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婢不敢》 第一章 霁州州治,霁阳县,霁阳城。 暑热正过,蝉嘶终了,早晨气候舒爽微凉,月前随着自家小姐来到霁阳城周府内的婢女绽梅,正细心地为甫成为周家大少奶奶不久的唐雪梳理一头乌亮青丝。 她服侍的唐家大小姐家境本就富裕,唐府老爷甚至还是当今太后远房一支表亲,而小姐如今嫁入霁阳城内首屈一指,克南北货的广顺行内,两家权贵联姻,更是富上加富。 绽梅才将小姐发髻盘好,唐雪忽地微转了脸容,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绽梅,你随我嫁来周家已有月余,不知对你主爷可有什么想法?” “姑爷?”绽梅簪钗的动作顿了顿,琢磨了会儿,言语恭敬地回道︰“姑爷是位好良人,对小姐很是疼爱。” “何以见得?”唐雪柳眉微挑,不以为然地问。 “绽梅本以为姑爷照看着商号中几十家店铺,定然无暇顾及府中大小事,没想到姑爷却几次向奴婢问道,小姐可有喜爱些什么吃食零嘴儿,或是些杂玩小物,说是下月出外办货时要替小姐带回来,要教小姐大大地高兴一番。姑爷很体贴小姐,自是位好良人。” 唐雪唇角勾了勾,笑意却没进到眼底,夫君私下向她的陪嫁丫鬟打探她的喜好,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唐雪冷哼了声,偏眸打量起素来服侍她的绽梅。 这绽梅自九岁入了唐府,跟着她到现在已经七年有余,近几年来出落得益发灵秀标致,伶俐聪慧,夫君会看上她,倒也不是太令人意外。 只是,她才新婚月余,就连新房内的大红囍字与红布纱都尚未拆除,夫君便向她开口想收偏房——不是需要伺候正妻的通房丫头,而是偏房,未来若她有了孩子,孩儿还得称呼一声“二娘”的偏房……对这个微不足道的下人绽梅,夫君当真是疼爱得紧。 唐雪不是滋味地道︰“绽梅,既然你也认为你姑爷是位好良人,那么,你姑爷昨夜向我提及要收你入房之事——” “小姐,奴婢不敢,奴婢对姑爷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唐雪话还没说完,绽梅便屈膝跪下了。 虽说,她是小姐的陪嫁丫鬟,习俗上是安排给姑爷的通房丫头,但是,她并没有存着任何跃上高枝变凤凰的念头,而且,当初小姐出嫁前,唐老爷明明四处打探过姑爷的品行啊。 据闻,近几年接下广顺行主事大责的周万里,雄心壮志、经商有成,不上妓院,不喝花酒,人品才德皆为上乘,而广顺行底下几十家克南北杂货的买卖,从粮食稻米、茶叶香粉、面粉油糖、布匹绸缎……货品更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便是因为广顺行的商誉如此良好,而周万里的风评也是极佳,于是唐老爷才放心地请人托了媒,安排她随小姐出嫁,怎么小姐与姑爷才新婚不到月余,姑爷竟就想收偏房了?这叫打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姐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绽梅垂首,心中存惑忐忑,语调却仍是持平守礼、神色恬静,殊不知,她如此淡然的神色却惹得唐雪更为不欢快。 “你没有非分之想,这么说,倒显得你姑爷一厢情愿?”奴婢不敢?她哪里不敢?瞧她现在脸上的神色,不惶不惊、不惧不怕,即便是如此时刻,她的回话依旧谦恭有礼、柔嗓徐徐。 想从前在唐府里时,爹、娘直夸绽梅聪明伶俐,就连到唐府教授她琴棋诗书的夫子也总夸绽梅资质好,一听便会,而现在,竟连她新婚不久的夫君也想收绽梅入房?! 绽梅有哪里好?她不过是个下人!虽是容貌姣好,气质出众,仍是个下人! 唐雪越想,越感到无比难堪,又忿忿道︰“绽梅,你本是我的陪嫁丫鬟,将来要靠一子半女捞个身分不是件难事,更何况现在你姑爷还没要你伺候,便想为你安个身分,这样,你也不愿吗?” “小姐,姑爷是人中之龙,奴婢万万不能高攀。”