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上菜了》 第一章 裴羲进庄时适逢大雨,庄里的农民几乎都躲在家中,没见着他到来。与他一同入庄的还有友人范名暄及随从廖延兴,三人顶着倾盆雨势驰马狂奔,最后在一户院落停下。 廖延兴翻身下马,发现门并未掩实,当下推开大门。门房内,老易与管家裴贤正在对奕,小厮张宝财正欲出来解手,恰巧看见大门让人推了开来,原以为是庄子里的农人登门,没想是陌生人。 推门的男子一身棕衣,浓眉大眼,身子粗壮结实,一看就不好惹,若不是对方退后两步,让主子先进来,张宝财真会把他认作打家劫舍的盗匪。 进门的男子五官俊秀,眉眼间净是英气,虽然全身湿透,可身上的衣料还是瞧得出奢贵。他正要上前询问,忽地想起这人是谁了,忙扯开喉咙叫道:「少爷!」 他只在三年前见过少爷几次,因此没即时认出来。 这声喊叫把房内两人惊得一呆,棋盘都撞翻了,裴贤冲了出来,脱口叫道:「二少爷。」随即反应过来,忙道:「快,叫厨房备姜汤。」他朝张宝财使了个眼色。 「是。」张宝财机警地应了声。 「等等,马厩可是在后头?」廖延兴问道。 「是,小的来就成了。」张宝财冲到门外要拉马匹。 「不用了,你去叫厨房煮姜汤,备点饭菜,二少爷还没用膳。」廖延兴说道。 张宝财也没与他争辩,急忙领命而去。 裴羲冷着脸往里走,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裴贤拿起纸伞跟上,老易再递出一把伞交与范名暄。 「实在对不住公子,宅子里奴才不多,劳您亲自打伞。」他是门房走不开身。 范名暄爽朗道:「无所谓,反正都湿透了,再说沿着廊道走,也不会被打湿。」他婉拒了伞具,朝前走去。 午后忽然下了一场雨,雷电交加,原本在书房作画的陌青禾放下笔走到廊下,忧心园子里的菜蔬都要让这猛烈的大雨给泡烂了。 雨中一抹青影奔跑而来,似乎喊着什么,可让雨声掩盖了,待来人又近些,她才瞧清是张宝财。 何事惊得他这般跑来?陌青禾拧下眉心,见他奔至自己面前,踏上廊道时,脚下一滑,差点摔跤。 「小心。」陌青禾忙道。 张宝财大声喘气,一边挥着双手。「快、快……少爷,二少爷来了,你快收拾!」 陌青禾脸色一变,问道:「到哪儿了?」 张宝财抹去脸上的雨水。「这会儿怕是过了亭子,管家正绊着他,对了……还得备饭菜煮姜汤,少爷都湿透了。」 「我知道,你快去换衣服吧。」她叮嘱。 衣服湿答答地挂在身上的确难受,张宝财点点头。「我一会儿过来帮你收拾东西。」 「我自己来就成,书房里没多少东西,你快去换衣裳免得受寒。」她边说边往房里走,听见张宝财急匆匆跑走的声音。 进房后,她先把瘫坐在椅上打盹的妹妹给摇醒。「快起来。」 「嗯……」陌青苗动了下,一脸困倦。「再让我睡一下。」 「还睡,阿松冒着大雨来找你。」 霎时,一只懒猫化作一只泼猴,登地一声从椅子上跳起。「阿松来了?」 「骗你的。」她笑着摇摇头,一面收拾桌上的东西。阿松与妹妹两小无猜,感情极好。 「你怎么骗人!」陌青苗生气地跺脚。 「不骗你你这懒虫起得来吗?还不快来收拾,少爷回来了。」 「什么少爷?」陌青苗一脸茫然。 「睡糊涂了,还能有什么少爷,这庄子的主人。」 陌青苗打个激灵,身子不自主地抖了下。「正主回来了!完了!」她慌得在原地直打转。 「别像无头苍蝇似的,还不快来帮忙,把架上的布拿过来。」 姊姊的话自小听到大,一个命令一个动作,陌青苗心底虽慌得厉害,仍旧把架上的青布拿了过去。 陌青禾将布摊开,把纸笔搁上,一边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收拾你自个的东西。」见妹妹去拿窗边的小盆栽,她忙道:「那些搁着,屋里的摆设不用管。」 大大小小的盆栽有十来个之多,怕是还没收拾完,二少爷就到门口了。 陌青苗放开盆栽,急急把方才做到一半的鞋子放进竹篮里。「二少爷会不会发现咱们占了他的书房,把咱们赶出去吧?」 「你糊涂了,咱们是府里的厨娘,他赶咱们做啥?」陌青禾将桌上散乱的书籍放回架上。 陌青苗一怔,随即笑道:「是啊,我怎么忘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来这儿一年多,她从没见过少爷,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主人不在,便把这儿当自己家了,平时无事就到书房看书做针线活儿,偶尔姑姑会叨念几句,说她们失了下人该有的分寸。 裴管家总在一旁打圆场,反正二少爷几乎不来这儿,她们自在些不要紧,他自个儿也不是奴才出身,不讲究这些。 「好了,快走吧。」陌青禾在布上打个结,走到房门口,顺手把门上的小花圈给卸下。 「不是说摆设不用管吗?」陌青苗问。 「这一看就是姑娘会喜欢的东西,还是取下好。」她沿着回廊快步移动,一边道:「我先到厨房煮姜汤,你把东西拿回房,顺便把阿莲她们叫醒,姑姑那儿也去说一声。」 「好。」陌青苗点头。 这宅子除了她与姊姊外,还有四个奴婢,姑姑也在这儿,是训练奴婢的嬷嬷。 两人在走廊尽头分道扬镳,一人往仆役房走,一人往厨房迈去,原本寂静的宅子一下动了起来。 奴婢们将食案端上时难掩紧张,这是她们第一次见到少爷与外人,深怕表现不好,虽然来时嬷嬷已再三告诫如何行事,可心头还是七上八下的。 阿莲将食案端至少爷面前时,双手抖了下,虽然有些不稳,幸好汤汁没有溢出,另外两名奴婢也没比她好上多少,不过虽无法从容自在,起码没有出糗。 阿莲松口气,站至一旁,连瞄都不敢瞄主子一眼,颤抖着声音道:「因米饭需要炊煮,厨娘先呈面食,还望少爷不要见怪。」 食案上摆着一大碗冷淘面,鲜碧的面条上淋着肉末酱,旁边摆着三碟菜,腊肉炒蒜末、五香辣豆腐与腌萝卜,最后附上一碗笋汤。 虽说是匆匆呈上的膳食,可菜色也还行,裴羲便没与之计较,点了下头,示意她们退下。 范名暄瞧着眼前的菜色,微笑道:「还挺香的。」也没等裴羲先动筷,他自个就先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面条。 裴羲示意站着的廖延兴坐下来一块儿吃。他们虽是主仆,可出门在外他向来不讲究规矩,廖延兴也知主子的性子,立时坐下来用膳。 「嗯……」范名暄扬眉。「你们两个快吃,这碗面不错,又香又有嚼劲。」本想只是普通菜色,味道顶多一般,没想到却出乎意料地好吃。 一直站在旁边没出声的裴贤顺势接话。「那是,陌厨娘的手艺人人称赞。」 裴羲拿起筷子,说道:「张婶不在厨房了?」 「一年前她摔了一跤,伤了筋骨,身子一直没复原,我便自作主张换了厨娘。这也算不得大事,我便没报你知晓,刚刚那三个丫头是一年多前买进府的,原来的丫头年龄都大了,我便作主让她们嫁人了。」裴贤补充说明。 裴羲点头。「小事你拿主意就行,我会在庄子住上一阵,一会儿你把府上的下人都叫来,我认一下新面孔,你去安排吧!」 「是。」裴贤随即离去。 裴羲吃口面,赞许地点了下头,果然美味。 「我说这儿的厨娘可比你府上的好多了。」范名暄的筷子从方才至今都没停下,几盘小菜色香味俱全。「我不怪你把我拉出来淋雨了。」 裴羲笑道:「我是拉你出来散心,遇上雷雨可不是我计划的。」 一直以来他都在外地经商,十天前才回老家,方才与父亲起争执,他气愤难忍,骑马出城散心,半路乌云密布,欲寻躲雨处时才想起自己有座庄田在附近。 每半年,裴贤会写信告知庄稼收成及田租收入,年底时会将帐簿呈上。这三年他从没到过庄里,并非是他信任裴贤,而是田租收益并不多,他一向没放在心上。 裴贤是父亲一位远亲,五年前家乡遭水患,遂带着妻儿前来投靠父亲,没想妻儿病死在半路上,待他上门时已是面黄肌瘦只剩一口气。父亲早年曾受过裴贤祖父恩情,今日他来投靠,自要帮忙到底。 父亲请了大夫治好裴贤后,原想给他一笔钱营生,可妻儿之死令他万念俱灰,父亲担心他想不开,又不知如何劝解,便将他安置在庄内静心修养,还派人细心照料,之后他便长住在这儿。 因这层关系,裴羲也没将他当下人看待,只是两人相处时日甚短,并不熟稔,话语间难免生疏。 三人用完膳后,裴贤正好带着一干人进厅。裴羲瞄了一眼,三名奴婢方才已见过,裴贤要她们自报姓名,三人小声地依次说着:碧莲、兰香、菊芳。 站在她们身旁的是张宝财,裴羲三年前见过此人,自是有印象,除他之外,还有一名杂工简来金,与张宝财年纪相当,都是二十出头,不过个子壮实许多。 而后裴贤指着一位四十上下的妇人说道:「陌姑姑原是宫女,去年新皇登基,赐了恩典,特许年纪大或身子不好的宫女回乡,因碧莲三人没做过奴婢,我便请了陌姑姑担任教引嬷嬷,让她们懂规矩知进退。」 「见过少爷。」陌雪梅微低着头,恭敬道。 裴羲还没说话,范名暄已先一步道:「这可有趣了,没想你待过宫里,见过皇上吗?」 「远远地见过。」 「先皇呢?」 「见过。」 「什么模样?」 裴羲瞥了范名暄一眼。「你这是什么问话?」 范名暄一点也不恼,笑笑说道:「别跟我说你不好奇,陌姑姑——」 「公子喊小的嬷嬷便成。」陌雪梅说道。 「好,一会儿你给咱们说说宫里的事。」范名暄兴致高昂。 裴羲望着另外两名女子。「哪个是厨娘?」 「厨娘陌青禾见过少爷。」陌青禾语调平静地说道。 虽然她低着头,不过还是能看出年纪不大,裴羲说道:「没想到你年纪小小,厨艺倒挺不错。」 「谢少爷夸奖。」 「另外一位……」 「灶婢陌青苗。」她抖着声说。「见过少爷。」 「三位都姓陌?」裴羲看着三人。 「青禾与青苗是小人的侄女。」陌雪梅说道。 「嗯。」裴羲应了一声,没对此评论,只道:「都把脸抬起来。」全低着头可不好认人。 陌青禾抬起脸,正好对上裴羲的视线,他面貌俊秀、双眉如剑,深邃如潭的双眸透着疏离与淡然,肤色不似一般公子苍白,比他身旁的范名暄好些;范公子一见就是世家子弟,没在太阳底下工作过,比在场的姑娘还白皙,相貌也十分秀气。 裴羲不似他的随从有着粗犷的外貌与身形,也没范名暄的秀美,他五官英朗,黑眸如星,眼神淡漠却不严厉。 据管家说二少爷是妾所生,母亲在府邸并不受宠,上头的兄长虽也是庶子,其生母却备受裴老爷喜爱,地位自然比他高上许多。 第二章 三弟是正妻所出,虽排行老三,却是嫡长子,身分比他高上一截,夹在兄弟间,他倒成了最不受宠的一个。就拿这庄子来说,是兄弟不要,父亲才分与他的。 裴羲的目光掠过三名奴婢,发现她们都在十三、四岁左右,难怪需要嬷嬷指导。至于陌家三位女子,姊妹长得不像,妹妹矮些圆润些,容貌一般,姊姊与姑姑倒有几分相似。 两人的身材差不多,偏瘦高,眉眼之间最神似,皆是淡眉杏眼,鼻子下则有差异,陌青禾的嘴唇丰满,下巴也较圆润,陌雪梅却是薄唇尖下巴,脸上还带几分病气。 在他的注视下,三名小奴婢很快低下头,有些不安。她们在田里长大,没见过公子少爷,平时虽好奇却也只是嘴上说说,真见上又胆怯了。 陌青苗与三名小奴婢一样,都是飞快低头不敢多看,陌雪梅则是不着痕迹地看了三位男子一眼后才垂下头。与她们不同的是,她并不害怕也没有不安,她是连先皇、皇后、皇上都见过的人,民间这些王公贵族、富贵世家又岂会让她紧张。 陌青禾是最晚避开目光的。她将三人细细打量后才低下头去,没瞧见裴羲若有所思的目光。 陌雪梅没有惶恐之情,他能理解,毕竟是待过宫里的人,见识胆量自然不是其他人所能比拟,只是没想这陌青禾也挺有胆识。 不过他也没在这上头纠结多想。人有千百种,胆子有大有小,没什么好深究的,只要守礼有规矩,他不是那种会欺压打骂下人的主子。 「我会在庄里住上几天,你们平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毋须战战兢兢,我不是苛刻之人,你们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就成。」 裴贤迟疑了下,才道:「要不要从府里调几名婢子过来,碧莲三人年纪尚小,怕伺候不好……」 「不用。」裴羲说道。「她们只要端膳食茶水,早上打水进来就成,其他事我们自会处理,若这点都做不好也不用待了。」 陌雪梅立刻道:「少爷说的甚是,请放心,定不教少爷失望。」 裴羲点点头。「好,都下去吧。」 三个小奴婢在陌雪梅的眼神示意下端起食案,走了出去。 「等等,嬷嬷你留下来给我们讲些宫里趣事。」范名暄兴致高昂。 裴羲摇摇头,只差没翻白眼,一旁的廖延兴则是露齿而笑。范名暄一向是喜欢热闹的性子。 「是。」陌雪梅点头。 陌青禾上前一步,问道:「不知少爷公子们有无不吃的青菜或其他不喜的食物?」 范名暄先道:「除了苦瓜、韭菜不爱吃外,没什么不能入口的。」这厨娘手艺不错,他已经开始期待晚膳了。 「我不挑食。」裴羲简单一句。 陌青禾望向廖延兴,他忙道:「少爷吃什么我吃什么。」虽说少爷没将他当下人看,可身分还是不同,厨娘其实不需特意问他。 「是。」陌青禾朝二少爷福身后,便自行告退。 陌青苗紧张地跟着姊姊离开,待走了一段路后,才嚷道:「我的腿都打颤了。」 陌青禾笑道:「平时就爱夸自己胆大,到底是大在哪儿了?遇事便惊慌。」 她不好意思地说道:「就是紧张嘛,我又不像你跟姑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她没读过几年书,可姑姑教导她们时老爱在嘴上叨念这句,因此便记住了。 「二少爷不是会刁难的主,做事小心别出错就成了。」 「如果他知道咱们用了他的书房,会不会生气?」陌青苗问。 「不知道,还得相处一阵才能摸清他的性子。你泡壶茶让碧莲她们送过去,别忘了配上糕点。」陌青禾吩咐。 「好。」她搂着姊姊手臂。「没想到二少爷长得挺好看的,那范公子也不错,就是白了些,像个姑娘。」 「小心让人听到。」陌青禾压低声音。 「听到了也没关系,我又没说他们坏话。」 陌青禾打趣道:「明天阿松来,我告诉他你称赞别的男人好看,瞧他吃不吃味?」 「唉呀,你干么跟他说这个。」她摇着姊姊的手臂。「别跟他说,阿松醋劲可大了。」 陌青禾笑着没说话,听着妹妹聒噪地开始说起她上回随口称赞了简来金身体壮实后,阿松两天不跟她说话,自己在那儿生闷气…… 渐渐地,妹妹的声音与大雨融在一块儿,她走神地想着,不知道少爷要待多久?说自己不挑食,结果腌萝卜几乎都没动,竹笋汤也没喝,不像另外两人吃得干干净净。 她不认为他是因为吃不下而放弃腌萝卜,最上头的那一块被咬了一口,就搁在一旁,很明显他是不喜欢萝卜的味道。 只能等晚膳时再试一次了,希望他不是讨厌青菜,否则可难办了,这儿肉类不多,蔬菜却是一园子—— 接近傍晚时,大雨总算停了,廖延兴本欲回裴府通知,说少爷暂住庄内,过些日子才回去,却让裴羲给拦了。 「路上泥泞,明儿一早再回去不迟。」 廖延兴明白他还在生老爷的气,也就应下了。 晚膳比午食丰盛许多,一大盅佛跳墙、两盘姜醋鱼、八宝豆腐、两盘炒鲜蔬及竹笋鸡汤,不像午膳时各有食案,而是摆满一桌,让他们一块儿食用。酒自是少不了的,裴贤从地窖里拿出农人自制的酒酿,让奴婢们在席间为他们斟酒。 果盘与糕点最后呈上,三人其实都已饱足,但还是忍不住吃下鲜果奶酪。这是范名暄下午对陌雪梅提出的要求,想吃宫廷点心过过瘾。三人之中就数他最好吃,在城里还开了家酒楼。 裴羲从没在晚上吃得如此饱足,即便过了子时仍觉腹中积食,难以安眠,遂起身漫步闲走,走到中院时,想起这儿似乎有间书房,便信步往屋里走去。 点上烛火后,他发现架上的书多了不少。三年前,他来的时候不过一排书,现在多了好几排,他飞快扫了一眼,大多是才子佳人小说,窗边有不少花花草草,梁柱上还挂了几盆垂吊的蕨类植物。 裴贤应该不会花这些心思,想必是陌家姑侄布置的。裴羲随手抽出一本书,翻了几页,却见一张巴掌大小的纸张夹在里头。 纸上画着一个萝卜,线条虽简单,却维妙维肖,旁边还写了两句话——萝卜入诗我不会,入菜倒能摆一桌。 笑意一下跃上嘴角,裴羲轻笑几声。从这两句话推测,写作者最有可能是陌青禾,她是个厨娘,做一桌萝卜宴自然不难,白日见她行事规矩、冷静自持,没想也有这样俏皮的一面。 他随手翻了翻,后边又有一张纸片,白菜静静躺在上头,依旧是两句话——清热去烦用白菜,炖得一锅度夏暑。 他微微一笑,又往后翻,却没再发现纸张,瞬时有些失望。虽然称不上文采,却挺诙谐。 他正欲翻阅其他书籍,蓦地听见后头传来奇怪声响,他立刻吹熄蜡烛,无声地自窗口跃出,正好瞧见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接近仆役房。 「喵喵……」黑影对着其中一间房喵叫了几声,又拿小石子打向窗棂。 裴羲隐在暗处沈下脸。没想到这宵小还挺熟门熟路的,不多时,一个身影自房里走出,竟是陌青禾。 裴羲冷笑。才子佳人的书看多了,也来仿效后花园私会吗? 那人上前就要说话,陌青禾哼了一声,朝后门比了下,对方点点头,拉了门闩,走出去,裴羲无声无息跟上,须臾间,发现自个儿后头也跟了人。 「少爷……」 裴羲转头对他比个噤声的手势,廖延兴颔首不语。他起床如厕,听见后头有声响便悄悄跟来了。希望陌厨娘不是要干坏事,他还想多吃她煮的膳食,而不是把她送进衙里吃牢饭。 两人走上斜坡进入树林后,才听见陌青禾怒道:「不是跟你说过不要爬墙进来,还学猫叫丢石子,是想把人都吵起来吗?」 「我有急事。」 「除了要钱你能有什么急事?」 「这次你一定要帮我,不然我就完了。」 「你是不是又去赌了?」陌青禾怒道。「上次已经说过不会再帮你还赌债!」 「这是最后一次——」陌丰栗急道。 「最后一次?」她打断他的话。「父亲让你气死、农地被你卖了,家也让你弄垮了,哪一回你不是说最后一次?」她气得握拳,若不是为救他一条狗命,何须卖地卖屋? 「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这次一定改!」陌丰栗立刻道。 「这些话我不想再听,你走吧。」 见妹妹要走,陌丰栗抓住她的手臂,嚷道:「不给钱的话,他们会把你跟青苗都给卖了!」 「你倒是贵人多忘事,我跟青苗早让你卖给裴管家了。」陌青禾冷笑。「要不要把卖身契拿给你看?」 虽然只签了两年,裴管家人也不错,但想到原本有田有房,如今却成了下人,能不气吗? 陌丰栗一时哑口无言,慌道:「反正你得救我,否则他们要断我手脚,我是说真的!」 「真的又如何?我没钱给你还赌债,他们若真上门,我先给他们两铜板,拜托他们痛快点,别光说不练,立马打断你的腿,再剁下你十根手指头到城里去乞讨还债。」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陌丰栗骇然地看着她,树后的裴羲忍住笑意,没想陌青禾发起脾气如此剽悍,可惜心狠得太晚,否则怎会落到卖地卖屋的田地。 「没事的话我先去睡了,明天还要应付赌坊的人。」陌青禾说罢便走。 陌丰栗一把扯住她的手。「你怎能说这样的话,怎能见死不救?我是你大哥……」 「老实跟你说了吧。」陌青禾甩开他的手。「你不是我大哥。」 「你——」 「父亲临终前都跟我说了,你是他从粪坑里捡回来的……」 裴羲浅笑。这姑娘实在让人哭笑不得,连后头的廖延兴都忍不住捂嘴,免得笑出来。 「你胡说!」陌丰栗叫道。「我知道你生气……」 「我是说真的。」她严肃道。「你不觉得自己长得跟我们不像吗?都怪父亲一时心软,把你从茅坑里捡回来……」 「陌青禾!」陌丰栗胀红脸,恼羞成怒。「我没时间跟你说疯话!你到底要不要给我钱?」 「没钱。」 「你没钱可是姑姑有钱——」 「你胡说什么,姑姑哪有钱!」她厉声道。 「人家都说她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娘娘给了她一些首饰跟银票。」他的双眸浮现贪婪之色。 陌青禾气得咬牙切齿。「这些没脑的浑话你也信!姑姑回乡那天你也在场,包袱里除了衣物外还有什么?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偷偷翻看了好几次。」 「她准是藏在某个地方……」 再说下去,她真会扑上去给他一顿好打,陌青禾转身就走,却让他再次抓住手臂。 「不然……不然……你偷点东西出来让我拿去抵债。」陌丰栗开始动歪脑筋。 「你是不是疯了?!」她叫道。 「你不敢的话我去。」他壮起胆子。来这之前,他才让赌坊的打手给痛揍一顿,若天亮前筹不出钱,他就完了。 陌青禾深吸口气,冷道:「你只管去,庄子的主人回来了,被逮住可别怪我没警告你。」 他怔了怔,但很快反应过来。「只要你帮我就不会被抓到——」 第三章 竟有脸讲这样的话?陌青禾勃然道:「办不到。」 「你真的要见死不救?」陌丰栗大喊。 陌丰栗这副死缠烂打的窝囊样让裴羲皱下眉头,正考虑现身,身后的廖延兴已经忍无可忍,小声问道:「要不要小的教训他?」 「好,你不帮我没关系,我去找阿松。」他使出杀手鐧。 陌青禾立即变脸。「你非要把青苗的婚事也毁了才甘心是不是?」因为兄长好赌成性,阿松的父母已经有点想退掉儿子与青苗的婚事,他若真跑去借钱,这婚事立即就吹了。 「你帮我我就不去。」陌丰栗立刻道。 裴羲冷下脸,正欲示意廖延兴出面时,却听见陌青禾咬牙说道:「好,你狠。」 陌丰栗大喜。「你答应了。」 「跟我来。」她往林子里走。 「你去哪儿?」 「我还有一些私房,埋在林子里。」 见两人往前走,裴羲自然也悄悄跟在后头。 「唉……陌姑娘犯傻了。」廖延兴小声叹道,赌鬼这等人贪婪如无底洞,这回给了他,下回一样来。「今儿个不让他去找阿松,难道他以后不会去吗?」 听陌青禾的话语,阿松将来便是妹夫,成了亲人后,陌丰栗讨起钱来更不会顾忌了。 裴羲没有说话,只是无声跟上。 走了一段路,陌丰栗不耐烦地问道:「到底在哪儿?」 「快到了,不就是怕你发现所以藏得远些吗?」陌青禾没好气地说。「往右拐,杏树旁算过去第三棵树下。」 陌丰栗当即加快脚步,陌青禾长叹一声。「你自己去挖吧,拿了快走省得我改变主意。」 「好,我拿了就走,以后不赌了。」陌丰栗语气轻松。 陌青禾一个字也不信,她站在原地,瞧着陌丰栗往第三棵树跑去,急促的脚步声在林子里回响。眼见他离目标越来越近,十尺、九尺……八、七、六…… 啪嗒一声,陌丰栗倏地消失在陌青禾眼前。 「啊——啊啊啊——」 尖叫声瞬时在黑夜中炸了开来。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裴羲与廖延兴愕然,下一瞬,两人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陌丰栗的尖叫掩盖了两人的笑声,因此陌青禾一直没发现有人在她后头。 她慢慢走近陷阱,蹲下身看着在洞内惊惶尖叫的身影,顺手抓起地上的落叶、沙子丢向他。 「闭嘴!」 陌丰栗这才回魂,惊惶地抹去脸上的沙子跟落叶,不可置信道:「你……你害我……」 「好好待在这里反省。」她起身欲走。 「不要不要,青禾快救我!山里有野兽……」他叫嚷。 「来了正好,你禽兽它野兽,可以义结金兰做兄弟。」她冷哼。 「不要啊,青禾,你不能这么狠心……」陌丰栗惊惶了起来。「这洞里都是泥泞,我会冻死的!」 「冻死?现在可是夏天。」她又丢了好几把落叶到他头上。「你不是爱赌吗?赌我会不会救你上来……」 「别闹了!」陌丰栗愤懑道,双手并用地想爬上去,可下午刚下过雨,土质松软,找不到使力处。 「会还是不会?下好离手。」她抓起石子打他。「我现在拿几颗石子丢你?说啊你!」 裴羲扬着嘴角注视这一切,今夜月色清润,将她脸上的表情照得分明,白日里冷淡无表情的面孔,如今却是满含怒色。 「我扭到脚了。」陌丰栗哀叫。 陌青禾淡淡地问:「严重吗?」 「严重,都肿了。」 「那好,老天总算开眼了。」她仰头朝天拜了拜。 裴羲扯了下嘴角,听见后头的廖延兴闷笑一声。 「你在这儿好好反省。」陌青禾转头就要走。 「青禾、陌青禾,你不能这样,我好歹是你大哥,父亲如果知道你这样对我,绝对不会瞑目的……」 她握紧双拳,厉声道:「你还敢在我面前提父亲?他就是让你活活气死的!」她切齿拊心怒不可遏。「你再敢说一个字,我立马就搬大石头砸死你,让你到黄泉给父亲忏悔!」 陌青禾站在洞口旁,阴狠地盯着他。瞧着妹妹脸色泛青,双眼净是杀意,陌丰栗不由得害怕地吞口口水,不敢再言语。 她扭过头不再看他,快步离去,深怕自己再多待一刻就会禁不住冲动拿起石头砸向洞内。 下坡时,她因走得太急,加上山路泥泞,身子失去平衡,惊叫一声滑倒在地。 「可恶!」她怒叫一声,蹒跚站起。 想到小时候无忧无虑、爹娘疼爱,如今痛失双亲、一无所有,兄长沉迷赌坊至今不改,她一时心伤难忍,啜泣出声。 「父亲,女儿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 她扶着树干,哭了几声后,便咬住下唇不许自己落泪。 「有什么好哭的,不要再哭了……」她掐着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失控。 