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户侯 卷一》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江宁下了一场缠绵三日的新雨,雨势方歇了下去,华美的高户屋檐兀自往下坠着长脚晶莹的雨串儿,与烧着地龙的充实着温暖椒聊气息的屋内,那长长短短的铜壶滴漏声相和,不绝地聒着人的耳朵。 老太太是个慈悲心肠的人,倒不是听不得这些声音,平素里也绝不觉得惹耳,但今次,却委实嫌聒噪了些。 江宁魏氏,整个江南最顶尖的贵族世家,如今人丁凋敝,子嗣不昌,虽是超品爵位世袭罔替,但家主如今在朝廷不过谋了个五品差事,因无甚么实权在握,其实已是不大如前,家中做主的,还是魏家的老太君高氏。 老太君如今正嫌烦,因着平素清闲,近日里事儿却赶到一块儿去了。 先是两个孙女儿的婚事,玉阳姚家的最是好给人张罗姻缘的,今日府上的大房太太将人请了来,暗中自有授意,请那玉阳姚家的相看相看。且不说二房,她一向嫌弃自家的女儿是个无用的草包,因此高太君直说不必,宜然如今虽及笄之年,但魏家女还不愁婚嫁,但那孟氏耍心眼子对她阳奉阴违,这倒也不提了。 今日那玉阳姚家的果然来了,二房的小孙女飒然才十二岁,也跟着沾了点光,叫那姚氏一并相看。若照以往姚氏觉着好,她必记在心里,含蓄地传回些话儿回来,可她对飒然,却是大加赞赏,直拉着方不过豆蔻之年的飒然的小手不住地夸着,反对孟氏的女儿宜然置若罔闻。 因顾全小姑子们的体面,姚氏把话说得不露骨,表面上没让孟氏难堪,但孟氏因气量小,便觉着她那不说比说了一万句还厉害。姚氏一走,孟氏便气得绷着脸嘴歪,又找老太君骂骂咧咧闹了一场。 她夫君正是高太君的长子,是一个月才休沐一回,一回只回来个一二日的,高太君自己因年老不大管事,因此府上诸多小事,按理一向是交给这个大房太太来管。孟氏是个没罪找枷扛的,高老太君一向是睁一眼闭一眼,今日她自己不听劝请来了姚氏,没落着好便只管委屈地哭,说求老太君做主,记着宜然的事儿,将来飒然是不愁有了出息的,只请老太君看着宜然些。 都是自己膝下的亲孙女儿,老太太哪个不疼?只她瞧不上孟氏的性子,蹙了眉,颇不耐烦,好容易才打发人走了。 金珠看着时辰,为老太君添了一壶茶。 添茶时,不忘了说上一句:「大太太这里,也不晓得老太君怎么看。虽说她哭得不成体统了些,但宜然却毕竟也是老太君的亲生孙女儿,总不好真不顾。我瞧着,今日那姚氏是真没给大太太半分面子,怨不得大太太生气,那飒然教她夸得,简直要盖过宫里头的公主去了,大太太出力不讨好,她是心里有怨。」 高太君呵一声冷笑,瓷盏托了起来,又铿然一声落了回去,只道:「她不落好,她心里有怨,只管冲我这老婆子撒了便是了!」 金珠连连点头,先安抚老太太,安抚过后,又道:「可宜然毕竟也是老太君的孙女儿,今年又要十五了,正该嫁人的,大太太从前两年便开始愁了,愁到今年也没个着落。」 高太君何尝不心知肚明,因此也冷静了下来,叹了一声,道:「我心里倒也不是有意偏袒飒然,那宜然教她从小教的,还是个小姑子,却有一肚子的主意盘算,自幼时起心眼儿便比潇然、飒然她们几个都多。因此我虽对宜然也疼爱,却总不如飒然她们几个真。」 说罢,老太君似觉得口渴,又端起那温好的热茶来饮了一口,接着又叹道:「但最使我心烦的,却不是这么一件,还是别事。」 金珠做出洗耳恭听状。 老太君看了她一眼,于是忧郁起来,「新亭原在市舶司供职,差事不好说不清闲,今又被调了去做宁州知州来,他有爵位傍身,只恐无权,如今做了知州,日子自会好过一些。」 因是朝廷密事,没板上钉钉以前老太太是不会乱说的,金珠自然也就不可能听得见,今听老太君如此说,那必是已确定了,金珠自然跟着欢喜,但瞧老太君满脸郁郁之色,不禁更是纳罕,忙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虽说这不算什么右迁,但老爷若做了知州,自然也能多顾着家中,等他回来了,老太君身上的事儿也轻便些。」 老太太更是忧愁,「正是这桩。」 她测过身来,看向金珠,「你忘了?咱家的混世魔王也要回了!」 老太君难掩激动神色,手中的木杖在织锦绣木兰纹藏红毡毯上剁了几把,教金珠看不出是欢喜还是埋怨,高太君蹙着一双天生微褶的细眉,又是一声长叹,「这就是阖府上下皆知的故事了,那混世魔王和他爹多不对付,见面便必要打起来的,这几年他在淮阳养着,不知把个性子养成了什么样,若还是以往,只要一回来,这府上哪还有什么安逸日子!」 「他自小来,新亭便对他严苛非常,又是打骂,又是责罚,可惜也没教他养成一副君子端方的性子,反倒因为皮囊鲜艳,早几年在外头招摇撞骗,他干的那些荒唐事糊涂事要说起来,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第2章 老太太掩面叹息几声,金珠侧耳聆听,又听着几声细细的檀木手杖拄地的沉闷咚响。 金珠于是道:「大公子回来了,依旧住临江仙院?」 老太君睨着他,「你还有本事,把他发落给他二叔去?」 金珠想起二爷那张素日里板正严肃的脸,又想起他的种种比大爷尤甚的手段,自是不寒而栗,忙谄谀笑道:「金珠是想着早些给大公子安置安置去。」 这金珠早二十年前便跟着老太君了,是魏府里的老人,于慈安堂这边,除了老太太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但她侍奉老太君,便犹如侍奉母亲般,尽在那儿装乖卖巧的。老太君忍不住一笑,摸了摸她蹲下来直到自己椅背的金珠脑袋,说道:「他那个院子,是该早扫出来了,原物是什么样,你们换了新的也好,只不须改,若这魔王被惹了不高兴了,又做出什么事来!」 金珠一一听着,乖巧颔首。 见她要去,老太君又想起一事来,唤住金珠:「对了,前几日大太太放了一批厨娘出去,今日又招了人近来不曾?」 大娘子近来火气大,不爱吃辣菜,嫌人厨子烧的饭菜不合口味,便逐了人出去,不但如此,还连坐了十几个人。哪想到魏府家大业大,食邑万户,还得混的个有一日连饭也用不上的地步,精米也难为无巧妇,只管得上慈安堂老太君这里有口粮,大太太是作茧自缚,砸了自个儿的脚了。 金珠说道:「招了,新又招了十几个厨娘回来,连宁州结海楼的掌勺,都让大太太请了回来!」 老太君闻言一哼:「没少出傻钱吧!」 这是不可能不出钱的,金珠于是讪讪道:「钱是放了不少出去,得有原来的林大厨数倍了吧。」 老太君肉疼无比,一时犹如牙酸,面露恨恨之色。 金珠晓得老太太原是乡里小民出身,家中最是奉行勤俭的,倒算不上有多悭吝,她打赏人一向是不大手软的,只是对这种莫须有的支出一向是十分看不惯,因此瞧不上大太太那铺张浪费的处事作风。 「老太太,还有什么事吩咐?」 老太君瞥眼看她,事既如此,也只能忍耐,她也不再说别话,蹙了眉道:「你亲自去,给赦儿挑几个合眼的丫头厨娘。」 金珠又道:「大公子他脾性金珠可摸不透,只好又来问老太太,敢问什么是合眼的?」 老太君早让孟氏折腾得没了脾气,于是拂袖道:「合我的眼便是了。赦儿从前糊涂事干得不少,只不许找那太过貌美年轻的,无论近身侍奉奴婢,还是庖厨里的,年岁,都要二十往上,不许太美貌,出了阁的有儿有女的先考虑,手脚麻利些,最好有些经验的,性子不许急躁,要能容忍得赦儿那副狗脾气,还有……左右不过是十几个人,你看着办挑了去吧。」 早前大公子在江宁传出那样的名声,是教老太君心灰意冷了的,但到底出去了几年,人不在面前,老太君又开始心心念念着。大公子从小没了母亲,长房继室来前也是由老太君带过几年的,这府上也唯独老太君一人是真心疼爱着大公子的,他如今回来,金珠料到老太君必会事事为大公子打理妥当,因此也格外上了几分心,应了话便照吩咐办事去了。 ☆☆☆ 魏府由大太太主事,开支上一向张扬。 竺兰庆幸自己仅竟能从近百人之中通过一层一层的考较杀出重围,一直到这时,才算真正放松了一口气。 葛二娘子是管厨房的人,亲自领着竺兰等一行人入膳堂。大房、二房、三房各有小厨房,这膳堂是总厨,平素里管着家宴的,老太太还在,三房走得亲切些,偶有喜事或迎客,这大膳房更是不能少。 葛二娘子手脚麻利,一会儿便把膳堂里大到烟囱,小到一锅一铲的用法事无巨细陈述了一遍,各位厨娘都耐心拿笔记着。 都是大太太那边挑的人,重金请的自然不会有什么错,葛二娘子因记着金珠的话,要为大公子挑几个称心的厨娘使唤,目光便在众人之中逡巡了一遭,最后,她那双精明得如火烛般的眸子定定地落在了一处。 竺兰在这群人之中不算是最年轻的,生得算是有几分姿色,但布衣荆钗,隐藏在一片剥落的阴翳当中,显得各位纤薄,从葛二娘子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圆领上一截白皙小巧的颈子,盈润白腻,鲜嫩如藕,上头是一张微微低垂、神色恭敬的脸,看不出一丝神情,于半坍落的昏暗灯光之间,倒显得有几分出挑。但更让葛二娘子注意的,是她头上盘着的妇人发髻。 这在这些年轻的厨娘当中,近乎是绝无仅有的。 想到金珠的叮嘱,葛二娘子提了声儿:「你出来。」 竺兰知晓这是在唤自己,不疑有他,从一众人目视当中走了出来。 葛二娘子盯着她的脸,还是觉得,容色过于清艳了一些,虽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但也在中人以上了,这还是不着铅华的素容,上了妆不知怎么个美法。只是瞧她衣履发饰,皆简简单单清清爽爽,葛二娘子又不那么担心了,于是道:「你有夫家?」 第3章 竺兰颔首:「是的。」 来之前她们的身世都在魏府留了案的,竺兰只是照实回话,并不作假,就不必怕。 葛二娘子也点了下头,「成婚,多久了?」 竺兰道:「约有五年,有一子,四岁。来前依照嬷嬷的吩咐,都留了底。」 葛二娘子这回终于算是满意了,她笑眯了眼睛。 葛二娘子对新招揽来的竺兰很是满意,先前较量厨艺,比武的时候,竺兰的出挑便让葛二娘子不能不注意到,现下里又问出她竟还有一个四岁大的儿子,就更满意了。 想前几年大公子虽然有点儿过火,但他对旁人的妻子那还是一向待之有礼的,若非如此,老太太不至于下这么个命令来。 因此葛二娘子就点了竺兰,与另外一名已婚的年轻妇人苏氏厨娘,先挑了入临江仙院。 此外,葛二娘子又先后为老太太的慈安堂和二房、三房批了五人,余下众人,则留在了大厨房。 竺兰还不知葛二娘子的算盘,她怎么吩咐,她便要怎么做。阿宣虚岁五岁了,正是启蒙的年纪,如果她不能进入魏家,就不能为阿宣找一个顶好的先生。她已然这样了,不能放弃让阿宣立志的机会。 竺兰与苏氏一路沉默跟随着葛二娘子往临江仙院而去,途中所见,皆雕甍绣槛,美轮美奂。 临江仙的主院是三进院落,布局严谨合理,穿过漆红彩绘仙鹤云纹大门,便见一方刻有铁笔银钩行书的浮雕影壁,竺兰甚至都来不及看,过了外院门,再往里走,愈见天地开阔气象森然,内院之中有手植嘉树,望之蔚然,奇花异草,郁郁青青,更有假山池沼,姿态怪如异兽,假山间清溪泻玉,穿缀而出,发出叮咚泉响,如鸣佩环。 葛二娘子步子未停,领着两人穿过垂花拱门后绕着大理石砌成的缦回玉廊,一面走着,一面又说着,大部分是竺兰从前便知道的,但也有不少,是她不知道的。 「武乡侯在江宁是首屈一指的钟鸣大户,但说到人丁,因才传了不过几代,亦不算多,大房里如今你们晓得,老爷在朝廷供的是个闲职,但也回来得极少,此前有一个正房夫人孟氏,膝下只得一子,那便是大公子,但原夫人偏偏福薄,后来大老爷续弦,娶的是先夫人娘家的堂妹,又育有一女,那便是三小姐宜然。」 这一点竺兰略有耳闻。大房的原夫人不知为何不得魏新亭所喜,而且红颜短命,留下的大公子魏赦,也偏偏不得魏新亭的喜欢,父子交恶之名在江宁近乎是人尽皆知。原夫人故去以后没有多久,他后脚又娶了小孟氏回来。 费劲作了几年,小孟氏生了二女,长女夭折,其后再无所出,而魏新亭对小孟氏也表现得很专情,不再纳妾。 葛二娘子撩起襦裙迈上台阶,声音依旧稳稳地传来:「二房在醉花阴院,离这儿得有一里路了,坐靠南山,是二爷主事。」 因她们方来,不过是个次等的厨娘,接触不到二房什么人,葛二娘子便不再啰嗦。 竺兰也知晓,二房的老爷魏公桓,妻子是老太君娘家的内侄女高氏,另有一妾陆氏,膝下有二公子魏修吾,两个女儿行二和行四,分别唤作潇然和飒然。二小姐潇然早年便已出阁,故如今不在府中。 苏绣衣凝视屏气听着,到葛二娘子顿下来,开始带着她们往里罩房走时,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敢问嬷嬷,三房……」 葛二娘子不喜欢多话的,睥睨着苏绣衣,瞧过一眼,嘴里不知为何发出了轻轻的一道怪笑声,竺兰感到苏绣衣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甚至臂肘往后缩了一缩。葛二娘子却掉回头去,推开了尘封已久的罩房木门,往里而去,「三房人丁少,三老爷屋里虽有妻室和妾室,却无所出,你们日后安心待在临江仙,会面三老爷的机会,怕是不会有的,何必吃碗看锅,这山望着那山高。」 苏绣衣断无此意,一时急得红了面颊,但也分辨不得,只好咬住了嘴唇道:「绣衣失言,嬷嬷勿罪。」 葛二娘子已迈入了主屋,回头看向一旁至始至终乖乖巧巧沉静无话的竺兰,相较之下,她还真是偏爱竺兰些,甚至语气都要更和顺:「你说你有一儿子,你家中还有什么人,那小儿无人照料?」 竺兰道:「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我们母子相依为命。」 葛二娘子听出了竺兰的意思,这个罩房,她不住。如若要住,她的儿子必须跟过来,但不是魏家的孩子,住到内院来不合规矩,而竺兰看着知情识趣的,应也没有这样的想法。但人既然是大太太允了进来的,对竺兰的儿子进府想必已有默许。 葛二娘子因此顿了顿,道:「好,我着人再给你到临江仙外的一个窝棚里搭张卧榻。」 竺兰家中一穷二白,数年前亡了丈夫,唯有一个母亲也已经病故,她是出了热孝,走投无路了才孤注一掷的,魏家慈善为怀,平素兼济贫民也有不少,不过区区小儿,多他一双碗筷不多,况竺兰厨艺精湛,大太太只当多放了点钱出去,她一贯也不大心疼钱,何况竺兰应承了待她儿子上学了后将他寄送书塾里。 第4章 「多谢嬷嬷。」竺兰道谢道得很诚心。能给儿子一个落脚处,能拿到钱,为儿子找一个靠谱的私塾,这就是竺兰宁可卖身也要进入魏家这样的大户的全部意义,只要她还能搏一搏,她便决不能让儿子走他爹和她的老路子,在春淮河上撑一辈子的船。 葛二娘子办事利落牢靠,当晚上竺兰就有了一个落脚处。 但葛二娘子临去前也再三地嘱咐过,她的儿子只能在外院养着,因带着他,连带竺兰也不过只能睡柴房而已,如果没有传唤,竺兰的儿子不得坏了规矩,否则上面的老爷夫人们怪罪下来,竺兰自己也只能卷铺盖立即走人。 竺兰谨记于心,但心中并无多少担忧,她会把利害对阿宣讲,阿宣是遗腹子,生下来就没父亲,在她的膝下养着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十足的苦命孩儿,但他却异常地听话懂事,才四岁便想着帮母亲分担力气活,但凡母亲不让做的事,他一概不越雷池一步。 傍晚,竺兰把烧好的热水拿凉水兑了倒入木盆里,把阿宣剥得光溜溜的一道下了水,湿热的毛巾给他利索地从下刮到下,刮到阿宣都疼了,小脸被腾腾的水汽熏得发红,但一声都不吭,母亲说:「走了好几天,没洗过这么舒坦的热水澡了是不是?把身上的脏泥巴全要抠下来,免得那些贵人小姐们见了心里不欢喜。」 阿宣光着屁股,屁股蛋凉凉的,等穿好衣裳,就找了个小板凳自己坐了下来。 洗完澡娘亲就不会让他干活了,于是他只能眼瞅着娘亲忙碌的背影,看她麻利地铺床、叠被。在那片幢幢的灯影之间,显得格外清瘦单薄。 魏府的柴房虽然简陋,但比他们从前睡的总是漏风漏雨的屋子要宽敞严实多了,一点也不冷。三月里的天气,雨水丰沛,窗外的一丛苦竹还有些湿润,被月光照出一丝亮色出来。 「娘亲。」 竺兰正套着枕头,听到儿子犹犹豫豫的呼唤,有些惊讶,她回过头去。 儿子把小板凳当马骑,坐得摇摇晃晃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像两颗晶莹的大葡萄,他望着自己的娘亲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住到这儿,爹爹回来了,会不会找不到我们?」 阿宣自幼听话懂事,他对「爹爹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会回来的」的说法深信不疑,虽然阿宣懂事很少主动在竺兰面前提起,但大概是想江宁离他们从前生活的地方太远了,有些不放心,怕爹爹以后回来找不着他们。竺兰看着,小阿宣长长的睫毛扑朔的大眼睛里满是天真的忧虑,心细细地疼了一下。 「你爹爹,会找到我们的。他是最聪明的人,比阿宣还要聪明。」 阿宣一直被亲娘灌输爹爹比自己聪明的理念,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就诚心地带着疑惑地点了下小脑袋。娘亲总说自己要长大了才会比爹爹更聪明,他心里一直想着快快长大,保护娘亲!他捏着小拳头坚定地想。 竺兰微微一笑,掉头去把套好的枕头叠放在床角,一股热泪又涌了上来。 她的母亲后来一直在抱怨,也在后悔,如果当初被大水冲走的是她,留着女婿的一条命,兰儿的日子就不会过得那么苦,小阿宣也不会从一生下来便没有了亲爹,他们孤儿寡母的,以后上哪立命去? 五年前的那场洪水带走了她的丈夫,她最最深爱的夫君,为了挽救她母亲的性命,任由自己被卷入了波涛汹涌的浪涛里头,寻觅无踪。那场大水里,春淮河两岸死了上万百姓,江宁知州因为灾后私吞粮款被皇上撤了乌纱帽,连坐的对灾情处置不利的官员也有大小数十人,震惊朝野内外。 竺兰把床铺好,将穿上衣裳的儿子抱入怀中,拉上棉被。 柴房里的油灯烧得亮亮的,阿宣在母亲怀中睁着乌溜溜的双眸,一抬起小脑袋,就能看到娘亲映着桔红色灯光的温暖面庞。 竺兰对他说着在魏府要注意的事项,事无巨细,强调多遍,对于他即将上学堂的事也说了,她怕自己以后长期在临江仙伺候,白日里阿宣无人照料,把他放到书塾里去无疑是最好的。 阿宣凝神听着,忍不住说:「娘亲要伺候的人,很凶吗?他为什么不让阿宣白日里也与娘亲在一处?」 竺兰听了阿宣的话忍不住想了想,那魏家的大公子的名声,还真是很坏。 年纪轻轻的时候便是个纨绔子弟,斗鸡遛狗,玩弄促织,不学无术,一直文不成武不就,骄奢淫逸,是江宁出了名的花花太岁。他的父亲,也就是魏家的大老爷,在魏府除了老太君说一不二的人物,对唯一的儿子一直是深恨不成器。魏大公子十八岁的时候,魏大老爷就在临江仙院的书房里发现他窝藏了一名青花楼的花魁妓子,当时气得是吹胡子瞪眼差点中了风,回头人一下地,立马把魏赦扫地出门,发配到淮阳去面壁幽居。 魏大公子被圈禁了六年,但偶尔也会回来,譬如老太太过寿,家里过大年的时候,慈悲地让魏大公子回来一趟一家团圆。但据说每一次都会因为魏赦与魏新亭筵席到了最后不欢而散。 第5章 这一次,听说魏赦染了怪病,还是老太太发了话,必须要把魏赦接回来,请江宁最好的名医来医治,魏新亭总算没有反驳了去。 用老太君时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来说,那便是,都是孽障,孽缘! 竺兰抬起右掌在儿子的毛茸茸的后脑勺儿上抚着,在洗过澡又香又甜的懂事儿子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娘亲很好不用担心,魏大公子真正是个品行端正如玉的君子。」 隔日魏家的老爷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还携回一道圣旨,魏新亭方坐上江宁知州的位子,大房这边是大喜过望。大太太孟氏本就嫌老爷官不大,事却冗,江宁知州总算有些实权,管一方水土,回府共聚天伦也便宜,更是喜不自胜。 当晚,便由老太君作东设了家宴,为远归的魏新亭洗尘。 一大家子,单是主人便入座了十数人,老太君这里设了一场曲水流觞的琼筵,老太太的慈安堂后头有绿竹猗猗,清流潺湲,一家子其乐融融自不必说。 饭毕,到了漱口吃茶的时刻,三个房的婢子各碰了盆盂伺候老爷小姐们漱口,老太君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还需温酒来漱。 筵席上宜然和飒然两个姑娘穿戴得最是鲜艳,像两朵花儿含苞待放,一个是海棠色镂金丝翠蔓纹玉锦缎长襦,一个是烟霞色栖枝飞莺攒珠蜀锦华裙,一个娇艳,一个热烈。宜然说话时最是温柔小心,今日说的一番话让魏新亭感到小女儿对自己的一番孺慕之情,实在令自己动容,心生无数愧疚。 另一旁飒然只管随心所欲,拨弄碗里剩下的两粒圆滑的富有弹性的鱼丸,眼珠瞪得大大的。 无论高氏怎么劝阻她,她都仿佛没听见。 老太君只管笑眯眯的,隔了会儿,孟氏忽提了一嘴,令满座皆寂:「老太君,等明日赦儿回来了,他照例是住在临江仙的大院子?」 临江仙院落结构最为复杂,那日葛二娘子领着竺兰所看的只是一角,不过在孟氏看来,那却是最大的一角,原来是给她的堂姐,魏新亭的原配夫人所住的,后来老太君觉得亏欠,一直让给了魏赦。因魏新亭不常在家,只得委屈孟氏住偏院,孟氏原本就眼馋。 魏赦在外幽居了六七年,一回来,老太君仍记着她的嫡亲的长房长孙,那大院仍旧归了魏赦,孟氏每每想着都酸得厉害,牙龈都要咬出血来。 老太太一听就知道孟氏打的什么主意,不悦地沉了眼色下来,魏新亭立马于桌下握住了爱妻的柔荑,顿了一顿,低低地说道:「母亲,如今儿被天子授命任职江宁知州,已归家,魏赦再住大院,其实为僭越擅代并不合适,春锦是心有顾虑,怕儿委屈。」 一旁的宜然听着哥哥马上就要回来的消息,简直是热血沸腾,一张俏脸涨得彤红无比,像被烙铁烫过似的。 老太君呵一声冷冷笑道:「我算看出来了,你夫妻二人对赦儿仍未死心,怎么,非得将他赶出魏家,你们就心满意足了?」 魏新亭蹙起了墨眉,一时不语。 老太君睨了一眼孟氏,想这妇人持家以来,丝毫不知开源节流,一向是骄奢淫逸惯了,江宁不知多少人对魏家的大太太有微辞,因她不算太出格,老太君自己也身子骨不健朗,从前不大爱管她的闲事。但她是魏赦的姨母,也是他的继母,老太君就见不得她日里夜里在魏新亭的跟前吹枕头风,破坏他们原本就已岌岌可危的父子之情。 金珠把老太君的龙头杖递了过去。 一声「咚」的响声,满座除了阁楼倒悬的璎珞纹竹簟子外的潺潺流水作响声,已不剩什么声音了,二房三房的人屏着事不关己的心态,一直作壁上观,鸦雀无言。 老太君叱道:「回话!」 魏新亭沉默地绞着眉头,一时只好又道:「儿无此意,母亲勿要多心。」 老太君道:「赦儿身染怪疾,还不是教你们逼得!淮阳是什么好地方,他一人在那住着面壁,没病也都闷出病了,这一住就是六年!就算是他当年一时糊涂,我这个做祖母的也不好为他分辨什么,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就看在他死去的娘的份上,也不该绝情到了这个地步!」 魏新亭的嘴角抽了一抽,却不敢立时反驳。 那逆子在淮阳面的是个什么壁?光魏新亭打听来的,他溜门撬锁出去,在外头鬼混,在古玩行砸了人的金字招牌,单是为他擦屁股都费了魏家的一大笔钱,隔日又教人捉去了贼窝,险些教人活剐了,魏新亭命人带兵要将他解救出来,反倒魏赦这孽障竟领着一路山匪,把他的人打得是七零八落,没讨得一丝便宜。关于他的精兵是折在自己儿子手上的事情还不能往上报,以免影响仕途,魏新亭只得吃哑巴自己忍下来。 这一路忍得,颇是辛苦。 后来魏赦在淮阳失了踪,未免再给他热脸贴冷屁股,魏新亭索性不再管了,任他自生自灭去,只要他不顶着江宁魏氏的名头出去招摇撞骗,他死了魏新亭也不必收尸。 第6章 如魏赦这样的混世魔王,说他在淮阳面壁闷出什么病来,魏新亭是绝不至于相信的。 因此他的额角也跟着跳了了一下。 老太君面露不满:「赦儿他患了热症,淮阳无人可医,若不是他还有我这个祖母可以为他做主,他是不是即便是死了,也不必再回魏家了?」 满座噤若寒蝉,魏新亭只得说道:「儿无此意。」 老太君道:「你无此意便是,那大院原本就是润梨生前住过的,当年你们夫妻初结为连理时也算是恩爱,怎么她为你生了一个儿子,反而像变成了你的仇人似的。润梨从前是最得我心意的,贤良淑懿持家有道……」 孟春锦听这话,感觉老太太这是明晃晃的打着自己的脸,焉能满意,一口气直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正无处发泄,扭头便发觉女儿那似醉了酒般的通红脸蛋儿,更是大恨!她右手便朝宜然的肉脸拧了过去,直拧得宜然撒娇呼痛,孟春锦叱责:「贪那几口,现如今糊涂了不是!早点儿回家歇了去,这不该你过问的事儿!」 宜然从母亲的魔掌底下挣脱出来,只好愤懑地娇哼了一声,瞥了眼母亲,就告退跑走了。 老太君攥着檀木龙头手杖的手力道紧了不少,乜斜了眼孟春锦,「孩儿无状,关起门来教训就够了,做甚么值得大庭广众的挫她的自尊。」 孟春锦伏低作态:「是,儿媳谢母亲教诲。」 老太君一双凤目依旧威严,环视四方,令筵席上人皆噤声垂首,恭聆教诲状。老太君又道:「赦儿的热症治好了,回头他的出路由老婆子我来安置。」 老太君没明说,但无人心中不有一杆秤。 武乡侯的爵位是从魏新亭、魏公桓和魏明则的父辈头上传下来的,下一任袭爵的应当就是长房长孙,要落到魏赦的头上。 老太君虽然因为大哥对长子的苛待而心里疼着魏赦,但这武乡侯的爵位,老太君是不会交给魏赦的,老太太自己手里也没有这个权利。而大哥他除了膝下这一子以外,唯独一个女儿了,如果这一次能够挑起父子间的旧隙,令其再生新怨,那么,这个侯爵位应就不会再归长房了,很有可能落到二房魏修吾的头上。 魏明则的嘴唇慢慢地朝旁掀了一下。 筵席散后,孟春锦扯着魏新亭回屋,关起门来,老夫妻也就不惧羞了,孟氏一手攥着魏新亭的对襟秋香色蒲纹长衫褂子,两只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往两侧翘了起来,「你瞧瞧你,当了知州,在老太太跟前还是屁也不敢放一个!」 魏新亭蹙眉,官场上惹了一身的冗事,有实权的官有哪里是轻易能做的?好容易归家,家中的妻子又是个不知事的,再加上今日老太太的敲打,魏新亭自感到身心俱疲,半点不肯应付孟氏,直板着一张脸把衣袖抽了回来:「你胡闹什么。」 「你还说我胡闹,那小贱种明儿个就回了,六年前的那桩事,他肯定记恨着咱们,那妓子是我们偷摸塞他房里的,他那么聪明一定事后一早就查了出来,搁以往他不回来也就罢了,如今回了,还不找我们秋后算账?」 那小贱种的手段是出了名的狠,孟春锦只要一想到,六年前老爷把他赶走那日,那一双阴鸷而血红的,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仿佛要将她骨肉生生啖下一口的眼,便不寒而栗,甚至睡梦间都不安枕。 如果不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日那小贱种回来寻仇,再加上皇上对魏家的怀疑,孟春锦简直无法想象。 魏新亭见妻子竟哆嗦了一下,立马也不悦地回道:「青花楼的贱妓是你弄回家中来的,我并未参与。」 魏新亭是个有傲气的人,纵然心里不满魏赦,也无法折损自己的高风亮节做下这等下三滥之事。 孟春锦咬唇,「你如今要撇清干系,老爷,这件事可是你默许了的,如果不是你想把他逐出家门,单凭我一个继母,哪里敢对魏家的长房长孙下手?你倒想撇清干系,好,算了,我也指望不上你,我被那小贱种弄死了你大可以再纳别人去!」 孟春锦气得不轻,撇下魏新亭不理,扯了朱红罗帷便往里去了,魏新亭在外听着,有细促的喘气儿的声音不断地传出帘幔。 他的这个妻子一向是最会撒娇的,温柔起来酥可入骨,若是平日里,他隔上一个多月才能归一次家,不知能在她那儿享受多少柔情蜜语,绵绵雨露。魏新亭听着她的略含着气恼的呼吸声,脑中一时清明,又想起那即将归家的逆子,登时又板起了脸,半点惬意情绻也无。 ☆☆☆ 迎接魏赦的是老太太亲自派的人,排面算得上大,江宁魏氏的长公子回来了,无人不晓。 除了魏家的家仆府丁,连老太太娘家的一些人也过来了。老太太的一个嫡亲的侄孙,名唤高昶,与魏赦差不多大的年纪,两人是刎颈之交,听说魏赦归家,高昶宁拉着自家的人壮威风,也不能让好兄弟在他的渣爹面前又丢了面儿。 第7章 高昶小公子按剑而待,一脸写着神采飞扬,端看相貌,便是龙姿凤表昭昭如煦朗春风,一身云锦紫缎水禽纹圆领大袖衫子,外罩着玄色对襟直领披风,眼眸灿灿,一如明星,说不出的倜傥潇洒。 这位高昶小公子,众人皆知,是江宁出了名的美郎君。而更为人传道的是,他的好友,当初离了江宁拱手把那江左第一美男的称誉让给高昶的魏大公子,皮相容色也是一等一的绝佳。 魏赦如今归家,自己充的场面不用太大,那些当年魏赦离家去时还只有蒜苗高的女娃娃们如今长大了,也争相要一睹魏大公子的风采,若非高昶领着一个市舶司的闲职,以公谋私地把人全堵了下来,青枫浦月迷津今日要被数以千计的脚丫子们踏破了。 魏赦是走水路,从船上下来的。 硕大的乌篷,仅见一角。 在热闹的喧哗,争相一睹的推搡之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声音清脆,只见那乌篷间缓缓探出一个头,一片逸洒的广袖长衫飘了出来,玉白底色,烟青云纹,腰佩素银兰芷玉带,墨发高竖加玳瑁冠,玉树风流,光采如名花倾国般照人。 这一时,岸上竟没了声音。 不过大约魏赦从前留的案底太过出名,因此端看他容貌的比仰慕他的多出数十倍。这些美貌的未出阁的小娘子心里,还真没太把这么一个狎妓弄娼、斗鸡玩鸟的纨绔膏粱当成什么良人,看稀奇罢了。 高昶按剑迎了上去。 魏赦的双腿才落地,踩到水岸上的木板,人便虚晃了一下,一股子弱不胜衣感。 高昶吃了一惊,不知故友离去经年,果然身染怪疾耶? 他连忙递出剑柄接住魏赦,一臂从后托住了他的右胳膊,魏赦恰当地咳了一声,秀逸而清隽的俊面白皙如脂,可以说没几分人色,甚至,魏大公子柔弱得连呼吸都是错乱无律的。 高昶还没有说话,迎面而来的便是魏老太太跟前的金珠,金珠身后还有大房的不少女婢与护院。于是高昶只好不说话,却暗中狠狠掐了一把魏赦的小臂肌肉。 好小子,如果他没把错脉,这混账玩意儿压根屁病没有! 「娘亲说了,这片小龙舌要浇水,喝饱饱才能长高高。」 小孩儿拿着小水壶一屁股箕踞地上,一大片水哗啦啦地浇在灰墙阴翳处靠着角落栽种的龙舌兰上。 此处是魏府的后院,从前一直空着显冷落,老太君念旧不忘本,想起发迹以前家中兄弟都是务农为生的,就把这处不显眼的地盘了下来种蔬菜,并养一些鲜花。老太太腿脚不便,这块菜畦和花园一向是她身边的迭罗在照料。 阿宣来了府上人缘很不错,他自己安安静静的从不去内院吵闹,小小的胖墩墩的身体蕴含着颇大的能力,还能干力气活儿,又会说些童言童语讨人爱。鉴于魏府上这时已阿宣这么大小的娃娃,倒着实令人稀奇,心生喜欢。 他混熟了几个漂亮的姊姊,主动帮她们干活,因为娘亲说,等攒到了钱上了书塾,他就不能和她们一道玩耍了,那么在上书塾以前,他就尽量地释放天性敞开了玩儿。 浇完了花,阿宣忽听到远处洞门后头传来由远及近的说话的声音,像是谁回来了,昨晚听娘亲说过,但没明白,他屏住了呼吸,把身体藏在一丛矮金丝桃小灌木后头,一动不动地蹲着等。 魏赦病恹恹的,脚步虚浮缓慢,过了拱门,挑起倒垂的几支依依绿蔓,食指修长而干净,白洁如玉。 金珠随侍于后,低低说道:「公子该走正门的,老爷命大房的人带着人在正门等候。」 魏赦还是魏家的长房公子,走后门于礼不合。 魏赦脸色微白,咳了一声,目光落在这片碧绿的菜地上,定了一定。 他当年离去时魏府还不是这么副模样,看来他不在的这几年,果然人是物非变化极大。不过这却不像是他那个姨母的作风,惯爱奢华浪费的孟氏,砸破了她的脑袋她也想不到利用这块地种些茄子豆角,如今这高高低低的木架上爬满了新生的萝叶,向阳而生的葵有着蓬勃待发的朝气,菜畦边上,有一条萦纡百折的清澈小溪,溪边挨着光滑的水井栏与簇簇绿灌木扎着齐整的四排篱笆。 再往篱笆后,则是黛灰的高逾柳木的古墙,砌了多年,比他的年纪还大的。 魏赦的眼光滞住了片刻,他微笑道:「远道归家一身风尘,待我稍事梳洗,再去拜见祖母,你们去吧,临江仙的路,我还认得。」 金珠听如此说,也便应了这话,只说老太君对公子颇是想念,大房那边的事也只字不提了。 金珠领着人去后,魏赦的步子停了少顷。周遭已无人,只剩下风拂花弄柳、吹皱一池春水的瑟瑟之音,魏赦突然转过身,朝那片溪水涉了过去。 阿宣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抓住了手里的等身高的绿杆水壶,连呼吸都不敢,可是透出浓密的枝叶,还是能看到,金丝桃前头那一袭如水般微曳的裳服下摆愈来愈近,阿宣吓得忙往后躲。 第8章 「啪嗒」一声,水壶倒了,水洒了一地,阿宣也惊魂未定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魏赦一步掠过了水岸,停在了他的跟前。 果然有个人藏在这儿。 起初魏赦以为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姨母又做了什么法,不过看到是个豆苗大小的奶娃娃,还是让他微微惊讶。 这才几年哪,除了他那个生不出儿子的渣爹,难道是他二叔又振雄风一举得男了?他竟不知。 魏赦比划地看了一眼这小奶娃,啧啧,看起来不超过五岁。 阿宣吓得简直要魂不附体,小脑袋揪着,逆着光打量着魏赦,但什么也看不清,只感到面前之人身材颀长,比他身后那朝天攀援的牵牛花长得还要高,阿宣呆呆地碰了一下手边的水壶,那水全泼在他身上,倒像尿了一样,很是尴尬。 魏赦睨着他:「你是谁?」 阿宣把水壶抱了起来,可怜唧唧地嘟着肥嫩的小嘴巴,「我是阿宣……」 「阿宣。」 对面的男人重复了一遍,语调轻微。小孩子总是最敏感的,他能感觉到,对面的男人这语气当中似乎没有恶意,他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之人。 但他却没留意,他抱着的水壶还在不断地喷着水,并且把他的胸前布衣褂子和桃色的杏花纹小比甲全打湿了,魏赦的嘴唇扬了扬,突然弯下腰去,一只手臂伸到他的脑袋后,揪住了小娃的后领子,像捉一只出笼小鸡把他整个人提在了手里。 阿宣犟动了几下,没拼得过男人力气,四脚无用的像只小乌龟被人拎了起来。 「你……你放开我……」 魏赦的嘴唇翘得更明显了,「乖,带你回屋换身裳。」 带人回屋就回屋!为什么要捉他!好痛! 阿宣眼泪汪汪,外院的人大多都认识他呀,他都和小姐姐们混得很熟了呀!阿宣肉乎乎的手羞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幸好此地距离临江仙不远,魏赦没走几步路就转了回去,到垂花拱门外立定了片刻,里头女婢婆子涌了出来,争相跪安,将大公子往里引,魏赦道了一声不必,将小孩放了下来,只是却没松掌,「眉双还在么?」 眉双是从前伺候大公子的女婢,人是还在的,立刻自己从人堆里头走了出来,魏赦只点了她一人随侍,其余众婢各自散去。 眉双瞧见他手里拎着的一人,乌溜溜的圆眼珠写满了不甘和生气,头也不回,半点也不肯瞧魏赦,不禁惊奇,只是转念间便想到了这小娃娃是谁,立马说道:「大公子,这是新来的厨娘竺氏的儿子,公子怎么将他领到内院来了?」 魏赦颇为诧异:「是么?我以为,这是我弟弟。」 眉双瞧了一眼那小孩儿眉眼,与公子生得倒真是很像,不禁掩唇微笑。 魏赦道:「他身上湿透了,拿两片衣裳先给他换下来。」 「是。」 眉双让人将小孩儿领了下去,躬身请魏赦入内。魏赦便不再客气。 前几年大公子一年还能回来一两次,这两年是一次也没有了,临江仙院的奴仆已换了几批,有不少甚至认不得魏大公子的面貌,只知道是一个极其俊逸美貌的男子,却不想这一见之下,都纷纷看呆了去。 魏赦停在一簇生得正艳丽的海棠枝下,定身,问眉双:「我身边换了新的人,是大太太挑的,还是祖母挑的?」 眉双屏气道:「都是老太君挑的,老太君不让大太太再过手公子的事儿。老太君跟前的金珠姨为公子选了两名近身女婢,一名扫尘女,一名浣衣女,另置了两名新来的厨娘。」说到这儿,眉双又接了下去,「公子领回来的那小孩儿,就是这其中一名厨娘的儿子。」 魏赦微笑:「老太君办事牢靠,别给我挑的都是一批裂枣歪瓜、有夫之妇吧,防着我,还防得这么狠呢。」 魏赦自小时,便爱与姑娘调笑,老太太房里的小丫头都不少遭了他毒手的。 眉双面露讪讪之色,这话倒不太好接了。 魏赦又笑:「只可惜今非昔比了。」 说罢他又清咳了两声,疲态尽显。 如今大公子回来,眉双也瞧着他确比两年前清减消瘦了许多,从前的裳服穿在身上也约莫大了,大袖飘飘,袖里头犹若无物,俊容微白,眉漆似墨,一双眼眸隽长而深幽,沉郁如春江月夜的暗涌潮水,却又隐隐透着些许病弱和惨淡。大公子他,和从前似乎很不一样了。 看来也许是真的改过自新了。当年大公子被老爷用木杖逐出门庭的光景还一如昨日,眉双心中幽幽一叹。 不一会,素鸾将更换新衣的小孩儿领了回来,小阿宣换的是一身魏赦六七岁是穿过的衣裳,再往小也没了,阿宣穿着每走一步都要踩着衣摆,磕磕绊绊地朝魏赦走了过来。 第9章 素鸾已教了规矩,她母亲是临江仙的人,那么见了大公子便要唤人。 阿宣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哪知却没有人搭理他。 他忍不住又嘟囔了起来,正要开口说话,背部突然又是一紧,阿宣「哎哟」一声,整个人犹如小鸡崽子似的教魏赦拎了起来。 魏大公子从前养鸟时就好用这个姿态提着鸟笼到处逡游,没想到今日着了道儿的是个小儿。眉双劝也劝不住,魏赦竟一径儿揪着人穿过了抄手游廊往里去了。 「哎哟……」 小阿宣恨死了,双臂不住地刨着空气,又听了素鸾的恐吓不敢沾染魏赦半片衣角。为什么这个叔叔长得和神仙似的,却尽干些不那么神仙的事呢? 「阿宣!」 终于听到了儿子的呼声,竺兰吃了一惊。她每日早间离去时都要交代阿宣就好好呆在窝棚里不许乱跑,这份工是她好不容易挣来的,轻易丢不得,阿宣又听话,因此竺兰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是被人用这种姿态给捉进内院来的。 她忙扔了手中的菜刀,从罩房前头的小厨房里追了出来,正看见一道修长的背影,阿宣就教他抓在手里,竺兰急不得,忙追上了去。 「公子,求你将我儿子放下来!」 虽未谋面,但魏大公子今日归家的消息早就众人皆知,竺兰看身形也不会猜不出。 魏赦脚步一停。 这时,手里的奶娃娃发出了惊喜的大呼:「娘亲!娘亲救阿宣!」 魏赦松开了五指,小孩儿落了地,急急忙忙地朝他的娘亲奔了过去。竺兰般蹲下身伸出双臂,将儿子紧紧纳在怀中,嘴唇亲吻他的毛脑袋,抚着他的背安慰,总算阿宣缓了过来,竺兰对面前魏赦的背影感激地道:「多谢公子。」 她虽然不喜魏大公子的做派,更不知阿宣今日是怎么得罪了他,但寄人篱下,她不会不识抬举。 魏赦的大袖垂覆而下,再度将手隐藏其内。他慢慢地转过了身。 回廊尽处,几盏绢纱香兰槿木风灯不住地晃,底下湘妃色璎珞串子缀着点点银珠。 漆红的绮柱,曳尾的铃,面前立着一个风神如画的男人。 轮廓柔和,面貌异美,肤色白皙。熟悉至极。这种熟悉简直要刻入骨子里了。 竺兰蓦然如被雷电劈中,魂魄都仿佛于瞬间被击出了体外。 「夫君……」 魏赦一动不动地凝着面前因为激动和惊愕,脸庞腾出了大团红霞的女人。心里想,老太太原来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挑的人竟这么热情奔放,随便管人叫夫君,简直羞耻。 美人堆里长大的魏赦,并不是没见过绝色。竺兰当然算不得什么绝色,但一身朴素的妇人装扮,干干净净的,鬓边倚着三两朵素藕色的桃绢花,除此之外别无余饰,修衬得小脸光洁细嫩,如水豆腐般,很有一种水乡女人的情调。 这妇人,算得上是个美人。 魏赦回神,这个让他有几分意外的女子竟然已奔到了自己的面前。自己这个柔弱公子骨骼细长,腰身如蜂,竟让她柔软的一双臂膀抱着还有富余,魏赦被勒得呼吸一紧,身体弹动间,这妇人的脸蛋又依偎了过来。 方才不该想着妇人有股水乡情调的,这温柔果然令人消受不起。 但,他要没记错,自己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雏儿。以往有女人这么恬不知耻地抱过来,他不是早就动手了么? 「咳,咳咳。」 魏赦越过这小妇人的耳颊,瞥见,那对面不过围栏高的小孩儿,正嘬着两根指头诧异地看着她母亲的投怀送抱,小小的身板摇摇晃晃的,神情却仿佛比高昶看风月戏还要专注和津津有味。 小小年纪,竟是个狠人。 魏赦道:「尔敢犯上,欺辱于我?」 竺兰怔了一怔。 抱着自己的双臂松了下来,魏赦心中也随之一松,蹙眉板起了脸,「还不松手?哪个是你夫君?你瞧你夫君可有我俊美?」 竺兰更是呆住了。 她的手臂慢慢地放了下来,退后了一步。 她打量着他。 