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户侯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一大早,消失了几日的魏大公子厚颜无耻地来慈安堂后厨房蹭吃蹭喝了,美其名曰是为了给慈安堂的老太太问安来的,可真真假假,谁又知道他的心思呢。 竺兰熬了一碗蛇羹,汤羹的色泽白皙嵌绿,浓郁,大补,不过魏赦这身体像无底洞似的,无论多少补药下了肚,于他的脉象也不改变分毫。 他吃着,竺兰便只能在一旁架柴,一会儿迭罗带人把老太君的早膳取了,灶台小锅上蒸着的馒头,就着咸菜,便是她的早膳了。 用完汤羹,魏赦掌中的碧绿青瓷小盏落在了案上,他的桃花眸子笑眯眯的,眼周似蕴着层如调淡了的水彩般的浅浅粉色,似是精神不济所致,但添在魏赦身上却显得分外妖异而美。竺兰愣了一下,手掌突然一暖,她猛地垂目看去,正是魏赦的一双手将她的素手捉住了,她往回抽,他不让,捏得正紧。 「做甚么?」 她微愠道。 魏赦道:「近日江宁流言四起,你没听说过?」 竺兰奇了,她近日里在魏府深居简出,闭目塞听,什么流言,她可没听过。 魏赦扯了下嘴角,悠悠道:「近日有一则流言传出,言你为我魏赦外室,阿宣,乃是你我无媒媾和所生之子。传得倒是有板有眼的,说实话,若不是作为当事人被牵扯其内,我都快信了。兰儿,你竟还不知。」 竺兰微微吃惊,没有想到是哪里传出了这般的无稽之谈,且先不说魏赦了,要她做他人外室,竺兰是万不能容忍的。她是宣卿明媒正娶的正妻,纵然宣卿身份低微,可能在江宁人看来不算什么,但宁为屠户妻不做王侯妾,竺兰这一生就没想过给人做小。再加上,他们又往阿宣的出身上泼了一桶脏水,竺兰怒不能遏。 于是魏赦便没压住,任竺兰抽回了手去,她咬牙道:「胡说八道,全是污人之辞。」 魏赦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竺兰脸色,末了,顺从地点头:「对,他们胡说八道。」 竺兰恼火,又乜了眼魏赦:「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话一出口,她便抿住了唇,晓得自己又犯上了,但偏偏不愿对魏赦服软,皱眉把脸转向了别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魏赦涌上来一阵委屈,盯了竺兰那白皙雪肤的侧颜半晌,道:「我是坏人。可流言不是我传的。」 男人的嗓音听起来,竟仿佛有几分滞闷憋屈? 竺兰一愣,又扫向魏赦:「若不是魏公子几次三番地那般出格地对待阿宣,我想,他也不会被人盯上,更不会传出这则流言了。」 她语调微沉,虽面色是恭敬的,但话中之意却充满了不客气,魏赦的长眉从中一折。他知晓她会为了这桩流言而生气,毕竟,她的心里只有她那个因为死了在她心底便千好万好无一处不是的夫君。眼下她是因为这则流言对他有所迁怒而已。 为女子者,无不在意名节二字。此二字从前能救竺兰于地痞恶霸之手,却也能害了她。他知道她在意。当下也不能为自己辩解什么。 他又看了她因为隐怒而浮出微微粉红,那犹如清水芙蓉般的俏面半晌,默默地念了一句什么,又道:「我要对谁好,并不需要避忌谁,或者任何名声大义,旁人若瞧不惯,是他们眼皮浅手太长管得宽,于我无损。」 竺兰一听,秀眉更是攒了起来,有些恼魏赦怎么还不懂,非要将她们母子架在火上炙烤,正要说话,双眼瞥过去,魏赦却忽道:「但我以后会收敛。」 不至教你为难。 竺兰却顿住了,愣愣地望着魏赦不动,要说的话含在唇间,却到底没有说出来。 这时,老太太身边的女侍金珠入了后厨房,站定,原本平静的眸光在扫向屋内,发觉大公子也在时,却突然冷了一冷,露出些许不快来:「竺氏,老太太命你过去。」 竺兰心乱如麻,实不愿再继续面对魏赦,忙起身用围裙擦净了手便要去,谁料只迈出了寸步便被身后魏赦抓住了玉腕,她一愣,心头突突地跳,方才不是还说会收敛么。魏赦却将她扯在了身后,扬唇对金珠微笑:「老太太找人么,不妨找我吧。」 「大公子……」 魏赦挥袖,打断了金珠的话:「竺氏累了,祖母要知道些什么,问我亦是一样。」 金珠不敢违逆,只好点了头。 老太君左等右等,只没想到,等来的竟不是竺氏,而是魏赦。一见魏赦,老太君的面色便沉如冷霜,恨不得挥杖击之,见他迈步入内,还没见礼,老太君突然喝道:「跪下!」 老太君老态龙钟,声音却浑厚无比,魏赦勾了下唇角,立即从善如流下拜:「祖母。」 老太君开口便冷冷质问:「先说,那竺氏之子,到底是不是你所出?」 这是当下,老太君最急于弄明白的事。 魏赦弯唇:「我倒很希望是,可事实偏不。」 老太君凹了眉,将信将疑:「但我观那幼子,与你眉眼极为相似。」 第2章 魏赦又是一笑:「这也巧合,竺氏之夫与我便有几分相似,竺氏之子随父而已。物有相同,人有相似,这本不奇怪,奇怪的不该是有心人拿这做了文章,欲从中谋获什么见不得光的好处么。祖母一向耳聪目明,怎么这时却又想不透了呢。」 老太太脑中豁然一道惊雷。是了,魏赦这话提醒了她。 当下传出这般的流言,于魏赦的婚事大是不利,玄陵地处要塞,四通八达,玄陵王手眼通天,想必这个时候,那流言或多或少已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此时或是不信,但三人成虎,届时很难说假的会否传成真的。 恶意放出这则流言的,正是这个心理,要阻碍赦儿婚事。 而最有动机,也是最有手腕,能干出这般龌龊事的,老太君简直不作二想。 「你先前便知?」老太君冷静了下来,狐疑地盯着魏赦。 魏赦微笑,「我不是那人心腹蛔虫,又怎能未卜先知,不过事发以后,暗中思忖一番,大致能想到,又让人捉了几分传流言的,顺藤摸瓜,往上溯了七八人摸到了魏家的下人房里,便就此不愿再查下去了。」 这点适可而止倒是规矩。若真翻了出来,只怕当即就要与大房孟氏翻脸。 孟氏倒不可怕,只她如今掌着魏家的金库,背后又有被猪油蒙心的魏新亭作为靠山。魏赦一旦撕破脸去,便是犯上不敬。老太君实在不忍见到那一幕再度发生。 老太君皱了眉:「那你既然知道了,却也不阻止?」 魏赦笑道:「孙儿知道的时候,那流言已一日千里,早已传到该听到它的人耳朵里了,早已是来不及。何况,孙儿何必要阻止呢。」 老太君心头一跳,这是什么意思?她瞥眸向魏赦,魏赦跽坐耸肩,混无所谓,笑得特别混:「祖母,孙儿一早就说了,无心到玄陵求婚,那永福郡主是美是丑,贤与不贤,孙儿实则没半分所谓。孙儿这一生任人摆布惯了,身不由己的事干得太多,祖母若真心疼孙儿,在婚姻之事上,就请不要逼迫。否则孙儿这一生,何处不是个悲剧呢。」 他笑,却往老太太心坎儿上狠狠扎了一刀。 老太君愕然半晌,忽道:「你就如此看重竺氏?」 魏赦的笑容顿了一下,并不说话。 「若竺氏是云英未嫁之身,奶奶心疼你,便不阻你了,可她不是,而且还与别人生有一子,如此,你竟不介意?」 老太君微微朝前倾了身子,与魏赦挨得近了不少。老妇满面风霜,这一双无从掩饰关切的眼,却半分没有作伪的。魏赦抬目与老太君对视上,蓦然胸口一热,有什么似欲喷薄而出。 他终归只是不动颜色,道:「孙儿自幼离经叛道,非世之俗人,于此并不介怀。阿宣尚幼,天真不知事,生来无父属实可怜,孙儿有时视他,便如窥视自己一般,实在爱怜。」 生来无父,如视自己。老太君亦是心悲。 「可你,赦儿,奶奶不想别的,只想百年之后,这魏家……归你。」 她动容道。 有一个强大的妻族作为助靠,魏赦将来即便行差踏错,他的父叔也奈何他不得,如此才能稳妥做这个万户侯。 魏赦的嘴唇扯了一下,忽笑:「孟子言,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武乡侯爵位世袭罔替,传嫡长子,方是正统。祖母与我皆心知肚明,又何须再强把爵位塞给赦儿?魏家先辈披肝沥胆,熬干心血方为后世所挣之前程爵位,恕赦儿不能受!」 老太君怔住了片刻,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魏赦原来已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早已知晓。 而这件事,终归是无法瞒住他的。 那方飒然常靠着描花样子的菱花格子窗,缀了几片树荫下来,将鸟笼誊下密密的纤毫毕现的漆影。 屋内静谧,惟余寸寸暮春薰风,轻浮挑逗着博山炉中悠闲吐出的紫檀香烟。 老太君簪得一丝不苟用水抹润了的银发,水似已干,分岔了几根毛糙银丝出来,微微一晃。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从前那严山长他们,总不吝用最严苛污蔑之辞对你,骂你,不孝不义,不知尊师重道,纨绔行径,放浪形骸,你父也是如此。但奶奶却是知道,那些礼义之道,你竟是刻在骨子里,活得,竟比那些满嘴仁义的还似个君子……奶奶拿你怎么办才好哟。」 魏赦有些动容,慢慢地,眼眶溢出了一丝淡淡血红,连始终紧绷的肩膀亦开始有了微微发抖。 老太君疼惜,又暗恨,实在不知怎么弥补才好了。这个爵位,是她能想的,补偿给魏赦最好的东西,他却因为身世不肯接受。尽管魏新亭和孟氏二人负他良多,几乎将他逼到绝路上,拿了这个爵位便是对他们夫妇二人最好的打击,往后也可不必再受任何威胁,彻底地扬眉吐气。 第3章 而他却不取。老太君无可奈何,幽幽地发出一声叹息,手杖顶尖的木纹凤首深陷肉中。 蓦地,魏赦抬起了头,一双微带潮润血色的眸子直直看向老太君,咬牙:「祖母,孙儿回来,就是为了弄清一件事,若祖母知道,就请祖母告知,孙儿生父到底是谁,母亲为谁所逼杀!」 老太君犹若坐不住,似为魏赦眼中陡生的戾气所胁迫,竟颤巍巍往后缩了一下身子,讷讷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太君虽是知道了,魏赦对二十五年的旧事有所觉察,但心下纳罕,也猜不透魏赦到底拿到了多少消息,就连他此刻目光迥然、嗓音冷刻的逼问,老太君也看不透他这是否是虚张声势。 但不论是不是,作为一个已年近古稀的老太婆,她只需要装聋作哑,正如这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做的这般。 她额角的银丝又晃了晃,慢慢地,溢出一声叹:「奶奶只知道,你生父,是军中行伍之人,你的母亲当年从军中归来,便怀了你。我亦是后来才知。怎么,赦儿你又知道了什么动静?」 魏赦沉沉道:「孙儿正是不久之前去见了一人,心头疑惑,已有解答。祖母不愿说便罢。」 他的眼神有些冷戾之气,老太君瞧着心头突突地跳,身子也刹那之间紧绷。 她担忧。孟润梨是她这一生最为满意的儿媳妇,当年她由人所污珠胎暗结,老太君是暗恨过,恼火过,也生了心思,欲替她了解业障。但世事弄人,也就是回了神京没有多久,丈夫借着丁忧之名请求退隐,归还老家,一家人不得不南迁江宁。而那时,圣旨天恩赐下,为方满月的魏赦赐了一块只有神京勋贵子弟才佩的虎头金锁,又赏赐下无数金银财帛,魏府但有知情者,笑面承了雨露君恩,但心头之下无不是惊涛骇浪。 如同一直担忧的梦魇成了真的,陛下他竟真的全知道!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把主意打到魏赦头上。 老太君更是心知肚明,唯有保住了魏赦,魏家上上下下方能长久,魏赦但有不测,侯府均受株连。可惜她明白的道理,魏新亭却似乎越来越不明白。 老太君怔怔地盯着魏赦,见他脸色郁闷滞涩之气渐消,似又吐出一点轻松笑意来,老太君也叹了声道:「罢了,你既不喜永福郡主,奶奶不强迫你,只是竺氏,并非奶奶刻意刁难,以她的出身和所历之事,她配不起你,也做不好的你的贤内助。终归你是我魏氏子孙,这个魏家你或是不在乎,奶奶却在乎,在这个江宁,无人可非议我魏家之不是。而你若是一意孤行,肆意妄为,这会给奶奶带来灾祸的。」 她不说是为魏家带来灾祸,因她现在明白了,魏赦在知道了自己身世以后,对魏家更是不会在乎,便只说自己。 魏赦幼年时,曾养在她膝下几年,是个孝顺活泼的好孩子,若心志未变,他是会对她顾及三分的。 魏赦微笑:「孙儿自己晓得分寸。不过,魏家子孙非只有赦儿一个,祖母看看修吾,也是个极好的孩子,他也十九了,祖母何不为他张罗一门好亲事?毕竟,那才是祖母嫡亲嫡亲的孙儿,骨肉血脉至亲的孙儿。」 老太君心头仿佛被刺了一刺,愕然看了眼魏赦,他却起身,微笑着告辞,退了出去。 他修长而笔挺,犹若雨后空山间的竿竿青竹般的身影,消失在了四扇门后,老太君心头一梗,仿佛有口气堵在了胸口,滞闷无比,绞得疼痛起来。赦儿他话里有怨。只怕他母亲的死因,他也或多或少地猜到了…… 砰地一声,手杖落了地,老太君忽然以袖掩面,肩膀微微抽动起来。 魏家之孽,始于二十五年前。 可天子圣眷,又如何能避? 业障!业障! ☆☆☆ 今日城中流言四起,孟氏又暗暗施了些手段,便沿途增派了几人,顺利把魏赦婚前蓄养外室使有一子的传闻带到了玄陵。 玄陵地处大梁正中,地势低洼,交通便利,为南北往来之要塞,东西勾连之宝地。此际淫雨霏霏,整座城池被笼罩在一层湿润的雾气当中。 隋白方浴身,正懒懒地卧躺于摇椅之上。他虽年近不惑,但气质清冷,皮肤白皙似玉,便一如双十的少年郎般俊美雅逸,薄酒微醺,又如醉玉颓山,有着说不出的旷逸超凡,令人远观尚且要唏嘘嗟叹几分,为之臣服,更加是不敢亵玩冒渎。 王府上有跟随了十几年的阉人,是原先从宫中带出,此际领了两人过来添茶,见郡王仍困倚椅上,便凑近了些,心下忍不住,将这几日听来的传闻说与隋白听:「郡王,永福郡主的婚事,小人看,恐怕还要再商榷。武乡侯家的老太太,只怕是要误了郡主。」 隋白慢慢睁眸,看了一眼,窗外檐下滴雨不断,天色昏暗,风雨大作,寝房疏窗吱呀微展,他一双如淬了霜的眸斜斜看了过来,挥袖,「下去。」 第4章 阉人左右两侧,便领了吩咐,全都退去。 隋白仍旧仰靠躺椅之上,身合亵衣,双臂环抱,腿间盖着一条薄毯,姿势无比悠闲轻松,淡淡道:「怎么说。」 「近日,玄陵多了一则消息,已是传得沸沸扬扬,言那江宁魏家的魏赦,早已蓄养了一个外室,并且,已和那外室几年前便育有一子,一直私养着,没予名分。」阉人道,「小人想着,那魏老太太是个知道轻重的,替他瞒着这事,多半是要待郡主嫁过去以后,才对郡主提起,让那私生子记入族谱。」 隋白淡淡一笑,「竟有这等事,怎么前几日竟还不知,如此看来,岂非老太太误我?」 阉人垂目:「正是如此,小人想道,魏老太太心思不纯,这婚……郡王还需再细细思量。」 「这事倒是很稀奇,」隋白摆手,「不过江宁与玄陵千里之遥,何以一则流言,竟能乘奔御风而来,直入玄陵呢?且就在我拟好了批文,即将回复魏老太太的这一日?」 「这……」阉人听如此说,也是大为惊讶。 郡王心思活泛,莫非,这是有人刻意为之? 沉默良久,阉人仍对魏赦不满,皱眉又道:「或是有人好心,故意警醒郡王。」 隋白摇头:「若是好心,当面提点,岂不是更能取信于我,何故借着无凭无据的一则流言?倒像是狗急跳墙所作。想是,魏家的公子得罪了什么人吧。」 阉人的眉头跳了跳,叉手弓腰:「郡王说得在理。」 隋白身下的躺椅微微一晃,侧眸看向自己跟前的近侍,话锋又转:「不过,我却也并不愿与魏家结亲,老太太攀得殷勤,这才勉强起了几分心思,既然如此,你派个人走一趟江宁,私下里探一探那魏公子,若是他无心,就更不必强求了。我隋白之妹,还是不愁嫁的。」 「小人这便安排人去。」 阉人走了以后,隋白靠在躺椅上,复又休憩了片刻。瞑目,伸出长指揉了揉胀痛的额角。 伯父死于二十五年前的那场兵祸,彼时他方十岁年纪,得天子所喜,御驾亲征时便随军在侧,伺候君王。 那魏公子的来历……颇有谜团。隋白正是想到了这一点,对魏赦这个人不得不防备。 或许太子南巡,亦与此人有关。 ☆☆☆ 不知道那日魏赦去与老太君说了什么,老太君竟不拘了他了,日日一大早凑到慈安堂的厨房来问竺兰要早膳。 连前不久偶然碰见苏氏,她都对竺兰感激涕零了一番,说现在好,魏大公子再也不在临江仙用早膳了,倒省了她起早的功夫,她现在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了才起身,也没有人催促。 只苦了竺兰,她其实并不想见到魏赦。 玄陵传回了消息,是不好的,老太君愁眉不展了几日,这几日慈安堂上上下下提心吊胆,个个惶恐有错,尽心尽力地伺候老太太,食膳尤为重要,竺兰挖空心思为讨得老太君展颜,但收效甚微。 这日大早,魏赦果然又寻了过来。他竟也不让人把早膳端到房里吃,偏偏就要挤在她的小厨房里,用她平日惯用的那方吃馒头咸菜的食案用早膳。 时不时地,竺兰忙着洗盏时,便能感到背后似有两道目光仿佛盯着自己,令她很不自在。 她寻了条抹布朝魏赦走了过去,擦拭底下的其实亮得发光的食案,见魏赦右手执箸子也不动了,仰目似望着自己,一副痴汉模样,竺兰心头似被一股冲起来的火气舔了一口般,说不出那是什么怪异之感,薄怒上脸。 可是到底又不甘心,忍不住道:「我听说魏公子的婚事不顺了。」所以他立马攻势全开,天天来这儿招惹自己是么。一想到或是如此,竺兰便无法抑制住火气了。 魏赦左掌拈着一只白胖的馒头,闻言,将馒头放在了桌上,看了眼自己食案上一日差过一日的伙食,深感自己在竺兰面前的讨嫌,于是把嘴里的粥慢慢咽了下去,道:「我婚事不顺,你是不是高兴?」 竺兰别过脸:「我没有。」 魏赦长眉一折:「那你为什么挖苦我?」 竺兰抬眸看了他一眼,「我没有!」 他目的不就是让她承认她心里有他么?正如上次装出伤病骗她关怀一样。可惜,她一点也不在意。 他不动,一双桃花眸灿若明星般,蕴了丝笑意凝视着自己。 竺兰咬了唇,忍不住道:「我不过是幸灾乐祸。」 一不留神说了心里话,竺兰皱眉,立马转过了身,拿着抹布走向了灶台。 魏赦也是怔了一下,再也绷不住笑,便似一朵烟火突然裂了开来,变得明朗而璀璨。 他起身,自身后向她靠了过去,竺兰抹着灶台,不留神身后竟有两条臂膀锁住了她腰身两侧光滑可鉴的大理石砌成的灶台,竺兰的心像揣了只兔子般剧烈地跳了起来,一回身,那张俊美无俦的面离得她已很近。她竟被他似个囚徒般锁在此处,为了免于他的骚扰,只能微微后仰,避免他的逾越。 第5章 而魏赦也没有靠近,只是为了确保她不跑,用臂膀阻了她的退路。 他微微挑了下眉:「你这妇人果然不安好心,我娶不得妻,你便幸灾乐祸?要是我真不幸受了你的咒,孤独一生,你拿什么赔我?」 「你……」 「兰儿,」他忽然打断了她,嗓音微沉,「其实,应该幸灾乐祸的,是我。」 她一愣。 「我并不想娶妻,至少是不想娶别人。虽然,在你心里我是一个随便的男人,今日欢喜你,或许明日又改了性抛下你,你是这样想的对么?我声名狼藉,让你这么看我也是罪有应得。不过,我却想你知道,我其实没你想的那般不堪。」 他突然俯身,方才还隔了一尺之远的距离,这时便朝着竺兰凑了过去,竺兰躲不了,腰卡在灶台上,几乎要因为后仰便被坚硬的灶台咯断了,再也阻止不了魏赦的靠近,而在她的想象之中,魏赦本该轻薄了过来,占她的便宜,但事实上,他只是将唇低低地附到了她的耳边,嗓音极轻,犹若呢喃。 竺兰听到他说了什么,字字清晰。 她原本绷得如一张饱满弓弦的身子,在瞥见魏赦耳根后那两朵火烧云之后,竟忍不住颤了起来,发出轻微的抖动。 她的红唇微微漾开,眸若梨花,渐渐地,笑得厉害了,香肩乱颤,酥腰曼拧。 魏赦眼眸一暗,啧了一声。 早知道,应该早告诉她的。 竺兰明丽清润的眸,望了魏赦还没退去的侧脸一眼,他的耳颊其实亦是鲜红如血。她诧异地看了片刻。 夫君他也是这般,他是个虽然温柔,但也极有情趣的男子,夫妇成婚半载,闺房之乐无数,他亦总会害羞,一羞起来整个人便像是上锅蒸熟了的大虾似的。竺兰在外人面前安分守己,但私下无人,尤其夫妇俩闭了帘子时,也并非什么矜持端庄的,她便极爱撩他,抱他,抚弄他,常把他惹得面红耳赤。她的羞涩,总是比不过宣卿厉害。 没想到看起来风流不羁的魏公子,竟也是一个如此害羞的人。 很久很久,竺兰想到魏赦的那句话,都仍感到好笑。 是真的很好笑。 而且看他的模样,又几分薄怒,几分羞恼,就更好笑了。 魏大公子名声在外,少年时又因狎妓被大老爷逐出门庭,虽则现下看来这极有可能是大老爷与之水火不容,中间另有隐情,但无论怎么看,魏赦都不像是他口中所说的「童子身」。 魏赦是一点也不后悔,从前少不更事,白白被人泼了几桶脏水,他只嫌自己的名声还不够臭,不够让魏新亭颜面无光,不够把他气死,可临了,到了竺兰跟前,他发现自己的名声太臭了,以至于这对他求爱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因此他必须解释清楚。 「那妓子也是孟氏塞我房里的,我没碰她一根手指头,甚至我连她脸都没记住……」 他脸色认真,慢慢地松开了对竺兰的钳制,立直,身材笔挺,一动不动。 竺兰也慢慢松懈了下来,站直身子,这才发觉腰后被坚硬的石台咯得又痛又胀,忍不住便蹙了眉。 魏赦见她面露痛色,以为她不信,又强调了一遍:「就算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早不记得了,我那会儿是混账,但也没混到那个地步,显然是有人栽赃。」 你现在也很混。竺兰心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想着。 说着说着,魏赦竟皱了眉,声音也低了下去:「我除了喜欢你,连阿宣也很是喜欢,你考虑考虑……吧。」 魏赦说完便转身走了。 步子越来越急促,竟比兔子逃得还快,耳后根还是一片诡异的殷红,也不知旁人瞧去了会怎么想。 寡妇少男,共处一室,怎么想都是她引诱了魏赦啊。 可谁能想到,这清清白白保有童子身的少男,魏家的公子,竟能这么主动地低声下气地对她区区厨娘求欢呢。 竺兰心里泛起了异样的感觉,最初的羞怒竟慢慢地不见了,只想着他说那话时的忸怩,说完以后即刻逃之夭夭的胆小,终于忍不住,会心发笑了起来。她靠在灶台边,听着幽微的哔哔啵啵的烧柴火声,捱了片刻,只见迭罗带着人来了。 她们是来取早膳的,竺兰恢复如常,脸色恬淡地去取笼屉。 ☆☆☆ 老太君已没原先那么恼火了,用了竺兰的早膳,便在慈安堂睡了过去,孟氏来唤也无动静。 已是晌午,日头偏大,江宁四月,其实已到了初夏时节,气候渐炎。 孟氏的身后跟着名滚雪细纱淡湘妃色水雾轻绡的曳地望仙裙的少女,她裙袂迤逦,披帛着淡姜色,发梳姑子髻,以一根金玉镂红珠芙蓉簪挽住,肤色白里透红,面庞尚幼,一双眸子清澈如水,虽规规矩矩大家闺秀做派,但实则那眼睛总是东瞄西顾,一刻不停。因着年岁尚小,如此失礼之处,金珠等人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且当做没有看到。 第6章 孟氏犹若不知,挽着那少女的手,笑道:「老太太这一时睡下了,是不见人了的,依斐,不若你跟了我,去瞧你大表哥一眼?」 常听说大表哥论仪表是人中之龙,江宁第一的美男子,云依斐忍住面露薄红。孟氏看了诧异,以为她这是不愿,正欲开口,却见云依斐的俏脸已低低地垂了下去,慢慢地,点头。 孟氏这才好了,于是笑道:「随我来。」 云依斐只是来为老太君贺寿的,原也没打算这几日就来,况宿州据此也是千里迢迢的,云依斐本打算不来了,只让母亲过来就是了,但没想到表姑母却非要让她来,云依斐虽然不解,却也只好来了。 来了这一日,孟氏就立即与她说了意图,她是想为自己与魏家的大表哥做媒。 诚然大表哥的名声是很不好的,最近又传出了一些传闻,但云依斐幼时见过魏赦,彼时年纪虽小,却知大表哥乃是一神人,有过目不忘之能,又想到家中常年因为学位不精而被父亲责骂的三个兄弟,不禁对魏赦又佩服了几分。 幼时惊鸿一面,也算是一直记在心上,大表哥生得面如冠玉,杳若烟树,其美名她在宿州亦有耳闻,再被孟氏一顿夸得天花乱坠,她更是不由地心脏砰砰地跳动。 原先说大表哥或在慈安堂给老太太问安,云依斐一路紧张不已,岂知去了慈安堂谒见魏老太君,却没见魏赦人,云依斐既失落,又有小小的余庆,和无法言说的忐忑。表姑母又要带她前临江仙,这回可真是要撞上了,她的心里便像是踹了一直小鹿般撒蹄子跑了起来,搅得她一阵耳热。 在临江仙,倒确实是见了魏赦。 魏赦见了竺兰回来,便又沐浴更衣了一番,便正靠在书房的罗汉床上读他的《三字经》。 孟氏来问门,眉双与素鸾放了人进去,魏赦蜷着一条腿坐罗汉床上,竟也不下来迎,十分失态,孟氏见怪不怪,见魏赦装得神色专注,便唤了一声。魏赦仿佛才留意有人,阖上了手里书卷,故意展开了给云依斐一瞧,她见到那《三字经》,果然露出一片错愕的神色来。 魏赦微笑,看了眼云依斐。 小姑娘家家的,人生得怯弱不胜,瘦瘦小小的,忽然想到竺兰,她这个年纪时应该已经成婚了并约莫怀上了阿宣,女为母则刚,是生活磋磨而至如此吧,从前,她必也同云依斐这般的小姑娘一样,任性撒娇。不过只是对着那个男人罢了。 魏赦的心头忽然一阵堵郁。 当然知道孟氏带着云依斐入魏家小住,目的为何,他勾了下薄唇:「姨母。表妹远来是客,但私下见我不甚合适,你还是将她领回去的,临江仙院小,收拾不出房间匀给她了。」 云依斐的脸色变了变,但极细微,很快,便又忍了回来,只望着魏赦,露出些许委屈的味道。 孟氏僵了僵,又凑近几步,笑道:「你云家的表妹,从前你外祖母也是很喜爱的,眼下老太太要过寿,她有这份孝心,大老远从宿州过来贺寿实属难得。依斐到底与赦儿是表亲,我问过了,她倒是很想与赦儿生出交情来的,都是兄弟姊妹,何须算成外人呢不是。」 魏赦一笑:「那倒也是。」 魏赦扔下书卷。 湛蓝封皮的书卷摊开了发出一道绵密细长的哗啦声,便随着一道弧线静静地落入火钵里,火苗刷刷地便将书本舔了,云依斐再是不明事故,也懂得魏赦对她的到来应该并不欢喜,她一愣间,魏赦竟已赤足点地,便朝她们仪容不整地走了过来。魏赦停在了云依斐跟前。 他拿眼打量着这个小姑娘,人倒是不错,娇娇柔柔的,似朵枝头桃花,品味虽俗了一些但不至于太妖艳,比过宜然去,就是……不及竺兰。 他忽笑了一下,神色转变,头也没回地对孟氏道:「我见表妹,如逢故人,哪里会不喜欢呢,姨母,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表妹说。」 若这是面对老太太,老太太能气地抄起家伙便打在他背上,轻薄至此,宛如登徒孽障。但这是孟氏,孟氏一向是没规没距的,又一门心思欲撮合魏赦与云依斐,岂会不应?于是欢喜地道:「我便在屋外等片刻,你们慢聊。」 孟氏说完便走了出去,临去时还要掩门,云依斐吓了一跳,忙目光递了过去,孟氏如梦初醒,自己也为自己的心急吃惊,这才没拉房门,只好作罢了。 人走了,云依斐紧张得手心冒汗。 魏赦微微折腰,一张俊面顿时离得近了些,还没怎么,云依斐却如受了惊吓的小鹿,嘴里张张惶惶地唤了一声「大表哥」,便往后退去,魏赦见她狼狈逃窜的模样直想笑,并未阻拦,只停在原地,轻声道:「依斐,想嫁给大表哥吗,你不怕我?」 原先是不怕的,尽管有那样的传闻,但魏赦便始终是记忆里的温润如玉的大表哥。 可是现下,望着这张似笑非笑的,却完全猜不透他心底所思的俊面,云依斐怕得发抖。她不敢靠近他,人似条蚯蚓般靠着那面博古架蠕动,往外边退去,只是又怕痕迹太露,退了几步,见魏赦不过来,才稍稍安了心,只是嗓音仍然是发抖的:「大表哥,你莫过来了……」 第7章 魏赦却没听,他走了过来,云依斐慌乱无比,要逃,却被他一臂抵在博古架上,堵住了她的退路。云依斐又害怕又愤怒,咬住了嘴唇,最初那点儿欢喜和羞赧荡然无存。 魏赦偏头,沉默地打量了她半晌。 他温柔地笑道:「表妹,你的表姑母将你弄来我这里,是为了教你取悦我,好让我娶你做我的妻子。」 「你……」 「实不相瞒,」魏赦没再动手动脚,但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大表哥见了你一面,心头也是欢喜的,如果姨母真有这个心思,我以为未为不可,大表哥这就娶了你。」 这本是方才让云依斐一心盼望的事,可是这时在魏赦说了这句话之后,她却没那么开心了。 云家虽不是食邑千户万户的世家,却也是宿州正经人家,她是家世清白的好女子,最不喜欢有人言语轻薄,更恨轻浮浪子,魏赦种种举止,都犯了她的界限。他如今靠得这般近,更是让云依斐浑身不适,细腻的皮肤上都冒出了粒粒鸡皮疙瘩。 原来、原来传闻未必是假,大表哥他……当真是个轻浮之人。云依斐气苦无比,咬牙暗恨,表姑母竟害她入了狼窝! 她打定主意,要是魏赦再靠近,她便用上云家祖传的防狼术攻击他,再喊人,从这里逃脱,以后再不来了。 魏赦继续观摩着她的脸色,她的一张白腻小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渐渐染上怒意,他的唇动了一下,道:「不过大表哥要请你见谅。因为婚后,我会纳很多美人为妾,对了,我在外边有几个私生子,也要盼你接纳。这些话大表哥对别的女子还真是说不出口,但是,你是我的表妹,咱们同气连枝的,表妹知诗书,善解人意,定能体会大表哥的苦衷是不是?那真是太好了,大表哥这就去同祖母说,请她派人去宿州下聘。」 魏赦说着,便退了,转身欲出门。 「慢着!」 身后云依斐突然大声唤住他。 魏赦回眸。 云依斐气得胸脯急急地起伏,眼眸泛出了点点湿润,她怒意凛然地紧捏双拳,瞪着魏赦,咬牙道:「谁要嫁你!魏赦你混蛋!」 她捂住了脸,拔腿冲了过来,将堵在门边的魏赦一把推开,夺门而出。 孟氏在屋外等着,要听什么,身后眉双等人虎视眈眈,正房太太有正房太太的仪容气魄,她只好忍耐不去偷听,没想到等了不多久,想必两人话都没谈几句,孟氏听见一串急促奔窜的脚步声,愣了一愣,便见云依斐已从魏赦的书房里出来,夺路而逃,无论孟氏如何唤她,云依斐都没回头。 她惊诧不安,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又看向被云依斐撞开的一扇折角雕花檀门,里屋里寂静悄然,毫无声息,也没打起来的迹象。 魏赦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书房内,看了一眼被火苗舔舐殆尽,只剩淡淡被风勾走的飞灰的书卷,略略出神。 脸上早没了贱兮兮的笑容和温柔,变得无比沉凝。 但很快,孟氏又提步迈入,言笑晏晏地凑了过来:「方才依斐跑出去了,想是受了什么委屈?赦儿你真是,同你表妹计较些什么,准是你说了什么重话,女孩子哪里是听得了重话的。」 魏赦微笑:「姨母想岔了,我只恨,那个蠢笨如豸的不开眼的,暗中散播谣言,污蔑我与竺氏,累了我的姻缘!」 孟氏听他骂蠢笨,心往高处跳了跳,像下了锅溅起一地油星子,还有点灼痛,她愣了半晌,勉强支起一朵笑容:「怎么了?」 「原本我与云家表妹也算合得来,她家世清白,名声亦佳,我是喜爱的,不过她一听那些流言,再看我,免不了带了几分轻视,我方才又提了几句,说欢喜了别家的姑娘要纳妾的话,就把她彻底吓走了。像是,在谣言里,我的私生子都有几个了吧。」 魏赦托起了下巴,无奈道:「姨母说那坏胚子,搬起石头砸脚也不晓得疼不疼。」 孟氏咬住了嘴唇,半晌不动,又见魏赦一副惺惺作态,火气直蹿三丈,偏生哑巴吃黄连发作不得!她定定神,笑道:「哪的话,依斐小姑娘家家的,面皮薄了些而已,市井之言岂可尽信,我这便去劝她回来。赦儿你有这个心就是最好了,姨母哪能不成全你?」 孟氏转身欲走。 魏赦忽然唤住了她,孟氏回头,魏赦单臂撑在桌案之上,似笑非笑:「赦儿有一个疑问,不吐不快。竺氏那小孩儿,当真与我生得很像?为什么那谣言竟越传越像是真的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孟氏总还觉着魏赦这是在讥讽自己作茧自缚,但她可半分不后悔,要不是她机智,玄陵王回了好消息,他岂非成了郡马爷。听魏赦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孟氏窝火,看了一眼魏赦面容,又想起竺氏之子,那与之酷肖的眉眼,虽未答,心头却终忍不了咆哮:像不像你不会照照镜子么,不是瞎子也该看出来像了! 第8章 孟氏气得不轻,甩袖便走,半点没全体面。 人终于都走了,魏赦仰靠在罗汉床案边,脸色有些古怪。 都说很像,连高昶也不止一次地提过,到底有多像呢? 书房博古架后头正有一面落地镜,等身高,用玻璃打磨得光滑可鉴,原是用作石台,后来魏赦见它可鉴物,命人搬到了书房,用斫玉刀一点一点打磨平整。魏赦赤足下榻走到了玻璃镜跟前,微微靠近,一张俊面在玻璃镜上清晰地映出,长眉如墨,双眸温柔而隽秀,神光奕奕开阖有度,又想那个豆丁大小的便宜儿子,瞑目思忖了片刻。 是真的有点像。 不过,这却让魏赦心里头有点不舒坦。 像也不是像他,终归是随了他的死鬼爹。只不过他那个死鬼爹得了上天的眷顾,生了一副好相貌罢了。魏赦有点吃味了,遂别过脸,不再看镜面。过了片刻终是忍不下,又沉沉地,照着玻璃镜冷哼了一声。 ☆☆☆ 在云依斐的心中,魏家大表哥一如多年前惊鸿照影而来般风姿高彻,质若春松,又有邺水朱华之才,这些年来,她心内实在仰慕。不知不觉,魏赦于她心底,便像是个温润谦和的君子,一个值得信赖仰慕的大哥哥,起初听闻孟氏所言,她是有过心动的。 从前魏赦对他们这些妹妹亦都算是照拂,从无不规矩处。因此哪怕听了一些传闻,云依斐也以为这些未必可信,直到、直到他今天单独将她留下,她本以为不妥,他又、又做了那些举动,将她逼到一角动弹不得,说了那些无耻下流的话……云依斐倔强至厮,眼角包了两包泪水,却迟迟不肯落下。 晃然抬头,却见已误入繁华花深处,不知行踪了。 小径蜿蜿蜒蜒,不知没入何处,前方有一片蓊蓊郁郁的野山楂树,她怕人瞧见,飞快用衣袖抹了眼泪,转身循着来时路走了回去。 但来时的路很快也记不得了,魏府家大,醉花阴又是花繁叶茂,容易阻路,云依斐彻底丢失了方向,无奈之下,只好等在路边,等人过来解救。 迷路的窘迫让她很快忘了魏赦今日的种种轻浮,她靠在一池子碧绿如翡翠的潭水边,静静等候着来人,聆听着动静。 潭水边百草丰茂,云依斐席地而坐,忽闻身侧响动窸窸窣窣,她微微吃惊,凝睛看去,只见草丛里很快窜出来了一只通体雪白如玉的兔子!白兔双耳细长,眼睛通红,姿态既憨重又活泼,显然也发现了云依斐,便受了惊,往外头逃窜而去。 云依斐怔怔地,再也想不起魏赦那个混蛋了,起身去追。 没想到那白兔竟跑出了这片草丛,云依斐怕惊动了它,猫腰一路尾随,伺机便要扑上去将它一举拿下。 白兔蹦蹦跳跳的出了拱门,云依斐也追出了拱门,两边不看路,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兔子,没想到很快,那兔子便停了下来,云依斐心头一跳,立马上手要捉,视线里,却忽然多了一双漆黑长靴,云依斐怔了一下,翘首,抬眸,面前立着一个少年。他弯腰,双掌一把托起了兔子的翘臀,将白兔抱入了怀中。 原来这兔子有主了。云依斐失落了一瞬,也慢慢地立直身子看去。 面前的少年不过长她几岁的模样,清秀挺拔,面容白皙,单看眼睛,瞧着必是风流多情的男子,但衣着整严,举止和雅,又不像是那般的轻薄浪子,他怀里温柔地抱着雪兔,看了眼兀自窘然的云依斐,微笑:「我是魏修吾。想必你就是大太太带回家的云家表妹。」 云依斐点了点头,差点夺人所好,羞于启齿,只低低地问了声「表哥安好」。 魏修吾点头,低眸看了眼怀里的兔子,想她方才追兔子的身姿,便如这只雪兔般一蹦一跳的实在憨厚可爱,又见她此刻眼眶儿仍是红红的,便像是受了谁的欺负一般,心头很是不忍,将兔子叉起,递到她面前:「初次见面,也是唐突,既然云表妹喜欢,那么这只兔子便送给你。」 云依斐惊讶,只见少年面色认真,举着小兔子纹丝不动,忍不住看向他掌中毛色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雪白小兔,它正揪着脑袋,似发懵般地盯着自己,也喜欢得不行,赧然地道了声好,从魏修吾掌中接过了雪兔,将温驯可爱的兔子抱在了怀里。 魏修吾察言观色,大约知道了她的困窘,道:「醉花阴布局结构最是复杂,便是府上来了一两个月的下人,也时有走错,我带你出去。」 她本是大太太带来的人,名目是为老太君贺寿的,二房其实也没必要来,若来也不至于一个人,魏修吾一想,便猜她这是迷了路。 少年如此体贴心意,云依斐沉入湖底的心骤然被什么暖了一暖,已再想不起魏赦的可恶之处,脸庞绯红,慢慢地点了下头,「多谢……二表哥。」 魏修吾侧眸看了一眼少女,她垂目乖巧娴静地跟在自己身后,怀里抱着一只雪白兔子,玉指纤纤,慢慢梳理着兔儿背后珍珠般洁白的绒毛,不知怎的,心头亦是微微动了一下。 第9章 魏家已很久没有客来了,前不久回了一趟舅舅家,他母亲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欲将他的亲表妹与他做媒,魏修吾着实吓了一跳。他私下里一口回绝,说大哥尚未娶妻,他还没有成家的打算。便让母亲骂了一顿。 「魏赦不成婚,他便不成婚好了!难不成他就算是老死,你也陪他一辈子不娶妻了?再者说魏赦风流成性,保不准在外头留了多少后。你呢?你个死心眼子!」 把大哥的名头祭出来,这自然是假的。 根本原因还是,他对表妹根本没半分旖旎的心思,从小便当妹妹待的,又怎能真的心无芥蒂接受她成为妻子? 他不知想到哪儿去了,心思不在,脚步却熟门熟路的,不需片刻,便将云依斐带出了醉花阴,他停了下来,云依斐也随之停步,诧异地望着表哥的背影,心头小鹿乱撞。 魏修吾转身,方才还坦坦荡荡,这时已不敢直视她的眼眸,忸怩了片刻,才温声道:「云表妹初到江宁,或是不知江宁有什么好的风物,过几日,我带着飒然去城隍庙,你……你也可以跟着去么?」 说罢,又忙解释:「飒然她要去的,她最喜欢交朋友!」 云依斐脸颊绯红,半晌沉默,等到让魏修吾心焦了,才终于,把头点了点:「好啊,我听二表哥安排。」 便似砰地一声,有一朵饱满欲迸的花,从魏修吾的心头抽开了,怦然绽放。树梢头上的微风变得轻盈了许多,上有黄鹂深树鸣,下有渌波回旋急,这个春天,好像才刚刚开始似的。 一晃又是半月过去。 这段时日,阿宣算起来前前后后以小休了五次,而魏赦依从先前承诺,没有在魏府外面招摇放肆,令传闻愈加渲渲染染。他再也没去过白鹭书院。 有好几次,竺兰瞧见儿子背着沉甸甸的胖书袋子,小鸭子般走路摇摇摆摆的奔了出来,一见只有竺兰,脸上的失落怎么藏也藏不住。 魏赦的美食诱惑奏了效,没想到儿子现在对他真的过分依赖了,这超出了竺兰的预期,一点也不好。如果魏赦对她没那心思就好了。 阿宣命苦,生下来便没有爹,她本可以替他做决定,让他不必来这人世间受苦的,可是她舍不得。阿宣一直缺少父爱,当旁的小孩儿在爹爹的臂弯底下蹒跚学步时,他只能日日坐在茅棚屋里小板凳上巴望着娘亲回来。 如今终于有一个像是那么回事的男人疼他,为他挥霍,待他慈爱而淳厚,儿子孤独的心那块缺了的地方,便像是有什么填满了一般。她知道这样的感觉。她从小没有爹爹,也没男人疼,是夫君来了以后,弥补了她过往的种种缺憾心事,让她有了如同父兄般的强健有力的支持与依靠,便像是她救命的浮木般,让她从孤立无援的境地得以脱困。竺兰几乎不忍心,用强势的手腕逼迫阿宣和魏赦了断,她知道如果她这样做,她是可以的。 