藏在暗处的裴羲听着她哽咽的自语,在心中叹气。真是倔强的姑娘。 经过几个深呼吸,陌青禾冷静了些,抬手抹去眼泪,蹒跚走回后院,以清水洗净双手后,蹑手蹑脚地回房,见妹妹仍睡得香甜,她松口气,换下污裙,在床上翻了半宿,辗转难眠。 想起父亲含泪卖掉田地,盼着大哥能洗心革面,却仍唤不回他的良知,最后病倒在床、形容枯槁,她就恨不得搬起大石头砸死他。 泪水再度湿透面颊,陌青禾哽咽入睡,梦中与上门讨债的地痞流氓打成一团,睡得极不安稳,直到鸡叫声将她自恶梦中拉出,才起身走到外头汲水漱洗。 随后,她进厨房淘米泡上一个时辰,接着便到鸡舍抓了一只母鸡,熟练地放血除毛。她不是顶爱做这事,小时候见娘亲要杀鸡,她急得抓了老母鸡就跑,母亲拿着菜刀在后头追,把邻人都吓坏了,直嚷着:「你这是杀儿还杀鸡呢?」 小时候她像男孩一样,可野了,抱着老母鸡满庄子跑,母亲追不上,叫嚷着有本事就别回来,她也不在意,笑呵呵地带着老母鸡散步,把它领到山里放生,晚上回去时挨了一顿揍,父亲跟大哥护着她,没受多少皮肉苦。 半夜,母鸡又自个儿回来了,她醒来时母亲已经炖了它给祖母补身子,她好几天不跟母亲说话,母亲也没理睬她,直到几年后母亲生病,她不得不担下家务,才真正理解自己有多傻气。 处理好鸡只后,她进厨房拿起昨晚睡前揉好的老面团,加入面粉、水、糖、油及一小撮盐搓揉,将它们揉成弹性又不黏手的面团后,放至碗内,再罩上拧干的湿布,接下来还得再等上半个时辰,才能开始做包子。 除了包子跟粥外,她还打算煎些烙饼,让二少爷及范公子啖得饱足又满足,照她所想,今天赌坊的打手定会上门讨债。她不清楚二少爷与范公子会不会拳脚功夫,但廖延兴既是护卫,必然功夫不弱,有他在,她并不担心身家安全。 即使对她兄长欠下赌债之事有所不满,二少爷也不会让赌坊的人在自己府邸撒野,就算觉得脸上无光要将她逐出府,也会等到赌坊的人离去后才开口。 虽说欠债的是兄长,但她与妹妹、姑姑被逐出府的机会很大,谁喜欢赌坊的人没隔几天便来闹腾,那些为虎作伥的家伙才不会管欠钱的是不是她,反正只要有赌鬼欠钱,其家人就被列为讨债对象。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哥哥机会,他却一再令她失望,这回她要断尾求生,彻底做个了断。 在大碗上盖好湿布后,陌青禾走到后头的菜园子里除草,这时天已大亮,鸡群半个时辰前便开始稀稀疏疏地叫着,如今整个庄子的鸡都开始报时,农村的生活总是很早就开始。 天方亮,小丫头们就被陌雪梅叫醒,三人揉揉眼,到井边打水梳洗,片刻后管家过来招呼,要她们端水到少爷及客人房里。 「他们怎么这么早醒?」碧莲问。 「说是这儿的鸡吵。」裴贤笑着说道。 碧莲与另外两名丫头笑开。「我住城里的舅舅也说过,不只鸡吵狗也吵,猫又整夜地叫,让人怎么睡?我问他难道城里的鸡狗猫不吵,他说还真是,城里的巡役一听谁家猫狗吵,就抓了宰来吃。」菊芳绘声绘影地说着。 碧莲与兰香一阵惊叫。「怎么这么恐怖?」 裴贤苦笑道:「胡说什么呢!」 「你又骗我们是不是?」兰香瞪她一眼。 「那是我舅舅说的,又不是我说的。」菊芳噘起嘴,圆圆的脸蛋像月亮。 「别说了,还不快端盆水过去,范公子还在睡别扰他。」裴贤说道。「菊芳你泡壶茶端去。」 「是。」三人虽孩子气可还算机伶,一听这话,连忙加快动作各自干活去。 陌青禾除完草,自菜园一头走来,手上还拿着新鲜的青葱,裴贤说道:「少爷说起得早还不饿,他先到田庄绕绕,一个时辰后再上朝食。」 「好。」她点头。 「怎么就你一个人,青苗还在睡?」 陌青禾浅笑道:「她差不多快醒了,一会儿姑姑会过来帮我。」 才说着,陌雪梅便走了进来,青衣紫裙,发丝整齐梳拢在后,髻上插着一支浓绿簪子,虽年近四十面带病气,却仍有姿色。 一见到她,裴贤早忘了该说的话,怔忡地瞧着她,直到陌雪梅朝他点头问安后,他才回过神来。 陌青禾微笑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舀水洗手,顺便把青葱一道洗净。 「你们忙吧,我陪少爷到处绕绕。」裴贤把该说的话说完。 「是。」陌青禾走进厨房,擦乾手后,把全鸡放进瓮里与泡过的白米一起炖煮。 裴贤又瞄了眼陌雪梅后,才迈步到马厩去。张宝财已喂过草料,正在给马梳鬃毛。他在庄里很少见到马,都是驴跟牛,所以觉得新鲜。 廖延兴一会儿要回裴府报讯,裴贤让张宝财把马匹牵到大门候着,确认一切无误后,他慢慢走回屋,在廊道与廖延兴错身而过,待他进书房时,裴羲已在里头等他,嘴角微扬地翻阅手上的书本。 裴贤恭敬地在桌案前站定,问道:「少爷要现在出去走走,还是我一会儿再过来。」 「就现在吧。」他起身将书籍放回架上,踏步离开书房。 裴贤跟在身后,与他一起走出宅邸。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令人舒朗,早晨出来走动,人也精神些。 走了一段路后,前方有个男子挑着扁担而来,在他们面前站定。 「管家早。」他朝前行礼,两头的竹篓里摆满各式蔬菜。 裴贤微笑向裴羲介绍道:「这是杜松,宅子里的食材都是托他送过来。」随即向杜松介绍裴羲的身分。 听到对方是庄子的主人,杜松赶忙放下扁担,规矩地朝他弯腰行礼。「少爷,小的是杜松,您叫我阿松就行了。」 「不用多礼,你忙你的。」 「是。」杜松应道。 裴羲往前走去,想起昨夜陌青禾兄妹提过这名字,似是陌青苗的未婚夫婿。 他随口对裴贤说道:「这人瞧着倒老实。」 「他不只瞧着老实,心眼儿也实,规规矩矩做事。」 「多大岁数,成亲了吗?」他又问。 裴贤立刻道:「今年十八,还没成亲。」 「与府上的张宝财、简来金都认识吧?」 第四章 「是,都在这田庄里长大的。」他指着斜前方不远处的小村子。「这庄子一共三个村,这是洵谷村,三十四户人家,庄子里的奴才几乎都是这村子的,只有菊芳住的地方还要往里去,叫原上村,十五户人家;再上去便是猎户,去年我又去查了一次,由四户变成五户。」 「猎户……」裴羲若有所思。「倒提醒我好久没打猎了。」想到陌青禾在后山挖的陷阱,他问道:「洵谷村的人会打猎吗?」 「这儿虽然庄稼农多,不过多少都会打猎,若遇上收成不好,打野味也能图个温饱,只是设陷阱的多,洵谷村会使弓的只有几个,少爷若想狩猎,我要人找猎户过来,他们射箭的本事可强多了。」 「不用麻烦了,我也不过住几天,不需要弄得这么张扬。」他转了话题,开始询问去年的收成。 其实这些东西都在今年年初时已写了帐本呈交给他,但这庄子他一向没在打理,也不甚在意,因而只是略略瞄过,没放在心上。 裴贤自稻米的收成开始说起,之后便是原上村种的茶叶、果园,总的来说虽然有盈收,可去年的大雨跟虫灾也损失不少,所以有几户人家无法缴足田租,他便让他们延些时日,或是拿自家的鸡鸭蔬菜来补田租。 当然这些做法都是经过裴羲同意的,虽然他不大在意这庄子,但对佃农很宽厚,田租是以每亩徵银二至三分计算,若今年歉收,田租也能晚缴或是用作物相抵,不似有些皇族、贵族地主,私自增租,每亩田收到五分,甚至有到七、八分的,要佃农怎么活? 农民靠天吃饭,收成好坏不是自个儿能作主的,那些个皇族、士族实在太无良了。 两人说了一阵后,裴羲又将话题引到别处。「我瞧陌厨娘也到适婚之龄,怎么至今未嫁?」 「三年前她父亲过世,至今仍在守丧,下个月才服满丧期。」 「家中可是有困难,怎么姑侄三人一起在宅子里工作?」 裴贤踌躇了下才继续道:「她们原本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半杏村,有自个儿的田地,生活也还过得去,可自五年前兄长陌丰栗进赌坊染上恶习后,家中的积蓄便全让他还了赌债,不只如此,田地房宅最后也都贱卖了。 三年半前,陌家姊妹搀着重病的老父亲到洵谷村投靠叔父,半年后父亲过世,三兄妹寄人篱下的日子益发难捱,没多久陌丰栗的赌瘾又犯,便让他婶娘赶出家门。一年多前,陌雪梅自宫里回来,陌家婶子说他们自个儿也有三个孩子要养,哪有又养侄女又养小姑,还让不让人活?在村里不停弄腾,寻死寻活,陌青禾便带着妹妹与姑姑想到别的县城找出路,凑巧张婶摔断腿,府里缺个厨娘,我就把她们延揽过来。」 昨晚陌青禾明明讽刺兄长将自家姊妹二人卖给裴管家,怎么到裴贤嘴里又成延揽了? 裴羲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人一旦沾赌,十头牛也拉不回,陌丰栗没再来找过他妹子吗?」 裴贤的心不安地往下沈,忙道:「没有。」 裴羲自是不信,不过也没戳破,思忖裴贤应是担心他把陌青禾三人赶出去,所以才撒谎,就像他方才提及延揽陌家姑侄一样,皆是善意谎言。 两人沿着小路走,裴羲又将话题转到村子的收成上,随后再问村民的生活,转而又把话题拉回府里的奴婢、杂工等等。 从一而终谈论同一个话题容易引起戒心,最好能让几个话题轮番上阵,天南地北、东拉西扯,才能使人不自觉吐露更多。 另一好处是,对方越说越多也越容易说漏嘴,甚至会出现前后矛盾的话语,如此便能轻易知晓对方隐瞒什么以及扯了哪些谎,这些功夫都是与裴家商场上几个老手学来的。 拉拉杂杂谈下来,裴羲获得不少有趣的内容,像是陌青禾有过婚约,没想那男的中举后却娶了别人,末了又想收陌青禾做妾,实乃天下第一负心人。见裴贤说得义愤填膺,裴羲倒是有些想笑。 照他所说,两家只是口头约定,并无下聘合婚,若男方落第,这婚约自是如期举行,可现在他晋身仕途,前途大好,自然想娶个门当户对的。 虽说背信忘义遭人诟病,但男子中举后抛弃发妻者大有人在,更别说陌青禾还未过门,此等事时有闻之也算不上稀奇。 为避免引起骚动,裴羲没走进村子里,只是在周围绕,不过早起下田的农人见裴贤身边多了个俊公子,不免好奇张望,出声询问,裴贤只得一一介绍。 听是庄主来到,农人们忙不迭地要从田里上来行礼致意,裴羲摇手说道:「不用多礼,你们干活要紧。」 「是。」一名老汉答道。「少爷得空到家里来坐坐,虽然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可有几坛好酒。」 「咱家也有好酒好菜!」另一人急忙也道。 「前几日收成了一大西瓜,比马儿还大——」 「比马还大,那是西瓜吗?是妖瓜吧,黄鼠狼变的。」 「我几时说马了,我说的是猫,郎中给的药你没吃是不是?耳背啊你!」 见几人快要吵起来,裴贤忙道:「好了,干活吧,你们。」 裴羲微笑离去,裴贤还能听见几人在后头争执,讪笑道:「少爷别见怪,他们感激你宽厚,所以激动了点,没恶意。」 「我知道。」他没放在心上。 出来也半个多时辰了,两人走得大汗淋漓、饥肠辘辘,回府后还未开口吩咐,陌雪梅派了张宝财来说:「已备兰汤。」 不愧是待过宫里的机伶人,裴羲满意地点点头,走进内室沐浴,待他洗去一身汗水,清爽地走出来时,隔壁的范名暄才起床洗漱完毕,伸着懒腰出来。 「范兄的睡功还是如此了得,佩服佩服。」裴羲取笑道,鸡鸣狗叫、蝉声鸟啾都吵他不起。 「自小到大,没过辰时我是不会醒的,天大的事都不能吵老子睡觉。」范名暄好心情地说。 「就你厉害。」裴羲迈步往前头的大厅走去。「朝食应当都备好了,走吧。」 「不知陌厨娘准备了什么,我可馋得很。」范名暄瞄他一眼,问道:「你这厨娘能不能割爱?」 裴羲讶异地看他一眼。 「待在这儿太大材小用了,不如到我府上,或者到满福楼也成。」范名暄一脸热切。 「那可不行。」 「为何——」 话未说完,前头突然传来吵闹声,两人加快步伐越过穿堂。大门被拍得震天响,门房老易对着外头的人喊道:「你们再不走,我可要报官了。」 「报官就报官,老子怕你吗?!」门外的人怒喊回来。「再不开门,我们就爬墙过去,看你怎么拦,一会儿老子过去踹死你!」 「别跟他废话,咱爬墙吧!」 裴羲皱眉道:「门外何人?」 老易转过身,面露为难之色,迟疑道:「是赌坊的流氓。」 原来是他们,没想到一大早就上门讨钱,由城里到这儿,少说也要半个多时辰,想必是天刚亮就出发了。 裴羲沈声道:「你到后头去吧。」老易年纪大了,要真捱上一脚,老命立马去了半条。 「是。」老易不废话,赶紧往院子后头跑。 见他逃的那股劲儿,还真不像快上六十的人,范名暄忍俊不禁。「这年头还真没忠仆了。」 老易边跑边道:「咱去叫宝财跟来金当忠仆。」说完,一溜烟不见了。 范名暄笑道:「我说这老头还挺逗的。」 「他以前在裴府是看后门的,我爹见他上年纪了才把他打发过来。」说话的这当口,赌坊的一名打手已经爬上墙。 「难怪这么老油条。」 范名暄话才刚落,就听得墙上的汉子大嚷:「你们是何人?」 他跳下墙来,高大硕壮,穿着短褂,一脸横肉。 「怎么了?」门外的人喊道。 汉子赶忙拉栓开门。「洪爷,有两个不认识的人。」 被称作洪爷的男子四十左右,有道刀疤横过他的鼻梁,似在他脸上画了一条线,下巴上净是胡渣子,人不高却挺壮,眼神凶狠。 一见到院子里的两人,洪五先是一愣,继而收敛起凶狠之色,说道:「原来是裴公子、范公子。」他走进院子,身后的两名打手也一块儿跨过门槛。 「一大早的,带人来闹是什么意思?」裴羲冷声道,前几年,他与洪五因故交手过几次,所以有些印象。 「我们是来讨债的。」先前爬墙的汉子大声道。 「这儿有位陌厨娘吧,她兄长欠了赌债我们找不着人,自然来找她。」洪五自袖口掏出欠条,让两人看了一眼。 「原来是这么回事。」范名暄总算弄懂了。 裴羲瞄了眼借条,问道:「欠下多少?」 洪五扯了下嘴角。「公子想圆这事?」 「说个数,我付了。」范名暄笑嘻嘻地说道。 裴羲瞄他一眼,自然明白他打什么主意,无非就是想用这笔钱做个人情,把陌厨娘拐到自己家里。 洪五沈下脸不发一语,身旁的三名手下则是彼此看了一眼,有些无措。事情发展怎么跟他们想的不太一样? 他们怪异的神色令裴羲扬起眉头。「怎么,有钱可拿还不愿意?」 洪五连忙扯出笑。「怎么会不愿意,我们就是来讨债的,收了钱我们就走,一共五十二两银子。」 范名暄瞠大眼。「哟,还真多,怎么欠的?你们是不是使骗术讹人。」这些钱都能买下十几亩地了。 洪五冷笑。「公子这话不中听,我们可是正当经营,这钱不是短时间欠下的,积了一年多才成这样,若是使了骗术,不用一天我就能让他积下这笔数目。」 「这钱数我不怀疑,只是纳闷你为何积了一年才来讨?既然知道陌家娘子在这儿为仆,她又怎会有这一大笔钱?」裴羲也是一声冷笑,一般赌坊哪有这般体贴,还等欠了一年才来讨总数? 「裴兄这话说得极是。」范名暄一搭一唱。「洪五,你安的什么心?」 「我能有什么心?」洪五讥笑。「我心早被狗啃了。」 范名暄大笑击掌。「好,说得好,像你这种有自知之明的地痞流氓我还没见过。」 「废话少说。」洪五不耐道。「拿了钱我们就走。」 范名暄拍拍额头。「这可麻烦了,走得匆忙,身上没这么多银子。」 「耍我们吗?!」洪五身后的打手怒喝一声。 洪五举了下手,示意手下稍安勿躁。「公子们打算怎么做?」 「钱不是难事,只是我们并非事主,还是等陌厨娘过来再说吧。」老易这时应该已经把前头的事告诉陌青禾了,她应该马上就会到。 三名打手看向洪五,等待他的指示,就见他点头说道:「我等她。」 裴羲没请他们进厅的意思,众人就在院子里等,不到片刻,张宝财与简来金先后赶到,一人拿镰刀、一人拿锄头,裴羲好笑地扯了下嘴角。这是来械斗的吧! 陌青禾接着赶到,双颊因疾跑而染上两朵红晕,她猜想赌坊的人今天会来,却没料到来得如此早,实在是太糟糕了。 本想喂饱二少爷后再告诉他哥哥欠债一事,结果却让他在这种情况下知晓,这下可麻烦了…… 第五章 她顺顺呼吸,走到裴羲面前。「青禾的家务事惊扰公子了,朝食已经备好,还请慢用。」 说完这话,她转身似要走到屋外,裴羲挑了下眉,出声道:「在这儿谈吧。」 陌青禾僵住,回头瞧了裴羲一眼。「这……」 「是啊,这儿谈吧。」范名暄也出声附和。「怎么能让你一个弱女子夹在这些豺狼虎豹里?」 弱女子?裴羲实在很难把这三个字与陌青禾联想在一起,尤其是亲眼见到她如何训斥陌丰栗之后。 有此同感的并不止他一人,洪五身后的汉子咕哝一句:「她才不是什么弱女子,凶得像母老虎。」 在场的只有范名暄一脸疑惑,正想追问,洪五对手下斥责道:「别废话。」随即转头朝向陌青禾。「你大哥欠了五十二两银子。」他再次拿出欠条。 陌青禾脸色一变,接过欠条,共有二十三张,有时借一两,有时借十两,每张并不相同。昨天就该拿个大石头砸死那混帐!她咬牙切齿地想道。 她面无表情地把欠条还回去。「先前我已经说过,他的所作所为跟我没任何关系,你们若再借他赌金,就得自承后果。」 「我也说过赌场没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洪五将欠条放回袖口。 「客人吗?我以为他们叫肥羊。」陌青禾冷哼一声。 「没错。」一旁的张宝财点头。「早跟你们说过陌丰栗已被逐出村子,不是我们村里的人,以后他的事别再找上门来。」 「对。」简来金不擅言词,只说了这一个字。 「要打发我们还不容易,付银子吧!」洪五说道。 「没银子。」陌青禾回道。 「怎会没有?有人帮着你呢。」洪五冷笑。「小娘子攀上高枝了。」 陌青禾一头雾水,正要细问,洪五接着又道:「既然事主已在此,公子们发个话吧,银子我找谁拿?」他的目光扫过裴羲与范名暄。 「裴贤。」裴羲唤道。 「是。」裴贤上前,他与陌青禾差不多同时赶到,因主子在他不好擅自主张插嘴,所以一直站立在旁。 「把钱付了。」裴羲简短道。 裴贤脸上一阵喜,忙道:「是。」他急匆匆地就要到库房支领。 「等等——」 陌青禾错愕地要阻止,裴羲开口打断她的话语。「你跟我来。」 也不等她反应,他转身就走,陌青禾急忙小跑到他身边。「我不能——」 「这里谁作主?记住你的身分。」他冷喝一声。 火苗一下窜上她的双眼,嘴唇抿得死紧,胸口急促起伏,不停告诫自己这宅子、这庄园都是裴羲的,当家作主的是他不是自己。 费了好大的劲儿,陌青禾才低下头,咬牙吐出一个字。「是。」 裴羲满意地点头,领着她穿过回廊,走进书房。 「现在你可以一吐为快了。」 他嘲弄的语气让陌青禾恼怒,她抬头道:「青禾愚昧,不懂少爷是何意?」 她横眉竖眼的模样让裴羲扬眉。「难得发善心,却有人不领情。」 「少爷对庄田里的佃户宽厚,青禾由衷感激,也认定少爷有副好心肠,但即使心肠再好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替人还债,更别说金额不小,少爷有什么目的就直说吧!」她冷厉地看着他。 「我是有目的没错。」他大方承认。 「不管你有任何目的我都不会答应。」她怒目而视。 「你以为讲一句没钱,他们就会放过你?」他扯了下嘴角,似在嘲笑她的愚蠢。 「我没那么天真。」 「所以你原本打算怎么做?」他挑起眉头,不认为她真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以为可以帮我几次?那混蛋还会再进赌场——」 「他不会再去了。」 「你以为讲一句不去,他就不会去吗?」她冷笑,仿着他的语气。 「同样的钱我不会付两次。」他淡淡地说。「你虽然有胆识,终归心肠太软,若不是妇人之仁,就不致落到卖田又卖房,甚至连人都卖了。」 陌青禾的脸青一阵红一阵。 他继续道:「你的卖身契只有两年,对吗?」 她不发一语,点点头。 「五十二两就当我借你的,以你的厨艺很快就能赚回这些钱。」 她的表情由怒转惑。他真的只是单纯地借她银两吗? 「洪五为什么压了一年才来讨债?」他对这一点不解。 她不悦道:「他想逼我嫁他做妾,再一个月丧期就满,他算好时间才来的。」 原来如此。「因为厨艺?」 她不甚高兴地睨他一眼。「他不知我善烹调。」 裴羲这才发现自己想错方向了,应该是看上她的外表跟性子吧,陌青禾长得秀丽端庄,脾气虽有些呛,可对男人来说,和顺温婉与刁蛮辣子各有风情。 「我若没插手,你打算怎么解决?」他好奇地问。「让张宝财与简来金帮你轰人吗?」 「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走。」她瞥他一眼。「你还没说出你的目的。」 「你说不愿做洪五的妾室,若这人是范公子呢,你也不愿意?」他靠着桌案,双手交叉在胸前,等待她的回答。 原来这就是他的目的?陌青禾先是不可置信,接着怒火飙升,双拳紧握,似在考虑冲上去揍他两拳。 「你们这些纨袴子弟、世家公子,不要欺人太甚!」 他扬起嘴角。「怎么,范公子不好吗?他可是一表人才,家财万贯。」 监于再说下去,她可能会做出血腥暴力之事,陌青禾转身往外走。「我会尽快还钱,还有,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插手我的事。」 「要走也等写好借条吧。」他走到椅前坐下。「磨墨。」 陌青禾停住步伐。「我去叫碧莲——」 「你没手吗?」 她飞快反驳。「这句话该我问你。」 他的双眼浮上笑意。「记住你的身分,我一直在容忍你的无礼。」 「是我在容忍你。」她瞪他。「请你记住,我是厨娘不是你的奴婢。」 「对我来说都是奴才。」他瞥了眼砚台。「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别忘了你现在的身分,过来。」 她立在原地不动,手指绞紧裙侧,与他四目相对,双眼喷火,脑中闪过各种从书房读来的刑求——用鞭子抽打他、拿红铁烙印他、在他额上刻王八、赏他巴掌、踢他屁股,要他跪在地上喊: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 深吸口气,气平了些,她走过去拿起砚条开始磨墨。这是他的骨头,她要搅碎他,搅碎、搅碎…… 砚条磨得飞快,几乎看不清手上的动作,裴羲忍不住露出笑,拿起毛笔,左手顺了下纸张,说道:「你不愿做范名暄的妾,我能帮你回掉,不需要气成这样。」 她怔忡地停下手上的动作,裴羲趁势蘸上墨,一边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总要嫁人……」 「奴才嫁不嫁、嫁给谁,凭的是主子一句话,这道理我明白,就因为明白所以不做奴才。当初来这儿工作,用的是聘雇名义。我不会笨到卖了自己入奴籍,一辈子翻不了身,所以我的婚事不是你能作主的。」她一口气把话说明白。 「我并没要打发你嫁人。」他流畅地在纸上书写。「只是不明白范公子这样好的条件,你为何不嫁?」 「妾室一样是奴才,律法上写了『妾乃贱流』,自个儿的事作不了主,什么都得听嫡妻的,若遇上个妒心重的,把你往死里整,还不是得咬着牙让人打杀,我又不是活腻了。」她冷哼。 更可怕的是律法上还写着妾通买卖,意思就是说妾像货品一样能转卖转送,再者,妾若以下犯上打了嫡妻是死罪,可正妻打死小妾却是无罪的,她又不是犯傻了才去做人妾室。 不只嫡妻,许多男子也将姬妾视为玩物,一不如意就杖杀,甚至还有把皮剥了钉在墙上的。虽说不是每个男子都丧尽天良,可此等行径令人发指,使人心寒。 「不说远的,我们村里有几个姑娘因为家贫,卖给富贵人家做奴婢、小妾,至今还没听过哪个过得好的。」她才不想忍气吞声地过一辈子。 想到她刚烈的性子,裴羲没再绕着这话题打转,迅速写好借条,把笔递给她。 陌青禾看了一眼,确定没错后,在借贷人下头写上自己的名字,他瞄了眼笔迹,立刻确定书里夹的纸条就是她所写。 他拿起另一张纸誊写借条,再让她签好,共一式两份,两人各持一份,陌青禾将借条放入荷包内,说道:「如果没事的话,我下去了。」 他点点头,陌青禾如获特赦,迫不及待走出去,忽然又想起礼节,回身朝他一福后才走出去。 这时,一个身影从柱子后窜出,高举面棍,把她吓了一大跳。 「姊,你没事吧?」陌青苗一脸惊慌。 她诧异道:「是我问你才对吧,脸色这么难看,拿面棍干么?」 陌青苗擦擦额上的冷汗。「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应付洪五他们,所以躲在暗处准备突袭,谁晓得二少爷把你叫去,我以为他要对你不利,所以也跟来了,只要你一尖叫我就冲进去。」 「就凭这面棍?」陌青禾取笑。「是要打人还是面皮?好歹抓把菜刀。」 「本来要拿扫帚的,不晓得让来金收到哪儿去了。」她抹过眼旁的汗,一阵刺痛让她大叫。「喔喔——」她拚命眨眼。 「又怎么了?」陌青禾又好气又好笑。 「眼睛!我的眼睛!刚刚沾了辣椒粉,喔喔——」 「别摸。」她拿出帕子捂住妹妹的眼。「快走,用水冲。」 她扶着妹妹往厨房走,一边骂道:「你真是……还说要帮我,敌人没倒你先亡。」 「别说了,眼睛好痛……」她又是鼻涕又是眼泪。 两人走远后,裴羲才跨出书房,笑着摇摇头,闲散地走到花厅。范名暄正在吃鸡粥,一见他来,立刻嚷道:「快来尝鸡粥,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粥,说是人间美味也不为过!入口即化,肉香粥香,怎么同样是鸡粥,满福楼厨子做的就没这么好吃。」他心满意足地又喝一口。