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妻大将军》 第一章 「包子、包子,皮薄馅多的包子!」 「热腾腾、香喷喷,刚出炉的烙饼哟!」 「大爷您好,今儿照旧是一碗炸酱面、两碟小菜是吗?没问题,您坐您坐……」 正值用膳时间,京城里这条开满了食肆、餐馆的街上也是热闹滚滚,再加上道路两旁的小吃摊子,以及许多被菜肴香味及肚里馋虫引得饥肠辘辘的食客们,更是把这条原本宽敞的道路给挤得水泄不通。 众人在各式美食之前物色着、犹豫着,考虑着今天要吃些什麽——酥油烙饼?三鲜饺子?还是什锦汤面? 站在街角阴影处的赫连远,脸上表情也和这些人同样的苦恼,只不过他心里想的是—— 昨天他用调虎离山之计偷偷摸了几个包子,咸粥摊子的老板看起来有点笨,这招应该对他也有用吧?但是咸粥热腾腾、烫呼呼的,就算捧着碗大概也不容易跑。 只不过其他店家几乎都被他骗过了,一看见他靠近就拔菜刀、抡汤勺,彷佛恨不得用眼神将他就地正法似的,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真是难办。 吃喝拉撒原是人类的本能,更别说一个处於成长期的十多岁男孩,长期的饥饿让他显得瘦骨嶙峋,虽然个子抽得比同龄的孩童高,却让他看起来更加瘦削,目标也明显许多,无法像其他乞儿一般灵活蠢动。 赫连远苦恼的叹了口气,连同肚里传来的响亮咕噜声,让他身处热闹的街市之中却倍感凄凉。 「唉……」 「唉……」 彷佛和他相应和似的,在赫连远那声轻飘飘的无力叹息之後,一声柔软的娇叹也在不远处响起,引得他忍不住暂时抛开眼前对於食物的烦恼与诱惑,蹲在一旁餐馆的窗下,凝神听着里头传来的说话声。 「小姐,怎麽不吃呢?您不是想吃这儿的蟹粉小包,还说买回家去的话就凉了,味道便不对了,硬是要上街来吃……哎呀!该不是这街上脏乱不洁,您哪儿不舒服……」 上个街就倒胃口不舒服,还怪罪到街上不干净?当这街上的人都死的啊? 赫连远一边听一边骂,肚子一饿火气就大,看到这种好东西在面前却哀声叹气、挑三拣四不肯吃的家伙就更讨厌,让他还没见到那位「小姐」就先对她嫌恶起来。 「奶娘你别紧张,我没事。」那个恹恹的嗓音接着响起,只是接着又叹了口气,「我很想吃的,只是今天的蟹粉小包不好,有点儿腥味……」 「喝!」 听见小姐那软呼呼的委屈辩解,立刻燃起了奶娘心中的熊熊烈火,啪的一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气势汹汹的就卷袖子起身去找小二理论,「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拿有腥味的东西伺候我家小姐?我家小姐金枝玉叶,吃坏了肚子你们赔得起吗?去叫掌柜的出来,大厨也拎着螃蟹一起给老娘出来……」 这狂野的叫骂声吸引了不少客人围观,连蹲在窗边偷听的赫连远也不禁起了好奇心,悄悄站起身往里头望去。 大部分的客人都在专心观赏这出泼妇骂街,反而没什麽人注意坐在窗边那位金枝玉叶的小姐,以及窗外突然冒出来脏兮兮的半颗头。 赫连远的目光先是在桌上那几盘没动过几筷的菜盘上流连了好一会,然後才万分不舍的移开视线,勉强看了看那个背对着自己、依然滔滔不绝数落着一排大男人的壮硕奶娘,最後则移向那位「小姐」。 不看还好,一看他忍不住吓了一跳! 赫连远一开始还以为,这千金小姐大概是家里娇养了多年,吃喝惯了好东西,才会这麽挑剔麻烦,因此大概也是有个十多岁的年纪;没想到在他眼前的,却是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娃儿,她同样睁大一双宝石般的璀璨眸子,彷佛是惊讶,但又含着让他莫名其妙的喜色,一声不吭的回盯着他,似乎在期待着什麽。 这年纪的娃娃,身上搞不好还带着点奶味,就知道嫌弃什麽腥味了? 「有这种好东西吃还嫌东嫌西,我有个馒头可以啃都要偷笑了呢……」 懒得追究她的神情,他目光又回到蒸笼里那些精美细致的包子上头,赫连远忍不住喃喃抱怨着,肚子也配合的冒出一串咕噜声,力求将他的哀怨显得更加生动。 两人隔得那麽近,赫连远刚才都听得见她在窗内的一声叹气,那麽现在他的喃喃自语和饥饿腹鸣,这位小小姐更是听得一清二楚。 无意间听到他的低语,女孩原本因为惊喜而晶亮的眸中泛起一阵不解,像是不明白他为何会这麽说。 「……包子冷了之後腥味更重,不好吃的。」 赫连远愣愣的看着她再度抬起头望向自己,一脸认真的说道,好一会儿之後才反应过来是在对他说话,心里不禁怦咚跳了好大一下。 「你——」 不待这小姑娘说完,肚子里的馋虫已经让他抢先截了她的话,「你不吃的话给我。」他是乞丐,吃别人的残羹剩菜也是很合理的。 她又眨了眨眼,困惑更甚,「为什麽?」 「我肚子饿。」 「那就应该吃东西。」 废话。「对,所以你把包子给我,我就有东西吃了。」 她似懂非懂,看看他的狼狈模样,又看看包子,再次坚持,「这个冷了……」 「我爱吃冷的。」其实只要是能吃的、吃得饱的他都爱。 「怎麽会?」 烦不烦啊她?「肚子饿了什麽都好吃!」 见她还在犹豫,而前头那奶娘的叫嚣似乎也即将告一段落,赫连远心里一急,赶紧改变策略,「这包子好不好吃都是你说的,我不信!」 「是真的……」她呆呆的还想辩解,却被他再度打断。 「不然这样,你让我试吃看看,看是不是真如你所说的一般难吃,如果真的不好吃,那我就去吃别的。」 她想了想,好像也有道理,点了个头之後正想将蒸笼往窗边挪,却见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才两个眨眼,剩下的几个包子已经消失不见。 她惊诧的转头望向那张沾着脏污的脸,原本瘦得凹陷的双颊,此刻却胀得鼓鼓的,好像青蛙一样。 「嗯……」赫连远快速而贪婪的咀嚼吞咽着口中的食物,等到终於清出一点空隙之後,又将手中最後的包子遗族塞进嘴里,「嗯……我觉得……还不错,是你口味太奇怪了。」 这番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无赖评语让她又是一呆,她直勾勾的盯着赫连远不放,看着他的目光中除了惊讶与疑问,还有一点点他不怎麽明白的……旁徨,让他也不禁有些心虚,深怕她下一刻眉头一皱、嘴儿一瘪就要哭出声来。 结果这娃娃眉头是皱了,嘴里吐出的却不是哭号,而是让他摸不着头绪的问句。 「你……不认识我吗?」 怎麽?要摆千金小姐架子教训他了?「那你不认识我吗?」要比无赖的话,他这个在社会底层讨生活的人可比她厉害多了。 但,她的回答让他又是一阵懵懂。 「我以为我认识……但又不怎麽像。」难道世上真有长得这麽像的人? 她在打什麽哑谜?「那就是不认识。」他很有自知之明,不会以为她在搭讪自己的。 她那张粉红唇瓣微微蠕动了一下,似乎觉得眼前的状况超出了她幼小脑袋的想象,「真奇怪……」还想继续追问,但四周围观的人愈来愈多,少年显然不想惹人注目,身子一低便窜离了她的视线。 她呆呆的望着空荡荡的窗外,正要抬步去追,凯旋归来的奶娘已经走回桌边,气冲冲牵起她的手,「小姐,咱们换个地方吧!小心吃坏肚子。」 欲言又止的回头望了望,她终究还是扯扯奶娘的衣袖,止住奶娘显然还想继续训斥第二回合的势子,软声道:「奶娘别气,我们去买糖画儿~~」 「小姐——」让老身教训这些没用的奴才! 「是我不好,难得出来一趟,还闹得大家不得安宁。其实我刚才又吃了一些,觉得还是不错的。」她牵住奶娘的手,抬头对眼眶含泪的大厨甜甜笑道:「李伯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我过几天再让人来买。」 手上还抓着算盘的掌柜呜的啜泣出声,随即点头如捣蒜,「承蒙小姐赏识,以後想吃什麽,派人来说一声便行,我让厨子到大将军府去给您做!」别再让这泼妇上门闹事了啊! 听了掌柜这番话,她只是笑着点点头,没有多做推辞,「奶娘,付了帐之後便走吧!不然糖画儿爷爷要回去了呢!」 奶娘欣慰的点点头,瞧她的小姐多乖巧懂事! 「是。」应了声,奶娘随即掏钱递给掌柜,同时又用眼神杀了他一刀,大有「敢再惹老娘就自己想想该怎麽死」的凶残意味。 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就此平息,餐馆里又是一片热闹气氛,只有眼眶微红,不时还抽泣一声的掌柜,透露出他柔弱心灵中的余悸。 而被那几个包子暂时填了肚子一角的赫连远,其实从刚才便没有走远,此刻也蹲在巷口阴影处,一边偷觑着那个渐渐隐没在人潮之中的小小身影,同时撑颊回想方才听到的那些话。 刚才饭馆掌柜提到大将军府……莫非那女孩是大将军的千金,佟若宝?! 京城里有好几个将军府,但是大将军就只有一个,而且名副其实的功劳大、官职大、权力大。 这位佟大将军年轻时帮皇帝打天下,现在则为东陵国固江山,据说连天子都敬他几分,荣华富贵、金银珠宝之类的赏赐更是不在话下。 只不过佟将军一生征战,不是身在战场、就是在往战场的路上,根本没什麽时间待在家里,因此三十好几才得了一个女儿,自然是宝贝得像什麽似的;只是将军夫人身体不佳,爱妻爱女的佟将军放不下心,便将母女俩托给远在南方的岳家照顾,可惜佟夫人还是在几年前去了,连佟小姐都是前阵子才接回京里的。 脑中回忆着那些八卦闲聊的内容,赫连远又想起那个惨遭自己批评的小姑娘,忍不住摸了摸後颈,有些庆幸她没跟自己计较,不然以他一个小乞儿,胆敢在大将军千金面前抢食,还对她出言不逊,若是被拖回去打几十棍大概也没人敢吭声。 他搔了搔头,想起她那副娇贵模样,心里有些莫名的沉,早就习惯、并且接受自己这种低贱身分的他,心底难得泛起一种不甘心的陌生酸涩。 只是赫连远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为了她如此纠结,毕竟他们素昧平生,不过是同吃了一餐饭的陌生人。 更何况这也不是什麽能炫耀的事情,毕竟就算自己跟那些乞丐兄弟们说他今天和大将军的女儿吃了同一笼包子,也没有人会相信的吧…… 自从知道那天遇见的是大将军府的小姐,赫连远不时的就会蹭到附近去闲晃打转。 其实他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麽要这麽做,毕竟这一带都是高官府邸,就算没有朱门深锁,屋前也会有手持棍棒的门房像座铁塔似的守着,让他躲躲藏藏的弯来绕去,不敢轻易靠近,免得自讨肉痛。 即使比起在闹市街道上还要来得紧张,而且根本讨不到食物、铜钱,他还是习惯性的会在下午比较没人、守卫也显得昏昏欲睡的时刻来晃个一圈。 自己大概是指望着还能见到那位小姐,再从她那儿吃到些什麽好东西吧……在将军府後门徘徊的赫连远,为他的可疑行为做了个合理的解释。 第二章 只不过他花了几天时间,却是再也没见到她,赫连远低头盯着空虚的肚子,决定不再继续做这等傻事,还是回街上去觅食比较实际。 心里刚打下了第一声退堂鼓,那将军府的後门就像应和似的,吱呀一声的打了开来。 「环儿,我出门买点小姐想吃的芝麻糕,待会她午睡醒来好当点心;你去交代厨房,让他们晚上做些清淡开胃的菜……唉!小姐最近也不知怎麽的,明明就是正在长个儿的年纪,食量却比以前小得多,精神也不怎麽好,真令人操心……」 匆匆躲在附近树後的赫连远听着那两个女人的闲谈,然後见到凶悍奶娘快步远离的身影,除了没被察觉的放心之外,又不禁有些复杂滋味。 原来平常这个他在捡拾残肴剩饭的时辰,她大小姐正在午睡,醒了之後还有点心可吃,也难怪自己在这儿绕了好几天也见不着她一面……虽说人各有命,但这个「命」还真是悬殊得令他牙痒痒。 小小年纪的她要什麽就有什麽,凭什麽吃不下、睡不好? 「那个,你……」 赫连远还杵在树下发愣,一声明显压抑的含糊轻唤却突然在不远处响起,他自然而然的抬头一看,蓦然瞪大了眼,看向那个明明应该在睡午觉的丫头,此时却像只猴子似的攀在高高的围墙边,有些艰难的探出一颗小头颅朝他张望。 他急急走了过去,气急败坏却又不忘压低了嗓子,「你在干嘛?」 「跟你说话。」她眨了眨眼儿,一脸诚实。 「跟我说话需要爬到围墙上?」 「我不爬上来的话,你怎麽看得到是我在叫你呢?」搞不好会以为是大白天撞鬼了呢! 赫连远气闷的瞪着她,终於後知後觉的发现这丫头虽然是个千金小姐,但似乎离大家闺秀还有段距离。 「叫我做什麽?」他没好气的回道,想到她矮不隆咚的身子在围墙上悬荡的模样,心里就更加恼火。 「你在後门边等我一下,我……有点事想问你。」 也没问他愿不愿意,她迳自扔下一句话,那颗头就缩了回去,徒留赫连远呆呆站在墙外,为了这突来的发展而反应不过来。 她想问他事情?他有什麽好让她问的?告诉她哪家的包子好吃? 虽然摸不清她在打什麽主意,但自己确实对她也有些好奇,便磨磨蹭蹭的走到了将军府的後门,莫名别扭的看着那个打开门探出头来的小小人儿。 「要问什麽快点说,我很忙的!」赫连远虚张声势的低声道。 「那你有空吃卷饼吗?里头包了酱牛肉,很好吃……」 咕嘟吞了口口水,很忙的赫连远清了清喉咙,立刻改口道:「看在你这麽诚心诚意的分上,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像是料准了他会上钩,佟若宝嘻嘻一笑,拉着他就进了将军府的门,熟门熟路的躲到不远处的假山後头,坐在阴影下悄声说话。 「堂堂将军府的千金小姐,竟然拉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叫花子躲在这儿,成何体统?」赫连远毫不客气的大口啃着她递来的食物,含糊不清的消遣着,丝毫没有吃人嘴软的认知。 她听了之後倒也不生气,稚气的脸上同样端起一张严肃的神情,「你说得对,那吃完这些就赶紧离开吧!那些笋片鸡汤、桂花甜糕什麽的我就不拿出来了。」 「……既然不成体统,那我们别声张,小声点吃喝说话也就是了。」 乞丐当久了还真会变得什麽都没有,连骨气也同样被连绵不绝的饥饿给当成干粮一般吞个精光,他立刻从善如流的改口,但还是忍不住带了一句取笑。 「小小年纪,从哪学来这样的伶牙俐齿?小心以後嫁不出门。」 「人说将门虎女,我爹爹是堂堂的大将军,我也不能像一般女孩儿那样畏畏缩缩的。」被他的话惹得双颊涨红,她抿起嘴,故作成熟的说道,但最终还是扭着软下了声,「况且,我早就许人啦……」 吞咽食物的咕嘟声掩去她最後那几不可闻的嗫嚅,赫连远见她这副故作正经的人小表大模样,不禁噗哧一声,嘴里的饼屑也跟着喷了出来,「人家那叫温柔含蓄,你懂不懂啊?佟大胆!」 他的笑脸让她一瞬间有些恍惚,但随即便意识到他的取笑,气急败坏的站起身跺了跺脚,柔白的脸庞被羞怒慌乱染得红润,软软的嗓音则委屈的驳道:「别乱叫,你就爱欺负我!」 「说两句就老羞成怒,你还有得学呢!」赫连远低笑两声,忽略她那彷佛两人熟识已久的嗔怪,继续吃着她的贡品,没再跟她抬杠。 这女孩让人一见就知道家里对她是如何的疼宠珍爱,吃得少、睡不好都有人挂心着,和他这种没人照顾、没人理睬的人是天壤之别。 难得的是她出身权势富贵之家,身带骄气是理所当然,对他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死要饭却全无嫌弃之貌,毫不介意他衣衫褴褛、凌乱脏污,就这麽大剌剌的和他席地对坐,像个朋友一般闲聊拌嘴。 朋友……云泥之差的朋友吗?自己真是肚子里一有东西就胡思乱想,还是少作白日梦了! 佟若宝默默的看着那张既熟悉、却又显得陌生的脸,虽然有八分确定,但他的态度却让她有了两分犹豫不决,就怕好不容易得到了希望,却会失望得更深……因此已经到了嘴边的疑问,却始终说不出口,只好努力的观察再观察,就怕错认了他。 只是她虽然闭口不语,身体却很不客气的背叛了她—— 「咕噜~~」 赫连远嘴里还咬着饼,惊愕的瞪着那个冒出熟悉声响的小肚子,一会儿之後才缓缓将目光移上她红得几乎要泛出血来的脸蛋,直觉的想笑,又怕她再度羞恼、起了性子,只好努力抿着唇,大方将手中的饼掰了一块递给她,「这就叫借花献佛了。」 只不过手一伸出去,他便瞥见沾在自己指尖的污渍,脸上不禁一热,正想叫她自己拿别的食物,佟若宝却已经伸出嫩嫩的小手,毫不在意的接过他递过来的饼,柔软唇边还微带羞涩。 「中午吃得少了,现在有点饿……」她秀气的啃着饼,同时讪讪的解释着。 「有饭干嘛不吃?以为饿肚子好过?」敢情她是想尝尝肚子饿的滋味?有钱人的消遣还真奇怪。 「没东西吃的话,你是不会理我的吧!」佟若宝闷闷的说着,「我这几天从绣楼上见到你在外头,本来是想偷偷溜出去找你的,但是奶娘一直跟在身边,只好用这种方法,缠着让她去帮我买东西;好不容易等到她出了门,我才有办法出来……」 她这几句话说得前言不对後语,赫连远想了一会儿之後,才噗哧笑道:「拿你几个包子,你就对我念念不忘到这个地步;今天吃了这麽多东西,该不会就当成我的卖身钱,一辈子为你做牛做马了?」 几句玩笑话惹得佟若宝双颊又是一阵火辣,气呼呼的伸出小脚丫子往他腿上踹去,「我、我只是有事情想问你!」 对於她的花拳绣腿,赫连远也没躲,就这麽笑着被她踢了一下,「就知道没有天上平白无故掉下包子来的好事。」 嘴上的打趣虽然微带酸意,但他心里却是开心的。 将军府的千金有话要问,大可找个家丁去街上将他带回来,就算只赏杯茶喝,也算是很给他这个乞儿面子;没想到她却为了和他见面说话,不惜使出这种拙劣的苦肉计好支开身边的人,让他真是啼笑皆非。 而这些进了他肚子里的食物,八成就是她借口吃不下、然後又偷偷去拿来给他的膳食。 「真不知该说你笨还是聪明。」他将油腻的手指随便往衣服上头抹了抹,「要问什麽就问吧!」 「你……发生了什麽事?」她心里胆怯,问得也就迂回。 但赫连远哪里懂得她在纠结什麽,心忖大概是不好意思直接问他为什麽好手好脚的却在要饭,所以才问得这麽隐晦。 「我不久之前还在客栈里帮忙做事,但掌柜的嫌我食量太大,都快把他们给吃垮,就把我赶走了。之後又一直找不到别的差事,只好……」 一餐吃个五碗饭很过分吗?他还算收敛了呢! 「我不……」不是要问这个啊!佟若宝焦急的微微蹙起眉,正要开口说话却又被他截断。 「但我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最近不是听说朝廷要征兵吗?我也已经十五了,打算下次朝廷征召时就去从军,军队里应该不会让兵给饿着吧!不然怎麽打仗?」 赫连远一边将甜糕塞进嘴里,一边说着自己对於填饱胃袋的打算,随即抬头望了望後门,隐约听见一个有点熟悉的大嗓门,心里暗叫不妙,「我好像听到你奶娘的声音了,你快回去吧!有什麽话之後再问。」 听他这麽说,佟若宝更急了,「可是——」她什麽都还没问出来啊…… 「就当我先欠着,不会赖帐的。」 一口喝干了剩下的汤,赫连远匆匆扔下一句,站起来的同时也顺手弯身将佟若宝拉起,随即跑到方才她用来爬上围墙的梯子边,准备等奶娘进门的同时翻过墙去。 没想到佟若宝在见到他挂在颈上、因为弯腰而落出领口的小荷包时,脸色顿时骤变,立刻跟着跑了过来,拉着他的裤脚,脸上尽是惊喜,冲口便唤道:「赫连远!」 那明明是她绣给他的荷包,因为太丑了所以反而好认得很…… 「啊?」叫那麽大声做啥?已经攀上墙沿的赫连远回头看了她一眼,满脸奇怪,「你怎麽会知道我的名字?」 她没回答他,只是又急急说道:「我是宝娃!你别说你忘记我了,我们分开还不到两年,还称不上什麽女大十八变的,你肯定又在捉弄我吧?」 宝娃又是谁? 他皱起眉,虽然想解释,但不仅说来话长,在街头培养出来的求生本能,更是让他直觉就想避开那个比男人还强悍的奶娘,只好姑且挥了挥手,打算敷衍过去。「很高兴认识你,下次再聊。」随即翻落围墙,惊险的逃过了被那只强悍的母鸡抓起来毒打的命运。 赫连远坐在墙边,没有立刻起身离开,反而凝神听着围墙另一头的声响,毫不意外的听见了奶娘的大呼小叫。 「小姐,你不是在房里午睡吗?怎麽跑到院子里来晒太阳?这个环儿也真是的,又不晓得在哪儿摸鱼!来,跟奶娘一起回房,除了芝麻糕,还有豆沙包子呢……哎呀!怎麽无缘无故的哭了呢?哪儿不舒服?肯定是这大热天的给晒坏了!快进屋里去……」 她哭了?为什麽哭?因为他没有如她所愿,表现出一副与故人重逢的惊喜感?难道他们认识…… 听着墙里的声响渐悄,想起之前在包子店里,她看着自己的模样也满是惊喜期待,赫连远有点坐立不安的动了动身子,不禁有些懊恼。 其实他不记得的不只「宝娃」,自己十三岁之前是住在哪里、什麽身分,他都毫无记忆了,只知道某一天睁开眼之後,全身上下伤痕累累,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彷佛自己是突然从这个世上冒了出来似的。 根据当时捡到他的樵夫大叔说,当时四周散落着马车残骸与不明的血迹,而他则滚落在不远处的山谷昏迷不醒,虽然没死,但也只剩一口气,看来是不幸遇上了土匪,脑子大概也是在那时候撞坏的吧! 第三章 要不是身上还留着一个手工异常差劲的荷包,里头塞了张写了姓名和生辰的纸,他连自己姓啥名谁、年岁多少都不知道。 赫连远虽然曾到附近的县衙里报了官,只是盗匪猖獗,相同的事情层出不穷,他给的线索又特别少,官府很快就将他的案子搁到一边;後来他辗转来到京城,整天忙着想办法填饱肚子,已经没多余的心力再去追究自己的过去,反正一直没人来寻,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去想,当作什麽都没有发生。 直到今天,有个他以为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子,因为他不记得的事情而伤心流泪,赫连远才再度为自己遗失的过去起了疑惑。 宝娃是谁?是她吗?自己以前和她熟稔到能够这麽亲密的唤她?他努力的想了又想,但脑中还是不争气的什麽线索都捞不出来。 没办法,只好等下次见了她,再跟她说自己脑袋坏掉的事吧!他也不是故意忘记,没什麽好伤心的,要是佟若宝喜欢自己这麽叫她的话,那他以後就这样叫她好了。 只不过这个「下次」,却是自此没了机会。 不知是她刻意避不见面,或是找不到机会出来见他,赫连远在将军府外绕了好几天也没再看到佟若宝;後来和他约好要拿命换饭吃的兄弟们,听说朝廷开始征兵,二话不说就拖着他一起去报了名,随即他便离开了京城,随着军队派驻到遥远的边疆。 一直又过了好几年,突然传出一件全国为之震动的消息—— 叛将佟卫云通敌叛国,罪证确凿,遭皇上当廷怒斩,并下令诛九族、家产充公。 消息传到了军中,同样引起一片哗然,众人纷纷议论着大将军的事迹、未来朝廷势力可能会如何转变、敌国是否因此才迅速的强盛起来…… 失了这个名将,人人脸上都是一片凝重,赫连远也不例外,心情沉郁得好几天都少吃了三碗饭。 大家以为他也为了佟将军的事情而痛心,唯有他自己知道心里那股空虚沉重是为了什麽—— 十三岁之前的事情,他不记得;但後来遇到了一个似乎认识自己的女孩,两人嬉闹共食的景象,如今依然历历在目。 亏他还一直想着,见了面之後要对她解释些什麽,现在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佟若宝,叛将佟卫云的女儿。 他的宝娃。 沉默的坐在榻边,刚睡醒的赫连远双手搁在膝上,沉沉的目光盯视着前方摆满了地图与军报的矮桌,黝黑的脸上有些茫然。 ……他怎麽又梦到以前的事了…… 说来好笑,十三岁之前的事情他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十二年前遇见的人、发生的事,他却记得比昨天发生的还要丰。 而且每次梦到过去的事,总是会让他郁闷个好一阵子,活像个多愁善感的娘儿们,很没出息。 或许那是因为,佟若宝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个对他好的人,他难免会特别记挂。赫连远在心里为自己辩解着。 只可惜当年发生了那种事……算算时间,佟家被处分的时候,她应该才十二、三岁,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也真是够倒霉了。 「将军、将军!」 一连串兴奋的呼唤,随着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一起卷进了屋内,赫连远身形未动,只是懒懒的抬起眼,瞟向那个还在喘的家伙。 「干嘛?放饭了?」晨练的时辰明明都还没到。 来人先是一楞,随即失笑,「亏你都当到了将军,怎麽还是一睁眼就想着吃?」 「别人也就算了,当初还是你拉着我一起投军的,怎麽会不明白我脑袋里都在想什麽?」都十几年的朋友了,真令人伤心,男人的友情就是这麽薄弱。 听他这麽说,周承翰又笑了起来,「你别说得这麽哀怨,我正是知道你这副以食为天的德行,才会大清早的就跑来找你。」 「什麽事这麽急?今天早饭有加菜?」 「不是。之前这附近的百姓们不是向咱们诉苦,说山里的野猪时常跑来破坏农作,有一次还伤了人吗?那时候你让弟兄们设了陷阱,结果听说昨晚抓到了两只!」 看着赫连远原本还显得惺忪的双眼,听到这些话之後已经散发出期待的光芒,周承翰心里好笑,终於说出正题,「镇上一大早就派人把猪抬到营地门口,说要送来给大伙儿加菜,算是前阵子打了胜仗的犒劳。」 「这怎麽好意思?」赫连远终於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走到角落的水盆边洗脸,「帮我留一只後腿。」 「你不是说昨天京城里来了使者,今天要进城到驿馆述职议事吗?」 看见这个饿死鬼将军因为自己的话而差点打翻了水盆,宽阔的双肩随之一垂,背影明显黯淡下来的失望模样,身为副将的周承翰差点又要笑出来。 在角落呆站了一会儿,赫连远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子,转过身时已是一脸若无其事,「周副将,晨练的时候到了,别在这儿磨磨蹭蹭,误了早饭的时辰。」 