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倾城》 第一章 石室里腥臭味四溢,令人作呕,就算冷风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钻进来,还是消除不了那股吃喝拉撒都在一间囚室里造成的恶臭。 三十几个人蜷缩在角落里,有男有女,其中又以年轻的女孩居多。 有人低声饮泣,有人眼神呆滞,有的挤在一起互相取暖,就是没有人说话。 突然传来咿哑声,石室的门被拉开,刺骨寒风随着钻进来的同时,走进来一个臃肿的汉子。 “什么鬼天气,下这雪像下刀子似的,要到什么时候能才消停?”掸去两肩雪花,开口就是抱怨。 “也就剩下这些,一完事,就没有咱们哥俩的事了,到时候百花铺的酒帘子一钻,只要有银子,里面的花娘、上好的竹叶青,大哥,你爱怎么喝就怎么喝、爱怎么摸就怎么摸……哈哈哈哈哈。”因为胖子身形太过庞大,听到这话,才发现他身后还隐着一个矮个子,表情龌龊,獐头鼠目。 “这狗屎地方比茅坑还要臭,妈的,赶快把人撵出来,好交差了事。”胖子爆了句粗口。 尽管石室里充斥的气味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但是每进来一次,就想吐一次,要是可以,他一辈子都不想进来。 矮个的粗鄙汉子步下台阶,亮出一把比平常人家使用的还要大的钥匙,打开牢门,然后撒开破锣嗓子大声的喝,“全部都给我出来,动作快一点,谁敢慢上那么一步,小心我的鞭子伺候!” 只见那些孩子被吓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手脚上都铐着比胳臂还要粗的铁链,一个链着一个,一个捆着一个,一个都别想逃。 鞭子挥打在栅栏上,发出恫吓声,有个孩子起身站了起来,牵动他身边的,一串大大小小的粽子开始往外走。 没有人敢挣扎哭泣吼叫,那只会换来响亮的耳光,那些粗鲁的人口贩子手上都是粗糙的老茧,掴在脸上疼痛万分,会让人生不如死。 被连续关了十几天,不见天日,被外头的寒风一刮,还没来得及发抖,看到屋外的摆设,雪地上血淋林的痕迹,每个孩子的脸色都变了,有人死咬着嘴唇,有的两泡眼泪在眼眶滚着,有的脚软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 盖世王朝的奴隶都必须烙上奴印才能交易买卖。 烙上那个身分标记,就代表一辈子到死、到盖棺,甚至生下来的儿女子孙辈都永远无法翻身,永永远远都是低下卑贱的奴才。 几大盆铜炭火炉熊熊冒着火焰,炉里是烧得红通通的烙铁。 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的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就怕稍稍用力就会打破目前恐怖的宁静。 人牙子粗暴的把孩子往前推。 烙铁被高高举了起来。 排在尾端的她眼睁睁看着,听着惨叫声此起彼落、哀号哭叫,有人弯腰开始呕吐、有人尿湿了裤子,却没有半个人理会,因为都自顾不暇了。 那些哀叫声太凄厉,让她痛苦得想掩住耳朵。 但是就算掩了耳朵,又有什么用? 现实能逃避得了一时,能逃避得了永久吗? 瞪着自己无能为力又瘦骨如柴的手脚,她几乎要瞪凸了眼睛。 这副长年被苛扣饮食的身躯实在发育得不好,几乎只有一层皮裹着的手脚,还加上手铐和脚镣,那重量,沉得她必须把链子抱在胸口,利用全身的力气才能拖着走,甚至跟上别人的脚步。 走路都这么困难了,更别提想翻墙逃走。 是啊,她想逃。 人没翅膀怎么飞过那道墙? 好汉不提当年勇,可要是以前巅峰时期的那个她想走,没有人拦得住她。 但是现在这个“她”,别说对付手上的破铜烂铁、别说放倒那些如狼似虎的粗野汉子,她连自保的力气也没有。 这副身体根本是废物! 当年,即使被恐怖分子围捕跑进了最不适合生物生存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她都不曾这么绝望过。 八天。 自从她睁开混沌的眼睛清醒过来,八天了。 这是她繁德儿出生二十五年来最痛苦的八日。 那天,她在肮脏的水盆里看见自己的样子。 那是一个消瘦单薄得跟豆芽菜没两样的小女孩,身上又脏又臭。 看着水中陌生的脸孔,不到十岁大的个头。 头一个钻进她脑子里的念头,就是天大的疑问。这是谁? 她用冰冷的手指狠狠掐住自己没有几两肉的脸颊。 可悲的是,会痛。 她又疑又惊。 她看到的一切是那么不伦不类,匪夷所思,这些看到她“活”过来的奴隶们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彷佛,她的死活,真的是她自己的事。 面对这荒唐的一切,每天她在这牢笼里醒过来时,她多么希望张开眼睛看到的会是她自己舒适洋房里那盏远从英国带回来的水晶莲花灯,她的席梦思、羽绒被。 结果,她还是一个被关在这不知道时间流失,不知道多少奴隶中的其中一个。 孤影绰绰,孑然独立。 所有的一切都显示着一个结果——她,繁德儿,国头号情报员,在执行一趟第三世界国家的任务时,遭到上级和朋友联手背叛,知悉的那一刹那,正在执行任务的她被对手的火箭筒轰爆身体,死得支离破碎。 她死得好窝囊。 那么优秀的她却因为身为男友的上级和她最好的情报员朋友有染,联手令她任务功败垂成,命也没了。 看着自己的身体破了个大洞,她没有很痛,眼里,只是不可置信。 不知道是离魂时的错觉还是怎么了,她彷佛看见姊妹淘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懊悔。 相信人,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下辈子,她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了…… 可她也没想过自己的“下辈子”这么快到来。 上一世的“繁德儿”死了,清醒过来的她莫名其妙的借了小女奴的身体,她来到了不知道几千年前,或者,距离几万光年的异时空,在浩瀚巨大的时空轮盘中,借尸还魂了。 她远远没有复活的快感。 失去她熟悉的生活和国家,要面对的是落后到把人当奴隶的世界,没有人高兴得起来。 那个开小差的老天爷为什么不直接让她下十八层地狱算了! 那一夜,她缩在墙角,任眼泪流满颊以后,柔韧又坚强的她承认了残酷的现实。 她每天都绞尽脑汁想办法离开这个牢笼,希望却随着时间越来越渺茫…… 她飘远的意识很快被拉回来。 被烙上奴印的孩子昏厥着从另外一道门被拖走了,她却只能眼睁睁,对,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虐,而且,很快就会轮到她。 她想来想去,还没想出个法子来,一只手已经粗鲁的把她拽到炉火前,另外一个人用力抓着她的头发往后拉扯,逼着她昂起了脸。 她吃痛,却什么都没表示。 不哀求、不哭喊,也不挣扎,因为她知道这些都是白搭。 “你这小丫头倒是有副好眼神,居然敢瞪我?看在你这么有勇气的分上……大爷我就赏你个痛快!”负责烙印的汉子咧嘴大笑,烧得炙热通红的铁块已经对着她的额头压了下去。 滋滋的声音。 皮焦肉烂的血腥味道马上传了出来,痛得她几乎要晕倒,可她却死死的咬着牙,紧握着拳头,直到两个汉子同时松手,她软倒在地上。 这该死没人权的鬼地方! 还没能把那钻进骨子里的痛熬过去,衣领被人一扯,像畜生似的被拖离开那个刑场一样的院子,关进有木头笼子的车里。 铿锵,又一把大锁锁住了她们。 车里都是女孩,几乎每个人都像她一样昏昏沉沉,披头散发的软倒在角落,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如何。 车子动了,辘辘的往前而去。 她不能哭,哭是弱者的表现,她不能哭。 缓缓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皮往后看,风雪依旧绵绵密密,落了满地的苍茫。 长街尽头。 一车人口插着草标,待售。 木台下,黑压压一片,都是男人,个个瞧得津津有味,买妾、买丫鬟,评头论足,价钱谈妥,点交了卖身契,生意居然不恶。 时间逐渐过去,奴隶逐渐减少,这时天色已经近午,买菜购物的人变少,市集里摊子也收拾得差不多,这时奴隶车上只剩下几个样子不出挑的孩子了。 她是其中一个。 她实在太小,那身子,狗尾巴草似的,干巴巴的;小小脸庞,面黄肌瘦,孱弱得连颧骨都凸了出来,枯瘦得好像风一刮就会飘走。 当奴才,个头太小,干粗活没力气,买回去只会浪费粮食,一点用也没有。 人牙子皱了皱眉,把几个孩子的售价从四两银子降至一两,这根本是流血赔本大拍卖了。 不过依旧乏人问津。 人牙子烦恼卖不掉这几个奴隶,回去不好交差,对街的商家屋檐下却站着一对主仆模样的少年,其中一个少年脖颈围了一圈貂毛,身披雪白狐裘,头戴一顶黑得发亮的皮帽,贵气清雅,两道逸秀的眉,舒舒展展的伸开去,越发显得眉下的漆黑眼睛淬了火似的明亮,而双唇轮廓鲜明,那种美,超越性别,飘逸出尘,风华绝代。 “少爷,失职的马夫已经处理掉,马车的轴心也已经换妥,请少爷上车。”小厮看起来年纪不大,身子站得笔直,下颔微收,面带恭谨。 被称为少爷的少年毫不关心那犯了错的马夫去了哪里,对他来说,一条奴仆的命,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这世道,等级森严,奴才是主子的财产,也就是一个对象,就算任意打杀了,慎重的向地方官府说一声,抹去贱籍纪录痕迹,随便的就一笔勾销,一个奴仆死于各种意外,实在是太平常了。 他的目光投注在对街的买卖人口处,几不可察的微扬着眉。 “少爷看中哪个奴人?要小的去把人带过来吗?”脑袋灵活、精明,能揣测对上意,是奴才的基本技能,家生子的他这些技能自是从小练熟,他对个性阴晴不定的主子试探的问了问。 舆国公府三少,天性清冷,这并不是秘密。 能入他眼的东西,少之又少。 每个奴才都以能在主子的身边伺候为志愿,那是这辈子唯一翻身的机会,千方百计的讨好,绝对是力争上游的诀窍。 主子难得表露了那么一点兴趣,他怎么可以不逢迎? 通常这少年贵人不会在意下人们如何揣测他的心思,甚至加以放大,他不会对奴才的行为加以鄙视,毕竟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于他没有坏处,只要不踩到他的底线,他都睁只眼闭只眼,都在他的允许范围里。 “嗯。”声音漠然,带着在上位者不露痕迹的傲慢,指示了下是看中了哪个。 小厮倒退了两步,转头办事去,一句都不敢多问,已经奴婢成群的主子为什么会看中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奴人。 小厮一走开,他信步踩上已经匍匐在雪地上当脚凳的奴仆背部进了宽阔的马车内里。 马车的一侧放置了多宝格,里头旅途需要的事物都有,另一侧是可以容纳七八个人的软榻,榻上层层叠叠锦绣软垫,就算马车行走颠簸,也影响不到车内的人,固定的几案上有几碟细致糕点,一壶热茶,一本翻了两页的他国地理志,椒泥香暖炉散发着温暖如春的温度,一辆马车已经是这种讲究到骨子里的富贵精致,他的出身更令人思索的了。 第二章 车窗外雪花飘着,越紫非有些困惑。 不经意对上的那双眼,亮得格外吸引人,身为低贱的奴隶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那双眼,有着不轻易妥协的眼神。 虽然只是一眼,她就垂下眼睑,脸也别向它处,可他已经记住。 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一双眼? 杀气,是吗? 他从来都不是好奇的人,明明是无关紧要的人,是死是活都不干他的事,为什么就轻易的动了好奇心? 也许是旅程无聊,好奇心就难免多了点。 “紫少爷,您要的人,小的带来了。”小厮回来复命,听里面没有声响,这才把车门稍稍打开。 用高于一两的价钱把小女奴买下来,就别提人牙子有多么喜出望外了,只是她浑身脏臭,这样带到主子面前,妥当吗? 越紫非已经脱去皮帽和狐裘,只着一件夹了厚里子的鸾鸟衔绶联宝相花的暗红色织锦衫,衣袖间绣着浅浅金纹,细密的针法极为精美,腰系麒麟袋,一双云纹祥兽的斑斓靴子,他懒懒的倚在柔软的椅靠上,就像一个寻常的纨富家子弟。 被去掉镣具的繁德儿轻飘飘的站着,看着这富贵逼人的少年。 富贵人家的孩子通常长得不会太差,他算翘楚,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吧,高挺的鼻子,双唇轻抿着,眉眼间有着不属于人间的清冷。 那清冷,是一种世间万物都不在他眼里的冷漠。 他周边起码有上百个奴仆护卫,在冰天雪地的外面等候着他一声令下,排场那么大,可见不是普通人物。 这种奴仆如云的人买她这个毫无用处的奴婢做什么? 当成玩具,打发时间,一时兴起吗?也不是不可能—— 在市集里待了大半天,许多事也听进耳里、看进眼里,彤京里,世族势大,多得是视人命如草芥的门阀子弟,几百个奴隶,加起来还没有一匹好马的价值,他买了她,要怎么摆弄,她都必须承受。 谁叫她倒霉的来到这鬼地方,只能调整心态告诉自己,世道不公是常态,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 “没有人教你见到主子要磕头下跪吗?你可知道,你这样看着我是不敬大罪?”良久,少年开口,声音清冷,好似破冰而出的水。 她身上的粗布褂子比远看时更加破烂,脸色铁青,嘴唇干裂,手脚都是冻疮,手腕上是铁链留下的淤紫,额头上的奴印甚至仍旧带着焦焦的凝固血迹。 令人玩味的是,她一直表现得安静而顺从,但是方才她眼里笼罩着让人无法看透的苍茫,在他命令她要下跪的同时,那眼睛还掠过一抹倔强。 对,倔强。 女子卑弱,这是自古以来以男性为尊的社会所形成的共识,更何况是一个没有独立人权,身分下贱的奴婢。 “如同你看到的,我只是个低下的奴隶,你向奴隶要礼貌,这叫有失体统吧?”她缓缓说道。繁德儿第一次开口,嗓子火烧般的疼。 越紫非眉头一皱,不由得心头微怒,眉眼凌厉了起来。 我啊我的、你啊你的,谁允许她这么叫的? “这个倔强,将来会令你有苦头吃的。” “我的将来不劳你操心。” “是吗?”他冷清淡漠的神情多了抹恶意,身子前倾了些。“你显然还不当我是你的主子吧!” 她一窒。 “本少爷都没嫌你熏臭了我,你还嘴硬?”小兽的爪子需要修剪。 “是小的该死,没有先带她下去梳洗,脏了少爷的眼睛。”小厮一脚轻巧的踢向她的脚弯处,她闷哼一声,摇摇欲坠的身子埋进了雪地。 寒风如刀刃,每一下都割得人肌肤生疼,何况她早在寒风中待上好几个时辰,又不吃不喝,当她重新爬起来,再扬起脸的时候,看起来已经几近昏厥了。 她知道,没有人叫,她是不能起身的。 她的十指陷入雪堆里,唯有这样她才不会跳起来掐那个少年的脖子。 时间缓缓过去。 跪在这样恶劣的的气候里,别说一个小女孩,大人也不见得吃得消。 越紫非如寒潭清寂的眸不轻不重的瞟了那青衣小厮一眼,眼里看似没有什么,却让狐假虎威的奴才大冷天的出了一身汗。 繁德儿看着依旧在马车里舒舒服服坐着的少年,再看看那个把她踢倒的奴才,她双目喷火,心头怒火大盛。 这对主仆一样恶劣,都等着看她笑话,等着看她变成冻死骨。 她才不要如他们的愿! 她突然起身,一把抓住那小厮的衣摆,用足力气,猛地一拽,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大的雪花登时溅了越紫非一脸。 小厮怎么也没想到这看起来没三两肉的小奴竟有这么大胆子和力气,居然能扯倒他,这让吃了一嘴雪的他又惊又怒。 他抡起拳头就想对她一顿好打! “住手,丢脸!”越紫非不怒反笑了。 “主子……”青衣小厮垂头丧气的退到一边去,什么威风都没有了。 越紫非打量了她半天。 “你走吧。” 他的呼吸逸出不属于沉重的东西,那东西比较像是笑意。 好小的人,好大的力气胆识,为了这个,他考虑放走她。 不过她的动作得快,也许下一刻,他就会改变主意了。 繁德儿霍然睁开沾满霜雪的睫毛,眼里有着不敢置信。 “要我重复一遍吗?你可以走了。”不在意的挥挥手,不知道打哪伸出来的纤白优美的手放下了半透明的丝绸帘子。 “等等!” “嗯?”声音提高了两分,有些变幻莫测的味道了。 “谢谢爷还小女子自由,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可爷既然自由都还了,不如好人做到底,一并把卖身契也给了我吧?”给她自由,但是没有还她卖身契,去到哪里她还是他的奴隶。 帘子里的人静默了下,会叫爷了,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难调教。 然后他出声,“自由有什么了不起的,竟然不是要求本少爷让你留下来?跟着我,说不定你还有几天好日子可以过。” “小女子不敢多做他想,请把卖身契给我。”她才不希罕。 大宅豪门,王侯之家,是世间最黑暗、最深沉、最反复无常,不会是什么好相与的地方。 没有保障的奴仆生涯,遇上好的主子也许不愁吃穿,但凡事岂能尽如人意?遇上自由捏在别人手中,猪狗不如的日子,也不是不可能,能走不走,她有这么傻吗? “确定?” “我只要卖身契。”挺起单薄的胸脯,却有着说不出的坚韧。 “元一,把她要的东西给她。” 接过那张纸,繁德儿也不苦求纠缠,重重磕了个头,起身转身走了。 她离开的同时,马车也动了。 一个往北,一个南下。 马车里的越紫非重新拿起了书册,心思却不在那上头。 在这盖世王朝彤京,物价高得吓人,小富人家平时都必须掂量着荷包过日子了,一个被烙了奴印的奴隶,无论去了哪里,都不会得到善待的。 她想在这种恶劣的环境自己活下去,还要活得像个人,容易吗? 所谓的自由,或许是一条绝路呢…… 世事难料,人今天活着,不代表明天那口气还在,昨天无事,也不代表下一刻不会没事。 彤京与仙女城隔了两个大郡,若是纵马奔腾急驰,两地之间,七八天路程可到,若像越紫非这样慢悠悠的,走上几个月也不希罕,更别提遇上了意外。 仙女城外五十里,马车歪倒散架在官道中央,放眼望去,前呼后拥的奴仆和护卫全部惨死,开肠剖肚、身首异处的大有人在,浓浓的血腥味挥之不去,竟然没有半个活口。 盗匪横行,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可是究竟哪一路人马,居然能杀掉越家精锐的府兵,一个活口也无,老实说,非常耐人寻味。 目中无人、富贵无边的越家三少此刻狼狈异常,仔细整理过的发乱了不说,身上只剩一件单衣,脚踝用粗绳系着一颗大石,站在一座大湖的中央。 多日寒雪,湖水结冻扎实,看起来倒也不怕一时间会掉进深不见底的湖里。 “乖乖站稳喔,要是掉入湖里去,三少这么矜贵的身子可有得苦头吃了。”劲装、套衫、快靴,怎么看都是江湖绿林人物的汉子,手握长枪,往厚冰上戳了戳。 “是谁派你来的?拿着军用弓弩长枪,混充武林人士,把这盆脏水泼给江湖人,会笑掉别人大牙的。”几招用来防身的拳脚功夫不管用,只能说技不如人,现在身为人家砧板上的肉块,越紫非面无惧色,甚至还语带揶揄。 “想不到被舆国公府从族谱中除名的越三少懂得不少事情。”口吻闲凉的用言语狠戳了这位本来高高在上,现在却落在他手上的公子。 “哦,连我被除名赶出府的事情你都知道?真是玄了。” “哪里玄?”汉子一凛。 “这件事府里对外可是密而不宣,知情的人不超过三个,你这消息又从何而来?”他爷爷、父亲、他。 汉子神情转为冷酷,“死人不需要知道太多。” “透露一下嘛,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不知道得罪了哪一派的有力人士?让我做个明白鬼,不也是你们这种杀手该有的职业道德?” 那汉子勾了勾唇。“三少得罪哪个朝廷权贵,这我不知道,我们只是奉命办差,上头要我们做什么,我们照办,也就这样而已。”别想套话! “说得也是,你要是知道太多内情,涉入太多,回去只有被灭口一途,你也不想,对不对?” 越紫非得来一记狠瞪。 “你费事把本少爷带到这里来,外带不能吃也不能用的大石头,真狠,连全尸也不给我留一副。”当他是绊脚石呢。 “你别想拖时间,没用的,你的亲信府兵都死绝了,你还是乖乖认命让我宰了回去复命吧。” “我是那等赖皮的人吗?我只是想知道,凭我这身分,莫名其妙失踪了,就算郡县小官吏奉命追查下来,要是没有大靠山替我伸冤,了不起最后具案上呈,以悬案结案吧?”他自我调侃得很起劲。 想想,要不是在湖底泡烂了肉体,要不就沦为鱼虾的食物,以上两种他都不喜欢,不知道有没有别的选择? 