又一次小休,阿宣回来得早,竺兰先给他洗了澡,让他钻到被窝里玩,自己拨亮了火烛,在黄昏时分半明半昧的光影里,靠着南窗,就着天边一缕还未褪尽的暮光,捻针穿线。 前几日就发现,阿宣的衣裳破了,不过老太太交代了寿宴将由她掌勺的事,竺兰忙得不可开交,也是到了今日,才稍稍歇了片刻,得空为他补衣裳。 阿宣不忍见娘亲太辛苦,想哄娘亲开心点,踩着小木屐下榻,翻出书袋,主动把这段时日,先生留得功课评点都拿出来,小心地放到了娘亲的手边案上,放完,才又谨慎翼翼地要爬回床去。 不过他很快眼色一亮,「干爹!」 竺兰心头一跳,打眼瞅去,正见魏赦的一袭白衣迈入门槛,门边横着一只笤帚,竺兰在他进门时,眼角旁细腻的肌肤底下纤细的血管忽有力搏动了几下,有股抄起笤帚将魏大公子扫地出门的冲动。 魏赦言笑晏晏,姿态闲闲,手里握着一只锦鲤状彩绘红纸鸢,鱼眼灵动活泼,尾巴状如开屏,阿宣瞧见大喜过望,胖墩墩的身子立刻就凑到了魏赦跟前,一把抱住了干爹大腿:「阿宣好多天没看见你了!」 「喏,为了补偿,这个送小阿宣。」阿宣人太矮,魏赦眯着眼微笑,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 阿宣得了纸鸢,欢喜地跑出去了,便就在院子里放了起来。 可惜他人矮,又跑不快,无论如何也放不起来,但小孩子家家的,玩的不过是个意思,也不气馁,便继续悠着线放纸鸢。 竺兰便当屋内的不速之客不存在,继续低头穿针。魏赦看了一眼她手里衣裳,是男子制式,不过太小,显而易见是给阿宣的,也就没那么酸了,信手拈起她搁在案上的作业簿子,翻了翻,倒几乎都是对的。 没有想到阿宣人虽小,做学问却严谨得很,不骄不躁,字迹说不上好,胜在平整,他们那个先生钟秉文原是朝堂退下来的,当过几年官,一手馆阁体写得出神入化,阿宣承了他的教导,这方面倒不会错到哪儿去。 第10章 见先生评价亦佳,魏赦翻了几页,便不再看了,转而对专注扑在针线活上的竺兰笑道:「儿子以后自然会有出息的。」 比起宣大窝囊,当然前途不可限量。毕竟阿宣的亲爹,不过是个在河面上给人拉纤打渔的罢了,既让她们过不好日子,又早早地抛下孤儿寡母。 要是没有他,竺氏将来便只有阿宣可以倚仗和依靠了。 这么一想,她算是幸运。可惜了,身在福中不知福,偏偏对他成见颇深。 「兰儿……」 他见她还是不理,态度可谓冷淡至极,不禁又唤了声,朝她靠近了些。 他是想,每天在竺兰跟前晃,恐怕有点招人嫌,于是故意忍了这许多天,结果他有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道,忍不住了,来见她,她好像没一点感觉,日子照过,儿子照养,有他没他都一样。 魏赦心里有点不舒服,再看她手里的小衣服,纵是为儿子做的,也有点吃味了,胸口一时酸酸的,又痒又麻。「我见你辛苦,再过几天祖母的寿宴,你就不去了,我说一声,让人顶替了你。」 竺兰做针线的手一停,她仰目看向魏赦:「大公子,这机会于我难得,你要是想与我作对,便就这么办,要不是,就请撂开手不管。请不要用你的好心替我办坏事。」 她的口吻冷静而疏离,魏赦就不舒坦了,见她说完,又低头拿起了针线,用尾指慢悠悠地缠住了黑线,他脸色沉了下来,一把夺了她手里的线团,扔到簸箕里,竺兰吃了一惊,又见他随手,将簸箕连带着阿宣的小衣服一同丢在了一旁桌上,竺兰要取,他又伸臂拦住。 「魏公子!」 魏赦有些生气,这会儿却笑了,「魏公子多客气,唤声令询来听听?」 「不要。」 竺兰扭过了头,硬气得很。 魏赦见她气鼓鼓的,又不由地涨红了俏面,心底这才舒坦了不少。 他笑道:「前不久,云家表妹来,你是知道的?」 其实魏赦一开始想,便先不拒绝云依斐,想方设法维持自己在表妹面前十多年如一日的君子端方的形象,也好让竺兰醋一回。但这个念头,实在过于卑鄙,只是起了念,便立刻又被压下了。且不说,竺兰现在对他压根没旖旎之情,并不会如他所愿地为他吃醋,单是吊着云依斐,就有点难办。云家表妹与他没仇,纵然是受了孟氏的蛊惑和撺掇,到底,也不过是十五六岁一个娇滴滴没出阁的小姑娘罢了,吓一下自然就跑了,欺骗她就有点不够男人了。 不过这法子居然奏了效,不但是奏效,且是奇效。 就在半月以前,谁会想到,云依斐竟会与魏修吾看对眼了呢。碍于礼教,俩人只是不说,但回回借着飒然的名义,于江宁饱览风物大观,驱车出行,乘船游湖,平日里相处亦是,小儿女态尽显。 除了孟氏,险些气歪了鼻子以外,二房的二太太,连同慈安堂的那位,都觉着没什么不可。宿州云家以武传家,与魏家和高家的家训也算合得来,云依斐又合高氏眼缘,因此高氏以为,若如此成了一桩好事,她反倒要来多多送给大太太喜钱。 自然,云依斐来魏家的事,竺兰也是知道的。 魏大公子身侧桃花朵朵,无一不是妩媚风流,前脚黄了永福郡主,右脚便又迎来了远房表妹。看来魏赦的婚事一日不尘埃落定,他便一日处在风波中央。 他是她不可靠近的。 竺兰出了个神,魏赦露出疑惑的神色,她如梦初醒,飞快地起身,取回了自己的簸箕和针线,道:「魏公子,天色很晚了,你该走了。」 「兰儿……」魏赦忽然凑近了一些,低低地道,「先别急着赶我走。」 他的额头靠得很近,几乎便要抵住她的雪额。 而窗外,阿宣依旧拽着风筝线车,撒丫子跑得欢,但如果魏赦继续这么放肆下去,也许阿宣很快便会留意到了。 竺兰忍了又忍,咬唇道:「于礼不合。」 魏赦翘了下嘴唇,似乎很是开心,看得竺兰一阵发蒙。男人的开心总是莫名其妙的,心思又讳莫如深,是她猜不到的。 他道:「云表妹曾有意嫁我,你心里怎么想?」 这张俊颜近在咫尺,呼吸相闻。竺兰只有勉力微微后仰,才能避开他直直地扑到她面颊上的温热呼吸,满脸戒备和不满。她心里能如何想?他的婚事又不是她能决定的,何况,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魏公子,这与我无关。」 魏赦微微拉长了脸,似有几分委屈:「我都说了,我还是童子身,你不亏的。」 「……」竺兰红了脸,第一次听见是好笑,再听到就是恼了。 她皱眉,冷冷瞧着魏赦,酡颜若醉:「你别说这些下流话了,快走!」 第11章 魏赦的耳朵尖红如丹砂,心里头不满,待要再说,竺兰这院里突然亮起了火杖与灯笼,似是巡夜的人过来了,他只好从竺兰的床边翻了下去,临去前,又回头看了眼她,她沉静地靠在窗边,身子半分未挪动,捻针,手指却有几分颤抖,见他还不走,气得咬住了银牙。 魏赦也皱了眉,脸上的痞坏荡然无存,顿了顿,他道:「兰儿,我不介意用多久把你那颗死去的心再焐热,我自知在你心里永比不上宣卿,但我不甘心。」 他停了一瞬,转身走了出去,再没回头。 竺兰穿针的手错了节律,那针头忽刺入了肉里,蓦地,一粒红豆般的血珠从指腹渗出。 阿宣见干爹走了,本想拉着他再说些话的,可惜他没理,那阿宣放纸鸢也没劲了,他跑进了房间来,将红锦鲤纸鸢放下。只见娘亲正用嘴唇嘬着手指,案上的课业像是被谁翻过了,阿宣疑惑地走了过去。 竺兰让他将功课本收拾起来,又道:「你干爹夸了你,做得很好。」 她不懂什么学问,想必还远远不如魏大公子,他说不错,那应是真的不错。 阿宣欢喜地嗷嗷叫道:「干爹好厉害的!」 见竺兰微微蹙眉,他又摸了下鼻子,把答应魏赦不能说的秘密,终究还是嘴不严地卖了出去:「娘亲,阿宣最开始上书院的时候,好几个比阿宣大的同窗,他们欺负阿宣,打我,抢我的零嘴。」 竺兰听得心脏发抖,砰砰地跳,声音也惊讶又愤怒:「是谁?你怎么才说!」 阿宣挺了挺胸,有点小骄傲,「可是干爹把他们都教训了一顿,全都打趴下了啊!干爹就用一根绳子,就把他们打得站不起来了,全部绑在树上呢!」 「有……有这回事……」竺兰愣了愣,喃喃道。 「嗯,李哲他们还总是骂我,又骂我没爹爹,干爹就给阿宣撑腰,给阿宣当干爹,他们以后就全都不敢找我麻烦了,现在每次我上书院,他们都拿好吃的来巴结我呢!」 阿宣一想,这几日李哲他们愈发殷勤了,只要他一有不开心,他们全过来哄他,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阿宣搔了搔脑袋。 没想到,却见烛光里,娘亲双目发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都傻啦! 眨眼便是魏府老太太的寿宴,老太君特意赐下大厨房予竺兰,此事全权由孟春锦张罗,孟氏便又调动了魏府上下所有能够调动的厨娘,全部上阵帮衬竺兰。 魏府久无喜事,好容易碰上老太君寿宴,孟氏又一贯是铺张奢靡的,早早地便让魏府上下张灯挂彩,处处飘红,连慈安堂廊下的画眉鸟的笼子,连同那只模样玲珑的雀鸟的细足小脚,都用细细的金线穿就的红绳绑了,以示喜庆。 魏府的小辈一大早就来了慈安堂,赖在这儿不走,只等午时开筵。 一向懒得招呼的魏赦,一早也来扣问了老太君的安,老太君心思最是敏锐,眼光最是毒辣,一眼便看出魏赦脸上虽待笑意,但整个人却是恹恹倦怠,她差了金珠去打听,隐隐约约猜到了,赦儿这是在竺氏那里又碰了壁,故而心中不畅,在临江仙几日不出了。 问了安,魏赦便出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便一直到午时,家宴开席,也不见人。 老太君心下纳罕,眼看众人咸集,也不好再拖延下去,呼了声开筵,便又十数下人捧羹奉肴鱼贯而入,陆陆续续将美味珍馐摆于食案长桌之上。此次家宴规模更胜上次,这十几道菜不过开胃而已,竺氏忙了半个月了,真正的大菜尚在后头。 但老太君已极为满意,见飒然已眼眸生光,慈爱地笑了一下。 寿宴上,一家子其乐融融。仿佛没了魏赦,所有人都自在了一般,筵席上无任何人提起魏赦。 魏新亭与魏明则先祝寿,念祝寿词,又举酒邀母亲同饮,其后便是大房、二房、三房的妻妾,也纷纷举盏,却不求老太君共饮了,孟氏与高氏二人互拼酒量,暗暗较劲。只是却都不如三房的何芸娘巾帼气概,拼了一会儿,见何氏竟将酒当作茶水喝,面面相觑,挂不住脸面了,各自带着和气作罢了。 蓦然,一个小厮扣了门,着急慌张地迈入了厅堂,张口便呼:「老……老太君,各位老爷,太……太子殿下……来了!」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说得却完整。 满厅里的人,都瞠目吃惊,不约而同地望向老太君。 太子南巡,照理说不该如此早便来了江宁,于老太君寿宴上出现,俨然不速之客。 都盼着老太君拿主意,老太君紧握了手杖。 东宫储君,如何能拒之门外?这本就不必拿主意,她虽心头惊涛骇浪不止,面上却丝毫不显,只舒了口气,淡淡道:「殿下尊贵,我等自去亲迎,不可失了礼数。」 「是。」于是魏新亭与魏明则,一左一右上前,搀扶老太君,一众人离了席,往前厅步去。 第12章 太子负手而立,于垂花拱门之内的垂莲柱下立定,作常服装束,缂丝玄裳,发簪玉冠,看去,不过只有二十来岁年纪,身材修长,宽肩窄腰,单看背影便气度出众,贵介萧肃。相形之下,魏府之人自然见绌,一个个纷纷叩拜,太子听闻动静,清俊的眉梢似动了一动,微笑迎了上去,将老太君率先托臂扶起。 「老太君客气了,孤今日来,只是为了给老太君贺寿,因此便作友人谒见,不施君臣之礼。」 老太君连忙垂目点头,与之寒暄一二,不好不请人进去,说了几句,太子便当先,从老太君之请,入了厅堂。 这时魏新亭断后,于门外一瞥。 殿下是有备而来,此际门外候了十多骑兵,并未下马,身材魁梧,神态倨傲冷峻,目视前方,眼中犹若无物。他们个个玉骢雕鞍,服帽烨然,配宝弓银剑,足可见身手不凡。 魏新亭心神一凛,没有再做过多的揣测,转身疾步跟了上去。 孟氏跟随老太君,藏于女眷之后,此际宜然等小辈再避外男已是不及,何况殿下为君,君臣本不须避讳,孟氏一见太子便为之心折,忍不住拽了宜然的手,将她的玉腕掐得生疼,不敢发声,只暗自闷闷地瞪了一眼母亲。 孟氏心中想着,殿下何许人也,那是真正的龙章凤姿,华表玉容,自己的女儿宜然自是配不起她,可万一呢……若是能攀附上…… 当今太子从国姓朱,名又征。乃是当今陛下的嫡长子,皇后所出,母族便是世家,虽然当今之世世家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世家联合起来,连皇权也还是要忌惮三分。有如此出身的太子殿下,容色气度,当是样样出人之上。难为人又谦逊友善,甚至有几分风趣,十分平易近人。 东宫只有太子妃与良媛二人,膝下只有两女,还未有子……孟氏如此一想,激动了起来,甚至血液为之隐隐沸腾。 女侍又捧羹,全为太子布菜,朱又征没怎么看,只一路与老太君言笑自洽,一片和睦,末了,环顾周遭,见众人皆立不敢坐,微微皱眉:「何须多礼,入座,今日只当孤为一友人即可。」 于是众望所归的魏新亭牵头,先拱手行作揖,回复了朱又征,这才入座。随着他的入座,众人于惶恐间稍稍心安,随之一同入席。 朱又征瞧着魏府这一大家子人,连同几个小辈,个个出水灵秀,像是江宁这地方极其养人,他的目光在云依斐精心打扮过的白里透红的俏丽脸蛋上停了一瞬,她似有所觉,小鹿似的,慌张地看向了魏修吾,魏修吾便皱了眉,朱又征微笑,别过眼看向老太君,姿态闲闲:「这筵席上,似少了一个人。」 此言一出,方才因为魏新亭而稍有缓和的气氛再度变得无比紧张。 没有人不知道,太子殿下问的是谁。 一时间筵席上便如同现出了众生相,有人悲愁,有人窃喜,有人担忧,有人惶惑,各不相同。朱又征见老太君不答,眉梢微微一挑,露出些惊讶来。 「怎么老太君过寿,他竟也不来么。」 这件事若是传扬了出去,于魏赦的名声可不大好。 自然,魏赦的名声本来就是不好的,不孝之名早就坐实了,倒也无甚奇怪。 这时老太君仿佛才心中有数,赦儿今日为何不在。 她是不知这些年来魏赦在淮阳有了什么奇遇,但二十五年前被他们捂得严严实实没一丝裂隙的事,竟能让魏赦挖出一条缝漏了出去,便知他身边定有势力。想必他此前已等到了风声,今日这才避了出去。 他不欲与太子见面。 若说是畏惧,或许是有,倒不尽然是如此。老太君有点清楚魏赦的狗脾气,怕是心里头觉着别扭,难以面对这段尴尬的关系。 老太君垂首,声调清平:「回殿下话,赦儿他自打回了江宁,一直体内旺火,身体不适,昨儿又犯了病了,今早来时精神不济,老身便自作主张让他去歇了,先养好了身子,别的什么再说也不迟。」 朱又征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点了点头,「一直听传闻,大公子乃是人中之杰,孤神交已久,时刻欲与之一见,没想到今日来,却是不方便了。」 他又露出遗憾神色,微微垂目摇了下头。 便见汤盅,那细可穿针的雕花绣球豆腐丝,不禁微微露出了些诧色。 他用了一汤匙,味道鲜美而清甜,在神京绝难尝到。但毕竟是太子,吃遍五湖的,便只好将心头微微的震惊压了下去。只是那口带着一丝甜美的味道,却仍然滞留于舌尖,温滑辗转,始终不去。 没有想到魏府之中,竟还有这般妙手巧思的女厨。 ☆☆☆ 筵席罢,太子未走,在魏新亭等人指引下游园消食,饭毕已久,午后天气热辣,热浪如水般逼人,魏新亭借故述职,与太子二人回了临江仙偏院一座阁楼,入书房,闭了门。 第13章 魏新亭立刻叩头下拜,跪到了朱又征面前,匍匐不起:「殿下,老臣愚昧,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殿下今但有所命,臣无有不从。」 席间他便看出,朱又征虽一路言笑甚欢,对他,却暗有指点之意,因此这才寻了由头,请太子单独会面。 朱又征坐在高脚太师椅里,指尖点了茶盖,不复谈笑,脸色雍容淡漠:「你倒是聪明。」 「孤南巡江宁,是为了见魏赦一面。」 他道。 魏新亭见太子落座,又朝他所倚之处挪膝跪了过去,叩头,以额头抢地,闭目:「臣罪该万死,请太子明示。」 朱又征一双淡漠的凤眸扫到他的脸上:「魏知州,你我有着共同的敌人,有着共同的打在身体血髓之中的耻辱,而这耻辱却偏要活得张牙舞爪,在你我面前日日显形,实在惹人厌憎!」 他低眸,凝视着魏新亭,漠然地勾了唇角:「魏知州,孤所说之人,你明白,孤的心思,你亦明白。」 「陛下身子骨已不若从前大好,他若不是老糊涂,知道如何保障储君的天威,保障大梁的安稳,可他,偏偏要扶持一个来路不明的孽种,致使中宫见辱,忍耻多年。」 他闭了闭目。前不久,父皇召见近侍所言之话,犹在耳畔—— 太子行事雷霆万钧,暴戾恣睢,非守成明君,来日或铸大错。可叹朕膝下无多皇嗣,宗室子弟亦血统不正矣。 他不是守成之君,但他有开疆拓土之能。父皇却为何没瞧见! 他纵容那贱婢所生之子,分走了几乎原本属于自己的全部父爱,还要他如何再步步忍让,把自己变成一个不争君子? 朱又征只能保证自己活。他活,贱婢之子便必须要死。 他扫了一眼伏地不动,只有双肩忍不住微微颤动的魏新亭,唇角微微下垂。 「他是孤一生最大的耻辱,孤容不得。」 魏新亭颤声:「臣明白。」 「借你三千精兵,待孤回神京之后动手。」 魏新亭再度闭上了眼,不知为何,这一刻,心中竟生出了荒谬的不忍。 太子殿下欲除去谁,不过是手掌翻覆之间的功夫,魏赦自然难以保命。然而就在这一刻,魏新亭的心中,却感到了类似痛苦和不忍的情绪,他不能让这种情绪蔓延,始终没有抬头,对上太子阴鸷的目光。 朱又征道:「但在回京之前,孤要见他一面。」 魏新亭以头抢地:「臣自然办到。」 他欲起身告退,朱又征又唤住了他:「还有一事。」 魏新亭于是只能再度转身过来,弓着腰背,默默地立于一隅。 「今日,掌厨之人是谁?年岁,容貌如何?」 魏新亭一怔,他欲探究太子深意,但很快被朱又征的目光所挟,不敢深究,忙道:「是府上厨娘竺氏,年方双十,有一子,容貌算佳。」 句句实话,倒也不偏颇。魏新亭心头掠过骇浪,惊愕之情难以言表,欲开口劝阻什么,只是到底不敢触逆太子。 朱又征道:「孤所下榻之地,于南城雨花台柳巷,明晚,将她送来。」 魏新亭大为惊愕:「殿下……」 见朱又征蹙眉,他咽了口水,支吾道:「此女,乃是老太君跟前的掌厨,老太君年事高了,得了她不胜喜欢,离她不得,殿下要不……」 后头的话,他没敢说下去。 屋内静谧,魏新亭仿佛能听见自己有力搏动的心跳之声,急切得仿佛便要破出皮肉。 朱又征冷漠而尊贵的俊面之上,蓦然,抽出了一道隐微的,便若初春柳条吐芽般带着丝丝明媚和煦的笑意:「孤不夺老太君所爱,便借她,一夜足以。」 魏新亭不敢再辩驳,纵然他亦清楚,竺氏如今是魏赦心爱的女人,若让魏赦知道,定然又是轩然大波,这件事,唯有办得隐晦些,就是了。 「臣明白,定不负殿下所托。」 不论如何,魏新亭始终以为,自己身为朝廷命官,以公权去绑架一名弱女这事有悖道德,但既是太子所命,他也抗命不得,便只好应下。 回头又觉得绑架妇孺脏了自己的手,魏新亭思来想去,将这事告知了自己夫人孟氏。 孟氏听罢,先是大惊,当即变了脸色,魏新亭负手立在一片煌煌的灯光里头,心浮气躁之际,没空理会妻子,便也不知她长久的沉默,是考虑到了什么。 见她始终不说话,魏新亭也不再耐烦,皱眉说道:「竺氏的事,我过不了手,便只好让夫人去安排了。」 但一向嫌弃他多事并且碍手碍脚的妻子这一次却非但没有埋怨他的决定,反而欢喜过望,拉住了他的右臂笑说道:「那好,我一定为太子殿下办得明明白白的。」 第14章 魏新亭便算这事完了。 当夜夫妻各怀心思抵足而眠,魏新亭是心乱,隐隐感到不安,突然地想到昔日孟润梨那娟好素面,便似打了雨水朝生的朵洁白无暇的梨花,再想到她不离不弃地在他伤重垂危之际,衣不解带侍奉自己于病榻前的清减病容……脑中念头又是几转,想到了从小时候起便知道忤逆犯上,从不给他丝毫好脸色的魏赦。 如今太子要借刀杀人,了结了他。 平心而论,魏赦的存在固然于他是耻辱,但这二十多年以来,魏新亭却没动过亲手将他除去、永绝后患之念。起初动了意将他逐出门庭,是因孟氏与魏赦不睦,说了无尽魏赦恶言,加之自己却也对魏赦感到憎恶,更不想教魏赦坏了魏氏一门的宗法血缘。但要杀人,魏新亭是没有此念的。 可惜了。他心里想。这件事,他只能、必须替太子完成。 与之同卧的孟氏,根本不知丈夫所想,她只是心中无比振奋,无比激动,隐怀希冀! 殿下驾临江宁,落脚雨花台,招人侍夜,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向孟氏证明着这是一次机会。从今日白天见着了太子起,孟氏便动了邪念,这邪念落在心坎上,随着太子的行止贵气暴露无遗,便似野间蔓草般疯长! 若是能够攀附上,这是多大的机会啊! 孟氏抬起右臂,将五指压在自己的胸口那不断砰砰跳动的心脏上,一阵心猿意马,半晌不动。 ☆☆☆ 今日又是阿宣小休的日子,儿子想要宣华街的焰火棒,竺兰命人绕道拐去了宣华街的一条巷道,买回阿宣要的物件,再回魏家,天色已晚。 阿宣兴致勃勃地回了魏府,竺兰却恍然间想到,自己前不久放出去的外债,还没有收回来。 出师以后竺兰便到了江宁,算是认得了不少人,有的同门混迹得不如何,又改了行,手里的银两周转不开,便朝竺兰借。算算日子,是到了还的时候了。 竺兰给钱,让车夫调转马车,她想此去若是顺畅,大概天擦黑便能归来了。 车夫收了钱办事才牢靠。这个人用了这么久,竺兰对他也是信赖的。 但这一次便出了大事。 晚间凉雾涌起,沾湿了竺兰的右侧发鬓,她手里捂着绣荷包,一动不动地想着事,也不知到了哪里,只觉得车外的空气似乎愈来愈阴凉,竺兰心头一紧,拨帘朝外看去,车马悠悠,却并不是前去要债的石子巷的路!她心中既惊讶又愤慨,以为车夫露了原形,故意走远路讹诈自己,便推开了车门,喝道:「停下!停车!」 从魏府南门拐出来,七弯八绕,竺兰已完全不认得这段路。这一定是诡计。 她是经过事也担得起事的,当下虽然既惊且怒,却还没有失态,恐惧到不知所措的地步,见车夫闭口不答,竺兰更是恼火,伸臂去扒拉他的胳膊,但蚍蜉终难撼动大树,车夫不仅纹丝不动,却还大力地一甩马鞭,噗呲一声,马臀犹如着了火,奔跑得更快了起来。 竺兰心神凛然,直觉告诉她这并不是车夫要讹诈自己。 她张口便呼:「来人!救命!」 一边死死扒着车夫的臂膀,一边高声叫喊。 但苦于巷子太深,无人应会,竺兰渐渐地有些心冷,咬牙,俯身去一口咬在车夫的肩膀上。这一口是用了力气的,尖锐的牙齿几乎刺破了车夫的皮肤,他吃痛地嘶嘶叫喊,分出一掌去抵住竺兰的额头,将她脑袋反掌扣住撞在车马的车门之上。 砰一声,竺兰撞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一双如玉笋般的细嫩臂膀,还扒着他死死不肯撒手。 车夫便冷笑道:「夫人,我劝你好自为之,一会儿侍奉得贵人得意了,还怕以后不能飞上枝头么!」 谁要飞上枝头! 竺兰脑袋晕着,却气急不已,喝骂他:「贼人,速将我放下,否则便别怪我了……」 竺兰天生嗓门细弱,便是威胁恐吓,也不能让人感到丝毫害怕。 于是那车夫冷笑了一声。 见他仍然不为所动,竺兰深知,若一直再这么扒他臂膀,咬他,终是徒劳无功。眼见马蹄奔得愈来愈快,而车夫还在不断用鞭子抽打马臀,再这么下去,他将自己彻底引入了无人之地,便一切都晚了。 竺兰咬咬牙,拔下了头上簪的一枚垂珊瑚红珠却月薇灵簪,手掌抵住鸽血般颜色的红珊瑚珠,尖端朝向车夫,她银牙紧闭,眼眸忽露厉色,便如同对曾经那个轻薄无耻的金牙汉般,朝着他的肩膀奋力刺了下去! 本有更好的下手地方,那便是颈部,但恐将一击致命,背上人命,竺兰终是不敢。 好在这个地方,也足够令车夫吃痛,松了手里的马鞭和缰绳,急急地刹住,竺兰因为马车的去势收之不及,整个人便如同皮球般骨碌碌地从车上翻了下去,肩膀几乎直坠于地,俯冲而下,整个骨骼似都为之击碎般疼痛。 第15章 但她只滚了三四圈,便停了下来,而那车夫,却捂住受伤的肩膀,尽力去够缰绳,任由那马车载着他呼啸而过,离自己愈来愈远。 竺兰吃痛,从地面勉力爬起,紧紧捂住了受伤的肩膀,面色惨白如霜。 膝盖撞在了冰冷坚硬的青砖上,也磕肿了,她踉踉跄跄地起身。 此际,天色已暮,钩月上悬。巷子里的风清冷,呼啸如箭。 远远地传来道道交错的狗吠之声,但细听,还隔得很远。 这个时辰这个地方,想必是不会有什么人来的,竺兰暗暗地想。 但她想错了,就在她艰难地爬起身,好不容易,用自己伤重的身子挪动了半步,忽然之间,巷中窜出了一群人来,他们张牙舞爪地拎着哨棒,便如同蜈蚣般游出深巷岔路,竺兰愕然之间,已被堵死了去路。 方才临危不惧的勇气,随着自己的重伤已被抽去了大半,她的身体感到一阵疲软,脑袋一阵发昏,仿佛立即就要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她听到无比下流粗俗的话从他们口中说出。 「就是这个妇人?」 「生得美貌,就是屁股小了些,胸脯小了些,过瘦了些,也不知道骑起来怎么样。」 「貌柔骨酥,当然让人若仙若死哈哈,速速绑了送给爷享用就行了。」 竺兰捂肩痛斥:「无耻!你们这帮淫贼,小人,恶徒,我会去府衙告你们的,让你们全部蹲进大狱!」 「呵呵,居然还嘴利!我稀罕!」一人扛起了哨棒,吹了个口哨,便大喜道,「兄弟们,擒了!左右是个破过瓜的,我骑一回爷也不会知道!」 「是!」四五人肃然道。 他们伸出魔爪,狞笑着朝竺兰奔来。 竺兰托着发重昏沉的脑袋,又瘸着一条腿,伤着一只肩膀,跑不动,几乎两步就被捉住了,吃痛的肩膀被人扣住,一把带了过去,她便像没了线的木偶,被随意甩到一旁,跌出了几步。 坠地之时,身子忽而又轻,似落入了一对温暖而坚实的臂膀之中,鼻间是清清冷冷的沉水檀香,她的心神刹那之际松懈,整个人犹如下了水的豆腐块般瓦解开来,软成了一汪溪流,静静地靠在了来人肩头。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竟很想抱怨一句,为何来得这么晚? 可是蒙他搭救,已经便是她的福分了,她不是他的什么人,也从无任何许诺,没答应做他的人。他本可以不必如此的。 魏赦收拢了臂膀,将竺兰抱到墙角,扶她坐下,一手搭在她脱臼的肩膀上,低低地道:「痛么。」 竺兰很会忍痛,她摇了下头,只是面孔却依旧发白,白得吓人,雪白若腻的肌肤上挂满了因为疼痛而沁出的汗珠。 魏赦的心紧了紧,下手却没手软,右臂扳她的香肩轻轻一口,竺兰一阵剧痛,忍不住呼了出来,额汗涔涔而下,虾米般缩成了一团,四肢颤抖。魏赦抱紧了她,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轻声地道:「莫怕,无人可伤你了。」 她从来都不知道,魏赦的声音,可以如此诱人。 她一直以为他和宣卿虽生了一张脸,却是两个极端的人。可这一切让她惶惑。 甚至从今晚他的出现开始,她已经迷糊,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了。或许是撞晕了头吧。 她头昏脑涨地靠在被夜色浸润得微凉的黛色青砖墙面角落,看着他雪色衣袂浮动,如搅碎在水中的一片月色。看他长姿孑立,广袖鼓风,衣摆如莲。那一刻,竺兰想到了儿子那张肉嘟嘟的小脸蛋,他用一种童稚的,充满了崇拜的口吻夸赞魏赦,说,他的干爹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他们打得胳膊腿乱飞,她岿然不动。眼中,似只有那道白鹤般孤傲而高洁的身影。 阿宣说,干爹很厉害,能教训得了千户李玄礼的儿子,替他摆平他的难事,让他能够安安心心在白鹭书院修学。 阿宣说,他的干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并且非常疼他。有时候他会想,如果爹爹在,大约也就是干爹那个样子了,也是一样地疼爱阿宣。 竺兰懂,在儿子心里,就算宣卿回来了,对他的好也未必就能比过魏赦吧。 最后一声惨叫声落地,须臾之后,竺兰再度落入了那个怀抱。 被魏赦抱起来的瞬间,她的手忍不住滑了上去,落在他的胸口,紧紧地,揪住了他胸前衣襟。 魏赦惊讶地垂目,看了一眼被攥得褶皱的外裳。娇小的女人从无一刻这般柔顺,在她还是苏醒的状态里,这般依偎着自己。他的心跳仿佛为之静止了,呼吸亦不敢过重。她的食指细而长,肌肤白嫩,将他的衣衫揪得甚至勒住了他的肩背肌肉了,身子兀颤着,魏赦难以言说那瞬间的感觉,便像是一种满足,更有着一种宁静,忍不住,连声音也变得无比轻柔:「莫怕,已经没事了。」 第16章 竺兰轻轻点了一下下巴,发出猫儿似的「嗯」声,混着轻轻的鼻音。窝在他怀里,有着浓浓的依赖感。 魏赦脸颊发热,抱住她,拥严实了一些,踩过地上呻吟着的人身体,横抱着竺兰往巷道更深处走去。 月色被他的双足踩下,在他的衣襟领口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边。 竺兰晃了个神,微微抬起头,看向魏赦的脸,指尖仍揪着他的裳,不肯松。 他的面容本来白皙,月色之下便如一块天然带光的萤石,说不出地好看。竺兰的心跳得很快,又急又重,便似什么枯枝残叶在烧起来了一般,噼里啪啦地在心上响成一片,惊破了此时月光下的宁静和温柔。 如果魏赦一直便如此刻温柔,就好了。 脑袋昏昏的,竺兰晕睡了过去,临睡去以前,这般轻轻地想着。 月光被一路撒落脚后,过了一道颓圮的篱墙,头顶蒙络的紫藤树影将它彻底地拒之门外。竺兰渐渐地恢复了几分意识,抬眸看向周遭。 虽然身遭漆黑,惨淡不见人,但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魏赦置办于江宁的别院。 她的伤口隐隐作痛,恢复了意识,便松开了抓住他衣衫的手指,魏赦停了一停,看向她。 竺兰神色不自然,又带着焦虑,忍不住道:「这么晚了,我不回,阿宣一定怕极了。」 魏赦抱她入房,低低地道:「我会让人向阿宣报信,你受了伤,回去让他见了只会更害怕。」 竺兰知道,她也很感激魏赦,顿了一下,没再说话了。 推门入里,魏赦将竺兰放落在一侧云床上,替他用棉被搭上腰肢双腿,折身去,挑起了屋内银龙般的灯火,在浩浩如昼的大片灯光里,魏赦沾了血气的白裳,显得有几分凛然肃杀之气。 魏公子在竺兰心里一直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这还是第一次她见他如此凶悍,对十几个打手不但临危不惧,还能全身而退。 此刻细细一想,那些人,究竟是何人所派,他们口中的老爷是谁,亦让竺兰有几分惶惑。 她在脑中飞快地搜寻着自己从前得罪了什么人,只是头之前撞在了马车上,到此时仍昏沉沉的,没甚力气,她一时想得头痛不已,只好作罢,用食指欲按自己被撞出了大包凝成了指甲盖大小淤青的伤痕。 正头痛着,眼前仿佛已不能视物般,模模糊糊撞见魏赦又回了,蹲跪在她云床之下,抬臂,轻轻拨开她的额发,露出底下雪白若腻的肌肤,额角处狰狞的沁出了点点血痕的淤青。她仿佛看到他的瞳孔震了一下,自己却没躲,好像忘了似的。 魏赦手里握着一枚药膏,用他的长指挑开,在掌心揉匀,食指的指腹点了一下,下一瞬,冰冰凉凉的药膏触感便落在了受伤的额头上,竺兰更是吃惊,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般,有过躲闪的迹象,但被魏赦阻止了,她便不再躲,嘴里说道:「魏公子,我可以的。」 魏赦看她眼神都不对焦了,道:「连我都看不清了吧,逞什么能。」 好了,看来这一晚上令人错觉的温柔终于要过去了。他才不是宣卿呢! 魏赦不管她此刻想着甚么,指腹替她涂抹药膏的动作极其细腻小心,仿佛掌下是什么珍宝般,唯恐伤了碰了,竺兰的呼吸都放轻了,一动不动地望着魏赦,作声不得。 他替她涂抹好药膏,又低低问道:「还有哪里受了伤?」 闻言,竺兰微微活动了一下,膝盖还隐隐作痛,应该是跳车的时候磕肿了,与额头的伤一样。 她咬唇,指了指右边膝盖。 魏赦看了一眼,没说话,径自撩开了被衾,一臂托起她的右足踝骨,替她脱去鞋袜。 竺兰吃惊,妇人脚是不能让外男胡乱摸的,她挣扎了一下,却被魏赦摁住,她挣扎得便更厉害,扯得膝盖闷闷作痛,忍不住发出轻轻地嘶声,魏赦抬眸睨了她一眼,声音偏冷:「你从前的男人只教你逞能了?不许动。」 教他不容置喙的命令式口吻唬住了,竺兰鬼使神差般从了命。但只是恍惚了那么片刻,魏赦便已卷起了她的小腿绸裤,将绸裤一路卷上了膝头,竺兰不由地恼羞,心中暗暗地想道,有夫君在的时候,她何须逞什么能呢,可是她后来,再也没有他了啊。 她咬住了唇,「魏公子,我自己真的可以的。」 魏赦哪里会听她的话,好在他举止规规矩矩的,除了上药,别的什么也不摸不碰,难得见他这么正人君子一回,竺兰都露出了几分讶色。 须臾,药膏抹匀了,魏赦替她将绸裤放下来。 以为这就完了,但竺兰却听到了他更过分的请求:「能走到净室么,我可以抱你过去。」 竺兰想,这要是让他得逞了,他会不会更加得寸进尺,要替她宽衣解带,还要……竺兰一阵脸热,一看魏赦,他倒正派得很,八风不动的模样,倒显得她小人之心了一般。 第17章 「不用了,我可以的。」 魏赦皱眉:「我出去找个女侍来服侍你。」 他转身便要走,忽然,袖口像是被什么拽住了一般,魏赦回眸,几分惊讶,甚至隐隐有些欢喜,隐忍着瞧着她。 竺兰不知道为什么忽不敢与他对视,只细声道:「魏公子,今晚,还是要多谢你,你若不来,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魏赦晚归的次数颇多,有时借口宿高家,其实便在此屋休息,他碰巧晚归,碰到从巷口杀出来的发了疯的马车,凝睛,认出这是此前载着他和竺兰接儿子的车夫,于是伸了个援手,将他救了下来。那车夫一向是为竺兰拉车的,关系长久了,魏赦却见他肩膀受伤,多了个血洞,上插着一枚他极是眼熟的簪。很快魏赦便认了出来,那是竺兰的。 好端端的,竺兰为何刺伤车夫?她一向是本分的。魏赦当下便拷打了车夫,起初他还支支吾吾,到了后来,捱不过挫骨分筋的手段,便什么都招了。 魏赦的目光停了停,看向竺兰,伸臂反握住了她的柔软香荑,「此事你不用再管了,我会替你摆平的,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竺兰早已有猜测,这时,看魏赦欲言又止的形容,禁不住心尖发抖,「是……是与魏家有关?」 她是聪慧的,他自知骗她不得,慢慢地点了一下头。豆#豆#网。 竺兰的脸色忽变得无比凄苦,身上的疼痛仿佛也重了几分。她自从入了魏府,如履薄冰,何处不是谨小慎微,却换来这般的对待。 「兰儿。」 他不知该说什么,或许说了,她一定要离开魏家,那便不是与他在一个屋檐底下了,停了一瞬,又道,「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我保证。」 竺兰的手还在他的掌中,他能感到她的拳握紧了几分。她忽然抬眸,眼眸发红,凝视魏赦:「魏公子,我不想再待在魏家了。」 「好。」魏赦答应得很干脆。 他蹲了下来,看向竺兰泪盈于睫的姣好面庞,忍不住想抚开她褶皱的眉鬓,可因为太唐突反而做不出来,他皱了眉头:「有什么要我帮的,全部说出来,我都帮你完成。」 竺兰摇了摇头。 「过几天,我知道结海楼有一个庖者赛事,得中魁首的便可以获得一百两银,得金字招牌。我想有了这两样东西,我应该便会很有底气了。魏公子,我不是一直想拿没有根据的未来向你借钱的,酒楼如果能开张,钱我肯定能还上。」 她的眼睛唯有在说到未来时,才会发出少女做梦般的那种充满希冀的光。魏赦连连摇头,「算这么清做甚么。」 不过,魏赦知道她的脾性,见她长久地不答,便又叹了一声,道:「好吧,到时候你还我。」 竺兰蓦然一阵耳热。 其实钱可以还上,两次救命之恩呢?还有对阿宣的恩呢?怕是怎么也抵不上了吧。 这时她仿佛才想起自己还被魏赦攥着小手呢,于是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回来,见他没有恼怒,却也不动,忍不住又偷偷地瞄了他一眼,见魏赦定定地看着自己,脸颊更是热了几分,道:「魏公子,你走吧,我,我一个人可以浴身。」 魏赦点了下头,「有不便处唤我。」 说罢,又道:「此处无人,不会有其他任何人知道的。」 竺兰哪里是怕此处有人呢?若是行得正坐得端,万人在侧,问心无愧,也岿然不惧。只是,问心有愧了,不管有没有人在,都觉着窘迫无比。 魏赦推门出去了,屋内只剩下灯油细细燃烧的一丝哔剥之声,残续的几缕微风过屋后萧然竹林的清音,竺兰呼了口气,心思乱得,一会儿惆怅无比,一会儿内疚不安,脑中便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来回变幻了几遍,最后定在了宣卿那似乎已有几分模糊,但因为魏赦的出现,又变得无比清晰的脸上。 怎么可以辜负夫君呀。她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 艰难地托着一条残腿爬入净室,胡乱用湿巾裹了水,在身上擦拭了几遍,又换上了脏衣。 她走回来,吹灭了一般的灯火。 这时,屋外传来魏赦的叩门声,「兰儿,要我进去么?」 不要再唤她「兰儿」了!她的手颤抖着扶着烛台,咬牙想着。 「我……我好了,魏公子你去休息吧……我不要人……」 屋外没动静了,半晌,竺兰以为她走了,艰难地爬向床榻,放下帘钩。 门外再度传来魏赦的声音,「你睡着了,我才走。」 竺兰躺进柔软的床褥里,想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呢?且不说心烦意乱,就单说身上的疼痛,也够她睁眼到天明的。脱臼的肩胛骨虽然让魏赦接回去了,可还是隐隐发疼,再加上额角和膝盖,方才说话时还好,一到了更深人静之时,那疼痛便像被放大了无数倍,竺兰有些捱不住,心浮气躁之际,连呼吸声也比往日大了一些。 第18章 她又怕他真的傻傻地站在她的门外不去,用指头拨了一下帘拢,纱窗外影影绰绰,似真有一道颀长墨画般的身影,凝在绢白纱窗上。 她简直又气恼,又暗恨,说不出什么。 魏赦好端端的一个贵公子大少爷,为什么偏要来吹皱她一个寡妇的一池春水呢。他待她好,她不能视为理所当然,过了这条界线,她如果不能以身相许,就不能再心安理得享受他这么的好了。 可是,她忘不了宣卿啊。 她是宣卿的妻子,是宣卿孩儿的娘亲,这样的她,拿什么配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呢。何况诚如他所说,跟了他她是不亏的,亏的是他自己啊。 竺兰头晕,模模糊糊又想着,要是魏赦以后遇上了好姑娘的,云家的小姐他或是看不上,可天底下比云家小姐更好的,也不是没有,若他遇上了呢,到时候他变心了怎么办? 她从不会疑心宣卿会变心,但魏大公子,是个吃不准的男人。 竺兰拎上被子捂住了脸,心疼他还不走在屋外吹冷风,闷闷地道:「魏公子你走吧,我这次真的要睡了。」 魏赦的手停在了纱窗边上,抚着窗格子上细腻精美的鸳鸯纹理,薄唇微微上扬。 这么久了,终归是有点心动是不是?他知道自己魅力不俗的。 魏赦转身,走下了台阶欲去,最后一步,他停在了大理石砌成的玉阶上,脑中忽想到那车夫的话,魏家的人…… 魏赦沉了面色,眸中吐出一丝戾气。 老爷要竺氏夜里侍奉太子殿下,他自己又心知竺氏未必肯,何况他堂堂知州,竟成了拉纤保媒的,男人面子挂不住,这事权且交给孟氏。孟氏思来想去,觉着不能这么便宜了竺氏,便有心找个人,替了竺氏。 她身边的适龄女子,要么美貌不够,要么便是靠不住。