将明显是来看好戏的好友赶出门,赫连远马上拉下了一张臭脸,一边换着衣裳,一边在心里闷闷不乐。 他倒不是因为无法和大伙儿一起分享山猪而不开心——好吧,有一部分是,但惹他不愉快的主要原因,还是那个朝廷派来的特使大人。 官场是非多,他原本就不是抱着什麽出入头地的心态来打拚,一开始只是为了想要活着回来吃饭,所以打得认真了点、杀得努力了些,同时发挥过往在街头讨生活的本能,深知打喽啰要先揍主人的道理,挑准那些率军领兵的头儿们打,好让敌军自乱阵脚。 这些只是想让自己打得轻松点的举动,却让他意外立下一些小小的战功,因此而陆续升了军职。 从兵变成了官,除了继续为伙食锻炼武艺、奋勇杀敌之外,赫连远也很认分的读兵书、学阵法、研究地形、收集情报……努力让自己和弟兄们活着回来吃下一顿饭。 结果在两年前一场堪称两败俱伤的激烈战役之中,双方的将领各自被擒,虽然後来顺利的交换了回来,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麽惊吓,老将军坚决告老还乡,同时力荐当时身为副将的赫连远接掌兵符,把他夸得活像天降神兵似的,朝廷也就顺势把这个没人想接的烫手山芋塞到了赫连远手上。 为了吃饭也能吃成将军,这麽励志的故事说出去给人知道,朝廷还怕征不到兵吗? 赫连远自嘲的勾了勾嘴角,装束整齐之後大步出了房门,到校场上和大伙儿一起参与晨练。 「前几天那场仗,西原国输得惨了,这阵子应该没有余力再来侵扰,这几天就让大伙儿休养生息,整顿军备。」 赫连远一边扒饭一边说着,几个参将、副将同样捧着碗挤在一旁,几个大男人和乐融融的围在将军屋里的饭桌边,听他下指示的同时,也温馨的一起享用早饭。 「朝廷来了人,要我过去一趟。」凶狠架开伸过来偷夹自己碟中酱菜的筷子,赫连远的眼神却没多大火气,依然是一脸无奈。 「前阵子不是才派人来过吗?怎麽这麽快又来了一个?」周承翰不禁提出疑问,「而且以往照例是他们到这儿来见你,这回却只是派人来通知,要堂堂的将军亲自去拜见,这家伙真不知是什麽来头,架子忒大!」 「不来才好,上回来的那个,名目说是宣慰官兵,结果一来就指手画脚、嫌东嫌西,把大伙儿惹得毛毛躁躁,我花了好大力气才让小家伙们没趁夜毒打他一顿……」 「就是!用膳之前还让人试毒,当自己是什麽东西?摆明了羞辱咱们!」 一时之间,屋里充满了诋毁朝廷命官的激昂言论,而赫连远只是闷不吭声的扒着饭,等到话题愈来愈禁忌的时候,才敲了敲桌子,让大家安静下来。 「刚刚那些话在这里说说也就算了,谁都不许传出去,让人抓到话柄可不是人头落地就能了结的事,要是因此赔上了全家人的性命,那多不值!」 说到这里,赫连远的目光微微一暗,心里又想起了当年的佟大将军。 「总之今天我不在,营里就交给你们,有事找周副将,没事也去找周副将,总之有事没事都去闹他一闹。」不顾好友投来的震惊谴责目光,他自顾自的扒着第五豌饭,「至於那两只山猪,我已经让伙房处理了,你们就趁我不在的时候大吃大喝一顿吧!」哼! 「就知道你只在意那两只猪。」 「说得这麽大方,你刚才明明已经跑去割了一只猪腿,还在上头刻名字,幼不幼稚啊你!」 「割条猪腿算什麽?你们难道不晓得他每次出征之前,都会先跑去跟伙房说他想吃什麽,然後一路上就念念不忘的等着回来吃吗?」 抓着了机会,突然被委以军营总管大任的周承翰迫不及待的向大伙爆料,以泄心头之恨,「大伙儿说他一上战场就冒出一股狠劲儿,却不知道他上回整路都在念着麻婆豆腐、麻婆豆腐,听得我脑袋都跟着麻了!」 「哈哈!我们东陵国的饿死鬼将军可不是浪得虚名……」 尽避自己英勇威武的形象受到严重的破坏,赫连远也只是无所谓的耸耸肩,将空碗往桌上一搁,随即站起身来,「尽避笑,别客气,等我回来之後要是发现哪里出了差错,到时候一个个都给我站到城墙上笑给大家看,没三天三夜不许下来!」 听着大伙儿丝毫没有因此而收敛,依然很不给他面子的放声狂笑,赫连远也懒得再理这群幼稚的男人,一手捧着吃得干干净净的餐具,另一手拎着同样清洁溜溜的饭桶,径自走了出去交给在外头等候的小兵,自己则转身走向马棚,准备去会一会那个来意不明的朝廷使者。 来到驿馆,赫连远随着前来接待领路的侍从进了内堂,原本显得正经八百的神情,却在见到坐在主位上喝茶的那个悠闲身影时,稍微的放松了下来。 「末将赫连远,见过七王爷。」 「将军不必多礼,请坐。」 对於他规规矩矩的行礼,七王爷君无求也颇有架势的点了点头,随即转头向侍立一旁的随从沉声交代,「贺明,传话下去,我与将军有要事商谈,谁都不许打扰!你在门口守着,别让其他人靠近。」 赫连远挑着眉,默默的等到侍从退出门外之後,才慢悠悠的开口,「一段时间不见,你一这个王爷的架子倒是端得愈来愈熟练了。」 「做人总是要求进步,」君无求扬起唇角,笑着回道:「哪像你,行礼的样子依然是十年如一日的随便。」 「看来是我疏於问候,不知道王爷也开始注重起这些表面工夫。」大刺刺的坐到君无求对面,赫连远单手撑颊,态度完全称不上恭敬。 君无求摇摇头,叹了口气,「在我面前也就罢了,如果来的是其他人,你可别也是这副死德行。」 「王爷放心,我一向是见什麽人说什麽话。」这就是所谓求生的本能啊! 「……你这个小心眼的家伙,是要记恨到什麽时候?」君无求真是被这家伙惹得哭笑不得,「当年王老将军推荐你继任,皇兄身边也就只有我见过你,自然随口问了我两句,我当然就照实说了,哪知道你其实不想当将军? 「而且你这将军当得不是也挺好的吗?打赢的时候多了,死伤也少了,比起以前光吃饭配豆芽菜的日子,现在还吃得着肉,你到底有什麽不满?」 第四章 有什麽怨气也别净往他身上发啊!这家伙嫌当将军麻烦,以为做个王爷就容易吗? 赫连远没再吭声,只是垂下了目光,好一会儿之後才开口道:「你这次来有什麽事?大老远的跑到这儿,却不进军营视察,反而单独把我找出来,应该跟朝廷没什麽关系吧?」 但是如果他不借用朝廷的名义找他,自己就不会来见他,这个君无求也算摸透自己了! 君无求笑得有些尴尬,「嗯,我来找你是为了两件事。首先,九公主有意招你为驸马,前些日子缠着皇上请他指婚,皇兄对你的脾气也略有所知,不愿轻易作主,让我先来探探你的意思……」 「这会儿我真要说声皇恩浩荡了!」 赫连远一句带着嘲弄的讽笑从齿缝迸出,虽然没有勃然大怒,却依然带着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火气,「满朝文武百官,多的是比我聪明能干的青年才俊,我多年来驻守边疆,与九公主素末谋面,怎麽她就眼巴巴的要嫁我?就算知道我没缺手断脚,难道不怕我因为多年征战而身上带伤或破相?」 听着他咬牙切齿的质问,君无求也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也觉得不妥,但九皇妹确实没有恶意,只是小泵娘天真烂漫,据说前阵子陪着太后看了出新戏,就此迷上了那些美人配英雄的故事,於是也吵着要挑个顶天立地、强壮威武的大英雄来当驸马。 「正好前阵子你打胜仗的消息传回京城,她便向皇兄问了你的年纪、长相、婚配等事,然後就……」 「你们也管管她,别让她净看那些没营养的东西行不行?」活生生的折腾他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更何况九公主眼光实在不好,看不出我只是一条为你们君家顾院子的狗,哪里称得上什麽英雄豪杰?」 赫连远心里真是气极,语气却相反的愈发温柔慵懒,让他这些原本应是怒气冲天的口不择言,反倒增添一股阴森气氛,让君无求也跟着凛起了脸。 「赫连远,对於这桩婚事,皇兄并没有非要依着皇妹为你们指婚的意思,你若不愿意,直截了当的拒绝也行,不需要这样含血喷人!还是说你仗着我们东陵国仰赖你、西原国忌惮你,以为没人能取代你的位置,就连皇上也不看在眼里了?」 「末将不敢。」赫连远站起身,朝君无求行了个大礼,「能取代我的人多的是,我这就马上列出十几个候选名单给你,或许也能让九公主参考参考。」 「你——」君无求被他这大逆不道的话给激得一口气噎在胸口,好一会儿之後才长长的吁了出来,「赫连远,你这目中无人的态度实在得改一改才好。」 「不然要怎麽办?像当年斩了佟将军一般宰了我?」赫连远淡淡的扔出一句尖锐的质问,随即像是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不禁叹了口气,眉眼之间聚起的怒色也迅速敛去,「君无求,你放心,我自有分寸,这些话我也只在你面前说。」要是真传了出去,他马上就知道凶手是谁。 「谁教我是东陵国最苦命的七王爷。」他自嘲道。谁教他交友不慎,认识的都是些没良心的畜生。 「那就请能者多劳的七王爷代我谢绝公主的厚爱,就说末将长相丑恶,不敢污了公王的眼,这番美意末将无以为报,只能继续努力为你们守城门,不让外入侵门踏户。」 这种让人听了也不知是客套或风凉的话,大概只有这个看似随和温厚、实际上冷淡孤僻的家伙能说得这麽流利。 「你的长相哪里丑恶了?要我睁眼说瞎话?」望着那张堪称俊朗的冷淡面容,君无求忍不住也叹了口长气。 「还是你觉得我拿刀在左脸划朵花、右颊刻个月亮的『花容月貌』比较好?」皮笑肉不笑的打趣着,赫连远已经懒得再啰唆,直接起身往门外走去,「要怎麽拒绝就交给你,想好了再跟我说,看是要划刀疤还是刻月亮,我保证配合。」 刻什麽月亮?干脆在额上划个「王」字,放进山里当老虎算了!吧瞪着他起身离开的身影,君无求心里真是万分的又气又烦又无奈。 认识赫连远数年,君无求对这个男人的印象一直是「难搞」二字。夸奖他出生入死、为国奋战,赫连远却解释自己并不是为了当将军才这麽卖命,而是不得已当上了将军,只好这麽努力;还说既然做个小兵也一样吃得饱,干嘛要当个劳心劳力的将军?让人听得傻眼,话都接不出来。 打了胜仗之後,朝廷给他赏赐,除了美女之外,金银钱财、房产田地,他是来者不拒,然後再大方的分赠给同伴、属下,目前留在他名下的,也就只有京城里一栋他从没住饼的将军府,以及守着那间空屋的几名奴仆。 赫连远这人像是什麽都无所谓、什麽都不在乎,愿意给他就收下,不给他也不会讨,似乎一切对他都可有可无——有也好,没有更没烦恼。 而且他没有父母亲人、没有妻子儿女,朋友都和他一样是将性命挂在刀尖的军中同袍,几次战争过後,赫连远甚至连生离死别都看得很淡了。 对於赫连远这种活像是故意把自己活得很黯淡的人,号称御用情报头子的君无求可说是踢到了铁板。 他找不到拢络赫连远的办法,也寻不着能令他紧张的软肋,更别说是威胁他的把柄,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赫连远喜欢吃、而且很会吃的这件事。 偏偏他又不求山珍海味,珍奇御膳和卤汁白饭对他而言是一样的,重点是能饱就好。 这麽我行我素的一个人,多年来向君无求开口问过的,只有唯一一件事。 「没兴趣的事情你保证配合,想知道的倒是听也不听就跑了。」啜了口已经变凉的茶,深受这个恶将军打击的君无求,唇边终於勾起一个幸灾乐祸的笑,「这可怪不得我,只能说你自作自受了!」 「看个戏就乱选驸马?该不是我让他们过得太安逸了吧……」 回返军营的路上!赫连远顾及路窄人多,於是牵着马儿沿着路边慢慢行走,嘴里还啃着一个刚出炉的芝麻烧饼,心里则有微微的火气在闷烧着。 君无求说得也没错,若非自己这几年来护国有功,光凭这种不知好歹的狂妄态度,就不知要掉几颗脑袋了! 亏他早上还告诫其他人要谨言慎行,结果自己马上就破功,真是不可取。 赫连远心里做着不打算改进的检讨,脚下走着走着,眼看城门就在不远的前方,却耳尖的听见一阵微弱的喧闹声,让他不禁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一旁蜿蜒进重重民宅的小径。 认真说来,他其实是个很懒得管闲事的人,除非是犯到了他头上,或是跑到他面前要他评理,不然他都秉持着将军不断家务事的原则,让麻烦自己找到出口。 原本他是这样打算的,但是细听之下,那阵嘈杂中隐约夹杂着几声细弱的闷哼声,八成有谁正在挨揍,而且很有可能是个孩子或是女人。 想起自己以前当乞丐时被追打的惨状,赫连远心里被突然泛起的同情惹得发软,随手将马儿往路边一系,自己则循着声响定进了巷道深处。 「你这恩将仇报的死家伙,好心给你一口饭吃,没想到却把你的胆子给养大了!竟敢偷我家小姐的东西?」 是不是家里有小姐的家仆都会特别强悍啊…… 听着那尖刻的叫骂,赫连远又被勾起遥远的回忆,想起佟家那个母鸡似的奶娘,心里又是一抽,随即叹了口气,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一个头发散乱、衣裳破旧的瘦小泵娘,为了抵抗不时落下的棍棒,像只乌龟似的在地上蜷成一团,要不是偶尔因为疼痛而发出几声呻吟,赫连远乍看之下还真以为她已经被打得昏死过去。 「你这手脚不干净的贱婢,还不快把东西还来!」大约是嫌家丁打得不够重,骂个不休的中年妇女干脆抢过棍棒,正要重重打下的时候,却被一柄未出鞘的剑给架住。 「这位大婶,杀人可是要偿命的。」赫连远不冷不热的说道,随即又将佩剑挂回腰间,低头瞄了瞄那个趴在地上动也不动的小泵娘。「打得这麽凶,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勾搭了你相公。」 气都还没出尽,又有闲杂人等来啰唆,凶大婶眉头一竖,开口又要再骂,那凶悍的气势却在见到赫连远容貌的同时不禁怔住,「将军……」 她在自家後门打丫鬟,怎麽也会遇到将军? 「嗯。」随便应了声,赫连远蹲下身看着那女孩,但她依然动也不动,让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她是怎麽了?偷东西?」 「将军有所不知,这丫头手脚可脏了!」还以为将军来主持正义,凶大婶立刻委委屈屈的诉苦,「她前几天饿昏在侧门,我见她可怜,让她在厨房干点粗活;不巧昨天我家小姐的贴身侍女病了,便让她送饭到小姐房里,谁知道才这麽点儿工夫,她就摸走了梳妆枱上的金钗!」 这麽厉害?「那东西呢?」 「死丫头嘴硬,也不知她藏哪儿去,还口口声声的说没偷!要是被我找出来,非打死她不可!」 「东西都还没找到,你就要把她打死了啊大婶。」冷静点好吗? 赫连远蹲下身,伸手扶起那女孩,感觉掌下那被自己握住的臂膀细细发颤,心里有些同情,但还是开口问道:「你偷东西?」 那姑娘没吭声,只是摇了摇头。 「还敢狡辩——」 懒懒的瞪了大婶一眼,成功让又想发飙的悍妇闭了嘴,赫连远又继续说着,「如果你是一时鬼迷心窍,或是不小心误拿了,只要把东西还给他们,我保你无事,你有什麽困难的话我也能帮你处理……」 「我没有!」 虚弱却倔强的辩驳声打断了他的「温情劝导」,那女孩像是真的生了气,即使已经伤痕累累、浑身无力,还是奋力挣脱他的箝制,显然对他那些劝她认罪的话相当恼火。 赫连远颇有兴味的看着她凌乱的发顶,眼中闪过一抹了然的笑,随即抬头看向那个满腔怒火却不敢在他面前发作的大婶,「她说没有,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好歹他在疆界一带的几个城镇也是颇有威名,既然他都愿意开口保她了,自然不能当作玩笑话一般出尔反尔,识相的就该乘机乖乖坦承,免得他撒手不理之後又多受皮肉痛。但她不仅不领他的情,反而因此发怒,如果东西真是她拿的,不至於这麽理直气壮到不知好歹的地步吧? 说她弄错了?!「将军大人,我在李家工作二十多年,看过的奴婢没有两百也有一百八十个,这丫头一看就是一副贼相!怎会是我弄错?」 既然这麽厉害,看得出人家一脸贼样,当初干嘛聘她呢?赫连远耸耸肩,「那你怎麽不报官?」还在这里自己花力气打。 「呃,这、这点家务事,不好惊扰大人们……」虽然自己说得信誓旦旦,可终究没凭没据,总是有点站不住脚。 「那我就好人做到底,帮你把她交给官府。」 他也不顾那姑娘像只小鸡般挣扎不休,大手一捞就轻松的将她拦腰抱起,同时对那个目瞪口呆的大婶亲切的交代着,「等他们问出个水落石出,我再让人来通知你。」 将怀中的小泵娘放到马背上,赫连远这才终於看清自己多管闲事带回来的家伙生得什麽模样。 ……不,其实还是看不太清楚…… 第五章 她狼狈的趴在马上,似乎有些惧怕身下这头高大的动物,但那张沾了污泥尘垢的脸儿却被一头乱发给遮住了大半,让他只能从发丝的缝隙中看见她紧张睁大的双眼。 他单手拉着缰绳,另一手则安抚的摸着马儿,看似平静的与她对视着,心里却是默默的发起愁来。 刚才自己一时脑袋发热,也没多想就把她给带了出来,现在该怎麽办才好? 帮她找个新工作?非亲非故的,他不想为了她而欠人情。 还是要就地放生?他是很想这麽做,但她刚才被打得这麽惨,要是自己一转头她就倒在路边,或者又被刚才那个大婶给抓回去,那自己不就做了白工吗? 「你、你是谁?我……是不是见过你?」 方才她被打得昏头,隐约听到管家大婶叫了他什麽,却没听个仔细;但是见大娘难得的尊敬态度,再加上他那些担保之词,这男人大概颇有来头。 照理说自己人生地不熟,即使这男人赫赫有名,自己也应该相见不相识,但为何见到他之後,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还没想出接下来该怎麽办的赫连远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盯着这个明显带着戒备的姑娘,不动声色的回问:「你又是谁?叫什麽名字?」 在这城里却不认得他,是外地来的? 她看着他,目光迟疑中带点谨慎,有些龟裂的唇 办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後才别开眼,望着路边的杂草,小小声的回答,「……草儿。」说得有点心虚。 可这男人并未如她所担心,开口质疑这不带姓氏的名字好像临时编出来的假名——毕竟连她自己都说得吞吞吐吐。他再平常不过的点了点头,让她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她只是不知道,虽然他开口问了,但其实并不是那麽在意,就算她叫花儿、蝶儿、鸟儿、鱼儿,都是一样的。 「刚刚被那麽打了一顿,需不需要看大夫?」 她摇摇头,拒绝他的好意,神情依然没有丝毫放松。 「那好,你听着,」显然没什麽兴趣继续追问,他直接就切入正题,「实不相瞒,方才开口带你离开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好之後该怎麽办。我并不住在城里,也不方便带你回去,你有没有什麽想法或打算,不妨说出来让我参考参考。」 不想给她过多的期待,赫连远开口就诚实交代了自己方才不过是无心之举,她最好也别想什麽以身相许之类的报答方法。 他的话让草儿有些怔楞,想也没想就冲口问道:「你、你不是要抓我去官府吗?」 他有些意外的看向她,「你想去?」莫非是贪图有免费牢饭可吃? 「不要!我没偷东西!」草儿赶紧摇头,力主自己的清白。 她这副既怕自己被当成贼、更怕从马儿身上摔下来的紧张至极模样,让赫连远不禁笑了起来,「好,我们不去。」 这副笑容虽然没什麽特别,顶多就是让他一向显得无所谓的神情变得亲切了些,却使原本趴在马背上动也不敢动的草儿直起身子,有些困惑的认真凝视着他。 「这麽想记住救命恩人的长相?你真有心。」稍微敛了笑,赫连远没兴趣追问她的反应,只是牵着马儿往前走,同时懒洋洋的说着。 「我没……」身下的马儿一动,原本还想辩解的草儿不禁倒抽了口凉气,顿时化身为章鱼似的,紧紧抱着马儿不放,好一会儿之後才勉强开口问道:「你、你要去哪里?」 「既然不去官府,我又用不着丫鬟,只好把你带去市场卖掉啰!」他漫不经心的说着,完全无视那张又瞬间刷白的小脸。 草儿又气又慌的瞪着他的後脑勺,然後有些沮丧的喃喃低语,「还以为你是好人……」 「我是啊!罢才不是还从那凶婆娘手下救了你吗?」连她忘了跟自己道谢,他都没计较了,这还不好? 「可是——」 「到了,下来。」 两人一马停在一家小客栈门前,赫连远也不管她的欲言又止,直接就伸手将她从马背上抓了下来,赶鸡似的催她进了客栈。 这个地点离闹街有点距离,再加上服务普通、餐点粗糙,因此生意一向清淡,更别说已经过了用膳时分的现在,店里一片空空荡荡的,掌柜和小二都不知跑哪偷懒去。 但正是因为如此,赫连远反而喜欢来这儿,毕竟饭菜的味道如何,他一向是不计较的;店家碍於他的身分,也是一改平时那懒散随便的态度,伺候得相当殷勤,让他完全感受不到其他人嫌恶这家客栈的缺点。 见到柜枱没人,赫连远也不意外,只是咚咚咚的伸手敲了敲桌面,然後一如往常的拉开嗓子喊人,「掌柜的!」 「欸!不好意思啊客倌,刚才里头忙着……」匆匆忙忙奔出的掌柜一边说着借口,然後在看见来人的同时倒抽了口凉气,「将——」 「来了十次有八次没人顾门,你这生意也不晓得是做还不做?」赫连远掏出银子搁到掌柜的面前,随口消遣了几句,「整理个房间,让小二准备热水给姑娘梳洗,你去弄套替换的衣裳,然後让厨房随便做几个菜,我在这儿吃。」 本来想回去啃猪脚的……算了,当成点心。 听着他的交代,草儿抗拒的退了一步,「你为什麽要带我来这儿?」有何居心? 「也不看看你现在卖相这麽差,不洗干净点卖得出去吗?」恶作剧似的伸手将她的头发揉得更乱,然後才轻轻推了她一把,「听话,快去,脏兮兮的像什麽样子?」 掌柜像是此时才看见缩在赫连远身後的小泵娘,双眼不禁瞪大了些,「这位乞丐……」 「不许多嘴。」用眼神瞄了瞄草儿,再极轻的摇摇头,最後又回给掌柜凌厉的一眼,示意他把嘴巴管紧一些。 「是、是……」 掌柜唯唯诺诺的应了,转身吩咐小二办事,然後便领着这陌生姑娘上楼,一向八卦的他心里却不禁开始上演起热烈的内心戏。 将军相貌堂堂、位高权重,脾气又温和沉稳,自是许多姑娘们的佳婿人选,据说许多达宫贵人、富商士绅都想跟他攀上一点关系,家里有闺女的无不想尽办法介绍给他,盼着也许能有当上将军丈人的机会。 偏偏将军眼里一向只有吃的,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他都一律保持礼貌的距离,也没听他跟谁多见了几面,让众多居心叵测的人们摸不着头绪,还有些开始打起歪主意——将军成天待在男人堆里,搞不好送儿子上门比较有机会…… 结果那个不近女色的将军,此时却带了个面生的姑娘到他客栈来洗澡引还对人家又摸又碰,一派温柔亲昵! 这净过身、吃过饭之後,要做的八成也就是那男女之事,所谓饱暖思淫欲,一向一本正经的将军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大白天就如此迫不及待,年轻人果然比较有体力…… 掌柜一边胡思乱想,手上的动作更是不敢轻匆,利落的办好赫连远那一串交代,接着便躲在柜枱後头,热切却又若无其事的观望着接下来的发展。 「整理好了就来吃饭,杵在那儿干嘛?」 抬头往站在梯顶的身影望了一眼,正好对上草儿的犹豫神情,赫连远的脸上照样没有其他动静,连伸手夹菜的动作都没稍停一分。 乖乖的下楼坐在桌边,草儿拿起桌上的空碗,却不急着添饭,反而抬起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期待而热切的望向他。 「怎麽?想加菜?」 「不、不是!」她赶紧拦住他打算转身叫人的动作,眼里依然闪动着满满的期待,「刚才我跟小二闲聊,他……他叫你将军,莫非你就是赫连远?」毕竟他有点莫名的眼熟啊! 只不过後来她再追问时,大概是终於想起掌柜的告诫,小二就不肯再多说,让她连名字都问不出来。 找他的?找他做啥? 「不是。」赫连远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的就直接否认,连脸皮都没动一下,接着又泼了她一桶冷水,「这带都是军营,在这儿经常能遇见进城办事的参将、副将,做生意的嘴巴甜,也记不清那些军阶什麽的,干脆各个都称呼作将军,还不如市场那只卖艺的猴子来得希罕。」 没理会他带着微嘲的回应,草儿继续兴奋追问,「那你认识赫连远吗?听说他也当了将军,而且打仗很厉害的!」 正好走上前来收空盘的掌柜听见了她的询问,不禁瞪大了眼,难道这姑娘不认识她身边的男人? 再度用眼神制止掌柜的轻举妄动,赫连远顺手将她的碗给添了饭,搁到她面前,「这儿谁不认识赫连远?你是外地来的?」 不仅没有得到答案,问题又绕回了自己身上,草儿端起了碗,别开眼回避他的目光,「嗯,来了几天之後,身上的银子不小心掉了,走投无路之下正好听说李家在找丫鬟……」 「那你来这儿做什麽?」专程来找他? 认真审视着这张擦洗过後显得清丽秀气的陌生脸蛋,赫连远一边想着果然是人要衣装,一边在脑中翻找着是否有关於这张脸的任何记忆。 答案不出他所料,草儿那双明媚双眼顿时亮了起来,让他不禁看得有些闪神,「我来找赫连远!」 「你们认识?」他怎麽没啥印象?「他这几年在外打仗,哪来的机会认识你?」 「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在还是小孩儿的时候就认识,只是很久没见了……」 赫连远闻言,不禁微微挑眉,「你们是青梅竹马?」 听他一说青梅竹马,草儿莫名的涨红了脸,手中的筷子将碗中的饭粒拨过来又拨过去,讪讪的点点头。 「哦……」他搁下筷子,沉吟了一会儿,「这倒是没听说过,真没想到你们有这麽一层渊源。」 他也没想到,自己难得出手相救的人竟然是个小骗子! 树大招风,他过去曾在某次宴会里头,无意间透露自己忘了童年记忆的事情,在那之後就有些像她这样的人,故意装作多年旧识来攀亲带故,他自然是一个也不认得,因此听完那些编得天花乱坠、不知是真是假的故事之後,便全部扫地出门,同时放话出去—— 那些他不记得的人、事、物,如今也无意再重拾旧情,他不管以前的自己是什麽样子,现在的赫连远不允许有人打着这个名号来招摇撞骗! 