再想想,这种不入流的手法如果是出自越家其他那些爷儿们之手……就叫人不得不叹气了。 他们对他始终忌惮,就连他要避到别院去“修身养性”了,他们还是想赶尽杀绝让他提早“回老家”去。 真是太心急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 不过也对,斩草除根,免得春风吹又生,不趁他羽翼未丰,赶紧剪除,要是等到他有能力反咬,他们会很累。 那汉子头皮发麻,不承认也不否认,索性不再说话,尖锐的长枪在越紫非脚下的冰层深深地划了一个圈,加上重重一脚,水冒了出来,越紫非身躯骤然下沉,带着大石块跌落寒冷的冰水中。 湖水坚冰刺入割裂皮肤,冰水鲜血混在一起,仰望的眼可以看见薄薄的天光透过冰层射进水中,无数光影在他身边流转,他拚尽全力往上游,但是冰层上隐约的人影并没有马上离开。 第三章 那个五都军营的校尉还是什么的,非常尽忠职守的杵在冰上,注意着他有没有浮上来,准备要用手中的长枪把他戳成烂鱼一条。 好个尽职的手下。 他闭着气,单臂用力的划水,另外一只试图拔起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好割掉脚踝的绳索,可惜,他没有学过缩骨功夫,两条腿也不配合,那颗绊脚石还是拉扯着他一直往寒冷刺骨的深黑湖底下坠。 他已经没办法呼吸,意识快要消失殆尽。 屏住的一口气已经用光,他的肺好像要炸了,他嘴里吐出一串破碎的气泡。 也许,他真的要命绝在这里。 越紫非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大笑三声,庆祝自己这样死法。 冰水灌进他的喉管,他的脸色比冰层上的雪还要白,嘴唇已经没有半分颜色,划动的胳臂逐渐软弱,衣袖吸饱了水,黑发像水藻般随波摇晃。 巨石的重量正把他往深处拉…… 是错觉吗? 他好像听见噗通一声,有人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湖里。 有条鱼……是鱼吧? 那鱼儿钻过了他的身侧,去拔他靴子里的匕首,又奋力割断他脚上的牵绊,然后游了过来,伸出单薄的胳臂想把他往上带。 他重新睁开千斤重的眼皮,想掰开那条鱼的手指。 可惜,他的手在水中泡得太久,已经不听使唤。 那鱼……不是,是个眉目清清浅浅的女孩,弓起指节敲了他的额头,像是在骂他碍事,接着,巨大的浮力将他们整个都拖了上去。 破水而出的那一刹那,冰冷的空气顺着鼻端涌进肺叶,像一块冰,然而,他的身体早已失去温度,四肢没有一丝力气。 少女死命的想将他往上托,然而人小力气也小,冰洞又滑溜得很,几番尝试都是徒劳无功。 觑着他像是刚从坟墓爬出来的死人般铁紫的唇,她咬着牙,咬得牙龈都隐隐作痛了,在他耳边警告的说道:“告诉你,我……也没力气了……最后一次,你要命的话,就算指甲抠断了你也得给我扳牢,知道吗?” 她猛吸一口气,重新没入水中,钻进他的胯下,利用水的浮力再次将他往上顶。 这次,她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也总算越紫非争气,居然一半靠着她的力气,一半靠着几近昏迷的意志,万分艰难的爬上了冰面。 当然,爬上湖面的他再也动不了,可一双眼钉子似的瞪着那个洞。 他最后清楚的一丝意识记住的是湿淋淋的一把匕首从水底伸出来,一刀扎进冰层,刀柄处是一只已经褪尽血色的小手。 破旧的民居。 火架上一只缺了角的陶碗公正噗哧噗哧的喷散着浓苦麻臭的味道,黑糊糊的浓稠汤汁翻滚着却无人理会。 这是窝在墙角挡风处的越紫非睁开眼皮后第一眼看见的东西,和闻到的,汤药特有味道。 “别动,你一动,背上擦的药膏就白搭了。”不省人事的反复发烧,足足睡了两天一夜,好不折腾人。 “你……”集中目光,背对着他蹲着的人,感觉上有那么一分眼熟。 繁德儿盯着黑抹抹的药汁,用袖子隔热端起碗公,然后将药倒进另外一个小碗,再把碗公往地上放好,赶紧拧着两边耳垂揉散手指的热度,等到烫意稍稍褪了些,重新用袖子隔着手心把碗端到他跟前。 “要命就喝。” 居然敢命令他……但是那奴印…… 越紫非的眼神掠过一丝惊异,瞬间湮灭在眼波中。 “为……什么……救我?” “喝完再告诉你。”连药得趁热喝这点常识都没有,她可没那么多柴火一再的把汤药温热。 “你似乎很会与人谈条件。”上次跟他要卖身契的时候口气也是这般。 他发现,她不像一般这年纪女孩总是黏糯着软腻的喉音,她的声音清脆得像琴弦声,和她那如春云般的眉目很搭。 只是太瘦了,薄薄的身板子,肯定是捱饿捱出来的。 “没办法,谁叫我一开始就处在劣势。” “也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能有你这份反应的。” 他想接过药碗,谁知道他竟然连拿个碗的力气都没有,要不是繁德儿没有随便松手,那碗她辛苦熬出来的药汁肯定是喂地上了。 “你这算贬还褒?”她扬眉。 “你说是什么就算什么。” 她慢慢的把药吹凉了些,把碗沿塞到他唇边,看他迟疑了下。“药很苦,不会没有胆子喝吧?” 这是激将法吗? 这么小的女孩却敏锐又聪慧,穷人的孩子早慧成这样? 有意思啊,有意思。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是,很贴心。 他很久,没撞见过这种让他惊艳的人了,尤其女子。 他不是常笑的人,在直直看着她的同时,暗藏玄机的撇了下嘴,让人感觉不出来究竟是在笑还是什么。 繁德儿也不管他,直见越紫非两口把药汁喝了个精光,只是那脸抽搐了下有点扭曲,这才满意。 “躺下吧,你还烧着呢,你的伤口不经压,侧着身子知道吗?”她发号施令,目光灼灼,没半点过来帮忙的意思,但是,他想,只要他表现出那么一点“力不从心”她就会冲过来。 这样一想,让越紫非郁结的心情好上了那么一点。 听话的侧躺,越紫非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破褂子和烂棉袄。 那棉袄,已经破烂到露出棉絮,身下垫着不知道哪来的麦秆子和干稻草,再更下面,他用手指拨了下,是一片硬邦邦的木板。 知道受寒发烧的人要隔绝地气,不然会越睡越严重,狰狞翻卷的伤口舒坦了许多,是因为她上过药,药效不错的缘故吧。 会熬药、知道如何照顾人,甚至有着寻常小孩不会明白的知识,这些都出自一个不到十岁小孩的手笔。 曾经,她是被他当成玩笑买下的女奴,甚至还恶作剧的想过,她会不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回过头来求他? 真是风水轮流转,想不到也就个眨眼,恩人换人做了。 因为向来都是他施恩给别人的,这种转换,他不习惯。 他把破褂子扔回她脚边,然后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 他发现自己不只光着背,上半身几乎是赤裸的。 但这种冷天,她就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薄外衣,没有发育的身子不自觉的哆嗦着。 他怎么看怎碍眼。 别等他好了,换她倒下去,他可是不会照顾人的。 “将就点吧,都病成这样了,充什么英雄看不起一块破布啊,多一分暖多一分生机,这种天气,你那种身体,不会装作没看见吗?”拍拍跟她甘苦与共的褂子,重新披回他的身上。 看着他线条巧夺天工的身体,她承认,擦药的时候,他每个部位,她都看光了。 不过,这种事还是别让他知道吧? 按照他那种自尊心比天高的性子,要不是一刀宰了她,就是下绊子跟她过不去,还有,这种古老年代,她可不要演出以身相许的烂戏码,对方还会以为自己被高攀了呢。 总之,这种娇惯的大少爷,能不沾就不要沾为上策。 报完恩,早早走人的好。 “我有洁癖!”他很不识好歹的拒绝,可在对上她的双眸时,却突然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什么,她的眼光让他感觉危险。 然而,再细看,又觉得她身上什么都没有了。 繁德儿很想一拳打爆他的头。 “最好你的洁癖能救你一条命!” “我不是什么清高的好人,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感谢你的。”他不欠别人恩情的,钱债好还,情债难了。 “谁要索取你的感谢了?”她盘腿坐下。 “那为什么救我?” 这女孩没有一点身为女子的自知吗?那坐相能看吗? “因为你给了我自由。我救你一条命,一来一往,结束后,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说起来是误打误撞,原来打算往北去的她因为对这块大地过于陌生,走着走着,迷了路也不知道,这才阴错阳差的救了他。 “就因为这样?” “你觉不觉得……身为病人你的话实在太多了。”她拿起一根柴棒开始拨弄火堆。 嫌他饶舌? 那一脸嫌弃,要是平常他早怒冲冲掉头走人了。 好吧……现在的他就算心里窜火,也得就当、就当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她这一回好了,谁叫自己一条命,真是她救的。 反正,他清醒的这半天,想掐死她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不计较多一桩,少一桩。 “那是什么?”觑着她从炭火下挖出来又焦又黑的东西,奇怪的是那东西透着股食物的香味。 “红薯。”她不怕烫的剥掉焦黑的外皮,露出松软散发香气的薯肉。 “这玩意能吃?”不只没看过、没听过,那模样,焦黑一块,真的能入口吗?吃了会得病吧? “不吃就算了,少个人跟我分食,真好。”繁德儿不怕烫的咬了一大口,她可是饿坏了。 一路奔波,又到处去找药品,为了他的烧、他的伤忙了大半夜,肚皮都饿得凹进去了。 香滑的薯肉一入口,顺着喉咙进了肚子,那一整个满足,实在无法言喻。 人是铁,饭是钢,说得一点都没错。 越紫非见状,伸手拿起了从来没吃过的平民食物。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不会蠢到让自己饿肚子,放着眼前的食物不吃。 慢慢的掰开那些焦黑,香气算可以,尝试的轻喝了一口,毕竟,他也很久没有吃东西了,除了刚刚那碗“毒药”。 食物一进入口中,他双眼发亮,发现这玩意意外的好吃,也不跟她客气了,把几个红薯分着吃光了。 “这些东西哪来的?”他身上、喝进肚子的药,包括这吃食。他随口问了问。 但是问完之后,他就后悔得想去撞墙。 “偷来的。” “我身上的伤药也是?” “我运气好,遇上路过的游方郎中给的。”脸不红气不喘的。 “我看也是你用第三只手摸来的吧?”分明是偷,还讲得好正气凛然,眼底没一丝心虚愧疚,这女孩的出身让他越来越好奇了。 是非观念,在她身上似乎不存在。 “不然,你看我这样子,像身上揣着银子的有钱人吗?”一副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不知下一顿在哪的人,想进人家店门,不被扫地出门算客气的了。 说得也是……但? “你给我抓的药,到底是什么配方?”他的心咯噔了下。 “总之,我可是照着大夫的配方抓的药,毒不死人就是了……”她吞吐了下,不就伤药和退烧嘛。 虽然说中药她不内行,那些药柜上的字可是认得的。 要是在二十一世纪,他身上这些毛病,一定很快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和复原,这个时空,她已经尽力了好不好。 “反正,药是三分毒。不用凡事都要计较得那么清楚认真,你就算知道了又怎样?” “你竟敢喂我吃来路不明的东西?”青筋在他鬓边乱跳,他脸色灰白,气息阴寒,像万古坚冰。 “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别脾气那么大,这样动来动去,要是伤口又撕裂了,吃苦喊痛不关我的事啊。” “要是别人给你不清不楚的东西,我就不相信你咽得下去!” “为什么咽不下去?要命,想活下去的时候,就算亚马逊的绿森蚺、食人鱼,阿富汗的蝙蝠,只要能下肚的,为什么不吃?” 第四章 她托着腮,想起长年在阿富汗潜伏,对付塔利班恐怖组织,叙利亚山区解救人质的过去。 “阿富汗?绿森蚺?”还有那亚什么逊的,他对她感到警觉,开始流露出叫人不敢轻慢的气势。 “那是我偏远家乡的地名,至于绿森蚺,不就蟒蛇嘛,蛇肉大家都吃的不是吗?”听起来像随手倒出来的豆子,但那种生死攸关的节骨眼,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越紫非挑起剑眉,脸上的表情虽然还表现得很自然,但他很敏感的觉得她话语中藏着不对劲。 是避重就轻的撒谎吗? 他也不是不能允许,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秘密。 越紫非也不问了。 火堆给这三面皆空的民居带来一丝暖意,听着柴火劈哩啪啦的作响,和着慢慢安静下来的雪声,他又开口了。 他第一次觉得此生,他的话没有这么不值钱过。 “这是哪里?” “仙女郡城内的贫民区。”很不淑女的打了个大哈欠,也不觉得这样的举动在一个金玉镶成的少年眼中有什么不好,接着她起身走进另外一问耳房,来回几次,抱了好几堆麦秆子,弄成一个窝的形状,看似准备就寝了。 “你没有合法通关文牒,官兵怎么肯放你进城?” “跟着乞丐走,多得是门路、狗洞可以钻。”他吓唬人的眼神,孤高微扬的下巴,透着几分阴泠的笑容,对她,好像已经不怎么起得了作用了。 越紫非呛到了,摇去脑子里自己怎么被弄进城的惨状。 慢着! “到仙女城起码有五十里的路,而且这种漫天飞雪的天气……” 白雪茫茫,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背着身材比她大许多的另一个孩子在雪地里走了五十多里路。 他的脸笼罩一股奇异神色,闭上眼,深深吐吶。 无法想象。 心,重重被憾动了。 “睡吧、睡吧,没事的话睡觉最好,睡饱饱,你的身体比较容易好。”麦秆子扎人得很,不过绝对比奴人监牢里的待遇好多了。 “我睡的这个木板是什么?”他问了最不相干的。 “我拆了门板。”她说得理所当然。 “妳赤手空拳?” 她做的事情已经超过他所能想象的。 “哦,这个喔,我拿了你靴子里的小刀。” 难怪她方才在削红薯的时候,那把匕首看起来好生眼熟。 “过来一起睡吧。” 她评估。 要计较什么男女大防吗?他是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她自己呢,现在是个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有看头的豆芽菜,真要防,也得等以后以她长得标致可人再说。 “别让我动手去拖你。” “知道了、知道了。” 小小的一片门板能有多大,两人背对背,这种天气,的确比一个人睡要暖和多了,夜幕沉沉,她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尽量不要去碰触到他,也许是太累了,她很快就睡着了,均匀的呼吸,柔软的身躯,不自觉的,他和她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时间缓缓流逝,雪打在外面的梧桐树上,声音清脆,有风穿过荒芜的小院子,带着潮湿和泥土的味道吹了进来。 越紫非的眼,清醒的看着屋梁,伸手把盖着的破挂子移到繁德儿小小的身躯上。 屋外,冷月浸染,朦胧如银。 这里没有漏夜的更鼓。 但是外面稍有动静,繁德儿立刻惊醒。 她闭上眼睛,倾耳听着,来人的脚步很轻,落地沉稳,一听显然都是高手。 一个、两个、三个……二十八个。 她只听出二十八个人的脚步声。 缓缓睁开秀丽的眼,手握住小腿上的七首。 有个人从颓坦的窗口跳进了里面。 繁德儿眼中杀气闪过。 换作常人,必然不会发现,但是繁德儿是什么人,她的身体虽然破烂,长年经过训练的本能却根深蒂固的种植在她的灵魂里。 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跳进来的人单膝跪地,呼吸平稳,手扠腰间剑鞘上,眼睛掠过侧睡一旁的繁德儿后,压低声音开口—— “浮屠来迟,请少爷赐罪。” “回去后自己领十棍,罚捧半个月。”交睫闭眼的越紫非神情淡定,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 “谢少爷。” “这里没你的事,你走吧。”越紫非说话很小心,他并不想吵醒繁德儿。 “少爷如今的身体,属下认为还是回别院休养对病情比较有帮助。”他不以为这破落的地方是好的休息场所。 “别院修缮好了?”闲置多年的别业,因为他下乡,几个月前命匠人拆了重建。 “是,工匠们日夜赶工,已经竣工。” “找几个清白人家的孩子放着,然后把那些老人都淘汰了。” “动作太大,本家那边的人会不会起疑?”浮屠深知自己主子的处境就像走在一条危险的钢索上,稍微不注意,就会坠入深渊。 “我『大难不死』,处处疑心,杯弓蛇影,大怒之下,换掉那些明着是看顾房门的下人,暗着却是各路人马派来潜伏的耳目,这叫人之常情。” 那些线人原来摆着也无伤大雅,现在他看了碍眼,不想留了。 “是……那您的身体?” “我自有打算。” “是因为这个小女孩吗?要不要属下……”他一指比划过脖子,然后一抹,表示要了结她的性命。 “别动她,她是我的恩人,要是没有她,这会儿你只能去冰湖底,捞我的尸首了。” 那叫浮屠的亲卫头子惶恐的低头了。 繁德儿弯唇笑了笑。 这样凉薄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不容易。 虽然敌友难分,不过眼前没有威胁,她微微放松,眼皮又圆了回去。 她不再听两人低声谈了什么,这次,真的睡着了。 翌日,她精神舒爽的醒来,见屋外大雪已停,她穿衣东发着破靴,出门到小小的天井里试着从水井中打盆水,庆幸的是水井的水没有结冰,吱吱叫着的把脸洗 了,才含了口水要漱口,她就突地大叫,“啊啊啊……” 暸亮的惊声尖叫响彻四方,树枝上厚重的积雪竟然被震得噗噗掉了一地。 “你唱戏吊嗓子吗?”里面的人被她惊醒,口气不善。 “是啊。”她总不能承认自己白痴的用冷水洗脸漱口,差点被冻成冰棍子。 里面的人无言了。 她甩甩手,在屋檐下,背着手跟了几步,表情若有所思,甚至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只听见她嘴里瞄咕着,“昨夜明明病情伤势都好多了啊?怎么一早起来又反复了?也难怪了,毕竟是在家 娇养着的少爷,都怪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要热水没热水,要吃食没吃食,要是这时候能有几颗刚从鸡窝里掏出来的蛋,烤肉夹着烧饼吃,再多个汤包,几件保暖的衣料毛毯什么的……欸, 发热的人最容易口渴了,我是想打了水来喂他喝,可这冰水一下肚,会不会反而让他冻着,把脑子烧坏了啊?” 这时某个躲起来蹲在壁角听话的人心头凛了那么一凛。 “啊,我想到了,要是有食盐更好,可以做淡盐水给他补充水分和电解质,不过,盐这东西可不是谁家都吃得起的啊。” 撂下这些没头没尾的话,繁德儿温吞吞的转回屋里去。 “妳嗓子吊完了?”早在她从他身边起身的时候就已经睁眼的越三少侧躺着凉凉的问道。 她的脸洗过了,头发梳齐了,干净的脸蛋,一双眼睛看起来更加明亮有神。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她心情好,不跟他计较。 “醒都醒了,过来伺候我吧。”他摆出大老爷的姿态。 “说请。” “你这个……”他被她三言两语弄得要喷火了。 “请人家为你做事,基本的礼貌一定要有。” “别以为你救了我,就摆架子!” “不说拉倒。”她简单扼要。 “我背痛得要命,你给我快点过来……请。”停顿了几个呼吸的片刻,他气得快吐血升天了。 “早这样说不就好了。”拿起所需事物,她走了过去。 不同于说话的态度,繁德儿换药的动作细致轻柔,端详纱布下的伤口颜色,再用沾了水的巾子抹去皮肤周遭的药痕,最后重新上药,包扎。 越紫非偏过头来,她一只小手恰恰贴上他的额。 “看起来烧是退了点。” 越紫非还未能感受到她肌肤的触感,她已经把手缩了回去,起身,准备去倒污水。 这时,有异物破空越过土墙落入天井,那声响传入繁德儿灵敏的耳。 她不动声色的出去了。 