「陌厨娘在你这儿真是屈就了,还是让给我吧,反正你对吃的又不挑。」 裴羲瞄他一眼,淡淡道:「我刚刚已经问过了,她不肯。」 「为何?」他诧异道。 裴羲坐了下来,看着食案上的鸡粥、肉包、烙饼及三盘小碟,盛着凉拌莲藕、辣拌黄瓜与鸡丝粉皮,仍是常见的菜色,但味道很细腻。就拿凉拌莲藕来说,虽以醋为主调,可又带着一丝甘甜,在夏日享用,开胃又降火。 肉包的内馅是青葱与猪肉,也极平常,可外皮香又有弹性,一口咬下,葱香在口中散开,混着肉末与汤汁,让人停不下嘴。 「我说真的,你这厨娘还是让给我。」范名暄不死心地说道。「用买的也行,今天那五十二两由我出吧!」 他挟起鸡丝粉皮及铺盘的青瓜丝,蘸着酱汁送入口中,爽脆的青瓜丝,滑嫩的粉皮及绵软的鸡丝交融在一起,拌着麻油香、葱蒜与胡椒香味,让人精神一振。 「别跟我瞎搅和。」裴羲拒绝。 范名暄浅笑道:「莫非你对小娘子有意思?」 裴羲没理他,继续用餐。 第六章 「我还没看你发过好心救助落难女子,去年不是有个秦淮歌妓,身世凄凉,哭红眼要跟你,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连我这遍览名花、铁石心肠的人都忍不住心软,结果你一眼没看就走了。」 见他没反应,范名暄继续道:「陌青禾没要你帮,你硬是插手,到底打什么主意?真看上她?」虽然陌青禾长得不错,可比她美的女人多得是,就不见裴羲动过心。 「我也该成亲了。」裴羲淡淡地说道。 「咳——」范名暄拍了下胸口,差点被包子噎死。「你说笑的吧?」 「你忘了我为什么与父亲吵架?」 范名暄脑袋一转,明白了。「你不想娶樊翠蓉,所以打算利用陌青禾,来个先斩后奏?」 樊翠蓉是裴夫人的远方表亲,打小见到裴羲后就非卿不嫁,偏偏个性娇蛮,难以相处。今年她正好及笄,已到适婚之龄,两家便开始商议婚事,裴羲坚决不娶,因为这事父子没少吵过。 「什么利用?」裴羲不悦地瞥他一眼。「我与她互蒙其利。」 昨晚目睹陌青禾与兄长争吵,她的胆识与机智很对他的脾胃,突然有了这念头。 若不是为了婚事与父亲起争执,他也不会这么想,可与其让父亲决定他的婚姻大事,不如由他自己挑选。 范名暄笑道:「你别火,反正不关我的事,我不蹚这浑水。」裴羲也不是蠢人,不需要他的意见。「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婚姻还是得互蒙其利才好,只是我看那陌青禾不是好欺的……」 「我没要欺她。」陌青禾不是能让人胁迫的个性,他也不想仗势欺人,等到适当时机开口,他相信她不会拒绝。 「嗯……」范名暄点点头。「我多嘴再说几句,就算你有办法让她答应,可伯父那关不好过。陌姑娘虽烧得一手好菜,可没背景没嫁妆,当个妾还行,你要娶她为妻怕是有困难。」 「我自有办法。」裴羲喝口鸡粥,浓郁的香味与口感让他扬眉。 「好喝吧?」范名暄微笑。「既然你胸有成竹,我就不废话了。」 与姑姑、妹妹用过朝食后,陌青禾示意青苗把碗筷洗一洗,她要到林子里思考一些事。 「姊,你要思考什么,二少爷不是帮我们还钱了?」 「万一下次又来呢?你以为二少爷有那么好心,次次帮着咱们,即使他肯我也不肯,别忘了咱们的田跟房子就是这样没的,再有金山银山也让那混蛋败光。」陌青禾微怒道。 陌青苗沉默下来,叹口气。「大哥为什么就是不改呢?」 「性子不是说改就能改的。」陌雪梅说道。「再说瘾头更难戒。」 「不过有一点很怪,大哥跑去哪儿了,怎么没来找我们?」陌青苗困惑道。 「管他去哪儿,别来烦咱们就好。」陌青禾走出耳房。 陌雪梅深思地望着青禾的背影,听见青苗喃喃自语道:「大哥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陌青禾回到厨房,从蒸笼里拿出三个大肉包,想想又把一个肉包放回去,才拿净布包起来,以葫芦装了些水,打开后门走出去。 才到半路,就听见陌丰栗不停喊着救命,过一会儿开始骂她,说她泼辣狠毒、谋害兄长、最毒妇人心…… 「早知道我就应了洪五,把你送给他做妾!」 陌青禾站在洞边,冷声道:「我真是糊涂了,竟还顾着情分。」竟然还想把她送给洪五,实在让人寒心。 「别走,青禾你别走。」陌丰栗大叫哀求。「我错了!你放我出去,我头好痛,林子里晚上好冷……」 「闭嘴!」陌青禾喝道。自他迷上赌博后,原本清秀的脸庞一年一年走样,黝黑肤色变成蜡黄,双眼充满血丝,胡渣子布满下巴,头发散乱,背微弓着,原本健壮的身子变得瘦弱,指甲藏着脏污。 为什么曾经如此熟悉的手足,如今陌生得让她茫然? 「青禾,快放我出去!我要解手。」 她将包子与葫芦丢给他。「洪五他们正在找你,你现在出去是自寻死路。」 陌丰栗一怔。「他们……他们来了?」 「刚走,我没钱给他,幸好少爷的护卫会些拳脚才把他们打跑,因为这事少爷很生气,要把我们赶出去,这地方是没法再待了。」她怒气冲冲地说。 陌丰栗缩了下肩膀,嗫嚅道:「就说让我偷点东西去卖……」 「还说!」陌青禾斥道。「这可是犯法的事,你不想活我还想活,越说越气,你给我安分地待在这儿……」 「拉屎怎么办?」陌丰栗急道。 「这洞还不够你拉?」她冷笑。 「你说笑的吧?!」陌丰栗惊愕。 一直藏在树后的裴羲肩膀颤动着。陌青禾实在刁钻,这样整人,而且说起谎来面不改色,不过他一点也不同情陌丰栗,甚至觉得这种惩治太轻了。 用完朝食后,他便到这儿等待。照他所想,陌青禾不可能狠心饿死陌丰栗,定会送东西来,他只需守株待兔、静心等待。 「你要臭死我?!」陌丰栗大叫。 「不吃就不会拉,你自己选择。」她转身就走。 「你这臭娘儿们,等我出去非要你好看!」他恼怒地大叫。 任凭他怎么叫嚣,陌青禾就是不理,自顾往前走。没想到困他一夜还这么精神,果然是祸害遗千年,早知道就不给他送包子了。 裴羲隐在暗处,往另一条山路走,在她快下山前假装与她不期而遇。陌青禾先是一怔,很快想起礼节,朝他福了身子。 「少爷。」 「你怎么在这儿?」他先发制人。 「屋里热,我来林子走走,贪凉。」她镇定地回答。 「屋子的确是闷。」他赞同地点头。「我刚刚也在林子走了一会儿,没遇上你。」 陌青禾心头一窒,不知他是否听到陌丰栗的喊叫,正想套问他时,前头忽地传来陌青苗的声音。 「阿松,你拉我到这儿来做什么?」 不想裴羲误会妹妹与阿松在这儿私会偷情,陌青禾想出声示警,却让杜松下一句话震在原地。 「我们私奔吧!」 「什么?!」陌青苗惊呼。 陌青禾回过神,正欲冲出去,却让裴羲抓住手臂拖到一棵大树后,陌青禾挣脱束缚,不悦地瞪他一眼,裴羲朝她摇头,示意她安静把话听完。 「我是认真的。」杜松抓着陌青苗的肩膀。「我们这就走。」 「怎么了?早上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说这样的话,你不管你父母了?」 「还有大哥二哥……」 「可是为什么要私奔,我们明年不就要成亲了吗?」 杜松沉默不语。 「出什么事了?你表情好奇怪,跟我说呀,别闷着。」陌青苗急道。 杜松吞吞吐吐地说道:「刚刚洪五上门讨债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了。」 陌青禾在心中长叹,谁愿意与赌徒结为亲家呢?杜家夫妇曾含蓄暗示过她,若陌丰栗不知悔改,这门亲事怕要重新考虑。这些话她没同陌青苗提过,怕她难过。 这一年多来,陌丰栗除了偶尔来跟她拿点零花外,从没跟她提赌债的事,赌场的人也没上门讨债过,杜家夫妇安心了些,上个月还主动提起让他们小俩口明年完婚,谁晓得今早又发生这样的事。 一思及此,陌青禾再次怪罪自己心软,恨不得飞奔夺回肉包,让那混球活活饿死算了。 「我知道,你爹娘不高兴,对吗?」陌青苗难过地低下头。 「我们一块儿走吧!」杜松握紧她的手。 「你爹娘说了什么?」她执意问清楚。 「他们……他们……」 「你说啊,别吞吞吐吐,是不是要退婚?」见他低头不语,她终于肯定自己的想法。 委屈一下涌上心头,陌青苗红了眼眶。 杜松不安地瞥她一眼,见她皱着小脸,嘴唇颤抖,慌道:「你别哭……」他手足无措地绕着她打转。 杜松不说还好,一说,惹得她哇地哭出来。 「你别哭啊,我不退婚!不退婚!」他猛地抱住她。 陌青禾叹口气,静静地走开。 「以后他们各自嫁娶,时日一久便会忘了。」裴羲开口说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陌青禾怒目而视。「人家在伤心,你在这儿讲风凉话?」 「不是风凉话,是实话。」他淡淡地说。「还是说你能改变杜家长辈的心意?」 她顿时缄默。 「儿女私情一向不是长辈们考虑婚事的要因。」 陌青禾岂会不知这道理,只是他非要此时此地提这些吗? 「你不是也被退过婚,应当知道——」 「你一定要这样戳人伤口吗?」她怒目而视,就因为经历过那种痛苦与羞辱,她更不愿妹妹走上她的路。 「那你希望我说什么,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嘲讽道。 闭嘴就行了——这话冲到喉咙就让她硬生生压下,就算她不当自己是奴才,可好歹他是雇主,她是下属,这分际还是得拿捏好。 「有句俗话说得好,沉默是金。」她扬起下巴不理他,往另一条下山的小径走去。 他好笑地扯了下嘴角。 「是裴管家告诉你我被退婚的事吗?」 「嗯。」 她深吸口气。「我不喜欢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她已经受够村子里的闲言闲语。 「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兄长好赌无人不晓,她又遭退婚,为婶婶不容,还得时时担心有人来讨债。「虽说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但现在骨肉相连的哥哥与乡人皆令人寒心,不如离去为好。」 她长叹一声。「这念头我不只动过一次,可青苗怎么办?狠心把她与阿松拆散吗?洪五上门时我早做好打算,先与他虚与委蛇,让他宽限几日,而后便乘夜离开此地,让我兄长自生自灭。」 当然她会托张宝财在她们走后把哥哥从洞里救上来,留下十两银子让他逃命安生,剩下的就是他自个儿的造化了。 裴羲挑了下眉,原来这就是她的打算,难怪这样有恃无恐。 「你与裴管家签订的契约未满,就敢如此大胆离去?」 她拉起裙摆,穿过一处泥泞湿地。「离去前我会把剩下的契约折合现银赔给你。」 「我若不要银两,你当如何?」她未免太有自信。 她蹙眉。「为何不要银两?」她自认赔他银两合情合理,互不亏欠。 他微笑。「你就这么自信我会放你走?」 陌青禾瞠大眼,无法理解。「难道少爷喜欢赌坊的人三不五时上门讨债?」 其实她想的没错,多数人都讨厌这种麻烦事,下人自请离去,还附上银两,主人家额手称庆都来不及,怎会刁难? 「我自有办法让这事不再发生。」 她面露怀疑。「愿闻其详。」 「让你兄长不再涉赌的方法很多,你与他同胞手足,行事多有保留,我便不须顾忌这些。」他说得浅淡,眼神却透出一抹冷绝。 陌青禾突然感到颈后发凉,怎么这话听起来像是要杀人灭口? 「若此人是少爷弟兄,你也做得到不顾忌吗?」她嘲讽道。裴贤曾说过二少爷是不受宠的庶子,底下的三少爷才是家中最受疼爱的嫡子。 第七章 裴羲转头瞅她一眼。「方才说了,我与你兄长没有关系,所以才能无所顾忌。我家中有祖母、高堂作主,哪有晚辈插手的分?」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却透着一丝冷漠。陌青禾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遂道:「那是自然,我方才说话欠考虑了。」 刚刚是气他说旁人的事如此云淡风轻,才故意这样反问,现下倒觉得自己器量狭小,他一个庶子,又是不受宠的,在家中地位艰难,她干么去挑人家的刺? 虽说他有些盛气凌人,可富贵人家出身的公子使唤人惯了,难免有骄气,也不是针对她,她实在毋须如此介怀。 再者自己的态度也不是很好,想想无礼话语说了不少,他也没计较。如此反省一番后,陌青禾诚心道:「今天发生太多事情,我心情受到影响,说话冲了些,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不安愧疚的模样让裴羲挑眉,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这样,回想前后话语,猜测她是忆起他在裴府的尴尬地位,才道歉的吧?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陌青禾走过树丛,正想着该说些什么话,一抬眼,山楂树上满满的红果夺去她的心神,甚至不知自己停下脚步。 已经多久没来这儿了…… 以前这儿是自己最爱来的地方,身边还跟着一抹瘦削的身影,手不离书,摇头晃脑地念着,她总笑他是书呆子,他爱喊她野丫头。 她爬上树,摘了果子丢他,把他打得满头包,他生气地走了,她追上去小心地赔不是,取了叶子给他做书签,熬山楂汤给他解暑。冬天时,他们站在这儿吹冷风,却不觉得冷,手握着手,全身打颤,心却是暖的…… 青禾,你可要等我,我中举了就来接你,娶你进门。 我才不稀罕呢。 我可稀罕了,你答应我、答应我…… 她故意不说,气得他又是三天不理她。 母亲过世的时候,他抱着她叫她别哭,自己却也哭得满脸是泪。他与嗜赌的哥哥打成一团,鼻子眼睛都肿了,她给他上药,骂他笨。 他的母亲拜托她不要耽误他读书,不要来找他,几乎给她跪下,她点头……她只能点头。 进京考试前一天,他来找她,她在树下给了他承诺——我会等你,一定等你。他感动地抱紧她,傻傻地笑着,他们摘了尚未成熟的红果,一人吃了一口,那酸味难以下咽,两人的脸都皱成一团,却开心地互相取笑。 第二天,他走了。 春去秋来,她始终守着这份承诺,而他却娶了别人—— 酸涩的记忆在她没有防备之际席卷而来,打得她无招架之力,往事一幕幕翻卷而过,她几乎撑不住身子,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下。 「怎么了?陌姑娘……陌姑娘……」 身体摇晃着,泪水使得眼前的一切蒙胧不清,她彷佛往下坠,只能抓住所能抓取的任何东西。不能倒下,她不能倒下…… 「陌青禾!」 严厉的叫声将她震回现实,她茫然地望着眼前的面孔,呆愣数息才自幻境中回来。 双颊一片湿凉,惊得她低下头,掏出帕子擦拭,一面转身疾行,裴羲几个跨步追上她。 「怎么回事?」他问道。「那树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事,沙子进了眼睛……」 他沉吟道:「是想到家人还是想到薄情郎?」 陌青禾猛地停下脚步,眼眸烧起怒火。「请你别问了。」 看样子是薄情郎。「既然难以忘情,何不去找他?」 怎么会有这么不识相的人?她深吸口气,说道:「恕我无礼,可这不干你的事。」 裴羲望向山楂树,红红的果子在风中轻晃,艳丽夺目。 「我要娶你,自当把一切问清楚。」 他将目光移回她的脸蛋,只见她瞠眼张嘴,一副惊吓的表情,他嘴角微扬。「有这么惊恐吗?」 她打个冷颤,回过神。「我说了不做妾——」 「我要娶你为妻,不是纳妾。」他打断她的话。 她不知道哪件事更让她惊愕了,是他尚未成亲,抑或他要娶她为妻。 「为什么?」她无法相信地摇首。「除了兄长的问题外,我也没有嫁妆。」 撇开门第观念不谈,嫁妆与聘礼也是合婚考虑的重点,议婚时,男方要在婚帖上详列聘礼数目,女方则要列出随嫁的资产田产,因此常导致贫女难嫁、贫子入赘的现象。 「我晓得,我不在意。」他简单道。 「我不懂,为什么?」她至今还无法相信。「难道……公子有隐疾?」 这下换裴羲愕然,随即轻笑道:「姑娘多虑了,在下可以保证没有任何问题。」 他的眼神与话语带着一股亲昵,使她困窘地红了脸。刚刚实在不该说那话,她力持镇定,问道:「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娶我?依公子的条件,应当可以娶到更适合的姑娘。」 带笑的眼眸瞬时转成淡漠,裴羲不愿多说,只略略提及。「家里人给我安排的婚事我并不喜欢。」 「令尊不会答应……」 「这些你不需担心,我会解决,婚后我们也不住这儿,我在江宁另有居所与生意。」 「我并未答应要嫁给公子。」陌青禾摇首,他说的像是已成定局般。「撇开身家不谈,我对你并不了解……」 「婚姻但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有多少夫妻了解彼此?」他瞥她一眼。「你与那人一块儿长大,称得上了解对方,可曾料到他最后会负心?你不需摆脸色于我,我也不是要揭你疮疤,不过实话实说让你认清现实。嫁我为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首先你妹子便不需私奔,有我撑腰,杜家夫妇岂会拒绝这门亲事?第二,你能带着姑姑一起到江宁,让她后半生有依靠,最重要的是你不用再烦心陌丰栗,我会让他再沾不了赌。」 他说得如此冷静,条理分明,使她更加不安。「这些都是我得的好处,你呢,能得到什么?」 「平静的生活。」裴羲淡漠地说。 她一怔。 「我不喜欢说自家的事,可若没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你必惶惶不安,所以我简单地说,你对自家兄长感到失望、愤怒、怨恨、灰心……这些我都感同身受,只是对象是我的祖母、双亲。 「身为庶子,我从没争过什么,尽心做好分内的事,可我发现他们并不当我是亲人,不过是颗棋子,哪里好使好摆,就把我搁哪儿。我隐忍不发,只是冷眼旁观他们能做到什么地步。对于婚事我并无多大意见,只要对方性子好就成,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人,我绝不愿每天吵吵闹闹,弄得鸡犬不宁。可他们却依然故我,以为我会像往常那般让步……」他冷笑一声。「真以为我是泥做的,让人搓圆捏扁。」 陌青禾叹口气,不由得同情他。「对方性子很不好吗?」 「骄纵。」 「我也有脾气……」 「你不骄纵,能说道理。」裴羲瞥她一眼。「虽然脾气不小,可能反躬自省、知过能改,已属不易,其他方面我便不再强求。」 「听起来倒是委屈你了。」她咬牙道。「请问其他方面是指哪些?青禾虚心受教。」 他点点头,继续道:「姑娘意见太多,又过于固执不听人言,女子当温婉贤淑、轻声细语举止得宜,以夫为尊——」 「好了,听不下去。」她打断他的话。「看来我不符合公子条件,不需再言。」 「我已说了这些不强求,你能谦虚受教,不耻下问——」 「够了。」她抬手制止他再说下去。「你是认真的吗?什么不耻下问,莫名其妙,应该虚心受教的是你。」 他扬眉。「在下自认没有大缺点,也极随和——」 「换我说了。」陌青禾恼怒地瞪他。「你自大猖狂、盛气凌人,自觉高人一等,固执僵化、口是心非……」 「我何时口是心非?」他不解。 她扬起下巴。「不错,还能不耻下问,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告诉你,说自己不挑食,却讨厌吃萝卜、竹笋、粉皮跟雪菜,我相信这还只是太仓一粟,你讨厌的食物应该多如牛毛吧!」 「说得太夸张了。」他斥责一句。「我不过是想知道你厨艺如何……」 「看来我厨艺很差,让你食不下咽。」她忽然露出一抹恶作剧似的笑容。「这样吧,我替少爷煮一桌萝卜宴,务请赏光。」 她还真能弄出萝卜宴来,光想到那景象,他的胃就不舒服,可见她得意洋洋,他顿时感到好笑,没想到她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与其煮一桌萝卜,不如吟诗吧,姑娘会用萝卜作诗吗?」他故意问。 为什么突然提到用萝卜作诗?陌青禾狐疑地看着他。 「我在书房里看到一张萝卜画,上头写了两句话挺有趣的。萝卜入诗我不会,入菜倒能摆一桌……」 她倒抽口气,脸孔胀得通红。 「怎么?」裴羲假装惊讶地看着她。 她故作镇定地摇头。「没有,只是忽然想到灶上还炖着肉,这会儿怕要烧糊了。」她快步穿过树丛。 见她尴尬不安,他没再穷追猛打,换了话题。「方才都是戏语,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我的提议你好好考虑。」 「我们每次说话都在争吵,我真的不觉得这……」 「你需要一点时间思考,过几天再回覆我。」他淡淡地说。「还有,把那棵树砍了吧!」 陌青禾走下石阶,脚步停顿半晌才又接续着往下走。 「与树何干?」她蹙眉。「我太久没走这条路,一时见到没有防备,才会情绪波折,如同身在梦魇不自知,现已醒来,再不会如此失态。」 想起在他面前怯弱流泪,她顿时别扭至极。 「你对他——」 「没有任何感觉了。」她急促地说。「请你以后不要再问,我不想与你说这些。」她只想掩埋过往的一切,不想挖掘。 裴羲也没再逼她,与她静静走下石阶。 回屋后,她进厨房准备午膳要用的菜肴,却见妹妹呆愣地拿着一把蕹菜动也不动。 「你在干么?」 陌青苗回过神。「没……我从园子摘来,正要拿去洗。」她也忘了自己进厨房干么,好像是要拿竹篓子吧? 「魂不守舍的,出什么事了?」她不好说自己听到了她与杜松的话语,只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陌青苗扯出牵强的笑。「我……我去洗菜。」 陌青禾只能在心里叹气,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妹妹,想了会儿,她添上柴火,烧开一锅水,将浸泡过的乌梅、甘草、洛神花与陈皮放入。 「在煮什么?」陌雪梅走近。 「乌梅汤。」 「你不是不爱喝乌梅汤?」她瞄了眼食材,没见到山楂片。青苗曾说过青禾不喜欢山楂,所以只要必须用到山楂的菜肴饮品都不做。 「天气太热了。」她垂下眼没有多说。 陌雪梅没有追问,换了话题。「你打算怎么处理丰栗?」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陌雪梅精明地看着她。「总不能关他一辈子。」 「姑姑……」 「我一向浅眠,那蠢小子丢石头的时候我就醒了,不只我,还有其他人晓得。」 「谁?」陌青禾紧张道。 「二少爷跟廖延兴。」她本要跟着青禾身后出去,后来瞧见少爷与廖延兴便打消念头。 第八章 裴羲也知道这件事?陌青禾心头一凛。他为什么都不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后山谁都能去,迟早闹得人尽皆知。」陌雪梅提醒。 她喟叹一声。「一开始我并没打算让他掉进洞里,后来他说要去找阿松借钱,我恼了,才把他引到陷阱去。现在把他放出来,他定会大闹一场,若是晓得少爷还了赌债,他还不巴上去?」 「那少爷不是软柿子,不会吃这种亏。」 陌青禾踌躇片刻,才道:「他要我嫁给他。」她心头乱得很,想找个人商量。 陌雪梅挑高秀眉。「理由?」 她立刻将两人的谈话道出,但省略了失控落泪的丢脸行径。陌雪梅仔细听着没有插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不需顾虑我,哪有嫁人还带着姑姑,说出去让人笑话,我自个儿能过活,不用为我设想。」 「姑姑说的什么话。」 「我本就没想赖着你们姊妹,除了这里,我还能到其他达官贵人处担任教引嬷嬷……」 「姑姑——」 「先不说我的事,不管怎么看,他提的条件都相当好。」若不是青禾没嫁妆,哥哥又好赌,媒人早上门了,裴羲能不在意这些,还肯帮青苗撑腰,已是上上之选。 「我知道。」她沉默。 「那为何不答应?」 她依旧不语,头儿低垂,神色怅然。她何尝不知裴羲是不错的人选,虽然他态度高傲,胜券在握的语气让她不悦,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他提的条件相当诱人,只是他为何偏要在那时提起,在她撞见山楂树时…… 陌雪梅明白地叹口气。「你心里若还忘不了那人,就当姑姑没提。」 她苦涩一笑。「那些都是前尘旧事。」 「什么前尘旧事,老气横秋的,到了姑姑这年纪再说不迟。」她取笑,随后长叹一声,说道:「我当宫女时,有个好姊妹,相貌可人又机伶,皇后娘娘极喜欢她,一回她遇上静王,便生爱慕之心,我极力劝她,切不可有妄心,王爷是天上龙凤,我们是地上蝼蚁,不可逾越,否则便要粉身碎骨。她不听劝,一门心思都在王爷身上,不久皇后察觉她的非分之想,便藉一小事发怒,将她杖死。」 陌青禾听得心惊。宫里实在太可怕了…… 「有些感情不是自己能拥有的。」陌雪梅定定地看着她。