他的狠话这麽一撂,那些还打算上门来「认亲叙旧」的人顿时也就销声匿迹,偏偏这姑娘後知後觉,不仅不明白这是他的禁忌,甚至连她想骗的人就在眼前也不认得。 还说什麽青梅竹马,笑死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啼笑皆非到了极点,还是草儿那一脸认真的模样反而让他莫名同情起来,赫连远对於她这场漫天大谎并没有发怒,只是深深的叹了口气,让她也跟着忐忑起来。 「怎麽了?是不是哪里不对?」 「我很想帮你,」他抬起头,诚挚的说起谎话,「但将军很忙,这阵子恐怕没法进城见你。」 「那我去见他!」 这麽主动?「军营可不是随便能进去的。」 「我知道,我前阵子一到这儿时,就去了军营说要见他,结果卫兵听了我的来意之後,也不帮我通报,便直接赶我走了……好不近人情,这也是赫连远规定的吗?」 「是,如果不这麽说,那军营门口早就挤满了想见将军的姑娘,成何体统?」 草儿闻言微微撅嘴,泛出几丝酸味,「没想到他这麽招蜂引蝶,真可恶!」 第六章 「将军是很受欢迎的。」他这人说话老实,绝不虚假。 「总之我在门口见他一面就好,他认得我的……吧!」说得有些心虚的草儿也放下了碗筷,脸上莫名的急切让赫连远有些意外与不解,「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他谈,一定要见他!」 什麽事情这麽重要?他欠她钱吗? 「这件事我不能做主,但可以帮你转达,请他抽个时间来见你,在那之前你就先在这城里等着吧!」最好等到死了这条心,别让他亲口戳破她的牛皮。 听他这麽说,草儿有些腼腆的笑了起来,「谢谢……你人真好。」 「方才救了你也没听你说一声谢,仿佛嫌我多管闲事;现在只不过答应帮你跟将军说一声,你倒是多礼起来了。」 他不正经的打趣让她的脸又红了起来,傻傻的呆笑着,「刚才的事……也谢谢你。」 赫连远看着她的笑脸,心中却开始冒出疑惑。 是她说得太过信誓旦旦,让自己也开始起了动摇吗?有那麽短短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脑中闪过了一幅既模糊又带点熟悉的画面,但在他辨明之前,便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难道自己真的见过她?是不是哪次在街上擦肩而过? 但她说两人小时候就见过……算算时间,像她这年纪的姑娘,自己以前确实认识一个,但是——已经死了。 没有察觉他的若有所思,草儿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只不过对我而言,赫连远他是不一样的,所以……」 看着她那温柔的笑颜、神秘的话语,就算理智告诉赫连远这一切都是她的妄想、她的骗局,他还是忍不住很想追问,自己究竟曾经做了什麽,让她这样耿耿於怀? 「哪里不一样?难不成他是你指腹为婚的未婚夫?」 没想到他这句兴致缺缺的随口发问,却让草儿红了脸,低头缠卷着裙带,呐呐的讲不出话来,一副被说中了心事的傻样。 唉!这些女人究竟有多担心他娶不到老婆?一个个都这麽慷慨献身,这已经是第二十三个自称跟他「指腹为婚」的女子,更别说还有个昏了头嚷着要嫁他的公主。 要是真的全都娶了,他京城里那座将军府搞不好都塞不下,所以为了公平起见,他同样一个都不理。 但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连公主都来凑一脚,看来他一味拒绝也没什麽用,不如藉这个「未婚妻」来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赫连远心里有事,便没再开口多说什麽,只是等她吃完了东西,便率先起身,带着她弯进僻静的小路,避开大街上的人群。 「我们要去哪里?」她张望了一下两旁,有些不安的问道。 虽然这男人的言谈和态度有时不怎麽正经,但他既不热络、却也不过於冷淡的态度,反而让她放下心来,甚至有些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亲切感。 或许是因为他救了自己,又答应帮她传话给赫连远,虽然她心里还没有完全放心,但他……他也是在军中当差的,城里的百姓们似乎也都认得他,应该不至於蒙骗她吧?应该……吧…… 怀抱着这种不怎麽稳固的信心,草儿跟着他来到一扇朱漆大门前,门口还站着两个卫兵,一见到他们就立刻行礼。 「将——」 「欸!」赫连远赶紧阻止他们的呼唤,随便摆了摆手,「没事,不用多礼。何总管在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後,赫连远带着草儿直接走进驿馆,却在找到何总管的同时,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 「你怎麽也在?」这阴魂不散的家伙。 「那你又回来干嘛?」君无求一脸莫名其妙的瞪他,「莫非是改变心意……」 「你早点死了这条心吧!你们君家得到我的人也就够了,还想得到我的心?」 赫连远不怎麽正经的瞎应了几句,趁着君无求还没反应过来,便将草儿拉到身前,同时对一向擅长察言观色的何总管使了个眼色,「坦位草儿姑娘是赫连远将军『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暂时劳烦何总管照应。」 未婚妻? 君无求与何总管听了都是一楞,他们哪里不知道赫连远生平最厌烦的,就是有人打着那些青梅竹马、幼时玩伴的名号来谌他,更别说是指腹为婚;却不晓得他今儿是怎麽了,竟没有当场说破,反而像个局外人似的,将这姑娘带到这儿来安置,教人摸不着头绪。 接收到赫连远的暗示,专业的何总管心里虽然万般疑惑,但还是没有多问,躬身低头应是。 斜望向她有些茫然忐忑的神情,赫连远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不忍,开口对她说道:「既然你是将军未过门的妻子,那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回头我和将军说一声,有空了我也会来看你。」 接着又看向略显不解的何总管,几不可察的轻轻摇头,「好好伺候着,将军得了空闲便来见她,别乱来。」 何总管虽然不是宫里出身,但一有机会就和宫中的太监们交流管理心得,那些整人御下的功夫也是五花八门,自己要是不先交代一声,恐怕自己前脚一走,那十八般功夫就轮番上阵,也不晓得这个迟钝的姑娘会因为自己的谎言而被折磨成什麽样子。 听他这麽说,另外两个男人心里又是惊疑万分,就算何总管能够保持一脸镇定,但君无求可就没这麽沉得住气了。 「我说赫——」 「你过来。」硬生生打断君无求的追问,赫连远硬是将他拖到一边,压低的嗓子里隐约透着一丝得意,「你也听到了,我已有家室,怎可委屈公主做小?你就代我向公主和皇上婉谢,说赫连远无才无德,但忠孝节义之心还是有的,不忍为了荣华富贵抛弃糟糠之妻……」这下子可名正言顺了吧! 「连她『相公』站在身边都不认得的糟糠之妻?」一眼就察觉不对劲的君无求可没这麽好骗,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虚伪之词,同样沉声问道。「哪儿来的?路上捡的?」 「是。」他坦然以对。「这是我第二十三个指腹为婚的妻子了,我要是再挑剔下去也不知还有没有,正好她看起来也颇顺我的眼,干脆就这样定了。你如果愿意摆个几桌为我们庆贺的话,我会很感动的。」 就知道吃!「既然如此,为何她一副不知道你就是赫连远的样子?」 「因为我没打算让她知道。」唇 办微微一抿,将那些投机取巧的心思大致坦承——先拿她来当个挡箭牌,等到两人撕破脸、断了关系之後,就说自己已无心婚嫁,谢绝众人说亲求爱…… 「终身大事怎能这麽随便?!」听了他的解释,君无求真想往他头上痛劈一掌,看看他能不能清醒一些! 但他可是身娇命贵,要是赫连远也回他一掌的话,他一口白牙都不知要掉几颗,还是别轻举妄动的好…… 对於君无求的低斥,赫连远不以为意的耸耸肩,「做蠢事也是要靠冲动的。」况且又不是真的要娶。 瞪着一脸认真说出这句浑话的赫连远,君无求突然很庆幸他没打算当皇妹的驸马,不然以他这副死德行,恐怕娇生惯养的皇妹没多久就嚷着要离缘,到时肯定闹得众人焦头烂额。 「既然你没打算让她知道真相,那麽她继续留在这儿的话,迟早会察觉你的身分。不如过几日我要回京时,顺道将她带回将军府搁着,也好让你免了这个後顾之忧。」够义气吧!以後别对他这麽坏了。 後顾之忧吗…… 赫连远侧过头,若有所思的望着那个身影,一向冷然的心蓦然起了异样的感觉。 对於那些自称是他幼年时代亲朋好友、邻居玩伴,甚至是指腹为婚的陌生人,他向来是一个也不相信;但是她口中所说「很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麽,他却难得的好奇起来。 他是没打算坦承自己的身分,但不代表他没兴趣知道她想告诉自己什麽;而且他总觉得这姑娘身上有些莫名的熟悉感,让她并不如其他人一般令他排斥,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个难得的经验…… 「你要是不反对,过几日就派人传个消息,让『将军夫人』随我回京,我帮你照料着就是。」 见赫连远不置一词,君无求以为他心中默许,目光也就跟着飘到那个小泵娘身上,慨然一叹,「我看她也挺活泼可爱,干脆邀她到我的王府作客,陪我说话解闷,也许过了一段日子之後,她就连你这个将军姓啥名谁都忘了,正好省了你日後的麻烦……」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君无求不顾身旁默然不语的赫连远,就这麽大刺刺的对着草儿评头论足起来。 岂料—— 「君无求……」 一个懒散温柔的低沉嗓音,轻飘飘的在可怜的君无求耳畔响起,让他下意识的回过头,看向那个难得对自己露出微笑,却莫名阴森得让他打了个冷颤的男人。 「怎、怎麽?嫌我对她太好?」没办法,他做人就是这麽善良。 「没听过『朋友妻,不可戏』吗?」伸手轻轻在君无求的肩上拍了拍,赫连远虽然唇角微勾,却让君无求感到一股沉重的杀气,「多读点书,别做傻事。」 君无求先是一楞,却没有被他这股突来的烦恶给吓退,反而愉快的笑了起来,「怎麽?听到我要陪你夫人解闷,吃味了?」 「让她待在这儿就好,反正她迟早会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傻事,到时恐怕不需要我赶,她就先跑得不见人影了。」 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赫连远撇下数句冷淡话语,原本已经转身要走的身子却又顿了一下,再度回过头来看向依然满脸奸笑的君无求。 「你之前说有两件事要告诉我,还有一件是什麽?」 「还以为你忘了。」记性真好,可恶! 「看到你就想起来了。」一脸「嘿嘿嘿我有秘密但不告诉你」的小人得志模样。「快说,我忙得很。」 知道他其实没什麽耐性,君无求也没再吊他胃口,敛起那脸坏笑,将声量压得更低,「之前你问过我佟将军的事,还记得吧?」 赫连远身子微僵,垂下了眼,「嗯。」 「当年佟将军一家都受到株连,但他与你一样孤身一人,佟夫人早已在多年前去世,唯一的亲人只有一个小女儿……」 「这些我知道,你是来跟我讲古的吗?」 看着赫连远不耐烦的神情,君无求眼神晶亮,像是在期待着他之後的反应,停顿了一会儿才又缓缓开口道:「听说,他女儿并没有死。」 果然没有令他失望!赫连远原本还一脸兴致缺缺,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後浑身一颤,瞠着一双虎目狠狠瞪向他,眼底尽是不敢置信。 「……她没死?」赫连远极轻极缓的细声低喃,脑中仿佛聚起了雷云,轰隆隆的响个不停。 「据说佟将军颇得家里的仆佣随从爱戴,佟小姐更是让大伙儿捧在手心里宝贝着,因此出事之後,便有人找来替身顶罪,让佟小姐和她的奶娘逃了出去。」 「去了哪里?」他自以为镇定的开口追问,却被自己紧张得沙哑的嗓音给吓了一跳。 「这就没消息了。」君无求说罢,轻轻的吁了口气,「当年先皇一时糊涂,听信谗言而误杀忠良;如今虽然意外探得这桩传言,我也不愿朝廷为这件事再起风波,本来打算压下不提,但……就算卖你一个人情吧!你打算怎麽办?」 这突来的意外消息让赫连远又惊又喜,顿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默默的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之後,才慢吞吞的开口,「……不怎麽办。」 第七章 呃?! 「多谢你的消息,营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几个眨眼间,方才还满脸震惊的赫连远又再度回到淡然的模样,仿佛刚才听到的只不过是一条无聊的小八卦。 「你不打算找她?」赫连远之前托他打听了这麽久,现在得到一丝线索,反而冷淡得让他万分不解。 「找是想找的,但佟家罪名未反,你们能放我这个将军丢下国家人民,去找一个叛将的女儿?」他冷冷回问,仿佛又为了自己的职责生起闷气。 心里有点愠火,赫连远的目光不经意的瞟向站在何总管身後、一脸期盼望着自己的草儿,那好奇又有些疑惑的目光让他有些莫名的恍惚,那阵因宝娃而起的纷乱思绪也迅速平静下来。 ……比起生死未卜的宝娃,他还是先处理这个「未婚妻」再说吧! 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赫连远想了想,抬步走向她。 「我要回去了,你在这儿乖乖待着。」等他回去想想该怎麽拐骗出她口中那「重要的事情」。 迎视着他柔和的目光,草儿不疑有他的点了点头,对他咧嘴一笑,「那你记得帮我跟赫连远说啊!」她也不顾什麽将军职称,开口就嚷着赫连远的名字,让一旁的何总管听得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知道,跟他说他娘子来找他了嘛!」 他唇角微勾,随即又侧头瞟了君无求一眼,语气同样温柔。「……将军邀王爷入营议事,请。」 「欸?!」这哪招?刚刚没说啊! 赫连远没再理他,转身向何总管交代,「王爷今天不回来吃饭了,不用准备他的份……行李倒是可以收一收,王爷人忙事多,明儿就要赶回京城,不可耽误。」 这个一来就让他差点乱了手脚的家伙,早点滚离他的地盘吧! 「将军。」 见到最近常在驿馆里出没的熟悉身影,何总管赶紧放下手边的工作,匆匆迎了上来。 「嗯。」赫连远含糊的应了一声,随即开门见山的问道:「她怎麽样?」 「启禀将军,这几日和之前相同,没有什麽异状。草儿姑娘平时除了看书练字,就是和王叔一起整理院子里的花草,或是到厨房帮忙处理食材、做饭;虽然偶尔会问起您的事,但大伙儿都遵照您的吩咐,没有多透露些什麽……」 察觉何总管话里的迟疑,赫连远微微抬眉,看向那张平常稳重自持、如今却隐约有些不赞同的脸,「怎麽?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还用那种看负心汉的眼神瞪他。 「小人不敢。」这将军还真是火眼金睛,猴子似的……「只是依小人观察,草儿姑娘活泼大方、善解人意,和过去那些趋炎附势,开口就问将军俸禄如何、家里有多少财产的人大不相同。」 「那她都问些什麽?」平常缠着他东问西问还不够吗? 「草儿姑娘问的都是些将军日常之事,像是身体状况、性情如何,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贪嘴爱吃,身材有没有因此变形……」 说着何总管还偷偷瞄了赫连远劲瘦的身材一眼,心中暗叹原来这男人从小就一副爱吃吃喝喝的德行,还好进了军队,成天从事体力活动,才能保持这副高瘦结实的皮相,不然搞不好已经是脑满肠肥了啊! 「听你言下之意,倒是已经信了她七八分。」赫连远闻言笑了笑,倒是没什麽不愉快喻的样子。 「将军和草儿姑娘是否真为旧识,小人不敢断言,但她确实是个好姑娘,若将军无心,何不和她把话说开,让她早日断了这个念头?」 不然迎她进门也未尝不可,反正他看这两人处得也挺好,有几回他特意在他们下棋时端茶送点心过去,还瞧见赫连远用前所未见的温柔眼神看着低头思索的草儿姑娘,让他的鸡皮疙瘩就像院子里的落叶一般掉了满地;而且连将军都没察觉自己的「真情流露」,否则一旦知道自己这股肉麻劲儿,恐怕第一时间就抬手自插双目,戳瞎这对莫名含情脉脉的眼珠。 「我还以为你要建议我干脆将就着娶了她呢!」也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何总管的心思,赫连远随口应了一句,似笑非笑的脸上看不出说这句话时究竟认不认真。 「将军……」何总管还想说些什麽,却被他挥手的动作阻断。 「没事,我自有分寸。」轻飘飘的扔下一句,赫连远拍了拍何总管的肩,转身往後院走去。 虽然他嘴上说得云淡风轻,但何总管的感受他却也不是不明白。 草儿和过去那些借故攀关系的人确实有些不同,比起「将军」这个身分,她似乎对赫连远这个人更加关心;尤其自己隐瞒身分、假装是赫连远派来照顾她的副将,更是理所当然的承受了她更多好奇的追问,然後在听他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小事,或是战场上的英勇表现时,无论事情大小,只要和赫连远有关的,她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嘴边还有止不住的笑。 这样一个把他看得这麽重的姑娘,赫连远实在很难讨厌得起来…… 尤其一开始她对自己还存着几分防备,但是来看了她几次之後,她也渐渐的卸下心防,见到他就像只小狈儿似的扑迎过来,小脸上的单纯大眼与信赖笑容都闪闪发亮,让他除了良心不安之外,同时又有一种奇怪而复杂的滋味。 她究竟是真心高兴见到他这个人,还是期待着自己为她带来「将军」的消息?而他现在这又是在想什麽?难不成是在吃自己的醋吗? 赫连远皱着眉头定进院子,一边在心里纠结着这个可耻的问题,一边莫名其妙自己干嘛为了这件事而困扰不已。 「草儿?」 手里拎着几样在路上买的小点心,回过神来的赫连远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东张西望,却始终没见到那个一个多月前被自己捡回来的「娘子」。 那个总是忙不迭的跑来迎接自己的姑娘,现在人在哪里?终於等得不耐烦所以离开了?还是说……她发现她要找的赫连远亲手设计了这场骗局,所以愤而出走? 被这些猜想惹得莫名烦闷,赫连远正打算让何总管去找人,却听见院子角落传来一阵细碎声响,走过去一看,正好和那个攀在树干上的姑娘打了个照面。 「啊……怀德,你来啦!」没想到自己这副模样会被他瞧见,草儿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傻笑着打了招呼。 见她笑咪咪的唤着自己的「化名」,赫连远方才以为她已经离开而抽紧的心才刚舒缓下来,却又立刻被她的惊险动作给惹得狂跳起来。 「你这是日子过得闷了,想当猴子来换换口味吗?」他皮笑肉不笑的瞪着她,显然对她的高难度表演不怎麽捧场,「没事爬这麽高做什麽?」 「就是有事才爬的。」察觉他的不悦,草儿有些委屈的瘪瘪嘴,掏出怀里那只死缠着自己不放的猫儿以示清白,「我看它上了树却下不来,叫得可怜兮兮的,所以……」 「这点事犯得着你亲自爬上树吗?这里的下人都死光了不成?」见她脚下一滑,娇小的身躯差点就坠落而下,赫连远心里更是又急又气,「还不快下来!」是想吓死谁才开心? 草儿小心翼翼的低头探了探,「你可以帮我拿把梯子来吗?」果真是上树容易下树难,也难怪猫儿要叫得这麽惨烈了。 「你刚才怎麽就不记得要拿梯子了?」 「我小时候常被赫连远带着爬树,想说这只是小意思,没想到爬得比我想象中的高了点……」原以为宝刀未老,结果早就生锈了!以後得多练练。 赫连远听得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小时候会做这种蠢事?不会是她以为「本人」不在面前,所以乱编来唬他的吧? 只是……看着她攀在树上的模样,他脑中却蓦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有个小女孩泪涟涟的缩在树枝上不敢动弹,树下的少年拍胸脯保证自己会接住她,诱哄着让她跳下来;但是下一刻,少年却在接着了小女孩的同时踉跄的退了两步,一时重心不稳跌在地上,额头往旁边的石头重重的磕了一下,让他顿时满面鲜红,耳边则是女孩惊恐的大哭声…… 这是什麽?是被他遗忘的过去吗?那个少年是他?那……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女孩会是…… 赫连远用力眨了眨眼,挥去那些猜测,重新将心思放回树上的「母猴子」,「你跳下来,我接着。」他带了点试探的说道,猜想如果她真是那个小女孩,会不会对这件事带了阴影? 听他这麽说,草儿果然立刻把头摇得像要掉下来似的,说什麽也不肯,「你帮我找梯子吧!不然……我慢慢滑下去,你先去旁边喝茶等我。」 「谁有那个耐心?」谁知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她会不会就刚好掉下来? 赫连远嘴里嘀咕着,手脚已经利落的攀上了树,等到终於和她平视,先是伸手捏了她鼻头一把以示惩罚,然後才揽着她的腰,一提气便轻巧的跳了下来。 待她站稳之後,他才有些不舍的放开自己的手,让这个令他心神荡漾的柔软身躯离开自己的怀抱。 「看你以後还敢不敢!」 像是要掩饰心中的不自在,赫连远恶声恶气的啐道,本来还想往她额上狠狠的重弹一记以兹教训,但手都伸出去了却又实在舍不得,只好往她头上乱揉一通,藉此发泄心里的余悸。 草儿涨红着脸退开两步,像是对两人之间的亲密有些别扭,呐呐的道了声谢之後,便低头瞪着自己怀里那只故意装乖的罪魁祸首,忍不住也伸手往它头顶揉了几把,板着脸娇斥道:「看你以後还敢不敢!」原封不动的将那句骂给送了出去。 见她这模样,赫连远终於忍不住笑了出来,草儿抬起头与他笑着对望了一会儿,一股羞涩猛地窜上心头,让她又仓皇的低下头去。 她在干嘛呀?怎麽会因为他的碰触和笑脸就乱了手脚,一颗心在胸口跳得像见到主人的狗似的,又激烈又兴奋,让她又羞又慌,一时之间竟无法直视他。 就算他对自己温柔照顾,那张俊朗英挺的脸也常让她有种亲切的熟悉感,但他毕竟是赫连远的属下,她怎麽能对他心动?她不是这麽水性杨花的女人啊啊啊啊啊…… 想起那个至今仍然没来见她的赫连远,草儿的心沉了沉,躁动的心绪也缓和许复夕。 「……赫连远今天也没空吗?」 两人一前一後走进亭子,草儿撑颊看着他将带来的纸包摊开,露出一些果子、点心,闷闷的开口问道。 「将军很忙的。」赫连远随口应了一句。 又是这千篇一律的回答,草儿小脸一垮,伸手轻轻戳着桌上的果於,无精打采的轻道:「他是不是不想见我……」 听见她的低声哀叹,赫连远脸色未变,只有眼底闪过一丝暗光,随即伸手拿过那颗被她戳着玩的果子,在袖子上擦了两下便塞进嘴里咬了一口,「为什麽这麽觉得?」 「我待在这儿都已经一个多月了,再怎麽忙也不至於一点点时问都抽不出来吧?」草儿低下头,一张小脸埋在臂弯里头,将她柔软的嗓音捂得都模糊了,「他是不是生我的气啊……」 他挑挑眉,有些好笑,「没这回事。」他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呢!「将军说你要是等不得了,可以留个落脚处,待他日後放了假就去找你,不必在这里干耗着。」 第八章 「那多麻烦啊!而且……」她也没其他地方可去。草儿硬生生的吞下这句话,脸色却忍不住垮了下来,「他要是不想见我就直接跟我说嘛!还连累你这阵子三天两头就要跑来陪我,将军可以这样当的吗……」 没想到她的埋怨竟然是在为了自己抱不平,赫连远听得啼笑皆非,同时受到责备和关心,感觉还真奇怪,除了高兴和……吃味,还有些陷入困境似的焦虑。 虽然两人现在相处融洽,但草儿的口风比他想象的要紧,他常有意无意的探听她的出身、经历、和赫连远之间的交集等等,可无论他如何迂回探问,她都只是模糊带过,小心翼翼的不愿多谈,更别提那件「重要的事」,她更是坚持只能告诉将军本人。 但是除掉身世背景的话题,她倒是相当健谈,大至朝廷施政、小至花草木石,只要他将话题从她身上移开,她就像是被解了枷锁一般,神色轻松的侃侃而谈。 而且两人天南地北的乱聊,不免有意见相左的时候,草儿却不如她表面上看起来的温柔顺从,反而口齿伶俐的据理论辩起来,好几次都将他说得苦笑投降。 对於这样的她,赫连远心里除了惊奇,也有愈来愈多的好奇与欣赏,原本只是为了博取她的信任才三、五天来见她一次,现在却仿佛对两人相处的时间乐在其中,每回离开时总是带了一些意犹未尽,有时候甚至会因此莫名回想起当年在京城时和宝娃度过的那一段时间——让他既纯粹的快乐着,却在想起现实时又泛起落寞。 「你的聪明才智我是见识过了,但没想到竟然连怎麽当将军都知道?真是多才多艺。」他努力拉回心思,朝她微微笑,消遣似的回了一句。 