她不动声色的走出去,越紫非也不动声色的瞅着她出去又进来。 她手里搂着、抱着一堆比她眉毛还要高的用品。 西域自骆驼绒制成的厚艳毯,真丝被祷,珍贵的补品,每样东西看起来都价值连城。 她蚂蚁般勤劳的搬了几趟才算完结。 不错,就连她要的盐也有一小罐呢。 “有求必应的阿拉丁神灯真好用。”她笑得眉目弯弯,手酸也没有喊一下,像捡到银子那么开心。 “神灯是什么意思?”他看似不为所动,眉毛都没有多挑一下。 “嘻,有求必应咩。”花费短短时间就能张罗出这么多奢华、最顶级的生活用品,这位少爷的来历真是不容小觑。 越紫非不知道该笑、该生气,还是要把浮屠叫来骂一顿。 只是,她把越府的亲卫当做那什么阿拉丁神灯许愿,这小女孩,小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有趣的东西? 明明是才几岁大的孩子啊,怎么会有这些古怪的言词和小小的幽默。 瞧着那纤瘦的小身子忙来忙去,不怎么理会他,他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要问别人名字以前要先把自己的名字报上来吧。”黑白分明的眼睛睐了睐他,置若罔闻。 “我问你,妳就必须说。” “因为你的身分地位比较高吗?”明确的封建规则,森严的阶级制度,了一百决生死的阶级,这人权倒退几千年的万恶社会。 “没错!” 他还敢点头! “小九。” 本来只想商个几杓子的盐巴给他做淡盐水的,可他的话令她改变主意,把一小罐的盐都倒进装满热水的铜壶里,我摇我摇我摇摇摇,繁德儿自制泡沫红茶上桌了。 越紫非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小九?想随便搪塞他? “姓什么?”他开始追根究底,不依不饶。 “你管不着!” “你要相信,我一定管得着你的。” “不知道,我一醒过来就这样子了,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没人告诉我应该姓什么,是谁家的孩子。” 看着一边问她话,一边好整以暇的伸了个懒腰,拿起毛绒绒的雪狸皮铺盖在门板上,舒服的躺下的越紫非,剎那间,有什么急速闪过她的脑海。 啊!该死的男人! 她陡然醒悟,这男人的身体应该没事了。 她被耍了! 繁德儿压抑着满腔怒意,把已经被她加料变成浓盐水的破碗公端到越紫非面前,“喝了它。” “这是什么?” “对身体很有帮助的『淡』盐水。”她加重那个淡字,笑得像腹黑的小狐狸。 “既然你没姓没名,不如跟我姓吧?” 第五章 她瞪着丝毫没有接过碗公意思的越紫非,考虑着要不要朝他的鼻子重重踹上一脚。 “把水喝了再说。”唔,她是很想让他知道自己的鞋子穿几号,但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既然他都没事了,就表示她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 这恩,算是报完了。 越紫非接过她一直端着的碗公,咕噜咕噜的喝了两大口,然后一口气全部喷了出来…… “你想谋财害命!” 咸死人不偿命的盐水,她是故意的。 “你瞧我这手笨的,咸淡拿捏得不好,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您呢,大人有大量,不会与我计较这种小事……吧?” 她眉目灵动,看不出一丝歉意。 “我如果非要计较不可呢?”他的舌头被咸麻了,这丫头好狠的心。 “那我只好等你气消再回来好了。”她开始挑挑捡捡,把浮屠送来的燕窝阿胶雪蛤鱼翅鹿茸全打包。 “我想你体弱气衰,虚不受补,这么多珍贵的补品暂时是用不着了,不如,拿去换钱,买吃的比较实在。” “你确定要这么做?”越紫非眼微瞇。 “有什么确不确定的?” “去吧。” 于是,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片刻。 “进来吧。”越紫非闭着的眼睁开。 浮屠身手矫健的闪了进来,看见满地的东西,平静的方脸闪过一抹窘色。 “她往哪走了?”越紫非一副完全不知道他吃里扒外的样子。 “仍在仙女城内,离开了贫民区。” “那你也收拾收拾,我们也该走了。”他语气清淡,表情一点波动也无。 仙女城不大,但因为临近彤京,位于粮道咽喉,有三万多户的人,丰饶富庶,道路平整,食衣住行娱乐倒也样样不缺。 重要的是因为不在天子脚下,许多不满朝纲败坏混乱,告老还乡的高官、诗书传礼殷实富户、小隐隐于野的高人,也选择这里当落脚处。 不走通卫大道,不走任何一条有人出入的巷道,繁德儿左弯右绕的从城里某户人家的后门窄路出来,在从人家的猪舍草堆寻出一条穿过全城的路线后,按着小衣里沉甸甸的荷包,她笑吟吟的,嘴咧开开的,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儿。 那些皇室才用得起的高贵药材好脱手得很,随便放出风声,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贩售,竞争激烈的黑市药材收购商就抢破头了。 盘缠有了就有了底气,天地宽阔,能去的地方那么多,她可要好好想想该往哪里去。 往常她无论去到哪个地方出任务,第一件事就是买地图来看,然后把逃生路线走过一遍。 这样的习惯,让她避过好几次危难。 掏出从经籍铺买来的,自职方司新绘,制作的盖世王朝地图来边走边看,地图上北下南,经纬分明,不如改往南方去吧,南方温暖。 “我都在这里等了两刻钟了,你动作真慢,到底逛到哪里去了?” 清冷的声音也太耳熟了。 慵懒带笑的嗓音,含着漫不经心的冷。 少年站在大气的马车旁,偏着头,日光洒落,分不清目光和日光哪个更亮一起了 繁德儿警觉的停滞了脚步。 越紫非穿着一身青色长裘,漆黑的眼瞳敛着莫名的光。 “嘿嘿,好巧,又碰上了。”这仙女城也太小了,走到哪都碰上。 她每一步都拖泥带水,想从他身边不着痕迹的拖过去。 “往南方去吗?” 在出城必经的路上,守株待兔,果然逮到一只兔崽子。 “天大地大,脚在我身上,我要往哪去,还要报备啊?”车马、随从、亲卫一堆人“陪站”,占了平整马路的一半,这人爱摆排场的毛病,是没药救了。 他挑着眉。 他的观察力比天上飞的秃鹰还要敏锐,她心知肚明,自己干了什么事,他应该是都看在眼底的。 “上车吧,顺路。” 他可从来没有对谁这么好声好气过。 “不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最好不要再见了。” “这种天气,无论你想去哪里,都是寸步难行,就别和自己过不去了。”只要她够聪明就能知道,他能给的绝对不只有吃饱穿暖这么简单。 “你要我一同回去做什么,我不会洗衣铺床、添饭倒茶也不会。”她打死不做那些事情。 “这些自然有丫鬟婆子会做,你觉得我越家的奴婢不够多?还需要你来凑一脚吗?” “那么说好了,我想走的时候,你不可以拦我。” “不拦。”他这一笑,光彩夺目。 她的心,怦怦跳了下。 这时,当脚凳的奴仆已经伏趴在地上了。 繁德儿见状,什么不该有的额外情绪马上消失光光。 “你把人当阶梯踩?!”她的眼神跃动着无数爆裂的火光,像火铸的刀子,想把人削成千万片。 她知道自己没道理生气,因为这里不是她待惯了的那个讲究人权自由的世界。 这里的人阶级分明,你该是什么身分,在出生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注定,是奴籍,永远是低贱的奴婢,就像铁板上钉了钉子一样。 “你不喜欢?” 两人的呼吸都是轻轻细细的,像生怕打破什么。 “这种令人发指的事……谁会喜欢?这世上就因为有你们这种仗着有钱就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人,才会有这样不公平的国家。”可她就是忍不住怒气。 她眼里翻涌的情绪太强烈,语气直白得恨不得把他劈成两半。 空气中有难捱的沉默,厚重的压了下来。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淡淡的说道:“这是大环境使然,而且,一个人要在这样的世道活下去,必须先有能力保护自己,当人都自顾不暇的时候,什么都是空谈。” “你根本是随波逐流。” 这些生来就比别人好命的名门贵族,是无法体会在贫苦和困境中挣扎求生存的痛苦的。 “我从来没有自诩清高,水至清,则无鱼,想在这乱世里如鱼得水的活下去,不光彩的事情,踩着别人的脊梁骨的事情,我做的可多着了。”他看得见她眼里的鄙视,但是他一点都不觉得惭愧。 这年代,与皇室作对,意味着与一个国家的政权为敌。 这年纪的他,能力还还远不够……但是,哪个战将不是浴血奋战,慢慢站稳脚跟给自己撑起一片天的? 他以后也会有自己顶上一片天的,那时也才有能力做改变。 繁德儿默然。 这人,并没有自己曾经认为的那么讨厌。 起码,他诚实。 越紫非示意那奴人退下。 她带着一脸不快上了马车。 舒适的温度,铺了柔软白狼皮的软杨,她把脸抵在窗帘上,闷不吭声。 天下不公不义的事情那么多,她能管多少? 她从小就爱打抱不平,只要看不过去,就会跳出来直接插手别人家的事,管着管着,很自然的进了军事情报学校,又因为看不惯官僚作风,最后变成了拿政府钱,暗地调查、卧底的特务。 十几年枪林弹雨的生活,最后得到了什么? 背叛。 狠狠的背叛。 其实很多事情都可以不必发生的。 她不要好管闲事的救了人,又和那个人变成姊妹淘,就不会被步步侵蚀,最后连男人也一并给了人。 这习惯要改。 可是,说来可笑,来到这世界,她一伸手,又救了一个人,只是这次,从女人变成男人。 繁德儿啊繁德儿,狗真的改不了吃屎的…… “在想什么?”越紫非问。 上车后,她就没讲过一句话。 她真的很小,巴掌大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微覆着,暗暗的影子勾勒着,有种无以名状的脆弱。 “我困了。” 他拿起自己的披风把她裹起来,抱到膝上。 她没有挣扎。 虽然不习惯自己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被一个少年当幼童看待,抱在大腿上,可是,他的怀抱很温暖,身上是她昨晚闻过令人安心的味道。 十岁的孩子长得像六七岁,身子像一只幼猫,轻盈得没有重量。 他看着她,发现一绺发丝从她额头系着的绳带溜出来,他把那不听话的刘海往后挽。 至于绳带,他知道那是做什么的。 她额上那个奴印显眼得让她想做什么都做不了吧。 “改天我给你换一条好看的。” 她没说话,后来才像想到什么似的开口,“不如,你请我吃顿好的,我快饿死了。” 相识不过几天,这女孩却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小九。”他的声音里有那么一丝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暖意。 “叫我?” “不然你有别的名字想要告诉我?” “没有。” “哦。” “小九。” “嗯?” “疼吗?” “你是指哪里?”她的声音有点模糊,马车单调的韵律使她连日累积的疲惫涌了上来。 “这里。”他的手冷不防覆上她的额头。 “不疼。”她困倦的回应,声音有浓浓的鼻音。 “小九?” “我好累,自从来到这里,没一天能睡好觉,我好困,我想睡了。” “那你好好睡吧,地方到了,我会叫你的。” “嗯。”她睡了过去。 她睁眼的时候,身子依旧在晃荡着。 不过,那种荡法不像马车,像是船…… 瞧了瞧四周,她是在船上。 乌篷船。 天气依然清测,她却丝毫不觉得冷。 她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件豹皮斗蓬,把她连人带头里得暖呼呼的。 他们顺着大运河的支流,出了桥洞。 窄窄的穿城小河,两边是灰底的墙,黑瓦木窗,水上一半房子,水下一半影子挤着两头的天光,艄公一当一嵩划着河水,水波荡漾,有别于岸上的景致。 “这河道冬天不会结冰?” 她扬头看见轻裘缓带的翩翩公子正在品茶,细微的香气很吸引人,那种饥饿的感觉又来了,还以为饿过头就不饿了呢。 “不会,这河道来来去去的生意人多,每半旬都有清淤夫清扫河道,春夏秋清淤,冬天活络源头,清除冰层。”越紫非递给她以上好白瓷盛着的香茶。 她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嘟一口喝下。 砸砸嘴,把几案上的茶拿来当白开水灌进肚子,把一壶好茶喝得涓滴不剩。 “啊,好喝。”解了渴,精神就来了。 “你这种喝法,也知道这是上等的胭脂茶?” “笑我牛嚼牡丹是吗?人渴了,只要能入口的,就叫好。”茶几上除了茶还有几碟小点,她拿来止饥。 “别吃多了,等一下就有饭吃了。”她有很多乍听之下是歪理,但是再三品味,又觉得那道理好像也没那么歪。 “我胃口好得很。”没看到她饿得一两眼发光吗?不给吃,她偏要吃光。 “我不是答应过你要请你吃顿好的?”果然是个孩子,提到吃,谁都不让了。 “我等着呢。” 不必越紫非做示意,艄公撮唇为哨,哨声远远传了出去,一艘扁平船从水巷子里摇了出来,赶上来后,站在船头的短衣男子将打了活结的绳索抛过来,顺势一拉,绳索收紧,变成结,两艘船平行而驶了。 第六章 接着,一片长方板子叉,由那男子手中渡了过来,横在她和越紫非中央,喀嚓一声,原来底部设有扣榫,机括一紧,自然扣住船,这一来,就不怕汤汤水水会因为船只的摇晃泼撤出来,让人吃不安心了。 繁德儿看着觉得新鲜。 菜,陆陆续续的送了上来,先是梢瓜、白菘、牛菁、大萝卜,一碟四色开胃菜,接着河娘又上了两碟荤菜,新鲜尘子肉,松茸兔肉,放了满满茼蒿的羊乌叉、野鸡火锅,一道素炒时蔬,一个六格瓷盒子里头有栗泥糕,山药糕,糖霜小米糕,炸得金黄酥脆的炸香油果子,撒了香菜末的菁麦馄饨,桂花香果,最后还有一直烫得暖暖的酒。 河娘和她的汉子送过菜以后无声无息的退回船上了。 繁德儿毫不客气的开动。 客气是跟自己过不去。 在寒风凛洌的冬天,吃上一锅暖呼呼的火锅,是最美的一桩事。 云朵舒卷的天有和煦日光,她面前有锦绣般的少年,耳听风声、水声,这顿饭,色香味俱全了。 越紫非吃得少,多半看繁德儿吃得香,只偶尔夹上那么一筷子,慢慢的斟着酒,有一口没一口的啜着,仿佛这一顿饭是为她一个人准备的。 繁德儿狼吞虎咽的喂饱了,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后从来没有被填饱过的胃。 “吃饱了?” 吃饭,再平常不过的了,可为什么看她一副恹足的表情,他好像也得到了满足? 看她吃饱,觉得自己好像也饱了,看她穿得暖,自己也觉得舒坦。 除了自己,他对身边任何人都没有这种感觉。 可对她,他的感觉太多,多到他自己都觉得应接不暇。 “谢谢。”繁德儿瘦白的小脸难得带着两朵粉粉的红晕,像一朵半开末开的粉色芙蓉花。 “不客气。”他话声温软,眼神如绵。 收拾完杯盘,河娘的船离开了,他们的乌蓬船也顺着水流缓缓驶入一处开阔的后院。 水道直接和别院相通,大理石石径,两岸被挖空引入河水,种满大片大片的荷花,但是,冬白的这会儿,只有大片大片干枯的荷叶,显得萧瑟。 船泊在船坞。 岸上,一棵老老的茶树傍着月洞门,宅子不大,从外面看和一般的富户士绅的宅子没什么差别,内里,却是花了心思的。 连栋的三十多间楼阁,高低起伏,鳞次榔比。 雪落三千院,一砖一瓦都讲究得很。 得知他回来,奴仆都迎了出来,带头的是个留着八字小胡子的瘦竹竿总管事。 “紫少爷,您来了。” 他安静尊贵,气度雍容的穿过成排的下人,沿着花木扶疏的道路,跨进门槛,入了正厅堂。 对于尾随在越紫非身后的繁德儿,那目光深沉的总管略带讶异的多瞅了她两眼,当然也注意到她额头的系带。 向来独来独往的小少爷居然带了个小女孩回来,稀奇、稀奇,真稀奇。 正厅里,训练有素的小厮过来为自家主子解了裘衣,送上香茗,该有的步靡一丝不苟。 “少爷的寝房小的早就打扫干净,您要先歇息还是让人送膳?”总管问道。 “已经在外面吃过,不必张罗……”他顿了下,看着到处张望的繁德儿。不如……“上一些姑娘家喜欢吃的糕点过来。” “是。”总管挥手叫人去吩咐厨房,然后又站回越紫非的身边。“那这位姑娘是……” “是我重要的客人,她会住在这里,吩咐下去,别疏忽了。” “小的知道。” 是重要的客人吶,不说是少爷第一个带进门的客人,光是瞅着主子对她的态度,就算只是个小女孩,也得吩咐下去要好好款待才是。 “就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宅子?”坐在交椅上,繁德儿小不点的身子几乎可以整个缩进去还有剩,打量过了这间敞亮的厅堂,古董字画,玉器珍藏,奇花异草,一样不少。 “这瑞安静。” “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你喜欢。”是安静啊……广寒宫够冷清了吧,可奔月的嫦娥起码还有只肥兔子作伴,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吧? “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你知道?”越紫非眼光一闪,她常常语出惊人,这回又想说什么?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一推二五六,这种话题涉及太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 “蛔虫是什么?蛊吗?” “差不多是那个意思啦……”又说了不该说的话,这张嘴以后一具要好好管管。 “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情?” “有吗?”她装蒜。 反正她这个身体是讲话不必负责任的小孩,逻辑、道理这种东西一概无知,皮皮的、喔,混得过去便罢,混不过去,难道他还能拿刀子捅她吗? 跟小孩认真,小大人似的他应该知道是行不通的。 “我有自己的房间吗?” “你觉得我是那么小气,小气到一间房都给不起的人吗?” “那我住哪?” 越紫非知道她在逃避,也不勉强。 “这座别院你想去哪都可以,喜欢、看上眼,就是你的,反正我这里也没别人。”他一语双关。 她知道这座大宅院就他一个人,所以这丫头在等他同意她老实不客气的挑一间大房子。 她实在聪慧过头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要会跟我客气就不叫小九了吧?”打从他们相遇,她的身上就没有女子该有的娇憨和示弱,只是那种坚韧看在他眼里……她究竟有着怎样的身世? 这样的她,让人心疼。 一盏茶后,总管来到了越紫非居住的紫气东来阁。 他轻扣了门,听见主子的声音才敢走进这间别院的主屋。 竣挽铜兽香炉青烟淳,水沉香可通经脉安神,火墙让屋内的温度保持在最舒适的状态,越紫非已经换了常服,刚沐浴过的头发带着微微的湿润,神情是一种少见的轻松。 “事情办妥了?” “是。” “她挑了哪个院子?” “遥水小宿。” “居然是识货的。” “小的也这么觉得,遥水小宿可是咱们别院最漂亮的院子了,只是那阁楼,这种天气,怕是太过寒冷了。”四面环水,夏日是最谅爽的地方,冬天却是式冷了。 “叫人把火墙烧暖一点,她一个小孩不会照顾自己,多派几个婆子和丫鬟照料,知道吗?” “小的遵命。” 他又问道:“那小姑娘可说了什么?” “这……小的小的不好说。”总管不知道怎么开口,据实以报和掩饰的后果都不是他承担得起的啊。 “我要一字不少、一字不多的知道。”越紫非神情看似波澜不兴,却令巴总管凛了凛。 紫少爷很少将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不知情的人也许看他年少可欺,但其实该有的雷霆霹雳手段,紫少爷从来不输给彤京里的任何一位主子。 “那位姑娘说遥水小宿四面通风,要离开比较方便。”这种评语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果然是她会做的事。”他点点头,一点都不觉奇怪突兀。 年纪这么小就知道要替自己留后路。 有趣,她叫人惊奇的事情又多一桩了。 巴总管惊奇发现,向来清冷孤傲的主子不但没有生气,少有表情的脸竟然泛着一股柔软笑意。 “那位小小姐会在这里长住吗?” “我住多久,她就会住多久。”他笑得有那么点腹黑…… 遥水小宿是一座精致又透着古朴的建筑,坐落在水中央,以完全不上漆的方木盖成,水阁四面八方通风,这隆冬时节,挂在水阁上的是厚的丝网帘子,曲桥连接着偌大的院子,院子里即使天寒地冻生意盎然的奇花异草仍有不少。 