「你与那人没有缘分,就当舍去。」 陌青禾鼻头忽地发酸,噎语道:「我晓得。」 陌雪梅摸摸她的头。「既然他说给你几天时间考虑,你就趁这段时间好好认识他,两人性子若能合就应下吧,姑娘家终归要嫁人,没什么好困窘的。」 「姑姑也没嫁人……」 「哪能用我做例子,我是进宫去了。」原以为会老死在宫中,谁知又给发回家乡了。 「裴管家对你……」 她摇头。「我说过这事不许再提。」她已四十,有身孕的机会极小,怎能让裴贤绝后? 青禾轻叹,不再言语。 用过朝食,趁着天气还凉,裴羲与范名暄骑马在庄园跑了一圈,村里人不知怎地得了消息,全跑出来看他们。 「没想到你在这儿这么受欢迎,大家全跑出来看你。」范名暄取笑道。 「往另一头骑吧。」本想绕绕庄子,村民们却夹道相迎,像在迎县官似的。 「骑马好威风啊!」一个小男孩欣羡地说。「爹,咱也买匹马吧。」 「傻小子,卖了你都不知能不能买匹马。」 说毕,村民们大笑不止。 「少爷,天热,我给您盛碗茶!」一名老人喊着。 「老丈不用麻烦了。」裴羲赶紧道。 「不麻烦、不麻烦。」 范名暄忍笑没搭腔。 没一会儿工夫,村民越挤越近,没法骑马,只得下来走走,两人拗不过村民好意,只得到家中坐坐。 好不容易脱身出来时,已快午时,村民们留人吃饭,范名暄好奇问道:「这儿有谁厨艺胜过陌厨娘的?」 众人沉默下来,你看我我看你。虽然陌青禾不是在这村长大的,可也住过几年,一回帮邻居办喜事,大伙儿才知她手艺了得。 「唉,也是,我们这粗茶淡饭的,入不了公子少爷的眼。」一名大婶叹道。 「我不是这意思。」范名暄说道,他不过就是嘴馋,若有人的厨艺胜过陌青禾,他自要尝尝。 「我们还有事得走了。」裴羲也不废话,再待下去真脱不了身。 见他板着脸,村民也不好再多说,临走前还要送瓜送菜的,裴羲婉谢了,翻身上马离开,待走远了,两人才松口气。村民们纯朴好客是美事,但太好客了也让人吃不消。 回到府宅时,正好瞧见廖延兴骑马奔来,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裴羲蹙下眉头。让他回去报信,顺便带些衣物过来,怎么后头还有跟屁虫? 廖延兴在大门前停下,见到裴羲连忙施礼,还未说话,一个姑娘自马车后跳下。裴羲皱了下眉头,表情极是不悦。 姑娘见了裴羲与范名暄,行礼道:「见过公子。」 「表哥。」一个娇俏的姑娘拉开窗帘子,杏眼含笑,容貌艳丽。「春蕾,快扶我下车。」 「是。」少女自车里拿了马凳子放在地上,搀着小姐下车。 下车的少女穿着红色短襦,白色千鸟裙,盘着螺髻,发上插着金色步摇与发笄,耳璫是珍珠所制,手腕戴着玉镯与金链。 裴羲瞟向廖延兴,只见他神色不安又无奈。「表小姐硬是要来,我拦不住。」 范名暄兴致盎然,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回去。」裴羲冷脸对着樊翠蓉。 她立即颦额蹙眉,嘟起小嘴。「不要。」她转头对着驾马车的小厮说道:「把我的东西搬进去。」 「是。」 听见声响,门房老易与张宝财走了出来,樊翠蓉立刻指挥。「你们两个也去搬。」 老易扶腰申吟。「小的昨天才闪了腰,阿财,扶我进去。」 范名暄忍笑,樊翠蓉对着张宝财喝道:「你们聋了,没听见我的话?」 裴羲冷声道:「你若要做大小姐,就回城里去。」他怒哼一声,甩袖进屋。 张宝财可不想伺候大小姐,立刻搀扶老易,跟着裴羲后头进屋。樊翠蓉气得跺脚,奴婢春蕾忙上前安抚,范名暄则是哈哈笑着进了门。 陌青禾正在厨房忙着,张宝财突然跑来,向后院众人报告来府的不速之客。 「是个娇惯的小姐,眼睛长在头顶上,一来就大呼小叫,我看少爷不待见她。」 小奴婢菊芳一听,立马道:「我还没瞧过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我这就去看是何方妖物!」 陌雪梅瞥她一眼,菊芳心虚地低头闭嘴。 「我平日的教诲倒是都搁脑后了。」陌雪梅冷冷说了句。「毛毛躁躁的,不成气候。」 「那小姐难伺候,午膳可要做得丰盛些。」张宝财叮咛一句。 「我知道,只是食材不多怕她嫌弃,你有空帮我到城里买些好料,一会儿我列单子给你。」陌青禾说道。 陌雪梅摇头。「府里人手不多,让别人去吧。来金,你到村子找几个人来,一会儿我开单子让他们进城置办,除了吃的,棉被、帐子、枕头这些都缺,都得买过。」 「知道了,我这就去。」简来金转身就走。 陌雪梅让碧莲到表小姐身边先候着,兰香去送茶水点心,菊芳到客房收拾,张宝财则被派去与樊翠蓉的小厮套交情,打听情报,她自己则先去见二少爷。该怎么伺候这位表小姐,还得先问主子拿了主意才好办事。 一伙人全散了,最后只剩陌青禾与陌青苗留在原地,从早上便闷闷不乐的青苗,因「贵客光临」,也打起了精神。 「姊,你有没有觉得姑姑整个人都来劲了。」陌青苗叹道。「那架势、派头……」 陌青禾笑道:「平时就对着三个小丫头,是有些大材小用了,姑姑以前可是管事的大宫女,底下多少人,什么阵仗没见过。」 「那也得有本事才能当上管事宫女,要我第一关就被刷下来了,只能在膳房洗碗。」陌青苗还是赞叹。 「虽说人要认清本分,可也别小瞧自个儿,你呢,当个管事宫女大概不成,可在膳房当个厨娘也还够资格。」陌青禾笑道。 这话让陌青苗笑得合不拢嘴,陌青禾疼爱地揉揉妹妹的头,进厨房继续准备午膳。昨晚睡前她预先炖了一锅山猪肉,留下一些火烤,烤山猪是村里有喜事时必备的佳肴,做法不难,却很美味。 早上杜松拿了许多野菇,正好可以做几道菜,余下的各式菇类晒乾后还能磨成粉,炒菜煮汤时放点儿能提味。除了野菇外,倘使有鱼乾、干贝、虾米等乾货,也能磨粉后混在一起,就成了她自豪的珍宝鲜粉。 她先将干贝及蜜枣泡水,野菇洗净后清炒,再加入鸡汤、姜片、干贝与蜜枣一同炖煮,两刻钟后再放入切块的冬瓜继续熬煮,便是一道清爽可口的冬瓜鲜菇汤。 熬汤之间,她取了数朵香菇备用,将五花肉剁碎,加入笋丁及调味料,拌好后再加入鸡蛋搅拌均匀,捏成小团镶在香菇伞内,精致可爱,如此做了十几朵香菇后,放置蒸笼内蒸熟即可。 陌青苗依照姊姊的指示,做了一些春卷皮后,开始准备内馅,同样拿了野菇做食材,再加入切细的豆乾及其他蔬菜,剩下要清炒的鲜蔬,则等主子传饭时再炒不迟。 两姊妹在厨房忙至午时整,正巧少爷来说要用膳,便让她们把膳食端了出去,顺道叮嘱她们注意表小姐吃了哪些东西,她好拿捏口味。 直到菜肴都端出去,两姊妹才得空休息,府里其他人的午食也都备妥,只等他们空闲后食用。 期间陌雪梅只回来过一趟,之后便一直在花厅候着,张宝财忙里偷闲来了几次,说表小姐嫌这儿的花园丑、房间太小、家具简陋、茶难喝,除了点心还行,其他一无可取,让二少爷瞪了几眼后才不吭声。 后来陌姑姑亲自伺候,她才满意些,吵着要姑姑讲些宫廷趣闻,对皇后、公主尤其感兴趣,直问她们在宫里过得是怎样锦衣玉食的生活?吃穿用度有何不凡?奢华在何处? 陌青禾莞尔一笑,觉得这表小姐真是孩子心性。 见天色渐暗,似要下大雨,陌青禾开始发愁。兄长还在洞内,万一淋雨染上风寒就麻烦了,可现在放他出来,又该安置在哪儿? 发愁的当儿,菊芳跑来,说表小姐要见她与青苗,午膳有几道菜煮得不错,有几道她不甚满意,要当面与她说说。青禾无奈,只得领着妹妹一块儿到花厅听训。 才进门,她就觉得气氛不对,陌雪梅站在樊翠蓉后头,面无表情,樊翠蓉却是横眉竖眼,有种风雨欲来之势。 范名暄正大口吃着炖肉,表情极是满足,张宝财则站在后头给他扇风,怪异的是没见到裴羲与廖延兴。 「你们就是厨娘?」樊翠蓉将陌青禾与陌青苗从头至脚审视一遍。 「是。」陌青禾屈膝福身。「见过表小姐。」 陌青苗依样画葫芦,只是面露好奇,没想到这表小姐长得花容月貌,娇俏可人,听宝财哥说她与自己同龄,上个月才过及笄。 樊翠蓉正色道:「你这炖肉、烤肉、野菇汤还有鲜菇镶肉都做得不错,两盘青菜炒得也还行,就是太寒碜。春卷内馅尚可,但饼皮不够薄,野菇汤里的干贝放太少,还有我讨厌吃冬瓜以后别放了,炖肉里的肥肉太多,都给我去掉……」 「等等,我喜欢吃肥肉。」范名暄赶忙道。「你自个儿不喜欢挑掉就行了,让裴羲听见你这么挑剔,立马把你踢出去。」 第九章 樊翠蓉不甘地瞪着他,哼了两声才没再说话。 「我说你这性子要改改,说不到两句话就把裴羲气走……」 「我哪里气他,是他气我。」她怒道。「人家特地来找他,打进门到现在他就没给过好脸色。」 陌青禾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蓦地打了一声雷,心里越发着急,正欲开口询问是否能退下,门口响起裴羲的声音。 「等雨下过你就回去。」 「我不回去。」樊翠蓉嗔道。 裴羲进屋,对陌青禾姊妹说道:「下去吧。」 「是……」 「我还没讲完不吃的东西。」樊翠蓉忙道。「两只脚的我都不吃,鸡、鸭——」 「你不吃别人要吃。」裴羲打断她的话。「这么多规矩,不如待在自己家里快活。」 「说得是。」范名暄点头。「鸡鸭上来你自个儿不吃就是,哪能让大伙儿都不吃?」 樊翠蓉气得脸红脖子粗,又不好对裴羲与范名暄发作,只得朝陌青禾姊妹叫道:「还不下去,杵这儿做什么?」 「是。」陌青禾终于理解裴羲为何不肯结这门亲事,望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份同情。裴老爷你也太狠了,这样荼毒自己的孩子。 一离开花厅,陌青苗吐口大气。「好刁钻的小姐,幸好咱们庄子的主人不是她,否则咱们可惨了,不晓得她会不会折磨下人。」 陌青禾虚应几声,急匆匆赶回后院,吩咐妹妹收拾厨房后,便由柴房拿了一捆绳索赶着上山。 走到一半,豆大的雨珠落下,不多时便似瀑布般倾泻而下。雨声盖过了陌丰栗的怒骂声,陌青禾走近时才听清他又在谩骂自己,一股怒意袭上。她真想就这样转身离开,让他在这儿自生自灭。 来来回回走了几次,她终究不忍心,将绳索一端围着树干打结,另一端拿到洞边,冷冷地向下望。 双手遮头,一边破口大骂的陌丰栗,察觉有人站在洞口时,急忙抬起头,雨水一下浸到眼里,让他又气又恼。虽看不清眼前站的人,可除了他那狠心无良的妹子还会有谁? 「你要害死我是不是?快放我出去!」 她将绳索丢到他头上,面无表情地说:「自己爬上来。」她可拉不动他。 陌丰栗一边咒她不得好死,一边就着绳索往上爬,幸好早上吃了两个包子,身体还有些力气,否则真爬不上来。 「再往上走有处山洞,你先到那儿躲雨,别四处乱跑,洪五还在找你,晚点我再给你送吃的。」 不愿他肆无忌惮又去赌钱,陌青禾一直将赌债还清的事压着。 陌丰栗被囚了一夜,心头怒火正炽,哪听得下她的话,一爬上来就要抓她,幸亏陌青禾反应快,后退数步才没让他抓到。 「你给我下去!我也让你在里头过一夜!」陌丰栗扑上来。 陌青禾敏捷闪过,一脚踢中他的腰际。「你这不知悔改的混蛋!」她自小在山里野,比男孩儿还会打架,又怎会怕他动手?虽说长大后,力气不如男人,动作却仍旧比他们敏捷。 两人一来一往,在泥泞中打滚。裴羲藏身在几尺外,一直没有动作。当他瞧着陌丰栗被妹妹打得无招架之力时,不由得露出笑容。 下雨时,他便猜到陌青禾会过来,只是没料到两兄妹会打成一团。 「陌姑娘打起架来不比她的厨艺逊色。」站在他身后的廖延兴也扯出一抹笑。 「你这凶巴巴的臭婆娘、男人婆!难怪敏宽不要你!」陌丰栗大叫。 陌青禾僵住的瞬间,陌丰栗打中她的下巴。痛楚让她倒在地上,陌丰栗失了理智,抓起地上的绳索套住她的脖子。 「看你还敢不敢关我!」他红着眼,愤怒地拉紧绳子。 陌青禾扯着脖子上的麻绳无法呼吸,她挥出拳头打向大哥的眼眶,可拳头未到,他已倒向一旁。 一时间,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雨让她眼中浸了水,她抬手遮眼,瞧见廖延兴扛走陌丰栗,裴羲蹲在她身旁,拉开她颈间的绳索。他脸色紧绷,黑眸盛着狂暴的怒火。那畜生竟泯灭人性,下此毒手? 陌青禾被轻轻地扶起,喉咙疼得她无法发声,一抬眼正好对上裴羲充满怒气的双眼,她吞口口水,听见他说:「没事了。」 她僵硬地点头,发觉自己在颤抖,却不知是耗尽力量,还是自己差点没命的恐惧,抑或是寒心于兄长的狠绝……怨恨、怒火、不甘心、痛苦、难过、悲伤……一下全涌上,她颤抖得更厉害。 裴羲不知她是害怕还是冷,手指撩开她覆在额前的湿发。「你哥我会处理,我们回去吧!」 她点头又摇头。现在还不能回去,她必须先冷静下来,这样狼狈现身,青苗定会追问。 她蹒跚地往树下走。用尽全力打了一架,如今已是耗尽体力,裴羲不知她要干么,在她险些绊倒时扶住她。 「我抱你回去。」 「不要。」她哑声道。「你……先走,我再待一会儿。」 她倔强的表情、哽咽的声音让他叹气。「别逞强。」他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她此刻的疲惫,那是对亲人、对自己的失望与厌倦。 从小他就尝尽人情冷暖,面对家人的薄情、需索,他没有二话,顺从退让,尽心做好分内的事,只求得到父亲的认可,换来的却是一次次失望……如今他的心已冷透,休想他再让步。 裴羲搀着她走到大树下,她依旧颤抖不停,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拜托你走好不好……」她抹去脸上的雨水,声音破碎。 他掏出怀中的汗巾拧乾,不顾她的抗拒为她擦脸。「这儿只有我们,你想哭就哭吧,雨声那么大没人会听见。」虽然无法完全避开雨势,可浓密的枝叶多少挡下一些。 眼泪滑下她的面颊。「你……会听见……」 裴羲长叹一声,蹙眉道:「你怎么这么倔强?」 她想笑,却觉双眼蒙胧,泪水潸潸而下,他靠着树干拥她入怀,不顾她的挣扎牢牢抱住她。 「放开我……」陌青禾想大叫,可下巴与喉咙痛得她只能低吟。 「哭完我就放了你。」虽然他不喜欢女人哭哭啼啼,可想到昨晚她在林子里也不敢放声大哭,心中又生不忍,像是有颗大石压在心上,宁可她痛痛快快哭一场。 「呜……」她一拳一拳打在他身上,哽咽出声。 雨继续下着,自叶间滑落,她的拳头却越来越慢,最终透支所有气力,不再与他、与自己对抗,委屈地哭出声。 听见她放声大哭,裴羲不自觉松口气,心上那块石头悄悄滑落。他抚过她的湿发,发现自己似乎真有点在意她。 原本只是单纯地欣赏她的勇气与处事,怎么如今却在意起来了? 这样一想,他敏锐地察觉她柔软诱人的曲线贴着他,顿觉不自在,脸颊忽地爬上一抹红。他皱紧眉头,有些懊恼,讨厌事情意外发展超出自己的控制,再说若论喜欢,最好是她先喜欢他,他再喜欢她。 一想到她还念念不忘青梅竹马的情人,他更不悦了。现在的发展对他极其不利,他讨厌屈居下风,得想办法扳回一城才行。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快点喜欢上他,这应该不难,并非他自大,他知道自己有副好皮相,性格也不难相处,虽然有时被说无情,但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大缺点,冷漠总比被当软柿子欺压的好。 闪电忽地划过天际,雷声紧伴而来,盖过陌青禾的哭声,她颤抖得更厉害,觉得好累好累,为什么好好一个家成了这个样子?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提心吊胆,安稳地过日子,恶梦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难道这一生都得与兄长搏斗纠缠吗? 她不知自己到底哭了多久,直到看见了眼前的胸膛,才猛然想起靠着的人是裴羲。 她惊吓地要后退,没想他双手却忽地收紧。她厉声道:「放开我。」 他低头,发现她正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挂着残泪跟鼻水,不由得笑了起来。想到那秦淮歌妓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怎么她就哭成这样,虽然狼狈,但看着也挺可爱。 「你笑什么?」她生气地推他。 他把帕子捂到她鼻上。「擦擦。」 感觉鼻下有股湿意,陌青禾胀红脸,抢下他的帕子把自己擦干净,神情却是忐忑不安。 「谢谢,我洗干净后再还给你。」自己系在腰间的手巾在与兄长缠斗时不知掉哪儿了。 「嗯。」见她困窘地不敢看他,裴羲立刻道:「你不用觉得尴尬,人的情绪积了不泄,对身体没好处,哭一哭你会舒服些。」 「我不是因为哭觉得尴尬,是因为在少爷面前失态。」若让她一个人静静地哭,她岂会尴尬? 「你不用在意。」 湿衣使她曲线毕露,让他心猿意马,他悄悄移开视线,脸色微微泛红。 陌青禾兀自低头,没瞧见他的异样。「你既知道我把大哥囚在这里,为什么不戳破?是想看戏吗?」 「我不否认是有些看戏的味道,不过却无嘲笑之意,我很欣赏你的计谋跟胆识。」 他赞赏的话语让她惊讶地抬起头。 「起初,我以为陌丰栗是你的情郎。」他将那天晚上的经过简单告诉她。 听毕,她叹口长气。「我开始怀疑这宅子有多少人知道这事,以前就告诉大哥不要爬墙、不要丢石子,他老是一意孤行……」 她忽地沉默下来,心头又是一阵哀伤。「你……把他带到哪儿?」 「先放到马厩去。」 她望着大雨,拭去眼角的泪水,有感而发道:「我母亲是猎户的女儿,小时候她常带我们到山上玩,教我们射箭挖陷阱,我做得永远比大哥好比大哥快,母亲说我像她,好胜心太强。我没有要跟大哥比强的意思,可不知怎地就是做得比他好,父亲常说如果我是男的就好了,有时我会想……大哥是不是因为心里不痛快才变成这样……」 「你想太多了。」她眼中的自责与伤心让他蹙眉。「你兄长这种人我看得太多了,自己不求上进,就算贵为王室之子,也不过是目中无人、趾高气昂的纨袴公子,腹中无半点墨水、无一丝聪明才智,只会仗势欺人的混帐。」 裴羲冷冽的表情让她心中一凛,想着他是不是受过太多闲气。 「遇上这样的人你怎么办?」她询问。 陌青禾虚心求教的表情让他微笑。 「我虽无显赫的出身,可我有这个。」他指着脑袋。「我虽讨厌士族贵胄嘴脸,可其中还是有可结交之人。世上诸事互利互惠,我在对方有难时给予帮助,他日我若落难,他自会施予援手,可要让对方觉得有与你结交的价值,就得有真本事,除了与之为友,还得有幕僚之才。」 他在江宁经营了八年,显贵才俊认识不少,起初几年只是经商,一边调查哪些人值得深交,他可不想因为是商人就被当冤大头,只要与一、两个为友后,圈子便会自然扩大。 可他做得极低调,主要是不想让裴家晓得他与权贵有来往,免得徒增困扰。他对裴家尽的不过是血亲之义,要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是不可能。 第十章 陌青禾听得极有兴趣,又问了他一些事,他也一一回答。这大概是他跟女人说最多话的一次,她双眼发亮,对于那些不熟悉的事情显露旺盛的好奇,若不是她忽然打了喷嚏,两人大概还会这样聊下去。 雨已转小,两人还穿着一身湿衣,虽说是夏季淋点雨无大碍,可不赶快将衣裳换下还是会得病。 裴羲中止话题,提议淋雨回屋。他练过强身之术,穿着湿衣虽不舒服,可没有大戕害,但她不同,寒湿之气若入体,怕要大病一场。 两人在雨中前行,陌青禾蹙着眉头,身体僵硬疼痛,方才与兄长大打出手没觉得痛,现在才发现双手、肩膀、下巴、肚子、胸口都不舒服。 裴羲看出她的迟缓,下坡时伸手搀扶她,她原要拒绝,毕竟男女有别,但一想到逞强的结果是有可能一路滚下山,她还是决定接受他的帮助。 裴羲握住她的手,发现她除了关节瘀伤外,手指也不似大家闺秀们细致,指腹与掌心覆着薄薄的茧,手背手指上还有许多细小的伤痕。 发现他在看她的手,陌青禾困窘地红了脸,急忙要缩回手,他立刻道:「小心。」 「我没事。」她低下头,恨不得把双手藏起来。 发现她的不自在,裴羲立刻道:「我若松手,你会摔倒。」 「我知道。」她拉着裙摆,小心往下走。绣鞋沾满泥泞,如滑溜的鱼无法抓抱,她一个不小心差点倒栽葱。 裴羲伸出另一手,揽住她的腰,使她不至于滑倒在地。两人离得极近,陌青禾尴尬道:「谢谢,我可以自己……」 「别乱动,等会儿摔跤更麻烦。」他低声道,没忽略她的不自在。「只剩一小段路,我抱你下去吧!」 她大惊。「不用,真不用。」这可不合礼教。 「那就用扶的。」他温和地坚持。 陌青禾忐忑地点头,总觉得他怪怪的,但又说不出哪里怪。 裴羲搀着她走下坡,她的双颊越来越红,眸子透着一股羞涩。 「你的手好冰。」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更察觉手心传来的温暖。 「等一下喝碗姜汤就好了。」她局促地说着。 一到平地,她立刻挣开手,低头道:「多谢少爷。」 她慌乱的表情让裴羲很满意,微笑道:「陌姑娘不需如此客气。」 她抬起头,正要告退,心思却让他温柔的笑容弄得更加混乱。是她的错觉吗?怎么觉得他变得好温柔…… 那个怒斥她、不许她顶嘴的二少爷跑哪儿去了? 「快进去吧。」虽然想与她再多聊一会儿,可雨还在下,更别说一直穿着湿衣对身体不好,若她因此着凉,岂不因小失大? 「是。」陌青禾忙道,快步推门走进后院。 裴羲满意地勾起嘴角。看来陌青禾对他并非毫无感觉,她害羞不安的模样就是最好的证明,只要再花些心思,应该就能使她改变心意。 在他看来最好是她先心系于他,他再动情,偏偏事与愿违。虽然这让他心里不舒坦,但令他稍感宽慰的是陌青禾似乎也在意自己,那么下一步策略就是加深她对他的好感。 最基本的便是投其所好,他得找时间探问她喜欢什么,还不能做得太明显,免得她起戒心。 想好策略后,裴羲满意地露出笑,悠闲自在地走回院落。 樊翠蓉斜卧在榻上,喝着乌梅汤,偶尔无聊地绣着手上的帕子。原想给羲哥一个惊喜,谁知道他却对自己不理不睬,更过分的是这会儿不知躲哪儿去了,让她一阵好找,不由得又发了一顿脾气。 怎么每次都这样呢?想好好地跟他说话,让他知道自己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骄纵蛮横的小辣椒,可是每次说不到三句话就让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不欢而散。 父亲还取笑她自找罪受,天下那么多男人,她偏喜欢上对自己不理不睬的,还劝她别傻了,裴羲若真想娶她,早请媒人下帖了,哪会拖到现在? 她也怀疑自个儿是不是入魔了,怎么就喜欢他?从她小时候开始,裴羲就不喜欢她,甚至训诫过她几次。有一回她不听话,硬要上树,结果摔了下来,若不是裴羲正好经过,她不知会摔成怎样。 他明明就不喜欢她,但见她有难还是出手相救,她一直都记得他抱着她的模样,虽然冷着脸,却让她安心。 母亲说世人总是这样,越得不到的,越放心上。她拧下眉,自言自语道:「才不是,我一定会得到羲哥的……」 「小姐——」春蕾奔入厢房。 「什么事?」让人打断思绪,樊翠蓉面露不悦。 「二公子——」 「找到他了?」她坐正身子。 春蕾点头。「刚刚奴婢去厨房让她们做点心,正好瞧见二公子与陌厨娘湿淋淋地从后门进来。」 她蹙下眉心。「还有呢?」 「不只奴婢瞧见他们,别人也看见了,二公子没说什么就走了,后来问陌厨娘,她说只是正巧回来遇上。」 樊翠蓉冷哼。「还真巧,我看这事不寻常,你再去打听。」 「小的哪能这样就回来,当下便向三个丫头片子打听,都说二公子待陌厨娘极好。」 她紧张道:「怎样的好法?」 「帮陌厨娘的兄长还了赌债。」春蕾绘声绘影地把打听来的经过说了。 樊翠蓉咬着下唇,没说话。 春蕾又道:「五十二两可不是小数目,二公子就这么大方?」 樊翠蓉坐不住了。「我去问羲哥。」 「二少爷一向讨厌您过问他的事,不如咱们先把陌厨娘叫过来探探口风,说不定真没什么。」春蕾说道。 「也是。」樊翠蓉点头。「叫她来吧!」 春蕾领命而去,樊翠蓉起身踱步,表情浮躁。若羲哥真有喜欢的人怎么办?自他由江宁回来,她就等他上门提亲,父亲说她已及笄,今年裴家再不下聘,她就得乖乖听从他的安排。 这次她可是带着破釜沈舟的决心而来,怎么半途会杀出个程咬金……樊翠蓉心烦地咬着指甲,一察觉自己幼稚的举动,赶忙又放下。 一刻钟后,陌青禾终于来了,她恼道:「怎么这么慢?」 令她意外的是陌雪梅也来了,小丫头碧莲端着糕点,放在一旁几案上,而后静静退出。 陌雪梅问道:「小姐有何差遣?」 陌青禾一直没吭声静静地站在一旁,不是故意无礼,而是刚换下衣裳,连口姜汤都还来不及喝就被唤来这儿,身体又冷又僵,连话都懒得说。 樊翠蓉没睬陌雪梅,依旧对着陌青禾说道:「你头发怎么湿了?」 「淋雨了。」她简短回答。 「为什么淋雨还拖着羲哥?」樊翠蓉故意问。 陌青禾挑了下眉,陌雪梅则是故意望向春蕾。这宅子就这么点大,春蕾跑去找丫头们探话,她就站在不远处,自然瞧见了。 陌青禾回道:「我没拖着二少爷,只是碰巧遇见罢了。」 「什么『罢了』?说话这么无礼!」她瞪她一眼。 