时面无人色,杜氏深知名节对女子的重要,失声叫道,「给银子给粮食我们都认了,可不能作践人!」 她跌跌撞撞跑到匪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求求你,我就剩这一个闺女,不能再出事,给条活路吧……她、她许过人家,她男人可是安国侯府的少爷!」 「侯府的媳妇,糊弄谁呢!」匪首嘲笑道,「这婆子满口胡话,侯府的少奶奶能跑到这犄角旮旯的乡下?」 因方才与傅文渊厮打过一阵,傅昭已是鬓发散乱,衣襟也被扯开,她一手捂着领口,一手挣扎着,又气又急,又羞又恨,娇喘吁吁,双颊绯红,看得匪首心头一阵急跳。 他踢开杜氏,一把扯过傅昭,哈哈大笑,「哎呦,仔细瞅瞅这妞长得还真不错。好小子,有你的,今儿个要给你记头功!」 「畜生——」傅老爹目眦尽裂,但他怎是土匪的对手,不过须臾就被打得满头是血。 第48章 「住手!」傅昭大喝一声,「我跟你走就是,犯不着伤我家人。」 匪首一乐,「小丫头倒是识相,放了两个老家伙——弟兄们,收拾好东西,走!」 土匪们兴高采烈地往外走,傅昭默不作声夹在其中,谁也没注意她手里何时多了根火把。 为图方便,土匪们把二十来匹马都拴在傅家门口,满满当当堵了一条街。 街巷一面,堆放着村民捡来的干树枝茅草之类的,充当柴火用。 傅昭倏然止步,眼中闪过一丝绝然,猛地扬手将火把扔过去。 干柴烈火,最是难解难分,黑烟和燃着的火星子一下子飞得老高,便是上头盖着的积雪也掩不住。 老天爷终于睡醒了,打了个哈欠——烈风呼啸而过,风助火势,火借风势,再加上半条巷子的柴,霎时间火焰腾空,乘着西风席卷而来。 马惊了,四处乱跑,不但弄掉了背上的粮食,还践踏踢伤好几个土匪。 越烧越旺,渐成火海之势,村民的房子大多是土坯茅草屋,见火即燃,眼见殃及自身,谁也坐不住了,纷纷跑出来救火,敲锣示警,四下呼喝,刚才的死寂仿佛成了错觉。 突如其来的变故,匪首惊得下巴差点脱臼,半晌才回过神来——粮没了,马丢了,手下死伤好几个。还有这火光,方圆十里地都能看到,完了,行迹暴露,官府要来拿人了…… 本以为捡个大便宜,谁知却吃了个大亏。 都是那小丫头搞的鬼!匪首恨得眼睛几欲喷火,面目狰狞,步步逼向傅昭,「管你男人是谁,今晚我是你男人!」 出乎他意料,傅昭不顾傅家二老的呼唤,没有往外跑,反而扭身回到院子里。 漫天烈焰的映衬下,她披了一层红到极致的光晕,好似穿着盛装的新嫁娘。 她双目灼然,眼神比火焰还要亮上三分,昂首傲然道:「我夫君洛桦,龙骧虎步,胸藏万川,平敌寇,荡匪乱,战功无数,威名赫赫,一把斩马刀无人能敌,乃天底下第一大大的英雄!」 「而你,」傅昭嘴角带着轻蔑的笑,「不过是个卑劣不堪的小人,獐头鼠目的盗匪,竟敢口出妄言,只怕到头来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匪首一愣,战神洛桦的名头他有所耳闻,据说早已离开京城隐身民间,看她说得头头是道,难道自己真看走了眼? 傅文渊躲在雪堆里嚷道,「大哥她骗你,他男人就是个要饭的!」 又被她耍了,接二连三被她骗,我看上去就那么蠢吗?匪首登时大怒,气得吱哇乱叫,伸手就去扯傅昭。 然手还没挨到她的衣服,只听耳边风声大作,一把雁翎刀带着裂帛般的声音,擦着他脑袋而过,「扑」一声直直扎入墙壁。 匪首吓得一缩,僵硬着脖子回头去看,忽觉脖子一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尸首已然分家。 马嘶连连,一人一骑,破焰而入,一阵阵灼热的气浪将他的黑色大氅撩起老高。 他身后的烈焰用尽全力跳动着,似是要撕破无边的夜幕,冲破一切束缚,飞腾直上九天云霄。 他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寒星似的眼睛,简单束起的墨发飘扬在空中,在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中,他的声音清冽而温柔,「阿昭,我回来了。」 素白的冰雪世界里,殷红的火焰燃烧着,不时发出轰轰的沉闷响声,燃着的草叶在空中盘旋轻舞,点点星火,好似暗夜的流萤。 满腹的相思、委屈、愤然齐齐涌上心头,傅昭恨不得扑进洛桦怀里大哭一场,但她不愿,她不想再给这个男人增加一点压力。 她极力压抑着横流逆折的情绪,努力平缓柔和地说,「你回来了。」 洛桦怎能看不出她微笑后面隐藏的眼泪,心痛得猛然抽搐几下,俯身将她抱起,「我喜欢你的笑,你一笑,天地间华光灿烂,你若哭了……」 「我的世界就只剩下黑暗,」他抱紧傅昭,似乎要把她整个人揉进怀里,「我发誓,往后的日子,你不会再流一滴泪。」 洛桦轻踢马腹,那马儿扬蹄长嘶一声,不躲不退,迎着烈火,直直冲了出去。 傅家二老正抱头痛哭,忽见一人一马从漫天火光中腾空出世,手持长刀,浑身火星子,宛如天神下凡,却不是洛桦又是谁。 杜氏痴呆呆看着洛桦,又看看完好无损的傅昭,扬手就打,一面打,一面哭骂道:「你这丫头疯魔了不成?别人都往外逃,你偏往火场里跑……不过被土匪拉扯两下,就一心寻死,只想着给你男人守节,却忘了你可怜的爹娘!儿啊,爹娘就剩你一个,你若死了,让我们又靠哪一个去?」 傅老爹抹着满脸老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在人没事,好、好……」 看着双亲满脸纵横的泪水,听着娘撕心裂肺的号啕,傅昭心里十分地不好受,温声安慰几句,忽觉一暖,原是洛桦将大氅披在她身上。 第49章 洛桦提着斩马刀,复又翻身上马,沉声嘱咐傅家三人,「你们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你去哪儿?」傅昭隐约有点担心。 他回首冷然说道:「谁让你流泪,我便让谁流血。」 杜氏不明白,「招娣,他啥意思?」 傅昭望着他打马飞奔的背影,长吁口气,似喜似忧叹道,「他杀神的名头,可不是凭空捏造的。」 狂暴的西风慢慢平静下来,经过村民的全力扑救,火势渐渐变弱,村民还不等清点损失,就发现那帮土匪居然还没走! 贼不走空,盗匪当然也不能走空,不然白辛苦一趟,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他们也不必在道上混了。 只是,老大去了哪里? 余下的十几个土匪只当老大躲起来风流快活,一时没有多想,晃着手里的大刀片子,胁迫村民去翻捡收拾。 粮食烧了大半,银子丢了不少,兄弟伤了几个——晦气! 二当家的蹲在地上正嘀咕,冷不丁背后冷风森森阴气瘆人,惊得不由自主回头一看,立时吓得面如土色。 眼前的男人明明长得十分俊俏,但周身散发的阴狠杀气,让人根本意识不到他姿容秀美,眼底微微泛着猩红,一眼盯过来,二当家的竟吓得一下子瘫软在地。 洛桦冷冷吐出两个字,「腰斩。」 手起刀落,二当家的眼睁睁看着自己断为两截,这一瞬间的恐惧,甚至超越了身体断裂的疼痛。 凄厉无比的惨叫引起余者注意,一个形如厉鬼的男人,提着刀步步逼近,鲜血从倒垂的刀尖上滴落,乍开在煞白的雪地上,好似一朵朵红色的彼岸花。 「你是谁?」一个土匪壮胆问道。 「管他是谁,咱们人多怕他一个?兄弟们,抄家伙上啊!」 银光一闪,几个土匪连叫也没叫一声,顷刻送命。 天色渐亮,阴晴不明的苍穹下,细小银白的雪粒子一阵阵撒落,此刻一丝风也没有,只闻沙沙的落雪声,和匪徒饱含恐惧惊骇、粗重急促的喘气声。 求饶、咒骂、哭号……洛桦充耳不闻,刀柄上传来许久未有的感觉,竟让他有点沸腾,脸上隐隐显出兴奋的神情。 他在笑!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只鬼! 村民们已经被吓呆了,个个如木偶似的垂手立在一旁,乍看到他诡异的笑容,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蹿,浑身寒毛倒立,有几个竟然擎不住,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血雾终于消散,洛桦站在横七竖八的尸首之中,他看着前襟上几滴血,暗自扼腕:久不操刀,退步了,竟然溅上血迹! 他毫不在意村民畏惧的目光,扫视一圈,不出意外地发现装死的傅文渊。 洛桦脚步霍霍过去,冷笑道「不用装死,我送你去死。」 傅文渊横下心大喊一声,「二叔我知错了!奶奶,救命啊——」 傅奶奶以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扑到孙子身上,「要杀他你就先杀我,孙女婿,我可是你奶奶!老二,你不要你娘啦?」 傅老爹闻声而来,见大哥两口子泼风似的奔到他跟前,捣蒜般叩头,「饶了你侄子吧,让他给你们磕头认罪,咱们血缘至亲,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傅老爹眼神复杂,看看他们,又看看傅奶奶,半晌才吃力道:「他领着土匪杀我们的时候,怎不见你们求情?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娘,招娣因他吃了多少苦,我如果为他说话,还有什么面目见我闺女?」 谁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傅奶奶三人顿时傻了眼。 傅文渊心存侥幸,突然将傅奶奶狠狠推向洛桦的刀口,飞身狂奔。 他快,洛桦更快,脚步微错,瞬间避开了傅奶奶。 洛桦轻轻一抛,刀携风呼啸而至,傅文渊一声惨叫,牢牢被钉在地上,几息便断了气。 洛桦擦净刀身血迹,一抬头看到傅昭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一旁,定定望着自己,他忽然有点不知所措,结结巴巴说,「你、你怎么过来了,这儿……脏,别污了你的眼……」 他悄悄把手背过去擦擦,虽然上面并没有血迹。 傅昭心里一阵酸热,轻轻拉起他的手,「咱们走吧。」 「等等!」张里正蹒跚走来,对洛桦拱手道,「洛爷,官府的人一会儿就到,你斩杀土匪,理应受嘉表。还请稍等片刻,去衙门里领赏的好。」 洛桦知道他是怕惹祸上身,「领赏不必,等官府人来了,你只据实相告即可,若官府定要找我,让他们去宣府卫所找洛某。」 他边说边往外走,村民们沉默着,纷纷闪到一旁,虽不敢直视,但觑着他的眼神,惧怕里带着厌恶,便是迟钝如傅老爹者都察觉出不对劲。 第50章 村里是待不下去了,杜氏临走前看了一眼烧得焦黑的自家,一夜之间多年来的心血全毁了,她连哭一声的力气都没有,只呆滞地蠕动嘴唇,「完了……全完了……」 不只是傅家,村里大半都是断壁残垣,荒凉满目。 村民一声接一声哭起来,雪粒子打在废墟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和嚎天喊地的哭声响成一片。 这把火是傅昭放的,但谁也不敢有一声怨言。 杜氏缓过劲来,听着周围的哭声,竟觉得痛快极了。 一种莫名的悲怆袭上心头,傅昭惶然四顾,又迅速垂下眼睑,面上悲喜不分,只双手不停地拧着衣角。 洛桦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从马背上解下一个蓝布包袱,扔到村民面前,「拿去分。」 包袱皮散开一角,露出白花花的银子,止住了村民的哭声,张里正上前一数,居然有三百两之多。 众人心里说不出什么个滋味,举目远望,雪地上只余数行脚印,傅家几人早已飘然远去。 洛桦找了处客栈,去成衣店买来换洗衣服,一家人收拾利索安顿好后,已是掌灯时分。 傅昭换上新衣,只见她身着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朱砂色中衣,桃红的马面裙,一头乌发挽起,插着根鎏金蔓草纹银钗,真似一株亭亭玉立的临风芍药,笑盈盈出现在洛桦面前。 洛桦不知怎的心中一动,脸上发烫,呆笑一下说:「几个月不见,你似乎又长大不少。」 傅昭踮起脚尖,俏皮地比比个头,轻笑道:「我快到你肩膀啦。」 她仰着头,水杏一样的眼睛波光流闪,不高不低的鼻儿好似玉琢成的,鹅蛋脸笑靥生晕,吹气如兰,口似檀香。 日思夜想的人就立在眼前,洛桦哪里还把持得住,抱着她就滚到炕上。 傅昭的惊呼生生被堵在嘴里。 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完全没有上回的细致温柔,如同一头狂暴的困兽,疯狂地在尺寸之地肆虐咆哮。 傅昭觉得自己的唇要被他撕碎,连同舌头一起被他吞入腹中,这和她印象中的洛桦完全不同,她有些害怕,用力去推他。 他在发抖!难道说,他在害怕? 洛桦似乎一直在噩梦中,若是自己晚来一步,见到的会是什么场景?他甚至连想一下都觉得毛骨悚然。 直到此刻,抱着真实的她,感受到她的温暖,恐惧才慢慢消散。 手抚上脸颊,细细描绘她的眉眼,擦过鼻梁,掠过红唇,滑入檀口。 指尖的热度让洛桦的眼神陡然暗下来,声音嘶哑低沉,「吃过冰糖么?」 傅昭愣愣地点点头。 洛桦的声音更沙哑,「知道怎么吃吗?」 口中有物,傅昭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语调。 洛桦的呼吸愈来愈急促,「你曾说我身上带着甜味……如今你尝尝,甜么……吃糖的方法多着呢,舔、吮、咬……呼呼……阿昭,你且试试。」 细碎的吻落在脸颊,傅昭浑身好似火烧,脑中浑浑噩噩,只想让他欢喜,捧着他的手,下意识地按他说的去做。 她笨拙却认真的样子,令洛桦几欲发狂,忍不住啜住朱唇,再次上阵演绎吃糖的十八般方法。 傅昭软绵绵瘫在他怀中,筋骨酥麻,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她模模糊糊地想,这次又要被他药倒了。 裙底一痛,她整个人僵住了,怪异的痒痛,甚至能感受到带着薄茧的质感。 猛然明白过来,她颤声道,「别……现在,还不行。」 疼痛轻了几分,傅昭微微挣扎一下,却换来更重的疼,她顿时恼了,「我还没及笄!」 洛桦一只手牢牢圈着她,勉强唤回一丝理智,「三月三的生日,还有两个多月,过了及笄礼,咱们就成亲……我想你快想疯了。」 上辈子来不及成亲,洛桦便远赴边关,没等他回来自己就送了命,所以他们并没有夫妻之实。 怔楞之间,一声轻响,好像雨滴打在水洼的声音,又好像赤脚从泥里提起的声响,傅昭但觉一空一凉,浑身颤栗不已,还不等平复下来,就看到洛桦举着手往口里送。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傅昭扑上去抱住他的手,双颊红得要滴血,气急败坏道:「不准吃,你若敢吃,往后就别想再亲我!」 洛桦眼神迷离,怔怔看了她半晌,才醒转过来,当即脸臊得像红布一样,呢喃半天,冒出一句,「为什么不能吃?」 「你、你……」傅昭不知如何解释,捂着脸往净房跑,隔着屏风却又听他说了一句,「阿昭,我喜欢……」 「滚!」傅昭气急败坏赶他出去。 「……你。」洛桦在门外默默说出最后一个字,仰头长叹,搞不懂她为何这样生气,分明刚才很喜欢的模样, 第51章 隔壁傅家二老听见动静,傅老爹担忧道:「怎么刚见面就吵起来了,她娘,别是姑爷欺负咱家招娣。」 杜氏扒头探探,转身恼怒道,「死丫头把姑爷赶出来了,这傻妮子,为什么让他俩住一屋,怎么就不明白呢!」 她想提点女儿几句,又怕自己在那里姑爷不方便进屋,是左右为难,来回转圈,正愁眉不展之际,傅昭带着洛桦过来了。 这段期间,洛桦的确是和盐帮的何老五一起贩私盐,其中历经波折,不便细说,只说今后的打算。 他已和军中旧友取得联系,准备去宣府卫所投军,过完年就走。 「我在真定府置办了座三进的院子,里面什么都有,今天咱们歇息一晚,明天就启程。」说着,洛桦拿出地契并几张银票递给杜氏,「岳母,若缺什么,您只管打发人去买。」 杜氏喜滋滋接过来,问道:「打发人?难不成你还雇了帮佣?」 「不是雇的,我买了一房人,专门伺候您二老和阿昭,等您见着人就明白了。」 竟有人伺候,自己岂不是做了地主婆?杜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乐得脸上开了花,「那敢情好!老话说得好,娶个媳妇好过年,如今你这房子也有了,我看,搬进去你们就赶紧成亲圆房,好让我早点抱孙子!」 傅老爹意思闺女太小,这么早生孩子不好,刚想开口就收到杜氏两记眼刀,只好讪讪闭上嘴,蹲到一边抽旱烟。 「这事以后再说——洛桦,你又给村里散银子,又给我们买房子,你贩私盐得了多少钱?我总觉得心神不宁的。」傅昭担忧道,「你年后要从军,户籍上可怎么写?贩私盐是重罪,如果让人拿住把柄怎么办?」 洛桦安抚似的笑笑,「不全是贩私盐的银子,我这次出去平了一个贼窝,分了不少钱。军中之事你更不用担心,都是以前出生入死的兄弟,人都靠得住。」 这是要东山再起的意思,傅昭点点头,笑问:「爹娘留在真定,我和你一起去宣府可好?」 洛桦毫不迟疑拒绝了,「你留在真定,等我理出个头绪来再决定你去不去宣府。真定有我的旧部在,自会多加照拂,你且放心就是,再不会出现昨晚那样的事情。」 傅昭有点泄气,面上就带出几分闷闷不乐,杜氏见状忙打岔,「招娣,赶紧收拾东西去,明早好赶路。」 傅昭却道:「明天先去看看二姐,现下有钱了,我要给她赎身。」 洛桦这才知道傅二姐去了刘家做妾,歉然说:「怪我思虑不周,竟然忘了怀璧其罪的道理,明早我和你一起去刘家,无论如何都要把二姐带回来。」 刘家大院位于县城最好的地段,占据了两条街,高大的三间倒厦正门紧闭,黑漆大门上两个老大的铜辅首,狰狞着盯着门前来人。 听说是来找傅姨娘的,老门子上下打量他二人几眼,也不为难,请二人门房稍坐。 一炷香后,小厮将他们领到二院门房,那里傅二姐正等着他们。 傅二姐眉尖微蹙,虽是神色憔悴,但精神很好,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嘴角似笑非笑,倒多了股子说不出的味道。 她拉着傅昭上看下看,夸张地高声说道:「几日不见,你倒愈发像个官太太的模样,看来妹夫这是要飞黄腾达!」 傅昭没心思和二姐斗嘴玩,「我们来给你赎身,银子都带来了,走,咱们去找刘员外。」 傅二姐渐渐敛了笑,眼中光亮一闪,慢慢道:「小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想出府。」 犹如五雷轰顶,傅昭直愣愣地看着二姐的脸,呆滞地动了下嘴唇,「为什么?」 「我不甘心!」她说,起身望向窗外,脸色瞬间变得狠厉,「我赔进了身子,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走!」 她霍然转身,目光炯炯,在傅昭耳旁低低说,「你不知道刘家有多富,他们洗脚的盆都是金子做的……我不走,姓刘的既然费劲心思把我弄进来,我不赚够本儿绝不离开刘家。」 「姐,你魔怔了……」 傅二姐笑起来,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点着傅昭的额头,「傻妹子,你不懂,我破了身子又没银钱,一无所有,现在离开刘家,又能找到什么样的好人家?你们二人好好过日子,若你有朝一日做了诰命夫人,不用你说,姐姐定会投奔你去。」 傅昭劝说无用,给二姐银子她也不要,只好垂头丧气出了刘家大门。 杜氏听后,偷偷叮嘱傅昭,「你男人不是简单人物,昨天村里那么大动静,今天愣是没有官差找咱们。你务必要把他牢牢抓在手心……你别走,给我回来!如今咱们一家子的前程都在你身上,就算为了给你二姐撑腰,你也要给我坐稳了洛夫人的位子!」 到真定有七八十里地,洛桦雇了辆暖毡骡轿车,傅家三人坐车,洛桦策马在旁,趁着午后风停雪住日头正好,一路出了城门。 第52章 傅昭隔着窗子有一搭没一搭和洛桦说着闲话,她连日劳累困顿,在马蹄和车轮单调的声音中,不多会儿就昏昏欲睡。 车停了下来,傅昭身子猛然前倾,一下子醒了盹儿,挑帘看过去,只见道中央站着一男一女。 那男人她见过,正是一心拉拢洛桦入盐帮的何老五,旁边站的女子,年约二八,端正的椭圆脸,细细的眉毛,眼梢微吊,红艳艳的菱角嘴,只是下唇多少向外凸起,显得有点蛮横。 她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洛桦,若是傅昭还看不出来她什么意思,这十来年也算白活了。 