这怎么不是她的夫君?难道她会错认与同自己同榻睡卧数月之久的丈夫?这熟悉的面貌,甚至连同脖颈跳动的那根颈脉上的一粒小痣,位置都坐得一模一样。这怎么会不是她的夫君。 可是魏赦的眼神大约太过于冷漠和陌生,竺兰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回答。她想了起来,他是魏赦。 而她记得,她的丈夫,是世上最温润、有君子风度的男子,不但温柔细腻,而且对她最是体贴入微,每一晚都为她温粥,等她下了船回来,为她揉捏肩背,有时还伺候她入浴,周到地为她每晚掖被,他和传闻之中的那个魏大公子,根本是天渊之判。 第10章 魏赦略略挑高一侧的墨眉,微笑,这妇人惘然的神情做得真的很好,他都快要起怜惜之心了。 「你是竺氏?」 他记性很好,方才眉双只一提,这个臭小子的母亲是谁,便记在魏赦心中了。 竺兰如梦初醒,自知僭越,立马扑通朝魏赦跪倒:「大公子勿罪!方才……方才实在……大公子面貌与亡夫……」 魏赦替她答了这话:「很像?像到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这个枕边人竟会把他弄错?」 竺兰自知这听起来简直无稽透顶,连她自己也倍感荒谬,但事实竟就是如此,难道这世上真有两人可以生得面貌一般无二,连身体发肤的细微末节都是一样的?如非是一胎双生,简直没有第二可能。可是夫君他不过是春淮河上的一名渔夫,竺兰心绪不宁,脑中宛如乱麻。 魏赦的笑容多了几分讥诮。他当然是不信的,一个字也不信。 他越过了竺兰,朝原路折了回去,路过还在不断地嘬着手指发出响亮的口水声时,弯腰在他的鬏鬏头颅顶上的按了一下,阿宣犹如一根翘萝卜被摁进了土里似的,立时矮了半截。 迎面而来的是眉双与素鸾,她们手里抱着干净的袍子,魏赦回眸,对竺兰道:「你过来。」 竺兰跪立的背影教凉风一吹,显得便如纸薄,无端端地,令魏赦心中竟有几丝怪异的感觉。那怀中因为佳人离去而渐渐消失的余温之中,还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依稀幽兰冷香。 小阿宣屁颠屁颠地把娘亲搀起来,竺兰已是泪流满脸,不忍让阿宣看见,更不能让魏赦察觉,她悄悄地避过阿宣仰起的红扑扑的小脸蛋,把泪水擦拭去了,转身一步步朝魏赦走去。 在她停步时,魏赦突然靠近了一步,腰微微一低,偏薄的形状如弓的唇落在了竺兰低垂的耳颊右侧,竺兰因为他的靠近身体娇颤不止,全身上下所有的经络都紧绷了起来,甚至头皮发麻,右耳边低微而清晰地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竺氏,替我熬一碗一气乾坤粥,放到我的寝房,过一个时辰就要。」 竺兰虽是厨娘,且从前有过在大酒楼谋生的经验,却并未听过什么一气乾坤粥,像是大户人家的做法,食单葛二娘子还没有下发,竺兰现下不晓。 她忍着因为魏大公子的靠近而身体控制不住发抖的那份悸动,也同样小心地回道:「公子……奴婢、奴婢并不会做……」 魏赦早知如此,又低低地耳语了起来,交代她该放哪些食材。 不远处立在绢纱风灯底下的眉双与素鸾对视了一眼,并未再往前走。她们只看到大公子和竺氏靠得极近,亲昵得便犹如交颈而缠,他们的说话声她们也听不见,但竺兰那激动和羞涩和反应,她们却能感觉到。 原来大公子还是当年的德行,半点未改邪归正,反而有变本加厉的趋向,竺兰可是有夫之妇,连孩儿都还在他们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瞧呢! 竺兰听明白了,要再说不会做,无法做,那就是不识抬举了,她点了下头。 魏赦微笑,心满意足,身体立直退出一段距离,又道:「此事不要教第三人知晓,办得好,以后,我在魏家只吃你的菜。」 「明白了没有?」 「明白。」 ☆☆☆ 春已樱笋时,积雪早已化去,春雨初歇,整座江宁犹如云蒸雾缭,水气淋漓。绿烟红雾之中,魏赦所熟悉的那间寝屋仍旧烧着银丝细炭,烘得微暖,银鎏金字石斛案双耳鼎炉腾出细细的沉香木香。魏赦初浴,身上合着月白锦纹中衣,长发沥干,犹剩几分湿气披向背后,他闲散地靠着太师椅而坐,闭目挼着两粒拇指大小的琥珀。 高昶之言犹在耳边,彼时上了岸,高昶借机将他拉走,便低声问道:「你回来就回来,魏家那些人又有何惧,何须装病,你这动作做得这么大,不怕你后娘心里又不平找你晦气?你的人渣爹更是,你明晓得他一颗心偏到西海去了。你可和我认识的魏令询太不一样了,被下降头了?」 他并不回话。 高昶急了,可金珠跟得近,于是他推了高昶的胸口,风姿高雅孱弱地在柳风之中亭亭立着,微笑说道:「下次再叙。」 其实于魏赦而言,高昶固然值得信任,但那是数年之前的事了,这几年,他没回江宁,高昶也不曾到过淮阳,彼此之间不过只有寥寥书信往来,如今的高昶是否一如往日可信,魏赦心中没那么肯定了。漂泊在外多年,算是看透了人情冷暖、死生道义,留下的这一层看着光鲜的皮囊,也只不过是片灯蜡纸,裹着一只伤痕累累白骨森森的鬼罢了。 为什么回来呢。他从前已很甘心自己不被父亲喜爱,被后娘算计,说到底江宁魏氏在他心里连个屁都算不上,他们汲汲营营的爵位在他看来犹如狗嘴里吐出来的一块硬茬骨。他们还以为他想要,其实在他心里屁都不是。 第11章 但最近他突然不甘心了。 他的母亲大孟氏生前有几件蹊跷事,包括魏新亭在内,他们鬼鬼祟祟有一件大秘密瞒着他。看起来除了魏家的当家的,连三叔似乎也心里有数,他还小时,就隐约听到三叔在书房里拿什么把柄要挟魏新亭,但他那时太小了,记忆模糊,只隐约记得「润梨」二字,母亲的名讳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那把柄,与母亲有关。 魏赦抬起右臂在自己的眉心揉了几把,额尖一阵胀痛,应是药浴所致。 未几屋外传来叩门声,魏赦道了一声进,门被推开一扇,魏赦凝目看去,只见那素纱单衣的女子身上还挂着围裙,带着一丝浓郁不散的烟火气,便走了进来。 竺兰低垂着面颊,用身体将半开的那扇门重又阖上。 「公子说不得让第三人知晓,因此是奴婢为公子送来。」 她把魏赦嘱咐的一起乾坤粥放在他的手边的金丝攒牡丹厚锦桌袱上,盖揭开,舀出几勺,粥兀自冒着热气,竺兰用小碗盛了半碗,姿态小心地拿给魏赦。 微抬起眸,撞进魏赦那双深幽而长的桃花眼中,竟愣住了一瞬。 就在方才,她还不太愿意相信魏赦与自己的夫君不是一个人,她心绪不宁至此,但近看这么一双眼,与自己的夫君还是很不同,夫君他也生得一双漂亮隽秀的桃花眼,但因为眼眸温柔清润,便如秋水般,泓远而深邃,亦不招人,而这个魏公子,下意识地眼角微弯,竟有种风流荡魄、不怒而威之感。 平民与贵族,到底还是很不一样的。 他也许真的不是她的夫君,竺兰怔愣之后回过神,只是想到这个可能,心脏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她的夫君,早已让春淮河的大水冲走了,连遗骸也不属于她。 魏赦觉得,这女人看自己的目光……很是难言。 微晕婉转淡红的眼眸湿漉漉的,又温柔,又充满了专注和缠绵的情愫,仿佛他是她最爱之人,这种专注之中,还有不易察觉的害怕和警惕,便似乎她在强迫自己在他的美色当前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如果这般情意竟是假的,那么他的祖母,是给他招了个青衣回来了? 魏赦差点彻底跑了神儿,这个女人不算太美,但却不知道什么,她靠得这般近,近得令他能看清她雪白而细腻的面部肌肤上的根根簇起的绒毛时,他的心竟会有些不宁。他蹙起了眉宇:「怎么这么快?」 他说的一个时辰,魏赦一算,这才过去小半个时辰,熬一气乾坤粥的需要慢火细炖,食材的准备和投入亦有章法,他疑心这妇人并没有听明白他的要求。 魏赦显得不悦,俊容上脸色微沉。 竺兰垂下了眸子,「回公子话,奴婢以前为人承办过酒席,一人要烧七八桌的菜,有一套特制的厨具和手法,公子尝了如果觉得不可,奴婢再回去为公子多熬半个时辰。」 「不必。」 魏赦很快就要慈安堂给老太太请安去了。 他仍旧挂着脸上的不满,将手边的钧窑青花白釉玉兰小碗捧了起来,舀了一勺一口咬在嘴里,粥烫得嘴唇几乎起皮,魏赦忍痛咽了下去,眉头紧绷不松,看起来像是仍在生气一般。 竺兰的脸埋得偏低,却意外撞见魏赦未曾严丝合缝拢上的对襟,以及月白锦纹之间袒露而出的大片紧实白皙的肌理,一绺碎发上黏着的水露饱满得摇摇欲落,终于还是落在了他的胸口,添了一丝晶莹玉润。这种偷窥的行为和流氓有什么分别?竺兰蓦然脸烫。 可夫君他的身体她瞧过不知多少回了,和眼前这具美好的充满力量感,又不失风流弱质的体魄,简直别无二致。魏赦,魏赦。她不肯就这么相信,他和她的夫君真的无关。 其实粥煮得还算不错,材料和味道都是正的,没想到面前这个半路出家的厨娘手艺竟没走偏,魏赦着实有点刮目相看,见她柔顺服帖,不再见色起意,魏赦心中的防备和成见也随之离去,他皱眉道:「我再问一遍,你的丈夫,是真的与我极像?」 这妇人,最好不是一个谎言顶级的大骗子。 竺兰又缓缓点了下头,没有一丝迟疑。「公子就算再问,用刑逼供,我也不说假话。」 魏赦幽深若漆的眸子掠过疑惑之色,当然这种疑惑因为竺兰的不抬头而没有让她察觉,魏赦暗忍,又道:「他在何处?」 他在何处。竺兰黯然,围裙上一双素手略紧地揪住了百褶素银罗裙,「他……公子今日回府,这话说来不吉利,但奴婢绝无冒犯之心,好教公子知晓,我夫君亡于五年前的春淮河大水,教洪水卷入了风波里,不见了……」 春淮河大水,魏赦略有印象。彼时两岸伤亡上万百姓,有一些被卷入了涛浪之中,也许是顺着春江滚入了东海,最后尸骨无存。没想到,那也是无数的春闺梦里人,便如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第12章 那场水患不但动摇了江左的民生根本,朝堂上也是风波暗涌,单是江宁连同知州在内,就被罢免了十数人。风波平息以后,没有找回的尸骨,朝廷也不再派渔船打捞,过了数年,应早已让水里的鱼虾吞食了。 魏赦心里想道。再看面前的这个留下的未亡人,心中不免带了几分可惜。 其实以她的容貌,再嫁,只要条件不太高,应也不是难事。只不过她竟有一个儿子。那儿子看起来也大约四五岁了,极有可能是个遗腹子……若不是真爱,实在没有必要生下他累了以后的前程。再这么一想,魏赦那点恻隐之心便又开始作祟了。 他也不嫌那粥烫了,又舀了一勺在嘴里,瞥眼竺兰含混着说道:「倒还算中吃。」 竺兰听到魏大公子别扭的夸赞,想他这么风流和眼高于顶的人竟然认可自己的厨艺,也不禁地有几分虚荣满足。 魏赦喝了半碗,将碗推回给竺兰:「就这么多,不吃了,等会儿我还要拜见老太太去。」 竺兰「嗯」了一声,把剩下的粥连带碗捡回托盘内,见魏赦已起身踱步,伸长了双臂伸了个懒腰,意态慵惬,竺兰盛起碗碟,下拜道:「公子,再容奴婢多一句嘴。」 魏赦回头,看了一眼矮身跪在地上的妇人,「说。」 竺兰道:「奴婢听说过公子身患热症,但公子今日要奴婢做的粥里,所放的党参、白术、黄芪、枸杞,都是补气之物,用之容易上火,还有苁蓉、肉桂,是补肾的,三七和灵芝有补肝气的功效,山药、山楂则可以健脾,但奴婢以为,这些东西虽然补身,于公子这种有热症的却不适宜用,公子或许喜欢这个口味,奴婢有办法用一些温和的食材做出同样的味道,公子以后还需注意。」 诚然她是一片好心,魏赦却绷住了眉:「你问了别人?」他沉了脸色,一字一字地阴郁问道。 竺兰连忙摇头,「并未问过他人,但凡入了门的厨娘,都知道一些药膳之理,奴婢也只是粗通一二,是为了公子着想,公子切勿疑心。」 魏赦道:「好,我这人卑鄙无耻,今日我拿你的儿子做把柄,如敢泄露,我捏死他。」 竺兰身体一抖,瑟瑟缩缩,粥碗几乎要盛持不住。 没想到这小妇人看似刚强,但却这么不禁恐吓。「我的院里的小厨房,从今日起归你使用,以后这样的膳材都准备着,你熬粥的时候不要让别人过手,也不必让人撞见,如果事情被说出去了,那么……」 「不会。」 魏赦心满意足,「甚好。下去吧。」 竺兰忙拾起地上的托盘和小碗,稍加拾掇,立马禀退。 回到小厨房后的竺兰,将粥碗全部放下,俨然犹如松了一大口气,微微咬唇,靠着灶沿垂目呼吸着平复心境。魏大公子方才那举动,像是刻意在制作什么表象。比如,他如果想让全部人都相信他有病呢?那碗所谓的一气乾坤粥是碗滋补圣品,没病的都能喝出上火的病来,如果再借助什么外力,就更容易取信于人了。 以他的身份,在魏家是孤军奋战,所以当然他要先笼络临江仙的人。譬如,拉拢可以在膳食之中帮助他做手脚,令他稳固病弱之名,能够长久留在魏家的女厨。 她想通了这一关窍之后,立马起身去,把锅炉里还剩的药碴子全部用纱布裹了揣入怀中,将剩余的米粥端回自己的柴屋,悄悄处置掉了。 ☆☆☆ 魏赦病恹恹地出了门。 慈安堂里,老太太正襟危坐于胡床,手握着紫檀木的盘螭龙首杖,须发虽银,但精神矍铄,眸光清明。 此际她神色平和,静候着魏赦踏入门槛,绕过一扇蜀制缂丝喜鹊团窠花鸟纹屏风徐徐而至。 今日老太太这里魏新亭、魏公桓以及魏明则三人均不在,连同他们的妻妾也都不在,老太太膝下只有他的几个兄弟姊妹,魏修吾、魏宜然与魏飒然,序齿排班地伺候老太太膝下。 魏宜然今日盛装打扮了的,一袭石榴红缠枝海棠花百褶如意月裙,外罩浅藕对襟水纹云锦长袄,鬓簪点翠镶石松鼠葡萄双喜纹头花,点翠随着这回眸一瞥轻摇晃动,灵俏富丽,银盆般的娇俏脸蛋更添可人。在瞥见魏赦之后,魏宜然最先叫道「哥哥」。 她的声音甜甜的,有着少女的娇憨纯真。 老太君蓦然握杖垂目,看向了此际位于下首的孙女。 魏修吾与魏飒然也都随之开口,齐齐地唤了一声「大兄」。 魏赦的目光在三人面上停留了一瞬,便走到了近前,他神色温和得不见半分旧日睥睨轻狂的陈迹,俯身撩裳下拜。「孙儿叩见祖母来迟,祖母容谅。」 「我就不喜人跪我,怎么在外几年,倒把这臭毛病染上了!」老太太略含责怪意思,目光抬了下看向金珠,金珠立刻会意,为魏赦搬了把梨木太师椅。 第13章 魏赦看起来面庞微红,精神不济,像是方才来得及走得过快所致,额头、鼻翼连同两侧白皙的面庞皮肤上染上了微微薄汗,金珠于是又递了一片汗巾子。魏赦接来擦汗,动作温吞,有气无力似的。 老太君一见,心中颇多思量。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魏赦秉性,老太君养过他几年是知晓的,何谓羊窝里出狼崽子,老太君早有领教,因此也就多存了心眼儿。她一向是觉得魏新亭偏心过分,但却也不大喜欢有人在她眼皮底下弄把戏,如果是真的,他招了倒好,连同她这个祖母也一并蒙在鼓里,老太君都不那么欢喜了。 魏赦垂目说道:「孙儿早些年因不知事,与父谋逆,做出许多离经叛道的事,多亏祖母从中调和,不至于反目成仇,如今孙儿回来,事事都要小心一些,防备着再出差错,如此既是避免了与父亲起争端,更是也免了祖母再为了我们父子费心劳神。」 老太君拄杖一笑:「你这滑头,还心疼起你祖母了?」 「祖母身体健朗,倒是你,这几年也不归家,淮阳数度找不见人,如今回来,又得了一身热症,到底严不严重?祖母早把白神医请家里来了,一会儿让他给你看诊。」 老太君侧目对金珠吩咐:「去,把人请来,就在屋里候着,用晚饭了便让他为赦儿看诊。」 金珠应诺,为老太君把茶沏好便走了出去。 人去了,宜然便起身凑到魏赦这边来,她飞舞的绯色罗裙令她如蛱蝶般险些扑入魏赦怀中,两条柔嫩如笋的胳膊抓住了魏赦的臂膀,神采奕奕,带着一丝羞涩道:「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怕是早就忘了!」 魏赦垂眼,魏宜然的两条臂膀就压在自己的右侧大臂之上,一股浓郁的苏合香从她的绣囊和发丝间鼓入他的鼻中,呛得很。 他自然记得,这是继母孟春锦的独女,魏宜然。 离家太久,他却快忘了,这个所谓的亲妹子从小便黏他,鬼主意多,心思更是活络,孟氏比之尚有不及之处。魏赦被魏新亭所不喜,为孟春锦所不容,因此私心中其实对魏宜然没有半分好感,她的黏人在他看来更有一种类同施舍的讨嫌。 这个比他小了九岁的妹子,在他第一次被魏新亭打出门庭的时候,才不过九岁而已,于魏赦而言,面貌其实已是模糊,不单她,包括此际仍跪坐在老太君膝下偷摸着尝她盘里樱桃蜜饯的魏飒然,魏赦一概记得不大清楚了。 十八岁离家,中间回过三四回,见到魏宜然次数不多,不知从几时起,她长成了娉娉婷婷、风华正茂的大姑娘,只是规矩那孟氏却没教好,纵然是亲哥,如此攀着凑近也不合适。魏赦心中沉郁,面露春风,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臂膀,摸了一把魏宜然的发髻,装模作样地感慨:「记得记得,就在我被爹赶走的前一年,你还因为尿床闹得魏府周知。」 宜然面色僵住,哪想到魏赦竟这么驳她的颜面,一时咬住了嘴唇。 「哥哥!」 咬着樱桃蜜饯的飒然教那甜水一口呛住了,喷笑出声。 宜然觉着她那笑多多少少在刺着自己,于是横眉竖眼地瞪了回去,把魏飒然狠狠地瞪着,一副恨不得撕烂了她的嘴的样子,魏修吾见状,挺胸回礼,护崽儿地与宜然嗔目而对。 宜然的嘴唇咬得更疼了,水眸沁出了薄薄一层湿润来。从来她就觉着自己没有哥哥在家,二房的几个看她不顺眼,魏潇然嫁出去以前,他们仨就常合起伙儿来刁难她一个。她是长房嫡女,有母亲护着也就罢了,可是若动起手来,终究还是要吃点儿小亏。她不甘心地看向魏赦,眸光宛如丛林受惊的小鹿充满可怜和祈求。 魏赦犹如不见,把汗巾子递还给了一旁的随侍女婢。 老太君把这一切都瞧在眼底,只不说话。她如何能不明? 宜然因为孟氏的横行,娇生惯养长大的,衣饰最是华丽,但狼子野心不可填,她已是长房的大小姐无人再敢怠慢了,但见着飒然她母亲为她置办什么头花首饰,一样是贪心不足。老太太就曾亲眼看见两姊妹为了一支金钗,飒然抓花了宜然的脸。 但飒然自己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宜然先动的手,她长几岁,一把将飒然推入了十月的冷水里头,如不是门房王白门家的眼疾手快,飒然即便不死,也要在冰河里折腾出病来。此事老太太赏花时无意之间亲眼所见。 因为飒然被救上来及时,可以说没吃什么大亏,孟氏就拿了这茬,扯着被抓花了脸蛋的宜然来慈安堂告状。宜然小脸上有几条深深浅浅的红印子,是飒然小手抓的,大夫瞧过了说不会留疤,但孟氏就不依不让,让老太太主持公道。 但高老太君却没依着孟氏之言讨伐二房,而是将宜然拉到近前,也不管孟氏一个劲儿数落编排飒然不是,只慈爱地摸了摸她贴了药膏,晶莹玉琢的雪白小脸,问道:「宜然,祖母问你,你的脸是不是飒然抓伤的?」 第14章 宜然立马点头,眼睛里聚起了水雾,哀哀地唤了几声「奶奶」。 老太君不动,再问,语气更婉和了:「那么,飒然为何要同你动手?」 宜然只顾流着泪,面不改色地扯谎:「她觉着我的钗好看,可是钗是母亲给的,宜然不想让……飒然顾着抢……就抓了宜然的脸……」小姑娘一面哭一面抽噎,楚楚可怜。 一开始,老太君以为彼时宜然不过十一岁,也许是受了孟氏蛊惑,被她撺掇了,才如此说,于是耐着性子,和善地道:「那么,是谁先动的手呢?」 宜然便一把扯过身旁与她几乎一般大小的女婢鹤翎的手,哭泣说道:「是飒然,她要推我!丫头婆子们都瞧见了!祖母,你要为宜然做主,宜然真怕自己的脸被抓花了,都不敢照镜子……飒然她也许不是故意的,但宜然的头钗,真的不能让,那原是外婆给我母亲的……」 当时,话已说到那个份儿上,老太君真是不能再装作温和下去了。 虽留着一线,没明着拆穿孟氏母女的把戏,但此后对孟氏和宜然心里总有几分防备。 孟氏人心如蛇,永远不知餍足,高老太君以为她如愿让赦儿离开了魏家,也该收敛了,但赦儿才离去没多久,她立刻又纵容着女儿和临江仙的人收拾二房。 飒然是直爽性子,从不来告她们黑状,有什么也都自己一拳一脚地还回去了,反倒是因此,高老太君耳朵里灌了不少飒然的微词。 而宜然对魏赦的种种依赖和亲近,则更是让老太太放在眼底。 她们母女或许是手段高,伎俩也更进一层,修炼得炉火纯青了,红白脸对唱倒也乐此不疲。总之宜然对魏赦种种好愣是没让目光如炬的老太太看出一丝的破绽来。 她于是说道:「这时辰了,用饭吧。稍事休息,便让白神医过来为赦儿诊脉。」 一众人都点头应是。 饭桌上,魏赦用得不多。 一气乾坤粥方喝了没有多久,被他用内力渐渐催动起来,面庞比方才入门之时还要鲜红。 魏修吾常常被父亲耳提面命地告诫,要以大哥为反面教材,将来千万不可学他,变成一个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但那时他还太小,又因为父亲的嘱咐,没怎么与这个大哥有过接触,因此也就了解不深,今次好不容易见了他,饭桌上便一直盯着魏赦。看他病容倦倦神思不属地拨箸子,脸色却愈来愈红,终于忍不住拍了白瓷青鲤尾纹的小碗,惊诧道:「大兄,你是不是很难受!」 老太君一怔,也立时放下了碗箸。 「赦儿。」 魏赦的脸色愈来愈红,甚至不用触摸便能感觉到烫。 宜然吓了一跳,忙起身去拿自己贴着怀里藏着的绣帕子浸了凉水,拿给魏赦。 魏赦嫌弃她身上的苏合香庸俗靡艳,皱眉往外扭过了脸,老太君立马也无心再与一帮孙辈用饭了,「立刻请白神医来!」 金珠早已在外等候,闻言,几名婢女七手八脚地拥堵而上,将魏赦搀到内堂里去,早焚上了清净的龙涎,白神医撩开竹帘,微步如风步入。 老太君守候在魏赦身旁,看着他精神不济地俯低在案,脸红如血,身体燥热不止乃至脖颈处都如烧红了的烙铁,老太君简直是急火攻心,速催白神医立刻看病。 方才初来时还好,怎么不过待了这一刻,便立时发作起来? 白神医立刻艾艾应是,「请大公子把臂伸出,令老朽一观。」 魏赦虽脸色鲜红,佯作胃痛,也顺从地把手臂探出。 白神医切脉极快,又一番望闻问。 「如何?」老太君一开口,孙子魏修吾连同两个孙女都好奇地凑了过来。 白神医道:「令大公子这症状,实属罕见。这种热症,实为热毒,通常是误吸食了热瘴毒,或是瘟疫才致如此……」 此言一出,好奇的三孙退了两孙。 宜然一动不动地望着魏赦,俨然如雷劈,又是凄凉又是伤心。 老太君忙问:「这……可如何是好?」 白神医道:「老太君切勿太忧心,魏公子年少力盛,或是心结梗塞难除,郁郁而致,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如今养在江宁,这正是极好的。老朽这就去开散热祛风的方子。其实江宁旺水,一条从碧阳途径江宁涌入东海的春淮河盛产寒鱼,可作食膳,若平日里衣食起居都再注意一些,此病靠养,也会养得无碍。与瘟疫什么,都是不搭边的。」 老太君这才把心揣回了腹中,只看向魏赦,又心痛如绞:「赦儿,你这些年在外过得些什么日子,把自己身子糟践成这样!你就是不愿与你父亲放下,也不必、也不必折腾自己……」 白神医的话老太君深信不疑,起初得知魏赦是热症,她便一直放心不下,如今白神医这么一说,老太君更是想到当初,魏赦的房里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妓子,魏新亭便抄起家法将他打了出去,他自己又不肯辩解,加上人证俱在,老太君终是没能保下他来,事后,她无数次回想,那时赦儿虽然不肖,却没荒唐到那地步,其实想想又很可疑,没什么是那孟氏做不出的。对飒然她都能颠倒黑白倒打一耙,何况她的眼中钉肉中刺魏赦? 第15章 她最后悔的,便是当初由着魏赦出了家门!让他这几年流离在外,吃了太多的苦头! ☆☆☆ 魏赦出门时,脸色依旧红如烙铁。 眉双等候公子出来,递上了一身披风。老太太屋中憋闷,乍一出来,透了口气魏赦胸中的滞闷之感便消失了大半。 热症是假,但发作起来的症状却是真的。他算到白神医诊过脉后会说那么一番话,如此一来老太君自然会舍不得他,更要将他留在江宁。 魏赦慢慢地系上披风,眸光沉静而深幽,走了数步,脸上的红晕泰半消散,色转皎然,恢复得如璧如圭。 他虽利用了祖母,但别无他法,他只有这一个选择可以做。 回临江仙路过那方窄窄的看上去很是不成规模的窝棚,去老太太屋里时路过此处,听眉双说过,此是竺氏与她的儿子暂住之处,魏赦停了脚步,于原地尖细的草丛之间顿了片刻,等到眉双跟上,他回眸一笑,掏出袖间的几粒碎银交到眉双手里,「替我买几支东西回来。」 窝棚打得并不规整,在魏家犹如琼楼贝阙的楼宇间更显寒酸,便像是凤凰巢里窝了一枚喜鹊蛋扞格不入,魏赦靠近之时,那小儿俨然犹如忘了白日里受到的种种惊吓,竟在自家的小窝棚外,匍匐地上,圆嫩的小肥屁股几乎要翘到天上去了,魏赦凑近,听到他嘴里发出的哼哼唧唧,不觉一诧,停了下来。 暮色黄昏,残阳如血。 窝棚半角染上了余晖,为这犹在世外般的窝棚更添了几分静谧和幽邃。 魏赦漫不经心地压低了眼睑,低头看向这趴在地上的小孩儿,他嘴里念念有词,手中夹着一根细长的草叶子,正在捅着一块块垒起得足有他鼻梁高的蚂蚁窝。 这倒是每个小男孩儿都爱干的事。魏赦记得,自己从小不得父亲喜爱,对玩物丧志这样的专门贻误自己的事儿反而很热衷。他看着那小孩儿肥嫩的小手略显稚拙的动作,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啧啧的一声叹。 阿宣的小耳朵立马就捕捉到了,他猛一回头,只见一片萋萋的铺满了淡紫的云英花和如飞絮般的婆婆丁的绒毛地外,风姿亭亭地立着一个男子。夕阳镀在他的身上似的,为他的雪衣染上了一道轻红一道橘黄,别是风流俊俏,温文尔雅。 但阿宣还记得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对他做过什么,他可以一只手就把自己像拎小鸡崽儿似的抓起来,阿宣心有余悸,吓得立马就撒了手,狗尾巴草掉在了地上,蚂蚁窝的黑甲军亦随之立时四散。 他立马站了起来,一双葡萄般水灵的大眼睛充满了防备和忌恨,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魏赦要往前一步,他就冲上来不让,推他的大腿。 魏赦停住了,从身后掏出两只阿宣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东西,红艳艳,晶莹莹,圆滚滚,一串串,大红的鲜艳果子外裹着一层晶莹的厚厚糖霜,单是看着便有一股入口即化之感。阿宣定住了,小眼睛一动不动地停在那两串令他已开始不自觉垂涎的糖葫芦上。 「吃过吗?」 魏赦的口吻温柔和煦,桃花眼微微眯起,透出促狭的意味。 阿宣摇了摇头,既十分抗拒这个陌生魏公子的亲近,但糖霜的模样和香味又诱人得让他舍不得把眼睛挪开。 他绞着小手指,神色颇是为难。 「好吃吗?」 他仰目看向魏赦。 魏赦微笑:「那要吃了才知道。给。」 小孩儿终于不再为难,擦了把满是泥巴和草木灰屑的小手,从魏赦低下来的手里接过了糖葫芦,犹犹豫豫地,却还不敢立即下口。魏赦回顾这一生以来还没有骗过小朋友,真是感到异常兴奋,折腰下来摸了摸小孩儿的后脑勺儿循循善诱道:「尝吧,我听说没有小孩儿能拒绝这种东西。」 阿宣在魏赦的怂恿下,终于伸出小舌头充满试探性地在糖葫芦上舔了一口,这一口下去,立马便有一股甜滋滋的美味感觉在舌尖上化开,带着阿宣从未见识过的甘甜,和一缕淡淡的若隐若无的果香,沁了满口。 如此美味,阿宣忍不住含了一整颗的山楂果子进去。 他吃得开心,魏赦便在一旁看着,等他小心翼翼地吃完了一颗山楂,吧嗒地嘬着蘸了糖水的手指头时,魏赦道:「我可以进你的小棚子里去看看么?」 窝棚外坐着一排矮矮的篱笆,芦花鸡如果想,它可以轻而易举地飞过,篱笆内有一口古井,古井上青苔斑斑,脚下也齐整地生着一排薜荔。这口老古董居然还在用。魏赦心里想。 窝棚是原来的柴房改造,原来临江仙有个门房,就是宿在这里。后来,他因为魏赦被逐出家门,而一并被遣退不用了。此后这里荒废了下来,如今让人收拾了收拾,便匀给了竺氏和她的儿子。 老实说,魏赦从前没有打听人私隐的嗜好,但这个竺氏不知怎的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说实在的,他至今还不大相信竺氏口中的,她只是因为他与她的亡夫面貌酷似而抱错了人,但即便是那时,他对竺氏对自己的勾引手段嗤之以鼻,心中竟也不感到特别的愤怒。 第16章 谁知小孩儿没能扛住美食的诱惑,但这时竟意志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可以,娘亲说不可以。我们的家,陌生人是不能进去的。」 魏赦颇感惊讶蒜苗大小的一个娃娃竟能有如此觉悟,果然是个聪颖可人的孩子。 「不进就不进。」魏赦说道。 阿宣还舔着魏赦给的糖葫芦,美食当前谁能拒绝?阿宣拿着小舌头舔着,疑惑地望着魏赦,「我娘亲说,你是魏公子。」 「魏公子怎么。」 头顶传来一道很远的声音。 阿宣继续道:「魏公子是这里的主人,娘亲说了,魏公子家很大的。」 魏赦没有回话。 半晌,他垂下目光,半是微笑地又抬起手捻了下阿宣脑袋顶上朝天的右边小鬏鬏。 阿宣以为自己说对了,眉开眼笑。 魏赦的眸忽又落到那口古井上,古井边蹲着一只足有小娃娃高的水桶,他微微蹙眉,走了过去。 阿宣还舔着糖葫芦,「这是娘亲打水用的。」 魏赦道:「你娘亲?」 他想起今日见过的那竺氏,一身素衣,细嫩如春月里的一点怯弱不胜风的柳芽儿,充满了江南女子的柔软情调,身材窈窕,骨骼纤细,素淡的容颜不事铅华,偏圆的带着自然粉的厚唇,一双细长柳叶眉,以及充满了温柔、顺从仿佛永远不会与人发脾气而露出一丝愤怒之色的美丽杏眸。她那么一副身板,竟能从这么深的井中打出这么高的一桶水? 阿宣自豪地摸了摸鼻子,「对啊,我会帮我娘亲的!我力气可大了,人家说,读书的人就抓不住一只鸡,我告诉你这个秘密,我能哦!」 「抓鸡做甚么?」魏赦无心地问。 「抓了给娘亲杀,娘亲的手艺可好了。」 魏赦「哦」了一声,这小孩儿絮絮叨叨起来,说的尽是些魏赦根本不愿听下去的废话。 末了,魏赦想起自己的目的,他等那小孩儿似有所觉地停下来,微笑了下,矮身下来,几乎与小孩儿平视:「小孩儿,我问你,你见过你爹没有?」 阿宣一愣,攥着糖葫芦的手立马松了下来,好吃得令他垂涎的红果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魏赦心中犯疑之际,阿宣摇了摇头,「没有,娘亲说过,爹爹他去了很远的地方。阿宣还没有见过他,他就走了,但他会回来的,一定会。」 魏赦蹙了眉,「那么,你爹可曾留下什么遗物?」话甫出口,魏赦便自知失言,又很快想到这四岁小儿听不懂「遗物」二字,于是改换春日旭风的笑容,「我是说,你爹可曾留下什么,譬如字画什么,他的画像……」 阿宣又摇了摇头,似乎听不太懂。 魏赦出了口气,他站起了身。 ☆☆☆ 天暗了下来,竺兰从小厨房忙到星斗满天,好不容易与苏绣衣各自散去,苏绣衣直接回了罩房,而竺兰却绕了截路,终于回到与儿子共同落脚的窝棚。 奇怪的是,水井旁的大水桶不见了,竺兰惊讶不已,沿着篱笆门找了几圈也没有找到。最后她推开了大门,只见里头亮亮地燃着一盏煤油灯,桔红的灯光烤着一只小儿的幼嫩小脸,他正用瓢往脚盆里专注地舀水。 小孩儿的身后,蹲着那只她一只在找的大水桶。 竺兰吃了一惊,「阿宣,谁打的水?」 当然不可能她只到她大腿的矮墩儿子。 阿宣从小板凳上爬起来,拿着瓢儿说:「魏公子打的。」 竺兰额头一跳,「哪个魏公子?」 阿宣摸了摸后脑勺,觉得娘亲好奇怪突然变笨了,像是失忆了一样,于是他不得不提醒她:「就是今天抓走阿宣的魏公子呀!」 竺兰的心也跟着砰砰地乱跳起来,她视线一扫,在陈旧的烛台之上,还规整地摆放着一只瓷盘,瓷盘里盛着两支没有吃完的水晶糖葫芦。想到他今日拿阿宣来威胁自己的话,竺兰一时间心乱如麻,既愤慨又感到害怕。 这一夜,魏赦几乎把临江仙主院的松绿斋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也没找到丝毫当初孟润梨留下来的遗物。 母亲当年所用的香闺绣榻,让魏新亭拿去烧了,据说是让带去地底与伊人同眠,而其余字画等物,也随之一应焚毁,至于她所用的,朝廷赏下来的金银玉器等名贵物件,则据说是后来让他的姨母小孟氏都薅走了。 魏赦于是不再翻找,痛快地于寝房的净室冲了一个凉水澡,才把上下活动身上腾出的一身热汗洗刷干净,发烫的火症也才消解下来。魏赦和衣躺入了自己的床榻上,睁眼无眠。 就连祖母都曾说过,在他出生以前,他父母之间也算是恩爱的,魏新亭也几乎从没有过纳妾的念头,而他一生下来,魏新亭对母亲便看得见地冷淡了下来。魏赦明白,初生的小孩儿,就算再顽皮,也不会因此而不得父亲的喜爱。一定是另有原因。 第17章 这几年他没停止过思考是什么原因。 但不论如何,他至始至终都不愿怀疑母亲。 魏赦烦闷地拉上了锦衾,铺盖之中有若有若无的一丝淡淡兰香。他蓦然想到自己从前极为喜爱的亲手培育的天竺兰,和那个初来不知怎的竟有些撩动他心,令他隐隐不安的竺氏,都携着一种淡淡的兰草的馨芬。 这一夜心思几度起伏,最后于不知什么时辰才昏昏然睡去。 而另一头,竺兰也心思几转不定,脑中全是亡夫和魏赦那张乍看上去没有半点区别的脸。 夫君是在她很困难的时候出现的,他那时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做生意被同伴骗去了全部钱财,流亡到春淮河畔的小村子里。她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是艰难,本来对人生已没有什么指望了,谁知道竟会对一个陌生男子一见钟情。他出现在漠河村的那日引起了看杀卫玠般的轰动,那副美好的皮囊,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是人群之中的焦点。 他们相识很短,草率成婚,很多人都并不看好他们的婚姻,没有过来送上祝福。但在竺兰看来,夫妇恩爱,夫君宠着自己,两个人就算清贫些,但俯仰无愧、粥饭足食,她也一点都不感觉到苦。也是有了夫君,她便不再到春淮河上撑船了。 竺兰当了几年的船娘,但她却不会水,幸运的是,她的轻舟穿梭风波之间数年,竟没出过任何风险。 而夫君却怜惜她,担忧她,自己顶替了她的活儿,白日里起早到河上撑篙。竺兰退了下来之后,改学了厨艺,她本就手艺精湛,那段时间勤学苦练,到镇上为人帮厨,得名师指点,更是突飞猛进。 没曾想好景不长,一场大水,不但整个漠河村遭难,她深爱的夫君为了挽救她病弱母亲的性命,被涛浪卷入了大河里尸骨无存。那是竺兰这一生最痛的最无法接受的事。 夫君离去之后数月里,竺兰差点儿被打垮,房屋没了,家中的积蓄一夕之间荡然无存,若不是还有侥幸活了下来的母亲需要照顾,竺兰甚至想投河自尽。好在,照顾了母亲两个月之后,她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这个孩子在竺兰最困顿无助的时候,俨然为她带来了生命的希望和曙光,从此她再没有轻生的念头,她要把她和夫君孩子生下来。 阿宣是在夫君离世后第二年出生的,活泼健康,但因为家里又多了一个人,加上母亲重病在床,竺兰不得已还没出月子,便到好不容易恢复了几分元气的镇上谋活计。吃了几年的苦头,母亲却仍于自责、后悔和负疚之中,没能放过自己,终于还是没挺过去。竺兰又为母亲戴孝一年。直至今年,竺兰终于决定,她要到天下之名城,拥有遍地金银、遍地富商和显贵的江宁谋生。 她不但要在这里立住脚,而且要为儿子搏一个前程! 可是这件事竟会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进入魏府没有几日,便让她撞上了魏赦! 在她原本的设想之中,魏大公子虽然荒唐透顶,但只要她步步谨慎,作为一个厨娘,伺候不到近前,也就不会惹上什么官司。但,谁知,谁知…… 他送糖葫芦给阿宣,实为诱惑,又拎起合她们母子之力也十分艰难拎动的水桶,实为敲打。他这么一个人,就是要把她掐在手里,令她像只蚂蚁一样不能动弹。 若只她一人也就罢了,阿宣,这是万万不行的。 她定神,下定决心,明日一定要与魏大公子说明白。 竺兰揣着这般复杂的心思睡了一夜,一夜醒来,天方蒙蒙亮。 贵人卯时便要起,盥洗之后立刻便要用早膳,作为厨娘不得不起得更早,竺兰把儿子拍醒,为他穿上衣裳和小帽儿,让他乖乖在屋里头等着,自己简易打扮了下,下着素银撒花镶水绿边玉兰纹褶裙,外罩月青的幽兰纹袷便袍,衣裳用料普通,胜在绣工一绝,色调素雅,穿在身上亦显出几分不同流俗的秀丽之美。 竺兰与苏绣衣把早膳准备好,眉双过来取。 取时,眉双看向竺兰,「公子传你过去。」 竺兰心中轻轻地一动,没想到自己没有去找魏赦,他又要见自己了。这一次或是有什么别的吩咐? 她点了下头,将围裙解下擦了把手,便将其搁在一旁的篮筐上,随眉双走了出去。 魏赦在寝屋用膳,北侧的轩窗大敞,透出身后墨绿如翡翠般的修竹光泽,满室绿影,婆娑曳动。 坐于罗汉床一侧的魏赦单腿盘内,后腰上倚着一只秋香色金钱蟒纹靠枕,面颌微仰,显得清隽英挺,衣裳穿得不甚严整,隐露出衣领间一截偏细的白皙脖颈,姿态闲适而潇洒。 此时,他的掌心握着一本书卷,见人进来,书卷落在了几上,眼眸微动,看向缓缓而来的竺兰。 当先的眉双将早膳搁在几上,魏赦看了一眼。 魏家的早膳一向就是如此讲究,辰时以前不许食肉,因此即便巧妇烧出花来,也是众口难调,索性统一定性,早晨全是没有盐的米粥,配上几叠清淡小菜。 第18章 魏赦抬眉,「你下去。」 于是眉双便福了福,告退。 魏赦的视线又重新落在了竺兰身上。 「过来,一起吃。」 竺兰正疑惑他这是什么心思,闻言吃了一惊,忙道:「奴婢不敢。」 魏赦道:「我不缺奴婢,只缺一个与我共膳之人。」 竺兰想到昨日他诱惑阿宣的事,咬了咬牙,答应了下来。 她艰难地挪到魏赦的对面,慢慢地落座,坐得规规矩矩八风不动。魏赦将几上的书卷抽了回来,随意扔到床脚,在书卷飞出去以前,竺兰无意之间看了一眼——居然是一本《三字经》。 于是她的眼尾情难自已地抽了一下。 想夫君,博学多才,见微知著……魏大公子确实是腹内草莽一个。 魏赦假装看不出这妇人什么心思,道:「昨晚你回去,你儿子没给你什么惊喜?我知你有话说,给你机会。」 魏赦把碗碟摆上,舀了一小碗粥推到竺兰面前。 竺兰昨晚确实心事重重,她斟酌了一番用词,开口道:「魏公子,其实我知道,你留在魏家可能有你自己的目的,大老爷不让,于是你处心积虑。这件事我是可以帮你的,但是请你不要再去找我的儿子。他是我的命,我容不得别人动他分毫。」 最后这话语气加重了不少,说得斩钉截铁。 魏赦闻言,微笑着挑起了唇角,「我人虽混账,却还不至于加害一个小孩儿,昨天事急无心之语,不必放在心上,我找你来,是另有条件开给你。」 竺兰微微惊讶,感到自己似乎自作聪明了一把,隐隐羞愧。但只要与阿宣无关,不论是什么,她都可以接受。 「魏公子只管明说。」 魏赦看了她一眼,「我的处境想必你知道,我离开的这几年里,我的继母把这里换了血,大多人于我而言都不可靠,你十分聪明,猜得出我另有所谋,厨艺也甚善,挑不出什么错处,如果你肯帮我,你的儿子上书塾的事,我可揽下,事后还有一笔酬金,足够你衣食无忧。至于别的,你我之间还不太熟稔,不便相告,万一败露,你自己容易把自己摘出去,拿了我的钱出府,也不算亏。」 竺兰再度惊讶不已。 那两支糖葫芦没能让魏赦进窝棚的大门,但到底还是让他套出了些东西来的。他知道,她正在为阿宣上学的事发愁。 魏赦又拿起箸子为她夹醢白菜,食指压拇指,尾指紧靠着修长的无名指抵在箸间,竺兰蓦然垂目,心神蓦然悸动。也许是见识的人太少,没曾与太多人一桌用饭,她曾一度觉得夫君拿筷子的手势独一无二,一举一动之间自是一种含蓄蕴藉。但魏赦执筷的手法,竟然也和夫君一模一样! 竺兰蓦然心跳加快,甚至心潮澎湃!是她见识短陋了么,还是,魏公子和她的夫君真的有着某种关联? 魏赦将酱拌得蜡黄的白菜夹入竺兰的小碗里,停箸,抬眸,却意外地发觉她那一片痴怔的目光仍旧停留在自己脸上,脸色微微阴郁了下来,浮现出一种出于被人冒犯的不悦之色。 竺兰亦有所感,立刻别过了脸,「公子,想让奴婢怎么做。」 其实魏赦突然有些后悔。 今日把她弄过来说这么一番话,完全是因为昨日刚回时,他出于紧急,令她熬制了一碗药粥,此事令这个聪慧的厨娘已有几分警觉,魏赦自己并不愿麻烦多处置一个人,所以对她提出了这样的条件。但眼下他后悔是因为,他明晓得,这妇人对他的容色有所觊觎。 有野心的,不得不防备。魏赦一贯奉行此理。人的失格,或于周全的密划之中露出什么破绽,往往是因为人的野心不知满足。孟氏如此,魏赦见过太多人皆如此。 而令他最为头疼的是,以他的容色,其实很难找到一个能够贴身在侧,却又完全不会动心的女人。 因此魏赦只是后悔了一阵,并没想放弃这个打算。 大敞的北窗忽然鼓入一股携带了濛濛水雾的春风,吹打于身,竺兰手脚冰凉,心跳依旧如鼓,炙热的鲜血放入沿着食管翻涌了上来,全部堵在了咽喉处,欲出不得。而她只能强迫自己收回心意,不再乱想。而她却太想知道,魏大公子与夫君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 当初夫君落魄无依,流浪到漠河村,是因为什么?他和魏家有关系吗? 