陌青禾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小的没见识,说话粗鄙,请小姐莫怪。」 春蕾在一旁道:「小姐,陌厨娘不过乡野鄙人,不用与之一般见识。」 陌雪梅一个冷眼扫过,春蕾打个激灵,赶忙补充一句。「嬷嬷是待过宫里的,自然不同。」 「不知青禾犯了什么错,让小姐如此生气?」陌雪梅问道。 「没什么,刚刚的点心难吃,还有刚刚拿来的枣糕、糖粥藕,我平时吃到都不想吃了,再去做来。」面对陌雪梅冷厉的目光,樊翠蓉不觉地降低嗓门。 陌青禾恨不得马上离开,忙应道:「是。」 「如果你尽心伺候,少不了赏赐。」樊翠蓉端起架子。「以后我就是这庄子的女主人,若让我满意了,你自然有说不尽的好处。」她先把身分摆出来,打消陌青禾的痴心妄想。 她就这么自信能嫁给裴羲?陌青禾有些疑惑,不过仍道:「是。」 「听说羲哥帮你兄长还了赌债。」樊翠蓉问道。 陌青禾一怔,说道:「是。」为什么樊翠蓉会知道这事? 「可是你求来的?」 「是少爷好心借给青禾的。」她回答。 樊翠蓉露出一抹浅笑。既然羲哥不是慷慨解囊、无偿助她,那就没什么大不了了。 「你们下去吧!」 待两人离开后,樊翠蓉才露出安心的表情说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刚刚说女主人的时候,厨娘没什么反应。」 庄子的女主人就是羲哥未来的妻子,如果陌青禾真的喜欢羲哥,不可能对这句话没反应。 春蕾点头。「是没什么反应,看来是奴婢想太多,他们两人真没什么。」 樊翠蓉微笑地躺回榻上,开心地吃起糕点。 翌日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樊翠蓉翻身捂住耳朵。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她将脸埋在枕头下。 咕咕咕~~ 「把那些鸡给我杀了!」她从床上坐起,拉开嗓门尖叫。 春蕾早在半个时辰前便被吵醒,干脆起身坐在椅上打盹,樊翠蓉杀鸡般的吼叫吓得她惊跳起来。 「听到没有,把那些鸡都杀了!」樊翠蓉怒吼。 如今她正气头上,春蕾识相地没与她争辩,答应一声就出了房门。 樊翠蓉倒回床上,蒙头覆面。 厨房里,陌青禾正在煮粥,见春蕾过来通传小姐旨意,她抽了下嘴角。「怎么可能把鸡都杀了?」 「是啊,有二十多只鸡。」青苗在一旁补充。 春蕾也晓得强人所难,遂道:「要不你们想办法让鸡狗别叫。」这里野狗也挺多的。 青苗笑出声。「又不是神仙,哪能让鸡不啼狗不叫。」 「这我不管,再这样吵下去小姐一会儿过来,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她说道。 「怎么了?」陌雪梅走进来。 一见嬷嬷,春蕾顿时没了底气。「小姐嫌吵。」 「叫咱们把鸡都杀了。」陌青苗补充。 「嬷嬷这么能干,定有办法的是不是?」春蕾谄媚地说了一句。 陌雪梅瞄她一眼。「青苗,把鸡都赶到后山去。」 「啊?」青苗一怔。 陌青禾也是一愣。 春蕾笑开。「谢谢嬷嬷。」她笑咪咪地回去交差。 「姑姑,你不是说真的吧?」青苗问。 「让鸡仔们跑跑,有什么不妥?」 「是没什么不妥,可再要抓回来费劲。」陌青苗一脸苦恼。 陌雪梅朝厨房外唤了一声。「菊芳。」 「是。」正在洗脸的菊芳匆匆走过来。 「表小姐嫌鸡吵,咱们要把鸡赶到后山去,你去问问少爷的意见。」 菊芳马上领悟,小脸净是笑意。「好。」 陌青禾笑着摇摇头。姑姑也真是的,摆明了借刀杀人。陌青苗窃笑不已,看来恶人还要恶人磨,就让少爷去整治表小姐。 没多久菊芳颠跳着回来禀报,二少爷冷脸怒斥了表小姐一番,叫她受不了就回城里去,别在这儿折腾人。 菊芳活灵活现地演着,还学樊翠蓉砸东西、跺脚,把大伙儿逗得直笑,陌雪梅让她们收敛些,快干活去,她们三个丫头片子才拿了畚箕扫帚洒扫庭院、擦拭厅堂。 第十一章 这天杜松没来送菜,而是杜松的兄长送来的,还带了一颗特大的西瓜,说是要孝敬二少爷。 陌青禾站在后门,微笑接过,问道:「杜松怎么了?」 「唉……有点事……分不开身。」 见他说得吞吐,陌青禾也没再问,让人走了,转头瞥向立在一旁神情落寞的妹妹。 她不知要说什么,只能言不及义安慰几句。「大概是忙,明天或许就来了。」 陌青苗没说话,闷头走回厨房。 陌青禾叹气,想帮忙也不知该怎么帮。杜松的父母不是她说几句话就能撼动的,可看妹妹这样难过,她也不好受。 发呆片刻,她让妹妹顾好灶上的粥,走出后门往马厩而去。自兄长被带到马厩后,她还未去探他,只拿了些包子托廖延兴送去,廖延兴没接手,只告诉她:「姑娘放心,人三天没吃东西也饿不死,只要有水,有些人还能挨七天以上。」 她叹口气,把包子拿回厨房。她恨大哥,真的恨,想到他勒自己的脖子更是寒心,可恨一个人,她也没想着要他死,何况还是亲人。 离马厩越来越近,她又心生退却,裹足不前,看了又怎么样,她要说什么?来来回回走了几次,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怎么了?」 听见后头传来声音,陌青禾转头,福身。「少爷。」 他今天穿了一件藏青色圆领袍子,在清晨的日光下看来格外静谧沉稳,深邃的眼神让陌青禾低下头。 「想见那没良心的混蛋?」他刻意说道。 笑意爬上陌青禾的脸庞。「还在犹豫,少爷也是来——」 「我是来骑马,不是来瞧他。」裴羲忽然心生一计,问道:「会骑马吗?」 她摇头,马匹可是很贵的,村子里没人养。「只骑过驴跟牛。」 「想试试马吗?」 她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他微笑。 「我是说马这么名贵……」 「又不是瓷器,难道你骑上去就会碎掉?」他取笑。 陌青禾微红着脸瞪他一眼,昨天的感觉越发强烈,少爷真的有变,说话越来越不正经,连笑容也变多了,整个人看来亲切又和善。 「你在这儿等我吧!」他不想她瞧见陌丰栗狼狈模样而心软,那畜生让她的声音到现在都还带着一丝沙哑,虽然领子遮住了她的颈项,但他确信底下定有勒痕。 彷佛猜到他的心思,陌青禾叹口气,点点头。 早上的风带着一些凉意,徐徐吹来,让她心头沈淀许多。陌青禾举头望着树林,想起妹妹要哭不哭的模样,她们自小就亲,感情也好,青苗有话藏不住,吱吱喳喳地说,可如今却一句话也没说。 是认命了,还是想着与杜松私奔?若她嫁给裴羲,这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比比皆是,但她从没把这观念套到自己身上,因为她曾那样喜欢过一个人,即使后来兄长在村子臭名远播,敏宽进京赴考,她都坚信他会回来娶她。 直到他母亲上门退婚,所有她坚信的一切碎裂了,她以为自己了解他,以为就算他母亲反对他也会娶她……他曾搂着她,信誓旦旦地说:「娘喜欢你的,她只是不喜欢你大哥,你要相信我,再说就算母亲反对,我也会娶你。」 现在想想,自己怎会那样天真? 听见马蹄声,她收起散乱的心思,朝前头看去,裴羲正牵着棕马往她这儿过来,她脑中突然掠过他的提议——结发夫妻,共度一生。 她脸颊顿时又热了起来。 裴羲走近,发现她低着头,面颊泛红,不知想些什么。 感觉他来到面前,陌青禾抬头道:「我想还是不骑了。」 「为什么?」他扬眉。「害怕?」 她摇头。「只是觉得不恰当,让人瞧见,说不得又引起闲言闲语。」 「只在这附近绕绕。」他示意她上马。 陌青禾甚是犹豫,可马儿的大眼与她对上,可爱又聪颖的神情实在讨人喜欢,她禁不住伸出手摸摸它的鬃毛,它转头,以鼻子拱拱她的手。 她心头一软,立刻道:「好,在附近绕绕。」 裴羲闪过得逞之色,但她一迳儿地与马儿低声说话,没注意到他的表情。「你骑过驴,应该很容易上手。」 她点点头,在他的指示下踏着马蹬骑上马背,这当中他也顺势推了她一把,助她上马。一上马鞍,她顿时神采飞扬,开怀而笑,如银铃般悦耳。 她轻快又温暖的笑声让他也随之扬起嘴角。她小时候应该如同这般无拘无束、开朗爱笑吧! 她的娇俏模样让他有一亲芳泽的冲动,不由得告诫自己不能莽撞,轻薄孟浪绝对会吓着她,甚至引来她的暴怒跟反感,他不想因小失大。 他拉着缰绳,让马匹走动,陌青禾先是紧张,但很快抓到诀窍。果真与骑驴差不多。 陌青禾越骑越自在,心底升起一股冲动,好想痛快奔驰一场,马儿彷佛也感染到她的渴望,开始小跑步。裴羲抚着马的鬃毛,低声安抚。 陌青禾发现他低声说话时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莫名地让她胸口一阵骚动。 「它似乎想跑一跑。」裴羲抬头看她。「往另一头骑应该不会遇上村里的人。」 她面露踌躇,心底却有股跃跃欲试的冲动。 她的渴望太明显,裴羲加把劲忽然朝马厩的方向吹了一声口哨,张宝财立即牵着另一匹黑马过来。陌青禾诧异道:「少爷——」 「就跑一会儿。」他截断她的话。 「可——」 「还是你想跟我共骑?」他故意道。 「不是。」陌青禾忙道,两人共骑成何体统。「我——」 「一会儿你可别野了。」他叮嘱。 她忽然明白他故意不让自己把话说完,不由得气愤地瞪他一眼,他却是笑笑地转向走近的张宝财,几个跨步移至马旁,翻身上鞍。 「走吧。」裴羲往前骑,不给陌青禾机会拒绝。 她只能叹气跟上。她怎么会以为他变了,他骨子里就是喜欢发号施令的公子哥儿。 虽然有些不满,但随着马儿奔驰,恶劣的情绪很快烟消云散,她的双眸发出光彩,嘴角漾着笑容,乌黑的发丝在风中摇荡。 白云、树木、稻田退至身后,她不停往前奔去,如同草间奔驰的白兔、天空飞翔的鸟儿,快活自在,无所拘束。笑声迸出她的口,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这么快乐是什么时候。 裴羲维持速度注意着她。她虽然骑得不错,但毕竟是第一次骑马,还是别冒险的好。 两人在田野间奔驰,她欢乐的笑声让他也忍不住扯开笑。 跑了一刻钟后,她在一处开满花的草地上勒住缰绳,开心地跳下马,却一时腿软支撑不住,甫踏上地便往前扑倒。裴羲跃下马,奔上前扶起她。 「受伤了吗?」他忧心道。 她抬起头,淘气地吐出一根草,哈哈大笑,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不中用,才骑一会儿便双脚无力。 他先是一愣,接着也笑了起来。好心情似乎互相感染,两人莫名地笑了一阵,陌青禾抬眼望天,心情极是愉快,似乎所有的烦恼都随着方才的奔驰而消散。 青草香,微风凉,天是碧海蓝,远山旁白云朵朵,一切都是那样适得其所、理所当然,她叹道:「如果一辈子都能这样无忧无虑多好。」 他不忍戳破她的梦,不想破坏她脸上恬静的表情,所以默不出声。依他所见,人怎么可能无忧无虑过一辈子。 陌青禾自然晓得自己在说傻话,但人都有傻气的时候,因为想将眼前美好的时光留住,所以才会感叹。 两人安静地坐着,沐浴在暖阳与徐徐凉风中,往事在她脑中掠过,如同花朵在风中摆动。母亲既慈爱又威严的表情,父亲温暖的笑容……她还是小姑娘时,在田野间与玩伴玩耍的情景,青苗爱哭地跟在她身后,姊妹俩爬树追鸡,一回风大,青苗流着鼻涕大嚷:「姊姊,我要飞起来了!」 她故意抱住妹妹的脚说:「姊姊抓住了。」然后,两人笑着滚成一团。 如果可以,她希望妹妹一辈子能幸福。 好半晌,她终于下定决心,转头望向裴羲。「若是嫁给你,你还会让我骑马吗?」 她突如其来的话语并不让他惊讶,他一直有自信能让她点头答应,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过亲耳听到她如此说,还是让他露出笑容,难掩好心情。 「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裴羲柔声道。 她转向他,眸子神采奕奕,双颊红扑扑的。「不骗我?」 「不骗你。」他承诺。 她的笑意更深,美眸弯成新月。「好吧,为了能骑马,我答应嫁给你。」 虽然已预料到她的答案,却丝毫无法减损他的欢欣。他嘴角始终挂着笑容,黑眸是放心与欢乐。他原想趁此次出游探问她的喜好,没想到她先下了决定。 裴羲握住她的手,故作镇定地说:「早知道就把骑马放在条件里。」他不是傻子,当然晓得她答应嫁他是为了家人,不过他并不在意,这原本就是让她动心的条件。 陌青禾红着脸轻笑,双手忍不住想收回,他却牢牢地握紧,炽热的眼神令她害羞地低下头,轻声道:「樊姑娘对你……」 「她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今天就带她回去,顺便禀明父母。」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快把这事办妥。 「也不用这么急……」 「还是快些尘埃落定,我好安心。」 裴羲急切的态度让她讶异,也让她忍不住欢喜。他真的这么想娶她? 她顺从地说道:「好,不过这事我想先瞒着姑姑跟青苗,等你双亲真的允了婚事后,我再告诉她们。」 她相信他想娶她的决心,但经过一次教训,她已怕了,父母之命压在头上,有时真容不得子女抵抗。 裴羲立即猜到她是担心婚事起变卦,有个青梅竹马恋人的例子挡在前头,也不怪她不信任。 他低头审视她的双手,抚过她指腹上的每处薄茧,她困窘地欲抽回手,他却不让。 「我的手不好看。」学做菜时,母亲对她很严格,练刀工时常切到手,留下不少疤痕,还有油花烫到的伤疤,以及下田工作生出的硬茧。 在婶婶家时,她不想给人好吃懒做的印象,工作得更是卖力,一双手磨得粗糙。做厨娘后,虽不用再做租活,但手指上的茧还是未能完全去除。 就连他的手都比她细致,修长匀润,指甲也剪得十分好看,圆润有光泽,不像自己短短丑丑的。就连敏宽,她也不喜欢他碰她的手,太丑了……唉,怎么想到他呢,陌青禾忙将心思拉回。 「是不好看,可我喜欢。」他温柔地抚过她的烫疤。 她红着脸说道:「你真会说话,村里的陈大嫂说拐骗小姑娘的浪荡子,都有张灌了十斤糖的甜嘴。」 裴羲浅笑。「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是真的喜欢你的手,温暖又厚实,还做得一手好菜。」 她立刻道:「我绣工不好,但缝缝补补还行。」她可不想他误会,以为她什么事都做得好。 「这就成了,女红我不是挺在意。」 「我也不会作诗、弹琴……」 「这些不重要。」他忽然想到一事。「为什么提作诗、弹琴?」 第十二章 她不安地说:「我只是不想你把我想得太好,虽然念过几年私塾,认得些字,但没有才情诗情,只是猎户与农民之女,在田里山间长大,我担心你以后觉得我粗野没见识。」 「我不觉得你粗野没见识。」他盯着她。「那个人这样对你说吗?」 她摇头。「是他母亲跟姊姊说的,其实我也弄不懂,她们两人明明也是农夫之女,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做官就不一样吗?」 「你还在意他?」裴羲不悦地蹙下眉头,明知她与那人有竹马青梅之情,要忘不是那么容易,但心里就是不痛快,总觉得她应该只在意他一人才对。 说起来两人认识时日尚短,如此要求未免强人所难,但心中的怒火就是越烧越旺。 陌青禾叹口气,摇摇头。虽然她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但她既然已答应嫁给他,他就有权过问。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瞅着她,没有言语,眉心依旧拧着。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呢喃着又说了一次。「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去想他的事,很多事就像射出去的箭,没有办法回头,我也不想回头,那会让我变得软弱,我只想一直往前走。可那……那棵山楂树,就像一双不请自来的手,突然将我的头往后扳,让我措手不及,只是这样……我已经好久没想起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头越垂越低,发丝如黑幕将她罩住,他叹气,将她揽入怀中,她僵住,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以后不提这事了。」他也不是喜欢叨念过去的人,只是心里别扭不舒服。 陌青禾放松下来,脸颊靠在他胸膛上,心中是满满的感激,在心中告诉自己要忘记过去,全心全意待他。 裴羲抱紧她,想吻她又担心太过唐突轻佻,最后只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她羞红了脸,将脸埋在他胸前。 他愉悦地轻笑,搂着她享受温暖的朝阳,忍不住又偷香几回,闻着她身上青草与阳光混合的温暖香气,心情放松而惬意。 在江宁时,他甚少有这样闲适的时候,总忙着生意经营,如今在庄子里没什么可忙的,悠闲度日也挺好。 比起养在闺房的文静妻子,开朗有朝气的陌青禾更对他的脾胃,他打算每天带她出来骑马,或者送她一匹马…… 一想到她收到礼物欣喜若狂的表情,裴羲不觉扬起笑容。 可惜裴羲的想法未能付诸实行,因为陌青禾骑马回来后,便觉得身子沉重、头昏脑胀,想到昨天淋了不少雨,忙又煮了姜汤灌下,可身子却未见好转。 裴羲嘱咐她好好歇息,朝食不需花心思烹调,随便煮碗面就行。 出门前她已在煮粥,青苗也揉了面团做馒头,剩下也没多少要做,便撑着身子指示青苗炒些小菜配馒头与粥。她知道樊翠蓉喜欢甜食,还特意做了几份山药烙饼,姑姑见她摇摇晃晃,让菊芳扶着她去休息,剩下的她会打理。 有姑姑在,她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回房后倒头大睡,接下来的事昏沉沉的没多少印象,隐约记得姑姑与青苗来看过她几次,帮她擦汗灌汤。 事后她才知自己发了高烧,当时可把青苗吓得哇哇叫。裴羲让人进城请大夫,陌雪梅则依宫里的偏方煎了汤药,灌她喝了一大碗,没多久便开始出汗,众人这才安下心来。 「能出汗就行了。」陌雪梅抚上侄女额头,确认热度不再升高。 陌青苗松口气,陌雪梅立刻道:「你去做几份茶食,免得樊姑娘一会儿又来讨。」 「我只会平常的糕点。」樊翠蓉挑嘴得很,一直让她们做些市面上不常见的点心,存心找麻烦。 「鲜果奶酪还记得吗?上回教过你。」 「记得。」陌青苗点头。 「再做些杏仁酪、水晶糕、玫瑰搽穰卷儿,装在小碗小碟上,小巧玲珑,可爱讨喜。」 陌青苗点点头,立即去厨房忙和。 她离开不久,裴羲紧接着走了进来,问道:「如何?」 「发过汗以后没那么烫人了。」陌雪梅将拧干的湿布放在她头上。「这儿有我就行,少爷还是去看着表小姐。」 方才樊翠蓉还闹着说无聊,想出门走走,裴羲让她自个儿带春蕾出去,她又不肯,偏缠着裴羲要他相陪。 「不用了,我在这儿看着她。」与其对着樊翠蓉,他宁可在这儿照顾陌青禾。 「这恐怕不大妥,男女总得避嫌……」 「嬷嬷不是在这儿?」裴羲挑眉。 「即便如此还是不妥,青禾受了太多苦,我不想她再受伤害。」陌雪梅不卑不亢地说。「樊小姐与您有婚约……」 裴羲总算听明白了。「我同她没有婚约。」 陌雪梅没轻易放过他,继续道:「青禾对我说你想娶她,这话是认真的吗?」 他蹙下眉头。陌青禾不是说先保密?他纳闷道:「她何时告诉你的?」 「昨天。怎么?」她精明地看着他。 「没有。」既是昨天提的,就表示陌青禾还未告诉陌雪梅她已应允。「我是真的想娶她。」他坚定道。 「那好,我便有话直说,请少爷立刻回府禀明父母下聘迎娶,顺便把樊姑娘带走。你若能说服双亲,我便能让青禾应允。不是我要为难公子,而是青禾被退过一次婚,无法再承受第二次,若她先应允于你,你却无法求得双亲首肯,无异当众打她一耳光,令她再次受辱,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虽然她口气不好,不过却是真的关心陌青禾,裴羲也没与她计较。 要让父亲打消他与翠蓉的婚事并不难,来庄子前,他就因为这事和父亲吵过,当时便把利害得失分析一遍,其中一个拒绝的理由是翠蓉太过任性骄纵。 妻子娶进门是要打理家宅的,不是给自己添乱的,最好能行事得宜、温柔识大体,若不知对方性情误娶进门,也只能摸摸鼻子自认倒霉,可明明就是从小看到大的人,正因太了解对方的性子,断不可能娶回来找麻烦。 若是让三弟娶翠蓉这样的姑娘,父亲绝不可能答应,可到他头上就不一样了,父亲打小就不关心他,更别提为他着想,逼他娶翠蓉看重的不过是樊家的财富与地位。 其实樊家原也只是商贾之家,财富积累后便想做官。商人在前朝没有地位,现今虽比前朝好些,但地位还是不高,比不得士族官员。 为了打通关节好做生意,富商们只能将钱大把大把地往官员那儿送,樊世伯自然也不例外,后来他一想,不如自个儿捐资纳粟买官位,最后虽谋得一官职,可也损耗了大量银钱。 而要打掉这坎很容易,只要让父亲知道樊家不是能靠的大树就成了。先前与父亲大吵时,他给父亲分析了朝政,这些不用多说,父亲也清楚。 父亲不知道的是,樊世伯与几个官员的贪污案有关系,毕竟耗费钜资才买得官位,上任后怎会不贪?父亲多少应该有底,只是不愿去深究。 裴家的店铺一向由庶子经营,嫡子不管这些——从商只会自贬身价,父亲最大的希望就是三弟能中举,谋个一官半职,如此裴府的地位也能大大提升。 偏偏三弟不是读书的料,这辈子不可能靠科举入官,只能用捐官的方式,这也是父亲盼与樊世伯联姻的主要原因,利用樊家的财产为儿子买个官位。 其实他自十六经商至今已八载,裴家的生意年年扩展,虽还比不上樊家,但他有自信能追上,偏偏父亲只看近利。真要与樊家结亲,说不准明天就被拉下水。 父亲疑心参半,他却有十足把握这婚事不成了,只是得给父亲一点时间去探探朝廷里的动向,他所说的全是事实,自不怕父亲去查证。 知道空口说白话无法取信于陌雪梅,裴羲颔首道:「我一会儿就启程,不过……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拉开陌青禾的领口,指着怵目惊心的红痕。「她不可能上吊弄成这样,所以只可能是别人做的,除了一无事处、混吃等死的陌丰栗,我想不出还有谁会在后山把她勒成这样。」 裴羲点头。「你倒是都清楚。」 「那畜生跑了还是让你抓了?」 「我抓着。」 「把他送走,不管是卖给人口贩子还是直接押走,上船出海更好,别让他再回来,他也该靠自己活下去了。」陌雪梅冷漠道。 裴羲扬起嘴角。「我正有此意。」 「这事别让青禾知道,她心肠终究太软。」话毕,她长叹一声。「公子启程吧!」 他望向昏睡的陌青禾,明知道陌雪梅定会好好照顾她,却仍是放不下心地叮嘱:「好好照顾她。」 他其实不想一声不吭走人,但翠蓉一直留在这儿只会坏事。方才她还来问他为什么这么关心陌青禾,难道去看一个生病的下人比陪她重要吗?再让她待在这儿,只怕会找陌青禾麻烦。 其实不管父亲答应与否,他都会娶陌青禾,最多不过带着青禾回江宁在那儿成亲便是,若要一意孤行,父亲又能奈他何?最多落个不孝臭名。 只是他不愿陌青禾受此委屈,没得到翁姑认同的媳妇总招人闲话,抬不起脸。他不想她惹人非议,既然他能力所及,便照礼数来让她光明正大地出嫁。 又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后,裴羲才转身离去。 果然在意一个人,会让人变得婆妈,不过这滋味并不坏。 三日后 陌青禾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早晨的阳光和煦温暖,让人昏昏欲睡,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如同南柯一梦,一觉醒来,什么都没留下。 姑姑说他带着人走了,原本热闹的宅子一下回归平静,她问姑姑他可有留下只字片语,姑姑没正面回答,只道:「你希望他留下什么话?」 她不晓得姑姑在打什么哑谜,又不想事情未明朗前告诉姑姑她已答应要嫁给裴羲,因而只能沉默。 她不懂他为何要趁她昏睡时离开?是决定摆脱她,还是回去禀明父亲?照理说不可能是前者,他既花费心思说服她嫁给他,怎么可能在她答应后又想摆脱,如此只能是后者了。 可需要这么急迫吗?莫非在她昏睡时,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宅子恢复以往的平静后,不只她不习惯,三个小丫头也若有所失。虽然伺候公子小姐让人紧张,却也新鲜,还能在村子宣扬一番,如今又什么都没有了。 虽然如此,陌雪梅还是每天训练她们礼仪,陌青禾就权充大小姐让她们服侍,正好她大病初愈,身子虚弱,也乐于使唤她们,只是连着三天下来实在消受不起,不过倒杯水也要抢着做,都快成废人了。 