孟氏一开始就没作他想,将主意打到了宜然头上,因此得了信,便立即回屋,将这好消息告知了宜然,顺带提了自己的想法。 宜然一听母亲竟有这么荒诞的想法,杏眸瞪得滚圆,立时激动地尖叫:「不可以!我不去!」 她往后躲,孟氏却走上去把住了她的细臂,语重心长道:「宜然,你要想想,这可是太子殿下,多好的机会!你若是能够攀附上,将来便能飞上枝头,不说太子妃,混得个良娣什么,也够你用的了。太子殿下乃是正统皇子,将来即位,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宜然就是不愿,臂膀不住往后缩,直哭嚷抗议。 母亲是明知道她心意的!她的眼眸里噙了泪花,哽咽道:「我不去!娘,你就不能想个办法,把哥哥逐出魏家去,这样,我和他再不是什么兄妹了……」 「混账!」孟氏一听,面色板了起来。 见宜然俏面悬泪,怯懦愚昧,更是心头火气,劈手打在她的肩膀上,宜然吃痛,想放声地哭却又不敢。 孟氏恨铁不成钢地道:「我怎生了你这般无能的女儿!你这下贱胚子,到现在了居然还在惦记魏赦!就算他被老爷赶出了魏家,世人眼里,他还是你有血缘之亲的兄长!除非他的身份被公之于众!可那是不可能的,皇家能不能容来历不明之人入宗室我不知道,但太子是决不能容,得罪了太子,便是死路一条,没好下场的。」 孟氏的训斥令宜然惶惑又害怕,她睁着水眸,一瞬不瞬地,末了又道:「那我也不去侍奉太子!」 见母亲瞪大双眼,怒意更甚,她捏紧了拳,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垂了面道:「我早想好了,除了哥哥,我谁也不侍奉。」 孟氏怨她不清醒,恨她到现在还拎不清,抓住了宜然的肩膀剧烈摇晃,试图唤醒她的神智,厉口道:「你别做白日梦了,你难道还看不出,魏赦他纵是看上了一个下人,日日鞍前马后,他也绝不可能喜欢你!」 「那是因为哥哥还不知道!」宜然反驳,小脸通红,「他不知道我不是他亲妹妹,他现在当然还不敢想!」 「小贱人!」孟氏气得不轻,下手揪住了宜然的脸蛋,狠狠地捏。 宜然吃痛,哇哇大叫,挣扎欲逃,可挣不脱孟氏的手劲儿,小脸红肿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肯,眼泪扑簌簌地掉落。 「你要是不去,以后也别认我这个母亲!魏宜然,我是上辈子造了孽,生不出儿子,倒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再还嘴,我今晚就算是绑,也要将你送到太子殿下的榻上去!」 孟氏与先大太太孟氏本是堂姊妹,然而出身却相差许多,宜然恍恍惚惚想到,那个素昧谋面的但在魏府交口称赞之中有着温婉贤名的大夫人,一定不会干出卖女儿的事儿吧。她脑子不清楚地想道,两行热泪滚了下来。 「娘……」 「若不去,不许唤我娘!你也别指望我以后再给你牵好姻缘,过了十六,打发出门了罢了!」 第19章 这真是一剂猛药,魏宜然立刻停止了哭泣,说不出话了。 ☆☆☆ 朱又征一路旅途劳顿,到了江宁也没歇,昨日会面了几个地方官,又于魏府走动了一遍后,身子便甚是疲乏,一路睡到了傍晚时分。 醒来时,先是舒坦地沐浴,便着一身灰鹤道袍,宽敞的衣襟大氅着,肆意露出胸膛,人正蜷在云床之上饮酒。 想着,再过片刻,魏新亭或是要将竺氏送来绿芜别院,饮了酒后,竟感到腹内犹如火滚。令朱又征皱了漆眉。 他自被立为太子以后,已有一妻一妾,幸御的女子不计其数,倒是少有这般火灼之感。 怪异。朱又征弯了唇,想道。 天色已昏黑,近侍宦官将屋内的银龙引燃,便伺候在旁,低声道:「殿下,人来了。」 他微微挑目,示意殿下,是否立即将人召来。 朱又征拾起了酒盅,微笑道:「让她下碗面来,孤腹中饥饿。」 「奴这便去吩咐。」 宦官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宜然听说要下面,整个人都犹如被打了一记闷棍,都傻了。她在家里是长房的嫡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做过这等事啊!她连切个葱花都不会! 本就不是自愿来,这会儿愈加抗拒,恨不得掉头便去,可那老阉竖的一双辣目灼灼如狼,直勾勾盯着自己,教她好生畏怯!这人是太子跟前的近侍,又无法得罪,宜然的气焰到了这里,早已不剩什么了,不敢承认欺君之罪,只好怯怯懦懦去下面。 她哪里会煮面?勉强弄熟了而已,还因为水放得太多,面条捞起来时,锅里还有足足一大砂锅的汤,女婢们外头候着瞧不见,宜然定了定神,又害怕让人看出破绽,只好用锅勺舀出一碗汤来。尝了尝,淡了,于是往呈面的碗里又加了一把食盐一把辣子,最后撒上切得大小不一的葱花,用砂锅盖捂了,弄成羞于见人的神秘珍馐,心里七上八下地跟随着老阉竖前去。 路上行得磕磕绊绊,生怕那老阉竖看出端倪,咬了咬唇,心头惴惴。 老阉竖在寝房外停了,问里头动静,便听一道淡漠清冷的嗓音传出:「入。」 于是老阉竖对宜然使了眼色,教她按照先前教的伺候太子殿下,宜然不经人事,懵懵懂懂的,胡乱一点头,就进去了。 阉竖在身后阖上了门,她惊吓地回头看了眼,屋内只剩下烛火的光芒,微微跳动着,宜然听到男人放下了瓷盏的清脆动静,便是一声,「过来。」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将煮好的面放在朱又征身侧食案上,谨小慎微地屏住了呼吸。 朱又征平静地打量着宜然,露出微微讶色,很快拂去,便伸足下榻,弯腰揭开了食案上的砂盖,看了一眼已经坨了的银丝面,这一眼以后,便挪不开视线了。 宜然的心像兔子上蹿下跳的,偷觑他神色,见他凹眉,更是害怕。 朱又征没说话,皱眉取了一旁的银箸子,夹了一片绿菠菜,入口。 太子一举一动都彰显着贵气,但这菠菜入口之后,他便知道,这面条不用吃了。算是他从小到大从未吃过的难吃。 他只是轻轻扬了眉,便一副已饱足之态,看向宜然:「为何以纱覆面?」 宜然的心又砰砰跳了起来,孟氏交代的,席上太子已见过了她,虽可能并未留下什么印象,但为了保险起见,扯片面纱遮住会顺利些,行事的时候吹了灯,看不见脸就行了。宜然照孟氏的嘱咐,怯怯地道:「回、回殿下话……奴婢让油星子溅了脸,现下破了相,不忍让殿下瞧见。」 朱又征点了下头。 他双足已下榻,走到了宜然面前,面条也不用了,横抱起了宜然。 宜然的一颗心早已快要蹦出来了,到了行事的时候,脸颊已犹若火烧。朱又征方才点头,却并不意味着他从了宜然的心愿,待将宜然囚住,便伸臂毫不怜香惜玉地扯落了她的面纱。 宜然惊骇不已,脸色大变。 朱又征若有兴致地盯着她的芙蓉俏面,俊脸低低地凑了过来,嗓音低沉:「哪里有伤?孤观之姣好,亦甚美。」 宜然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动作。 她望着他的一张俊颜,一时恍惚,便仿佛看到了魏赦。他们的眉目其实有些相似的,她也知道哥哥的身世,或许这不该奇怪,可是,就连他们同样低沉的嗓音,若带笑般的低语,都如此诱人,宜然闭了目,便当是哥哥,当是哥哥…… 后来的事进行得便仿佛顺理成章了,起初只是剧痛,后来得了趣儿,也算是舒坦的,宜然彻底放纵了自己,什么也不想了。 朱又征本事过人,事逢过三,她这不堪承受的处子之体到底是薄了些,最后竟晕了过去。 第20章 他只好也放过了她,叹了一声,凝视着身下这副俏面,亦目光不动。 魏府的三小姐,应是名唤宜然。面若芙蓉,朱唇如画,娇艳艳的,是个小美人。还是个不经人事的呢,瞧她胆小害怕的模样,想或许不是主动要伺候他。方才竟很能忍,无论他如何颠头倒尾,翻来覆去,她都一一配合,虽然稚拙,但他承认,她让他很爽快。 面下得如此难吃,也不知想法子遮掩点。是个憨的。朱又征笑了一下。 竺氏年二十,又有一子,哪里是她这般十几岁小姑娘,生涩得像枝头打着青苞子的娇花。她背后之人,竟敢将堂堂一国太子当傻子糊弄。 不过,那个命她前来的人怕是要失望了,他只是召人侍夜,没有留人下来的打算,更无意将献身予他的女子带回神京。他的笑容凝在了唇角,从宜然身上翻了下去,踩上木屐,唤人。 老宦官近来,见殿下已完事,身后的老奴们匆促拥上去,替朱又征更衣。 老宦官越过珠帘,看向里侧的宜然,她已昏了过去,娇小的身子可怜兮兮地趴在床上,面色微白,身上全是汗,一动不动。老宦官心领神会,仍多嘴问道:「殿下,留或不留?」 朱又征道:「送出去,弄辆车,将她秘密地送到魏府后门。」 她背后那个人,自然会来接她的。 「奴这就去。」 他带着几名女官,拨开珠帘走向床帏。 宜然雪背半裸,云被褪到了腰际,将雪白凸出的蝴蝶谷展露无疑。背后青紫大片,全是大力掐出来的,狰狞斑斑,人见人怜。 但可惜,殿下不怜。 他们飞快地用被子将宜然一卷,便如裹了只春卷般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依照朱又征的吩咐行事。 连夜里,宜然便被送还了魏府。 孟春锦如何睡得着?在屋内踱步,来来回回地,焦虑不安。魏新亭问了几次,她也不答,只说让他先去睡,魏新亭冗务繁重,没空理会无知妇人,径自去睡了。 没有想到,子夜终于得了信儿,竟是雨花台那边传讯来,说竺氏侍奉不周,殿下不留,现人已送还老太太,请孟夫人看着办。 孟氏一张脸气得发白,登即脑袋发晕,一阵一阵的,差点没厥过去。 孟氏怎么也没想到,女儿竟会连夜让人灰头土脸地送回来。在她的预想之中,不该是这样的啊!太子幸御了她,便会予她名分,即便不是良娣,最低的品阶,孟氏都不是不能承受。 应是明儿一大早,太子带着礼部官员上门来求文定才是。或是,她没想错,只是太子明日才来?孟氏心跳如鼓,见女儿只不说话,一个劲把脑袋埋在胸口哭泣,孟氏也被哭烦了,凑上去,握住了宜然的双手,「太子明早来是不是?这事太子怎么说?」 宜然哪里知道,她哭哭啼啼地道:「我……我昏过去了。」 「你个没用的!」孟氏气急败坏,一指头戳在她的额头上。「怪我平日没请嬷嬷教你,便知你是个不争气的!」 「娘……你别骂我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宜然拿绢子紧紧抱住了头。这会儿难以启齿之处还作痛,火辣辣的,似在烧一般,她脑子已完全乱了,什么事也想不了,只求孟氏别再说了,她真的已经无法承受了。 要是,要是祖母他们知道了,父亲他们知道了……宜然不敢想。 她是被母亲孟氏给唬住了,如果她不是脑子发热的话,她就不应该答应! 「如果爹爹知道,一定会打死我的……我不如死了算了……」 她哭成了泪人儿,肩膀一缩一缩地发着抖。 孟氏瞧见了,也只冷冷乜斜她,道:「你现在晓得后悔了?晚了!方才在雨花台的时候,你怎么没想到使用你浑身本事勾搭太子,让他为你神魂颠倒?你倒好,赔了自己不说,什么也没捞着!我若是像你这般没用,今日临江仙的小妾姨娘早骑在我头上撒尿了!是你自己不成器。」 宜然被训斥得面孔发白,战战兢兢,一把攥住了孟氏的衣袖,「娘,这不是我要去的,我原就是不想去的……」 孟氏叹了口气,摸着她可怜女儿的鬓角道:「宜然,你不去,就算跟了魏赦又如何?我早打听到了一丝口风,太子殿下容魏赦不了的,女儿,娘不是想害你,娘是让你把握机会飞上枝头,可惜你却终不能让太子满意。」 「我……」 宜然说不出话来,凄苦无比。 母女二人相顾垂泪,这时,屋外却忽然传来的暴力的砰砰撞门声。 孟氏大吃一惊,扭脸朝外喝道:「什么人,这么晚了,找死么!」 魏新亭暴怒地声音传了进来:「是我,开门!」 孟氏看了一眼发乱糟糟的宜然,将她的青丝胡乱拨了拨,起身,擦拭眼角挤出了两滴眼泪,朝外走去。门拉开,只见魏新亭胸膛急促起伏,目眦如血地立在门槛外,孟氏提气要笑说他夜里过来作甚,魏新亭提起一只手掌,「啪」地一声,重重地抽在了孟氏的脸上。 第21章 他手劲儿奇大,孟氏被打得眼冒金星栽倒在旁,忙捂住了脸,脸颊不出片刻已是高高肿胀而起,见魏新亭又要去管教宜然,孟氏不疑有他,今日之事全教他知晓去了,于是仓促爬了过去,拽魏新亭的衣袖:「老爷,这不关宜然的事,是我逼她的。」 她从没见过魏新亭发这么大的火,别说是宜然了,连她瞧着也实在害怕。 宜然恐怕是承受不住的。 魏新亭对着母女二人简直是失望透顶,他一臂拽住衣袖,见挣不脱,居高临下地望着孟氏,愤沉怒道:「她自甘下贱,却也是你教唆出来的!孟氏,我一生之耻辱有二,一是让魏赦顺利地降生,二便是娶了你入门,你这荡妇,你教不好我女儿!」 孟氏挨了他的一记窝心脚,哀哀地倒在旁侧。 宜然受了惊吓脸都惨白了,忙起身去搀扶母亲,却被魏新亭一臂拽住,她胆小,不敢看父亲此刻脸色,一颗心跳得比侍寝时还快,「爹……」 「莫唤我爹,我没你这这般自甘下贱的不孝之女!」魏新亭实在暴怒,抓了宜然痛骂了她无数句,言辞之难听,让宜然脸红羞愤,攥紧了双拳,那瞬间,恨不得就撞死在寝房的床柱之上。 她那时候想,若真是如此,爹或许就消气了,她也不用这么难堪。 母女俩哀嚎着,哭天抢地,魏新亭更是心烦,眉头紧皱,怒瞪着孟氏。 孟氏匍匐着,又爬过来,抓他的衣袍下摆,哀求道:「老爷,我是猪油蒙了心,怂恿宜然去做这件事,可我一则是为了宜然,二则也是为了你啊。」 魏新亭冷冷挑眉:「为我?你这贱人还敢说为我?」 孟氏哭诉:「老爷,我既是你的妻,又怎能只顾自己利益,不为你着想,你我夫妇一体,我再是糊涂,难道就不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如今太子殿下是表面上器重老爷你,可他要老爷你办的,却是一件值得杀头的大罪过,要是你办不成,咱们就是得罪了太子,要是你办成了,那么一个握有太子罪证的五品无实权小官,将来面对储君,还不是任人拿捏?老爷,咱们家又替陛下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这在太子心中,又岂不是一根刺?纵然你表现得再是嫌弃魏赦,以他为耻,可焉知太子不多疑,不如鲠在喉?」 这番说辞,在今日宜然去后,孟氏来来回回的踱步间都想到了,她做事不敢说周全,却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魏新亭果然面色一凝,似有所缓和,不再如先前暴怒。 孟氏趁热打铁:「老爷,如果宜然攀上了太子,那就不一样了,咱们有了宜然作为依靠,将来太子殿下无论如何也要顾及你这岳丈三分颜面。」 魏新亭冷笑道:「可惜你所谋不成,失算了!」 「是,妾身是考虑得不够周到,宜然也没能让太子满意,可万一呢,就算只有万中之一,我和宜然也都要为你做到。」 魏新亭皱了眉头,只不说话,嘴唇抿得发白,脸上的怒色也随之渐渐消退。 孟氏见状,作出愈加可怜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可怜巴巴仰望魏新亭,目光充满了怜悯和仰慕:「老爷,我知你为难之处,也知你抑郁不平了多年,我这才一时糊涂……可没有办法,错已铸下,老爷,你就算厌我,恶我,以我为耻,也只请你就看在宜然是你亲女儿的份儿上,最后帮她一把好不好?这么多年,妾身真没求过你什么,只求老爷这一回好不好?」 魏新亭闭了闭眼。夫妇到底有二十年的恩情,纵然孟氏这愚昧夫人短陋,眼皮子竟浅到了如此地步,倒也不是没有令他欢愉的时刻。而宜然,也确实是他这么多年,膝下唯一的女儿,一向也是听话乖巧,体贴心意的。 「罢了。」 他闭目,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继而,在孟氏雪白的脸颊上露出欢喜时,他又嫌恶地将孟氏一脚踢开,「我明天豁出去了,腆着脸去求太子殿下。」 「多谢老爷。」孟氏拱伏无违,嘴里说着感激之余,眼角逐渐有泪珠涌出。 宜然一颗心茫然无比,胸口深处仿佛有什么,被一只魔爪抓碎了,疼痛感令她麻木几近窒息。 ☆☆☆ 江宁多水多雾,一早起来,满院清新,雾气弥漫。 魏赦穿廊而来,正碰上开门的竺兰。 她见了他,脚步顿了一顿,一颗心骤然狂跳。可惜也没法再缩回去了,只好不装鹌鹑,大大方方见他。 魏赦也快步走了过来,见她,眼色一亮,露出惊艳的神色。 她身上所穿的还是昨日的旧衣,好在没甚破损,今日梳了时下妇人流行的倾髻,便如仕女图中女子,将乌黑浓密的秀发分股结椎,盘成姣好的状若玫瑰般的髻,堆叠于额前,借此掩饰了她额头上被撞出的淤青伤痕。 竺兰平素里一切从简,发髻发饰也一向不甚上心,但真正打扮起来,却是更添了几分精致美丽。 第22章 魏赦凑近了一些,垂目,俯瞰打量着她额前的盘发。 大约是他的目光过于灼热,竺兰一时惴惴,低声暗问:「很丑么?」 魏赦只为看她伤势,抬指,慢慢地拨开她垂落额前的黝黑发亮的盘发,眼眸微暗:「不丑,兰儿甚美,怎样打扮都美。」 竺兰一怔。 记得某日醒来,她对镜梳妆,床头一直偷看她的夫君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额角的伤淤青更重了一些,但擦过了药,看起来倒不如昨晚灯下所见那般触目惊心,魏赦停了一下。竺兰仿佛感到有温热的呼吸吐在自己的额头上,心跳又微微加快了一些。 末了,她往后退了一步。 魏赦微笑,指尖顿在半空之中,「等一会。」 他走入了房中。 竺兰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这时竟鬼神使差般地很听魏赦的话,乖乖地不动了,魏赦步入房间,从梳妆的妆奁里取了一朵粉红的芙蓉绢花出来,竺兰一见他手里的绢花,就愣了。 上次来,魏赦像是未卜先知,准备了一套华丽的缂丝裳服,这一次,他又是随随便便地便在妆台里抽出了一朵绢花。 倒像是,养了什么人在这里般。 竺兰暗暗地皱了眉头,心里头有些不快,也不肯戴了,魏赦却态度强硬,她不肯,他便摁住她的肩膀,定将绢花簪入了她的盘发里头,绢花仿真,更添娇艳,花瓣舒展垂落于竺兰的乌发雪额之间,更完美地掩饰了她额头上的伤痕。 魏赦莫名地一阵心痒难耐,见到这样的竺兰,突然想在她的额头上亲一口。 可是昨晚已经错失了良机,今日再想补回来,未免显得轻薄,于是只好暗暗地忍住了。 好不容易让她不再那么地抗拒了,魏赦也是个知道见好就收的人,暂时没有得寸进尺,将她又吓回龟壳里的举动,于是轻笑,「阿宣一时哄不住的,我送你回去见他。」 竺兰感激在心,对他点了一下头,便又别过了脸。 魏赦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道:「你放心,离开魏家的事宜我会尽快着手准备,如果你想,明天就能办好,就是想问,你是要在结海楼的厨艺赛事后,拿了赏金离去,还是这两日便走?」 魏赦做事一向不问他人心思,这还是第一次,竟如此认真有讨论的架势,说实在的竺兰也有些惊讶,不过她很快稳住了心神,回道:「我这几日没去处。」 身后好一阵无声无息的,竺兰走了几步,听不到回答,便停了下来,诧异地看向魏赦。 魏赦的俊面上落了苦楝花的疏影,白皙得过分的面容,在明媚的初夏光影之间熠熠如玉石,自知爱慕其表的竺兰立刻又心慌意乱起来,只见他走上几步,低声道:「你若想,这里,我送你。兰儿,我很有钱的,在江宁,这样的宅子也有不少,送你一个其实算不得什么。别同我犟,魏家的人伤害你,就让我十倍百倍地对你好还你,不用心里有负担。」 一大清早,朱又征梳洗罢用了早膳,到庭下练剑时分,宦官来禀报,说是魏知州来了,朱又征敛唇露出淡淡的松快笑意,将手中之剑扔给阉人,道:「知州大人是贵客,焉能让他久等?让他进来。」 「哎。」阉人应了这话,立刻抱了剑去。 不出片刻,魏新亭后脚便到,到时,只见朱又征正在榆阴之下擦拭着额角上的细汗,姿态优雅而休闲,仿佛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自己的女儿与竺氏相去甚远,无论年岁,还是身份,太子殿下不是庸人,肯定昨夜里便知道了,他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倒要让他先把丑闻捅破,不知不觉,魏新亭也是一脑门的汗珠,躬身下拜张口呼道:「微臣见过殿下。」 朱又征仿佛才知,回头,露出一丝笑意,「知州大人?一大清早地,必是有事。」 「嗯……对。」魏新亭面露讪讪,尽管朱又征让他平身,他依旧不肯起来,朱又征困惑地盯着他,让魏新亭咬牙,忍耻道,「殿下,实不相瞒,是内人无状,见识浅薄,昨夜里服侍殿下的,非臣家中的厨娘,而是……小女……」 说完,魏新亭便觉颜面无光,闭上了眼,黼黻纹软缎官袍之下的身体不住发抖。 朱又征一怔,「哦?竟是这样。」他喃喃道。 他朝向魏新亭,道:「魏知州勿怪,孤先前并不晓得,昨夜里一时饮了酒,便昏了头了,失了礼,还望魏大人海涵。」 睡了他的女儿,轻描淡写一句「海涵」就能过去了?魏新亭气得不轻,可面对的是储君殿下,魏新亭是有脾气使不得,忍耻咬牙又道:「是,殿下或是不知,昨夜里便将小女送还了回去……但臣……臣在江宁,也拿了区区的官衔,诸位同僚之间,也算是有些声望,若教臣家中传出此事了去,臣……」 朱又征没法装傻了,他明白了,「所以卿家今早前来,是想求孤纳了魏三姑娘?」 第23章 魏新亭再度闭眼,行稽首大礼,额头沉闷撞在青砖之上,「正是,恳求殿下垂怜。」 朱又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很清楚魏新亭今日是把老脸都豁出去了,才巴巴地腆着脸来求自己。 其实魏三姣柔貌美,出身亦佳,算得上是上品了,纳了她不是一件太大的事。只是他偏是朱又征,他平生最不喜的,便是依从规矩吩咐办事,被人算计。昨夜里一见魏三,他就知道,她背后有人,想借他攀上凤凰枝。背后之人如此汲汲营营,朱又征却偏偏不想让她得逞了。一国之太子,哪里是由人拿捏的?因此他既要了魏三,也不会予她名分。 朱又征露出为难之色,笑了一下,「知州大人勿怪,想必大人也知道,孤之太子妃,乃是母族的表妹,她地位尊崇,自幼娇养长大的,被惯坏了,脾气骄纵无比,孤也有些惧她。从前纳薛良媛,还是因为孤先让她大了肚子,怕皇室之子流落在外,才勉强令她接纳,饶是如此,孤也是与她分居了半年,才哄得好些了。纳妾之事,孤还需得问过太子妃。」 魏新亭两眼一抹黑,不是傻的也该听出来了朱又征的意思,他堂堂大梁太子,几时有过什么惧内之名?全是信口雌黄凭空杜撰!他就是不想纳她之女! 既要了宜然,又不肯纳她,冠冕堂皇的话说得再好听又能如何?魏新亭像中了几记连环掌,噼里啪啦打肿了脸。 纵是五品小官,也有官格,再加上一个侯爵之位,如此之事,还要他继续包羞忍辱,魏新亭实难做到,咬牙,蹭地起身,有怒不敢言,只重声道:「臣明了,再不必为难殿下!」 他霍然转身,大步离去。 朱又征握着擦汗的丝绢,被魏新亭这么一闹,脑中也不知为何,忽想到昨夜里种种温情。不得不说,魏三是个特别的姑娘,让他浑身舒泰,从前的女子,包括他一向敬重的太子妃在内,都从未给过他如此这般柔情似水的感觉。他知道魏新亭这一去,为全魏宜然贞洁之名,她必会很快地被他父亲下嫁给别的男人,朱又征微微折了长眉。 魏新亭去后一直沉郁不乐,怕人瞧见看出什么,索性衙署也不回了,生着闷气大步回府,孟氏一早盼着消息,闻讯立马迎了过来,见魏新亭脸色,心中咯噔一声,也猜到不好了,一双眼眶儿登时彤红,「老爷,我错了!你就杀了我好了呜呜呜……」 魏新亭心中实是烦闷,没空理会这短陋妇人,道:「杀了你,也是无济于事,我今日让太子狠狠掴了几个大耳刮子,宜然让太子接纳的事,就再也不必想了,她的悲剧也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再哭也是无济于事。」 孟氏擦了泪眼,睖睁着道:「太子竟连老爷你半分薄面都不顾?他竟连一个最低的品阶都不肯施舍给我女儿?」 魏新亭本就心浮气躁了,又因她「施舍」二字愈发显得脸上无光,冷冷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孟氏也不敢把这事闹大,要是别的,她定然咽不下这口气,闹上太子的门前了,可事关宜然的声誉,若还是不成,白白让全天下人看了她们母女二人的笑话,孟氏气极,涨红了脸,嘴唇咬出了血痕。 一回眸,却见宜然一身宝蓝软面缎子霓裳,立在丛丛金桂后头,俏面挂泪,怔怔地望着自己。孟氏的心似在水里溺亡了,扑腾了一下,再无声息。 她怔怔地望着女儿,满面懊悔。 宜然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哭得湿润红肿的眼睛,也不说什么,转身走向了阁楼。 ☆☆☆ 魏赦身边的小厮说,昨夜里阿宣哭了很久,因为娘亲从来不会晚上不回来的,他怕娘亲就像爹爹一样去了极远的地方,让他找不着,因此那小厮使出了浑身解数,且怎么哄也哄不好。 后来阿宣累了,就睡着了,谁知道呢,一觉醒来,娘亲就守在他的床头。 她身后,还有干爹。 阿宣吃了一惊,以为还是梦,赶紧又拉上了小被子继续睡,闭上了眼睛。 竺兰好笑又心疼,将儿子从被窝里捞出来,打他的小屁股:「日上三竿啦!要上书院了,你可别想偷懒!」 阿宣嘟囔了几句,呜呜两声,扑到了娘亲怀里。 竺兰将她抱起来哄了哄,才哄好了,魏赦承诺,等下一次他大休的时候,带着他去郊外放纸鸢。阿宣止住了啼哭,坚持要和魏赦拉勾勾,魏赦温润地笑了一下,伸出尾指,宠溺地与阿宣勾了小拇指做了约定。 竺兰看着相处得越来越和睦融洽的「父子俩」,心里头忽然想着,其实阿宣确实需要一个爹爹。她回过神,却见魏赦似有意无意地盯着自己,蓦然耳颊发烫,弯腰将阿宣放了下来,若无其事地牵他的小手往外走去。 白鹭书院的钟先生、云先生常对竺兰说,阿宣真是一个神童,十余年来罕见的,他如今才入门,但掌握的学识,能够熟背的经文,却比大半年岁足他两倍的孩子还要多,假以时日,学习楚辞骈赋,想必也有极高深的造诣,当然过目不忘未必能成为大诗人文豪,但他们能拍胸脯保证,阿宣将来考举人,必不是难事。这样的保证,也让竺兰愈发地心安,深感当初砸锅卖铁也要将阿宣送入书塾的决定是下对了,就算是宣卿,他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的。 第24章 魏赦打了个喷嚏。 巷中无人,马业成左右环顾,凑过来压低了浑厚的声音道:「大当家,我知道他让你很不爽快,不如就趁机做掉他,永绝后患。」 魏赦皱了眉,「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三日以后,将他绑来城北沁水亭,我单独审他。」 「是。」 马业成领了吩咐,比划了个手势,带着附近蛰伏的弟兄们一并散了。 巷口空空荡荡的,惟余微风徐徐,魏赦看了一眼地面的车辙,微微失笑。竺兰终于答应了自己,往后,便是一个屋檐之下生活的人了,魏赦自知也不是十七八毛头小子了,若是手脚麻利些,儿子也早有阿宣那般大了,不过头一回动心,竟如同十几岁半大少年般青涩而猛烈,有点招架不住的意味,幸亏竺兰她是清醒沉稳的,不然他估计能办出更荒唐的事。 ☆☆☆ 竺兰辞别了慈安堂的老太君,老太君皱了下眉,只客套地说了一些挽留的话,见她是心意已决,便不再留人,转而让金珠去取了赏银赠她,取了聘书还予。 面对老太君的爽快,竺兰也有些始料未及,不过好在事情终是顺利,她没多想,谢了恩,当日便让人搬了东西出去了。 她走后,老太君这才隐约想转,自己当初将竺氏弄来慈安堂,是为了阻隔她和魏赦,魏赦是个狗脾气的,事不能让他如愿,他不痛快了,自然就会把竺氏弄走。 「金珠,你替老婆子我看一看,竺氏离开魏府之后,在哪处落脚。」 「是。」 金珠也去了。 不多时,白神医请见,是刚从淮阳回来的。老太君扬眉,褐瞳色泽亮了几分:「速请!」 迭罗领白神医入内,白神医从怀中摸出一本起居注呈递老太君,老太君细致地翻看了起来。 起居注所记繁琐,字又小,密密麻麻像虫子爬,怕老太君老眼昏花地看不清楚,白神医少不得要解释:「老太君,小人在淮阳盘桓了两日,取了起居注便回了,路上忍不住,先偷摸看了,联系淮阳旧居那边的人的说法,小人以为,事情确实有些蹊跷。且大公子这些年,恐怕没少吃苦头,暗地里经营起了一桩极大的买卖。买卖有多大呢,老太君可以想想,太子为何突然发难,前来淮阳……」 老太君一阵惊愕,「你说什么?」 其实老太君一直猜想魏赦与莽山那群人不简单,只怕是藕断丝连,却也从没想过魏赦能与绿林人构建什么经营什么买卖,让白神医一语道破,连她见多识广的老太太,也不禁怔愕,连说这不可能。 说罢,却又垂目,疾手翻阅着手里的起居注起来。 白神医道:「老太君别是不信,其实小人甫听说时也是不肯信的,大公子行事虽然隐秘,但淮阳那边,他要有什么动向,总不可能一丝风声都不露。有几人便见过,大公子被老太君的人劝回以后,仍与莽山匪首走得颇近,而且……」 见老太君盯着自己,目光迥然,白神医顿了一顿,硬起头皮又说下去:「中途有好几次,因为防不胜防,大公子消失了,短则个把月,长则四五月,最长的一次消失了八个月之久。且伺候近的暗有发现,大公子身上有不少刀枪剑戟留下的创痕。小人来魏府长久了,自是知道大公子虽顽劣,却也是真正金尊玉贵的贵人,习武不过是随便胡闹,强健体魄罢了,又不需要与人斗殴争狠,岂会把自己弄得遍身伤痕?再者,前不久大公子以身患热症为名回了魏府,小人亦曾为之诊脉。」 说到这儿,白神医又顿了一下,见老太君沉凝盯着自己,一双朗朗之目洞若火烛,白神医心头微跳。 「说下去。」 老太君沉声道。 难道赦儿身患热症亦是假?若如此说来,他瞒着自己的,可太多了。他从来就不信任自己这个祖母。老太君说不上是愧疚更多,还是失望更多,眉头挤成了结。 「老太君,魏公子身上确如他所说,寒热滞留不退,但小人行医多年,对治疗疑难杂症也算是颇有心得,岂会几服药下去,不但不见好转,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小人后来又试图为大公子诊脉,却从中窥得一丝玄机。大公子经脉强健,稳固,真气的流动浩然充沛,这般的修为,须得不眠不休地练上几十年内家功夫才能有,大公子从前的斗鸡走狗的行径,老太君也是知道的……小人对此,也就不得而知了。起初,还道是自己把错了脉,老糊涂了,直至淮阳一行以后,小人却是大吃一惊,把这一切环环相扣,不难推出,大公子定是有了什么奇遇,或是贵人相助。」 越听,老太君越是震惊。 「你说的贵人……」 「小人不敢妄加揣测!」白神医跪伏下来,身影一动不动。 不必有所揣测,事情已极是明白。魏赦并没有与莽山那群人断干净,且与虎谋皮,做上了大买卖,原本游走于黑道之间,必会处处受限,但朝中有贵人相助,这自然又不一样。而能容忍江湖势力做大,不惧累及朝廷的,也数得过来能是什么人。魏赦一向聪明绝顶,他难道会不知? 第25章 她一心愿将整个魏府交托给魏赦,魏赦对此毫无兴致,也不取。自然了,或许什么孔孟礼义都是虚的,魏赦有了贵人相助,什么万户侯,根本不需放在眼底。他若是有那能耐,就算回归宗祠裂土封王,也不是不无可能。 她的身影便如礁石靠在案边,身子僵硬无比,她闭上了眸,末了,才叹了一口气,盯着白神医轻轻吐出声:「起居注我留下了慢慢再看,赦儿的事,不许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大老爷。」 「小人自然不敢,老太君放心。」白神医偷偷打量了一眼老太君。 老太君掌中托着的那本起居注,手指发颤,摇摇欲坠。 直至她又想起,白神医说魏赦曾有八个月消失的过去,忍不住问了一句。 八个月能做的事情很多,但前后消失的时日最长也不过不到半年,那一次,他是去了什么地方?这起居注上并无记载。倒是回来了以后,听伺候的下人说,魏赦从那次回来以后便挑食得厉害,直接让淮阳最大的名厨气得跳脚,说再不伺候了。 竺兰手艺一绝,魏赦喜爱她,如此也是说得通了。老太君幽幽地想。 ☆☆☆ 魏赦翻出了昔日严瑞传的一封帖子,再度将信纸展开。 其实当时也已猜到是朱又征,不过不予回应。信上言辞恳切,太子南巡江宁以后,请魏府大公子一叙,全仰慕神交已久之心。不过朱又征这人他还是有几分明白的,这封信,诚邀是假,下马威是真,谁若当真谁是傻子。 当时没理会,朱又征来了江宁以后,魏赦又有几分逃避,不愿见他。 他实不知如何面对这段尴尬的关系,或许朱又征天生地面皮较他更厚,对此不存芥蒂?说真的,他要直截了当地暗下杀手,或许魏赦还好想一些。 「公子,太子请见。」 魏赦自湖心凉亭往外一瞥,勾折二里的蜿蜒的汉白玉回廊尽头,挨着夏花正盛的石榴树,朱又征一袭大红的衣袍,教湖上薰风吹得猎猎,魏赦的唇微微一动,朝后拂了一下指,道:「见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一国太子竟找到这儿来。」 这片湖心亭也是魏赦的产业,平素少有人来,不过水面翩翩白鹭,时或歇脚罢了。 此际朱又征已踏上了石阶,迈入凉亭,红衣乌发,笑容宴宴,贵介超凡。 魏赦却连迎也不迎,稳当地坐在石墩子上斟酒,朱又征身后侍剑皱眉不满地呵斥:「魏公子,见殿下岂能无礼?」 魏赦微笑,退了一盏清酒予朱又征:「太子前日入魏府,也说是老友谒见不兴虚礼,与我关系更近一些,心里明白,又何须糊涂。」 「你果然知道。」朱又征面上的微笑停了下来,变得冷漠。 侍剑抱剑,双目之中露出凛然杀意,欲一步上前,杀魏赦而后快。 朱又征忽沉喝:「退下!」 侍剑一怔,似被吓住,没立即应声。 朱又征冷眸瞥了过去,「孤的话,也不听了?」 「臣下知罪,这便退去。」 侍剑惶恐,怒瞪了眼魏赦,转身噔噔噔踏足下阶。身影很快被大片阳光所笼罩,隔了数丈之远了。 朱又征面色穆然,取了魏赦推过来的水酒,一饮而尽。 也唯独是在魏赦这里,他摒弃了从前有的涵养和威仪,露出这般落拓的姿态,殷红的酒水沿着他的喉管上凸出的喉结滚落,滑入了赤红的薄绡衣料之中,隐匿不见。 「魏赦。」朱又征的眼睫偏长,垂目时,只见眼睑之上覆着一层葱茏,心事尽皆掩去了,魏赦便真盯着他的睫羽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被他一唤,倒是怔了一下,继而又笑。 「这酒辣口,殿下莫喝醉了。」 「论年岁,我长你两岁,」太子皱起了眉,嗓音清冷,「论母族出身,孤乃世家大族,尔卑贱如草芥,论能力,孤六岁经国事,十八岁为监国太子,已有近十年,我无论如何也不知,在你我之间,父皇为何偏就看重你。」 魏赦道:「殿下喝醉了,已开始说笑。」 「你清楚魏家,魏新亭为何忌惮你,逐你出去,」朱又征嘲讽一笑,「是因为你十八岁那年,陛下赐了一块镶有‘微雨梨花’的金锁。魏氏老太君掩盖不下,这枚金锁终究还是落到了魏新亭手中,于是他忌惮。也是,夺妻之恨,向来为人所不能容忍,魏新亭孬了十八年,还没采取点行动,也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十分痛苦了。」 朱又征看向魏赦,眸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清明,「你瞧瞧你,你的出生,为多少人带来了不便,神京,江宁,与你有所牵连之人,均是你的影响所辐射之处。在孤看来,你母卑贱,你身世不详,孤本不该忌惮你,视你若敌,可孤办不到。」 「魏赦,孤不恨你,但孤厌恶你,你的出现令皇室蒙羞,令我母族蒙羞,你乃父皇对孤一生最大的羞辱!」 第26章 他说到后来,声调是愈来愈昂扬,愈来愈激动,倒是让魏赦微微纳闷了一下。 诚然如此,但人之出身,本就无法抉择。他无罪。 魏赦淡淡道:「你的耻辱并不是我,而是你的父皇。」 他盯着朱又征,长身而起。 「我母原对魏新亭一往情深,侍奉病榻不离不弃,是你父皇酒后乱性,污她忠贞。就算当时他或是无心之举,但错已铸成,倘若你父皇肯息事宁人,以他的权力威望和手段,何至于今日。朱又征,你以我为耻,我却不恨你,甚至,如果我母亲之死与魏新亭无关我也不恨魏新亭,我平生之恨,不过是你的父皇,不过是,让我身上留了这耻辱的血脉,让我不论在神京还是江宁,都是因为一桩我无法左右的旧事而受人指点的怪物。」 朱又征神色颓靡,右臂扶住了石桌,指节绷得发白。 他的唇抿得褪去了颜色,面露痛苦和憎恶之色。 「你想杀我吗朱又征。」 魏赦回眸,看着他,微微笑道。 朱又征抬起头飞快地看想魏赦。他不懂,他怎么可以如此坦然地问出这话。 「你不怕死?」 魏赦摇头,「从前不怕,现在怕了。」 他微弯了下薄唇。 「不过,你杀不死我,尽可以试试吧。」 朱又征冷笑:「孤不知你对自己何来的自信,你凭什么?凭那些绿林草莽,江湖人士?他们拿什么与皇权相抗,与孤手中的中郎将、千户、车骑作对。」 他笑魏赦天真。可真是没被权力浸淫过的人,活得竟还如此单纯,单纯到了愚蠢的地步。 魏赦道:「我与你打个赌吧,半年之内,我要赴京。如果在那之前,你还不能杀死我,便从此放过我。」 朱又征反问:「你怕了?」 不知是否葡萄酒太过浓烈,他的眼眸泛出了一丝妖异朦胧的媚红,将眸中的煞气都冲淡了几分。 魏赦失笑,「不是怕,而是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难道我活一世,就注定是要被一路追杀,到你终于功成的那一日?那实在太累了,不如速战速决,就算是要赴死,也让我死快点吧。」 他放了手中的酒盏,落在石桌上,犹若珠玉落于盘中。里头已空,几乎不胜涓滴。 魏赦转身走了下去。 朱又征忽蹙眉,扬声道:「我们是一样的人,在我面前,何必装模作样。」 魏赦头也没回:「我们才不一样,你酒量差到这个地步,好意思当我的兄长?」 太子怔了一下,一股羞怒之感涌了上来。却见魏赦已飘飘然而去,抬臂一挥,示意不必相送。朱又征一贯维持的风度威仪,一下子似被什么击垮了般,气得几欲吐血。 过了老太君的寿宴,云依斐已没有理由再耽搁下去,宿州老家又有人来催了,因此魏修吾纵是再不舍,也只好依循礼法,先把心上人小姑娘送回宿州。 云依斐走那日,魏修吾一整日心虚低落,寝食不安。高氏从前觉着自己儿子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难得对什么女孩子动心的,他将来的婚事少不得要自己拉线操持,没有想到,天赐了一个云依斐,小姑娘知情识趣,为人孝顺温婉,高氏是喜爱的,因此见了儿子的消沉模样,简直直想笑:「好了,你瞅瞅你那傻样儿,哪还有点魏家二公子的气派。娘答应你,等前脚依斐回了宿州,后脚我魏家就去提亲。」 魏修吾眼眸骤亮,大喜过望,「母亲,你此言是真?」 「自然。」高氏笑道,指头戳在魏修吾的脑门山一点,「不过这事得征询你爹的意见,我写了家书去了,他这一时抽不开身,回不来,等回了信,我就着手提亲的事儿,保管给你办得明明白白的,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没、没不满。」魏修吾憨憨地,笑了起来,右掌捂住了被高氏点了的额头,恨不得一把抱住母亲,这可真是成了他的大事了!不过,他竟要成婚了,且是在大哥之前,魏修吾感到自己已作为一个有家室之人,应当成熟一点,切不可再小孩子行径,于是把满面喜色都藏了起来,只对高氏奉承了许多好话,这才被高氏打发了。 