何老五颇有几分埋怨,「洛老弟你太不够意思,咱们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起赚过钱,一起杀过敌,怎么不言语一声就走?」 洛桦抱拳道:「何五爷,当初就说好只走一趟货,货到各自两清,洛某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的。」 旁边女子左右拧着腰,娇声嗔道:「你这个人真是冷冰冰的不通人情,我和爹爹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就这样对待人家?真是没良心!」 车里的傅昭差点把牙酸掉了。 洛桦打了个顿儿,似是不知怎么回答,索性不理她,「何五爷,我感谢您仗义出手,解我燃眉之急,我也谢谢您对我的赏识,但我无意加入盐帮。」 何五爷摇头笑道:「罢了罢了,你和我们不是一路的,我虽帮了你,你也帮我去了死对头,两不相欠!只是……」他看了一眼女儿,苦笑道,「我当爹的拗不过孩子,让你见笑了。」 洛桦觉得牙有点疼,「洛某已再三言明,在下有妻子。」 何春妮圆睁双目,脸气得紫茄子似的,连连顿足,「我才不管你有没有婆娘,反正你我已有肌肤之亲,你必须要对我负责!」 肌肤之亲?这四个字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淋下,杜氏的心立时凉了半截,拍着大腿恨道:「这才出去几个月,就学会偷腥了。招娣,你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撕烂那小贱人!」 傅昭这才从惊怔中醒悟,略一起身,又缓缓坐了回去,「娘,洛桦不是招蜂引蝶的人,这事肯定是误会,我急赤白脸出去和人撕掳,伤的是洛桦的面子。」 杜氏恨铁不成钢,照身打了一巴掌,推搡女儿下车,傅昭扭着身子不乐意,母女俩正僵持着,只听洛桦在外说,「洛某不明白何姑娘此言何意,你我二人统共话也没说几句,哪里来的肌肤之亲?」 别说洛桦,就连何老五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妮儿,爹爹怎么不知道?你闹腾见他是因为这事儿?」 何春妮怔楞了下,似乎是在回想当时的场景,脸渐渐红了,扭捏了大半天,方说:「就是那次救我的时候,他亲手搂了我的腰……」 何老五一拍脑门,失声叫道:「老虎的屁股,女人的腰,都是摸不得的!洛老弟,你要真搂了我家闺女,那老哥可不能放你走。」 依洛桦的脾气,无论什么事,只说一遍,若对方不听不信,他也懒得多加分辩——话不投机半句多,别有心思的人,无论你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但这次阿昭在,他不能叫她误会了去,便耐着性子对何家父女解释道:「当时何姑娘身陷敌手,为救她脱困,我拽了她胳膊一把……何姑娘,我没搂过你,更没什么‘肌肤之亲’,想来是你有所误解。」 他顿顿又说,「洛某有家室,无意其他女子。何五爷,谢你来送我,咱们后会有期。」 一听他要走,何春妮急得额头冒汗,鼻翼扇忽不定,和爹爹对了个眼神,张开胳膊拦在洛桦面前,「不行不行,你不能走,那么多人都看见你抱我了,你赖不掉。」 洛桦眉头微皱,有点不耐烦地说:「实话实说,若不是你站在何五爷身旁,洛某只怕都认不出你来,我根本对你无意,不要纠缠不休!」 他的话干净利索,说得十分清楚,木讷的傅老爹都听明白了,哪知何春妮却喜出望外道:「你看出来了?我今儿个特地换了新袄裙,还用了云来阁的香粉胭脂,十两银子一盒,他们都说我跟换了个人似的。」 简直驴唇不对马嘴!傅昭听到洛桦重重吞下一口气的声音,像被空气噎到。她忍不住暗笑几声,掀开一角车帘,扬声说道:「夫君,天色不早,再不走可要误了时辰。」 没有哪个女孩子不爱美,手头宽松,傅昭也开始花银子打扮自己,她略施粉黛,淡扫峨眉,秋波似的双眸,红润双靥带着浅浅吟笑,拢着石榴红对襟羽缎斗篷,配着四周皑皑白雪,真叫人忍不住称赞一声「好个俏丽甜净的佳人」! 她明眸流波一眼撇过来,洛桦呆了一呆才把魂儿叫回来,忙上前扶她下车,那副体贴温存、珍之重之的模样看得何春妮心头火起,忍不住大声喝道:「你又是哪个?做什么和洛大哥拉拉扯扯,也不害臊!」 傅昭脚下一绊,惊得差点栽倒在洛桦怀里,「真是荒谬,你听不懂人话么?这是我夫君,我为何要害臊?反倒是你一个大姑娘,张口闭口‘肌肤之亲’,我倒要问你一句羞也不羞?」 第53章 她语气相当不客气,何五爷一脸尴尬,扯着自家闺女说:「妮儿,你洛大哥还着急赶路,现在人也见了,话也说了,和爹爹回家可好?」 何春妮一甩胳膊挣开她爹,扫了傅昭几眼,鼻孔朝天,气焰十分嚣张,「你是洛大哥的婆娘,那正好咱们把话说开,看你年纪比我小,我做大,你做小,二女共侍一夫也使得。」 傅昭的表情十分古怪,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发怒,洛桦干脆直言,「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何五爷,请管束好贵千金,洛某告辞。」 何老五连连作揖,迭声赔不是,「这丫头性子太执拗,她寻死觅活非要见你,我想着让她绝了心思也好,否则不会带她出来丢人。洛老弟海涵,可别因此和老哥生分了。」 「我追求喜欢的男人怎么丢人了?」何春妮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气得紫茄子般,直直望着洛桦,「反正我认定你了,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人,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如果你不娶我,我只能自尽以证清白!」 她作势要寻死,又哭又闹,满脸的汗和泪弄花了妆,白一道红一道,煞是好看。傅老爹对撒泼的女儿毫无办法,打不得骂不得,劝也不听,拦也拦不住,直把这个粗狂汉子急得六神无主,只差跪地上给女儿磕头。 「够了!」傅昭不胜其烦,指着何春妮喝道,「他救你性命,你却毁他名声,你是报恩还是报仇?你若想着哭闹一场就能嫁给他,那你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你也别找他逼他,他说了不算,想伺候他,得看我同意不同意。你也别死啊活啊的吓唬人,我挑明了说,今天就算你碰死在我面前,我眼皮也不眨一下。」 何春妮本就对她嫉恨交加,闻听此言,心中顿时醋意滔天,气海翻浪,哇呀一声怪叫,张牙舞爪扑向傅昭。 何老五死命抱住闺女,贴着她耳边低声道,「你疯了,看看洛桦。」 他的手已握住刀柄,身体微曲,俨然是拔刀的姿势。 何家父女深知他身手的厉害,何春妮想起他杀人的模样,陡然心里一阵发凉,三九天竟出了一身冷汗,嘴唇也白了几分,半天才强笑道:「好,我不与你争,那我给洛大哥做个丫头总可以吧?我一个盐帮的大小姐,上赶着给他做丫头……还不行吗?」 话到最后,已带了哭腔。 「不行!就算你卖身,我也不会允许你进我家的门。」傅昭脸上像挂了层霜,冷冰冰说,「你不与我争?说得好像我要对你感恩戴德似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和我争?你是眼瞎了还是装糊涂,我夫君眼里的厌恶你竟看不到?」 「你是没人要了么?死皮赖脸往他身上靠,我不知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可我告诉你,他的后院,只能有我一个人,你趁早死了那条心!」 傅昭早觉得何家父女不对劲,虽说跑江湖的女子飒爽不拘小节,可何春妮也太热情了些,不看脸色不辨情势,脸面扔了也拼命往洛桦身边钻营,她真那么喜欢洛桦? 不对,刚才洛桦不过略一作势,她就几乎吓晕过去,这绝不是心存爱意的表现。还有何五爷,看似对女儿束手无策,但傅昭瞧得分明,何春妮几次都是看她爹眼色行事。 不管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总之将何春妮拒之门外是不会错的,釜底抽薪,没有干柴,看你们怎么烧得起来。 何春妮仍不管不顾嚷道:「你这是善妒,犯了七出。」 因何五爷的那份交情,洛桦对何春妮是一让再让,一忍再忍,此刻终于被激怒了,脸色骤变,「闭嘴,再敢胡搅蛮缠,只向我的刀说话!」 何春妮吓得一哆嗦,顿时哑了口,何老五忙打岔道,「我回去慢慢教导她,洛老弟,千万别和这傻妮子一般见识,她也是喜欢你……」 傅昭打断他的话,「此话不对,你明知洛桦有家室,就不该由着你女儿的性子胡闹,子不教父之过,你自己立身不正,所以才没把女儿教好。」 这些话在何老五听来,句句如刀子一样,何老五强忍下一口气,拉着女儿把道让出来。 出人意料,傅昭反而对他盈盈下拜,「您在我们紧要关头出手相助,我十分感激您,但携恩图报不是君子所为,更不要提强人所难。您是有名有号的人,谁提起您来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一声好汉。江湖行走最重名誉,何五爷,您可要爱惜羽毛啊。」 说罢,自顾上了骡车,洛桦翻身上马,对何老五抱拳道:「何五爷,洛某再奉劝您一句,贩私盐可解一时之困,绝非长久之计,盐帮虽然在朝廷有靠山,但与国争利,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倒台,您还是及早抽身的好。」 何老五什么也没说,只拱手作别。 看女儿还望着洛桦离去的背影发呆,他挠挠头叹道:「都说他婆娘又傻又胆小,一吓唬什么都答应……怎么一点都不沾边儿?早知道就不来找这个不自在,平白得罪了洛老弟。」 第54章 回身见女儿闷闷不乐,他柔声安慰说,「妮儿,他根本没那个心思,爹再给你找个好的,回吧。」 何春妮神色冷峻,全然不见刚才的蛮横粗野,「爹,他可是战神洛桦,咱们如果不知道就算了,可既然知道了,就没有放过这绝好机会的道理!」 何老五暗自苦笑,「你爹也想借着他的势转成白道,奈何人家看不上咱们。」 「爹,他拒绝加入盐帮,是为去宣府从军。」何春妮目光炯炯,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他必会声名鹊起,重现当年的荣耀风光,若不趁着他此时式微抓住他,以后怕是连他家门都进不去。」 「你爹我是没招儿了……」 「我有办法!安国侯府在京城,他必会回去,且是风风光光的回去,我就去京城等着他。」 何五爷紧紧锁了眉头,思量半天,猛一击掌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闺女,爹给你拿银子,上路!」 傅家人自是不知道何家父女的心思,只是对突然强势起来的傅昭很不适应。 杜氏讶然道,「你这丫头平时嘴笨得要命,看不出还是个牙尖嘴利的主儿,行!能降住男人,也能赶跑贱人,娘小瞧你了。」 傅昭吁一口气,「还是差点火候,最后是洛桦将他们吓退的,单凭我,赶不走他们。」 「所以你更要牢牢把姑爷抓在手心……」二十多年来的御夫之道,杜氏娓娓道来,恨不能让傅昭一下子领悟其精髓,成为个中高手。 在傅昭耳朵长茧子前,他们终于到了真定。 其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傅昭坐着骡车直接到了二门,是以根本没看到自家大门什么样。 垂花门前早有几名丫鬟婆子候着,见傅昭下来,齐齐上来伺候。 打头的是个四十左右的嬷嬷,穿着墨蓝底银色花卉纹对襟长褙子,秋香色马面裙,头发梳成大纂儿,用牛角簪子别在脑后,额前一丝乱发也没有,一身装束整整齐齐,看得出是个非常爽利规整的人。 傅昭认得她,她是安国侯府的孟嬷嬷,在老侯爷身边旧人,自老侯爷死后,深居小佛堂,只逢年过节偶尔露个面,上辈子进府后,她还特意来探望过自己几次。 可如今,她怎么会在这里? 洛桦急走几步扶住孟嬷嬷,不让她行礼,「嬷嬷,为何不等我去接你?路上不好走,你又腿脚不便,当心出岔子。」 话里带着埋怨,但他一脸的欢喜,举止里透着的熟稔和亲昵,着实让傅昭讶然了一把。 「我接到你的信儿,只恨不得马上飞来,哪里还待得住!」孟嬷嬷又笑又拭泪,边说边用目光上上下下瞅洛桦,其中的疼爱、期待、依恋让旁边的傅昭看了都觉得心头酸热。 洛桦垂眸掩去泪意,介绍说,「这是傅昭,这是我岳父岳母……这是孟嬷嬷,待我最亲近不过。」 其实傅家人刚下车时,孟嬷嬷就猜到他们几个的身份,她在侯府后宅浸渍多年,当年与太夫人也不遑多让,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这几人不过是没见识的乡下人。 心中暗叹一声,桦哥儿这般人物,便是公主也配得,如今却娶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妹子,真是可惜!若是老侯爷在,他绝不会受这样的罪…… 强压下波折起伏的情绪,孟嬷嬷上前屈膝行礼,「见过亲家老爷太太,见过夫人。」 傅昭不敢受她的礼,忙侧身躲开,随即还了半礼。傅家二老还没从大宅院的冲击中回过神来,立在原地直愣愣地受了孟嬷嬷一礼。 杜氏看女儿行礼,忽然领悟,手忙脚乱也要行礼,却见女儿暗中摇摇头,她动作一顿,慢慢将微弯的膝盖直了起来。 孟嬷嬷一双三角眼精光闪烁,重新对傅昭有了认识,再见到洛桦一路拉着傅昭,其中情意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一时心中又有了思量。 众人来到正房暖阁,一路舟车劳顿,用过饭后都有了倦意。 正房是给傅家二老预备的,傅昭住在西厢房,洛桦原意自己去外院倒座房住,东厢房留给孟嬷嬷。 倒座房坐南朝北,采光不好,一般都作为客房或下人的住处,孟嬷嬷不同意,「桦哥儿是正经主子,没有回自己家却到外院住的道理,我去后罩房,你住东厢房即可。」 杜氏只觉三进宅院好大个,姑爷真有钱,至于什么房,她根本不懂其中弯弯绕。而傅老爹因做过木匠,对宅院布局还略知一二,但此刻在一众丫鬟婆子环绕下,面色窘然,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脑子一团浆糊,哪里还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 傅昭不似爹娘一脸呆滞,自从见了孟嬷嬷,不知为何,她下意识提足了精神,听孟嬷嬷这样说,因笑道:「后罩房是仆妇下人住的地方,不合适,嬷嬷还是住东厢,洛桦住西厢,我去耳房就行。」 孟嬷嬷闻言又看了她一眼。 第55章 杜氏猛然福至心灵,拍手笑道:「依我说,招娣你也别住什么耳房,你和姑爷是夫妻,一起住西厢房多好!」 傅昭脸皮一红,洛桦却是笑了笑,看得出他并不反对。 杜氏见状来了劲儿,看着满屋子琳琅满目的摆设,更加亢奋,「姑爷年后要去投军,俗话说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不如走之前把亲事办了。」 孟嬷嬷挑挑眉,若有所思地瞥了杜氏一眼,不置可否。 傅昭脸腾地涨红了,气血翻腾,说不清是害羞还是尴尬,或许是赌气,「咱家说了不算,要人家同意才行。」 洛桦轻咳一声,含笑道:「自当听从岳母安排,只是……」他歉意地望着傅昭,「时间太紧,不能给阿昭办一个像样的婚礼。」 「都是走过场,我们傅家不讲究那些个虚礼!」杜氏大手一挥,满不在乎道,「而且房子家当一应俱全,便是财主家娶媳妇也不过如此——眼瞅没几天过年,趁成衣铺子还没闭市,招娣你明早赶紧去买身嫁衣……有黄历没有,拿来我看看日子。」 傅昭本是随口一说,不想洛桦仿佛忘记当初所言「及笄后再成亲」,正要出声提醒,却见小丫鬟觑着孟嬷嬷的脸色,任凭杜氏催要,只站着不动。 傅昭的手立时就攥紧了,一股怒气在胸腔内横冲直撞,但她没有发火,尽管孟嬷嬷对他们不甚满意,但对洛桦的疼爱不似作伪,洛桦本就少人疼惜,她不想让他少之又少的亲情再淡薄几分。 她寻思怎么开口,洛桦目光一沉,抢先叱责道:「老太太吩咐你没听到?耳朵聋了还是腿断了?」 小丫鬟被他吓得浑身打颤,腿一软差点跪下。 洛桦安抚似地看着傅昭,「阿昭,这几个下人都是刚买来不久,不懂规矩,往后你多加管教便是……她们的卖身契我过会儿拿给你。」 屋内侍立的婢女们闻言面上愈加恭敬,有心思活泛的,一改刚才木雕泥塑的呆样,连跑带飞去拿黄历,毕恭毕敬呈给杜氏。 杜氏不是傻子,焉能察觉不出后宅中孟嬷嬷隐隐超然的地位,本以为会被她压一头,结果有姑爷替自己撑腰,心里顿时畅快极了,挑衅般看了孟嬷嬷一眼,拿起黄历翻了翻,「腊月二十是个好日子,就定这天。」 今天腊月十三,只有六天准备时间,孟嬷嬷皱眉道:「太紧迫了。」 杜氏把黄历往桌上一扔,叉手笑道,「若是照你们大户人家规矩,自然是三书六礼,缺一不可,但姑爷早就入赘傅家,入赘文书还在我手里呐,从礼法上说,他早就是我傅家的人,怎么成亲,自然是我说了算。」 孟嬷嬷哑然,憋了半晌才笑笑,「自然是亲家太太说了算。」 杜氏得意地仰起头,刚想说几句硬话撑门面,忽一阵鼾声传来——傅老爹竟坐着睡着了!杜氏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气呼呼拧他一把,「糟老头子,说你闺女亲事呢,睡觉也不看场合。」 傅老爹迷迷瞪瞪睁开眼,「啊?天亮了,我下地干活去。」 傅昭忍俊不禁,扶着爹爹去歇息,「爹,以后您不用干活,只管享福就是!」 傅老爹乐呵呵说:「好好,我闺女孝顺,姑爷也孝顺,爹这辈子知足。」他扯扯杜氏,「她娘,赶紧歇着去,往常这个时辰你早睡了,别明早起来头疼。」 他一提醒,杜氏才惊觉已是亥时,顿觉困意袭来,打了个哈欠,仍不忘嘱咐傅昭明早赶紧去置办嫁衣。 西厢房早已备好热水,傅昭不惯旁人伺候洗漱,打发小丫鬟自去歇息。 小丫鬟名叫豆儿,和傅昭年纪相仿,圆脸蛋红扑扑的十分讨喜,吐吐舌头道:「大爷叫奴婢伺候您,奴婢可不敢走,他一瞪眼我吓得要尿裤子。」 傅昭扑哧一声笑出来,「没事,就说我说的,他不敢对你发火。」 得了她的保证,豆儿才敢下去。 傅昭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出来便听外间孟嬷嬷在说话,「我接到你的信,就知道你要重振旗鼓,这样甚好,先前我还担心你一蹶不振,如今终于放心了。」 洛桦嗯了一声,又听孟嬷嬷说,「你要拿回属于你的东西,这不错,但侯府毕竟还有你的父母和妹妹在,投鼠忌器,除非你彻底决心和他们断绝关系,否则其中分寸可要拿捏好。」 「我早被逐出家门。」 「哥儿,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若是他们到你面前下跪求情,你待要如何?」 洛桦沉默了,良久未语。 孟嬷嬷叹道,「京城的局势变了,皇上赦免了一批官员,你若立下军功,起复指日可待,重返京城面临什么局面,你心里要有个章程。」 「我明白,所以才请您过来,一是实在想念您,二是请您多帮帮阿昭。」 孟嬷嬷沉吟片刻,缓缓道,「桦哥儿,嬷嬷满心喜欢傅家姑娘,只是你和她做亲,周家的亲事就再无转圜余地。不提周家的势力,单说周姑娘,模样品性百里挑一,对你也是痴心一片,错过太可惜了。」 第56章 傅昭心猛然一缩,不由屏住呼吸,悄悄躲在屏风后头偷听。 洛桦耳朵动动,眼风扫过屏风,温声道:「嬷嬷,我从未想过与周家做亲,此事莫要再提。阿昭是我心爱之人,她天真淳朴,还请嬷嬷多多提点,切勿让她受委屈。」 孟嬷嬷摇头叹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总归还要你喜欢才行。也罢,你尽管放心去做你的事情,老婆子自会照看好她!」 「且我看夫人并非愚钝之人,待我多加打磨,总能教出一个不输名门闺秀的将军夫人来。」 洛桦停顿了几息,一哂说道:「她现今这样挺好,无须改变。」 孟嬷嬷暗叹,后宅险恶,她这样进去,只怕叫人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她心里想着,却不说出来,起身看看壶漏,最后叮嘱一句,「夫人尚且年幼,身子骨未长成,不宜过早承欢,你正是血气方刚之时,但务必忍耐些,女人家的身子娇贵,你不许瞎折腾。」 