「公主,御花园的花开了,可要去瞧瞧?」 陌青禾翻个白眼,受不了地对菊芳说道:「我什么时候又变公主了?」 菊芳笑嘻嘻地说:「我是想小姐、小姐的也挺无趣,还是你喜欢皇后?太后?」 她噗哧笑道:「让姑姑听到又要骂你,这是能随便说的话吗?让人听见要砍头的。」 菊芳大惊。「这么严重?说说都不行?」 「皇室体统岂能说笑,以后不可再提。」她叮嘱。 「是。」菊芳点头。「那我唤你少爷行吗?」 陌青禾又笑。「你怎地就不安分,老要作怪?」 「不是,我想少爷还会再来,所以先做练习。」 陌青禾一怔,好奇道:「谁告诉你少爷还会再来?」莫非菊芳知道些什么。 第十三章 菊芳眨着大眼睛,左看右看,确定四下无人才道:「少爷走的那天,我问他是不是我们服侍得不好,所以少爷要走了?」 陌青禾坐正身子。「他怎么说?」 「他说还会再来。」菊芳笑道。「我问他什么时候,他说很快,很快不就是三、四天吗?所以我想他快来了。」 「你可有问他回去做什么?」她自然晓得裴羲回家与父母商议婚事,如此问不过是探探菊芳知道些什么。 「有,可少爷没讲,我又问他,是不是跟青禾姊姊有关系——」 陌青禾惊讶地打断她的话。「你为什么这么问?」 菊芳捂住嘴,一脸心虚。「唉……没有、没有啦!」 陌青禾瞪她一眼。「快说。」她明明藏得很好,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吗? 「那你别生气。」 「你不说我才会生气,快说。」她催促。 「我看到了。」她小声道。 「看到什么?话别说一半。」陌青禾不悦道。 「好,那你真的别生气。」 陌青禾忍住打她脑门的冲动,再三保证不会生气后,她才道:「我看到你们在后山私会。」 轰地一下,陌青禾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双颊热了起来,她恼火道:「你胡说什么——」 菊芳跳开一步。「你说不生气的。」 陌青禾力持镇定。「我们没有在后山私会。」 「对,你们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菊芳附和,露出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丝无奈袭上心头,陌青禾叹道:「我去后山采竹笋,遇上大雨,正巧少爷到后山散步,然后我不小心滑了一跤,少爷才会扶我回来。」 那天裴羲搀她回来时,在后院遇上青苗跟菊芳,当时她一身泥,把青苗吓坏,她随口说在山上滑倒,少爷送她回来,没想菊芳会这般胡乱猜想。 「可我说的不是你滑倒这次。」菊芳立刻道。 陌青禾一怔。「那是……」 「再早一些,我看到你跟少爷从另一边的石阶下山,你们故意绕远路,不走靠后门较近的这条下坡路,就是不想让人看到,对不对?」菊芳双眼闪闪发亮,对自己的猜测深具信心。 原来是那次……陌青禾一脸苦笑,这该怎么解释,她是不想撞上青苗跟杜松才绕远路的。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陌青禾无奈摇头。 菊芳叹气。「我知道,城里的公子少爷都是负心汉,千万不能相信,我也为你担心啊,所以少爷要走的时候我才去问他,不想你被骗了还痴痴地等。」 陌青禾顿觉浑身无力,菊芳为何会偏得这么离谱?她的小脑袋瓜到底装了什么? 「我本来是不想跟你说的,但是这几天你都无精打采……」 「你忘了我在生病?」陌青禾无奈地抚过额头。 「我不是说身体上的,是……眼睛空空的,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看着远方。」 她有这样吗?陌青禾狐疑地想。 「我是不想你得相思病才告诉你的。」她顿了下,小脑袋左转右转,确定还是没人后,才小声道:「少爷回去禀告老爷夫人,他不要表小姐,他要娶你。」 陌青禾错愕道:「他告诉你的?」明明说好要保密,怎么他却说了…… 见她从椅上倏地站起,菊芳忙道:「你不要激动,我叫你少夫人好吗?」 「这话是少爷告诉你的?」陌青禾追问。 「不是。」 陌青禾一晃,差点又坐回椅上。 「是阿财哥说的,我叫他偷偷去裴府打听少爷到底为什么回去?」菊芳扬起下巴,可得意了。「阿财哥都跟我说了,你跟少爷还去骑马。」 菊芳一副「此案罪证确凿,你再说什么也是枉然」的表情,让陌青禾又好气又好笑,没想到张宝财把骑马的事也说了。 她原想辩解,转念一想,算了,反正也是事实,还是追问其他事要紧。「你真让阿财去裴府探听?」 菊芳可得意了。「他本来不肯,我说青禾姊好不容易又喜欢一个人,难道你不想帮她?把他好生臭骂一顿。」 陌青禾臊红脸,忍不住骂道:「知道什么?这样编派我,小心我打你嘴巴。」 菊芳掩着嘴笑。「我也是关心你嘛,总要有人弄清楚,你别怪我多事。」 都做了还能怎么着?陌青禾摇头。「以后可别这样了,让人知道不好。」 「不会,阿财哥很小心,他要我先别告诉你,你别跟他说我已经漏口风了。」她提醒。 「好,我不说,阿财还打听到什么?」 「听下人说,二少爷跟老爷在书房为了婚事吵闹,把老太太都惊动了,罚少爷去跪祠堂。」 「后来呢?」陌青禾急问。 菊芳还想再说,忽见管家裴贤从回廊急奔而来,立即闭嘴不敢再说。 陌青禾见菊芳表情怪异,往左瞧去,只听裴贤说道:「裴家来人了,要接你进府!」 裴府 田庄里的书架、桌椅用的是柳木及柏木,没有太多的刻镂雕花,质朴简单,裴家书房用的却是上乘的黄花梨,黄花梨色黄温润,带纹理,而且木性稳定,不易变形,极适合雕刻。 陌青禾在姑姑的解释下,瞠目结舌地看着椅背上的仙人骑鹤,赞叹不已。 「光这张椅子就能让一户人家吃喝一年。」 「哇……」陌青苗想碰又不敢碰。 「好了,都坐好,别让人看了笑话。」陌雪梅挺直背脊。 「姑姑,你说得那么珍贵,我哪敢坐,我站着就好。」陌青苗说道。 陌青禾笑道:「哪那么容易弄坏,坐着吧!」 陌青苗忧心道:「姊,你真要嫁少爷?怎么都没听你提起?」她是上了马车才知道的。「他不是要娶表小姐吗?」 「唉,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一会儿他来,你自己问他。」她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 突然,自廊道传来一阵脚步声,三人面色一整,朝门口望去。先入眼帘的是一袭深紫袍子,而后是瘦削的身材,再往上看则是一张陌生的脸,五十岁上下,脸型略长,留着胡须,双眼炯炯有神。 陌青禾诧异地眨了下眼。怎么不是裴羲…… 男子入内,瞄了陌青禾与青苗一眼。「我是裴羲的父亲,哪位是青禾姑娘?」 她垂下眼,福身道:「我是。」接着她介绍了姑姑与妹妹。 裴曗瞄了三人一眼,说道:「我有话想与青禾姑娘聊聊,还请二位到偏厅——」 「青禾、青苗,出去候着,我有话与裴老爷相谈。」陌雪梅开口打断了裴曗的话语。他一开口,她就知他想说什么了。 裴曗惊讶地看着陌雪梅,忖道:也罢,同辈说话更毋须顾忌。 「姑姑……」 「长辈在有你说话的分吗?出去。」陌雪梅凌厉地扫她一眼。 姑姑从未用如此严厉的态度对待她,陌青禾先是一怔,低头道:「是。」 青苗还有些搞不清状况,直到姊姊拉她出去,带上房门才回过神来。 「姊……」 陌青禾示意她噤声,拉着她走下阶梯,在园子里等待。 陌青苗小声道:「怎么回事?二少爷呢?」 「大概出去了吧。」陌青禾蹙眉。 是裴老爷私下要见她,还是裴羲也知情? 「姊,你答应嫁给二少爷,是为了我跟姑姑吗?」 陌青禾扯了下嘴角。「胡思乱想什么?」 「我没胡思乱想,不然你为什么突然要嫁给二少爷?」 「当然是因为……喜欢……」最后两个字说得坑坑巴巴,她连脸儿都红了,但不如此说,又无法取信妹妹。 她若说实话告诉妹妹是裴羲提议在先,她才考虑嫁娶一事,青苗定会胡思乱想。反正她现在说的也不是谎话,她的确是有些在意裴羲,只不过当着妹妹的面说这些,让她尴尬又别扭。 「你别骗我了。」 「我没骗你。」 「你明明还忘不掉敏宽哥哥。」 陌青禾凌厉地看她一眼。「谁说的?」 「不用人说我也知道,你到现在煮乌梅汤都不放山楂。」她低喃。 陌青禾叹气。「你想错了,我与他已经沧海桑田,再无可能,他成亲都要两年了,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若真舍不下早做他的妾了。」 「你是不甘心。」 陌青禾扬起嘴角,诚实道:「我是不甘心,但又能怎么样?我不想委屈自己,我难受的是那份感情曾经那样甜美,最后却馊掉了,馊掉的东西虽然舍不得,也不能吃不是吗?」 陌青苗叹气,没说话。 见妹妹似乎还是不信,陌青禾决定改变策略敞开来谈。想想青苗也不是孩子了,想要在她面前粉饰太平已不容易。 「好吧,我不否认你跟姑姑是我考虑的因素,但若没有一点喜欢裴少爷,我是不会嫁他的。你跟姑姑对我来说很重要,是我最亲的亲人,但我还不至于为此做傻事。」 果然,陌青苗一听,终于有些动摇。「真的?」 她认真地回望着她。「当然是真的,裴少爷虽然狂妄自大、趾高气昂,但也是有不错的优点。」她故意以玩笑的口吻说道。 陌青苗噗哧笑出来。 陌青禾抚过妹妹的头。「别胡思乱想,这婚事成不成还不知道。」 「如果裴少爷真喜欢你,我觉得应该能成。」陌青苗自信地说。「他跟敏宽哥哥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比敏宽哥哥凶多了,他敢吼你,敏宽哥哥可不敢。」洪五上门那天,她可是看到少爷训斥姊姊。 陌青禾一怔,没好气道:「我被凶你很高兴是吧?」 「没有啦,我的意思是他敢跟父亲吵、敢跟你吵,那就很了不起了。」陌青苗掩嘴而笑。 陌青禾无奈地摇头。她有那么可怕吗? 樊府 「你说,你的心上人到底是谁?」樊翠蓉一路从书房追出来,挡住裴羲的去路。 「你知道了又怎么样?」裴羲皱了下眉头。 他今天特意到裴府向樊世伯赔罪,虽然樊伯父脸色难看,可也没太为难他,主要是因为面子挂不住,倒不是觉得没了这女婿可惜。 比他条件优秀的青年公子太多了,虽然樊伯父欣赏他,但他是庶子、又从商,这门亲事沾光的是裴家,樊家其实没有什么实质利益。樊世伯会暗许这门婚事,主要是樊翠蓉太喜欢他,忒宠这小女儿,才没出言反对。 当时还想樊翠蓉尚小,人家说女儿心难测,说不定长大就不再念孜孜要嫁给他,他自问从没给过樊翠蓉好脸色,就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他。 「我就是想知道嘛,她哪里好,我哪儿比不上她!」樊翠蓉气得跺脚。 裴羲叹气。「我说了多少次,咱们性子处不来,你为什么就听不进去。」 「性子我可以改——」 「你说了多少年,有改过吗?」他反问。 「我以后能——」 「翠蓉!」樊父在身后喊了一声。 樊翠蓉彷佛抓到救星,急急跑向父亲。「你告诉他我能改的。」 裴羲致歉地朝世伯行礼,旋即踏步离开。 「羲哥……」 樊翠蓉迈步要追,却让父亲抓住。「哼,不识抬举,爹再给你找个更好的——」 出了樊府后,裴羲往自家的布庄走。他现在几乎都待在江宁,镇江的店铺很少插手,全权交由父亲与大哥经营,可半年前铺子对面开了家新布庄后,自家的生意便往下掉。 第十四章 同业竞争在所难免,生意受影响也可预期,但这几个月掉得太厉害,父亲要他回来看看,谁想回来当天就与父亲吵了一架,铺子的事也没顾得上。 他悠闲地走进布庄,却差点与裴贤撞上。 「少爷,您可回来了。」裴贤如释重负。 「你怎么在这儿?」裴羲蹙眉。「出什么事了?」 裴贤不想让布庄的伙计们听见,走到外头才道:「小厮说你派人来接陌姑娘,我不放心她们三人所以也跟来,路上瞧着小厮表情不对,追问才知道是老爷派人来接,虽然如此我们也不好中途折返。到了裴府后问过门房,知你不在,我才出来找你。」 裴羲没说话,冷着脸快步往府里走,裴贤则紧跟在后,因布庄与裴家有些距离,裴羲走过几条街坊后,又弯进另一条街道,步行一阵后才回到裴府。 当他气冲冲地走到书房时,却诧异地发现陌家姊妹站在园子里。 陌青禾正在赏花,听见脚步声抬起头,便与他四目相对,他脸上的怒气在见到她的刹那瞬间化去,胸口的郁结也缓缓松开。他跨步走到她面前,暗暗惊讶于她对自己的影响。 「你没事吧?」 见他神情急切,气息不稳,陌青禾感到一丝温暖。他是真心担忧她受到伤害。 陌青苗偷瞄两人,识相道:「我去那头逗逗鲤鱼。」也不等姊姊回答,便急急离开,嘴角浮上一丝窃笑。 陌青禾顿觉尴尬,想起他的问题,回道:「多谢少爷关心,我很好。」 「我爹他……」 「他与姑姑在里头。」 裴羲扬眉,露出笑容。「他们……」 「你笑什么?」 「我还真想听听他们说什么?你姑姑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完全不担心陌雪梅,父亲此次可失算了。 「我担心姑姑把你父亲当宫女训话。」她促狭道。 想到那幅景象,他轻声而笑,心情煞是愉快,突然想瞧瞧父亲吃瘪的样子。虽然这想法十分不孝,他却没半点愧疚。 两人相视而笑,可一想到他被罚跪祠堂,陌青禾叹道:「不管最后如何,我都感激公子所做的努力。」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你不相信婚事能成?」 她垂下眼,又是一声叹。「挡在前头的墙不是那么容易拆除。」 「已经拆一半了。」他伸手握住她的。「我刚从樊家回来,虽然伤了些和气,可樊世伯应允了。」 她诧异地抬起头。 他锁着她的眉眼,认真道:「你该对我有点信心,墙已经拆一半了。」他朝书房望了一眼。说不准陌雪梅会替他拆下另外半面。 她是个机伶人,行事又得体,绝不可能只为出口气而训诫父亲,或许她心中也有腹案。 陌青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以为是你派人来接,所以来这儿前,已同姑姑说了,姑姑一点都没奇怪我答应嫁你。」 「就算你不答应,她也会让你答应的。」他将那天的事说了一遍。 听后,她愕然道:「我怎么觉得遭人暗算……」 他笑道:「你姑姑肯说服你,倒是让我挺高兴的,想来我在她心中还是个能托付终身之人。」 陌青禾羞赧道:「你倒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 他轻笑,抬手抚过她额上的发丝,她脸上的红晕更深,低头不敢瞧他,紧张地找话题。 「姑姑说我总要嫁人,你是有担当的,跟着你不会吃苦。其实我原想这辈子不成亲也没关系,即使青苗嫁人,身边还有姑姑,不至于孤身一人,可姑姑说我傻气。」 「你是傻气。」他颔首。陌雪梅年纪比她大,总会比她先走,到时她仍是孤身一人。 他正经的回答让她微笑。如果是认识之初,他说这话自己一定生气,现在却一点儿也没有被冒犯之感,反而觉得好笑。 「其实,我发现我们两人个性很像。」 他怪异地看着她。「一点儿也不像。」在他看来,她过于感情用事。 她没跟他争辩,继续道:「我们总认为自己是对的,希望别人听命行事,所以一开始发现你干涉我的事,便觉被冒犯,即使发现你出于好意,心里还是不快,现在明白你无恶意,只是想法与我不同,自然不在意。」 他颔首,接受这说法。 「我母亲过世前,家里的一切都是母亲说了算,母亲过世便是我当家作主,他们说我们家的女人太强悍,所以男人都活不久、都没出息。」她垂下眼。「我不觉得父亲没出息,他疼爱子女,只是性格怯懦些……」 她停顿好一会儿,才问道:「大哥呢?」临走前她到马厩去,却没瞧见陌丰栗踪影,问了张宝财才得知是让裴羲带走了。 「我警告他不许再来找你麻烦,就放他走了。」这自然是谎话,他已将陌丰栗交给一位即将出海经商的友人。 陌青禾不知该不该相信,却也没再追问,她已死心不想去在乎了。 「我不在乎他去了哪里,我真的累了……」她叹气。「但我必须问清楚一件事。」 「你说。」 她抬眼望着他,眼神专注,似乎想将他看穿。「你……你没对他……我是说他……活着吧?」 他扯了下嘴角,有些想笑。「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她尴尬道:「虽然我有时也恨不得……将他……将他……」她说不出杀害二字。「但那终究是不对的事,也于法不容……」 「你放心,我不会选那么笨的法子。」他微笑以对。「他不过好赌,要整治他有许多方法,不需走那么极端的路。」 她松口气。「那就好。」过了一会儿,她才又道:「大哥以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他挺爱护我,然后有一天迷上赌就变了,有时我会想他到底是谁,以前的大哥跑哪儿去了……」她自嘲一笑。「你以为自己种的是冬瓜,结果却长出苦瓜,把自己都搞迷糊了,到底是拿错种子,还是半夜有人把你的冬瓜挖走了?」 她的比喻让他失笑。「有人敢偷你的瓜吗,不怕挨打?」 忆起在泥泞中与兄长打架的泼妇样,她脸儿一红,尴尬道:「……那天让你见笑了。」 打架被瞧见已经够难堪了,想到自己还抱着他哭,心里更加别扭。 「见笑倒没有,我挺喜欢的。」 讶异于他孟浪的话语,陌青禾猛地抬眼,对上他促狭的眼神,脸蛋像烧红的炭火,羞赧地不知所措,想抽回手,他却不放。 「我……我都认不清哪个才是真的你了,到底正经还是不正经?」她结结巴巴地说。 他轻笑。「都是我,就像你平时那样强悍,现在却害羞得像个小丫头,难道这就不是你?既然我们都要成亲了,说话也无须顾忌。」 但也是想让她多喜欢他一点、多在意他一些。他一向不做赔本生意,既然自己在乎她,她也得同等回报。到目前为止还是自己在意她多些,他得快点把局势拉平才行。 他俯身在她额上飞快印下一吻,低声道:「我对自己人一向好,没交情的人就只维持礼貌。」 陌青禾羞窘地想把自己埋起来。妹妹就在不远处,他怎么如此大胆?见他眸中闪过一丝得意,她忍不住嗔他一眼,努力将心神集中在刚刚的话语上。 忆及他说对自己人好,便让她想到廖延兴。虽然他只是一名护卫,但裴羲待之以友,让他同桌吃饭,将他当作自己人。 「我在裴府一点也没感觉他们将我当作自己人。」他望着园里一株蔷薇。「不过是帮他们攒银子的员工,充实裴家库房,让他们生活无虞。为他们卖命我虽觉得不平,却因血脉相连而无可奈何,但我绝不让他们操弄我的婚事。这个家已无我留恋之处,休想连我自己的家也毁了。」他坚定地说道。 她想到大哥虽伤透自己的心,可双亲疼爱自己,妹妹与自己感情又好,虽然姑姑严厉,但也是真心关心自己,不像裴羲只感觉家人的疏离冷漠与利用,心中一阵感慨与不忍。 「我……若是我们真的成亲了,我会好好持家的。」她小声地说着不敢瞧他,要她一个姑娘说这些实在羞人。 听她害羞软呢地说着成亲一事,他立即想到新婚夜而血气翻涌,若不是陌青苗在几尺外,不时朝他们看来,他定将她抱个满怀。 「我们一定会成亲的。」他哑声道,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她点着头,羞赧不语。 忽然,书房的门开了,陌青禾抬眼望去,陌雪梅挺直背脊走出,她松开裴羲的手,正想上前询问,裴羲已先她一步踏上廊道。 裴曗站在书房内,看看裴羲又看看陌青禾,轻咳一声后才道:「羲儿,还不请媒人过来,把婚事订下。」 陌青禾不可置信地望向陌雪梅。谈定了?姑姑到底说了什么,裴老爷怎会如此爽快允下婚事? 裴羲虽有满腔疑惑,可现在没有任何事能比订下婚事更急,他立刻道:「孩儿这就让人安排。」 三日后 范名暄在自家的满福楼宴请裴羲与陌青禾,桌上满满的菜,看得陌青禾傻眼。这么多菜哪吃得完? 「恭喜裴兄终于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来,别客气。」范名暄笑得灿烂,示意陌青禾挟菜。 「这满福楼是他开的,不需要跟他客气。」裴羲说道。 「没错,不需要客气,我还等着陌姑娘——不对,该改口叫嫂子了。」 陌青禾臊红脸。「还是叫我陌姑娘就成了。」 「嫂子不必害羞。」范名暄促狭道。 裴羲睨他一眼。「别捉弄她了。」 范名暄忍住笑。「天地良心,我哪有捉弄?我这是诚心诚意、发自肺腑!本来以为还得费番功夫,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陌嬷嬷到底跟世伯说了什么?」 话题一扯离自己,陌青禾顿时自在许多。「姑姑说利益交换。」 初听姑姑如此言道,她心中极不舒坦,但姑姑却让她不要多想,婚姻与做生意差不多,总得有利益,儿女之情那是附带。 与裴羲成亲后,恩恩爱爱过一辈子才是真,怎么成亲的并不重要,陌青禾何尝不明白这道理,只是真落到自己头上,还是觉得别扭。 「她能给裴世伯什么利益?」范名暄问得极自然,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在宫里曾给过一些官员方便,所以若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她能请托帮忙,他们或许会卖些面子。」裴羲说道。 这话说得含蓄也说得谨慎,所谓无伤大雅的小事,一方面是约束对方不要狮子大开口,一方面也告诉对方违法之事她是帮不上忙的。 裴曗立刻想到嫡子的仕途,若陌雪梅真认识居高位的官员,那么即使用钱买官,也不需额外花费大笔银两打通关节。 虽然樊翠蓉的父亲也有认识的官员,但都是半大不大的官,真正上位者反而没交情,这时就得送礼攀关系,耗费不赀,家财恐要耗去七、八成。 反观若陌雪梅出面就能搞定,又何必多绕弯路?两相权衡之下,他自然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 反正樊家除了樊翠蓉,没人赞成与裴家联亲,再加上樊府随时有可能因为贪污案被举发,与其联姻后受牵连,不如选择陌雪梅这边。 第十五章 当然他也不是傻瓜,陌雪梅既说自己能帮上忙,就得拿出证据。陌雪梅二话不说,当即修书一封让他送往京城,只待那头传来好消息,他立刻让两人成亲。 他虽势利,可也不是过河拆桥之人,陌雪梅若能助儿子走上仕途,他也乐于成全裴羲与陌青禾的婚事。 「原来如此。」范名暄马上明白利益指的是什么,裴世伯一心一意想要三儿子踏上官途,所谓的利益交换定与这有关。 「既说要请客,酒怎么只拿一壶?」裴羲扬眉。「该不是舍不得吧,我听说你藏了一坛三十年的建章酒。」 范名暄张大眼,瞪着裴羲。「你可别打我酒的主意!」 「不是说要庆祝吗?」裴羲故意道。「不拿好酒出来,岂没诚意?」 范名暄急了。「不行、不行!」瞥见一旁忍笑的陌青禾,他忙道:「不是我小气,那坛酒我自己都舍不得喝。」 「想带进棺材?」裴羲一脸正经地问。 范名暄瞪他一眼,陌青禾笑着打圆场。「范公子舍不得便算了,何必强人所难?」 「还是嫂子体贴人。」范名暄笑道。「唉,我真羡慕裴兄,以后有享不尽的口福。」 他扼腕心痛的表情让陌青禾忍不住又笑出来。这人是有多爱吃啊? 「我本想延揽嫂子到家中当厨娘,可惜……」他叹长气。 「厨娘?」陌青禾一脸疑惑,他是想延揽她到府中当厨娘吗?怎么裴羲说的是小妾? 正欲追问,裴羲面不改色地说道:「既然名暄这么喜欢你煮的菜,你就到厨房烧几个小菜,让他解解馋,也让厨子们学了以后做给他吃。」 「就等你这话。」范名暄高兴地拍了大腿。「如何?麻烦嫂子了。」 陌青禾实在想叫他别嫂子嫂子地喊,还没成亲呢,听了怪别扭,可人家也无恶意,太坚持又怕伤和气,只能尽量处之泰然。 「可都一桌的菜了……」 范名暄立刻道:「放心,你的菜我绝对吃乾舔净,这些就赏给伙计们吃不会浪费。」 他都这么说了,陌青禾不好推辞,起身道:「既然你喜欢吃,我就去烧几道菜。」 「那怎么好意思?」范名暄笑道。 「得了便宜还卖乖。」裴羲摇头。 陌青禾一下楼,范名暄立刻问道:「你当初怎么跟她说的,为何她刚刚听到厨娘二字这么惊讶?」 裴羲瞥他一眼,喝口酒后才道:「我跟她说你要纳她做妾。」那时他不愿陌青禾入范家做厨子才如此说,除此之外,也是想探探她对范名暄的想法。 「什么?!」范名暄激动地喊了一声。「唉呀,你……你真是阴险,奸商、奸商啊……」 裴羲好笑道:「你不也是奸商?」范名暄同他一样都是庶子,也都经商,这酒楼就是两人合开的,只是范名暄在明他在暗,主要是不想让父亲摸清他到底有多少资产。 范名暄苦笑。 「你……也太毒辣,为了自个儿的目的不惜诬蔑我。」 「也不算诬蔑你。」他扬起眉头。 「你说你收了几房妾?三个,之前不是还想收一个青楼名妓当第四房,青禾若真落你手里,难保你不会起这样的心思。」 范名暄一时语塞,他是挺欣赏陌青禾的,但一开始真的只是想让她当厨娘,虽然没人晓得以后会怎样,可依他的性子,说不定真会收了陌青禾。 「她拒绝了?」范名暄问。 他颔首。 「这是为何?」范名暄不解。「先说了我对她没什么心思,你别误会,只是好奇罢了。」 好歹他家世不错,虽然与裴羲同是庶子,可父亲挺疼他的,他在家中的地位不似裴羲那般艰难。 