适才还郁郁不乐,去时已是活蹦乱跳,恨不得一蹦三尺高逾墙而去了。 高氏在身后连连笑着摇头。 等魏修吾一走,高氏这就起身,去慈安堂问过老太太的意见。 先前已旁敲侧击地试探过,老太君对此是乐见其成的,对云依斐也没任何不满。只不过这两日明显地老太君兴致不高,高氏斟酌再三又不大敢拿这事问了,反而是老太君见她心神不宁欲言又止,催促她快些说。 高氏点了下头,这才把魏修吾的婚事同老太君提了。 老太君听了如意料没甚么不满,只叹了一声道:「修吾的婚事亦是我心头的一块病,早定下来了早好。宿州云家家风不错,我观云家的小姑娘,也算是有趣儿的,不至于太过沉闷,既是两情相悦,老太婆我还能干出棒打鸳鸯之事?」 第27章 「是。」孟氏听得欢喜,连连应承。 老太君又叹了一声,「不过,我也老了,身体不如从前硬朗了,大太太又是个有私心的,我不大信任她,你是修吾的亲娘,她的婚事,便由你来办吧。」 「好,老太君只管养着,说不准明年,就能为老太君添个曾孙呢!」高氏嘴甜,哄了哄老太君,果然将她说得眉开眼笑,冗郁尽除。 ☆☆☆ 送云依斐出江宁,魏赦也有份,当日是先走水路,将云依斐送上了乌篷船。魏府上下搬了不少云依斐的衣物,以及临去时老太君与高氏赏赐的不少珍奇宝贝,满满地载了四五条船,如今路不太平,怕匪类作祟,因此魏府又额外拨了几条尖刀船随行。 魏赦回来时,已有几分疲惫,脚步不若往日轻盈。 如今竺兰与他共处一屋檐下,他便如同又回到了昔日临江仙与她日日相对,魏赦在拱门外定了定神,见一旁假山池沼,池水清明如镜,水上浮着点点碎萍,魏赦走过去弯腰一把拨开浮萍,对着池水照了照,舀了一点水抚平了让风吹得有几分凌乱的鬓角,见水中之人萧肃清举,温雅从容,形貌昳丽俊美,这才稍稍放心,又理了理衣襟,才迈步从拱门入。 内庭,竺兰正在一侧墙根处浇水,手把水壶,壶柄弯曲修长,倾斜出道道飞瀑珍珠般的水注,洒在娇滴滴的粉红蔷薇上。魏赦附庸风雅的事儿干得不少,平素也让下人养养花草,不过自己不大上心,大约是从前那株死得很快的天竺兰给了他无比沉重的打击,魏赦对养花已提不起什么兴致了。 不过看竺兰以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替他看护花草,心头又别是一种滋味。 他没有惊动她,默默地在身后立了半晌,直至竺兰擦拭了一下汗珠,似乎显天热,她的背后已沁出了大团香汗,魏赦心头一动,快步走了上去,一手将竺兰的水壶夺了下来,竺兰一愣,接着一条干净清素的帕子便被递到了自己手中。 她抬眸。魏赦握着她的手腕,道:「别累着自己,擦擦。」 竺兰从住进了魏赦的这座别院以后,便一直不安萦怀,到底是别人的宅子,自己竟就这么分文不付地住了进来,因此搬过来了后,便时时想着能够为魏赦做些什么,见他墙根处有些花草因为缺水而打蔫儿了,便心生不忍,替他养护起了这几株蔷薇来。 哪知魏赦并不怎么在意,「它们死了就死了,你喜欢就养,不喜欢就撂在一旁算了。」 竺兰看了眼魏赦背后,几名女婢鱼贯而入,想着魏赦也实在太客气了一点。在她来之前,可从来没见过他这别院里置了几个仆婢,而来了以后,便多了四个人,对她伺候得无微不至,仿佛将她当成女主人了般,竺兰心里头别扭,受之有愧,正想让魏赦不用对她太好,把她们全撤走服侍他一个人就是了。 「兰儿?你想什么?」 竺兰恍然抬眸,忙把手腕从魏赦的掌心之中抽了出来,胡乱擦了擦汗,定神,才把心头的顾虑和别扭说了出来。 魏赦挑眉,看了一眼身后默默伫立的女侍们,对竺兰笑道:「我可没让她们做甚么。不过,她们当下人久了,还不会看主人家脸色么,知道我喜欢你,当然要待你好,周到地伺候你了,不然得罪了你便是得罪了我,还不得被逐出去。」 「你……」竺兰脸色一红。 她生得本就秀美,肌肤盈润,便似珠玉,一旦红晕上脸,恰如美玉生晕,异花初胎,为原本的素净姣好又添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唯有妇人才能有的媚意。朱颜腻理,情致两饶。 魏赦的目光忽然定在了竺兰身上,喉结上下地微微动了几下。 有点渴。 竺兰有意避过了魏赦的目光审视,脸颊烧得厉害,加上心头对魏赦种种亏欠,一句话便脱口而出:「魏公子,你饿了么?我去为你准备晚膳。」 魏赦的心又跳了一下,继而墨眉微扬,「嗯。」 她彻底放下水壶去了。 魏赦独自回了房,稍事梳洗,便侧躺入圈椅之中闭目养神。 朱又征有备而来,想来未来半年之内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对朱又征,他算是知己知彼,诚然如朱又征所言,魏赦想不到任何理由让陛下来不满这个堪称完美的监国太子。朱又征实权在握,麾下想必也能人无数。 他从前并不畏死,人以死畏他,在魏赦而言犹如儿戏。只不过他终于找到了一丝值得贪婪地去眷恋的温情,在这个时候,与太子交锋,会不会累及兰儿? 如果朱又征侥幸杀了他,而兰儿又要怎么办?再度守寡吗? 魏赦揉了揉眉头,理智告诉他,需要忍过这半年,才能再去纠缠她,但情感上……她美貌至厮,让看尽风情的他都能一见忘俗,江宁这地方的男人德性他太了解了,一旦他稍稍放手,立马便会有登徒浪子纠缠上来,所以魏赦必须把她安置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以免被人虎口夺食。只是,他是不是自私了点儿? 第28章 「魏公子。」 竺兰呼了一声,嗓音低回温婉。 魏赦放下揉皱眉心的右臂,看向她,竺兰手里端着砂锅,熬的是香菇鸡,他的嘴角翘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想吃什么?」 竺兰哪里知道,愣了一下,便顺从地走了过去替他布菜。 她的衣袖一如干活的时候,挽到露出一截纤细小臂,臂若玉笋,皎然白皙。因为下厨,额角与鼻尖均沁出了细汗,纵然擦拭去了,又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竺兰自觉尴尬,布菜之后立马就要退了,魏赦却拉住了她的小手。 「逃什么,一起用。」 「魏公子……」 「还魏公子?」魏赦有点不满,微微攒了长眉抑郁地望向她,「是不是该换个亲近点儿的?」 「你……」 魏赦道:「晓得你害羞,不过我以为咱俩现在关系已经非比寻常了,你心里有我无我是瞒不住我的。」 「我……」 还支支吾吾的,魏赦长长地吐了口气。她听得他呼吸沉重,心头更是乱撞了起来,便像是豆子入了锅噼啪迸溅,竺兰心慌了。 「你……你别瞧着我,我要去梳洗,去睡了。魏公子,咱们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若有,你是阿宣的干爹,我是阿宣的娘,就这一层,别的没有了。」 魏赦眼眸明亮,玩味地一笑,将她的玉腕捏得更紧了一些:「兰儿,之前你可不是这样,你忘了因为我和阿宣的事,你恨得要杀了我,现在承认得这么爽快,是不是你害羞,故意借着阿宣的名义让我亲近你一点?」 竺兰咬唇,「我才没有,是你救了阿宣,又让他很是喜欢,我这才没有反对了……魏公子你切勿多想,我们之间真的没什么。」 她顿了顿,慌乱的声音慢慢平静了下来。 「我是一个寡妇,我夫君死了,无依无靠,蒙你不弃搭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我不能骗你。我心里,我心里就是只有宣卿,哪怕以后或又多了别的什么人,宣卿都在那儿,谁也赶不走,谁也撼动不了他的位置。」 话音一落,她明显地感觉到魏赦圈住自己手腕的轻薄之手,似脱力般慢慢地松落了下去,他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你确定?」 竺兰用力点头。 仿佛惟其如此,才能说服自己一般。 魏赦轻哼了一声。 他起身,朝书桌走了过去。 「那又如何。」 竺兰诧异地看向他,他走到了书桌之后,对她招了一下手,「这段时日,我想我在阿宣心中地位已经稳固了,想了想,觉得他不能没有名字,所以替他取了一个。」 竺兰走了过去,心头莫名澎湃,又不想表现得过于明显,让魏赦讥笑,于是把脸色装得淡漠如常,脚步放得极轻。 偌大书案之上摊着一张白色宣纸,魏赦研墨曲笔,挥毫淋漓,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字。 笔走龙蛇,功夫炉火纯青,哪里像是个游手好闲的白丁少爷。 竺兰盯着那字看了很久很久,最终,她抬起头,不甘心,又必须承认自己的目不识丁:「这是什么字?」 魏赦手下一抖,笔落在了宣纸上。 「哦。此字念——珏。合在一起的美玉之意。」 合二为一的美玉。竺兰心头喃喃地念着,便仿佛什么一响。 是啊,她与夫君,便是心灵相通而结合,才有了他们爱情的产物阿宣。她觉着这个字的寓意甚是美好,如果这个恶劣的魏公子没有欺骗她的话。 她虽是不甘心,又犹豫了半晌,见魏赦脸色认真,应是没有欺哄自己,于是点了下头,笑道:「好,下次我就告诉阿宣,他再也不必没有名字了!」 别人家的小孩儿,都是生下来以后爹爹赐名,可惜的是阿宣没有爹爹。竺兰曾十分仰慕夫君博闻强识的才华,心头一直怀着这般的期许,但宣卿没能等到。魏赦是阿宣承认的干爹,就……随他吧。 与此同时魏赦心中暗暗地想。 这字他可琢磨了太久了,难得找到这么一个,无论是从宣姓还是以后从魏姓,都是极好听的。 沁水亭,乌金西坠之际,四面聚风的凉亭之中设有一盏水酒,杯中已空。魏赦小坐了片刻,稍事歇憩,很快便有人拽着一五花大绑之人过来了,他放下酒盅,和颜悦色地看着被押解跪在阶下的中年男子,微笑唤了一声,「三叔。」 魏明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着了侄儿的道,让魏赦用这般耻辱的姿态审讯,他懊恼郁燥,一张脸憋得紫红肿胀,睨了一眼魏赦,冷冷道:「侄儿,若还看在你我叔侄的情分上,就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捆了你三叔。」 「侄儿对三叔一向恭敬,想了想,也没得罪三叔的地方,」魏赦道,「但三叔要却看上了侄儿的竺氏。这倒也罢了,叔侄俩争夺一妇这样的恶闻,我也不在乎身上多背一件,只是,三叔千不该万不该,就是用了强,让竺氏受了伤。」 第29章 这点魏明则属实是不知,他有几分惊讶。 「我对竺氏用强?」 他纳闷不已,喃喃反问了一句。他是见竺兰容貌秀丽动了几分绮念,但自认为藏匿极好,也从无端倪可露,也绝没有想过用强迫的手段,令竺氏向自己臣服。毕竟当日家宴之上有眼睛的都看得出魏赦对竺氏的在意,魏明则知晓魏赦的真实身份,对他一向是避而远之的。当下他在心中思忖了一番,蓦然昂起了头。 「侄儿,这桩事事有误会,你三叔我虽风流花心了一些,却绝不是强迫妇孺之辈,像是姨娘小妾不懂事,被我冷落已久,以为如此便能借着竺氏重新讨得我的欢心。她可太没有眼力见了!侄儿你不如放了我,我回去便将她打发出门。」 他的姨娘,在魏府伺候他不是一两年了,轻而易举便能说了打发,魏赦一双漆黑的桃花眼沉静地审视着魏家这最后一个看起来有几分聪明和情义的男人。 他笑了一下,「三叔,姨娘为什么要绑了竺氏讨你欢心?你喜欢竺氏?喜欢得让家里小妾都知道了?那真是深情至厮。」 魏明则身后,是几个黑衣蒙面的匪首,虎视眈眈。他心头惴惴,早已猜到魏赦与莽山匪徒没断干净,没有想到他们这些朝廷通缉犯竟敢把手伸入江宁来。魏明则心头大骇,许久之后,才稍得平静,顿了一顿,谄谀笑道:「纯是误会,绝没有此事,三叔对谁也没说过,再者竺氏虽美,但三叔也不过是喜欢美色,欣赏了几眼罢了,绝无将她抢来的动机和打算,好侄儿,你就放了你三叔……」 对魏赦,魏明则本不畏惧,但今日刀架在脖子上了,又是匪首之刀,要说杀人,这群山匪什么干不出?魏明则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被抽去了,只剩软趴趴的一副皮肉,几乎瘫跌在地。只能不断对魏赦示好,让他免了对自己的杀心。 「三叔严重了,我信你。」 魏赦微笑。 魏明则点了下头,慢慢地也赔笑起来。 但魏赦的笑容很快变了味道,「不然这样好了,这半年,你就不要出现在江宁了。」 「你……」 魏赦的眼眸似被沁水亭外的一抹娇花艳影晕染上淡淡藕红,变得妖异了起来,甚至,有几分魏明则前所未见的诡诈,他的心头咯噔一跳,便听见魏赦能犹如宣判他死刑的声音传来:「我有个极好的去处,三叔你不妨先去享享清福好了。」 「什、什么去处?」 魏赦一笑,并不说话。 魏明则身后,蒙面的马业成答了一句:「莽山,缺一个挑粪的。」 「你……魏赦!魏赦你干得出来么!我是你三叔!」 「拉走。」魏赦修长的指碰了一下钧窑牡丹纹胭脂花色苹果尊,唇角微微下拉。须臾魏明则扰人的声音便渐渐远去,近乎消失在了耳边,魏赦抬目看了眼马业成,「他不是宠爱他那个小妾吗,一并绑了送去,你挑粪来我灌园,一直这么夫唱妇随的,多好。」 马业成忍笑,但忍不住,朝魏赦竖了根大拇指,「大当家你真是绝了。」 「省得他老碍我的眼,时不时抽风地到魏新亭跟前搅和,我实在烦了他那一套。」如今人发去了莽山,眼不见为净。 「不过,」魏赦微微扬眉,「那晚上我一直留心兰儿,别的倒没查,听说晚间从雨花台有秘密的马车送了什么人回来?」 「回大当家,像是太子召见了什么人。小的见不得光,便没有细查下去了。」 「太子。」魏赦嗤了声道,「又是太子。他那个见一个爱一个的德行,我怀疑他才是魏家生的种,别是看上了魏府什么人,又不想负责,所以晚上偷偷摸摸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大当家要查么?」 「不查。」太子身边能人无数,他警惕性也极高,马业成虽然办事牢靠足可信任,但难保不会让朱又征警觉,乘机挖出他什么把柄,反而不美了。 ☆☆☆ 江宁最大的最富有盛名的酒楼结海楼要筹备庖者赛事,自然吸引了无数庖者的目光,竺兰第一日去报名时,便得知,前面已有百余人排过队了。而最终能获得百金与招牌的,只有一人,不啻于百万军中杀出一人。 苏绣衣本也有意参与,不过这些时候孟氏对她打压得有点紧,再者她自诩不如竺兰,去了也争不来那独一份的牌匾,便也很快放弃了,转而专注地帮竺兰留意赛事进程。第三日,她脸色夸张地告知竺兰:「逾五百了!这么多人,争夺魁首谈何容易,竺家妹妹,你有信心么?真的有?我真不太相信了。」 竺兰笑道:「各凭本事罢了,我不论有没有信心,总是想把自己的真本事拿出来给人瞧瞧,输了也无妨,总会还有别的机会的。」 苏绣衣见她执拗,也就不说什么了。 但其实竺兰私下里也是忧心忡忡,她的厨艺,她一向是颇有信心的,夫君当年行商走过那么多地方,还是离不开她的一双巧手,对她赞不绝口,魏公子也是,魏府上下,连同老太君在内,对她无不肯定。可人外终是有人,结海楼名动大梁,吸引的,必是来自天下各方能人。她专注于淮扬菜多年,虽也有些川鲁派系的底子,但众口难调,难保不会碰上博采众长的高手,那必将成为劲敌。 第30章 她其实没什么把握能赢了。 只是,魏赦那人小气又记仇,又好笑话人,要是她输了,没能如约得到钱,没能开上酒楼,拿什么还他?他必定又要笑话她,然后,再伸出援手做些什么,她欠下深恩,更难两清了。 夜晚梳洗以后,竺兰难堪地避过了殷勤侍奉的侍女,一人睡卧在床榻之上,帘钩挽起香妃色云纱蝉翼帘,一灯如豆,晕晕染染地将桔红色光火洒落于帐上。正值夏夜,屋外柏木森森,蛩鸣细碎。 一串轻快的脚步声从过道上响了起来,不用问也知道谁来了,竺兰乱糟糟的,但还是不等他敲门,便趿拉着木屐下榻,率先拉开了门,正这么巧,魏赦要叩门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他望向竺兰微微失笑,「兰儿。」 见她衣衫单薄,便自来熟地推了门进去,去了架上搭着的外裳让她穿上,竺兰披上了,问他这么晚来可是有事。 「欺负你的人,让我秘密地发落走了,放心,他以后绝不会再来招惹你了。」 竺兰困惑:「是谁?」 「我三叔。」 魏赦拨了一下烛火,觉得黯淡了一些,又引燃了几支蜡烛,掌心温柔地护着以免没了,信口回她的疑问。 当然,她有权利知道这些。 竺兰愣住了,不解他此刻怎么如此轻松,「你……你把你三叔怎么了?」 魏赦道:「没杀了他,只是让他长点记性罢了。」 他转身,立在灯柱一侧似笑非笑地挑起薄唇望着竺兰。 竺兰耳颊微微发烫,忍了忍,道:「魏公子,虽然我吃了不明不白的苦头,但是,他毕竟是你三叔啊,你还要回魏府,就不怕他们知道了以后,你的处境会变得更是不利的,你就为我出这一口气,值不值得?」 「兰儿,」他忽然一步上前,呼吸近了许多,几乎就喷薄在她的脸上,竺兰竟不敢与他对视,犹犹豫豫地地拗过了视线,魏赦伸出一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俊脸微微俯低,凑到了她的额头跟前,嗓音沉得音质近乎沙哑了,「你还敢说你心底里没我?你如此担心我的处境是做甚么?」 「你是为了我……我不喜欢欠人情。」 竺兰目光躲闪。 「你看着我。」 他忽用一种命令的口吻,不容拒绝地道。 竺兰咬了下唇肉,刺痛之感令她清醒,她看向了魏赦,目光温柔而狼狈,甚至隐隐难堪,仿佛是怕什么被他已经看穿了,无法面对他。 魏赦的胸腔震了震,溢出一丝笑音,「看着我,再说一遍,你心里除了宣卿没其他男人,没我。再说一遍。」 他咄咄逼人,竺兰进退维谷,见他笑容这般笃信而恶劣,这句话她就想令他如愿地冲口而出了,而是,在四目相对时她的勇气仿佛被什么抽走了般,说不出来! 为什么看着他,就说不出来了? 「兰儿,你瞧,你还是说不出,」他的笑容愈发显得得意,「其实我也不是要让你忘记宣卿,他也是为了救你母亲才死,就算情分不再,恩义亦在,如此抛之脑后未免显得薄情,我又不爱薄情寡义的女人,偏偏爱你这没脑子一根筋的死心眼,就是现在,我求的也不多,咱们慢慢来,我很有信心。」 魏赦这人似乎总是信心满满意气风发的,难以见他消沉,竺兰既迷惑又钦佩他这种不知哪里来的自信。她的心又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 虽然还没有说什么,但这便像是一种默许。 魏赦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光洁的额头,渐渐褪去淤青,变得白皙滑腻,水豆腐般吹弹可破,魏赦忍不住,做了一件他渴慕了很久的事。他俯身,低头吻住了她的雪额。 嘴唇的触感冰凉之中,又似有一丝涌动的温暖。竺兰被他弄得手足麻痹,只是亲了一下额头而已,竟无力推开他,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魏赦却仿佛什么都知道,他慢慢地退了回去之后,又用一种惹人讨厌的口吻扬眉说道:「我知道,以前有个轻薄你的男人,还没拉上小手,就被你用剪子扎伤了,差点没了小命,你这么凶悍的妇人,怎么肯让我,居然亲了一口,得了这么大的便宜?」 因为你是混蛋臭不要脸的。竺兰懊恼不已,没好气地别了过脸。 不知道魏赦用了什么手段,魏三老爷在江宁消失了几日了,竟没什么人问起。起初竺兰还担心魏赦捅出了篓子,渐渐地也稍安了。 高氏办事情风风火火的,递了信给丈夫没多久,魏公桓回了信,只一字,说可。回头高氏耐不住儿子的相思消沉,不待云依斐回宿州,便着手准备提亲了。 大雁、绫罗丝帛,连同金玉珍宝、鹿皮茶叶,高氏花了三日便已妥帖地尽数备下,只需请示老太太,便可让求亲队伍出发。宿州路远迢迢,路上山匪猖獗,还需请个牢靠的。 第31章 这边老太君才得知竺氏出了府以后,竟秘密地被魏赦安置了下来,想来这段时日他们是朝暮相对,也不知避着些碎语闲言。老太君正颇为不满。高氏把这事一提,隐约表达了对路上山匪水匪的担忧,老太君立马就想到了魏赦。 因此高氏还没提心仪的派嘱之人,老太君看向高氏:「其实原本该高昶他爹的活儿,不过他却腿脚受了伤,高昶又离不得嬿嬿,我前几天想着公桓也不在,不若让明则替了他,可惜明则又突然跑到泉州做买卖去了……他那拎不清的,能挣几个子儿?瞎胡闹罢了,看来还是只有让赦儿代了修吾去提亲吧,他是长兄,担得起的。」 「这……」 高氏听得「魏赦」二字额头突突地跳,可心中晓得老太太纵容他,不好明说出来,面露为难。 提亲依照风俗与惯例一向是舅家的分内之责。老太君却推三阻四的,最后竟然属意魏赦,也不知到底是怎么想的。 老太君沉吟片刻,知晓高氏心头顾虑,道:「赦儿虽未成婚,却是修吾的大哥,修吾他们几个小孩儿对赦儿一向服从敬重,他去自是名正言顺。况且,我老婆子能与你作保,若是魏赦带着聘礼前去,路上不会遇上响马。」 高氏一怔,「老太君肯定?」 老太君自若地点了下头。 高氏虽然纳闷,但老太君说一不二,也不好违逆,便心绪不宁地点了下头。指望回头问魏修吾的意见,他要是也同意魏赦去,高氏自然也就不拦着了。 问讯以后魏修吾只顾着大喜,哪里还能管这些细枝末节之事,虽然大哥一向不大靠得住,但对兄弟姊妹素日里也是疼爱有加,料想也不至于故意生事。云表妹非他不嫁,态度坚决,这本就是一桩十拿九稳的婚事,谁去都一样,因此非但没有劝阻,反而对隐有不满的母亲高氏进行了劝说。母子一片和睦,这事便就这么定下来了。 隔日魏赦在慈安堂问安的时候,肩头上便忽多了这么一个担子,心下莫名,再三问了老太太,都是肯定的回应。魏赦便凹了眉,不语。 宿州云家距离江宁之距虽说也不是极远,但携上厚重的聘礼前去,往返至少也许一两个月。正不知该想个什么法子拒了,老太君拉了脸色,沉声道:「赦儿,修吾也是你的堂弟,你们自幼也算是感情要好,兄友弟恭,他如今要娶妻,你身为长兄,便只是替他跑这一趟也不愿了?况云家的依斐,当初是为了什么而入魏府你心里明白。」 老太君这是将军啊。云依斐是被孟氏弄到魏府来的,不是魏修吾挡着,现今还缠着他自己呢,老太去想让自己承认欠了一个人情。 不过他的祖母往日对自己疼爱有加,这一次态度果决,恐怕不止明面之上的理由吧。 罢了,也不过跑这一趟,他不用费什么心力,替便宜弟弟这事办妥了就是了。 「赦儿知道了。」 隔日江宁五岳酒家的雅间,高昶请他喝酒。二十年的高粱酒,甘甜烈性,乃是上上品,绝不输宫廷玉液。 但魏赦兴致却不大高,高昶一问之下,猜到了。 「离了江宁,就看不到你那娇滴滴的小娘子了?舍不得了?」 高昶为他倒酒。 魏赦一笑,「那确实是。」 高昶的嘴角抽了抽,讥讽:「你这厮一向乐天不愁,就拿竺氏的事儿来说,还没木已成舟已成定数吧,你就成日在我面前现,显得你俩多恩爱似的,当心受到反噬!」 「你唬不着我,你是没见我与兰儿相处,她离不了我的。」 「算了,也不知你魏令询脸皮怎么修炼得,如此之厚!」 高昶连连摇头。两人碰盏,相与一饮而尽。 末了高昶充满忧色的眸子盯着魏赦道:「我还是觉着有蹊跷,本来修吾这桩婚事应该是他舅家去提的。我姑姑、爹娘都跟我通过气儿了,让我早做好去宿州的准备,哪知你从天而降。我就纳了闷了,明明我是魏修吾的表哥,这也就不说了,我婚姻美满,家庭幸福,儿女很快又要成双,我牵了这条红线,怎么看也比你你一个二十多岁的老光棍寓意更好吧,你家老太太,我的姑奶奶,也不知怎么想的。」 魏赦身侧有一片倒悬的竹帘,竹篾编的稀疏有致,两角坠着两串铜铃络子,让魏赦修长的食指百无聊赖地拨了起来,一声没一声地响着,他只兴致缺缺,也不说话。 似在出神,思考什么。 高昶见他心不在焉,也不想说着糟心窝子的事儿了,便道:「你要是舍不下离开你的小娘子两个月,何不把她也带上?」 魏赦一怔。他朝着高昶看了过来。 高昶叹了一声,又道:「寡妇桃花多。你家的小娘子又不是个安分守己的,成日里抛头露面,容色既好,又怎能不遭贼人惦记?一旦你离了江宁,还不知有多少狂蜂浪蝶追堵上来,这事我可管不了,我插手任何一个女人的闲事,嬿嬿都要撕了我,加上她近来又大了肚子,我可不好让她胡思乱想。」 第32章 原本魏赦便被他说得动心,又听到狂蜂浪蝶这四字,一颗心着实是七上八下。 近来魏赦命人暗中打探了竺兰以往的事迹,宣卿死了以后,竺兰一人带着孩儿过日子,孤儿寡母势单力弱,她容色秀丽莹洁,欺霜赛雪,便是在江宁也是少有的了,在她们那个地方,自然更是遭人惦记,除了那个让竺兰用剪刀伤了的大金牙,似乎还有别人,对她殷勤无比驴前马后的,只是她以礼相待没看上罢了。 但说不准如今在江宁就有看上了的呢? 江宁近来是非多,本就是繁华富庶不逊于神京的第二大城池,贸易往来大梁无出其右,又有通海口,连遇见三五成群的洋人都不算稀奇了,可谓鱼龙混杂,这种地方,其实是最不安全的。 「你说得对。」魏赦煞有介事,「岂能把她一个人留下,两个月也太长久了!」 他说罢,急不可耐地仓促起身,拂帘门而去,只剩下一串串水晶珠子铮璁作响。原地不动的高昶惊讶万分,端酒水的右臂停在了半空之中,无奈地莞尔,自己饮了。 魏赦自己都或许不知,他整日在自己跟前显摆恩爱的行为,同公狗圈地盘没什么区别,但本质上,他却恰恰好是因为极度的不自信。 或许是那个竺氏没能给魏赦足够的回应,或许她压根对魏赦就非常冷情淡薄,且一直心怀故夫,魏赦每日演上这么一演,便好像能欺骗自己似的,说服自己竺氏对她情深义重,他们俩关系进一步指日可待。 说到底就是不自信,患得患失,打肿脸充胖子,不然何须如此担忧。 说说他自己,就算与嬿嬿分开一两年,他都不会担忧有人能夺走嬿嬿芳心。这就是嬿嬿予他骄傲的权利,她是如此地爱着自己。 所以由此观之,竺氏心里头并不大爱着魏赦,他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热脸贴冷屁股,还傲慢得像只大公鸡整日里游来游去,纸糊的罢了,一戳就被。高昶真心疼他,啧啧。 ☆☆☆ 结海楼的报名终于终止了,最后苏绣衣赶上去一看,竟有足足八百人! 这个数字蔚为大观了。 苏绣衣表示了一番担忧,但竺兰已经提前开始候场。 每一个报名的庖者均在结海楼外的红字招牌上挂了名字牌,头一场便要划掉一半人的名姓。 江宁风水养人,富户众多,而如竺兰这般的庖者,最大之愿便是能够进入富户之家成为厨娘,这是最稳定且收入也相当可观的行当。也是因此,江宁有大波学厨的女子,女子有心细如发的长处,在烧菜的事上做得更为细致,富户家中如有小孩儿、患病的人,让女子来掌管厨房,更令人放心些。所以在江宁,一向是女厨多于男厨。 如竺兰今日所见男庖者,也是寥寥。 头一场的主题便是清炖蟹粉狮子头,地道正宗的淮扬菜。在看到菜名的那一瞬间,竺兰便松了一口气。 虽有五湖四海的各方奇人大能在场,但单就淮扬菜来说,竺兰还从没遇上过敌手。先前魏府招厨娘之时,就算与结海楼昔日的掌勺对上淮扬菜,孟氏也是均有肯定,甚至对她隐隐夸得还要多些。 结海楼不愧是江宁最大的酒楼,单论锅灶就有五十个,竺兰抽到的标签在第三轮上场,一片烟火气之中,狮子头独有的清郁香味在此发酵,屋外等候的厨娘唧唧喳喳的,各自交流着狮子头心得。 苏绣衣今日得空,陪了竺兰过来。身后不乏有报了名,却实力见识都相当一般可以算作庸人的庖者,议论得过于浅薄,苏绣衣连连摇头,又对竺兰说道:「这一场要不要我授你我的狮子头的独到做法,实话说这是我从前便做了千百回的菜,经典式,翻新式,我能做得拿得出手,你心思活泛又常有妙悟,不妨听听。」 这还只是头五十人,时间充沛,竺兰谦逊地微笑着:「嗯,苏姐姐但说就是,我听着。」 能被选中成为魏府的厨娘,苏绣衣自有过人之处,这毋庸置疑。竺兰对蟹粉狮子头虽也拿手,却也仍想听听苏绣衣的高见。 苏绣衣一向自愧于不如竺兰,听她竟还肯不耻下问,欢喜无限,立刻张嘴。但却生生一顿,竺兰一阵诧异,回眸,身后传来了无数厨娘的惊呼之声,只见魏大公子粗鲁地拨开莺莺燕燕,长腿几步便跨上近前,竺兰的心如同下了油锅乱跳,环顾周遭,暗暗传来歆羡仰慕的呼声。 「他真的好俊呀……哪家的公子……」 「我瞧着的眼熟,像是魏家的。」 「魏赦?那算了……」 「君本檀郎,奈何魏赦。豆#豆#网。」 不知为何,听到一个芳心黯淡的小姑的失落声音,竺兰竟感到有几分好笑。 魏赦显然也是听见了,她看到他的额角似跳了一跳,挑起了一侧修眉,不过却没寻那群「不长眼」的小姑子们发难,嗓音温沉:「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第33章 如此多人瞧着,竺兰大是不自在,魏赦又用这般命令的口吻说话,令人忍不住便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竺兰无地自容,咬了咬唇道:「我现在有事,能不能等过了赛事再聊?」 魏赦本就七上八下的,一颗心这会儿落不到实处,又听出竺兰话里的敷衍与搪塞,脸上更见郁气,「那要多久?」 竺兰看了一眼身后厨房,这第一轮都才刚刚开始,评议又需时辰,她估算了一把,「一两个时辰?」见魏赦脸色坍落了下来,极其不悦,竺兰忙补救道,「不然你先回去,晚间我找你?」 魏赦不满,一把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手,「我不过与你说几句话,还有一两个时辰,你都腾不出空陪我?」 他的嗓音愈发地滞涩沉闷了,像被谁欺负了一般。 周遭无数人关注和非议,让竺兰大感不自然。显然魏赦出现在这里没有一会,因为他在江宁的盛名,他已然暴露了,竺兰便有些不敢与他牵扯上,以免被人传出去闲话。她这才好言相劝,纵然他有比较紧急的事情,也请先回了,她把手头正事忙完再说也是不迟。 结海楼的这一次赛事,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需要借着这次机会筹措银两,最重要的是要拿到那块匾额,从此扬名立万。 否则就算她的酒楼能够顺利地开张,短期之内也不会带来很好的效益。 竺兰一向考虑深远,如若不然,以她现在手头的钱,再加上去贷,是足够暂时在江宁换到一个还算像样的铺面的。 但魏赦一双桃花目泛着冷意,锁在她身上,半点没有罢休的态势。竺兰有些惊讶,莫名地惶惶起来,看了一眼周遭看热闹的人们,再度压低了唇音:「魏公子,你怎么了?」 「出来。」魏赦忽然伸臂拉住了竺兰的玉腕,她重心不稳,便被他从人堆队伍之中一把扯了出去,便似只风筝,让他一路拽着,从后院至偏厅,拐过一侧垂花游廊,到了僻静的没什么人的角落,方停了下来。然而这还不够,竺兰已经有些微恼了,他还盯着她,一脸的郁闷和阴沉。 「魏公子,我的赛事马上便要开了,我需要候场,如果让人发现我不在,可能会剥夺我参赛的权利……」 魏赦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我会让人安排好。」 竺兰微微睁大了眼睛。 安排?怎么安排? 她是知道魏赦在江宁耳目通天,手腕也稳狠,可她想凭借着自己的实力毫无争议地拿下赛事魁首,这就意味着她需要遵守规则,任何打破规则的「安排」都可能引来后面人的揣测和不服。 她的秀眉慢慢地颦蹙了起来,露出一丝的不悦颜色,但因为是对着魏赦,才把它压了下去。 「魏公子,你是有什么事吗?」 魏赦深深看了她一眼,那股郁燥之火在心上填满了,此际豁出去一个大坑,滚烫的岩浆顺流而下涌入了四肢经络里头。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起,他心里头忽然有了答案。她不会点头的。但如果换一个男人来这么说,什么赛事什么酒楼她都可以不顾,这便是天壤之别。他嘴里说着不那么在意,徐徐图之,与她慢慢地来,可是迄今为止连一个点头的回应都没有得到,他如何能真的君子不争,继续这么与她慢慢蹉跎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那高粱酒上头,魏赦的耳朵尖都是血红之色,可他的眸光却是如此幽深而沉静。 「修吾要成婚了。」 竺兰「啊」了一声,疑惑不已,这起头看似与她毫无关系啊。 魏赦顿了一下,再瞥眼竺兰,吸了口气,缓缓道:「替修吾前往宿州云家提亲一事落在了我的肩上,修吾他自幼对我甚是亲慕,云表妹的事也算是他帮了我,这一次的提亲我没理由拒绝祖母的安排,所以已经点了头,三日之后便要出发。但宿州毕竟路远,一来一回得有一两月不归……」 他不知为何又停了一下,似难以启齿般说不出去了。 竺兰懂他的意思了,心里暗暗地想道,他要去一两个月,也就是说,她得有一两个月看不到魏赦。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此次结海楼的庖者赛事,正要一个月才能完成层层角逐,决出最后魁首。若无魏赦在,她整个人似都轻松了不少。 「兰儿,我在想,你可愿与我同行?」 竺兰一怔,唇边的松快立时僵在了原处,她蓦然抬眸。 魏赦立马又道:「阿宣我会安排,让他不哭不闹,或者先休学一个月跟着我们,一路上游山玩水,行万里路,增广见闻,于他日后修辞赋也是大有裨益。」 竺兰反问:「你为什么要我也跟着去?」 她来江宁也不是一两日了,来江宁以前,他与阿宣本就过的是饔飧难继、颠沛流离的日子,「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下层人民卑贱生活,阿宣目睹得比书院其他显贵弟子都要多得多,也不必非要在这时去游什么山玩什么水。替魏修吾提亲这件事,本就只是魏赦一人之事,竺兰现今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根本无暇去踏青。 第34章 魏赦绷紧了眉,他袖中,食指缓缓地抵住了掌心,对着竺兰却面带一丝浅笑,「你这段时日太累了,我不过是想你放松些。咱俩好上了以后,总得有个机会增进彼此之间的了解不是么?宿州是湘东之地,算是繁华,烧制瓷器一绝,古玩行当也发达,且时兴赌石,若能侥幸,以卑贱之钱换高昂之玉,岂不美哉?我从前涉猎过玉行,不过因为别事抽身得太早,不知眼力钝了没有,实不相瞒,男人么,总是想给女人留下他最厉害一面的印象。我觉得你也必会喜欢。」 竺兰不喜欢,她们这样的微贱之人,凡与赌沾边的,她怎么可能喜欢。 她的脸色有几分迟疑,虽无明确的拒绝,但她肢体上的抗拒,和嘴唇的翕动之间隐约透露出的不满,魏赦却捕捉到了,心中咯噔一下,那股岩浆烧得更沸了。 果然她是不愿意的。 竺兰抬眸看了魏赦一眼,飞快地侧身,避免了与他视线撞上。 不是什么青涩少女了,她是成过婚有过蜜恋,也品味过失去之人,她晓得魏赦现在对她方是热恋,撇下她一两月对他来说有些长久和难熬,不过再是心存依赖和不舍,他总不至于做得比阿宣还要差,就黏人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是没见着,她现在忙着的是什么事。当下,酒楼才是她的人生大事。 脱离这个目标的一切努力,看起来都是没有意义的。 她深深呼气,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轻声道:「魏公子,要是之前的话,我应也可能会答应的,不过现下我实在抽不开身,对我而言,这场赛事很重要,我知道我未必能赢,但我必将全力以赴,这个当口,没什么能让我放弃的了。」 魏赦退了一步,脸色有些惨淡。 竺兰瞥目向他,一向怦怦乱跳,见了魏赦便一发不可收的心,在这一次竟表现得如此冷静而理智,甚至让自己都有点意外了。 魏赦支起笑容,点了下头,「也好,我一人去了。」 苏绣衣到处找不见人,前一轮有人因为紧张腹痛,当场被抬了下去,竺兰突然被宣布成了接替的,她急匆匆地拎罗裙飞奔而来,张口呼道:「竺家妹妹,到你了,你快些过来!机不可失!」 竺兰恍惚着被这一语惊破,如梦如醒,匆促地便转身跟随苏绣衣一前一后迈下台阶离去。 再没有回头。 ☆☆☆ 日暮时分,忽彤云密布,不出一盏茶功夫,淫雨霏霏,如浇似泼地朝地势低洼的江宁城灌了下来。 五岳酒楼一别以后,高昶想想还是不对劲。竺氏对自家兄弟不说无心吧,至少是绝没什么深情可言,魏赦贸贸然去,说不准还会碰一根硬钉子,自己那个建议后来想想,实在太不可行,于是心怀愧疚,来魏赦如今落脚的别院叩门。 小厮说,魏赦淋了一身雨,身上发热,已沐浴之后,睡下了。 高昶一惊,「他热症发作了?」 魏赦的热症虽是自己作出来的,按理说自己循环真气便能够压下去,但他辅用的那个一气乾坤粥却真真是个害人之物,高昶怕他弄巧成拙把身体喝出了毛病,因此忧心忡忡,急着去看上一眼。 小厮拦住了高昶的去路,恭恭敬敬地道:「公子真歇了,他特意嘱咐过谁也不见,高小公子莫让小的为难,小的也不过是照吩咐办事。」 「他真无事?」 高昶兀自不放心。 但小厮却态度坚决,又摇了下头。 高昶叹了口气,也只能不去扰他了。 大夫已来看过魏赦这症状,说是外邪侵体,郁火内结,兼之淋雨之故引起的头痛脑热身体发烧,开了两副方子便走了。不过风寒而已,算不得大病,大夫也没太放心里。 魏赦额上敷着一条冷帕子,一动不动地蜷卧在满室橘红暖光笼罩之下的云床上,闭目,四肢僵硬得如生了锈的铁般。外人叩门,他也不回应,女侍多问了几句,魏赦忽抄起手边的一只香炉朝门框上奋力掷去。 巨大的砰地一声,女侍惊吓得花容失色,禀退也省了,落荒而逃。 人去后,魏赦的胸膛仍急促不住地起伏,弯腰捞起床下因为发怒扔铜炉时滑落的浸了冷水的帕子,再度盖在额上。 但不够,这条冷帕子不过杯水车薪,他浑身仍旧如同架在火上煎熬。 魏赦重重地闭上了双目,抬臂,揉了揉发胀的额头,一股陌生的钝痛感袭来,野蛮无比,肆意地欲吞没他的意识。 天色渐渐向晚,下雨时,天总是黑得快上那么许多。 狮子头是竺兰还算拿手的淮扬菜,赢下对方,争夺晋级名额于她而言不算什么难事,但饶是如此,因为没有百气锅的相助,她用猪脚、蹄筋、母鸡炼制高汤时,还是费了不少心力。因此这一场下来,也算是疲惫。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才得胜出了结海楼,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幸而苏绣衣会看天色早有准备,分了一把伞予竺兰,才没教她淋成落汤鸡。 第35章 等竺兰回来时,雨势已渐渐小了,只是天色漠漠,淅淅沥沥的碎玉般的雨点落在叶叶心心的芭蕉丛中,尤是清晰可闻。竺兰擦了一番额头上沁出的混着细雨的汗珠,正要转过回廊,无意之中瞥见魏赦房中幽微的,让泄露的微风勾弄得时明时灭的灯火。 竺兰驻足,停下来看了片刻。 这个时辰还没有歇下,也不知晚膳用了不曾。 虽然她精疲力尽,身上又湿了不少地方,但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要为魏赦下厨,补偿一下他受伤的少男心。 她正转身欲去,魏赦寝房里的灯火,忽然灭了下去。 一瞬之间,几支灯柱之上的所有蜡烛,全被什么,突然剿灭了。他的寝屋坍落进了一片无底的夜色之中,只剩瓦砾之上点滴雨水的嘶鸣,勾勒出一丝丝起伏踊跃的轮廓。 竺兰凝睛不动,没瞧见任何的人影,也没听见屋中人任何的声息。怪异地摇了摇头。他既灭了灯,她当然就不用在费什么功夫准备晚膳了,转身,朝自己的房里走了回去,准备沐浴歇下。 这一路心中又渐渐被得胜的欢喜所充盈,别的,便仿佛什么都想不起也顾不上了。 