绽梅回话依旧回得平静,言谈间拿捏极有分寸。 又是这样!绽梅身上老有股宁静悠远的氛围,有股耐人寻味的特质,教人站在她身旁,即便再如何风华绝代,都要成为她身后不值一提的风景。 唐雪瞧着她,恨恨地道︰“你既为仆婢,想做什么可由不得你!” “奴婢言语僭越,已然知道错了,小姐觉得怎么办好,奴婢但凭小姐发落便是。”绽梅停顿了会儿,明白自个儿真的惹小姐生气了,答得有些无奈、认命,与自我放弃。 是啊……她本为仆婢,想做什么、愿或不愿,又怎么能由得她呢? 命运总是不由人,更何况,她在尚未成为奴婢之前,也从未能掌握过自己的命运与去留。哪里走?哪里留?又何妨呢?浮萍无根,飘飘无依,又如何? 唐雪居高临下地站在绽梅面前,摇首仅笑。 她还能怎么发落?丈夫已然向她开口,难不成她能在这当口撵绽梅出府吗?一条善妒便能令她犯上七出之罪。 “起来吧!我今日想去城内逛逛,你去找和香,要她待会儿随我出门。” “是,小姐。”绽梅起身,望着小姐背对她的身影,思及这几年来都是她随小姐出的门,小姐如今不要她陪,想来是决心与她划清界线…… 绽梅提裙欲走的步伐一顿,心中突生惆怅,复又旋足,在唐雪的身后跪下,朝她磕了几个响头。 “小姐,奴婢蒙您不弃,让您照顾了好些年,绽梅很承小姐的情,谢谢当年小姐帮助绽梅葬母之恩,还望小姐日后多加珍重,健康安泰,与姑爷百年相好,万年富贵。” 她以为自己无依无求,早已没有感情,却原来,再怎么无情,对日夜相处之人,也会心生不舍。 绽梅举步离开唐雪的房间,从容步伐依旧优雅,方寸间却有股说不出的沉重,隐约有种即将离府的预感…… 果然,人间缘起缘灭,聚散总是不由人。 霁阳城—— 正得五日一休沐的霁阳县令李玄玉李大人,如同往常般在治理地内随处走看。 今日不上堂,换下官服的他仅着一身朴素灰袍,神情温煦,笑容和气,背着小布包儿走在石板道上的模样,像个斯文俊秀的少年书生。 沿路的小铺店头,摊贩民家,看见这位亲民爱民的县令李大人,皆是熟稔不过的招呼再三—— “李大人,今日休沐啊?来来,尝尝刚出炉的米糕,暖呼呼、热呼呼的,包您吃了一天心情好。” “李大人,来来,这支画糖儿送您,这画糖儿啊,孩子们可爱的呢,一早便卖了十来支——” “你当李大人小孩儿啊?吃什么画糖?来来,李大人,这坛咱家的桂花酿给您带回去让衙门弟兄们过中秋。中秋节快到啦!赏月,吃月饼,配咱家好酒!” “谢了,衙门里各位送来的月饼吃食与好酒已经够多了,挣钱不易,李某谢过大家的心意了。”李玄玉拱手推辞,对这群可爱百姓们的好意一一谢过,惹得几个路过的怀春姑娘觑着他直直发笑。 这个管理霁阳县的县令李大人啊,会受到姑娘青睐、百姓爱戴,可不是没有原因的。 李大人剑眉星目,身材高大修长,一身温文尔雅气息有如芝兰玉树,举手投足之间皆令人如沐春风,除此之外,李大人还是察举孝廉,而后经过一年试守,才分派到霁阳县来的地方官,不是那种靠着裙带关系与显赫背景谋个一官半职,在地方作威作福的富家子弟。 李大人廉洁清明,不纳贿,不设官舍,住在县衙,总是通宵达旦处理公务,他甫上任时,为了奖励农桑,开垦良田,甚至还亲自指导农耕,经常出入田间地头,时不时住宿于农家。 近年来,霁阳县农商发达,富庶丰饶,百姓安乐,吏治清明,皆是李大人的功劳,百姓们可喜爱他了。 李玄玉走过了几条狭长石板道,问候过几户人家,最后,在广顺行显得格外招眼的总铺招牌前停下。 黑底金体,三个气势如虹的“广顺行”大字,总教李玄玉每回见到,都得在心里暗自赞叹这字写得当真是好。 他素来自诩字写得不差,但面对这等境界却也仅能望其项背——清峻劲拔、结体缜密、凝链温恭,据闻,这是当年创建广顺行的周老太爷周广亲自题的字。 而这位周老太爷与李玄玉有些渊源。 李玄玉的恩师,也就是当今的御史大夫——尹尚善尹大人,曾与周老太爷同朝为官,后来周老太爷不知何故辞官回乡,这才一手创建了如今的广顺行。 即便恩师与周老太爷私交甚笃,李玄玉自上任霁阳县令的这三年来,也为恩师与周老太爷之间送了不少往来信件,却对这位写得一手好字的周老太爷一直无缘得见。 