「妾没地位又通买卖,她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依她的本事,生活不难。」他简单道。 范名暄点头。「也是。」厨娘地位并不低,而且只有富贵人家养得起,她们可说是厨子中的厨子,从小学艺,熟悉各种烹饪技艺、潜心钻研各种风味的菜肴制作,才能成为顶尖的人才。 「若她当初答应为妾,你打算如何?」范名暄故意问道。 裴羲挑高眉头。「我会让她改变主意。」 他一怔,随即大笑。 「你这家伙……既然如此,又何必栽赃我,多此一举。」 裴羲笑而不语。范名暄与青禾接触不多,没见过她与陌丰栗交手的情况,自是不清楚她真实的性子。 当时会提及做妾,也是因为听裴贤说过徐敏宽另娶他人后,有意纳青禾为妾,他想知道陌青禾是不愿做徐敏宽的妾,还是只要是妾她都不愿意?以她的性子来猜想,应该是后者,果然她的回答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两人喝了几杯酒后,范名暄转个话题。「不知她师承何处?」 「她母亲少时有机缘,曾在一名厨娘底下学过六年,后来便将学得的手艺尽数传与她及青苗。」若不是她丢不下兄长,唯一的妹妹又不想离开家乡,以陌青禾的手艺早扬名了。 「青苗厨艺虽也不错,但与姊姊比起来还是稍有欠缺。」范名暄评论。 技艺要能出类拔萃,天分与领悟是关键,陌青禾做的食膳有些极平常,但味道就是好,调味的功夫有她独到之处。 「不管怎么说,你后半辈子都能吃到好菜。」范名暄羡慕道。 这吃货……裴羲笑着摇头,他可不是因为青禾烧得一手好菜才娶她的,他不是非美食不吃的老饕,但对一个人的性子有要求。交朋友他也讲求人品个性,道不同不相为谋,况且是枕边人。 两人在楼上天南地北地聊,陌青禾则到厨房烧菜,报明来意后,厨人很大方地给了她一块地方,让她给东家准备吃食。 陌青禾也没打算做什么大菜,她拿了碗公,放入面粉跟盐再以滚水冲入,用筷子搅匀,随即在台上和手上抹了些油,将面团刮到台上,用手揉匀搓长,再切成十几份,俐落地将两个小面团压成圆扁状,叠在一块儿,中间涂油,再成脸蛋大小的圆薄片。 热锅后,她将饼放上去烙,待饼皮略焦,中间鼓起后便撕成两张,排在盘中,如此做了十几份后才去准备馅料。 她将肉丝以酱油、糖、胡椒、蛋液及少许面粉腌渍,接着将葱切成细丝,泡在冷水里去掉辛辣气味,沥乾后铺在盘上,接着再下锅翻炒特制酱料,待散出香味后盛出备用。 等待肉丝腌渍期间,她先做了一盘滑蛋虾仁,粉嫩的虾仁与金黄的蛋液交织在一起,令人食欲大开,她还特地盛了一盘给厨房里的厨人。 「让你们腾出一块地方实在不好意思,这些请你们尝尝。」 虾仁滑蛋是厨子们都熟悉的一道菜,大伙儿起初有点失望,想着东家这么看重她,定有什么私房菜,没想就端出这一盘请大家。不过她既是好意,他们也不好推辞,拿了筷子就吃。 「嗯……真香……」专门切菜的小方忍不住赞叹一声。「虾仁跟蛋都好嫩,夹着葱香跟韭黄的香气,真好吃。」 他这一说,原本没什么兴趣的厨人,都走来吃几口,大家都附和地点头,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菜,可火候掌握得极好,虾仁与蛋都鲜嫩可口。 陌青禾微微一笑,谢过大家的称赞,起油锅将腌渍入味的肉丝丢下翻炒,见肉丝都转为嫩白后,便起锅放到一边,倒去多余的油,放入特制的酱料翻搅。 接着把肉丝重新放入,手腕快速翻动铁锅,使肉丝沾匀酱料,拿捏好时间后,便起锅铺在葱丝上头,顿时香气四溢。 为了嘉惠厨人,她也留了一些给他们。「配饭或者配荷叶饼、春饼、润卷皮都十分好吃。」 不等她说完,大伙儿已拿了饼皮卷着吃,肉丝咸中带甜与葱丝饼皮十分搭称,又赢得一致的赞美。 小二进厨房吆喝外头点的菜色,厨房顿时忙碌起来,陌青禾让小二将荷叶饼、酱炒肉丝及虾仁滑蛋送到范名暄所在的迎春轩。 都吃肉也不好,陌青禾遂又煮了道翡翠豆腐羹,专门挑了裴羲喜欢的青菜一起炖煮,顺道加了几颗厨房做好的肉丸子,免得裴羲一看到素菜便不动筷。 见时间差不多了,她尝味后调味补足欠缺的气味,最后淋上些许乌醋,盛了一碗放在漆案上,剩下的依旧留予厨人食用。 当她回到迎春轩时,两人已把她炒的两盘菜吃了大半。范名暄大赞她的厨艺,她微笑地接受赞美,为两人盛了豆腐羹。 裴羲对豆腐羹不是很有兴趣,但她既然做了,他也不想伤她的心,低头喝了一口,浓郁鲜美的滋味让他扬眉。除了甜润外还带点酸,是他喜欢的味道。 陌青禾微笑道:「合胃口吗?」 他点头。「好喝。」 豆腐羹里的青菜都是他爱吃的,味道也特意调成他喜欢的酸味,先不说她厨艺如何,光这份心意就让他高兴,也表示她越来越在乎他。 「那就好。」她的笑容更加甜美。 范名暄调侃道:「郎情妾意,真教人羡慕啊。」 陌青禾霎时红了脸,裴羲立刻道:「可惜有人不识相,杀风景。」 范名暄大笑。「好,我就不杀风景,你们继续,我吃我的。」 陌青禾忍不住瞪了两人一眼,惹得他们又是一阵笑。 稍晚,两人骑马回庄,陌青禾双颊绯红,轻快地唱着小曲,裴羲微笑地看着她,她也偏头瞅着他,笑得开心。 他靠近她,拉住缰绳,她不解地看着他。 「一起骑吧!」她似乎有些醉意,万一从马上摔下可不好。 「为什么?」她困惑地说。 「你醉了。」 她莞尔道:「我酒量好得很。」 他环住她的腰,她惊道:「我真没醉!」 「别动,一会儿摔了。」他将她抱至身前,幸好马儿够乖,否则可没这么顺利。 陌青禾低头,羞涩道:「我真的没醉。」 不管她有没有醉,两人共骑也别有一番滋味。「那你就当我醉了吧。」他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拉缰绳,另一匹马乖巧地跟着。 她取笑道:「你醉了应该坐前面才是,我在后面给你挡着。」 「我喝醉了会往前倒,不会往后倒,所以你在前面挡着刚好。」他语气认真,可双眸却透着笑意。 她又是一声笑,双颊绯红,与裴羲熟稔后,才发现他虽有严厉正经的一面,可也温柔,偶尔还会正经地说着捉弄人的话语。就如他说的,他对自己人一向好,这些天他对她很温柔,也与她说了不少自家事,甚至买了一些簪子、手镯与金坠子给她。 起初她不敢收,太贵重了,他却说以后她便是他的妻子,有什么不能收的,想想也是,只得收下。 她发现他挺爱送她东西,今天送衣裳,明天送发饰,还给她玉肌膏,说是冬天要到了怕她双手乾裂,待她如同娇弱的小姐。 「少爷。」她一时改不了口,便还是这样叫着。 「嗯。」 「你可有想要的东西?」 他扬眉。「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给你做些东西。」她腼覥地说。 他故意问道:「因为我送你首饰,所以礼尚往来吗?」 她点头又摇头。「不全是。」 「那是为何?」他追根究柢。 她回头瞪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奇怪,一直问为什么;你不是也送我东西吗?」 他轻笑。「你很在乎我,对吧?」 陌青禾一下子红了脸,视线回到前方的路上。 第十六章 裴羲满意地浅笑,终于觉得公平了些。不只在乎,他晓得陌青禾已经喜欢上他了,但知她脸皮薄,他没再闹她,只是收拢手臂,将她环得更紧。 陌青禾靠在他胸膛上,温暖而安心的感觉在她胸口满盈。以后的路还很漫长,但她并不畏惧,只要能与他白头偕老,她会坚定地握着他的手一起走下去。 一个月后 「美丽动人的少夫人,请喝茶。」菊芳端着茶盏,恭敬地走到书桌前。 陌青禾忍俊不禁。「你啊,这般不正经,难怪老捱姑姑骂。」 「我可没说错,再过两个月您就是少爷的夫人,还是先改口的好。」菊芳认真道。 陌青禾别扭地红了脸。「让人听见了不好,于礼不合。」都还没嫁人就喊夫人,会惹来闲言闲语。 自裴府回来后,三个小丫头就吱吱喳喳地盘问,姑姑沉着脸要她们别再多问,三人一听以为婚事不成了,都替她惋惜难过,陌青禾实在哭笑不得。 姑姑的心思她也理解,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何况裴家还没下聘,直到前几天她服满三年父丧,媒人上门提亲,婚事才终于尘埃落定。 坐在一旁刺绣的陌青苗笑道:「让人听去了会被骂不知羞耻,还加什么美丽动人,都成马屁精了你。」 「宅子里才不会有人骂……」 「你忘了姑姑。」陌青禾提醒。「小心让她听见又训你一顿。」 菊芳吐吐舌头。「好吧,还是暂时叫小姐好了,不过我说美丽动人可不是拍马屁,青禾姊——不对,是小姐最近越来越漂亮。」 陌青禾提笔蘸墨在纸上画了茄子。「你啊,是吃了什么蜜,都要把人甜死了。」 菊芳嘻笑。「我说实话呢,青苗姊你说是不是?」她寻求支援。 陌青苗赞同地点头。「姊姊是越来越好看。」 虽然姊姊一直都很开朗,可这几年家逢遽变,又遭退婚,笑容早让忧愁取代,可姊姊从来不在她面前说苦,即使被徐母退婚,也没在她面前掉过泪。 她想为姊姊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即使父亲过世,伤心难过时也是姊姊在安慰她,一直到姑姑回来,她们三人在裴贤的建议下到宅子帮佣,生活才好过些。 这一年多来,姊姊渐渐找回以前的笑,可笑容的背后还是隐着忧愁,除了烦恼哥哥外,还担心她与杜松的婚事。姊姊嘴上没说,但她晓得姊姊担心她也遭退婚。 如今姊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她才放下心来,姊姊没有骗她,她是真的喜欢裴少爷。 「越说越离谱。」陌青禾羞恼地瞪了两人一眼。 菊芳掩嘴窃笑。「等少爷来了,奴婢再问他是不是觉得小姐越来越娇艳。」 陌青禾眉眼含嗔,倏地起身。「好啊,你这小鬼,嘴皮子越来越厉害。」她一个箭步上来就要捏她的嘴,菊芳弯身窜开,奔到陌青苗椅背后。 「快救我,青苗姊姊。」 陌青苗哈哈笑道:「这叫自作自受。」 菊芳东躲西藏,一边嚷道:「少爷救命啊!」 「还喊!」陌青禾又好气又好笑。「他不在,看谁来救你?」 裴羲近来忙着铺子里的事,三、四天才来见她一回,现在不在庄里。 菊芳才不管,死命地喊:「少爷、少爷,你在哪儿?」 陌青苗笑得前俯后仰,陌青禾也忍俊不禁,一把抓住这小鬼,搔向她的腋下与腰际,菊芳尖叫地缩成一团。 「不要……唉呀,好痒……」 「看你还不老实。」陌青禾得意道,将她挠得瘫在地上。 「救命……我再不敢了……」菊芳都缩成虾球了。 碧莲一进书房就因这诡异的景象愣在当场,问道:「怎么回事?」 「没,她们闹着玩。」陌青苗抹去眼角的笑泪。 「救我,碧莲。」菊芳笑着打滚。 「定是你又讲了不正经的浑话。」碧莲掩嘴而笑。 「瞧你,名声太坏了,才没人来救你。」陌青禾没再闹她。「快起来,地上脏。」 「青禾姊,面团已经发好了。」碧莲说道。 「依我教你的方式揉面团,我一会儿过去检查。」这几天她都在教三个丫头做面点。 以前她们只顾吃,不爱做,姑姑说一旦结婚,她就成了少夫人,为丈夫煮膳食无可厚非,但若还张罗下人饮食便不合礼数,因此要她们三人都得学着烹食,以后青苗当主厨,她们便做助手帮忙。 她其实不大在意这些礼数,反正她喜欢做菜,做给其他人吃也无不可,但姑姑说不能如此,分际要掌握好,规矩不可废,否则以后如何持家立威信? 要是让姑姑知道她与菊芳闹成一团,肯定挨骂。 碧莲菊芳两个丫头出去后,陌青禾将桌上的画纸收入抽屉,陌青苗有感而发地道:「想当初少爷大雨进庄,把我吓得……」她好笑地摇头。「现在这书房咱们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陌青禾心有所感地附和。「是啊。」世事实在难以预料。「如果知道会这样,当初我就在书房门口拉个布条,写着——欢迎少爷大驾光临,民女叩首跪迎。」 陌青苗格格笑道:「现在写也不迟。」她玩心也起。「弄副对联吧!」 「我哪有这才情。」陌青禾摇头。 「刚刚两句就挺好,你写什么少爷都会喜欢的。」 陌青禾正要答话,张宝财走了进来,脸色不是很好看。 「怎么了?」陌青禾问道。 「樊翠蓉来了。」 陌青禾张大眼。如今她都与裴羲订亲了,樊翠蓉为何而来? 「小厮一直在门外喊,老易让我来问你要不要让他们进来?」今天管家裴贤到城里办事,若是他在,哪能让他们这么无礼,早开门放行。 「让他们进来吧!」陌青禾立刻道。「再怎么说她与少爷有亲戚关系,将她挡在门外不妥。」 张宝财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那你还把他们挡在门外?」 张宝财露齿而笑。「那表小姐太嚣张,挫挫她的锐气也好。」 陌青禾好笑道:「快让她进来吧,不知有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八成来找碴的。」说着,张宝财也走了出去。 陌青苗将手上的绣布放回篮中。「你跟少爷都订婚了,她还能怎么着?」 「说不定不是为了这事。青苗,你去泡茶,顺便拿些点心过来。」 陌青苗不甘愿地起身,将竹篮放回架上才离开。虽然她不喜欢樊翠蓉,可礼数还是得顾着。 没一会儿工夫,张宝财就领着樊翠蓉与春蕾过来,随即退了出去。 陌青禾望着樊翠蓉消瘦的脸颊,心中一阵怅然。她虽不喜欢樊翠蓉,却能体会她的心情,情郎琵琶别抱另娶他人,这种痛苦滋味她是亲尝过的。 可两人最大的不同是,裴羲并不喜欢樊翠蓉。想到这点,她心中的愧疚之情才减缓些。 樊翠蓉在春蕾的搀扶下入座,右手绞着白色绣帕。 陌青禾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等她自行说明来意。 「今天我们小姐来是有话要告诉你。」春蕾傲然地先出声,一双杏眼怨恨地瞪着陌青禾。 陌青禾也没答腔,等樊翠蓉说出来意。 「有个人不知你认不认识?」樊翠蓉抬眼望向她,表情还算平静。 「谁?」 「徐敏宽。」 陌青禾拧下眉心,口气不善。「你直接说明来意,不需一问一答,拐弯抹角。」 樊翠蓉扬起嘴角,有些得意。虽然陌青禾极力维持镇定,但她还是看出她的不安。 「听说你们以前订过亲?」 陌青禾没答话,冷冷地看着她。 樊翠蓉微笑。「虽然他最后无法违抗双亲而另娶,但对你仍念念不忘,有意纳你为妾,也算是个有情人。」 陌青禾怪异地看着她,这话自樊翠蓉口中说出实在诡谲。 「听说他晓得你要嫁人后,忧心如焚,还病了。」樊翠蓉故意收口,观察她的表情。 「请问听说是听谁所说?」陌青禾反问。「樊姑娘怎么越说越不着调,你与他相识吗?为何如此关心他?」 樊翠蓉握紧手帕,冷厉地瞪着她。 「我们小姐是担心羲少爷被你蒙骗才介入此事。」春蕾出声。「若非如此,你有何可让小姐费心的?」 「既然是为了裴少爷好,那么小姐应该去对他说。」陌青禾立刻道。 樊翠蓉怒道:「你别洋洋得意——」 「我并没有洋洋得意,只是小姐存着恶心上门,恕我难以招待。」 她自椅上起身,还没喊送客,陌青苗已冲了进来,对着樊翠蓉骂道:「你存的什么心,破坏人家的婚事!」她将食案重重地放到桌上,茶水一下洒了大半。 「破坏婚事的是她!」樊翠蓉怒指陌青禾。「我与羲哥好好的,是她坏了我的好事!」 陌青禾傻眼,还没反驳,陌青苗已恶声恶气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少爷又不喜欢你,你们也没真订亲,凭什么诬赖我姊?你要撒泼到别处去,谁敢破坏婚事我就跟她拚命——」 「你闭嘴!」樊翠蓉冲上去要赏她巴掌,陌青苗机灵地闪开,樊翠蓉挥掌落空,差点跌倒在地。 「小姐小心。」春蕾忙上前搀扶。 樊翠蓉虚弱地靠着她。「让我……让我教训她们……」 见她脸色不好,陌青禾立刻道:「先扶她坐下。」 春蕾赶紧搀着樊翠蓉坐回椅上,一边怒声说道:「小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唯你们是问!」 「只是挥一下手就要昏倒,不是装的吧?」陌青苗狐疑地说道。 「什么装的?」春蕾怒目而视。「小姐为了让老爷答应她出府,已经两天没进食了。」其实还是有偷偷吃点东西,不过在她们面前当然不能这么说。 陌青禾立刻道:「那快点吃些点心。」她让青苗把食案摆到樊翠蓉旁边的几案上。 「我不……不吃你的东西。」樊翠蓉撇开脸。 陌青苗将食案放到她旁边。「我放这儿了,要吃不吃随你。」 「我去给你下碗面吧。」陌青禾往外走。 「不要你假好心。」樊翠蓉冷哼。 「没错。」春蕾附和。 陌青禾不悦地看向春蕾。「你家小姐都要昏倒了,你还火上加油不让她吃东西,你的心到底是往哪儿长的?」 春蕾脸上一阵红。 陌青禾叹口气。「让她先吃点糕点,注意别吃得太急噎着了。」说着朝妹妹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出了书房。 春蕾偷偷往外瞧,见两人走远后,才道:「小姐,你吃点东西吧。」 「我不吃她做的!」她倔强地说。 「吃饱才有力气骂她。」春蕾小心掰了一小块糕点送到她嘴边。「陌青禾是什么东西,就是个低三下四的厨娘,为她伤了身体不值得。」 糯米糕的香味飘来,樊翠蓉真感到饿了,却又不想认输,总觉得吃那女人做的东西气短。 「小姐是千金之躯,高高在上,吃她做的东西是给她赏脸。」春蕾继续说服。 樊翠蓉想想也是,她肯吃陌青禾做的东西是给她脸面,她面色一整,勉为其难点头。「好吧,就给她点面子。」 门外偷窥的两姊妹忍住笑,悄悄离开,待走到转角,陌青苗才忍不住笑出来。「还以为她多有骨气。」 陌青禾笑道:「算了,饿肚皮的滋味不好受,她一个千金小姐,能饿两天肚子已经不容易。」 「她哪是饿两天?一天还差不多。」若真饿两天,走路都没力气了还能骂人。 第十七章 陌青禾笑着没说话,到厨房下面。 裴羲从铺子出来,正欲到满福楼用膳,樊家的小厮突然跑来,指称樊翠蓉趁老爷不在带着奴婢到庄子找陌姑娘,樊夫人忧心如焚,虽已派人追回,却担心女儿不听劝,遂请托裴羲到庄子将翠蓉劝回。 就算两家不能结为亲家,可翠蓉还是他的表妹,让他务必好言相劝,翠蓉年纪尚小,做事冲动,希望他能循循善诱…… 接下来婆婆妈妈的话语,裴羲示意小厮不用再说,他会把樊翠蓉送回家,让樊夫人不需挂心。 想到樊翠蓉如此纠缠不休,裴羲虽然烦闷,却也莫可奈何。她是个姑娘家,他又不能揍她打她或将她囚禁起来,可她幼稚的行径实在让他不堪其扰。 他与廖延兴到了庄子后,门房老易已经迫不及待地说:「大小姐在书房,中气没上次足,好像瘦了点,少爷放心,此女够不上威胁,青禾姑娘一脚就能把她踹到门边去。」 裴羲瞥他一眼,好笑道:「你倒是越来越唯老不尊。」 老易嘻笑道:「哪儿的话,我这不是给您分忧解劳,让您不用担心。瞧,樊家追来的家丁我还招待他们喝茶。」 门房里三个家丁早出来向裴羲行礼,神情有些尴尬。「裴少爷,小姐不肯跟我们走,我们也不好强来怕伤了她,所以在这儿等候。」 裴羲挥了下手,示意他们不用再说,直接往书房走,身后的廖延兴问道:「少爷打算怎么做?」 「我先好言与她说几句,她若不听我就弄昏她,你再让人把她带回去。」 他能做的也就这些,至于樊翠蓉能否看开,不是他能强求的。 他弯过回廊时,陌青禾姊妹正好端着食案走进书房。 「先把面吃了吧!」陌青禾将食案搁在一旁的桌上。 现已入秋,天气渐凉,她煮了简单的汤面,配着时蔬与肉丸子,汤是熬了几天的大骨汤,汁味鲜美,青绿的葱花撒在上头,十分诱人。 汤的鲜味与青葱香味随着热气上升,钻入樊翠蓉鼻间,令她忍不住咽下口水,但表情依旧倨傲,不为所动。 春蕾立即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汤面是我们家小姐吃的吗?」 陌青苗好笑道:「有什么不能吃的?我们这儿可没燕窝鱼翅,爱吃不吃随你。」她将春蕾的分也端上。真是一对作威作福的主仆。 「有什么话吃饱再说吧。」陌青禾给妹妹使个眼色,两人又走了出去,却意外在廊上遇见裴羲。 陌青禾欣喜的神色让裴羲心中涌上温暖。几天没见她更显娇艳,脸蛋绯红,眼波流转,煞是动人,若不是还有外人在,他定将她抱个满怀。 「你怎么……」想着春蕾会出来偷看她们走远没,她拉着他的手急急走到转角。 「这么想我?」裴羲语带调侃。 陌青苗憋住笑,很识趣地与廖延兴走避,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陌青禾没忽略妹妹掩嘴而笑的模样,不由得恼怒地对裴羲说道:「不要胡说八道。」 「哪里胡说八道,莫非你不高兴见到我?」他促狭道。 她嗔他一眼。「你说话也看着场合,还有人在呢……」 「哪有人?」他挑眉。 陌青禾左右张望,妹妹与廖延兴早不见踪影,她羞恼道:「你越来越不正经。」 他忍笑。「你不喜欢?」他抚上她的脸。 她又瞪他一眼,才不落入他的陷阱。「你是为樊姑娘来的?」 知道她害羞,裴羲暂时放过她,说道:「她母亲让我带她回去。」 「你打算怎么跟她说?」 「教她不要再任性……」 「你这样说她怎会听?」她笑着摇头。 「那你希望我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不过她的心情我多少能理解……」她叹气。 「她跟你说了什么?」他抚过她纠结的眉心。 「她……」陌青禾顿了下,不知该怎么说。 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裴羲转头望向来人,老易缓缓走来,说道:「少爷。」同主子打招呼后,才转向陌青禾。 「青禾姑娘,有位徐敏宽公子说是你同村人,带礼来祝贺你的婚事,我把他安置在大厅。」 陌青禾脸色倏变,表情震惊。 裴羲挑起眉宇,说道:「知道了,让人先送茶过去。」 「是。」老易慢吞吞地往厨房走。 陌青禾回过神来,却仍是心神不宁。「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惊觉自己有些语无伦次,她忙在脑中喝斥自己镇定些。 「他应该在温州才对。」刚刚樊翠蓉还特意提到徐敏宽,莫非是她搞的鬼? 「你想见他?」裴羲盯着她的脸蛋。 她怔怔地望着他。「如果你会生气,我就不见他。」 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裴羲一时沉默下来。他当然能禁止她去,但他希望是她自己不想见。 「我不想你心里不快活,还是不见了。」她蹙眉。 欣喜于她的回答,他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不见也无所谓?」他抚过她的眉眼。 陌青禾微笑。「无所谓,但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还是想与他说几句话,让他知道我过得好,希望他能放下愧疚。如果你不希望我见他,我便不见。你是我要白头到老的夫君,我不想你疑神疑鬼,心里不痛快。」 他扬起笑。「你太会说话了。」他低头在她嘴上亲了下,用力揽紧她。他当然不想她去见徐敏宽,但他也不想她在心里留着遗憾。人对遗憾的事总是孜孜念念,他自然不愿青禾惦念着徐敏宽。 「好吧,你能去见他,但别说太久。」他说道。 她绽出笑容。「谢谢,你真好。」她满心感激,正欲退出他的怀抱,他却突然低下头,吻上她的唇。 温热的舌滑入她口中,使她膝盖虚软。她抓紧他的衣裳,气息沉重紊乱。他像是要吃掉她似的,越吻越深,她几乎无法呼吸。 他的攻势一波又一波,舌头与她纠缠不休,双手抚过她柔软的曲线,引起她一阵颤栗,身子越发热烫。他的气息缠绕着她,使她除了回应外,无法再想其他。 她甜美得如同糖蜜,裴羲饥渴地吻着她,噬咬她的双唇再热情舔吮,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里…… 「啊……」 一声惊叫将陌青禾震回,她慌张地推开裴羲,转头发现碧莲托着食案,踉跄地往厨房奔去。 这下惨了……那三个丫头又要闹得人尽皆知了。 「都是你。」陌青禾羞恼地看着裴羲,她的嘴到现在还热热的。 裴羲扬起得意的笑。「好,你现在能去见他了。」她发丝微乱,一脸桃红,嘴唇红肿,美眸含氤,任何人见了都晓得她刚做了什么。 原来他是故意的! 陌青禾气得差点没踢他,他却不知反省,低头又在她嘴上吻了两下,陌青禾生气地推他,气冲冲地走了,还不忘回头瞪他一眼。 裴羲心情愉快地笑着,悄悄地跟在她后头。 虽然已做好心理准备,可一见到徐敏宽时,她的胃还是紧绷了下,心中带着一丝惆怅,只是已不再有喘不过气的痛苦与哀伤。 她甚至能对他扬起一抹笑容。「真的是你。」 两年的时间让他变化不大,但眉眼间已少了那份稚气,身子瘦了些,脸颊也比以前有棱有角,不过却带着倦色。想到樊翠蓉说他病了,她立刻问道:「你生病了吗?」 徐敏宽怔怔地望着她,直到她又问了第二次,他才回过神来。 「受了些风寒。」若不是在路上染上风寒,他还能快些回乡。