「再怎麽说,我也……」 脱口而出的回应被硬生生的捌断,草儿像是被自己的大意失言给惊得微微一楞,迎视着对面那双探究目光的双眼也紧张的眨了又眨,一会儿之後才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我也看过好几回戏班子演的将军,各个是雄赳赳、气昂昂,既英勇又直率,哪会像他这样扭扭捏捏的避不见面,让手下的副将来照顾他的未婚妻……」 她偷偷望着眼前的男人,见他似乎没有因为自己生硬而拙劣的掩饰而起疑,不禁悄悄的松了口气。 她知道这男人对自称是将军未婚妻的自己多少存疑,但是他并没有咄咄逼问,对於将军让他来陪伴自己的命令,也同样坦然接受,三不五时就抽空来探望,几次下来他们也就渐渐亲近起来。 但是和他的关系愈好,她心里就愈忐忑——虽然他总是一脸无所谓,可她愈来愈不想对他说谎,初遇时他就对她好,这段时间里比起那个对她不闻不问的赫连远,他不时的陪伴与照顾更是令她开心,让她对他渐生依赖的同时,却也对现状愈发焦躁。 很多次她都忍不住想将藏在心里的秘密告诉他,偏偏有些事情不能轻易对别人说,因此赫连远的避不见面也让她焦急不已。 他既不英勇又不直率,还真是对不起了。「你又还没见到他,怎麽知道他不是个好将军?」听了她的偏见,赫连远明知那只是敷衍胡扯,还是忍不住开口维护自己的形象。 「那就让他来见我啊!」草儿嘟起嘴,又是一脸不开心,「总是说忙,时节都入冬了,草地结霜,谁还打仗啊?白白浪费粮草不成……」 听着她的牢骚,赫连远唇边依然是笑,但眼神却跟着暗了下来。 他的确喜欢草儿的聪明,但每每听见她那些见解,愉悦之余却也忍不住在心里笑她天真。 她这副有学问、有见识的模样,哪里是一个普通姑娘家会有的?更别说她平常的消遣还是读书练字,显然是个从小就让家里仔细教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而且她虽然见多识广,心思却不谨慎,以为自己闭口不谈就不会留下蛛丝马迹,却不晓得自己的言谈举止早已让人隐约摸索出端倪,大概是在市井里讨生活的时间不长,还不懂得如何虚与委蛇打交道,因此大约是这阵子才从家里偷跑出来,到这儿之後盘缠用尽,饥寒交迫之下只好到人家家里做丫鬟。 这麽说来就更奇怪了,如果她家里有财有势,直接设宴款待不是更容易见到他吗?为何要这样故弄玄虚,选一个这麽希望渺茫的做法? 说实在的,赫连远对这种陷入胶着的现况也开始有些不耐烦,他喜欢两人目前的相处状况,可愈瞒着她,自己心里的罪恶感就愈深,即使说出口的是真心话,也都仿佛因此而变得虚假。 他也想知道那个「将军本人」才能听的秘密,但要是如今才坦承自己就是赫连远,她一定会因此而失望震惊,或是尴尬羞愤,甚至逃之天天——这原本是他打的如意算盘,他不就是希望她知难而退吗?可是想起她活泼的笑脸会因此而变得黯然,自己也不一定能继续如此和她亲近,他心里总是犹豫得厉害,却怎麽都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唉!难怪人家都说不要跟自己养来吃的动物产生感情,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赫连远愈想愈是心烦,一双英气浓眉微微揪起,让看惯了他淡然模样的草儿心里微沉,莫名的慌了手脚。 「你……你怎麽啦?」她轻声开口,试探的问着,「我说赫连远的坏话,你不高兴?」 他回过神,面无表情的盯着她一会儿,然後才一本正经的点点头,「没错,我是很崇拜将军的!我本来还想着这两天城里酬神,晚上带你出去凑凑热闹,没想到你这样伤我的心……」呜呜呜。 「呃!我、我……」被他这样痛心疾首的指责,草儿心里也乱了,「我没那个意思,再怎麽说我也是赫连远未过门的娘子,怎麽会真的讨厌他呢?你别放在心上……我们几时出门啊?」 察觉她最後那句话里隐藏不住的雀跃,赫连远差点喷笑出声,但还是板着脸,故作猜疑,「你是为了出去玩才这麽说的吧?」 她呆呆傻笑,像是不知道该怎麽昧着良心说谎,「兰个多月来,每天就待在这儿等赫连远来找我,想出去透透气又怕不巧跟他错过,结果一步都没踏出门过,简直快闷死了……呃!我这样说可不是在怪他,你也说将军很忙的嘛!就别跟我计较了。」 草儿这番既像抱怨也像撒娇的嘀咕让赫连远一怔,心里不知是酸是甜,「……你都没出去过?」就为了等他这个一直很忙的将军? 这麽多年来,孑然一身的他没有体会过谁在等待自己的滋味,当他出征打仗时,心里也都是要活着回来吃红烧肉、卤蹄膀、烤全羊之类的念头;如今听到她这样傻楞楞的等着自己,他还真说不出那股窜在心口的麻痒是什麽滋味。 她点点头,一双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他。快让她出去放风吧大爷,,之前不是说要把她卖了吗?那先带去市场让人喊个价也好啊! 「这麽笨,将军可不喜欢。」赫连远别开眼,懒散的取笑道,心里却很清楚这句话和他对她的哄骗一样,没多少真实性。 「他又还没见到我,怎麽知道喜不喜欢?」草儿拿他方才的话堵了回去,红红的唇 办也挂着笑,只是明显的多了几丝赌气。 她故作坚强的模样让他心里微微抽紧,知道她心里多少还是介意着自己受到的冷落,他有些犹豫的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发顶,希望能拂去她脸上那几丝他不喜欢的黯然,嘴里却懒洋洋的叹道:「你说得对,毕竟将军的眼光一向很差啊……」 不然怎麽会丢着金枝玉叶的公主不要、撇下那些名门世家的千金不理,独独将她这个身分来历不明的小泵娘给搁到了心上? 常受战火威胁的边城原本就不如平安富庶的後方繁荣,入冬之後的夜里更是添了一股萧瑟,也只有在祭祀酬神、喜庆宴会之时,才会洋溢着热闹的气氛。 「今天是什麽日子啊?好多人。」望着挤满路旁的摊商,草儿一边东张西望,同时好奇的问道。 赫连远一手拿着夹肉烧饼,眼睛则望向路边的炸酱面摊子,心不在焉的回道:「嗯,今日是城里大庙供奉的地母娘娘诞辰,大伙儿已经因此热闹好几天了,你没出来所以不知道。」 听了他的解释,似乎不常参加这种祭祀庆典的草儿更是津津有味的张望着,那略带傻气的模样让赫连远看了也忍不住贝起嘴角。 「韭菜盒子,要吃吗?」 他走到摊子旁买了两个之後转头问她,见她摇头之後便自己大大方方的吞下肚去。 「烤肉串呢?」 她又摇头,他也毫不客气的自行解决。 「馅饼?」又不吃?早知道买两种馅儿换换口味。 「绿豆糕?凤凰酥?芝麻卷……」 草儿真是被问烦了,逛了不过小半条街,他就几乎把路上卖吃的摊子都给扫过了一遍,而且还吃得面不改色,反而是她看得都快吐了! 「你为什麽一直吃啊?」军中伙食这麽差吗? 「我才想问你为什麽都不吃?」难道不懂得光看不吃是多令人难以忍受的一件事? 「我还不饿。」 「这些小东西也不是填肚子用的,是参加庆典的乐趣。」 「你吃了这麽多,别说填肚子,都满到喉咙了吧……」 两人的拌嘴让一旁摊子的老板听得也笑了起来,惹得草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气呼呼的瞪了若无其事的赫连远一眼。 赫连远则是耸耸肩,「糖画儿要吗?」 他问得平淡,她却怔怔的不知想到了什麽,一会儿之後才点点头,走到刚才偷笑的老板面前,看他熟练的画着赫连远要的公鸡,自己则要了只兔子。 「姑娘颇为眼生,是您的朋友?」糖画摊子老板似乎与赫连远相熟,手上忙着的同时嘴巴也没闲住,马上开口问道。 接过了糖公鸡,赫连远一口就毫不留情咬掉了鸡头,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对了,」接过糖画儿的同时,草儿抬起眼,一脸的热切,「今天这麽热闹,赫连远会来吗?」乘机堵人! 「这个嘛……」赫连远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沉吟着看向手中没了头的鸡,然後又塞进嘴里,同时转头看向远方。「也许会吧!王老板有见着将军吗?」 将军不就站在这儿吗……糖画摊子老板瞪着他,一脸古怪的点点头,搞不清楚将军大人在玩什麽把戏。 「那我们去找他!」她也实在是等得有些心急了,一听到将军也在城里,拉着赫连远的衣角就要往人群里冲锋陷阵。 他也没挣扎,任她拖行了几步之後才转身走到路边的一座矮墙下,将扯着他不放的草儿按坐在一旁的柴堆,「坐这儿等吧!将军跑不掉的。」 提到将军就这麽有精神!赫连远心里微微泛酸,很没出息的吃起自己的味来。 以为他是说这里是将军必经之处,她也就乖乖的待着,眼巴巴的望着路上熙来攘往的行人,唯恐一个闪神就看漏似的。 见她满脸认真乖巧咬着糖、一副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的模样,赫连远心里又是一阵烦,忍不住就冲口道:「其实,将军不是个好人。」 草儿闻言回过头来,讶异的看着他那张在夜色之中显得晦暗不明的脸,「咦?为什麽?」他不是很崇拜将军吗?干嘛突然说起他的坏话来? 第九章 「他吃得很多,一餐要吃掉半桶饭,还老是抢别人的菜,口中吃着五花,心里想着蹄膀,嘴里啃着鸡腿、眼睛望向鸡翅膀,摆明了三心二意,无法从一而终,不是个能够托付终身的人……」这麽用力诋毁自己,赫连远都忍不住觉得自己的缺点真是罄竹难书了。 她闻言则是噗哧一笑,「不过就是食量大了点,有什麽不好的?我——」早知道他贪吃。 「他不想见你。」没等她说完,赫连远已经劈头截断她的话,看了她惊愕不解的模样一眼,随即又飞快的移开目光。 「他打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是孤身一人,哪里来的青梅竹马?之所以没有将你赶走,只是想知道你口中所谓的『重要事情』是什麽,然後再戳破你的谎话,让你自己识趣离开。」 赫连远望向不远处的馄饨摊子,忍耐着不去理会她惊愕的模样,「草儿,你直接跟我说找将军有什麽事吧!要是真的不想说也可以,总之尽快离开这儿,别继续犯傻了,他不会来见你的。」 他其实并不希望她走,他明白自己的孤僻性子,就算他一开始并没打算跟她有什麽交集,可误打误撞的遇见这麽一个顺了他心意和眼光的姑娘,不会让他说个几句就忍不住摆脸色,他也确实有点舍不得就让她这样消失。 偏偏现在的情况被他搞得这麽复杂,已经没有办法让他们将错就错的凑成一对,看似潇洒自在、实则对交际相处笨拙至极的他既难以对她坦承,更不想继续瞒骗,只好放弃自己一开始的打算,稍微将事实透露给她,让她自己决定留下或离开。 「你胡说的吧?他怎会说他没有青梅竹马?那我又是谁?」她愤愤追问。 「……我也想知道。」一会儿之後,赫连远才闷声轻道。 偏偏草儿不明白他的心思,依然坚持己见,「就算多年不见,他也该记得我的!呃……可能他想不起来我的名字和长相,但是你跟他说卫凉城外的土地公庙,我们在那儿订的亲,那时候他为了救我,左边额际磕了一道伤,还血流满面的说自己因为我而破相了,赖着要我负责呢!他自己要来的娘子,怎能不记得?」 他有这麽无赖?赫连远听得哭笑不得,但心里的惊愕却随即翻江倒海而来,再加上之前突然窜进脑海的那个画面,让他差点就忍不住伸手去抚上那道藏在发下、已经变得模糊的疤痕。 难道那真是他的过去?这个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怎麽来的伤,她怎会知道?她真是那个让他心甘情愿当了肉垫的小女孩?自己对她那几丝模糊的熟悉感,莫非也是因为如此? 「还有,十多年前在京城……」 「将军!」 草儿还没数完两人之间的孽缘纠缠,就被一声惊呼给打断,转头见到驿馆里的何总管匆匆奔来,一向冷静稳重的脸上满是紧张。 「将军?在哪?」以为他是跑来找赫连远,草儿也跟着四处张望,就是没看到身边那男人瞬间转黑的脸色。 赫连远一声不吭,但心里却是一悚,有种即将单枪匹马迎战千万敌军的沉重感。 何总管自然也是帮着瞒骗草儿的共犯,但此时他已经没有心思继续演戏,在摊贩的指引之下找到赫连远後就立刻冲到他面前,「将军!」 「咦?找你?」她有些惊讶,原本还想问何总管平时不是都叫他副将的吗?但在见到两个男人同样糟糕的脸色时,识相的闭嘴不语。 赫连远没敢看她,只是叹了口气,无奈的望着面前急喘的何总管,「什麽事这麽急?」 「将军,公主殿下来了……」 公主?两人同时一楞。 「赫连远!」 一个带着丫鬟的华服少女跟在何总管身後不远处奔来,气喘吁吁的停在他们面前,还带点稚气的娇嫩脸颊上泛着红晕,显然是不怎麽习惯这麽激烈的奔跑。 草儿呆呆的没出声,搞不清楚到底是什麽情况。 「你就是赫连远?」缓过气之後,少女抬头瞪向那个高大俊伟却一脸木然的男人,劈头就是一声质问。 四周像是突然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气等着他的回应,赫连远感觉刚才还探头探脑、一脸好奇的草儿悄悄退了一步,投注在他身上的惊疑视线让他心里也跟着灼痛起来。 「末将赫连远,见过公主殿下。」 见他衣着朴素、神情淡然,手上还拿着糖的悠闲模样,相较於自己的风尘仆仆,大老远跑来这个边疆小城的九公主君无忧心里那把无名火烧得更旺。 「你在这里做什麽?!」招呼什麽的客套话直接省略,她劈头就是怒声质问。 她还没进城时就遣人去军营里传令,让他前来觐见,结果侍卫回报说将军下午就离营去了驿馆见客;但自己到驿馆时却又不见人影,才知自己到达的前一刻,他後脚才刚离开。 如此百般不巧,让向来总是心想事成的她在心里咒骂了这个不知好歹的臭将军千百遍,硬是叫何总管上街去寻还不够,那股娇气倔性随即跟着卯了起来,不顾劳累,风风火火的也追了出去。 他在这儿做什麽?赫连远瞄了瞄这个令他一眼就生厌的皇室公主,很没诚意的勾起假笑,「启禀公主,今日城里办庙会,末将带我家夫人出来凑个热闹,给她买糖吃。」 赫连远这话说得慢条斯理,其他人听了却都是一楞,目光同时转向沉默站在一旁的草儿,以及她手上那只缺了一只耳朵的糖兔子。 咦、咦?说她吗? 一连串的意外让草儿是满脸呆滞,她还没想清楚怀德对她说将军不想见她的事,突然又惊觉这个三天两头就来陪着自己说话玩闹的男人,正是那个据说不肯见她的赫连远;她还没问这究竟是怎麽回事,又冒出一个凶巴巴的公主,让赫连远当街大方坦承她是他的娘子…… 「大胆!见到公主还不行礼?」跟在公主身边的丫鬟看这女人见到公主不仅不行礼,还傻楞楞的直盯着瞧,忍不住就开口斥责了一句,表现自己的忠心护主。 「算了。」九公主俏丽的脸上却是阴晴不定,一双眼珠狐疑的打量着这个满脸呆样的姑娘,「赫连远,之前皇兄明明说你孤家寡人,我才开口向皇兄讨你做驸马;没想到七皇兄来了一趟,回去却说你已经有了家室!你倒是向本公主解释一下,这是几时成的亲?」害她白白丢脸! 「公主这麽关心末将的终身大事,实在令末将惶恐不已。」嘴里这样说,脸上却挂着「谁要你管这麽多」的冷淡微笑,「末将与夫人青梅竹马,自小便已订亲,只是近年来国境纷扰,末将一时无心於婚嫁之事,就这麽糊里糊涂的拖了下来。 「日前战事方歇,末将正想着要回去探她,没想到她已经千里迢迢的寻来,这番情真意切令人感动万分,末将能回报的仅有名分与下半辈子的厮守而已……」 呼!说书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以後要多多练习才行。赫连远看着其他四张神色古怪的脸庞,在心里真诚的检讨自己拙劣的口才。 「你怎麽跟以前差这麽多……」 首先打破这片窒人沉默的,是那个被形容得痴心深情、为爱千里相随的将军夫人,只是吐出口的并不是什麽真情告白,而是困惑的质疑。 赫连远眼睛一眨,迅速隐去眼底的精光,飞快截断她的话,柔声轻道:「知道你怕羞,若非公主问起,这些事我也不会对外人说,夫人可别怪我。」都是公主不好,我们别理她。 无论是他说话的神情,或是望向草儿的目光,都温柔宠溺得让在场三个姑娘红了脸,晕呼呼的没察觉他话中的微讽;连一向面无表情的何总管也跟着变了脸色,除了对将军更上一层楼的睁眼说瞎话功夫报以无言的敬意,也因为他终於坦承自己的心意而露出欣慰的笑容。 看这两人「鹣鲽情深」的模样,君无忧心里虽然愤愤不平,但又不知该说些什麽,只能恨恨的瞪着一双大眼,懊恼自己因为一时冲动就擅自离宫,想着要来找这个混蛋将军理论一番,结果却活像专程跑来打扰人家小夫妻谈情说爱的程咬金似的,白白惹人嫌! 像是察觉她的不甘心,赫连远这会儿笑得反而满是真心,「公主远道而来,想必也累了,不如回驿馆休息,明天好尽早回宫。」 他这番假惺惺的关怀,让君无忧听得心头火又起,「谁说我要回宫了?」 「莫非公主还想等太后懿旨来接人?请公主三思。」你老娘的剽悍可是天下皆知啊! 当今太后出身武家,一手长刀耍得虎虎生风,那强悍霸道的气势不仅威震後宫,连先皇与一干皇子、皇女们在她面前也是乖得像羊似的,言行举止无不谨慎,就怕被老当益壮的她抓去亲自打数十大板。 这会儿九公主昏了头的擅自出宫,不仅没事先报备,身边还只带着几个随从,要是让太后知道了,那惨状可不是震怒两个字就能形容。 想起母後的脾气,君无忧硬生生的打了个冷颤,心慌之余不禁羞愤迁怒道:「你答应当我驸马不就好了吗?母後这麽欣赏你,要是我们订了亲,她才不会计较我偷跑出来的事!偏偏你不声不响的娶了这女人……」 她的无理抱怨还没吐完,就被赫连远瞬间黑沉的神情给吓了一跳,呐呐的不敢再开口。 「公主教训得是,这样不声不响的成亲确实委屈了我娘子,待日後择了吉日,必当给她一个隆重盛大的婚礼。」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等她说完,赫连远便朝静立一旁的何总管点点头,「何总管,公主一路奔波,伺候她早点歇息吧!」要是睡不着的话,他很乐意一掌劈昏她! 「那你呢?」君无忧还没被吓怕,鼓起勇气追问。 要你操什麽心?赫连远这会儿连假笑都懒,直接伸手揽过呆在一旁的草儿。 「继续陪我夫人逛庙会,待会给她买包子吃。」接着便搂着她走进人群,隐约传来的呵护声软甜如蜜,早没了方才的冷硬,「不吃包子?光吃糖不饱啊!苞我客气什麽,莫非还怕你这小鸟儿胃能吃倒你相公不成……」 「公主走了。」 被赫连远紧紧搂着的草儿困难的转过头,从他臂弯缝隙往後瞟去,然後拍了拍那只结实的手臂,示意他可以放开了。 「嗯。」随口应了一声,赫连远搭在她肩上的手却丝毫没有移动的迹象。 她飞快的扫了四周对他们投以好奇目光的人群一眼,有些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你的手可以移开了。」 这回他倒是从善如流,直接将手换了个位置,若无其事搁到她的腰际,惹得她双颊炸红。 「你别这样!好多人在看。」她还要脸啊…… 懒懒的赏了那些望着他们窃窃私语的好事者几枚白眼,再看看她的羞涩模样,终究还是放她一马,改搂为牵。 傻楞楞的看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一会儿之後草儿才像是终於回到现实,使劲的想抽出来,但不仅没有成功,反而换来他略带责备的轻瞪。 「扭来扭去的做什麽?身上有虫?」 「你脑袋才有虫!」大街上对她上下其手,淫虫!「我们非亲非故的,拉着我做什麽?」 骗了她这麽久,她都还没跟他算帐,这混蛋倒是理直气壮的吃起她的豆腐来了。 「你都自己送上门来等着嫁我了,这时候才在说什麽非亲非故?」他悠哉的顶了回去。 第十章 被他这麽一损,草儿心中羞怒,手上更是挣扎得厉害,「我认错人了!我才不认识你这讨厌鬼!」 「你说这话真是存心让我难过。」赫连远深深的叹了口气,神情萧瑟,「我还想着也许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认识我的人了。」 他落寞的语气和模样让她的动作顿时凝住,有些不知所措的抬头望着他的侧脸,「怎麽会?你是将军,大家都认得你……」除了她,哼! 「那你怎麽不认得我?口口声声的说我们是青梅竹马,还订了亲,却整天在我面前问我将军怎麽不来?」他重哼一声,这笔帐要是算起来还真是没完没了,「人都坐在你面前了还不知道,亏你说得这麽信誓旦旦,要我怎麽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 「你还不是一样不认得我?而且我、我哪知道你会用假名来骗我……」冤枉啊大人! 「那是我的字,不是假名。」惩罚似的捏了捏她的掌心,赫连远斜睨她愤愤不平的委屈模样,可爱又可恶得让他不禁又是一叹,「你既不知我的字号,连我的长相都认不得,别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却不晓得,要不是你说出我额头上的伤疤,我真以为自己要娶个骗子回家。」 「我就说我们很久没见嘛!你跟以前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他这几句质问让草儿语塞,感觉句句都是自己理亏,只好针对他的结论发出微弱的反击。「而且你本来就没打算见我,更别说要跟我成亲了,说得这麽委屈做什麽?反正你可以娶公主,当驸马爷……」 气话一说出口,草儿心里突然有点酸酸的。 她和赫连远虽然多年未见,但自己心里一直是有他的,纵然两人分隔多时,但当年那个「血泪交织」的无赖婚约,却像是落进她心里的小小种子,随着时日的流逝,由微萌的芽儿长成了一朵待放的花,即使在她颠沛流离之时依然细心的养着,等待和他重聚的那一天…… 结果他不仅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也不来找她说个清楚,甚至故意扮作外人,把她这样要得团团转! 而且还有个想嫁他的公主……那是皇上的妹妹啊!金枝玉叶的;还说太后也欣赏他,那就是想要他当女婿了吧? 曾经自己也是和他门当户对的,只是现在…… 草儿一言不发的任他牵着走,萎靡得如同心里那朵被他一脚踩折的花,一颗头几乎要垂到胸口。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娶公主?」真要娶的话,还会拉着她亲亲热热的夫人长夫人短?这丫头平常聪明得很,怎麽今天呆得这麽彻底? 「两只……都没看到。」她闷闷回话,心里却突然窜进了几个画面,让她怔了一下之後,抬起头来瞪他,「上次来的那个王爷……难道你们串通好,拿我当幌子来拒绝和公主的婚事?」 「夫人真是冰雪聪明,赏你栗子。」赫连远低头回视,手上则灵巧的一捏一掐,将方才小贩送的一颗栗子去了壳,塞进她嘴里。 嘴里的栗子松软香甜,他脸上的笑容也满是温柔,草儿却觉得喉咙像是有什麽东西梗着,难受得让她从心里酸到了眼眶和鼻头。 「……你一定在想,等我知道自己闹了什麽笑话之後,根本不需要你赶,自己就会先落荒而逃了吧?」 她的头又垂了下去,声音也闷闷的,赫连远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忖自己在身分揭露之前就已经要她离开了,再掩饰也是枉然,於是便干脆的应了一声。「嗯。」 但这毕竟是自己一开始的想法,现在既然戏都落幕了,她说的看来也是实话,那麽既然她想嫁的话,自己就凑合着娶了吧! 他心里的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乐陶陶的沉浸在麻烦事终於解决的愉悦之中,却没察觉身边的小泵娘一身的沉重哀怨,依然径自拉着她在食物摊子之间流连。 赫连远的回应虽然早在草儿的预料之中,但听到他亲口承认,还是让她心头一凉。 「怎麽?不开心?」他晃了晃被自己牵住的小手,问得有些故意。 「……肚子饿了。」 出乎赫连远意料之外,草儿并没有哭泣或是发怒,在她抬起头望着自己的时候,那张略带稚气的脸上反而挂起楚楚可怜的神情,对自己软软的撒娇,让他心里也跟着融化成一片。 「就跟你说吃糖不会饱。」现在知道相公是对的了吧?以後要乖乖听话,「想吃什麽?」 草儿的无辜大眼往街上绕了一圈,最後落在前方的一个摊子上,「烙饼。」 赫连远不疑有他,拉着她走到摊子前,跟老板打了招呼之後,两个男人就熟稔的聊起天来。 这男人整天吃吃喝喝,这城里卖吃的应该都跟他熟吧!恼怒又委屈的草儿在心里哼了一声,看准了他准备掏钱、松开自己手掌的那一瞬间,转身冲进了人群,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 哼!现在这个赫连远跟以前的不一样,不仅骗她,还无赖得很!这样一个披着好人皮的坏将军,她不要他了! 靠着人潮的掩护,草儿东溜西窜的弯进了一条比较僻静的巷道,确认赫连远已经不在视线范围内之後,便缩着身子蹲坐在不知谁家的门阶上,嘴里则细细的吁了口长气。 双手撑颊望着不远处的热闹街景,她呆楞的凝视着那盏盏温暖灯火,心里却不禁黯然起来。 自己一气之下离开他身边,虽然当下有种报复的快感,但那就如同火花一般闪烁即逝——毕竟一时之快填不饱她的肚子、暖不了她的身体,更没办法变出银子,让她能在这刺骨的冬夜里,找个投宿的地方遮风避寒啊! 委屈的肚皮像是在附和她的懊悔似的,传出一阵咕噜噜的饥鸣,让她伸手摸了摸可怜的肚子,遗憾的想着赫连远说得没错,光吃糖真的不饱,刚才应该拿了饼再跑才对…… 吹着冷风,饿着肚皮,刚刚还怒气冲天的想要弃夫毁婚的草儿扯了扯身上单薄的衣裳,才刚跑了没多久,便很不争气的想起赫连远那双温暖的手掌,同时揣测他是会四处找她,或是如释重负的回营睡觉?照他那副使坏之後还嬉皮笑脸的德行,不无可能啊! 唉!其实自己找他找了这麽久,就算他莫名其妙的欺瞒令她恼怒,但真要因此而放弃自己坚持了这麽久的感情,她哪里就舍得了?若是这麽容易的话,她根本也不会只身冒险来找他,让自己像个傻子似的。 所以,赫连远快来向她道歉吧!