李玄玉迈步一跨,踏入广顺行总铺里。 周家祖屋与广顺行总铺同连一气,是南方很典型的富贵人家大宅,前头是店铺,后头是自家院落,李玄玉才四顾张望了会儿,便见孙管事拿着家法板子,额际渗汗地从屋里走出来。 “李大人?”孙管事略微福态的面容一怔,用衣袖拭了试额角,随即道︰“又是为老太爷送信来了吗?劳烦大人了。” 广顺行经营南北货,而货物进出口、报关报税、甚至于与官府租用仓库这等杂事,本就得与官府打点好关系,孙管事原就因行务与李玄玉相熟,近一、两年,李玄玉还兼着送朝廷里给老太爷的信件,之后他们两人便更加熟稔了。 “哪儿的话,不麻烦。”李玄玉将怀中信件递交给孙管事,注意到孙管事频频拭汗的动作,与他手上拿着的家法板子,不禁开口一问︰“下人犯事了?”不然孙管事拿家法板子何用? “是……哎、欸……唉……”孙管事长吁短叹,望着李大人询问的面容,再看看手上的家法板子,忽地福至心灵,心生一念,便将李玄玉拉到一旁,低声道︰“李大人,近几日乍暖还寒,老太爷身子不太舒爽,而大少爷这趟出远门,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 “孙管事,若有李某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您尽管直说便是。”李玄玉很快就听懂了孙管事的弦外之音。 “这、嗳……”孙管事叹了口气。原本,下人之事皆属家务事,没有闹到需要上县衙的。但是,眼下既然李大人来了,也算老天有意相帮,他、他真是瞧着那姑娘很可怜哪! “大人,是这样的,府内有个小婢,房中找出了大少奶奶不见了几日的玉簪。” 李玄玉眉峰一抬,颔了颔首,下人偷窃,也是时有所闻,不足为奇。 “找出簪子之后,小婢二话不说,当口便认了簪子是她偷的,本来,这事儿也不须劳烦大人,咱家关起门来的家务事,家法责罚了便是。” “理当要罚。”李玄玉依然颔首,偷窃是不对,他一向严正不阿,此风不可长。 “但,老管事我罚不下手啊。”孙管事望着手上家法板子的神色显得十分为难。 “此话怎讲?”做错了事便得罚,孙管事管着这么大的周府,应当经验老道了才是。 这教他怎么讲?孙管事面容极为愁苦地望了李玄玉一眼。 他总不能跟李大人说,是有人特意栽赃吧?而且,栽赃的还是……还是…… “李大人,总之,这事搁着几天了,在下人之间闹得沸沸扬扬,我不办,大少奶奶和其他下人们心中恐怕不平,办了,又怕晚些时候回来的大少爷心里不欢快,不如,交给你办可好?” 第二章 李玄玉一怔。现下是要报官吗?但,孙管事方才又说是家务事? “李某该如何相帮?” “李大人,这啊,这小婢,本是大少奶奶带来的陪嫁丫鬟,大少爷喜爱得紧,甚至还有将她收房的打算,偏生她耐不住性子,待不到被收房后的荣华富贵,便闹腾出这么大件事来。” “嗯。”实在贪婪……李玄玉摇首一问︰“孙管事言下之意,是要我开堂?” “不不不,家丑闹上公堂,这成什么事儿呢?”孙管事摸出怀中布包,拿出两支玉簪。 “不如这么着吧?李大人,这一支玉簪是夫人遭窃的,而那一支是我内人的。李大人您明辨秋毫,善察是非,您就帮我问问那小婢话,若她连自己偷的簪子是哪支都认不出来,您替我打发她走了便是。日后若是大少爷问上,我便说您恰好过府,而我为老太爷病了的事烦心得紧,便将人交给县衙了。”大少爷再怎么喜爱绽梅,也不可能冲进县衙找人吧? “啊?”李玄玉瞪着两支玉簪,心中存疑。是他多心吗?怎地孙管事话中,已然有了小婢认不出簪子来的意味?而且,方才孙管事又说他罚不下手,莫非这当中有何隐情? 李玄玉开口正想问个清楚,孙管事又接着说了—— “李大人,内人的玉簪虽不如大少奶奶的贵重,倒也还可变卖不少银子,若簪子真不是绽梅偷的,您就好人做到底,替我将这支簪子送她,就说咱们府里,现今是万万不能留她,请她寻个好人家去,老的我也就这么点儿可以帮她,李大人,您心慈人好,就帮小的这个忙,好不?” 好不?顺水人情,并没什么不好。 只是,这事儿当真奇也怪哉,孙管事话中隐隐透出蹊跷,大大勾起他的兴致。 