夫妻同床半年,而她竟很少听夫君主动提起过他从前的事,竺兰就算是想,也不能想到几件与夫君有关的往事,更无法拿来印证与魏大公子之间的关系。 魏赦道:「昨日那样的粥,每隔一日,你把它掺杂在早膳之中盛来,此后不必让眉双取,厨房的另一位女厨苏氏,与你轮班,我的膳食皆由你们亲自送来。」 竺兰记在心里,只要不妨碍阿宣,些许要求她都能达到。竺兰一面听着一面点头。 第19章 但,「公子连眉双姑娘也信不过吗?」 闻言,魏赦方低下去的眉眼复又抬起,略显得几分矜贵冷淡的桃花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竺兰,语气又沉了一些:「我的事,你不许告知任何人,记得,是任何人。我可以替你的儿子安排全江宁最好的书塾,解决他的束脩难题,但你要明白,万事从何而得,亦可从何而失,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 竺兰吓了一跳,立马回话:「不,奴婢绝不敢。」 她低眉顺耳的样子,不知为何瞧得魏赦心烦意乱。 他伸足下榻,赤足点地,将银箸子一并推给竺兰,「自己用吧。」 竺兰应话莫敢不从,小心谨慎地拿箸子将魏赦为她夹的白菜拨到瓷碗一角,再拈起一枚青油油的绿豆放在唇中,慢慢滑了进去。其实自己做的菜什么滋味,竺兰当然知晓,因此特地挑了苏绣衣的青豆,滋味脆而带甜。但在竺兰嘴里,犹如嚼蜡。 她依旧谨慎地留意着魏赦的动向,只见他走到了书台之后,换上了一双轻盈的杏色木屐,宽袍大袖飘飘而动,便朝屋外迈了出去,竺兰依旧不敢松懈,凝神听着动静。 不出片刻,忽听到一片宛如春风般温柔明媚的笑声,从半开的一扇门斜斜逸入,竺兰吃了大惊,这正是孟氏。 孟氏一身翠玉琳琅,罗绮环绕,身旁倚着于她而言身材玲珑娇小,却打扮得如菡萏亭亭的宜然,母女二人领着四五个女婢,各手持裳服、墨砚、暖炉等物件,孟氏说是为他归置接风来的。除了这些,若还有需要,只管提出,作为母亲她自然不会亏待了魏赦。 孟春锦说起来只长了魏赦十岁,魏赦心中对她连继母都不愿意承认,无人时一直是唤的姨母。 孟氏她自己心里清楚,这声姨母对她而言有多么膈应。 但孟氏已非当年吴下之阿蒙,让他三言两语便能激得原形毕露,也学会了惺惺作态,魏赦便在一旁微笑观望。 倒是宜然,原本像只可人的小鸟儿傍着母亲,听母亲说话,对哥哥态度极好,她先前还一直担忧母亲又对如从前那般句句夹枪带棒含针携刺,弄得与哥哥很不愉快。宜然简直快活得像只黄鹂鸟儿,一下就飞到了魏赦的身边去,「哥哥,你让我瞧瞧你还有那些需要添置的!你交给我!我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的!」 宜然抱了一把魏赦的胳膊,说罢,就立即绕过魏赦,往他的身后寝屋直奔而去。 魏赦转回身,疾步跟了上去,宜然却快得如一阵风,一把推开了本就不过虚掩的屋门,一道凌厉的疾风擦过竺兰的左右耳颊,甚至有一丝冰冷。 而宜然适才迈过门槛的那一只脚,却倏地停了下来,犹如木头桩子一般愣了半晌。 哥哥的屋内竟有一个女人,她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身形纤细单薄,乌发如墨,垂着的面颊只泄露出一侧连着颈部皮肤的右面,依稀可辨肤色洁腻如玉。宜然的血液仿佛都僵住了,她冷眼凝着面前的女子,咬唇,厉声道:「抬起头来!」 她要看看这是哪家的大白日藏在男子寝屋里不知羞耻的女人。 竺兰紧张不已,要说孟氏,这是如今魏府后院当家做主的,连老太太一时都撼动不得的,宜然是她最受宠的掌上明珠,唯一的女儿,更是娇蛮任性惯了的,绝不可得罪。竺兰于是依言,小心地抬起了头。 这一看之下,宜然更大是懊火! 她平日里与潇然、飒然她们几个争春罢了,不过是拼着钿子、篦子、镯子、云锦蜀锦那些,似乎谁戴得多,穿得名贵,谁便是占尽风流的那个。但竺兰这张脸甫一入眼,宜然便突然醒悟往日自己的那些行为看起来是多么可笑! 这张天然纯净的脸,不过稍加粉面装点,描两弯眉,便如梨花出胎,皓质洁白,比她涂了十层胭脂还好看。 宜然突然咬住了嘴唇,侧目瞥向门框外让她堵着进不去屋内的魏赦,含着恨,「哥哥,你一回来,又开始了!」 魏赦微微蹙眉,「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你还说我胡说!」宜然又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竺兰,看向她盘得水滑的妇人发髻,大声道,「你看清了么,她可是有夫之妇!她是有男人的,哥哥你不要犯糊涂了!」 从前哥哥爱狎妓子也好,弄娼女也罢,宜然都不在乎,可是,可是他好不容易回来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以长久留在家里的理由,他怎么能还和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过分呢? 他难道不知道,只要爹爹还在,他就必须要收敛,不能再放肆了么! 「宜然,回来!」身后孟氏脸色阴沉,厉口叱道。孟氏如今一心只想与魏赦修好,至少表面上修得和气,也免得魏赦记恨从前的事,其他的,再让老爷出手便够了。宜然搅和什么!自打魏赦回来,她便发觉自己的女儿似乎不对劲。 宜然没有听话,反而又冲竺兰嚷嚷道:「定是你这贱婢,勾引我哥哥!」 第20章 她拔腿冲了进去,几步便奔到了竺兰的面前,扬起了手掌。 竺兰感到身前犹若一朵阴翳浓云罩了下来,三小姐那掌风就要拂到面颊上来。 不能躲。竺兰袖中的拳攥了起来,如是于心中说道,于是强忍不动,等那耳光落在脸上,甚至已预感到了那股火辣辣的肿痛。 但宜然的玉手没能拂到她的脸上,而是停在了半空之中。 宜然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手,被魏赦钳制得再也动不得,立刻就红了眼睛,「哥哥,难怪我今日来,竟不见你屋里的眉双伺候着,原来你不过是……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魏赦的眉宇绷得更紧,嘴唇也略微扭曲,「再胡说,我把你抓到祖母面前去。」 他甩开手,把宜然几乎如风筝般掷了出去。 孟氏后脚赶到,迈入屋内,女儿已闹得难看至极,一身狼狈,见魏赦亦是怒火未消,满面戒备,心想今日的一番筹备又成了泡影,不禁暗恨女儿的多事,他魏赦爱玩几个婢女玩几个,有夫之妇也可,弄得太难看老爷再把他逐一次,宜然跟着搅和什么!孟氏心中恼恨至极,却和颜悦色说道:「赦儿不要生气,宜然她一向是这个冲动性子,你们只有一块儿长大的,应是知道她的。」 说罢,又看向竺兰,孟氏的目光停了一停,只觉得分外眼熟。 魏家的厨娘是她一手选拔而出的,她记得,这个竺氏最是特别。 孟氏又微笑朝竺兰走了过去,伸出手去,欲扯她起身。 她衣袖之间似藏着浓郁的檀香,人未至,臭先至。 竺兰不敢劳夫人动手,立即拜了谢,自己起了身,弓腰退到一旁的罗汉床,低低说道:「奴婢才来不知规矩,适才只是服侍大公子用膳,别无其他。奴婢自有夫,除夫君以外,别的什么人纵然再好,奴婢也是不想的,因此绝无三小姐领会的那般心思,夫人明鉴。」 这话说得昭然气足,可见绝不是作假。孟氏瞧见几上所置的碗碟,似用了一半,又看了一眼身旁紧咬着嘴唇败事有余、这会儿才知后悔的女儿,实是恼火,怎么便拉了她过来。于是忙又对魏赦与竺兰赔了诸多不是,令诸女婢将送给魏赦的物件搬入,拉着宜然告辞而去。 才出主院,过圆拱门进入更为深幽之处,于一道横锁若耶之溪的七孔石桥前,孟氏停了下来。 宜然还不知母亲停下来的目的,心怀忐忑,正要说话,孟氏劈手就给了她一记响亮耳光。 回了自家内院,孟春锦已是完全无惧。这十多年来,宜然教她宠坏了,到而今她不知是蠢是坏,竟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无论如何也该打。 孟氏冷口冷面地叱道:「以后我与你长兄说话,你休得插嘴!要是再敢多事,我即刻把你锁到柴房里去!」 宜然捂住被母亲掌掴得高肿而起的面颊,泪水放肆地溢了出来,被孟氏一瞪之下,又不敢失声痛哭,只小声抽噎着:「娘,你不要……哥哥好不容易回……回来,我们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哥哥?他算你哪门子哥哥!你莫以为我不知你腹内揣着什么心思,修吾飒然他们几个,可没你这般唤得亲亲热热的!」 孟氏一瞅,四下无人,但也自觉多话了些,把柳眼微褶,拽住宜然的一截臂膀子,将她拖回琳琅阁。 入屋,孟氏把外罩的桃色攒珠石青葡萄纹镶边的锦裘脱下,方觉燥热退散,看向身后怯怯懦懦不敢过来、支支吾吾言犹未尽的没出息的女儿,恨意大生,「你就是没魏赦那混账有出息,别说魏赦了,你连二房的飒然都比不过,至少人家还值得让姚氏夸上几句,你确是蠢笨不堪的草包!」 宜然不服,小脸涨红地反驳:「飒然那小妮子平日里就知道吃,除了吃她什么也不会罢了!哥哥,哥哥他是男子,我自然比不了。」 「还哥哥?」孟氏一听气得不轻,抄起一旁的鸡毛掸子便要追过来。 宜然教孟春锦追撵得像只走投无路的鸭子,尖叫着到处躲闪,嘴里依旧没有服气:「飒然她和哥哥的关系,本就比不了我和哥哥!」 孟氏气得,把鸡毛掸倒拿,大步跨上前,一把就抽在宜然天生细嫩的胳膊上,啪地一声,似二踢脚噼啪爆了,痛得宜然张口就喊,泪眼汪汪地钻到了衣橱角落里,扯着一片淡海棠色的幔帐角,哭着不敢拭泪:「娘,我不敢了不敢了呜呜……」 孟春锦啐她一口,恨铁不成钢地举着鸡毛掸虎视眈眈,「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下流贱种!你死了心,魏赦就算被逐出府,被划去族谱上的名姓,他也依旧是你兄长!这一点你给我时刻揣心里放着!你这不知羞耻的,若再敢露出这些端倪来,哪怕只教慈安堂眼睛最毒的老太太知晓了,我也仍旧打死了你,省得你败坏门风,活着累我挺不直背来!」 孟氏说罢,又朝宜然怒喝:「听懂了没有!」 第21章 宜然只抽抽搭搭,见母亲又在气头上,哪里敢反驳半个字,噎着满嘴的气,瑟瑟如鹌鹑地点头。 孟氏将她打了一顿,稍消了口气,面色微霁。 这逆女今日太过分了些,纵然魏赦真有心与那厨娘做些什么,她推门入里,两人衣衫齐整,毫无证据,她身为妹妹也不能上前便质问,魏赦从小就聪明,他若是看穿了宜然那点儿心思,那便拿住了把柄,拿住了她的蛇头七寸,以后随便拿到老太太那处去,宜然恐怕要脱层皮来,更别说以后风光嫁人的事了! 孟氏一想到这层,方缓和下的脸色,立时又变得微微泛青。她睁眼盯着宜然不住地瞧,自己生的女儿,模样也周正,虽说比不得自己,甚至还比不得今日魏赦房中那厨娘,但也是魏家的嫡女了。她如今满了十五,是该找个人家嫁了。 二房的潇然十四岁便许了人家,虽是远嫁,但也是玄陵数一数二的鼎食大户。孟氏必须为宜然筹谋一个好的婚事,把宜然塞上了花轿,她对魏赦的不耻、不轨之心才算完,这颗埋伏已久的地雷才不会被引爆。 孟氏最懊悔的,就是不该教宜然知道魏赦的身世!若是不知道,料想她也不会管不住自个儿起了邪心。 而魏赦……孟氏突然一激灵,立时犹如福至心灵,魏赦难道正是知道了蛛丝马迹才回来的? 孟氏跟着脸孔发白哆嗦了起来,这事她必须先与老爷通个气。 ☆☆☆ 直至孟氏与她的女儿离去多时,再无任何动静传来,竺兰的心才得以平复,终于安稳地揣回了腹中。正待告退,魏赦却唤住了她:「用完早膳再走。」 竺兰诧异地回眸,只见魏赦重新脱鞋上床,于罗汉床一侧,姿态悠闲地捧起了那本被扔到角落的《三字经》。竺兰没法抗命,只好又回来。 她一如既往地小心爬上另侧,处处留心,步步谨慎,魏赦却眼也不抬地道:「吃太少了。我胃口没那么小。」 竺兰不明白魏赦的意思,低低地道:「可是……我胃口就这么小的。」 书册之后,依稀可见魏赦微微蹙了漆眉。 竺兰不敢多话,于是捧起了小碗,小声细口地用起了米粥。 她的胃口是真的很小,一碗粥下去,便感到很撑了。从前也不至于如此,最艰难的时候,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和嗷嗷待哺的阿宣,她几乎几日不曾用米饭,热米汤泡着馒头屑便足够了,也许是饿出毛病,至此以后愈发吃不得太多,稍微吃多了便胃胀。 胭脂釉色的小碗见了底,魏赦也翻过了一页纸,书页摩挲起来,瑟瑟地动。 一室光影如织,北风吹得寝屋内幽幽凉凉的,若赤足踏地,恐怕寒凉入骨。这罗汉床背后,则是折式的花梨胎骨雕填戗金屏风,屏如开扇,比罗汉床更为宽轩。 漆屏两侧另设赤金吊钩,缀有孔雀翎毛,随风而摇,那浅绿深蓝的暗光犹如淡墨润在魏赦俊美无俦的面容之上。 魏赦忽道:「我在魏家的处境,想必你今日也看明白了。不必我多说。」 他眼也不抬,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方放下箸子的竺兰顿时无所适从,但只好应他的话答道:「我明白。今日,还要多谢公子,免了奴婢的一场责难。」 魏赦又道:「那于你是无妄之灾,如果不是我,她们不会寻你麻烦,不过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你的儿子上书塾的事情我记下了,江宁白鹭书院,三日之内办妥。」 竺兰大吃一惊,白鹭书院确是江宁风评极好、口碑极佳且出过无数殿试三甲的名院,竺兰虽然想让儿子上极好的书塾,对白鹭书院却连奢望都不敢有。何况如今春学的时期已过,再想入学,唯有走门路,这在竺兰这儿无异于登天之事,而于魏公子,竟是如此轻而易举,三日,三日便能解决了? 若不是还记着这魏公子的可恨之处,她简直就要感激涕零。 魏赦的视线从书册之上移开,淡淡地看向竺兰:「事情办妥了再谢。」 竺兰脸颊微红,慢慢垂首,伸足点地走下罗汉床去,对魏赦福了福身子,弯腰收拾碗筷。 他不肯用早膳,所有动过的吃食,都是竺兰一人的功劳,但看着,确实还有点不好意思。 竺兰收拾了碗具去了,午时,白神医照老太君的吩咐来为魏赦问诊。 探脉用了多时,又询问了一番,魏赦仍蹲坐罗汉床上,曲一膝略微支撑,右手捧卷,神色漫不经意,白神医切脉,无意之中看到公子手中之书,也是默默流了把汗。 未几,他探脉毕,道:「公子还是过热,每日注意屋内通风,只是熏炉,大可不必再用,饮食也需注意,老太君吩咐,即日起大公子小厨屋的所有的食材,都由慈安堂那里出。」 魏赦睨了一眼白神医,突然抽回了手腕,白神医瞧着,魏公子朝自己笑着露出了一口上下雪白的牙,「老倌儿,问你个事儿。」 第22章 白神医大惑不解,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公子请问。」 魏赦笑了一下,一食指点案道:「祖母支你多少金?」 白神医想老太太一向是最紧着过日子的人,分给他们这些人的又能有多少?公子这是明知故问。老太君能支他多少金?他没见过金! 魏赦重返家门数日,不闻魏新亭问候前来问候半语。临江仙的主院终日闭门却扫,内里其乐融融。 但自前日,孟氏与宜然拜会之后,孟氏心绪一直不宁。这几年魏赦在淮阳那边,魏家也不是无人去问候,但得到的回应一直都极是冷淡,且对孟氏「精心」准备的礼分文不收,孟氏想他在淮阳那边的生活不过足够吃穿罢了,用度一事上还不及宜然,他态度强横,可见不是个有心回来分一杯羹的。如今竟又回来,不但回来,态度也发生了转变,不再生硬豪横了,孟氏心下便不安了。 她疑心魏赦是别有目的,别是真教他在淮阳抓住了蛛丝马迹,回来寻衅的。 于是孟氏干脆与魏新亭通了气,夜里久旱的夫妇二人一番云雨,孟氏使出浑身解数,将魏新亭服侍得通体酣畅。事毕,魏新亭搂过怀中仍在娇喘不住,如年轻时那般发出嘤咛言语的妻子,心下喜爱更甚,不免只又想起,自己如此宠爱小孟氏,现下不论,当年耕耘勤勉,可惜只得宜然,否则…… 否则哪还有那混账逆子之事! 可魏新亭是这世上最明白魏赦并非自己所生之人,偏要他清醒装糊涂,窝囊了这二十多年,也实在窝囊够了。每每思之,魏新亭心中无不大痛、大恨! 孟氏倚在魏新亭怀中,红唇轻翕:「老爷,你说那小贱种会不会知道了什么,我总觉着他眼神不对劲儿,连老太太房里这几日都时有传出,大公子回来以后气象完全不同的嘉许之话。那魏赦从前是什么德行,你我还能不知道么?他如此惺惺作态,难道是韬光养晦、扮猪吃虎?」 久旱逢甘霖,魏新亭实不愿此时再想魏赦之事,因此颇不耐烦,但等孟氏说罢,魏新亭又忍不住心生疑窦。末了,他道:「这几年那逆子在淮阳待得还算安稳,我昨日便发了手令,过去那边查探了。确实,太过于沉静了,反倒不是什么好事,因那逆子不是个能够安生的。」 「老爷,我早说了,当初在淮阳,就应该请刀人做掉他!」 刀人是混迹市井江湖之屠徒,收金杀人,干脆利落,常年游弋于法网之外。当初魏赦初出家门,孟氏以为正是好时机,当即便要动手。但魏新亭没让。 魏新亭突然低声沉叱道:「这话也说得。杀人害命,一旦查知,魏府均受牵连!」 没想到这妇人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如此贪婪短陋,魏新亭那点儿云情雨意怜惜之心,顷刻之间教她一语击碎,魏新亭坐了起来,眉含愠色:「找一个时机,我亲自去会会他。」 但翌日大早地,魏新亭好不容易板着一张冷脸来到临江仙,却并未见魏赦。 他出门去了。 魏新亭吃了碗闭门羹,咋咋呼呼使气起来,大袖一挥坐在了凉亭的石凳上,「我便在此,等他回来,我倒要看看他几时回来!」 临江仙,众女婢垂眸低首,莫敢相顾,满院噤若寒蝉。 ☆☆☆ 结海楼是江宁最大的酒楼,入楼之人无白衣。高昶小公子包了个雅间,酒饮了足足一盅,等候之人方姗姗而至。 帘外有闭门声传来,须臾,泛着珠光色的青幔由一指微微挑开,魏赦一袭若银色团花蔓草纹宽袖白衣昭然入眼,但见其人唇红齿白,肤色皎然,便如明珠生晕,美玉莹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秀逸清明的书卷气,这在不学无术的魏公子身上看起来极为难得。高昶小公子见他犹若无事宴宴而来,不免心头便有气:「魏大公子贵人事忙,简直是越来越难约了。只怕这次不是你求我办事,才不会把我放在眼中。」 说罢,不待魏赦落座,便将手中一封信函推给了魏赦,眼睑往下微覆:「喏,你要的白鹭书院的入学拜帖,山长批复了,我特给你送来。若非借着我的人脉,哪有那么容易,严山长霁月清风,十万两雪花银都无法打动,最后会不会坏了人家百年名院的招牌,还要看一看你要送那小孩儿的底子。」 魏赦微笑替口干舌燥的高昶满了一碗茶水,自己拈起茶点就用。 高昶又疑惑地皱了皱眉,「我说,你是为谁家孩子这么奔忙?」 魏赦脸不红心不跳:「我家的。」 高昶勃然变色,愕然无比:「你个清心寡欲的方外之人居然也有儿子了?」 魏赦泛着红的薄唇上沾了一缕桂花糕的残屑末,闻言,失笑道:「想什么。」 他叹了一声:「说起来,我若真有那个心思,我儿子现在应也能打酱油了。」那语调之中,杂了一缕淡淡的却十分招人恨的怅然。 第23章 高昶如鲠于喉,默默地把捧碗喝了茶,又觉太过清淡无法排遣,于是重搬起酒坛筛了一碗酒,烈酒入喉,辛辣刺口,方感到爽快。魏赦这人绝对是高昶认识之人当中,命运最为曲折离奇的那一个,如果不是他那个类同人渣的父亲,魏赦一个人也是能活得天高任鸟飞的。现在落得个众鸟高飞尽、幽人独往来的凄凉之景,如不是还有自己,他一人,想必很是艰难。 高昶人生风光肆意,只每每想到魏赦,便实在不平。 但,兄弟归兄弟,义气归义气,太招人恨了高昶便忍不得要刺他几句,高昶皮笑肉不笑道:「是么,去年我的长子刚出生了。用不了两年,你未尽之心愿,我便能实现,既是兄弟,你开一个口,我让他认你做义父你看如何。」 「义父?」魏赦嗤笑高昶为了占便宜痴心妄想。 他把几上帖子妥帖地收拢放入衣襟内揣着,为自己倒酒,高昶睁大眼睛看着他筛了满满一碗,不由问道:「你不装了?」 魏赦道:「你不是知道了么。」 「你那‘热症’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说是假,但高昶免不了担忧。 魏赦挑了薄唇,「不过是药酒加食膳,以内力催动真气流窜四肢百骸,制造的体表发热,内里虚火旺盛罢了。算不得什么稀奇。」 高昶却很是稀奇:「说来轻巧,你那三脚猫的花架式还是我为了免你长大以后像个大姑娘似的谁也打不过由人欺负而教你的,你竟会这个?了不得!看来是淮阳几年有了奇遇?」 魏赦闭口不谈,眸色深暗。 刺归刺,刺得深了作为挚交又不大忍,高昶于是闭口塞言,把这茬儿略了过去,转而笑道:「还未说,你如此放在心底的到底是哪家的小孩儿?」 魏赦饮了口酒,唇畔挂着一缕葡萄美酒猩红的残液,眼角若风动平湖生出一丝潋滟。 「都说了自家的。」 高昶不信,「你方才又说不是你的。」 魏赦道:「别人的,寄住魏家而已。」说罢,他又凹了眉心,伸指去勾住了酒壶,「不过与我一见如故,很是亲近。我不知为何,见了他一眼便极是喜欢。」 高昶晓得魏赦是个喜欢便要下手,手法又稳又狠的主儿,不禁抽了抽眼角,「你喜欢,便不怕人家亲爹生气?」 魏赦呷着口酒摇头,待酒液滑入喉中,勾了下薄唇道:「他无亲爹。」 「寡妇孤儿?」 「正是。」 高昶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又实在忍不住抽搐着嘴角道:「你不要告诉我,你是爱屋及乌。」 「又想什么呢。」魏赦想给高昶小公子开个瓢,看看他满脑子装着什么男盗女娼。 只是,那妇人于他好像确实有几分特别。魏赦抬臂扶住了身侧紫木栏杆,侧眸望向不断飘飞的青幔以外,楼宇千万之外那群负势竞上的山峦,心中慢慢起了念头:无缘无故,我竟很想待那妇人好,她未用早膳我竟便想她多吃几口,也是疯了。虽她确实有几分姿色吧。 见他又不答话,高昶只好也作罢,「那么这次你回来,是要在魏家长住,夺回你嫡子的位置,一锅涮了你渣爹和后娘,顺道再把武乡侯一并承了?」 魏赦回眸,放沉了语气:「不是。」 「那是为什么?」高昶急于追问,欲刨根求底。 但魏赦的眼风却落到了左右,轩眉微抑,出于多年好友的默契高昶立即会意,便也噤声不谈了,只道:「下次挑个好点的地儿再说。」 魏赦起身,右臂抬起,拍了拍压入胸口衣襟之间的那封回帖,回以春风一笑:「入学一事谢了。」 当日傍晚,魏赦踩着一庭斜阳夕晖入书房,听眉双禀道今日大老爷在凉亭里等了足足两个时辰,不见公子回,便气汹汹地离去了,魏赦听得挑了一边眉:「大老爷疯了么,不找人去叫我?劳他老人家竟等了我两个时辰,倒成了我之过了。」 眉双无言。 屋内让眉双挑了灯火起来,错金银的莲枝擎荷烛台上燃着七八支小臂长的高烛,烛台共四座,灯火煌煌如龙,耀耀如昼。 魏赦靠着椅背而坐,忽道:「豆_豆_网。我饿了,让小厨房的竺氏做点儿清粥小菜端来。」 眉双应了转头去吩咐小厨房。 魏赦一人坐在灯火底下,想等会儿自己拿出白鹭书院的回帖摊到那妇人面前,而那妇人见了回帖必会感激涕零的场景,胸口竟忍不住有几分热。魏赦坐了一会,不见人来,把胸口的帖子取出,抽出内函信纸看了几眼,确认无误,又妥善折好,放在了贵妃榻旁最显眼的雕花髹漆高凳之上。 锅台上咕噜咕噜地烧着水,苏绣衣这两日犯了腰腿痛,这么晚了竺兰劝她歇着了,但苏氏才走了没有多久,书房里眉双传话过来,公子让她做些小菜,说在外头没吃,腹内饥渴,令她不许做得太过荤腥。 第24章 竺兰领了命,架起锅灶来。 早年拜师学艺时,竺兰看准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法子,特制了一款锅子,名唤百气锅,是利用锅内的高压加快催熟食材,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用这种法子,几乎可以代替砂锅长达数个时辰的熬煮,且烹饪而出的浓汤稠酽香醇,味道并不输多少。 不费什么劲,竺兰便做好了一叠香干豆腐丝,一叠烧汁小鸡丝,并酱盐海带、花生米,用精美的天青汝窑蝉翼纹小汤盅煨了碗清米粥,亲自取了随眉双送入书房。 眉双只到书房外头便停了下来,为竺兰推门,等竺兰略带诧色步入书房,身后的眉双便又将门轻掩上了。 竺兰定了定神,只见屋内灯火葳蕤,满室桔光内,魏赦正赤足而坐美人靠上,一足足背微弓,大袖垂云,手不释卷,目光专注,侧脸如玉石般泛着莹润光泽。 竺兰朝他走了过去,将粥菜放下,立时便发现了,被至于高凳上的那封用红金封缄了的帖子,见到上有「白鹭书院」的漆印,心忽然激动地乱跳,重新定神,竺兰屏住了呼吸看向魏赦,「公子。」 魏赦放下书卷,「哦」了一声随之坐起,让出半个靠的位置来,「坐。」 竺兰垂目,「奴婢不敢,不合规矩。」 魏赦一笑,「你当我是什么遵规守矩的好人?坐。」 竺兰只好答应,慢吞吞地凑过去。 魏赦弯腰伸臂,将高凳上的帖子取下,随意扔给竺兰,自取了她置于旁侧的清粥,舀了勺粥,漫不经心地道:「白鹭书院的山长昨日批复了,后日入学,他还小,耽误一月的课程也没什么,又在启蒙阶段,端要看有没有这个天赋。你知道读书这种事,极重天赋,如果不是那块材料,那么山长又发什么话,我可管不了了。」 竺兰抱着烫金的帖子,激动得脸色发红,几乎听不进魏赦后半截的话了,如魏赦所想的那般,他眼风略略一扫过去,这妇人果然露出了十分感激兴奋几欲落泪的神态,于是沉然地尝了一口鸡丝。 江宁的口味淡中偏甜,魏赦并不喜欢,竺兰的菜没这毛病,淡中有些微的酸辣,反而可口令人很有食欲,菜做得也干净,没有一丝锅炉碴,色香味俱是不错,魏赦忍不住趁其不备多用了几口。 饭毕,魏赦饱了,看向一侧坐得远远的极拘谨的竺兰,低头又道:「你打算把儿子寄送到白鹭书院?」 竺兰点了下头,回道:「我知道,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目前我还没那么多钱。」 她望向魏赦,魏赦心中一突,感到这妇人这眼神像是让自己为她办了。钱是不差那点儿钱,但那么理所当然?他就应该送佛送到西? 竺兰想的是,她从来不敢奢望阿宣能够进白鹭书院学习,如今魏赦一步跨上天去了,为阿宣挣来这么一个机会,他总不至于坐视不理,竺兰顿了顿,露出为难的神色,「魏公子,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也只有你能帮我了,钱我以后会还你的。」 魏赦皱眉道:「你知道,白鹭书院宿费可不低,一日足够普通三口之家五日的食膳之费,你要想好,这笔钱若花出去了,不说将来我能不能收回来,你自己,要背上一身债。」 竺兰很显然考虑到了这一点,她并没惊讶,只是于一片盛亮的桔红火烛之间,慢慢地凝眸垂首,手指轻轻揪住了裙袂衣摆,魏赦眉间的褶痕突然又更深了,他真是忍不住便要困惑,道:「你这么不愿让阿宣留在魏家?」 当初是孟氏招厨娘,她自告奋勇进来的,进来之后又着急把她的儿子送出去,这个道理他不明白。 竺兰没有意识到,自己和魏公子做这样的讨论其实很不合适,他又不是阿宣的谁。但她不知为何,就那么脱口而出了:「阿宣人小,位卑,不合适留在魏家,以后,我会在外面买一座房子,开一个酒楼。现在这些,这是暂时周转而已。」她蹙了蹙眉,想自己应是为了取信魏公子才说了这么一番话,她立马找补道:「所以魏公子,你要相信我,这笔钱我以后一定能还上。」 魏赦一动不动,手中还握着卷成一把的书,须臾之后,书在掌心打了一下,魏赦挑唇微哂:「你怎么还,拿一个镜花水月遥遥无期的承诺给我,我就信了?竺氏,生意不是你这么做的。再者,我要放高利呢?数额大得惊人,你信不信?到时候还不上怎么办?」 竺兰道:「无论魏公子要什么,到时候,只要我能给,我都给。」 这话,既坚定,又不卑不亢。 魏赦微怔。 「好,有骨气。我也不要你签字画押,你只心里记着今日这话就行。」 ☆☆☆ 夜深处,蛙鸣响成一片,灯火熄了,青幔放下,魏赦仰躺在自己舒适的绣被锦衾之间,半醒半寐之际想,竺氏竟不怕她应下的是一张卖身契么? 诚然他是能拿出钱来替她解决燃眉之急,甚至于他而言,十万两也是顷刻之间便能花出去的小数目,别说眼下让阿宣入白鹭书院,把束脩、宿费、书本费这些乱七八糟的开销全部解决,就连以后,为她开酒楼、招财等等一应事,于他也不过是挥袖掸指间的事罢了。如果她知道了,而来求自己的话—— 第25章 自己大约也不会答应的吧。轻而易举将一个好不容易拉拢到身边来的聪慧竺氏,就这么放走了,实在可惜了。魏赦翘了翘嘴唇。 略过竺氏的事情以后,他又开始想,今日魏新亭来此处可能是有什么事。 蹊跷在于,魏新亭对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耐心,从小便没有,连他读《三字经》时写错一个字都要被打得手如酱猪蹄,十几岁后,连见他、说话的机会都少了,彼此之间委实没多大情分。他数日不来,今日却来,既肯等自己,必是有事。 什么事呢?前几日,孟氏来了一趟,因为宜然,闹得似乎不愉快啊。 魏赦的薄唇淡淡压下,并不打算这么快便让魏新亭的敲打得逞。 魏新亭赶了大早要来见魏赦,竟又让他跑脱了,连眉双都害怕回话,「大公子他……又出门去了!」 「何时回来,立即报我!」吃一堑长一智,魏新亭是不肯等了,当下拂袖而去。 高昶小公子这回约了个好地儿,城郊有一片马场,放牧、打马球都甚是不错,可惜魏赦如今装成病弱魏郎,无法交锋实为可惜,高昶自去跑了一圈,回来寻魏赦独坐的那片马棚,笑嘻嘻地说道:「今日无人,总可以说了。」 魏赦知晓他耿耿于怀,正要开口,高昶忽拨开了他抚弄洞箫的手臂,一把将自己的洞箫夺了回来,笑道:「我打听过了,新来的厨娘,唤竺氏,有一子,四岁,机灵非常。」 魏赦顿了一顿,只见高昶那张骤然放大的如朗日般的俊容,已挨得很近,戏谑微笑:「魏令询啊魏令询,亏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假纨绔真正经呢,看来是我你对了解不够深,原来你喜欢的是这个调调?说真的,我可有幸一见?」 见魏赦不说话,高昶的笑容更灿烂了,「等‘你家孩子’上了白鹭书院,我自能见到,这倒是不急,只是竺氏生得如何美貌,倒是引人琢磨。」 「胡说八道。」 魏赦突然冷叱,转过了身。 高昶觉着他是真愠怒了,哎一声,拿洞箫自魏赦身后捅了捅他的背,「不许生气啊。做弟弟的是诚心想帮你来着,如果你真看中了竺氏,而没有什么好招的话,我作为过来人可为你出谋划策。且相比竺氏,你一无妻妾二无外室,居然连通房也没置一个,实实在在是只雏儿。而竺氏这种寡妇,要么心思正的,可以立个牌坊,可一旦邪路子起来,手段是层出不绝,百般酥骨千般销魂,纵有十个单纯少年也还不是让她手到擒去,你又不是不知前几年雨花台的纪宵昌被一个寡妇勾得被除去了族籍之事。你又在魏家这么片浑水里头蹲着,那竺氏心思如何实在不好说。」 魏赦道:「她不是你想的……」 说到这儿,魏赦突然顿了顿,面露后悔。果然这话便让高昶拿住了,「你看你看,才几日,你心里早信了她去了,魏令询,你就是要动心也晚几日啊,这还不到五天你就投诚——」 「你瞎想了,」魏赦长身而起中断了高昶种种不靠谱的揣测,去马厩之中牵出了自己的飒露紫,「我不过是可怜她罢了。」 话虽如此可他抚着鬃毛的手,于马脖后倏地停了下来。高昶之言,虽是无心揣测,但魏赦心中也激起了一层涟漪。是啊,纵然是可怜,他从前却也没帮助过别的女人,不过是个厨娘,怎值得十万两白银花出去。虽说未成,山长没收,但当初他可真是因为那一点点的恻隐么?他清楚自己绝不是一个圣人。 这是怎么了? 魏新亭回了主屋,见一下人鬼鬼祟祟而来,趁着冥冥薄暮天还未全黑,魏新亭认出,这是前不久自己派出调查逆子在淮阳动静的朱三。于是魏新亭哼了一声,转面走入了书房。 朱三亦步亦趋随之步入,取了一盏半明半暗的灯烛,握在掌心护着,点燃了屋内的几支长烛,便见魏新亭已面含郁色一言不发地坐在无数蜡烛光晕之中不动,朱三顿了顿,立刻禀道:「魏大公子在淮阳的动静,确实蹊跷,老爷请听小的说来。」 见魏新亭果然侧目,朱三忙放下烛火,一头磕在魏新亭膝下,「大公子在淮阳应待了有六年之久,但以他的张扬恣肆之行事,能在淮阳真正查到的动静却极少,小的不敢妄加揣度,于是便又买通了一名淮阳旧居的阍人,那阍人报,魏公子这六年里,长长短短的加起来,恐怕有两三年是不在淮阳的。所谓面壁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魏新亭闻言眉梢略动,本是侧身靠着太师椅,这时也坐正了不少:「继续查到行踪了没有?」 「很少,」朱三道,「只知道前几年大公子被莽山那群响马掠去之后的一些动静,那时候,老爷不是托人派兵援助么,可是朝廷的兵马却在莽山上吃了一个大亏,这大亏就是因为大公子的带路,提前走漏了风声。听说自那以后,大公子便与莽山那群人走得极为亲近。」 说到此处,魏新亭从鼻腔之中发出了一道冷冷屑笑。 第26章 朱三如跪针毡,双腿如毛刺入骨,但只得继续禀道:「后来是老太君派去的人,说服了大公子,令大公子回心转意了,但这之后,大公子的行踪再度成谜。其实这几年来,断断续续都有大公子匿迹的时候,连那阍人也不晓得他的下落,只偶尔他回来,行事谈吐间,可见对老爷安插在那儿的人都十分防备,也寻不到任何的破绽。」 「他和莽山那群人还有联系?」 魏新亭面目阴冷,已处在濒临沉怒的边缘。 朱三道:「这也不知,查不到了。」 朱三委实害怕老爷又发怒起来,但他能在淮阳打听到的关于魏赦的消息极少,如果把逗猫遛鸟这种琐事也算上倒是可以一说,可这对于老爷来说明显是些废话。朱三的腿不住打飘,一时也接不下去了。 魏新亭一阵沉默,末了,他道:「把大太太找来。」 ☆☆☆ 竺兰等天色傍晚,亦不见魏赦回来,像是不会回来了,须臾片刻,门房王白门对慈安堂和临江仙都报了信儿,大公子在高家歇了,这一屋子惴惴之人方才消停,于是竺兰到厨房拿了云腿鸡丝炒饭,用小盅扣着,回了柴屋。 阿宣一直等到天黑,终于等到了娘亲回来,喜不自胜,立马从摇摇晃晃的小板凳上弹了起来,笑嘻嘻地摸了瓶酱油迎上去,「娘亲,阿宣饿了!」 当晚,母子二人分了酱油拌饭。 用饭毕,阿宣摸了摸圆滚滚的大肚子,躺在小椅上打嗝儿,见娘亲把床整理好,拉上藏蓝葛布的棉褥,点燃屋里头亮亮的煤油灯。处置妥当这一切以后,竺兰将阿宣抱到了床上,居高临下,盯着他的小鼻子小眼道:「阿宣,娘亲要和你说件事。」 阿宣竖起耳朵乖乖听着。 只见娘亲的脸色变得有些为难,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拿手指点了下阿宣的小鼻子,「阿宣,娘亲要把你送到白鹭书院去,后日就要去。以后,你可能只能每三日回来休息一晚,一个月再有一整天休。」 阿宣一听就哭了,「娘亲!阿宣不要离开你!」他蹬着小腿儿刺溜要从床上滑下来,却被竺兰摁住了小脚,于是只能挥舞着圆滚滚小粗藕似的胳膊,表示抗议。他坚决不肯! 竺兰早就料到儿子没那么好说服,在阿宣的哭闹声中沉默了片刻,声音更柔软了一些:「阿宣,娘亲也很是舍不得你,但魏家的人个个都不是那么好相与的,而且娘亲早就和你说过,这里不是我们的家,等娘亲赚到了钱,我们在江宁有了自己的家,到时候,娘亲就把阿宣从书院里接回来。阿宣,你看这样好不好?」 阿宣仍是不肯,但反抗已没那么激烈了,竺兰见势,立刻又夸起了白鹭书院的种种好处。 这是出过无数天子门生的书院,天下鼎鼎有名,不但有着百年的历史,其桃李遍布天下,且有御赐的匾额悬于书院,朝廷每年还有良田、银器、丝帛、古籍拓本等作为封赏。不是每个小孩儿都能去的,哪怕是江宁这样的地方尚且要看资质,一闾二十五户的小孩儿中能有一个便不错了。 阿宣大半听得不甚明了,但显然是被唬住了,倒也认认真真的,眼中仿若有明星般清澈水亮。竺兰停了下来,在他的小脑门儿上又揉了一把,再道:「何况阿宣也不是在那长住了,每三日娘亲便把阿宣接回来,而且,阿宣会在那儿认识很多小伙伴,不会像在老家或者别的地方,一个玩伴儿都没有了。」 越说,阿宣越是心动。到最后,听说还有小朋友可以一起玩,简直期待极了! 阿宣的一双黑漆漆的眼珠都迸出了宛若釉质的亮色,期待万分,「娘亲,阿宣真的可以吗?」 「当然,除了他们,还有可亲可敬的无数名宿师长,阿宣跟着他们读圣贤之书,以后也会变得越来越聪明的。」 「阿宣想变得比爹爹还聪明!」 竺兰一滞,立刻又微笑道:「可以的。」 「那好!阿宣去定了!」 说服了阿宣,竺兰的心总算为之一定,瞬间犹如云散雨霁明朗了起来。 墨魁寻了过来,说大太太传话,命竺兰即刻前往琅嬛阁,有事要交代。 竺兰把阿宣放回褥间,低头嘱咐了他些事,把适才随手搭在椅背上的那身雪白素花斗篷取了披上,出柴房往琅嬛阁去。 至孟氏正堂已是夜里,天色漠漠,屋外头有穿院落而来的风,带着临江仙院独有的天竺兰的淡淡芬芳,又有着春夜晚风草木微薰的沁凉,孟氏一身蜀锦撒花洋缎夹袄,打扮得一丝不苟,腰后倚着条海棠色铜钱蟒引枕,等竺兰以来,立刻又换上了那日所见的和煦笑容,免了她见礼,说道:「我有一桩好事欲教你知晓。」 竺兰垂目立于一旁,只轻轻颔首。不论孟氏说什么,她都应承下来,方才能免灾免祸。 孟春锦又笑道:「我赐你座,过来一些。」 第27章 竺兰依言,照着孟氏的指示落座,便在她的一旁挨着贵妃榻靠着,感到孟氏正眼端凝着自己,似在打量,竺兰愈发不便与之直视,稍错开了一些,未几,孟氏又笑道:「你生得果然是标致,水灵剔透的,无怪我那浅薄的丫头一见之下生那么大的妒火,想必赦儿也很是疼你。」见她要匆惶要起身,孟氏又伸臂令她坐下,「你不必解释,我听素鸾说的,以赦儿从前做的那些事,真真假假反倒没什么了,我今日找你来,是另有一桩事。」 「夫人请说。」 孟氏为她推了一盏茶过来,自己又端起了一盏,尾指里掐着的藕紫的绣西府海棠帕子抚过瓷茶盏檐,道:「当年之事,想必已传遍江宁府,这没什么可避着的,我便实话同你说了,其实这几年老爷心中也颇有后悔,如今赦儿回来,他是千想万想与他和好的,但你却不知道,老爷这人说到底是武乡侯,在外头亦是有头有脸的,就硬是扯不下、抹不开这面儿来,如今只有我从中调和,办一场家宴。我思来想去,这主厨是非你不可了。」 竺兰吃了一惊,「大太太,这、这怎么可?」 她记得,当初一并被召入府中的,还有结海楼的掌勺。就算论资排辈,怎么也轮不到她头上,她实不知夫人这话何意。 「你也不必过谦,」孟氏笑眯了眼睛,温婉地说道,「当初我亲自挑的人,你们这十数人之中,我独对你印象深刻,你是最温和知礼的,烧得一手好淮扬菜不说,关键,还是老太太房里的金珠亲挑给赦儿的。就这一点,比我屋中的结海楼王大娘子要好得太多了,赦儿对你亦是不错,只有你去,他才会给这个面子。我这也是为了一家和睦着想,如果竺娘子也觉得可,这事,便就这么定下。」 说罢,孟氏放下茶盅,从腰间解下一枚鼓鼓的绣囊来,又推给竺兰,「我晓得你儿子要上书塾的事儿,心头一直记着,这个月月钱还没放下来,想必你手头也不宽裕,这些,权作先行定金。收下吧。」 竺兰想到魏赦,一时恍惚,一时又心如鼙鼓。 诚然她是很动心,然而她却不知真接了魏赦是否不高兴。因他回来目的未明,竺兰只是猜测他并不想与大老爷化干戈为玉帛,倘使自己接了,他知道以后动火,那好不容易促成的阿宣的事岂不又泡汤了? 竺兰心头犯难了起来。 孟氏见竺兰似乎还有所顾虑,立刻又堆满了笑容,说道:「你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说来。」 竺兰犹豫了少顷,慢慢地,摇了下头。「没、没有。」 魏赦固然不可得罪,那么孟氏便能得罪了么?她这样告诉自己。 她和别的厨娘都不同,不但是寄人篱下,且还带着一个与魏氏无关的阿宣。在这里,本就是要好好听话活着的,又没什么别的选择。魏赦纵要追究,也没有办法。 孟氏颜色大喜,笑容更灿,于是连忙把绣囊银钱塞到竺兰掌心里,又取出一叠烫红的帖子出来,以食指点着揭开,「三日后家宴,得有二十道菜,凉菜三道,热菜十二道,再有两道甜菜、三道点心,鸡鸭鹅鱼这些自是都要用到的,荤素再调和,若说口味,老太太胃口偏淡,大房和二房口味都是偏咸的,三房的老爷好湘菜,非辣不吃,你看着一应都要满足。」 竺兰一一记着,不敢有一丝打岔。 「再是上菜也得有规矩,你初来许是不知道,这咸者宜先,淡者宜后,浓者宜先,薄者宜后均是有规矩的,摆菜,也得有规矩,我这一时说不太明,回头找葛二娘子去你那里一样一样教你。」 竺兰回话应承。 从琅嬛轩出来以后,竺兰回了屋,用粗糙的纸笔把孟氏的话记下。竺兰文墨不通,自小便没怎么念过书,识字写字均不多,后来夫君每晚燃着煤油灯给她恶补了几月,总算关于菜肴和庖厨的字她能够识得些了,但饶是如此,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用了通假,再画上几个圈叉,字涂得甚是难看。 连着两日,魏赦依旧没有回来。大老爷也不再问了。 竺兰后来听嘴碎的下人说起过,与魏大公子在一起的高小公子是老太君的侄孙,当年高昶的祖父也是随着先武乡侯,入麾下为裨将,为大梁与敌军血战疆场的,此后发迹,被征为五城兵马司都指挥,子孙退了下来也随武乡侯一并定居江南。高家在江宁名望比不了魏家,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再加上两家这样好的交情,魏大公子与高小公子又是总角之交,他告了老太君之后,便留在高府的别苑游玩赏花,其实算不得什么事。 