屏风后面的傅昭万万想不到她会这么说,当即脸烧得发烫,耳朵嗡嗡响,待回过神,外间已然平静如斯,便以为他们走了,绕过屏风,却见洛桦跷足而坐,笑吟吟看着她。 「夫人,你夫君无处可去,可容他在此歇息?」 此时外面冰天雪地,屋里地龙炭火熊熊,一点儿烟火气不闻,热得傅昭浑身发燥,想起孟嬷嬷方才那番话,只羞得脸红到耳朵根,斜睨他一眼,甩手就走。 洛桦呆了一呆,随后疾步追上,大手一揽将她拦腰提起,翻身压在暖炕上,「阿昭,我只摸摸,不动真格的。」 说来也怪,只要挨着他的身,傅昭就浑身酥软,半点气力全无,哪里还受得他揉搓,几下就软成一汪水,禁不住叫出了声,配着满颊娇羞,眼波流沔,真真艳若桃李,与往日的清新纯真简直判若两人。 洛桦又是一呆,强压着血气翻腾,拿锦被严严实实盖住她,仰面躺倒,长叹口气道:「我实乃君子也。」 傅昭不懂他的意思,但见他不再动手,心里松了口气,老实说,面对如狼似虎、身若火炭的洛桦,她还真有点不适应。 「你着急和我成亲,是不是想替我立威?」 洛桦略带诧异看着她,「阿昭明白我的用意?」 傅昭点点头,侧身靠在他肩膀,「我长着眼睛和耳朵,会看也会听,院里的人都看孟嬷嬷眼色行事,而她又对我诸多不满,你怕我受委屈,所以才急着摆明我的位置?」 洛桦抚着她一头柔顺的长发,温声说:「孟嬷嬷对我视如己出,有私心也是人之常情,我已和她把话说透了,阿昭莫与老人家计较。」 「我知道……她是侯府的人,这样出来找你,会不会引起侯府的注意?」 洛桦眼神一暗,幽幽道:「前后章华,后有韦放,只怕安国侯府早知晓我的处境,暗中下绊,不然我何须与私盐贩子混到一起!」 赈灾时韦放恶意相逼,他本想来真定找旧部借粮,不成想连县城的大门都出不去。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无奈之下,他只好借助何老五的江湖势力救急。 结果还沾惹上何春妮这块膏药! 然而此番变故也让洛桦决心彻底放手一搏,他放下骄傲,恳请军中旧友帮忙疏通,哪怕从大头兵做起,一枪一刀实打实积累战功,终能重返朝堂之上。 只是他唯一放心不下阿昭,阿昭对京城莫名的恐惧,总让他心神不宁,他唯恐安国侯府对其不利,所以请来了孟嬷嬷。 「孟嬷嬷原是祖父的心腹大丫鬟,掌管祖父一切事务。」想到陈年旧事,洛桦露出讥讽的笑,「祖父死前曾说,孟嬷嬷是侯府的功臣,太夫人为了维护自身贤名儿,尽管对她又恨又妒,却始终不敢动她。」 太夫人威严的脸浮现在她脑海中,阴沉的目光刀子般剐着自己,那厌恶的神情就像在看一只臭虫!傅昭紧紧攥着他的袖子,因太用力手有些抖。 洛桦觉察到她的异样,忙揽她入怀,「莫怕,即便咱们回京,我也不会住到侯府里,咱们单独买个宅子,安安静静过自己小日子。」 傅昭强迫自己从恐惧中冷静下来,「你和我说说侯府的事吧,我不能两眼一抹黑进京。」 「……安国侯是祖父的嫡子,膝下唯有一子,自小体弱多病,所以才是我上战场。我父亲是庶子,怯弱无能,太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还不如岳父知道护孩子,我母亲……」他喉头动了下,闭上眼睛,半晌才说,「只知道哭,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想了想又笑道:「我还有一个妹妹,年纪比你小一岁,我成年在外征战,一年也见不了几次,竟记不清她长什么样。」 我知道,傅昭默默说,清丽可人,大家闺秀,深以我这个嫂子为耻。 「还有一个人,你务必要提防——安国侯的嫡长女,临平王妃洛蔓!」洛桦眼神陡地一沉,冷冷说道,「此人面慈心黑,心机深沉,无论她说什么,你都不要理会,尽量避免与她冲突。」 第57章 傅昭仔细回想了下,记忆中好像没见过这人,不由苦笑,许是上辈子的自己根本入不了人家的法眼。 见他眉头紧锁,嘴角抿起断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傅昭不愿他有后顾之忧,遂环上他的脖子,吹气如兰,「你别那么紧张我,我会慢慢长大变强,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燥火瞬间被点燃,洛桦呼吸渐渐急促,但觉热血在四肢百骸中翻腾咆哮,比受酷刑还难熬,浑身焦热,如置火烤,又好似万千虫蚁顺着血脉乱爬,又痛又痒又麻,忍不住扯开被子抱着傅昭道:「我要死了。」 他身上烫得吓人,傅昭以为他病了,忙挣扎起身,唤人找郎中。 洛桦一把捂住她的嘴,声音喑哑,「傻瓜,只有你才能治我的病。」他一边说,一边引着傅昭的手往下走,「阿昭,我没有那些大家子弟的毛病,没有通房丫头,也不狎妓,更不好男风……我只你一个,往后也只你一个!」 傅昭全然处于呆傻痴楞的状态,待明白过来,忙将手儿后撤,迎面啐他一口,「再胡闹你就给我出去!」 洛桦四肢一摊仰天长叹,「阿昭,我保留了十八年的童男身,你不好奇么?我七岁习武,一身的腱子肉,肩宽腰细腿长,你不眼馋么?我肌肤莹白如玉,你……」 「好了!」傅昭捧腹笑得连连咳嗽,推着他往外走,「我竟不知你这冷峻人儿也会说顽笑话,我累了,明早还要买东西去,你也赶紧睡!」 一夜无话,傅昭早上起来看到洛桦脸色白里透青,眼圈发暗,看来夜里也没睡好,不禁抿嘴暗笑。 孟嬷嬷让豆儿跟着伺候,但傅昭不习惯,洛桦也不乐意有人在旁打扰,她也只能作罢。 二人相跟而出,足足到酉正时牌才回来,衣服、料子、首饰头面、胭脂水粉,还有各色新巧吃食,装了满满一马车。 刚进大门,就见一个浑身精武之气的年轻军士飞也似的奔过来,到跟前翻身拜倒在地,哽咽道:「属下毕力,拜见将军!」 洛桦手一撑扶他起来,「我如今是白身,你跪我不合规矩。」 毕力五官端正,泛着黑红的国字脸,配着挺拔健硕的身形,倒也十分精神,只是眉间一道寸许长的刀疤,显得有点凶相。 「您别这么说,我心里不好受……」毕力低着头,这个大汉竟抹起眼泪来,「谁都知道您是冤枉的,您走了,我们几个弟兄疯了似的找您……老天有眼,您终于肯现身了。」 洛桦也是感慨万分,「是啊,不能再当缩头乌龟了,我有要紧的人要守护。」他对傅昭笑了笑,「这是我的兄弟……毕力,这是我夫人。」 「嫂子好!」毕力抱拳一揖到底,「将军要去宣府,他不在我在,您尽管使唤我就成,别的不敢说,真定府这一亩三分地,还没人敢和我老毕叫板!」 傅昭忙还礼道谢,吩咐丫鬟领他们去书房谈话,自己先去内院和爹娘打声招呼,给杜氏一一翻看买来的各色物件。 冬日昼短,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傅昭寻思毕力恐怕要留下过夜,便去布置晚饭和客房,又特地请教孟嬷嬷几个菜式,一通忙活。 杜氏偷偷和女儿说,「那孟嬷嬷是咱家的下人,叫她去干,何必你亲自动手?你马上要做官太太,要拿起架势来才好。」 傅昭忙叮嘱她娘,「孟嬷嬷不是下人,洛桦把她当亲人看的,你别对人家吆五喝六,而且以后我进京还要指着人家帮衬,你千万别存着和她争高下的心思,一来犯不着,二来你掉价。」 杜氏被她说得下不来台,拧了闺女一把,纳闷道:「以前也不见你这么会说话有心眼,怎么忽然变个人似的。」 傅昭手一顿,没将侯府里的险恶说出来,反而笑道:「大姐只为自己打算,二姐现在自身难保,我若再立不起来,您二老靠谁去?」 杜氏叹道:「没成想你这个最不成器的反而最有出息,也罢,我听你的便是。招……阿昭,我实在担心你二姐,等过完年,咱们去刘家看看她。」 「行啊,我给二姐买了不少东西,正打算挑个日子给她送过去。娘,你怎么不叫我招娣?」 杜氏嘴一撇,「招娣招娣的,一听就是乡下土妞,没的让那几个小丫鬟笑话你!」 呼奴使婢,杜氏做太太做得过瘾,深知这一切都是靠姑爷,因此巴不得傅昭尽快成亲,早点生下子嗣,稳固正房夫人的地位。 她盼啊盼啊,当真是度日如年,好容易到了二十那天,端坐堂上受了傅昭和洛桦的礼,还没等傅老爹说几句场面话,就催着二人赶紧入洞房。 比姑爷还急,屋里伺候的丫鬟几曾见过这样的丈母娘?咬牙低头,一个个想笑又不敢。 傅昭隔着红盖头都能感到满屋子的尴尬气氛。 然杜氏还是失望了,不早不晚,就在此时,毕力派人送来边关急报,鞑靼骑兵入侵,一举击溃我朝守军,长驱直入,直抵宣府卫所。 第58章 军报中夹着宣府总兵的一封信,只血淋淋两个大字——救命! 宣府是九边重镇之一,南屏京师,且距京城还不足四百里,一旦被击破,鞑靼人不日即可直抵京师大门,彼时必大乱。 所以宣府总兵喊洛桦救命,毕竟,洛桦曾是单凭一个名头就能吓退敌军五十里的战神。 那兵勇带了毕力的口信,他也要赶赴边关增援,请洛桦尽快去营盘,以便及早定下御敌方略。 军情紧急,不容延误。 洛桦不舍地看了看傅昭,想安慰她这不是什么大战事,他轻轻松松就能解决,转念一想,这话说出来自己都不信,只好拍拍她的手,「安心等我回来。」 杜氏见闺女僵立原地,恼她呆气,用力推一把,「还不赶紧和姑爷多说几句话,这一去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要勾住他的心!」 傅昭摇头,不敢说话,担心一张口就哭出来,望着他高挑劲瘦的身躯出了门,消失在夜色里,她紧咬牙关,强忍着不让眼泪迸出,良久才粗重地透了口气,「娘,说多了平白让他担心,还是专心打仗的好。」 她又对傅老爹说:「爹,赘婿不得为官,他这是去挣功名的,别因身份耽误了,趁着衙门还没封印,明儿个你去把文书撤了吧。」 傅老爹当然没二话,杜氏脸上却有几分不自在,嘀咕几句,扭头走了。 外面夜空澄净,明月皎皎,照得满庭雪亮,傅昭翻来覆去睡不着,出来一看,对面孟嬷嬷屋子还亮着灯,知道她也没睡,便一路寻来,与她说:「我还是想出城送送洛桦。」 孟嬷嬷乍听有些讶然,不由打量她几眼,看她神情不似作假,沉吟片刻说,「城门寅时五刻开,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我先去吩咐门上备马,夫人,我知道你懂事,也算是白嘱咐一句——远远看看就好,千万别哭哭啼啼的影响士气。」 傅昭应了,二人皆无睡意,有一搭没一搭聊些王府旧事,不知不觉已到寅时,傅昭忙洗漱一番,跳上马车直奔北城,恰赶上军队拔营北上。 只听几声惊天动地的炮响,一队队兵士配着雁翎刀,举着矛戈,脚步嚯嚯顺序出营,更有百十匹骡子拉着十架红衣大炮,轰隆隆碾路而过。 傅昭的马车停在夹道旁山岗上,她扶着车壁站在车辕上,目光焦急搜索洛桦的身姿。 找到了!他一身黑衣黑甲,猩红的斗篷在风中上下翻飞,座下骏马鼻子里喷嘶着阵阵白气,踢踢踏踏在雪地上奔腾。 傅昭的眼泪瞬时走珠般滚落下来,她捂着嘴,痴呆呆盯着他的身影,一声儿也不敢出。 洛桦正与毕力说话,忽觉得有人看他,环顾左右,夹道两旁山上积雪皑皑,一片白茫茫中,隐约看到一个红色身影立于马车之上——不是傅昭又是谁? 她还穿着的嫁衣,如火红的玫瑰一般绽放在银装素裹的世界中。 一阵哨风扑面而来,细碎的浮雪被吹得烟尘一样沿着地面飘荡,忽又扬起,打在人脸上,汇成眼中轻雾,朦胧了双眸。 出征多少次,从没有这般心疼酸楚,还有忐忑……洛桦抹一把脸,强压着心头的热意,迎风高呼道:「上报天子,下报黔首,杀尽敌首,觅个封侯!」 毕力立即举刀高声和唱,呼声从这一角传到那一角,传染了刚才还有些沉闷的军队,不多时,整个军队都沸腾起来了,呼呵着、喧腾着,奔赴沙场。 洛桦从山岗下经过,仰头冲傅昭粲然一笑,做了个「等我」的口型,终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再也看不到洛桦的影子,傅昭才坐回马车,已是浑身冻得透心凉,到了家就一头栽倒在杜氏怀里。 她染了风寒,这一病就病了一个月,杜氏一个劲儿埋怨她,「大过年生病,成天端个药碗,一年都晦气!」 傅昭被她吵得头疼,有气无力道:「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你亲生的。」 杜氏被噎得一愣,啐她一口,「这是要做将军夫人了,不把你娘放眼里了?你娘再不好,穷得没饭吃的时候也没把你卖了!」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傅昭揉着额头说,「娘啊,你闺女想清净会儿,你老人家可否出去溜达溜达,听说今日有庙会,你和爹一起去逛逛吧。」 杜氏笑道:「庙会什么时候逛都行,我和你说个正经事,你表哥中了举人,听说还是解元!我看你身子骨也好利索了,咱们上街置办几样贺礼,赶明儿去你舅家贺喜去。」 傅昭冷笑道:「我不去,你也不许去,去年饥荒,咱们接济他家多少粮食?杜风是有秀才功名的,每月都有廪膳,他母子二人省着点足够了,可还厚着脸皮跟咱家要粮。后来咱家遭难,他们全装瞎子聋子,可来瞧过你?」 杜氏不乐意听她说娘家人的不是,遂转了话头,「那咱们去看你二姐,这总成吧?」 第59章 傅昭没有反对,吩咐门上备好马车,带着小丫鬟和两个跟车婆子,装着大包小包去了刘家。 傅二姐圆润不少,面色比上次见面时也好很多,傅昭见伺候的丫鬟对二姐并无敷衍,心下略松,仍不放心悄声问了句,「姐,你过得还好?」 傅二姐挥退下人,笑道:「你是问刘太太吧?那老女人不得势,自身都是泥菩萨过河,还敢难为我?现在晨昏定省都免了,我也和正房太太差不了多少。」 杜氏顿时喜上眉梢,「那你可要稳住地位,等三姑爷做了官儿,说话有分量,让刘员外把你扶正。」她算计得好,二丫头做个有钱人太太,三丫头做个有权人夫人,她这个当娘的,可不就是有权有钱? 傅二姐微微一笑,「扶正不扶正以后再说,反正妹夫得势,我肯定要不会吃亏。」 傅昭没那么乐观,妾室扶正没那么简单,且还有一条,她多少也听洛桦讲过,刘家在临平王和康王间摇摆不定,这是大忌,无论将来哪个做皇帝,刘家都不会太得意。 但看二姐丝毫没有离开刘家的意思,她也不好再劝,只嘱咐二姐,无论有什么事,千万别忘了还有她这个妹妹。 傅二姐弯弯嘴角笑了下,没有说话,但脸上分明是不耐烦的神色。 因路途远,连午饭也没留,傅二姐就催着她们赶紧走,不知为何,傅昭总感觉傅二姐不大乐意见她似的。 车在驶,轮在转,傅昭满肚皮的心事也在转,在骨碌碌的车轮声和杜氏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中,一身疲惫赶回真定。 门口停着辆蓝毡黑顶暖棚马车,杜氏啧啧奇道:「这是谁家的车,看车帘都是厚锻子做的,瞧瞧上面的花,是梅花不是?好精巧的绣工,真好看!」 傅昭挑开车帘晃了一眼,登时惊得脸色惨白,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而生,顺着脊梁骨窜上头顶,冷汗已然流了下来。 那辆马车挂着的车徽,是安国侯府的标记! 深埋心里的恐惧袭来,他们竟又来找她了,又要强压着她进京,又要悄无声息了结她的性命么? 傅昭深吸口气,极力让自己狂跳不已的心平静下来,这辈子不一样,她不再是那个懵懂胆小的乡下丫头,不会再任人摆布! 马车驶到二门,孟嬷嬷带着众丫鬟婆子垂手而立,见她款款下车,忙迅速又不失风仪跑过去,毕恭毕敬扶着她,边往里走边说,「夫人,京城安国侯府派了两个嬷嬷过来求见。」 傅昭知道孟嬷嬷是有意给自己抬轿子,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柔声道:「我刚回来,身上乏得很,要歇歇再见,嬷嬷自去安排她们便是。」 孟嬷嬷伺候着傅昭梳洗歇息,过了小半个时辰才传话给那两位嬷嬷,让她们在偏房候着。 那两位只是侯府二等嬷嬷,奉太夫人之令,准备「接」傅昭上京,本以为是个乡下丫头不懂什么,吓唬几句就能带走,是以十分倨傲地登门。结果一进门居然看到孟嬷嬷,这人连太夫人都礼让三分,她们岂敢造次,不由气焰先低了几分。 后又见孟嬷嬷对傅昭恭恭敬敬,完全以奴仆自居的情形,更是大吃一惊,方知她们实在看轻了这位傅夫人,一时间尽数散去嚣张气焰,心想若要带她进京,先前的强硬法子看来不奏效了,须得好好哄骗一番才行。 只要把人往侯府里一带,她们就算交差。 不知是傅夫人刻意给她们下马威,还是孟嬷嬷脑子糊涂忘了给她们上茶,这二位嬷嬷渴得嗓子冒烟,饿得两眼发昏,去唤丫鬟,却一个也找不见。 好不容易熬到掌灯时分,上房用了饭,她们才终于见到了傅昭。 她鹅蛋脸,笼烟眉,水杏一样的眼中波光流闪,顾盼之间神采照人,虽年纪尚小,显得还有几分稚气,但已可见日后风姿。 她盘腿坐在暖炕上,身子微微斜倚,靠着紫檀炕桌,手端着青花缠枝莲茶盏,身上穿着鹅黄出风毛绣竹叶圆领袍,青灰撒花马面裙,清雅宜人,叫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傅昭抬眼皮扫了她们一下,笑盈盈问孟嬷嬷,「嬷嬷,听说是夫君的本家人,我年纪小不大认得,不知这两位该怎么称呼?」 傅昭是见过这两个人的,上辈子也是她们来「接」,彼时还是在傅家,二人纯是拿鼻孔看人,傅家人全被侯府的气势吓住,均不敢多言。而她们见面就说太夫人要见她,半胁迫半哄骗,懵懂的傅昭就跟着上了马车。 那时自己竟然还期待做什么将军夫人,傅昭暗自嘲笑一声,真够蠢的! 正说着话,豆儿挑帘进来,端着一个黑漆嵌螺钿牡丹纹大盘,盘内是合欢汤,汤倒也罢了,只那小碗是薄如蛋壳的素色釉马蹄碗,一看就不是凡品。 那俩嬷嬷心里一个劲儿嘀咕,不是说这家人都是泥腿子,穷得都卖女儿了,但看她的穿戴、使的用的均这般阔气,举止风范皆属上乘,可见传言是不可信的,遂面上愈发的恭敬。 第60章 她们哪里知道,这些都是洛桦剿了个贼窝子挣得的银子,若是早来一个月,看到傅家家徒四壁的场景,怕就不是这个态度了。 孟嬷嬷忙从豆儿手里接过来,微微欠着身子奉给傅昭,「回夫人话,这两位看着眼生,许是外面伺候的婆子。」 因刚喝了茶,傅昭没胃口吃别的,手内拿着小银勺,一下下搅合欢汤,闻言也不抬头,慢悠悠说:「既然不是侯府的人,打发走就是。」 她说话毫不客气,那俩嬷嬷没料到她如此不给面子,均是一愣,其中圆脸的嬷嬷脑筋略快,忙躬身赔笑道:「府里前后换了几波人,孟嬷嬷深居简出,不认识我们也是有的——老奴姓庞,她姓寿,都在太夫人院子里伺候,给少夫人见礼。」 她二人一个胖,一个瘦,真是人如其名。傅昭瞧着有趣,心下一乐,脸上便带出笑来。 庞嬷嬷以为她在示好,赶紧趁热打铁道:「太夫人听说二少爷在这边安了家,想见见孙媳妇,特命我们接您上京入府。」 她用眼神示意,寿嬷嬷干瘦的长脸忙挤出一丝笑,从袖口掏出一封信,「太夫人着实惦记您二位,二少爷军务缠身一时回不来,您先和我们走——太夫人信上都写明了。」 傅昭接过信,瞧也没瞧就扔在炕桌上,「此事我做不得主,夫君临走时让我在家等他,我不能随随便便离家而去,一切等他回来再做决定。」 孟嬷嬷早料到侯府会用孝道来压,她的意思是「拖」字诀,出嫁从夫,让傅昭以洛桦不在为由搪塞过去。 庞嬷嬷笑道:「正因为二少爷从军,太夫人念及您无人依傍,才遣老奴来接。去岁灾荒,好几处起了民乱,盗匪盛行,您孤身在外,若是出点什么事儿,可让太夫人心里怎么过得去。」 傅昭连连冷笑:「这话说的,好像我要死于非命。」 真能歪曲人意!庞嬷嬷心头起火,面上不敢显露半分,轻拍了几下脸,讪笑道:「打嘴打嘴,老奴不会说话,少夫人千万别往心里去。」 傅昭口气一转,又变得温和爽朗,「嬷嬷不必自责,怎么说你也是从太夫人身边出来的,我不会与你计较,但我还是那句话,上不上京,进不进府,等夫君回来再说。」 庞寿二人对望一眼,情知服软不行,寿嬷嬷脸色微冷,拿出教养嬷嬷的派头,劝诫说:「少夫人此举不可行,哪有媳妇成亲不拜见公婆长辈的,按侯府的规矩,新过门的媳妇不认亲,没有喜帕,这门亲事就算不得数。孟嬷嬷,你也是侯府里的老人,您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孟嬷嬷冷然说:「婚书齐全,这门亲事怎么就不成?」 傅昭闻言夸张地笑起来,「哎呦呦,我竟不知,朝廷的律法竟抵不过安国侯府的规矩,真是耸人听闻,吓得我的心扑棱棱地跳。不行,赶明儿我须得去衙门口问问,我和夫君的婚书上要不要再扣上安国侯的印鉴!」 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傅昭一番话让两位嬷嬷变了脸,既不能说有婚书就算成亲,也不能说不用守侯府的规矩, 傅昭端起茶盏,不疾不徐道:「你们回去,只管把我的意思转给太夫人就是。」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庞寿二人最初以为小事一桩,在太夫人面前拍着胸脯子保证过,此般灰溜溜回府定然免不了一顿责骂。 