整宿,屋外的雨声都未曾断绝。 竺兰因为疲倦,睡到了第二日,雨停了,窗外泄露出一丝天光,才朦朦胧胧地从睡梦里醒来,摸了一下身旁的褥子,空空如也,仿佛才回神。她坐了起来,换上素裳,挽上乌发,朝外去寻人。 但小厮告诉竺兰,「公子昨儿个走了。」 「什么?」竺兰心头掠过一丝惊讶,「我回来时,他还在呀。」 小厮看了一眼竺兰,虽都知道竺氏是公子心尖尖上的女人,但竺氏要是但凡多关心一下公子,也不至于连他起了热症也不知道,于是吐了口气,道:「公子淋了雨起了烧,服了一贴药,烧似退了一些,却说待不下了,连夜里就回了。」 竺兰的心好像竹篾上的细刺挑了一下,扎得也不那么深,却有一丝轻细的疼痛传来。 她脸色有些发白,将手在罗裙上蹭了蹭,仿佛那身素纱白裳是她一贯用的围裙,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露出一丝微笑,「二公子,不是要成婚了么,我明白。」 她借口还有事,便仓促地离开了别院。 ☆☆☆ 魏赦的头仍然昏昏沉沉的,回了临江仙,二话也不说,仰倒在褥间便睡了。 睡梦中也绷着眉头。 窗台外,下头,似有人在议论着什么,魏赦睡眠浅,被惊醒了,也不动声色,只觉得眼帘沉重,并不想张开。 屋内打扇的女侍以为他睡熟了,也偷懒地走了下去,不一会儿,魏赦身上的热症又发作了起来,脸上沁出了大团汗珠,脸也憋得红透。 那片唧唧喳喳的声音却仿佛愈发地清晰了,一直萦绕耳畔不去。 「如今二公子这是要娶妻了,就连咱们大房这边,大太太最近似乎也在为三小姐张罗婚事,且张罗得更勤便了许多,从前那玉阳姚氏那么不肯给大太太面子,大太太背地里不知说了玉阳姚家的多少坏话呢,可这一回,还不是巴巴要请姚氏回来,又重新替三小姐挑夫婿。」 「唉,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得着咱们大公子。」 魏赦的额角似轻轻一跳。 「不过可惜,咱们大公子喜欢的,却是一个下人。」 魏赦的嘴唇拉了下来,虽然依旧没有睁眼,心中却冷笑了起来。 「下人也就罢了,收了房又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个下人竟是嫁过人的,嫁过人也不打紧吧,竟还有一个儿子!我可真是不懂大公子的心思了。竺氏虽说有几分美貌,可哪里就谈得上江宁第一呢,咱们大公子的美貌,却是无论他名声多狼藉,咱们这里人都承认的。」 「你别说,我瞧那竺氏做派,你让人做妾?人还未必肯呢!平日里就傲慢得不像是家仆,不过因为老太太看重,在家宴上小露了几次头脸,和大公子八字也还没一撇呢,便先拽得二五八万的,当谁的地位低了她似的,我就是瞧不惯。」 「可人家手腕好,对咱们大公子说好听了是自持守礼,不卑不亢,谁还不知道呢,吊着男人的手腕罢了,男人偏偏就就吃这一套,你瞧瞧咱们大公子,被迷得那叫一个神魂颠倒乐不思蜀了都!」 一人或是忽想起来魏赦今日并不是不在府中,而是在寝屋里睡着,警惕了起来,嘘了一声忙道:「不说了不说了,咱们扑蝶去!」 银铃儿般活泼笑语很快远去。 但直到人散了很久,魏赦都一直保持着死鱼般的姿势仰卧在榻上,再也无心睡眠。 内心的火如荼燎烧着他的四肢百骸,烧得每一寸皮肤都宛如针刺般令他感受到难言的痛楚,魏赦皱了漆眉,忽然翻身而去,赤足下榻,踩着一地冰凉毡毯和青砖,朝外走去。 第36章 到了门边,魏赦停住了,张口唤道:「眉双!」 他口气不好,谁都听得出来,于是仆婢们只能爱莫能助地送眉双姊姊出去顶罪。 眉双也战战兢兢好不容易到了近前,福身,问了魏赦可有吩咐。 魏赦或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嗓音极其沉哑,他顿了顿,「我院里何时多了一群四五十的长舌妇人?平日里是那些偷懒嚼舌头的,通通给我扫出去,魏家也不必待了,谁若问起,我的意思!」 他口吻忽重。 眉双怔了怔,魏赦已转身砰地大力摔上了门。门后,溢出断断续续的咳嗽,眉双如梦初醒,立刻道:「奴婢遵命,这就去办事。」 临江仙是有几个爱嚼舌根的,只不过平日里还好,今日是撞上了魏赦犯了某种忌讳了,好在眉双也知道是哪些人,倒不必刻意地去调查一番,领了命便去了。 发落了这群长舌丫头,魏赦心里仍不见片刻舒坦,咋呼地抱着枕头睡了。 一夜过去,风平浪静,谁也没有来搅扰,孟氏没来,竺兰当然更没来。魏赦这病服了几贴退烧药依旧不见好,终于惊动了白神医,白神医原本就惊诧于魏赦身后的修为,得知他热症不祛,亦感到惊愕,亲自来问脉。 好在终究是没甚么大事,但白神医却还是语重心长地告诫魏赦:「大公子,凡事莫耿耿于怀,滞闷伤神,更损于修心。那平日里用的膳食,也需要注意,切不可以再用大火之物。」 说了等同于不说,魏赦烦躁,挥退了人,继续睡了。 到了第三日,总算好了一些,魏赦下了床,离了寝屋以后,将自己闷在书房里,一个人静坐了半个时辰。 竺兰或是真的对他无心。 自然了,他也不是一定要在她心里盖过宣卿,至少现在,他有那个自知之明。 可是她的目光却仿佛从来不曾真正停在自己身上,亲近的时候,她也会躲闪,有别人在的时候,她连承认认识他都羞于启齿。 他的一腔热血和倾慕之情,却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 嘴里放了豪言壮语,说是不介意,慢慢等,有机会。可转眼老太太就丢给了他一个艰巨的需要离开江宁两月的任务,一瞬之间,那些言语成了掴在脸上的巴掌,再也没有任何说服力。 这两日,他不止一次地感觉自己可笑得像个深闺怨妇,等着一个不可能的人来垂怜。 直至烧退了下去,脑子清醒了,魏赦才有这片刻时光,能够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大片故纸堆中思考问题。 当然竺兰有权利恃宠而骄,这是他给的权利。 先动心之人,往往卑微,她走上一步,所费的思量和所历的犹豫,远比他急冲冲地走上九十九步还要长久。 但这不应该有碍于他继续朝着她走过去。得不到,挖空心思也要得到,抢也要抢到,只要这是他魏赦想要的。这才应是他魏令询。 宣卿是她的君子,那这个无耻狂徒,就让他来当。 烈女怕郎缠,他不信自己比不过一个干啥啥不行的死鬼男人。 魏赦感到自己的四肢百骸之中似乎又重新注入了一股力量,他扶案而起,扬长而去。 半个时辰以后,魏赦坐在了厨房里,小厮递过来了一篮子河豚。 魏赦诧异地看了一眼,「唔?这东西怎么同皮球一样?」 篮子里三只河豚,背覆黛青,腹部雪白,一个个鼓得像吞了皮球的青蛙,怪丑的。小厮还不知魏赦要取这一篮子河豚做甚么,却见魏赦拎了篮子过去,扛起菜刀,三刀两下,河豚通通毙命于刀下。 小厮看呆了,「公……公子,你不是要烧火吧!」 魏赦睨了他一眼,「不可?」 小厮吞了口水,哑然无言。 魏赦刀功一流,很快便将河豚全部处理好了,命小厮放柴,将灶台烧热。 魏大公子亲自下厨?这事在临江仙引起了轰动,厨房的窗台上趴了三五个彩衣丫鬟,小声雀语着。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魏赦的河豚好了,用大盘盛起,胡乱搁在灶台上。 小厮俨然酷刑完毕,大汗淋漓,忍不住擦了一下额角的汗珠嘘了一声,魏赦挑眉,冷眼指着他:「你过来,尝一口。」 「额?」小厮惊呆了。 「过来!」 魏赦不欲再重复。 小厮深感今日倒了血霉了,竟没看看老黄历。 一箸子下去,挑起一块似乎还带有青色涎水的鱼肉,咬入了嘴里。没敢硬吞,用唾液包裹了,嚼碎了,艰难地忍了又忍,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没有味觉,终于把这块鱼肉咽了下去。 魏赦信手慢慢悠悠从容不迫地去解围裙,扬眉道:「可口么?」 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它的鲜美柔韧,魏赦是一见不忘,纵然没有竺兰那种好手艺,但只要能做得入味,魏赦也一向是来者不拒的。 第37章 小厮哭丧着一张脸,心道公子爷你这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到底哪里的下厨的自信哪,「……可口。」 说完,一股白沫从口中涌了出来。 魏赦一怔,道:「你可能中毒了。」 「……」 扑通,一声砸了下来,小厮花钿委地。 外头的女侍们还没见人河豚中毒,个个玉容失色,抱头鼠窜。 魏赦厉声道:「回来!叫白神医过来!」 用了一番功夫,那小厮被救了回来,漱口十遍,气息奄奄地靠在白神医臂弯里头,人中上还有一个针刺留下的血洞,一见魏赦仍在,顿时伤感不已,呜呜地哭了起来,「公子爷,小的跟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公子爷想要小的性命,小的也是无怨无悔,但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总得交代一番后事,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呜呜呜……」 魏赦沉住了气,看着脸白如纸的亲信,花了大力气聚拢的精神又似被什么抽去了一般。他泄气地背过身去,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碗还散发着热气的河豚羹。 他在这方面,是真的很无能。 同样的河豚,她能做出美味,他能熬出毒药。 本来就帮不上她的忙,所谓的安排,她更是看不上。也许……也许宣卿就是一个出色的伙夫呢?他在这点上岂不是被宣卿比到了泥里? 魏赦也不知心头什么滋味,沉沉地吐了口气,「辛苦了,赏银五十两。」 小厮一听,立刻亮了眼角,磕头拜谢,「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完全忘了方才魏赦用河豚谋害他的事儿,如孝敬祖宗般连磕了十几个头,直至魏赦皱眉走了出去。 献宝的心思也没了,魏赦回了寝屋,重新躺回了自己卧榻,当自己的咸鱼。 眉双和素鸾两个办事可靠的,已将他的行李收拾了出来,在外间询问他可还有需要的,魏赦答了一句不要了,将她们挥退了,闭上了眼睛,连连叹气。没过一会,翻了个身,枕着臂膀,酸水咕哝咕哝往外冒。 那个小气的竺氏,在她忙着拿到结海楼匾额的中途,可曾有一时片刻会想到自己? 没有吧。 一点都没有。 他发烧了几日了,她问也不问。魏赦,这还不够明显么。 魏赦的心又灼痛了起来,这一次的热症来势汹汹,似乎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心火伤肺,双目发红。他仰靠在榻上慢慢地喘匀呼吸,自嘲地笑了一下,什么也不想了,闭目,静静装作睡去。 次日一早,魏赦在老太君、孟氏和高氏等人的目送之下,登上了马车,魏修吾偷偷地跟了上来,叮嘱了他许多话,少年面庞鲜红,含羞似的,眼中都是小儿女欢喜情意,魏赦似被什么刺了下,他皱眉呼了口气,一向是兄友弟恭的,一向是棣萼情深的……他忍不了了! 噗——魏修吾被大哥一脚踢了下去。 他愣住了,捂着屁股,看着魏赦的马车呼啸而去。 小休日,竺兰将阿宣接了回来。 这一路上,竺兰也算是过关斩将,杀入了百围,愈往后则愈难,准备的时间也愈多,竺兰想很久没见到儿子了,上一次的小休阿宣听话地留在了书院里,没有回话。竺兰为表愧疚,领阿宣去买了他最爱的糕饼,一路说说笑笑回了别院。 阿宣疯玩,满身汗留下的泥垢,书院搓洗的嬷嬷做事也不尽尽心,竺兰将他前前后后好生清洗了一遍,搓得他皮肤微微发红,揉出了二斤泥巴。 洗完澡阿宣就被勒令不许再吃了,乖乖地爬上了床榻,看娘亲整理食膳的方子,顺便再补一补衣裳。 「娘亲。」 阿宣的两只小手拽着帘帐,夹住脖颈,只留一只滚圆的小脑袋出来,一瞬不瞬地巴巴望着竺兰,欲言又止。 竺兰的膝上堆着针线簸箕,右手翻阅着食谱,闻言信口回了一声。 阿宣忽道:「娘亲怎么不替干爹补衣裳?」 上次小休阿宣没有回去,却不闹,不非要娘亲,竺兰不知道,是干爹偷偷地过来,把他带出了书院,拎到了城外。夜晚有露水,湿气颇重,魏赦搭了一只足够大的帐篷,令阿宣钻了进去,在满是萤火虫的夏夜的晚上,魏赦燃了簇簇篝火,父子俩抵足谈话,说了很久很久。阿宣困得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依稀记得,干爹的衣裳让什么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极不和谐。 那种破洞出现在阿宣的裳上,是很平常的事,但干爹外表光鲜,衣冠齐楚,阿宣便觉那口子极是惹眼,破了干爹身上的风雅俊致。 竺兰愣了愣,指尖停在食谱上,回头望向阿宣:「谁教你说的这话?你干爹让你问的?」 那倒像是魏赦能做出来的事。 阿宣摇了摇头,水灵灵的大眼眨巴眨巴,过了一会儿,见娘亲面露愠色,灰溜溜地窜回了帐内。 第38章 竺兰想或是又在哪个她不知道的时候,魏赦偷偷摸摸去白鹭书院见了阿宣。一想他答应过自己不会再招摇,竺兰心头便隐隐然郁闷着恼了起来。 帐中忽传出阿宣可怜兮兮的小嗓音:「娘亲,干爹明天真的要走了。」 「我知道。」 竺兰走了过来,一臂扯开罗帷,将活泼乱跳的身子摆正,捞起被褥搭在他的身上,道:「先睡。」 见阿宣还睁大了眼睛,露出依依不舍的渴求之状,竺兰心中不知为何又不安地跳了起来,她叹了一声,俯身,摸了摸阿宣的肚子,哄道:「你的干爹不过只是离开一两个月罢了,又不是不回来。」 阿宣嘟起了嘴,有点不信任:「爹爹离开好多年了,也没回来,娘亲,是不是你不喜欢干爹,所以他走了,都不来看我了。他是不是也不会回来了?」 竺兰一怔,被儿子问得手足无措起来。阿宣那双初见端倪的漂亮桃花眼,噙了蜡烛桔光的颜色,蕴了点点水珠在里头,有着不逊于他生父的昳美,他可怜唧唧地嘟着嘴,强忍着什么,让竺兰心里头也愈发地滋味莫名,「没、没有,娘亲没不喜欢你干爹,也没赶他走。何况他那样的人,是赶不走的。」 要走也是她们母子被扫出江宁,她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阿宣仍不放心。 竺兰又哄了他一下,低低地道:「娘亲明天一早去送送你干爹,行了吗?」 阿宣这才满意了,拉上了小杯子,心满意足地睡去。 也不知他这小性子似谁。 竺兰睁眼无眠,第二天才亮,竺兰便起了身,与阿宣一道梳洗,预备走一趟魏府。 但未及出门,小厮已回来,对竺兰道:「大公子交代过,魏府多事,易遭人嫉恨,竺娘子若无要紧的,就不要再回了。」 顿了顿,于竺兰又要开口时,小厮叉手恭敬地道:「大公子天不亮便已上路,前往宿州去了,若竺娘子有任何事,只管同我等下人们交代,小的们领了大公子的命,自是不会不敬。」 竺兰不会真听不出他的假恭敬,皱了眉头,「天不亮便走了?」 这么早。 掌心微微一紧,她忙俯身,阿宣也正仰起了脑袋,虽失望但犹存有一丝希冀明亮的目光望着自己。 竺兰抿唇,艰难地沉默了一会,又道:「他的热症好了么?」 小厮道:「劳竺娘子记挂了,已好了大半。」 好了大半,那便是还没好。 「一路迢迢,可知不会有事?」 小厮神色变得微妙,看了眼竺兰,垂目叉手又道:「这便是大公子的事儿了,小的们也插不了手。」 这小厮摆明了是对她心头有怨,竺兰喉间如被哽住,一瞬间作声不得,蹙眉盯了他半晌,微微地呼出了口气,牵着阿宣的手往外走,「阿宣,你该上学去了。」 阿宣于是知道没机会了,很是失望,一路颓丧无比,也不跟竺兰说什么话了。 竺兰咬着唇,忍着与儿子亲近的愿望,胡乱地想着,她只是一个丧夫多年的孀居妇人,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与魏赦有着种种的不匹配,但这里的人连同阿宣在内,都好像明里暗里欲施压予她,让她真的待魏赦好些,不若就此从了他。 可她不是二八少女,亦不再待字闺中,更无法对魏赦承诺任何。 如果她笃定地告诉魏赦,他这一辈子永远替不了宣卿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他还会如此热忱么?他会不会彻底地清醒过来,便抽身而去?她发现自己竟在恐惧着这一点。 她固然不愿意成为一株攀援而生的菟丝花,但哪个女人,不渴望能有一个真正体贴自己,照顾自己,能够带给自己足够的信任和依赖之感的人呢?她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人。 她才二十岁,这辈子还有太长的路要走,阿宣终将羽翼丰满,也会有他自己的人生之路要走,到时候,她若还是孑然,又该去与谁举案相对?卧榻之冷,谁人能温?她从前没有考虑这一点,但自从来了江宁,自从阿宣入了书院,自从她心里已开始不知不觉地为他所动摇以后,这般的念头,便总是电光火石般跳到自己脑海里头,令她无法集中心力再去做别的事。就连煮饭,这一两日,想着他起了热症,亦会担忧得烫伤了手指。 这种久违了的陌生的情绪,一如五年以前,第一眼在河岸之上瞥见宣卿。第一眼的惊艳为她带来了长久的温情,也带来了无尽的痛楚…… 这一次,她也不知还能不能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再去拥抱另一个男人。但是,她或许不该轻易地放弃了。 「阿宣。」 竺兰忽然用力拍了拍车门,让人停下来。 小厮停车,阿宣睁开了眼睛,望向娘亲,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困惑。 第39章 竺兰羞于启齿,但还是将阿宣抱下了车,母子俩退到了一旁的垂丝海棠树下。 春红殂谢,炎夏的骄阳炽热而暴躁,焦烤着玉河两岸无数的海棠树影。水面舟楫轻泊,群鸟翩飞。四际溟蒙,天水一色。 阿宣等了一会儿,看见无数的同窗乘小船往书院而去,渐渐有些心焦,也不知娘亲要说什么,支支吾吾半日了也还不说,扁了扁小嘴。 竺兰矮身蹲了下来,双臂搭住了阿宣的肩膀,「儿子。」 她抿了抿唇,秀靥之上挂上了一丝艳丽的霞红,「如果,娘亲要离开江宁一段时日,你能不能好好地待在书院?等娘亲回来?」 阿宣吃了一惊,眼珠瞪得更大了,继而哇的一声:「娘亲,你是不是也不要阿宣了!我就知道!娘亲是个坏人!」 他今日因为魏赦受的委屈,全发泄了出来,一时哭得止也止不住,竺兰尴尬不已,抱住了他哄,又咬唇,难为情地道:「娘亲……正是要去找你的干爹。」 「呃?」 阿宣这泪便像六月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立马就不哭了,只剩一道一道忍不住的细细抽噎。 竺兰哭笑不得,望着儿子红红的眼眶和鼻尖,揉了把他的小耳朵,温柔地道:「娘亲有话要干爹说,说完了就会回了,用不了几日。可不可以?」 阿宣点了点头,茫然无比,一时想不通娘亲有什么话要对干爹说,但还是道:「你早点回来。还有,还有干爹。」 竺兰颔首,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将阿宣抱入怀中,双臂拥得更紧了许多。 一些更难为情的话,再阿宣无法与她面对面的时候,便更敢说了:「儿子,你想不想要……一个真正的爹爹?」 「想。」 但什么是真正的爹爹? 娘亲的脸颊红得像果子了,阿宣纳闷不已,搔了搔耳后。但娘亲却怎么也不肯再说,拍了拍他的小屁股,便让他一个人跟着干爹身边的叔叔去书院了。她转身走了回去。 ☆☆☆ 「什么,你要弃赛?竺家妹子,我是不是听错了?」 苏绣衣这段时日目睹了竺兰对于厨艺一道的热忱,对于参与结海楼庖者赛事的执着,怎么也没想到,她已杀入了百人,这个当口,她会提出弃赛。 竺兰沉吟片刻,道:「有别的事冲突了,若我能及时地赶回来,就不必弃赛,若我赶不回,也只好如此了。」 苏绣衣纳闷:「什么事,比金字招牌还重要?」 竺兰手里揉着面团,温温微笑。 「有的事,错过了并非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有的事,却是完全不想错过。」 如果他不多心,避起来不见她,不走得那么早的话,她也不至让一直努力,并为此付出了诸多心血的赛事最后化作泡影。竺兰幽幽地呼了口气。但她不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说开了也想开了以后,对那人的思念,变成了一份明目张胆的,敢放到日光底下,任由人反复打量的情。也再也不惧,流言捣毁长城了。 坦坦荡荡,无需矫饰。 苏绣衣狐疑地望着竺兰,「今早,是大公子离开江宁城。那日结海楼他来找你,我猜……」 正欲张口,你们何时私下里有了这般的情分? 竺兰点了下头,犹若石破天惊,令苏绣衣的口中仿佛可以塞入一枚鸡蛋了。 「你……你不是一直厌恶魏赦,看不起他么?又怎么会……竺家妹妹,前不久,你还跟我说,你能对你夫君的旧事记得清清楚楚一件不落啊。」苏绣衣一时最快,忙又歉然道,「不是,我绝不是说你不可以另找,只是你这移情别恋……好快,我一时没跟上……而且又是魏大公子,他那狎妓弄娼的名声,你就不怕?真是的,他是手腕高段,可你也不是青涩小姑了,怎能就着了他的道儿呢?」 「狎妓弄娼」这词令竺兰的额角微微跳了一下,她浅笑回应:「没,他名声不好,那是旁人的误解。」 顿了一瞬,又支起一朵暖如煦风般的笑,坚定、曜目。 「我不怕。」 结海楼百人突围之中,竺兰有一次凭借自己的淮扬菜功底拔得了小组头筹。 但赛后,竺兰却并没有接受自己的名牌继续挂在结海楼门前,反而与掌柜私下里碰了面。 当他们进去之时,所有目睹的人都疑心,竺兰是攀上了魏家的公子这棵大树,有了别的「安排」,对她投机的行为十分不屑,纵然竺兰表现出色,但也依旧掩饰不住内心之中对她的鄙夷。个个不满地散去了。 但掌柜却吃惊不已,她不明白竺兰此时退赛的心思:「竺娘子,你可想清楚了?实不相瞒,这数场比试下来,你的能力我们有目共睹,就拿今日的雪山飞雁来说,你的刀功雕花,直是令人叹为观止,我甚至私以为,你必是今年赛事的夺魁大热,你竟此时放弃。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不可推脱的理由?」 第40章 竺兰深表遗憾与歉然,「我知道,但我也听说,贵酒楼的掌勺一年便换一个,以用于菜色的推陈出新,每年这样的赛事大小也有几个,所以错过了今年的,我固然遗憾,但明年、后年,一定也还有别的机会的。只是现下,我有一桩事,令我想起来有些害怕。」 「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掌柜皱眉,露出义薄云天嫉恶如仇的神色,「你只管说出,我替你摆平了就是,若不是得罪了官宦之家,在江宁,应也还没有我说不上话的事儿。」 竺兰微讶,为掌柜的热心厚谊而敬服,不过却慢慢摇了下头,轻轻地一笑,道:「不是。是我过去有几分糊涂了,意志不坚惹下的一场祸事,除了我,没人能摆平的。」 掌柜的只好放弃,只不过对于失去了竺兰这样大好的人才,她仍是感到万分的可惜,叹了口气,悠悠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前程要奔,我无法阻你,也好吧,下一场赛事在五日之后,若你能依你所言提前回来,那便不退,若赶不回,我便在开赛当日撂下你的牌子,你看如何。」 竺兰感激不尽,福了福身,「多谢。」 与结海楼的掌柜商议退赛的事,起初令竺兰惶然,但过后,却也发现并没那么可怕,反而从这里出去以后,她已是一身轻松。 她回屋收拾了一番行李包袱,便预备上路了。 魏赦身边的小厮竟也殷勤了起来,没等竺兰将衣裳物件收敛好,便已先去雇好了马车。 照他的说法,虽然马车行进不快,但相比之下,魏赦所用的马车更需载重,聘礼等物繁重难运,则更是有碍于行,应该不出两日便能追得上的,只需让车夫稳妥地驾快车,因此找个熟练的,也不算难事。 不过这厢收拾好了屋子,忽有外客造访,竟是魏府老太太跟前的金珠。竺兰吃了一惊,但金珠相比过去,对她已没了那份好颜色,冷冷地瞥眸,道:「竺氏,老太君唤你。」 竺兰只好暂时搁下行程,随同金珠前往魏府。 一路上她都在想魏家的老太君可能对她的叮嘱或是警告。平心而论,在魏府待了两月,老太君对她不薄,她对老太君以为有恩未偿,但私心里却并不对老太太很是亲近。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老太君对她,当然除了厨艺看重以外,便也没有别的喜欢了。 毕竟如今在她的心里,自己或是「勾引」了她亲孙之人。 慈安堂外雀鸟啁啾,粉绿衣裳的丫头婆子一哄而散,各自避得远远的去了。 金珠打起泛着银光的湘竹帘,将竺兰放了进去。 屋内四面窗开着,凉风习习,老太太坐在床上,脚边一只高脚凳,梨花木的,漆绘花鸟纹样,上置有一尊青铜貔貅纹香炉,燃着细细龙涎,屋内味道清凉而浓郁。她姿态威严,似是等了有些时辰了。 竺兰深感怠慢,率先请罪,为老太君磕头。 老太君睨她一眼,「起来吧。」 她对竺兰是愈来愈不满了,从前竟没想到,她心大到了如此地步,前脚离了魏府,后脚便不顾寡妇之身,与魏赦搞到了一处,住一个屋檐底下,完全不知避嫌!见竺氏如此汲汲营营,为了魏赦的身边的名分,老太君对她实在是无法喜欢起来。 先前还顾念魏赦在江宁,不忍与他闹不痛快,如今人走了,却是一个好时机,让这个不识好歹的妇人自甘退去了,也就罢了。 过往种种,欺瞒、违逆之处,她便都可以不再计较。 老太君垂眸看向竺兰。 「竺氏,老婆子人也老了,看人的眼睛想是不若从前厉害了,起初你来时,端庄守礼,自约而静容,因此你虽亡了夫婿,又携着一子,我也万没轻贱你之意,反而对你的这一腔痴意十分敬重。我因是中年丧夫,尚且难熬至此,想你如今年纪轻轻,却有着一往而深的执念,重情重义,不过强过人多少去了。只是没有想到,你最后仍是意志不坚。」 竺兰没有说话,这个静室内都回荡着的是老太君沉稳如钟的声音。 「先前你若不于我跟前惺惺作态,如今你又转了心意,对赦儿移情,我或可原谅。错就错在,你让老婆子我信任了你,而后,你便又一个耳光,抽在了我的脸上。」 对于这一点,竺兰无可辩驳。 她是对老太君禀明心迹,除了宣卿心中再无其他,也说过「之死靡它」这般重的话。 这于她何尝不是一个耳光重重地抽在脸上?因此她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脸色浮红,羞愧难当。 「竺氏,如今你告诉我,你发下的宏愿皆是假,你又爱上了我的孙儿。实话说!」 老太君突然厉口,竺兰因为惊骇甚至猛地颤了一下。 她抬目,看向老太君,脸色又红又白,心跳得七上八下。 「老太君,」她不顾周遭金珠等人的白眼相待,启唇,「是我的过错,贱民以区区,不过凡夫俗子,魏公子对我恩深义重,由不得我再对他漠然无视。让老太君失望了,是我的过错。」 第41章 「呵!」不光老太君,连金珠也发出了一声讥诮的笑。 老太君冷笑道:「你言下之意,倒是赦儿对你死缠烂打,你纯是不得已的了?」 不待竺兰回话,她又声音浑厚地发出一道讥嘲的笑,「好!你既然如此说,那我老婆子允你机会,我听人说起,你想要开酒楼的事。我老婆子在江宁说话算话,便给你一个酒楼,你如答应彻底离开魏赦,再不要谈什么情深义重的话,与他划清楚界限,你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了出来。就算让你的儿子将来捐官,也不是不可商量!」 竺兰吃惊,她断没有这般的念头,被老太君如此讥讽,也是面红耳赤,拼命摇头。 「不,老太君误会了,我绝无此意。」 老太君冷冷道:「那不得了?竺氏你是聪明,知道跟着魏赦能获的利益远高于我老婆子,当然要抱住这么一棵大树,但我老婆子却少不得要提点你一句——你知道魏赦他是什么人?」 竺兰心头突突地跳,什么意思? 见她目露茫然,便知道她什么也不晓,便一头扎了进去,老太君更是嘲她不知天高地厚,握着凤首杖的五指蓦然收紧,指节突出泛白,冷眼盯着竺兰道:「莽山的山匪你可知道?连朝廷派兵剿灭多次都依旧无果的悍匪,他们一个一个,全认魏赦做大当家。」 什么?竺兰头脑一昏,便像是什么盖住了颅骨,吞天蔽日地朝她侵袭而来,脑中若有万种光影掠过,但最终缺什么也没剩下。她只是呆呆地,握住了袖中之拳。 「他所拥之财,不义之财,所用之人,不可见光之人。他是我江宁魏氏的长公子,他可以保身,老身也自会帮他。可跟着他的你,行么?」 一旦事情被捅破,于竺兰便是无妄之灾。 她,还有她那个儿子,都会被卷入。魏赦有陛下天威护着,有江宁魏家的支持,而竺兰,微贱之躯,不过只是一株攀援的凌霄,固然美丽,却没有一个真正深扎下去的根,倾轧之间,不过被扯毁了随手扔弃,便就此枯萎了罢了。从这一角度上考虑,老太太想,这是为了她好。 盼她趁早清醒,盼她知难而退,莫再行无谓之事。 竺兰简直不知,自己这一日是如何离开的魏府。 她甚至都快要忘了,自己是如何答应的老太太。 一夜狂风过境,吹打得庭院枝折花落。 次日一早,小厮领了马车上门,却见竺兰木然地坐在水池子边,萧萧瑟瑟的,顾影自怜,小厮以为她心思一日一变,又后悔了,立刻拉长了脸色,忍不住连声催促。 竺兰如梦初醒,站了起来。 小厮冷面问她:「竺娘子是不是忘了要去了?」 竺兰摇了摇头,「没有,我们走吧。」 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不应该再为旁人三言两语击溃,就算魏赦真的十恶不赦,她也应当,让那个瞒骗了她如此之多的男人亲口相告。老太君又不喜她,本就怀着别的目的,她的话,也不能全然地作真。 竺兰定了定神,用冷水抹了面,出门,走上了马车。 马车疾行,一路沿城西而去。 宿州距离江宁,若马车疾行也需要半个月,魏赦那边走得慢慢吞吞的,整整三日过去了,也没行多少里路,照魏府下人的说法,也许这一行要耽搁了。 魏赦的热症未除,原本身子便感到犹如火煎,偏又饮鸩止渴,因为清粥小菜不入胃口,食了大火之物,愈发头昏昏沉沉,已整两日没出过马车了,一直便靠在车壁之上闭目休息。 忽听到身后犬马嘶鸣之声,马车似为之停顿了一下,魏赦微惊,立刻睁开了双眼,以为是有人劫道,虽然自己这么一尊匪头子摆在这儿这也不大可能,疑惑间,只见林樾拉开了车门,目露喜色:「公子,是有人追来了。」 马车停了下来。 魏赦停了半晌,终究皱了皱眉,淡淡道:「何人?」 语未竟,一道姣柔的身影犹如被一层云浪送入,便这么出现了车上,魏赦掀目朝她看去,竺兰着素衣罗裳,挽着绿云般的青丝,盘成他最爱的倾髻,姽婳地,迈入车门,猫腰,跪坐于他的身侧。 她满身风尘,鬓含凝露,情状狼狈。 但却是魏赦见过的最好的模样。 「魏公子。」 他尚如坠梦中,竺兰转过俏面望向他,轮到魏公子眼睛发直了,竺兰忍俊不禁,蓦见他脸面鲜红,又感到担忧,一只素手伸了过去,手背碰到了魏赦的额,胸口便紧了起来:「你好烫!」 魏赦的坐姿、神态,依旧维持着第一眼见到竺兰在他意料之外地闯入马车之时。 俊容上覆了一层由恬淡的阴翳,薄唇微翕,在别人看来,是有些错愕的。 良久,他如梦初醒,朝林樾喝道:「出去!」 第42章 林樾只好溜下了马车,一句话也没说。或是说了什么,但竺兰也没听见。 她已经被他的声音摄住了,一动不敢动。 马车无人驱使,平稳地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轧过的一块突兀的青石,幅度巨大地颠簸了一下,竺兰险些便一头撞在身侧的车壁上,魏赦双膝点地滑了过来,眼疾手快地护住了她的后脑勺,以免她的头砰地一声撞在车上发晕。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竺兰都快要想象到那种痛感了,可是魏赦的手却替她遮住了后脑,避过了这场无妄之灾。 她的脑袋撞在她的手心上,他的手背抵在了车壁上。 魏赦的俊脸挨得极近,鬓角的绒毛几乎摩擦着她的耳垂,竺兰的心蓦然跳得很快,几乎要从嗓子眼中破出来了般。他脸颊上的火热,也似随着什么,一点一点地扑到她的耳垂之上来,弄得她既紧张,又害怕,窘然无措。 「魏公子。」 魏赦听她又唤了一声,袖口似被什么挣动,他垂目,她的小手抓住了他的长袖,可怜兮兮地拽动了一下。 像是为了引起主人注意的可怜小兽,也不知,为什么前几日在他最难过,也病得最厉害的时候,她怎么不来。魏赦原本也不气了,只是,这会儿人也被追上了,也露了底,忍不住气笑起来,哼了声,「你这又是做甚么?」 碰到麻烦了?结海楼的赛事她不继续了?那不是比跟他出来重要得多得多,在当下没什么任何可以阻她的事了么?这不是她起早贪黑地忙碌着,为此连阿宣也不接了,将他一个人抛在书院的人生大事么? 魏赦又哼了一声。 竺兰心头莫名愧疚难当,见他只横着一张脸,言语间隐隐泛酸,就晓得自己真是将他得罪狠了,便也愈发惴惴。 马车里一片长久的岑寂。 谁也不再说话。 在这片漫长的对垒之中,拼的仿佛便是谁先开口,谁先服软。 魏赦以为这个人不会是自己,是她主动追过来的,他并没有勉强或是怎么,就算是有求于人,也该是她先张这个嘴才是,难道她竟要恃宠而骄到,还要他低三下四地求她来求他?魏赦暗暗地拧了眉头。可等了太久,依旧没见竺兰有半分开口的意思,这时,魏赦渐渐地坐不住了。 好吧,她不说便不说,当谁是没脾气的呢! 一句不问,就让他这么走了,现在又不声不响地追上来,算什么?魏赦恼火不已。 对峙间,车窗外忽响起一道剧烈的尖声啸叫,两人心头皆是凛然,跟着便又一人仰面卧倒,发出气绝之前的呼喊。 有人刺杀! 这是两人陡生的共识。 魏赦与竺兰对视一眼,他伸出双臂,将竺兰一把抱起,安置在马车内部,沉声道:「乖乖待着!」 话音未落,一支突兀斜飞而出的长矛,便笔直而深彻地掼在马车之外的辕木上。 长矛贯穿车辕以后兀自震颤,马匹受惊,仰天长嘶,朝山谷疾奔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魏赦扯开车门,纵身越出。 蛰伏不知多久的,埋伏于此处易守难攻的高低的训练有素的黑衣人,犹如蚁军入境,一股脑流出,见人便杀。 魏赦这边所配备的人手,不过都是魏家事先安排的,前往宿州云氏提亲的家仆,在这群俨然经过了磨炼的杀手面前脆若瓜果不堪一击,顷刻之间,无数人被砍翻在地。 魏赦的瞳孔如地震般紧缩,脸色难看至极。 身后传来仿若无声的疾风之声,魏赦突然转身,马车蓬盖之上落了一个黑衣人,背上负弓,螳螂般一跃而下,双手举刀欲砍,魏赦侧身抬脚揣在他的膝骨上,一臂钳住了他的咽喉,夺了他的朴刀扔入车内,另一手剥了黑衣人的背上的弓。 竺兰惊魂未定,一柄朴刀被魏赦扔了进来,不用说也知道他何意。他这是要让自己防身。 从未历过如眼前这般惊险局面的竺兰,嘴唇发白,哆嗦着,一双平日里只用来切菜的素手,也被迫拾起了重逾五斤的朴刀,严阵以待。 只听见车外传来脖颈断裂的声音,应是活人气绝在自己眼前,竺兰吓了一跳,唯恐魏赦受伤,「魏公子,你……你小心……啊!」 蓬盖忽然被揭开,露出一线天光,竺兰手里举着朴刀不敢动,那大脑袋犹如鬼魅般突兀地于头顶出现,挥刀便刺竺兰发出一道惊叫。魏赦回神,一刀劈断了车篷上的黑衣人的脖颈,将车盖再度阖上。 但这已来不及,死人的颈血早已喷溅开来,大片淌在竺兰的雪白俏面之上。她呆愕地握住了朴刀,一动不动。 魏赦……魏赦是什么人吗? 这根本不像是马匪劫道,而是有蓄谋的杀害! 她脑中在这时不禁想起了老太君的话,事情只怕不那么简单! 第43章 震动间,魏赦半边身跨入车中,微靠在坚固的车壁旁,从容应敌。他的白裳上已染了斑斑血痕,满身凛然杀意和血气,沉凝之姿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双眸血红,目光锋锐,如一柄长刀,仿佛朝着竺兰的整个人和整颗心劈落去。 她认了。她确如老太君所言。她一点也不了解魏赦—— 江宁首屈一指的纨绔公子,莽山的匪首,杀手们的目标。 竺兰瞬也不瞬地凝视着魏赦半蹲跪的身躯,目光充满震动和畏惧。他似嗅到了危险的记号,取长弓,拉弦放箭,箭镞破空而去。 怪叫之声随之响起,砰地如巨石滚落。 魏赦杀人不骄不馁,从容不迫,一箭,又是一箭。直至从敌人手里夺来的箭用光,已无法再杀人。 失去了主人驾驭的马车,已疾驰到了山谷深处,一侧便是悬崖峭壁,似临万丈深渊。 魏赦料理完了表面的凶徒之后,返回车中,拽住竺兰发抖的臂膀,将她抱在怀里,纵身跳出了马车。 竺兰上次便吃过亏,从疾驰的马车里跳出来,是很难不受伤的,何况这遍布蒺藜怪石的林间,魏赦为护着他,令自己身子先着地,竺兰仿佛听见他发出了沉闷的哼声,似痛楚所致,心头发紧,双臂抱住了他的胳膊,低低道:「魏公子,你是不是受伤了?」 绝杀关头,魏赦没能想到,还能有女子温婉如水的抚慰之声,原本无暇顾及的伤口,此时简直要了他命去了,剧痛难忍。魏赦箍住了竺兰的纤腰,把因为疼痛攒起的眉梢一点一点放平,「我无事,你莫担忧。」 竺兰愕然发觉,他的胸口竟中了一箭! 魏赦中箭了! 只是一刹那,竺兰的眼眶发红了起来,「魏公子,别逞能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避一避。」 魏赦确实是想杀出去,亲手宰了这群暗箭伤人的杂碎。 可是他无法抛下竺兰了。 带着她,他杀不出去。 何况他已受伤。 魏赦抿唇,看向眼中似有泪珠将落未落的美人面容,心头涌上来无边柔软,他抚了抚竺兰的眉,温柔无比地笑了下,让她心安,「好。」 此处群峰矗落,人迹罕至,连飞鸟也不见踪迹。 急奔而出的马摔下了悬崖,绝谷深涧中传出悠远痛苦的嘶鸣,瞬息落去,鸦雀无声。 也不知道追杀的人追去了哪里。 竺兰将魏赦扶入一片隐蔽的山洞,扯了藤萝叶胡乱遮蔽洞口。 此际还不敢燃起篝火,刺客必定还未走远,以免被人察觉。 魏赦靠在岩壁上呼吸,山洞之中空气不畅,魏赦又历经恶斗,身负箭伤,难免呼吸粗重。 他胸口处的箭伤仍在汩汩地流血,情状可怖。而更让竺兰害怕的,是魏赦的意识也仿佛在逐渐流逝,她忍不住,红了眼眶低低地呜咽了起来,用手背紧紧堵住了嘴唇。 魏赦的头枕着石壁,支起眼帘觑她,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竟有点想要发笑。 「兰儿,我死不了。」 比这更重的伤,他也不知承受过多少。 但竺兰不信,水雾朦胧的美眸盯着他,不肯眨眼。 魏赦的脸上沁出了大团冷汗,他低沉地嘶了声,「兰儿,背过身。」 竺兰咬唇,艰难地将身体转了过去。 一瞬之后,她听到什么被生硬抽出肉骨的声音,她吃了一惊,猛地回头,只见魏赦将一片衣袖塞入了嘴里,面容血红,汗如雨水,右臂奋力一振,将没入胸膛的羽箭,就这么生生扯了出来,丢在了脚下。 「魏公子……」竺兰吓得不轻,连忙扑了上去,替他将裳拉开,看他的伤处。 箭伤颇深,血肉模糊。 很……很痛吧? 她脸色惨白,泪珠大滴大滴地沿着秀靥滚落。 倒还越来越坏了。魏赦心里想道。他身上热症未除,伤口又深,这时人烧得有几分糊涂了,可她泪水却冰冰凉凉的,落在自己的胸膛上,有着宛如甘霖般的清甜。 