经过大半个月均匀丰富的饮食,和充分的运动加持下,繁德儿体能好了不少,而且她的茹苦努力,也不避讳丫鬟和婆子们,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在脚上绑铁片,别院里里外外的跑上五十圈,训练腿部力量,也借着蹲马步,锻炼全身肌肉,如今,力量和速度,虽然还是不及她原来的十分之一,不过,以这么弱小的身体而言,已经很不错了。 回到暖阁,大大小小的丫头们立即簇拥上来。 踩在一块巨大的羊毛丝绒地盘上,大丫头亲自服侍她脱掉外衣,又拿来家常大楼伺候着穿上,二等丫头则早早在吭上铺了厚厚的软垫,括着,等她在炕上坐下,又送上手炉,不久,又有丫头递巾子擦脸,捧来水果茶。 看着他们有条不紊的张罗着,明明该享受这种连一根手指头都不用动的日子,富贵悠闲,她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就她住的这个独立的院子来说,有两个管事嬷嬷,一等丫头三个,二等五个,三等五个,还有负责跑腿使唤的粗使丫头、针线浆洗一洒扫的婆子若干。 什么叫若干呢?也就是全部加一加大约等于三十个人了。 三十个人,整天绕着她一个人团团转。 她决定要抗议,她受够了! 坚持自行沐浴更衣后,她让全部的仆人都下去,没有吩咐,一个都不许进门,然后派了一个小丫鬟去把巴大贝巴总管请过来。 半炷香后,匆匆到来的巴总管又匆匆的离开了遥水小宿。 她缓缓的躺在炕上,两手伸直,扳了扳指节,扯掉了额头上的丝白带子,刘海因为扯动,微微地往两旁滑了过去,露出奴印。 终于安静了。 无论是大小丫头还是那些婆子,只要看见她那永远抹不掉的印记,没有不变脸的,就算因为越紫非的看重,没有人敢指着她说三道四,但那些她背过身子后的窃窃私语,还是让她烦躁。 她是个很普通的人,喜怒哀乐就在那里,她做不到明明听到还要装作没听到,她也不是那种非要过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的生活白痴,所以,她知会了巴总管,她从今以后不需要婢女。 前些日子,她安静待在这院子里,吃好睡好,每天不间断的运动,不出门、没有任何行动,但这不代表她对这个院子以外的情况一无所知。 她让大丫鬟找来大量有关这个王国的典籍、史书,连碑官野史、游记也找来翻阅,终于大致了解这块大陆的历史轮廓。 这块大陆,在历史的长河里,五百年前曾经有过极为辉煌的朝代一统过河山,雄才伟略的王者不只开拓庞大的疆土领域,甚至将最彪悍的县族远远逐出物产丰饶、土地肥沃的西北端,国土广里,就连处于未曾探险的蛮夷之邦都俯首称臣。 可几百年前,藩国叛乱,不世帝国分裂成为数个诸侯王国,在经过不断的混战,两百年前终于形成四分天下的局面。 东有始国,南有排云,冰天雪地冻土有是神族后裔的雪族人,以及占有西部和北部大半土地的盖世王朝,成为天下共主。 此外,东南的百奴残余,在加上南疆沿海蛮人,构成了这魉魅魉魉人心的一方乱世。 现在,四国表面虽是平静,可暗地波涛汹涌,排云偏安一隅,东始内部不清,女皇和诸皇子争权夺位,虽然没有即时性的危机,但一日没有改善方法,就难以四顾,而盖世王朝后方虽有辽阔平原,巨大粮仓,但是君王昏庸,氏族互相箍制又互相依存,明地暗里,危机若隐若现。 第七章 这样的历史,不明的地理山川轮廓,完全颠覆了她在原本时代对历史的认知。 到底是她如今所处的世界历史才是真实?又或者是真的有无数时空在平行前进,而且互不影响?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她终于稍微平复了的心情,又因为这笔糊涂帐紊乱了。 其实身为特务的她何尝不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如看起来那么简单,超能力实验室里对大众隐瞒的特异功能地下组织,能飞詹走壁,把高楼当平地来去自如、神出鬼没的高人,甚至许多人言之凿凿的外星人……你觉得它科幻吗?很多时候,这些人事物真的就存在我们生活中。 她终究接受消化了她看到的这一切。 她捏了捏拳头。 如果,她真的必须在这块陌生的地方活下去,那么就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我听说你把伺候的人都撤了?” 别院的晚膳向来是开在各自的院子里,不过,今日开在主屋。 大户人家向来重视饭桌上的规矩,一般来说,繁德儿是没跟越紫非一一同吃饭的资格的。 下人们对看了一眼,都在各自的眼中看到疑惑。 但是再仔细想想,主子连空下来许多年不许人入住的遥水小宿都拨给她了,同桌共食又算什么。 “嗯。” 扒饭夹菜,她的胃口一直都很好,之前那段饱一顿、饿三顿的生活为她带来影响,现在的她只要有得吃,就会吃到吃不下去为止。 “他们伺候得不好,可以再换一批,换到你满意为止。”夹了一筷子荷叶包鸡到她碗里,见她吃得香,他似乎也有了好胃口。 “又不是割主菜,割完这批换那批。”这混蛋又不把人当人了。 “奴才不都是物件,有这么严重吗?”今日的她穿着一件樱桃色的裙子,上面一件狐皮小马甲,看起来粉嫩可爱,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她看起来胖了些,顺眼多了。 繁德儿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放下饭碗,睐着神情有几分任性肆意的狂妄、几分目中无人的傲慢的越紫非。 他还是那个横着走路,鼻子看人的傲少年,根深蒂固的阶级观念,不是她可以扭转过来的,这地方、这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不喜欢被一堆人走到哪跟到哪,一点自己的时间也没有。”她自己也曾经是他口中的对象呢。 “自己的时间是指练武?” 瞧,她无论做什么,他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有巴总管那个大嘴巴在,她怀疑,这宅子里的大小事情他有什么是不知情的。 “可以这么说。” “身边没有人伺候着怎么可以。” “如果你非要在我身边放个人才安心,那么就把那个被你这位公子爷当梯子踩的小厮给我吧。” “他有什么用处?” “天生我材必有用,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别的用处?” “就如你所愿吧。”如果是她想要的,他愿意给,另外……“浮屠。” 不知道守在哪里候传的浮屠立刻回应,“少爷?” “进来。” 亲卫头子出现了,“少爷有事吩咐?” 越紫非说得慢条斯理,“以后你就跟着小九小姐,在能力范围内指点她一点防身武功。”不喜琴棋诗书画、不善女红烹饪刺绣,喜欢耍舞弄枪,这样的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 真叫人期待。 浮屠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但也没有多迟疑,“属下遵命。” “记得,从今天开始我跟你一点关系也没了,小九就是你的主子,保护她的安全是你一生的职责。” 浮屠错愕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头答应。 “欸,我可没说要!”又擅自决定她的将来,独裁!她一点都不想感激他给她这份看似好意,其实会阻碍她离开的“礼物”。 “妳不要也不行。别小看浮屠,他还没有入府以前是名动江湖的逍遥客,逍遥一剑,剑逍遥,要不是我爷爷有恩于他,想把他延揽入府,是不可能的事情。” 繁德儿感兴趣了。 她站起来绕着浮屠走了一圈,然后抬起嫩嫩的小脸。 “浮屠你到底几岁?” 他有张老起来放的脸,可以是三十好几,也可以是二十出头,她实在不会猜人家的年纪。 要在江湖上闯出名声来,要不一战成名、要不年高德酌,拿时间换名声,他属于哪一种? 一抹窘色飞过浮屠的脸。“二十一。” 才二十一,果然,单看一张脸是不可靠的。 “怎样?满意吗?”越紫非问道。 “满意、满意、满意得不得了。”她回座把碗里的饭扒完,用很敷衍的声音回应越紫非,然后又想到什么似的抬头对着浮屠说:“一起来吃饭。” “属下不敢。” “什么敢不敢,人多,饭才好吃。” “属下有职责在身。”浮屠冷汗直流,偏偏他的前主子还在笑。 “是吗?你先下去吧,我有事会叫你。” 浮屠松了一口气,消失得比风还要快。 越紫非摸摸她的头。“单独跟我用餐,胃口不好啊?” “你啊,”挥掉他的狼爪。“钻牛角尖,无聊!” 于是,繁德儿的身边剩下一个坚持不肯走,已经过了婚配年纪的丫鬟如烟,一个以为自己会失去饭碗被赶出别院,没想到换来顾门肥缺的天青,和武功不知深浅的浮屠。 这些人,谁也料想不到将来,他们都会因为繁德儿这个完全不知道来历的人,改变了生命的轨道。 也不过几天工夫,积雪退了,到处可见枝头上有绿油油的芽儿。 春天的夜晚,夜色寂寂,空气里飘荡着幽幽的花香。 暖炕上的繁德儿悄悄的掀开被耨,身上居然是一身夜行衣,男装略显宽大,但是她多穿了几件衣服在里面,让衣裳看来合身多了,头上用同色系的发巾和发带束起来,活脱脱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小童。 在碧纱厨留夜的如烟睡得熟,她从床头拿起早就准备好了的包袱,确定靴子里的匕首,腰际皮革包里的绳索、火石、铁丝三路车,物都齐全,这才打开窗户,见四下无人,猫儿似轻盈的跳了出去,又在草丛中蹲了一会儿,再钻进树林子,林子的尽头就是别院的偏门。 这路径她已经不着痕迹的来探勘过好几遍,也掐好府卫巡逻换岗时间,所以走起来一路愿畅,没有阻碍。 别院有两个偏门,一个走水路,也就是她初到这里那条路,另外一条,是仆人们买菜、叫货、倒夜香的地方。 偏门管辖松散,于是她很简单的翻过门墙,然后开始飞奔。 以前的她擅长野外奔袭,所以也让这副身体练得一副好脚力,就这样疾奔了半个时辰,确定没有人跟来才放缓脚步,认准目标,慢悠悠的往南城门而去。 也不过子时过了一刻,街道上已经没有人烟,只听见巡更人的榔子声,片刻又归于宁静了。 直到这里她才想起来,这年头是有宵禁的,这时别说进不了城,也出不去,那怎么办?摸摸鼻子再回去? 不要,好马不吃回头草。 唯一的法子就是守在城门下,干耗一晚,等明天一早城门开,再出城了。 打定主意,正想找个什么地方蹲,却听见天摇地动般的马蹄与车轮声渐渐往她这边急奔了过来。 这个时间点,居然有人能入城? 能让城门卫兵打开城门的人不会是什么小人物,在这样的暗夜,劳师动众的进城,到底为什么? 她迅速躲进暗处,紧紧把自己缩小。 十二匹车马队从她眼前过去,后面的轻甲兵也不少,杂杂迟迟,而且那方向……马车的去向是刚刚她走过的路? 而没有一家住户敢开门出来看看发生什么事情,也没有一盏灯被点亮。 这样的世道,大家都抱着自扫门前雪的态度吧。 也难怪,乱世里,谁也不想一出门,莫名其妙惹怒谁,脑袋就不在自己身体上了。 马车终于过去后,一切归于宁静,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她望着马车方向,微微皱起了细细的眉毛。 就说别自己吓自己了,就算他们的目的地是别院,别院里的兵丁少说也有上百个,寻常盗贼之流的还动不了他们。 怕只怕……那么华丽的马车里不是强盗那一类的人。 甩掉脑子里过多的os,她继续自己的离家出走之路。 可是—— 越紫非好歹是她的朋友吧,这样事不关己的走掉,这种事,她做不来。 无论那批人是不是要往别院去,她还是要回头去确定一下才安心。 于是她毅然的转回身。 越家别院前的两盏灯笼带着单薄的晕黄光亮,随风飘摇。 大门前,招摇的马车和佩刀的随从占据了长长半条街。 人人自危的年头,没有人敢探出头来看个究竟。 气氛肃杀。 纡尊降贵,深夜来访的是舆国公府的二少,越彦。 “我家主人自从遭袭之后,身子虚弱不堪,已经多日卧床不起,实在无法见客,请二爷见谅。”此刻的巴大贝哈着腰转述自家主子的回话。 “无法见客?那正好,你去告诉他,二哥我就是来探病的。”他一身毛皮大壁,脸上乌云密布。 是病,还是避不见人,他一定要看明白。 “不好的……二爷,要是将病气过给了您,奴才十个脑袋也不够用,这小的无法作主。”巴大贝几乎是佝偻着身体,头像要低到地上了。 “狗奴才,没把我放在眼里吗?我可是你主子的二哥,你一派胡言也就算了,居然还挡我的路,来人,给我掌嘴!”越彦气疯了。 该死的老三,想装神弄鬼,不让他进别院的门? 他偏要进! 这口气他咽不下去,要是找到机会非给他好看不可……可是这老三的心机深不可测……背后还有老太爷撑腰,机会哪是那样好找的?要不然,他跟大哥又何必在半路动手脚,要他的小命? 只是没想到老三如此命大,还是抵达别院,让大哥坐立不安派他来探个虚实,那个黑心货,坏人都让他来做,早知道就推了这事,哪需要半夜在这里挨冻受气?! 论野心,越彦不如他大哥;论深沉,他又不如越紫非,他这越府二少,说穿了就只是个草包。 当然,谁敢当着他的面说他草包?又不是不要命了。 至于已经握了一个耳刮子的巴大贝,眼看着第二个耳光又要刮下去,哪知道一粒小石头平空飞来,打歪了那护卫的手。 那人疼得一缩手,手背已经一片通红。 半边脸已经肿得老高的巴大贝也面露错愕。 “是谁?”那护卫大叫。“谁?是谁躲在暗处,有种就给我出来!” “我没种,我不出去。”躲在石狮子后面的繁德儿才不想称他的意,叫她出去就出去,他以为他是谁?而且她真的没种啊。 这这不是小姐的声音吗?!巴大贝思忖。 “来人,把刺客给我抓起来!”这根本就是赖皮了,护卫气得直嚷嚷。 “好大一顶帽子,我头很小恐怕戴不起,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繁德儿还是出来了。 出现的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全部的人都楞了下。 “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好大胆的奴人,找死!”看见繁德儿额上的奴印,那护卫毫不客气的冲过去。 “我是奴人又怎样?还不是你们这个狼心狗肺的王朝害的!”说起来她就有何点。 第八章 待在别院,遥水小宿除了她自己,也没几个人,更何况他们都是她的人,她也就慢慢习惯拿下系带以真面目见人,以致刚刚在“离家出走”的时候忘记要把系带戴上了。 不过,露出真面目又怎样? “大胆的奴人,居然口出狂言!”越彦听她批评王朝制度,一古脑把刚才受的气全发泄在繁德儿身上了。 她说出口的话简直是大逆不道。 “二爷,那院的奴人调教不当,您别生气,小的带回去一定严加管教!”巴大贝心想要糟,忙替繁德儿求情。 越彦横他一眼,一神情阴鸷的脸上尽是不屑。“你是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吗?” 巴大贝身躯一抖,黯然退下。 “把这个奴才给我杀了!”越彦嗜血的挥笑,手里的长鞭就往繁德儿招呼了过去。 因为出其不意,繁德儿躲得有点狼狈。 躲过他那鞭子后,她看了眼这位自称是越紫非二哥的青年一眼,老实说他和越紫非是有像的,一样的俊俏、一样出色的五官,唯一不同的就是眼里的粗暴和不可一世。 越紫非那双眼,起码是干净的。 护卫得令,哪有不出手的道理。 一个小女孩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过他马上发现,自己太轻敌了。 见他欺身上来,繁德儿一个反锁手,泥辙般的从对方掌控下挣脱,反过来拿住对方手腕,一个小擒拿猛然施力,只听喀暸一声脆响,男人的惨叫声响彻暗夜。 “一个小奴人居然有这种身手?哼哼,我这三弟府中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越彦慢慢走近繁德儿,手里玩弄着金丝长鞭,今天若是不拿下这个奴人,他的面子要往哪摆? 电光石火,如蛇一样的鞭子又来到繁德儿面前。 “哼,大欺小,你也没高尚到哪里去嘛。”繁德儿海笑着闪躲。 “我看你能嘴碎到什么时候!”越彦的鞭术果然精湛,一条长鞭被他要得虎虎生风,鞭梢过处,物品碎裂一地。 这样打在人身上,还有命吗? 繁德儿东闪西躲之际,也不见她用了什么虚张声势的花招,动作干净利落,顺着那鞭势收放的闪电瞬间,居然像头小兽,跳爬上越彦的肩头,伸出两脚,跨上他的肩,一柄森冷七首陡然抵着他的咽喉。 事情演变成这样,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全部的人都怔住了。 半晌后,随从们刀剑都拔了出来,严阵以待。 情势紧绷,一触即发…… 突然咿哑一声,别院的偏门开了。 越紫非缓步的走了出来,还不经意的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那模样就像刚刚被人从好眠中吵醒。 他瞄了跟她架在越彦脖子上的小刀。 “小东西,你又顽皮了,还不赶快从二哥的身上下来,女孩子家,这样多难看。” 一丝拿她没办法的闲散笑声逸出,语气像在训斥不懂事的小孩,对那些森然发光的刀剑完全视而不见。 越紫非的出现,老实说,有些出乎繁德儿意料。 他为什么会出来? 难道是为了她? 少自恋了!虽然说,再见后,他没把她当奴隶看待,有独立的院子,吃穿好比千金小姐,有成群的仆人……但是无论怎么说,一天曾经是主仆,她就只是个对象。 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就是因为不喜欢那种感觉她才离开的不是吗? 可是,尽管对越紫非的了解真的谈不上多,但她知道他绝对不是那种会为了一个对象勉强自己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的人。 衡量着越紫非眼里的意思,又飞快的忖度了一下时势。 这情况,是有那么一点骑虎难下。 她又不能真的宰了越彦这个王八,也不想牵连越紫非。 那么唯一的选择,只有把面子卖给越紫非,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了。 腾空跳跃,她听话的跳下越彦的肩头,轻盈落地后,慢吞吞的回到他身边。 “给我宰了她!” 威胁解除,越彦自觉面子大失,额上青筋直跳,失控的咆哮着。 今日这消息要传出去,他还能在旁人面前耀武扬威吗? 那一瞬间,他生起杀人灭口的念头。 他不只要杀这个小奴人,这些看见他糗样的随从们……哼哼哼……他一个都不会留! 不知道自己已经命在旦夕的随从们,原本收回去的刀剑又出鞘了。 “有这么严重吗?都说是小孩子游戏了,二哥跟一个小孩计较,消息传回彤京,可难听了。” 越紫非平静无波的说着,一只手压着繁德儿的头。 繁德儿可怒了。干么压她的头?越紫非不会不知道自己的二哥有多混帐吧?!哪知道,她几不可察的反抗了那么一下,贴着她头颅的大掌竟更加用力,就差把她的脸压进领子去了。 “你不要太过分了”她压低声音,简直是得寸进尺的混蛋! 越紫非无语问苍天。 过分的人是谁?她要不捅这楼子,他又何必站在这里收烂摊子? 竟敢对他大小声? 事后看他怎么收拾她! “这个奴人爬到我头上来,要一个不小心,她割的可是我的脖子啊,这口气……我吞不下去!” 越彦不知道这主仆俩汹涌的暗潮,但好歹没笨得太彻底,看老三对那小奴人的态度,还有那动作,怎么看怎么可疑。 但是可疑归可疑,他的面子才是最要紧的。 “哦,那二哥要怎么样才能消气?”越紫非问得非常不真心。 “我非宰了她不可!” “宰她?” “不错!” “你半夜带人来我府邸,扰我睡眠不说,又出手教训了我的人,真要说我才该怀疑二哥是不是居心不良呢?”越紫非气势收放自如,面对越彦的强势,表情却没半点动摇,一副他横由他横,清风过山岗;他狠由他狠,明月照大江。 成人不见得能做到的沉稳从容,他却挥洒自如。 单单这一点,就令年纪大上他一截的越彦心生怯意,只能强撑着皮笑肉不笑。 “我哪来什么居心不良?我在彤京得到你落水的消息,好不容易等到开春便急忙赶来探望。正片好心,被你拒在门外也就算了,打了你的奴才,是因为她对我不敬,你何必这样说我呢?奴才算什么,为了个奴才伤了兄弟和气,何必呢?” 越紫非眼中透着微微的泠。 “话都是二哥说的,你要我别为一个奴才生气,那你又何必为一个小孩子的玩笑,动刀动枪?你又把我摆在哪里了?” “说来说去,你就是要我放过那个小丫头。” “不可以吗?”越紫非笑了,声音却凉过春日寒风。 他这种笑法,令越彦心里更加发毛。 