于是,两盏茶后,李玄玉便见到孙管事口中的小婢—— 姑娘家一身青衫布裙,肤白似雪,刚被家法责罚过的一双手红肿非常,素净的一张脸容毫无血色,见着他这位县令大人的眸色却不惊不惧、不慌不怕,像早知道必然有场逃不过的灾难,大有一股豁出去的神气。 这哪里像是个偷儿的眼楮?嵌在她鹅蛋小脸上的那两丸瞳仁,虽是有些空洞,但澄澈透亮、圆净莹润,干净无瑕得直像街坊孩子们拿在手上的弹珠。 当真是奇怪……李玄玉心中纵有一大堆问题想问姑娘,但姑娘一双红肿的双手,与一脸全无喊疼迹象的平静神色,却教他瞧着有些不忍,一时之间问不出口。 于是他便领着姑娘出了广顺行,一路行至两条巷外的医馆,付了诊金为她上药之后,才走至东城门外一处僻静、较少行人经过之地。 李玄玉摊开掌心中的物事,开口便问绽梅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绽梅抬眸瞧了一眼,便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答。“回大人,是玉簪。” “这支玉簪,可是你偷的那只?”李玄玉将掌心之物更递近她些,再问。 虽然,他此时未着官服,平日也是与民亲近得很,但若踫上问案、查案这等事,他仍是极有在公堂上的那股严肃凛然。 绽梅的视线从李玄玉掌心中的玉簪缓缓移向李玄玉脸容,眸心盈着些许困惑。 她不太明白,为何自从和香从她房里找出小姐的玉簪,一状告到孙管事那里去之后,据闻一向赏罚分明,最恨偷窃的孙管事会将这事足足搁了好几日。 而好几日之后,孙管事明明拿了家法板子,招集所有下人到内院,颇有要好好责罚她一顿,再赶她出府的气势,最后却是简单打了她几板子,便将她交由这位县令李大人带走? 好吧!兴许周家习惯将犯事的下人交给县衙处理,绽梅心里已然做了许多最坏的预想,但是,此位李大人既没穿官服,也没押她到县衙,甚至还带她至医馆为双手上药,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奴婢其实不甚确定。”绽梅据实以答。 “你偷的物事,你不甚确定?”李玄玉问道,心中疑惑更甚。 “奴婢趁无人注意时便拿了,不敢细瞧。”绽梅垂眸,答得有些心虚,话音却仍旧沈稳。 小姐不要她梳头已有一段时日,她并不清楚和香从她房中拿出的是哪一支,她只知道,和香平时没那么大胆,会在她房里翻找物事,或许……是小姐不愿留她,才会在姑爷不在的时候,恰巧闹腾出这么件事来。 那么,既然小姐不想留她,玉簪便是她偷的吧。 她有什么好争的呢?一切,都无所谓了。 见她神色黯淡,似有万千思绪,李玄玉面色凝重地又问︰“你为何偷玉簪?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回大人,奴婢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玉簪,心中喜爱得紧,一时贪念陡生,并无特殊缘由。”绽梅几经思量,开口应答。 “既是不敢细瞧,为何又说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玉簪?”几乎是不用多问,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一时贪念陡生呢!瞧她连这玉簪长啥样都不甚关心,多瞅两眼也无,哪来的贪念? “这……奴婢、奴婢……”绽梅一时语塞,竟是答不上话。 李玄玉素来嫉恶如仇,生平最痛恨说谎之事,虽是隐约猜知她有难言之隐,但口吻仍是极为不悦地道︰“既没偷簪,为何认罪?你难道不知道偷窃在我朝是重罪?若是开堂判下,轻则砍其双手,情节重大者,甚至能够失其性命。” “大人,簪子真是绽梅偷的,奴婢做了错事,自然要认罪,奴婢知错,但凭大人依法处置。”绽梅应道,眼眉间仍是那股坚决神气。 “放肆!本官面前,净是一派胡言!”只可惜这里没有惊堂木,否则李玄玉一定会拍得极怒极用力。