他靠在山壁上,甚至犹如浸在一片火海之中,如此难熬。 若是自己一个人,或许真的撑不下,就死在林间了。尸骨也无人收拾。 死志这样没出息的东西,他曾也是有的。 起初去淮阳的时候,消沉得可怕,连他后来想想,都惊讶于自己曾经那么地没出息。可好在,终究是因为什么熬过来了。 他有深仇未泯,有深爱不可辜负。 他这般的人,没有资格谈死。 死也不能死在竺兰的前边,同他嘴里心里最是厌恶和瞧不起的男人一样,让她伤心难过。 魏赦笑了一下,抬手搭在竺兰的手心里,「兰儿,我烧糊涂了,要睡会儿,你看着我,别让我睡沉了。」 第44章 竺兰惊恐万分,手心都在发颤,「不要,魏公子你不要睡。」 他「唔」了一声,已不听话地闭上了眼,嘴里仍说道:「你追过来,是有什么话同我说么?」 有啊。 竺兰脱下了外裳,卷在掌心,替他擦拭汗珠和胸口的血,随即,小心地替他将伤口缠上。 她一边缠一边落泪,听不见魏赦的声音了,整个人都处于惶恐的状态里头,仿佛魂游天外,嘴唇哆嗦着道:「我有话同你说,我喜欢你,魏公子。我真的喜欢你的。」 身侧却无声无息的。 竺兰的一颗心悬在了空中,猛地扭头,他人已靠在岩壁上似睡了过去,睫羽凝然不动,那般温柔而安详,头比方才微微歪侧了过去,几乎便要倒在地上。 魏赦如玉山将崩的姿势令竺兰有些微心惊和担忧,替他包扎上伤处,急忙抢上去扶住了魏赦的头。他顺势跌到了竺兰的怀中,额头抵着她的颈部皮肤,如火在灼。 从前阿宣发烧,烧糊涂了,烧得晕迷过去,靠在她怀里,也没这么热。竺兰的心沉了下去。 山洞里头光亮不足,又到了傍晚,冥迷难以视物,不出片刻,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湮没了来时的踪迹。 洞内地势低洼,竺兰眼睁睁看着一缕雨水沿着石缝蜿蜒涌入,就在她的脚边不远处,囷囷地聚出一片细细的水塘。 洞内的炎热,让山雨的侵袭洗涤殆尽。 竺兰将魏赦扶稳,令他稳当地靠着岩壁,犹豫少顷,解下了身上的里衣,胡乱裹了团在手里,起身去将揉成坨的小衣放在石缝底下,等缝隙之中豁出来的雨水,一缕一缕地慢慢浸润衣裳。 手里接着雨水,心里担忧他突然醒了发觉这窘迫的一幕,竺兰不住地回眸看向魏赦,但他没醒,她心里却更难受。 逼仄的岩洞被傍晚飘来的几朵暮色遮蔽,渐渐充斥着一种不安、燥热的气息。 在这湿润、潮闷的夏日雨夜里,连冷静都是奢求。 ☆☆☆ 魏赦悠悠醒转的时候,雨停了。身前燃着一簇篝火,火光一明一灭,照着他的面。 近子时时分,暴雨如注,将山洞里的洼地里蓄满了水,竺兰害怕再这么持续下去,她和魏赦所在的低洼处会全被雨水攻占,他们将不再有立锥之地。 但上天似是听见了她的祷告,暴雨持续时辰不长,便偃旗息鼓。 她身遭还有大片干燥的空地,于是竺兰在这片空地里拾了一些枯枝败叶作为干柴,取了身上随手携带的火石,燃起了一簇火苗。暴雨过境,又是黑夜,想必刺客早已走远,眼下是安全的。竺兰放心地燃了篝火,将能捡来的枯枝残叶都往里扔。 魏赦半睁着眼凝着她的背影。 他探手一摸,额上是冰凉的丝织物,浸湿了雨水,敷在脑门上。取下来照着火光反复一瞧,竟是一件小衣,难怪竺兰光着一双玉臂。 竺兰听到身后清晰的动静,回头,面露喜色,立刻擦干了泪水,朝魏赦走了过去。 他额上的烧还没退,触手发烫,但看精神,却似乎好了那么许多。她简直要喜极而泣,呜咽道:「魏公子!」 魏赦一笑,揉了揉她的脸蛋,「我说了我不会死的,你在怕吗?」 竺兰赧然,垂下了脸。 魏赦看了一眼黢黑的天色,和跟前那簇簇的火苗,低头问道:「守了我很久了?」 竺兰摇摇头,「也没很久。」 但极是难熬。这是真的。 魏赦吐了口气,右臂将她腰肢勾住,压入怀抱里。为了避免牵动他的伤口,竺兰极是顺从,小鸟依人似的,轻盈地躺入了魏赦的怀抱,他拍了下她的香肩,低头凑到她的额发上亲吻,嗓音带着久病的沉滞:「累了么?先睡会儿,我看着。」 竺兰心头沉重,哪里能够入眠,哭腔还没退去:「睡不着。」 说罢,她盯着魏赦的胸口的视线一直。 先前包扎伤口时便瞧见了,此际更是瞧得清楚,魏赦的胸口,在那箭伤右侧上方,还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疮疤,情状可怖,依稀可以想见,当初他受伤之时,那刺入其中的锐物几让他的伤深可见骨,皮肉溃烂,否则不会留下这么狰狞的疤痕。她情不自禁,玉手抚了下去,停在他胸口左侧的伤疤上,抽噎着,细细问道:「这里,怎么伤的?」 魏赦低头随便看了一眼,又见她眼波泛雾,可怜无比,忍不住心中发烫,道:「忘了。」 「这么重的伤,怎会忘?」竺兰不信,他必是有所隐瞒。 魏赦无奈,「好多年了,我确实不记得了,不过我那段时间常常受伤,成了家常便饭,所以没太放在心上。它也从来没让我痛苦过,因此我也从不耿耿于怀。」 竺兰寻了他怀抱里的一个好位置,松开了抚他伤口的手,静静地闭上了眸。至此,困意终于渐渐袭来。 第45章 可又不甘心于睡着,竺兰闭目道:「魏公子。我有好多话想问你,可是我不敢开口。」 魏赦抬臂,拢住她披散的凌乱的发,将一团柔顺的沾湿了雨水的乌发尽数替她笼络于背后,令她露出清爽的面容,温柔地凑了过来,「有什么不敢问?」 她还不懂她在他心里的地位。 她也太看轻自己了。 竺兰顿了顿,忽又睁眼,正对上魏赦凑过来的目光,他的俊脸挨得很近很近。 如墨的眉,浓密的睫羽,漆黑的瞳,英挺的鼻梁,微微带着一丝苍白的偏薄的唇,唇形完美如弓,正凑得尽在咫尺,仿佛便要吻上她的唇了。在她睁眸发现的那一刹那,魏赦惊了一下,尴尬退去。 竺兰便似乎再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想问魏赦的了。 他牵动了伤处,露出些微痛楚神色,但压抑得极好,很快便掩饰过去了。 竺兰忽然翻过身,搂住了他的肩背,反而朝他追逐了过去。 他身体僵住,蓦然抬眸,看向她。 「魏公子,我……可以亲你吗?」 她眼眸冰莹,肌肤似琼雪烂彻,偏狭的山洞里,映照着燃烧的簇簇火焰,竟显得华美非凡,令人无法移眼。魏赦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觉得今晚的竺兰简直不太像竺兰了。 她可曾真的对自己这般柔情似水?在他的心里,他几时比得过宣卿,比得过阿宣?甚至,很多别的人,他也比不上。 心好像沸腾了,烧得皮肤又是一阵火烫。 面红耳赤,心躁不已。 而一片甘霖却包容地洒了下来,不问他的意愿。 她封缄了他的唇。 娇软的身子若非顾及他的伤处只怕早已贴了上来,将他就地压在岩壁之上。她的唇带着一丝清甜与冰凉,她的玉手扶住了他的两侧颌骨,托住他的脸,令他不许动,魏赦的心跳得如同战场之上的鼙鼓,轰隆地炸裂了开来,神智也飞了,冷静更是荡然无存。 「唔……」 兰儿好热情。 正当他被这股突然起来的热情冲昏了头脑,决心把这场关系发展得更深入的时分,竺兰却突然松开了他的唇,大口的空气注入了口腔,冷了下来,魏赦心惊,尴尬羞愧难当——差点儿就暴露本性了。 高昶嘴里的「坐怀不乱」,其实是个禁不起勾弄的。 她只怕也知道,嘴边浮着甜蜜的微笑,再度把脸贴了过来,静静地搂着他,依偎着他。 洞内忽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哔哔啵啵的声音,等这声音渐渐落尽,洞中重归于平静惨淡时分,周遭似多了几分脉脉之意。 「魏公子,咱们很快就能出去了,出去以后,要怎么办呢?」 魏赦想了想,道:「宿州自是不能去了,否则一路上,我们都会遇上这种截杀。」他顿了一下,声音再度响起,看向了怀中温驯的小女子,叹了口气道,「当然,别的路也不好走。兰儿,你不该追出来的。」 竺兰捉住了他的衣襟,微微收紧,红唇一张一翕:「我怕你就这么走了,再也不会理我。」 魏赦失笑,「怎会?」 「就会。」 刚上马车那会儿,他还很凶。 竺兰或许自己都不察,因为委屈,已不自觉露出了蛛丝马迹,魏赦看得一清二楚。 他又笑了一下,不说什么,心头亦是一片甜蜜。 「我错了。」 「为什么会有人来杀你呢,魏公子?」 竺兰不肯再让他笑话下去,又转来说这个。 魏赦的笑容忽然凝在了唇边。他看着竺兰,凑近了些,忍着疼痛,保持清醒,一句一顿道:「要杀我的人,是朱又征。」 约定的半年之期,如此短暂,朱又征不会不动手。 挑在这么一个时候,是他心底有谱,这是他防备最为薄弱的时候。 安排他上路的,是魏家。 其内,当然少不了魏新亭的手笔。 在竺兰的脸色变得慌张无比时,他看着竺兰的眼睛,低声又道:「动手的是魏新亭。」 「太子,大老爷……」竺兰又是吃惊又是惶惑。这两个人,完全没有杀魏赦的理由啊! 一个是国之储君,天潢贵胄,与魏赦素昧平生,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如此?一个是魏赦的生父,就算两人天生不合,龃龉颇多,但毕竟父子一场,唇亡齿寒,他这又是何必? 魏赦知道她心头疑问良多,沉默了良久,张口呼道:「兰儿,我疼。」 「我……给你吹吹?」 阿宣受了伤,最喜欢趴他怀里撒娇了,她为他吹一下伤口,立马就不会喊痛了。 竺兰对这法子得心应手,立刻撑臂朝魏赦的胸口爬了过去,吹他的伤口。 第46章 细细的柔软的微风拂过火辣辣的血洞处,抚平了燎原的火势,竟很快真的便不那么痛了。魏赦翘着唇角,抬手抚摸她的秀发。 「一旦动了手,便是撕破了脸,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幸而,阿宣还在我的羽翼之下,一旦江宁有异样,他们便会立即将阿宣接出去。原本,你也是在内的,可你追了出来,那便只剩下阿宣。我的人会将他安排在玄陵。到了那里,我们会安全许多。」 既然敢出来,当然不会一点准备都不做。 他性命无足轻重,只是若有人拿竺兰和阿宣相挟,除了这条命以外,他能给的更多。所以他们的平安才是首要。魏赦在江宁九成的暗桩,都放在了竺兰的身上。 他们平安无虞,这场豪赌,他便会立于不败之地,朱又征永远无法胜他。 竺兰道:「不明白。」 她瞥眸,看向魏赦。 魏赦道:「过两天再说吧?」 他脸色发烫,唇色变得愈发苍白,看起来很是不好,一双桃花目温隽而漂亮,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竺兰当然心软了,自是不会再追问下去。虽然,太子朱又征竟欲将他杀之而后快这件事,令竺兰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可这是魏赦,他身上出现再多的谜团,似乎也都是情理之中的。 竺兰俯身替她吹着伤口。 这一晚实在无法入眠。等黎明前,她便出去,找一点她认识的草药。 她擅厨,也识百草,山中应该有不少止血散热的草药,况是夏日,草木葳蕤,更是繁茂易寻。 这是她的魏公子,江宁城首屈一指的暴发户,拥有最坏的名声却纯情得要命,最最野蛮无赖也最最君子温柔的郎君。 他的一切,包括他过去的痛苦,她都很想拥抱。 便如同此刻,为他舔舐伤口,让他能够在她的怀抱之中安静地停泊,哪怕短暂片刻。 「什么?提亲的队伍被冲散,赦儿竟然也失踪了?」 老太太万分惊愕。 慈安堂内死寂一片,大房二房三房的几人,再也不能粉饰太平。虽然魏赦以往成日眼前晃着的时候,他们视之犹若无物,不理不睬,常常会忽略掉他的存在,没有魏赦在的聚会场合,也更轻松更自如。但人真的丢了,下落成谜,生死未卜,落井下石的话她们也说不出来。唯独孟氏,拈着手帕心中暗暗地想,也不知老天爷又替她派下了什么神兵天将来! 老太君环视一圈,没错漏每一人的神情。 这里只有三个房的女眷,魏公桓述职未归,魏明则去经商,唯独魏新亭的不在,让老太太愈发觉着不对。 他们夫妇一对儿狼心狗肺,对赦儿视作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时刻欲处之而后快,眼下孟氏这般洋洋作态,可见就算没她的参与,也必是她心里有过此念。 她可算是如意了。 下人沉默,眼巴巴地又问:「老太君,提亲的事儿……」 魏修吾站了起来,「奶奶!大哥下落未明,孙儿也无心婚事了,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回大哥,孙儿相信云表妹体贴,她也会体谅。奶奶,孙儿这就带着人去找。」 不论如何,魏赦是因他而失踪,魏修吾心上极是过意不去,但他要去找,高氏心头便不痛快了,忙朝着儿子递眼色,但魏修吾置若罔闻,犹如不见。高氏也吐了口气,十分不满。 魏赦从前干的缺德事儿还少了?这定是他在外边仗着江宁魏氏横行霸道时得罪了什么人,如今人家来寻仇了,这与魏修吾可不相干,高氏气恼暗恨,老太君还道魏赦去必会稳妥,谁知这就是最大的不稳妥! 就算提亲的队伍平安地抵达了宿州,可人家一瞧魏大公子那做派,再一听他那混世魔王的名头,只怕将修吾与他想到了一块儿,反而累了修吾的婚事。 高氏越想越气,对老太君道:「老太君,赦儿失踪这件事固然要紧,可答应了云家的事儿可不好反悔啊,咱们魏家不能失信于人,依媳妇拙见,不如另行安排一支提亲的队伍,先至宿州,把这桩亲事定下来,咱们全心全意地找赦儿,若他平安无虞,自是皆大欢喜,若有任何差池,修吾这婚,再延后不迟。」 老太君叹了口气,「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说罢她扬眉中气十足地朝外唤道:「王白门!」 门房走了进来,佝偻腰背,对老太君和各位太太见礼。 老太君命金珠取了一盒子银钱,交到王白门手里头,王白门受宠若惊,大喜过望,连忙磕头谢恩,老太君皱眉道:「老身信任你,你带着人,将魏府所有见过大公子的低等下人支出去寻大公子,寻到了,我另有恩赏。」 「小的明白。」 人散后,老太君越想越是难安,金珠欲替老太君宽衣,让她歇晌,老太君不肯,反而坐了起来,皱眉道:「让个人去,把大老爷叫到我这儿来。」 第47章 金珠不明其意,但这一次,察觉到老太君脸色是无比的凝重,竟也不敢开口再问。 午阴嘉树清圆。屋内通着风仍显得闷燥,老太太靠在窗边,侍女左右打着扇,她木着张脸等候着回信儿。 慈安堂派去问话的小厮回来了,禀道:「老太君,大老爷人不在衙署,好像是得了什么密令,暗暗地消失了有好几日了。」 「好几日?」 老太君皱眉,又问。 「大老爷没什么异常?」 小厮道:「别的不知,只是大老爷原先身边的主簿,好像突然犯了事儿,回了老家去了。这主簿一向是大老爷最是信任的,也不过些许小事,哪里值得大老爷发这么大的火气,动如此的雷霆之怒呢。那些同僚们或有揣测,是大老爷这些时候情绪不佳,遇上了什么棘手之事,才至于如此……」 老太君忽然面目发冷,嗤笑道:「我明白了!我老婆子明白了!」 糊涂! 没想到事到如今,魏新亭竟还如此地糊涂! 太子固然欲对魏赦不利,但他们,终究都是龙子凤孙流着一般的血,陛下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个个疼不过来。他在这里头做了太子的刀,回头陛下不一定处置了太子,但他却是首当其冲,第一个要受害! 魏新亭糊涂愚昧了二十多年,教知情人背后戳着脊梁骨骂窝囊,他或是可以不在意生死,可整个魏家,根基已不大稳固,若是因为魏新亭而被牵连受罪…… 「来人,替我将大老爷叫回来,即便是用绑的,也将他给我绑回来!」 「是。」 ☆☆☆ 魏赦再度清醒时,天色已经大亮。 原本漆黑的岩洞里渗入了金色的阳光来,将阴暗狭窄,而显得无比逼仄的空间似乎也衬得敞亮了许多。他勉力支起上身,吁了口气,才发觉胸口上的箭伤处,被上了草药。 难怪如此清凉,连周身的火气,似乎也退散了许多。 他的眸中露出讶色,看向身旁。 竺兰搁在卧石上的药杵还在,那不过是根稍粗的棍子。 在这简陋的,几乎什么也没剩下的岩洞里头,她倒是会就地取材。 还有她搁置的火石,留下来的一些草药渣子,在灰石上留下了一串墨绿色的药汁淌过的痕迹。 魏赦坐了起来,调息了片刻,身体已无大碍。 这时竺兰拎着一只兔子,素手拨开岩洞外蒙络倒挂的萝叶,走了进来,魏赦定睛一看,露出一丝诧异的笑容:「唔,兰儿还会打猎?」 「当然。」竺兰见他好转,脸上也禁不住露出喜色。 兔子在外边便处理好了,去了毛皮,掏走了内脏。她随身携带的作料亦派上了用场,原本是想与魏赦在野外可能要度过几个晚上的,为了讨好男人,她想先满足他的胃,于是专程在结海楼调配了炙肉作料。 她熟练地往篝火里架柴,目光一动不动,等火燃得旺盛了一些,便捡起兔肉,用木棍叉了,架在火上炙烤。 魏赦从腰间,摸出了一柄匕首短刀,慢慢地撑地爬了过去,「用这个。」 竺兰「嗯」了一声,下手小心地用匕首划开兔子皮肉,露出里头淡淡的被烤出几分油光的亮色。竺兰欲把刀还给魏赦,魏赦却推着她的臂肘,嗓音低沉,透着大病初愈的沙哑:「无妨,留着你傍身。」 竺兰便收下了。 「魏公子。」 她朝他看了一眼。今早醒来的魏赦,唇色有了几分正常的粉红,脸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白皙光泽,竺兰这才放心地出去寻吃食,「你饿不饿?」 魏赦笑道:「真饿了,昨日一场苦战到现在没用过东西,你说呢?」 竺兰点了下头,看向木棍上形单影只的兔子,轻轻地道:「一会儿就好了。」 能满足魏赦的口腹之欲就好了。 她最喜欢兔子。 虽离庖厨极近,难免杀生。但竺兰从没杀过兔子,这是她的禁忌之菜。 可这深山老林里头,能够捕来的猎物本就不多,老虎狮子猎豹熊瞎子,她是万万不敢碰的,剩下的豺狼狐狸,她也怕得够呛,再下一层,便是鼹鼠之类,又觉不够干净。好不容易碰上了一只兔子,竺兰没有一丝犹豫,上去就扑了,替他抓了过来。 性命悬在刀尖之上的时刻,谁还管曾经的体面和原则,不过是一只兔子罢了。 可竺兰还是很伤心。连眼睛里也藏不住失落。 魏赦从身后,慢慢抱住她的腰,想她或许不只是为了一只无辜的小兔这么难过,还有许多她压在心头不忍对他抱怨的话,譬如他们最终能不能活下来,譬如阿宣是否安全,譬如他们逃生以后,又该往何处去避难?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跟着自己,而自己却还有许多的事瞒着她。她害怕和伤心是理所当然的,一切都是他的不好。 第48章 他当然会对她说的。 不过要在他们安全了以后。 他低低地道:「兰儿,我不会负你,永远不离开你。」 他的掌心带着一股异常的灼热,烫得她两腰发软,目光也有几分朦胧。可这种感觉,却不像是惊悸或者害怕,而是一种稳定、心安的感觉。仿佛这个男人的承诺是真的,真的可以相信。 虽然她已被这种承诺辜负过一次。可她还是很相信。 「嗯。」 魏赦胸腔微微一震,俯身,凑到竺兰的额头上,飞絮般轻盈的吻朝她落下。 竺兰用魏赦给的短刀,将烤熟的兔肉分开,最好的两条前腿全给了他。魏赦又分了一只兔腿还给竺兰。 条件虽然简陋,但她的手艺依旧毫不耽误,魏赦用得极是餍足。 饱足后,魏赦便又睡了下去。 一直到未时末,他们才慢吞吞地从岩洞之中出来。 两人的想法一致,虽然这片岩洞暂时可以遮风避雨,但一旦那群刺客发现崖下的马车里头并没有人以后,难保他们不会折返重新搜山。到时候最安全的地方又变成了最危险的地方。当务之急是要寻找一条山路能够避过他们的追捕,成功逃离此地。然后,再依计行事,前往玄陵。 竺兰今早上寻觅草药时,沿着山谷之中的泉流,寻到了一条隐蔽的下山之路,她扶着魏赦钻入了密林里头,沿着铺满冉冉绿叶的山路涉下。 日落时分,终于回到了官道上。 前后辽夐宽阔,不见人烟,竺兰四顾之下,没见到任何一缕炊烟,想或是要在野外打地铺过上一夜。她自然是不打紧,可魏赦伤势没有复原,更深露重,怕他又感染了风寒,没能扑灭的箭伤又反扑回来,茫然无比。 魏赦一臂搭在竺兰的肩上,撑着她,微笑道:「也不打紧,再走一程,若还是没有人家,野外也不是不能睡。」 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从前倒也一直这么睡的,没出大事。」 他满嘴里没一句实话,竺兰才不会尽信。 正不知所措着,忽听到身后传来悠悠牛铃声,没想到这官道上这时候还有人! 竺兰转身,只见一庄稼汉子拉着一架板车,正吭哧吭哧地往回赶路,板车上坐着一个布衣妇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妇人的丈夫任由她如此使唤,本应也算是一件幸运之事了,她竟不停地抹泪,不停地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竺兰动了心思,朝那庄稼汉和妇人靠了过去。 「这位大哥……」 竺兰起头,温柔热切地唤他,充满了示好的意味。 但那庄稼汉一见了她,就立即停止了拉车,「你……是……」 他夫人在他一停车之际,就破口大骂起来,骂声极其难听,但口音却极为熟悉。 竺兰一愣之际,那庄稼汉放下了板车,转身扶住险些滑倒的婆娘,惊喜交集地道:「老婆!你快看一眼,这是谁!」 竺兰更是惊愣,没想到这竟是认识的人? 他老婆骂骂咧咧地推开了他搀扶的臂膀,一把将碍事的男人推开,心里也揣了念,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没想到一见竺兰,顿时目光发直:「小牛?你怎在这!」 「豆花嫂?」竺兰也怔住了。「是你?」 豆花嫂的丈夫她没见过几次,眼生,但豆花嫂从前在村里最是帮助她们的了,十多年的交情,竺兰绝无可能离开了几年便不记得了。 「唉……一言难尽……」 豆花嫂说着又哭了出来,以手掩面。 「我们家本就穷,穷得快过不下去了,这才和我男人两个做起了渔网的生意,还不是听说江宁那边有出海口,渔船也多,渔网的生意极好!我和我男人前前后后,忙活了几个月,手全磨破了,才编了那十车的渔网啊!我俩铁了心把所有的家当拿了出来,雇了车要前去江宁,谁料半道上遇上那群天杀的劫道!全给我抢了啊!没人性!恶贼!」 她说得断断续续的,竺兰也大致听了明白。 又看向庄稼汉,他满面愧色,抬不起头来。 豆花嫂说着恶狠狠剜了他一眼扑了上去扭打起来,「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没用的窝囊废!你要是会点儿拳脚……」 可她却突然想起来,会拳脚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双拳难敌四手! 豆花搜哭天抹泪儿地哀嚎起来:「要让我见了他们的匪头儿,我一定活扒了他的皮!」 「阿嚏——」匪头子打了个喷嚏,并觉得胸口的伤震得有点痛。 这件事或许是有误会? 魏赦走了过来。 豆花嫂没想到还有一个人,且是个男人,不好意思在别的男人跟前哭了,拿了双手下来。她眼神儿不好使,看了半日才看清魏赦的脸,登时面如土色,一屁股跌回板车,板车发出了剧烈而沉闷的咚的一声。 第49章 「妈呀!诈尸了!」 庄稼汉更是一惊,与老婆抱作了一团,瑟瑟发抖。 「大白日见鬼啦!」 魏赦短暂地懵了一瞬,但他毕竟不傻,何况又一直将这件事耿耿于怀,寄放在心上,立马会意他们说的那只阴魂不散的「鬼」,是谁。 当下,他折了长眉露出一丝不悦的神色。 大抵是宣卿一直与人为善,豆花嫂心目中那便是个慈眉善目的神仙似的男人,被魏赦这么一看,只觉阴郁,令人如坠梦魇之中愈发害怕。竺兰这时站了出来,遮在了魏赦前边,「他姓魏。」 姓魏。豆花嫂琢磨了一下,不敢再招惹魏赦,勉力支起笑容,对竺兰道:「不好意思,他实在是……太像了,我兴许是老眼昏花看差了也说不定。」 说着,又忙对魏赦道歉。 倒是她跟前的庄稼汉,默默地嘀咕着,不是她眼神不好啊,他眼神可好了,这明明就是一样的! 竺兰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魏赦的手,拇指擦过他的手背,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有些警告的意味。魏赦虽还不满,却也闭口了。 竺兰于是温柔一笑,对豆花嫂道:「他受了伤,不便行路,所以能不能借用豆花嫂的板车带我们一程?」 豆花嫂犹豫了片刻,见竺兰掏出腰包取了银子要给,忙说不必,他们心甘情愿捎一程魏赦。但竺兰因知道他们费了几个月心力的渔网让人洗劫一空,存了心思要补贴,何况天下没免费的脚力车夫,她塞了银子过去且态度坚决,庄稼汉夫妇俩拗不过,便也只好收下了。 魏赦再度当了一回咸鱼,躺上了硬邦邦的板车。 竺兰借了豆花嫂的一只包袱让他枕在头下,以免磕碰了受伤,又看了一眼他被包扎得已有些松垮的伤口,将她的那件纱裳复系紧了不少,凑过去,柔声地哄他:「委屈魏公子一下了,这里已没有华丽的马车做你的代步,但是咱们走快一点,今晚或许还是能够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的。」 魏赦不说话,俊容静静地撇向一旁,也不知在别扭着什么。 竺兰对豆花嫂露出愧色,豆花嫂直说不必。 走动了起来,庄稼汉拉着板车,竺兰与豆花嫂俩人步行跟在后头。 此际天色已黑,身后的山头隐露出一角银色的月光。豆花嫂瞥眸看了几眼魏赦,他仰卧在板车上,身姿沉凝一动不动,举动之间自有一股从容不羁的高华矜贵之气,倒不像是寻常之人,又见他闭目,似乎睡去,心中便稍安了些,对默默赶路垂着螓首似在思索着的竺兰压低了声音道:「小牛,你会不会真是因为宣卿没了,便又找了一个同他差不多的?」 豆花嫂心直口快,话问得毫不拐弯抹角。竺兰明白,连她自己也这般地问过自己,是不是,因为夫君死了,所以见到一个与他长得极其相似,甚至可以说便是一副容颜的魏赦,便移情到了他的身上,对他忍不住关注,忍不住揪心,对他给予的好视作理所当然应该接受,从他身上获取夫君逝去之后无边孤独的慰藉。 不过那都被自己一一地否决了。魏赦就是魏赦,他是独立的人,也骄傲无比,如果告诉他,他只是一个类似替身的存在,以他的傲气,只怕早就已经离去,不会给她追上的一丝机会。在她的心中,夫君固然好,但魏赦亦是无可替代。 她或许是因为宣卿对他多分出了一些关注,但却不是因为宣卿,才决心与他在一处,更不是因为宣卿,这一次这才这么不计后果地追出来。 北斗阑干,夜色昏漠。 山角的一处月光幽幽照过原野上起伏隆丘的暗线,撕扯出半明半昧宛若渲染的光影。 官道上,板车依旧走得不疾不徐。 魏赦闭着眼,眉头却忍不住暗暗揪起。尤其在豆花嫂问了这么一句话以后。 她们当他没听见?那不能。 于是他迫切而焦急地等待着竺兰的回答,结果等到快睡着了,依旧没有一丝声音。 他不能睁眼,又看不到,只是豆花嫂很快又笑了起来,声音朗朗,落在耳中有些聒噪:「我知道了,放心!要说宣卿也走了有几年了,一晃眼你孩子应该也大了,想当初阿宣那娃还是我给接生的呢!你一人吃了许多的苦,这我看在眼底,若是真能再找一个对你好的,有什么不行的?不过小牛,你这一趟离家也太久了,漠河村的不少人还是想你的,我们正也要回村去,不妨你也回去一趟?」 当年家园被冲毁了以后,竺兰又不忍对着断壁残垣睹物思人,举家搬到了豆花嫂已无人的娘家,生下阿宣以后,身子渐渐恢复了,便又搬走了。此际听豆花嫂又说起从前那个家,不禁一阵沉默,说实在的,时至如今,她还有几分抵触。 豆花嫂握住了她柔软的玉臂,边走着,边轻声地道:「你那个屋子,我后来又看了,其实地基还在那儿,只缺了一角的瓦,要是补上,也还能住,真不回去看一眼么?其实村里人都想你,好几个婆婆,还一直问我,当初你们孤儿寡母,怎就放心让你一人去了镇上。后来的事我不知,但想必你们母子也没少吃苦头。我这心里一想起来,便揪得难受。」 第50章 竺兰仍有一些犹豫,忍不住看向板车上的魏赦。 她也不知能不能拿这个主意。 这时,魏赦微微侧过了脑袋,似苏醒了般,打了个哈欠,慢慢睁开了眼。 他歪头看向竺兰,露出纵容的笑意:「那就去吧。」 脸上挂着春风桃李般的笑,心里暗暗地鄙薄宣卿那厮,倒要看看是什么人间圣地! 想着眼色便少不得携了几分淬了月色般的冷和嘲意。他那对她而言可以说是毫不掩饰的醋味竺兰瞧得分明,便也只好纵容他,无奈莞尔。 过了一站,还未到市镇,庄稼汉也累了,竺兰不欲继续为难人,一行人便都同意绕着一棵大树停了下来,庄稼汉累瘫了一头倒在树边上睡着了。 竺兰怕魏赦冷,正巧板车上还有一条薄毯,豆花嫂匀了出来给魏赦,自己与竺兰两人在一旁生火,烤着篝火,身上暖意充沛,豆花嫂又忍不住哭天抹泪,长吁短叹起来。 「那杀千刀的贼人啊,我辛辛苦苦编了三个多月的渔网,用十条车装着的啊,他是一张也没给我留!要不是他们还有一点人性和良知,就连我的板车都要给我拖走了……」 豆花嫂边哭边骂,骂得难听,毫不嘴软。 就连她近旁的竺兰,也插不进话。只是忽又想起魏赦与莽山的人有些交情,或许他能够出面呢?她忍不住望向魏赦,对方却背过身朝里睡着,纹丝不动,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竺兰于是也没辙,心道莽山毕竟千里之远,这里的土匪应也不归他说了算,倒是自己有点强人所难了。于是也没把这话说出来,继续聆听豆花嫂在耳边喋喋不休的抱怨。 一夜过去,天色放亮。 竺兰意外地发觉,此去漠河村的路,她竟识得!毕竟是从前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寸土草木,都是别样的依恋情感,这条延伸入远处碧蓝天穹之下的官道,渐渐狭窄,分出一支小路,沿小路北上二十里路,便是辖管漠河村的彭镇地界。 这个发现令竺兰大喜过望,待到了镇上,有了医者,能够为魏赦处理伤口,一切便会好多了。她眼底的兴奋,令她的美眸闪烁着湿润的宛如明珠般的润泽,魏赦本也不觉有什么,竟也渐渐地被她所感染似的,露出了些微笑意。她能高兴,当然怎样都是好的。 不过甫抵达镇关,还没入门,豆花嫂和庄稼汉先让罗列得整整齐齐的十辆大马车惊呆了,瞠目结舌。 那不是他们丢失的那十辆大车么! 咣当——庄稼汉握着的板车扶手摔了。 噗通——魏赦整个人虽板车砸在了地上,脑瓜子沉闷一痛,几乎眼冒金星。 竺兰赶紧瞧他的头,扶他起身。 这时,庄稼汉与豆花嫂两人已雀跃朝那大马车奔了过去,「哎呀!是我的渔网!我的马车!我的东西回来了!」 「唉老婆,你说这是谁那么好心,又给咱分文不动地送了回来?」两口子前前后后检查一番,确定没有一张网遗落以后,庄稼汉满眼闪着兴奋的光芒,激动地问豆花嫂。 豆花嫂又哪里知道,嗔了他一眼,「不管了,咱俩找人,先把渔网运回家,以后再卖也不迟。」 「好。」 「不过……小牛和她的男人怎么办?」 豆花嫂拍他大胳膊:「你笨啊!我去找人,你赶紧将小牛和她男人送到城里大夫那儿去!」 「哎!」 不知为什么,渔网的失而复得,竺兰总觉与魏赦有关,但又说不上来,只是脸色微妙地望向魏赦,不知为何,他脸色坦然,毫不心虚,并还了她一记假得可以的微笑。 入城以后,庄稼汉仍在前边拉车,魏赦仰靠车上,问竺兰:「对了,我听豆花嫂唤你……小牛?」他脸色古怪,忍俊难禁,笑了起来,笑声低微而磁沉,极是悦耳勾人,「怎会有这么奇怪的……」 被竺兰看了一眼,他忙道:「我是说可爱。兰儿名字真可爱!」 竺兰还没说话,那庄稼汉却搭了句嘴:「她啊,从小唤作小牛。」 竺兰于是脸色尴尬,见魏赦望着自己的目光雪亮莹彻,还欲深究,便忍不住咳了一声,窘然道:「我娘说,贱名好养活。」 这个说法……魏赦倒也是听过。譬如莽山那边,名字带狗的便有十之二三,带牛的又有十之一二,算加上一水儿的「铁字辈」,不少了。 竺兰几乎要想要掩面而逃。 她心头七上八下极是不安,因这是一连串的一个大坑,果不其然,魏赦又轻描淡写地抛出了一问:「那竺兰这名字,又是谁起的?」 竺兰脸色愈发不对,魏赦凹了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让她很是为难,明知说了又让他不痛快,可偏偏是他自个儿要问的,他若是不问,她在他面前一定永远也不会提起。 第51章 「是……宣卿。」 如愿以偿地知道了,魏赦的好奇心裂了一条口子,他的俊容似被遮上了一层阴郁,什么也不说,便把脸又扭了过去。 也不知他要别扭到什么时候,竺兰简直无奈,不知所措。 到了回春医馆,庄稼汉将他们安置下来,便走了,竺兰又要付银子,这一次得回了渔网的庄稼汉是说什么也不肯再说了,推辞不成,最后直接跑了,溜之大吉。竺兰举着银子没处送,也只好又收了回来。 魏赦的箭伤有些深,老大夫看了几眼,道他外伤无事,只是当时处理得不大好,有些炎症未除,于是拿了草药,开了方子。又道,他内里的热症才是要紧,这段时日,一定要心境平和,静养个把月,配合去火的方子和药膳,不食大火之物,方能好转。总而言之,没甚大碍。 「夫人,这位公子我看他从方才到现在一直便眉头不展,必是有郁结积胸,夫人若为了他好,就适当开解、哄劝一二吧,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竺兰哪里不知道,又想魏赦他这纯是自己为自己找了一口老坛酸醋,喝了一大口不说,倒还堵闷上了……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醋劲儿啊! 但没办法,谁让她疼他呢。 大夫一走,竺兰靠在了魏赦的病榻上,他脸色恢复了几分红润,只是却仍不大好看,竺兰便勾住了他的指,笑说:「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把豆花嫂她们的渔网还回来了?」 这一路上魏赦都与她在一处,寸步不离,纵然他有这个手腕,可也要发号施令出去。他又是什么时候,找回了他的下属呢? 魏赦果然脸色微变,「就是昨晚上,也不是之前就……」 语未竟,见竺兰目光晶莹,唇边含笑,不胜香娇玉嫩,他长长呼了口气,道:「是我。」 竺兰露出「我便知道是如此」的神情。 魏赦也凝视着她,一动不动。心里因为宣卿和她种种甜蜜过去,本就是如鲠在喉,如今更是得知,连自己成日呼的「兰儿」都是来源于那个男人,这怎么才能教他从竺兰的心里淡去? 对竺兰来说,宣卿,更不啻于一种烙在魂魄之上的印记吧。 而他凭的,又是什么? 魏赦忽感到心浮气躁,熟悉的滞闷之感重盈心头。 「对,七省绿林的总瓢把子、大当家,就是我,南七省的匪类,包括游走黑白之间的刀人,皆从我之命,听我调遣。」 说罢,总瓢把子将身一扭,背过竺兰去,大被蒙头,再也不理人了。 乌金西坠,暮烟静谧。 从回春医馆飘出缕缕炊烟,勾得散堂的人馋虫大作。老大夫特地地问了声儿,知道是今日带着男人来的那个夫人在亲自下厨,倒是愣了个神儿。 为感激耄耋老者寻医问诊,襄助之恩,竺兰利用已有的食材特意做了几道拿手好菜,这一晚医馆的人都多添了大碗米饭,对竺兰是赞不绝口,打心眼里亲切喜欢了,连带着,看她那个脾气不怎么好的男人,都觉得顺眼了不少。 一直到天黑,竺兰端着为魏赦熬的清粥敲开了门,男人仍朝里睡卧,一动不动。仿佛她去了这么久,他便一直保持着这么一个姿势。 也不知从前那个大度的魏公子,是怎么厚着脸皮说他并不介意她心里一直有宣卿的,还扬言不爱无情的女人,偏偏就喜欢她的一根筋。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可心头再是无可奈何,却也狠不下来,真的把他抛在这儿,于是讨好地又特地借着老大夫留的药膳方子熬了一碗清粥,知道他嘴刁,特意加了一小勺的辣,不叫人知道。 她从背后轻手轻脚地靠过去,本以为他还会接着别扭,谁知,这时正听见肚子的空响。 极其清晰响亮的几声。 竺兰短暂地惊讶了一番,立刻扭头望向榻上不动的人影,觉得那背影似都僵硬了几分,不觉好笑,轻弯了红唇。 魏赦吭哧一下从榻上坐起,竺兰吃了一惊正要提醒他胸口上的伤,他却长臂猿似的将她一把捞住,还未放稳的碗盅险些跌坠下去,糟蹋了她的心意,人便天旋地转地到了魏赦的怀中。 「不许动。」 他沉声告诫,虎着脸。 随之,肚子又响了一声。 竺兰便是想怕也怕不了了,反而嘴角的弧度愈发的灿烂,分明是在讥笑他! 魏赦恼得恨不得张嘴咬掉她的唇肉,教她还笑! 「竺氏!」 话音未落,嘴唇上便是轻盈一温。 那吻一触即离,快若飞鸿闪电,只留下一串刺激的酥麻。 魏赦僵着,食指碰了下被亲得发麻的唇,见她眉眼舒展,像纵着小孩儿般宠溺地笑着,愈发懊恼,皱眉,「你莫以为……」 「唔。」 第52章 麻意还未消退的唇,又被轻薄了一下。这一次,甚至隐隐地印上了几分湿痕。 「你……」 竺兰又要靠过来亲他,红唇朝他威险迫近。 魏赦歪身避了过去,讪讪伸手去够她的粥:「我……我喝粥……喝粥……」 魏大公子的嚣张气焰空空荡荡,成了笑柄。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碗盅,耳后薄莹若雪的皮肤被大团红晕所染,平添了几分羞窘的少年气,幸而还有这么一副俊俏好皮囊撑着,不然更像被戏弄的娇媳妇儿似的。 竺兰心里想着,或许全天下的男人都吃这一套…… 「魏公子,我帮你。」 她托住魏赦手里的瓷盅,盈盈笑道,眸若春水。 魏赦心中一跳,与她四目相对片刻,如梦初醒,嫌那粥碗烫手似的立刻撒开了。 竺兰用汤匙舀了一勺,吹冷了,递到他嘴边,魏赦便乖乖把脑袋凑过来,低头尝她的粥。 回春医馆设有四五间厢房,可以留病患暂住,竺兰知道他奢靡成性,地方小了怕是要闹,给老大夫他们弄得不愉快,于是多付了点儿钱,让他住得宽敞点。 此际暮色冥冥,屋内昏暗,窗外竹影婆娑,弦月初上。 静得魏赦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胸膛里砰砰的跳动,有力而健促。 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像喝醉了似的,任人摆布。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竟会有这一面,事后回想,简直犹如十佳温柔好郎君。 竺兰却不失良机地破碎了他的念头:「还气不气?」 魏赦扭扭捏捏地看了她一眼,闷闷道:「这种情况,是个男人都会介意的。」 「那当初是谁大言不惭地说希望我不要无情?」 「我错了。」 「那你要怎么样?」竺兰放下了碗盅,不投喂了。 魏赦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竺兰,她侧过脸,一抹月色幽幽静静地倾落在她的雪肤之上,屋外是细密的穿林打叶瑟瑟之音,衬得此时愈发静谧。 她歪着身子,也不动,长睫浓密的影儿遮住了清泉似的眸光,显得神色莫辨。 魏赦心头没底,但直觉告诉他,如果宣卿这两个字不能过去,有任何处置不当的地方,这于他们以后稳定的关系而言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非要忍了这口,也不是不可,但心底到底有些别扭着。可还是继续执拗不退,却更不好。 左右都是死路。 魏赦正要开口。 竺兰忽然回头,望向了他,脸色平静而真诚:「我知道。所以最开始我一直想你不要喜欢我。因为迟早,你心里还是会有芥蒂,其实我一点也不怪你,因为我知道换一个男人,未必比你做得更好,更大度。只不过,我有一话要告诉你。」 魏赦凝神听着,一动不敢动。 