他不小心想起来,有那么一年,他兴高采烈的带人去狩猎,不小心越界射杀了老三养的一只金毛虎。 老三得到消息赶来,看见那老虎的尸体时就是这种笑法。 他虽然看得毛骨梀然,却也不以为意。 不过就一头老虎,只要老三开口,就算赔十只,也没问题。 偏偏,老三只是笑。 隔日,驯兽师来报,他庄园里蒙养的野兽全部不翼而飞,里面包括了皇帝陛下寄养的许多珍禽异兽。 他至今还是想不透那些数量惊人的野兽究竟是怎么消失的?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 原本他想自认倒霉,多买几只野兽填回去就是了。 谁知道,隔墙有耳,消息迅速传到陛下耳里。 他当然被找了过去。 最后这件事是怎么了结的? 在老三非常鸡婆的“良心”建议下,陛下只要他赔“区区”三千万两的银子,上缴国库。 三千万两啊……那几乎是他半个身家。 事后他想了又想,他那不翼而飞的野兽和三千万两,绝对和老三脱不了干系。 从此,他避这个弟弟就像避蛇蝎一样。 这次要不是大哥答应给他好处,打死他都不想再跟这弟弟有什么牵扯。 都怪自己被大哥许的好处蒙了心,他怎么会忘了老三那奸险、深沉又隐晦的个性? 这次他要是不给面子,老三会不会事后又会使出什么手段来整治他? 想到这里,寒毛顿时根根竖起。 他很明快的下了决定——打退堂鼓。 又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场面话,越彦飞也似的走人了。 看着瞬间净空了的街道,繁德儿不无狐疑。 刚刚还在耀武扬威的人,居然被越紫非三两句话吓得像狗儿夹着尾巴逃了。 “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很难置信啊。 “不然呢?” 越紫非的不以为意丝毫不像装出来的。 “那位爷不像肯随便罢手的人,往后他会不会找什么名目来报这个老鼠冤?” 怎么想都不放心。 宁可得罪真小人,都别得罪伪君子。 “这是在替我担心吗?” “你少臭美!” “说你笨,你这下又变聪明了,既然看得出来他是那种有仇必报的小人,还去招惹他?”这世间最毒的不一定是女人心,男人要是牵扯上自身的利益,对付起对手来比女人还狠辣。 “当时情况紧急,我也不想把场面搞成那样。”没有人想到处树敌好不好。 “少爷,小小姐是为了救小的一条命。”巴大贝跳出来替繁德儿说话,神情充满感激。 瞄了眼巴大贝肿得老高的脸颊,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 “说你聪明却又是猪脑袋,你还真是笨得很彻底,老贝怎么说都是我的人,越彦打狗也会看主人的,你干么替他出头,关你什么事情?他是你老爹吗?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是什么下场?犯得着吗?” 繁德儿语塞了。 这点她真的没想过欸…… 但是要她眼睁睁看着人在她面前受苦甚至人命消失,她办不到。 “我就是办不到。” “办不到?”他的脸整个发黑。 “人命珍贵……算了,跟你说你也不会懂。” 越紫非抓住她的肩把她狠摇了一下,“你以为我希罕在这里吗?要不是……要不是你救过我,我连理都懒得理你。” “谢谢。”她躬身作揖。 她是恩怨分明的人,该道谢的时候绝对不会把谢意当成大卤蛋吞下肚。 “我只是心血来潮,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他嚅嗫。替她挡了这么一回,纯粹出自佛心。 “知道了。”她万般不是滋味。 亏她方才还感激得要死,这臭男生,刚刚还存在心里的感激之情,因他一句话跑了个精光。 一丁点都不剩了。 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的感觉真叫人一肚子气。 “没事,那我走了。” 她自个儿闹着小瞥扭,可惜人家完全不察。 “走?走去哪里?就这么想离开这里?”听她说要走,阴沉深黑的眼眸,气势令人不敢造次了。 “你骂也骂了,要道谢我也谢了,不走,我还留在这里碍你的眼吗?” 咕,她没那么厚脸皮好不好。再说,那位二爷会不会再来找越紫非麻烦,还是个未知数……总之,这里说什么是不能留了。 第九章 “你不会是担心越彦会回头找我的碴吧?”第一次出走是她自愿,这一回,她还是要走,理由恐怕没那么简单。 “你又不是没本事的人,我干么要怕那个混蛋去而复返?”她昧着心否认。 “知道我有本事还敢走?你放一百二十个心,那家伙跟我大哥本来就斗得不可开交,短时间内他不会再有兴趣来这里找我这个处于劣势的兄弟。” 两个有强烈权力欲望的兄弟,冲突的结果,要不是两败俱伤,要不就是舆国公府世族的溃亡,谁也讨不了好。 “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了啊?”早知道就不要当面夸他,这尾巴翘起来啦。 不过,他真可怜,出生在贵族世家中,兄弟晴斗,家人不亲,这样的他跟孤儿有什么两样? 甚至,比孤儿还要可怜。 “反正,没我的命令,你不许走就是。”他牙齿咬得咯咯响。 之前不告而别,他已经不追究了,现在又想一走了之? 虽然说她的回头可以解读成因为担心越彦来找他麻烦,所以才良心发现回来,要不,这时辰她恐怕已经出城去了。 但是,既然回来自投罗网,哪有再让她走的道理。 想走,门都没有! 她出现在他生命里,堂而皇之的走了进来,又招呼也不打一声的就走,她把越家别院当什么?把他当什么了? 客栈?免费宽大头吗? 随便都可以,唯有这次不行! 他原来没打算见越彦的。 本来三兄弟感情就不是多和睦,但他在府中的时候,表面的和平还是能维持着。 明明他那大哥是最有希望的继承人,却按捧不住对权力的渴望,不放心的想杀他。 最可笑的是,想敬他也该想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居然以为这样就能除掉他这眼中钉、肉中刺。 更好笑得是,他那愚蠢的大哥为了自己在舆国公府的地位,为了事那世袭的地位,在派人刺杀他失败后,居然露得连露个面都不敢,只敢指派那傻乎乎的二哥来探听他的死活。 他没义务满足兄长那虚悔的刺探。 他的心防向来建筑得很好,却在乍然听见下人说她出现时,瞬间破功,连外套都没披就踏出主居。 “你别老套的跟我说是因为舍不得我”她笑得很痞。 “妳想得美……你这段时日,在我这里的吃穿花用,我每月替你支付的下人月薪,就这两笔开销,帐还没结清,现在,你又欠下我一个天大人情,你好意思这样拍拍屁股就走人?” 越紫非完全不像他作风的讨起人情来。 这很叫人错愕。 “我不相信你这么缺钱用?急到跟我讨债?” 她要是没完没了的继续在这间别院住下去,那照他计算的那些花用,岂不是永远没有还完的一天? 被他打包回来,他本来就该供她吃喝,现在怎能来要帐?当初不情不愿的被他挟持回来,这笔帐,她可是还没有跟他算呢。 “当然也不是不能商量……”他吊起繁德儿的胃口来。 “有话快说!” “以后不许再不告而别。”越紫非说道。 她很认真的看了他一眼。 “就这样?” “嗯。” “知道了,姑娘我说话算话。” “是睁眼说瞎话吧!” “不信拉倒!” “那还不进去?”他率先往屋里走。 繁德儿一步一步跟着他往里走。 她突然明白他非要她留下来的意思。 天下虽大,可在盖世王朝里,没有他的庇护,烙着奴印的她寸步难行。 这样弱小的身躯,求生谈何容易? 这个瞥扭的贵族少年,对她这番说不出口的心意……他其实,是个好人呢。 这样的大恩,她搁在心底,日后,再来图报吧。 “小姐……小姐,该起床了。” “唔。”下意识的把被子拉高,阻隔噪音。 “小姐,再不起来就来不及去主居了喔。”太过尽责的丫鬟如烟也没敢拉高分贝的叫人,只是一而再的轻喊。 “唔……别吵!”既然回到遥水小宿,睡在习惯了的大床上,自然要给它睡到个每天自然醒才不会不敷成本,这会儿她都还没睡够呢,如烟鬼叫个什么劲? “小姐……” 唉,看起来以后她得好好尽尽主人的本分,教教这丫鬟什么叫适时的放弃。 “什么时辰了啊现在?”从被子里传出的声音模糊不清。 “不到卯时。” 不到卯时?那不就凌晨五点左右,这么早挖她起来做什么? “我多睡一会儿,就算天塌下来也别来吵我。” 她又不是那些每天必须上早朝的大小官吏,要为五斗米折腰,而且天塌了也有高个子的人顶着,她说不起来就不起来! “您得去主居伺候少爷盥洗,陪他用早膳,您忘了?”少爷昨夜耳提面命要她不可以忘了叫小姐早起,这么重大的事情,她哪敢忘。 “最好他是有这么早起来啦。” 从来没有起床气的她很不情愿的掀开被子,乱糟糟的头发呈现在如烟的面前。 她很快为繁德儿抹脸、漱口,用军梳为她梳顺了头发,接着又里里外外的给她换上衣服,等到整理妥当,这才把人推出门。 每天睡到自然醒的美梦在重回遥水小宿的第一天就破灭。 没道理、没道理。 水阁外面的玉兰花已经娉娉婷婷的绽放,恣意伸展的枝干上,每朵花都有瓷碗那么大,色泽白润,即使是在曙光乍现的凌晨,那隐约的轮廓和美丽,一点也不输给白天。 繁德儿看着被花朵压到低垂的枝桠,很顺手的摘了一朵香喷喷的玉兰花,放进袖子里。 同时,被如烟拉着往前走的她不禁一路腹诽那个莫名其妙心血来潮、改变心意要她过去伺候的越紫非。 其实推敲后,这道理也不难想通。 说穿了,那个奸诈小人越紫非,根本是变着法子监视她,不让她有半夜爬墙逃走的机会。 她讲话就那么没有信用吗?她说不走,就不会走的。 来到紫气东来阁,如烟轻轻的敲门,“少爷,小姐来了。” “嗯,进来。” 咦,真的醒了? 如烟没有招唤不能进主子的门,她只能偷偷叮咛,“小姐,万事小心啊。” “知道、知道,他不会吃了我的。”她不以为意。 跨进门里,主居的布置一目了然。 繁德儿只能说这里的家具摆设都非常大气,偏厅敞阁的转角,可见各式各样的上等瓷器,随处可见鲜册的奇花异草,刻纹都有来历的酸枝木桌椅,大小物品看起来都非常的有质感。 他没有亏待她,自己也很会享受。 一个青衣小厮端着洗脸盆从越紫非房里出来,从她身边经过,尾随在他后面的是一脸清爽的越紫非。 “你来了?” “嗯。” “说卯时要到,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即使是家常服,也是锦衣玉带,她再多看几眼,老实说,他真是个衣架子,无论穿什么都好看。 “不知道,你们这里都用沙漏看时间,我看不懂。” “连沙漏都不会看?也对,你应该也不识字。”她的出身,能要求什么? 不对,她要不识字,前些日子她还要人到书库去拿书看?不识字的她还会看王朝地图……呵呵,真是说谎面不改色啊。 繁德儿不去争辩这个。 女子无才便是德,随便他怎么去想好了。 “可惜了——”他声音拖得长长的。 “可惜什么?”没人叫坐下,她很不客气的自己来。 “我发现你虽然会一些格斗技巧,却是一丝内力也无。” “那又怎样?”内力,她的确没这东西。她会的拳脚功夫都是从格斗学校学来的,学校什么都教,就是没有教内力、真气这门东西。 一颗子弹就能解决的事情,又何必浪费时间去学什么内力? 但是在这块没有枪械子弹的地方,没有真气内力,她那些技巧就等于花拳绣腿,一毛不值吧。 想在这块土地上立足,唯一的办法就是要让自己变强,拥有强悍的实力。 武功,绝对是必要的。 “我本来打算叫浮屠教你如何运气,传授你内功心法的,可惜,你不识字,男女又授受不亲,我总不能让浮屠手把手的教你认穴……”他一副可情了的神情。 “谁说我不识字?”丝毫不觉得自己跳进某人挖的坑里头,赶紧跳出来承认。 “哦,你识字?” “拜托,我起码有大学的学历好不好。”还好这地方用的文字不是隶书、草书、小蒙那些歪七扭八的字体,普通的文言文,看习惯了的繁体字,一点都难不倒她。 “大学学历是什么?” “反正……我读过书就是了。” “你读过书?”她还能叫人更惊讶到哪里去? 她所有的一切都脱离常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起先觉得她敏锐聪慧,令他惊讶探究,一段日子下来,她表现出来的,越发叫人惊艳、着迷,她,让他中意得不得了。 现在,又再度惊艳。 她是一本教人怎么读都不会厌倦的书…… “我们那里的老老少少几乎都读过书,文盲几乎不存在。” “你的家乡究竟在哪里?”没有文盲的国家,世间有这种地方吗? “反正也已经回不去了,说了,也没用。”回去,怎么回去?她那支离破碎的身躯还在吗?还能喘气、还活着吗? 恐怕早就成为一堆白骨了。 “你身上的谜题太多。”说怪话不是头一遭。没有文盲的国家,很难想象。 “不是谜题,只是说出来很难叫人相信,为了保住我这条小命,还是不要说比较好。”她已经是奴人了,再被当成妖人,就地行刑那种没人道破习俗真的不必了。 越紫非看着她多变的表情,既然她一而再的不提自己的出身,层层掩住心绪,既然不想坦然以对,那么他就等吧,等到哪天她自己愿意说的时候。 “那就这么说定,以后的每一天,你还是照常来陪我吃早饭,吃过饭,其他的时间你自己运用。” 听起来时间依旧宽裕得很。繁德儿点头。 “开饭吧。”他笑得像得逞的狐狸。 她这头实在点得有点太快,她很慢半拍的发现,陪这位爷吃饭不是小工程。 他奉细嚼慢咽为最高法则,一口饭要咬上半天,一碗汤要喝上半天……这就是有钱人家的臭规矩…… 吃过饭。 “茶。” 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标准寄生虫。 “茶来了。” “捏肩。” “你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也没有五十肩,捏什么捏?” “捏不捏?” 磨牙。“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那个混蛋,伺候他吃早饭就用去好几个时辰,又不是牛,四个胃还反绉咧。 好几个时辰欸,想想,她自己好像也没吃上几口饭。 给我记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繁德儿嘀嘀咕咕的走了,越紫非耳朵立刻发痒,用膝盖想也知道,她很有得气的把他乱骂一通了。 想起她瞪眼生气时,那精神抖擞,脸红得像苹果的样子,他一天的精神好像都被充满了。 回头看见地上掉了朵玉兰花。 这不是他院子里的。 他捡起来。 他知道只有哪里才有这么动人心魄的花。 第十章 不只香气迷人,就连个头也长得跟别人不一样。 原来她身上那么香,是因为这个。 他把花往几案上放,转身往敞厅走去。 但是他很快去又复返,把那朵依旧散发香气的花儿放进了袖子。 一年时光过得飞快,就好像只是眨眼般的事。 春风如剪,剪出碧绿校叶,剪出温软的白云和姑娘们的春衫。 也才短短一年,繁德儿在浮屠的调教下,不断利用时间,修习内力,将内功练到了超乎她这年纪该有的成绩,就算还未能到达炉火纯青的地步,在浮屠这师傅看来,她天赋之高,已经是前无来者了。 这天,用过早膳,繁德儿依照惯例的离开紫气东来阁,前脚刚跨过门槛,越紫非那把清朗如云的声音就追了出来。 “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他出远门不是新鲜事,这一年,他也常出门,多则半个月,少则几天的。 “这次要去哪?”她转头,这一年,她的个头几乎比一年前多了好几寸,脸色红润,骨骼均匀,稚气混合着聪颖自然的写在两道英眉里,才小小年纪就长成这 般,假以时日,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俊俏模样。 “上山。” “嗯,几日回来?” “无法预计。” 繁德儿脚步收回来了。“什么意思?” 每回他出门,她都会例行的问他要去哪、几时回家,他也总是据实以告,时间一到,也都准时回来。 这变成了一种他们彼此间小小的习惯了的行为模式。 所以,他出门归出门,繁德儿也很安心。 “你这次上山,有别的、很重要的事吗?”总觉得他特别告知,事有蹊跷。 “要上山拜师学艺,再不上山,就老了。”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叫人发噱,但是再细看,完全不是那回事。 他沉静而悍然,不容更改的决心、绝不犹豫的坚持很明白的彰显着。 “再说一遍?”繁德儿挖挖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喷饭“老”这字眼,论她自己灵魂的年纪,她都没叫老了,他算哪根葱。 “你可不是那种只会混日子的男子,干么把自己说得一无长处。”教她骑马,推演兵法,教她练武防身,这样的男人够优秀了吧,居然嫌不足,想要更上层楼,精益求精?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拥有上进心,谁能说不好? “我学的只是粗浅的拳脚功夫而己,这些还不够。”这一年,她的精进,他看在眼里,或许很快,她的修为就可以与他比肩。 他不想在这个地方输给某人。 “我这几天就会起程。” “你前天、昨天,甚至刚刚吃饭的时候为什么都不说?”火烧眉毛了才丢颗炸弹下来,让人措手不及,这算什么! “因为我没想过你的反应会这么大。”他眼神带着玩味。 “哪有。”繁德儿心虚的摸摸自己的脸,打死不承认。 她只是神经线没控紧,偶尔……偶尔发神经。 “为什么这么突然?”好像一个闷雷炸在胸口,炸得她喉腔发涩,晕头转向的,这感觉很差。 “不是突然,这是我早就计划好的人生一部分,只是我觉得现在是应该实践它的时候罢了。” “你从来没说过,暗示、明示,都没有。”她忿忿。 她突然觉得自己一直没有看透他。 “这又没什么好说。” 没什么好说?她咬牙,很好,没什么,那她又何必一个人唱独脚戏,在那里表现得非常有什么呢? “去吧、去吧你,最好一辈子老死在光秃秃的山顶上好了。” 这负气的喊声看在越紫非眼里,嘴角诡谲的弯了起来。 她对他也不是没感情嘛。 繁德儿见他还笑得出来,头发都竖起来了。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然后半路发疯吧! “不急,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从来不接受人家拜托。”她气得不轻。 “听我说说看嘛。” 这种柔软的口气,这家伙是在哄人吗? “说吧。”心马上软了一块。 “这个家就拜托你了。” 她把手搭上他的额头,再摸双耳,又按了他的脉搏,一脸难以置信。 “很正常啊,没烧没热,可怎么说这么奇怪的话?你又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拜托,在这别院,她压根是个外人好不好,把这个家托付给她,不像是脑袋清明的他会说的话。 “别妄自菲薄,除了你,我不以为还有谁有能力扛起这样的责任。” “这冷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越紫非,在这个家,我只是个跟着你屁股回来的食客,巴总管呢?方婆子呢?他们随便一个资历都比我长久,要替你扛这么大一个宅子,随便哪个人经验都比我多。” “没办法,我就中意你一个怎么办?”自从遇见她以后,他就变得很爱笑,可这笑里怎么看都多了几分狡猾。 “神经!你信不信你前脚踏出大门,我后脚马上跟着出了后门?”她大怒,却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只因为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吗? 她梀然一惊。 她历经再世为人,有什么好想不阔的? 人生聚散如浮萍,世事多变,就像掠过指尖的风,抓都抓不住,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相伴她一整年的人终究要回到他自己的轨道路线去了。 这有什么不对? ……但是,有没有什么可能让他留下来? 她又惊。 为什么她非要他留下来?只因为这三百多天她得到的温暖?她舍不得放手?人真自私,她也是。 她整个慌了。 只是相处一年的人,她居然就搁下了感情。 就因为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间生冷酷的朝代,然后有人给了她温情,她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沦陷下去了? 繁德儿啊繁德儿,你不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你真实的年纪已经二十六了好不好? 