「太夫人是真的心疼您。」庞嬷嬷眼珠转了几转,索性捏着帕子抹抹眼角,「老人家上了年纪,就喜欢儿孙绕膝,图个一家团圆。如今侯府一家子都在,唯独少了您和二少爷,太夫人每每想起,疼得心口难受……」 寿嬷嬷会意,也捶着胸口哭道:「二老爷二夫人也天天念着您,二夫人的眼都快哭瞎了。少夫人,他们可是二少爷的亲父母,长辈的慈爱之心,您不能往地上踩啊。」 傅昭本无意与她们多做纠缠,听了这话,缓缓将茶盏放下,粉脸毫无表情,一双眼睛盯视她们良久,才舒了口气,仿佛按捺着胸中无穷的怒气,语气平静道:「你们能代表太夫人和侯府的意思?」 话似有转机,庞嬷嬷忙不迭点头应是,「那是自然,这些话我们岂敢乱说,全都是太夫人之意。」 孟嬷嬷在旁轻咳一声,提醒傅昭不要节外生枝。 傅昭不理会她,笑眯眯道:「那请问两位嬷嬷,我以什么身份进安国侯府?」 「少夫人真会说笑话,自然是以二少夫人的身份。」 「我看您两位才是在说笑话!」傅昭噌地起身,目中闪着愤怒的火光,站在脚踏上指着她两人喝道,「什么二少夫人?安国侯府有二少爷吗?他早被赶出侯府了!心口痛?眼睛哭瞎了?担心我的安危?统统都是屁话、鬼话!」 想起洛桦所受的冤屈和羞辱,无法抑制的愤怒上下翻腾,傅昭只气得浑身乱颤,看着她们满脸的假笑,真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踢过去。 第61章 「我问你们,当初给洛桦身上强按罪名的时候,长辈的慈爱之心在哪里?把他轰出侯府,断绝关系的时候,长辈的慈爱之心在哪里?他被昔日仇人羞辱,几近走投无路的时候,长辈的慈爱之心在哪里?你们真当我是三岁稚子,由着你们骗来哄去?」 越说越气,越说越替洛桦委屈,傅昭鼻子一酸,眼睛里汪满泪水,她不愿在这两人面前流泪,把头一昂,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 这一阵劈雷闪火的发作,庞寿二人一时竟是辩无可辩,驳无可驳,只憋得满脸通红,万般后悔怎接了这个烫手的火炭团! 傅昭重重喘了几口粗气,从暴怒中渐渐平静下来,「得了,我知道你们就是个传话的,不为难你们。我的态度你们也知道了,就这样要我孤身进京是绝无可能的……我可以进府,只是有个条件。」 她缓缓坐下,盯着她二人似笑非笑道:「太夫人既然想一家子团圆,好,只要侯府澄清当年‘奸杀庶妹’的事实,还我夫君清白,再当着京城达官贵人的面,郑重给他道歉,我们就回府。」 庞寿二人已是惊魂不定,她的这个条件二人可没胆子说什么,只能尽快回京,禀告太夫人拿主意。 看她们落荒而逃,傅昭顿时跟没了骨头似的往炕上一躺,「可累死我了,比干一天农活还累。嬷嬷,我没按你的意思做,会不会办砸了?」 孟嬷嬷忙指挥豆儿给她捏腿,眼中均是赞赏之色,「夫人做得很好,反将侯府一军,老身还担心您撑不起个儿,现在来看,您完全超乎老身的预料。」 傅昭笑笑,眼泪却流了下来,「嬷嬷,我真心疼他。」 孟嬷嬷沉默了,良久才说:「老侯爷在的时候,他的处境不是这样……他太优秀了,他的光芒掩盖了侯府众人,旁人只知安国侯府有个战神洛桦,不知侯府里还有个世子。」 傅昭喃喃道:「乡下人为一亩地、半间屋还能打个头破血流,更何况世袭罔替的侯爵之位。」 「夫人也不必太伤感,桦哥儿有你这个贤内助,往后的路,必定越走越宽!」孟嬷嬷欣慰笑道,「如今夫人身子大好,该学的也要抓紧学起来,首先一条要识字,明日开始,老身教您念书,一天一百张大字。」 傅昭怔楞一下,忽然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 暂不说傅昭如何在孟嬷嬷的戒尺下泣血苦读,只说庞寿二人回到侯府,添油加醋将傅昭的话一转述,立时把太夫人气得摔了杯子。 「当众道歉,荒谬,我侯府的面子不要了么?干脆让老婆子给他们下跪,岂不更好?」 安国侯洛辅仁忙给他娘顺气,「母亲,不要生气,此事桦儿确实委屈,儿子当初就不赞成这么做,不如趁此机会给他澄清罪名。」 太夫人一把推开他,喘吁吁道:「那咱们在京城里还抬起头吗?决计不可!真没想到他居然还有翻身的一天,你、你宣府有人没有,能不能想个法子让他回不来?」 洛辅仁脸色大变,急急道:「母亲,儿子在父亲临终前发过毒誓不伤他性命,万不可违背。皇上对处死靖王已然后悔不已,连带着对靖王故旧也抱有补偿之意,桦儿起复在即,他那人睚眦必报,手段又毒辣,还是与他缓解关系的好。」 侯夫人刘氏在旁幽幽道:「不然侯爷以世子之位许之,或许还能换来他几分善意。」 洛辅仁一下卡了壳。 太夫人沉吟片刻,语气坚决道,「必须让他负荆请罪,亲自求你重回侯府,你念及叔侄情分勉为其难原谅他,这样既不伤侯府颜面,给你博个好名声,还能再将他握于手心。」 洛辅仁苦笑几声,干巴巴说:「您派人接桦儿媳妇,不就是打算用她来牵制桦儿么,可人家不来,咱们有什么办法?真定是毕力的地盘,咱们的手又插不进去。」 「什么媳妇儿,经过老二家的同意吗?」老夫人冷冷说道,「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擅自在外娶亲,这就是外室,连妾也算不得!」 刘氏眼神闪烁不定,身子猛地向前一倾,「母亲的意思……周家?」 老夫人点点头,「你去吩咐老二家的,让她去和周家提亲!」 安国侯府的算盘如何打,傅昭此时还不知晓,她正被爹娘闹得头疼。 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屋里就剩下傅家三人,杜氏也没了往日刻意装出来的雍容华贵的姿态,手指头几乎戳到傅老爹脑门子上,恶狠狠道:「你见天的天不亮就鬼鬼祟祟出去,大半个时辰才回来,说,你干什么去了?」 傅老爹穿一身酱色湖绸棉袍,外套一件玫瑰紫风毛坎肩,头戴簇新的四方平定巾,本应是神采奕奕的士绅装束,奈何他愁眉苦脸揣着手蹲在墙角,畏畏缩缩的样子好不丧气。 他习惯性低着头,喃喃道:「没、没干什么……」 第62章 「放你娘的屁!」杜氏迎面啐他一口,撸起袖子拎着傅老爹的耳朵大吼道,「你是不是有相好的了?手里刚有几个钱,就知道养小妇了?人呢,看我不扯烂她的脸!」 傅老爹疼得直吸凉气,「没有、没有……」 傅昭忙拦下杜氏,「娘,爹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他和小丫鬟说句话都脸红,怎么可能在外头找女人。」 杜氏侧身坐在暖炕上,拍着炕桌恨道:「他不去找,总有女的往他身上靠,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一来二去,保不齐出什么事。」 傅昭好笑又无奈,叹道:「爹,别支支吾吾的,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傅老爹憋得脸红脖子粗,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我去上茅厕。」 「听听、听听!」杜氏指着他对傅昭道,「都学会说瞎话了——咱家没有净房?闲得你往外跑!」 「不、不……我不会用。」傅老爹说完,抱着头往墙角缩缩,「我怕她们笑话。」 净房放置的是马桶。 杜氏犹自不解,傅昭已然明白,上前扶起傅老爹,「爹,你用不惯马桶,这有什么,我叫人重修个茅厕就是,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别去受那个罪。」 「至于丫鬟婆子们,」傅昭笑道,「都是咱家的下人,卖身契都在我手里握着,若有哪个敢笑话您,说咱家的闲话,咱统统打发走——如今十两银子就能买一个丫头。」 杜氏忍不住埋怨道:「你爹就是受苦受穷的命,昨儿个放着佛跳墙不吃,偏吃什么炸酱面,还非就大蒜,一张嘴,熏得满屋子都是臭味!真给我……和阿昭丢人,你闺女可是要做诰命夫人的,你就是装,也得装个架势出来。」 傅老爹本来脸上已露了笑,被杜氏一说,脸又耷拉下来,却不敢再说什么。傅昭见状,宽慰他说:「千金难买心头好,只要爹觉得舒坦,怎么着都成。娘,你和爹过了大半辈子,怎的反而嫌弃他?」 杜氏叹道:「傻闺女,我是替你发愁,你现在有个官太太的模样,可当爹的上不了台面,你在侯府怎么能抬得起头来?」 傅昭万没想到她顾虑的是自己,当下心里一阵酸热,几乎坠下泪来,忙掩饰笑道:「咱不和侯府同住,洛桦走前都和我说了,他会在京城另置宅院。」 杜氏长叹口气,忽然就没了刚才了泼辣,「你们不懂,父母血缘亲情,哪有那么容易就断了?洛桦那孩子别看面冷,其实心善,他对我们都这么好,对他爹娘能差到哪里去?」 她抚摸着傅昭的头发,眉目惨淡,显得忧心忡忡,「前几天那两个侯府嬷嬷,一看就不是善茬。你小孩子不知道轻重,当众给人家没脸,把关系搞这么僵,如果洛桦和侯府重修旧好,你里外不是人!」 傅昭笑道:「娘想多了,放心,我心里有数——你别拘着爹,他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人不能让银子和面子绑住手脚,那日子过得有什么滋味?」 杜氏瞪她一眼,颇有几分醋意,「就知道向着你爹说话,我真是白生养你一场!」 傅昭赶紧搂着杜氏的肩膀哄了几句,直哄得她再也板不住面孔才作罢。 傅昭白天跟着孟嬷嬷学礼仪、念书,打理家务,晚上秉烛练字,满心想着给洛桦写一封信,给他个惊喜。 信写好了,却不知往哪里寄,洛桦走后近两个月,杳无音信。 一种淡淡的酸楚袭上心头,傅昭怔怔看着窗外快要化尽的雪,竟有些痴了。 「夫人!」豆儿风风火火推门而入,想起孟嬷嬷的训诫,忙放轻脚步,垂首侧立,「有位叫章华的公子到访,孟嬷嬷请他去书房,让我来问您见不见。不见的话,她就直接把人搪塞走,但她也说了,这人是老爷的旧友,您最好见一面。」 傅昭笑道:「豆儿有长进,说话清楚利索多了,回头去孟嬷嬷那里领赏——你让人传话,我过会儿就去。」 每每想起上辈子章华讥讽自己不配为洛桦之妻的场面,傅昭都要恼怒一次。 他突然来访,不管是何来意,她都不想示弱,定要让他睁大狗眼看看,自己到底配不配! 大半个时辰过去,章华等得不耐烦,若不是看在洛哥的面子上,早冲进去把那女人揪出来臭骂一顿:老子来给你通风报信是瞧得起你,你一个乡野村妇,不说倒履相迎,反让老子傻等这么久! 他气得脑子发昏,但想想此行的目的,也只好忍下这一肚皮的无名火。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孟嬷嬷暗想这不是傅昭的个性,便猜到这两人间约莫有什么过节,但章华是桦哥儿的好友,不好慢待,刚着人去催,就看到傅昭扶着豆儿的胳膊款款而至。 章华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正要讥笑她比皇后架子还大,然下一刻就怔住了。 傅昭梳了个飞仙髻,头上珠结翠绕,刘海似烟,明眸流波。她姿容原本就不差,这段期间的调养下来,脸上肌肤白里透红,红里透白,越发显得风姿无限。 第63章 穿戴也与章华第一次见她时大为不同,她身穿粉红立领中衣,外罩海蓝镶边月白底儿宝蓝竹叶纹缎面对襟褙子,下着白色百褶裙,裙下一双玲珑小脚,行动间若隐若现,与京城闺秀相比,丝毫不落下乘。 别说章华,就连孟嬷嬷都晃了下眼。 傅昭行了个福礼,因笑道:「不知您前来所为何事?」 「啊?哦……咳咳,」章华回过神来,清清嗓子,若无其事说,「本公子来是给你提个醒儿,赶紧麻溜儿地离开洛哥,省得日后难堪。」 孟嬷嬷闻言大吃一惊,暗道这位大爷怎如此不会说话,却听傅昭咯咯笑了几声,随即横眉冷冷道:「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又算哪个,凭什么管到我和洛桦头上?」 「是啊,章爷,夫人早已和桦哥儿成亲,您这番话可说得不大得体。」孟嬷嬷扶傅昭坐下,慢悠悠道,「还好桦哥儿不在,若是他听到,只怕朋友都没得做。」 章华急得跳脚,「嬷嬷,您也向着这丫头说话?她有什么好,如何比得过周姐姐?洛哥那么英明神武的一个人,娶个乡下娘们简直是个笑话!」 傅昭气得面白如纸,心中一股邪火窜来窜去,若是以前,她早不管不顾跳起来,狠命与章华撕掳一番,可是现在……她闭闭眼睛,强迫自己平稳下来,端茶说道:「送客!」 门外立时进来两个粗使婆子,不甚客气地「请」章华出去。 章华涨红了脸,胳膊一抡挥开那两人,气呼呼道:「我大老远跑来给你报信,你也忒不识抬举!我可告诉你,安国侯府向周家提亲了,要给洛哥定下周姐姐!」 好似一声焦雷晴空中猛然炸响,傅昭惊得嘴唇发白,这个消息太惊人了。 孟嬷嬷身形也是一颤,严肃的脸难得浮现一丝惊慌,颤声问道:「章爷,此话当真?」 章华冷哼一声,「我犯得着骗你们吗?若不是看洛哥对她有几分情意,我才懒得跑来报信儿——我离京的时候,可听说周家有意应下这门亲事,乡下妞,你是比不过周姐姐的,要不然做妾,要不然自请下堂,另寻良配吧。」 最初的震惊过后,傅昭慢慢平复过来,呼了一口气,方答道:「洛桦和侯府水火不容,绝不会承认这门亲事;而且洛桦早不是侯府的人,他们没有资格替他说亲。」 她看了一眼章华,似笑非笑道,「你口口声声把周姐姐说的天上有地上无的,想来必是周家倾尽心血培养出来的人物,周家会舍得让她嫁一个‘奸杀庶妹’的声名狼藉之徒?此门亲事,周家不会答应。」 章华愣了半晌,忽道:「说的头头是道,还懂得用成语了,半年多不见,你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傅昭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滚吧你!」 孟嬷嬷此刻也明白过来,失笑道:「这必是侯府想出来刺激你的法子,激你上京和他们理论。」 见傅昭不当一回事,章华恼恨道:「周家不愿意,耐不住周姐姐愿意,我临走时见了她一面,她说好不容易才等到侯府提亲,若是家里不同意,她就不活了。」 傅昭顿时沉默了,良久才道:「洛桦不会承认的。」 章华目含怜悯地看着她,「洛哥喜欢哪个我不好说,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告而娶,为无后也——洛哥娶你并没有告诉家里,若真论起来,你们的亲事也未必站得住脚。」 他顿了顿又说,「安国侯府那群黑心贼,我也极其憎恨厌恶,可这是绕不开的血亲。说句不好听的,洛哥爹娘就是对糊涂蛋加窝囊废,事事听从太夫人,若是洛哥不认,他们真能以死相逼。」 「当今最重孝道,洛哥在朝中又树敌不少,难免有人拿此生事,你不知道那群御史的嘴,芝麻绿豆的事都能说成危及社稷……洛哥好容易要起复,经不得折腾。」 傅昭静静地听完,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章华,章华一怔,略有些不自然道:「我没唬你,你长于乡野不懂这些弯弯绕——孟嬷嬷你是明白人,你怎么说?」 孟嬷嬷张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 傅昭略思索片刻,站起身从容说道:「你说得对,我乡下丫头不懂朝堂上的事,只一条我心里清楚——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不要擅自决定。孟嬷嬷,我要去宣府,让洛桦拿主意。」 章华万没料到她竟会做这个决定,结结巴巴说:「你去找洛哥?这不是让他为难吗?」 傅昭又是一个白眼送给他,「我知道你的意思,巴不得洛桦和你周姐姐在一起,我偏不让你如意,我就占着洛夫人的位子,我气死你!」 章华气得脸色铁青,偏傅昭压根不抬头看他脸色,只好一口接一口喘着粗气,拉着孟嬷嬷说:「嬷嬷劝劝她,洛哥在前线打仗,不能让他为后宅之事分心,这丫头也忒不懂事。」 第64章 季春三月,隔车帘看去,真定城外广袤无垠的旷野上,绿色的麦田一直延伸到天际,踏青的人们三五成群,吟诗作对;挎着小篮子挖野菜的村姑们低头在田间地头寻觅着,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更有总角儿童,嘻嘻哈哈拉着风筝疯跑一气……谁看了,都会夸一声:真乃人间好风景。 章华一身锦袍华服,手握象牙柄雕花马鞭,驱马从傅昭车旁驶过,还回头炫耀似地看了她一眼。 马蹄卷起的黄尘扬起老高,傅昭急忙放下车帘,才避免弄个灰头土脸,方才大好的心情已然烟消云散。 旁边的豆儿苦着脸说:「夫人,章爷和您不对付,这一路上可有咱们受的了。」 傅昭扶额叹道:「这个人心机不纯,孟嬷嬷对他也太信任了些。」 那日她提出要去宣府找洛桦,因担心安国侯府找爹娘的麻烦,让孟嬷嬷留下照看家里。 孟嬷嬷左右衡量,也认同傅昭的想法,只是残冬时节天寒地冻,实不宜出行,让她过阵子再走。 章华一听着了急,一则怕傅昭恶人先告状,胡说八道破坏他和洛哥关系;二则他离京时,拍着胸脯向周姐姐保证——必会全须全尾将洛哥带回来,若是这乡下妞跑去,他可没把握把洛哥弄到周姐姐面前。 急中生智,他提出要护送傅昭,一直盯着她,看她怎么出幺蛾子。 傅昭当然不乐意,孟嬷嬷却说:「越往北去越荒芜,投宿极为不便。他身上有官职,可以住驿站,你跟着他走我也能放心——别看他嘴毒,其实心眼不坏,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傻孩子,夫人别和他计较。」 计较有什么用,腿长在他身上,他要跟着,自己还能拦着不成?傅昭也是颇为无奈,只好生生把这口气咽下,着手准备出行事宜。 仿佛是天意,翌日边关消息传来:战神重现宣府卫所,我军大败鞑靼!傅昭再也坐不住了,带着豆儿跳上马车就走。 章华立即打马紧随左右。 宣府离真定七百多里地,十天半月怎么能也到,然而章华一路上不是喊肚子痛,就是脑袋疼,三天两头的闹病,半个多月才刚过了京城。 初时傅昭还担心他,后来明白过来,这厮分明是在拖延时间,顿然心头火起,冷着脸只管让车夫赶路,这回哪怕章华死在她面前,她都会毫不留情吩咐车夫轧过去。 此招不见效,章华眼珠一转,想出新招,偷偷给车夫和马下了巴豆:嘿嘿,这下既没马车又没车夫,我看你怎么走! 傅昭不屑笑笑,拿出银子,托驿站的官差买马雇人——他们俸禄有限,做中人揽私活儿赚几两银子,都是上面默许了的。 竟制不住一个乡下妞!章华气得满屋子乱转,咬牙切齿一番,借口投宿驿站,打算带她绕远路,谁知傅昭全然不信,顺着官道一路打听北行,哪怕露宿郊外,也不跟他走。 这可把章华吓出一身冷汗,他讨厌傅昭不假,存心拆散她和洛哥也是真,但并不愿她出事,不说别的,只想想洛哥那能杀人的目光,他的腿就一阵瘫软。 他彻底服了软,老老实实带路,如此三月下旬,傅昭终于赶到宣府卫所。 章华又开始发坏,把傅昭晾在一旁,自己偷偷先去寻人,他想得甚美:你一个女人家,哪怕再厚颜泼辣,到了满是兵痞子的营门口,只怕也难以开口询问。等你找到洛哥,嘿嘿,老子早把周姐姐的书信交给他啦! 周姐姐的信,字里行间皆是欲说还休的缠绵悱恻,若是洛哥看到,必会大为感动,有珠玉在前,你这土坷垃就靠边站吧。 最好你吃个泼天大醋,到时老子在旁煽风点火,非把你粗陋不堪的模样激出来。谁好谁坏一眼便知,我就不信洛哥不嫌弃你。 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章华嘬着牙花子,乐得脸上开了花,转念一想,乡下妞也挺可怜的,回头自己多给她点银子,再给她找个乡下土财主,让她当个地主婆也挺好,哎呀,自己可真是个大好人! 傅昭看着偷偷摸摸跑掉的章华,摇摇头吐出两个字,「笨蛋」! 她和豆儿来到营盘前,对守卫的兵勇客客气气道:「军爷,我是来寻人的,毕力可在这里?」 直呼毕大人姓名?那兵勇讶然上下打量傅昭一眼,见她穿戴不俗,举止有度,想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他微一哈腰,「夫人可是寻毕大人?他此刻在大帐中议事,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不知夫人怎么称呼,小的前去通禀一声。」 傅昭笑道:「你只说他嫂子来访,他一听便知。」 竟是大人的嫂子!那兵勇愈发恭敬,请傅昭二人到营门旁小帐坐下,飞一般跑去报信。 傅昭刚坐下没多久,便听营门外一阵喧腾,兵戈声声,脚步霍霍,战马恢恢,夹杂着铁血男儿们粗狂奔放的笑声、呼和声。 