反正自己一遇上他的话,一向就没什麽志气可言,很快就会原谅他的,不然的话,她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啊…… 正当草儿为了方才自己一时冲动,而苦闷的烦恼着今後该何去何从之时,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女人的交谈在她身後响起,草儿识相的将身子往墙角挪了挪,免得挡了人家的路,不仅挨骂还可能会被踢一脚。 「咦?你是……」 没想到後方来人并没有往前走去,反而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她有些奇怪的抬头一看,却愕然见到李家那个之前差点将她打个半死的管家婆。 草儿心下一惊,直觉就想起身跑走,偏偏手脚比不上人家利落,脚都还没跨出去,手臂就被一只鹰爪似的手给箝得死紧。 「果然是你这手脚不干净的丫头!之前还没受够教训,现在又想着要去偷哪户人家了是吧?」 「我才没有!」她气急败坏的否认,却是怎麽也挣不开那紧得发痛的箝制。 这位大婶练过鹰爪功是吧?那手劲之大,让她觉得自己手臂都快被戳出五个洞来了! 「还以为你早就进了官府,没想到竟在这儿游荡!也不知当时你给将军下了什麽迷药,竟然让他放了你,没让你去吃牢饭!」 看到这个没能亲手整治的丫鬟,令这位大婶分外眼红,脸上神情愈发的凶神恶煞,「将军是好心人,你不仅不知感恩,还想继续作贼,糟蹋将军的心意!我告诉你,我可没将军这麽好说话,这次非让你知道老娘的厉害不可!」 草儿此刻可说是身心受创,别人就算屋漏偏逢连夜雨,至少也还有几块屋瓦遮着头顶,自己现在却是身无分文,不仅没个落脚处,还被这可怕的大婶诬指为贼,被掐得手都快废了! 「你误会了,我真的没有……」 她欲哭无泪的想要解释,但一口咬定她就是个贼的李家大婶哪里这麽容易放过她?拉拉扯扯的就要将她拖到大街上,嘴里还嚷着要让大家来评评理。 「娘子?」 一声亲昵的呼唤随着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巷口,那温柔低沉的嗓音让在场几个女人都不禁怔忡,齐齐抬头看向那个朝她们定来的伟岸男子。 「不是跟你说了别乱跔吗?人这麽多,很容易走失的。」真是淘气的小东西。 「将、将军……」 「怎麽了?」赫连远的目光落到草儿被紧紧抓住的手臂,眼中微微一暗,隐去那几不可察的不悦,随即伸过手,温和而坚定的将她抢回自己身边,「怎麽让人搀着?饿得头晕了?」 草儿摇摇头,没吭声,只是委屈的缩在赫连远身边,紧紧抓着那只刚才被自己放开的手,两人肌肤碰触所传来的暖热迅速融去她心里的惊悸,让她不自觉又将身子往他挨紧了一些。 呜……他来找她了!他的良心没被狗啃光啊~~ 一旁的妇人们见到两人亲密依偎的模样,纷纷兴奋的交头接耳起来,唯独那个嚷着要将人教训一番的李家大婶满心惊疑,惨白着脸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为何当初那个贼丫头,如今却成了将军呵护备至的娘子? 「这不是城西李家的大婶吗?」赫连远噙着微笑,看向那个遇见草儿就有暴力倾向的妇人,平和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你们认识?」 看见将军和这姑娘之间的互动,原本信誓旦旦咬定草儿是贼的大婶也不禁动摇起来,「将军,这、这位不是上次……偷了我家小姐钗子的丫头吗?我看她在这儿东张西望,以为她又心生歹念……」 「你认错了,这位是我家夫人,最近才来这儿准备跟我成亲。」赫连远笑得和蔼可亲,说起谎来一点都不脸红。「今晚人多,我叫她要是走散了就找个地方坐着等我来寻,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让你误会了。」 听他这麽一说,大婶更是紧张,「但我瞧着挺像的……」 「会吗?大概这天色昏暗,你眼花了吧!」伸出另一只手顺了顺落在草儿颊边的发丝,赫连远笑咪咪的自夸着。「更何况我家夫人比那丫头好看多了。」 偎在他身边的草儿听到他这麽说,心里既羞又喜,还有深深的感叹。 过去那个纯真爽朗又好骗的男孩,如今却变成一个颠倒是非、扭转黑白也毫不心虚的家伙,岁月不只不饶人,还害人不浅哪! 原本还想争辩的大婶,这会儿在赫连远坚定的目光之下,也不禁怀疑起自个儿的眼睛——眼前这姑娘虽然与那丫头的身材容貌相似,但姿态及眉眼之间隐隐带着矜贵,与其说是伺候人的丫鬟,还比较像是被伺候惯了的主子。 「这……呃,是我眼拙,一时冲动说了傻话,还请夫人不要见怪。」唯唯诺诺的道着歉,她连额上的冷汗都不敢抹。 「没事,她不是这麽小心眼儿的人。」没等草儿回应,赫连远已经抢先开口敷衍过去,随即拉起她的手转身走开,「谁教你乱跑?害我差点连饼都来不及拿……」 第十一章 跟着他回到大街上,草儿察觉他原本略快的脚步,此时终於稍微放慢了下来,又回想起他从方才就一直抢她的话、不让她出声,显然是不想让那个大婶藉此抓到什麽蛛丝马迹,又对着自己纠缠不休,而且救她脱困之後,也没对她擅自跑走的行为发火追究,一脸的平和淡然,仿佛什麽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如果之前他将自己留下,只是为了让公主知难而退,那麽现在应该已经达成目的,她要是自己离开也正好就遂了他的心意,省得他开口赶人。 可是……他不仅追在自己身後找来,没真的让她流落街头,还当着那群妇人的面直接表明两人的夫妇关系,要知道女人之间的流言传递速度可是比千里马还要快,恐怕明天一早,全城的人都知道将军娶媳妇儿了! 他会这麽做,应该多少也是在意她的吧? 心里翻搅着他的贴心包容与自己的胡乱揣测,草儿接过赫连远递来的烙饼,嗫嚅着道了声谢,突然间不敢抬头看他,只能垂着一张隐隐发烫的脸,像只兔子似的细细啃着饼,双眼则不时偷偷瞧着自己再度被他牵住的手,心里又软又甜。 「我们是几岁订的亲?」 走走逛逛了好一会儿,两人停在杂耍人附近,远远望着那只小猴儿玩沙包的时候,赫连远突然开口问了这麽一句。 「我五岁的时候。你大我七岁,所以当时你十二了吧!」他连这麽重要的事都不记得了吗?草儿的心情又稍微低落了一些。「你忘性怎麽这麽大呀……这种事怎麽能随便忘记呢?」 她的回答让赫连远心里重重的颤了一下,但脸上依然神色自若,只有握着她的手掌微微收紧,透露出他心中的骚乱不安。 「这麽说来,你已经二十了……」他瞄了她一眼,在心里算算时间,忍不住叹了一声。 大多数姑娘家在她这年纪时早已结婚生子,她却傻呼呼的等着他这个十多年都没再见过面的未婚夫去迎娶,最後终於抛下矜持,千辛万苦的自己找了过来。 要是当初自己没从那婆娘手中救了她,那她该如何是好?会被活活打死,还是流落街头,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想到这里,赫连远突然有些难受与自责。 他那声叹息让草儿心里也是一惊,抬头看向他时,阴暗的夜色让她看不清他眼中的怜惜,一时紧张便连忙开口推卸责任,「你可不许说我是老姑娘啊!我、我也没想到我们的婚事会拖了这麽久……」 这仿佛急着想嫁的埋怨一说出口,她一张脸就烫得像刚出炉的烙饼,羞得几乎又要拔腿逃走,但赫连远这回没再轻忽,依然将她牵得牢牢的,只是脸上那打趣的笑让她更加窘困,几乎想狂奔到某个墙角下把自己埋起来。 「是啊!再拖下去可不行,老姑娘都快变成老夫人,那我不就亏大了……」他悠悠叹道,假装没看见她脸上的羞愤神色。 其实别说她的长相不显年纪,即使双十年华依然是一副嫩娃娃的模样,就算她已是满面沧桑,自己也嫌不得,毕竟是因为他的关系,才让她耽误了这麽多年。 他怎麽会忘记她呢?多年来想不起自己的过去,他并不觉得慌张茫然,反倒是发现自己忘了她时,才让他萌生出对那段空白的惋惜与好奇。 赫连远牵着她往回走,两人之间一时无语,一个生着闷气,一个若有所思,直到四周人潮渐稀,他才开口打破沉默。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气我隐瞒自己的身分接近你?」 他这麽一说,被这一团意外搅得昏头转向的草儿才後知後觉的想起这件可恶的事,「……是啊!」 害她痴痴的等了那麽久,还以为自己三心二意,有了未婚夫还对其他男子动心,可恶! 「这件事是我不好。」如今赫连远对她也没了顾忌,坦然的道歉之後,一脸诚恳的望着她,缓缓开口道:「还有另一件事,我必须先告诉你,如果你因此而不想和我成亲,我也是能够理解的。」能理解但不见得会接受。 看他这麽慎重,该不会是要说……他其实已经有其他要好的姑娘,虽然有婚约在前,但他无法辜负另一名女子,希望她能体谅,以夫君的幸福为重…… 不晓得她脑中已经编了一长串的故事,赫连远停下脚步,看着她莫名紧张的神情。 「其实,我十三岁时曾受过伤,在那之前的事情,我已经什麽都不记得了,所以对於那些自称是儿时旧识或青梅竹马的人,我一向戒心特别重,才会这样骗你。」 他看着她因为惊讶而睁大的双眼,然後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脸颊,随即又故意捏了两下,见她不满的瞪着自己,才柔声笑道:「可我喜欢你,无论你是什麽身分都无所谓;只不过既然我现在相信了你说的是真话,我就忍不住想问——娘子,可否告诉为夫,我究竟是谁?」 猛然从睡梦中睁开眼睛,草儿呆呆的望着眼前陌生的景象,一时之间摸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什麽会在这里? 直到那双还带着惺忪睡意的双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不远处的几案边,专注的看着手上的文书,一旁的灯火则被略微遮暗,像是不想扰了榻上人儿的清梦。 见房内的摆设,以及这床散发着他身上气息的被褥,这儿莫非是军营?他没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外头,而是决定将她带在身边了吗? 愣愣看着他这副模样,草儿心里的茫然如同晨雾一般迅速散去,她没有挪动身子惊动他,依然维持着刚醒来的姿势,缩在被窝里望着他,随着昨晚的回忆在渐渐清明的脑中浮现,唇边也不知不觉的扬起了傻笑。 昨晚她听了他那句话,当下是惊讶得好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反应,原本想开口安慰,但他又显得相当坦然,似乎并没有对自己的遭遇有什麽怨恨不满,只是单纯对过去存着好奇,但就算没有得到答案,也不会因此而失望难过。 她放心的吁了口气,便对赫连远说了他家原是南方的富商,与自己的外婆家是仅有一墙之隔的多年邻居,两家人处得一向融洽;聪明伶俐又身为独子的他深受两家人疼爱,有事没事就跑来将她这个隔墙邻居的小妹妹捉弄得团团转,但一见到她眼泛泪光又呵护的抱着哄着,带她逛街游湖买糖吃果子…… 「原来我们真是青梅竹马。」听了她的话之後,他微微笑道,似乎有些惆怅。 「你以前老欺负我,听说一开始还是你指着我娘的肚皮,说如果是个妹妹就给你当娘子;结果後来也不知怎麽的,你不仅对这桩婚事翻脸不认帐,还整天想法子惹我哭。」可这个史上最年轻的负心汉,一见她哭了又手忙脚乱的哄,也不知到底是给谁找麻烦。 「都对你这麽坏了,你还非我不嫁,想必当时我也给了你不少甜头。」他不禁取笑,但在看到她又羞怒起来之後,赶紧开口保证,「那都是小时候的事,现在长大了……」当然要用成熟的方式把她弄哭。 草儿哪里知道他的邪恶心思,瞋了他一眼之後又絮絮叨叨的说着两人的童年旧事;但或许是这个夜晚发生太多事,兴奋过後也累得特别快,说没几句她就开始打起呵欠,脚步也沉重了起来,赫连远见状提议要背她,她也没逞强拒绝,昏昏沉沉的就在他背上打起瞌睡……再醒来时就在这个地方了。 过去的、最近的、现在的赫连远在她心里纷乱交错,明明那麽的不一样,却又是同一个人……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本还对赫连远之前的欺瞒有些不高兴,但是从他口中听到他连自己的身世都忘得一干二净时,又不争气的心软同情起来,对他那些试探怀疑也就释怀许多。 而且,赫连远还说了他喜欢她呢!想到当时那个情景,虽然他说得淡然,但眼中的情思仍让她现在想起来就忍不住搂着被子偷偷的笑。 只是……为什麽他会忘记呢?究竟发生过什麽事?也难怪他那时会用这麽陌生的眼神看她,让她伤心了好久,拚命安慰自己那只是他在开玩笑,下次见面就会笑着说「上次骗倒你了吧」?毕竟他不是一向最爱捉弄她了吗…… 从羞赧喜悦的心情中平复下来的草儿垂下目光,恍惚的回想着多年前的旧事,心里还隐约记得当年的惊怕。 等她再度抬眼,想继续偷窥他的美色来弥补一下旧时创伤,却赫然发现刚才还在专心看着文书信件的男人,此时却一脸兴味的望着她,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想到他不仅见到自己方才又发楞又偷笑的呆样,连睡相都被看个精光,草儿颊上一热,直觉的就缩回被窝里,将自己裹成一个茧似的装死。 她、她没打呼吧?嘴边干干的,应该没流口水;她睡相不好,有时醒来枕头已经到了脚边,虽然现在躺得端端正正,但也不晓得是困倦得沾枕就没再翻身,还是早已被他「矫正」了好几次…… 「醒了?」赫连远没起身,依然坐在桌旁,单手撑颊的看着她蜷在被中的身躯微微蠕动,同时微笑着明知故问。 那温和低沉的嗓音轻轻响起,在静谧昏暗的空间里倍显撩人,她不禁微微一僵,莫名的羞涩无措起来。 「要是醒了就起来梳洗,准备吃早饭。」他伸手推开一旁的窗子,微亮的晨光随着凛冽的寒意一起卷进屋内,让无预警的草儿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又将被子裹紧了些。 「……还没醒。」闷闷的低语模糊的从棉被里传出,表达她打算逃避现实的消极。 她讨厌冷,也讨厌早起…… 「不饿?那就不帮你留饭了。」昨晚只吃了那些零食一般的小玩意儿,他可是饿得很。 他的消遣都还没说完,就听到咕噜噜的饥饿腹鸣响亮的传了出来,仿佛在抗议主人的逞强。 「肚子叫得这麽大声,搞不好大伙儿以为要击鼓出兵了。」赫连远也不顾她羞愤成什麽样子,毫不客气的取笑着,「快起来吧!」 笑什麽笑?都没嫌他的胃像个无底洞了!她赌气的将整个人用棉被裹成一只乌龟,硬是不肯起身,「好冷。」垂死的挣扎。 原以为他会继续跟自己玩闹,岂料被子外头突然没了声响,草儿不禁後知後觉的忐忑起来,不安的想着是不是自己的任性惹他生气了…… 心里还在惶然,身上突然一凉,裹得紧紧的棉被突然被扯了开来,一双手将她拉坐起身。草儿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喊冷,一件厚暖的大氅已经劈头盖下,重新将她包得密密实实。 「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待会让人看了……」 赫连远嘴里叨念着,转过身去水盆边拧了条湿布巾,准备要递给她擦脸时,口中却突然噤了声,盯着她的炯炯目光顿时掺进了一些深沉的、陌生的,让她莫名口干舌燥起来的东西。 望着那个坐在自己榻上的姑娘,发丝凌乱、脸颊红润,眼神无辜而迷蒙,身上那袭对她而言显得过大的氅子有些松垮的「挂」在她身上,微微露出她洁白纤细的颈子…… 瞧她那脸呆样,肯定不明白自己方才那一瞬间,心里对她起了什麽邪念;连赫连远都忍不住暗暗惊讶,他对於男女之事一向清心,结果这个傻娃什麽都没做,光是坐在那边看着自己,就让他心头翻涌。 第十二章 他一边强自压抑体内的欲 望,同时忍不住一叹,对於如此轻易就被她无心的举动给撩拨上火感到有些懊恼。 草儿哪里知道他心里那些有的没的?接过他递来的布巾之後,很自然的软语撒娇道:「口渴了。」 「真懂得使唤人。」他嘴里嘀咕,但是见到那张甜软的笑脸之後,还是认命的伸手倒水,自己先喝了一杯压压火气,然後才又倒了一杯递到她手上。 之前他就曾猜测这丫头的出身应该非富即贵,昨晚虽然她还没说到自个儿的身世就睡得不省人事,但是照她的说法,两家比邻而居、往来密切,还肯成就两个小孩儿的婚事,想必也算门当户对,既然他是富商家的少爷,她九成也就是个千金小姐。 只是为何她要这麽大费周章、不辞劳苦的孤身前来找他?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没人跟着已经匪夷所思,竟还弄得穷困潦倒、身无分文,不得不到人家家里当丫鬟……赫连远始终想不透是怎麽回事,决定晚点再让她说说自己的事情。 只不过,在那之前……赫连远沉默的盯着她那两片被茶水润泽而更显柔软的唇 办,很艰难的在心里挣扎着要不要先稍微非礼她一下。 他接过她递回的布巾,望着她纯洁又好奇回视自己的晶亮眸子,有些试探的往前跨了一步,正想低头营造些亲近的气氛,屋外传来的嚷嚷声却很不识相的打破了这片暧昧。 「将军,听说你昨晚拐带民女回营?还下药把人家给迷昏了?!这可是犯法的呀……」周承翰兴匆匆的推门进屋,嘴里虽是谴责,满是期待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兴师问罪的意思。 赫连远直起身,神情冷淡的瞪着这个不速之客,「滚出去。」 他只不过是因为公主人在驿馆,又不放心让她单独住在客栈,只好暂且将她带国营里,打算这两天等公主离开之後便让她回去,毕竟军营并非女人家可久留之地……只是没想到这班混蛋竟会传成这个样子! 虽然他的语气再平和不过,其中的不悦却也同样毫不遮掩,连早就习惯他脾气的周承翰也不禁打了个哆嗦,但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往一旁那个娇小人影瞄了一眼,随即愣住。 「兄弟,我一向认为你为人正派,没想到你竟在这正气凛然的军营里,行这下流苟且之事,还真是……禽兽啊……」 看那斜倚在榻上的姑娘钗横鬓乱,身上还披着男子的大氅,一副娇慵柔弱的模样,也不知昨晚被将军怎生蹂躏…… 「在这个正气凛然的军营里,最下流苟且的就是你的脑袋!」受到误解、好事又被打断已经够让赫连远不悦,再见到周承翰那双眼睛净往草儿身上打转,让他更是焦躁,想也没想就将手中的布巾毫不留情的扔到周承翰脸上,摔打得让他闷哼一声,「我说滚出去!」 「怎麽?你什麽都没做吗?那可就是禽兽不如了!」意外见他动怒,周承翰哈哈笑着将脸上的布巾抓下来搁到桌上,愉快的转身走了出去,准备去向其他好兄弟分享最新八卦。 赫连远这家伙就算心里不高兴,也总是皮笑肉不笑的一脸阴森样,没想到在这姑娘面前倒是有了性子,开他几个玩笑就火成这样,看来这姑娘对他而言确实与众不同。 识相一点的都知道此时不该继续招惹赫连远,偏偏有个小泵娘也不知是不是还没睡醒,听了周承翰的打趣之後,竟还真的满脸红潮的追问:「你、你对我行了什麽苟且之事……」她要是坦承自己什麽感觉都没有,会不会很伤他的心? 「我还没做!」不是不做,只是还来不及做!他狠狠瞪她一眼,冷冷哼道,「等我好好计画一番再来折腾你不迟!还是说你等不及了?」 他一整晚就坐在桌边看书,顶多也就偶尔回头望她几眼,连她的衣角都没多碰一下,把自己搞得腰酸背痛、昏昏欲睡,竟然还被她这样质问?早知她有这番心思,自己还当什麽君子?干脆就遂了他们的口实,保证要多苟且有多苟且、要多下流就多下流啊!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草儿既羞又怕,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赶紧讨好卖乖,「对不起,我不该误会你,你人这麽好,怎麽会对我乱来……」冷静点啊将军! 她不开口还好,结果这麽一说,反而让一向我行我素、满身反骨的赫连远邪邪一笑,眨眼之间便已跨步向前,伸手扣住她的下巴,在她还怔楞瞪视着那张突然俯近的脸庞时,嘴上突然多了一股湿润温暖,诱惑却又强硬的勾引厮磨。 草儿吓了一大跳,直觉想退开,但别说脸蛋被他固定着动不了,连身体都软得像摊泥,没骨头似的往他身边偎去,微微发颤的小手则努力揪住他的衣襟,好让自己这摊烂泥能勉强糊上他这堵「墙」,没直接躺倒在榻上惹他笑话。 她的反应如此直接,赫连远也就理直气壮的更加热烈,伸出另一只手勾搂住她的腰肢,将这团浆糊揽抱在自己怀里,唇舌之间的亲吻吮磨愈发激情缠绵,仿佛恨不得将她给咬下肚去。 就这样纠缠了好一会儿,大将军终於蹂躏得满足、肯放她喘口大气之时,却又在她唇上轻轻的咬了一口,草儿闷闷的哼了声,分不清是痛是麻,昏沉的脑袋也还没反应过来要害羞,就这麽红着一张呆脸看着眼前似笑非笑的男人,连披在身上的氅衣滑下肩头都没有察觉。 见她这副不经意流露出的撩人模样,赫连远忍不住又凑上前亲了一下,然後才捏了捏她的软颊,让那细致肌肤传来的温度将自己的指尖也熨得发烫。 「我人这麽好,怎麽舍得不乱来,让娘子空闺寂寞?」 在草儿耳边留下这麽一句暧昧调情的话之後,赫连远若无其事的站直身子,体贴的为她拉拢身上的御寒衣裳,又揉了揉她那头乱发,脸上的笑容无辜得像是什麽都没发生过。 「我去看看兄弟们晨练,你整理一下,别到处乱跑,待会和大伙儿一起吃饭。」 草儿端着碗筷,小小口的吃着饭,同时坦然又好奇的看着四周几个大男人偶尔惊愕猜疑的打量、一会儿又小声交头接耳的奇怪行径。 「这就是将军昨晚抢回来的女人?」 「听说是打昏了背回来的。」好残忍啊! 「我还以为是下药迷昏的。」好邪恶啊…… 「她是我未过门的娘子,草儿。」像是对於那些奇怪的流言揣测毫不放在心上,赫连远轻描淡写的开口介绍。 「未过门的娘子?哪来的?!」 「将军这阵子老往城里跑,该不会就是为了她?」 「也不知是真是假,之前不是说九公主也想招咱们将军当驸马,我看这丫头八成是挡箭牌。」不愧是和赫连远有多年交情的周承翰,相当冰雪聪明。 「这样说来不是也挺缺德的吗……」其中一人对赫连远投以不赞同的目光,但随即又瞪大了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快看,将军竟然给她夹菜!」 「什麽?!」 「而且还是卤肉!」天要塌啦! 竟能让将军心甘情愿的让食!「这恐怕是真爱啊……」 草儿被眼前这几张震惊恐慌的脸闹得心里也有点忐忑,心想是不是自己不该吃赫连远的菜?但他大概也觉得她在这儿名不正言不顺,没让伙房为她备饭,只是把他那些分量多得有点惊人的饭菜拨些给她,反正她吃得也不多,就不知道这些人怎麽会吓成这样? 赫连远瞄见她有些犹豫的想搁下碗筷,也没多说什麽,只是又夹了一筷子青菜到她碗里,「没事,吃饭。」 接着四周又是一阵窸窣低语,让原本不以为意的赫连远也有点烦,瞪着这群不吃饭光碎嘴的长舌夫们,砰的一声放下了碗,冷冷的扫视着这几个瞬间噤声的家伙。 不吃饭是吧?你们不吃,我来帮你们处理! 「草儿,这几位弟兄多年来与我出生入死,都是老交情了,也该让你认识认识。这位是周承翰,刚才见过的冒失鬼。」他的手往旁边一挥,开始一一介绍。 看着那个刚才还吱吱喳喳,此时却腼腆羞涩的男人,草儿朝他甜甜一笑,乖巧的叫人,「周大哥。」 周承翰和赫连远一样投身军旅多年,一直忙於征战,也没什麽和女人相处的机会,因此现在被一个娇嫩可爱的小泵娘这样一喊,他一颗男儿心都忍不住傍喊软了。 「咳!嗯……」刚才带头热烈八卦的周承翰,此时却顶着一张泛红的黑脸,好一会儿之後才别扭的含糊应声,「乖,多吃点。」献上半盘炒鸡蛋。 赫连远唇边隐约含着奸计得逞的笑,继续轮番介绍,让草儿一个个喊过去。 「榻大哥。」得到腌萝卜。 「李伯伯。」豆干一块。 等到张大哥、陈叔叔什麽什麽的喊过一圈,草儿面前的碟子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这群不由自主进行喂食动作的大男人们也没再对她的身分多说什麽,只是一脸疼爱的看着这个甜美温顺的娇小泵娘,嘴边还挂着父兄一般的宠溺笑容——直到赫连远将自己的菜推到她面前,然後老大不客气的将这碟贡品端到自己面前,恶霸的据为己有。 「看什麽看?不吃的话都给我。」毫不在乎的迎视着众人的臭脸与含恨眼神,赫连远端起碗继续吃饭。 虽然心中悲愤,但大伙儿还是识相的重新动起嘴来,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打算何时成亲啊?」老是被将军抢饭菜,终於有机会可以吃回来! 「还没商量。这麽急着送礼金?」真是好兄弟。 「欸!倒不是这个问题。」谈钱多伤感情啊!「只是营里到处都是大男人,她一个姑娘家待在这儿既不方便,顾忌也多,挺别扭的吧!何不干脆尽快把婚事办了,在城里觅个住处安顿下来……」 赫连远夹菜的动作稍微一顿,像是想到什麽似的微微皱眉,然後才又淡淡的回道:「确实,但……过阵子吧!之前探子回报的那件事我有点在意。」 察觉他的犹豫,周承翰直觉的就开口追问:「你是说西原国太师的义女失踪一事?这跟咱们也没什麽关系吧!况且现在又入冬了,公孙少辰会在这个时候出兵吗?」 「难说,公孙少辰与他们太师一向亲密交好,据说他那位义女也是太子圮的人选之一,就怕那人因此拿这个名目又来扰乱。你也知道那家伙根本是疯的,根本不晓得他在想些什麽,之前拿些芝麻小事当借口来挑衅了几次,已经够令人恼火,要是他借题发挥,把这桩事情硬栽赃到我们头上,那也不是什麽意外之事。」说完还哼了声,显然对这个敌国的皇太子相当不满。「而且他在国内遍寻不着,似乎已经开始往邻国找起,就怕他又拿这个当借口来招惹……」 还想继续说点什麽,赫连远却瞥见一旁那个原本专心吃饭的女人,不知何时已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一脸欲言又止。 「怎麽?」还想添饭? 