这一日,总算到了阿宣要入学了。 白鹭书院于城南雨花台,于魏府相去有十几里的路程,徒步而行也需一个时辰之久,阿宣人小,又走不得那么远,只好去雇一辆车。算下来,雇车的费用也需一大笔钱。竺兰点了点孟氏给的银钱,决意先雇辆牛车,她杀价的本事也是一流的。 第28章 大早上竺兰起来,把明日需要的龙肝凤髓全取了备用,用清水洗净之后,又用姜汁、老抽、大蒜、大葱等泡着了,把需要采买的食材,包括肉类、茄子、豆角、青瓜、萝卜等物列了条清单,打算等送完了阿宣回来之后再去采买,如时间来不及,只能拜托别人。 苏绣衣来得迟些,来时竺兰已忙得像个陀螺,满额角大汗淋漓的,苏绣衣惊讶地走了过去,「你还没去送阿宣?」 竺兰把香椿洗净捞出正搁在砧板上,闻声晓得是苏氏,头也没回,「马上便去。」 但苏绣衣却将她手中的锋利的切菜刀夺了下来,说道:「我晓得大太太嘱了你何事,在魏府,一时之间也没比这更大的事了,你好好忙着,阿宣我替你送。」 这几日相处下来,竺兰深信苏绣衣为人,她勤勉踏实,待人诚挚,是可以托付之人。但竺兰一时之间也没立即拿定主意,有几分犹豫。 「这关乎大老爷和大公子能不能修好的事儿,别的咱们管不了,但这菜,在我们责任以内的,就要做到最好,至少即便事不成,也不能在你我身上挑出毛病,否则便是祸及自身,容易让人拿去做了替罪羊,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就是如此么?」 竺兰深以为然,接着沉默。 苏绣衣将菜刀卡在砧板之上,「你莫非还信不过我不成?阿宣那小孩儿,我是挺喜欢的,我也有一个女儿,都是做母亲的,哪里还不能体会你的心思。」 既如此说,竺兰便松了口气,微笑道:「多谢你了。」 「不必客气,你准备着吧,葛二娘子一会来了。」 苏绣衣出了临江仙,把阿宣领了过来,竺兰垂花拱门的垂莲柱下等候着。阿宣今日泪眼汪汪的,像是才哭过一场,眼眶儿还是通红通红的,竺兰心疼不已,儿子长这么大还从离开自己这么久,心中比他还要舍不得,但她却不后悔。竺兰亲自把阿宣的小书袋戴好,摸了摸他的梳着鬏鬏发髻的脑袋,压了发哑的嗓音说道:「好好听苏姨的话,路上不许调皮,不许乱跑,娘亲昨晚跟你说的话,都记住了?」 阿宣都记住了,一个劲儿点头,对白鹭书院的生活充满了期待,仍旧念念不舍地随着苏绣衣走了。 苏氏微微弯腰,一手牵着阿宣的胖乎乎、白腻腻的圆球儿似的小手,领着他出门庭,至后门处,不曾想,才一出门,苏氏正将阿宣抱出门槛,阿宣突然甜甜地唤道:「魏公子!」 苏绣衣愕然,却见魏赦与高昶正好回来,侧门也不走,正于此时狭路相逢,苏氏愣了片刻,立刻福身:「大公子。」 阿宣已经从苏绣衣的怀里挣脱了出来,朝魏赦跑了过去。 魏赦也似有些讶异之色,右臂摁在阿宣的小脑袋上,食指在阿宣的颅顶之上抚了抚,「去哪儿?」 问毕,魏赦立刻想了起来,不待苏氏回话,嗓音微扬:「书院?」 魏大公子不知从哪回来,正精神奕奕,脸颊之上还挂着一层晶莹薄汗,苏氏有夫之妇,也不便掏出汗巾子为大公子拭汗,只好一动不动地搁原地杵着,回道:「是,竺娘子有事在身,不得空送阿宣入学,故而我替她送,已雇了牛车,稍后便来了。」 魏赦垂目看向正靠着自己的大腿吧嗒嘴巴的阿宣,鼻梁的一滴汗珠滚了下来,溅于淡灰色大理石地面,魏赦以衣袖擦拭,笑道:「刚发了一身汗,还不足瘾,小阿宣,我送你去怎么样?」 阿宣立马兴高采烈,「好啊!」 苏绣衣自告奋勇揽了差事,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劫了镖去,愣愣怔怔半晌,又说不出话来。大公子要了人去,她还能说什么! 高昶今日正得了空欲来一见竺氏与魏赦家的小孩儿,凑了巧了门口便见着一个,只是一见那小孩儿似曾相识的眉眼,不禁泛起了嘀咕。时光倒退二十年,魏赦小时候……啧啧。这世上看来没什么莫须有的一见如故,这两人生得如此肖似,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能不一见如故? 高昶双臂拄膝,弯腰,一只指头戳在阿宣的胖嘟嘟的脸蛋儿上,不甚欢喜,「玲珑玉雪,颇是美貌,再大几岁,许胜乃父。」 你又见过这小孩儿的生父了?魏赦嗤了一声,想。 竺兰雇的牛车按着时辰来了,只闻车声辚辚,穿巷道而来,赶车的车夫下了车,见魏赦与高昶衣饰华丽气度非凡,知是权贵,佝腰垂面毕恭毕敬以迎。 「走了。」魏赦弯腰抱起小孩儿,步入了车中,不再理会高昶。 牛车走后,高昶的食指抚了抚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微微摇头失笑,见苏氏仍在,又笑道:「我来拜见姑祖母,烦请引路吧。」 苏氏心绪不宁,一路目送着牛车的离去,方才回神,不敢不应,便只好暂且于心中说了无数对不住竺兰的话,转身引高昶入内。 魏赦这一生生下来便是锦衣玉食宝马雕鞍,还没坐过如此缓慢如龟爬的车,只嫌弃太慢了、太冗烦了些,为了解闷子于是只逗弄小阿宣,「小孩儿,还没有请教,你大名叫什么?」 第29章 阿宣说道:「应该是叫阿宣吧。」 「阿宣总不至于没有姓氏,你姓什么?」 魏赦问出这话,心中便已有猜测他生来无父也许是随母姓了。 阿宣仰起了小脑袋,用关爱傻子似的目光望着魏大公子,「阿宣当然姓宣啊!」 魏赦目光复杂地滞了片刻,突然一阵头痛。 江宁何处最热闹?那非眼下牛车此时驶过的宣华街不可。牛车行动缓慢,且牛铃振振,但车外那车水马龙混杂了无数种声音的喧哗之音,仍旧是清晰可辨,更有一股蜜糖似的甜香,从牛车擎盖底下勾魂儿似的爬了进来,阿宣拿小鼻子一嗅,神清气爽,立马就恨不得跳车。 「魏公子魏公子,阿宣好想吃那个!」 阿宣是狗鼻子,魏赦可什么也没闻到,他正颇觉头疼这崽子还太小,一问三不知,关于他那个神神秘秘令魏赦也禁不住好奇的爹,到底是何方神圣,看来在这只崽子这里是问不出什么道道了。魏赦放弃了追问,正斜身依靠车壁上小憩,不妨给阿宣的胖胳膊一推,只好睁了眼。 一双如浸了四月间春淮河水的桃花眸子,微微舒展,沉静地凝视着阿宣:「你要什么?」 阿宣朝窗外去,深深吸了口,小鼻子一动一动的,令魏赦感到他屁股上仿佛有条摇摇摆摆正翘起来取悦自己的小尾巴,薄唇禁不住一勾,在车壁上敲了一下。 于是那车夫十分上道地停了车,阿宣还在撅着翘臀往外张望,但人已经被捞起,他只好挥舞着小胳膊任魏赦抱下了车,「就是那个!」 魏赦顺着阿宣的胖胳膊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人如长龙,前头的铺子上悬着「梨落斋」三字,魏赦想了起来,这是江宁最好的点心铺子,一盒酥饼便要一贯钱,上好的点心要卖到四五两一盒,普通人家吃不太起。魏赦嘴角微弯,这小崽子还真会挑。 他是没闻着什么香,不过小阿宣嗷嗷叫,被魏赦一条胳膊锁着也不忘了要吃,魏赦头点了一下,那车夫急急忙忙过来听命,魏赦从腰间取出两锭银子,「给他买两盒梨花酥,剩的你自己留着吧。」 人熙熙攘攘,水泄不通,魏公子是不可能为了一盒糕饼往里挤的,挤得太不体面了。 车夫于是听了命,便歪着一颗铁头径自往里闯去了。 闯了好几次不成功,被人丢了出来,因是驾车出身,自有别车占道的经验,不过须臾,便找到了缝隙精明地钻了进去,阿宣瞪大了眼睛,看了一会儿,见他快买到了,于是他的小脑袋拧回去,对魏赦瓮声瓮气道:「魏公子,这个会不会很贵?」 魏赦微微蹙了眉,阿宣捏着小拳头,虽然很馋,但依然掷地有声道:「阿宣吃不起的!娘亲从来不给我吃,你给我买了,我也还不起的。」 「可你不是搀着要么?」 阿宣黯然,「但是……但是我没有钱怎么办。」 魏赦把他黯然放到眼睛上揉沙子的圆乎乎小手拿了下来,叹了一声道:「瞧你那娘,把你小小年纪教得一身铜臭味,还知道什么是钱了。无所谓,魏公子有的是钱,不妨事不妨事,不哭了。」 「那……那要我娘亲还吗?她也还不起的!阿宣不想给娘亲惹祸,娘亲会不高兴。」 魏赦温柔一笑,「你可真是孝顺,放心,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绝不让她知道,你留着,在书院晚上饿了打开吃,等你下次回来,梨花酥已经吃完了,毁尸灭迹,她也不会知道对不对?」 「嗯!」 阿宣再次为美食所俘,缴械投诚了,正当这时,那车夫大汗淋漓地拎着两盒糕点挤了出来,魏赦腾出手以食指勾住,另一臂抱着阿宣,对那车夫道:「牛车太慢,下一次换马车来接人。」 那车夫怔了怔,立马苦着脸道:「魏、魏公子,小的可没有买马的钱啊。」 魏赦又扔了一锭金子,这一锭分量足实,车夫往手里捂着,眉开眼笑,「哎,够了够了,大公子出手阔绰,是个体面人!小的一定给你和这小……令郎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阿宣得了梨花酥,眼睛冒着光,口角流涎盯着魏赦手中的酥点。 魏赦看了一眼阿宣只要够他手里梨花酥的胖嘟嘟的肉手,莫名其妙,轩眉又是微微上扬,心情颇是愉悦的样子。车夫于是又上赶着拍了拍马屁,魏赦从善如流,回到了车中。 白鹭书院坐落城南,彼时正是海棠花盛放的时节,沿春淮河分支玉河干道,两岸花树交荫,千朵万朵垂丝海棠凌于水面,若云垂烟接,丰盈娇艳,入目粉花开似锦,远望之如数十丈罗纨,树树娉婷,花色闪灼,不胜风致楚楚。 玉河尽头,只见一青石拱桥如美人春睡卧于玉沟上。桥后便是白鹭书院,正有书声琅琅、钟鸣璁璁。 先帝御笔亲题的匾额,随着柳暗花明冲入眼膜,小阿宣一时也静了下来,百年之学府,毕竟是气势不凡,屋舍数楹虽比不得魏府气派,但秀致风雅,于山坳绿杪簇拥之间参差错落,也是江宁独一份,魏赦携阿宣之手,将他引入白鹭书院。 第30章 竺兰把回帖藏在阿宣的小书袋里,入门时先面呈了帖子,便有门生为其引路,接见魏赦与阿宣的是江宁名宿钟秉文钟老,亲自试了阿宣的底子,阿宣不过四岁,此前并未接触什么诗书,《三字经》也只会背十一二句,比起这书院里大多五岁成绝句的孩子,底子是薄了一些,钟老面露微微失望,但依旧说道:「留下他先学着,半年之后有测验,若能合格,便可以留下。」 魏赦一笑道:「先生之意,若不合格,还是要走?」 「是,老朽届时可根据他的情况,为他寻一个适合他的书院。魏公子,未必最好的书院便是最适合的,这个道理你明白。」 钟秉文若有深意地看了眼魏赦。 这个学生他记忆再深刻不过。魏赦从前也是从白鹭书院出去的,他从小便聪颖敏慧,又有魏氏为依靠,入学容易,根底也佳,可惜就是心思野了,没放在正道上,他在那几年,将白鹭书院搅得是乌烟瘴气,学风败坏,令其门下之弟子,不思四书,爱促织尤胜圣贤之道,曾有次院内野炊,险些火烧御赐门匾…… 就算是碍于魏家老太君的面子,山长也留之不得了,直至魏赦离开了几年,他留下的那股邪气歪风才终于被杀住。 钟秉文于白鹭书院从教三十余年,可以说从未见过如此恶劣、野性难驯的弟子。 当然,在魏赦看来,故意拔高入学门槛,并不奉行有教无类,动辄因学绩将学生逐出门墙的白鹭书院,自然是不可能有太多像他一样的坏学生的。 「明白明白。」 钟秉文又道:「那便请魏公子,画个押。」 话毕,一旁便有人拿上入学契,阿宣看不懂,也不识字,于是只能干巴巴等着魏赦,魏赦看了一眼,啧了一声,他从书院肄业得有十多年了吧,还是这些老八股、臭书经,酸腐之气更胜当年。竺氏为了她的儿子,要让他读书这无可厚非,只是,阿宣这么个聪慧机警的小孩儿,不要在书院这种地方学成了闷葫芦才好。 等竺氏有了钱,不若为他请一个私塾老师,魏赦以为如此更好。 「不知魏公子,此子为你何人?」钟秉文见那小孩儿眉眼如画,活脱脱可见当日少年魏赦之影,心中着实骇然大惊,但惊愕过后,又是深深疑惑,起初高家郎君前来办事,只说是魏赦故交之子,却没说旁的,魏赦又无妻室,钟秉文未及深想,但如今一见阿宣这似曾相熟的眉眼,登时犹如噩梦重临。 魏赦头也没回地画押签字,漫声道:「放心,不是私生子,怎了。」 签了「魏赦」二字,一旁便有门生将入学契约取走,魏赦蹲在阿宣面前,将他肩膀握住,顿了顿,叮嘱道:「这里不比你娘亲身边,无趣得很,但在书院之中,还是得多多识时务,朋友能交几个是几个,考试能考怎样是怎样,不要勉强,先生说的话,有道理的都听,觉得没什么道理的,也可以不听,如果受了任何委屈,三日之后我来接你,你告诉我。」 魏赦那桀骜不逊的神色、那说话间语调仍见傲慢跋扈的熟悉口吻,令钟老先生一时犹如昏了头,恨不得当场厥过去。 高昶入魏府后片刻未耽搁去往慈安堂请安,老太君也是听说高昶今日回来了,以命人备好了茶水,才方落座静静等候着,不多时,厢房外头的画眉鸟叽喳叫唤了几声,高老太君立刻抬起了头,只见那小猢狲便轻盈地三步作两步跳了进来,一径儿奔过来扑在了自个儿膝下。 「姑奶奶,我有日子没来了,姑奶奶可想我?」 高昶腆着脸混不羞的,笑嘻嘻地仰目说道。 老太君一指头点在他的额头上,笑骂道:「你这滑头,只你嘴甜!把赦儿都要带坏了!」 高昶不服:「姑奶奶你家的赦儿还轮得着我带坏,他可从生下来就比我坏多了!」 这话招得老太君又是一顿打。 祖孙俩笑闹了一会儿,那高昶直是滔滔不绝,又说高家近况,又说在勾栏瓦肆里头听的讲史,讲的正是唐玄奘西行的故事,其间夹杂牛鬼蛇神光怪陆离,说得老太太是眉开眼笑,不时笑得直捶腿。 说完了,高昶又停了下来,仔仔细细把姑祖母打量了片刻,见她真是被哄得高兴了,这才敢开口:「姑奶奶,魏赦昨晚上接到的魏家的口信儿,大太太要在栖风堂里举办家宴?不知能不能有我的一份儿?」 闻言老太君立刻皱了眉头,高昶见势不好忙道:「孙儿着实是想念魏家大厨的手艺,一直馋着这口呢,好几年没吃了。」 老太君望了眼满脸诚挚渴盼的高昶,伸臂去在他的肩膀之上压了一下,另一手,凤首木杖之上所坠紫檀色珠络流苏微微晃了晃,高昶心神一凝,只听上头传来姑祖母不疾不徐略含失望隐恨的声音:「你惦记的大厨,早教大太太逐走了,不是明日那位,明日那位是新招来的,你表哥身旁的近人。大太太看来是颇看重她。」 第31章 高昶从流苏络子上回过神来,心想,看来魏赦这厮似还不知,他身边那竺氏被大太太召去了,如若知道,只怕已坐不住。到时家宴上了桌,魏赦一见一力撮合欲促成父子化敌为友的是竺氏,只怕抓狂。是否撕破脸皮闹得不欢而散,端看那竺氏在魏赦心中什么地位了。 大太太这是在试探什么,还是,打定主意真要让魏赦与魏新亭和好? 其实他们和好于孟氏也不是全无好处,毕竟大房无子,如果放走了魏赦,来日这武乡侯的爵位便只能落在魏修吾头上,从前大房在二房面前拿的乔,通通都要来而不往非礼也,照孟氏那性子绝难容下。 高昶正想着,老太君忽又伸手,在高昶肩头掸了下,慈和说道:「你若要来,也不是不可,给你留个地儿,明日家宴之上,也好劝着赦儿。我虽人老不管事儿了,却不忍见他们父子离心,一家如一国,人心若不齐,再大的家业也是说败便能败了,大老爷只得赦儿这一子,是他的便是他的,别人也夺不走,他要把这事看明白,想通透,若还执拗着,将来只有的苦头吃!我这话说了出来,金珠,迭罗,你们几人也不须瞒着,就把我这话传出去,都传到大房那头去,教大老爷和大太太全都知晓!」 金珠领着婢子们回话,应承了老太君这话,心中虽不大明白,但老太君拳拳之心日月可鉴,想她已到了这年纪还要操心儿孙事,不免多了几分怜悯和敬重,事情既答应了下来,回头定不露风声办得好好儿的。 高昶自是对老太君千恩万谢,心满意足。 金珠办事最是牢靠不过,当日傍晚魏赦仍旧未归,而孟春锦已把老太太有意无意传过来的话嚼了好几遍,怎么想都感到有深意。 别看老太太这时稳坐慈安堂似是不管事了,实际上却是垂拱而治,从不是盏省油的灯,如今她又说出这话来,孟氏反复思量,心头如鼓一震,感到这些年他们苦瞒着的事,或是老太太心中也有了猜测。这一下,孟氏心中可是彻底不安了。 ☆☆☆ 几日未归,魏赦是到了家宴这日才迟缓归来。 送阿宣入白鹭书院的事,很快也经由苏绣衣之口传到了竺兰耳中,她怔了怔,心悬了起来,见她双目发直一动不动的模样,苏绣衣深感愧疚,当日黄昏时亲自去了一趟书院问询,得知魏大公子确实来过,带了一小孩儿前来入学,方才吃了定心丸,回来回复竺兰。 竺兰沉默着不说话,专注地将明日要用的排骨、鹅全大刀剁了,砧板嘭嘭响了半夜。 魏府的家宴不同酒席,照这两日葛二娘子的交代,竺兰单是事前的准备,便要花上七八个时辰,因此天不亮便得起来开始架锅。 一直到晌午时分,曲水流觞宴开席,重头人物魏赦姗姗而至,与高昶两人一前一后,高昶步履潇洒稳健如风,魏赦看得出身体病弱,脚步轻盈。按规矩,小辈须单独坐到一侧,魏赦随意扫了一眼,魏宜然独坐,魏飒然与魏修吾挨着,中间留有一空档。 宜然今日又换了身打扮,清清素素的月白凫靥裘竹叶纹绫子褂,一条水翠绢纱的如意月裙,魏赦一来,她便张望起了小脸,忍不住朝他看去,一个劲儿用目光示意自己的渴盼。孟氏气得不轻,当场便在桌下拧这没出息的东西的大腿肉,宜然吃痛,想起鸡毛掸子的威力,立时蔫了下去瓮声瓮气不敢了。 而魏赦的目光也飞快地从宜然身上移了开去,最后,他坐在了飒然旁边,与魏宜然还隔了一个魏修吾一个空座。而高昶作为外客,则坐得更远了。 魏新亭拿眼斜乜魏赦。这逆子孽障,像是刻意回避,竟教他三日也捉不住人,大失面子,魏新亭半点与之和好的意思都没有,一想这逆子曾经为匪人引路,折了朝廷的兵马,让自己吃了个大哑巴亏,几年无升迁机会,险累了仕途,便心头窝火。此际一见,更是心烦意乱。 昨儿个老太君的话他已知道了,魏新亭与孟氏想法一样,都在思虑着,老太太或是心中已有谱儿,否则没必要说那么一番敲打的话来。至于怎么想,全看他魏新亭。只是老太太不怕乱了宗法血统,魏新亭心中却大是介怀,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这时,一屋子装作表面其乐融融,人也来齐全了,老太君笑眯眯地说道:「赦儿上一回归家得是两年前了,难得今日齐聚,一家人只说一家话,那些不吉利的不好的,今日谁说了我要看罚!」 老太君这一开口,几个媳妇姨娘全赶上来巴结奉承着,连连称是。 二房的高氏是老太君的内侄女,最先捧场的,奉了水酒,起身朝老太君敬了一盏,「我本想着老太君节俭,这家宴,怕是要等到老太君寿宴再办了的,到底是大太太心思细,今日一场,往后再有一场呢!我听说今儿个的厨娘可了不得,大太太亲自选的,要让我们都开了眼界饱了口福了。」 魏府的家宴一向并不有太多忌讳,高昌玉这话虽说得小家子气了,但老太君听得却很开心,与高氏回了两句,回头对金珠使了眼色。 第32章 只孟氏觉着,二房这是夹枪带棒故意讥讽自己铺张靡费,心头犯堵,也斜睨着高氏眼角直抽。 金珠领会了老太君的意思,即刻便示意上菜。 不过须臾,陈年花雕被一盅一盅地安排到了长达二丈的长曲柳漆绘桌案上。还没入喉,魏赦嗅了一口,便知道不凡。 一旁的飒然与魏修吾说着什么话,魏修吾伸臂过去,将妹妹的酒盅夺走了,两人正小声争执不休闹得面红耳赤的。 跟着便是凉菜,一道凉拌鸡丝、一道拌海螺,一道糟香鹅掌,每道都做了六叠,分呈于上,确保每个主人都能用上,三房的老爷魏明则喜辣,竺兰心思细腻,便在给魏明则的海螺里多放了油盐和辛辣调料,昨夜里用八角桂皮足足焖了四个时辰。魏明则留意面前的与众不同烈香辣鼻的海螺,目光微妙地变了变。 凉菜以后,便是汤品。 金珠领着婢女鱼贯而入,为每一人都呈上了新鲜的汤水。 魏赦看了一眼,汤水又各不相同,一侧高昶的是珍珠莲子,一侧魏飒然的是雪藕汤,而自己的,魏赦揭开雪白如玉的瓷盅盖,清亮的甲鱼汤水上浮着一层细微点滴的乳油,熬得正是鲜香,汤中葱花浮末青鲜宜人,里头则是熬得全熟的两片甲鱼。香味既浓郁,带了几分后劲,又不失地道的江南之清甜。 几乎只用闻的,魏赦都能闻出来,今日掌勺的是谁。 他略带诧异之色,望向高昶。 高昶的笑容宛如狐狸,他被蒙在鼓里,大太太找人惊世骇俗,让他骑虎难下了。魏赦如在意那个厨娘,若今日弄得不欢而散,那厨娘在魏家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至少日后不会再有这么大家宴之上掌勺的机会。 不过话说回来,魏赦那碗甲鱼汤,倒是很令人垂涎,确实色香出众,再一看自己的清汤寡水,几粒去年的莲子,高昶虎口拔牙的心思都有了。 魏赦也淡淡地扯了嘴角对高昶笑了回去。 竺氏的厨艺莫名很对魏赦的胃口,她今日可见花了一番心思,甲鱼滋阴潜阳、退热除蒸都有妙用,这几日未用一气乾坤粥,她竟还着紧着他的身子呢。看起来倒也算是鲜香,应是可口的,魏赦决意动筷了。 「啪」一下,魏赦的汤盅之中忽然多出了一双箸子,精准地卡住了那仅剩的两块甲鱼肉。 魏赦的笑容渐渐凝固。 唯二的肉不翼而飞了之后,飒然的小手碰了一下魏赦的胳膊。 「大兄,我看你只盯着不吃,你是不是不喜欢?那我就代劳了……唔唔,烫嘴,是好吃的……」 因是家宴,竺兰被调到了大厨房,葛二娘子说这里人手管够,全部听从竺兰差遣。但饶是如此,竺兰依旧觉得不够,所有包括有资历有手艺的名厨,都不肯过手由竺兰全权负责的锅灶,而除此以外,洗菜、泡制等琐事,她们更是不肯纡尊降贵,除苏绣衣以外,便只有几个学徒仆役打下手。 但,孟氏的要求则极为严苛,要求所有的热菜都必须一应全部端上去,又有葛二娘子从旁监视提点,稍有错处,被她说上一句,竺兰心中便更是紧张。 葛二娘子今日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竺兰并不愚笨,猜出是孟氏授意,但这时已被架在火上下来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赶上。 竺兰将十个百气锅架上灶,开始烹饪烧鸭、熊掌、淡水鱼、鲍、参等物。江宁以东有大梁最大的出海口,每年单是海中鱼鳖便不可胜食,供给江宁大户更是用之不竭。采买食材的钱就花了孟氏所予七八成。 但见竺兰上了十口奇怪的锅炉,葛二娘子看直了眼睛。竺兰的百气锅形状奇特,呈五角柱桶状,上有一盖,形如覆盆倒扣,边沿以锁头前后穿插,十分密闭,锅盖上则是一个小出气木制阀门,锅子烧热了水汽蒸腾起来,那出气阀门呼哧呼哧地响,十个一起响,震天动地。瞧得一众见识不多的魏府仆婢瞠目结舌。 终于还是葛二娘子忍不住问道:「你这锅子是什么宝?奇形异状的!」 竺兰马不停蹄地切着豆腐,闻言,看了一眼已咕嘟咕嘟开始冒白热气的百气锅,视线停了一瞬,「是我做的一口简易小锅,方便加热的。」 独门手艺不便解释过多,竺兰说得轻巧。葛二娘子心有疑窦,迫切地欲求知,但怕干扰了竺兰切菜,贻人口实,也只好暂时作罢了。此前魏府招人的时候,葛二娘子就不止见过竺兰使用过各种奇形怪状的厨具,当时没有深思,如今见了却忍不住歆羡起来。 竺兰是学淮扬菜出身,淮扬菜极重刀功和火功,如有一样掌握不好,都不得出师。竺兰不仅雕花手艺一绝,更是得师父真传,一手豆腐切丝亦是出神入化,待吹弹可破的豆腐切开化入水中,众婢扎头而下,只见水盆之中大片犹如绣球的豆腐丝洇开,细腻如发,足可穿针,不禁又是称奇又是佩服。 第33章 怪不得大太太那样挑剔的人,也能如此看重竺氏。 竺兰又熬制的鸡汤被百气锅催熟之后,取出,滤去肉蓉,取而待用,将白菜心放入熬制纯熟的浓汤中继续烹煮灼成七分熟,清水洗漂,以细针反复刺戳,再以混融了猪蹄、母鸡、猪骨的高汤淋浇,灼至十成熟,其色香鲜美浓稠,嗅之不忘。 素鸾来报,说大公子已入席,老太君心中欢畅,要上菜了。竺兰把贮备好的豆腐、白菜先行,令烹饪好的鸡鸭鹅依次排序,待老太君和几房的婢女们过来取用,片刻后十几叠佳肴被端上了长案。 老太君尝了一口开水白菜,滋味醉人,又想是大太太亲自挑的人,亦想见识一二,于是着金珠去,将竺兰传过来。 金珠去后,老太君看向孟氏,「今日换的这掌勺人是谁?未曾一见,倒是个有才的。」 高昶正为魏赦嘴脸感到好笑,一箸子下去夹了一块虾球于口中,笑吟吟地于一旁看戏,见老太太要叫人,立马帮着搭腔:「甚好甚好,姑奶奶,我也想见识见识这个美丽的女大厨!」 老太君嫌他不正经,恨不得啐他一口,「你又知道美不美了?德行,仔细嬿嬿知道了你又吃不了兜着走了。」 江宁谁人不知高家小公子高昶惧内之名,高昶顿时面色一僵,嗟叹一声不敢开口了。 开筵之后没有多久,金珠照老太君心意,把竺兰领到了近前厅里来。 这还是竺兰来魏家以后,第一次进入到如此盛大的场合,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魏家说一不二的老太君,屏息凝神,实在紧张不已,路过魏赦之时,只见他微微侧目,掀了掀眼睑,秀逸而长的桃花眸子里隐隐有血色暗动,仿佛正与谁对垒着。 竺兰这口气屏了太久,及至老太君面前时,乍然松懈,便忍不住长长地汲了口气入肺,低声道:「竺兰见过老太君。」 「还真叫高昶那小魔王说着了,算是个美人。」老太太嘴上赞不绝口,心中却忍不住犯嘀咕,如此美人,当初一向稳妥的金珠是怎么办的事,竟让她入了赦儿的小厨房?赦儿对着美人犯了老毛病了如何是好? 大太太这时盈盈笑着起了身,趁着厅内一片安静,朝老太太说道:「此是竺氏,赦儿跟前的,本就是好手艺,听说赦儿也很是喜爱,时或留之同席共膳。」 竺兰今日烧的菜确实挑不出错处,孟氏思来想去,不如把她得了魏赦青睐的事说给老太君,老太君心头定然不悦,也不喜竺氏了。 事情如孟氏所料,一听这话,老太君晓得自己的担忧恐成了真,再瞧竺兰,脸色便暗了些下来,竺兰有口不能辩,咬住了嘴唇。 见状,高昶于桌案底下以手肘捅了一把魏赦。 魏赦的眸子幽深漆黑,仿佛魂不在此,只望着对面坐得一动不动的魏新亭。 魏新亭跟前摆着一副碗筷,丝毫没动过,几叠佳肴也是大房的女婢亲自呈上的,花样颇多,女婢川白将盐水鸭以薄刃切开,皮质松软,随酥油皮割裂坍塌如黄油化冻,露出里头又一层油光水滑的嫩质鸭肉来,川白片肉的手一停,这时连魏新亭都有些微讶色了。 魏明则瞧见了,一笑说道:「想不到小小鸭肉,竟内有乾坤。」 说罢,他又看向了于一旁因孟氏一语而尴尬、进退不是的竺兰,笑道:「大鸭腹内填小鸭,这是为何?」 竺兰定了定神,瞥了眼魏赦,复看向对面:「回三老爷话,这只盐水鸭烹饪不易,因它腹内还有一只,腹中之鸭外裹了一层厚壁障,难熟透,架在火炉里烤时,是大鸭先绝多时,至内外皮肉皆酥烂,小鸭才得入火。」 魏明则「哦」了一声,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魏新亭与魏赦,见父子两人相视不语,一个紧皱眉头神色讥诮冷漠,一个淡然处之甚至犹若视之无物,心中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竺氏虽聪慧,可却不明形势,有些可惜了。 那孟氏不过是想拿她作筏子,挑拨魏赦与魏新亭而已,这菜无论竺氏如何花心思,他们两人都是吃不到嘴里的。 魏明则又笑:「那我与大老爷中间这盆,可是鲈鱼?」 竺兰福了福身,于满厅静默之中,低低回道:「回三老爷,是莼鲈。」 单说鲈鱼或不明白,莼菜与鲈鱼,意思便很明确了。千年之前古人因秋风起而思故乡莼鲈并辞官的典故,被借用来劝谏魏新亭多看顾家里,也算合宜。 但竺兰的额角这时已沁出了薄汗。 她从前没见过魏新亭,也不知道他和魏赦之间有什么难除心结,只是尽自己所能,烧了一桌家宴菜肴,挖空了心思冀望他们和睦,但今日一见她便知道了,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单纯,无论她用什么功,到底,一个外人而已。 而魏明则越是问,这厅中便是越是安静,竺兰也就越是窘迫。 第34章 她几乎想要逃离此地,却不得不顺着魏明则的问话一句一句地答下去。 事情不出所料,无论她怎么回避,几乎所有人都听了出来,她所用的那些典故,都是为了促成魏新亭与魏赦的和好,而当事之人,依旧不为所动,连筷子也没杵一下。 渐渐地,竺兰的脸色愈来愈绯红,她甚至隐隐不安,今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能会同时触怒魏新亭与魏赦。 魏赦知道那妇人就立在自己身后,也知道她眼下处境难堪。只是这妇人竟敢自作聪明,孟氏逾权刁难她的事,一直到上了家宴,他才知晓,纵然这几日他并不在魏府,但找个人知会他一声不难,昨日里送她的儿子入学,苏氏所说的竺兰被什么事绊住了,原就是如此。区区孟氏,也只得对她贴耳效从,显得是他院里的人没骨气了。 她又弄了这么一桌菜,如高昶所想,他此时确实是骑虎难下。 用了这象征着父子深情的菜肴,便等同于服软,而对面那很有可能并非他生身之父的男人,实在令他难以下咽。 从有记忆时起,魏新亭对他的所作所为,包括构陷污蔑、辱骂责打,他一一记在心中,母亲郁郁而亡,也与之脱不了干系。魏赦从十八岁离开家门,就再也不稀罕魏新亭任何令人喷饭的惺惺作态。 竺兰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巍然如礁石般静默不动,嘴唇几乎快咬出血了。 家宴上几乎每个人都在望着她,而三老爷还在若有兴致,不停地追问。 她也只能不停地答。 连老太君都凹了眉。她晓得了,这个厨娘是好心,可惜了,赦儿他是倔牛脾气,纵有十头猛虎也拉不回来的。父子之间经年之仇,看来仍是无法放下。 静谧之中,魏飒然忽又一筷子夹了一块鹅肝,入喉,有淡淡甜辣,不禁心满意足地眯了眼睛,顺便对魏赦笑嘻嘻地道:「大兄,这些你都不爱吃吗?我觉得很好吃,你的厨娘简直厉害,你不要我可就都……」 飒然又要动筷,但才碰到另一块鹅肝,被魏赦突然伸至的筷子打落了,飒然气鼓鼓地扬目看去,魏赦淡淡道:「谁说我不吃。」 说罢,他咬了一块咀嚼起来。 他一动,这厅里的气氛终于不再迟凝,沉滞的空气似也恢复了流动,老太太把着鸠杖笑呵呵地催促众人都用膳,高氏和三房的几个应声虫般回话,这场窘局终于被揭了过去,竺兰的危机也终于化解。然而她的背后已被大团汗水濡湿,直至此刻,也依然没有彻底松懈下来,如果今日稍有差池,她在魏家很有可能再也立不住了。 想到这里,竺兰忍不住看向魏赦的背影。他分明坐在其乐融融的人堆里头,但那热闹却仿佛与他无关。 魏赦窝了一肚子的郁火,慢慢地咽下了那块鹅肝。 三房太太何氏芸娘是女将出身的,豪爽性子,酒力也绝佳,在场的女眷无人能敌,她要么不喝,一喝起来,便咕哝咕哝往咽喉里泼灌,看得老太太也嘴馋不已。 在三房定风波院里,有一姨娘郑氏,与何芸娘虽说都无所出,但比起丈夫的敬重和疼爱,郑姨娘也是处处不如何芸娘。但饶是如此,面对直爽旷达的何氏,郑姨娘也从来没起过歹心,她晓得自己样样比不过,有何氏在场时,郑姨娘从不想出风头。 只不过今日老爷似乎对那厨娘有些不同,魏明则望着竺氏的奕奕神态,依稀可见当年轩朗照人之风采,郑姨娘虽不说话,心中却已有所揣摩,看向竺兰的目光亦带了一丝微妙。 竺氏身材窈窕纤细,极有江南女子风情,出身虽不高,却没乡里人那股子俚俗,肌肤细润如脂,洁光若腻,脂粉恐污了其颜色,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只着并不出挑的素衣,乌发以羊脂色茉莉白簪挽住,但容色却胜过魏家几个嫡出的女儿。郑姨娘年轻时以美貌著称,才教魏明则看中从通房之中挑出抬为妾侍,但她却晓得纵以自己当年之容比竺氏,也还差了不少风韵。 因此老爷的心思,郑姨娘以为,这恐怕并不难猜,她见何芸娘仍在不断地饮酒,与老太太谈笑,浑然不觉,便也幽幽吐了口气。 宴毕,金珠等人照例为老太君献上温酒,老太君漱了口,以绢帕擦了口,望向席间之人。 魏新亭面色不愉,连装腔作势都懒得,只是见魏赦今日难得服了软,心头竟很是解气。从魏赦当年在莽山令他狠狠吃了个大亏之后,这数年来,魏新亭一想到魏赦这孽障便时时如鲠在喉、芒刺于背,这口鱼刺吞不下吐不出,无数次幻想着这逆子便就跪在自己跟前磕头认错,倘若有那么一日,念在自己膝下也无子嗣的份儿上,魏新亭是可以考虑,将来把爵位给魏赦的。 魏赦凝然不动,满案珍馐于他眼中也毫无滋味,勉强咽了几口,便停杯投箸,再也不食。 飒然于身侧于魏修吾叨叨地说着话,眼风一瞥,只见魏宜然茫然地不知看着什么,心情低落无比,她回过了头,对魏赦小声道:「大兄,你的厨娘真的好厉害,可不可以借我几天?」 第35章 魏赦终于回神,面含微笑与之敷衍:「我的人概不外借。」 「哦。」飒然不无失望,只好悻悻退了回去。 魏赦能感觉到,竺氏仍在自己身后,且似乎就在看着自己,慢慢地拗了修眉。 此际饭食已毕,几个夫人姨娘围着老太太说话去了,难得热闹,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未几,孟氏忽然起身,温温柔柔地望了一眼竺兰:「竺氏,你过来。」 竺兰的目光轻轻地往魏赦伸手一瞥,见他似无所动,晃过神应了一声,朝孟氏走去。 孟氏也离了席,将人拉到老太太跟前去,「老太君,我难得寻回一人,人才算是极好的,貌美能干,还很聪慧,我实在喜欢,难怪赦儿也喜欢。老太君晓得的,赦儿可挑剔着呢,从小便挑食!」 老太君脸上的笑容似散了一些不那么真切了,但依旧与孟氏附和了两句,便面沉如水。 孟氏脱下右手皓腕上的白玉镯子,便要塞给竺兰:「我这有一只玉镯子你拿去,今日你立了功,这是你应得的。」 孟氏不说立什么功,但在场之人都明白,竺兰心里也明白了,但她今日令魏赦违逆了心意,受了委屈,如何还敢再受孟氏这奖赏功臣的白玉镯? 这镯子玉质洁白,雪莹透彻,少说值得几十两银,且是孟氏时常都戴着的,二房里最好攀比的高昌玉和姨娘陆氏都瞧了出来,亦感到惊讶。包括宜然,眼底几乎要起火了。 而竺兰心里则无比抗拒,也不肯孟氏再把自己架在火上,拿在魏府众人面前品鉴,忍不住蹙了娥眉。 但毕竟孟氏为主,她为仆,尽管私心里抗拒,却不能拂逆推拒,只好口头劝孟氏收回成命。不过她还没能开口,自己的臂膀突然一紧,竺兰吃惊,只感到一条有力的臂膀从自己与孟氏之间穿插了来,将自己拽住扯在了旁侧。 竺兰心神不定,从自己这角度看去,电光火石之间只瞥见茶白长衫,曳如水波,袖口嵌着两指宽素银色锦绒滚边,颀长如玉树的高大身影被正厅斜照而入的晕黄日光遮出一片阴翳,静谧地披覆于竺兰的面额上。她只晃了个神,便认了出来,这是魏赦的影。 魏赦还没撒手,对孟氏微笑说道:「我屋里的下人,劳姨母不吱一声借去已是不妥,如何敢再让姨母破费?」 孟氏脸上仍挂着微笑,但这时已显得有几分勉强了。 魏赦扯过竺兰纤细的腕子,令她就停在自己面前,竺兰实在不愿掺和魏家这一大家子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里头,这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也没人指望,便只能这么站着,魏赦从腰间取下了一枚玉质更为洁白的上好暖玉,不由分说塞入了竺兰掌心。 竺兰只感到掌心滑腻,那暖玉打磨得温润明泽,是绝佳上品,孟氏正好瞧见了,吃惊着,魏赦笑道:「这块玉也不大值钱,但换个百两尚可。」 孟氏感到这话就是明着掴了自个儿的脸面,一时难下台来,嘴角缀着丝笑意,却微不可查地抽了几下。 魏赦似笑非笑:「虽有珉之雕雕,亦不若玉之章章,姨母说是么?」 似美玉的石头雕得再好,也不及真正的美玉。 孟氏学识不精,但也听明白了魏赦的讥讽,一时气得往胸口鼓了口浊气,简直要气炸,只是盯了几眼魏赦那噙着温和笑意的俊面,苍白的脸憋得绯红,只能笑道:「也是,赦儿还是同以前一样,待下人一向豪绰……」 夹在两人之间的竺兰并不想接这块烫手的章章美玉,任由两人绵里藏针你来我往,岿然不动。 孟氏最终因为没有送出去镯子,忍了口气回去。 魏赦微笑着,对老太君行礼,「赦儿饭饱后易疲,祖母容谅,赦儿想回房歇了。」 老太君允了,魏赦转身便走了出去。 他的大袖带起的风扑到竺兰的秀靥上,惊动了她耳颊两侧乌黑的垂发,竺兰眨了下眼,魏赦已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厅堂,背影如风。明明是占了上风之人,却显得很不悦。竺兰握紧了他给的那枚玉佩,猜测,魏大公子或许是为了充脸面打肿了脸,心中舍不得这块美玉而计较着。竺兰想,她今日让他这么委屈,玉佩说什么也不能再收了,一会儿回了便私下还他。 好容易捱到散筵,老太君偏又留她问话,竺兰不得不为此又耽搁了下来。 等人走了,竺兰随着老太君散步回慈安堂,沿途经过醉花阴的牡丹园,老太君停了下来纳凉,金珠为老太君擦拭额头之汗,老太君挨着凉亭美人靠对竺兰笑道:「竺氏,老身瞧你不像是未嫁之身。」 竺兰福了福身,「回老太君,奴婢亡夫已故去数年,已有一子。」 这几日竺兰早揣摩透了,当初为何慈安堂的金珠发了话,她就顺利地到了魏赦身边,因为老太太不想要待字闺中的小姑服侍魏赦,为了防备魏赦时不时的犯浑。如今老太君这么一问,竺兰心中更是肯定了,知道怎么答最是有利。 第36章 「原来是如此。」老太君又笑了下,「那么,可有想过再嫁?」 竺兰道:「奴婢身份微贱,不敢作此想。」 「可想。」老太君望着碧波粼粼的水面,俯身投下一掌鱼食,慈和地盯着水面争先恐后抢食的五色锦鲤,笑道,「这有什么不可想,人之常情。你一人抚育儿子终是不便,况小子无父,将来谁来为他撑腰呢。」 竺兰顿了顿,望向老太君几缕银发如霜的背影,又道:「但奴婢,对亡夫不能忘怀,亡夫从前教过奴婢文辞,也晓得‘之死矢靡它’,让老太君见笑了。」 她的口吻,充满了志不可夺的坚毅和韧劲儿。 倒是好多年,没见过这般死心眼的女子了,老太太怔了怔,似想到了什么,恍惚地一声叹息。 竺兰从老太太这里得势,立马掉头回临江仙。二房的醉花阴置景精致,遍布水榭回廊,叠巘怪沼,竺兰险些迷了路,转到日头偏西,才终于找到了主院外门,过门、拐入廊院,入抱厦,最终停在了魏赦的寝房门外。 她停了下来,定了定呼吸,神色舒缓,推门。 屋内光线冥迷,竺兰以前来魏赦大多把屋里所有的烛台都点亮了,这一次意外地黑漆漆的,只有一缕随之被抛洒而入的阳光,还因为竺兰担忧恐惊动了魏赦,被顷刻间阖上的门挡在了雕花菱格之外。 眉双一旁伺候着,把双耳金银错云纹博山薰炉盖拢上,里头压出淡淡烟气,眉双甩了下手中的香柱,搁在炉身上掐灭了,回眸看向推门而入不请自来的竺兰,眸光掠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平复了下来。 竺兰的视线转到折角床榻,青幔毕收于金帘钩,若开扇般呈倒折角,隐隐露出里头锦衾高卧、睡得仿佛好梦正酣的身影。正是魏赦。 竺兰原本便揣摩不透,方才魏大公子离去时那态度,到底是因为她的愚笨而妥协,所以感到屈辱,还是智击孟氏而快慰,或是为了损失了一枚价值不菲的玉佩而懊恼,这时重重感觉压上心头,竺兰顿了顿,一时也不知如何做,作为家仆总不能把魏大公子唤醒。她看向了眉双。 眉双作了请的姿态,意思在明确不过,请她先出去。 竺兰扣着手中那枚已被捂得发烫的暖玉,神色略显僵硬,只点了下头,慢慢转身,先走了出去。 出去以后,竺兰也没有立即离开,掌中依旧握着暖玉,想道,他还是生气了,生自己的气,虽这几日他不在府中,但她被大太太从临江仙主院里挑了出去,竟没问过他这个主人,而自己也没通禀,他这个主人家是可以生一点气的。在加上筵席上,他不情不愿地用了鹅肝,必定也耿耿于怀着。 她这么想着,身后又传来轻微嘎吱声,却是眉双走了过来,「你有什么事么?」 竺兰把来意说明,仔细觑着眉双脸色,眉双闻言,微微笑道:「原是如此,可我觉着,公子他并没生气啊。」 「是么?」 眉双神色温和,不见半点作伪,竺兰只好放弃胡思乱想,又听她道:「公子方才说,是他让你受了委屈,忙了这几日也该累了,请你早点回去歇了,天大的事明早再说。又说让你,明儿一早熬碗粥给他。」 那粥不用问也知是一气乾坤粥,竺兰虽然觉得那粥大补,喝多了未免伤身,但这时又不敢于气头上触逆魏赦,于是只得点头。 傍晚,竺兰打了水,用木炭烧开了,又勾兑冷水,简陋地洗了澡,上榻休歇。 昨夜里因为想着天不亮便要起来忙事还不觉得,今日却事情过了,心思定了下来,被窝里空得只剩自己一人,竺兰终于再也忍不住。 打阿宣生下来,他们母子二人一直相依为命,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自己这么久,才四岁,便被送到了白鹭书院宿读。以往这时候,儿子早已用藻豆子洗得浑身香喷喷的,又软乎又热乎,抱着舒舒服服的,他那小脑袋总会想很多事情,话也特别多,总是睡不着要她唱歌儿给他听。今晚没有自己的歌谣,他睡不睡得着? 竺兰一想到这儿,浑身便针扎似的难受。只好不想。 不想阿宣,也依旧睡不着,翻来覆去,脑中一时是魏赦,一时是夫君。 她的夫君,唤作宣卿。 他来乌篷镇漠河村时孑然一身,盘缠所剩无几,为了果腹在村驿口吃了碗汤饼,从此身无分文。竺兰第一次见他,这个落拓流离的少年男子,依旧保持着洁净的风度,衣衫齐整,发梳得光滑,以一根洗得发白的淡蓝发带于颈后轻挽住,面色苍白,对谁都是和气的微笑。但他的笑容一点不见谄谀,温和得像是蕴含了一种慈悲。 不过,他却没有钱。 从春淮河渡口靠岸,宣卿双足点地,仿佛才想起这么件尴尬之事,场面一时极度沉凝。 竺兰早已被他吸引住了,在她们的小地方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又温文有礼的男子,目光都舍不得移开,人还在轻舟上呆呆地搦棹而立。 