前世到底是怎么死的,不就因为太信任别人吗? 换到这个地方来,你又重蹈覆辙了吗? 这该死的心软毛病! “没什么不可以的,那就让天青、浮屠,还有你走到哪跟着你走到哪的那个啰嗦丫头别院所有的下人都回老家去吧!”他从来都不是阴险小人,只是偶尔工点心计。 “别逼我。” “我又不是要逼良为娼,再说了,这叫托付,不是逼迫。”他应答如流。 “你不知道跟着一个无用的主子,下人的命运会有多惨吗?” “所以,我这不是在替他们找一个『有用』的主子了吗?” “越紫非,我发现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不知道为何,他就是喜欢捉弄她,想使唤她,要不就逗慌她,或者看她跳脚咆哮的样子。 “我知道,自从遇到你以后,混蛋就变成了我的代名词,下次我要去向我娘告状,说你总是在私下偷偷骂我。”讲到这里,他突然伸出手抚上了她的脸,繁德儿一哆嗦,马上退了好大一步。 “你不要脸,都几岁的人了还向娘告状!”繁德儿战败,溃不成军。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她的个性很好拿捏敲打,表面强悍,一颗心其实柔软得一塌糊涂。 最重要的一点,她的肌肤摸起来触感好得像剥光壳的鸡蛋。 他喜欢。 “你这些家产要是被我卷款潜逃还是败家败光了,你就别哭!”他敢给,她有什么不敢接的! “欢迎你用力的花。” 她逃之夭夭,这回,繁德儿大败,连原本提着的食盒都忘在角落。 “怎么?这样就要走了?”他还在笑。 “哼,我很忙,我要回家收衣服煮饭打小孩!” 根本是胡诌嘛…… 越紫非瞧着踌躇间已经跑得远远的背影,又低头瞧瞧早就凉了的茶血,再看看这屋子,唇边笑容褪尽,眼里的深思默默沉凝了起来。 对他来说,这是非常奇特的一年。 和原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同住一栋别院,这别院,还是他私有的宅邸,就连兄弟也不给进的宅子。 再说了,她每天穿着男装到处乱跑,与他向桌吃饭,一从浮屠那里学到什么新奇的功夫,马上跑来演练比划给他看,又或者脸带心虚的跑来问他能不能收容她在街上撒到的小动物,甚至偷偷塞银两给穷人…… 而她能这么快活的出门,全都归功自己要浮屠做给她的人皮面具。 这一年中,他单调的生活里充满了她。 而他也发现自己很熟悉她的一举一动,这间阁子充满她的气息,她每天卯时进门,叫他起床,他要是稍微赖个床,热烫的巾子就会往他脸上招呼过来,烫得他龇牙咧嘴,她却若无其事。 她收碗盘,总是先收汤碗,再收菜碟子,最后是筷子,有时候他在做别的事,只听声音就能猜出她在收哪个。 她没架子,凡事会替别人想,几乎是每一次都顺手把食盒带回厨房,为的,就是不让那些下级仆人们多跑那么一趟,她没说的是因为体恤紫气东来阁距离下人房还有厨房很远。 她总是说,多跑几步,有助于她的腿力,却从来不提自己的心好。 她,一个奇特的女子。 但是师父已经派人来催促了。 为了她,他已经延迟了一年上山。 长痛不如短痛吧。 他离家的那天风很大,大到会令人眼睛睁不开。 他没有要求繁德儿来送行,繁德儿也没有向他告别。 遥水小宿的阁楼上,繁德儿劳劳独立,长发被风吹散,如漆黑的蝴蝶一样漫天狂舞。 她没看见,骑在马背上的越紫非曾回顾,他目光深沉,好像有什么东西隐藏在下面,那么深,深得让人无法去碰触。 他们都没有察觉,因为那样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守候着对方,不知不觉中,已经将对方的影子都渐渐放了下去。 离别,太痛。 不如遥望就好。 转眼八年光景,稚嫩的娃儿,渐渐成为十九岁的少女。 翻飞的马蹄带着淡淡的烟尘从路的一方直奔至别院大门前,马背上的人也不等马停,径自跳下了马背。 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马儿自己停下蹄子,转回头来温驯的打了个响鼻,热气喷在她手心上,这人马的默契可见一斑。 “才跑那么一圈回来就想邀功,想吃糖啊?我今天忘了带怎么办?”她娇笑,红扑扑的脸蛋,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就像一只眯着眼犯懒的小猫。 雪白的马嘶鸣了声,继续赠她。 她被蹭痒了,笑了出来。 “嘿,别急、别急,早就给你准备了。” 身穿藏裙墨绿象牙间色衣衫,一副男子打扮的繁德儿打开手掌,两块饴糖马上被白马的舌头卷进了嘴里。 “好吃吧?乖白雪。” 马儿的蹄子倒了下,表示认同。 练武、溜马已经成为繁德儿一天的开始。 “小姐,您回来了。”从偏门匆匆出来的小厮接过马缰,恭敬地低着头。 “嗯,它跑了仙女城一大圈,带下去好好给它梳洗梳洗,别忘了饲料。” “小的知道。” 马被带了下去,她拍拍身上的灰尘,进门。 “小姐,您可回来了。”巴总管身边是一个斯文略带苍白的男人,但他眉目干净,于身月牙色的长袍,是出门经年,少归的天青。 “咦,天青,你回来了?这么早。”寅时刚过一刻,这不是他向来回到这的时间。 “小的连夜起程的。” 第十一章 这些年他被主子派驻在大鲧,除了每年除夕前会返回别院一次,其他时间忙得不可开交,往来消息多是派人送信。 “你这性子也不改改,小姐刚从外头回来,别说汗没擦上一把,等换下一身衣服,用过膳,有话慢慢说都来得及。”巴大贝碎碎念着天青。 “事情真的很急。”天青看了繁德儿一眼。 “你的急事最好有天塌下来那么严重。” “比天塌了还麻烦啊。”天青看了看小姐,又噤了声。 “进屋里说吧。”看着越发清醒的天青一眼,她踏上台阶,进了正厅。 小丫头马上端出了繁德儿喜欢的胭脂茶。 “小姐还空着肚子呢,一早喝什么茶。”如烟随后捧着一漆盘的奶酪盒子,怪小丫鬟不会看眼色。 小丫鬟差点跪了下来。 这些年,别院除了鸡鸭还养了乳牛,有了牛乳,她说想吃奶酪,把作法说上一遍,如烟的巧手就把奶酪变了出来。 可是这种东西好吃归好吃,没有冰库怎么都不耐放。 冰库别院是有现成的,至于制冰,找来硝石,她要的奶酪加冰,绝世夏季冰品就出炉了。 别院的老老少少人人有分,人人吃了惊艳得要死,大家尝过一轮以后,天青决定了,这种好东西要跟好朋友一起分享。冰块不是家家户户用得起的,乳牛,闻所未闻的人更是多得很,这样好吃到让人觉得幸福的点心怎么可以不拿去卖来赚钱? 于是他在征得了繁德儿的同意后,把她前世非常普通的小甜点卖了个翻天。 她还随口说了说:“这地方不知道有没有芒果,要是有就好了,天青,你知道吗?芒果冰沙、千层芒果蛋糕……都是会叫人口水直流的好东西啊。” 只要有芒果,其他步骤都是可以克服的啊,谁叫那个越紫非什么都没有,就是银子最多,现在家里她是老大,她想怎么花谁敢作声。 反正那个一出去就像丢掉的混蛋也说了,这一家子的钱随便她花,要是能花光,算她能干。 她怎么能违背那个一去就不知道要回来的混蛋的托付,当然能有多用力花,就给他多用力花喽。 只是不知道是她功力不够,还是手底下的人太能干,据帐房说,这姓越的家产是越来越多了。 天青看见提到“芒果”的繁德儿时,她还是一点也没有女孩样的小姑娘,她的脸上微微地露出向往,甚至在回昧着什么…… 他当时看了怦然心动。 但也只是瞬间,他立刻杀死心里不该有的念头。 “小姐,您可以详细把那个芒果的模样说给小的知道,方便我派手下们去找,如果有着落也许我们可以种在自己的田庄里,收成后做成您说的千层芒果蛋糕,大鲧的人爱新鲜,也许能赚钱也说不定。” 繁德儿笑得很开心,她拍着他的肩膀,就好像哥儿们。 “天青,我看人的眼光不错呢,你不只有经商才能,最厉害的是你对商机的嗅觉,非比寻常啊。” 她的手很小,贴在他的肩上,那温度渗进了衣料,滑入了他的皮肤,他脸上可疑的红了…… 想起过去,天青又局促了。 不过,繁德儿的声音很快让他清醒。 “你怪她做什么,是我一进门就喊渴,她不给我茶,能给什么?” 一家之主挥挥手让小丫头进去,免得恶魔女管家婆哆嗦个没完,把青春拿来听她发牢骚,那多划不来。 她随手把如烟拿来的奶酪直接送到天青手上。 “先吃点这个填肚子吧,如烟,你让人把早膳直接关到正厅来,也要准备天青的分。” “小姐,这不成。”准备天青的分绝对没问题,可是在正厅吃饭,这是哪门子规矩? “我懒得动了,你行行好吧。”她双手合十。 “都怪浮屠,什么河西走廊的战马非要他去挑不可,那什么走廊可是远在天边,他一不在,猴子就作怪了。”如烟抱怨。 浮屠坐镇家里头的时候,起码猴子还惧他几分,他这一出远门,猴子的分寸高低都没了。 “猴子大王我肚子饿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我不希罕,来点什么好吃的吧。”她诞着笑,跳起来就想去拉着如烟的胳膊撒娇。 浮屠不是去玩,是去管她在河西走廊的大草原上拥有的上万匹战马。 会派浮屠去,是河西走廊那上万匹的战马天青管不来,而且他在大鲧的产业就已经够他忙的了,把人都榨干了,可不是她所为。 浮屠曾是军人,他懂马,战马和普通的马匹最大不同就在于,普通的马匹中一百只里也不见得能挑出一匹能上战场的好马,如今有上万匹,叫人瞠目结舌的数量,浮屠仍管得轻松愉快。 专业人才就要各司其职,这样才能物尽其用……呃,不,是人尽其才嘛。 更何况这些年,她师傅不也管习惯了,不放他出去溜溜,他的心还会痒呢。 她这是孝敬师傅的男类法子。 略过天青在别处的产业不提,单单就马匹数量,而且还保证每一匹都能随军远征,繁德儿只拥有这一项,就简直可以说富可敌国了。 “得得得了,别来赖我,我去弄就是了。”如烟暗自大叹了一口气。 这么惫懒的主子真是长了眼睛没看过,即便从来不做姑娘打扮,但骨子里好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儿家啊,这……这以后要怎么嫁人啊? 繁德儿回来落坐,往嘴里丢了个小零嘴。 “欸,又让你看笑话了。”嘿嘿。 “怎么会是笑话,小的希望小姐永远保持现在活泼动人的模样,这是大家的幸福。” “确定是幸福不是大家的恶梦?”她闲闲的吃小点。 “就算是恶梦,也会是这辈子作过最值得的一场梦。”他眼神真切热烈,像有松枝的火把烧着。 “好吧,你这好听的话我收下说吧,我听着,有什么事不能派信鸽、遣人送信,要这么心急火僚的赶回来。”她不以为意的挥手,要天青言归正传。 天青放下舍不得吃的奶酪,表情严肃了起来。 “要乱了。” “要乱了?” “嗯。” “这几年,这世道,还不够乱吗?” 战争,是大人物掌中棋耍戏,谈笑间攻城略地,战场却是小人物面对的修罗场,战火侵袭下,人事物剎那灰飞烟灭。 这些年,盖世王朝宫方版本再怎么说是歌舞升平,小老百姓的苦楚,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皇帝好战,连年对外用兵,国库空虚。 国库空空,世族撒手不管,皇帝不省心,老百姓就惨了,征税的名目多不可数,加上涝旱一起来,百姓要平安没平安、要吃食没吃食,许多过不下去的百姓,带着一家子离去,老人、小孩死在家里,或是不甘愿的进山里,当了盗匪,起先劫劫财,糊口饭吃,后来野心膨胀了,财色人命都不放过,形成了一害。 苛政猛于虎。 “我们有良心会这么想,那些门阀外戚,散居各地的藩王可不这么想。”天青的生意很大,无论水上、陆上都有他的人,消息自然比所有的人都灵通。 “怎么,以前只是地方上起来闹一闹,这次连藩王也想要分一杯羹了吗?天青,消息正确吗?”饭菜丫鬟们流水般的送了上来,她却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正确,以前藩王兵力不足,了不起就也浪费财力、物力往京城大动干戈的跑上一趟,成不了气候,但是这次,王氏一族暗中出了力,小的看来,情况和以前有所不同。”这才是他担心的地方。 打仗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兵力、财力、粮食、武器、人员、民仗,少一样都不成。 有王氏出力,如虎添翼,这场乱,很有得瞧了。 盖世王朝疆域辽阔,所有的势力以玉、越、葛三大世族是龙头。 而这三家各有各的势力,繁德儿住在这里好些年,只听说他们斗得平分秋色,倒也没听过谁把谁斗倒过。 这次,王氏出手,看起来是厌倦了目前的局势了。 “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意吗?”繁德儿问。 “行会的生意遍布全国,哪里有战争都会受影响,差别在于影响的是点还是面的问题。”这些年的经历让天青已经是个见多识广的商场枭雄,说出口的话头头是道。 她思索了下,“其他地区先按兵不动吧,至于会被战火波及的地方,店铺能歇的先歇着,不能歇的就算进呆帐里,人员部分,尽量减少损失到最低。” “知道了,我马上去办。” 没有太多停留,尽责的天青快马加鞭回大鲧去了。 繁德儿在正厅坐了半天,让丫鬟们把饭菜撤了,慢慢的走回遥水小宿。 八年,好长又好短的时间。 多年的历练让她明白,要在一个地方站稳,权力和力量的重要,但是她要是没有像天青、浮屠这样的得力下属,没有这些人,就像是没有翅膀的鸟,是飞不起来的。 水阁上层层的青色纱帐随风飘动,恍若蝴蝶翩翩飞舞,廊桥下的荷花开到一个极致,花香得招来取蜜的蜂和蝶。 她想起别院还有了处种满大片大片荷花的地方。 踩上廊桥的脚转了弯,穿过曲折的抄手游廊,一刻钟后她来到了开阔的后院。 穿过月洞门,果不其然,塘里的荷花已经开得满满。 她就地坐下,脱下鞋袜,两脚泡入了荷花塘里。 她发出舒服的叹息声。 风沙沙吹过,轻柔的吹起她的衣袍。 一些久藏,难以开口的心事,因为这样的宁静,因为这样的景致开了一个口子,纠缠的心思,一圈圈,像她脚下水面的涟漪一样,散了开来。 这宅子真正的主子呢?都过了多少年了,还不想回家吗? 这些年,他看那座山,还看不厌烦吗? 然后她大刺刺的躺了下来,也不管两脚还泡在水里面。 天空一如往常的清爽。 浮云款款,浅浅相依。 “这天有什么好看的?” 她看得痴了,突然有人出声。 “我也不知道,就是好看。”她懒懒的、下意识的答……接着,怔了下,眼光从远方挪回来,落在一件袍子下的脚上。 那脚穿着一双云履。 那履沾着不少黄泥,显然,走了不少路,而且,看起来是用一种很迫切的方式在赶路。 她伸出拇指和食指去量那双脚的长度,也不管这样的动作合不合宜,看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样子。 量完了,她忽然说:“鞋子脏了,脱下来洗一洗。” 那人也没二话,不避讳的当着她的面脱下鞋子只剩下白袜。 她起身,两脚从荷塘里收了回来,赤着脚,拾起那双鞋,便往远处丢去。 这一丢,鞋子飞过和别院相通的水道,咚地一声掉进了河里了。 嫉妒那双鞋子可以陪着他去天涯海角,走千山万水。 很可笑的心态对吧? 这叫嫉妒吧! 她的心狂跳,这举动不属于她设想了千百万次两人再见该有的情景里,她千想万想,所有的想象里都没有这一样。 可那又怎样?她就是想这么做。 “想我了?”越紫非的声音有几分缥渺。 “你也想一起下水,清醒清醒吗?”霍地转过头来,怒气冲天。 可是就这一眼,一眼,像有千言万语。 她忍不住心头一颤,赶紧错开目光。 “小九。” 这名字有多久没有人喊过了? 第十二章 那很久、很久不见的人,用他惯有的语调喊这个连她自己都遗忘了的名字。 她的心,酸涩了起来。 他一身烟青色长衫,未束的黑发张狂的漫天飞扬。 眉目深刻俊朗,看人时,如山润水,泉,清冷却难以忽视,那高贵的气质,雍容的轮廓,风骨自生,比起以往更胜一筹。 以前的他似一把未出鞘的宝剑,如今的他,冷清气质只多不少,就像随时都可以破锋而出的利剑。 “混……蛋……”她哽咽。 看似大片的沧桑岁月从他们之间穿梭过去,其实真正相处的只有一年,静静的走来,又静静的消失。 “果然不能离开太久,记性不好的人都把我名字给忘了。”伸出长臂把人搂进怀里,紧紧的,不放。 他眼神闪过千万风景,青涩的少年时光,过往的岁月,然而,多年的风霜辗转,八年过去。 被空虚多年来拢着的心,哪怕外面寒风凛测或是倾盆大雨,心里总有一块是温暖的。 她的一颦一笑,她讲话的声音,他从来没有忘记。 那思念这般厚重。 繁德儿将额头死死的靠在他胸膛,熟悉又带陌生的味道飘荡在鼻息之间,眼眶发酸,无力的闭上眼。 “这么隆重的欢迎,害我都心虚了。”从他结实胸膛透出来的声音撞击着繁德儿的耳膜。“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这才害羞的退开,但是因为他的靠近而红了的耳根还是泄漏了少少的少女情怀,她局促的说:“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就老样子。” 离开那温暖过头的怀抱,突然有些不舍。 “是老样子,我还以为可以看到一个妸娜多姿的大家闰秀,哪晓得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是男装打扮?”可就算着男装,依旧看得出来她的改变,她的眼是一种纯粹美丽的黑,有一种通透的美丽,五官轮廓拉长了,有了秀美的姿态,衬着纤细的手脚,像一株生气鲜勃的花。 “我到处行走,穿女装不好做事你也是知道的。” 越紫非拉拉她挽发的锻带。“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被我糟蹋了。” 他忽然觉得心酸,这孩子,承受了多少不该她承受的东西?还要继续多久? “我可是替自己攒嫁妆,谁理你啊!” “哦,这些年,有看对眼的好人家了吗?”越紫非拉着她的手一起坐下,坐下来陪她看着那片明明什么都看不见的天。 “我每天穿成这样,你觉得会有谁看得上?” “那天下的男人都瞎了眼。” “是啊……我说你回来怎么没叫人带个口信?” “我回来奔丧。”他的眼掠过一抹痛。 繁德儿错愕。 难怪他的神情无论看起来多轻松,就是觉得勉强。 “我爷爷过世了。” “怎么……这么突然……”她很难相信的低喃。 即使和那位老人家素未谋面,可是透过越紫非,也听了那位老人家不少事情,感觉跟他爷爷就像认识却住在远方的人那样。 “那么,你要回本家去吗?” “妳也知道我回不去的。”一个在族谱上被除了名的人,只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罢了。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吗?。”这问题放在她心底很多年,只是越紫非不说她也不问,不碰触他不想提及的伤口,就像他从来也不问她不想说的事情一样。 这是他们之间不说出口的体谅与尊重。 “这件事,以后你会知道的。”当然,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爷爷的预测成真。 没有人知道那预测让他心惊胆战了许多年,吃不好、睡不香,辗转煎熬。 “我们替老人家摆个香案吧?” 越紫非惊讶的看她一眼,点了头。 繁德儿温柔的伸出的手,掩在他面颊上,让忍着狂痛的他,无声的把眼泪流进她掌心里。 她侧然,心颤动。 这样深沉的男子原来也有心思感情外显的时候,人的感情不总会被自己的意志压抑,再怎么死撑,该痛的时候,再坚强的人还是会流泪。 最亲的亲人离开,都没办法去送那最后一程,即使是怎样的富贵无边,梦却荒凉。 对镜梳妆,对一个寻常姑娘家来说就跟吃饭、蹲茅房一样,是每天都不可少的事情。 对繁德儿来说,却很生疏,她怔怔的对着铜镜坐了许久。 “小姐,妳决定好发式了吗?”难得听见自家主子要梳发,自觉英雄没有用武之地许多年的如烟,磨刀霍霍,不,是早就想把十八般武艺使出来,这会儿站在繁德儿背后一步距离之处,手拿牛角梳,等着吩咐。 “嗯,我对发式没研究,你看着办就好了。” 除了发型,她还换了女装。 “我穿这样会很奇怪吗?”在铜镜前面照来照去,她对打扮自己这一块实在没把握。 “不奇怪,小姐早就该这么打扮了,就跟仙女下凡一下,等一下主子看到不知道有多高兴。”如烟赞不绝口。 “谁说我是要打扮给他看的?” “女为悦己者容,这是很正常的,小姐不要害臊。” “都是你的话!”被戳破心事,她嗔了如烟一眼。 于是,这晚,因为天色微雨,打着一把青竹碧伞,高高箍起的发簪着一根金步摇,身着珍珠色的裙和墨绿色的衣摆交相缠绕裙装的繁德儿,从回廊往敞厅过来的时候,正巧落入在窗前看雨的越紫非眼中。 她香肩细致,腰线惊人的窄,却又在窄到极致时,有恰到好处的起伏。 繁德儿在浑身被他的眸光扎得发疼中进了用膳的厅堂。 她局促得很,却强自镇定。 候在门外的小厮们也齐齐吸了口气,眼里都是掩饰不住的惊叹。 越紫非迎了过来,拿走她手里的伞,一只手牵着她的手。 