“前语不对后言,你真以为本官是非不分?你若有冤屈,本官自当竭力为你洗刷污名。” “大人,奴婢没有冤屈。”绽梅提裙便想跪下,神色坚毅,话音平和,竟让李玄玉感到有几分心软。若玉簪不是她偷的,她何苦做到如此? “公堂之外,毋须下跪。”李玄玉拉住她衣袖,摇首微叹。“现下还不肯说真话?你急急认罪,可是想包庇何人?可有人栽赃于你?” “不,没有。没有人栽赃于我,奴婢也没有想包庇何人。”绽梅摇首,平静眸心有抹微乎其微的惊慌,又再次强调。“簪子真是奴婢偷的。” 方才提到砍手丢命,她连眼睫也不眨一下,现下提到包庇,她倒是神色有异? 是谁?是其他下人忌妒她即将被大少爷收入房,所以诬陷她吗? 不、不对!若是其他下人,她不需要急急认罪,而且……收房? 仔细想来,孙管事其实不须特意跟他提起收房之事,而孙管事再三跟他强调家务事不须开堂,仅须私下问问,这当中的用意是什么? 家务事……家丑…… 孙管事既要对大少爷交代,也得对大少奶奶交代,他赠簪,自是怜此下人乖巧听话,对她心有不舍…… 大少奶奶?一个念头瞬间闪入李玄玉脑海。 “你想包庇之人,可是周家少夫人?”她是跟着夫人来的陪嫁丫鬟,在广顺行周府里,恐怕也只有跟这位夫人感情最深。 “大人。”绽梅心中一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跪下。“大人,奴婢偷窃是千错万错,罪该万死,奴婢愿意随大人回县衙,一切凭大人依法处置便是,还望大人不要对小姐妄加猜测,乱扣罪名,小姐是千金之躯,禁不起这般臆度伤害,请大人莫要坏了小姐名声。” 他问案推敲,倒是妄加猜测,倒是臆度伤害,倒是坏了小姐名声了? 这简直荒谬至极!与她口中的小姐比起来,他这位县令大人还真是容易冒犯……李玄玉掀动唇瓣,竟然想笑。 罢了,愚忠之仆,其心可悯。 李玄玉将孙管事予她的玉簪递到她面前。 “这支玉簪,是孙管事赠你的,你走吧,哪里来便哪里去。” 绽梅大大一怔,惊愕扬眸,眼眉间尽是不可置信。 “还不走吗?真要闹上县衙,让我办了你家夫人?”见她犹疑,李玄玉只好出言恫吓。其实,家仆一心护主,凭他一介小小县令又能奈何? 妻妾争宠,栽赃诬陷,今日若他未至周府,若她未遇孙管事这般好心肠的老人家,凭她那股直想冲动认罪的蛮劲,恐怕连几百下板子都不够捱。 也罢,这事儿便这样吧,虽然不臻完美,但他还能怎么办? “大人,为什么……孙管事……”绽梅喉头一哽,心中有无数疑问,千言万语,却无法顺利道出一字。 “起来吧。”李玄玉摸出自个儿怀中钱袋,也一并交予她,她一个姑娘家,未来独力讨生活恐怕不易。“找份活儿,好好把日子过下去,你把那些该扛的不该扛的尽往身上背,岂不辜负孙管事一番心意?” “这……奴婢不能拿,奴婢谢过大人。”绽梅将李玄玉给她的靛青色钱袋推回去。 李玄玉后退一步,不收便是不收。 “去吧,姑娘一切珍重,我走了。”李玄玉回身,头也不回地踏上回县衙的青石板道。 “大人……”绽梅嘴唇动了动,看着李玄玉的背影,再垂眸望向手里的玉簪与钱袋,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得说些什么才好。 爹爹不要她,娘抛下她,如今小姐也不要她,她原以为老天爷对她无情,早做了一切最坏的预想,却原来,老天仍对她有情吗? 绽梅怔怔的站在东城门,一路注视着李玄玉远扬的背影。 老天有情,似也无情。 天地之大,现今她又有何处可去? 中秋夜,明月高悬,霁阳湖畔,天幕与湖面皆有一轮皎洁明月。 今日,霁阳县迎来了贵客,李玄玉与他难得到访的恩师,也就是当今的御史大夫——尹尚尹大人,一同漫步在霁阳湖畔。 “恩师来访,怎地不事先知会学生一声?”李玄玉依旧身着净素长袍,一身书生气息尔雅温文,眉宇间刚毅神色正义凛然。 “知会啥呢?”头发灰白,年过六旬的尹尚善摇首笑叹,言谈中颇有无奈之意,“你什么脾性,为师的还不知道吗?知会你又如何?你便会设席款待为师,好好地劳民伤财,替为师张罗一顿铺张浪费的中秋宴吗?” 