第37章 两人便就那么对望半晌,一个尴尬,一个痴傻,谁也无话。 那岸上的姑子妇人们早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乡里人泼辣大胆,又不忌口,便有一个妇人叉腰朗朗笑道:「没钱付吗?那把你人抵给她呀!」 竺兰回过神吃了一惊,又看向那美玉般的公子,脸颊立时绯红,羞赧得说不出话了。 她把脑袋埋得低低的,过了片刻,又想到她可不是干什么不正经营生的,没钱就算了,正要开口替他解围,熟料那男子突然轻轻一笑,于白沙岸上神色极温和平静地凝视着她:「如此也好。」 竺兰回忆了起来,那便是她和夫君的初识,她当时都傻了。 没有见过那么好说话的,他说把自己抵给她,后来就真的抵给了她,半点毁约的意思也没有。竺兰对他直说不必,等他有了钱,这事就能过去了。但尽管他后来真的挣来了钱,却不是来还她的,而是来……提亲。 被窝里似乎突然之间热燥了起来,竺兰的脸蛋憋得彤红若霞,屋内静谧而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惟余破柴房西壁的豁口那块,露出一角被瑟瑟苦竹乱刀剪碎的月光。 一大早,竺兰到小厨房忙活,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儿,苏绣衣险些自己替她揽了活,只可惜她实是不愿应付那魏大公子,只好作罢。 竺兰用自己特制的新式焖锅把药粥焖熟,上大火,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取下药粥,未免苏绣衣见了生疑,便整锅端给了魏赦。 魏赦初起,身上只舒适地罩了云纹暗花刻丝牙白广袖外衫,发随意地披向肩背两侧,屈膝于罗汉床上打坐,闭目养神。竺兰去时,并没见魏大公子有丝毫的不悦颜色,稍稍舒缓了心神,将米粥小心翼翼搁在他身旁的几上,便意图退去。 不过,魏赦却倏地睁开了眸,看向竺兰正欲退缩的背影,「回来。」 昨日又不愿见,今日又使她留下,竺兰心想男人心一如海底针,她猜不透呀。 但既然留下,竺兰想,还是给他一个台阶,把昨日他赠的玉佩还了算了。 「公子,」竺兰起头,「公子昨日所赐玉佩,奴婢后来想了想,还是觉得太过贵重了,当时席间无法推辞,以免落了公子颜面,昨夜里辗转难眠,奴婢实在不敢收,所以,还请公子把它收回去,公子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魏赦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炽亮的光线,微微侧头,瞥她一眼,挑了下轩眉。这妇人所言不假,看着的确精神不济的模样,只是她竟为了一块对他而言与顽石无异的玉佩战战兢兢不眠不休了整晚,着实令他惊讶。 他懒洋洋地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收回来的。拿着吧,于我也不值什么钱。」 想前几日,差点为了这个妇人的儿子入学,他给白鹭书院捐了座藏书阁的旧事,魏赦揉搓着眉心,也就不说什么了。 竺兰自知劝不动,也不是不识抬举之人,也就收下了,伺候魏赦则更加地小意周到:「公子,请用早膳。」 魏赦「嗯」了一声,端过了竺兰呈上的药粥,调羹与钧窑胭脂牡丹纹瓷盏相击,如珠落玉盘,清脆好听,「孟氏的事……」 他咬了一口热粥于口中,突然说出这么句话来,犹如石破天惊,令竺兰适才放下去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紧张不已,魏赦觑她一眼,那双漂亮而凌厉的桃花眸子微微眯了一下,「以后不要答应了。」 竺兰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轻描淡写,提了这么个话,于是忙顺坡下了,直不住点头。 魏赦笑意更盛了几分:「孟氏她可不是什么好人,笑面虎一个,比起我更是难缠,但你现在也知道了,跟着我好处更多。你是个聪明的,记住以后别犯浑,教人欺负到我院里人的头上了还吃哑巴亏,被人作筏子了也不知道。」 「是,我记住了,多谢公子教诲。」 魏赦满意,颔首,用了几口热粥,便不吃了。 他起身抻了个腰:「粥碴子拿去倒了,一会儿白神医来,别让他抓到了小辫子。」 魏赦想起那收买不动的白神医,又看了眼乖巧顺良、对他简直言听计从、极容易上手拿捏的竺氏,侧眸看着她辛勤忙活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弯。 竺兰把粥膳处置掉了,回小厨房刷了碗筷,没过片刻,眉双又找了过来,「竺氏,公子请你去一趟,他在侧门等候着了。」 竺兰还没松懈下来,哪里知道魏赦这厮又有事,于是忙擦净了双手,随眉双往魏府侧门而去。 竺兰走出魏府侧门,魏赦已在等候,与他一同等候的还有前不久竺兰杀价时狠狠得罪的车夫,但依那日所见,他所赶的还是一架牛车,如今竟换了马车了。 她怔忡了片刻,挨着车轩斜倚而立的魏赦看了过来,一笑,「走罢。」 「敢问公子,唤奴婢前来,是去哪里?」 第38章 「白鹭书院。」魏赦说得甚是轻巧,右手食指掸了车辕,示意她过去,竺兰往前走了一步,仍旧带着戒备,心中却是突突地跳,魏赦分明看了她一眼,却又飞快回过头,「我猜那是阿宣第一次离开你这么久,我前日离去时,他哭得有些厉害。」 魏赦居然把这也想到了,竺兰受宠若惊,几乎不敢答应。 他为主,她为仆,哪里有让他考虑得这么周到的道理?竺兰待要拒绝,魏赦又似不耐烦了眉微微皱起:「过来!」 于是竺兰的拒绝之言到了嘴边再也没有说出去,只好随着魏赦上车。 穿过宣华大街时,魏赦敲了车壁,命马车夫停下,车夫顺从地溜下来,佝偻着小跑车窗旁静候吩咐,魏赦取出一张银票从窗口探出去,「去梨落斋带几盒糕饼。」 车夫一想此行又是去白鹭书院,定是买给上次那小孩儿的,这几日他打听过了,魏大公子可没什么儿子,上次称之为「令郎」实为不妥,至于魏大公子缘何没有着恼,车夫想不明白也没想了,只考虑一件事,对魏大公子言必遵从即可。 糕点买了回来,车夫在外头叩门,等魏大公子扯起车窗,便将梨花酥送了进去,又谄谀道:「大公子,小的看今日风和日丽,走水路往雨花台,沿途赏两岸海棠,岂不美事?」 车夫算是有眼力见又会拍马屁的,上次既能把阿宣错认成魏赦之子,今日又岂会看不出,大公子对车中那位夫人心思不一般,想他两人车中憋闷,到了开阔处,自有更多话可以讲。 魏赦食指勾着梨花酥点心盒子,看了一眼竺氏,她此际似正微微侧目,神色平静地望着另侧窗外攘攘人潮,身姿皎然清雅,沉静而默然,他考虑一下,嘴唇微微上勾:「如此也好。」 他解囊又扔了粒碎银出去作为打赏。 车夫欢天喜地接了,对魏赦又是一顿猛恭维。 竺兰却愣住了,蓦然回眸,呆怔般凝视着魏赦。他说「如此也好」,语调有着熟悉的一如江宁四月春风的慵懒和温和。 魏赦捂住了糕饼盒子,若有所感,也看了竺兰一眼,竺兰却飞快地别了视线,不肯与他目光碰撞上。 至河岸,车夫再度把马车停下,劝魏赦改换舟楫,魏赦从善如流地走下车,另一手随意递给竺兰。 竺兰探身出车,心事无比复杂,不敢碰魏赦,自己换了边下了。 魏赦敛了薄唇,脸色阴郁了下来,车夫瞧他脸色不对,也跟着心悸,末了,忙谄媚道:「大公子,小的是个驾车的,是只旱鸭子……」 他脸色为难,说得吞吞吐吐,但意思却明确,他不会摆渡,所以还请魏赦自求多福,或是换人请去。那车夫也精明,自己小姨子正谙熟水性,常年于玉河之上撑船,只要魏大公子问上一声,那一直央着他给机会的小姨子便能顺理成章地登场了。 哪知事情出了纰漏,魏赦没问,也不动,只蹙眉盯着竺兰。 竺兰被他看得心慌意乱的,从车后绕了过来,对魏赦福了福身子,魏赦犹若回神,蹙眉对车夫道:「你不早说?我也不会撑船。」 车夫尬笑两声,立马就要为他引荐自己的小姨子。 可惜被竺兰抢先一步:「公子,我是船娘出身。」 「那就上吧。」 此际一片乌篷船泊在岸边,舟上又有珠帘绣幕,桂楫兰桡,魏赦说完一脚踩了上去,河风大了一些,吹得他一袭白衣飒飒而曳,耳后的几缕墨黑的长未及束冠的乱发亦随之如河畔水草般浮动。竺兰看得呆了片刻,又想到他方才说并不会撑船,心反而放了下来,后脚跟着魏赦走了上去。 车夫揽活失败,心中默默为小姨子哀叹了一声,只好也跟上去,把乌篷船的系绳解了,扔上了甲板。 竺兰已熟练地以篙点岸,船如破水之箭,顺风划出了数丈之远。 魏赦端坐乌篷底下,有舱头倒挂的翠绿如水晶的帘遮阴,一动不动,闭目宛若睡去。 「想不到,你还会撑船。」 魏赦眼也不睁,只嘴唇掀动,如此说道。 竺兰双手搦棹,闻言回眸看了一眼打坐的魏赦,嗯了声:「从小便会,可惜却不会水,小时候练习划船掉到了水塘里也不知道多少次了,若非水浅,大概会被淹死。」 「既然不会水,何必强迫自己?」 「为了活命。」竺兰道,「我那时已想不到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又能来钱,又不必离开生病的娘亲,为了使自己不出事,我就在池塘里一遍又一遍地练,练到我能从容地把船摆尾,无论面对多大的风浪也不畏怯,我才上了春淮河,成为一名真正的船娘。但即使成为了船娘,也还要昼夜不停地练,把每一次出水,都当作一次考较,因我不能失败,所以就必须逼着自己,每一次都要做到最好。」 竺氏的声音如此平静,而魏赦却忍不住睁眸。 第39章 她并未回头,依旧娴熟地撑篙点水,一袭偏薄的素衣流纨,衬得腰肢瘦弱如柳,玉面濯濯,轻挽衣袖露出里头肤光若雪的肌肤,显得既清爽又干练。这么招人心疼的话说出来,对她而言好像喝稀饭一样的平常事。 魏赦的目光动了动,终于忍不住问道:「既然已做了船娘,为何又改学厨?」 竺兰似想到了什么,声音恬淡而温柔:「因为亡夫他心疼我,怕我遇险。」 「……」 他不该问。 身后再也没了魏大公子那扰人的追问,竺兰一心一意地撑起竹篙来。 那车夫所言确实没错,江南之风貌在于南直隶,南直隶之况味在于江宁,而江宁最美之景,则在此刻船缓缓涉过的脚下玉河。 他们所往的白鹭书院背临山峦,卧于极清、极静处,远远可见书院最高的藏经阁,重楼林立。其背后,如有山练万仞,方岭云回,奇峰霞举。 沿着这道并不萦纡曲折的玉河,过拱桥即可直抵书院。两岸垂丝海棠花开正炽,若烟霞织锦,随着三四月的暮春之风骀荡,如龙翔凤舞,影落水底,兰桨一拨,花随水浮游而去。 竺兰不谙水性,撑船的功夫这么多年却没耽搁,不须多久,船顺风顺水行至水穷处,竺兰撑篙点地,将乌篷船泊于沙洲之畔,回眸看向魏赦。 他似初醒,慢吞吞地起了身,掠过竺兰,朝岸上走去。 竺兰弃了船篙亦步亦趋跟上,这时才想到,白鹭书院偌大的书院,先生会不会不喜学子家长过来探视,觉着这像是没断奶,对孩子有所轻视?阿宣虽小,但竺兰仍有这般的隐忧,跟上魏赦之后,便把这话问了出来。 魏赦犹若不闻,突然,身后隐隐传来一声「大当家。」 竺兰吃惊,暗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魏赦忽然停了下来,竺兰也只好停下,他转身朝她走过来,高大的身影被海棠树影筛下一片淡淡薄红,竺兰忽然心如鼙鼓撞击不停,他抬手,轻轻抚落她肩头落英,低声道:「在这里等我,我有些事,去去便来。」 竺兰浑浑噩噩,等回过神来,魏赦已经去了。 她疑心是因为方才听错了的那句「大当家」什么的。这听起来像句黑话。她暗暗吃惊,想自己真是听错了。 回眸一看,已有人找上了魏赦,那人正凑唇,与魏赦私谈着什么。 马业成看向魏赦身后的竺氏,猜测这是深受大当家信任之人,一眼之后,便收回了目光。 「大当家怎么处置?并肩子只等你一句话。」 魏赦挑了下唇:「既这么喜欢跟着,不拿点东西回去复命如何能行。」 不过午,孟氏派出去的人便回了,不但回了,且个个鼻青脸肿。 因不是什么见得光的勾当,孟氏在琅嬛阁的一座独僻的角楼会见了三人。不料一见之下,孟氏简直头昏脑涨,这三个没用的废物点心不但把人跟丢了不说,还顺手让人套上麻袋乱棍打了一通! 一个个的鼻子无好鼻子,脸无好脸,身上处处挂了彩,其中一个顺着大红猩猩毡毯爬了过来,浮肿而青紫的猪头脸老泪纵横:「大太太,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那魏赦是那里来的泼皮流氓,他的人是不分青红皂白见我们就打呀!还把我们闷在麻袋里,打了个天昏地暗,那雨点似的乱棍胡拎起来就往我们身上扫!扫完了还不打紧,还……他们还……把我们身上衣裳全脱了,让我……我们全部光溜溜……溜回来的……」 孟氏心浮气躁,甚至是心烦意乱,扬起一脚便把这混账东西踢飞了出去,厉声喝骂道:「你个没用的!我养兵千日,练了你们这么久,连个魏赦都跟不上!」 被踢飞的门房捂着齿牙松动的老脸,哭成了泪人儿:「大太太,这可不关我们事啊!小的是真不知道,那魏赦私下里雇佣了什么人,拳脚猛利……我们哪能敌过……小的们在他们那些壮汉面前,老胳膊老腿儿的,哪能讨得半点便宜呜呜!」 「那是些什么人?」 这老东西这么说,倒让孟氏终于疑惑感到了不对劲儿。 这几年那小贱种一直在淮阳老老实实地面壁,上哪认得的这么些人。莫非他是拿了魏府放出去的银子,在外头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收买了江湖里头的刀人? 老门房老泪一把抹了,哼哼唧唧忍着牙痛的发作,道:「这我们哪里知道。」 「魏赦与竺氏出了门,去往何处?」 孟氏心道这他们这些老东西总该知道了。 但老门房却一愣,继而面面相觑,竟回答不出这话来,见孟氏的眼睛愈发毒利,老门房一咬牙,道:「小的们只跟了人出去,走了一条宣华街,还没出街人便……跟丢了……」 「没用的废物!那你们还回来做什么!」 孟氏扬起一脚,踢翻了一旁的小腿高檀木漆雕坐凳,大步跨出了门槛。 第40章 ☆☆☆ 竺兰在柳丝披拂,海棠花影重重的春日和风之中等待了一刻,眼睛始终不离如玉带宝鞶的石桥之后,那片错落起伏的书院楼宇。 百年的气韵到底是不凡,此际静默于一片喧嚣之外,犹如世外仙源。卧于山坳之间最高的那座钟楼,随着琅琅书生敲击三下,如金声玉振,片刻之后,便有一帮着统一制式的雪青朱子深衣的学子捧着书袋鱼贯而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谈笑,或逗趣,或比划诗文,或说着方才课堂之上的先生留的疑难,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想到阿宣竟能在这种书院里读书,竺兰心头忍不住地骄傲。骄傲之后,顺带着,对促成了这件看起来几乎不可能之事的魏赦,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感激和信赖。 竺兰的身边很快多了一行人,她定睛一看,这些人,大的有三四十的,仍在书院进修,小的不过四五岁,如阿宣一般才到启蒙的年纪,因没有宿读,他们的父母亦早早地便在此等候,为他们送去饭食。 身后微醺的暖风中似多了修长的直将她笼罩于其间的影子,竺兰心头一诧,地面之上,自己的头顶多了两只微弯的长指,便似她的脑袋顶上多了两只兔耳朵,她心头跳了跳,一回眸,只见男人若无其事地负手立于身后,仿佛才来的模样,竺兰忍下心头疑惑,道:「公子,我可以去见阿宣了吗?」 魏赦扯了下嘴角,负手走出了几步,「跟着我。」 这妇人倒是一直都不走偏,心中只有她的亲儿子阿宣。 魏赦走在前头花影婆娑的河堤之上,脚下是温软而又湿润的春泥,不过片刻,雪白的对襟长袍下摆已是一圈大大小小的泥点子,竺兰看见了,欲提醒又不敢。 跟了数步,忽听魏赦又主动地状若无意地问了起来:「你那个与我长得肖似的亡夫,叫什么?」 竺兰顿了顿,猜不透魏赦适才还不愿探究下去,这时又问是何意,迟疑着道:「宣卿。」 原来竟真是姓宣。魏赦的嘴角又往下拉了几分,于竺兰目所不能及处,浓如水墨的眉心微聚,「我对你那个亡夫倒也不是很在乎,不过是不晓得阿宣他大名叫什么,多嘴问了一句,连他竟也不知,才放在心里记了一下。阿宣入学以后,总不能再让先生也唤他阿宣,否则他会被人嘲笑,你明白么?」 竺兰怔了一怔。魏大公子说得这一点很有道理,她从前竟未想过,茫然地跟在魏赦身后,于他停步时,险些便照着魏赦那宽厚的背脊撞了上去,撞得一头乌青,竺兰猛然回身,自失地道:「我……我没什么学问,所以一直都不敢给阿宣取名字……我原是打算,他上了书塾,先生有学问,到时求先生赐名的……」 这样么。魏赦心中思量,自己却恰好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啧啧,想起来自己竟都不带脸红的。 不对,这不过是竺氏的事,他思量什么,送她儿子入学已超越人之常情,难道他还能把她的后半生都包办了不成? 魏赦负手慢慢地发出了道啧声,搁在竺兰听起来,却以为他必是在嘲讽自己,于是心头更是发虚了,步入白鹭书院大门,只见御赐匾额「桃李天下」高悬,两侧一副青笔大墨所题楹联,对仗工整,写道: 天地为炉,陶钧之大; 国家造士,车服以庸。 不必叩门,魏赦少年时在白鹭书院名声极响,见他来,门房立马便要去通报严山长和钟老,魏赦拂袖道不必,他不过是来看一看小孩儿,省了诸多繁琐事宜,看看便走。 魏赦这厮,从前在白鹭书院是出了名的无赖混账,又可说是混世魔王,教白鹭书院二十名名宿耆老合着伙儿来责备上三天三夜,吐沫星子说干了也说不完,书院院规三百条,他犯两百条,但有魏赦所往之处,无不风声鹤唳,避之不及。 如今十年过去了,这里的学子大多已不再认识他,但曾以一己之力,险些让白鹭书院百年清誉败灭之人,还是令他想起来仍欲一探究竟的传奇。 已是晌午,魏赦独自立在院中碧湖畔一旁喂鱼,身后,钟老命其门下弟子牵了阿宣过来,母子二人聚在小亭子里说话,竺兰似是把一盒糕饼拿了出来,见了母亲以后一直哭个不停的阿宣才算止住,狼吞虎咽起来。 竺氏拍着他的背,小声道:「阿宣慢点儿吃,等会儿留一些分给同窗。」 阿宣停了这话,小手却一抖,精致的糕点「啪」地掉下来摔成了碎末,他嗷嗷两声扑到了竺兰怀中:「娘亲!阿宣不想留!娘亲把阿宣带回去!阿宣再也不想念书了……」 竺兰既吃惊又心疼,怎么也没想到阿宣竟如此抗拒入学,诚然当初狠了心将他送到书院宿读,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自己,如此两相便宜,阿宣将来求学有道,只要过了乡试,她都不求了。 微微抬眸,邻湖的魏赦立在远处投饵食,不曾回头,而周遭,亭下不少过往的学子先生,纷纷因为阿宣响亮的哭声而侧目,甚至掩面叹息,诸人的反应令竺兰羞愧不已,她伸臂圈住儿子的小胳膊,微微板起了脸:「你为什么不想读书?」 第41章 阿宣为娘亲难得严厉的面容震慑住,又想到了什么,怕得眼眶儿红红的,想说也不敢。 竺兰心疼得甚至想跟着阿宣抹眼泪了,儿子还太小,如此小便离开娘亲,她晓得他会吃很多的苦头,但凡事总要有第一遭,过了这个坎儿了,以后不论做什么都会更顺遂如意。何况他的宿读也不需要一次与她分别太久,竺兰自顾尚且不暇,这也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已。 母子两人在亭中絮絮地说着话,魏赦耳力好,听出竺氏在严慈并济地安慰着阿宣什么,好话说尽,又说歹话。 这里来来往往的师生,大多都在注目着他们母子。 魏赦撒手放了一把饵食入湖。这湖的水是从寒山的冷涧之中引下来的,水流泓广,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底下已是暗潮汹涌,鱼肚浮于表,待一把饵食投落,立马引来了无数小鱼争食、大鱼窥伺。 这世道本就是这样的,要想活得闲适点,非得爬上去,做那条黄雀在后的大鱼不可。 从这一点上看,竺氏心比天高,寄希望于她儿子阿宣将来中举并不是什么错。 但非常可惜的是,她那个死鬼夫君,已过早地撒手人寰了。家中如无顶梁柱,纵有大厦也飘摇。不知为什么,这个人想起来便让魏赦觉得非常讨厌。 他回过眸,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从那凉亭经过,同样一身朱子深衣,不同之处在于他簪朱缨宝饰之帽,腰琳琅白玉之环,配一把镶金圆月宝刀,挂一条浅曛络子容臭,可见有些家底。 这少年路过时脚步放慢,状似无意地乜了亭中一眼。 收到某种讯号的阿宣呆呆的大眼睛滞住了片刻,魏赦瞥眸,见小崽子往同样手足无措的竺氏怀里更深处本能地蜷起拱去。 魏赦的拇指慢条斯理地搓着剩余的鱼食,直勾勾盯着那少年,桃花眸微眯。 阿宣的哭声充满了恐惧,但竺氏那妇人似乎迟钝不知,反倒因为阿宣的厌学,众人讥讽厌恶的声音而有所犹豫,这令魏赦感到竺兰一心一意往上面攀爬的决心。连他不过只是一个外人,那小孩儿哭得这么绝望,也忍不住有所动容。 阿宣打从生下来还没有像今天这般给她难堪过,以往,不论竺兰说什么,他或有不情愿不肯的地方,哄哄也就好了,别家小孩儿有的精致小摆件,阿宣垂涎三尺,但因想到家中的境况,只考虑求她一下,若娘亲不答应也就不要了。听话、聪明、懂事,因此竺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阿宣今日这是怎么了,厌学至此。 不是因为离开自己的亲娘而不舍,竺兰能感觉得到,他只是单纯不想继续留在白鹭书院了。 钟秉文听到阿宣尽心动魄的哭声,与众而来,左右的门下弟子纷纷散道,竺兰羞愧难当地几乎不敢去看先生,钟秉文走到近前,和蔼地摸了下阿宣的后脑勺,道:「夫人是阿宣母亲?」 「嗯。」竺兰有些怯懦,阿宣在书院的表现可想而知,令她在先生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 但先生的语气却依旧和善可亲,抚了抚阿宣的鬏鬏发髻,立直身,微笑道:「阿宣这两日表现极好,堪称神童,无论学什么,过目不忘,老夫上一次见此等神童,还是十年以前了。」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碧色潭水边兴致阑珊投食的魏赦。 当年魏赦于白鹭书院,之所以让严山长忍了数年之久,还是因为,魏赦确实是天赋异禀,起初来时,对诗文过目成诵,书院设有经义斋和治事斋,魏赦每科一甲门门不落。至于后来为何学成了个废人,贪图享乐淫逸一道,严山长与众位斋正每每思之,都痛心疾首,怒其不争。 万没有想到,这位先生竟如此肯定阿宣的课业,竺兰都惊呆了。 与此同时,她怀中牢牢护着的阿宣也不哭了,抽抽搭搭地说了一声「先生好」,小脸依旧彤红彤红,泪痕斑斑,可怜兮兮,浓密的睫羽被泪水沾湿了黏成两道月牙弯。 钟秉文与之对视半晌,又道:「阿宣若是不来,以后于我书院,许是一件极大的可惜之事,盼夫人细细思量。」 先生这是在留阿宣!若原本竺兰还有所动摇的话,钟先生如此肯定阿宣,竺兰摇摆不定的心又揣回了腹中,阿宣有天赋,岂能浪费?白鹭书院于江宁首屈一指,若不留下,阿宣还能有更好的去处吗? 竺兰看向阿宣,试图与之好言婉商:「阿宣,要不,你就再留几天试试?」 阿宣茫然地睁着大眼不说话,既不答应,又不否定,竺兰趁热打铁:「不会太久,阿宣不想做最最聪明、比爹爹还聪明的小孩儿了吗?你看,娘亲也会时时来看你,还有糕点给阿宣……」 阿宣一双水濛濛的清澈大眼,乌溜溜的,似两颗饱满水嫩的新摘葡萄,一会儿看看面带鼓励的母亲,一会儿看看和蔼可亲的先生,一会儿,又扫向不远处,手执饵食对他点了下头的魏公子。 第42章 他们都希望他留下呢。 他们对他寄予厚望……阿宣的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他想要做比爹爹还要聪明的人,想要成为娘亲心中最可靠的人,就必须要入学是吗?尽管他还很害怕,很害怕,可是,他也只能恹恹地蔫头耷脑道:「娘亲……阿宣都听你的……」 魏赦听见竺氏似又抱住了儿子,欣喜抚慰不住,薄唇慢慢一撇,手下饵食洒脱,所有的鱼儿全争先恐后地跳将起来,一时犹如鲤跃龙门之景,活泼闹腾不止。 钟秉文见了嘴角直抽抽。 事隔经年,这混世魔王如今回来,依旧是闹得白鹭书院鸡犬不宁,看在他送来的小阿宣的份儿上,钟秉文暂且不予理会,心中只告诫自己,这一次可不能再轻易放过这么好的苗子了。书院之中的十多先生门下都有了殿试三甲,举人无数,而自己门下,尚缺一个天子门生。若好好栽培,待他有生之年,阿宣或可为他实现此愿。 歇晌一过,日影偏斜,如火球般落于书院后山横亘的山峦之间,岩壁松峭崖柏,上摩云霄。从层峦之间,隐隐撞出一道清洪的古钟嗡鸣,于是先前散去的学子又纷纷拔腿赶往书院。 到了这时,竺兰已无法再留,便只好跟随魏赦转路回去。 她对魏赦又多了几分感激,今日要不是他带她前来白鹭书院,她恐怕还不知道阿宣心中的抵触,他还太小了,如果不加安慰,她担心他会不会就此厌学下去。钟老先生对阿宣的夸赞,又似给她喂了一粒定心丸,让竺兰对阿宣读书的前景又有了新的期盼和希冀。 魏赦一路无话,上船以后,待她跳上甲板,便弯腰解去船索。身后竺氏一直心潮澎湃地踱来踱去,魏赦突然见不得她这么兴奋,挖苦道:「那老头子的话,你还是不要相信为好。」 他指的是,钟秉文夸赞阿宣的话。 竺兰停了下来,眸光幽幽,错愕地看向魏赦。 「公子……为什么这么说?」 魏赦挑了下嘴唇:「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么?你所信赖的钟老先生,于十多年前,也是这么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的。」 竺兰顿了一下,再也笑不出来了。魏大公子这话令她心中的喜悦与期盼会心一击下化作了泡影,随水流走了。天哪,她的阿宣长大了,不会真的和魏大公子一样吧? 「你那是什么眼神?」 虽是魏赦挑起的头,但这女人瞧着自己的那含着若隐若无的嫌弃和薄慢的眼神,仍然让魏赦大是窝火,心头泛起了嘀咕:我就不信你那死鬼男人能聪慧到哪儿去,说到底不过是个拉船的纤夫,怎么没本事让你们娘儿俩过上好日子?白瞎了与我一张脸了。 魏公子确实生得好,人也不能说不聪明,只是货怕比,人也怕比,一旦与他的夫君比较起来,便如鱼目之于珍珠了,竺兰暗暗地想,夫君锦心绣口、颖悟绝人,阿宣的智慧如同他的相貌一样自然是都随了他阿父的,其实不必那么担心。这么一想,竺兰稍稍宽慰,放心下来,便也不睬魏赦的阴阳怪气了。 竺兰把船棹一握,涉水划去,船平稳地行于水中,沿途山光水色、花媚柳影尽收眼底,循来时所路,玉河之上激起无数漪澜,朵朵如梅。 至一侧登船所志之处靠岸,那车夫果然仍在等候,竺兰上去与之交涉,谈妥以后要唤魏赦上车,魏赦却仍站在船舷旁一动不动,并不下来,竺兰微讶,便听魏赦淡淡道:「你一人先去,我有东西落在书院里头了。」 他说这话时睫影拂落,遮去了那双心绪蕴藉的桃花眸,竺兰不解,片刻以后魏赦仿佛才想起来,自己并不会撑船,愣住了片刻,正想法为自己解围,见那妇人始终不走,终于忍不住跳上了岸,「我独自折回,你先回府。」 魏赦掉头朝水岸又雇了一名船夫,两人再度上船。 竺兰茫然不明,但魏赦如此说了,她只好先返回魏府。 须臾之后,马车被车技娴熟的车夫策动,竺兰挑帘望向窗外,魏赦的船只再度顺水划行了数丈之远,似有风动,他负手背向身后的身影大袖飘举,远山金色的日光朗照水面,雾色花光,笼络其身。魏公子本就如名花倾国般的神姿,又添了几许风流绝尘。 正如她无数次送夫君到渡口,看他从容地穿梭于风波之间那样。 但只是一瞬,竺兰立马明白了过来,魏赦他不是自己的夫君,纵然他们因为某种不知道的原因生得一模一样,到底是两个人,她强行把魏公子当成夫君并试图从他身上寻找一种慰藉,于魏公子而言是唐突的。 他不是夫君,不是宣卿。竺兰沉默地放下了车窗水翠色帘幕,再也没回头。 ☆☆☆ 夕阳落山,人影散乱,白鹭书院于钟鸣之中终是散了学。 先生才叫了散,阿宣当先收拾好书袋,用小手捂着沉默地像只兔子敏捷冲了出去,疾往自己所宿之地。 第43章 启蒙学段的寄宿学子,统一宿在白鹭书院碧色湖西畔瓦楼,四五人一小房间,从书舍到宿房,有一段悠长的石子路要走,石子咯脚,原是书院为了学子于漫漫途中砥砺心性所铺,阿宣却仿佛浑不怕痛似的,一双小脚丫撒起来溜得飞快。 但终于还没能跑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只横空出世的臂膀拽住了后领,给扯入了山前葱绿的柏树林。 树杪如簇,墨影纷乱。 阿宣身上的朱子深衣宽大,被轻而易举地扯住,人便噗通绊倒。 周围传来一阵阵哄堂大笑,七八个少年从树丛之间奔窜出来,于阿宣面前围成一堵人墙,笑得前合后偃。 阿宣摔得下巴剧痛,哭唧唧地爬起来,还没站好,目之所及,是一条玉牡丹纹紫棠鞶带,再往上,便是一张熟悉得犹如梦魇般的少年脸,他腰悬弯刀,金贵非凡。 阿宣呆住了。 「瞧他呀,爹不明、娘下贱的东西!」 「略略略,狗娃活该摔个狗吃屎!」 阿宣踉踉跄跄捂着手里的的书袋爬起来,后脑勺上的鬏鬏又被少年大力地一扯,一阵哄笑声中,阿宣手里的书袋仍然被抢去了,他眼睁睁看着,面前露出讥诮笑意的少年,只用眼神示意,他的应声虫们便抚掌大喜,将阿宣的书袋打开凌空倒扣。 哗啦一片,《三字经》《论语》全翻倒了出来,伴随着沉闷一道落地之声,阿宣痛哭了出来,那几个少年一哄而上,将阿宣散落在地的糕饼盒子夺了过去。 「居然又是梨落斋的梨花酥!」 「狗娃子这么寒酸,连身像样的裳服都没有,谁给他买的?」 阿宣哭着抹眼睛,「你们还给我!」他的胳膊又短又胖,远远还没到抽条的年纪,让这几个高了他一个脑袋不止的少年们摁得连动弹都难,阿宣双目发红,下口就要咬钳住自己衣领的少年的手。 「嘶——狗娃咬人了!狗娃咬人了!」 被阿宣咬中的少年嗷嗷惨叫起来,与此同时两侧帮手疾步蹿上,一人一臂扯住阿宣,把他一气儿扔到了地上。 阿宣一屁股蹲在石头上,疼得眼泪汪汪,而那几个少年,已将娘亲带给他的糕饼全部分完了,正啊呜啊呜地往嘴里狼吞虎咽。 阿宣气极了,委屈又愤恨,「你们……你们是恶人!」 那几个少年如同听到了什么绝世好笑的笑话般,朝阿宣回瞪了过来:「你瞪我们做什么?比眼睛大吗?我们就欺负你了怎么样,你有人来救你吗?是哦,你那个下贱的娘定是傍上了什么有钱的冤大头,做点皮肉生意,就给你换几盒糕点吃吃,可惜了,人家认你做便宜儿子吗?你也别痴心妄想了!我们早就知道了,你爹压根就是死了!」 「你再是什么神童又怎么样,会背几首破诗又怎么样,先生夸你又怎么样,二十年后你能高中状元吗?小小狗娃,可笑可笑。」 听到他们说,他的爹爹死了,阿宣一愣。 不可能,爹爹没有死!娘亲说了,爹爹只是有事,他去了别的地方,路途太远暂时回不来的,他很快就会找到回家的路,和娘亲团聚,也和阿宣团聚。阿宣咬着牙直勾勾地盯着跟前佩白玉环神色矜贵而冷漠的少年,滂沱泪珠直往地下掉,大颗大颗的很快渗入了泥地里。 「大哥,这狗娃子还在瞪你!」一个少年怪叫起来。 他们三下五除二地将所有梨花酥一股脑塞到了大嘴巴里,面面相觑对视着,含含糊糊说了什么,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要拿阿宣是问。 阿宣双眸血红,突然撑臂立起,直勾勾地往那贵介少年身上撞去。 少年一动未动,右臂五指握住腰刀,阿宣的铁头快要撞到他的身体时,少年侧身避让,伸手矫捷,阿宣如同一支不能回头的开弓之箭矢,不知道撞到了何处,四下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和嘲讽。 「小狗娃可是真憨!」 「喂,你哥哥我在这里,再来撞呀!」 阿宣停了下来,目光在他们扭曲狠戾的脸孔上一一逡巡而过,瞥见自己四散的书本,和掉落了无数碎渣的梨花酥,阿宣的眼睛再度充斥着血红,小拳头捏得几乎出血。 他看准了那面前,配腰刀,神色冷漠轻蔑一言不发的少年,两只小脚用力蹬地,再度朝他生猛撞去。 不管能不能撞到他,不管能不能,他们那样说他的爹娘,就是不行! 但阿宣的衣领却又一次被人从身后揪住了,这一次,隐隐有将他往上提拽的稳固的力量,这令阿宣呆了呆,愣愣仰头,只见到来人若削凿而成的下巴,肤色白腻,玉白广袖裳服上缀着几朵深深浅浅的柏影。阿宣呆滞了半晌,「魏公子!」 魏赦把他提了起来,拎到跟前,蹲跪了下来。 阿宣摔了一跤脑门上磕红了大片,魏赦的眼色瞬间变得沉郁,「我说过,受了委屈告诉我,午时我在,为何不说?」 第44章 阿宣身后数丈之处,是魏赦白日所见那扮相儒雅贵气的少年,此际正一动不动,用一种冷静而轻视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与阿宣,他腰间所配之刀,魏赦今日一眼便认了出来。 此是南直隶都指挥司千户之子。 阿宣擦去眼角的没来得及干涸,丢人地让魏公子撞见了的泪痕,垂头,小声道:「娘亲会担心。她也……打不过他们。」竺兰就算知道了,面对如此强权,她也只会没办法,阿宣知道,也许说出来娘亲就会改主意,让自己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他也知道,那会让娘亲为难。 魏赦沉了一口气。这小孩儿和他娘亲一样倔强固执,令他总是忍不住便涌起没道理的心疼,他生来无父,魏赦又何尝不是,他由人欺凌辩驳无门,魏赦又何尝没有体会。 他抬手在小孩儿的脑门上点了一指,「背过身,不许看。」 阿宣听话地立马就捂住了眼睛,表示绝不偷看。 魏赦慢慢地直身,朝那群欺人太甚的少年走了过去。 这些只不过是学段长了阿宣数年的师兄,最大的年纪也不过十一二岁,正是少不更事。魏赦从前干过的混账事也很多,但不包括以多欺少、盛气凌人,更不包括出言辱及他人亡父、戳人之疮,确实是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少年们纷纷惊骇于魏赦的出现,这个男人不但相貌俊美,身材高颀,从通身的气派亦可知,这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的眸色与阿宣一样于怒恚时会泛着一股如血色的灼红,甚至更甚。 他们唯其马首是瞻的少年,则按住了腰刀,他们指望着这少年来解围了,少年果然站了出来,不愧是他们的大哥,他与魏赦对峙着冷冷道:「你是他什么人,与你何干?」 魏赦的腰间缠着一条绳索,适才从船上下来时,顺手斩断了捆在腰间的,他解绳索的动作从容而缓慢,令人无法想象这是打架前的起手,魏赦睨着那少年,将麻绳拴于右腕之上,嗤笑:「今天以后,你们这群王八羔子就知道了。」 魏赦这声「王八羔子」简直是无差别攻击,在场少年无一豁免,他们怒不能遏,嗔目揎拳,围攻而上。 阿宣捂着眼睛,听到后面持续传来嗷嗷惨叫的声音,好像有什么破空而起,噼里啪啦的如二踢脚爆裂般抽在肉上,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嗷叫声。阿宣好奇无比,想偷偷张开指缝瞄一眼,可是魏公子又不让,阿宣只好严严实实地继续捂着眼睛。 一阵哭天抢地的惨叫过后,风平浪静,阿宣听到魏公子那冷静而又讥谑的低沉嗓音响起:「好了,可以回头。」 阿宣立马张开了十指,豆_豆_网。一回头,只见那些少年全被魏公子用一条船绳绕着一棵大柏树捆了一圈,他们仍在不断地挣扎哀嚎着,脸上全挂了彩,衣裳也破破烂烂穿了好几条口子,连同那最为矜贵傲慢的少年,也被一视同仁地绑得很不体面。 「喂,你到底是谁?」 魏赦朝着迈小短腿拼命朝他奔来的阿宣,正冠,理襟,待他奔至抱住自己双腿,魏赦垂手轻摁阿宣的毛茸茸小脑袋,盯着那少年。 「从今起,这个便宜儿子,我魏赦认了。」 白鹭书院从立学以来,以博雅、厚德闻名于大梁,其书院山长与诸位名宿大儒,无一不是奉院训如圭臬的人,板正不阿,严肃从教,因此书院学风可想而知是一股严肃八股之气。 而白鹭书院取生,往往极是注重天赋,若无天赋,后天苦学到足可以过乡试的水平,也足以入院再进修。如千户之子李哲,本不欲入学,不喜欢束缚,反而因为有几分聪明头脑,被父亲和严山长强押着入书院,心头憋闷赌气,从不向好。如他一般的人在书院有不少,比如他的这群跟班小弟。 而他们这群人,则有一个共同的崇拜对象,那就是魏赦。 曾以一己之力败坏学院门风,被严山长亲自逐出门墙的传奇人物,白鹭书院后山崖壁之上所刻的三百条院规,被他用刻刀与漆毁去了大半,现只剩磨损得犹如破壁残垣的巨石横亘于上,忍受着十多年来风刀霜剑无数次催逼。而他们每每逃学潜入后山,几乎都会在那片遗址之下瞻仰片刻。 所以于他们而言,魏赦就是他们的先行者,是纨绔膏粱的模板,浪荡子弟的典范,无不仰慕至极。 李哲吃惊地望着魏赦,一双眼睛瞪得比阿宣还要大,这时,被捆缚的少年们一个个僵住不动了,也纷纷用一种错愕的神情盯着魏赦。 魏家是江宁乃至整个南直隶首屈一指的大户,「万户侯」之说绝非浪得虚名,魏赦曾祖魏宏道以国子监祭酒起家,祖父投笔从戎,因追随先帝有从龙之功,由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跃而至超品爵位,食邑两万,魏家于魏赦之前可以说个个龙章凤姿,天生贵胄。论名望家声,论权势地位,江宁谁人不慕? 李哲羞愧难当,万万没想到,这几日因为得到了先生夸赞被奉为神童的下贱狗娃,竟是魏赦之子,不禁涨红了面颊。 第45章 阿宣也惊呆了,「魏公子……你要做我爹爹吗?」 魏赦一手压住阿宣的前额,拂低了他额前一绺杂毛,阿宣的视野陷入了一片黑暗,小小的嘴巴立即扁了起来。他虽没有爹爹,但爹爹还是亲生的好,魏公子也是很好的,但他不是阿宣的亲爹。 魏赦走了过去,几名少年都瞪大了眼珠盯着,大气不敢出,李哲更是脸上的羞愧尽数消失,露出了困愕之色,魏赦探手向少年腰间,抽出了少年腰间所配玉刀,嘴角嘲讽一勾:「你爹千户李玄礼最好把刀,我少年时与他结义兄弟,既长了一个辈分,今天代他教训你,以叔父之名亦不算过分。」 没有想到他竟一眼便认出了自己,李哲白皙的少年面庞又是羞惭一红。 魏赦左手抚刀兵,右手五指掐住了刀刃,众少年都吃惊地望着他的手,一双肤色如雪的手,食指修长骨肉匀亭,看起来仿佛是舞文弄墨、抚琴插花的,谁知,他竟发力,轻轻一折。 向来李哲引以为傲、削铁如泥的宝刀,发出了一道短促的崩断龙吟,刀刃从中断折两半。 众少年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约而同地看向痛失爱刀的李哲。李哲咬牙不语,又是心痛又是郁闷。 魏赦将断刃随手掷入泥里,垂眸,直直地凝视着少年:「知道阿宣是什么人了?」 少年们从惊恐之中回过神,立马异口同声:「知道!」 「还动他吗?」 「不敢了!」 魏赦用剩余那截断刃划开了绳索,几个少年软趴趴如烂泥般倒在了地上,一直到魏赦从容地抱起阿宣离去,依旧膝盖发软起不来。 末了,他们齐刷刷看向那少年,充满了担忧和后怕,「大哥,还……还弄他吗?」 李哲的视线一直盯着那地面上的两截短刀,忽道口中发出一道叱骂:「废物!废物!」 「今天开始,谁也不许再去找阿宣的麻烦,从今以后,都给我对他毕恭毕敬的当少爷宠着,谁要是再犯,那便是与我李哲过不去,我誓让他有如此刀!」 ☆☆☆ 小阿宣屁股稳稳当当地坐在魏赦的右臂上,哭过的小脸还红彤彤的,等出了柏树密林,天色已将暮未暮,残阳余晖斜渡碧水,沿水路而上便是宿楼。但魏赦却没带阿宣回他所宿之处,而是将阿宣拐出了白鹭书院。 「魏公子,我们这是去哪?」 魏赦摸了摸他的脑袋,半暗的光影之下,魏赦一双桃花眸微微上扬,却看不太真切,阿宣只感觉到抚着自己脑袋的那只手愈来愈温暖了,令他忍不住再次鼻头一酸。 魏赦道:「今日起我认你为子,你便唤我义父。」 此前,高昶有意将自己儿子认魏赦为义父,魏赦丝毫没予以回应,儿子终归是亲生的好,何况高昶那厮不过是笑话他清心寡欲罢了。他连童子身都没送出去,多出一个孩儿心下不免尴尬。这几年不在淮阳时,他将四方之义士,率五湖之昆仲,操心劳力的时候似乎永远也不完,其间倒也不乏有人为了巴结替他献上美人。 魏赦绝非柳下惠,能对着美人坐怀不乱,半丝邪念也无,他少年时混不吝的,自暴自弃,调笑过的姑娘多了去了,不过从他某日昏睡之后醒来那时起,对这样的念头似乎淡了。倾城丽色的佳人,在他眼底突然间一如河畔堤草般不值一提,没有一丝兴致了。 如今竟然想认阿宣为义子,这更是一个意外,连他自己,都说不太清为了什么。 阿宣懵懵懂懂,奶声奶气地问:「义父是什么?」 魏赦瞥了他一眼,有点恼:「就是干爹。」 他是好意。这小孩儿还太小了,没有亲爹的护持,单凭他那个柔弱的母亲,难免他以后不会受到更多的非议和欺负。 小阿宣犹犹豫豫的很不干脆,倒像是不肯一般,令魏赦更是懊火,心道不要正好也算了,阿宣却又开口:「干爹。」 这小子……魏赦嘴角一翘。 「走,干爹给你买糖吃。」 他双臂托住阿宣的小翘臀,一路抱着小孩儿出了书院侧门,巷道黑漆漆的,长路燃着数百盏飘摇的绢纱灯笼,夜色勾勒出桂堂画楼之影,于湖水荡动的清幽声里岑寂。 走过这一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长道,魏赦甚至听见了小阿宣的呼噜声,他趴在自己的肩头一动不动的,像头小小的爪牙锋利惹人爱怜的幼兽。