第65章 嘈杂的声响中,傅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霍然起身,紧张又兴奋说道:「豆儿,我听到他的声音了!」 豆儿目中闪着不可置信的神气,「夫人,这乱哄哄的,怎么可能听得见?一准儿是您太过想念老爷,听岔了。」 傅昭顾不得解释,疾步奔出帐门,豆儿怕她被人群挤到,忙紧跟出去护着。 不知几百名军士经过,全部军士都是一色簇新的号衣,人头攒动,手中举着的矛戈、身上披着的盔甲,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照得傅昭几乎睁不开眼,又怎么认得出其中哪个是洛桦。 傅昭直急得站不宁坐不稳,满脑子都是洛桦的模样,只想与他早些相见,一时不顾什么矜持羞涩,踮起脚尖张望着,使劲喊他的名字。 她突兀地出现在满是男人的军营,本就引人注目,再加上这般叫喊,更引来无数目光,豆儿沐浴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羞得几欲钻到地底下,真想捂住夫人的嘴,求一句:「夫人,咱们就安安静静等着不成吗?」 宣府天高云淡,正午的日头毫无遮拦地放着明晃晃的光,照得四下白花花一片,傅昭一声接一声竭力喊着,但随即被淹没在军士的哨声和笑声里。 周围的嘈杂吵闹变得遥不可闻,豆儿说了什么也没听到,傅昭渐渐停了下来,只觉心口发酸,却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阿昭?」 傅昭身子猛然一颤,抬头望去,恰与他又惊又喜的眼神对上。 洛桦连踢带踹轰开众人,大踏步过来,一把握住她的纤腰高高举起,朗声笑道:「阿昭,真是你?听到你的声音我还以为在做梦!」 傅昭一下子飞了起来,清风从耳畔吹过,天在旋,地在转,如飘如落,她忍不住笑起来,「别转了,好晕。」 洛桦将她轻轻放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得暂时忍着,他叫过一人道:「回去告诉毕大人,我有事回城,今晚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不许打扰我!」 傅昭补充一句,「尤其是有个叫章华的,不许叫他来捣乱。」 「他又惹你生气?」 傅昭撅着小嘴,没好气道:「若不是他故意使坏,我早就到了。那小子一肚子坏水儿,等回去我慢慢说与你听。」 此时章华坐在毕力大帐中太师椅上,他一条腿蹬在矮凳上,一只手不停地叩着桌子,有点不耐烦地等着主人。 等待是最容易让人焦躁不安的事,章华窝了一肚皮的火,几次气急败坏地跳脚让小兵去唤毕力,人家都回一句话,「大人在议事,不敢打扰,还请您稍安勿躁。」 他要自己去找洛桦,还没迈出帐门就叫人架了回来,「章爷是金贵人,军营里头兵器太多,磕着碰着可不是好玩的。」 这分明是故意把他给看管起来!章华气得咬牙恨道,待今后回了京城,到老子他的地盘上,看我怎么收拾你个龟孙儿! 直到寒星满天,毕力才出现,满脸歉意,抱拳行礼道:「真是对不住,因商量着如何反攻鞑靼,不知不觉竟过去一天,让章爷久等,在下给您赔罪。」 章华直挺挺受了他的礼,冷哼一声,「你困了我半日,也该放我去见洛哥了。」 毕力讶然道:「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呸,我找你作甚?废话少说,我知道洛哥在这里,赶紧带路。」 「这恐怕不太方便,将军……洛爷不在这里,他回城了。」 章华忙叫人备马。 毕力摊开双手,无不遗憾道:「这恐怕也不行……此乃战时,从酉时至卯时执行宵禁,城门已闭,您要入城,只能等明天了。」 章华心知被他耍了,额上青筋暴起,原地转了两圈,却没有发火,颓然往椅子上一瘫,摆手说道:「单凭你没这胆子拦我,必是那乡下妞先找着了洛哥,告了我的黑状。」 「这话说得不对!」毕力微微一笑,「那是洛夫人,您对她无礼,就犯了洛爷的忌讳,平白坏了您和洛爷的交情,何必呢?」 章华听他的话似乎也对傅昭多有回护,瞠目瞪了他半晌,挠头苦恼道:「那丫头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两个都替她说话?」 毕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没事琢磨别人家媳妇干什么?这儿的羊肉最好,走,喝酒吃肉去。」 傅昭坐在红木浴桶里,狠狠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说:「准是那个姓章的背后念叨我。」 豆儿提了桶热水倒进去,「您让老爷教训教训他,我看他说话对老爷挺尊重的……夫人,用不用端盆炭火来?」 宣府地寒,虽已三月,屋里不燃炭火还是觉得冷,傅昭让她去准备,结果是洛桦端着炭火推门进来。 傅昭急忙往水下缩,恼羞道:「你进来做什么?」 洛桦挑眉一笑,难得露出捉狭的神色,「自然是……服侍夫人沐浴。」 第66章 红烛的火焰不安分地跳动着,昏黄而温馨的烛光下,一切看上去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好像皆在雾里梦里。 所谓灯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 猝然间毫无遮拦暴露在洛华眼皮下,傅昭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情知他要做什么,嗔道:「好多事要商量,你……」 「事情你下午不都说明白了吗?不过是侯府要和周家议亲,称不上大事。」洛桦摩挲着她道,「阿昭,你放心。」 一句「放心」,傅昭莫名就松了口气,先前的焦虑无形中烟消云散。她知道,但凡说出口的话,他必会做到,因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知你的心……」 说着说着不好意思起来,她捂着胸口,白皙的肌肤上泛起一层潮红,酡颜如醉,恰似美玉生晕,愈发显得娇俏可人。 洛桦看得心痒难耐,不自觉伸出手探入水下,眼神蓦然幽深似墨,「花心定有何人捻,晕晕如娇靥。」 傅昭万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好像被闪电击中,浑身僵硬不知所措,只觉酥麻刺痛直冲小腹,似刺非刺,既痒且疼,恨不得他快快住手,又忍不住想他更重些。 洛桦细细吻着她,手上的触感几令他发狂,强忍内心悸动,慢条斯理精雕细琢。 傅昭回过神来,只觉涓涓热流顺势涌入,忙拢起玉腿,只摁着他的手不叫动,嘴里呢喃半天,也没听清说什么。 洛桦索性一把将她捞出来,锦被一裹抱入内室,双双滚在暖炕上。 大红的锦被散开,傅昭娇呼一声,掩住胸口,然下一刻手腕便被他握住置于头上,挣扎不开又有几分吃痛,轻踢他一脚,瞥他一眼道,「我原想你是个正人君子,不料却是个风流恶霸——放开我,遂你心愿便是。」 她本是清新自然的气质,这明眸流波一眼瞥来,衬着满脸娇羞,凭添了几分妩媚,任是冷峻内敛如洛桦,也被撩拨得浑身燥热。 洛桦呆呆看了她半晌,一股血气冲上头顶,又得她允许,瞬间如脱了困的猛虎,呼一声扯起锦被盖下来。 漫天黑幕,但见前方有一山门,内隐隐透出光亮,有人循光而至,轻叩山门而不开,重拍山门而微颤,得一狭隙,仅容一指,伸手探之,只觉所触之处凹凸不平,却滑腻异常,忍不住屈指略扣其壁以察何物。 不料山门突然紧闭,紧挟其指不松,遂大急,狠命一送,山门竟开几分,壁上更为滑腻。以为得其意,复又二指,点、勾、挑、刺、劈,四下冲撞,山门呈欲开之势,且汩汩似有水声。 山门下清溪淌过,色明澈,香异常,掬一汪略品,清甜微酸,好似果酒,令人熏熏然而不知东西。山门渐开,以手推拉撕扯,其内光芒大胜,其人大喜,化身为白龙,摇头摆尾猛冲过去。 山路险阻,通行不畅,进三步退一步,慢走九步快冲一步,白龙愈加不耐,一声龙啸,身躯登时暴涨二倍有余,龙首向后一缩,携风带雨闪电般冲了进去。 水没龙身,四海翻腾,只见尽头有一娇花,含苞欲放,白龙挟着可怖的闪电,隐隐沉雷之声中,一头撞向其蕊,百十下过后,枝叶颤栗,花儿溅泪,耐不住,终将层层叠叠花瓣打开。 但听龙啸九天,口吐甘露,尽数洒在那娇花之上,芳蕊吐露,尽显旖旎风光,白龙身形微缩,复又按来路归去,山门外重为人形,掩门飘然而去。 宣府城外的营盘,章华被毕力拉着喝了一夜的酒,待清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 今日如论如何也要见到洛哥!章华系上雁翎刀,这次谁敢拦老子,老子就活劈了他! 刚踏出帐门,就迎面碰上洛桦,他满面春风道:「章华,听说你来宣府投军?太好了,好男儿就当热血报国!你拿刀是准备操练的吧,走走走,做哥哥的陪你去!」 他竟如此热情,章华十分不适应,心头一阵打鼓,讪笑道:「洛哥,我不是来投军的,我是来找你的,喏,这是周姐姐的信,她一心……」 「不投军找我做什么?」洛桦打断道,看也不看他手里的信,脸上已然没了笑容,「我还当你与那些京城纨绔不一样,不想你也是个膏粱子弟,既如此,你回京城去,洛某就当没你这个朋友。」 章华惊得瞠目结舌,半晌才说:「我哪句话得罪你了你这么对我?我跑了七八百里路找你,你反而要和我绝交?」 洛桦眼中光亮一闪,冷冷说道:「哦,原来你从未得罪过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 迎着他冷电似的目光,章华顿觉身形都矮了几分,眼神游离一旁,声音发虚,「不就是耍她几次吗,都是闹着玩,何必当真……真是重色轻友的家伙!」 洛桦一把揽住他脖子,疾步走向校场,「说起来,我还没谢谢你护送我夫人来此,走走走,老哥教你几手保命的招式,准保你在战场上毫发无损。」 第67章 章华根本扒不动他的铁臂,动弹不得,只能侧弯着腰小跑随行,哎呀呀喊了一路,看得一众军士皆大笑不已。 岂知惨的还在后面,洛桦拉着章华,口里说着教他练拳,手上却噼里啪啦一顿揍,直把一个风流公子打得鼻青脸肿满头包,这般的模样,只怕站在国公夫人面前,她也未必能认出自己儿子! 好容易停了手,章华以为他气消了,犹不死心,蹭着步儿挨到他面前,期期艾艾道:「洛哥,就算我求你,你看看周姐姐的信行不行,好歹从小一起长大的,只当一位故旧的信——不然回京我没法和她交代。」 洛桦诧异地看了看他,「这对你很重要?」 「很重要!比命都重要!」 「那我看信,要你的命,如何?」 洛桦话音不高,却带着铮铮金石之声,面上挂着浅笑,眼中却冷气森然,惊得对面的章华打了个冷颤,失声叫道,「洛哥,你是认真的?」 天渐阴了上来,西边一大团镶着金边儿的乌云慢慢压过来,雨前飒飒凉风在二人中间穿隙而过,空气猛然冷掉了,凝固了。 天色不好,洛桦准备早点回去,想起小院中等候的那人,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他拍拍章华的肩膀,「你忘了获鹿县衙里我和你说的话了?你说我重色轻友,你又何尝不是?」 轰隆隆,一道闷雷在头顶炸响,惊醒了兀自怔楞的章华,看着洛桦的身影渐远,想到京城周姐姐含泪的双眸,心猛地一紧,全身血液倒涌上来,脸立时涨得通红,猛然高声喊道:「洛哥,只要你肯看周姐姐的信,我的命你尽管拿去!」 洛桦慢慢回身,「即便看了,我也不会动心,值得吗?」 章华大踏步上前,直直将信递到他面前。 洛桦面无表情,打开信逐字逐句读了一遍,复又递给章华。 章华不接,「周姐姐给你的。」 洛桦手一松,信纸哗啦啦地就要被风吹走,章华大惊失色,忙抢到手中,珍而重之放入怀中,埋怨道:「我真不明白,周姐姐的一番心意你怎么就不明白。」 砰,当胸正中一拳,章华蹬蹬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倒在地,「哇」地吐出口血,继而连连咳个不停。 不似校场上略带戏弄的教训,洛桦这一拳没有手下留情,使足了全力,彻底打傻了他,仰起头悲愤喊道:「洛哥,你为了个女人,多年的兄弟情分真不要了?」 洛桦冷笑一声道,「你大概吃醉了酒,到我面前发酒疯么?我早与你说过,傅昭是我夫人,是我唯一的女人,我容不得别人辱她!而你,先是无中生有坏我夫妻感情,后恐吓她与我和离,一路上故意拖延时间,完全不顾及她的安全!有你这样做兄弟的吗?」 他缓了缓,沉声道:「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我不想和你撕破脸,给你机会揭过这事儿,可你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不休……我这一拳叫你清醒清醒——你喜欢周纹是你的事,别强安到我头上!」 章华怔楞下,忽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怀疑周姐姐和我不清不楚?那你可冤枉她了,她都不知道我的心意……就是我也刚知道。」 「笨蛋!」洛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懒怠与他废话,倏地转身而去。 天上的云越积越重,亥正时分,外面一团漆黑,星月不见,一道明闪划过天际,四下照得一片惨白,隐隐给人一种不安和恐惧的感觉。 傅昭窝在洛桦怀里,眉头微蹙,看上去有几分忧心忡忡,「他们北上御敌,却把你留在这里,是不是故意疏远你。」 今日议事,宣府王总兵和毕力带领主力北上,准备趁势追击溃败的鞑靼军队,然作为抗击鞑靼最大的功臣洛桦却被留了下来。 他解释:「我没有官职,全凭之前的威望和他们几个作保,才能指挥军队,于我而言,独揽功劳不是好事。且王总兵之前几乎被破城,就盼着打场胜仗将功补过,我不能与他争功。」 复又笑道,「下午他们刚走,晚上就下起雨,一路上风雨交加,哪有我软玉在怀惬意。」 他不甚介意,傅昭便放宽了心,二人说了会儿话,相拥沉沉睡去。 轰隆隆的雷声一阵接着一阵,蓦地洛桦翻身而起,神经质似的仔细听着什么,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矍然生光。 傅昭迷迷糊糊问他出什么事了。 「听着像是大军的马蹄声,我出去探探。」洛桦将随身匕首给她,又唤来豆儿与她作伴,嘱咐二人关紧门窗,万不可上街。 过了几刻钟,纷杂的脚步声、兵戈声于街面上迭起,地保满头大汗,筛着锣飞也似的跑着大叫:「鞑靼来袭——,鞑靼来袭——老少爷儿们,抄起家伙跟着洛将军杀敌啊!」 一听说鞑靼来袭,豆儿吓得面如土色,抱住傅昭的胳膊,哭丧着脸说:「夫人怎么办?」 第68章 傅昭拍拍她的手,温声安慰说:「不怕,鞑靼人不会攻破城门,咱们紧闭门户,只防恶人趁机作乱就行。」 她面上没有一丝慌乱之色,语气如常,豆儿渐次也镇定下来,腆然道:「我比夫人还大两个月呢,却半点沉不住气……您又有胆量又有见识,难怪您是夫人,我只能做个丫鬟。」 傅昭不大同意她的看法,摇头笑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庄户人家的孩子,能比你强到哪里去?不过是信他而已。」 豆儿眨眨小眼,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一脸呆傻的模样逗笑了傅昭,遂解释说:「我是说咱家老爷,有他在,绝不会叫鞑靼人攻入城门一步,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她宝石一样的眼灼灼生光,言语中全是对夫君的信任和崇拜,豆儿不禁赞叹道:「老爷本事大,又疼您,夫人当真好命。」 傅昭揶揄道:「不用羡慕我,你往后也会有疼你的夫君。」 豆儿嘿嘿只笑,「到时候请夫人给我做媒,您可不要推脱。」 主仆二人小声笑闹几句,刚才肃杀紧张的气氛随之散去不少。 到了后半夜,雨越下越大,街上动静也越来越大。 这是个紧张不安的夜,淙淙大雨中,时不时传来霍霍的脚步声、急躁的嘶吼声、丁零当啷的刀剑声,隐约还能听到咚咚的战鼓声。 傅昭灭了灯,和豆儿相偎在内室,纵然她心再大,这时候也无法做到高枕无忧,所以她二人就这么瞪眼瞪到了天亮。 卯时刚过不久,雨略小了些,天色却依旧晦暗,傅昭侧耳听着街上并无异常动静,小心翼翼打开了房门,凉飕飕的风携着细雨迎面扑来,她深吸口清寒的空气,立时精神为之一振。 就在此时,大门口传来咔嚓咔嚓的轻响,在寂静的清晨犹为突兀。 门口有人!傅昭大吃一惊,低声吩咐豆儿几句,二人各自握着大棍子,蹑手蹑脚走到大门,恰看到一个刀尖透过门缝,正慢慢向上挑着门栓。 听动静好像只有一个人,傅昭略放下心,给豆儿使了个眼色,哗啦一声猛地拉开门,几乎是同时,外头跟头咕噜跌进一个人来。 豆儿闭着眼睛举棍便打,边打边吱哇乱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挨打。 傅昭关好门,随即加入战团,她自小干农活,很有几把子力气,这几个月调养得也好,下起手来是又快又狠又准,专找人痛处打,口中还念念有词,「瞎了眼的死贼道,黑了心的狗杀才,打死你打死你!」 主仆齐心,把那人打得是顾头不顾腚,忍不住大叫起来,「别打啦,是我!是我!」 豆儿手下一滞,定睛一瞧原来是章华,吓得手一颤差点把棍子扔出去。 「打的就是你!」傅昭不停手,厉声喝道,「喝了猫尿的腌臜泼才,竟敢跑到我家来撒野,叫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其实章华一滚进来,她已认出了他,只是装着不知道。章华几次三番挤兑她,傅昭早憋了一肚子火,恨不得亲手扇他几巴掌,不过是遵着孟嬷嬷的教导,处处维持「将军夫人」的体面和风度,不便做出有碍身份的举动而已。 这次倒好,他竟主动送上门来,机会难得,傅昭再也装不下去,又没有孟嬷嬷在此拘束,索性新账旧账一起算,她挥着大棍子,打得那叫一个高兴。 她打,豆儿不敢不跟从。 棍子雨点般落下来,饶是壮汉也要打蒙了,更别提昨天刚挨了洛桦一通狠揍的章华,顿时有些受不住,但他又不能对傅昭动刀,只能抱头满地乱滚,忽福至心灵,大喊道:「嫂子、嫂子,别打,是小弟章华啊!」 听他叫嫂子,傅昭便停了手,拄着棍子叉腰道:「原来是章兄弟,哎呀呀,对不住,我看你鬼鬼祟祟撬我家大门,以为来了强盗——我说你来了就来了,不大大方方敲门,为什么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章华呲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来,满身都是泥浆,抹了把脸直呼倒霉,「看你们院里没动静,我还当进了歹人——我真是吃饱了撑得来保护你!昨天被你男人打,今天被你打,我说你们俩真是心有灵犀,怎么就逮着我一人打?」 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多了几道泥爪子印,狼狈不堪又滑稽可笑,看得傅昭憋了半天才没笑出来,她刻意板着脸,冷冷道:「你偷偷摸摸撬我家大门,谁看了都会以为是盗贼,不打你打谁?再说了,你连我们两个女人都打不过,何谈保护二字?」 好心被她当成驴肝肺,还平白落了一顿嘲讽,章华气得跺脚,不小心牵动伤口,疼得一个劲儿吸冷气。 傅昭噗嗤一声笑出来,吩咐豆儿扶他去擦洗,又找出几件洛桦的衣服让他换上,「说吧,你到底干什么来了?少说保护我的话,你心里巴不得我赶紧死了给你周姐姐腾位子。」 章华不满道:「你也忒小看我——我虽不喜欢你,却从没想过害你,要不然早在路上把你杀了……我仔细想了洛哥的话,他那么喜欢你,肯定你有过人的长处,我要放下成见,好好考量一番,回去说给周姐姐听。」 第69章 原来是勘察敌情来了,傅昭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怒,这时她才明白孟嬷嬷说他是「被宠坏的傻孩子」这句话的意思。 许是打他一顿出了气,也许是他那声「嫂子」叫到自己心坎里,她再看章华也没那么讨厌了,扶额叹道:「随你吧,只要你尊重我,自然什么话都好说。」 三人屋内枯坐,谁也不知道城外战况如何,章华上街去看,只见满大街没有闲人,所有铺子门面都上了门板,城门附近都是一波波穿着号服的兵勇,身上都带着血,草草包扎后又拎着刀登上城墙作战。 