「你们刚刚说的……」 见她脸色白得惊人,赫连远以为她被这话题给吓着,不禁在心底暗斥自己的粗心,随即又放缓了神色,伸手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头顶,「那不过是一淌浑水,你别知道的好。」 「可是——」 「吃饱了就先进去吧!这些事你别管,乖乖待在里头,省得惹祸上身。」他没跟她客套,直接摆明了不想要她在场,自从佟将军那桩案子之後,赫连远就对这种事情特别留心。 第十三章 见他态度坚决,话题也转了开来,草儿只好默默的起身离座,黯淡的脸上说不清是失望或是惴惴不安。 关於这件事,男人们讨论了意外的久,赫连远後来还进屋拿了些地图之类的东西,似乎已经末雨绸缪的计画起布防一事:但见到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时,也只是微笑着捏捏她的脸,顺道偷亲两口,随即便卷着一堆东西又要出去,并没多说什麽。 「等等!」她扯住赫连远的衣袖,阻止他又要离开的身影,「我……我有事情跟你说。」 「晚点再提。」他现在忙着,一时无法分心去想别的事情。 「是很重要的事!」草儿拚命拉住他已经跨到门边的脚步,努力的强调。 赫连远转头看向她满脸紧张惶恐的模样,有些不解,「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件重要事情?」他还真忘了问。「好吧!你说……」 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周承翰已经先在门外唤道:「将军,守关士兵来报,西原国使者求见,是否放行?」 「领他们过来。」赫连远朝外头回了声,随即又叹了口气,真是说人人到。「你在这儿待着,我把这事情处理完就回来。」 草儿不发一语的松开了手指,脸色苍白的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门板後,感觉心里泛起一阵不祥的冰凉。 赫连远没注意到她的神情,只是径自走了出去,等那个使者下了马车、缓步到自己面前时,才冷冷的开口道:「今天是来下战帖还是递降书?」 「将军。」那信使并没有被赫连远的嘲讽激怒,依然恭敬的行了个礼,「今日无关战事。我国太子殿下派我前来,请求将军相助。」 「他也有这一天。」赫连远嗤哼一声,但没继续为难来人,开门见山的问道:「可是要找你们太师的千金?」 「正是。」 「据说她也是太子妃人选之一,会不会是根本不愿意所以才要逃跑?」赫连远一脸认真的提出意见,「本将军觉得她的脑子相当清楚,你们实在毋须太过担心……」说到嫁给公孙少辰,逃走是正常人都会有的反应。 使者沉默了一会,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继续垂着头说道:「太子殿下派人寻遍西原国内却毫无下落,前天终於得到消息,说她因故来到了东陵国……若是如此,赫连将军必定有所察觉。」 「与我何干?我是她的奶娘吗?」少栽赃他!别以为他不知道这是那个阴险皇太子的恶意嫁祸。 「赫连将军这是真不知情,还是假不认帐?」 西原国的使者还没开口,一个慵懒的质问声已抢先从屋外飘了进来,而那随之进屋的高挺身影更是引起众人一阵骚乱,惊愕的看着那个始终低头弯腰、像个称职的随从一般候在门边的男人站直身子,除下头上的布帽、抹去脸上尘土和胡须等伪装,敌国太子那张略带邪气的俊美脸庞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唯一不为所动的赫连远,冷冷瞪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却态度雍容的男人,面无表情的与之对峙。 反正这位太子就是个趋凶避吉的家伙,哪里有热闹就往哪去,更别说这几年两人几乎是打成仇了,他一点也不意外这混蛋会为了来找自己麻烦而如此纡尊降贵。 「没想到太子殿下还有这等不为人知的变装癖好。」 「你不知道的可多了。」将手中的布帽随手塞给退立到自己身後的正牌使者,公孙少辰一脸自得。 「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不晓得太子殿下知不知道,你未经通报擅入我军营地,已可视作奸细,将你拿下盘查。」赫连远口气平淡,脸上的表情却明白显现出他对於这番处置的渴望。 「只能怪我寻妻心切,还请赫连将军包涵。」说是这麽说,他倒是一副悠哉模样。 没看到那姑娘为了躲避亲事,都逃得不见踪影了,还叫得这麽亲热?「既然如此,太子殿下不快去想点办法,却跑到我这儿来含血喷人,这又是在唱哪出戏?」连妻子都弃夫而去,检讨检讨吧你! 公孙少辰不以为忤的微微勾笑,「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或许赫连将军有点头绪。」 「没有。」他想也没想,直接否认,「太子殿下请回吧!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快滚吧!看见他就烦。 「可……」 「如果还有别的事,不妨写封信呈给我国陛下。若皇上下了旨意,我也好奉旨办事。」又不是你给本将军饭吃,少来指手画脚。 公孙少辰那双仿佛蕴着光的眼珠子环绕屋内一圈,不禁叹了口气,「其实这寒酸地方我原本也不打算久待,只要找到我想找的人……」 「那更不需要继续浪费时间了。」 「那可未必。」 邪恶的公孙少辰冲着赫连远又是一笑,让他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在看到公孙少辰转头看向里间的同时,心里更是跟着泛起恶寒。 「你这淘气的小东西,还真瞒着我跑到这儿来,让我一阵好找。」 ……不会吧? 赫连远死死的盯着缩在阴影中的草儿,感觉心脏和呼吸都快同时停止,又惊又怒的目光中还有一丝仿佛临死挣扎的期望,盼她开口狠狠训斥这个随便跑来人家家里抢娘子的神经病。 但是—— 草儿虽是如赫连远所愿的开了口,闪躲的目光却是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只是弱弱的唤道:「太子哥哥……」 望着那个躲在门後、一脸苍白的看着自己的小泵娘,公孙少辰并未上前,只是若无其事的温和笑道,显得既温柔又无奈。 「有什麽话咱们大可好好的说,何必一个人冒险乱跑?难道不知大伙儿有多担心吗?尤其太师更是为了没把你看好而自责得很……唉!想到你在外头不知受了多少苦,我都快心疼死了。」 面不改色说着让草儿脸色愈发惨白的肉麻话,也不管身旁那些一脸惊疑的围观群众,公孙少辰转头看回面如死灰的赫连远,那张俊美笑颜已多了几丝不怀好意。 「赫连将军,你倒是该向我解释一下……为何本王未来的王妃,会出现在你的军营里头?」 一时之间,屋内陷入有如墓地一般的死寂,众人的目光各自落在这三人身上,或同情或猜疑,还有几个给草儿夹过菜、如今心灵也受到冲击的纯情男子,要不是渴望着看到後续发展,恐怕已经因为这意外的发展而忍不住泪奔而去了。 「太子殿下想要本将军的交代,我倒也想听听这位姑娘如何向我交代?」 沉默了一会儿之後,赫连远再度开口,声音虽然听似低沉无波,但又隐着一丝干涩。 公孙少辰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个和自己互相看不顺眼的男人,方才那张刚毅脸庞上惊怒交加的神情,眨眼之间已经敛成一脸淡漠,仿佛什麽都没发生过,或者就算发生了什麽,他也不是那麽在乎。 这样的赫连远,让公孙少辰心里有些佩服。要是有人胆敢对他这样耍弄,就算自己懒得花心思将对方玩弄得半残,也早就叫人拖出去打死了,哪里还有什麽心思听那些马後炮交代? 这份沉稳忍耐,确实是他比不上的——不过他是什麽人?西原国的皇太子!一向都只有他让别人忍耐的分,什麽时候轮得到他来忍了? 不过身为一个大方的太子殿下,公孙少辰还是很干脆的施恩,「这倒是,这回确实给你惹麻烦了,那麽……给你们一个时辰,好好把话说开吧!我这回就学你当回正人君子,在贵国关卡外头的那片树林等着,免得又担上什麽刺探军情之嫌。宝儿,这回你是闹得过火了点,罚你待会自己走过来啊!」 见这股妖气终於转身出屋,和使者一起回到在外头等待的马草上,周承翰看了面无表情的将军一眼,识相的将其他人也一并赶了出去,自己则乖乖的担起「驱邪」出境的重责大任。 等到闲杂人等尽数离开之後,原本僵硬不语的赫连远这才颓坐到椅子上吐了口长气,沉默不语的单手撑颊望向那个手足无措的女人,眉眼之间有些难以理解的阴霾,却始终没有开口说些什麽。 看着他这副模样,草儿心里又急又慌又害怕,想开口解释,喉咙却像是被勒住了似的紧得难受,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真是被你搞糊涂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於悠悠说道,意外轻缓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喜怒,只有一种令她不安的质疑与困惑。 「之前是丫鬟,现在是邻国太师的义女;口口声声说我们订亲多年,却又成了西原国的太子妃人选。」赫连远摇摇头,仿佛事不关己的勾起一个讽笑,「甚至连名字都不一样!还以为之前是我将你蒙在鼓里,没想到被耍得团团转的其实是我啊……」 他话里的嘲讽让她微微一缩,呆望着他好一会儿之後,才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了什麽决心似的走到他面前,「我没打算骗你的,只是……」 「有难言之隐?我懂。」他大方体谅。「堂堂的东陵国将军被西原国的太子妃惹得昏头转向,这说出去丢脸的可是我,你还真是为我留面子了!」他该下跪谢恩吗? 「不是的,你别这样……」他这样让她心里更急,忍不住就想抬步上前,却被他饱含谴责与痛楚的凌厉目光震慑,自责又委屈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见她眼眶泛红,那泡眼泪似乎一个眨眼就要成串滚落,赫连远叹了口气,像是很不耐烦的逃开了目光,「不是这样又是怎样?有必要连名字都是假的吗?当我那样叫你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麽?觉得对我愧疚,还是觉得这将军就是个傻瓜?」 「我没有!」 他连番的指控责备让她心里难受,脾气也不禁硬了起来,三两步跨到他面前,双眼噙泪的怒瞪着他,「瞒着你是我不对,但一开始我不就说了吗?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结果你反而假装成另一个人,白白浪费了好多时间;後来要不是公主突然跑来,揭穿了你的身分,你什麽时候才愿意告诉我你就是赫连远?你这麽做难道就不过分?」 「你说得对,我就是个过分的家伙。」对於她的指控,赫连远脸上依然是一副冰冷淡漠的神情,坦然承认了自己的不可取。 「我只想知道,你这个西原国的准太子妃既然已经不将幼时的婚约当成一回事,那又为何要这样大费周章的接近我?是和公孙少辰串通好来捉弄我,还是打算报复我这个莫名其妙忘了你、让你苦等这麽多年的混蛋?还有,你究竟是谁?」 赫连远没想到他对这女孩观察相处多时,终於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感情和信任放到她身上,原以为自己找到相伴一生的对象,结果得到的却是如此难堪、仿佛当众甩他一巴掌的背叛——尤其想到方才她对公孙少辰唤得这麽亲热,他心里那把燎原大火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紧紧抿着唇,努力忍耐着那股在心中翻腾的愤怒、失望,心痛……正如自己说过的,他确确实实不在意她究竟是什麽身分,和他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也好,落魄无依的小丫鬟也罢,但是西原国的准太子妃引这实在不在他的心理准备范围之内。 第十四章 听着他这一大串讥诮带怒的质问,刚才还气得冲口回骂的她,此时却怔怔的盯住他那张既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喃喃轻道:「我……不是故意骗你,只是以为你会记得我,也希望你会记得……」哪知道他会把两人的事情都忘了呢? 「别装模作样了,你家太子还在外头等着呢!」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赫连远沉声催促。「先交代你的身分来历吧!」 她不发一语的望着他,眼中的悲伤与疏离如同腊月的雪一般愈积愈厚,让他有些不忍,却也更加焦躁。 「……因为爹爹常年在外,我幼时和我娘一起住在东陵国卫凉城的外公家,隔壁还有一个在我刚出生就订了亲的未婚夫。」 她呆呆说着,目光无神空茫,像是在回忆一段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往事。「没几年之後我娘过世了,隔壁那户人家也因为打算到京城做生意而举家搬迁,没想到後来却听说他们在半路过上了贼匪,抢钱之外还把人都杀了,只有那个十三岁的小少爷行踪不明……」 赫连远默默的盯着她,心中蓦然明白这是在说自己,脸上神色虽然未变,指尖却用力得几乎要将椅子扶把给扳下来。 「我听到消息之後,便吵着要去京城找你,家里人拗不过,便让人带我去我爹那儿。只是人海茫茫,哪里是这麽容易找的呢?说不定那孩子根本也没活着,就我一个傻傻的等,找着机会就上街逛逛,看看有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就这样找了一年多,我想老天爷也是看不下去了,还真的就让我在街上遇到了他!但他看起来不太一样,像是不认得我,模样和气质也变了,我不敢贸然的认,身边又跟着奶娘,只好假装没事,打算哪天再上街找他。 「爹爹和奶娘管得严,我出门的机会是很少的,好几天都没能出去,心里正在焦急,那人就来了……」她微微笑起,唇边的笑意甜美至极,眼泪却跟着掉了下来,「他虽然来找我,但又好像不认得我,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麽了,是我认错了人吗?还是他在捉弄我?直到看见他身上挂着硬从我这儿讨去的荷包,我才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但後来他走得太急,我来不及问个清楚……原以为他是在捉弄我,如今才知道,他是真的忘了……」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那个早已震惊得站起身,目光灼灼却狂乱难抑的男人,知道他终於明白了什麽,不禁自嘲一笑。 「赫连远,你说我怎麽能告诉别人我是谁呢?毕竟我在东陵国里,早在好几年前就该死了。」 「你……」是宝娃?! 赫连远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的女孩,如今却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一脸哀怨的瞪着他,那双被水光晕得蒙眬的眼睛仿佛在控诉他的无情,让他差点被胸口那一阵自责的绞痛击倒在地,几乎站不直身。 「忘记的人是你,被忘记难道是我的错吗……」佟若宝吸了吸鼻子,委屈的嘀咕着,「要是你一开始便表明身分,我也早就跟你说了啊!」 他呆楞的看着她,强大的心理冲击让他始终说不出话来。 就算之前已经听君无求提过宝娃当年可能没死,赫连远也没抱着多大的期望能与她重逢,没想到从那时候开始,让他惦念了这麽一段漫长时日的姑娘就已经在他身边,却因为自己的多疑,将原本可能是惊喜的重逢,硬是蹉跎成如今这笔烂帐! 只是……她当年是为了躲避杀身之祸,才辗转逃到西原国的吗?但既然她如此惦记两人之间的亲事,又怎会和公孙少辰扯上关系? 虽然佟若宝的坦白,以及她珍惜生命、远离太子的举动消除了和公孙少辰之间的暧昧,赫连远心中仍是塞满不解。 他习惯性的皱眉抿唇,认真而专注的仔细消化着这一大堆突然塞进他脑中的讯息,唯恐自己在忙乱之中又遗落了些什麽线索。 只是他这副模样看在佟若宝眼中,却以为他依然对自己存着怀疑与愤懑,原本就已经因为他方才的指责而焦急难受的她,此时更是失望不已——赫连远说喜欢她、相信她的这些话,是不是只建立在他所以为的那个「草儿」身上? 如今自己揭露了真正的身分,让他发现了自己和公孙少辰之间的纠葛,他却不问她心里怎麽想、为何抛弃「荣华富贵」而千辛万苦来找他,便一口咬定她居心叵测,让她除了急得发慌,同时也泛出一股失望无力的凉意。 无论是草儿或宝娃,哪一个不都是她吗?难道他觉得和自己相处的这段时间,全都是虚假的? 「既然你认定这些日子以来都是我故意蒙骗,那我也无话可说,总之……你不信我,我也不会再缠着你了。」 忍着心里的难受,佟若宝垂下泪汪汪的眼儿,默默解去肩上那袭大氅,身子也因为随之而来的冷意而细细的打了一阵哆嗉,有些泛白的唇 办微微蠕动了一下,像是想要再说些什麽,最终仍是沉默下来,连看也没再多看他一眼,便转身跑出屋外。 有些出神的赫连远被她的离去惊得打了个寒颤,像是终於醒过来似的要开口阻拦时,那阵原本细微如针刺的疼痛却猛然加剧,让他猝不及防的闷哼一声,伸手捂着沁出冷汗的额际,一时之间竟无法动弹。 他并不是不能忍痛的人,尤其在战场上厮杀多年,即使大伤不常有,小伤也早就习以为常,他毕竟也是肉做的,哪有受了伤会不疼的道理?但是现在这股头疼却是前所未有,仿佛有什麽异物在脑袋深处翻搅着,使劲要窜出来似的。 心里才刚暗忖该不会是脑子里进了什麽虫,几幅陌生的画面却飞快而凌乱的在他眼前闪过,虽然不尽相同,却又大同小异,全都是一个少年与一个小女孩相处的片段,就如同自己之前看过的那般。 疼痛渐缓之後,满头大汗的赫连远呆呆立在原地,心中仍是凌乱繁杂,眼中却已多了几丝清明。 「宝娃!」想起那个不知已经离开多久的姑娘,他顾不得身上还泛着几乎将他里衣浸透的涔涔冷汗,抬脚就往外头追去。 见他突然脸色发白的冲出来,守在门口的卫兵也吓了一跳,「将军!」怎麽一副大白天撞鬼的惨样? 「刚刚离开这儿的姑娘上哪去了?」赫连远顾不得解释,直接劈头问道。 「报告将军,那位姑娘往关卡那头去了。」跑得可快了。 他们早知她是将军的人,只是不明白为何又牵扯上了那个敌国皇太子,从屋理出来的将领们也都一声不吭;後来屋里一阵争吵,随後的谈话又模糊不清,因此那小泵娘夺门而出时,他们也弄不清究竟是她负气离开,还是将军要赶她走,自然不敢出声拦阻。 赫连远扭头往她离开的方向望去,那小小的身影已奔出了老远,站在关口处的周承翰似乎也陷入了同样的困惑——他知道赫连远一向最恨别人拿他想不起来的过去作文章,如今这姑娘好不容易得了他的信任,却又搞出这档事,岂不是摆明了给将军难看? 赫连远虽然不常动怒,但不代表他没脾气,相反的,他性子硬得很,如今闹成这个样子,怕是恨不得将草儿千刀万剐,万万没有留情的余地;偏偏她身分特殊,若是一般的骗子也就罢了,但她却和那邻国皇太子关系匪浅,若是真要了她的命,接下来也不知会掀起多大的风波。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周承翰也没伸手阻挡,假装一个闪神,就让她奔出了关卡,朝公孙少辰等待着的小树林而去。 见她就这麽毫不犹豫的离去,赫连远心里又急又怒,想也没想便抢过一旁正要牵马回棚的士兵手里的缰绳,身子一跃便纵马追了过去,毫不在意四周那些被自己吓得目瞪口呆的士兵。 看着迅速逼近的赫连远,隐约望见好友脸上怪异神情的周承翰心里更是纠结。 他这是要赶尽杀绝吗?自己该不该为了短暂的和平而拦下他? 「宝娃!」 一声急切的嘶哑呼唤让周承翰不禁一楞,他在叫谁?那姑娘不是叫草儿吗…… 就这麽一恍惚,赫连远也掠过了他身边,追在佟若宝身後而去。 察觉身後逐渐逼近的马蹄声,以及那个不知多久没听见过的小名,已经离公孙少辰马草不远的佟若宝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睁着一双蒙胧泪眼回头望向那个令她在一天一夜之间,就尝尽了甜蜜与痛苦的可恶冤家。 见她停下脚步,赫连远也勒停了马儿,一脸急切的翻身下马走向她,「宝娃,我——」 话都还没说到重点,一声破空轻响让求生本能强烈的赫连远倏地停下步伐,脸上的神情警戒而阴沉,双眼则瞪着那枝突然插在自己前方地上、尾羽还微微颤动着的箭矢,似乎正无言的恫吓着不许他再往前靠近一步。 「别动,别出声。」一声简单平淡的提醒轻轻传来,让人完全联想不到其实是生死攸关的威胁。 这又是怎麽?引他出关好取他性命? 他勉强定下心神,迅速抬眼望向那声音的来源,站在驾草的位置上拉满了弓、往他们这方瞄准的那个人他并不陌生——那是公孙少辰的得力部属,曾多次在战场上与自己交锋,被赐封为「武将军」的西原国女将领,钟舞阳。 但令赫连远不解而惊愕的是,她手中那枝蓄势待发的箭,对准的并不是自己的胸口,而是身旁那个和自己一样慌乱害怕的女孩。 ……为什麽?! 他飞快的扫视过面无表情的钟舞阳,再望向坐在她身後的车厢里、掀起布帘笑看两人的公孙少辰,微微眯眼盯着那人好整以暇的悠闲模样,赫连远的脸色也跟着变了。 是由爱生恨?但公孙少辰眼里没有这麽激烈的感情,只有得逞的笑意。 那麽,是要拿他和宝娃之间的感情作赌注,看自己会不会追出来,好成为他的瓮中之鳖? ……看来,公孙少辰赌赢了。 「公孙少辰,你这番大费周章,便是要将自己的未婚妻找出来杀了吗?」赫连远站直身子深吁了口气,装出一副神情自若的模样,努力不让宝娃随时可能命丧箭下的惊惧显露在脸上。「或者,你想杀的其实是我?」 那头的公孙少辰闻言,不禁愉快的笑出了声,「怎麽?难道赫连将军还没和宝儿把话说明白吗?那麽我也不跟你打哑谜了!必於本王的妃子人选,其实尚未落定,宝儿不过是其中之一,只是我俩一向亲近,旁人便猜测我有意立她为妃……这事儿倒是可真可假,毕竟圣旨未下,大伙儿嘴上说说也不犯什麽法,我便没有否认,正好也可藉此进行一些计画。 「只是宝儿这傻孩子竟信以为真,心里一慌便只身跑来找你。虽然坏了本王的事,但山不转路转,若能藉此见着赫连将军一面,倒也不坏……」 「你已经见着了。」赫连远打断了他的啰唆,脸色阴郁紧绷得如同天上缓缓聚集的乌云。 「见了就走,感觉总是少了点诚意。」公孙少辰笑叹一声,「而且宝儿就像我妹妹一般,对於她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夫君,我难免也有些好奇,忍不住就想试探一下,看看赫连将军是否真如她所说的这麽好,有没有和她一样,将对方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第十五章 对於他冠冕堂皇的说词,赫连远只是哼了一声,显然无法苟同,「那麽太子殿下现在可满意了?」 「虽然还没尽兴,不过你那些忠心的部下们看来也准备来凑热闹了,咱们还是速战速决吧!」公孙少辰敲了敲车板,薄唇轻启,「舞阳,放箭。」 那干脆的命令如同一把利刀,轻轻一挥便让这片危险的平衡瞬间颓圮,赫连远心头倏地抽紧,眼睁睁的看着那如同石像一般一动未动的钟舞阳,在这声命令下微微松了手指,偏偏自己匆忙而出,身上什麽兵器也没有,情急之下也无暇多想,一纵身便飞扑过去,将那个早就吓到呆若木鸡的佟若宝卷进自己怀里护着。 几乎是转过身的同时,赫连远肩上便传来一阵剧痛,他咬牙忍着,心忖方才公孙少辰说有人出城接应,自己再撑一下,未尝不能带着她顺利脱险。 只是…… 「赫连远,你怎麽了……」 察觉他愈来愈沉重的身躯渐渐压靠在自己身上,仿佛站不住似的,同样被这意外发展吓得手脚发凉的佟若宝,想起方才他和公孙少辰的对话,不祥的预感让她也不自禁的颤抖起来。 「别怕。」听见她小猫似的呜咽,赫连远努力打起精神轻声安慰,但是肩头虽痛,却抵不过那愈显昏暗的神志,显然那枝箭上头淬了些什麽东西,不知是毒或是迷药。 身子与眼皮愈来愈不听使唤,他得费尽力气才能不跪倒下去,但是想起她方才那双含着指控与委屈的泪眸,他努力抬起被肩上流下的血浸得湿濡的手掌,摸索着握住她微微发颤的小手,晕眩不已的头软软的垂倚在她肩上,迷迷糊糊的在她耳边道:「宝娃……别怕,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他说得语焉不详,但佟若宝心里却是一惊,直觉就想追问他是不是想起什麽,但赫连远却已经倚在她身上动也不动,让抱着他沉重身躯的她不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宝儿哭什麽呢?」公孙少辰撑颊望着这对苦命鸳鸯,无辜的明知故问。 「你、你早就计画好的吗?为什麽要这麽做……」 她泣不成声,不明白为何一向对自己温柔疼爱的太子哥哥要这般心狠手辣,而且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让她不禁怀疑,莫非……连自己偷偷逃走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在帮你看看这男人究竟存着什麽心啊!」对於自己的恶行,他不仅不惭愧,还端着一副好哥哥的面孔,说得理直气壮,「经过本王的测试,赫连远明知凶多吉少仍肯舍身救你,虽然比我差一点,但确实能嫁。」鉴定合格。 「你把他弄死了!」是要她嫁给神主牌位吗?! 