竺兰轻轻地道:「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是宣卿把我变成这样的。从前的我,不勇敢,对想做的事畏畏缩缩,一直想学厨,可没有勇气踏出那一步。我怕水,撑船的时候我也不敢看一眼,现在就算依然还害怕,但你知道,我再也没有了阴影。我侍奉母亲,尽管她瘫病在床,我也不离不弃,除了尽孝,是因为我离不开别人,身边没了人我便活不下去……是宣卿把我变成了这样,也许是好的,也许是怀的。可是魏公子,你若是喜欢现在的我,你得接受这个现实,若没有那么一个人在我的生命之中出现过,也许更无你我的缘分。」 她的语气平静,温和,不带一丝锋芒。 可魏赦就是感到心头一阵没来由的刺痛,他茫然地,目光空洞地与她对视。 屋内滴漏的声音落尽,凉风鼓入,吹起青灰窗幔,帘钩下悬着的香囊被刮落了一只在地,洒出淡淡的白芷的幽芬,仿佛侵入了人的皮肤里,每一寸的毛孔都扎入了那股呛鼻的香味。 魏赦突然打了个喷嚏,胸口震得发麻、发痛。 竺兰要看他伤口,魏赦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顿了顿,道:「是我愚了,你勿怪。」 他笑了下,苦涩而自嘲。 「兰儿,人大概都是贪得无厌的,有了一,便想要二,因为不对等,永远想要得更多。其实你跟了我,不顾一切丢下江宁那边所有追出来,已经够了。毕竟一个月以前,我还在患得患失,想你是不是根本一点也不喜欢我……老实说,听到豆花嫂他们那么唤你,而你的名竟是来自于从前那个男人的时候,我心里真是痛,又害怕,好像我和你之前什么也没有,而你的过去,全镂上了宣卿二字。你永远不可能完完全全是我的。」 「兰儿,是我错了。我太贪心了。」 竺兰扶他躺下来,将被褥替他拉上。魏赦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仍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无边水色,冰莹澄透。竺兰倾身吻了一下他的右脸,正要离开,魏赦突然伸臂锁住了她腰肢,不许她退去。 第53章 竺兰很是无奈,偏偏奈何不得,尤其一看他眼睛,便更是心软无比,也没了力气,软软地靠在了魏赦的胸口,指尖缠上了他的墨发,绵绵地道:「你不贪心,你如此待我,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是应该,我只是想诚实地告诉你,我会尽力,以后只喜欢你,魏公子。」 她微微仰起脸蛋,在他的耳后印下了湿润的吻痕。 他的双臂刹那间松懈了,梗着脖子怔怔望她,眸中划过一丝异样。 这种温柔,像是前世便有过。 他可真是好福气。 ☆☆☆ 魏赦的外伤已基本愈合,可行动无碍了。 第三日,两日便从医馆离开,回了漠河村。 从彭镇出来,前往漠河村有十几里路,阡陌交通,野外的长草足可以没膝。 再走一程,视野渐渐开阔,露出远近横着的数个炊烟袅袅的小村庄,水田无数,鸥鹭翩翩。从田垄间走过,湿泥松软,竺兰因担心魏赦以前没走过这样的泥泞小路,怕他踩空滑入水里,一路牵着他的手,自己走在前头。 薰风南至,杂着清新草木的湿润香气。 脚下碧水萦拂,水鸟照影,犹如嵌入玻璃框之中的精美纹案。 魏赦左顾右盼,觉着此路竟有几分……说不出来的亲切之感,甚是怪异。 入了村复西行百二十步,便见到荒僻的一座老屋,上有穿墙藤萝,下有爬阶青苔,蛛丝结网,水缸里隐隐翻出经年的臭气,熏了魏赦一鼻孔。 怕他少爷脾气犯了,竺兰让他就待在原处,自告奋勇:「我去收拾收拾,你等会儿再进来。」 她朝里走了过去。 魏赦左右环顾,打量着周遭。 是真的极其破旧狭窄。这个地方也不知当年他们怎么挤得下来,连莽山的匪窝,也比这舒适敞亮,至少像是人待的地方。 篱笆围墙早已被洪水冲走,只剩下几根零落的木头桩子,菜畦早已荒废,狗尾草和叫不出名字的野生灌木花草肆意野蛮地攻占了不属于它们的领地。还有如豆花嫂所言,这屋的瓦檐都教洪水大风刮走了,破了一个大洞,下雨必会淋得到处都是。 魏赦忍住恶臭,走了进去。 正洞口正对一张巍然石床,石头缝隙里都生出了丛丛霉菌。 床脚更是长了一排整整齐齐的蘑菇,还极是鲜艳。 魏赦脸色怪异地看了半晌。 他折身走了出去,找到还在忙活的竺兰,一把拉住了她的玉臂,沉声道:「不要收拾了,都是徒劳。」 「可是……」 「我找人。」 魏赦本想拉她回去,可是她玉腕挣动,显然是不愿走,对此处有留恋。前不久才因为宣卿的事差点闹得不欢而散,魏赦一时不大敢再碰这痂,于是皱了眉头。 「我们人手不够,收拾到天黑也不行,我找人来帮我们收拾。」 「你找……」 竺兰愣愣着。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 村民一早从豆花嫂和她男人那的来了消息,知道竺兰这两日要回来,一时全涌了过来。 送腊肉的,送果蔬的,送油盐酱醋的,还有碗碟、杯盘等器具,无不热心。 只是与竺兰寒暄一二句,乍见从屋中走出的魏赦,一个两个便犹如见了活鬼般面如土色,捂嘴尖叫。 「宣卿他死不瞑目啊,化作厉鬼了!」 「啊啊啊小牛,你家的男人又回来了!他难道是来寻仇索命的?不啊,当年侬待他可不薄……想当年他刚来没衣服穿的时候,侬男人还借了他一身哩!不能恩将仇报,不能吧……」 连竺兰都有些无奈了,可以想见魏赦的心情,必定更不愉悦。 初见时,她便将他认错了人。那时魏赦脸上的郁色和嘲弄,她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如今,又接二连三地被人错认成宣卿,又口口声声被称是「厉鬼」,竺兰想,便换作是自己的,也是会生气的。 她正要启唇,为魏赦辩护几句,掌心手背却忽传来一阵暖意,似将她整只手掌裹挟在内,竺兰怔了怔,魏赦已阔步走出,将她拽于身后。 「魏公子……」 她低低地喃喃,有些惶恐接下来乡亲们要面临的局面。 他们只是一片好心,也不知情。 正要说话,却听见身前魏赦那熟悉而温和的假笑,「诸位,久未回乡,情怯十分,没有想到家中已破败至此,实在不能住人。我与内子两人收拾不出,所以,还要麻烦诸位乡亲搭把手。」 他顿了顿,笑道:「不胜感激。」 他上前一步,乡亲们便退一步,面面相觑,惶惶不已。 花白胡子,看起来年逾古稀的老村长站了出来,仔细瞅着魏赦,上上下下地打量,费了几番思量,终还是忍不住道:「你、你是宣卿?你未死?」 第54章 魏赦不说话,只是笑。 「这可是太好了!」 当初宣卿被洪流冲走,尸骨无存。当年死于洪水之中的两岸百姓多达万人,官衙治水不利,尸位素餐,导致沿岸有上千人失踪下落不明,无人打捞,永坠水底,身饲鱼虾。谁也没见过宣卿的尸骸,起初竺兰坚持宣卿未死,她发了疯似的冲出去找,可她怀了孕,乡亲们又怕她有个闪失,或是冲撞、得罪了道上视察的狗官,出动了几人将她摁着。 一个月过去,仍是半点打捞的消息,那被洪流冲走的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村民们这才终于死心了,他们不顾竺兰的偏执与疯狂,私下里,为宣卿立了一个衣冠冢。 见了衣冠冢,竺兰终于死了心,再不疯不闹了。 也就是说,当初谁也不能完全地肯定,宣卿是真的死了。只是心中对他活着,也没存半分的希冀。 时隔数年,一个形貌与他肖似的男人,与竺兰一道回来,令人无不惊骇。村长见多识广,亦不相信借尸还魂之类无稽之谈,犹豫再三,问了这话出来。但若说是完全相同,也不至于,宣卿如昆山之玉,高洁君子,待人厚德,清润似墨,这位公子身上么……倒是一股风流不羁的味道,多了上位者的矜贵自傲。老村长也不完全肯定,只狐疑地盯着魏赦瞧。 魏赦解下腰间鼓鼓囊囊的一包金子,「不白拿大家好处,如你们信得过你们这儿管事儿的,这点金子我给他,为乡亲们修两条路绰绰有余。」 来时那方方正正松软泥泞的水田走得真是不舒坦,早该好好整饬修葺一番了,魏赦暗暗地想。他本职便是个修路的,也算是走到哪干到哪了。 老村长犹犹豫豫看了眼两侧与身后,众人都对修路这时怀有极高的渴望,苦于村中无钱,衙门又照顾不到,常年克扣,赋税又高,这修路的事儿便耽搁了几年也还未成。老村长虽怀着几分莫名和畏惧,但接了魏赦手中的金子,沉甸甸的一把,也不禁愕然。 「多谢!」 身后汉子们大喜过望,喜笑颜开:「开工了!待我回去拿上铁锹铁铲!」 乡亲们热情高炽,放下鸡鸭鱼肉,抄起家伙事儿便开干。 忙活了一个时辰,去除了蛛丝,铲平了杂草,墙角的蘑菇野草全部拔除。 魏赦让竺兰歇会儿,她见乡亲们忙前忙后过意不去,自己就在墙根处用铁铲刮苔痕,魏赦于是也坐不住了,也接了一只铁铲刮起油绿湿润的青苔。 这时竺兰偷觑了他一眼,小声道:「你为什么不和乡亲们解释,反而误导他们?」 他不是一向最在意这个了么?竺兰发觉自己有些快看不懂他了。 魏赦弯身,铁铲刮过青石上的巨大一片苔藻,带了几分苍白的俊容上,眸光清明而静默。 「解释烦了。」 他就这一句,低头又干着自己的事儿。 竺兰有些微怔住。 刮完这片,魏赦抬起了头,额角上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竺兰掏出一角帕子,替他擦拭去汗水,指尖的动作温柔而小心。 魏赦望着她,道:「这便是你们从前挤的地方?」 「嗯。」 「委实太小。」 魏赦评价了一句,继而皱起了眉头。 他道,「以后,我定不让你如此委屈。」 竺兰想说其实一点也不觉得委屈,但见魏赦神色认真,眉峰紧锁,若真顶撞回去,他那小心眼儿又发作起来,可再难哄好了。于是柔柔一笑,便似花润初妍,含着难言难画的秀丽清婉:「魏公子还是亡命之徒,可仔细不要说大话。」 魏赦一把握住了她的皓腕,哼了声,嘴里不服地道:「我这样的人,自然到哪儿都是一片滔天的声浪。但我至少不会,让自己女人一直过着清贫如此的日子,连喜欢的钗环罗裙也买不了。你等着。」 他字字句句都在攻击宣卿,还说好了呢。竺兰无奈地摇了下头。 「乡亲们,感谢你们今日的盛情帮助,我魏赦在此谢过,诸位可回了!」 于是他们愣了愣,纷纷停了手,不约而同地诧异注目着魏赦。 临去之时,有两个姑婆拽住了竺兰的手,将她拉到屋后的老桑树底下,七嘴八舌地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那屋子里的,不是你的男人?」 竺兰顿了顿,神色浮现了几分拘泥局促,道:「是。」 「他真没死?你上哪又找回来了?」 「小牛!求你千万告诉我,当初你张大哥就是这么没了的!你要是有门路,你可千万告诉我啊,你在哪找来的……」 竺兰一阵沉默。几个婆子妇人七手八脚地上来晃她身子,竺兰眼底愈发地晦暗,咬住了唇,直到一个长者劝她们莫要激动,她们方停,竺兰目光幽幽地望向她们,「其实,我也没找到。他不是宣卿。」 第55章 她们晃着她胳膊的手,全部失望地垂落下去,脸上的悲戚犹如昨日重现,一妇人已怔怔地堕下大团泪水来,掩面失声。 竺兰脸色为难,但她不得不如实告知,「他,确实不是宣卿。我的夫君,我已接受他离开人世的事实。如今我与魏公子在一块儿,也不是图他同宣卿相似,张嫂,你的悲哀我明白,也感同身受,只是时过境迁……」 「竺小牛!」张嫂突然发了狂,眼底血红,两肩耸落竺兰伸臂欲去宽慰她的手掌,恶狠狠地道,「你根本不知我,怎么感同身受!你爱你的夫君,有我深吗?我早就立了誓,这辈子除了他我谁也不跟,你呢,当初你男人没了你要死要活成日发疯,还不是早就又找了别的有钱的什么公子,还说什么?你对得起为了救你的娘死在大水里的男人么!」 「张嫂,话不能这么说……」左右欲引张嫂,都觉她这话太过偏激。 张嫂捂着双眼,转面朝老树外奔去。 几个妇人也纷纷歉疚地向竺兰投向安慰她的目光,便一同追着张嫂而去。 竺兰的右臂还停在半空之中,僵硬如铁,一动不动。 张嫂那话音似还没有消逝,一直在她的脑海之中激烈打转——你对得起宣卿么!你对得起么! 竺兰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发冷,犹如凛冬的寒泉,一寸寸地湮没上来,将她整个身子浸在里头,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她冷得抱住了臂膀,齿关发寒,眼眸空洞,宛如僵立的一尊玉像。 「兰儿……」 魏赦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后,伸臂拥住了她,将她紧紧圈在怀中,皱了下眉头,「怎么这么冷?」 竺兰仿佛哆嗦了下,望向一侧魏赦的脸。这么一张近乎完美的,与曾经的美梦一般无二的脸,近在咫尺,眼中写满了担忧和关切,温润似玉。竺兰忽然闭了闭眼,哑声如哭,「魏公子,你可以亲我么?」 魏赦抚她的额头,冰冰凉凉,一点不见发烫,心里头什么似紧了一下,却笑道:「这是怎么了?这么无理的要求……」 不待她启唇,他又是灿烂地一笑,扬唇凑了过来。 「当然要满足。」 温热的唇肉朝她贴了过来,炙热的男子体息便如避风的港湾,遮去了一切凄风冷雨。身子终于渐渐恢复了几分火气,血液重新为之炙热。竺兰渐渐地抓着魏赦横在自己腹间的双手,似揪着一根浮木般不愿放松。 此时此刻,魏公子就是她的浮木,她只想要拥有的人。 魏赦还不知她这是怎么了,但竺兰恢复得却极快,一晃眼,便如同无事发生,她回了屋中,架起锅灶,开始烧热水。 傍晚时分,两人就着简陋灶台用了面食,竺兰沉默,一声不吭地去刷碗。魏赦也跟在她身后。 若还是察觉不出她情绪上的失落,他便是眼睛瞎了,脑子也坏了,可竟不那么敢问,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竺兰也把碗刷完了,扭身又去擦手,「我还有点事,魏公子,你先去睡吧。」 「唔。好。」 破屋里有两张床,一张床在里屋,房顶无破洞,严严实实,避风,安全。另一张床稍大一些,石头砌成,上铺了几层铺盖,显得稍软了些,但顶头却是一片比水缸口还要大了一圈的破洞。魏赦毫无犹豫,躺上了这一张石床。 竺兰忙活完时,就见他长腿交叠,双臂为枕,对着屋外星天似在出神。 她靠了过去,问他在做甚么。 魏赦笑着翘起了唇,「看星星。」 他歪过头,看向床榻边,也仰起了头似在往外张望满天星斗的竺兰,分出一条臂膀,拉住了她的小手,「这个房间的洞还没补上,不过倒是别具一格,我睡着挺好。」 他的意思,让她去间壁的里屋里睡。 竺兰却没动,垂目,看向魏赦那平静幽邃的晃着几分烛火明光的眸,道:「魏公子,委屈你了。」 他锦衣玉食长大的,江宁魏氏的嫡长公子,就算再怎么不得父亲所喜,吃穿用度一应都不会差,而现在,明明有机会可以在彭镇歇脚,却被她拉回这里来,睡着这么一片连屋顶都豁了大洞的瓦屋,她实在过意不去。 魏赦笑道:「你说什么傻话。」 他仰目看向苍穹,银河如练,星子如坠在深海之中微微曜动,时明时灭,落在他的眼中,似有什么寂寥从眼底慢慢剥落,让竺兰看得心惊。 他声音平静:「我在莽山的时候,常一个人宿在山顶的一块大青石上数星星。人百无聊赖的时候,数星星也是一种快乐。」 他偏过头,笑着与她对视,「很无聊是么?我也觉得。天上的星星呢,听说一共有六千七百多颗。我数了好多遍了,总是数到睡着。最多的一次,数到了九百八十一颗。」 竺兰说不上那刹那之间的感觉,心肺都似为之剧痛,有了短暂的麻痹,她也不知道生出了怎样的勇气,竟望着他冲口而出:「我陪你一起。」 第56章 魏赦怔住了。 竺兰却已躺了下来,就在他的身子旁侧,严丝合缝地肌肤相亲,那被挨住的皮肤,迅速地像过了一场火似的,燎原地烧了起来,魏赦怔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兰儿,你我还没……」 竺兰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惊破了他的思绪:「魏公子,等以后,我,还有阿宣,我们都会陪你一起。」 那话也不知怎么,突然击中了魏赦的心脏,难以言说的宛如电流般的刺感在血液之中飞快撺腾,五脏六腑似都跟着作起了孽,郁堵在胸口,酝酿出一股火山口的岩浆。 魏赦的眼眶瞬时随之涌出了一股陌生的温热。 身侧的呼吸如此静谧,令魏赦几乎想不起,从前一人仰卧在石头上,在山巅平顶的旷野吹拂着夜风,其实心里是何等的寂寞。 他这一生最大的错,便是对错误的人有过贪心和期待。所以当初被逐出家门时,才会天真得如同一张白纸,被戳透了脏腑。那时的恨,那时魏新亭和孟氏看他被逐出家门的眼神——锋利,狡狯,藏着一丝隐隐屑笑,种种细节,迄今魏赦还能纤毫不漏地忆起。 彼时还不懂,只觉满腔愤怒和深仇,无从排遣,便像是一个无处落脚的游魂野鬼。 想要报复,于是,他放任自己堕落,跌坠入世间最深的黑暗,在噬心的深渊泥沼里跌得无法再光鲜靓丽地爬起,连累得魏新亭名声尽臭,想要阻止这一切,魏新亭就必须付出代价。于是便有了莽山之战。 魏新亭一直认为,是他怯懦,贪生怕死,所以为山贼做了带路人。 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魏赦是作为不出帅帐的大当家,指挥只会扛朴刀、纪律散漫的山贼,打赢了魏新亭调拨的朝廷数千精兵。 魏新亭吃了一个大大的哑巴亏,说不出,只能咽下去。 深恩深仇,都还不够,不尽偿还。 魏赦闭了闭眸,静静地说道:「其实我不是魏家的什么长孙长子,名义上算是,实质,我与魏新亭并无半分血缘。」 竺兰吃了一惊,愕然地望向魏赦,他突然丢出这么一句,不知内情的当然会惊讶。她支起了头,偏目所见的是魏赦映着幽邃而皎白的月华的白璧容颜,宛如泛着晶莹的玉质润泽,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秀雅和寥落,竺兰的胸口蓦然一紧,忍不住朝他伸出的臂膀枕靠了过去,脸严丝合缝地依偎在他的肩头。 「魏公子……」她不知该怎么说,一动不动地望着魏赦,目光充满了温柔,和自己都不曾觉察的爱怜之色。 魏赦偏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不经意地撞上,竺氏忙别过眼睛,又轻轻吐了口气,对着满天银河,平静地道:「魏公子,你信我吗?如果你信的话,可以告诉我,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魏赦微笑:「当然。」 他也呼了口气,沉吟半晌,似在考虑该怎么说起。 于是捡了隋白告知的简要的,自己推测而出的重要的,说了出来,「我好像是……陛下的儿子。」 「……」竺兰的目光是震惊的。 甚至她的身子再甫听到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时,还弹了一下。 她的反应不奇怪,魏赦自己当初得知之时,比她反应还要激烈。 大梁的皇帝,天潢贵胄,高高在上。 不单是竺兰,连他从前还是魏家长子之时,都觉得高不可攀,可望不可即。 不过现在,他是一点也不愿即了。 魏赦另一臂枕在头颅之下,一副淡然处之无所谓的神情:「二十五年前,魏新亭随御驾征讨北狄,身负重伤,险些不治,我的母亲为了追随他不远千里出神京,寻他而去,在军中照料了他数月。也是在那时,陛下玷辱了她。」 「随后,大梁征讨北狄顺利,王师凯旋。沿途,我母亲便已发觉怀有身孕。听当时在我母亲跟前伺候的老人说,她在发现这点时,第一的想法,便是先服药杀了腹中孩儿。老人以为此举造孽,拼命劝阻。一来二去的,因为耽误了下来,她出现了早孕的种种反应,由此亦教魏新亭生疑。当初我母被酒醉的陛下拉去王帐的事,魏新亭也是心知肚明,他立时便推测出来,我母亲的腹中已珠胎暗结,心下暴怒。」 魏赦突然笑了一下,有些嘲讽的意味。 「他若真是个肯冲冠一怒的男人倒好了,当初就杀了我也无所谓,但他却贪生怕死,命我母亲不得打胎,而一定要把孩儿生下来。」 彼时魏新亭察觉到时,已入神京。 皇帝待孟润梨极好,宫中的宠妃也有所不及,当时魏新亭犹如万箭穿心,可不敢有丝毫反抗。皇帝越是钟情于孟润梨,魏新亭便越是惶恐,陛下对孟润梨怀孕一事已有所察,更不敢贸贸然让妻子流产。直至举家搬去江宁,这才稍稍好些,不过加害魏赦之念,他几乎没有停过,只不过每一次一想起陛下对孟氏的种种厚待和垂青,魏新亭也只好几番隐忍,不敢擅动。 第57章 他的口吻平常,可竺兰却听得心脏一抽一抽地钝痛,小手紧攀住了他的腰,呼吸渐渐粗重。 不难觉察出,那片细细的呼吸声之中透出了些许哽咽。 「被他们设计逐出魏家之后,我不甘在淮阳面壁,找机会便逃出去作乱。」 江湖之人,道义为重。 不拘小节,反而比那雕甍横槛之中的贵人更是干净。魏赦反而愿意与他们为伍。 当上什么大当家、总瓢把子,全是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如有不服,接着打回去。 凭他带领着山中兄弟,击退了朝廷的数千精兵,他的威望在绿林之中已愈来愈盛。 七省绿林举办一场盛会,比武打擂,胜到最后的便可以成为七省绿林的总瓢把子,坐上头一把交椅。作为莽山的代表,魏赦也去了。 那一段时间打得可谓激烈,拳拳到肉,没有半点虚招花架,最后魏赦满身重创地胜出,赢得了七省黑道朋友的拥戴,其后,声势之壮,犹如滚雪球般在大梁越滚越大,天下为正道所不容者皆影从。 数年过去,再看当初似乎不可撼动的魏新亭,便如俯瞰蝼蚁,如视跳梁小丑,他对他经年未雪的恨,自然而然淡薄了。 星夜之中,破屋外传来幽微的蛙鸣,蛰伏着,爆裂开来,格外扰人。 但此时此刻,魏赦的心境却是无比的平静,好像已有无数年,没有得到这般的安宁和平静了。 而竺兰的脸蛋依旧贴着他的肩,慢慢滑向他的颈,低低地道:「魏公子,你一定很难过。」 魏赦听到这话,微微皱了长眉。 不,他不难过。时至如今,他已今非昔比,他才不会有半分的难过。 竺氏却想道,他的身世曲折离奇,他的母亲的死因,他仍不肯提起,陛下也可能并不会认回一个来历不明无法服众的孩子,那么魏赦所有的,是什么呢? 他真正拥有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她娇软的身子,灵活地游了上去,便犹如泊岸般,停靠在了魏赦的胸口。她伸出细嫩温软的玉臂,环住他的肩背,凑上去,亲吻他的嘴唇。 给他安慰,给他甜蜜,给他短暂的欢愉。 魏赦原本紧闭的眸突然睁开,直直地撞入竺兰细碎的眼波之中。 她的眸子宛如两汪清澈的泉水,而她抱着自己,吻着自己的动作却是如此充满了爱怜和温柔。 魏赦的身体僵硬了半晌,短暂的时间内,他是不曾动弹一下的。 只是竺兰的舌敲开了他的唇,与他更湿黏亲热地交缠,魏赦再无法自持冷静,抱住她,转了个身,将她轻而易举地摁在了身下。 他的呼吸渐渐粗浊,与竺兰四目对视着,始终无法平静。 他凝视着她,静默良久,嗓音低沉地道:「你可别后悔。」 竺兰的脑子早烧成了一团浆糊,耳中落满了魏赦的声音,孤寂的、荒凉的、自嘲的、可悲可笑的,一股热流堵上了胸口,令她已不能退缩,她直直地挺起了胸脯。 「魏公子,」她道,「你应该是我的。」 轰—— 这话便像是在魏赦仅存理智的脑子缝隙里又凿开了一条大裂缝,岩浆灌入,充填得一隅不剩。 魏赦火热的唇落了下来,与她厮缠。 竺兰扣着的手,慢慢落在了颈边,又落到床褥上。 蓦然,一阵收紧。 青灰色的薄褥子被抓住了道道褶皱。 似有什么被飞快地往后抛去,再也无法回头。 她很熟悉这种痛楚和涩意,但也已经很陌生。 竺兰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去想了。 静谧的月色之中,只剩下无边起伏的男子的低呼和女子的娇吟,与屋外喧闹的蛙鸣交成一片。 ☆☆☆ 竺兰醒来的时候,身侧的男人睡得鼻息深沉,一臂还托着她累到几乎断裂的腰肢。 她睁眼无眠,想动也动不了,默默地出神。 魏公子他……是真的很快。 最开始短暂的一瞬间结束以后,他的脸色几乎是要吃人了。然后,又搂着她,将她翻过去,贴着床榻欺负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也不记得了。 不过总有一些熟悉的,令她有几分疑惑的地方,令竺兰想起来便很是奇怪。 可转念又想,她其实也没历过多少男人,也许天底下的男人在这方面有些共同的习惯也说不定。 在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想起宣卿的。不然魏公子知道了又得醋到疯狂。 于是竺兰便没有再想。 天放亮,再醒来时,竺兰发觉自己已是神清气爽,忍不住靠在榻上便撑了个懒腰。 披衣坐起,只见窗外已整整齐齐地晾晒了一排衣裳,显而易见不是自己的手笔。竺兰有些惊讶,走了出去。 第58章 庭院中早已搭起了一排晾衣竹,魏赦弯腰,将最后一件外裳拾起,晾在竹竿上,从那堆衣服底下走了出来,见竺兰立在门边,裙角飞扬,眸含春色,不禁得意一笑,朝她走了过去。 竺兰垂目,等他走了过来细声道:「我的衣裳……你换的?」 魏赦怕她责怪,先故意矮了气焰:「都脏了。」 于是竺兰不好再说什么,脸微微一热,「嗯」了一声,「我去做饭好了。」 她转身欲走,但魏赦哪里会放过她,从身后三两步追了过来,双臂一横,将她往后扯入怀中。坚实、平整,带着热意的怀抱贴了上来,竺兰还未停稳,便听他凑到耳边,道:「咱俩已经这么好了,什么时候把其他事也一起办了呗。」 「其……其他什么事?」竺兰故意装糊涂,窘迫得直闭眼。 魏赦恼了,「你这是不想负责的意思?竺兰,我可是正儿八经的童子身,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拎上罗裙不认人了!」 「魏公子……」 「再‘魏公子’我要生气了!」 竺兰也不知昨夜怎么就……冲动了。 咬了咬唇,她道,「好,一会儿我们……拜个堂好吧。」 魏赦一听,本就坍落下去的神色如重见光明,露出无边欣喜之色,但在竺兰面前,到底还是压抑了下来,只轻轻一声咳嗽,矜持地道:「没别的法子,也只好如此了。我也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哎,‘一会儿’……是什么时候?」 乡亲们送来的米面肉蔬还剩许多,竺兰熬了点清粥,做了竹笋鸡丝、酱腊肉、清蒸玉米、平桥豆腐四样菜肴小食,与魏赦吃得饱足。饭毕竺兰将剩下的菜放入了大锅里,用温水慢慢泡在里边,盖上锅盖,拨了还剩下的极快粗炭,可算完工。 搓了搓手,一回头,只见魏赦不远不近地立在门口,桃花目泛着幽微淡光,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像怀着某种期许。 竺兰当然知道他在期许什么,脸颊又是一热,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牵起了他的手。 魏赦任由她牵引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昨夜里种种犹在脑中挥之不去,一大早魏赦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飘飘然的状态之中,清爽畅快,比打了一架还要酣畅淋漓。想她软软地在自己耳根旁求饶,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被她抽去了…… 漠河村的村外有一处小丘,地势由此稍多了几分峭拔。从此处望去,可见野外千里沃野,春淮河闪着玉带般的细润银光。薄雾霏霏,待到旭日渐融,草数披露,葱茏而油然有光。 沿着蜿蜒的步径而上,可见丘上蒙络茂密古木雪松,树根盘虬卧龙,深深扎入泥地,犹如巨龙飞爪遒健猛利。树冠肥厚如盖,浓阴翠绿,针叶凝露,滴滴欲坠,色泽饱满晶莹一如剔透明珠。 魏赦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望着那株参天古木,怔然无语。 心中奇怪正像是什么时候见过一般,这棵大树对他而言有着甚为怪秘的亲切情感。 见竺兰困惑地也随之停了下来望着自己,魏赦恢复了从容的脸色,微微噙笑,回视着竺兰,道:「此处是什么风水宝地?」 竺兰沉默一瞬,看向身后的老树,「这是我的媒人。」 魏赦脸上的笑凝住了,再也挤不出来。 「你和他,就是在此处成婚的?」 不待竺兰答话,他又摇头晃脑地啧啧点评,「太寒酸了。」 竺兰不可置否。 漠河村是个小地方,村民一直没什么广的财路,又因距离彭镇较远,原本当初被划入彭镇管辖之时,那边的县衙便有一千个不情愿,于是心安理得地做了撒手掌柜。多年以来,漠河村愈发贫穷落后,就连婚娶,也不兴铺张,常常是山里的野味换嫁妆,喜钱也不过只是一篮子鸡蛋而已。大家勤俭持家,也不觉得有什么。 宣卿来的那时候,母亲已经病重,完全无法下床,更不消说当他们的媒人了。 老村长倒是提议自己亲自上,但她怕宣卿不自在,于是偷偷摸摸拉了他,扯到这片小丘上来。 当晚是个明媚的月夜,夕露沾裳,他犹若刀裁的两侧鬓角也滚了晚露,濯濯如月下之柳,清隽秀逸仿佛入画。到现在,竺兰都还记得那晚他的发誓的声音,一辈子呵护她爱她,绝不背弃誓言,否则人神共唾,万箭穿心而亡。她还没拦住,那么毒的誓言他就发出去了,于是竺兰又发了一个更毒的誓,作为补偿。 此际一想起那毒誓,不禁一哆嗦。她毛孔战栗地望向魏赦,几乎想要祈求,今日太冲动了,不然改天再来?对着这老松,她没办法…… 「魏公子……」 魏赦忽道:「宣卿可立了冢?带我去看看。」 竺兰微微睁眸,犹如刑满释放,「嗯。」 坟茔也距此地不远,下了丘东行一里便是。 第59章 漠河村的人死了,都是埋在这儿,墓碑林立,草没两膝。魏赦的身影在碑林外停了片刻,才迈步,朝竺兰所指的方向涉了过去,脚步越来越快。 最后他停在了墓碑面前。宣卿的,身旁则是竺兰的母亲。 一个写着「未亡人立」,一个写着「不孝女立」。 竺兰咬住了唇肉,一直逃避的不敢面对的旧时噩梦犹如重临心头,心上积了一层厚重的无法扫却的阴霾,但她只能走了过去。熟悉的两块碑,依旧立在这儿,风霜雨雪侵蚀之下,已多了细若蛛丝的隐隐裂痕,宣卿的一角更是已有泛青。 竺兰的舌尖上涌起了一股浓重的苦味,眉眼耷了下去,黯然无比。 「宣卿没有尸首,这只是一个衣冠冢。」 她见魏赦埋头去除碑前杂草,提醒了一句。 魏赦也没回头,道:「你找过吗?」 竺兰眼睛发涩,「找过,但是没找到。那时我有了阿宣,胎像不稳,他们就不让我找了……」 魏赦叹了口气,回头,用布满了软泥的手捏住她的小手,竺兰趁势便过来跪在了墓碑之前,魏赦看她眼眶发红,却在自己面前拼命忍着,像是怕自己发觉她心里还在意宣卿一样,魏赦心尖柔软,忍不住道:「这才是我们的媒人。」 竺兰微愣,却见他一笑,竟真正正经经地朝宣卿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又对竺兰的母亲也磕了几个。 作为真正的亲眷,为表对逝者的缅怀尊敬,竺兰当然只好跟着他磕头。 魏赦磕得诚心,脑袋上多了一拳红痕,见她头脑昏昏地跪坐起来,忍俊不禁,「行了,礼毕。」在竺兰愈发的浑浑噩噩时,他又凑了过来,嘴唇几乎咬住她的脸蛋,亲昵地唤:「我的夫人……」 原本还收不回心神的竺兰突然就呆住了,等她回过味来之后,杏眸滚圆,露出了些微愠色,「你……」 魏赦起身,抱起了她,「地上湿,别着了凉。」 说罢竺兰就被横着抱了起来,再也没有下地的机会。 离开这片碑林之时,魏赦回头望了一眼,那于群碑之间显得最是静默的一个石碑,心中暗暗地忖道:你该安息了,从今以后,她交给我,我定会给她一世的幸福喜乐。 回了老屋,竺兰忽想起了什么,眼眸发亮,「我想起来,我还有一坛酒!」 她从魏赦怀里溜了下去,双足沾地,便兴冲冲地蹬蹬往外跑,像个孩子似的。 魏赦扬起嘴角来,忍不住又泄露了满满的笑意。 兰儿就是有情趣,本以来荒山野地的,没什么助兴的呢。大喜之日,怎能少了酒呢? 虽然寒酸,但当务之急只是不能让她没名没分地跟了自己,至于隆重的婚礼,以后再补给她一个。总不能让她成了两次婚,却不能如同世间极其平凡的女孩儿那样,连个婚礼也没有。 别人有的,她也不能少。 竺兰取了酒,又兴奋得像只喜鹊似的跑回来,面含激动之色,立刻便要找抹布擦干净坛身的淤泥,令其重见天日,这让魏赦很是有几分怀疑这坛酒又和宣卿有关。不过他没问。 竺兰道:「这坛酒我埋了有五年啦,终于启封了!」 她解开酒塞,魏赦难忍好奇地凑近,登时一股清冽的酒香便扑了一鼻孔,魏赦扬唇,挑眉道:「桃花酒?」 「正是!」竺兰道,「你和宣卿都有最灵的鼻子,一闻就知道是什么酒了。」 魏赦微微蹙眉,几不可察地哼了一声,背过了身。 竺兰犹如不觉,自顾自兴奋地倒了两碗桃花酒,酒色清纯,香气冷冽,泛着一股昭然春天的味道。 她取了两碗,一碗递给魏赦,「尝尝?」 魏赦接了过来她递的酒碗,低头尝了一口。冷峻的眉峰瞬时被暖融的酒水所化,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煦意。 他脸色古怪地盯着那碗酒水左右瞧了半晌。但不得不承认,这坛不知道谁酿的酒,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他看向已无法按捺馋虫的竺兰,她已是一碗又一碗,喝了足足有三大碗了,除了三房的婶母没见过这么能喝酒的女人,魏赦无奈地发笑,她喝完了酒,双眸闪闪,脚步虚浮,一头撞到魏赦怀中来,闷闷地道:「合卺酒……我和宣卿都没喝过的……你就不要生气了……」 魏赦半是无奈半是好笑,「你拿宣卿酿的酒当我们的合卺酒?」 竺兰挥了挥手,「都一样……也没有别的了……」 魏赦只好不说话,放下酒碗,用自己的臂膀轻轻搂住了她的纤腰,将她整个人揽到怀里,免得滑落跌倒在地。 这般看着,他的兰儿曾经也是个美好娇憨的少女,鲜活得像是春日的花,比天竺兰还要明妍美好。心脏感到了一丝细细的钝痛,令他难以忍住皱了眉头,将脸凑到了竺兰的脸蛋旁。 第60章 竺兰仰着头,抱住了魏赦,嘟嘟囔囔了起来:「魏公子……」她打了个酒嗝儿,道,「我想阿宣了……」 很想很想。之前在魏赦面前,她只能压抑,可是喝了酒,她终于肆意地说了出来。儿子从没有离开自己这么久,何况他们现在又被人追杀,说不担心怎可能? 魏赦当然明白,他轻轻地哄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一定把白白胖胖的儿子还你。」 竺兰醉得晕晕乎乎的一塌糊涂,却还要喝酒,魏赦不敢让她再饮酒了,将人腰肢插了抱起,放她到床上,伺候她躺下,但竺兰还未躺下,先将他给拽了下去。魏赦只好压了上来,任由她搂着脖子胡乱地亲,嘴里轻轻呼着一个「宣」字。 这个字有点刺,魏赦懊恼地撑臂起身,可不忍真的将她抛下,心头又爱又恨,刺道:「看清楚我是谁。」 她闷闷哼哼的不说,魏赦皱眉,抛出了一问:「兰儿,告诉我,你爱我还是宣卿?就现在来说。」 「唔……」竺兰头痛,面露痛色,魏赦狐疑地伸手替她揉了揉,竺兰立刻抱住了他的臂膀,甜蜜地微笑,「当然是你了傻瓜。」 是真的醉了。魏赦吐出一口气。不过这个答案令他很是满意,也笑了一下,退去,替她脱了鞋袜,让她能好好地睡一觉。这段时日她也实在太累了,是该好好地醉一场,休息一下。 他从石床便离去,转而去收拾竺兰留在桌上的狼藉。 整坛的桃花酒启封之后,香味很快弥散了整间屋,还有两只残缺的碗,剩了一点酒。魏赦将酒塞堵上,取了剩下的酒,仰头饮尽。 带着微微桃花涩意的酒水,滑入了喉咙。 独特的后劲涌了上来,熟悉的浆果味道令他蓦然露出惊讶之色。 这里的桃花酒的酿造手法里边,一定是有一道工序,将某种浆果捣碎了混入,那种水杏子酿酒几乎是莽山独有的手法,这辈子魏赦也只有在莽山才尝到过。 在宣卿酿的桃花酒里,怎会有如此一股味道? 魏赦皱起了眉头。听竺兰说起过,那个男人不过是一个做生意失败了的穷酸读书人,辗转流落到漠河村,现如今看来,只怕并不简单。魏赦又从酒坛里取了一小碗桃花酒,细细尝了一口,滋味于唇舌之间辗转不去,他眉间的痕迹愈来愈深。 竺兰这一睡,睡到了黄昏,屋外潇潇暮雨,点滴不绝。 头顶的破洞被补好了,没有一丝雨落下来,难怪她睡得如此昏沉。扶了扶额头,发现自己还晕乎着,细细回想,方才似乎是拉着魏赦喝了桃花酒。毕竟是当年亲手埋的,又清冽香甜,她当时没有忍住贪嘴多喝了几碗,事后便迷迷糊糊地醉了过去,直至此时。 她疑惑地环顾周遭,屋内沉静,凉风兼得细雨的声音萧瑟不辍。她凝神聆听了片刻,唤了几声魏公子,不见人,不知道去了哪儿。她翻身下榻,走向外屋。 屋内干净如洗,桌上还留着一盏半昏的油灯,像是才去不久,怕她突然醒来,故而留了一盏亮灯。 竺兰披上了衣裳,坐在桌边静静托腮等着。 一动不动,又闭上了眼睛。 雨势一会儿大了,如泼、如灌,一道炸雷声响起,噼啪一声惊得人心弦震颤,骇然不止。 闪电从雨幕之中划过,周遭的一切于瞬间迸出惨白的光泽。豆花嫂和她男人两人收拾了自己的面粉铺子,正要关门,只见雨幕之中慢慢走来一个披着蓑衣的男子。 雨脚如麻,与他蓑衣之下迸溅跳跃,浑身湿透了,随着一道苍白的电光掣过,男人披着几绺湿发的俊美而白皙的面容被映得犹如来自深渊修罗的恶鬼,豆花嫂先是猛吃一惊,但随即认了出来,「哎哟」一声出门去迎,「小牛男人,你这是……」 庄稼汉也瞧见了,两人一左一右也不顾淋雨了,将魏赦拉入了屋内。 屋子里烧着煤油灯,亮亮的,暖烘烘的,魏赦携了一身的湿冷之气,于此格格不入,他任由庄稼汉脱了湿蓑衣,因浑身皆是水,并不好将人的板凳弄湿了,便一动不动地靠在门边,无论他们夫妻俩怎么招呼都不动,如同扎根冰冷巉壁之中风雨不动的松柏,冷静而坚持。 「我有事要问,盼你们如实相告。」 豆花嫂和庄稼汉被他的这架势吓唬住了,忙不迭点头:「好好,你问,你问。」 魏赦启唇:「当初宣卿来贵村时,他自称是什么人?」 「这个……」豆花嫂和庄稼汉对望了一眼。豆花嫂胆大心细,试探着道,「你何不直接问小牛呢,她必会说得更清楚……我们俩终归是外人……」 魏赦当然想过。但只怕在竺兰的心目当中,那人早已变成了窗边的一缕不可侵犯的圣洁月光,而他想要知道的更全面,唯有旁观者心里是最清楚的。 豆花嫂见他眸色冰凉,并不答话,也稍有些发憷,定了定神,再度笑道:「我们俩口子也是糊涂,其实不大知道宣卿从前是做什么的,他说是经商的吧?」又问了口丈夫「是吧」,庄稼汉连连点头,豆花嫂于是道,「人是极好的,一点没有那做生意的习气,反正是一点也不贪财,有什么好处,都想着咱们大家伙儿,村民对他无有不喜欢的。」 第61章 魏赦皱眉:「他身上没有一点匪气?」 「这……」豆花嫂犹豫了片刻,认真回想,那般光风霁月、清风玉树般的男人,会有什么土匪习气?她摇头,「绝对没有。」 「当初他来时,年岁几何,身长多少?籍贯哪里?家中还有何人?」 魏赦抛出了一连串的疑问,一个比一个急切。 豆花嫂都愣住了,即便是村官来盘查人丁,也不带这么急的,但也不知为何,见着这个同宣卿一般无二的面孔,豆花嫂竟感到有几分畏惧,「年岁……比公子你当然还小几岁了,籍贯我们是真不知,他说官话的,对,公子你也是说官话……身量嗓音,与公子你也是相差仿佛,家里头没人了……」 魏赦眉间绷得很紧,凛然如山雨将至,豆花嫂愈发地发憷,哆嗦着,又道:「公子,我瞧你也是真是喜爱小牛,既然如此,对宣卿的往事就勿再多问了吧……虽说物有相同,人有相似,但小牛她说过绝不是将你当作了宣卿这才会喜爱你,有时揪着这种事不放,俩人都揣着心结,到时候都过得不好……」 其实魏赦岂会不知豆花嫂话中的道理,「我原本也可不想……」他皱了皱眉,转身朝屋外走去,「对不起打搅了,告辞。」 