谁也没想到鞑靼人会突然来个回马枪,主力军都北上去了,留下的只有散兵,这场仗打得很艰难,每个人都是疲惫至极的面容,但没有一丝惧怕,反而是兴奋、沸腾,和对胜利的渴望。 「战神在,已必胜!」他们大声呼和,彼此鼓劲,「洛将军又打退蛮子的进攻啦,弟兄们,跟着洛将军冲啊!」 章华站在墙角,默然了会儿,提起雁翎刀就混入队伍中,一道杀了出去。 洛桦以三千兵力对抗鞑靼一万大军,硬是打了一天一夜,坚持到主力军回防,里应外合,一举击溃敌军,又不顾旁人「穷寇莫追」的劝诫,和毕力率部彻底将鞑靼打得翻不了身,将边境线向北推进了二百余里,自此,鞑靼只余残兵游勇,再无余力进犯边防。 等洛桦得胜归来时,已是六月初。 宣府的六月不似直隶那样炎热,一早一晚还透着凉意,傅昭早早起来换了身衣服,白底红玫瑰印花对襟褙子,淡蓝百褶裙,头上插了根金烧蓝衔珠凤头钗,和着她清透舒展的笑,既明快,又清新,就连章华都暗暗多看了几眼。 他不无酸意撇嘴说道:「可算能见到洛哥了,看把你美的!」 傅昭瞥他一眼,「若不是看你杀敌受了伤,我早把你扔出去了。我就豆儿一个丫鬟,这可好,整日伺候你,倒像是给你准备的丫头。」 章华一条腿夹着板子,直拉拉靠在炕头坐着,一脸嫌弃地挥挥手,「她笨手笨脚的,我才不稀罕……赶紧走,晚了看不着人了——哎,我可告诉你,你就在清远楼二楼看上一眼就行,千万别在人堆里挤,小心拍花子的把你卖花楼去!」 这人好好的话就不会好好地说,跟他生气纯属白费功夫,傅昭眼风也不扫他一下,和豆儿坐着马车来到清远楼。 清远楼位于城中主道,离城门不远,居高临下,街上风景一览无余。 此一战非同小可,边关至少二十年太平可保,对于边城老百姓来讲,这比什么都重要。 道边已是里三层外三层,人们互相交换着热烈的目光,激动地议论战神洛桦的英勇事迹,更有因鞑靼而家破人亡的人,目含热泪,口口声声说要给洛将军立长生牌。 还有混在人群叫卖兜售瓜子花生、脆梨甜杏的小贩,高一声低一声唱歌儿似的,嘈杂不堪。 卯正时分,城门徐徐开启,几个军士打马飞奔入城,傅昭料想是先行联络的人,不多时,只听三声炮响,数千兵士迈着整齐的步子,嚓嚓从城门而入。 人群猛然间静了下来,过了几息,又好似决口的洪水般蓦地欢呼起来,大姑娘小媳妇手里的鲜花瓜果,纷纷投向兵士们,而投得最多的,便是高头大马上,冷峻刚毅的洛桦。 不知哪个人激动过头,将一篮子青桃死命扔过去,幸好洛桦策马躲开才没被砸到,只是他旁边的人倒了霉,一个个砸得眼泪汪汪,目光幽怨地看着自家将军,好像委屈的小媳妇。 傅昭临窗看见,笑得前仰后合,待停住笑,却发现洛桦驱马来到窗下,仰头静静望着她。 他因快活而晶莹光彩的双眸,蕴含的浓情似乎要流淌下来。 「阿昭!」他说,「我回来了。」 傅昭又忍不住大笑起来,撑着窗棂,她大声喊道,「洛桦,我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你——」 他笑了,如初升的朝阳,灿烂又炫目。 刚才还喧腾的人群渐渐安静了,大家都在看这位青年将军,和楼上那位「有失仪态」的年轻夫人。 洛桦解下头盔,拿在手里掂了掂,向上一抛,恰恰好落在傅昭手里。 傅昭全忘了孟嬷嬷「笑不露齿」的教导,抱着头盔,随心所欲地大笑着,开朗又热情,一旁的豆儿也不由跟着她哈哈大笑起来。 人们看着傅昭,似被她感染,忍不住咧开嘴,一个个脸上皆洋溢着笑。 这一幕,映入对面茶馆里两人的眼中。 康王笑吟吟说:「能降服洛桦那个杀神,这个洛夫人不一般啊,这回恐怕安国侯府要失望了。」 定国公捋着颌下美髯悠然道:「殿下,不然我们做个顺水人情如何?」 许是流年不利犯太岁,康王近来很是不顺,莫名其妙遭了皇上几次申斥,还丢了身上的差事,烦闷之余,听说老丈人定国公要去宣府捉小舅子章华回京,索性与他一同离京。 第70章 定国公以为他想散散心,因宣府卫所还打着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便劝他换个地方游玩。 康王想的是另一番事情,「岳父和华弟费心思替我招揽洛桦,没有你们辛苦颠簸,我却坐享其成的道理。而且之前因靖王案和他闹得不大愉快,我想来想去,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我亲自和他见一面好。」 如此,二人轻车简从,谁也没惊动,悄悄进了宣府。听闻大军回营,他们有心观察洛桦做派,不想却看到这位杀神和小娘子浓情蜜意的一幕。 定国公心下就有了主意,徐徐道:「有道是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安国侯府不承认他这桩亲事,于他怎么也是桩烦心事。我们给他讨个封赏,替他夫人正名,他焉能不喜?」 康王跷足而坐,潇洒地拿着扇子一下下敲着手心,悠然笑道:「洛桦那人心高气傲,又有几分刻薄冷性儿,先前你们纵着韦放欺他,只怕他已心生芥蒂,顺水人情,我怕一个做不好就成了仇。」 定国公老脸一红,笑了几声,「那是我想岔了主意……他对这小娘子如此上心,咱们这一招必能挠到他的痒处,这次定然不会出差错!只是这事还需殿下多费心。」 康王侧头听他说完,从容一笑:「这有何难,等我回去讨一道旨意即可——这点面子我还是有的,不过别和他明说,透露几分意思即可,既要让他领咱们的情,又不能让他觉得咱们是故意施恩,这其中分寸要掌握好。」 定国公含笑应是,又听康王讥笑道,「别看洛桦是个白身,可愣是能指挥得动军队,可见他在军中的影响不容小觑,那安国侯府也真是愚蠢,放着这么好的势力不知利用,反而弄得跟仇人似的!」 「殿下有所不知,洛桦明明出身侯府,却迟迟不肯归顺侯府的女婿临平王,侯府早看他不顺眼了,又没办法掌控他,只能趁机胡乱给他安插个罪名赶出去。」 康王摇头笑道:「这就是安国侯的愚蠢之处,要么放下成见极力招揽过来,要么一棍子打死让他再也翻不了身,就怕瞻前顾后错失良机。不过这也倒让本王捡了个便宜!」 定国公哈哈一笑,顺势奉承几句,「殿下德配于天,能臣干吏莫不呼应。」 康王摆手止住他,「岳父,还是先去接华弟,来的时候王妃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护着点,见面你可千万别打他。」 提起这个傻儿子,定国公的两道浓眉都拧成一团,无可奈何叹息一声:「这呆子做事全凭喜怒,凡事不肯用心去琢磨,让人耍得团团转犹不自知!」 康平知道他说的是哪个,站起身毫不在意笑道:「旁人提醒多少遍,也不如自己实打实吃个亏长记性,有些事还是让他自己发现好。岳父也不必担心,有王妃看着,出不了大事。」 二人慢步往外踱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流中。 街面上快到晌午才渐渐平静,因小兵传话洛桦不回家吃饭,傅昭便和豆儿在清远楼打了个牙祭。 她们说说笑笑回到家里,却发现章华已然离开,桌上只余一封信,洋洋洒洒四五页,看得傅昭眼晕。 大意是说,他嫌傅昭做的饭太难吃,拍拍屁股走人了。 傅昭「啪」地把信往桌子上狠狠一拍,气呼呼说:「每次也没见你少吃,真是白眼狼!」 酉初时分,因已入夏,天时尚长,一团团的莲花云静静地浮在天边,浑圆的红日沉沉西下,树影婆娑,归鸦翩翩,显得分外静谧恬静。 傅昭坐在院子里,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门,焦急的等待中,洛桦终于回来了。 傅昭拉着他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圈,确看他身上没添什么伤疤,方长吁口气,双掌合十念了声佛。 洛桦笑道:「难得阿昭这般着急,也罢,不用你动手,为夫这就把自己脱个干净,不管哪处都随你查验。」 「呸,」傅昭不禁红了脸,轻啐他一口,「豆儿还在外间,少说这些昏话,热水已备好,先去洗洗。」 洛桦从净房再出来时,桌上已摆好晚饭,清蒸鲈鱼、爆炒的腰子,柴沟堡的熏肉,并几样新鲜时蔬。 旁的倒也罢了,只那盘爆炒腰子,洛桦不禁眉头暗挑,有心说几句打趣她,又怕她面薄着恼,今晚不能如愿可就亏大发了! 傅昭挑几样菜让豆儿下去吃,倒了杯酒递到洛桦嘴边,微偏着头俏生生笑道:「这一杯,祝贺你得胜归来!」 洛桦就着她的手吃了半杯,「你也吃些酒,这里没外人,就是醉了也不怕什么。」 傅昭把杯中剩下的酒吃了,又给他满上,笑吟吟问:「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还得走。」看她笑容一滞,洛桦赶忙解释说,「我是说要回京——王总兵请功折子上将我放到第一位,听说皇上也同意,过几日就有旨意下来。我起复是板上钉钉,九成九是回京。」 第71章 「你怎么知道会回京?」 洛桦又喂她喝了杯酒,「我今天下午见了康王和定国公,他们会想法子腾出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使的空缺。阿昭,到时候你就是三品淑人,侯府也不敢小瞧你。」 傅昭沉默了会儿,慢慢说道:「你和靖王交好,转而投靠他的死敌康王,会不会对你名声有碍?可千万别因为我……」 「你别多心,我自有我的考虑,当今只剩下二子,康王是嫡子,临平王的母妃不过是宫女出身,且早就不在了。除非康王和世子死了,否则绝轮不到他继位。还有……」 洛桦目光陡地一闪,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容,「单凭临平王和侯府的关系,我就要支持康王上位。」 朝堂上的事,傅昭不懂不敢乱说话,因笑道,「你主意已定,我跟着就是。」 二人又吃了几杯酒,傅昭不胜酒力,迷迷糊糊中又遂了他的心愿,翌日回想起来,仍是满身的不自在,嗔怪说:「怪不得你总劝我吃酒,原是存了这心思。」 洛桦贴着她耳边说,「这几个花样,你只说你喜不喜欢。」 傅昭抄起笤帚疙瘩作势要打,刚追到房门,就见豆儿急匆匆过来,「老爷、夫人,外面有两个人,说是安国侯府的石管家两口子,想求见老爷夫人。」 洛桦的脸罩在屋檐下的阴影中,看不出是什么脸色,只一字一顿说道:「不见,轰出去。」 「等等!」傅昭叫住豆儿,转身温言道,「不见不好,不如你去卧房暗中听着,我来探探他们的来意,总之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不答应就是了。」 洛桦思索片刻,让她早点面对这些人和事也好,遂点点头,闪身进了屋。 傅昭让豆儿将人领进来,豆儿犹豫了下问道:「夫人,不换身衣服吗?」 「不用,你只管去。」 石管家是安国侯的奶兄,侯府的大管家,石家的是太夫人身边的掌事嬷嬷,傅昭并没有像上次那样难为侯府的人,直接将人请了进来。 石家两口子恭敬地给傅昭见礼,石管家不好盯着傅昭看,石家的却看了好几眼。 傅昭下着米色纱裙,外罩白底橙黄小花长衣,头饰仅用了红玛瑙垂珠簪,十分的家常。 这是没把他们当外人看,还是表示她的倨傲?石家的一时拿不准主意,只把太夫人的意思转述一遍,无外乎是希望他们重回侯府。 「太夫人说了,不追究二少爷不告而娶的过错,闹得大了谁面上也不好看,大家还是一家人,她还等着喝您的孙媳妇茶呢。」 傅昭微微一笑,轻轻摇着一把檀香木扇,不疾不徐说:「我听说,侯府正和周家议亲,世子已订了亲,不知这是给谁议的?」 石家的心里咯噔一声,额头冒出几滴汗,陪笑道:「二少爷曾和周家议过亲,但后来不了了之,如今有少夫人了,那门亲事自然是不作数的。」 「也就是说,侯府承认了我这个孙媳妇?」 石家的满脸堆笑,「您回府认了亲,敬过茶,大家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在一处,又体面又香亲。少夫人这般的品貌,在这小地方真是糟蹋了,回到京城,侯夫人、大姑奶奶领着您往大小宴席上一亮相,嘿,别提有多少人会艳羡您呐!」 见傅昭只是浅笑,并不说话,石家的转转眼珠,扯扯自家男人的袖子。 石管家会意,低头躬身道,「少夫人,外头的事您可能不清楚,独木难支,没有家族的支持,二少爷在官场上也会处处掣肘。」 「这样啊,」傅昭似乎有些意动,仔细想了想,忽问道,「前几个月侯府来人请我上京的时候,我就说过,若要我们回府不难,只需还我家爷一个清白,现在你们来请,是不是侯府要给我家爷赔不是?」 石家的脸色登时变得十分难看,却没说什么,只觑着傅昭,一口接一口悄悄吐着粗气。 石管家是个灵性人,忙将身子弯得更低,陪笑道:「小的一个下人,不敢替主家应承什么,但太夫人要小的捎话给二少爷……」 他抬头飞快睃了傅昭一眼,复又低眉顺目道:「二少爷不在,说给少夫人也是一样的——太夫人说,儿子不忿父母责罚,便舍去父母家族,陷父母于不慈,陷家族于不义,这算是尽人子之道?」 「人子之道?」傅昭俏脸上似罩了一层严霜,冷冰冰说道,「孝敬不等于盲从,那叫愚孝!孔子云‘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如果做父母的不听儿子的诤谏,执意做不义之事,那当儿子的也只好独善其身,不与其同流合污。」 她不紧不慢,从容不迫侃侃而谈,但其中句句带着刀子,仔细听来,全是在骂太夫人一干人等不是东西,就不配被当做长辈孝敬! 石管家虽说识几个字,却没读过几本书,只知道「子曰」,然子曰过什么全然不晓得。傅昭这番话噼里啪啦砸下来,已然完全把他镇住了,心中不由波浪滔天,暗自思忖不能小看这位村妇出身的少夫人。 第72章 石家的却听不得她指桑骂槐说太夫人的不是,目中暗闪着恼怒的火光,皮笑肉不笑道:「少夫人稍安勿躁,一早听说您是个爽利人,今儿个才算见识到了,您也别动那么大的火,我们来是有正经事,您还是赶紧把二少爷请来才是正经!」 傅昭不屑地笑了下,「我说的每句话都是他的意思,你只管回去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告诉安国侯太夫人——不还我家老爷的清白名声,就别想让我们再认侯府这门亲!」 石家的语气不自觉生硬起来,「少夫人,二少爷眼看要起复,不认父母,不尽孝道,这对他名声有损、仕途有碍。您身为二少爷的夫人,理应规劝,让他迷途知返才对,怎么能火上浇油呢?」 傅昭听了一愣,凝视石家的良久,突然咯咯一笑,「你们若是来传话的,我不为难你们;若是预备说教来的,或是和我打擂台,那你还没这个资格——豆儿,送客!」 话到最后,语气已十分严厉。 豆儿呆立在旁边看他们你来我往唇枪舌战,猛听傅昭叫她,竟吓了个哆嗦,眨着小眼反应了片刻才醒悟,慌忙推着石家两口子往外走。 石管家两口子对视一眼,扭头就走,竟是连礼数也懒得装了。 一时间屋里沉寂下来,傅昭起身踱到窗边,隔窗望去,微风吹得墙角细草不停的摇摆,浮云掠过,云影下青枫树叶簌簌作响,不知为何,傅昭脑中竟浮现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阿昭居然连《孝敬》都知道!」肩膀一沉,洛桦揽着她坐到炕上,「也没有误用成语,很好很好。」 傅昭想得专注,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听他夸自己,低着头羞赧道:「我才开始识字念书,又懂得什么?都是孟嬷嬷教得好。」 洛桦笑道,「先生教得好不管用,只有学生用功才能学好,看来你是下了番大工夫。」 的确如此,她一直在努力,努力学规矩礼数,努力习字读书,努力不成为他的累赘,努力离他的圈子更近一点儿,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因她低着头,洛桦没注意到她的怅惘,犹自兴致勃勃说:「这阵子我闲着,正好有空教你,日后咱们也可做‘赌书泼茶’这般的趣事。」 傅昭不明,听洛桦细细解释了,不禁摇头叹道,「我能和前朝的大才女比?不成不成,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随口一说而已,我根本看不上那些满口掉书袋的酸儒。」洛桦立时转了口风,「阿昭想念书就念,不念就不念,我巴不得你有空多陪陪我……」 傅昭推开他不安分的手,嗔怪道:「说正事呢,怎么又不正经起来?我这样应对石家两口子,你觉得如何?」 「做得好!他们两个借着安国侯和太夫人的势,在府里横行惯了,就连正经的主子都让他们三分,这回在你这里吃了瘪,真是痛快!」 傅昭微睨了他一眼,见他心情不错,便问道:「侯府上次派了二等嬷嬷,这次派了大管家,你说下次又会派哪个?」 其实他二人心下都明白,下一次,只怕是洛桦的父母要登门了! 洛桦慢慢收起了笑容,长吁一口气,神色似乎有点疲倦,翻身枕手躺在炕上,望着承尘只是出神,沉默许久,才说道:「管他谁来,我都不会回侯府。」 只说不回侯府,不说不认父母。听他这么说,傅昭便知如何做了,因笑道:「下次我还挡在前头,你别露头,你不方便说的话我来说,总归非让侯府给你认错不可!。」 「我怎么能躲你身后,让你平白受委屈?」 傅昭笑眯眯道:「不委屈,能替我家老爷出气,我心里高兴。你且瞧着,看我怎么收拾那帮混蛋——只一条,你得给我撑腰,我说什么都得应和,不能一时心软拆我的台。」 洛桦自然满口应是,看傅昭拿出纸笔要练字,忙起身下炕,趿着鞋站在书案后看了一会儿,端端正正的小楷,她的字虽不上好,却也有一番筋骨,忙不迭赞赏一通。 「一天一百张字呢!」傅昭伸出两只小手在洛桦面前使劲抖着,皱着鼻子抱怨道:「不写完不准吃肉,孟嬷嬷太狠了,我的手腕子都要写断啦!」 洛桦一阵大笑,继而给她揉捏松散手腕,温言道:「阿昭现在就很好,这些东西学好了是锦上添花,学不好也没什么,千万别累着自己。回头我和孟嬷嬷说,让她别总拘着你。」 「千万别,她是为我好,不能寒了老人家的心!」傅昭抬头看着他,双眸炯然生光,昂然说道,「我不喜欢学规矩,讨厌被礼数拘束,但我必须学——嬷嬷说,只有学好了,才不会被人揪住错。」 洛桦想说不必太在意别人的目光,但自己不懂后宅妇人圈子里的弯弯绕,孟嬷嬷是其中翘楚,让阿昭学,定有学的道理。遂闭口不言,只摸了摸她的头。 第73章 过了七日,封赏的旨意到了,果不其然,除赏赐之物外,洛桦任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使一职。 还有一道是给傅昭的封诰旨意,三品淑人,这就明确了傅昭的身份,侯府想不承认他们的亲事都不可能。 因明发圣旨,满京城勋贵圈一下子穿得沸沸扬扬,却不是讨论战神洛桦的起复,而是好奇这位洛夫人到底有什么能耐。毕竟和夫君的任命一同下发,这诰命封得也太快了! 先不去说安国侯府一众人各自的心思,只说周家,此时万分庆幸拖了拖侯府的提亲,不然真要答应了,有皇上这道旨意在,自家姑娘只能做妾! 如今,周纹的念想算是彻底没了指望。 想起痴心的周姐姐,章华心痛得直抽抽,马上跑到周家去看她。 也许因为无心涂脂抹粉,周纹的脸色异常苍白,微蹙的眉尖淡染春山,看上去好像蕴藏着无限哀愁的样子。 章华没由来一阵心跳,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翻来覆去几个字,「别难过……你很好……」 「我有什么好?竟比不过一个村妇……」周纹说着淌下泪来,「他还是怨我的吧,不然不会娶一个粗陋之人来刺激我,其实他也难过的是不是?何必呢,白白折磨两个人。」 章华张张嘴,心里颇不是滋味,有些艰难说道:「洛哥并不怨你,而且洛哥对傅昭的感情是真的,还有……傅昭也不粗陋。」 周纹目光霍地一跳,脸上闪过一丝怨怼,旋即以袖遮面呜咽道:「终归是我俩有缘无分,活该是我的罪业,我只受着就罢了。往后你少来吧,看见你,我就禁不住想起他,无法见面只徒增相思……多早晚我死了,只怕这身病才能好。」 「周姐姐你别这么说,大家都是打小的玩伴,不会他成亲连面也不许见。哦,洛哥回京肯定置宅子,到时候我领你去,我就不信他不开门!」 周纹长长叹息一声,心道那宅子里有个洛夫人,难道自己要送上门讨没趣?这个章华,办事不妥当还竟出馊主意,真是蠢透了。 周纹犯愁,傅昭也在犯愁,她给真定家里去了封信,说他们直接从宣府回京,待安置好了再接他们上京。 哪知孟嬷嬷一听就坐不住了,连夜雇车往宣府,硬是在他们临行前赶到。 这也就罢了,孟嬷嬷不知听谁说了什么,板着面孔,教训道:「我夫人才离我几日,学的规矩就全忘了?」 傅昭眼睛瞪得溜圆,「嬷嬷,我做错什么了吗?」 孟嬷嬷扶额叹道:「夫人,您怎么能大庭广众之下,对桦哥儿……表达爱慕呢?