「听说你要嫁人,我给你送贺礼来。」他指着桌上的几样礼品。 「让你费心思了。」 「哪里。」 疏离客气的话语让陌青禾忽觉荒谬,他们一向有话就说,何时成了这样……连陌生人都不如。 「你怎么知我要成亲了?」她问,虽然徐敏宽的父母与弟弟还住在这儿,可就算他们听到风声,应该也不会写信告诉他才是,毕竟说了又能如何,只是扰乱徐敏宽的心神。 「我收到一封信说你遭人逼婚……」他拿出袖里的信递与她。 陌青禾惊讶地接过信,连站在窗下偷听的裴羲也难掩讶色。谁会给徐敏宽通风报信,而且还是不实的消息,难怪徐敏宽会赶回来,怕是不想青禾受委屈。 「可待我回村问了双亲,他们却说你没遭人逼婚,把我也弄糊涂了。」 陌青禾已看完信,抬头问道:「这信能给我吗?」信写得很简单,不过语气很急迫,说她让人逼婚,整天以泪洗脸,甚至还悬梁自尽,为了取信徐敏宽,还将她住哪儿、长什么模样、家里有哪些人都写得一清二楚。 徐敏宽颔首。「你知道是谁?」 「嗯。」她点头。「细节我不便告诉你,不过你放心,我真没受到委屈,裴少爷也在府里,你若想我能让你见见他。」 「听你这么说,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垂下眼,怕家人欺骗他,他自个儿也做过调查,晓得新郎官就是庄子的主人。 「知道你为我担心,还特地赶回来,我很感激。」她真诚道。 他却露出一丝苦笑。「我……」许多话他不知该怎么说,说了像是在为自己脱罪,也显得矫情。 他吐口长气,说道:「对不起……」他早该对她说的,却始终不敢来见她。 他的道歉让陌青禾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她怨过他、恨过他,但也明白父母之命难违,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裴羲那样敢与父母抗争。在父母与她之间,他选择了父母,她无法谴责他,只能说他们终究没有缘分。 碧莲在这时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上茶上糕点,末了又恭敬地退出,神情没有一丝探究与好奇。陌青禾微微一笑,若是姑姑瞧见了定要称赞,可想到碧莲撞见她与裴羲亲吻,她的脸又一阵热,赶紧转移注意,问道:「你气色不好,吃点东西吧,这些是今天早上才炊蒸的,你吃吃看味道是否跟你记忆中的一样,还是更好了?」 属于他们的那份情终究已过去,她也不是来与他怀念过往,只希望他见着自己过得很好,没有被逼婚,便能释怀,不再惦念着她。 终究她嫁人后,他们要再见上一面怕是不可能,何苦让他愧疚一辈子。 白色的糯米糕上夹着点点桂花,中间还抹着桂花香味的糖蜜,是他以前喜欢的糕点之一。 他拿起桂花糕,熟悉的香味盈满他的鼻,他的手不觉颤抖,咬下一口,桂花、糯米及糖蜜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浓郁香甜,是他熟悉的味道…… 我做的桂花糕,给你,不好吃也得给我吃下去。 霸道的话语夹着爽朗笑声,十一岁的陌青禾站在他面前,笑笑地将桂花糕拿给他。 眼中泪水浮上,徐敏宽假意抹着额上的汗,悄悄隐去眼角的湿意。 「好吃,比以前更好吃,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他扯出一抹笑。 「不嫌弃的话带些回去。」陌青禾说道。 他点点头,又吃了口桂花糕,掩饰脸上不自然的表情,袖口再次抹抹额。 「你……」陌青禾轻拧眉心。「我现在过得很好,你放心。」 他颔首,知她说的是真话。她气色很好,眸子也满是光彩,更别说她方才进门时,双颊如桃,一脸春风。 「如此很好。」他轻声说了句,又吃糕点,喝了些茶,表情却是怅然若失。 第十八章 陌青禾想问他如今好吗?是否有孩儿了?可怕太唐突,又担心他不自在,最终缄默着。之后他问了几句陌丰栗的近况,她模糊带过,只说他欠了赌债逃走,下落不明。 两人又沉默半晌,他起身道:「我该走了。」 她点点头,也没留他,只道:「你保重,多注意身子。」 「你也是。」他想见裴羲,看看那男人长得什么模样,转念思忖,见了又如何,再说他与青禾两小无猜一起长大,还曾有过婚约,裴羲肯让青禾来见他已是大度,他也不能不识趣,与青禾见面已如此尴尬,何况再添一人? 他行至走廊,默默走了几步后,便转头道:「我走了,不用送了。」 「好,等等,糕点……」 「不用了。」他摇头,双眼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如今的模样印在脑中。「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过得好的,你也要如此。」 她点头,故意道:「你可得吃胖点,瘦成这样,都成猴了,让人误会还以为朝廷没发月俸,把官员饿成难民。」 他露出笑容。「嘴巴还是这样不饶人。」 她轻笑着。 看着她的笑容,让他一时百感交集,各种滋味纷上心头,眼前又是一阵水气,他决然转过身,踏步离去。 陌青禾看着徐敏宽的背影远去,彷佛又瞧见当年他进京赶考,她站在山丘上,见他越走越远,想喊他又不敢,因为他的家人就在前方,她不敢造次,妹妹心急地帮她喊了:「敏宽哥你要早点回来,姊姊等你啊!」 风吹着他的发他的衣袖,那天他穿着青天蓝衣,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肩膀一高一低,他却不嫌弃,欢喜地收下,离家那天穿的就是她缝制的衣裳,天蓝的颜色,清朗如空,与蓝天相映,最后成了一小点,消失在远方,隐没在流逝的时光里。 她大喊却没有声音,想哭却已没有眼泪,那些酸甜的回忆、欢笑的言语、苦涩的滋味成了一连串破碎的记忆,在她眼前翻飞。 褪色的袍子消失在廊道转角,似是隔开两人的水流,翻出一朵浪花,最终支离破碎,回归入水。 她的眼前突然被一只手覆盖,阻隔了所有的视线与回忆,温暖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腰,温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这是最后一次为他哭泣。」 她转过身扑入裴羲怀中。「对不起……」她抱紧他,泪水落在他的胸口上。 他叹气,双臂环紧她。「我很不高兴。」 她在他怀里点头,让他的温暖与力量支撑她。「以后再也不哭了。」 他抱得更用力。「告诉我实话,你真的不在意他了吗?」 她抬起沾满泪的小脸,以手背拭去微凉的湿意。「你不相信我?」她瞅着他深邃的黑眸。 他抚过她眼角的泪。「我相信但又怀疑。」他知道自己矛盾,但心中就是莫名的不舒坦。 陌青禾叹道:「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伤感。」她真诚地望着他。「我难过的是那些回忆,还有曾经拥有过的快乐,感叹花曾经开得那么美,却终究凋零,筵席里谈笑风生,饮酒高歌,最后杯盘狼藉、曲终人散。」 他明白她的意思,可就是不痛快。 她抬手拂过他紧皱的眉心。「我很感激你的宽大。」 他抓住她的手。「我一点都不宽大,也不想宽大,你要忘了他,知道吗?」他皱紧眉头,神情不悦。 忽然领悟到他在吃味,陌青禾绽出笑。「好。」 她环着他的腰,脸蛋靠在他胸上,感受他的温暖,聆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原本波动的情绪慢慢平稳下来。彷佛感受到她的平静,他的心也慢慢静下,感受彼此的气息与温度。 半晌,他听见她温柔的声音。「请你相信我,我与他真的过去了,如今你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比我想的还要重要很多、很多。」 裴羲听了,难掩喜悦,嘴角勾着笑容,先前的不安瞬时烟消云散。他抬手滑过她的发丝,决定再不提那些旧事了。 他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下,陌青禾害羞地红了双颊,见他又要吻来,她忽然想起一事,忙道:「樊姑娘还在书房。」 同样的计谋可不能让他得逞两次,若是肿着唇去见樊翠蓉,说不定她还以为自己与徐敏宽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 「我去同她——」 「还是我去吧。」若让裴羲出马,少不得把樊翠蓉骂一顿,到时又是吼叫与泪水,只怕这么折腾依然事倍功半。她与樊翠蓉不是闺中密友,说知心话只怕她也不领情,不如从春蕾下手。 「一会儿我把春蕾叫出来,你听到我提你的名字就站出来吓吓她。」陌青禾说道。 闻言,他忍不住笑道:「吓人吗?那简单。」他与樊翠蓉说话简直鸡同鸭讲,她若有好法子,他也省心。 她笑着与他牵手往书房走,示意他在转角处待着,随即走进书房。她瞥见碗内皆是一点汤料不剩,满意地点头,抽出袖内的信交与樊翠蓉。 樊翠蓉一见信封上的字脸色陡变。「你——」 「打开看看吧!」 樊翠蓉故作镇定。「真能看吗?不会是你写给徐敏宽的情书吧。」 陌青禾决定不再与她废话,冷声道:「他来过又走了。」 樊翠蓉惊讶地站起。「徐敏宽来了又走了?」可恶!她竟然不知道。 春蕾立刻发难。「你竟然与男子纠葛不清——」 陌青禾凌厉地瞪向她,春蕾慑于她的气势,没敢再接话。 「这封信可是你写的?」她看着樊翠蓉。 「我怎么会写信给徐敏宽?」樊翠蓉立刻撇清。 「你今天还刻意跟我提到他。」陌青禾也不在这事上纠结,她并非要定樊翠蓉的罪,只是希望把话讲清楚。 樊翠蓉不屑地哼一声。「提了又怎样,你的破事随便打听就有。」 陌青禾冷厉地看着她。「我一直对你很容忍,因为你的心情我感同身受,但你若以为我好欺负就大错特错了,请你打道回府吧!」 「我不回去!」樊翠蓉气嚷。 「那你想怎么样?见缝插针找我麻烦?」 「我不许你跟羲哥结婚!」她怒道。 她孩子气的说法让陌青禾又好笑又好气。「你打算怎么阻止?」 樊翠蓉一时语塞,随即说道:「你……你可以嫁给徐敏宽,你不是很喜欢他吗?他听到你要嫁人就急着回来,你们……」 「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她斥喝一声。「这件事裴少爷已经知道了,所以你不要再费心琢磨怎么破坏婚事。」 樊翠蓉惊愕道:「羲哥……他……」 「你要见他吗?他在外头,刚刚徐敏宽来的时候他也在。」陌青禾说道,暗示她不要绕着徐敏宽制造问题。 得知自己的计谋无用,樊翠蓉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方面却又伤心。难道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羲哥与别的女人拜堂吗? 她颓然地坐回椅上,失神地望着地面,泪水夺眶而出。 陌青禾叹气,朝春蕾使个眼色,两人到了廊道后,陌青禾才道:「你心疼小姐,纵容她做这些事,我实在要骂你一声糊涂——」 「你才糊涂。」春蕾怒目而视。 陌青禾颦额蹙眉。「瞧你也是机伶人,怎么让你家小姐一错再错,你若真为她好,就找些事让她做,转移她的心思。」 「若不是你——」 「现在说这些有用吗?」她打断她的话。「你再这样糊涂,回去后樊夫人少不得要责罚你。」 春蕾心头一惊。 「没劝着小姐还让她这样胡闹,裴少爷你也是知根熟底的,难道没有我他就真会娶你家小姐?若他有这份心思,早上樊家提亲了,我是什么人,就是个乡下厨娘,难道还能支使裴少爷?」她不知春蕾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这点道理也不明白。 但她不知春蕾也是心仪裴羲的,若自家小姐嫁给他,自己有很大的机会成为通房,甚至被纳为妾,因此才会帮樊翠蓉出馊主意,匿名写信给徐敏宽,让他自温州赶回来。 只是没想到徐敏宽中途病了,耽搁不少时间,这事她们自是无从得知,还以为徐敏宽冷心无情不来了,方才对陌青禾说徐敏宽忧心如焚,也不过是随口瞎说,想瞧瞧陌青禾的反应,只盼她还挂念徐敏宽,取消与裴羲的婚事。 其实裴家下聘前,樊翠蓉就想出门阻止,无奈让父母关在房里,才会拖延至今。明知可能徒劳无功,她还是来了,就盼着陌青禾改变心意。 「你去劝劝她吧,别让她再动歪念头了,樊老爷那么疼她,又怎会在婚事上委屈女儿,定会再为她寻觅如意郎君,我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陌青禾加上最后一句。「你若听不下我的话,我让裴少爷亲自来跟你说吧。」 话毕,裴羲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走廊尽头,春蕾吓得几乎站不住,忙道:「我去劝小姐!」她神色慌张,急匆匆进房,差点让门槛绊倒。 陌青禾走向裴羲,却发现他仍皱着眉头。「怎么?」 「信是翠蓉写的?」他站在书房另一侧,所以也听到了谈话。 她颔首,发现他脸色更坏,太阳穴的青筋隐隐跳动着,她覆上他的手,柔声道:「算了。」 「她实在太任性……」 「嘘。」她拉他走。「别说了,只要她不再找麻烦就好了,若是她又想耍手段,再由你出面,把她骂得后悔认识你这大恶人。」 他扬眉,黑眸盈着笑意。「原来我在你心中是大恶人。」 她笑靥如花。「是恶人没错。」 他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需顾忌了。」 他伸手要抓她,但陌青禾早已防备,敏捷地跑开,直到远离书房后才敢笑出声与裴羲追逐。他手臂一伸抓住她,故意拦腰抱起,惹得她又是笑又是叫。 没想碧莲、兰香、菊芳三个丫头在这时走来,见少爷与青禾姊亲昵地抱在一块儿,顿时哇地一声,掩住眼睛,只有菊芳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瞅着,碧莲与兰香拉着她跑走,一边嚷着:「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陌青禾简直无脸见人。「快放我下来。」 他促狭道:「我可是恶人,怎能放下小娘子?」 「别闹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怎么办?」她挣扎着想下来。 「都走了怎会再来?」他抱着她走到凉亭后,才放下她。 陌青禾脸蛋红晕未褪,杏眼含羞,嗔怪地瞅他一眼,他笑着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与她静静欣赏园子里的花草树木。 虽然彼此没说话,却自在惬意。他喜欢她在身边的温暖与恬静,想到以后家里的温馨与饭菜香,胸口激荡着暖意。 微风拂来,他低头看她,她也正好抬起头,四目相对,同时漾出了笑容。 两个月后 出嫁当日,天气微凉,陌青禾一早就坐在椅上如木偶般任人摆弄装扮,心里各种滋味交杂,有喜有酸,紧张中夹着不安。陌雪梅耳提面命要她注意这注意那,陌青苗却是眼眶红透,哭得比姊姊还夸张。 虽然婚后裴羲与她会在山庄住一段时日后再启程去江宁,但看着花轿出门,陌青苗还是克制不住哭出声。 陌雪梅不好在婚礼当天训斥,怕冲了喜事,只得不停给陌青苗使眼色,偶尔掐几下她的臂膀,示意她克制。 锣鼓喧天,沿路敲敲打打,陌青禾坐在轿里,心中惶恐不安。就这样嫁人了,以后再不是姑娘,而是妇人了…… 想到亲人,她眼泪不禁落下,却还得咬牙强忍,姑姑与媒人叮咛再三,大喜的日子不能把妆给哭花了,只得把眼泪忍下。 裴羲承诺她婚后还会在庄子住一阵子,待青苗的婚事确定后才会带她回江宁,至于姑姑他自是欢迎。陌青禾很感激他的大方,只是姑姑迟迟没答应,令她忧心。 花轿离家越远,陌青禾心越慌,直到进入裴家,裴羲出现在身旁时,她才感到一丝安心。 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礼仪,弄得陌青禾头昏眼花,直到被送入新房后,她才终于能喘口气。 裴羲在外头招待宾客,她则坐在床上打盹。昨晚与青苗说了一夜的话,又折腾一天,实在累人。 终章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奴婢们说着姑爷来了,她才振作起精神咽下呵欠。当裴羲挑开她的红头巾时,正好对上她睡眼惺忪的脸,他忍不住扬起笑容。 红艳的胭脂与衣裳将她衬托得美艳动人,令他口干舌燥、心口怦然,可她困倦眨着双眼的憨样又令他想笑,从没见过她憨傻的模样,没想到如此可爱。 两人并肩坐在床上,喝过交杯酒后,奴婢们识相地退下,关上房门。陌青禾低着头,指甲陷入掌心,蓦地一只修长的手覆上她的手背,她的心如入油锅,怦跳得厉害。 「想什么?」他低声问。 「煎鱼。」 他眨了下眼,笑出声,陌青禾这才发现自己说了蠢话。 「肚子饿?」他问。 她先是摇头,旋即又点头。一早就起来梳妆打理,紧张得吃不下饭,上轿前胡乱塞了几块糕饼,现在还真有些饿了。 「可惜满桌都是乾果,要不让人给你拿条鱼……」 她总算抬起头嗔他一眼。「这像什么话?」 裴羲微笑。「来。」他拉着她的手到桌边坐下。「吃点糕点也好。」他顺手斟上酒。 明白他是想让自己轻松些,陌青禾心底暖暖的,拿起枣糕吃了一小口,他又端起酒杯送到她嘴边。 「我可以自己……」 「我听人说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感情长长久久。」他认真道。 她绯红着脸,一脸狐疑地望着他。「真的吗?」刚刚的交杯酒不就是互相喂酒吗? 「是我特意向人打听的。」他又喂她喝口酒。 她没回话,怀疑他在捉弄她。 「娘子不替为夫斟酒吗?」他挑眉。 一声「娘子」让陌青禾连脖子都红了。她放下枣糕,为他倒酒,见他一脸期待,她只好端起酒杯,送至他唇边。 他眼露笑意,啜饮一口,随后也让她饮下一杯。 几杯黄汤下肚,她的身子热了起来,忙道:「不能再喝。」她并非担心喝醉,而是他在外头已喝了不少酒,还是节制些好。 裴羲放下酒杯没再勉强她。洞房花烛夜,新娘喝得烂醉也不好,他只是想让她放松,无意使她醉倒。 几杯酒下肚,拘谨不再,陌青禾缓声道:「刚刚想到煎鱼不是因为我想吃鱼,而是想到母亲教我煎鱼的时候,我担心鱼下锅时爆出油花烫着手,所以迟迟不敢将鱼放下,紧张得不知何是好。」 他温声道:「原来如此。」 她冲他一笑,灿烂如星。「我会做个好妻子的。」 他的胸口暖暖的,手指抚过她的眉眼,柔声道:「我会待你好的。」 她点点头,红霞满颊,他倾身吻上她红艳的小嘴,惹得她轻颤不已。他横抱起她往大床走,陌青禾害羞地将脸埋在他颈肩。 裴羲将她轻放在床上,温柔地吻着她,一面动手解开她的衣裳。 「我们得在这儿住三天才回庄,若是祖母与母亲没给你好脸色,你且忍着,不须与她们计较。」他抚过她柔嫩的脸颊,柔声说道。 「我知道。」她深情地看着他。婚前裴羲便同她说了不少家里事,她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不想她因家人冷漠态度而难过。 想到他自小便受到漠然对待,她心中满是不忍,暖声道:「我不会在意他们的,我只在意你,以后由我疼你。」她抬手捧着他的脸。 他轻笑,心中满是暖意。「你想怎么疼我?」 见他眼神暧昧,嗓音低哑,她胀红脸,嗔道:「你想哪儿去了?」 他低声笑着,褪去她的礼服,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衣上,示意她为他脱衣。陌青禾脸红得都要滴出血来。早知道刚刚就多喝几杯。 她紧张地在他衣上弄了许久,才终于褪下他的外袍,想抽手他却不肯放,继续拉着她的手解中衣。陌青禾低着头,不敢瞧他,直到他故意将她的手放进亵衣内,她才惊讶地抬起头。 出嫁前,姑姑找了婆子来与她说些闺房之事,她听得臊红不已,虽然多少知道些,可一触及他裸露的胸膛,还是被吓住。看春宫图听婆子解说是一回事,实际用手摸了又是另一回事。 「娘子怎么又低头了?」他低声在她耳边问。 这人怎么越来越爱捉弄她?陌青禾困窘道:「你……」 他笑着吻上她的耳朵。「娘子现在就像一道佳肴,为夫可得慢慢吃才是。」他慢条斯理地拉开她亵衣上的细绳。 「别说了。」她抬头瞪他。 他笑着拉开她的亵衣,红色肚兜上绣着一对鸳鸯,雪白的肌肤一点点呈现在眼前,令他黑眸燃起一簇,血液奔流…… 陌青禾羞赧地想遮住自己,却让他握住双手,他倾身在她圆润的肩上咬了口。「你真香。」 「因为……抹……抹了香粉。」她气息不稳地说。 她认真的回答让他微笑,抬头亲吻她的小嘴,褪下身上的亵衣,拉起她的手放在他背上,她害羞得不敢动,只觉他肌肤热度沁入掌心。 当他的手滑入肚兜内,摩挲她的腰时,她身体一扭,差点翻过身去,她急忙推他。「会……会痒……」她在他唇下喘气。奇怪,自己明明就不是怕痒的人,怎么他摸着就觉得痒。 裴羲浅笑。「那摸别的地方好了。」他顺势往上移,罩住一圆丘壑。 她喘得更厉害,慌得想推开他的手。「等……等一下……」虽然婆子讲解过,可是怎么没说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又麻又痒的。 陌青禾在他身下扭来扭去,弄得他血脉贲张又想笑。「别推我的手。」 她胀红脸。「感觉很奇怪。」 「哪里奇怪?」他拉下肚兜后的细绳。 她更紧张了。「等等,吹蜡烛……不行,龙凤蜡烛得点整晚,床幔……」她结结巴巴地说。或许暗一些她就不会这么害羞。 他在她烧红的脸颊上亲了亲后,才去扯床幔的绑带,掩住大床,转头时却见她将被子拉过头盖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脱下敞开的亵衣与亵裤,裸身滑入棉被中,一把将她抱住,只听得陌青禾惊呼:「你……你……」接着,声音隐没在他口中。 很快地,她的衣裳也被褪下。陌青禾脑袋昏沈,脸儿烧红,只觉得自己与他像两条光溜溜的鱼,不停地在水里翻转,而且那水还是滚烫的。 她无法呼吸,喘道:「红烧鱼,要焦了……」 裴羲忍不住笑出来。「你这样倒有点像红烧鱼,为夫开动了。」他低头往她胸口吻去。 彷佛一把火烧来,她脑袋又昏了,只感觉自己真变成了一条外酥内软、香喷可口的红烧鱼。 蒙胧间,听到他低沉的话语,她抱紧他,轻声喃着:「相公。」感觉他抱得更紧,如一团火焰包围着她。 陌青禾搂得更紧。如今,他是她的丈夫了,一抹幸福在她唇畔绽开,想着五官与他相似的孩子们在屋里跑来跑去,她笑得更甜,将来的日子,令人期待…… 后记 淘淘 本书其实一波三折,故事一变再变。起初想写个关于幻术及背叛的古装小说,后来转而写女主角是杀手的故事,除了杀人外,女主角还拥有第二专长——厨艺,在一家酒楼当厨娘。但写了几页,又被我改了,故事最后跟杀手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有厨艺这设定还保留。 虽然我很想搞笑写女主角每上一道菜就会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吃后让人欲仙欲死、飘飘欲仙,甚至穿越时空回到母胎之类的,但理智阻止了我。 其实我不大相信世上有厨师会高明到他煮的每一道菜大家都喜欢,毕竟味觉是很主观的,一个喜欢吃辣的人与不喜欢吃辣的人,对同一道菜的调味就会出现很大的分歧。 因此即使陌青禾厨艺一流,我还是没把她写得太威能。本来想让她用厨艺征服裴老爷与裴老夫人,最后还是决定不这么写。 前几本都很轻松,所以这本就正常点,毕竟也没办法每本都搞笑,会弹性疲乏。本来也想让女主角参加厨艺大赛,但总觉得插进来好怪,所以就放弃了。 说到吃,我是属于不挑剔的,几乎没有不吃的东西,苦瓜跟茄子小时候虽然不喜欢,现在也都能接受,俗称随便养随便活,唯二无法下咽的是杏仁茶跟芦笋汁,光想我就头晕了。 除了食物外,这本书还写了家庭(其实每本书都有家庭,哈哈~~),年纪越大越觉得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困难与伤痛,但即使是家人,还是要设一个底线。记得之前看过一个新闻,弟弟因故杀了女友,打电话向家人求救,协助他弃尸的二哥还是一名退休警察,后来二哥被判刑一年,缓刑三年,两名姊姊因为收受赃物各判处三个月徒刑。家人一时的不忍心,结果兄弟姊妹全犯了法,让人唏嘘。 好像讲得太沉重了,只是想说大家要多为自己想,好好过生活,自己先快乐,别人也才能快乐。 故事内容我就不说太多了,免得破坏阅读乐趣,大家自己看吧,明年书展见,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