他扭头冲入了雨中,留下一对愣神儿的夫妇,庄稼汉似是才想起来,忙取了雨披追了出去,「哎公子爷,你的蓑衣!会淋坏的!」 但魏赦已不见了人,庄稼汉自己淋了一身雨,豆花嫂在屋内喊他,他只好捧着蓑衣回来,衣袖擦了擦被雨淋湿的额头眼睛,纳闷地道:「哎老婆,我真是不懂了,他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公子爷,怎么会跟着小牛来怎么漠河村呢?」 豆花嫂一阵沉默,复摇头,「不归咱俩管的事儿,不要多问了,快把湿衣脱了,去洗澡,免得着了凉了……」她催促着,将丈夫推入了里屋。 魏赦失魂落魄地深一脚浅一脚踩进了雨水泡得发软的泥地里,夜色已深,此际家家户户已闭门,大部分都已歇了灯火,小路荒僻幽远,魏赦是头一次觉得,这段路如此地漫长。 他有二十四年完整的记忆,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尤其是发配淮阳这几年,记得无一缺漏。 裳服下摆滴着雨水,蜿蜒了一路。 魏赦踉跄地回了破屋。远远一看,屋内还亮着灯火。他走时留着的那点煤油都不够烧的,看来是她醒了,又续了灯油。 魏赦一动不动地停在雨里,静静地看向风雨之中安然矗立的小屋,灯火葳蕤,满目温馨。 也不知便这么直直地盯了多久,一个念头突然闯入了的他的脑中,魏赦的心跳短暂地砰了几下,几乎要随着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钻出喉腔。他的双眼骤然睁大,转身疾步朝屋后那片竹林走去。 在小屋后的竹林西面,挨着最粗壮的一颗老桑树底下,埋着什么东西。 一定有什么东西。 魏赦鬼使神差地停在了老桑树底下,伸手去挖,挖了满手的泥,骤然停了下来,觉得自己今日的举动莫名荒唐,不知什么缘故笑了起来,擦了脸上的雨水,执着地继续挖。 当初洪水也没冲走老桑树,全因它的根肥大有力,将这片泥土都固住了,魏赦轻而易举地便刨出了东西,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物,他停了一下,心头的骇然感更甚。 原来真有。 他面孔隐隐发白,将上头的湿泥全部挖开,露出了里头的一只米缸。封得严严实实的不留一丝缝隙,魏赦愕然地将米缸取出,却又一屁股摔坐在地,某种名为惶恐的思绪一把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那是何物? 他竟不敢动,直觉告诉他,那一定是某种惊天的物件,掀开了必再没有回头路。 魏赦心如鼙鼓,突然冲上去,将米缸一把扔回了洞穴里,重新埋上厚土,掩盖了。 这时,屋内似响起了一声低低的问话:「有人在吗?」 她醒了,应是已有察觉,魏赦胡乱擦去了脸上的雨水,脚步凌乱地扶墙回去。 门推开,竺兰吓了一跳,魏赦湿淋淋地立在屋内,长发、外裳上全滴着雨水,活像一只水鬼,脸色也格外惨白,她忙迎上去替他宽衣,「这是怎么了?」 魏赦的呼吸有些急促,尤其当她靠过来时,便更是急切了。 竺兰还不知,将他推入里屋,替他将湿衣一件一件地脱下来,脱到最后,魏赦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双臂搂住了她将她一把送到了床上,毕竟是石床,竺兰的臀都摔痛了,眸含控诉地望着他,委屈而惊讶,魏赦脱了最后的遮蔽余物,便压了过去。 竺兰的粉唇很快便被堵住了,愕然地望着他,等了空儿便扭面避开他的厮缠,呼道:「魏公子你清醒吗……」 「很清醒。」 魏赦凹了眉心,脸上全是痛苦和负疚,「兰儿,告诉我,你爱我还是宣卿……」 第62章 怎么又来了?她记得这个问题模模糊糊地有人问过,可是看魏赦的脸色,又好像不回答他,便是某种把他推向无底深渊的罪过般,顿了顿,她细声道:「当然是你。」 不够,远远不够。魏赦又凑过去亲她的鼻梁和脸,身体也愈发火烫,「你说他不好,他一点也不好,我最好。」 竺兰终于忍不住了,探手摸他的额头,「呀」了声,「你好烫,魏公子,你是不是又着凉了?你是不能着凉的!」好不容易拿了药,把他的热症消下来了,大夫切切嘱咐过,不能让他再受凉。 魏赦突然现出了怒意,「去他的着凉!」 「你快说!」 竺兰吓了一跳,咬咬牙,道:「好,我说……宣卿一点也不好,你最最好了……你好好地别乱动,我找热毛巾帮你擦一擦……」 她作势要从魏赦的威胁之下离去,魏赦却偏偏不肯,没等她抽出一条臂膀,便又施力将她控住,「还不够,你继续说,他没我大方,没我好看,没我待你好……」 竺兰无可奈何,满心担忧和畏惧,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了,说了一遍,他嫌不够,她于是又说了几遍。 说完便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他也终于不闹了,睡了过去。 这一夜不知怎的有些荒谬。 次日早间,魏赦苏醒,见竺兰睁着一双爬满黑眼圈的美眸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心中骤然一慌,立刻扑了上去,将竺兰抱入了怀中,闷闷地可怜地道:「我错了我错了……你打我……」 蓦然,一只冰凉的手背贴了过来,扶在了他的额头上,他一怔,便听到冷静的一个声音:「烧退了。」 魏赦既吃惊,又羞愧难当,慢慢地将竺兰撒开,眼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小声道:「兰儿,我知道自己错了,以后我肯定不会了,你别气我……」 前晚上,她听着他说过去的事情,才知道,一想光鲜显贵的魏公子,只不过是只披着凶悍虎皮的小猫,他一个人总是很孤独,被迫地长了爪子,可也不想伤人,于是套上他的虎皮对人狐假虎威,意图不过是自保罢了。他如此脆弱,她又怎会忍心真的同他置气?尽管昨晚她是有些生气。 魏赦凑了过来,似要亲她,竺兰也避了过去,翻身坐起,足见去够床下的绣鞋,「我把东西收拾了出来,今日就可以走了,我要去玄陵。」 不待魏赦答应,她又扭头,朝他道:「你不是早就把你的下属找回来了吗?弄一驾车应该不难。」 魏赦怎敢不答应,他闷闷地拉上了棉被,将半张俊脸藏了进去。 「我真的错了……」 竺兰执意要走,为及早地见到儿子。魏赦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两日沉默的俩人用了早膳以后,马车便已在屋外待命。 竺兰先上车,心绪不宁地在车中坐了片刻,魏赦才回来。他偷偷觑了她一眼,神色有些狼狈,裳上沾了些新鲜的碎叶与泥灰,竺兰也没问他去了哪儿,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动。 「大当家。」 一人推开车门朝车中问了一声,犹疑地道:「可否启程了?」 魏赦复看了眼竺兰,掀唇:「走罢。」 此去玄陵还有近一个月的脚程,魏赦中途受到了飞鸽传书,眉目舒展了许多,「阿宣无恙,已经出了江宁。」 竺兰到底是没能完全放心,应了这话,便不答了。 露宿了两夜,第三日马车驶入了客栈,魏赦让人先去打理了,人到以后,只需立即住店即刻可,魏赦后脚跟着竺兰沉默入门。 有马车时,他们是同宿一车,她这两日虽有些冷淡,但却还不会计较这个将他赶出去,如今到了客栈,魏赦反而惴惴起来,见她入了一间厢房,抬手便要关门,魏赦忍不住冲上去一步,将半边身体卡了进去,「兰儿!」 他急切地唤道,竺兰停了下来,清润的眸光聚在他面上,手也不动了。 魏赦趁机彻底地卡了进去,双臂趁势于背后掩上了门。神色愈发小心,「我真的错了。」 这三天以来,他说的最多的不过就是这句话,起初竺兰还会理会一二,实在听腻了,每每他道歉,她便会蹙眉。见她果然又蹙了娥眉,魏赦立刻闭口。 竺兰将包袱放在桌上,道:「进来吧。」 她把帘帐内的衾褥铺上,于屋内撒了些香料,不一会儿,整个屋中便弥漫了一层幽幽的檀香。 一路疲惫,店家见机,适时地送来了热水供贵人沐浴,魏赦客套了两句,把店小二送出了门。屋内静谧,毫无人声,竺兰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行李,魏赦几步跨了上去,不容拒绝地握住了她的素手,不许她挣脱,「兰儿。」 他的嗓音突然洪亮了起来,竺兰微微惊讶,仰头看向他。 魏赦脸色郁闷,过了半晌,一咬牙,「你非要这样,那好我承认,那晚我是很清醒,我也不如宣卿,他是君子我是小人,他与人为善,我让人见了便躲我、怕我,他在心里是最好最温柔的男人,我脾气坏又暴躁,我是处处不如他。我是混账!」 第63章 竺兰愕然地听他说完,忍不住道:「谁说你是?」 魏赦不知怎的,眼眶涌出了一股热,撒开了竺兰的手背过身去了,一动不动,又过了许久,他垂目古怪地笑了起来:「我真的同宣卿长得很像对不对?在你身边之人的眼中,我或许是他的一个等价的替代品,他们也不会正视我魏赦的名字,也或许,我根本无法与宣卿相匹敌,本就是个退而求其次的东西……老早我就觉着,我魏赦也不输人,诚如你所想,我根本看不起那个男人,他不争气,也保护不了你们母子,阿宣才这般小便没有父亲的庇佑和疼爱,可是我……越来越发觉,其实我根本不觉得自己比他好多少,甚至还远不如宣卿。我总是在想,也总是在说,等以后好起来,我便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可事实上呢,现在你还在随我流亡,把原本在江宁风生水起的事业也抛下了,还连累了阿宣……比起宣卿,我岂非更加无用?兰儿,我就是个无用的男人。我恼羞成怒,才会让逼你说那般的话。我发誓我以后真的不会了。」 他说了一通,可怜唧唧地望着竺兰,唇瓣的肉也被收了进去,像是渴着人的抚摸与安慰。 他的这一番剖白是让竺兰也感到有些微震愕的。 茫然了半晌,竺兰霍然起身,双臂紧紧地朝他拥了过去,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脸颊也随之贴上了魏赦的胸膛。 魏赦吃惊地垂目,她呵气如兰吐在他的薄料衣襟之间,使得冰冷的身体仿佛瞬间便恢复了暖融,浑身血液一如涓涓暖流周而复始地穿过他身体内最柔软的心脏,眉目如掠过春水的羽翼般带着丝漉漉湿气完全地舒展下来,露出不易察觉的脆弱和温柔。 「魏公子,你真的别这样了,你在我心里独一无二,无人可替代,要是在意别人的碎语闲言,我们不听就是了,除了漠河村相熟之人,也再没有别人,会把你当作谁的替代品谁的影子。我既跟了你,只要你不负我,我自然就认定了你……」 魏赦不说话,嘴角绷紧的弧度也随之松懈了下来,温柔地抚着她身后的发,修长的五指穿过她的缕缕发丝,一下没一下地梳动着。 又是短暂的岑寂,竺兰想了想,道:「我想你们大约也不是完全的一样,比如宣卿的右边……屁股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红色印记,怎么洗也无法去除,看起来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说到这儿,她忍不住会心一笑,将出于吃惊状态之中的魏赦搂得更紧了不少,呢喃软语,「只有我知道,所以,我绝不会那么想的。」 越是相处,便是觉得魏赦这人是真的极度缺乏安全感,连自信也极是贫乏,其实到他这个位置,又这么好,是应该意气风发的,就算将来出将入相也不足。 但他其实又很好哄,竺兰说了两句,他僵硬的身子便软乎了下来。 「梳洗一下,歇了吧,魏公子你定是累了,睡了便再不胡思乱想。」 魏赦犹如泥塑,被她玉手顺带着推入了净室,跟着,她便要替他宽衣。 不知怎么,魏赦的身体骤然又紧绷了下,讷讷道:「兰儿!」 他面红耳赤,俊容上彤霞晕染,忸怩无比,竺兰好奇,忍不住笑他:「我们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呀。魏公子,在我心里,我早把你当成了我夫君,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乖乖过来。」 丢了清白的魏公子也不知为何突然又捍卫了起了自己的名节,拼死护着不肯让她除裳,躲躲闪闪得偷瞄了几眼竺兰,再也忍不了,丢下一句:「你先洗,我到旁边跟他们挤一挤就是了!」落荒而逃。 她的素手划过浴桶之中调得正好不冷不烫的水,懵了一瞬。又想魏公子为人害羞,便不觉着奇怪了。 魏赦窜回了自己间壁寝屋,靠在门框上重重呼了几口气,诧异的马业成还以为有贼人突入,险些拔刀相向,一见是大当家便愣住,「大当家你这是……怎不陪夫人一道睡,来和我们臭男人挤?」 这真是马业成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事儿,这时只是仅有他一人在,等会兄弟们回来了,连打地铺说不准都不够的。 魏赦不由分说扒开他的肩膀,「走开,出去。」 马业成丈二和尚,搔了搔后脑,一动不动。 魏赦见他还不走,口吻逐渐暴躁:「出去!借你镜子一用,用完即还!」 「哦。」 虽还不知大当家为何突然要借用镜子,但想到当初在莽山时大当家便是最看重仪表的那个,常年便是轻裘缓带貌若谪仙,没有镜子这是万万做不到的,或许是遭了夫人的嫌弃?于是马业成拉开了门,临去时道:「大当家你甚是好看,夫人不可能不喜。」 便拉上了门。 魏赦走到门边,确认了马业成不会突然再进来以后,便皱了皱眉,再度走向了铜镜。 这面铜镜是妇人梳妆时所用,马业成这等大老粗自然用不着。 第64章 魏赦在妆台前顿步,停了一会儿,眉峰紧蹙。 他还真没有关注过自己的屁股,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有这种窥测自己隐私的恶趣,何况他也没后脑生眼。 但极是奇怪,竺兰那般一说,他明也晓得自己不可能是宣卿,竟鬼使神差地,不敢再让她看自己的后面了。万一到时候有岂非尴尬?连他自己恐怕也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且毕竟是自己的身体,有什么秘密,他第一个先要挖掘,而不是突兀地让别人揭穿。 魏赦定了定神,再度呼出了一口气,转过身背面朝镜,犹豫了片刻,开始解裤带。 羞耻之感令他恨不能逃之夭夭。 好不容易解了下来,魏赦对镜一照。 顿时,他眉间的褶皱更深了。 客店的是什么破铜镜!昏昏黄黄的!除了看得出姣好的臀形,便是黄澄澄一片!还看得出什么红色胎记! 魏赦虎着脸把裤子提了上来。 要说照镜,还是江宁他书房的那面玻璃镜好使。 也真是荒诞,宣卿若与自己全然无关,怎能长得一张简直得天独厚世无其二的英俊之脸? 回了寝房以后,竺兰已睡下了,帐中影影绰绰地卧着她的身影,魏赦停了脚步,自去净室浴身,洗漱完毕之后,朝竺兰的卧榻走了过去,手扯开了帘帐,朝她身旁的位置躺下。 人才躺下,竺兰柔软的臂膀又拥了过来,脸颊也随之埋在他的颈窝,香雾一口一口地轻吐在他的颈边,软软地说道:「你去了好久,我以为你会与他们挤挤便睡了。」 「兰……兰儿……」 魏赦有些不自在,仰面吐了口气,见竺兰又睁眸,眸光清润,凝睇自己,魏赦那种不自在之感又顷刻散了,他朝她压了过去。 从第一次以后,已是连着多日不曾亲热,竺兰也并不排斥,搂住了他的后颈对他予取予求。 结果便又是草草地收场。 魏赦尴尬地僵在当场,目光躲闪,简直不敢看竺兰。 她定是会笑的。 他是不是很没用,明明也是七省绿林公认的大当家,结果在床笫之间竟如此无用,会不会,就连宣卿那等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也有不如?一想到这儿,魏赦更加不敢看竺兰的眼睛了,闭目装死。 竺兰实在忍不住发笑,笑声虽隐忍,却还是传了出来,胸口不住地起伏震动。 魏赦恼羞,掐她腰间的软肉呵她的痒,竺兰一边笑一边求饶,闹了好久,直至门外传来店小二过路的脚步声,才终于停了,竺兰望向魏赦的眼睛,他整张脸鲜红无比,像上锅的醉蟹般,她便心软无比,「魏公子,你定是太累了。何况,我已是得趣。」说罢,又画蛇添足加上一句,「慢慢地总会好的。」 最后这句激怒了魏赦,他可不要!他就要现在好! 于是竺兰又被煎鱼似的翻了过去。 魏赦终于大逞了一次威风,雄心大振。 ☆☆☆ 这一路畅行无阻,并没有遇上魏新亭的精兵,想必是他的人晕头转向,被魏赦的人故布疑阵诓得左支右绌,被骗入了深山老林中之后便失去了踪迹。 魏赦一行人终于即将抵达玄陵,离入城还有足足三十里地,天色已暮,于是只好暂入客店歇脚。 店小二招待了诸位贵客,晚间,一行人聚在一个大桌之上用饭。 魏赦近日里的热症似又起了些苗头,几人都察觉不对,不敢再急促赶路。 马业成道:「嫂夫人,大当家这病虽说是自己折腾出来的,可当初咱们谁也没想过竟会这么难治,玄陵毕竟是座大城池,这次入城以后,咱们便找最好的大夫,先歇脚,把大当家这病彻底治好了才好。」 竺兰也是这个想法,她当然不会拿魏赦的身体去冒险,于是轻轻颔首,对魏赦露出了关切神色。 这时那添酒的店小二,将抹布一把搭上肩头,笑道:「各位客官,要是疑难杂症,可到百柳湖去,距此地十里,湖中有一座老螺山,山中有个不世出的女神医,医术通神,专治城里大夫治不好的病症!不瞒各位说,前来咱们这儿投宿的外地人,十个有八个是家里人得了病,奔着女神医去的!」 玄陵多湖泊,地势低洼,而百柳湖又是方圆数十里之地内最大的湖,绵延接天,横无际涯,正是一宿夏雨冲刷过,水面云脚低垂。 湖中有岛,岛上又有山,形状如螺,人曰「螺山」。 山覆芳草奇树,纷繁葱茏,红粉争攒若锦霞。螺山地势虽不高,比江宁似乎也有不及,但山间有清泉出于幽谷,时涧水受雨,争道下进,汇入百柳湖中,势如散珠,声若戛玉。 传闻山中有一奇人,是位女神医,不知名姓,不知来处,为人多有怪癖。前往求医的无不患有疑难杂症,可她治病却不明价,多是由治好了的病人主动,愿留多少便是多少。 第65章 而她只喜欢花种子。别人来治病,诊金便是一包螺山上没有的花种子。 且如同风寒一类的小病,在玄陵便可以治好的,她多半不医,甚至不会请人上岛。 马业成嘴拙,谈了半天,童子们也不肯让魏赦登岛,还是竺兰蕙质兰心,与人交涉了一番,不知怎的那傲慢的童子忽然准了,不但准了,神色变得极是温和。 一行人对竺兰既惊奇,又赞不绝口。 不过他们也只让魏赦与竺兰徒步上山,别的人只能在湖上静候。这下魏赦身边的人又有了几分不满,但魏赦以为带着一群山贼大喇喇闯上去也伤及和气,于是欣然应允,与竺兰跟随童子身后犹若漫步,悠悠地上行。 山势并不陡峭,路虽迂回,却也不长。山中坐落着一间规模三进的草庐,正堂悬「阳春白雪」四字,医者挂乐者招牌亦是奇怪。看来果然如人所说,是个奇怪的女神医。 魏赦与竺兰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随同童子入门。 正堂入眼可见一面高约丈许的纱帘,直垂于地,帘后若有人影,朦胧姽婳,瞧不太真切,甚至隐隐令人感到是错觉。壁上奇怪地悬着一支洞箫,箫身莹然如玉,可惜已断作两截,不复能奏。 帘后人道:「请坐。」 果然是个女子的嗓音,音色略沉,比草庐外的百柳湖还要沉静。 魏赦依言而坐,竺兰傍在他身后。 女神医令他伸出手,帘后分出一只皓白如月的素手搭在魏赦的脉上。 周遭静谧无声,竺兰抬眼看向旁侧,这女神医气派极大,几名童子都安静极了,一动不动地托着医用器具等候差遣。 女神医问了魏赦的症状。 「火热不退。」魏赦道。 女神医收回了手,半晌,帘后都没有声音。 竺兰有些微紧张焦急,忍不住开口询问。 女神医侧身,看向立在帘侧抱着剑寡言无声的一个青年男子,启唇,似询问了什么,男子看了眼帘外魏赦,对女神医点头三下。竺兰一阵莫名,只听女神医平静的嗓音飘了出来:「魏公子内修过人,乃我平生罕见,我因不通武道,因此难以决断。」 顿了顿,又一字一字地从容道来:「我猜测,魏公子曾经被人强行灌输过内力修为,致使原本不稳的根基有所动摇。」 魏赦蹙眉,「并不曾。」 他记忆里没这回事。 女神医并不恼,而是坚信自己的判断,「因为根基动摇,所以这一次魏公子强行提起内力流转周天,气血遇到阻滞,方凝结成火,久而成疾,一时不退。」 抱剑的青年男子双眸幽深,犹如子夜孤狼般的,炯炯地盯着魏赦,防备他突然出手似的,对女神医看护得极紧。 魏赦眉间的褶痕更深,竺兰忽伸出一只手掌,压在魏赦的肩上,忙道:「可有医?」 女神医道:「小病一桩。」 「此不需服药,而需外力。」 她又侧眸看了眼青年。 青年作势,请魏赦出去。 魏赦转身便朝外走。 竺兰仍旧不解,纱帘后传来女神医的声音:「我想,魏公子最初被灌输这股骇人的内力时,一定历经过一场、甚至是无数场生死恶斗,才能活下来。这便如同是人吃多了积食,需有人助他消化,打通经脉,自然好转。」 竺兰不懂医,更不懂武,茫茫然地点头应了。 屋外已是一阵短兵相交的铮璁之音,竺兰愕然,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果不其然,那抱着剑的冷漠男子已与魏赦交上了手。他的剑极快,快得竺兰看不清残影,势若游龙,矫健有力,剑刃破空之声直比昔日遭受追杀时那如雨的羽箭还要迫人。 但魏赦竟还算是游刃有余,只有一柄短匕,穿梭剑光笼罩之下,毫发无伤。 「这……要打到什么时候?」 女神医身边的童子领了吩咐前来竺兰身侧,躬身作揖拜了拜,嗓音清澈稚嫩:「我家主人说,如夫人不愿令郎君受伤,这一场打到天黑便会歇了。」说罢,又道,「请令郎君打架的时候便不要提内力。我家的护卫空有招式,内功尽废,若打坏了,只怕也无法为魏公子治疾了。」 这话明着是说给竺兰的,实则却是告知魏赦,不可伤了女神医身边的青年男子。 这一场打到了黄昏,竺兰都看饿了,两人还在你来我往地打架,确实没怎么分胜负,双方偶尔擦破点衣裳,掌风拂到肉,也不过春风细雨,并无受伤。 于是竺兰走了,将草庐的厨房霸占了,为女神医在内的所有人烧了一桌子精美菜肴。女神医向来食素,只让身边的童子端了些清粥小菜入她房里,便闭门不出。 她的脾气确实极是古怪,也不肯见人,但竺兰尊重她,便也再没有打扰。 第66章 天黑时分,两个男人打完了,汗流浃背,魏赦还好,那个护卫却是喘气如牛,也不肯用晚饭,径自朝后山去了。 竺兰替魏赦擦了汗,魏赦也胡乱用了些汤羹,便告辞,折返下山来。 童子护送他们俩到山脚,又嘱咐道:「我家主人说,魏公子根基不稳,便如同刀剑久置不用极易锈蚀,还需不断淬炼才是,切不可懈怠。」 魏赦面露惭色,「在下知道了。多谢神医提点。」 说罢,解了身上的锦囊,鼓鼓的一包银子,递与小童。 他牵了竺兰的手,两人从容地吹着湖上的微凉夜风,鼻尖盈满了河畔草木的熏香,往岸上走去,竺兰方才到现在便一路沉默,此际终忍不住问:「魏公子,你的钱这么多,从哪儿来的?」 魏赦抱歉一笑,「你知道,我统辖的多是山贼悍匪,水寇强盗,没什么正经营生,当然没什么正当来路。」 见竺兰似略作顿步,他忙又道:「不过我不喜欢干明抢的事儿!只是他们不大好管,便是让他们自己去谋个活,他们也干不好。我只能徐徐图之。莽山那群已经被驯化了,自己在山上开垦了良田。他们嫌这不来财,我便包了几座山头,让他们修了几条路,过路的送点买路钱财就是了,收也收得不多,路人如不愿给,便只好绕远路。」 莽山的弟兄对魏赦言听计从,七省绿林的就未必,魏赦便用对他们而言更温和的手段,大梁终归是有些来路不正的生意,地下的赌场、古玩行当的赌玉,除了走私,无有不涉猎的。 「这些也不是长久之计,但比起以前打家劫舍刀口舔血地度日,如此也算是有了一个改变。我也希望他们,以后放弃这些路子不正的生意……」 竺兰道:「你拿了很多‘孝敬’?」 不难想象,魏赦在七省绿林的黑道生意上吃了多少钱。他在江宁如此大手大脚,不是没有原因的。江宁首富,看来并非虚言。这个人,他到哪儿就是哪儿的首富吧。 魏赦眨了眨眼睛,有些告饶意味,竺兰于是不说了,轻轻呼了口气。 天色已黑,这一晚看来已是无法入城。 一行人便在湖边搭了简陋的帐篷,居其中修整了一晚。 翌日天色放亮,终于入城,入城郭之际,一名小厮已在门边上等候多时,见魏赦一来立刻迎了上去,「魏公子,我家郡王已在静候,小公子亦昨日深夜而至。」 他说的是阿宣。竺兰骤然眼色发亮,明灿灿的,似乎没想到魏赦竟真能这么快把阿宣接了出来,她无比感激地望着他,魏赦勾了勾唇,牵住她手,率众遥遥朝王府而去。 马车停在王府大门,王府气象万千,比江宁魏家还要华贵辉煌,从正门弃了车马,迈入门庭,一路都有女婢引路。 待入庭院,还未过堂,竺兰忽听得响亮一道童音:「娘亲!」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看去,跟着便又是惊喜的一声「干爹」,小人儿白白胖胖的身影摇摇摆摆地朝他们奔了过来。 竺兰顿时眼眶发热,蹲下身来将扑入怀中的儿子一把抱住,阿宣入了她怀,一双柔软的胖乎乎小手紧箍着娘亲的后背,嘤嘤哼哼地哭了出来。听人说阿宣昨夜里来时还分外坚强,听说娘亲即刻便至,还高兴了一整晚,但一见到竺兰便立刻没出息地哭成了泪人儿。 竺兰好半天才哄好了,她还趴在竺兰的肩头抽泣。 一晃眼,见了魏赦,愈发赧然,小心地唤了声「干爹」。 魏赦微微皱眉。 竺兰拍了拍儿子的小屁股,也多了几分局促,目光与魏赦撞上,他一触即离,她的面颊微微发烫,躲闪之间眸光漾起了股细腻清润的波澜。 「儿子。」 她指了指魏赦。 「以后,可能要叫‘爹爹’了。」 那瞬间,魏赦的脸色是有些惊讶的,似乎没想到竺兰会让阿宣改口。 但她这么说了,便是一种认可,至少她用行动证实了,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已是不可或缺。 阿宣只见他们俩人均充满了期待和鼓励地看着自己,虽还不懂,但只能把小脸挤在了衣服里,听话地唤道:「爹爹。」 魏赦哈哈一笑,从竺兰的怀中将他的便宜儿子接了过来,阿宣蹬了两下腿,顺从地趴到了魏赦怀中,魏赦左右看了几眼,阿宣这段时日没少吃,脸又圆润了不少,于是道:「看来路上没少诓你几个叔给你买小食。」 被戳中了,阿宣脸红羞臊了起来,魏赦替他将小脸上两行泪擦了,只见正堂迎出一行人来。 当先之人,三十多岁面容秀逸而稍显冷漠,矜贵轩昂,一见便知非池中之物,他的唇边若隐若无地含着几分笑,率仆婢众相迎,不卑不亢,「魏公子临小王寒舍,不甚欢迎之至,还请先到舍下用些茶饭酒水。」 第67章 魏赦从善如流,想与入正厅。 男人们要商议大事,竺兰不愿听,又见了阿宣,此刻一心扑在儿子身上,便抱起了阿宣跟随隋白身边的下人指示,先回落脚的东厢。 阿宣是昨夜里便来了的,已睡了一夜,但睡得不饱足,精神头不够,此际两眼乌青,竺兰心疼儿子一路颠簸,又不得好眠,让他先躺下来了。 但阿宣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娘亲瞧,像是怕她会跑了一样,过了好半晌,才幽幽地道:「娘亲只说去三五日,但阿宣等了好久,娘亲也没回来,娘亲是骗子!」 乍然相见,便被控诉。竺兰微微惊讶,但她自知理亏,面露惭色,「但娘亲说去找你干爹,这不就找回来了?」 说到这儿阿宣更是疑惑不解:「为什么‘干爹’变成‘爹爹’了呢?」 「这个……」 他的小脑袋瓜总是比起同龄的孩子会想很多事,偶尔连竺兰都答不上来,不知怎么答。 阿宣奇异地望着,娘亲的面颊晕上了丝丝水彩般的鲜红之色,歪了小脑袋,实在不懂。 「他……」竺兰不知怎么开口,只好道,「你不是喜欢魏公子么,娘亲和他成婚了,他自然就是阿宣的爹爹。」 是这样么。阿宣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眼帘耷拉,红唇微嘟起,不甚憨态可怜,竺兰忍不住笑话他,勾他的小下巴,「不要不高兴啦!以后有娘亲疼你,还多了爹爹,不是更好?阿宣不是最喜欢魏公子了吗?」 阿宣勉为其难,「那好吧。」 说罢,又眼压不眨地望着竺兰道:「娘亲你可不能再骗我了!」 「不骗阿宣。」竺兰低头,在儿子的小脑袋壳上吧唧亲了一口。 阿宣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竺兰呼了口气。 想昨日露营在外,一夜未曾沐浴更衣,郊外湿气浓重,天又炎热,身上早出了一层湿热黏汗,令里衣贴在了肌肤上,极不爽利。王府的女婢引竺兰到另一侧净室沐浴净身,又为她置备了干净的女裳。 王府拿得出的裳服自是不同凡俗,缎料光滑,樱红色曳地望仙罗裙,淡粉的薄若蝉翼的外罩缂丝软云纹广袖长衫,衬着竺兰本就窈窕得甚至稍嫌弱质的身姿,犹如花萼之间托出的粒粒明珠。为她原本如旷世幽兰、充满了水乡女人情调的神韵之中揉入了几丝富丽之艳色,别是一般盈润水媚。 竺兰不惯如此穿着,但入乡随俗,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便暂时如此了。 但没想到,才出净室,长发还未沥干,便遇上了一人。 厢房这边一向是给客人暂住下榻的,竺兰没想到会遇上别的什么人。一见来人是个年轻女子,妆容清淡素雅,瞧着是温温柔柔的,亦有几分容色,竺兰立时便以为,这是玄陵王的妹妹,永福郡主。 当初永福郡主险险便与魏赦成就了好事,竺兰偶尔念及还有不快,但对永福郡主没半分的憎恶不喜,到底只是陌生之人而已,于是以礼相待,福了福身子。 那女人却凹了眉,看了她片刻,蓦然挤出了一丝温和笑容:「你是谁?」 周遭无人,只剩他们俩于花园石径之上狭路相逢。 竺兰回了自己的名,又称自己是与魏赦一道,只是来王府暂为客人。 那女子听了,和婉地笑了下,没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没过多久,隋白与魏赦散了,魏赦先提步离去,隋白握在圈椅之上,抬臂揉了揉发胀的额头,只见雪裳素衣的女子如烟似雾般地飘了进来,隋白看向她,不动声色。女子微微垂目,曼步到了他的跟前,细声道:「王爷家中来了客人,清漪再留下去恐是累赘,因此清漪想不如……」 隋白叹了声,打断了她的话:「你病未痊愈,也无去处,便先留在这儿吧。」 女子局促的垂眸,犹犹豫豫半晌,嘴角温温柔柔地牵起了一朵微笑:「郡王你饿了么?我亲自到小厨房为你炖了碗雪雁粥,我这就端来给郡王尝尝。」 隋白道了声「不必」,撑臂从圈椅之中起身走了出去,柳清漪微愣,正要跟随,隋白留下一句,「莫再跟来。」人便消失在了屋门外。 柳清漪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抬起的脚尖又慢慢收了回来,眼底的温柔之色渐渐剥落。 袖间,如玉般洁白的手慢慢地收紧。 隋白的寝屋里,正中央悬着一幅美人图。 图已经陈旧了,多了几分沉寂,这么多年,那画上的美人依旧手抚玉箫,明眸善睐,宛若凌波仙女。那时,一曲洞箫吹彻长夜,月色披覆她身上都唯恐污其颜色,但那双外表瞧着清冷幽怨,仿佛不谙世事的美眸里总是迸出意想不到的神采,狡黠而浓艳,令人一见便无法移眼。隋白阖上了身后的门,默默地注视着那幅画许久,身体犹如礁石般不动。 第68章 ☆☆☆ 魏赦回了厢房,阿宣已经被哄得睡着,竺兰独自在另一间厢房里等着他回来。 「你们说了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若是她可以知道的,魏赦自然会说的。 他朝她走了过来,微微泄露的日光将竺兰身上轻薄的淡粉衣衫刺透般,露出袖中柔荑般的一双白皙纤细的藕臂,魏赦露出了惊艳的神色,听她问了这么一句,顺口便答:「只是些小事,商量着在这里住一段时日。」 顿了顿,他又道:「我要赴京。这条路并不好走,沿途还会遭朱又征的刺杀。带着你我愈是不放心,所以已与隋白有过交涉,你若愿意,便与阿宣留在这儿,等我退出神京回来接你。」 入京是为了什么事,竺兰不必想,大致也懂得了几分。 这必是与面见陛下有关。 竺兰片刻也不想与他分开,但私心里又很明白,若非要跟随他踏上赴往神京路,自己不论,阿宣必定会成为累赘。 勉力压下心头淡淡的失落,她低声道:「好。」 到时候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等他的。 魏赦微笑,抬起手臂抚了抚竺兰的发旋儿,低头凑到她饱满的雪额上,拨开一绺垂发,亲她的额头,沿着眉心吻下来,亲吻她的鼻梁,语调低沉:「兰儿甚美。」 竺兰却忽然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个女子,此际回想起来,她竟是做妇人装扮,想想永福郡主尚未出阁,年岁也对不上,且又隐隐约约获知,永福郡主回了鄢陵为外祖父尽孝去了,心头疑云更甚,忍不住抬起了粉面,正对上魏赦的目光:「玄陵王有妻室吗?」 魏赦一动不动地凝着她,半晌,慢慢摇头。 竺兰又道:「那可有妾侍?」 魏赦无奈:「兰儿,你突然如此煞风景我要醋了!」 不知道魏公子怎么说得出这话来,他这只大醋缸本就爱不分场合地吃醋。竺兰微微一笑,明眸闪烁地盯着魏赦,他被看得略有发毛,叹了一声,道:「好,他没有。」 但毕竟是别人家的家事,魏赦只是知道其表,而不知其里,「他贵为郡王,不可能这把岁数没娶过妻,听说是亡故了很多年了。之后都没有再娶。怎么了?」 竺兰只是又想起今日在庭院中所见的貌美妇人,觉她温婉端庄,但对自己隐有敌意,与隋白关系不像是那般简单,故多了几个心眼,当然别人也不曾来与自己为难,所以竺兰便没继续揣测下去。 「兰儿,」魏赦轻轻地道,「你若累了,便先睡一会儿。」 正值晌午,竺兰确有几分困倦,于是听话地点了点头,侧身挨着床榻躺了下来,魏赦替她将凉被拉上,于一旁守了她片刻,待她闭目睡熟,才转身朝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了门口。 魏赦在中庭的拱门处立了少顷,隋白身旁的阉人过来回话,佝偻着腰,态度恭敬:「魏公子要的玻璃镜,小的们已按郡王吩咐挪入了净室。」 他正也嫌昨日里没得沐浴净身,方才也不大敢钻上竺兰的榻,于是朝阉人稍点了下头,又道不惯人服侍,便一人迈入了净室。 热汤早已预备,屋内水雾朦胧氤氲,那面阉人说的玻璃镜正斜架在浴桶之外,此际夏光炽亮,斜挂窗边的玻璃镜澄明如水晶,发出剔透的光芒。 魏赦走到了镜子前。 这一面镜子光滑可鉴,他知道,必不会再出现此前类似的情况。 但这一刻,需要的竟是十分的勇气。他一直欠缺揭开真相的勇气,尽管他已开始怀疑,开始动摇! 但终究没能敌得过内心的挣扎、好奇与负疚之感。 如果发生了万一的可能,真的是…… 魏赦立在镜子前,背过了身,伸指去解了腰间的盘带,慢慢地外裳松懈了下来,复除去最里的腰带,薄薄的绸料裤沿笔直修长、肌肉隐隐贲张的双腿滑落,魏赦回头看向那面清晰地照出了他完整人影的玻璃镜。 四周静得惟余风动,魏赦的目光落在镜子上,许久未动,漆黑的墨眉拧成了结。 傍晚,玄陵王尽地主之谊,邀魏赦一行人用饭,连同马业成、周鸣几人也在。竺兰方醒,腹中也正饥饿,便没拒绝隋白的好意,牵了儿子去了。 阿宣人还小,只能挨着娘亲坐,大人们议事,他全然不顾,只顾往嘴里拨饭,于是竺兰也只好停了下来,帮他剥虾。 「你慢点,娘亲一个人剥不过来。」 阿宣却孝顺,用小汤勺把娘亲剥了放到自己青瓷小碗里的虾球舀给了魏赦,小心用奶手护住送到他碗里,「爹爹也吃。」 魏赦手一抖,筷子险些掉了。 隋白露出几分打量的神色,魏赦敛容,见竺兰也看了过来,笑了下:「儿子懂得孝敬老父亲了,吾心甚慰,吾心甚慰……郡王勿要客气,用饭、用饭。」 第69章 隋白收回了目光,见魏赦并未再表现出任何异样,便也敛了心神,并不多语。 饭毕,阿宣彻底饱了要下去消食,竺兰正要带他去,魏赦却开口留了她,「让阿宣先去玩吧,我们有些事要商量,兰儿你留下。」 竺兰点了下头,任由周鸣牵走了阿宣。他小身体摇摇摆摆消失在了门后,收回心神,微笑看向玄陵王,「妾身失礼了,方才未敬酒水。其实郡王肯于此时收容我们,已是极大的恩情,难以还报,请郡王受竺兰一礼。」 她从席间离身,定了定神,缓慢而恭敬,怀着诚恳的谢意对隋白行了一礼。 隋白含笑拂手,「夫人勿用多礼,小可与魏公子乃神交已久的友人,何况也算不得收容,以魏公子家业之大,想必还不至于看上小可这区区王府。」 魏赦难得自谦,「王爷言重了。」他起身扶住了竺兰,让她在一旁落座,自己却立在了她的身后,双臂微微压着她的两肩,又笑,「此事冒昧,难为郡王盛情应许,照拂内人,恩情魏赦不表,业已心领,他日郡王如有用得着之处不吝相告,我必结草衔环以报。」 说罢,他垂眸看了一眼竺兰。竺兰也碰巧抬目,与他的眼神撞上。 仿佛有什么格外深沉而凝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肩上,几乎无法透气过来般,他的目光晦暗难明,竺兰一时也说不清那是何种滋味。只觉魏公子今日似有异样。 「兰儿,郡王已有应许,过几日我便要离开玄陵,你便与阿宣在此间等我。」 顿了顿,他的口吻愈凝迟了几分。 「但我也并无十全的能够全身而退的把握,或许会遭受朱又征的截杀而罹难,或许为天子所不容,触其逆鳞而抄斩,所以,如若等不到我,郡王会安置你们母子,你便当我从未回来过。日后你若是还想找个男人依靠,依托王府必也不难。」 竺兰一怔,长睫覆没在一片碎发的阴翳之中隐微颤动,道:「魏公子你在说什么傻话!」 要真是如此,还不如她就跟了去了,也好过一个人真的等到噩耗。 但…… 他果然提了:「你忘了咱们还有阿宣。」 「我……」竺兰没法不应。 还有阿宣,他已失去了他的亲父,不能再当个没娘的孤儿。 他的两臂依旧压在她的肩上,微微收力,沉重的担几乎立时攫住了竺兰的全部心神和勇气,令她瘦若薄纸般的身姿瞬间崩塌了一半。 隋白的目光似有什么默默地涌动,暗流澎湃,但终究没说什么话。 他想起那一年,她铁心要离开王府,与自己和离,他挽留无用,还以为她不过是又一次的置气,便那么放走了她。彼时年轻气盛,为了颜面故作大度,他当着满屋的下人说,一刀两断以后,盼她日后能找个更好的男人,懂得她要的「全心全意」,不如他一般不解风情负她甚深。 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十多年来,他每一次从梦魇之中挣脱出来,脑中都是她决绝的笑靥。他始知后悔。 这样的话从一个男人的嘴里说出来很难,但说出来了以后,常常会付出代价。而他的代价已是这一生。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万户侯》卷一 作者:木微槿 02、《万户侯》卷二 作者:木微槿 03、《万户侯》卷三 作者:木微槿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