还嚷得那么大声,就是乡下姑娘也没有这么大胆的,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傅昭俏脸一红,呢喃道:「当时没想那么多,一激动就……嬷嬷,我错了。」 她干净利索认错,孟嬷嬷倒有些过意不去,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别怨嬷嬷多嘴,夫人真心待桦哥儿好,嬷嬷欢喜得了不得,只是咱们要进京,面对的不单是侯府那些人,还有许多贵妇贵女。」 「她们循规蹈矩惯了,有自己的圈子,贸然来了个性情率直的你,举手投足皆与京中风范格格不入,她们即便表面上不说,背地里也会嘲笑。久而久之,你就会被孤立,那时最难受的是你,最难过的是桦哥儿。」 傅昭静静听完,前世的种种遭遇又浮现在眼前,个中滋味,自己更清楚,便郑重应道:「嬷嬷放心,我记下了」 傅家二老还留在真定,而傅昭自是不愿和爹娘分开的,爹娘辛苦大半辈子,她想让他们跟着自己到京城享享福,便预备着人去接。 孟嬷嬷的考虑更深了一层,她仔细思索半天,斟酌着说道:「夫人的孝心无可厚非,一来夫人还没在京城站住脚;二来现下还有一桩要紧的事,须得亲家去办,不如等办妥了再接他们上京不迟。」 她说着,用手比了个「二」,傅昭立刻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二姐! 洛桦的岳家有个做妾的女儿,的确不大好听。更要命的是,刘员外曾在临平王府当差,说是王府的下人也不为过,而临平王论起来还是洛桦的堂姐夫。 小舅子的二姨子是大姐夫家下人的妾,虽说此下人早已富甲一方,但见了王府旧主,依旧要磕头行礼,更别说他的妾! 傅昭顶着小妾之妹的名头,纵然是三品诰命,也难免遭人耻笑。而洛桦和临平王关系冷淡,有这一层关系在,见面尴尬不说,气势上就先低了一头。 所以孟嬷嬷离开真定前,把其中利弊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傅家二老听,趁着消息还没传到京城,让他们务必把傅二姐从刘家弄出来,然后赶紧找个清白人家嫁了,哪怕家境贫寒也使得。 傅昭也不愿二姐做妾,倒不是为面子,她担心的是二姐受委屈,想起上回见面时,二姐冷淡疏远的样子,她隐隐觉得这事不会太顺利,但鞭长莫及,只能叹息一声,盼着爹娘能说动二姐,将她从刘家带出来。 第74章 她下意识地忽略了刘员外的意思。 调令已到,洛桦辞别宣府众人,带着傅昭几个踏上回京之路。 盛夏的骄阳在湛蓝的晴空中缓缓移动,地面热气蒸腾,一丝风也没有,京郊官道两旁的柳树枝条一动不动直垂地面,知了有气无力地喊着「热啊——热啊——」,阵阵热浪扑面而来,热得人喘不过气。 马蹄声声,车轮骨碌碌驶过,焦热的黄尘细土随之飞起,乍看上去,就像大地冒烟了似的。 傅昭不住拿帕子擦着汗,对拼命摇扇子的豆儿说,「我自己来,你歇会儿,摇了这半日,当心手酸得端不起饭碗。」又探出车外对洛桦说,「大太阳下走了这么远,找个阴凉处歇歇吧,我都快中暑了!」 洛桦笑笑,拿着马鞭向前一指,「前面围着块瓜园,咱们正好去歇脚。」 那块地儿临近官道,后面有条小溪,前面有几棵大柳树,好多人在这儿乘凉吃西瓜。 常言道,暑天无君子,赶路的人们又累又热,别管是贩夫走卒,还是士绅书生,此时都顾不得什么礼数,几乎全打着赤臂,哧溜哧溜啃西瓜,吃得是满口汁水横流,什么规矩斯文体面,都不如这一刻的爽快来得重要。 傅昭几个也下了马车,因洛桦出手大方,瓜园主人特地搬来几个小杌子并一张矮桌给她们用。 西瓜用井水湃过,一口咬下去又凉又甜,浑身上下畅快无比,暑气顿时消去大半,傅昭幸福得眯起了眼,吃得高兴时,忽听旁边高谈阔论,说的正是洛桦。 「那杀神残暴得很,宣府城尸首堆得山高,血渗到地下,大雨都冲不掉啊!」 「我听我二大妈的三孙子说,护城河的水都是猩红的,上面飘着无数尸体,血腥味三日不散,唉,简直是人间地狱!」 听者啧啧称奇,不时随声附和。 「不止这些,我也听说了,他生吃人肉,喝人血,卡巴一声就拧断人的胳膊啃,那些鞑靼根本不是他打跑的,都是吓跑的。」 有心怀慈悲的,赶忙双手合十,大慈大悲咒不分个地念了一通。 还有的神神秘秘说:「我听说他不但残暴,还好色,家里的丫鬟媳妇都干了个遍,连亲妹子也不放过,不然侯府怎会不容他!」 便有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安国侯的二小姐一直没出阁,原来还有这个缘故,那不是恨毒了他?」 「恨有屁用,人家能杀敌立功,当初灰溜溜被赶出府,如今还不是风风光光的回来了?这下安国侯可要倒霉喽——」 有人挤眉弄眼道:「要想免灾,只需侯府女人上阵!」 众人立时哄堂大笑,其中说得最欢的见洛桦在一旁默默吃瓜,便招呼他一声,「这位兄弟从何处来啊?」 「宣府。」 一听是宣府,众人纷纷投过来好奇的目光,「你可见过杀神?」 「见过。」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他长什么样,是不是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 「和我一样。」洛桦笑笑,咬了一大口西瓜,红红的西瓜汁顺着嘴角流下,配着他怪异的笑,怎么看怎么渗人。 一言既出,众人愕然,场面顿时静下来,连树上的知了都变成哑巴。 「跑啊——」不知谁喊了声,众人登时一哄而散,须臾片刻散了个干净,只余一地瓜皮、瓜瓤,另几只鞋。 傅昭最受不了洛桦受冤枉,已气得双眼冒火,若不是孟嬷嬷拉着,早跳过去痛骂一顿。 孟嬷嬷揉着额角叹道:「我的夫人呐,您这急脾气可得收收,和这些人理论个什么劲儿?您看桦哥儿都没动怒。」 「不能任由他们胡说,谣言可以杀人的。」傅昭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孟嬷嬷不由一个激灵浑身冒出冷汗,洛桦也面色肃然,一时间三人谁也没说话,只听柳树上的知了长一声短一声叫着。 洛桦踱了两步,寒凛凛的眸子注视着京城的方向,脸色变得有些阴郁,良久才缓和下来,转身道,「都是站不住脚的蜚语,阿昭不必放在心上,我自会处理。」 傅昭知道他是安慰自己,忙压下心中万千情绪,笑道:「侯府只会做这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怪不得声势一日不如一日,我看他们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啦!」 洛桦不禁莞尔,「待你家夫君提枪上马,大杀四方去也。」 到了京城已是申牌时刻,洛桦托人,提前在南城烂泥胡同赁了屋子,小小的二进院子,他们四人住足够了。 新任官员自有一套流程,洛桦担着守卫宫禁重任,自与常人不同,略洗漱一下,换上官服便急匆匆递牌子进宫请见皇上。 傅昭问孟嬷嬷,「我是不是也要进宫谢恩?」 孟嬷嬷笑道:「按理儿是要谢恩,您能想到这一层很好,我刚才让桦哥儿顺便帮你递牌子,但什么时候进宫可说不准。」 第75章 「进宫就能见到皇上皇后了吧?」傅昭两只大眼睛兴奋得闪闪发光,支着脑袋笑嘻嘻说,「老天爷,这可是我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 孟嬷嬷失笑道:「外命妇进宫,大多是在殿外磕个头,能见到皇后的没几个。」见她小脸塌下来,忙安抚说,「夫人不用失望,大朝会的时候总有机会,夫人是三品,位置靠前,没准儿连皇后身上的配饰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傅昭想想,不禁抿嘴乐道:「那我可要睁大眼仔细瞧瞧,回来讲给娘听,定会羡慕得她睡不着觉。」 暮色苍茫,归鸦翩翩,千家万户炊烟袅袅,飘飘渺渺四散空中,雾霭缭绕的禁宫在火红的落日照耀下,给人一种「紫气蒸腾」的感觉。 凤仪宫东暖阁内,张皇后戴着双凤翔龙冠,穿着大袖龙凤真红绣袍,红罗长裙,端端正正坐在紫檀百宝嵌花卉座上,满面含笑听儿子说话。 康王知道母后深居后宫,整日介无聊,便将一路上所见所闻的乡野趣事说给她听,见她高兴,又随口编笑话哄她发笑,说着说着,便将傅昭当众表达爱意的事情讲了。 皇后何曾见过这样热情奔放的女子,不免有几分好奇,「洛桦那样眼高的人,当初连所谓的‘京城第一美’都瞧不上,反倒看上个乡下丫头,有意思。」 「患难夫妻,情分自然不同寻常。」康王笑道,「儿臣倒觉得洛桦的性子变了,不似先前那般桀骜不驯。我略一示好,他马上会意,反而主动请我帮忙讨他夫人的诰命,可见他对夫人之用心。」 皇后便愈发对傅昭好奇,「能降服那个冷面神,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 「这有何难,洛桦已经在父皇那里奏对,他夫人也必会递牌子谢恩,您招她进宫一见不就行了!」 正说着,奉天殿的宫人请见入内,「皇上请王爷过去……皇上和洛大人在论军事,叫王爷过去听听。」 送走康王,皇后问身边的夏太监,「去看看洛夫人有没有递牌子,有的话叫她明个儿进宫。」 夏太监生得白白胖胖,两只绿豆眼眨了眨,满脸堆笑「确实递牌子了,老奴正准备禀告您,一直没抓着空儿。只是老奴觉着,现在见她,是不是有点早了?」 「此话怎讲?」 「回娘娘的话,殿下招揽洛大人,您又急着给洛夫人做面子,这事传到皇上耳朵里,只怕会做他想……」 皇后眼光微闪,淡淡笑了下,却不再提此事。 洛桦直到亥时三刻才回来,脸色中带着疲惫,然一双冷眸晶然生光,倒显得精神不错,他接过傅昭手里的蒲扇,边给她扇风边说:「皇上准我三天假,让我休整后再去上任,正好陪你逛逛京城。」 傅昭只穿着豆绿纱衣,衣摆随风轻舞,隐隐勾勒出衣下玲珑身形。洛桦一阵口干舌燥,揽着她想做点什么,却被她一把推开,「大热天的,别挨那么紧。」 洛桦只得苦笑。 傅昭却是攒眉拧目苦思,一副难以取舍的样子,「我也巴不得出去玩玩,只是今天递了牌子,如果皇后要召我进宫,岂不是误了?」 洛桦愣了下才明白她的担心,忙笑道:「不妨事,就算传你进宫,也是头一日降旨,第二日再去——这都算是快的,有的还要隔几日,选吉日良辰进宫。」 傅昭这才放下心来,开始兴致勃勃地掰着指头数自己要吃什么,艾窝窝、豌豆黄、驴打滚……一时间竟说得快要流口水,不经意间瞥见洛桦满目含笑望着自己,方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我又馋嘴了,往后一定注意,不能叫人笑话了去。」 洛桦心里一阵酸热,轻轻握着她的手说:「不要在意别人的目光,食色性也,无可厚非,即便是我也有馋嘴的时候。城东有家范记冰食店,那里的杏仁豆腐和什锦冰盘很好,往年夏天我隔三差五就去一回,明天带你尝尝去。」 傅昭笑着应了,听他问道:「我们常住京城,赁房子不是长久之计,阿昭喜欢什么样的宅院,我让牙人多留意些。」 京城寸土寸金,傅昭因笑道:「够住就行,只要咱们一家和和美美的,什么样的宅院都好。」 「阿昭是瞧不起你的夫君,怕我买不起大宅子?」 「呦,我的话竟伤了你的自尊?对不起,那我说给你听,爹娘、二姐,要有单独的院子,不能比真定的房子小。我娘和我二姐爱打扮,给她们每人一间屋子专门放衣服首饰……我还想要个花园子,一年四季都有花开,哦,最好给我爹弄块地,他最喜欢伺候庄稼,」 洛桦已是哈哈大笑,「好好好,定当遵从夫人之令。」 傅昭也是乐不可支,调侃道,「我看再给公公婆婆留个院子,省得别人说你娶了媳妇忘了娘。」 「……他们自有侯府的院子,不必多此一举。」说着,洛桦脸上已没了笑容,耷拉着眼皮道,「夜深了,睡吧。」 第76章 傅昭自知失言,腆然一笑,再不多提。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二人乘上马车,满京城的逛。 绕了一大圈下来,马车上已是大包小包一大堆,几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傅昭摆弄着手里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叹道:「这套头面要梳髢髻才用的,我不会梳,你非要买,倒是可惜了。」 「不用你动手,让孟嬷嬷寻个梳头娘子来,每天变着花样给你梳头。」 傅昭不胜感慨道,「梳个头发也要专人伺候,搁以前我想也不敢想。」 「以后你想不到的多着呢。到了,就是这儿!」洛桦扶着傅昭下了马车,含笑道,「许久不来,我还真想这一口。」 傅昭抬眼一看,这家不大的门脸,门匾上只写「范记」二字,旁的一概全无,里面人声嘈杂,热闹得很。 刚踏进店,掌柜的就迎上来,两眼笑得眯成一条缝,一边往里让,一边说:「老客辛苦,快请里头安置,您老头一回来,茶水不用掏钱……哎呦喂!」 他猛地一拍脑门,脸上的笑立刻真挚了几分,连连作揖道:「这不是洛爷吗?老天,可有日子没见您来了,我还当小店做的哪里不对得罪您老,想找您告罪去呐!」 这几句话透着熟稔,又带着顽笑,说得人浑身松快,洛桦嘴角也弯了下,「老范,难为你还记得我。」 「看爷说得这话,爷打小就在我这儿吃冰,老范忘了谁也不敢忘了您呐!快里头请,楼上西面老位置,一直给您留着——夫人小心脚下——步步高升喽——」 傅昭好奇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他夫人?」 范掌柜呵呵笑道:「咱是做生意的,练的就是个眼力见。不瞒您说,洛爷十多年来还是头回带女眷来小店,瞧他紧张您那劲儿,我要是再看不出来,这双眼睛就白长喽。」 傅昭不禁一乐,便是洛桦也面露笑意,随手拍了拍范掌柜的肩膀,这般亲切随和,把范掌柜惊得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二楼雅间坐定,范掌柜也不问,直接端来数十样小食,琳琅满目摆了满满一桌子,躬身赔笑道:「都是您老惯用的,另有小店几样新出的点心,请夫人尝尝合不合口味。」 洛桦扫了眼桌子,略一点头,范掌柜立马会意,点头哈腰退了下去。 这么多两人肯定吃不完,傅昭不过每样略尝尝,旁的倒也罢了,唯独那碗杏仁豆腐吃了个干净。 不知什么时候天阴了上来,隔窗望去,大片大片的灰黑色的云缓缓移过来,遮了大半个天。 眼见要下雨,二人赶忙出了范记,洛桦扶着傅昭上了马车,眼角瞥见斜对角有一顶轿子颇为眼熟,未及开口,但见轿帘一闪,一个贵妇人穿着妃色花卉纹镶边荼白暗花褙子,朱砂花卉纹马面裙款步下了轿。 她四十岁上下,身形有些发福,相貌并不出众,眼角还有几道鱼鳞纹,满脸的凄苦,一看到洛桦,登时满目泪光,捂着嘴哽咽道:「桦儿……」 洛桦的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如纸,垂手后退两步一声不言语。 车内的傅昭已然认出来,这位正是洛桦的母亲王氏,她生怕洛桦吃亏,想着不如自己去应对,不想却听王氏提及自己,心下微怔,挑帘的手便停在空中。 王氏说:「听说你在外头娶了亲,你不知道府里为这事闹翻了天,我又找不着你,急死我了——娶了就娶了吧,木已成舟,总不好把人家姑娘再退回去,那人家可就没法儿活了。」 她擦擦眼泪,上前拉着洛桦,又是欣慰又是责怪,「真是儿大不由娘,自己能做主就是不一样,可你也不能忘了母亲,几次三番叫你都不回来,若不是我到这里堵你,你还打算一辈子不见我?」 洛桦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王氏一下子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哭,「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最喜欢这家的冰食,小时候偷跑出来,哪儿都不去玩,只认这里……自从知道你要回京,我每天都来这儿守着。」 洛桦眼圈有些发红,嘴紧紧抿成一线,喉头动了下,看得出在极力压抑内心的波折起伏,良久才说:「你来劝我回府?」 一言提醒了王氏,忙擦干眼泪说道:「不是不是,我是来给你报信的——说起来你也太孟浪了些,既然有妻子,怎么还招惹外头的女人?招惹就招惹了吧,收了房也就是了,怎么能始乱终弃?这可不符合你大家公子的身份做派。」 这番话把洛桦听愣了,反问道:「我招惹谁了?」 王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自己做的好事转眼就忘,和你爹一样!封赏的旨意一下来,门外就来了个姑娘,口口声声说与你有肌肤之亲,非要一头碰死在石狮子上!幸亏你大伯母果断,赶紧接进府安抚下来,不然御史参你一本,你的仕途就完了。」 第77章 洛桦瞠目望着她,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氏抚了下他的头,柔声道:「乍然离了侯府,又没有长辈父兄的拘束,难免放纵心性寻个野味儿,这没什么。只是以后注意了,外头的女人不干净,还是得从家生子儿里头选。」 「如果我说我没做过呢?」 王氏怔楞下,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不自然地笑道:「母亲当然信你。」 「不,你不相信我!」洛桦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诚如当初,你只怪我做事不周密让人拿了把柄,却从不肯信我根本没奸污过三妹妹!」 他话音很大,吓得王氏慌忙四下张望,压低声音急急道:「小点声,生怕别人不知道吗?不过说是庶妹,是不是你爹的种儿还两说呢,一个下贱的丫头片子,玩了也就玩了。」 「桦儿,母亲知道你委屈,哪家的少爷没点儿风流韵事,偏生咱们府里规矩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现下好了。」王氏笑眯眯说,「趁你重获圣眷的好时机,母亲去求了太夫人,她松了口,只要你低头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了。」 洛桦起先还静静地听着,后来脸色越来越苍白,继而变得又青又灰,死人一样难看。 王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对儿子的变化毫无察觉,「你既有侯府的帮衬,又有王爷的扶植,封王拜相指日可待。你爹我是指望不上的,只盼着你别光顾你媳妇,下次也给母亲请个诰命!」 一阵疾风挟着土砂扑上来,打得车壁沙沙的响,傅昭气得两眼发昏,胸口仿佛有千斤巨石,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死命吸了几口气,一撩车帘跳下马车,冷笑一声道,「都说您糊涂不省事,我只当是侯府故意抹黑,今日一见,方知传闻不假。可叹我家夫君大好男儿,竟有你这样的母亲!」 乍然听见有人训斥,王氏似乎身上颤了一下,脸上竟露出几分怯意,随即醒悟过来——自己面前站的是儿媳,不是婆母! 她一时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学着太夫人的样子,摆出婆婆的气势,声色俱厉喝道:「这是哪家的媳妇?敢这么和婆婆说话!」 洛桦眉头拧了拧,正要替傅昭分辩,不防她将自己往后一拽,挺身挡在前面,只听她说道:「这又是哪家的婆婆?竟和外人合伙儿坑害自己亲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狼不是娘。」 王氏在太夫人面前都是伏低做小,连高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从来没见过和婆婆打擂台的儿媳,当下惊得打了个顿儿,脑子也不灵光了,把太夫人交代的话忘了个干净。 傅昭这话说得扎心,但凡当娘的都受不了,王氏哭哭啼啼地说:「我心再黑也不至于害自己亲骨肉,那丫头赤条条死在他床上,既有人证又有物证……纵然我满心替他开脱,也是于事无补。」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傅昭声音又沉又重,字字打在王氏的心上,「您说的是‘开脱’不是‘伸冤’,心里已然认定这事是他干的。也许您有很多的无奈,但您宁肯信外人之言,也不信自己孩子,只这条,您就不是合格的母亲!」 