这么简单一句话,话中有话,意有所指,李玄玉脸色一黯,顿时明白了恩师的来意,劳民伤财,铺张浪费……恩师今天来此的用意,想必与他前些日子呈给圣上的折子有关了。 果然,见李玄玉似已猜知,尹尚善开口便问︰“玄玉,圣上此次有意南巡,正是你大大彰显之力所成之机,为何你日前上折谨言说南巡之举劳民伤财,要圣上万万三思,勿要成行?”瞧他这个学生将雯阳县整治得多富足安乐,圣上若是亲眼所见他的治绩,必要大大拨擢一番。 “百姓安乐,本是学生分内之事。圣上意欲南巡之举,确是劳民伤财。”李玄玉坦诚以答。 唉,他这学生什么都好,就是不懂为官之道、尹尚善深深一叹。 “小女与内人,早听闻了你雯阳香粉与通草、绒花之美,总嚷嚷着要来雯阳一探,玄玉,你可知道,与你同期之县令、县长,有几位皆因著作,或是进贡有功,早已升上郡守。” “师母如此看得起雯阳县俗物,学生深感荣幸。”李玄玉又是恭敬一揖,对于恩师所提,同期官员皆已高升之事不作回应。 第三章 “既是知道,那些名闻遐迹的通草绒花、香料香粉,乃至于你正在编写的那册农林概要,为何不速速上呈?不上呈就算了,为何还要谏阻皇上南巡,错过高升之机?” “学生已经说了,百姓安乐,自是学生分内之事。学生编写农林书籍,是为了令有志务农之人有更浅白清晰的文本参考︰鼓励经济,使百姓衣食富足,不虞匮乏,更不是为了要加官进爵。今年,民间休养生息好不容易收到显著成效,圣上此时伤财南巡,岂不功亏一篑?”李玄玉言语恭敬,言下之意却蕴含执拗不愿妥协之意。 他为所当为,做事但凭己心,虽说仕途险恶,阿谀奉承者所在多有,但他才不愿同流合污。 “唉、你……你呀!行事鲁直冲动,全然不思瞻前顾后。”当真是冥顽不灵!尹尚善一口长气叹了又叹,头摇了再摇。 “太后辅政已有好些年,圣上如今年岁渐长,正欲独当一面,会如此发想也是理所当然,幸得,你人微言轻,此番上奏虽冒犯龙颜,却不至于丢官惹祸,未来,你应当更谨言慎行,珍重自爱,别仗着有为师可在朝中为你缓颊,便净是胡言乱语,为所欲为。” “为君谏言乃人臣之职,学生谢过恩师教诲。”李玄玉走在尹尚善身侧,语调徐慢坚毅,有礼且有理,毫无悔意,又惹来恩师重重一叹。 “唉,也罢,也罢。”尹尚善叹息,负手便往候着他的八抬肩舆上走去。 当初,他便是见李玄玉这学生方正不阿,心地纯孝,才察举他至地方任官,现今,几年下来看他毫无晋升,他这为人师的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儿了。 究竟,变的是他?抑或是他的学生呢? “恩师,您与师母这便走了吗?当真不往学生那儿坐下一叙?”李玄玉唤住尹尚善。 “过中秋呢,大好佳节,还逛县衙吗?”尹尚善朝李玄玉摆了摆手,回首便命令舆夫前行,挺有劝说不成,与之斗气的意味。 他这学生连个官舍都没有,镇日待在县衙里,难道他还不知道吗? 李玄玉目送恩师离去,一语未发,心中略感沉重。 从前,恩师总是教导他,为人得正直,为官得清廉,直言敢谏,尽忠职守,从不排斥到他县衙里一坐,怎地近年来,他恪遵恩师教诲,却仿佛令恩师失望了? 官场险恶,他一向但求无愧于心,读圣贤书为何?不就是为了回馈乡里,造福百姓吗?为何他为官越久,越感自己冥顽不化,不合时宜? “哎呀!闷闷闷闷闷、闷死人啦!”肩舆才起行不久,李玄玉右后方的矮木丛里便传来一串仿佛憋了很久,再也受不住的童音叫嚷—— “绽梅,你可要闷死我啦!人都走啦,本少爷可以出来了吗?” 这道声音稚嫩年幼,听来年岁颇小,约莫是只有八、九岁的男童,男童用字遣语很有小大人的脾气,有些天真,有些傲慢,更多的是藏也藏不住的孩子气,耳熟得很。 李玄玉回首,视线才缓缓下移,便对上一大一小两双眼,正骨碌骨碌地盯着他。 小的这双眼他识得,是东城门附近那家杜家香粉铺杜大娘的独生子——杜虎;而大的这双眼儿,弹珠丸子似的漂亮圆眼,他似乎也是见过的? 李玄玉怔了一怔,思绪才念及,便脱口唤道︰“小虎子?绽梅姑娘?” 小虎子是霁阳城人,自然在城里,但这位孙管事托给他的绽梅姑娘呢?她怎地会出现在这里?又与小虎子是什么关系?