他突然之间思及他被那么多少年围攻时,那股倔强的作困兽之斗的韧劲儿,与自己竟是一模一样。也许正是因此吧。 他竟不止一次地感觉到,这小孩儿很讨他的喜欢。 「魏公子。」不知走了多远,阿宣模模糊糊地醒了,四下里灯火熠熠,流光溢彩,是阿宣全无见识过的辉煌烂彻,四周在无数的鱼龙灯的映照之下亮若白昼,焰火簇簇,朗照夜幕,驱散了长夜黑暗,而自己,仍然稳稳当当地靠在魏公子的怀中。 第46章 见他闻言朝自己挑了下眉,嘴唇动了一下,阿宣仿佛才想起什么,立马乖乖改口,「干爹!」 魏赦心满意足,将阿宣抱到一个泥人铺子旁,热闹磅礴的游龙舞狮队游弋而过,阿宣看得目不转睛。直到人远远离去,才终于转眸,「要是娘亲也能看见就好了!」 魏赦一笑,摇了下头,令老板给他拿了两支糖泥捏就的不倒翁,给阿宣一手一支舔着吃。 不过,经阿宣提醒魏赦也想了起来,他沉下了脸色:「阿宣,我们俩的事,不能告诉你娘亲。」 阿宣舔着小糖人,一派天真地问:「为什么?」 「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你若说了,我就不能当你干爹了。」 阿宣一顿,却不说话,魏赦皱起了眉,「若我不是,凭什么给你出头,还给你买糕饼吃?你娘亲可买不起梨落斋的梨花酥。」 阿宣护食,抱住了糖人:「不,阿宣不说!绝对不说!」 魏赦笑了下摸摸他的后脑勺的毛,松了口气。 这小崽儿的娘亲比他还要护食,若是知道他背地里干了这种欺哄小孩儿的勾当……魏赦突然背后一凉,甚至能想象得到竺氏放下砧板扛起菜刀追杀自己的凶蛮样子。 过了这茬,魏赦见他彻底缓过来了,只望着那片煌煌的火树银花眼也不眨,魏赦更加放了心:「李哲他们为何欺负你。这几日都这样吗?抢你的糕饼,打你的人?」 阿宣一听,乌溜溜大眼顿时又委委屈屈地冒出了泪光。 魏赦从没有感到作为一个父亲该有什么样的责任感,但现在他见不得孩儿受委屈,怜爱之心爆棚,「你说,义父为你做主。」 「先生说,阿宣是神童。他们就来……欺负阿宣了……」 那群少年,最是不干人事的,书院里出了什么先生钟爱的人才,必是他们刁难的对象,再加上小阿宣从前身后没有靠山,软糯可欺,被李哲盯上了也不足奇怪。只是他们不该说他娘亲做皮肉生意,不该说他死了父亲没人要。 魏赦眼眸微眯。 幸而小孩子忘性大,有了糖泥娃娃,已忘了今日受的委屈和苦头。魏赦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嘴角缓缓翘了起来。舞狮队走远,人潮也慢慢散去,魏赦抱起阿宣,于夜市买了无数糕饼点心。 阿宣从没见过有人能对着老板颐指气使,要这个要那个全部打包,还能大言不惭地说上一句「不用找了」,他娘亲每每则是不停地杀价,跟人说笑赔小心,或是争执不休的。阿宣歪了歪脑袋,充满好奇和钦佩地看着魏公子。 「天色不早了,先回去睡觉,明天小休,义父带你娘亲来接你。」魏赦伸臂,在小孩儿屁股上打了一记。 江宁的细雨缠绵霏微,从昨儿夜里魏赦归家以后没多久,便淅沥不住地下了起来,门房抱着蓑衣还没出门,魏赦后脚便跟了回来。 夜雨如幕,浇得魏府充盈着淋漓的湿冷之气,魏赦身上发寒,鬓角让绵密的雨珠浸润沾湿了,眉双忙取了薄罗锦袍欲替他更衣。屏风后头,魏赦宽衣的双臂忽然一顿,没等到眉双靠近,魏赦微微皱起了眉:「都出去。」 眉双不解,但依言放下了浴洗之后需要的锦袍,与素鸾一道走了出去。素鸾亦不说话,但彼此心中都有几分惊讶。 从前大公子被逐出家门时,正当十八岁之少年,且对仆婢没什么忌讳,更衣搓澡的事不怎么避讳的,老太君还曾想令眉双做魏赦的通房,可惜那会儿大公子心中只有对老爷的仇怨与对大太太的成见,对她完全都不上心。眉双自然也干不出爬床的事儿,所以与魏赦一直保持着纯洁的主仆关系。 直到最近,她发现大公子会故意避着她们这些仆婢私下靠近了。起初只是若有所觉,仅仅是猜测,但如今眉双已可以肯定。不过她想着或许是魏赦在外有几年历练,人毕竟是成熟了,晓得他这个年纪着紧的应该是自个儿的婚事,而不是先有通房。 这样的想法很对,眉双微微一笑,低头撑开了竹伞,与素鸾挽着玉臂相伴而行,穿过雨帘踏阶离去。 魏赦除去了身上碍事的黏糊贴在肌肉之上的中衣,将身子渐渐沉入水中。 这是一具精瘦得一丝赘肉、但充满了阳刚味道的肉躯,肌理轮廓暗暗贲张,令人喷血,随着水汽氤氲隐约可见。魏赦取了搭在一旁高架上的毛巾胡乱擦拭己身,至胸口之处狰狞疮疤处停了一停。 混到他这个地步,身上遍体鳞伤是常事,但在无数灵丹妙药调养下还能留下疤痕的创伤却不多,魏赦大致能说出来哪道伤是因为什么所伤,于何处所留,唯独胸口有一处似被深深贯穿的伤痕,肉质宛如腐烂般可怖,显然是当时没有及时处理,而留下了一块无法抹去的印记,这处伤,魏赦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他的记忆没有任何受损的地方,而这么深的可以说若不救治完全可以去了他性命的伤是在何处受的,他竟完全记不得了,便像是某一天突然烙印于身上一般。 第47章 魏赦的拇指慢吞吞地擦过胸口近心脏不远的这道疤痕,闭目想了想,突然多出它大概过去了四五年了。 那时候……那时候他有过一场恶战,先后大胜了剑客、药师、暗器高手、刀客,收服了七省绿林、四方游侠,登临绝顶意气风发,这伤,或许是那时不留神所致。魏赦慢慢地揉了下漆眉。 一场夜雨过去,苏氏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竺兰清早地起来,为临江仙的人烧好粥膳,顺带为魏赦熬了一锅养身汤。用韭心、酸笋、豆芽、香菇做底,熬了一锅温补的白雪乌鸡汤。她特制的小炉子,只有中央出火,火苗短而成簇,下置另外的通风口,竺兰用砂锅将汤煨在炉子上,预备熬煮上三个时辰。 魏大公子对她和阿宣的恩情令她简直无法偿还,虽然说她放了狠话出去,这钱将来一定还上,但毕竟揣着魏赦赏的美玉,因无功受禄,每每思之便感到无比羞愧,对照顾他的身体竺兰做得更是尽心尽力,苏氏病倒了,便由她亲自去。 叩门了以后,眉双将她放了进去。 竺兰捧着粥膳入里,身后眉双则退了出去,临去是,还颇有几分困惑地看了一眼竺氏,心中隐隐地感到,公子虽不喜她们这些仆婢的靠近,然对竺氏,却是不同。 她对竺兰并无偏见,但竺兰始终是有夫有子之妇,出身草芥,即便是做妾,她也配不上江宁魏氏的大公子。大公子眼下对她上心,这在她们这些婢女婆子眼中是心照不宣的事,暂时谁也没有多嘴泄露出去,因大公子从前干的荒唐事不少,眼下这才哪到哪儿,她们只能说见怪不怪。可一旦逾越了尊卑有别的界限,那就不好说了。而眉双有一种预感,这个竺氏,与从前大公子那些「红颜知己」都不太同。 平心而论,竺氏是一个美人,样貌清秀姣好,不施粉黛尚且若此,若精心打扮起来,魏府上到夫人小姐小到丫头侍女能胜过她的绝对不多。眉双蹙了一双娟好细长的柳眉,只望着屋内不说话。 竺兰缓缓折腰,轻盈地将粥膳放在魏赦平日用膳的罗汉床嵌金丝楠牡丹攒枝纹食几上,撇目向内。 日已照在窗格上,晕出淡淡浅黄。打起的一角青幔以内,露出高卧的一道修长睡影,睡得姿态不雅,双脚探在外边,脚趾头八根上翘,似乎正在黑甜的梦乡里头沉沦不肯醒来。 竺兰不好出声去唤。也不晓得怎么了,以往每次她来,魏公子总是保持着他最风流潇洒的姿势侧坐于罗汉床上,手捧书卷,可能是《三字经》或是别的什么,她今早顶了苏氏过来,见到的却是他这么懒散的一副情景。 不过等下魏赦要到慈安堂去问安,竺兰也只好去叫醒他。 她挨到床边上,轻轻唤道:「大公子。」 他人似没醒,咕哝了一声,说得含含糊糊,竺兰听不真切。竺兰于是又唤了一声,声音重了一些。 魏赦却嫌她吵似的,背对向她,一臂从后头挥了出去,没想到正中竺兰的胸脯。 「……」 竺兰吃痛地低低呼了一声,咬牙想,魏大公子真是粗鲁。 魏赦还不晓得打了谁,打到了什么,对扰人清梦的恶人发出这样的喊疼声竟很是满意,左右不过是几个丫头婆子,心里模模糊糊猜到了,呵了一声,「滚。别吵爷睡觉。」 「……」 竺兰恨自己热脸贴冷屁股,前不久竟还觉着魏大公子是个君子好人呢。 她扭头就走了出去,粥膳放下便不伺候了。他有一大堆的婢妇婆子花团锦簇地围着,想来不需要她笨手笨脚的厨娘伺候着,这本也不是她的分内事。 过了午,歇晌以后,竺兰去白鹭书院接儿子。 白鹭书院今日散学散得早,竺兰没等多久,便看到背着小书袋欢天喜地摇摇摆摆朝她奔出来的儿子。 竺兰弯腰伸出双臂,将奔到自己怀中的阿宣像根小萝卜似的连根拔起,温柔地箍在怀里,见阿宣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恨不得在他的肉脸蛋儿上咬一口。可是人太多了,竺兰只摸了摸他的小鬏鬏:「阿宣,娘亲带你去吃好吃的,你上次想吃糖葫芦,怪娘亲给你扔了,今天补给你。」 阿宣想了起来,昨晚上魏公子给他买了好多好多的零嘴儿,他都分了好些给别人,也还吃不完呢。 可谁又会嫌吃的东西多呢,何况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是不可以让娘亲知道的,阿宣狡黠地选择了隐瞒,兴奋地答应了娘亲。 不过,他很快望了望周遭,小脸露出些失落:「娘亲,魏公子呢?」 竺兰一愣,继而,她困惑地盯着面露失望表情的儿子:「你为什么会以为,魏公子会来呢?他可是主人家,阿宣不要忘了,娘亲跟你说过的,哪有让他们这样的主人家次次照拂的。」 阿宣似懂非懂,没有辩驳,心中却暗暗地想到,魏公子现在是阿宣的干爹了啊。 第48章 他这么想着,这话差点儿脱口而出,吓得阿宣小脸煞白,胖乎乎的肉手立马抬起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神躲躲闪闪,从娘亲的怀抱里溜了出来。 竺兰愈发诧异,看着阿宣,一时莫名其妙。不过这不耽误她的好心情,竺兰替儿子取了沉甸甸的小书袋,握住他的胖手,母子相携着沿折回的路转去。 垂丝海棠的落英在玉河水影间沉坠,这时辰无数的家长来白鹭书院迎回自家的学子,河中船桨无数,衣香鬓影,三教九流无人不有。 四周吵吵嚷嚷的,竺兰好容易才扯着阿宣走出了人潮,跳上一条轻舟。 看阿宣郁郁不乐,一个人坐在小船的船头的小模样,竺兰微微吃惊,猜测难道阿宣为了魏赦没有来而失望着?可是魏赦凭什么要来呢?他并不是阿宣的谁,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和宣卿有某种血缘关系,抚养照顾阿宣这也并不是他的责任。 儿子一向和自己是最亲的,这是怎么了?他今天难不成胳膊肘朝外拐了,不稀罕自己这个娘亲了? 日光照得花影驳杂,灼灼闪灭,静静笼罩在阿宣脑袋瓜上,令他这时明摆着写在脸上的失望愈发明显,让竺兰忽视不得。 「阿宣,娘亲带你去吃糖葫芦好不好?」 她好言好语的,揉了揉阿宣的胖脸蛋儿。 阿宣却气呼呼的:「骗子!大骗子!」 竺兰还不晓得阿宣骂的是谁,又摸了摸他的总角发髻,柔声说了几句以示宽慰,但怎么也安抚不了失望得濒临暴躁的阿宣。 「谁是大骗子?」 一道隐带笑意,慵懒而从容的低沉嗓音似从一侧岸边响起。 竺兰与阿宣坐在船舷一畔,一齐仰目。 负手而立的玉白直襟薄罗长袍的男子言笑晏晏地倚在海棠花色深处,枝头的垂丝海棠随风掸动,若烟霭暮生,如波光潋滟,魏赦一动不动地看着舟上母子,面容俊逸隽雅,乌发墨眉,可堪入画。 「魏公子!」 阿宣突然大喜,动如脱兔地跳将起来,踩上甲板朝岸上奔去。 船被阿宣踩得晃晃荡荡,她的罗裙上溅了一幅的玉河水。 竺兰想起白日的事便暗暗着恼,没想到此际见到魏赦,他竟又跟了出来接阿宣,他用意何在? 正恼着,却见魏赦腰一弯,一把抱起了阿宣,两人都是哈哈大笑,好不乐哉! 亲娘竺兰咬了一口醋在嘴里,又酸又郁闷地握住了竹篙,恨不得抽到魏大公子的脸上去。 「阿宣,魏公子还是不是大骗子?」 阿宣特狗腿地抱住了魏赦的脖子,乖乖讨好,驯良无比,「魏公子不是骗子。」 竺兰仿佛看见,魏赦那厮抱着她的儿子,朝自己仿佛挑了一下右侧轩眉,似笑非笑,一如挑衅。她就算不打他一遍,也想用竹篙打起一片水招待在他那俊美的脸上了! 魏赦抱着便宜儿子跳上了船,将阿宣搁在竺兰与自己中间,看了一眼如被踩中了猫尾巴般的竺氏,见她素来清冷沉静的脸蛋上露出一种因为愤怒才会浮现出的红晕,又是一笑。「竺氏,撑船去,杵着做甚。」 几年母子情深,敌不过一朝杀出来的程咬金,偏偏这程咬金却是个得罪不起的,竺兰郁闷地拨动双桨,小舟划行水面,惊起无数粉白点映的落英。 竺兰今日一身果绿圆领薄锻如意长缎百褶裙,豆绿丝绦,花纹简略,不过是穿刺着几朵淡雅清素的白兰,无边的明媚春光里,竟有着难得一见的明艳。这条裙子是她衣箱里头最贵的,竺兰平日里舍不得穿,甚至今日为了见阿宣不显得寒酸,她将锁了几年的聘礼,那光耀灿烂的镶金嵌蓝田玉颈链也寻了出来,玉质晶莹圆润,上头细金丝芙蓉纹坠饰极精细漂亮。 魏赦看了一眼,别过了脸,继续哄着小孩儿。但心中这时,却已是百味杂陈。 竺氏家境寒酸,但生得不错,打扮起来是个美人,不过她一向省吃俭用,这些挂在她身上的东西,多半是与她的死鬼男人有关。 阿宣在魏赦的怀里老老实实坐着,突然仰起了脑袋,一眨不眨地看向魏赦:「魏公子,你为什么来迟了?」 魏赦垂目一笑,摸了摸他小脑袋,「今日一早出去,约了李哲的爹打马球,出了一身热汗,怕小阿宣嫌弃,于是回家里先洗了个澡,所以来迟了。」 阿宣一听「李哲」这名字,小小身板一阵僵硬,偷瞄了眼划桨的娘亲,见她神色如常,这才略略放心,于是又道:「魏公子见李哲的爹做甚么?我知道,他的爹是千户大人,很高的官,他的喽啰都是这么说的。」 魏赦也看了一眼竺氏,她的隽长细眉,已微微凝了起来,虽依旧拨着船桨,但已是在留心细听。 他怕小阿宣把这几日,在千户之子手里受了欺负的事情抖落出来,这倒不是特别打紧,自己和阿宣瞒着她的事,竺氏若知道了必定大动肝火。 第49章 「没什么,我们不怕他。」 魏赦敷衍了这句,糊弄了过去。 虽然阿宣晓得魏公子是个有钱人家,名望也很大,但连千户大人也不怕,阿宣还是崇拜至极。 身侧换来阵阵尖刀船破水而去的浪涛之声,竺兰停了拨兰桨,侧眸看去,只见一夜扁舟从水光之中踏浪而去,船头立着一个锦衣华服,腰间配着白玉环,左右鹰犬随扈的少年,不需要问便知道,这少年来历不凡,他见了魏赦与阿宣于一船上坐着,挥了挥手:「小阿宣,改日请你去我家做客!」 船划行极快,艄公水性也好,如鬼魅般刹那之间将竺兰的小船远远甩在了后面,只剩一段余音顺着风水遥遥传来,小阿宣先是往魏赦怀里躲了过去,但李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踪迹,阿宣立马不怕了。 魏赦捏了一下他的鼻:「胆小类鼠,怎不似我。」 这话让竺兰皱了眉,心里有点不舒坦,我的儿子凭何似你。 阿宣心里也不大服气,想想自己毕竟才四岁,还是很小的年纪,李哲比自己大得多了,他就算再厉害,也不能敌得过李哲,他们又是一帮无恶不作的少年,阿宣单是想想,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魏赦翘着嘴唇,右手五指不住摩挲着阿宣的小鬏鬏,一会儿取笑他,一会儿与他逗闷子。阿宣晓得自己胆子小,被讥了几句便涨红了小脸,又气又恨,终于爬起来,躲到娘亲怀里去了。 这时候才晓得退而求其次,竺兰心里愈发郁闷不畅快。 小阿宣的臂膀紧紧攀着竺兰,拿一双圆溜溜露在胳膊外的水晶葡萄大眼恶狠狠瞪他。 魏赦微微耸了耸肩。 小船慢慢地朝太阳落山的反方向驶去,一轮偏斜的,渐渐隐匿万丈光芒的春阳,静谧地流溢于玉河水面,船桨声中,无数笑语盈盈暗度。魏赦舒坦地仰躺在船头,慢慢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依旧一动不动,似陷入了沉睡。 日光筛下绵密的海棠树影,从眼皮上轻柔地游弋过去,深黄浅黛互曜,在眼帘上伴着水声跳起了翩跹之舞。 竺兰看了一眼船头睡得舒适而惬意,几绺乱发倜傥地搭在白皙修长的颈上的魏赦,划船的声音大了一些,见他依旧未动,竺兰竟心中动了一下。她放下了船桨,抱住阿宣,俯身在他的小耳朵边说了什么。 魏赦是被水泼醒的,一睁开眼跳坐起来,只见小阿宣笑得咯咯乱倒,小手还在船舷边舀水往他身上倒。魏赦一把攥住小儿臂膀,令他不得再胡闹,佯怒道:「敢偷袭我,小孩儿。」 小阿宣直求娘亲救命。 魏赦望向竺兰,她若无其事地划着船。 这种若无其事看着真是道貌岸然啊,以她护食护短的个性,要不是她指使的,这会儿早就扑上来解释,从虎口把阿宣救回去了。天色似乎更暗了一些,一朵云蔽住了日光,竺氏侧过脸庞,樱唇瑶鼻,娟秀温雅,眼底若有零星笑意,魏赦的胸膛开始急促地跳,愈发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了。 世上女子之美千千万万,前二十余年魏赦有幸一览的亦有百十上千,但这种一见便为之发痒的美貌……从未有过。 竺兰总算是出了这口恶气,并且感到魏赦并没有一点要怪罪的意思,心下更是舒坦解恨,甚至忍不住,朱唇贝齿轻摇,发出隐隐的笑声。 魏赦更加不想与她算账了。算了算了。 高昶有一个问题他以为问得极好,魏赦作为江宁魏氏的长房嫡孙,活二十多年没对什么女人心动过,但头一回有了类似心动的感觉,竟是为了一个孀居之妇,这不是很奇怪么。魏赦也觉得奇怪,这妇人又不是什么手段高明的擅魅之人,长相,只能说美则美矣,但更美的他也见过不少。不过心动这回事,是很难说得清楚的,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如魏赦,第一眼见到竺氏心头便不能自已地冒出来戏文里说的那种「恍如隔世」的烂俗情节。 而高昶还有一句,动心,动则动矣,竺氏堪为外室,戏弄则罢,犯不着真给她什么颜色。作为江宁魏氏的大公子,江宁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他这一次回来,他的婚事老太君必会放在心中,他的正妻必是一个端庄贤淑的名门毓秀,方不至于辱没门楣。 不过这一点他却是想多了,魏赦从不在意什么门第之见,于魏家,他本身不正是一个奇耻大辱么。 天色昏黄,魏赦与竺兰归府,老太君在慈安堂那边叫了饭,请魏赦前去。 傍晚时分,老太君见魏赦匆匆而归,一身风尘,不免皱了眉头。 「赦儿,过来。」 说是用晚膳,老太君却没入席,更加一筷子也没动,显然正是要教训人了。 魏赦问了安好,凑到祖母的身边去,老太君想金珠在此也是不便,便让所有的婢女全部退去了,等人一走,她才满脸失望地俯身凝视魏赦,「赦儿,你今年廿四了!江宁你这般大还没有妻室的,能有几人。奶奶知晓你从前名声不好,难有什么好女子情愿嫁你,一直盼着你改邪归正,把路子走正了,余生还会有大把前途。你的父亲虽然对你依旧有些成见,但只要你不犯什么错,这个爵位,到底还是你的。」 第50章 魏赦一听就晓得了老太太为那桩,他知道瞒不住,他对竺氏的事情临江仙传得是沸沸扬扬,他又一向不怎么遮掩,去接阿宣,去了也便去了,没在意旁人的什么。因此这才不过两日,老太太便嗅到了不寻常,故意寻了这个好时机敲打他。 江宁魏氏最厉害的,莫过于这个跟了第一任武乡侯,便是魏新亭的父亲几十年南征北讨的老太太,无论心胸或是眼界,均非偌大一家子池中之物可比。 但她,却很有可能并非自己的亲祖母,所以魏赦对她从没放下过防备。他笑嘻嘻地侍奉祖母膝下,为老太君捏肩捶腿,「祖母明示,赦儿打太极可不厉害。」 老太君皱了眉,一双苍老而并不浑浊,反透着如明烛般光芒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魏赦,右手握住了手杖,沉声又道:「我不管你对那竺氏是什么样的心思,暂且都放一放,今日你的继母又来了我房里夹枪带棒地说你不是,你这不是故意授人以柄么!等你真正地娶了妻,只要你的夫人同意,那竺氏将来是收作妾,还是外室,我老婆子一应不管。你在魏家已是如此艰难,得一个可靠的娘家靠山,于你袭爵也是大有裨益,奶奶盼着你想明白这点。今日你继母来可不止说了竺氏这么一桩事,我算是听出了,她这是相中了自家的外甥女儿,正要趁着为我贺寿,把人引到家中来小住。赦儿,婚事也受大太太所摆布,你可甘心?」 他可甘心?自是不甘心。 老太君问这话多余。 魏赦仰目微笑:「奶奶,我听奶奶的口气,似乎也为赦儿相中了什么好姑娘。」 老太君啐了他一口,摇杖叹道:「是,你二妹妹远嫁玄陵你是知道的,玄陵王之妹年方二九,至今没有许亲,虽说齐大非偶,不过这玄陵郡王身体病弱,早已是不良于行,膝下也没有子嗣,将来玄陵王一半的家业,要归到他妹妹的儿子手里。赦儿,你若有心,祖母给你牵这条线。」 魏赦捶腿的手顿了一下。 老太太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玄陵郡王。魏赦坐在老太君膝下,手肘撑着下颌,状似认真考虑了半晌。 玄陵王之妹为正妻,喜欢的竺氏为妾,或者外室,听起来坐享齐人之福,甚美甚好,简直不必考虑了。 「赦儿,你以为如何?」 「依孙儿看,不好。」 魏赦嗓音沉静,唯恐老太太不肯深信,又摇了下头。 老太君确实也感到奇了。 玄陵王的妹妹永福郡主,在大梁是数得上号的名媛,淑懿善均,贤名远播,且年岁也正当好,配自家的孙儿是处处富余。有了玄陵王这样的娘家作为靠山,魏赦将来无论走仕途,还是拿捏魏府,都更有底气。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让给魏赦,他竟不取? 何况老太君心想自己这并非是在要棒打鸳鸯,依魏赦的个性,对那竺氏不过是三两天热乎儿,他如今这么肯放在心中,不过是因为竺氏心里只有亡夫,对他不假辞色,男人天生爱犯贱,越是冷脸,他便越是往上倒贴。再说魏赦又是这么副人尽皆知的狗脾气,看上的女人还没有对他青睐,他是不会半途而废的。 这只不过是一腔虚荣和冲动作祟,不是真正非卿不娶的魔怔之爱,即便她这时开了口,允他娶那竺氏,他是个脑筋清楚的,也不会答应。 因此老太君实在想不出,魏赦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这门好亲事。 「赦儿,奶奶已打听得很清楚了,永福郡主此前没有议亲,一直待字闺中,书画堪称双绝,才藻富赡,你何以连一个机会都不允?要是前几年奶奶也不急,可你已经二十多了,再不是当年十七八的毛头小子,你说不要便不要。除了永福郡主,难道你心中还有更好的人选?」 魏赦牵唇,「奶奶说笑了,玄陵郡王身份尊贵,其妹又有贤名才名,还没说亲不过是眼高罢了,赦儿岂堪匹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奶奶倒像是十拿九稳了。」 这话令老太太不得不服气,可又倔强,于是只能鼻子哼哼。 魏赦手法得当揉捏着祖母的腿,把老太君哄得气消了才又继续说下去:「再说婚姻大事,哪由得我挑来拣去的,我是年纪老大不小了,不过,心性未定,贸然娶妻也无法立业,所以才暂时不肯想。至于竺氏,我虽有心动,却知道轻重,奶奶不用把事情考虑复杂了。」 老太君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孙儿。 说她信魏赦这话,却也不信,但说完全不信,她又觉着,这个长孙的心思愈发难猜了,先前家宴上他为了免于竺氏难堪而做的,绝难说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 「赦儿,你实话同奶奶讲,要是将来你的妻子允许,那竺氏,你可是要抬她做妾?」 老太君微微倾身,盯着他不动,好脾气地问道。 魏赦摇头,「绝不会。」 老太君眼底的警惕顿时有所松懈,雍容地挨着雕花髹漆座屏靠了回去,一臂挨在云床横木上,露出些慈爱和蔼。 第51章 竟然连纳妾的念头也没生出来,那便是真晓得轻重了。竺氏若无子尚可,只是她有一个已四岁大的孩子了。 眼下竺氏对赦儿无心,赦儿也未因竺氏而失态,正是掐灭这萌芽的最好的时机,日后赦儿很快便移情别恋了,无论是他房里的眉双素鸾,或是慈安堂这里清秀貌美的少艾,只要是清清白白的,教魏赦瞧上了,总没有竺氏那么打紧。 根结仍是在于竺氏,老太君陷入了沉思。 今日老太君一番试探,魏赦虽没露出任何马脚,待到老太太满意时,他背后已细细地沁出了一层薄汗,同魏氏老太君说话,要比在外拿刀剑捍卫尊严更令人累。 最后晚膳只用了些许,魏赦趁着天微微暗淡从慈安堂退了出去,一路心思颇重脸色却笑嘻嘻地回了临江仙。 昨夜的雨在前院水塘里浇开了点点浮萍翠藻,规模尚小但已是惹眼。 腹中充饥不足,回了临江仙,魏赦立马又感到胃肠空空,贪恋起竺氏的手艺来,转面就吩咐了当差待命的素鸾。 今天清早时,贪了个早,还以为是苏氏过来送膳,他无所顾忌睡床的姿势摆得非常不雅。其实魏大公子睡姿也不是真的不雅,不过是这些时候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一时晴一时雨,整个江宁俨然锅炉,蒸得人两面出水汗如挤浆,魏赦嫌热,夜里本能踹翻了锦衾而已。 隐约记得,训斥来人时手背碰上了一片柔软香脯,彼时以为是苏氏,梦中亦感到羞怒,忙将人喝退了。其实他在庆幸着,自己是背对来人,并未直面那种尴尬,也还算捱得过去。 但没过多久,魏赦睡醒更衣时分,眉双过来布菜,多嘴地说起了昨夜里苏氏因为宿雨染上风寒的事,魏赦的心咯噔地弹了起来,他扭脸便问:「苏氏病了?方才谁来的?」 眉双不解其意,笑道:「竺氏啊。」 魏赦怔了一怔,脸上虽没什么神情,一副被人揭穿了短也镇定自若的从容,但耳根却泛起了薄红。眉双看不见也不晓得,他那只握着调羹的手,手背也仿佛火灼火燎。 末了,他收敛心绪,道貌岸然地吐出一句:「活该了。」 片刻之后,竺兰将一早炖上,用小火断断续续地细细煨了几个时辰的白雪乌鸡汤盛了端来。 鸡汤煨得正浓,鸡肉皮嫩香滑,晶莹透亮,青绿豆芽、韭心调色,香菇、酸软嵌味,用芡汁稍勾,再以小火烹煮煎熬,至此时,正是绝美。 看着便有食欲,咬一口,鸡肉肥而不腻,夹杂白笋的淡淡酸辣,香菇的浓郁厚重,相得益彰,酥爽脆口,过后齿颊如留香。 魏赦看了一眼一旁的竺氏,「也没吃?」 竺兰不说话。 魏赦猜到了,她心里头还有点怨味。 不过早间那桩事,他以为不算什么,相比之下,反而是阿宣。魏赦的嘴唇翘了一下,「去把阿宣弄来,一起吃点儿。」 竺兰仍旧不动。 魏赦拿下巴微扬,朝寝屋房门点了一下,「还不快去。」 竺兰只好点头称是。 不过片刻,阿宣那活泼的矮墩儿小胖身体出现了魏赦的跟前,欢喜无限,身后跟着别别扭扭不情不愿的竺氏。接回了阿宣以后,她把罗裙都换了下来,又是一身清素,日日所穿如同吊唁死人,魏赦别过了头,摸了下小阿宣的后脑勺,「去把你娘亲弄过来一起吃。」 小阿宣立马答应了,从魏赦的罗汉床溜了下去,小跑着奔去牵住娘亲柔软的手掌,将她往魏赦这头扯了过来,「娘亲娘亲!阿宣饿了!」 竺兰看了眼身体微微后仰,笑得眉眼染上了桃花色的温润般的男人,嘴唇被尖锐的虎牙咬得一股刺痛。但没法驳了阿宣的兴致,她身子僵硬地挨着一侧食案坐了下来,见阿宣又要溜到魏赦那边,双臂将他箍得紧了一紧,十分防备。 阿宣还不明白,但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娘亲的不高兴,也只好乖乖坐着不动了。 魏赦靠过来,舀了小半碗的鸡汤,执箸的手法透着一股与魏赦身上气质极不相符的儒雅。 他将鸡汤推给小阿宣,嘴里似有几分埋怨:「你娘亲这人可真不好,小气便罢了,还记着仇呢,一点点小事也值得回去在她的小本本上记一笔,阿宣你跟着你娘亲,是不是常常被她翻出旧账来清算。」 竺兰搂着阿宣,面上不显,手却气得发抖。魏赦这是明晃晃挑拨离间他们母子。 魏赦喜欢看竺兰气得面颊上露出怒意和绯红的云霞,长眉连娟,樱唇榴艳,像朵不胜凉风的水芙蓉,有着不同寻常时候的别样瑰丽和清艳,见之忘俗。但她尽管是生气了,却因为不得不忍着,非逼着自己装出一副淡然处之的隐忍静默之态,魏赦便忍不住要想,她这么忍,怕是水池子的鳖投胎的。不巧的是让他抓住了脑袋,掐在壳子外边动弹不得了。 第52章 越看越是喜爱。 小阿宣仿佛混不知在这两人之间的气场已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某种变化,忙喝着鸡汤拨着饭,露出一双乌漆如点墨的水圆大眼,前后左右地偷瞄了几眼,一边把碗里的饭大口大口地吃了。 「魏公子。」 竺兰开了口。 「嗯。」 魏赦微微笑着,双目宛若桃花轻绽,风流昳秀。 「魏公子是不是很喜欢阿宣?」 魏赦闻言摸了摸下巴,看竺氏一脸怒意隐忍,引而不发的憋屈姿态,生怕她忍坏了。「难道我做得还不够明显吗?」 竺兰的眉梢又浮上了几分怒意,但脸上依旧不怎么显见,她慢慢调匀呼吸,用一种极为冷静也极为疏离的口吻说道:「魏公子是江宁魏氏的嫡长公子,喜爱阿宣,这是我们母子都该感到无比荣幸的福气,魏公子为阿宣解决了入学的难题,奴婢心中也很是感激。不过,如果魏公子真是想为了阿宣好,往后,还是请离他远些。作为魏府的仆婢,奴婢比魏公子听到的闲言碎语更多,何况魏公子还是孑然未娶之身,若为此累及声名,旁人以为魏公子有意认阿宣为子,大是不好。」 魏赦用指甲拨着汝窑瓷茶盏的盖,拨弄得清音铮脆,听到最后一句,他的目光慢慢下沉,落到了阿宣头上,阿宣一脸错愕。 小东西不会这么快便走漏风声了吧?魏赦皱了清润的长眉。 竺兰说得极是诚恳,仿佛她心底怎么想的,便毫无保留怎么说:「先前,一切都是奴婢失态了,就连有时,奴婢也会情难自禁地将魏公子视作奴婢夫君,魏公子待阿宣好,奴婢心中更是生了贪嗔妄念,常常妄想着如果是他,他和阿宣的相处那会是一副什么情景,奴婢深深恐惧,害怕自己倘若继续放任下去,事态继续发展,终有一日会严重到奴婢自身无法抽身,难以收场。魏公子是博雅能容之人,也聪慧过人,奴婢的担忧,魏公子一定是明白的。」 听起来,这番话说得很坦诚,也完全坦白了。 不过,魏赦眉目舒展,臂肘横置于食案一角,朝着竺兰微微凑近了过来,「竺氏,你拐弯抹角说这么多,我全听明白了。」 竺兰心想他可算明白了,自然了,相处下来她深深以为其实魏大公子并不是什么草包,反而是个聪明人。所以,话不必说得太满,过满则溢未必好事,只需点到即止,他若自持自爱,听了她这席话自然会慢慢地对她敬而远之。 不过,魏赦却靠得更近了,近得几乎能看清他含着一丝笑意的清俊面容之上,那微微丛生的细腻绒毛,竺兰顿生向坏的预感,心跳如擂鼓般怦然。 果然—— 「你是怕将来控制不住难以自拔地爱上我?」 魏新亭方上江宁府衙交接,与同僚喝得大了,脚步略带了几分虚浮,但依旧不失稳重,由小厮左右各搀扶一臂,慢吞吞地坐上了马车回来的。 门房放了人,又告知,三老爷等候多时了,请大老爷赶紧入内。 魏新亭想不到魏明则寻自己何事,凝然蹙眉,右臂从小厮怀中挣了出来一挥:「知道了。」 今晚孟氏睡得早,川白告知大太太早歇了,魏新亭这才没去唤他,径自回寝屋换了身干净裳服,把沾染了浓浓风菱白酒气的裳褂交了川白,这才掉头往正堂栖霜斋。 魏明则茶饮了足足一盅了,中途又上后屋小解了,回来又等了半个时辰,才见述职的大哥姗姗来迟,心头却无埋怨,堆了满脸如沐春风般笑容迎了上去,「大哥一切还当顺利。」 魏新亭眸光晦暗地盯了他几眼,没说别话,两兄弟寒暄客气了一遍,便想与一齐靠坐在了隔了条髹漆小叶紫檀茶案两侧的高脚太师椅。 一直以来魏新亭对府上三弟感情复杂,三兄弟自小要好,打断骨头连着筋,谁也离不得谁去,但人大了以后,终还是各怀心思。二十多年前,魏家还没有武乡侯的爵位,他们的父亲也才方弃武从文不久,彼时因为老二只是个死读八股的书呆子,当年抵御北狄之患,只有魏新亭与魏明则随父披甲。 按理说,两人既是兄弟,亦是袍泽,于战场之上,自然其利断金。 但也就是从那场战役以后,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由令人称羡的棣鄂手足之情,慢慢变得表面和睦实则疏远了。 魏新亭隐隐地能猜到为哪桩,但一直无法肯定,凿凿确言如此,而魏明则遇着他,也时刻不忘了带上三分笑,释放对他的孺慕,魏新亭只好愈发对这个看不透摸不着的弟弟敬而远之。 可以说两人已很久没有如眼下这般,和和气气地单独面谈了。 「大哥,深夜前来,正是有一桩疑惑,盼着大哥解惑。事实上这么多年来,这个疑惑一直横亘在小弟心头,无法开解。」 魏明则微笑着请大哥用茶,面容朗润,和气友善。 第53章 简简单单一句盼着解惑,魏新亭却勉强露出苦笑来:「三弟要问什么,一家人,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魏明则一笑,一张偏薄的形色姣好的唇上,两撇小胡子风流地动了动:「二十五年前,你我曾随父随军,伴随龙驾之侧——」 他只起了个头,魏新亭勃然变色,顿时脸色阴郁无比,声音也寒了下来:「三弟,你要说什么?」 「大哥太紧张了,其实这件事小弟大约能猜得到,」魏明则笑道,「大哥或是忘了吧,当年大哥在前线拼杀,为求立功,杀了北狄上千胡人,然而自己也受到了伏击,身负重伤卧病在榻,命在旦夕。父亲下了军令,命大哥原地待命养伤,不得再负重。彼时嫂夫人忧心如焚,说什么,也要与大哥同生共死,便也从神京一路追去了西北大营。在嫂夫人抵达军营以前,都是我在看顾大哥,我心里多半有数,那时候,大哥再是怎么努力,也是不能怀上赦儿的。」 「你……」 魏新亭怔怔睨着魏明则,欲言又止,脸色铁青。 他曾无数次清醒地意识到,在三弟看似温润尔雅、君子不争的皮囊底下,隐藏着如何的诡诈、深沉的心机,其心思之毒辣深沉,远甚于己,甚至智计,魏新亭也是远远不如。如果不是这个三弟膝下无嗣,魏新亭早有所怀疑,他这是要图谋自己身上的爵位。 从前不这般想,但今日魏明则把话已说破,魏新亭顿时如临大敌,头皮紧绷起来。 魏明则浅浅地呷了一口苦茶,稍提了神,又笑眯眯地说道:「所以赦儿的生父是谁,你我心里头多半是有数的,当年嫂夫人有孕以后,以她对大哥的忠贞,自是铁了心想将孩儿打掉,至于为何没成,恐怕是大哥阻了她。只是嫂夫人到底可怜,因赦儿一个孩儿,不但失了大哥的宠爱,还连累得魏府上下也似乎陷入了一场看不见的危机当中。她晓得自己成了罪人,这才服了毒吧。」 他方才说了那么多,魏新亭其实早有所怀疑,关于孟润梨之死因,魏明则心头是有数的,但他只一笔带过,显然是不愿深究,魏新亭自然不会自己便把它挖出来。 早在十几年前,魏明则便隐隐约约透露过,他知道很多魏新亭隐忍不说的阴私,当时魏新亭还劝自己不必多想,但细细想来,这几年,他的这个三弟应是从没有放弃打听深挖这些隐秘。 「你所谓的危机——」 如珠玉落盘的清脆之声响起,短促轻灵,魏明则放了茶盖,微笑:「五月五,太子南巡江宁。」 魏新亭又是怔住。太子南巡兹事体大,连江宁府都还没有消息传来,魏明则竟是手眼通天! 「可靠?」 「可靠。」魏明则又笑了一下,「现在大太太操心的是赦儿的婚事,欲将他养废了,置办一桩不疼不痒的婚事把他彻底地拿住,说到底不过是妇人后宅的手腕罢了。太子殿下一来,届时,赦儿究竟能不能侥幸活下一命,端看他这几年在淮阳那边的奇遇了。小弟言尽于此。」 说完,话音落地,魏明则长身而起,对魏新亭再拜,「大哥不必相送。」 魏新亭随之起身,将魏明则送出几步,待人趁着暮色走远,方颓唐地退了回来,脸上变幻莫测,好像正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今夜魏明则只差点破了,魏赦身世曲折,太子如欲发难,必也是雷霆之怒。魏赦那逆子,他是绝不该护着的,是的,就该借刀杀人,任由太子处置了这二十五年前就该胎死腹中的孽种! ☆☆☆ 过了寅时,大太太睡得饱足了起身,见魏新亭难得并未离去,鼻息沉沉地侧卧于自个儿身畔床位上,一动不动。孟春锦眯了眯眼,看清楚仔细了些,为了下床,只得将外侧的丈夫推醒。 魏新亭醒了过来,含糊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该去向老太君问安的时辰了,夫君今日还要到府衙办事,这会儿也该起了。」 昨夜里魏明则旁敲侧击说了那么一通,魏新亭满腹心事,哪里能入睡,寤寐辗转,到此时也才歇了不过个把时辰,瞧一眼窗外,晨光熹微,日头还没上来,便不肯起。于是孟氏又推了他一把,这一回可没什么好气了。 「起开些!今早我还不是为了你家赦儿的婚姻大事,正要找老太君说说去。」 太子殿下都快要南下江宁了,他一动手,便是血溅五步,魏新亭再想孟氏这些眼皮子浅的后宅伎俩,不由嗤笑。「什么好事儿,看上了谁?」 孟氏明眸扑朔,俯低身子抱住了魏新亭:「哎哟,便是我娘家的外甥女儿,老爷也见过的,她小时来我家,可黏糊人,还叫老爷抱过。」 一说,魏新亭想了起来,是有这么个小姑娘,云家的依斐,小字慈君,今年才十六岁。 「你也不怕糟蹋了人家女儿。」魏新亭忍不住皱眉。 第54章 孟氏哼了一声:「你家的赦儿是个金尊玉贵的大少爷,我哪里敢怠慢,依斐样样好,女红尤其一绝,描的花样子连我也比不过,在家里又孝敬双亲,最是体贴知心的,教她交给赦儿,你当我就忍心了?可没有这个本事,也降服不了魏赦这头倔驴,我还偏就不信了,这么多年来,我竟一次都斗不过这小贱种。」 前头还一口一个「赦儿」,说到兴奋处又马脚毕露,只是在房帷之中,魏新亭不大愿意说这妇人罢了,揉了下发胀的额头,这会儿让孟氏搅和得睡意全无,「我起了,你自个儿慢慢琢磨去吧。」 魏新亭说起便起,再也不问云依斐半个字,孟氏在后头气得不起,欲将他唤住,没想到他竟披了外氅往书房径自去了,叫不住人,孟氏虽气恼也只得作罢。 待她梳洗完毕,孟氏把点翠攒八粒东海明珠的八宝珠钗紧簪入鬓,换了身银红色对襟忍冬花藤纹褙子,外罩洒金狐腋薄氅,人步履轻盈地往慈安堂来,人未入里,听得身后一声问候,孟氏诧异回眸,只见姚黄伴着高氏来了,主仆打着莲枝竹条儿色骨伞,一水儿的墨绿留仙裙。 见她来,高氏从竹骨伞底下走了出来,一臂亲热地挽住孟氏:「大太太也是来朝老太君问安的?正巧了赶一块儿来的,我也有一桩事,好叫大太太知晓。」 孟氏不喜高昌玉亲近,只堆了笑容,勉强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妹妹只管明言。」 二人相与一道往里走,高昌玉一面走着一面挥着右臂的海棠色绢子捂唇笑道:「还不是为了赦儿的婚事,这一向要紧,如今竟成了老太君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的心病了!」 孟氏听得大惊:「老太太有了想法?」 「自然是的。」 高氏脚步不停,右手葱葱玉指挑开竹簟,微步折腰往里探去,将孟氏挽臂牵进来,立刻又道:「要我说,还得是老太太眼光毒辣,心比登天高!她能瞧上的,果然是钟灵毓秀不同凡俗,玄陵的永福郡主,那是何等尊贵,又有才名,又有贤名,老太君竟想着让她来做魏赦的妻,我起初听说时,还以为这是老太君犯糊涂了生了痴念,谁知道呢,玄陵那边还真就有了回信儿,媒人都请了,过不了太久,便要请赦儿过去。」 「这是真的吗?那可真是好。」孟氏一派欣然。 实则,她绞紧了手里的帕子,指头捏得泛白,脸上的笑意几乎便要挂不住了。 竺兰一夜失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魏大公子脸皮是厚的,但竟厚到那个地步,堪比长城的青砖了,怎么竟能问出那般话语。 就算他从前嘴贱,爱与姑娘丫头们调笑玩闹,也该想着她是个有夫之妇,何况当时阿宣亦在场,竺兰当即红了白腻若雪的秀靥,从鼻尖儿两侧一直烫到了耳根子处,讷讷望了魏赦半晌,郁闷又恼火,却发落他不得! 落荒而逃以后,当晚心事重重地傍着阿宣洗了小屁股,把他送上床,竺兰便在床外侧挨着,一宿睁眼无眠,第二日送走了阿宣以后,才回来补了个觉。 迷迷糊糊间似又梦到了自己夫君,他的音容笑貌,恍若昨日。 夫君水性极好,乘一叶轻舟于烟波之中倥偬而往,晚间,两人就挤在只有一盏桔红色小小煤油灯的房里,那房比她和阿宣睡的柴屋还要简陋,但因为男主人和女主人的勤劳,收拾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夫君搂着她,身体疲累时,便会把头埋到她的颈窝里,滚烫的呼吸灼得她皮肤发红。 可她又舍不得推开,每每他靠过来,她便宠溺地将他抱得很紧很紧。 夫君话少,都是她一直说,记得那一年春淮河闹匪,悍匪水匪皆猖獗,来往的商船有不少被劫了道儿去的,竺兰一想起来便忡忡难安。 她微微支起脑袋,不无担忧地抚着宣卿的鬓角道:「夫君!」 「怎了?」 他笑,嘴唇微启,语调柔婉低微,头始终埋在她的颈窝处一动不动,她那处最为娇嫩的颈部皮肤随着他这一笑、丹唇微启而感到一阵酥麻轻颤。 竺兰道:「我听说最近一段时日闹匪寇闹得厉害,你还是不要到春淮河上撑船去了,万一遇上打劫的呢?钱没了可以,我们还能再赚回来,就怕他们起了歹意,抛尸入江……」 宣卿依旧没有起身,只抬起一条右臂,修长的骨肉匀亭的五指穿过她如绿云般的大团青丝,微笑说道:「你是传奇话本看得多了?哪有那么凑巧。再者打家劫舍的也是要活命的,手上沾了人命了,便不会久长。