王氏遇强则弱,此时气焰消去大半,强自辩解道:「我没缺他吃没少他穿,怎么就不合格了?你小家子出身,不懂高门大户里头的规矩,等你入了侯府,就能体会我的难处了。」 后面传来一声轻咳,王氏一激灵如梦初醒,急急劝道:「桦儿,先不说别的,那女人还在府里,须得尽快解决。既然你不愿意回府,不如让你爹和你大伯去你那里,商量商量怎么办。」 傅昭根本不让洛桦说话,扫了一眼侯府轿子旁的仆妇,「用不着,这种没影儿的事我们是不认的。」 「你年纪小不懂事,别被一个‘妒’字蒙住眼,若是事情闹大了她去告官,倒霉的可是桦儿。」 「随便她告去,我还要告她污蔑官身呢!」见天色愈加晦暗,马上要下雨,傅昭一边推着洛桦上马车,一边扭头说道,「也请那几位嬷嬷转告侯夫人——谁请进府谁收房,让她留着给安国侯做小吧!」 说罢,再不看一众人,乘上马车扬长而去。 一路上洛桦都没有说话,傅昭知他心烦,亦不多言,二人就这么沉默着,在一声接一声的闷雷声中回到家。 出乎意料,章华竟在等着他们。 「你来做什么?若是再为周纹说话,就给我滚出去!」洛桦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发,又想起这小子在宣府时,得了傅昭大半个月的照顾,颇有些吃味,说起话来竟是毫不给他面子。 章华委屈得嗷嗷叫,「自从皇上封了傅昭诰命,我还提过周姐姐一个字?」 「她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得得得,嫂子、嫂子还不成吗?」章华挠挠头,拿出张烫金大红请帖,「我家后花园开了一池子荷花,家里要开个什么赏荷宴,这是请帖,您二位可务必赏光。」 第78章 傅昭问他:「你的周姐姐去不去?」 「唔……倒是给周家下了帖子,不过来不来的我也说不好。你们来了,或许她就不来了——我可没不愿你们来的意思,我家老祖宗说了,谁不来都行,唯独你们必须得来!」 洛桦点点头,「帖子我接了,你滚吧。」 「我招你惹你了?张口闭口要我滚。」章华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拉着傅昭要她评理。 「不是赶你走,是怕你路上淋雨。」傅昭塞给他一套蓑衣斗笠,「看看这天,乌云都压到房顶上了,还不赶紧走。你特意给我们送帖子,若是淋病了,可叫你洛哥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洛桦冷着脸想说他病了关我屁事,对上傅昭警告的眼神,摸摸鼻子,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这在章华看来,无异于洛哥默认了,他美滋滋嘬着牙花子对洛桦说:「看在你关心我的份上,本少爷决定不和你这个小肚鸡肠的家伙生气。」 洛桦捏捏拳头,章华一听嘎巴嘎巴的响声,汗毛立即竖起来,忙不迭往外跑。 傅昭吩咐豆儿送他出门,章华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嘱咐道:「宴会宾客众多,保不齐有一两个心思不纯的,到时你别自乱阵脚,一切听我母亲提点就是。」 傅昭知道他说的必是安国侯府,因笑道:「代我向老祖宗和伯母问好,多谢她们费心。」 章华刚走没多久,便听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震得房宇簌簌作响,紧接着疾风顿起,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瞬时打下来,又停了片刻,便听从西面传来一阵松涛似的雨声,霎时间房檐下就挂了一层雨幕。 洛桦站在窗前,望着淙淙大雨只是出神,任由风雨打在脸上、身上。傅昭进来站在他身侧,沉默许久,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娘说的话太重了?」 「没有的事,你别多心,我只是气她糊涂。」洛桦拧着眉头,怔怔看着外面,目光仿佛要穿过混沌的雨雾似的,好半天才无可奈何叹道,「她总是这样,事事听从太夫人,生怕得罪人,偏偏又爱博贤惠名声。」 「我在外是人人敬畏的大将军,回府了她却要求我伺候世子洗漱——就为了太夫人夸她一句教子有方,简直不可理喻!哪怕我是个白身,那也是侯府正经的主子,凭什么要我干下人的活儿?」 「还有我爹,整日和姬妾鬼混,遇事就躲,树叶掉下来都怕砸脑袋上。当初我被逐出府,好歹我娘还留了几滴眼泪,他呢?在小妾房里足足藏了三天!」 「我一门心思建功立业,固然是为了不负祖父重振侯府的重托,但何尝不是为了让爹娘在侯府里挺起腰杆?可他们反怪我不知收敛太过张狂。」洛桦越说越气,狠狠砸了下窗棂,「我怎么就摊上这对爹娘!」 傅昭轻轻靠在他身上,缓缓道:「我们没办法左右自己的出身,多想无益,别气了。」 洛桦看看窗外满树绿叶,久久才叹了一口气,含着几分感触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若不是有这番境遇,我岂会遇到你?可见老天是公平的。」 傅昭咯咯一笑:「还是我慧眼识英雄,掐指一算,嗯,这人是大富大贵之命,赶紧抢回家做女婿!」 看着她灿烂的笑脸,洛桦也不禁莞尔,摩挲着她圆润滑腻的肩头,想起昨晚没得手,不由一阵蠢蠢欲动。 傅昭尚未察觉他的变化,犹自问道:「你和安国侯谁在皇上跟前面子大?唉,你干嘛……」 洛桦解下她的褙子,浅浅笑道:「往后我不知道,眼下我可是圣眷正浓,不然皇上不会把拱卫禁宫的大权交给我。」 他从后揽住傅昭,盈盈细腰不足一握,伸手探入裙底,目光陡地深沉几分,嗓音立时变得喑哑暗沉,「夫人,你家夫君只有你肯疼……」 傅昭满脸红晕,轻啐他一口,却没推开他。 许是近来频有鱼水之欢,但觉润泽柔腻,不似先前晦涩险阻,直冲之下,竟正中靶心,惹得灿花纷呈,娇蕊吐露。室外大雨磅礴,雷声滚滚,室内小河淌水,莺啼婉转,一派旖旎风光。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快,至第二日清晨已是雨霁天晴,大太阳当空一挂,复又热气蒸腾。 因明日有宴席,孟嬷嬷给傅昭细细讲了其中门道,又选了几身衣服首饰,忙乎了大半日还是不满意,「还是太急了,人手也不够,就我和豆儿两个伺候的,连个跟车的都没有。」 傅昭觉得不是大事,寻常事情自己动手即可,有两个人撑门面足够了! 可到了那日,她方知自己这种想法是有多傻。 洛桦骑马,傅昭主仆三人坐马车,辰时左右到了定国公府。傅昭本以为自家来得够早了,结果定睛一看,雄伟壮丽的府门前却是车水马龙,冠盖如云,各色驮轿、马车排出去老远,也不知多久才轮得到自己进去。 第79章 正踌躇时,府里跑过来个家丁,老远就开始行礼,低头哈腰往里让,「二少爷命小人在此候着,您来了直接入内,洛爷您请。前面老几位麻烦让让——夫人坐好——咱们走着!」 国公府的门槛早已拆下,马车直接驶到二门,下车复又坐上小轿,走了约莫两刻钟方落轿。 洛桦扶着她下轿,温声道:「男客女客不在一处,我在水榭那头,有事你让孟嬷嬷去唤我。我方才打听了下,康王妃今日要回娘家,她那人活泼豪爽,你……」 「洛郎!」一声轻呼打断了二人。 只见一个十六七的妙龄女子穿着淡蓝交领半臂,白地儿浅灰竹叶纹马面裙款步走来,向洛桦屈膝一蹲,双目泪光点点,怯怯叫了声,「洛郎,你可还好?」 傅昭只觉头「嗡」的一声,心头急跳眼发昏耳急鸣,曾经深埋心底的恐慌毫无由来地涌上来。 此人稍长的瓜子脸,微颦的柳叶眉,一双雾蒙蒙的细长眼,看上去温婉乖顺,总是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却不是周纹又是谁? 熏风掠过,甬道旁的盛开着艳丽的蔷薇花被吹得婆娑摇曳,浓绿得要滴下来的灌木丛发出簌簌的声响,蝴蝶翩翩飞过,偶有几只蜜蜂嘤嘤吟唱,恍惚间,傅昭竟是半点人声不闻。 洛桦没有答话,他敏感察觉到傅昭不对劲,「阿昭,你手怎么这般凉,哪里不舒服?」 手上传来的温暖让傅昭渐次镇定下来,她摇头笑道:「只是太阳晒得有些晕,一时晃了神儿,没事的。」 洛桦展开泥金折扇遮在傅昭头上,很有几分歉意的味道,「是我的错。」 这话说得巧,傅昭立刻会意,知他无意周纹,心下更为大定,暗自思忖道今生非彼世,自己身上有三品淑人的诰命,再也无人敢质疑她洛夫人的身份。 就算是安国侯府,吃了几次闭门羹,窝了一肚子火却拿自己丁点儿办法没有,自己又何必惧怕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周纹呢? 该走出上辈子的阴影了!傅昭眼风扫了周纹一眼,挑眉笑道:「的确是你的错。」 这话意有所指,周纹不禁暗暗咬牙,复上前几步,哀声叹道:「洛郎,咱们认识十几年,打小儿一处念书,一处玩耍,当初何等要好……如今竟要相逢不相识,思及至此,真真儿叫人感伤。」 他们站在岔道口,难免有人向这里张望,加之洛桦本身极惹人注意,便有人偷偷指指点点。 傅昭扯扯他的衣角,笑眯眯说:「这位姑娘问你呢,你怎么不搭理人家?」 洛桦捏了捏她的小手,回身上下打量了周纹几眼,皱眉叹道:「周姑娘说话太不讲究,我打小儿就在兵营里头混,略有空闲还要进学,何时与你一同念书一同玩耍?切莫再说些让人误解的话。」 此话入耳,周纹全身一震,只觉「轰」一声全身血液倒涌上来,一时间脸涨得通红,樱口微颤,呢喃道:「当真是冷面冷心的无情人,眼里只有新人笑,哪里还听得到旧人哭。」 她说到笑,傅昭就真的笑出声来,朗声道:「原来是周姑娘,我还没进京的时候,就总听到姑娘的名头,简直如雷贯耳,以为定然是当世第一人,今日一见,方觉传言果然不可信。」 周纹不屑理会她的嘲讽,只下死眼盯着沉默不语的洛桦,仿佛不认识他似的,紧咬着嘴唇,眼眶渐渐红了,泪珠儿转了又转,然始终没有掉下来。 泪眼朦胧,为君消得愁肠断——这幅样子,别说男人,就连傅昭看了也十分心疼。 她语重心长道:「周姑娘,我听说过你的事,有句俗话说得好——不是自己的千万别强求,你求也求不来!你说你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非说和别人的夫君一处玩耍……」 傅昭啧啧称奇,显出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纳罕道:「便是我一个乡下人都知道,这是最没皮没脸的作为。听说周家也是诗书传家,把自己脸面丢地上让人使劲踩,难道就是你家的谦虚风范?」 洛桦微微低下头,手虚握成拳掩在嘴边轻咳几声。 周纹本想用些似是而非的话刺激傅昭,最好让他们夫妻互相猜忌才好,但没想到洛桦竟然矢口否认,更没料到傅昭这般牙尖嘴利,说话肆无忌惮,毫不顾忌三品淑人应有的风范气度! 羞恼之下,她张口欲驳,却听见洛桦的轻咳声,心下大喜过望:想来他到底念我对他的情意,不忍我受这个粗笨蠢妇的羞辱,提醒她适可而止。 越是此时越要让他知晓何为云泥之别,如是想着,周纹随即压下滔天怒火,侧身而立,娥首轻垂,露出莹白修长的脖颈,美目含泪,怯雨羞云,抬眼这么一望——他、在、笑! 他哪里是在出声提醒,分明是实在忍不住笑,咳嗽几声掩饰而已! 周纹几乎没见洛桦笑过,哪怕看杂耍别人笑得前仰后合,他也是冷冰冰的全无表情。可现在,他在笑,笑谁?笑自己么?自己有什么可笑的? 第80章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这位矜持的大小姐,娇怯羞赧的表情渐渐凝固住了,一时间如木偶泥人般僵立原地,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看到她呆傻痴楞的样子,傅昭心里爽快至极,没有来的想笑几声,虽然心里说不能笑不能笑,但嘴角却不可抑制地上扬,终于「噗嗤」一声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一笑,洛桦也憋不住了。 这对夫妻,一个哈哈哈,一个呵呵呵,再加上个不明所以跟着傻笑的豆儿,顷刻吸引路人无数目光。 周家曾和安国侯府议过亲,侯府为造势逼洛桦就范,并未刻意隐瞒,因此京城很多人都知道周大小姐和洛将军这一段逸事。如今看到二女一男对峙,不免有好事者浮想联翩起来,更有人放缓脚步,竖起耳朵听他们说什么。 周家丫鬟绿芳见小姐受辱,撸起袖子准备骂回去,冷不防对上洛桦鹰隼般冰冷锐利的目光,吓得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哪里还敢说半个字。 傅昭眼神闪了闪,随后止住笑,让洛桦快去水榭那边,「你再耽搁下去,只怕章华那急性子又要跳脚,回头再唠叨得我耳朵起茧,赶紧去吧!」 洛桦含笑点头应是,看也不看周纹一眼,转身离去。 「周姑娘,你也看到了,我家爷对你着实无意,你纠缠来纠缠去,败坏的是你自己的名声,何苦来?」傅昭仿佛不胜感慨道,「洛郎不是你能肖想的,你且好自为之罢。」 这话听起来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周纹突然觉得冷风森森阴气逼人,不由心头一阵急跳,三伏天下居然出了一身白毛汗。 傅昭冷哼了一声,这句话是周纹上辈子常挂在嘴边的,自己听了无数次,如今,原封不动还给她! 周纹不甘心就此认输,「你此时尽管得意,可麻雀就是麻雀,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总有一天……」她本想说叫你死在我手里,可瞥见一直默立的孟嬷嬷,话未出口便改了,「让大家知道,你根本配不上洛郎。」 「有空想这些,还不如担心你自己,你眼里除了我家爷就没别的吗?先看看周遭吧。」 周纹茫然四顾,但见不远处贵妇贵女三五成群,指指戳戳,时而窃窃私语,时而用手帕子捂着嘴格儿格儿地笑。还有一些明目张胆指指戳戳,眼神一个劲儿往她身上瞟。 周纹脸色立时变得雪白,耳朵嗡嗡乱响,若不是绿芳扶着,只怕就要昏倒过去。她知道,因「京城第一美」的名头,不少人暗地里嫉妒她,早恨不得把自己踢下去,只是自己做事妥帖周全,她们揪不出错。 今天这一场,就有几个不怀好意的人在,她们肯定不会说自己好话,以讹传讹,最后还不定传成什么样,不行,自己不能叫人笑话了去! 转移人们注意力最好的方法,就是制造一出更大的丑闻。 周纹阴毒地盯视着傅昭远去的背影,恶狠狠冷笑道:「好好享受吧,只怕没有下一个赏花宴可让你玩乐了。」 甬道月洞门后,早有一个穿戴不俗的国公府丫鬟侍立,见傅昭三人过来,忙屈膝问安:「可是洛夫人?我家夫人吩咐奴婢给您带路,不巧奴婢内急,耽搁了会儿来晚了,给您赔罪,您可千万别见怪。」 其实她早就来了,这是刚刚那情形不便出现而已。傅昭也明白,因笑道:「姐姐哪里的话,我也是刚到,你来得恰恰好。」 那丫鬟了然一笑,遂引傅昭向内走去。 穿过月洞门,两旁是一人多高的花墙,中间是一条细石甬道,走了一射之地,绕过凉亭假山,顿觉豁然开朗。 一大片荷塘,有二三十亩大,满塘倩影摇曳,清香沁人,茫茫碧波中,凉风带着水气吹过,虽是盛暑,也凉爽得好似初秋。 女眷皆安置在岸边的听雨楼,一楼已坐了不少人,满满当当的,见傅昭进来,因是生面孔,纷纷投以或好奇、或审视、或迷惑的目光。 傅昭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但面上还是泰然自若,不躲不避,任由她们打量。 小丫鬟请她在临窗位置稍坐,自去上楼不提,不到一盏茶功夫又下来,笑吟吟道:「老祖宗请夫人上楼见面。」 满屋子一阵浅浅的惊呼声,在余者艳羡的目光中,傅昭随小丫鬟上了二楼。 楼上人也不少,珠摇翠晃、佩环叮当,傅昭是一个也不认识,怔楞间,只见正中众人簇拥着的一位穿着棕色蟒纹比甲,满头银发的老妇人笑道:「这是桦哥儿媳妇吧。」 孟嬷嬷在旁悄声提醒,「是章老夫人,行大礼。」 傅昭忙上前行礼,刚才的小丫鬟极有眼色,早拿了蒲团在旁,见状赶紧放在傅昭脚边。 章老夫人迭声叫起,又拉傅昭坐在身侧,仔细看了看,扭脸对众人说:「去年我就说桦哥儿是有后福的人,你们看我可有说错?」 国公夫人郑氏笑道:「老祖宗的话从没错的,您瞧瞧,有这么个标致的人物做媳妇,那个冷面王可不是福气大!」 第81章 傅昭今天穿了蕉黄地儿白牡丹印花交领长袄,黄色挑人,偏生傅昭调理得甚好,气色红润,白里透红,愈发衬得她肤腻如脂,眉目如画,水灵灵的如同画上走下来的天仙女。 傅昭微微有些害羞,笑着说:「我哪有那么好,是老祖宗疼我。」 她不讲究「笑不露齿」那一套,一笑嘴就咧得很大,也正因如此,她的笑容显得分外自然纯真。 章老夫人看的人多了,最爱不做作的,当下对傅昭真心喜爱几分,拉着手问她多大了、家是哪里的,得知她是三月三的生日,拍手笑道:「这可巧了!」 三月三上巳节,傅昭以为她说的是这个,不想郑氏一脸诧异地看着她,眼中竟有几分莫名的情绪。 章老夫人叹道:「这就是缘分啊,二丫头走的时候,直说自己会回来,你看,这不就是回来了?」 傅昭直觉这个「二丫头」定与国公府大有渊源,一说起此人来,郑夫人的神情就不大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悲切和悔意,难道说……是她的女儿? 果不其然,章老夫人垂泪道:「二丫头走的时候还不到三岁,谁能想到那么小的一个人儿,话还说不全,就知道安慰大人不要伤心……唉,每每想起来我的心都要疼一回。」 郑夫人擦擦眼角,强笑道:「她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没福气留在咱们家,母亲切莫因此太过感伤,倒让媳妇心里过意不去。」 众人也是慢慢劝解,有人凑趣让郑夫人认傅昭做干女儿。章老夫人一直笑呵呵的,看上很是欢喜,而郑夫人敛了凄容只是笑,看不出到底是乐意还是不乐意。 能攀上国公府这棵大树,对毫无根基的傅昭来讲,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而且洛桦已和她明确说过要支持康王上位,今后和国公府来往密切是不可避免的。 如此想来,似乎认干亲并不是件坏事。傅昭心下掂掇一阵,正要试探下郑夫人的意思,身后的孟嬷嬷却轻轻拽了两下她的衣角。 这是她们之前商量好的暗号——若是孟嬷嬷觉得不妥,会拽两下衣角。傅昭微怔,不明白这事为什么不妥当,但她深知孟嬷嬷的见识不是自己能比的,遂口风一转,笑吟吟说:「我自然愿意的,只是……」 「认干亲有许多规矩在,不能随随便便认的。」周纹从屏风外转过来,她步履匆匆,环佩碰得叮当作响,额头泌出细细的汗,和她平时弱柳扶风的样态截然不同,显见是着急了。 郑夫人问她:「认干亲只要合眼缘即可,还有什么规矩吗?」 「伯母有所不知,亲缘自有定数,若是属相八字不合,会影响运道。」周纹仔细解释道,「若是一时不巧,冲撞了老祖宗和您怎么办?不如拿到庙里先请高僧看看,确定对府里无碍再定下此事也不迟。」 至于是否相冲,她自然有法子令傅昭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大凶之人」! 话音刚落,周纹方自觉失言似的,对傅昭歉意笑道,「我不是说你八字不好,只是其中干系重大,还请洛夫人莫要多心。」 傅昭怎能不知周纹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怕自己得了国公府的青睐,更压她一头而已。 她目光熠然一闪,似笑非笑说:「真不巧,我这人就爱多心。我虽是乡下人,却不是蠢人。周姑娘不用藏着掖着,不如直接指着我鼻子说——你生辰八字不好,是个扫帚星,不仅克夫还克父母,与我交好的人都会倒霉,还是快快从国公府滚蛋的好。」 傅昭语音虽不高,似乎是在说顽笑话,语气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听起来十分硬挺,清晰地传到在座众人的耳中。 大多数贵妇贵女都自恃身份,说话讲究个绵里藏针,虚虚实实,很少有人像傅昭这样直来直去,撸起袖子正面对着干的,惊愕之下,竟是被她镇住了。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将军解甲归甜》上 作者:流光 02、《将军解甲归甜》下 作者:流光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