那动作,仿佛扯动了根线,牵动她心尖,连带五脏六肺都震动了。 “不要这样看我……”都认识八年了,不,真格算起来是九年,已经熟到不能再熟了,现在才害羞个什么劲? “还怕人家看,这样的你,真漂亮。”他专注的目光只望着她一个人。 “我只是心血来潮,不是打扮给你看的。”有人很欲盖弥彰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起来。 “总之,我看见了。”他的眼里有一片风景,那风景温暖了他的心。 她这打扮十成十是为了安慰他失去亲人的创痛,这是属于她,说不出口的另类温柔,属于她的细致。,属于他的喜欢,也是属于他的收藏。 他把雨伞交给下人,把繁德儿安置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吩咐上菜。 “这是为你洗尘的,怎么好像我才是客人?”被他热烈的眼光看得全身不自在,早知道就别让如烟把她打扮成这个样子了。 “我惊艳嘛,女大十八变,变得更加赏心悦目了。” “我的真面目你又不是没看过,这几年鼻子还是鼻子,嘴巴也没长歪,有什么好惊的。”这些年她在外面走动,都带着人皮面具,不只因为那长年去不掉的奴印,还因为自己这张脸。 好容貌,带来便利的同时也会带来麻烦,若是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那么她这张脸绝对是祸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看得让浮屠多给你做几张面具,你的真面目还是留在家里就好。”这绝对是私心,而且说得一点都不惭愧。 “那我要求公平,你也戴着吧。” “连这个也要求公平,这些年你样子变了,个性却没变。”那曾淡薄如冰的眼沉在烛光的暗影中,眸色闪烁在模糊里。 见他强颜欢笑,总觉不忍,她语气轻快的不在那些话题上打转。 “这些年,你都做什么去了?我不相信你真的只待在那座山上。” “天地宽阔,能去的地方那么多,在一座山里,的确没什么意思,我常趁着师父闭关时到处走,这几年也算看了点东西。” “我要听。”她托腮。 于是,越紫非从高昌葡萄酒,香喷喷的胡麻饼、羔羊烤肉,阿月浑果仁……说起。“怎么都是吃食?”赶紧夹了一口甲鱼肉吞进肚子,怎么听着听着,五脏庙都跟着喊起饥荒来了? “民以食为天嘛,再说现在是用膳时间,应景。”他指着满桌菜色。 “换点新鲜的。”青瓷碗里的羊肉丝汤看起来可口极了。 “新鲜的来喽。”两人很久没有同桌吃饭了,看着她的好食欲,自己仿佛也有了胃口。 “快说!”看他什么都没动,繁德儿给他夹了一筷子荤菜,又夹了别的,在他碗里堆成一座小山。 “譬如……西域宝石,契丹璎珞,于阗的玉,龟兹的横笛、小羯鼓。” 后来的后来,繁德儿才知晓,越紫非知道的不只他轻描淡写说的那一点点东西那些只是他游历过的地方,在另外一处,他用八年的岁月创造了一个传奇般的国度。 他看着堆满菜的碗,都只是普通饭菜,但为什么,他有回了家的感觉…… “对了。”他从宽袖里掏出一样事物,是一个小巧的花钿,也不知涂抹上什么之后,撩袍来到繁德儿身边,往她抬起的额头上贴了上去。 “咦?” “你给我贴了什么?”她伸手去摸。 越紫非叫人取来了镜子。 繁德儿揽镜自照,看见了自己的奴印已经被一枚凤凰模样的花钿覆盖了过去,那模样,好像多了几分异国风情。 “喜欢吗?”他问。 “嗯。”原来他的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个。 多年前她刚被烙上奴印的时候,想起就会心情低落,常常躲到无人的地方待上半天,后来她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 “这是鱼鳔胶,可充接着剂。”他拿出一小瓷瓶放进她手心。 “谢谢。”他的心意,她收下了。 他们有太多话要说,虽不是能言善道的人,但是重温八年跌右岁月以后,打开了话匣子,时光在他们身上就再也没有隔闵了。 吃过饭,两人掌灯彻夜长谈,直到月上中天。 她看看天色,确定外头敲过了初更鼓,伸了伸懒腰。“走吧,我们去看你爷爷。”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忽然不见,因为他看见了奇景,繁德儿当着他的面脱起了衣服。 片刻,繁德儿已经是一身黑色劲装打扮。 越紫非按着头,苦笑。 “你早就准备好了是吗?” “我想,只能这样遥祭爷爷,你一定不甘心对不对?反正他们都做得出把你从族谱除名的事情,那你又何必什么都听他们的?人哪,不过是历史洪流里一粒沙子,做不了谁的天,你想怎么做就放手去做吧!” 越紫非双眼发亮,比夜色还要浓烈。 忽然,他将繁德儿拥入怀里。 “小九,我真高兴我遇上的人是你。” 他的气息喷嘱在繁德儿耳际,浓烈的感情本来以为好好的收藏在心魂深处,一个无人能触及的地方,可这一瞬间,他想全部给予了。 “我也是。” 在拥抱的时候,只要想着对方就好,繁德儿隐约的想起不知道是谁这么说过。 她和一般的女人一样,需要的,就只是寻常女人都能有的怜惜罢了。 她蒙胧的闭上眼睛,全身感受彼此的心跳还有悸动。 他们的爱情来了,在也许不是太好的时间点上。 第十三章 但是,谁在乎。 “你的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什么?”华丽的马车并瞥进了朱雀城门,听辗行驶在笔直的驿道上,马车底部,壁虎似的吸附在上头的是蒙着脸,身穿劲装的越紫非。 “你要说歪脑筋就直接说。”双手双脚也如出一辙勾着底座的繁德儿跟他同样打扮,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想进城,却不想惊动官吏,又要做到神鬼不知,他们站在城门外的林子想了又想,最后看见了这几辆要入城的华丽马车。 繁德儿灵机一动,于是,他们搭了顺风车。 不过这顺风车一点都不舒适,马车颠窍,颠得她头晕脑胀、眼冒金星,巴不得赶快下车。 不知道那些一路暗中跟着他们,似乎是越紫非手下的人如何入城?打从离开别院,她就感觉到有人跟着他们,可又没有敌意。 “你,有智谋。”越紫非轻轻说了句。 她听见了,眨眨眼,毫不客气的领受了。 “不过这不是在赞美你。” “嘎?” “办法不错,可是你一个女孩,这么危险的动作,你最好给我抓牢!”一上车他就后悔了,后悔答应用这冒险的办法,她要是一个体力不支……他会后悔到老死。 “马后炮!”她吐舌头,扮鬼脸。 “妳啊。”真是拿她没办法。 车子行经过凤凰圆形广场,来到两人预定的地方,越紫非身子一坠,身子动也不动的躺在地上,让车轮从他身侧辗过,继续往前走,车子离开他身形的剎那,人已经利落的滚向草丛。 繁德儿也以同样的姿势方法,离开了马车。 两人在草丛中飞快的换了衣服,再出现,就是两个翩翩公子哥了。 麒麟大道将皇城一分为二,规划为东小京,西小京两市,国内外商贾与商帮都齐聚在西小京热络交易,东小京多是门阀、外戚和世家,京城大家的居处。 越府的宅子就在东小京最显眼的地段上。 两盏偌大的白色灯笼在风中摇曳,显示家有丧。 但是,现在唱的是哪出戏,谁来稍微八卦一下? 满地伏跪的都是越家老老少少,一共七百二十一口人。 盖世的舆国公因为寿终去世,灵堂也摆了,送葬事宜也已经紧锣密鼓的处理中,眼见再过几个时辰,送葬队伍就要出发到选好的地点,准备入土为安了。 来人若是要进灵堂吊唁这位功在国家的老臣,也无可厚非,但是,这里不是灵堂啊,是越府大宅前的笔直大马路。 越紫非的父亲和两个哥哥伏跪在最前面,脸色异常的苍白,双掌不住的颤抖。 “陛下,我越府一门忠烈,三代为国鞠躬尽痹,家父也才仙逝不久,老臣不明白,陛下为何不念旧情,居然要将我满门处斩?!” 虽然说天威难测,但是事前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有?且如今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互相有错综复杂联姻关系、政治立场的两大世家居然关门闭户,对他越家不闻不问,可见这次两大世家是要和皇帝联手创除他们越氏一门了。 想他越氏一门,权力地位已经到了最高峰,今日,说穿了,不就是忌讳他功高震主? 君要你死的时候,你怎么可以不死? “寡人要不是看在舆国公曾为国家尽力的分上,你这越氏一门早就灰飞烟灭了。”高高的车辇上的人,明黄的袍子被风掀起了一角。 “臣不服!臣自认没有一丝一毫对不起朝廷,陛下这样的对待,让微臣心凉,也让众人心凉。” “你这不想逆国吗?想让朕落个诛杀功臣后代的罪名?你好大胆!”语毕,身后包围了整个越府的京设军刀光直逼人眉间,空气中厚重的危机一触即发。 越家如今的当事者一颗心都凉了。 “该交刑部的交刑部,该论罪的就论罪。”圣令一下,即便真的顾念舆国公曾为王朝立下的汗马功劳,没有将越府众人当场处刑,但是一进天牢,等于无望重见天日了。 “不!”嘶喊出声的是藏身在高楼,本来想伺机混进越府见爷爷最后一面的越紫非。 两人都有武功,耳力也非同凡响,皇帝老儿的话自然一字不漏的传入他们耳中。 “你冷静点!”繁德儿也跟着紧张,但是身分不同,她还能保有一分理智。 他身形一晃就要出门。 繁德儿挡住门,神情恳切。“这五里之内可都是皇帝的人马,京裁军、跷骑营,你出去,是去送死吗?” 谁都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到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她情急的拉着越紫非的袍子,就怕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那个昏君!我要去向他讨个道理!我越氏从来没做过任何对不起皇朝的事情,他凭什么?”越紫非的眼珠子是血红色的,手臂青筋游现,情绪激越。 他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家人被昏君扣上大帽子,然后带走? “凭他是皇帝,凭他大权在握,凡事他说了算。” “就算他是皇帝也得说个理字。” “越紫非,你冷静一点!” “因为那些束手就擒的不是你的家人!我怎么冷静?!你冷静给我看!” 从来没见过越紫非情绪失控的繁德儿头于次看到他狰狞的表情,第一次用这么粗暴的语气跟她讲话。 但是,能把气飙出来才好,她不怕。 她知道那种感觉,那跪了一地的人要是她的亲人,此刻的她早就下去跟他们同生死共患难了,别说忍,要他怎么忍? 她还是尝试着跟他说理。 “昏君残暴又不是今天才有的事,,你要去跟他讲理?干脆说是羊入虎口还比较快!你爷爷当年把你赶出越家,或许,就是因他早看见了今日,为了留下你这根独苗。”她努力搜索脑子里的词汇,真不行的话……唯有打昏他。 她并不想动手,但她不能让他去送死。 救人有千百种方法,冲上去就真的只有一条死路。 越紫非全身软倒,眼神直勾勾的,可怕得要命。 “你想,世族的权力庞大,怕是早就让皇帝眼红不已了,一个站在权力中心的人,却大权旁落,天下任何一个皇帝,没有哪个受得了的。” “我要把他们都救出来!”他眼神的焦距回来了一点。即便心急如焚,他也在繁德儿的劝戒下明白,他这一去,就跟膛臂挡车一样。 “对,我们要从长计议,人活着,一切才有可能。”她缓缓放下一颗心,抚上越紫非的肩。 他怔怔不语,十指抠在木桌上,竟然抠出血来了。 长夜漫漫,房中的两个人没有人阐眼。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繁德儿叫店小二打了水进来,两人勉强起身梳洗。 “你多歇会儿,我去楼下打探看看有什么消息……你千万别走开。” 越紫非木然的在窗边看着街心,没有回应。 繁德儿知道他是痛的,只是那种痛不想痛给别人看,要别人也当作他没那种痛。 他太勉强自己了。 关上门,她下了楼,吩咐小二给楼上送早膳,自己也叫了几样早点,却没什么胃口。 酒楼门开得早,一早来吃饭聊天的客人居然不少,堂上十几张桌子竟然坐了小满。 越氏一族入狱的事情果然沸沸扬扬,成为茶余饭后的热门消息。 小百姓虽然忌讳,但毕竟是天大的消息,加上世族的行径很早就被人诟病着,现下,去了一个大门阀,居然看笑话的人多过同情的。 繁德儿食不知味的嚼着豆仁,她对这些鱼肉人民,不把人当人看的贵族殊无好感,但也不会落井下石。 “大消息、大消息!”门外,大声嚷嚷着的汉子一脸喜色,还喘着气。 “什么大消息,我们现在正在谈着呢。”食客驳了他一句。 站在大堂中央的汉子用力的挥手,“越氏一门进天牢已经是旧闻了。” 难道还有什么更新鲜的? “什么?”众人都丢下了嘴边的食物。 “里面的人放消息出来,昨晚,皇上亲自下了密令,将入狱的人,包括越当家和他两个公子都给这样了。”他做了砍头的样子。 大堂里的人都沸腾了。 什么?!繁德儿心里震惊,只觉得所有的血都褪出脑袋,一返头,看见一脸铁青僵硬的越紫非就站在楼梯口,身子摇摇欲坠。 她飞也似的跑上楼,拉住他,“你怎么下来了?” 他死死的瞪着楼下那些还在议论纷纷的客人。 “小道消息,不可尽信。”她安慰。 他一步步走下楼。 “我记得那越家不是还有个三公子?”客人甲道。 “多年前就被赶出家门了。”客人乙的消息显然比较灵通。 “算他好狗运,逃过一劫。” “你觉得依照咱们陛下的个性,会放过那个三公子吗?你没听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关我们屁事,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也没把我们当人看过,多一个不如少一个,少一个不如全没有。” 越紫非直直的走出酒楼。 繁德儿赶紧回来结帐,又追着他出去。 “我要去看个明白。”他终于说话了,坚毅回到他明如泉水的眼底。 “嗯,我陪你去,但是你得换个样子。”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她活两辈子得到的教训,一直以来,这样的小心,让她躲过不少危险。 他眼中露出了感激,“谢谢你。”幸好,世界在他脚下崩溃的时候,有她在。 “客气什么,你忘了,我们可是自己人。”她仿佛不经意又那么理所当然的说着。 越紫非深深的看着她,眼底升起了大雾。 “如果你想哭就大声的哭,男人流眼泪也是抒发情绪,没什么好丢脸的。”她拉着他的手,眼神沉静。 他重重的捏了她一把。 “我不哭,我要让我的敌人哭。” 他明明在笑,她却觉得他整个人都空了。 无论他等一下得到的消息如何,面临家族之难,个人的得失已经不重要了。 然而,他们不需要刻意探听周旋,来到西城门,就见城门口血淋淋的挂着好几个人头。 他们也没时间遭受打击,一个像路人的小汉子看似不小心的撞了越紫非一下,掩着脸,低吼了声—— “快走!”然后匆匆没入人群,消失了。 是跟着他进城、先去探查消息的护卫之一。越紫非看了眼手里被塞入的条子,捏紧。 “怎么?”繁德儿警觉的问。 两人闪到阴暗角落,越紫非摊开手里的条子,上面漂草的写着“有陷阱”三个字。 “莫非……”两人互相对看。 莫非那位盖世王朝的老大砍了越紫非全家还不甘心,还想用他家人的人头引诱越紫非这漏网之鱼,来个赶尽杀绝? 有够阴险。 “他们既然知道我会来,那么就表示别院那边也出问题了。” 出问题的意思是他们就算想回也回不去了吗? “你别担心,咱们家再穷,只要我有一碗粥,就分你半碗。”看见繁德儿沉默不语,他以为她在担心自己将来的生活。 这话叫她红了眼眶,但是她戳了戳越紫非的胸膛,“姑奶奶我要吃的可是梦鱼鲍翅,稀饭你自己留着吃顿。” 越紫非终于露出这两日以来比较称得上是真心微笑的笑容了。 第十四章 “你觉得我们要不要直接摸进皇宫,把皇帝老儿的脑袋摘下来?”有人开始出馊主意。 “砍掉他的项上人头容易,但是去了一个皇帝又会上来一个,这个国家还是不会有所改变。” “你的意思是……”不会是她想的那个吧? 翻天覆地……把这块她早就看不顺眼的地方翻一翻? 欸,这可得先括括自己的斤两才行,这可不像玩gameover后,还可以读档重新再来一遍。 关山万里,血火涤荡,这影响可是很大的。 “他杀了我的家人,这个仇我一定要报!”他的声音一分一分的凉下去,在风中冰凉彻骨。 “好吧,但这会儿,咱们先来商量商量逃生路线,出了城再说。” 她繁德儿不是那种志在天下、野心勃勃的人,当初为了在这个王朝活下去,她选择栖息在越紫非的羽翼下,想不到这一回,还是为了活下去。 既然他都豁出去了,她呢,没有第二条路,跟着走就是了。 越紫非凝重的望着城门口,双膝跪地,接着,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那晚,他们连夜出城。 在这没有红外线、监视器、热感应的古代皇城,也没有动辄百米高的摩天大楼,远距离攻击没有迫击炮、没有狙击枪,以越紫非和她的身手要逃出那座城,难度倒也不算很高。 出城后,越紫非向农家买了两匹马,又买了干粮肉脯干果,农马虽然不能拿来当战马用,但是代步暂时没有问题。 两人撒开马蹄,直往北走。 “如果沿着官道绕过翟山,再往前七十里就是大鲧,这是最近的路程。”马背上,越紫非指点着铺在马背上的地图说道。 对于两人目的地不谋而合的事,繁德儿没有什么话说。 “那为什么我们舍近求远,委屈自己爬这条山路?”照她算计,这种崎岖山路再走不了多久,就连马都爬不上去,到时候这些行李可都要全部自己扛了。 “就因为这条山路难走,官兵上不来。” 繁德儿继而一想,“你的意思是那些埋伏我们的人万万想不到我们会放弃好好的路不走,选这条动物都爬不过去的山道走?又是在雨季的这个时节?” 时间过得飞快,八月走了,九月来了。 一雨成秋。 她见越紫非露出了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 说得也是,自从离开皇城,他们遇袭的次数简直多到数不完。 他们两个势单力薄,正面冲突一点也无利可图,自然能避就要避。 “只要越过这山头,就是大鲧了。” “听起来你对大鲧很熟。”她没来过大鲧。 她承认自己是个很懒的生意人,她只负责出资,像这种跑来跑去的事情一概交给天青和底下的人。 “嗯,因为生意往返,我在这里住过几年。”他轻描淡写。 繁德儿知道他心情欠佳,也不多问,这几日,他愿意多跟她说上几句话,她都要抚额称庆了。 这晚,他们夜宿在林子里。 他生了火,也如常的吞下干粮,然后说了声要她早点睡,人就躺下了。 林子里什么声响都有,尤其夜枭的声音十分扰人,可是一天山路走下来,她实在也累了。 在别院养尊处优这些年,她的骨头不用说早就生锈了。 迷迷糊糊的睡去,一觉醒来,她发现身边是空的。 越紫非不见了。 他睡的那块毯子已经凉透。 她起身,替篝火添上柴,托着腮,目光望向不知名的地方。 她知道越紫非去哪里了。 这不是第一夜,对越紫非来说也许也不会是最后一夜。 这些日子以来,他不能睡,她也只好守着。 夜色浓烈,像是被倒了墨的池子,树影落在寂静的山岰下,浅浅的月光烙在斑驳的丘岭,哀伤得令人不忍迈步。 整个人沉在光影里的越紫非,斑驳而模糊。 失去亲人的痛,她没办法为他抚平,只能漏夜陪着,希望他一回头就能看见,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他是有人陪着的。 山中的寒冷远远超过平地,即使偎着火堆也冷得让人直打哆嗦,没办法,她退而求其次的躲回自己的牦牛盘子里。 当披着满身露水的越紫非回到营地来,看见的就是睡得翻来覆去的那个女子。 他彻夜不睡不是第一次,她陪着他也不是头一夜。 这一路,他睡不好,她也没一天安稳。 赶路时看着她搭拉着眼皮,几次差点掉下马背,他就不忍。 她没道理跟着他吃苦。 他靠了过来。 她的发散了下来,滑满一肩,青丝如水,水如雾。 他挑起小小的一绺。 发是冰的。 难道她又如同他离开营地的每一天,只要他睁眼,她也跟着醒了吗? 一股胀痛充塞在胸口。 他缓缓躺下,在繁德儿惊觉睁眼的同时一臂伸进毯子里把她的身子往自己搂,另一只,将人整个勾了过来,最后将脸埋在她的颈子旁。 “让我抱一下。”他的声音充满疲累。 她没搭话,本来想往外退的身躯不动了。 如果这时候她的体温能带给他一点点慰藉,她不介意分享。 许久,越紫非寂静得像一块石头,繁德儿几乎都要以为他睡着了。 “妳好暖。”良久,他吐出一句话。 她像幽兰的体香窜入鼻中,萦绕胸臆。 “两个人怎么都比一个人的体温……” “强”字还在她的舌尖,越紫非已经低头寻着她的唇,覆了上去。 因为始料未及,繁德儿瞪大眼睛,脑袋一片空白。 原本这样的索求并不热烈,但是双唇吻上她甜如蜜桃的唇瓣时,那微香,那带温又含着冷的红唇带给他一股欲火。 是的,欲火。 