「别胡说,他身强体壮的,哪这麽容易死?快让人将他扛上车来,太子哥哥带他回去给御医治伤。」况且难得来一次,总要带点土产回去嘛!鲍孙少辰丝毫没有被她的悲愤影响,依然愉快的哄道,同时向一旁待命的侍卫们打了个手势,「你们将人带上,手脚快些;舞阳,断後,回城。」 当周承翰带着一小队兵马冲过来时,只来得及看见那团妖气随着阵阵烟尘迅速远去,没入两国之间那座作为国界的山里。 他低头盯着地上那枝斜插入土的箭矢,旁边还有一小摊尚未干涸的血迹,只觉得背後一阵冷意直窜上脑门,让他头皮都跟着麻了。 看来,他们的将军被敌国俘虏了…… 如果说他是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却不幸被俘,那禀报朝廷、前去交涉谈判倒还师出有名;但赫连远是为了女人而擅自行动,而且那姑娘还是西原国的准太子妃,这要是确实上报,别说去救了,恐怕还会直接将他打为叛贼,可这麽大的事,怎麽可能压得下来…… 抬头望着逐渐被乌云掩得阴霾的天色,周承翰黝黑的脸上尽是挣扎。 唉!赫连远,你怎能让你多年来的好兄弟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这样对吗~~ 当赫连远再次睁开眼,先是对眼前所见的石壁房顶一阵发楞,随即才又被肩上扯动的疼痛给拉回了心神,想起当时在树林中遇袭的情况。 宝娃没事吧?想起当时的凄惨模样,他仿佛还能听见她哀哀哭泣的声音,让他心里难受得又是一阵酸疼。 「公孙少辰你这混帐……」 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勉强撑起身子,赫连远毫不意外自己身处於看起来就像是地牢的阴冷之处,想起那个将自己陷害到如此狼狈不堪的公孙少辰,不悦的低咒就直接从牙缝里进了出来。 「看来赫连将军已无大碍。」 一阵清冷的嗓音自身後不远处传来,赫连远有些艰难的转过酸痛的脖子,在看到那个坐在牢房外头盯着自己、仿佛牢头一般的熟悉身影时,眼中也不禁闪过一抹惊讶,随即又冷静下来。 他抬头张望了一下四周,沙哑着嗓音问道:「这里是……」该不会趁着自己昏迷不醒,已经把他给押回西原国都了吧?! 「赫连将军放心,这儿只是我国边境的一座小城,离两国国界并不远。」像是察觉他的揣测,钟舞阳淡淡说道。 「劳烦钟将军看守,我真是受宠若惊。」听她这麽说,赫连远眉头微松,勉强起身走到牢门边,将钟舞阳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之後,才用仍带粗哑的声音若无其事的低声笑道:「叫我赫连远便行,毕竟我现在是贵国的阶下囚,即使在东陵国,此时此刻我也不晓得自己还是不是个将军。」 他的自嘲让钟舞阳也极细微的勾了勾唇角,又替他倒了一杯水之後,她看着并没有因为这番困境而大发雷霆,反而坦然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休息的男人,深黑眸中也隐约有些惊讶。 她先朝一旁站立的守卫低声说了些什麽,待他离开之後,才又转身看向赫连远,「你身子感觉如何?」 「疼得很,肚子更饿。」赫连远对自己的情况畑坦言不讳,毕竟人都被关在牢里了,逞英雄也得不到什麽好处,不如老实一些,让他们拿好饭好菜好药来养着自己才是正经事。 听他这麽说,钟舞阳脸上又窜过几丝像是惭愧的情绪,但不到一眨眼的时间便已经消失不见。 「你昏迷了数日,身上又带伤,御医交代要让你吃得清淡些。」她端起一旁桌上的托盘,打开牢门推了进去,但随即又犹豫了起来。「这些饭菜搁得久了,我让人弄热……」 「无妨,肚子一饿什麽都好吃,冷饭冷菜也比较不烫嘴。」以前做乞丐时也没少吃过冷饭菜,反正放进嘴里嚼一嚼不就热了吗? 听了他的话,钟舞阳先是微微一怔,然後不知想到了什麽,身上那股冷淡傲然的气质明显的软了下来。 「……当初宝儿刚到西原国时,也说过一样的话。」 原本还盘算着要怎麽从这个冷血女将的口中问出宝娃的事,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她就已经突然提起,原本硬得仿佛会扎入的脸庞也明显软了下来,那疼爱的口气就像在说自家亲妹子似的。 「如果当时我没上前护她,你也不会真正出手的吧!」见钟舞阳的反应,赫连远几乎可以肯定这件事。 「会的。」她唇边的温煦笑意依旧,但那干脆利落的回应却仍然冷冽,「而且还是一样往你身上射,只不过瞄准的就是胸口,而不是肩膀了。」还会多发两箭,射死你这个负心汉! 听了她的回答,赫连远不禁哈哈大笑,结果又不小心扯动伤口,搞得自己一边抽气一边笑的怪样。 「这也是公孙少辰的主意?」见钟舞阳点头,赫连远稍微敛起笑,轻轻叹了口气,「有这种爱瞎搅和的主子,你也挺辛苦……不时的编派理由来兴风作浪,真是疯了。」 提起那个皇太子,钟舞阳垂下眼,神色愈显温柔,「赫连远,西原国皇太子哪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况且此乃国内不传之事,你知道得太多了。」言下之意是举国上下都知道太子就这副德行,她这个首当其冲的奴才都没说话了,轮得到你这外人来说嘴吗? 对於她不带恶意的微讽,赫连远依然是笑,同时从善如流的转了话题,「既然如此,别说那个家伙。」一讲到公孙少辰,饭都变难吃了,「宝娃……她怎麽样?你们没为难她吧?」 「她没事,就是精神不太好,大概之前被吓着了,又整天惦着你的伤势,担心你醒来之後发现自己被关进地牢,会不会继续生她的气……」 想着那个一向温柔可人的女孩,为了赫连远而变得有些泼辣剽悍,她都忍不住想笑。「宝儿是真的被太子殿下给蒙在鼓里,她想到自己连累了你,这几天都心神不宁,成天吵着要来这儿和你待在一块儿;亏得殿下疼她,没跟她计较,但也不许她来这儿,便派人将她看着,惹得她更加不开心。」 想到宝娃先前虽然被自己误会,还说了这麽多令她伤心的话,但现在却依然像只母鸡似的护着自己,赫连远心里又愧又喜、又酸又甜,心里的繁杂思绪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 「宝娃的爹当年是东陵国的大将军,说来也算是你们的死对头,怎麽到了这儿之後,却反而像个公主似的,连皇亲国戚都成了她的靠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乘机打听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就当是下饭用的配菜。 「她的乳母是西原国人,也是太师的亲妹妹,多年前嫁到了东陵国,只是丈夫和孩子相继过世,之後便一直待在佟家,帮佟夫人照顾宝儿。」钟舞阳似乎也不防着他,自己提了茶壶、另外拿了个杯子,就钻进牢房里坐到他面前说了起来,语调虽然依旧没什麽温度,但态度却明显的亲切了些。 「後来佟家莫名惹上了杀身之祸,她舍不得一手带大的小姐就这样莫名其妙的送了性命,便想尽办法带着她逃出东陵国,千辛万苦的回到这儿,也还好那时候两国之间的关系不如现在紧张,出入国境不至於太过困难。 「太师多年来始终独身,见到分开许久的妹妹自然欣喜,而他对已故的佟将军一向也颇为景仰,在得知佟家的遭遇之後更将宝儿收作义女、视如己出,但为了避免有心人士追查,还是随口捏造了一段故事,并让她俩改名换姓,只有少数几个较亲近的人才知道她的身世与名字;之後太师便常带着她四处走动,结识了不少包括太子殿下在内的贵族子弟。而我和宝儿年龄相仿,也就把她当成了妹妹一般看待。」 赫连远默默听着,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既是庆幸佟若宝大难不死,又有些遗憾这段时间陪着她的人不是自己,「所以……你们一直都知道我跟宝娃的关系?」 「她一开始只是不厌其烦的说自己有个自小订亲的未婚夫,即使失散多年,还是傻傻的念着,但每当问她那人的姓名来历,她又不肯说了;是後来打了几场仗,我和太子无意间在宝儿面前提起你的名字,她脸色顿时大变,一问之下才知道她那个未婚夫就是这名字,便派人暗查了你的年岁、来历,虽然不怎麽详尽,但至少生辰和宝儿口中说的是对上了,总算确定你就是她一直念着的那个人。毕竟你这姓氏比较特别,要是叫作王大明、李阿牛之类的,还真不知该从何找起。」 第十六章 只不过当时行事匆促,只来得及确认他的身分,没探听到他失去记忆的事,反而让宝儿白白吃了许多苦头。 钟舞阳这番话,让赫连远听得是既震撼又复杂,不禁又垂下眼沉默了起来。 说来他还真得感谢那位强悍的奶娘,若不是她的话,宝娃是绝对逃不过那场死劫,更别说和自己重逢、让他想起过去遗失的片段记忆。 赫连远的默然却让钟舞阳有些误会,她微微蹙起眉头,似乎不怎麽高兴,「莫非你还在怀疑宝儿对你的心意?」别这麽不识好歹啊将军!「她一知道你的事情之後便立刻说要去找你,要不是两国之间始终不平静,太师和她奶娘拦着不放,你以为她会拖到现在?」 她的质问让他微微一怔,直觉的就想否认,但话到了嘴边,又跟着改了口,「我的确是有点不明白,她都已经十多年没见过我了,我俩在一起的日子还没有分开的多,怎麽她就这样对我念念不忘?我喜欢的是这段时间里认识的她,但她看见的究竟是什麽时候的我?如果换了是你,难道不会因此犹疑?」 说起来他似乎有些杞人忧天,打从之前相见两不知的重逢开始,宝娃便口口声声的说要嫁他,这股死心眼和热情劲儿,已经让他这个对感情过於陌生的人有些退却,但又不自禁的深受她吸引。 等到自己对她有了好感、又真正确认了两人之间的渊源,知道宝娃这麽长一段时间以来,哪怕全天下、甚至是他自己都已经忘了赫连远这个人,心里都还是牢牢的记挂着他,他除了欣喜惊愕之外,也不由自主的起了一丝疑虑—— 现在的他已经和过去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让宝娃惦念着的是那个连他都已经不太熟悉的自己,那麽待两人相处得更久一点,她会不会觉得失望? 有没有可能哪一天她突然对他说「你不是我要找的赫连远」,然後便如同一开始赖上他的决心和毅力一样,头也不回的坚决离开? 赫连远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对什麽事都不热衷,但他毕竟是个凡人,哪里会没有欲 望?正是明白自己在乎得太重,失去的又太多,所以才将自己放得这麽淡,得知宝娃与公孙少辰「关系匪浅」之後却又心痛得止不住那枫放的怒气…… 「有个人即使见不到你、摸不着你,照样把你放在心里,比起始终待在身边却不将自己当一回事,这难道还不够好吗?」对於他的忧郁,钟舞阳则有另一番看法,「就算她一开始惦记的是另一个你,但宝儿不是傻瓜,既然你们在对彼此的身分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相处了个把月,她在发觉你就是赫连远之後还是决定和你在一起,想必她也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你又何必操这种无聊的心? 「退是说你没有自信,不认为现在的自己比以前那个小毛头来得好,没有足以令她再度爱上的优点?我可不想她在盼了好几年之後,找回来的却是这样一个蠢货!」 如果真是如此,那她干脆先把这男人解决了!她可不能让佟若宝嫁个孬种! 看着钟舞阳一向清冷的面孔流露出怒气,赫连远不禁又笑了,「这倒不是,我就怕她後悔……倒是她既然一直被阻拦着,为何突然又铤而走险,自己一人逃回东陵国找我?莫非和太子选妃一事有关?」不能怪他有偏见,毕竟公孙少辰就是个爱惹事的家伙。 「这个……」刚才还说得滔滔不绝的钟舞阳,此刻却莫名的支吾了起来。 「还有,这几年来你们时常无故发动一些不大不小的偷袭,该不会就是因为他不想让宝娃来找我,所以才让两国边界没有平静的时候?」 赫连远随意的联想着,却不小心被自己的假设给酸到了,想到那个老爱找自户麻烦的皇太子,若不是当时亲眼见到他开旦让钟舞阳放箭,还真会以为他是不是他对宝娃怀着异样的心思。 「打你就打你,哪需要找这麽多借口?」 一个略带疏懒的男子嗓音从牢房外传了进来,赫连远挑了挑眉,有些意外的看着那个总是一脸邪笑的公孙少辰,此刻瞪着他俩的神情却隐约泛着不悦。 怎麽?听到自己的坏话,不高兴了?但之前他可也没少说过公孙少辰的不是,他还不是照样嘻嘻哈哈乐得很,怎麽现在才发起脾气?没这麽迟钝吧? 「没想到你们两人倒是聊得挺开心的,难不成这几年还让你们打出感情来了?」 盯着席地对坐的两人,公孙少辰的目光掠过满脸兴味的赫连远,最终落在低头玩弄着手中杯子、神情又变回淡然的钟舞阳侧脸上,一向随性自若的俊美脸庞难得浮现一丝愠怒,「……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不懂得避嫌!」话中竟有几许别扭的恼意。 孤男寡女?避嫌?! 赫连远虽然对自己的想法有些懵懂,但是对於别人的事情倒是旁观者清,领悟得特别快,看着这对主从的奇妙神情与互动,他立刻像是发现了什麽似的,噗一声喷笑出来。 这声突兀的嗤笑让公孙少辰的目光挪回他身上,脸上又回到那副扯着嘴角要笑不笑的轻佻模样,「赫连将军,这牢房住得可还舒适?」 「还行,这牢里还算通风,又有枕头有被子,虽然伙食差了点,有吃没有饱,但毕竟有茶有饭,钟将军也待我亲切得很,说了不少事给我听。」赫连远扯着笑容回道。 「喔?亲切得很?」 「正是,我俩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酸死你这混蛋! 听他这麽说,公孙少辰的笑脸果然再度崩坏,狠狠的瞪了两人一眼,然後才转头望向後头那个站在地牢入口的身影,瞬间变脸、一副萧索可怜的神情道:「宝儿,你也听见了,他俩打得正火热呢!哪有旁人插嘴的余地?我们两个还是识相一点的好,你也别再为这男人茶饭不思了,值得吗?唉!不如我让御膳房做点好吃的,咱们两个可怜的失意人一起到御花园取暖一番……」 赫连远原本落井下石得正开心,听他唤出那个名字之後,那些幸灾乐祸便戛然而止,敛起贼笑的脸上带着几丝恼恨——这公孙少辰还真是片刻都不让自己好过! 始终沉默的钟舞阳此时终於起身出了牢房,公孙少辰这才松了紧咬的牙关,侧身让身後的佟若宝露出脸来,嘴里仍不留情的挑拨道:「去吧!去看看你爱上的是什麽货色,怎麽就舍得为他抛弃本王,一心一意的扑到他身边,连他忘了你都还是这麽矢志不渝?」真是枉费他多年来的教导。 佟若宝手上提着一个看似沉重的篮子,磨磨蹭蹭的往前走了几步,随即在牢房外不远处停了下来,飞快的扫了赫连远一眼之後,便低下头不说话。 「赫连远,虽然我俩一向不甚投缘,但本王至少认为你还挺识时务,虽然让你们单独相处,但别忘了你现在的身分,也休想存着逃走的打算,否则到时遭殃的可不会只有你一个人!」 冷冷的抛下几句狠话,公孙少辰正欲拂袖离去,眼角余光瞥见安静伫立一旁的钟舞阳时,心里的火苗再度窜高,「钟将军,你还杵在那儿做什麽?随本王出去!」 钟舞阳回头看看依然低头不语的佟若宝,再朝着挑眉旁观的赫连远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接着才慢吞吞的转身跟在公孙少辰身後离开,而跟在後头的卫兵也被遣到地牢外头等着。 随着那票人的离去,方才还有些喧闹的地牢突然安静下来,赫连远动也没动,照样大剌剌的坐在牢里,望着那个呆站在原地,毫无动静、也看不清有什麽表情的佟若宝。 「你怎麽来了?」 见佟若宝似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赫连远便率先打破了这片沉窒,只是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并不怎麽亲切。 他并不是不想见她,但以往意气风发、统领大军的自己,如今却成了阶下之囚,又伤又倦的待在这个阴森寒冷的地牢之中,这副虎落平阳的模样如果是让钟舞阳之类的旁人见了,他倒还不怎麽在乎;但宝娃不同,想到要让她见到这麽狼狈的自己,他心里总是很难坦然。 「……你还生我的气?」 他的问话让佟若宝有些畏缩,之前向公孙少辰死求活缠要来看他的时候似乎还有无限的勇气,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却又支支吾吾、嗫嗫嚅嚅,仿佛恨不得将自己藏进阴影里躲着似的。 「生什麽气?」对於她的胆战心惊,赫连远则是明知故问。 「我之前没说实话……」也不知是心虚还是不情愿,她低着头喃喃说道,愈说愈小声。 「喔。」他不置可否的随便应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将目光移到她手中的东西,「你拿着什麽?」看起来颇有分量,她十只手指都握得发紧了。 「给你吃的。」见他转移话题,佟若宝偷偷了松了一大口气,赶紧走进牢房里,蹲在他身边将手中的贡品呈上,眼巴巴的望将军笑纳。「你受了箭伤,又有些着凉,我请御膳房做了一些清淡温补的菜,就等着你醒来……」 「看来你在西原国皇宫里也已经算得上是个主子了,还指使得动御膳房,或者这是太子殿下应你要求而传的命令?」 赫连远盯着那些看起来精致美味的菜肴汤水,难得的没有立刻开动,只是淡淡的说着尖利的嘲问,脸上也挂着面具一般的疏离微笑。 她闻言一呆,小脸上原本绽放着的光彩又迅速褪去,整个人就像一棵被强烈阳光晒得蔫了的草,头都快垂到膝盖上头。「这件事,真的是个误会……」 「说什麽啊?太小声了,听不见,靠过来点。」他貌似不耐烦,但若是佟若宝此时抬头看他,便会瞧见蕴在他眼底那抹灿烂的光彩。 她委委屈屈的往他身边挪近,正想开口说些什麽,原本握拳搁在腿上的手腕却忽然被一只大掌圈住,稍稍使力将她往前一拉,她一时没有防备,便整个人往前扑了过去。 佟若宝被这突来的「偷袭」吓了一跳,直觉便伸手去抵着什麽以免扑倒在地上吃土,没想到却直接按上了赫连远的胸口,这意外的亲密与手下那温热坚实的触感让她楞了一下,心里还在犹豫着是该安静的退开,或者趁他此刻柔弱带伤时推倒就范,颊边已经抚上了一阵暖热。 她楞楞的抬起眼来,有些不确定的望着眼前的男人——他刚才明明还对自己冷言冷语,怎麽现在却是一脸让她也跟着害羞起来的温柔? 「佟家姨娘,如果你肚子里的小娃娃是个妹妹,给我当娘子好吗?」赫连远俯视着怀里那张傻住的呆脸,突然说了句不知所云的话来。 佟若宝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任由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颊面,那微微的糙意仿佛在她肌肤上画出了火花,既烫又麻。 「『娘子』这种东西,是要一辈子都在一起的,不仅要疼她、爱她,保她一世平安无忧,有好吃好喝的也要先让给她……」赫连远轻轻掐了掐她的鼻头,笑了开来,「原来娘子就是要跟我抢饭吃的人,那我不要了。」 第十七章 傻傻的听着他这些幼稚的话语,她像是终於察觉了什麽,鼻头倏地一酸,眼眶顿时就湿润了起来。 「宝娃别怕,你跳下来吧!我在下头接着你。」赫连远轻轻说着,嗓音愈柔,「不就流点血吗?你别哭啦!但我现在破了相,肯定没有姑娘愿意嫁我,你就看在我英勇救你的分上许了我吧!我天天分你桂花糕吃……」 当时那青涩少年的无赖话语,如今从他这个大男人嘴里说出来,虽然隐约带笑,却多了几丝诱惑与许诺。 「宝娃,你要乖乖等我,待你及笄之时,我便请爹爹来提亲。要记得你是我娘子啊!别人给的松子酥、豆沙包、糖豆子,你一个也不许吃……」捧着她哭得唏哩哗啦的小脸,犹如一朵被骤雨打得狼狈的花儿,赫连远叹了口气,将她紧紧的拥在身前,「你记得的,是我忘了。」 「你……想起来了?」佟若宝带泣的嗓音从他怀里模糊的传了出来,显得有些犹疑,似乎还不敢相信。 「记得了一些。」抚着她柔软的发,赫连远低声应道。 他想,自己长久以来会任记忆一片空白,除了旧时的那桩意外,或许也不是真的那麽努力的去回想。 毕竟当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开始,便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在身无分文又饥寒交迫的情况下,他的过去是什麽样子已不是最重要的事,努力活下去才是当务之急。 因此无论是一开始在饭馆里的辛勤工作,或是之後的街头乞讨,他每天睁眼醒来之後到闭眼睡去之前,总是在为自己的生计烦扰,若不是有一天遇见了那个追着自己问的女孩,他也没有多少欲 望来追忆过去。 而後来那个似乎认识他的姑娘「死了」,他更不再有心思去追究——他想念的只有她,至於从他生命里消失、被他遗忘的那些,不知是好是坏的记忆,他就当作吃烧饼必定会落下的芝麻,有点可惜,但不是非捡回来不可。 直到她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偶尔说些两人的过去,渐渐勾起了他的好奇,开始去思考那些仿佛被云雾捂着的回忆;而她伤心欲绝的提起那些无法轻易说明的秘密时,更是有如一把巨斧,狠狠的劈在他脑门上,让他又晕又痛的同时,几丝记忆也就这麽悄悄的流回他脑海里。 「怎麽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爱哭?」他亲了亲她的发顶,语调柔软宠溺。 「还不是都你害的……」佟若宝呜呜咽咽的埋怨道,却又往他怀里钻,仿佛怕他又不见似的,双手搂得更紧。 这傻姑娘。看她这副模样,赫连远忍不住轻笑出声,那隔着彼此衣物传来的暖意与微微震动,让他更清楚而明确的感受到她就在自己怀里,不禁满足的叹出声来。 只不过,她也太会哭了吧……难不成要把眼睛给哭坏,才足以表达她心中的雀跃吗? 赫连远将她稍微推开,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之後,随即俯低身子,朝她哭得微微发颤的湿润唇 办亲了下去,却不知为何不愿深入,慢条斯理的缓缓吮磨、细细啃咬,撩拨得她一时忘了哭泣,反而逐渐为了这显得捉弄的亲密而焦躁起来,但又没那个脸皮开口要求,只好赖在他怀里又哼又蹭,像只央求主人抚摸疼爱的小猫儿似的。 她的反应让存心逗弄的赫连远又忍不住想笑,心里原本那些莫名其妙的疑虑,在她的亲近以及钟舞阳的开导之下似乎也消散许多。 「不哭了?」两人额抵着额、唇碰着唇,他盯着眼前那双水光潋滥,又含着几丝气闷与羞涩的红肿双眼,明知故问的笑道,随即换来她羞恼的几个拍打。 两人虽然和好了,但是,他并没忘记还有一个砂锅大的问题人物,依然挡在他们之间碍事。 他托高了她的身子,让两人四目平视,一边轻轻啄吻,一边低低叹息。「这下子,我们可真是被公孙少辰给害惨了。」就这样当着东陵国将士的面把他给带走,也不知道会闹成什麽样子? 虽然赫连远语气平和、声调轻缓,但佟若宝听得出他在问出这句话时,声音里头已经混杂了冷意,显然想起她另一个「未婚夫」让他相当的不愉快。 「我真没有当太子妃的想法,」她眨着红肿湿润的眼儿,小小声的委屈澄清着。「只是太子至今没有婚配,便有人提了选妃一事;而我身为太师的义女,平时又跟太子常有往来,便将我也列为人选。没想到不仅义父赞成,连太子都没有反对,他们明明知道我已经许了人的……」 「所以你才贸然跑来找我?」赫连远皱起了眉,想起了初遇时她的狼狈摸样,再度对她有勇无谋造成的结果感到心惊,「太危险了,也不想想自己是个女孩子,身边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就没想过会变成当时那种惨状吗?怎麽都没人拦着你?要是当时我没遇上你的话怎麽办?我可不是天天都在做好事……」 佟若宝被他责备得抬不起头,但也自知鲁莽,不敢回嘴,只是支吾了两声,才努力解释道:「当时义父和太子都那个样子,我一时心急,又无法可想,便趁着他们都出门在外,求奶娘帮我离开这儿,打算回东陵国去找你:奶娘本来不肯的,後来拗不过我,才让我隐瞒身分扮成了男孩子,偷偷拜托准备出外走商的熟识商家带我过去;我也实在天真,以为到了东陵国就能马上见到你,谁晓得意外这麽多……」 本来想说赶紧将摆了这麽多年的生米煮成熟饭,毕竟她又不是没说过自己和赫连远的事,就算公孙少辰贵为太子,总不能强娶民妇,将太子大婚一事搞得像上匪抢妻似的,白白惹人笑话。 但人生祸福参半,吃烧饼哪有不掉芝麻的,她就是不幸掉下来的那颗芝麻……虽然曾遭险境,但还好被他这个爱惜食物的给捡了起来;只是事情发展超出她的预想太多,不仅两人之间绕了一大圈,还连累了赫连远落入公孙少辰手中。 赫连远一边吃东西,一边听她说这团乱七八糟的事,只觉脑中活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浆糊,粘稠烫热得让他发晕。 他长长叹了口气,放开搂住她的手,顺势往後躺在冷硬的地板上,丝毫不在乎会消化不良或沾上污渍灰尘什麽的。 见他颓然倒下,原本靠坐在他腿上的佟若宝吓了一跳,赶紧凑上前去,「你、你怎麽了?不舒服吗?伤口疼了?吃太多肚子痛了?」 赫连远瞄了她一眼,伸手拉她趴伏在自己胸前,不让她瞧见自己烦闷的神情。 「……没,我想事情。」肚子一空,脑袋也跟着空,现在胃里满足了,他也能好好的想一想该如何从现况里解套。 只是想归想,赫连远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该怎麽办才好。身为俘虏,他已经没有和敌人平起平坐的谈判立场,反倒比较可能成为向东陵国索要赎款的筹码,毕竟他身为重要将领,对於军情、兵力都了若指掌,朝廷只会急着将他接回,绝不可能任他在西原国自生自灭。 