大梁铁律在前,容府衙马虎不得。」 可竺兰就是害怕,人对自己越是着紧的任何事便越是患得患失,她咬住了嘴唇,忍了半晌,等他抚着自己鬓发的指停了下来,似多了睡意,竺兰咬唇道:「可我就是怕。」 「不要怕。」 深夜里传来男人含着一丝混杂着浓浓欲念的低沉嗓音,既温柔而妥协,还有一丝无奈。 第55章 「善加利用,他们不但不可怕,反而,大有可用。」 竺兰还要再说,宣卿的吻已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他身上好闻的混融了藻豆与薄荷的清香便将她团团包围。 这一场梦到了后来,便全是销魂腻雨,缠绵悱恻。 梦中紧紧相扣的十指,那无法忍不住的低低呜咽,一如昨日重现般令人神魂颠倒难以自已。 日过晌午,竺兰从那场引人沉沦的春梦之中挣脱出来,触手摸着身侧空空如也的藏灰色棉被,被窝是冷的,一直无人,而身上燥热压郁,背后的亵衣因为一场厚重香汗而湿黏黏地贴在自己背骨和腰腹上。竺兰的目光扫向四周,一片阒寂,并无任何人。 一阵失落和空虚之后,她羞耻难安,咬唇垂下了头。 睡醒以后,竺兰把昨日打的水用盆倒了,胡乱擦拭洗了脏臭了的身子,换上干净的素纱绸衣百褶月裙,打点好自身,不过片刻,慈安堂迭罗来传话,说是让她过去叙话。 竺兰立马整顿形容,随着迭罗走了出去。 慈安堂来传话,那必是老太太的授意,竺兰不敢怠慢,不紧不慢地跟在迭罗身后头,也不敢多嘴问上一句老太君欲见她所为何事。 一侧日上花梢,盛亮的晴丝曜动在斑驳的角楼的琉璃瓦上,挨着东西两面轩墙上挂满了柔绿的常春藤萝叶。这种常春藤,又成爬山虎,或是捆石龙,叶子排列有序,但常是密密匝匝,一生发起来便占了满墙。 墙角下因为几场江宁连绵的春雨,潮湿温暖的空气催动之下,来不及修剪打理的墙根处翻生了新的薜荔与苔痕,几乎挤占了老太君最爱的那金蕊芍药的地盘。 竺兰去时,二房的魏修吾与飒然四小姐也在,两人就在晴光烂漫的慈安堂僻静院落里,专心致志地对弈着。飒然的小手指拈着棋子,左支右绌的,顾前不顾后,一会儿便陷入了深思,小脸皱皱巴巴的,似埋怨魏修吾不肯相让。 身前迭罗停了下来催促了声,竺兰回身,再不耽搁,随迭罗打开竹簟往里弯腰细步以入。 金珠的臂膀搀着老太君,老太君右臂把鸠杖,弯腰漱口,将漱口水吐在盆盂里,由金珠接了去倒,又换了干净的帕子供老太君擦嘴。 见了竺兰,老太君脸色和蔼,招了把手:「坐吧。」 竺兰温温地应了话,远远地坐在一侧脚凳之上,老太君看了一眼,道:「坐那么远做甚么,过来些。」 竺兰只好从命,挨着老太君过来,中间只留下两三步的距离,高氏老太君坐在胡床上,笑眯眯地望着竺兰道:「家宴上你的鲈鱼做得真是不错,入味三分,这几日老身常常想起来,难免有些嘴馋。只可惜当初金珠的事儿办得不好,让你去了赦儿的院里,我又不好把你叫来,今日可倒好,他人不在。」 这位年近耄耋的老太君说话,仍是中气十足,半点不见虚的,竺兰只屏着气凝神听着。 这果然这是个起头,老太君接了下去:「我还没用午饭。」 竺兰听明白了,仓促起身,垂眸福了福身:「奴婢这便去。」 老太君点了下头,于是吩咐迭罗。竹簟子门外候着的迭罗,便又将竺兰引到慈安堂的小厨房去。 及至人一走,金珠便敏锐地察觉,老太君的脸色似有了些变化,如秋泓起了丝波浪般,隐隐约约褶皱了起来,金珠心中思量片刻,低低凑过来,躬身问道:「老太君瞧这竺氏怎么样。」 老太君道:「模样甚好,心性亦佳,是个心思细的,能体贴人。」 说罢又叹了一声:「可惜配不起赦儿。」 金珠道:「奴婢看,这个竺氏也未必有这样的心思。」 老太君握手杖看向晴丝游弋,细尘如浮在一片明澈的水中的空气,风日是极好的,和煦也清。 过了片刻,老太君侧目说道:「再纵容得下去,只怕是没有也有了,赦儿那脾气犟得十头牛拉不回,过往红颜知己良多,只怕对付女子的手段也丰,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何况这个节骨眼上,玄陵那边一日没定下来,我老太婆这颗心就安不了,哪怕竺氏将来有心跟了赦儿,心甘情愿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也只能等赦儿先有了正妻再议。」 「老太君考虑的极是。」金珠低声奉承。 须臾片刻,竺兰的莼鲈便熬好了,老太君本来无甚胃口,但嗅到了清纯鲈鱼的鲜美香气,又见鲈鱼整条卧于清汤之中,与莼菜枸杞相衬,红绿二色间鱼肉雪白,瞧去吹弹得破,老太君不禁食欲大动,本没什么胃口,最后用素日里吃的檀木小碗竟用了两碗米饭。 饭后饱足,老太君又就了点小酒,脸色浮出了淡淡的红,见竺兰侍候旁侧,依旧神色恭顺,脸色和蔼地拉她过来,「竺氏,你确实是个妙人,难怪赦儿对你有心。」 竺兰露出惶恐:「奴婢微贱,不敢……」 第56章 「你不必说。」 老太君打断了她的话,语调愈发的柔善,笑道:「我今日要赏你。」她扭头看向自己的贴身女侍,「金珠。」 金珠应诺,即刻转身过去捧起了镜台上搁放的木匣子,竺兰凝睛看去,金珠将木匣子拨开,露出里头錾银的光辉,珠光宝气,曜人眼膜,但是翠翘玉环,便已是竺兰罕见。 老太君一派和颜悦色,指着那片珠宝说道:「你厨艺甚好,我这几十年,难得遇上如此对我胃口的厨娘,实在想你留下,便就留在我的慈安堂,你所住的那片窝棚我命人瞧了,你和你的儿子宿在里头极是委屈,我老婆子这里有干净的厢房,一贯无人住,拣了给你正好。」 老太君还没说完,但竺兰已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直到昨日,她都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昨日偏偏地魏赦令她心烦意乱了,此刻再听老太太说这么番话,不明了也明了了,竺兰顿了顿,稽首叩地,只不说话。 老太君以为她这是倔,不肯受,叹了声道:「你如不肯,便把金珠这一盒子的珠宝收起来,算我赏赐给你的,你拿了去,便出府去吧。」 老太君这一盒子珠宝固然价值不菲,但这于竺兰开酒楼的心愿却远远不足,老太君赏赐人一向是手软的,有一个度,这一点阖府的下人无人不知。何况竺兰立时想到了阿宣的食宿费,还是魏赦垫着的,先前大言不惭说了要还,若领了这盒首饰把宿费还清,愈发不剩得多少。 这有悖于她入魏府的初衷。 因此竺兰没有承接,反而以头抢地:「回老太君,奴婢多谢老太君看重,跟了老太君以后,自然事事都不敢有违。奴婢有一子阿宣,年岁尚幼,除了依奴婢而居他也没处可去,老太君大发慈悲,允了她随奴婢住在慈安堂,奴婢感激不尽!」 老太君心满意足,顿时眉开眼笑。 这竺氏果然是个知情识趣儿的,知道不该妄动的心思不动,为人算得上正直。 她一心只有她的儿子,也就不会对魏赦有什么非分之念,往后在慈安堂待着二门不迈,赦儿几日见不着她,心自然就断了。 「你回去好生打理打理,我让金珠带着人过去,把东西收拾出来了,便搬过来。」 竺兰再叩:「是。」 出了慈安堂大门,竺兰心事重重,脸色凝重。不但没有松一口气,这一口反而梗在了喉咙里下不去出不得。 她自己也能察觉得几分魏赦对自己与其他仆婢不同,而她又是少数的知道他身体秘密的人,如今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慈安堂老太太那边的人,不晓得他回来了预备拿她如何是问。 老太君固然无法开罪,难道魏公子便是好啃的善茬儿?他不化身梼杌把她咬下一口沾了皮毛的血肉下来,只怕不会松口。竺兰步子放得极慢,既惶恐又冷静,心里不断盘算着等魏赦过来发难应该如何应对。 虽然他和自己的夫君生的一般面貌,可她的夫君,却从来不会对她发起脾气啊。她很难想象,在那张清俊雅逸,如同世外谪仙人般美貌的面容之上露出森然阴郁的怒气,那会是怎么一副情景。 「原来你一直怀疑你竟不是我表叔亲生!」 旷远辽夐的一片马场之上,远近结着七八座宝塔般矗落的马厩。 投壶射覆罢,众人散去,高昶这才从一直对他有所隐瞒和戒备的魏赦口中听说了这么一桩大事,脸色又红又白,变化了几转,才渐渐恢复平静,嘴唇抽搐着道:「合着原来之前那些日子,你不过一直在试探我有没有对你忠心,不会把你的怀疑说出去?」 魏赦因为纵马投壶,额头也出了一层晶莹热汗,也没绢子细细拭去。 近夏愈感燥热,魏赦信手将身上外罩的绣襟嵌着寸指长金边的皂青刻如意纹绉纱除去,于凉亭子里吹风散热,捧了一只小盅往嘴里咕咚灌着冷茶。 淡褐茶水从唇边溢出,沿着锋利蜷折的下颌角滚至凌突的后颈,再沿着那片出了汗渍,璧玉之色里淡沁红云的胸膛皮肤隐入胸骨以下。片刻以后,魏赦里头那身银锦薄罗直领袍便晕出了浅浅的湿痕。 高昶虽是男子无龙阳之好,确也心里晓得魏赦这厮在小女郎们心里无疑是勾人的。 魏赦叼着一只修长壶嘴,挑了桃花眼睨着高昶,眉峰掀动。 「魏令询,那这么说,你便不是我的表哥了?你我再无亲缘了?那你既然怀疑这个,如今又敢告诉我了?」 高昶将信将疑,直觉告诉他魏赦这厮心思不简单,至少肯定不会是因为普天之下对他最信任。 虽则,高家的小公子也不是什么大嘴巴,旁人交托给自己的私隐,他不会拿出去到处宣扬。但魏赦对他的这一番剖白和托付,还真令他震惊。 魏赦搁下茶盅,微微一笑:「因为我慢慢发觉,即便是在魏家,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少。不少人是对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告知你也是无妨。其实就算魏新亭知道了,普告世人,我也不惧,丢人的也不是我。」 第57章 闻言高昶小公子却一阵沉默,果然魏赦这狗逼绝不是因为什么手足情义对他有所高看,亏他方才心里还小小地感动了一阵,幸而及时止损,没太真情实感地以为他揣着什么好心。好一会沉默以后,他迟疑地道:「所以你是疑心这本是令萱一时一枝红杏额……她出了墙?」 一时如山雨欲来,魏赦的脸色刷地变得极其阴郁! 高昶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往后跳出两步:「不不不,我言多必失,绝不是这个意思!」 魏赦皱了眉,声音不复温润,比方才沉了些许:「我母亲不会干出这样的事,多半是另有隐情,我一直在想,魏新亭当年心里便有数,为何能容忍我母亲将我生下?」 高昶点头,深以为然。 一直以来,高昶对魏赦是自己表兄这件事深信不疑,一路站在魏赦的角度剖析问题,除了觉得他表叔魏新亭就是个渣爹以外,也以为,事情似不像是表面那般简单。侯府大海里的兄弟之情,真真假假,或多或少都掺了戒备、嫉恨,防不胜防的算计与背叛,那一个爵位人人趋之若鹜,才是常态。魏新亭膝下无嗣,照理说,他不该对魏赦这般深恨拊心,欲将他逐之而后快。 而如果,魏赦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孽种」,魏新亭当年秘密将他处置掉了,也就完事了,怎么还替人养子? 这同样也是谜团。 看魏赦这样子,这谜团至今尚未得解。 魏赦修长的两根手指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手边的茶盅之中,碧玉瓷盏教他两只莹润的指甲敲击的叮叮当当,高昶侧耳听了片刻,见他实在姿态悠闲,不禁心生佩服。 一个人若是脸皮修炼得魏赦这般厚如城墙,必要忍得苦中之苦,这一点他自愧弗如。 「你怀疑还有谁知道?」 魏赦抬眸看了一眼高昶,唇边含了点笑意:「我三叔,还有,老太太或许心里也有数。」 高昶皱眉:「可你不是刚还说,姑祖母有意给你和永福郡主做媒么?她既知晓你很有可能不是她亲孙,又怎会如此待你?」 魏赦望了一眼马厩之外的远天,江宁除碧水烟波之外,天亦是蒙着一层淡淡的如江南软琉璃般的湖水的迷离。 他仰头躺在了藤椅之上,头枕双臂,一叹:「所以,我也觉得老太太语出惊人。」 说罢他又侧目,对若有所思的高昶扬了扬唇:「不过,论心大这一点,我一直很佩服老太太,她竟替我把如意算盘都打好了,隋氏为正室,竺氏为外室,且等隋氏过了门,才能提竺氏的事。」 高昶小公子惧内,畏妻如虎,别说偷偷养外室,连光明正大养在家里的小妾也不敢提,自然没享受过酥腰软骨美人绕膝之乐,既羡慕魏赦能有这福分,又忍不住酸,劝他冷静:「我听说永福郡主知书达理,颇有贤名,只怕到时候不必你提,她能把竺氏主动给你抬了妾。其实抬妾都不算什么,关键竺氏有一子,那儿子可不是你的,到时候你怎么说?」 魏赦道:「你觉得?」 「你就说这是你早几年在淮阳鬼混时,强迫竺氏生的?」 魏赦一嗤:「便是我肯,竺氏能拿刀找我拼命。」 在她的心中,最重的唯不过阿宣,若再算上死鬼,便要再加上她那个让她无时或忘的男人。 但说起那个死鬼,魏赦的长眉生生从中一折,一手攥住了高昶的右臂,微微欠身起来,肃然道:「我初回魏家时,竺氏竟将我认错。」 见高昶吃了一惊,这件事他没说过,魏赦立刻补道:「竺氏说,她的夫君与我生得一模一样。当时我自是十分不信,但相处下来,渐渐却有了几分相信,竺氏对我无意,她没必要撒这个谎,何况这把戏过于拙劣,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瞒不过人。也是因为对竺氏心存了几分信任,我才越来越怀疑,我不是魏氏子孙。反而竺氏那个死鬼丈夫,与我或有着某种关系。」 「打住,魏令询,你现在需要弄清楚的是,你的亲爹到底是谁——那么我们就可以来想一下,在你出生以前,你的母亲额……令堂她都在何处,生前与那些人来往密切。」 这是自然。 只不过棘手之处在于,事情已过了二十几年,从头查起,根子落在大梁神京。那是魏赦现在的势力范围还暂且波及不到之处。 他看了一眼高昶,抿了抿唇,没说话了。 拄着一地晚霞归府,身上黏腻,魏赦想了一想,此去见竺氏不便,翘了嘴角,命人抬来热汤沐浴。 浴汤里下了无数皂荚藻豆,魏府大太太当家,用度无不金贵上等,这小小藻豆竟似内有乾坤,搓开来有着细润的零陵香和白芷香,沐浴净身以后,魏赦从浴桶里起身,搭上自己的缂丝云纹月白华袍,将长发松散下来,随意披于身后,以一条银锦发带松松挽住。对人身镜面左右照看,端的是玉树风流,神姿高彻。 第58章 天色已晚,屋内点燃了银龙长烛,灯树之上擎着的鱼油蜡烧出了晶莹的细泪。魏赦取了一支用六角灯笼罩护着,一手挑着灯,取门而出。 这个时辰了,竺氏或已睡下,魏赦走在路上便忍不住琢磨着,该用何种说辞来应付接下来有可能尴尬的见面。上次那句玩笑或是过火了,连他事后想想,也觉着对竺兰这妇人不该说这般轻薄之语。 她毕竟是与其他人不同。 但魏赦如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扑了个空。 她平日所睡的柴屋不但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魏赦朝里唤了无数声,从起初的试探到最后隐隐含了几分不耐烦,那胆大包天的竺氏竟都不应。魏赦耐心耗尽,抬臂砰砰去敲,仍不见人。 这时,起夜跟来的素鸾追了过来,匆匆说道:「大公子,竺氏不在那了!」 魏赦一瞬之间想了几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这一点,闻言一怔,挑着的灯火清清楚楚地照着他漆润轩朗的眉目,以及那眸中的一点错愕之态,素鸾追到近前,福了福身,道:「今日一大早,老太君便把竺氏唤去了,回来以后没多久,慈安堂那边便来了人,把竺氏行李收拾了出来,一并搬到了那边。奴婢打听了,说是老太君喜欢竺氏手艺,特留了她下来,等大公子回来,再另知会。」 魏赦一阵磨牙。 玄陵屁大消息都没有,祖母便先下手为强夺了他的竺氏,这是哪门子未雨绸缪的道理?也忒心急了点! 素鸾觑着魏赦脸色,见他蹙着修眉,挑灯的手似握得很紧,愈发不敢触逆,不再说话了。 忽然,魏赦转面便走,看路径,似朝着慈安堂而去。素鸾劝不住,又不敢劝,眼睁睁看着魏赦的身影消失在了小径深处。 但魏赦走了很远,还没到慈安堂,人却忽然冷静,于角楼西畔的花廊底下却停了下来。 老太太带走了竺氏,正是觉着他心里头在意,此时过去兴师问罪,正坐实了老太太的猜测,于竺氏也是无妄之灾。到时候她就真未必能留得下来了。 待明日起早去慈安堂问安,顺带着再问一问竺氏的事情,才是稳妥。 魏赦腾出一只手,慢慢揉了揉发胀的额头。春风湿润,尤带一丝暧昧的温暖,吹得魏赦的心却郁烦得厉害,甚至胸膛开始鼓噪发烫,他烦得一手扯落了绑在背后那条装饰的发带,面露愠色,沿着来路折返。 失眠半宿,却醒得极早,不待苏氏过来送早膳,魏赦便起了,一早把自己形容收拾得工工整整,便要往外去。 慈安堂一早热热闹闹的,大房二房的两个太太走了以后,几个小辈便留了下来。 说是陪老太君逗闷子,但实则正儿八经陪着老太君说笑的只有宜然,飒然靠在向东开得两扇白鹤腾云纹花窗底下描着花样子,脑袋支起,不时被窗外雀笼里老太君最爱的两支啁啾画眉所吸引,神情不太专注。 至于魏修吾,今早没来,被二房的太太高氏拉到舅舅家去了。 魏赦似闲庭散步于除下,过一侧青石宫门而来,明是飒然靠得最近,但最先发现且欢喜地支起了脑袋的却是宜然,「哥哥来了!」 宜然一双水圆明眸睁得大大的,欢喜无限,似白润润的杏花浸了水般,衬得小脸肤色如霜,莹白鲜朗起来,上首的老太君原本还抚了下宜然的发髻,闻言,脸色立即拉垮了下来,变得十分不悦。 魏赦靠近,先是问老太君安,老太君见他来了面色稍霁,命金珠为他铺置红绒毡毯供他坐,魏赦方坐下,老太君便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几眼。昨儿个趁他不备夺了他的竺氏去的事情,老太君心头耿耿,只怕不知轻重的长孙一早过来要说法,但见他脸色如常,似乎并无什么怨味,她也稍稍安了心。 「赦儿,一早宜然的母亲去时,还说了你的事。」 老太君起了个头,对孟氏的愚昧贪婪而鄙夷,顾着宜然在这儿,没太显山露水。 但宜然也不是什么愚笨的,听得出老太君话中之意,一想这些时日,母亲竟要张罗表姐云氏给哥哥,宜然气得简直要呕出二两血。 为此她是哭也哭了,求也求了,结果换来一顿毒打,孟氏揪着她的发辫叱骂她:「你个不知羞耻的!我上次是与你说得还不够明白?他魏赦娶妻娶谁,也与你不相干,你在这过问个什么,生怕慈安堂老奸巨猾的老太太看不出你那点鬼心思?」 宜然当然不服气,孟氏色更厉,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不知道天高地厚,冷冷道:「你还求我,莫把你表姐塞给魏赦,你可知老太太心比天高着呢,人家还压根看你表姐不上,早巴巴上赶着与玄陵王攀亲戚去了,别人永福郡主是什么身份,才貌样样将你比到了泥潭里去了!我说你连飒然都不及,还痴心妄想呢!老太太可曾稀罕你!」 不得不说孟氏的话对宜然打击极大,回去以后,宜然越想越是苦痛,伏在自个儿的锦帷中抽搭哽咽了一整晚,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加倍地讨老太太欢心! 第59章 这一大早,宜然搜肠刮肚,把所有能想的好点子,能说的好话,全说给老太太听了,祖母对她一直不甚和煦,但今日却让宜然感觉到她的温情,慈眉善目的,令她更是想亲近了。 老太君在魏赦来了以后,与他寒暄了一会儿,见魏赦始终不提竺氏半句,自己本想到捱到后来,却渐渐有些捱不住了。 魏赦见老太太渐渐地心思旁落,似出起了神,再不问一句反而弄巧成拙,令祖母多疑起来,于是跟着微笑,打了个哈哈,把前头的话题结了,笑道:「祖母,孙儿昨日里回来得晚,回来以后洗了便睡了,一大早腹中空空,正想让竺氏熬点粥膳,岂料去叫时,却被告知她不在了,而是来了祖母这里?」 老太君回神看了一眼魏赦,「噢」了一声,「是有这回事,竺氏的莼鲈做得甚好,奶奶嘴馋了,这才把她调来,那竺氏心里也是千肯万愿的,一拍即合便说定了。赦儿孝顺,一向是不会和奶奶顶嘴置气是不是?」 这一个下马威下来,由不得魏赦说不是。他慢慢将头一点,又是一笑:「是,区区一个厨娘,魏府里多得是,手艺再好,勉强入眼,但祖母说要,赦儿哪能不依,只是有些突然,人好端端的在我跟前儿,突然就走了。」 老太君睨着他,口气颇是语重心长:「赦儿,不是奶奶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是把你的心思用在正道上才是,待成了家,便去立业,你书文学得不好,但跟着你二叔去,却没有什么不可的。」 再不久,魏公桓便要调任州任武官,武官手底下可用之才便多了,不需要通文墨,只要有一个好的身体底子便可以,照魏赦从前上蹿下跳的猴儿脾气,拉进营里去锻造个一两年,把性子磨稳重了,这是再好不过。 魏赦微微皱了长眉:「祖母,赦儿前日才说过,无心去玄陵求亲。」 宜然本蔫头丧气着,一听魏赦这话,眼睛如冒雪光,立时便抬起了头来,充满希冀地望着魏赦。 「此事再议。」人前脚才去了玄陵,只传了一些话过来,玄陵郡王没说对魏赦不满意,但确实八字还没一撇,老太太也不肯太乐观,只不过见魏赦一心拒绝自己为他操心置办婚事,多少仍是不满,脸色便沉了下来。 宜然趁机敲边鼓,抱住了老太君的右臂,娇慵哼哼道:「祖母,哥哥离家几年,如今才回来呢,也不急着这一时就办婚事,何况玄陵山路迢迢的,去迎亲都要走上一两个月,来来回回多麻烦。永福郡主虽然是好的,可她身份高贵,未必就肯嫁到咱们江宁来啊,要是她以后端着,给哥哥气受呢。」 魏宜然这无异于是火上浇油,老太太早把这事放在了心坎上,如今一个两个的都出来不赞同,顿时也火大,皱了眉道:「待玄陵传回消息,是向好的,便定下来,谁也阻不了!」 一语落,满座皆寂,连挨着花窗执朱笔凝神思索的飒然,也吃了一惊。 啪嗒一声,朱笔落在了素绢上,那绢上本好端端的开得正浓烈雍容的牡丹,顿时被抓破了美人脸,功亏一篑。 ☆☆☆ 竺兰打了水,把灶台烧热了,放上精美的缩编笼屉,一层一层地嵌套上去。蟹黄包、灌汤肉包、胭脂烧麦、竹肉饭,每一层都不带重样儿的,放好食材,将手清理了一边,便蹲在灶台旁放柴。 慈安堂的小厨房里没什么人,竺兰一来,她们便心安理得地将这块儿方寸庖厨地方让给了她,都去寻了别事做了,顺道儿在一向舍不得打赏的老太太跟前露个脸,盼老太太慈心大发。 灶台的火撩得明旺,一股烟气熏了出来,把竺兰清丽白皙的脸蛋染上了淡淡柴火黧黑之色,她呛得发出了低低的咳嗽声。 身后那道格扇门,却突然被什么蔽住了光影,竺兰讶然回头,只见魏赦修长玉立的身影,半是闲散、半是正经地依靠长窗边,双臂环抱于胸膛,静静地睨着自己。 他脸色莫测,失了惯常装点的假笑和轻薄无赖的神态,竺兰反而惴惴,低头把柴火放了,却没理他。 魏赦挂不住,板起了脸朝她走了过来,「竺氏。」 他声音低沉,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阴郁。 竺兰再要放柴,玉臂却被一只手重重捏住,捏得胀痛,竺兰低呼了起来,魏赦却道:「一声不吭跑来了这里,教我碰着个人去窝空,你好大的胆子。」 他磨牙说道。 竺兰确实感到万分歉疚,但,「这是老太君的授意,非我主动攀附。」 「呵,」魏赦从牙缝中挤出一道冷笑,「是么,祖母却说,你和她两厢情愿一拍即合,知会我一声都没,拎着行李便马不停蹄地到了慈安堂?怎么着,老太太开你的酬劳竟会比我的多?」 你这无知妇人,知道我有多有钱多大方么!魏赦简直越想越是郁闷,他待这个妇人可不薄。 「魏公子……你松开些,你弄痛我了……」 第60章 竺兰蹙着细细的绢好秀眉,嗓音细得犹如四月天的莺语,魏赦见她目光躲闪,面靥上浮着朵朵彤霞,不知是让燥火烤的还是出于羞愧,魏赦鬼神使差的,冲她发不了一点火。 平生最恨阳奉阴违之徒,最恨八面逢迎之辈,看不惯他们两面三刀,唯利是图,朝济而夕设版,倒戈刺向自己。但对这竺氏,他真是发不出什么火,让她语调轻柔地一哄,甚至不用哄,喊两声疼,他都心软成这样。 他很清楚自己是栽了。 正如高昶所担忧的那般,俏寡妇门前桃花多,明明也没使什么手段,怎么竟能这么勾人。 之所以不肯答应老太君让她娶永福郡主的好意,除了是出于心头某种萦绕不去的怪异之感,仿佛是因此便会背叛了什么一般,更是因着,日日在他跟前站着的竺氏。 竺兰见他松了手,自己用另一手捂住了被魏赦捏痛的淤红处,细皱的眉头略略松了下来,望着魏赦道:「大公子你放心,你的事我只字未提,不会对任何人说去的,至于老太太这边,确实是我自愿过来的。大公子当然有钱,打赏我们这些下人更是大方,只是……这不是长久之计。大公子一定也还记得前几天我对你说的话,我真的不是骗你,你和……亡夫,真的太过相似了,我一个身份卑贱的未亡人,自然不敢对着魏公子幻想些什么,只是……」 连她自己都不敢保证,以后不会有任何时候,把魏赦当成一刻的夫君的替身。 这既是对魏赦的唐突和亵渎,也是对自己夫君的背叛。 她不能那样。 她小心翼翼地别过了脸,目光瞅向别处,几乎不敢再看魏赦的双眸。 魏赦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薄唇微微发白。 过了不知多久,竺兰已感到很不自在,魏赦却突然一笑,道:「我饿了,早间寻你不在,突然食之无味,听说祖母把你弄来了这里,才想过来蹭口饭吃,有早膳没有?」 竺兰抬目,只见魏赦身后,金珠迈了过来,似在张望打探他们俩。 竺兰会意,立刻点头说道:「有的,已熬好了鱼片粥了。」 不得不说竺兰的手艺是好的,煎得两面金黄的鱼片嵌入米粥之中,撒上一圈翠绿的葱花,细细的油脂润入米粥,好吃不腻,入口香滑。魏赦就坐在小厨房里吃着,看竺兰忙前忙后地撩灶火。 瞥眸,见金珠仍是不走,魏赦含了一口热粥,含混道:「先去吧,我用完了粥立马也回。」 金珠得了保证,这才去了。 水雾氤氲朦胧,几乎盖过了笼屉,竺兰取了最上一层的蟹黄包,这是她最拿手的,规规矩矩端给魏赦,又把屉盖上,等过会儿迭罗带人来取。 魏赦瞅着精心包成了栩栩如生的小老虎状的蟹黄包,皱了皱眉,一时竟不忍下筷,又看了眼竺兰,俊脸凑了近来低声道:「竺氏,你只要说一句想跟着我,我立即向祖母把你要回来,我有的是办法。你快说。」 竺兰起初是微愣,但魏赦的面孔竟已不知不觉突破了安全距离,离得分外近,几乎便要贴住她的秀颊,他的呼吸温热带一丝湿润,清隽而异美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 竺兰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要将他推开,但还没下手,魏赦这厮竟靠得更近了,嗓音也愈低:「竺氏,嗯?」 她当然不肯说。 她为什么要跟着他? 诚然魏大公子骄奢成性,出手大方,但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好处?他喜怒无常,行事也不正经,动辄撩拨女子,连她这样的已婚妇人都不肯放过,竺兰对他的品行并不信任。 再者,若是自己也罢了,他又来逗她的阿宣。也不晓得他给阿宣灌了什么迷魂汤,儿子小休那晚,躲在温暖的小被窝里,说了无数魏赦的好话,小嘴儿甜得令竺兰心里酸得古怪。阿宣可都没用那些「很好很好」的话来形容自己。 第三,就是宣卿的原因了。 一个与自己夫君面貌十成相似的男子,日日就在自己跟前这么晃着,如何能不起邪心? 思来想去,竺兰对于自己离开临江仙,没半分的后悔。 竺兰正色凝着魏赦,道:「魏大公子,我不想。」 魏赦的眉宇有不易察觉的紧绷,竺兰话音落地,便仿佛眉心那条丝弦被镊子骤然夹断了,眉头一松,眼中却起了狂怒之意:「你不肯?」 他现在还非常克制,但已是心躁难安,脸色也慢慢变得沉郁。 竺兰默不吭声,等到魏赦稍稍消了些气,脸色似没那么可怕了,才把头缓缓点了一下。 她点头!她居然还敢点头! 魏赦简直怒火攻心。就这么不愿跟着他? 他讥诮地说道:「到老太太跟前伺候着又能有什么好?前两天我问白神医,才知他为魏家上下兢兢业业十几年,在老太太这里竟然连金子也没见过。竺氏,你眼皮子不浅,就不想到江宁开酒楼了?跟着老太太,恐怕你一辈子也攒不了这个积蓄。」 第61章 竺兰淡淡道:「到时候,出了府我就可以去贷。」 她的嗓音天生柔软细腻,自带平静,如秋日洒满落叶般的湖水平和。因此她用这般仿佛什么都不挂心的神态说话时,她话中那种淡泊无争、不骄不躁的意思,竟很能取信于人。也正是这般,魏赦就更恼火了。 利诱都不成了。他堂堂七尺男儿,还能怎么更无耻一些呢? 魏赦最后是扬长而去的,去时脸上余怒未平,走得步履如风。 他走以后没多久,竺兰一人靠在小杌子旁沉思了片刻,什么也没做,似乎什么也无心做下去了,不过多时,迭罗命人来取早膳,竺兰才总算恢复了神采,忙前忙后地把慈安堂的早膳料理毕,下去歇了。 老太太为她新置的厢房,比原来的窝棚又要敞亮不少,支摘窗外便是四方庭院,庭下尽态极妍地立着一棵梨花树,眼下春芳已歇,树上惟余翠绿满树的叶,如一顶亭亭蓬勃的冠盖,从这片冠盖可以想见当日满庭飞梨白,皑皑如银霜的盛况。 屋内陈设不一而足,甚至并不逊于主人家多少,一扇绢纱绣紫色鸢尾的四页屏风,一面虽未添置多少物件但看着干净整洁的博古架,博山香炉未燃,但单是摆放着便有典雅之范了,这都让竺兰受之有愧。那张打得结实的架子床,悬置的两侧藕红色帘帷,挂着香囊络子,将屋内渐染上点点的丁香气息,更令竺兰每晚睡着,都惶恐扯破了。 这一辈子都没睡过这么好的屋,老太太虽然或有自己的打算,但对她确实很好了。 只是竺兰一时也没想到,老太太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厨艺,还能是为了什么让她到慈安堂伺候。 这边的人八面玲珑如金珠,对她似乎也怀着某种戒备,这令人并不舒服,但竺兰心思敏锐,就是能察觉到这种她们俨然如防着外贼般的戒备,自然,她要问什么,她们也都是不肯说的。 膳毕,迭罗传来消息,说是老夫人又要看赏,请她过去。 竺兰应话,随迭罗到了慈安堂正厅。 两位小姐还没离去,飒然在堂屋外头逗画眉鸟,鸟儿小巧的红足上用细金丝拴成精致的结,飒然的指头一扔,画眉鸟便活泼地凑过来,一嘴把她投的鸟饵叼住。 鸟儿很是活泼,所以慈安堂这里常是热热闹闹的,正这时,飒然便瞧见几个翠绿粉红衣衫的丫头们引着竺氏过来。飒然投食的手停了一把,讷讷看向屋内。没想到倒让她看着一个奇景。 她素来心眼儿多的三姐姐,一见着竺氏,便拉长了脸蛋,眉目之间露出毫不掩饰的憎恶神态来。 飒然小小地吃了一惊。 没想到魏宜然对竺氏竟有这么大的敌意。 可她却觉着竺氏很好啊,相貌好,说话客客气气,最重要的,她的甲鱼汤熬得真真好!飒然馋了一会儿,又想起母亲的交代,匆匆拨了鸟笼,也追入了正厅。 祖母赏了竺氏一匹新裁的酒红洒金缎子,色泽深些,花样子也是老式的秋枝对鹊纹,一向是三四十岁的妇人婆子们穿的款样。竺氏年轻貌美,又有着天然去雕饰的清润秀美,着这红色,难免不伦不类,穿不出女人正当年华的风情之美。 宜然很满意,暗暗地捂嘴发笑。 飒然在竺兰背后站着,对奶奶赏的东西纳闷不已。但很快,她便又看到,竺氏竟诚恳地谢了赏赐。她就更是疑惑了。 而奶奶却微笑着说道:「竺氏,你的衣裳太素了一些,我老人家老了,就见不得缟素颜色,慈安堂里没这么穿的。日后,金珠裁了衣裳的缎子,我一样都允你一份。」 飒然吃惊地想,金珠姑姑她都快要四十岁了啊,衣着无不是老成灰旧,竺氏如此貌美,奶奶简直就是强人所难! 但竺氏却又顺从地答应了下去:「多谢老太君赏赐。」 她福了福身,慢慢地闭上了眼。 来时还不知道,或者说还不太肯定,但现在,她已完完全全明白了,今日她之所以在老太君这里得到了这般的恩典,全是因为那个魏大公子。 就连她一身青衣素裳,老太君也看不惯。 再想到这几日隐隐约约听人说道的事,竺兰想她或许是明白了。 耽误了六年终身的魏大公子,他要娶妻了。 ☆☆☆ 却说魏赦气冲冲回了临江仙,青天白日的却要沐浴,素鸾等人都大惑不解,傻了眼,等魏赦在屋中暴怒,传出砸坏了什么金贵瓷器的砰砰动静,她们这才惊恐地纷纷去准备。 这帮笨手笨脚的下手忙了不知多久,魏赦才下了浴汤,整个人如泡在一锅沸水之中,越泡却越是郁燥。 没两下,汤桶里的热水让他搅和得满地都是。 冷静了下来,魏赦揉了揉眉头,一动不动地靠住了浴桶边沿,闭目,宛如睡去般沉静。 第62章 屋外没有了扰人的动静,只剩一缕淡淡的香风擦了过来,沿着他的鼻翼滑了过去,魏赦依旧维持着仰靠的姿势不曾动,闭目眼前都是竺氏清秀婉丽、水滑如嫩豆腐般的面庞,挂着一丝红晕,有着欲说还休的旖旎娇柔。尽管他并没见过竺兰露出那般神态,但他这几日偏偏不住会想。 甚至还有更恶劣的。 他对她有一种冲动,深深压抑在血液骨髓深处,于火烫的岩浆底下尖刻咆哮,时刻呼之欲出。这种冲动,除了包括想要不计代价地对她好,更想……得到她,让她完完全全变为自己的女人。 他是魏赦,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在世人眼中魏令询也不需要做什么君子。如果他想,巧取豪夺,威逼利诱,什么法子都有,也不会令人意外。只是,他却不能这么做。 他想要的不光是她的身子,身子远远不够。 可这不识好歹的妇人,她竟拒了自己。她今日竟拒了自己? 难道在她的心目中,自己虽和她的死鬼男人生得一模一样,却还比不上她那个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让她们母子吃尽了苦楚的窝囊废? 这岂不是荒天下之大谬? 他可是魏赦,明面上,他是魏家的嫡子,魏家爵位世袭罔替,如果他想,把魏新亭从这里扳倒弄出去,自己替了他也不是难事,实质上,整个南直隶白道说不上话的事,都归他管,也就是他心地纯善,否则她就是要杀人放火,他也照样能为她办得滴水不漏,官府也抓不住马脚。 他这般的男子,待她一个无知妇人这么好,豁出了心思讨好她的儿子,想方设法地接济她,又搞定阿宣的食宿,又借着孟氏发难送她实质价值千两的玉佩。 她竟一点都不领情! 她跟了老太太跑了! 一想魏赦便忍不住磨牙。指尖攀在汤桶两侧,这时因为水雾氤氲,于指腹处凝出了点点露珠,哗啦一下,被魏赦粗鲁地起身而拂落,而后,伴随着他更衣的动作润入了丝织物细腻的经纬之中。 魏赦在寝房里披着湿法靠在圈椅上坐着,复沉思了片刻。 短暂的静默之后,他忽然灵光乍现,再过一日,书院大休,那小家伙又要从白鹭书院回来了! 随后他便想,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先栽的是自己,可不得认么! 这念头劈进了脑海里,便一发不可收了。 他要回忆一遍,那个小崽子喜欢些什么。 闭目便是阿宣胖墩墩的小身子坐在自己臂弯里,与他共看江宁宣华火树银花的绚丽之夜。他记得那晚,为他买了不少的零嘴,起初他还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说不肯要了,待发现他干爹有钱以后,立马改换了一副嘴脸,化身饕餮,一面买一面吃,那晚上把肚子吃成了皮球才圆滚滚地溜回他的宿楼。 他最喜欢什么呢。糖狐狸?面人儿?梨花酥?芙蓉奶酪?那都极易得到,一样买一大包就是了。 魏赦的虎口掐着下颌角,修长如玉的拇指搓着食指,发出轻细的摩挲声。 除了贪嘴,便是贪玩,小孩儿纸鸢木马,大孩儿连弩雕鞍,也难不倒魏赦。 如此一想,把她视若命根子的小孩儿拿下简直是易如反掌。 魏赦的心情总算没有那么坏了。 倒是屋外,忐忑的下人一直没等到公子屋里的灯火彻底坍灭下去,望着屋内透出碧纱笼的耀耀灯烛光,面面相觑,唯唯而已。 这时终于传来了大公子仍旧怒火未平的声音,但已算冷静了不少:「素鸾。」 素鸾作为被公子点名的丫鬟,登时成了众望所归,硬起头皮战战巍巍地入了门。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先生的声音苍老而温和,十几扇支起的菱花格子窗内,二十几个梳着垂髫的小孩儿摇头晃脑地背诵诗歌,童音稚嫩清脆。 先生睁开眼睛,看向满室内的小孩儿,日光斜坠入后山层峦,窗外的木兰垂着如玉盏修长的花萼,千朵万朵压枝低。因为今天便要休沐,大部分人心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一张嘴巴还在教室内跟随着先生动,先生也甚是无奈。 而在这群还很小很小的黄口小儿中,先生最喜爱的便要属阿宣,他手握折扇,慢而悠长地打了一下跟前桌案,道:「阿宣。」 「有。」 小孩儿立马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对先生行了一礼。 先生笑眯眯地道:「阿宣,你来背《将进酒》给大家听。」 阿宣敬诺,有模有样地又是一个揖礼,对同窗也是一礼,随后,小身板一正,稚幼而不失严肃的童音隐隐地透过疏窗传去。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魏赦拾级而上,迈过渌波滟滟的一池子碧水,于石桥之上忽然停了下来。 第63章 对岸山石矗立,数楹修舍后怪柏丛生,其实春阳正偏斜朗照庐顶,门前几支新发的晚木兰似霰珠般纷纷迸绽,零碎如玉。 他认出是阿宣的声音。停下来看向那座没甚么不同的教室,轩窗大敞,露出里头几十个小孩儿圆滚滚的毛脑袋,他的便宜儿子阿宣,正是那室内焦点。视线偏移,只见上首,先生倾耳听着,掌中折扇和着节律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书案。 「岑夫子,丹丘生……」 不知不觉竟已听到了这里,魏赦的嘴唇微微翘了起来。这小孩儿随他,过目不忘。 《将进酒》虽是名篇之中的名篇,且作为读书人,若说背不上一首李杜名篇,那也枉读诗书。但这首诗却并不是阿宣这般的入门学童、四岁小儿需要备得滚瓜烂熟的,他才四岁,能够背得句读清晰字字流畅,已是大不容易,难怪先生喜爱至此。 竺氏一心开酒楼,为了她的儿子出人头地,她鞍前马后废寝忘食,若这孩儿不争气,那她可真是太命苦了。 没想到她那个没什么本事的丈夫,竟能生出这么一个惹人爱怜的儿子,令魏赦隐隐有几分嫉妒。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魏赦恍然之间回过神,那边童稚的声音已落地,一片寂静之中,他听到先生对阿宣赞不绝口,又是微微一笑,便在室外等候着。 再过一炷香的时辰,阿宣便可以出来了,他想。 「魏公子。」 身后有人唤他。 魏赦负手转身,面前慢慢走近一人,约莫耳顺之年,着鹤氅道袍,须发银白,精神矍铄,看得出保养得当,身子骨非常结实,且这副面容与往昔所见并无太大变化。魏赦微微弯腰,笑道:「山长。」 严山长看向他,又看了一眼屋内静坐读书的学子们,脸色温和:「有一封信,有人让老朽转交足下。」 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封用烫金纸封缄完好的信,上书:魏赦亲启。 魏赦从善如流地接了信,扬唇:「看来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竟能使得动严山长作为信差,他约我何时相见?」 「信上自明。」严山长淡淡道。 魏赦从前亦是白鹭书院学子,甚至可以说是最为出色的门生,严瑞一向以为自己也不过是个俗人,若能得魏赦将其收作关门弟子,将来飞黄腾达,桃李下自成蹊,白鹭书院之名必将更发扬光大。可惜,可惜。 除却「可惜」二字,他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字眼适用于魏赦。 山中传来撞钟声,苍苍杳杳。 魏赦看了一眼腾起炊烟的层峦,薄唇压平了一些,双掌夹着信拜别严瑞:「失陪,在下要接儿子去了。」 说罢魏赦便沿着布满了落叶的小径踅了过去,身影渐渐消失于了古道柏树影里。 阿宣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背着他的小书袋,才走到门口,突然便撞见假山旁长姿孑立的魏赦,阿宣先是一惊,随后圆溜溜的眼珠迸出了惊喜灿烂的光芒,甜甜地亮出了一口雪白乳牙:「魏公子!干爹!」 阿宣迈着两条胖墩断腿,活像个皮球朝魏赦活泼地滚了过去,小脸蛋上沾了墨迹,脏兮兮的,两臂一把抱住了魏赦的大腿,没一会儿,两道黝黑的墨印子便蹭到了魏赦纤尘不染的雪银苏锦裳服袖口上。 「……」 魏赦弯腰一把将顽固的小萝卜抱起来,看了眼周遭。 四散而去的阿宣同窗,都用一种既惊怔又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自然了,他们应该奇怪的,因为书院有规矩,凡家长来接孩儿散学,都是不得入院的,除非是书院之中人。阿宣一向寒酸,书袋都是她娘亲用毫不起眼的破蓝布缝制的,没想到他的爹竟会是面前这个看起来得罪不起的显贵。 魏赦自然不介意阿宣当着外人面称呼自己,当下抱了阿宣往外走:「给你的零嘴全买好了,都放在你的小船上,今晚上让你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满载而归’。」 阿宣欢喜无边,「阿宣好喜欢干爹呀!」 