他还以为她兴许回乡了? 李玄玉心中有满腹疑问,却又觉得不适宜在孩子面前发问,于是并未发话。 绽梅没预料到李玄玉会认出她来,原先矮身躲在树丛里的身子站起,神色有些困窘。 适才,杜虎带出来的弹珠丸子不小心滚落至湖畔树丛里,她怎么寻都少了一颗,于是找呀找、摸呀摸,没想到最后弹珠丸子没找着,却在矮木丛枝桠间撞见了李大人与另一位男子谈话。 两位大人腰间搫囊皆佩印绶,两位皆是外出官员。 绽梅心口一提,捂了杜虎的嘴便往下蹲藏。 “李大人……”绽梅迅速拍去杜虎与自己身上、头上的落叶,为杜虎整了整衣裳,整定心神,缓道︰“奴婢不是有意偷听大人谈话,实在是不小心落了物品,才蹲着欲拾,撞见了大人谈话,还请大人恕罪。” 李玄玉摆了摆手,对于她听见他与人谈话这件事丝毫不以为意,倒是低头一探,问︰“落了什么?拾着了吗?” 绽梅尚未回话,杜虎便拉住李玄玉衣袍,开口抢白,“李大人,您快帮我找找我的弹珠丸子,这里暗蒙蒙的,还有一颗我怎么找也找不着,绽梅又笨手笨脚的,帮不上忙就算了,还只会坏事,方才看见大人你们,竟然掩我嘴掩得那么牢实,拉着我急急蹲下,幸得本少爷福大命大没断气,否则不被她闷死才怪!” “小少爷……”绽梅眼瞅着杜虎,暗暗心惊。 杜大娘曾三番两次告诉她,杜虎打小就没了爹爹,杜家就只剩这么一株独苗,性子娇惯坏了,要她多担待着些。 她本为奴仆,主子为天,自不会同年幼孩子计较,但,杜虎这般与李大人说话成吗?如此不知轻重,竟还要大人帮他找寻孩子物事,若是大人怪罪下来,要她回去之后如何向杜大娘交代? “小少爷,绽梅找便是了,您别劳烦大人,大人恕罪,小少爷——”绽梅抢白,恬静神色瞬间变了好几变。 “不打紧。”李玄玉摇首,打断了她的话。 这绽梅姑娘当真奇怪,与己有关之事文风不动,与旁人有关之事却越见着急,瞧她现在如此紧张,必是担忧他责怪杜虎了? 唉,她一定不知晓,他原是平民,是乡野出身的农家子弟,今日虽然为官,惩奸除恶,但仍是与民亲近得很,遇到恶人便算了,但踫上良民,哪来这么多责罚? 绽梅愣怔地看着李大人袍摆一提,信步走到她身旁来,矮身随着杜虎在树丛一阵东翻西找。 不多时光景,李玄玉便从草堆中寻出一物。 “小虎子,你落的弹珠丸子可是这颗?” “是了,是了!”杜虎接过失物,开心叫嚷,接着却似想起了什么,又脸色丕变,振振有辞地对李玄玉道︰“李大人,本少爷过完年便要九岁,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小虎子这小名儿勿要再叫。” “小少爷……”怎么又这样跟大人说话呢?绽梅再度在心里暗自叫糟。 “这样啊?”未料李玄蹲下与杜虎平视,神情不但不怒,看来还颇为愉快,摸了摸杜虎的头,说道︰“失敬了,杜公子。” “不打紧,下回别再犯就好。”嘿嘿!杜公子丰润腴润嫩的小脸蛋儿瞧起来好得意,得意得令绽梅好生惊愕于李大人的随和好相处。 绽梅眉眸一抬,才觉不可思议,又见李大人问杜虎道︰“今日中秋,杜公子怎地没在家陪娘,却要跑出来外头乱转?” “还说呢!”杜虎瘪了瘪嘴,瞅来挺委屈似地︰“娘和铺子里的几位老师傅议事,早早便将我和绽梅赶了出来了,还说将来要让我好好管着铺子呢,既然日后得管,现下有啥大事我不能听?”边说边踢了脚边石子。 绽梅启唇,正想为杜大娘说些辩白的话,李玄玉却偏首向她摇了摇。 “你娘不让你听,自是为了不让你忧心。”李玄玉拍了拍杜虎的肩,又扬眸朝绽梅淡淡一哂。 他脸上的神情,像极了要绽梅放心,也像在保证,他会好好安抚杜虎一般。 绽梅紧抿唇瓣,视线对上李玄玉的眸光时,心尖却陡地一热。 她毕生只闻官威,却从未想过,会有位官大人是如同李大人如此这般……这般令人感到舒心亲切,极想讨好亲近。 他总是温煦的,沉稳的,清朗的;心思细腻,却又胸怀洒脱,有如光风霁月。 “我才不要娘不想我忧心呢!我、我已经是堂堂男子汉,可以为娘分忧解劳了!”杜虎忽地爆出大吼,肥短的手指捏成拳头,口吻坚决。 “哦?”