可是回去之後,就不一定了。 毕竟他为了敌国准太子妃而贸然行动的事一传回朝廷,恐怕已经有人拿这个当借口,将他视为通敌叛乱分子,届时一追究起来,九成是活罪可免、死罪难逃。 这麽一来,宝娃又该如何是好?难道又要丢下她一个人? 他舍不得。 「赫连远,」乖乖窝在他身上的佟若宝伸手拨弄着他的手指,小声唤着一言不发的他,「你说你只记得到京城之後的事,那……你记得我们见过吗?」 「嗯。」被她的询问拉回纷乱不已的心神,他沉沉应了声,「那时就觉得这小泵娘怎麽搞的?未免太挑食,也不想想还有人饿着,没东西可吃。」 佟若宝听了只是笑,那轻微的震荡仿佛在他体内也漾出圈圈涟漪,惹得赫连远心里发软,身子却不甚自在的略微僵了起来。 「所以那时我才觉得奇怪,怎麽既是你、却又不像你?」她却没察觉他的异样,照样笑咪咪的回忆着过去,「别说我挑食,那些吃东西的讲究还都是你教我的呢!」 赫连远默然不语,只是抚着她柔软发丝的手势愈显眷恋。 「那……这些年,你……有没有认识过什麽别的人?」佟若宝握住他的手,没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只是小小声的问道。 她知道他依然孤家寡人,但知道他没了记忆之前,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守着那个婚约;但现在她有些不确定了……虽然两人最後终究还是走在一起,可想到之前他说不定也喜欢过其他姑娘,心里总是有点疙瘩。 「有。」相较於她的支支吾吾,赫连远倒是答得干脆。「这些年我虽然都待在军中,没认识多少人,但心里总记得一个女孩……」 听他这麽说,佟若宝的身子都僵了,明知自己计较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显得很幼稚,但心里却还是像吃了未成熟的果子似的,又酸又涩,难受得很。 也不知是故意或碰巧,赫连远握拳抓住她想要抽开的手,收在掌心细细摩挲,「我总记得有个女孩,也不想想自己才长得一丁点儿大,还大胆的爬上墙边,对着外头的我说要和我说话;也记得她饿着肚子不吃午饭,只为了把那些食物给我吃;还记得她说自己是大将军的女儿,自然不能畏畏缩缩的……」 他拍了拍身前那个抱紧了自己的姑娘,边笑边叹道:「不愧是将门虎女,我总算见识到了。」 既柔弱又剽悍,认定目标便不轻言放弃,哪怕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他恐怕都不会是她的对手。 可是看眼下的情况,自己大概是凶多吉少,不管他如何思索,总是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方法;而宝娃也已经为他折腾了太长的时日,他实在不忍心再让她陪着自己吃苦甚至送死。 难道还是要将她托给公孙少辰等人照顾,就像自己从未与她重逢一般…… 「赫连远,之前奶娘带我逃到西原国的时候,我们路上也是餐风宿露,有一餐没一餐;後来我回去找你时不小心掉了盘缠,只好去人家家里当丫鬟,那时也没少吃了苦头。」她抬起头来,迎视着他垂眼望着自己的复杂目光,坦然一笑,「我不怕的,你别扔下我啊……」 赫连远乍然呆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心思竟被她察觉了几分,还抢先一步表明了心迹,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将她揽得更紧。 「我说……这儿到底是牢房还是御花园啊?」再度踏进地牢的公孙少辰,看见的就是这麽一副春情四溢的景象,忍不住嗤哼一声,酸溜溜的讽道。「宝儿,你奶娘叫你回家吃饭了!」 赫连远转头瞥他一眼,确认他脸上只有嘲讽,没有任何之前见到自己和钟舞阳谈话时的怒气或吃味神情,稍微定下心的同时,一个计画也蓦然在心里成形。 公孙少辰曾说过他是正人君子——当然跟这个黑心的家伙比起来,每个人都称得上心慈手软。但是既然想不出什麽正当的方法来脱险,那麽他也不介意用点肮脏的手段。 「这儿是猪圈。想养着我就别计较粮食,万一把我饿瘦、饿坏了,你这个皇太子还有面子吗?」 第十八章 不怎麽正经的回了几句,赫连远将赖在他身上依依不舍、不愿离去的佟若宝扶坐起身的同时,在她耳边飞快轻道:「你想办法让钟舞阳来见我,我有法子。」 见她一脸惊讶不安,赫连远倾身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唇边扬起安抚的笑意,「回去吧!吃饱一点,才这麽几天,怎麽又瘦了?」 「可是……」 「没事,别怕。」相较於她的忐忑,他则是一如往常的温声安抚。 待他看着那个一步一回头的小身影出了地牢,他脸上的微笑连同良心一并迅速收了起来。 ……如果他的计画成功,该怕的就是公孙少辰了! 「宝儿说你想见我,我便来看你了。」受了佟若宝的求情,钟舞阳来到地牢,淡淡说道。 赫连远朝她一笑,「有一事要请钟将军相助。」 「请说。」 「我想借你的剑和脖子一用。」他爽快要求,仿佛跟邻居借酱油一般若无其事。 钟舞阳闻言一怔,先是盯着他好一会儿,随即露出会意的微笑。 「请。」她侧过身,露出腰间宝剑。 待赫连远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她也配合的拉开了嗓子,「来人!」 守在外头的卫兵匆匆跑进来,在见到眼前的景象时忍不住大惊,「将军!」 「楞在这儿做什麽,还不快去禀告太子?」赫连远懒洋洋的催促道,一点都没有铤而走险的紧张。 士兵被吓得慌了手脚,急忙领命离开,完全没注意到这匪徒与人质之间一片和谐。 而公孙少辰得了消息,赶到案发现场时,心里也是一团乱七八糟,根本没心思去察觉其中的异状。 「……这是在做什麽?」 公孙少辰目皆欲裂的瞪着眼前的人,咬牙切齿的磨出这麽一句质问。 「威胁你。」 相较於公孙少辰的恨声怒目,待在牢里的赫连远却是一脸轻松,仿佛这儿是他待惯的军帐,所有人都必须听他的指挥。 ——至少以目前的情势来看,是这样没错。 「赫连远,你这是什麽意思?恩将仇报?」深吸了两口气,公孙少辰缓下那发紧的喉头,嗓音又回到平时那带着讽笑的疏懒声调。「亏我之前还夸你正直,这会儿你倒是自己打脸了!」 「太子殿下对我一向有奇怪的误解,如今难得有机会让你明白,我也总算松了一口气。」赫连远轻描淡写的回嘴,并没有受他挑拨而动怒,「听钟将军说,东陵国派使者来谈判了?」 看着那柄抵在钟舞阳颈边的利剑,随着赫连远有意无意的动作而轻颤着,公孙少辰心中恼怒,却也只是点点头。「正等着和本王讨论你值多少价码呢!」 「那麽,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回应?」 「我才想问赫连将军如何打算?」公孙少辰冷冷回应,「拿着本王赐给钟将军的剑抵在她脖子上,这是想威胁我什麽?」 「我这人生平不贪,只希望你对我国使者照实以告。」他一脸诚恳温和好青年的模样,望着那个被自己气得不轻的公孙少辰说道,心中不禁暗叹钟将军果然好大的官威,连这个妖孽都镇压得住,「我这个将军当得好好的,却被你使诈抓来这儿,差点送命不说,如今就算活着回去,也难免有人质疑我的清白,届时恐怕又是一场杀身之祸……」 「本王对你的『清白』没有兴趣,赫连将军大可继续守身如玉。」公孙少辰忍不住开口讽道。 赫连远微微一笑,对他的咸湿笑话不以为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不过是被你逼得狗急跳墙,只好请钟将军『出手相助』,看能否让你手下留情,放我和宝娃一条生路?」 「哼!钟舞阳不过是我西原国一个小小将军,你认为本王会为了她,折了自己的颜面吗?」他握拳怒道。 「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我在太子眼中微不足道,赫连远,你不如杀了我吧!」一直沉默着的钟舞阳缓缓开口,明亮的双眼盯着公孙少辰,语气则是轻描淡写得如同在说家常事一般。 「也好。反正我也已经和宝娃说好,要是得知我丧命的消息,她随後便会跟着我来,要是钟将军在黄泉路上与我俩结伴,倒也不怎麽寂寞;或者……我这一生孤家寡人,若是在阴曹地府享齐人之福,也不算太亏本——」说着手腕微动,眼看那把闪着寒光的锐剑就要划进钟舞阳的喉咙。 「住手!住手!谁准你死了?」 公孙少辰一向只有把别人气疯的分,没想到此时却是被这个自己抓回来、等着好好捉弄利用一番的赫连远给狠狠的反咬一口! 瞪着那张胸有成竹的可恶笑脸,他只能甩手恨道:「你想怎麽样,给本王好好说来,我照准便是!」怎麽当初抓到他时,没先抽个几鞭泄恨啊! 「赫连远在此谢过,太子殿下切勿出尔反尔。」赫连远收起了剑,反手插回钟舞阳腰问的剑鞘中,「钟将军可是证人,还望太子殿下别让她失望。」 「干你屁事!」尊爵不凡的太子殿下终於忍不住爆粗口,「我可不像你,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女人去死!」 「啊,你是指刚才我说宝娃要殉情的事吗?」难得对着世上最卑鄙的家伙成功卑鄙了一次的赫连远,此时的神情再轻松不过,笑得云淡风轻,「那当然是骗你的,你这傻瓜。」呵呵! 公孙少辰一听,脸又跟着绿了。 「她难得『死而复生』,吃尽了苦头只为回到我身边,我哪里舍得让她就这样死了?」 同样的,他也不愿意扔下她一个人伤心欲绝。 因此,他要是不想办法活下去,那也是不行的。 「关於这件事……」望着前方那群前来讨人的东陵园使者团,公孙少辰臭到极致的脸上是满满的不情愿,「是本王不对。」 「呃?」原本还绷紧了心神、准备承受西原国太子刁难的君无求,在听到这句反省之後,深深的震惊了。 「本王对英勇过人的赫连将军一向景仰,」景仰到咬牙切齿,「一时冲动便前往贵国军营拜访,打算将他延揽至我麾下,以成就我国大业;但赫连将军赤胆热肠、忠贞爱国,对本王的提议不屑一顾,你们也知道本王一向心高气傲,何曾吃过这等闷亏,便一时昏了头,使计诱他出关,趁他不备出手暗算,硬是将赫连将军给劫了回来。」 「喔……」怎麽跟他听到的版本有些出入?君无求转头看向一脸平和淡然的赫连远,眼中满是疑问,「确是如此?」 「正是,太子殿下也已向我真诚的道了歉,希望我原谅他这桩不经大脑思考的幼稚行径。」 你才幼稚!鲍孙少辰双拳捏得死紧,心里恨声不迭。 君无求虽然听得满头雾水,但终究还是稍微放下了心。 毕竟当时传回朝廷的消息对赫连远颇为不利,皇兄虽然令他前来交涉要人,但言谈之间似乎也颇为不悦;因此他匆忙之间领命而来,一路上除了想着要如何保赫连远周全,深怕又因为一时的误解而错杀忠良,同时也烦恼着该如何从公孙少辰手中要人,毕竟这位太子可是出了名的难缠…… 可他万万没想到,方才公孙少辰接见他们时还一脸践样,结果中途不知收到了什麽消息,匆匆离开了一会儿,之後和赫连远一前一後出现时,却整张脸都黑了;反倒是赫连远虽然略显狼狈憔悴,但那张端正俊颜上的神情却是神清气爽,仿佛将心里的烦恼全都扫到了太子殿下身上似的。 「只能说我一时心急,还因此不慎误伤了赫连将军。」早知道多射你两箭!「为了表达我的歉意,这点东西就当作劳动诸位的赔礼,以及给将军养伤补身……」 他愈说愈不爽,後来干脆也懒得再摆样子,直接伸手一挥,让侍从们将那些临时备上的金银、药材给呈上,自己则单手撑颊,偏过头去兀自臭脸。 看公孙少辰这副德行,君无求原本还有些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实了。 若是赫连远在这段时间里和西原国有了什麽卖主叛国的秘密协定,公孙少辰一向懒得演戏,那股意气风发绝不会掩饰得一丝不现,至少会如同往常一般嘴角带笑的睥睨众人;像这种仿佛被暗中戳了几记的憋闷状态还真是前所未见。 就不知道赫连远究竟用了什麽方法,把这个不可一世的公孙少辰逼到这种地步?待会儿该好好向他请教一番。 「这些东西我们不要,只求太子殿下还我娘子。」不等君无求回应,赫连远已经抢先出声开了条件。 这句话让君无求为首的东陵国等人都是一楞,神色有些古怪。 他的娘子?莫非是指那个引得赫连远失手被擒的姑娘?这是公然横刀夺爱、硬是要让西原国王室丢脸的挑战吗?真不愧是东陵国的第一将军,即使重伤被劫依然不肯放手,果然剽悍啊! 只是要剽悍也要看看对象,人家可是公孙少辰,哪有这麽轻易就将太子妃人选卑手让人的道理…… 「还你也未尝不可。」再次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太子殿下应得倒是爽快,「但是……凭什麽?」最後终於还是不让大家失望的刁难了一把。 「凭你若是不允,日後在战场上,我不会再对钟将军手下留情。」 他不爱杀人,更不想杀女人,虽然钟舞阳武艺高强,但要是真正打起来,终究还是弱他三分,想必钟舞阳也是明白他对自己始终不存杀心,才愿意多次配合——包括方才牢里的那场合谋。 看出他眼底的认真,公孙少辰双目更沉,好一会儿之後才向一旁的侍卫点了点头,示意他将人带上,同时让人备好和谈书,大手一挥便签了名,认下这桩赔了妹子又折了银子的鸟事。 一时之间众人无语,赫连远是一脸大功告成的微笑不语,公孙少辰是气闷的懒得开口,努力想弄清楚事情发展的君无求则是听出了一些端倪,兴味盎然的等着看这场好戏的发展,至於负责护卫的周承翰等人则是吭也不敢吭一声。 没多久,一阵细碎声响传来,方才离去的侍卫领着一个娇小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张原本还带着些许犹疑畏怯的脸庞,在看见赫连远朝她微笑点头的同时便亮了起来,随即像只蝴蝶一般奔进了他怀里,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闲杂人等。 看着这个自己也疼了好几年的丫头,如今却是有了相公便忘了哥哥,见色忘亲的腻在人家身边,公孙少辰忍不住酸溜溜的讽道:「难怪人家都说女大不中留,果真如此。」 这胳臂往外弯得都让他骨折了啊!逼他丧权辱国,够狠心的。 听到那句风凉话,佟若宝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头来朝公孙少辰害羞一笑,「谢谢太子哥哥,义父和奶娘那边……」 还记得谢,总算没白疼她一场。「好人做到底,本王去帮你说便是了。」说着便挥了挥手,一脸郁闷的赶人,「没其他事的话就走吧!那些东西也一并带回去,本王送出手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没想到一开始一触即发的紧张情势,竟然会结束在这种甜蜜欢乐的气氛之中,原本绷紧心神、准备随时应付突发状况的东陵国人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见到将军无事归来,又平白收了一堆礼物,自然也是心情愉悦,有种反败为胜的痛快感。 「对了,太子殿下,还有一事……」赫连远停下正要跨出门槛的步伐,回过头来欲言又止的道。 第十九章 你还想怎样?「赫连将军,做人要懂得知足。」公孙少辰将他的话冷冷斩断,摆明了不愿再多听任何要求。 他不耐烦的回应让赫连远先是一楞,随即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太子殿下今日句句良言,令人佩服。」 「这时候才来拍我马屁?」懂不懂得看时机啊你? 「不,太子殿下方才说做人要懂得知足,我认为更要知恩图报,你愿意成就我与宝娃的好事,我自然也要回报一番。」看着公孙少辰古怪的脸色,赫连远温煦的笑容里掺进了几丝既像同情、更像幸灾乐祸的奇妙神情,「正如你所言,女大不中留啊……」 扔下这麽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赫连远便牵着宝娃踏出殿门,不再回头。 「这位便是你硬从公孙少辰手中抢来的弟妹?」 待一行人终於离开西原国,君无求终於有心情端详起那个被赫连远揽在身前、一副乖巧可人的小泵娘,心中慨叹果然是当时的那个挡箭牌,没想到她的来头竟是邻国太师的义女,更没想到两人竟会弄假成真。 「不是抢的,本来就是我的。」赫连远则答得理所当然。 「哈哈……」君无求讪笑两声,「是你的是你的,当初你捡回她的时候,我也是见过的啊!」捡到就是你的,你这土匪! 想起初遇的那一天,佟若宝偎在赫连远怀里,朝着君无求绽出一个甜滋滋的笑,礼貌的唤道:「承蒙七王爷照顾了。」 「弟妹客气了。只是不晓得当时你为何要跑到东陵国,还口口声声自称是赫连远未过门的娘子?」何况当时赫连远对她也是一副陌生人的样子。真不明白是怎麽莫名其妙勾搭上的? 赫连远与佟若宝两人互看了一眼,一时之间并没有回答,直到队伍过了两国之间的国界,这才让众人勒停了马儿。 「宝娃在马上乖乖等着,我跟七王爷说说话,马上回来。」 见她乖巧答应,赫连远招手让周承翰过来牵着马匹,自己则和君无求走到不远处低声说话。 「她便是佟若宝,佟卫云将军的女儿。」迎视着七王爷疑问的眼神,赫连远干脆的开门见山道。 「什麽?!」君无求闻言大惊,随即警觉的降低了音量,但双眼依然不敢置信的瞪向他,「这究竟怎麽回事?」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简单解释了来龙去脉,赫连远不等君无求开口,便低声又道:「所以,君无求,我们得在这里分别了。」 可怜的君无求都还没把那个故事消化完,又被这句话给劈得头昏脑涨,「你……什麽意思?」 「你很清楚,我和宝娃是不可能在东陵国安然生活的。」他说得很平和,像是没有一丝留恋。 「没这回事,我自会向皇兄禀明,说这次是西原国使诈,你并没有任何通敌之心!包何况公孙少辰下也签了和谈书……」 「我会怎麽样并不重要,但如果要回东陵国,宝娃势必是要和我一起的。如此一来,先不说她和西原国的渊源会造成什麽流言蜚语,光是她原本的身分一揭露,就不晓得会掀起多大的风波。」 君无求闻言一呆,脸色也有些微变。 「你我都知道当时先皇是受了小人谗弄,才造成那桩错事;但你也说了皇上不愿再为此事多生事端,显然是不想先皇的声名受损,而我更不希望宝娃因此而受到任何伤害——毕竟皇室的面子,和一个抗旨逃生的旧臣之女,皇上会选择哪一个,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他说得平静,君无求听得默然,对於赫连远的话,丝毫无法反驳。 「但是,你身负守卫边疆的重任,就这麽一走了之……」 「我不觉得公孙少辰近期内会再对打仗有兴趣,他自然有别的事要忙。」赫连远意味深长的说道,嘴边还挂着一丝深奥的浅笑,「更何况,打仗可不是靠我一个人,你又不是不明白我的个性,怎麽可能自己尽揽大权,反而让别人无事可做?有几个和我相处多年的将领们,既有将才、也得军心,就像那个正在帮我牵马的家伙,跟我相比并不逊色……周承翰!你别乘机调戏我娘子!」 看着那个嚷完之後又忍不住笑起来的男人,君无求深深叹了口气,明白他心意已决,只好认命的问道:「那之後你打算去哪儿?做些什麽?」 「南离国。」将目光转回身旁的男人,赫连远的神情是君无求从没见过的温和沉静,「在那儿种田养猪、砍柴打猎……和宝娃一起当对普通夫妻。」 「……不必打仗。」说起南离国,君无求又有些纠结了。 「不必打仗。」赫连远笑着附和。 南离国是个神秘的国家,土地狭小、周围多山,虽不富庶但也不显贫瘠。 而它紧邻着东陵、西原两个或富庶或好战的国家,却始终不受战火波及的原因,除了地势易守难攻、人民团结一致,更主要的原因是南离国爱好和平——是「你不打我,我就不打你;你打我一下,我杀你全家」那种剽悍的和平…… 太难缠了,没人想碰,打得千辛万苦也不见得占得了便宜,还不如让那群猛兽自己关在山里修练算了…… 「打了这麽久的仗,也难怪你有这种想法。」君无求仰头看天,又叹了口气,「知道了,我不拦你,你想怎麽做,自己安排吧!」 「赫连远死了?」 端坐在龙椅上头的东陵国皇帝听到七皇弟的禀报,不禁睁大了眼,讶异的开口追问。「怎麽回事?」 「当日臣奉陛下旨意前往西原国,原本以为一切顺利,没想到正要离开山谷、进入国境的时候,遇到流寇偷袭……」 「流寇?哪来的流寇?」怎麽没人禀告? 「皇上,国界的那座山上确实有几窝匪徒,只是一直以来边境把守得严密,他们不敢轻易前来骚扰。」乘机说点赫连远的好话,「当时臣一时大意,没能及时反应过来,是赫连将军舍身为臣挡了数箭,这才保了臣的一条命;只是他那时旧伤未愈,又再受重创,一时缓不过来,没撑多久便去了。 「但也因为赫连将军察觉示警,尽避那群匪徒狡诈狠辣,最终还是败在东陵军手下,已被全数诛杀。」 皇上沉默的听着,眼睛则盯着桌上那封和谈书,好一会儿才又道:「那个让赫连远中计的女人呢?她真是西原国太子把?」 「禀皇上,那女人也已不在人世,西原国太子妃则另有其人。」 「嗯。」又是一阵沉默之後,皇上阖起了和谈书,随手搁到一边,「七皇弟一路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这事儿……朕再想想。」 「臣告退。」 退出了御书房,君无求这才悄悄的吁了口长气。 他这位皇兄的脾气和习惯自己明白得很,通常说「再想想」就是不愿太过追究,尤其对象要是死了,只要不是太过严重的罪状,不了了之的情况也是有的。 而这回赫连远虽然一度有叛国通敌之嫌,但一来公孙少辰亲口澄清,二来又为了维护七王爷「身亡」,再加上他多年护国有功,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已经「死了」,而且又是孑然一身,这麽一来,朝廷里那些等着要找他麻烦的嗜血狼群,恐怕也只能摸摸鼻子,转头找下一个攻击目标。 这是他能为赫连远所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希望从那之後,赫连远能打从心底的快乐起来。 君无求这般费尽心思、努力隐瞒,几乎到了得下拔舌地狱的程度,究竟有没有换来那对鬼夫妻的幸福生活呢? 只能说皇天可怜情苦人,赫连远这位隐姓埋名、重新做人的前任将军,虽然过得并非富裕享受,但平稳安适还是有的。 ……不过他能这麽夸口,也已经是数个月前的事了。 「相公,我想吃桂花糕——」看完了义父和奶娘捎来的信,佟若宝心情愉快,喜孜孜的凑到丈夫身边讨甜食吃。 看着那个蹭在自己身边撒娇装乖的女人,赫连远有些无奈、却有更多溺爱的亲了她一下,「去吃啊!我记得昨天还留了一块,搁在橱子里。」 「哪有啊!你忘了昨晚吃过饭之後,我们就一人一半吃掉了吗?你说今天再去买,还有松子糖……」 「宝娃,你最近会不会吃太多点心了?正餐反而吃不下,你看看你,怀着孩子反而瘦了!」掐了一把那怀着五个月身孕仍显纤细的腰肢,赫连远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你会觉得我吃不下,是因为你一天喂我三餐,中间还加了两碗补汤,哪里吃得了那麽多啊?」又不是他,一餐可以啃掉半只猪。 「是吗?那点心就省了,免得占胃。」这些没营养的东西他来吃就好了。 「是宝宝想吃的。」推卸责任。 「那更不用管他,小孩不能宠。」 佟若宝听了又是一阵哇哇叫,「你以前还说每天都分我桂花糕吃的!」 「以前的事我记不得了……欸!好了好了,待会儿客人上门,厨房里乱七八糟的,你先回房去。」 两个人来到南离国之後,本想照着原先的计画,仿个隐居乡间的农户。但偏偏忘了此时正值冬季,就算有了田也种不了东西,入山打猎同样没什麽猎物,那些小鸡小猪更不可能一夜长大,只能勉强塞塞赫连远的牙缝…… 也还好当时君无求将公孙少辰给的那些「遮羞费」塞给他们,於是山不转路转,两人在南离国京城里比较没那麽热闹的地方顶了间店铺,开起了小饭馆,凭着赫连远多年来泡在伙房里偷吃、耳濡目染出来的一些技术,再加上佟若宝那根从小被养刁的舌头来试吃调味,倒也经营得还可以。 最重要的是,开饭馆不怕吃啊!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待店门一关,所有的剩菜剩饭都是他的——天底下大概没几个像他一样,希望生意不要太好的老板了。 店里还有一个小二,一边帮忙洗菜、一边听着这对夫妻的拌嘴,也只是见怪不怪的偷偷笑着。 这对夫妻是外地来的,说是在各地游历了一圈,打算在这儿落脚。来南离国走商的人虽然不少,但想要在这儿定居的却是不多,再加上这两人虽然看起来温和平顺,身上却隐隐有股气势,让大伙儿颇为好奇,偷偷猜测这两人的来历,众说纷纭之下,张望的倒是比亲近的人多。 想着那些愈来愈夸张的街头流言,小二不禁在心里为了受到蒙蔽的真相而叹息—— 气势?真要体会这男人的气势,得看关店之後,他一个人吃掉一桶饭的样子,那才叫气势! 什麽落魄名门、流亡贵族,未免夸张,他猜想这男老板大概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厨子或杂役,因为太耗费粮食而被赶出府,顺便拐带了千金小姐一起私奔到这儿来的吧! 瞧他干活如此熟练,对娘子又是百依百顺,肯定和自己猜想的相去不远。 「大毛,我带夫人上街,一会儿便回来,店里劳烦你先照看着。」 才想着,赫连远略带无奈的吩咐便传进耳中,大毛抬头看向一脸认命的老板,以及被他揽在身边、漾着愉快笑容的老板娘,同情而体谅的点点头。 看吧!老板又屈服了,果然是无法违抗小姐的命令,这充满了爱的奴性! 真相,确实是很脆弱的啊……完全误解了真相的大毛望着两人恩爱的身影,幽幽的这麽想着——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