小崽子有奶就是娘,几包零嘴儿便能哄得服服帖帖,他怎么还担忧拿不下他的娘亲呢。魏赦支起笑容,抬手在他的脑袋瓜后温和地揉了一把。 「不过,娘亲来了发现我不在,该怎么办呢?」 阿宣才出白鹭书院,立马良心发现想起了竺兰。 「放心,你娘亲很快会跟来的,我们在船上等她。」 听干爹这么说,阿宣便彻底放心啦,迫不及待地要吃他的酥糕了,恨不得立刻飞到船上去。 上了小船,阿宣便似一条游鱼儿到了水里,撒欢儿似的,拆卸魏赦买给他的零嘴,挖到一包栗子糕就狼吞虎咽起来,塞了满嘴的栗子糕,吃得嘴边全是碎末儿。 魏赦伸臂护在阿宣背后,以免他吃得兴奋,朝后仰倒跌入水中。 第64章 江宁多水,魏赦自幼便习弄潮水性绝佳,堪称浪里白条,但毕竟四月天气,湖水尚冷,况且阿宣还这么小又不会闭气,只怕万一。 见他嫩红的小嘴巴上沾了无数碎碴,还浑然不觉,依旧只顾着吃,魏赦不免失笑,伸出食指凑过去,用指腹替他刮去嘴边的碎末。 阿宣将栗子花糕举给他,大眼睛认真地望着魏赦道:「干爹也吃。」 魏赦微微蹙眉,看了一眼被阿宣魔爪乱揉碎的精致糕点,没甚么食欲了,故道:「义父不吃,这都是义父给阿宣的。」 阿宣感激涕零,大口嗷呜吃了,软糕竟咀嚼出了脆骨的声势。 魏赦又是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阿宣,义父问你个事。」 阿宣捧糕点的小肉手停了一停,仿佛感觉到魏公子瞅自己的眼色愈发和悦温柔了。 「你娘亲喜欢什么?」 娘亲喜欢什么?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阿宣搔了搔脸蛋,用舌头舔干净爪子,陷入了沉默。 ☆☆☆ 竺兰等到启蒙斋最后一个学子出来,也没见着阿宣,焦灼地在白鹭书院大门口踱来踱去,直至最后那小孩儿被她娘亲抱着便要走,竺兰再也忍不住,朝那年轻的妇人问了情况。 小男娃靠在娘亲怀里,问竺兰:「你是阿宣的娘亲吗?」 竺兰点头。 小男娃于是指了指外头:「他最早走的,他爹爹带他离开的。」 「爹爹?」竺兰愕然。 「对啊。」提起阿宣那个看起来出身不凡的爹爹,小男娃们心中无不羡慕嫉妒,他的小脸红扑扑的,既兴奋又崇拜地说道,「我们亲耳听见的,阿宣对他喊了‘干爹’的!」 干爹…… 竺兰的眼角抽了一下。 那妇人见她脸色不妙,怕孩儿惹上什么官司,飞快地掐着儿子的小腰将人抱走了。 短暂的愣住以后,便是半晌的静默,竺兰回过味来,既惊讶,又愤怒,无耻!魏赦简直是无耻之极! 询问了白鹭书院的阍人,得知魏赦今日确实来过,而自己也没冤枉了他以后,竺兰的愤怒简直濒临绝顶,火冒三丈。她想到这几日,阿宣对魏赦的无数巴结和奉承,讨好得令竺兰简直怀疑,就算让一个毫无干系的人给他当后爹,他也千情万愿。 她沿着来时的路折了回去。 此时两岸海棠殂谢,水面花影重重,上次来的地方,还静静地泊着舟楫滞留不去。竺兰到时,凝睛一看,可不是魏赦与阿宣是谁! 那厚颜无耻的魏赦,还用他的臂膀护着阿宣,摸她儿子的脑袋,简直快凑成了父慈子孝的温馨画面。 竺兰气得发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人已经停在了水岸的舟边。 魏赦见小阿宣突然露出惊恐的神情,回眸看去,竺氏正于风日里站着不动,一双美丽的眸子瞪得发红,似要活吞了自己。 她虽出身贫贱,但静容守礼,也只有阿宣的事,会激起她这么大的怒火。而他就像那种没长开也没脑子的恶少年,见她恼怒,竟会很得意。 不过,很快魏赦的目光便停留在了竺氏的一袭罗衣上。 江南地道的苏锦,针脚绵密,收工细致,缎料质地坚实、花纹浑厚优美,并不需辨认,一眼便可以瞧出。但质地是一回事,色泽款样却又另说。她身上所穿的这身赭红刻丝八团云纹连珠的裳褂,便是时下稍微有点品味的半老徐娘也未必肯穿了。 整体上,像个一夜得了势,却因为不晓得流行而胡乱追求奢华的暴发户。 魏赦看着既想笑,又觉有几分古怪。 还因为她气鼓鼓的,觉得这四周春色突然都变得可爱了几许。 「娘亲!」 阿宣目露惊喜,之前一直有愧疚不安,因自己坐在树荫下的小船里吃着干爹买的糕饼,娘亲一个人找不着他,说不定急也急死了,一抬头,晃然见到娘亲就在眼前,阿宣惊讶万分,忙乖觉地举起满手糕点,「娘亲,阿宣都吃不完呢!分给娘亲吃!」 竺兰没客气,双足轻巧踏上了轻舟。 她真不明白事情已败露,魏赦应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来吧,他怎还能如此言笑自若仿佛没这回事地在这坐着?在魏家,他是主她是仆,对魏大公子她敬着,但谁要是动她阿宣,她不光可以六亲不认,甚至敢犯上作乱! 「阿宣为什么唤魏公子‘干爹’?」 她压着一丝火气,清润的眸睁得发红,带了几分隐忍怒视魏赦。 魏赦一怔,随即想,哦,原来她是为此而来。 这事瞒不住,魏赦知道,且不说白鹭书院这边,就阿宣一人,他人小,嘴巴不牢靠,有奶就是娘,迟早有说漏嘴的一天。但魏赦以为,以他的能耐,这段时日里头,竺氏已犹探囊取物般得手,届时软玉在怀,他便再委婉与之相商。 第65章 譬如,阿宣年纪还小,他需要一个能够护持他的父亲云云。 竺氏爱子,想想,她是极有可能顺理成章地应允的。 看来并不是他高估了自己,而是他小看了竺氏。 当下魏赦懒洋洋地靠在了船舷边上,似笑非笑地望着竺兰:「阿宣他心甘情愿的,我也只好勉为其难。是吧阿宣?」 魏赦摸了摸干儿子的圆如皮球的脑勺儿,阿宣啃着糕点点头如啄米。 竺兰无语了。 她知道,定是魏赦这厮用美食诓骗阿宣! 可怜阿宣人小涉世未深,家境贫寒,以前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梨落斋的零嘴于他而言俨然龙肝凤髓,小孩子是非观念淡薄,凡允他美食,又看着对他无害的,他都会一律视作大善人,魏赦当然也不例外。 若只是哄了哄阿宣也就罢了,诓她儿子认贼作父,这就是变态! 阿宣他只有一个父亲,那便是他的生父,宣卿! 竺兰怒从心中涌,秀颊鼓得彤红,袖中双拳忍不住攥起:「魏公子!难道是我前日与你说得不够明白?我盼着你离我儿子远一点,你是帮了我,让我当牛做马我也绝不说半个字。魏府门槛比阿宣的人还高,魏公子若是喜欢阿宣,就请不要让他成为别人攻击的靶子。」 竺兰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阿宣虽然听不大懂,但娘亲话里对干爹的不满,他却能察觉出来,于是手里的栗子花糕不香了,扑通掉落在了船上。 他睁着一双大眼,既困惑,又害怕,左看看娘亲,右看看干爹,惆怅无比。 魏赦就在船便靠着,桃花眸不咸不淡地凝视着竺兰:「你瞧瞧,吓着孩子了。」 他坐了起来,替阿宣拍打着背,大掌抚得慢而温柔。 竺兰气不打一处来,越看越是火大,见魏赦这厮死皮赖脸不撒手,顿时咬了牙,箭步冲了上去,小船儿被她一双玉足踩得摇摇晃晃,水面翻涌起一股激荡的浪花,魏赦担忧船翻他们母子受难,双臂扶住了船舷施力稳住。 也就这一个当口,竺兰将她的心肝宝贝夺了回去。 魏赦凝望着她,却只见竺兰目光不善地瞪着自己,顿生无奈,「这件事,我非有意。」 人证俱在,还非有意?这么容易便能洗脱罪名,还要府衙做甚么。竺兰毕竟不是傻的,若说情不自禁对阿宣好,偶尔露出端倪,那可以说不是有意,都诓她儿子叫爹了,还能是他一个不留神造成的? 竺兰气得昏头涨脑,但儿子真正回了自己的臂弯底下,这时,却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平心而论,魏赦乃是江宁首屈一指的贵族富户魏家公子,哄骗她的儿子,除了是因为真心喜欢,难道还能是为了利用他做什么不成? ……等等,利用。 一个不可能的念头却成了形骤然地闯入她的脑中,思及这段时日里于魏家种种,魏赦出格的亲近与戏谑,竺兰心跳仿佛为之一滞,继而,她用一种难以言喻,在魏赦看来既羞怒又震惊的目光盯着自己,似乎要把他的俊面灼出个烫洞来才肯罢休。 魏赦一怔。 短暂的惊讶过后,他疑心她是不是猜到了什么了,继而耳朵尖露出一丝可疑的红云。 诚然他是没安好心,但他对阿宣的喜爱是真,作假不得,也不必扯谎。 「魏公子,你坦然相告,你是不是借着阿宣欲……」 竺兰一咬牙,见魏赦怔忡了一瞬,自己竟说不下去! 万一不是呢,他没那心思呢,当面喝破心思岂不尴尬? 但她却再一次低估了魏赦的厚颜无耻,没想到他竟状极认真地点了下头,「我是很想给阿宣当继父。」 「……」 竺兰简直要气晕过去,他简直就是无耻、下流! 魏赦又望了一眼竺兰,她一袭赭红老式女裳,因缎面华贵,衣袍亦是无风而曳,动若更深月色下覆满紫薸的潮水,那一双如隔了水雾般的明眸,更是令魏赦有几分心旌摇曳,灼然发烫。不知不觉,他耳上的红晕已蔓延至耳垂,且多了一路蜿蜒的趋势。 但他脸上依旧是那般的自如而从容,轻拨了一下船面以下不住荡漾的渌波,笑道:「我以为阿宣记我名下,将来不论求学,还是入仕,终归都可以少走弯路,或许还有捷径,也说不定呢。我只是认他做了义子,不是杀人放火,也没强迫于他,于你们母子还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呢?你说是吧,兰儿?」 兰儿…… 竺兰咬住了嘴唇。 为什么从魏赦这无耻之徒嘴里念出这二字,居然与夫君的缱绻温柔那般相似。竺兰恍惚了片刻,再看向魏赦那张永远挂着不那么正经的笑容,白瞎了一副天然好五官的脸,怒火直冲颅顶。 她瞪圆了眸:「你唤我什么?」 第66章 「兰儿。」 这厮还真就这么厚颜无耻,又喊了一声。 竺兰咬牙:「不要这么唤我。」 魏赦眨了眨眼,露出一丝委屈:可不是你要我唤的? 竺兰一刻也与这厮待不下去了,她只想带着儿子上岸,离了这祸害。从前不觉着有什么,现在,就连是否还要继续留在魏家,她以为,也必须要纳入考虑范围了。 她弯腰一臂扯起儿子幼嫩的胳膊,将他往岸上拖,「咱们回家,以后记得不许跟着这人。」 阿宣习惯了娘亲的强势,哪里敢说半个不是,可是就这么走了,那干爹今日给他带的零嘴不就全吃不成了?阿宣回望了一眼散得满船皆是的栗子花糕碎末,忽又想起方才囫囵吞糕时那留在齿颊间挥之不散的淡淡甘甜芳香,馋虫情不自禁地被勾了出来。 还没上岸,竺兰感到自己的手掌似被什么扯了一下。 她惊讶回头,只见阿宣一动不动巴巴望着船上的魏赦,小嘴念念不舍地砸吧着回味什么。 没出息的还惦记着别人的饵!竺兰又惊又怒,顿生一念,魏府是不必再留了。等回了以后,她就考虑如何带着阿宣离开魏家另谋营生。 阿宣突然挣脱了竺兰的手,她掌心一空,只见那小没良心的竟朝着魏赦所在的轻舟奔了过去! 「阿宣!」 他终是没能回头,一头扑进了魏赦敞开已久含笑等候的怀抱之中。 竺兰气得胸膛不住欺负,一双眸子顷刻之间便红了。 养了几年的白眼狼,一朝便踢开了糟糠娘。竺兰委屈得眼眶发红,袖下的手攥得生紧,甚至发疼。 阿宣却从魏赦怀里起身,两手抓住了零嘴包,停了停,似斟酌着什么,末了,用一种极小心极忐忑的口吻问道:「娘亲叫我回去了,阿宣还可不可以把它们都带走?」 魏赦看了一眼小孩儿身后悲愤而克制的他的娘亲,忍不住低低笑开,笑容舒朗绚烂:「阿宣,再叫一声干爹好不好?」 叫一声干爹就可以有糕饼吃,这也太便宜了。何况干爹这么好,这么英雄,阿宣崇拜仰慕至极,立马从善如流地糯糯唤道:「干爹干爹干爹!」 他竟然还在诱哄她的儿子! 而魏赦则面露得意般,似挑衅地对自己挑了一侧轩眉,仿佛在说:你儿子不仅认我为父,还认得殷勤呢,可不止唤了一声。 「我与你拼了!」 竺兰突然暴起,一跃跳上了船来,挥着小巧玲珑的拳,就要朝他砸过来。 猝起不意,船被踩得两面摇晃,颠簸动荡不已,阿宣人小立不稳,摇摇晃晃的呼喊了几声,险些就要一头栽倒在水里。而竺兰这一去竟没能刹住,也压根无法刹住了。 电光火石之间,一条臂膀突然伸出稳稳地托住了阿宣的肩背,将他牢固地按在了船上。 见儿子已确定无恙,竺兰稍稍放了心,可这几步去势太急,船虽是被魏赦顷刻之间用千斤坠稳住了,她人的去势也没缓下来,双膝往前一滑,便顺着船舷倾倒,「噗通」一道极响的落水声,砸得魏赦一懵。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干儿子,眸露错愕。 但也只是一瞬之间,他突然想了起来,这个在春怀河畔撑了几年船,来往波涛浪影之间从无纰漏的船娘,她其实不谙水性! 这个念头如刀光斧影般劈入了脑中,魏赦天灵盖险些炸飞了,来不及有任何迟疑。 「兰儿!」 魏赦蹭地站起,人还没立稳,船剧烈的晃了几下,湖面上被竺兰惊起的巨浪毂纹还没散去,蹭地如飞鱼投湖,纵身跃入了玉河水中。 伴随着魏赦这一入水的,便是周遭惊讶的驻足和指指点点的目光,以及小阿宣那如石破天惊的嗷呜大哭声…… 这一场后来被高昶小公子戏谑称为「你跳我也跳」的惊心动魄的双人落水,收场得非常戏剧性。 在竺兰的印象里,宣卿是个落魄的但身上似乎始终保有一种无法解释的贵公子习气的男人,就是取一双筷子,也与她们这种漠河村出来、土生土长、天生天养的村姑不同,用度上,偶尔也会靡费。 竺兰活了十余年,前面那些年从来不知,原来沐浴需要一种唤作藻豆的东西,小小一粒丸,腹内有乾坤,据夫君所说,这里头要混含着零陵香、白芷、沉香、樱桃花、旋覆花、真珠粉等等,制法独特,于竺兰看来奢侈得闻所未闻。而夫君说,贵族子弟,时以藻豆为食,亦不足怪。 而竺兰就更怪了。 不过还好,显然宣卿是一个虽然懂得怎么享受,却并不会一味迫切地追求空中楼阁,忽略掉现实的困窘的人。虽然他每日都要浴身,也挑剔洗澡水脏污,无法净身。于是他就会自制藻豆。 上山采樱桃果、桃花、梨花,下水折莲,开蚌取珠,用药杵打磨成粉,搓成圆丸,不但自己要用,并且强迫她用,强行提高竺兰的生活品味。 第67章 宣卿来了他们家以后,总之,竺兰见识了不少的好东西。而宣卿这人,对洗澡这件事有着严格的追求,他在替了竺兰撑船的事以后,攒了第一笔钱,拿着这笔钱到临近的市镇上,买回了一件对竺兰家里来说并不需要的奢侈的庞然大物——浴桶。 浴桶足够宽敞足够大,便是两人同时踏入,也还有富余。 竺兰瞠目结舌,心中无比肉疼,夫君这钱花得不值得。 只是转念又想夫君这么体贴自己,入赘家里几月却连像样的澡都洗不了,竺兰又很是过意不去,于是柔婉顺从,改了自己从前的习惯,变搓澡为泡澡了。 但不得不说的是,宣卿自制的藻豆很好使,试用了不到一个月,她的肌肤肉眼可见地变得洁白滑腻,香软酥弹了,没有女子不爱美,竺兰自然也喜欢。她想把这个发现告诉经商去,已经许久没有归家的夫君。 不过那晚却发生了一场闹剧。 竺兰精心准备了素纱亵衣,淡淡的海棠花般的姣柔颜色,在明晃晃的灯烛照耀之下,显得尤为朦胧静谧,她等待着出浴更衣,令夫君眼前一亮。 结果却在起身的时候,脚下刺溜滑空,竺兰重重地摔入了浴桶里。 那浴桶宽轩,足可躺人,顿时那浴汤犹如铺天盖地的潮水般朝竺兰压了过来,竺兰不会水,顷刻间咕哝咕哝喝了好几口水,挣扎着要爬起来,踝骨和尾椎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终究是没能挣起来。 她都不记得那一次因为那个足够大的浴桶喝了多少水,只记得后来是被一双臂膀托出了水面,她浑浑噩噩地恢复意识,见到的是夫君那充满了担忧和懊恼的俊脸,而自己躺在她的怀里,被他牢牢地抱着。 她吐了一口水,「哇」地一声伸臂抱向了宣卿:「夫君!」 宣卿既心疼又后悔,当夜里就锤了那浴桶,从此以后再也不提泡澡的事了。 竺兰一直都还记得,被飞溅出去的水泼灭了半数的烛光里,夫君用一双炙热而坚实的臂膀环住她的腰身时,那隐隐携了忧色的桃花眸。 正如她一睁开眼,见到的这一双,一模一样。 「兰儿?」 魏赦的手臂抖了一下,继而他发现竺兰望着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似是委屈,又夹着种说不明白的隐隐惊喜之感,仿佛是做了什么美梦般。 他脑中轰然一声,随即,一股惊怒之感攫住了他的心脏——她竟又将他当成了那人! 竺氏这妇人是个极冷静极清醒的,想必她也很快意识到,自己并非她那个死鬼男人,在意识这一点以后,她的杏眸刷地一下,变得极为阴郁冷凝! 竺兰推开了魏赦的臂膀坐了起来,无意扫向四周,这处竟聚了不少人,竺兰惊愕之下,想魏赦竟当人不避,方才竟搂抱着自己,她又羞又怒,面颊登时罩了层灼如桃花般的霞红。 「娘亲!」 人还没彻底醒悟这是怎么一回事,她那没良心的儿子终于想起来娘亲落水了一般,迈着小脚丫子奔了上来,倾身就扑到了竺兰怀里,竺兰愣愣地,将他抱了一个满怀。既庆幸又后怕,方才若自己真是有任何不测,阿宣独自一人…… 这真是不能想,竺兰的心脏都跟着抖了一下。 她的救命恩人看来是魏赦。 此际,他正一身湿淋淋的,维持着方才被竺兰推开狼狈地歪倒一旁的姿势,右臂撑着松软的泥地,脸侧垂落的两绺墨发湿黏地贴于那片宛若玉璧的胸膛,水珠直沿入雪白云纹绸衫深处。魏公子着衣一贯浪荡不羁,领口大敞不避,又因体内旺火,常是薄衫单衣,此际更隐隐露出那些微的肚腹雪皙之色来。竺兰看得怔了一怔,立时想自己恐怕也没多好,脸颊更烫了。 幸好,幸好,方才她是一瞬间恍若隔世,认错了人,那噙在唇齿之间呼之欲出的「夫君」,若真头脑发热唤出了口,竺兰只想找块豆腐一头撞过去了罢了。 竺兰把哭红了鼻子的儿子安慰好了,阿宣才抽抽搭搭地止住,说什么也不肯再上船。 河畔有人越众而出,说是已备好了马车,请魏公子上车。 魏赦走了过去。 周遭聚拢的人见好戏已落幕,便品头论足一番,各自美满散去。 竺兰浑身湿透了,怕湿气过给儿子,不敢使力再抱他,看了一眼似乎已远去的魏赦,默默地咬了下嘴唇。 但魏赦竟没有走,只是从车中取了一条薄毯出来,他沿着这条栽满了海棠花树的湿软河堤小路走来,待行至竺兰跟前,伸臂展开薄毯将她整个人罩住。温暖的毯子将她整个人裹在了里边,竺兰微讶,心头意味不明地动了一下。 见魏赦薄唇微抿,一副低沉模样,心头到底过意不去,咬了咬唇道:「魏公子,多……谢你。」 魏赦淡淡道:「先上车避风。」 第68章 竺兰再不好违逆,点了下头,起身。 魏赦牵了阿宣,将他单臂抱上马车,随后,又探手向慢慢跟来的竺兰。 竺兰在他面前停了片刻,定了定,终是没能伸出手去,默默又道了声谢,自己爬上了马车。 一入车中,久违的熟悉的春日温暖,便似又回来了。 魏赦一贯粗豪,这马场宽敞无比,内有如拳大小的博山炉,燃着一段香味细润的松木,随着马车行动,有微风潜入,将淡淡的香味揉匀。 颠簸的车内,魏赦始终不说话,下颌角的线条都仿佛凌厉些,一动不动地凝神看着前方车壁。 阿宣左右看看,也不知先跟谁说话,闷闷地躺在娘亲怀里,小嘴巴扁着。 竺兰垂目,掌心掐得生疼生疼的。 半晌,车似是驶入了宣华街,窗外的人声似乎宣扬了些,竺兰心神紧绷,一路便只好留心着任何细微的动静。 这时,魏赦把脸侧过来,「如不想生事端,回头在老太太跟前,搪塞过去就行了。」 竺兰恍然大悟,是的,这件事老太太问起来,难免又会多疑,魏赦娶妻在即,多一事终是不如少一事。 只是转念又想到,魏赦这厮,明明已有求亲的想法,且仍来勾引自己,他拿自己当什么人呢?是不是一旦她到手了,届时只有一个连小妾位分都没有的外室身份?她虽是不求魏赦什么,但由着人如此作践,也大是恼火。 她忍不住声音沉了几分:「魏公子,为了方便,你我以后还是不必再见面了为好,你也莫来白鹭书院接阿宣,你对我们母子的厚爱,竺兰心里明白了,只是恕我不敢招惹,若还是这般,我就只能自请离去。」 「自请离去?」魏赦靠住了车壁,似听到了什么笑话般讥诮地一扯嘴角,回头看向竺兰,「竺氏,你或是不知,只要人还在大梁,就都在我的掌心之内。」见她愕然,心中颇感快慰,挑了眉梢,「不信?」 竺兰不止一次地感觉到魏赦与宣卿的不同,夫君他从来不会用温润的皮囊掩饰他的疾言厉色。她也不知魏赦为何恼怒,想是方才推开了他,便让他如此生气? 「信。」竺兰也是一阵气恼,实在不愿再理这人,默默地扳过了香肩朝内,暗想着以后离了魏府,再也不想与这魏大公子有一丝干系了。 魏赦皱了皱眉。 她怀里的儿子阿宣小心翼翼地扯动了一下娘亲身上的毛毯,但竺兰依旧没理。 于是阿宣也没辙了,巴巴看向干爹。 魏赦绷紧了眉,想她方才竟有一瞬间将他当成了那个死鬼,实在火大。而在她发现她认错了人以后,那一瞬间的变脸,更是犹如天上断崖直下万丈深渊,魏赦更简直气炸。他在她心中,竟有那么不堪? 他下水捞了人,明明是救命恩人,反倒成了欠这妇人的,一点好脸也没换来便罢了,她竟还过河拆桥,一把将他掀翻在地。 魏赦出生以来,便没受过这般鸟气,凡给自己气受的,他便十倍百倍地施还回去。偏这妇人让他又气,又无可奈何。想自己再不说几句好话,她或许真一直冷着脸直到出了魏府与自己再无瓜葛了,气急败坏间心脏却感到一阵仿佛揪着的滞涩之痛。 魏赦忽然「唔」了一声,捂住了胸口,发出一道低低的几不可闻的轻嘶声。 竺兰果然回过了头,诧异地看向魏赦。 「我受伤了。」 他道。 语气极其认真,态度极其柔软。 竺兰果真吃了一惊,「真的?」 「嗯。」魏赦点了下头。 「怕是水里的蒺草划的。方才只顾着你了,没空拨开那些,不留神割伤了肉,刺痛难忍。」 他越说越真,最后,竟伸臂紧紧捂住了自己胸口右侧腋窝下的一处肌肉,眉宇紧揪,状似痛苦。 竺兰常年在河边撑船,水里确有些植物是根茎带刺的,譬如常见的芡草,分浮水和沉水,刺可伤人。然而她却想不起来,在那一片清凌凌的玉河底下,竟生长有这种划伤他的水草? 但魏赦毕竟是为了救自己而跳入水中的,竺兰不是恩将仇报的,不想表现出什么怀疑,让救命恩人看了心寒,于是试探着伸掌捂了上去,「我看看。」 魏赦就等她投怀送抱,霎时间手一松开,等竺兰靠了过来,忽伸掌握住了她纤细的玉腕,低沉唤道:「兰儿。你瞧,你关心我。」 「……」 对魏赦这种狗男人就不应该有恻隐之心! 竺兰惊怒,欲将手抽出去,魏赦却握得紧了紧,不让她挣脱。 她愈发恼火,沉怒道:「魏公子!请你自重!」 魏赦的心蓦然跳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堵在了喉咙口,欲说,却忽然忘了,末了,只轻轻睨着她似笑非笑地道:「你今日衣着,甚丑。」 第69章 竺兰怔了怔。她身上所穿的,是老太太赏赐的,不好不穿,而老太太为什么赐下这么老气横秋的苏锦?竺兰也是年轻女子,没有不爱美的,一想自己竟是因为魏赦而受了牵连,对着这人怎可能还有好气,眉眼蕴着一股懊火,使得偏狭的叶眉微微攒动,竟添了几分意外的鲜活明媚之气。 魏赦轻笑,声音极轻,又极好听:「兰儿,我送你件华裳,你穿给我看。」 自相识起,便见她衣裳多是青白二色,清素如练,从无鲜妍皎艳的时候,在魏府,她时或与宜然她出现在一处,两相对比,宜然那个容色远逊于竺氏的小姐,反倒更似个明艳艳的美人些。哪里想到她一改口味,又把劲使过了不少,穿得老气得很,平白浪费了这天然去雕饰的姣好姿容。 竺兰别过了眼道:「多谢魏公子好意,心领了。」 魏赦吐了口气,看向她臂弯下仰着脑袋的小孩儿,摸了摸阿宣的脸蛋,再度笑道:「回去好好哄哄你娘亲,替干爹说说好话。」 竺兰咬牙暗恨。 瞥眸,只见儿子十分认真地竟答应了魏赦:「阿宣会的!」 竺兰简直要气晕过去! 马车平稳地驶离宣华街,过了不消半个时辰,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宅院前。 此宅院离魏府南门不过一射之地,早几年就让魏赦盘下来了,宅中无人,只平素遣几个女侍打理,倒显得空旷寂静,里头甚至隐隐传出鸡鸣狗吠,衬得巷道更为幽邃。 竺兰拨开车帘,却见并非停在魏府门口,愕然片刻,继而吃惊地想道,魏赦莫不是要把她拐来这里…… 一念及此,竺兰的身子惶恐地颤了一下。 身后却传来一道怪异的笑声:「屋内有干净女服,先更衣。你也不想衣衫狼狈地回魏府,让人瞧见以为你我有了什么苟且好事。」 魏赦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又闷又酸,几乎要酸倒了牙。 竺兰却深以为然,是的,不能如此浑身湿透地回去,魏赦考虑得在理。 她举步欲下,身后却忽有一条臂膀探来,再度握住了她的细腕,这一次,竺兰终于又忍不住火了,回眸瞪向魏赦。 他姿态放松而慵懒地靠在马车后壁之上,一双桃花眸子如蘸了水般溢出几分潋滟光采,却定定地望着自己,甚至看得令竺兰一阵莫名地慌乱。 他道:「竺氏,我是喜爱你,且心思没你想得那么不堪,若你心里有我,只要点个头,我叛出家门,以正妻之礼娶你。横竖魏氏于我而言,不过是片吃人的虎狼窝,我从没放在心上。竺氏,这般的话,我只对你说过。」 竺兰微愣。 她一瞬不瞬地望向神色褪去了玩世不恭和假笑,无比严肃端凝的魏大公子,有那么一瞬间,她相信他的话是真的。 不过,只有那么短短一瞬罢了,便如雁过无痕。 魏赦终于是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道:「下去吧。」 魏公子容貌生得洵美,清隽雅逸,是人中之龙的外表,五官挑不出错处,身材亦是时下最兴的高颀、瘦而有劲,家世极好,门第极高,魏家几代素有郡望,他这么一个人,若说对什么女子动心,至少在江宁,该手到擒来才是。 他又怎么会,真的对一个贫贱出身,长相也绝非是同样出身不高的西施昭君那般的顶级美人有什么真爱,魏大公子所谓的喜欢,大抵有一时皮相所惑的惊艳,待遇上比她稍美艳一些的,很快便会移情别恋。 她不怀疑他此际心思是真,但他移情别恋了以后,对别的女子心思也是真。那么这种真,也就不值一文了。 竺兰慢吞吞地下了车,并抱着阿宣也一并下了。 他们母子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洞门后。等人影完全不见了,魏赦彻底地放下了车帘,靠住车壁,似有几分疲倦,揉了揉发胀的眉,「一会另派别的车来接她。」 于是车夫将马车赶动起来,缓缓掉头离去。 竺兰出来,魏赦的马车已离开许久,她更换了一身浅纁的薄罗齐腰长襦,抹胸上绣着朵朵妩艳红梅,外罩流云大袖缂丝衫子,丝绸轻薄似烟,于身上叠了三四层,却仿佛无甚重量,完全无碍于行走,只大袖飘曳,若云垂雾绕,腰间压一条玫瑰红的珠络穗子,以妃色丝绦固住,将轻盈宽大的裙裾压了下来,而使得华衣不显轻浮。 这便是魏赦说要送她的华服。确实华丽。竺兰虽不认得缂丝工艺,但穿在身上,美艳之余竟还轻盈,便晓得这不是凡品。方才是不肯换的,但女侍过来,说除此一件也没别的了,是公子早就备下了的,准备了好几日了。 竺兰方才便惊讶了,女侍又道,此是公子心意,她们一早猜到了,这是公子准备了要送给看重的姑娘的,一见了竺兰,便什么都明白了,只请她不要拂逆,以免公子回头迁怒于她们这些下人。 第70章 于是竺兰只好收下这身华服,随即也更了衣。 小阿宣从没见过娘亲穿得这么好看,似瞧见了神仙妃子般,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双眼珠子一动不动,直至竺兰都稍显拘泥,牵起了儿子的小软手,走了一路,方才略略定神。 一入魏府,竺兰便领着阿宣往慈安堂去,边对阿宣解释:「阿宣,娘亲带你换个地方住,那是个好地方,阿宣还有单独的小床。」 阿宣不明所以,但听娘亲这么说,也是欢喜的,「阿宣跟着娘亲去哪都可以的。」 竺氏的儿子听话懂事,活泼可爱,是魏府不少下人都知道的,她们也都喜欢小阿宣,人才从侧门入,走了没有多远,已有不少从前调戏阿宣的小姐姐过来同他问好,还塞了他不少的零嘴儿。 这时阿宣才非常惋惜地想起来,今日干爹给他买的好吃的,全因为娘亲跳水,后来扔在船上啦! 幸好娘亲没事,阿宣是愿意用所有的好吃的来换娘亲平安的,因此当时心里头许了无数的愿,也没觉着有什么,这时人确确实实平安了,又想起那些价值不菲的零嘴,阿宣一阵肉痛。 黄昏日暮,老太太正在廊下遛鸟,一根细长的草叶,让她掐在手里逗弄着画眉,金珠过来报信儿,说是竺氏回来了,带着儿子同归的。 老太君想了想自己从前是应许了她的儿子住到慈安堂来,不过区区小童而已,老太君不是个计较的人,也就随意允了。 这会儿高氏才走了不久,孟氏又来了,满面喜气,步态若杨枝摆款,脚步匆忙地跟了上来,「老太君,我娘家的外甥女儿您是记着的,马上您要过寿了,这不,特意寻了上好的东珠过来,要为您贺寿的。我想她从宿州一路过来,路途遥远,不妨先在家里小住几日,不知老太君意下如何,所以特地来问一声儿。」 老太君岂能不知孟氏之心,哼了一声,笑道:「大太太自己安置了就是了。」 她对孟氏嘴里说的那个外甥女有些印象,云家的小女儿,年岁十六,至今待字闺中还未说亲。只可惜了,那女子门第低些,配不上赦儿。老太君之前从无考虑,又因是孟氏牵线,疑心她要对魏赦不利,自然更是不肯。不过让人来家中小住几日,若不允,却是说不过去。 老太君无可无不可,若是玄陵那边没有好消息,而云氏又恰是才貌尚可,品性中正,不似孟氏,想想也不算坏。 老太君撤了草叶,随意递还一旁的迭罗,拄杖往台下走去。 孟氏见状,自然殷勤上来搀扶,老太君由她托着臂膀,两人双双走出洞门,往一侧角楼行去。 魏府的老太君有黄昏赏花的习惯,吃多了食,走步消食是常有的事,孟氏伺候了婆婆多年岂会不知,于是搀扶着愈发小意,老太君一面走着,一面道:「往年做寿,无一不是铺张靡费,车马不行,倒弄得江宁百姓道路以目的,往后都切不可如此。今年,我看竺氏是个可心人,不妨让她做了掌勺弄个家宴罢了。」 「是。」 孟氏早想了法子对付老太君,搅黄了魏赦与永福郡主的婚事,这竺氏便是关键一环。她如今看竺兰是哪哪皆顺眼,恨不得明日绑了她送到魏赦床上去,再闹出个大事来。 不过那手段到底有些下作,再加上魏赦是个聪明的,有一便不会有二,难保不会让他识破,反打草惊蛇了。 孟氏先只能暗忍下来。 此正是黄昏时分,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只见道路尽处,那丛丛的丹桂芍药之后,转出竺氏那纁红华艳的身影出来,她一臂牵着自己不足大腿高的儿子,那小儿活泼乱跳,一手抱着满满的零嘴,小脸蛋红扑扑的,极是玉雪可爱。 老太太眼神不好使,及至竺兰到了近前,才看清楚。 她送竺氏的苏锦,她竟没有穿。再看她这一身的缂丝梅纹华服,老太君的脸色登时沉了。 竺兰也没想到与老太君和大太太狭路相逢,忙牵了阿宣见礼。小阿宣不知道什么礼数,被母亲按着弯了下腰,便又抬起了小脑袋,困惑地望着面前的看起来脸色慈祥的老人家,圆润黢黑的大眼珠一动不动的,似两滴凝在清水里的浓墨般化不去。 老太太本是满心的不悦,目光又不妨地转到阿宣的身上,顿时握住鸠尾的鸡皮老手为之生生紧攥! 她的目光定定地停在了阿宣的身上,十指青筋暴起,半晌没动,神色先是惊骇,随即又猛地瞥向竺兰,变得冷然莫测。 竺兰也被老太太的目光吓得吃惊,但她很快想了起来,阿宣这副得天独厚的好相貌,是随了宣卿的,虽然阿宣还小,但五官已可见端倪,与宣卿足有七成相似。 自然,那也便是说,他与魏赦长得……很像很像。 不但老太太,连孟氏,在瞥见阿宣相貌的那一刻,竟也如活吞了一只苍蝇般,既惊怔,又仿佛恶心,情不自禁地绷住了蛾眉。 第71章 竺兰惴惴难安,只想快些带着阿宣逃离。 阿宣歪了歪脑袋,有些不明,这个和蔼慈祥的老奶奶为什么盯着自己,他的小脑袋瓜飞速转动,想了想,天真地道:「奶奶,阿宣怎么了吗?」 回去以后,孟氏的胸口仍像揣了一只兔子跳动不停,连险些撞见了宜然也不知,待看见女儿困愕的眸光,孟氏吓了一跳,立即气不打一处来:「回屋去!」 宜然平白无故被训斥,暗暗不服,跺了跺脚,也听话地去了。 孟氏打眼四顾,才发觉自己竟一路揣着心事回了琅嬛阁,勉强定下心神,装作无事地往寝房里走。入了屋,也不叫人伺候,自瘫在胡床上挨着,胡思乱想着。 竺氏是她一手提拔招入魏家的,如今看来,倒像是未卜先知,事先布了一步好棋,又或是上天助她故天降神兵下来。那竺氏的儿子,她从前竟未见过。 今天若不是意外碰着了,她还真不知,原来竺氏之子,竟与魏赦如此相像! 她当时观察老太君反应,就知道原来不止她一人这般以为。 若旁人也罢了,魏赦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又在老太君的慈安堂养过几年,幼年时还有退回江宁的宫廷画师为其作画,那画如今还藏在临江仙。但孟氏没动翻看过去那幅画的念头,因魏赦那小贱种幼年时便足为人称道的模样,她还记忆犹新! 这小贱种一日不除,她心头始终梗着一根刺! 她记得自己入门几年,一直无所出,而魏赦却愈长大愈是风姿秀奇,容色如玉,如此这般,江宁总免不得称道魏大公子龙姿之辈。彼时魏赦还没养歪,在外人眼中,家世显赫,俊逸无双,自是江宁一等一的好人才。随着对魏赦的称赞日盛,她这个入了门几年却生不出儿子的大太太,难免被人暗中讥笑诟病。孟氏听在耳中,更是愤恨恼火。 后来魏赦从她心愿果然长成了浪荡子弟,她又生了宜然,这日子才算安逸些。 只是,魏赦始终占着一个嫡长子的名头,若是不彻底将他从魏家的族谱上划去姓名,她一日不能安生。 老太太动了心思要让他娶永福郡主,若真成了,他有了玄陵王的助靠,自己更撼动他不得。因此,孟氏又怎甘心令他成事? 幸而,老天竟让她发现了竺氏和她儿子这两颗遗珠! 孟氏隐隐激动地攥着手,兴奋地想道,她必要好好利用这二人,把这婚事彻底搅黄了! ☆☆☆ 傍晚,阿宣睡上了从没睡过的单人软床,舒坦地在小床上撒泼。 看娘亲把屋内的灯火点燃,从净室沐浴而出,身上穿着单薄贴身的衫子,灯下显得尤为清润,宛若蘸了春波的梨花般皎艳,阿宣鬼使神差地想道,啊呀,干爹说要送娘亲的衣服,娘亲穿了的,他自己却没看到! 好可惜! 娘亲穿华服是最好看的,阿宣心里想。 等竺兰走过来,把他调皮捣蛋搁到外头的小腿摆回了被衾底下,阿宣眨着眼睛,又想方才奇奇怪怪的老奶奶,问道:「娘亲……刚刚那个老奶奶是谁,她为什么那么看阿宣,对阿宣好凶!」 阿宣问了那句话以后,老太君脸色垮了下来,怒目看了一眼阿宣,转面便走了,未置一词。当时竺兰也没猜透老太君的想法,想或许是阿宣贫贱出身却生得与王侯公子相似,冲撞了贵人,老太君才心怀不满吧。 她也没多想,此刻听了儿子的话,微微皱了眉头,道:「阿宣,那是这家里地位最尊崇的人,是这家的主人。」 「可娘亲说,干爹也是这家里的主人。」 竺兰忽然张口:「以后不许唤他干爹!」 娘亲极少对自己疾言厉色,阿宣正欲反驳,张了张嘴巴,却见娘亲面色阴郁仿佛山雨欲来,他小小年纪竟也懂得「识趣」二字,立马把辩驳之语咬了回去,又心道:不让我叫,我在娘亲面前不叫就是了,在干爹面前,还是可以偷偷地叫的。 儿子耷拉着小脑袋,一副郁悒不乐的委屈模样,竺兰心软如棉,抬手抚摸他的脸蛋:「魏公子也是这个家的主人,不过魏公子也要听那位老奶奶的话,所以阿宣听不听?」 阿宣一听,立即点头,「阿宣听话!」 「乖,时辰不早了,早些睡吧。」 阿宣顺从地被娘亲推倒,躺了下来,侧卧向着外头。竺兰替他把棉被掖好,吹灭了阿宣床头那盏微明的小灯。未有一语,叹了一声,也回了自己床榻。 放下帷帐,将最后一只火烛的幽暗微芒抵在外头,惟余一粒豆子般的亮点,有些微地刺着竺兰的眼睛,令她难以入眠。 其实她心里清楚,她不是为了这盏灯而睡不着。 渐渐地,连儿子翻身的动静都没有了,想是真的已经睡熟了,而她依旧睁着一双眼,对着空荡荡的帐顶,始终睡不着。 第72章 今天又发生了一些事,令她隐隐不安。 魏赦又救了自己一次,这一次算是救命之恩了,纵然他举止有些轻浮放荡,说了那些让人听了去脸红心跳的话,她也不能真的如同对待调戏她的登徒子一般凶恶回绝。 夫君走了以后没两年,她就又惹上了桃花债。尽管她克己自持,又带着一个儿子,但那男人却如狗皮膏药般阴魂不散,见了她,便色眯眯地用那一双看起来因纵欲过度眼泡疲乏青肿的恶心双目盯着她,露出一口镶了大金牙的血盆大口,像是她活吞她似的。若是等闲未嫁小姑,只怕要吓破了胆,但竺兰没有,她刻意引他到闹市去,他还不知收敛欲轻薄她,竺兰就拿起剪子,当街捅伤了那个贱男人。 事后就闹到了官府那儿。 但闹到官府竺兰也不怕,横竖自己是清清白白为夫守孝,加上她常出入市镇,始终一身缟素,对人对事无比端庄守礼,静容自好,在民间颇有赞誉。本朝为彰寡妇之节义,会赐予贞节牌坊以示嘉奖,并享十户食俸。竺兰有数十人证,再对比那登徒子素日一贯作风,府衙清明,当即断定登徒子受杖刑二十,而竺兰无罪,非但无罪,反而为正清明怒斥狂徒,实为妇人之表率,得了县官赞扬立传。当时,竺兰还在她们的县镇小赚了一个好名声,也为后来顺理成章地入魏府有了一个机缘。 可以说,她从来就不怕登徒子的闹事。 但是这个魏公子……他是个例外。 第一,他家世显赫,绝不是闹到府衙就能管的。 第二,他是她的主人家,又对她屡屡施恩,作为被施恩的人,不能以怨报德。 若还有,便是魏赦那人,真的生得一副好相貌,她有时会无法控制地想到宣卿,若教她也拿剪子对他狠狠扎一下,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看到那张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一点也不。 即便不把对夫君的爱慕转嫁给魏赦,她也不希望看到他皱眉的样子。 竺兰懊恼地砸了下脑袋,黑夜里头无比清晰,便就此睡了过去。 她本以为魏公子脸皮既厚如经书,想必不会立刻就知难而退的,但从那日以后,她竟足足有两三日没见着魏赦了,也听说,这两日他常常不在魏府里头。 老太君一如既往地让她每日准备早膳清粥,这日用膳毕,老太君单独留了白神医下来,连金珠也避着。白神医精明着,知道是大事,先立了毒誓不会把这事说出去,老太君这才稍安,开了口。 其实这两日,老太君也想过把那小孩儿面容抛下,只不去管,但心头实在耿耿,又打听到魏赦对那小孩儿的种种维护之处,前不久竟为了他警告了千户李玄礼,老太君怔愕地想道,恐怕不能继续放纵下去了。 她召了白神医来,起头:「你可知,有什么验亲的法子?」 白神医行医多年见多识广,也曾熟读各类医学典籍,老太君对他十分信任。 当下,他便摇了下头:「尚无确凿之法,可证亲缘。」 见老太君张口似欲说什么,白神医想了想,又道:「民间所谓滴血验亲之法,其实不可尽信。小人就曾经见过二妇争子,血皆相融的奇事。」末了,白神医又觑了老太君脸色,小心地道,「若真是有,二十五年前,不是……早该试了么。」 「住口。」老太君突然色厉内荏地命他打住。 白神医晓得这事戳破不得,在魏家便只能永远是个秘密。他佝偻着腰,将药箱子往肩上又挎上了少许,再度说道:「老太君如果有什么想不破的,不妨直接去问,或许可得出什么呢,这也说不定。」 老太君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知。」 她看向那白神医的目光带了一分自责:「当年,我就该劝着大老爷,拿命也得把赦儿护住了。他却不明白,如果赦儿有什么闪失,魏家也是一损俱损的!淮阳那几年,赦儿常常失踪,又曾与莽山那群人鬼混,险些便真从一个官家子弟落草为寇,每每思之,我老婆子真是既心痛如绞,又怒其不争!我怕他在淮阳惹出什么事端来!就算没什么天翻地覆的大事,也怕他为美色所累,自己贻误了自己。要他真是个乖觉的,在淮阳面壁六年,我倒没这么担心了,就怕是……在外头,惹了什么出来……」 说着说着,老太君面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阿宣那张俏生生的,与魏赦幼年时生得一般粉雕玉琢的脸蛋,心下是既惊且恨。 倘若猜测无误呢,那就是魏赦连她这个奶奶也瞒在鼓里,暗中生子,偷偷借着孟氏的手把相好竺氏弄到了魏家里,是为了给她一个名分?如此大费周折也就罢了,他瞒着她这个一心为了他的奶奶,老太君实在太恨! 「白神医。」她扭过头,道,「你去走一趟淮阳,把大公子这几年的起居注给我拿来。」 「小人这就去。」 白神医去了。 但令老太君烦心的事却依旧没有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宁忽多了一阵风言风语——魏家的长公子魏赦,原来已有相好,并与他的外室私下已育有一子!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老太君闻讯,豁然大惊,立即变了脸色,猜想这是竺氏要借舆论行逼宫之事,要犯上要位分了,当下便要发落竺兰。 「金珠!去把那妇人给我叉到这儿来!」 眼见得玄陵王就要给答复了,这个节骨眼上,竟闹出了这事! 她决不允许有人耽误魏赦的终身,若有人行绊脚石事,那便是与她老太太过不去。 「奴婢这便去。」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们往往更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尤其是朱门里头见不得人的阴私,魏府这般高门大户的私隐,立时便如千里走马,不出一日,已是传得满城沸沸扬扬。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万户侯》卷一 作者:木微槿 02、《万户侯》卷二 作者:木微槿 03、《万户侯》卷三 作者:木微槿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