他将舌尖伸进了她的唇。 他从来不知道唇舌吸吮是那么的缠绵甜蜜,他直接撩高她的棉袄,纵情的在她和男子不一样的曲线中游走,放火。 “叫我停……”越紫非如同烙铁般热烫的唇沿着她的锁骨,移到她圆润美丽的耳垂。 繁德儿听见了,但是她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她像犯懒的小猫,瞄着迷醉的声音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就给。” 越紫非重新掳获她的唇,脱下了自己的大氅,也脱下她的亵衣,然后不敢置信的看见娇羞中带着完美无瑕的一具胴体。 那丰满的双峰,纤窄的腰线,小小的肚脐眼,长发覆盖着的肌肤,若隐若现的私密处,洁白的长腿,看着眼前这双对自己充满爱恋的眼眸,理智抛去,带着她一起陷入欲望的漩涡…… 这一夜,一直不能睡的他终于得到了小半夜的好眠。 凌晨,晨曦镀上山头。 一夜好眠的越紫非甫睁眼,就看见衣着整齐,脸上再也看不见赧色,已经取水回来,正要动手烤肉的那个女子。 但是再细看,两人目光交会的那个剎那,她脸的确红了那么一下子。 这让他心情没来由的飞扬了起来。 “我打了只獐子,还摘了松茸,又或许你想随便用肉干应付过去就好了?”她指了指已经掏洗干净的挥子,目光避开他结实的胸肌,那肌肤泛着抽一般的光亮,令人很想去捅捅看。 他裸着上半身起来,很快着衣束发,又去小溪旁痛快的洗了把脸,这才回到营地。 “我来。”他接过繁德儿的活儿,替獐子抹上盐和香料,再用削好的木头将肉从尾到头穿过,放在烤肉架上。 一边翻转着他们的早饭,忙碌的眼光从繁德儿的脚一直游走到她的脸,然后停在那。 “还好吗?” “什么”她一下子没回过神来。 “妳的身子。” 繁德儿意会过来,脸上红透,然后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不好!一点都不好!” 这混蛋好像一副完全忘记不久以前是怎么让她身陷欲火,又刁钻的对她予取予求。 就算她喊得声音都哑了,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他却仍像吃到糖的孩子,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恹足,折腾得她一早起来差点软脚倒在溪边。 “嗯,今天的杂事都我来做,你休息。” “你是男人,本来就应该你做。” “我会娶你的。” “哼,你想娶就娶喔,你也得看看我肯不肯嫁。”就算她的上辈子一年到头在民风开放的洋人世界讨生活,也没有和男人随便上床的习惯,但是,因为一夜情就结婚这种事情在她的想法里更不存在,说实在的,她并不觉得自己身体上那层薄膜能代表什么,为了一层看不见的膜把自己弄进婚姻里,尤其在这种保守封建,一夫可以几百妻妾的年头,真是大可不必了。 她不否认,她喜欢越紫非,因为这层关系,她不介意把自己的清白给了他,可是这种随随便便的求婚……去问猪吧,猪应该会答应。 “为什么不嫁?除了我,你还有别的男人?”一提到“归属”问题,男人先天性那种“我觉得你应该是我的,你就应该是我的”的地域划分观念就开始很严重的作祟。 他的语气并不犀利,却有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你不嫁我可以把你绑上花轿。”獐肉飘出香气,他又翻转了下,拿起小刀戳了戳,试熟度。 “越先生,你好像忘记脚长在我身上,我想跑的时候没有谁抓得住我。” “那也就是说,你现在是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他露出一抹狡猾的浅笑。 “你从来没考虑过要离开我吗?” “你是在玩文字游戏吗?用膝盖想也知道现在离开你不划算。” “哦?” “等你称霸天下,要不也等你金银赚得满僻的时候我再走,这样比较能捞到好处。” “那妳有得等了。”他的声音里有了真心的笑意。 “以投资报酬率来讲也没有什么划不划得来,反正瞎猫碰上死耗子,我就赌赌看了。” “我是死耗子?” “要不呢?” “你这张嘴……” “我这张嘴还有肚子都饿死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给我肉吃?”她龇牙。 刀光一闪,腿肉整只到了她手里。 “这不是来了。”他笑得温文又儒雅,还有一分宠溺。 填饱女人的肚子也是男人很重要的义务。 吃过饭,用厚土掩埋了营火的痕迹,越紫非扛起大部分的必须品,两人继续走着下山的路。 没错,已经爬过整座险峻山头,往下走的他们早在几天前放弃了那两匹马,徒步行走。 在冷兵器时代,要发挥最高的机动性,拥有马是一切的前提。 只是上了山,就变成绊脚石了。 “趁太阳还没出来,我们赶紧上路,运气好,天黑前也许可以从山路上看见大鲧的灯火。” 当然,这是在运气好的前提下。 要是运气不好呢? 不过差那几里路就可以看见人烟了,他们却被守在山道上的盖世王朝官兵给团团围住了。 繁德儿看了眼路旁的大石碑。 这个地方是盖世和大鲧的地界了。 他们只要再多走几步,就踏入别的国家,盖世的人想捉拿他们,就不只有大费周章的工夫了。 因为盖世素来和大鲧没有鲧邦交。 这大鲧北地,占地极广,民风彪悍,气候苦寒,本来是个不毛之地,就因搞不好讨生活,多年来,各家霸主从来也没想过要染指这块土地。 第十五章 出人意外的是,十几年前,也就是如今大鲧国的帝王看中这里联接西域的地利之便,耕耘许多年,造就了商质繁华,不可同日而语的景象。 当然,大鲧的繁华她也出了那么一点力量。 但不管怎样,眼前的事情还是得先解决才是。 “功亏一篑的感觉很不好。”她和越紫非咬耳朵。 “你确定?”越紫非倒是老神在在。 “哦,你有办法?那就看你的了。”这里一层、外一层,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官兵没上千也有上百个那么多。 要打嘛,也不是不行。 只是,两个人面面相觑,他们实在是筋疲力竭了。 翻山越岭,你去翻翻看,脚底不知磨出多少水泡,全身上下坑坑巴巴,人都不像人了。 “逃犯越紫非,你还是乖乖跟着我们回去,也许大王会看在你是舆国公府最后一根独苗的分上,饶你不死。”看似领头的人不忘要表明一下立场。 越紫非也不理他,看看天色,从腰际掏出一只鸣哨。 就那瞬间,鸣哨尖啸着直上云霄,最后在半空炸开。 官兵们看苗头不对,马上摆开阵势,准备擒拿让他们头痛至极的逃犯。 诡异的是,他们压根没机会立功,也不知道打哪里来的兵甲摩擦的整齐锐响,刀枪剑载,白光森森。 军队悄悄掩至。 黑色战甲,银亮刀枪,奋力劈砍,血肉和肢体漫天飞舞。 繁德儿看得目瞪口呆,腹中翻转,要不是她生性坚韧,看见这样的场景,怕是早就昏过去了。 盖世的官兵哪禁得起北方大陆最彪悍军团的围剿,不多时,全数被消灭了。 “你还好吧?”越紫非看得出来她苍白到转为青紫的小脸蛋,伸手扶住了她。 她双目一瞠,根本没办法说话,捂着想要吐的嘴,别过脸去了。 “第一次都是这样的。”越紫非出言安慰,轻拍着她的背。“我的第一次也没有比你好到哪里去。” “末将来迟,大王恕罪!”一个统领模样的中年汉子,单膝跪地,一手紧握一柄寒光闪动的枪,脸上有着岁月的风霜。 听到称呼她肩膀颤了下这个腹黑到一肚子阴沉的家伙…… “起来,没事。”越紫非一脸镇定。“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回去再说。” 踏进大鲧城门,繁德儿看见了截然不同于盖世王朝的景象。 大道和城墙都是巨石堆垒的,大道两旁却是繁花似锦,民居建筑虽然不像盖世的精致华美,在朴实中却有大气的感觉。 不是说北地苦寒吗? 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像。 “冬天的时候会比较冷一点。”繁德儿不知道自己把心里的疑问问出口了,和她一同骑着马进城的越紫非很尽责的解答着。“你的身子这么单薄到时候得多穿一点。” “我身体好得很。”别把她当成黛玉妹妹,她能适应得了盖世的冬天,也能适应这里。 至于,“地主”口中的“比较冷一点”在繁德儿经过往后多年的印证,她赫然发现那个家伙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这里的天气不只冷那么一——点——点——好不好! 不过那时候的她,就算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是是是,现在还反胃吗?” 越紫非这一关心,她又安静了下来。 杀人,她的手也沾过血腥,但直接见到那么多的嘶喊和血肉横飞,她,真的需要时间调适。 马蹄辘辘,两人有空还闲聊上那么两句,他们身后的骑兵却安静得像无声的玄铁河流。 在见识过这支强大部队的杀伤力和威摄力之后,她一点都不敢小看他们,甚至心里还生起了微微的崇敬。 军队纪律严苛是一定的,但是要做到不扰民,甚至受欢迎,谈何容易? 看看那些一听到越紫非领着军队回来,不约而同的跑出家门,涌上街头,朝着他们挥手喊叫,甚至丢花和糖的百姓,他们的衣着或许称不上华丽,但是老老少少脸上都挂着真心笑容。 繁德儿差点忍不住跟着挥起手来。 在欢呼声中,他们花了不少时间才回到越紫非口中所谓的宫殿。 她抬头怔怔看了许久。 “你一定想说这里不像皇宫吧?”扶着她下马,越紫非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表情。 她脚刚落地,一旁的马夫便把马儿接过去,态度谦虚质朴,给人好感。 “我只是怀疑比我还要求享受的你居然肯屈就这种房子?” 这根本是民居……好吧,比普通的民居要好上那么一点、大上那么一点,不过,也就这么一点点而已了。 “国家草创,要花钱建设的地方很多,宫殿这种东西,并不是首要花钱的地方,以后再说。”他是真的不以为意,他带着她进门,宽阔的院子,没什么树木花草,不知道是什么木头盖的宅子,黑瓦白墙巍巍的矗立在高地上,就连仆人也没有几个,却打扫得异常干净。 “这些年我多在外面奔波,很少回来,家里也没几个可以使唤的人,你先将就个几天,我会把人找齐的这些日子,真的辛苦你了。”这几年他在外面奔走,培植外界势力,这个家只是个空壳。 看着她瘦了一大圈的身子,他眼露怜爱,忍不住蹭了蹭她粉嫩如白云的脸颊。 “你还跟我客套这些?你啊,这宅子我自己会逛,人我自己会认,你去忙你的吧,我看那位范统领有一萝筐的事情要找你谈,你就别把他闷坏了。”欸,有外人咧,给她收敛一点啦。 再看看那个一脸欲言又止,进进出出好几次的范统领,她隐约明白,这人回来,肩头上的责任也跟着回来,那些责任,怕是没有消停的时候了。 他去忙他的国家大事,她也有事情要忙。 不过…… “夫人……”模样纯朴憨厚的民妇怯怯的探了头,跨过门槛,人虽进来,却站在距离她好几步远的地方,严守着分寸。 “有事吗?别叫我夫人,我还没成亲。” “小姐……是这样的,大家知道大王带了家眷回来,所以商量了下,送了点东西过来,小的想请示一下小姐该把东西收到储空间还是厨房?” “啊?” 实在是初来乍到,完全不懂这里的风俗习惯,繁德儿先问了句,知道她叫真珠,之后就跟着她来到刚刚才走过的院子。 院子里堆着的东西琳琅满目,真是差点闪花了她的眼。 他们用板车送来大块的肉、大量的蔬菜,甚至还有家具,活生生的羊牛猪鸡鸭……甚至还有年纪看起来没几岁的小丫头。 “这些……都是要送给我们的?”她咽了下口水。 好壮观的礼物啊。 “是大家对大王的一点心意。”真珠的眼里像是流露出心型的东西,可见越紫非在这里受欢迎的程度不是只有表面上的。 “我们怎么可以白白收人家东西?” “您要不收,我们会比较困扰。” 好吧,既然人家都这么有诚意了,繁德儿也不是矫情的人,也就很爽快的把东西都收了下来,然后道了谢。 那晚越紫非回来陪她吃了在大鲧的头一餐。 当然,繁德儿也把别人馈赠的东西如实汇报了一番。 他温柔的摸摸她的头。 “这就是这里的人们无私纯朴的一面,当年我在旅途中感染风寒,要不是他们给了我解渴的羊乳、温暖的帐蓬、无微不至的照料,现在的我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这地方看起来不富裕,人心却比钻石还要漂亮。” 她点头,在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一天就已经感受到那扎实的温暖了。 饭后,繁德儿拿了两把椅子就随便摆在院子里,也把越紫非拉来坐下。 “这是做什么?” “看星星啊,在有这么漂亮天空的地方,不看,可惜了。” 因为她有预感,经过这天后,越紫非许久不会再有时间可以陪她了。 草创的国家,说不上百废待兴,但是,看在繁德儿眼底,要办的事情也多如牛羊。 第二天一早,她把越紫非赶去办公,自己也没闲着,把自己的大掌柜——天青给找来了。 “小姐!”天青见到她几乎要喷泪。 “来喝杯水,太激动对心脏不好。”推过一杯水,示意他一定要喝掉。 他不着痕迹的措掉眼眶的雾气,落坐。 “小姐,你真是令小的担心死了,自从少爷家灭门消息传来,小的就派出天下所有越行会的人去探听你们的下落,从胧右一路到准南还能得到些许消息,可是直到你们入了翟山,就什么消息都听不到了。” “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了?” “小姐清瘦了许多。” “这年头流行减肥,瘦一点以后比较不容易得到慢性病。”拍拍他的手背,他的关心,她心领了。 天青看着繁德儿云淡风清的表情,识趣的把满腹关怀都咽下去,即使很多时候听不懂小姐的用词遣字,但是她想表达的意思他都明白。 “我说天青啊,你在大鲧城是红人了,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难找?我一进域,听到最多、看到最多的就是你的名字和越行会的名称,接下来想说请你过府来泡泡茶、聊聊天,你那些手下可是推三阻四、死活不允,要不是我把随身的玉佩给了去,你这个有钱人的面我还是见不着啊。”所谓阁王好见,小鬼难缠,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一样。 “对不住,这些日子我一心忙着找小姐,实在无心见外人。”对于属下的不知变通他回去会好好严处。 “跟你开玩笑的啦,御下有方,你这主子做得很威风。” “小姐,你这不是折煞小的吗?越行会是小姐的。” 繁德儿摇晃着食指,“nonono,我只是个出资的股东,越行会今天有这些成绩都是你努力来的。” “小的万万不敢居功!” 繁德儿扯扯自己的脸,怎么就是讲不通呢?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怎么,有客人?”刚刚上工去没多久的人又转回来。 “熟人,你也认得的。”繁德儿难得贤慧的倒了茶。 “少爷……不,大王。”天青赶紧起身。 “天青。” “是。” “坐吧。” “这里没有小人的位子,小的不敢。” “越行会的大当家,大鲧首屈一指的商业枭雄,别客套了。”身为大鲧的主子,要是没听过这整个大鲧势力最大的富商,可就白混了。 越行会,势力遍布镖局、马车行、潜运、海盐诸多行业,甚至有青楼、酒肆、当铺、钱庄九十多家,控制排云国东南黑水再情二十多个渡口船船厂。 据他所知,以越行会的力量,恐怕整个中央大陆到处都有他们联络地点和所属人马,而且,绝不会只有眼睛能看到的那点政治势力而已。 “我和天青正在商量,对盖世开战,你需要上好的弩箭、一流皮甲、珍贵的雷弹,要是城墙攻不下来,偶尔也需要擂木热油沙袋之类的物品,要买这些不只要有钱,还要有门路,他钱最多了,不过要让他心甘情愿的掏钱……嘻,可就得看你的本事了。”繁德儿笑嘻嘻的指着家财万贯的天青,又瞧瞧越紫非,哎呀,男人对决的戏最好看了。 尾声 不过她的如意算盘打归打,没两下却被热情到有剩的妇女们拉了出去,说是要带她出去玩,见识见识县城的民俗风情。 要她说嘛,比起男人间枯燥乏味的角力,出去玩,绝对是赢面比较大的那个。 于是,她很快乐的出去玩了。 半个月后,远在河西走廊的浮屠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了,又过两个月,巴管家和如烟也让越紫非派去的人接了过来,主仆们见面,如同隔世,不胜唏嘘了一番。 繁德儿大爽。 这下战马有了,她的厨子有了,管家也来了,还有,钱也凑到了,公私都顾全,美好的日子又将来临。 然后,两国开战了。 起先,一向养尊处优的盖世王朝并没有把小小的大鲧和越紫非一手训练出来的军队看在眼底,只当是西域一带小部落作乱,随手就可以收平。 但是当盖世的一万军队被悉数歼灭在平坡,战情传回盖世,朝廷沸腾了。 于是盖王派出二十万大军,准备扫平大鲧。 至于一战成名的越紫非一点也不受外界影响,他照常马不停蹄的整备军队,不眠不休的和幕僚商讨计划,研究路线图。 这天,好不容易抓到他的空闲时间,跟着爬上城墙,站在堞垛后,看着城外郊野的繁德儿慢吞吞的凑过去,提出她的请求。 马上得到全盘否决。 “作战不需要年纪,也不需要性别,而是勇气和战略天分,我自认这两样都有。”她不是那种能够拿绣花针,在家里等丈夫回家的那种女人,不让她上战场,出自己一份力气,为盖世的百姓争自由,为越紫非出一口怨气,她不服。 “要一个女子为我出生入死,我有何颜面见天下人?”他只是不愿她去冒险而已。 “整个大鲧的男女老少都在准备迎敌,你却要我守在家里,我做不到!”把她当咸鱼晒着吗?她不要,她要求咸鱼翻身的待遇。 “妳不明白战争的惨烈和残酷。” “我明白,我在盖世看得很多,所以,我一定要把自己的力量贡献出去,要不,你先指派一个小任务给我,然后再给我一小队士兵就好了,要是我表现优秀,你再考虑派我上前线去。” “不行!” “越紫非,拜托啦,让我去、让我去……”硬的不行,那么软的呢? 磨啊磨的,虽然没能磨出一把绣花针出来,好歹,她的男人退了一步。 “妳一定要把自己的安全放在所有人的前面,知道吗?”他理该对部队同袍的性命一视同仁,但在这个节骨眼,他的眼前只有这个女人。 他知道自己自私,但是就让他自私这么一回吧。 他从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黑县兵里调了三千人手,就连范统领也归在她麾下。 “范统领你自己留着吧,我有师傅。”她和浮屠的默契比较好,而且别忘了师傅以前也待过军队,不会输给范统领的。 北慎之战,繁德儿像冲入绵羊群的野狼,她出人意表的拿下初胜纪录。 在接下来的西南之战、回朔之战、雪原之战、黑水之战、龙银关之战、车线关之战……所向披靡。 战事权绵,黄沙弥漫,战鼓喧天,这种千里征战,领兵杀进一个又一个城池,火光和飞扬尘土的艰辛生活,终于结束在越紫非兵分两路,一路夺下准州,扼住南下江北咽喉之地;一路北上,对上靖阳,造成南北夹击之势。 合围,杀之。 准州所属的江中平原被县军夺下,那也就代表盖世的门户无人看守,玄旗大军战马踏地,直奔皇城。 战事是过去了,但,已经过了七年。 战争结束了,改朝换代。 不过越紫非并没有急着坐上龙位,他把安民当作首要之务,再去处理自己的家务事。 他为越氏一门七百多人找了块风水地理都很好的土地,堆墓造坟,却没有利用自己的身分地位为自己那些并不是很对得起老百姓的家人们追封什么。 他觉得,这样就够了。 最后,在国师挑选的吉祥日子里,准备登基,和大婚。 鸣金钟,响玉鼓,授玉玺,册宝书,四面不靠的明黄镶万龙宝座终于有了新主人。 要繁德儿来说,人活着不一定要做出什么大事业,嫁个好老公,生个孩子,开心到老,也许吵吵闹闹到老,也未必不好……可是啊,看着金碧辉煌喜气洋洋的殿室,还是让人不得不感叹,他们走到这一步,居然花了那么多年。 她还没感叹完,门外就传来侍女们慌乱的声音,很快,又被安抚了。 她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然后红盖头就被人掀开了。 “你怎么……”这穿大红袍子的人不正是这会儿应该在朝堂外接受万民欢呼的新任皇帝? “那些流程太无聊,我觉得还是来看我的新娘子比较重要。” “于是,你就撇下了那些大臣……” “反正以后会天天见面,不急。” 她今天是新娘子,好歹要矜持的保持一点淑女的气质。 改天再说他好了。 不过,也有人说了,女人最大的幸福,不是外面的荣华富贵,是这辈子能遇上一个把女人看得比什么都还重要的男人。 她腰间的丝带被人挑开,衣衫顺着肩膀滑下,露出一片如玉的香肩。 帷幔轻掩,灯影深深——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