李玄玉眉眼一抬,眸中挺有兴味,“既是如此,随我来衙里拿些月饼给杜大娘和铺子里的老师傅们,让老师傅们拿着饼儿回家过节,打点送往迎来之事,也算为你娘分忧解劳,挺有当家气势啊。” “打点送往迎来之事那有何难?”杜虎忿忿道,他想要的可是可以坐在厅里,像娘一样,以一铺之事身分与伙计们议事那种分忧解劳,那才威风,那才象样啊! “要难一点的啊?”李玄玉沉思了会儿,接着附掌道,“不如咱俩用跑的?先到县衙的人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啊?啥?”杜虎尚未反应过来,李玄玉的身影已然从他眼前飞快划过。 “快呀!”李玄玉回首朝他大喊。 “李大人,你、你不是君子!你偷跑!”小小身影急呼呼又气呼呼的,举步便追。 这……绽梅望着这一大一小跑远的背影,既感讶异又感惊愕。 这位李大人,他可真是奇怪……上回,他严正不阿,明察秋毫,而方才,他回另一位他称作“恩师”的御史大人话时,也是恭敬有余,威仪棣棣,如今,他竟跟着孩子淘气瞎闹? 绽梅提裙跟上,唇畔带笑,每一足印都瓖染月华。 中秋夜,明月夜,这是第一回,她虽没有家人同过佳节,却平白沾染一身热闹处心气息。 随杜虎折腾了一阵,绽梅提着李大人相赠的月饼吃食,与李玄玉一同离开了县衙。 “李大人,您公务繁忙,不劳您送我们走这一程,绽梅自个儿来便行了。”绽梅指了指趴在李玄玉肩头沉沉睡去的杜虎,双臂一伸便要将他抱过来。 这孩子玩得累了,方才又跑又跳的,倦极便睡了。 “别,去去便回,不打紧。”李玄玉摇首一笑,“小虎子重了,抱起来沉甸甸的,杜大娘家离这儿还一段路呢!你一个姑娘家,又抱又提,怎么受得住?” “绽梅是奴婢,不是金枝玉叶,这点活儿还行。”绽梅说得云淡风轻,伸手又是要将杜虎抱回来。 “嗳,唉,你怎地说不通呢?”李玄玉往旁退开一步,复又前行,孩子不给便是不给。因为深明眼前这个女子的执拗,口吻佯愠。 “李大人,奴婢知错了。”绽梅再自然不过地应,却惹来李玄玉摇蹙眉。 她称呼自己是奴婢,称呼得很习惯,却忘了他不是她的主子,她不须如此谦称,再有,最奇诡的是,她对他言语恭敬,态度敬畏,说她惧他,她又不是真怕他。 上回,当他因偷簪之事提到要罚要打时,她眼中那份豁出去的倔气与视死如归真不是装的;然,当他提到周家少夫人是否诬陷她时,她却又是真真正正心惊胆战,言语惊惶,神色不安,唯恐他对周家少夫人不利。 方才也是如此。 当她蹲在树丛里被他发现时,她诚挚道歉,眸中却没有一丝一毫担忧开罪于她的情绪,但,当她担忧小虎子对他出言不逊时,她却又是神色慌张,急急陪罪,真怕他跟小虎子计较上似的。 开什么玩笑?难不成他真会拿了八岁孩童回衙里抽板子吗? 她的想法是什么?主子的事要紧,她自己的事不要紧?主子的命是命,她的命不是命?那么,小虎子与杜大娘现在是她主子吗?她为何没有出城回乡? 第四章 “绽梅姑娘,你怎地会与小虎子一道?杜大娘可是你原就相熟之人?”李玄玉开口问她。 绽梅脚步一顿,神色恭敬地回︰“回大人,那日,奴婢别过大人之后,在城中盘旋了几日,最后,是杜大娘见我与小少爷投缘,说她平日得打点店铺之事,无暇分神家务,便留我在宅子里做些杂活儿,还可为她照顾小少爷,于是,绽梅便在霁阳城里待下了。” “如此也好。”李玄玉颔了颔首,重将杜虎抱高些,令他更安稳地枕在他肩头。 杜大娘与小虎子孤儿寡母,多一人照料甚好,只是,姑娘为何不回乡呢? “绽梅姑娘,你是哪里人氏?可是家乡路远,回程不易?若有困难,李某愿意——” “不不不,不是的,大人。”听李大人话中似有帮忙之意,绽梅连忙摇手,“绽梅先母早已身故多年,不是回乡不易,实是没有家回,多谢大人美意。” “既有困难,当日为何不对我言明?再怎么说,我在霁阳城里总是比你熟上许多,兴许能为你寻找安身之处?”李玄玉眉峰略抬,问话飞快,理所当然。 绽梅微低下脸,眼睫半垂,吶吶道︰“奴婢因玉……因周府……因孙管事之事,已为大人添了许多麻烦,此等小事,不须再令大人费心了。” 周府偷簪之事,姑娘不愿再提,兴许是心中难受吧? 李玄玉浅叹了一声。 “想来,我当真是行事冲动鲁直,全然不思瞻前顾后,未考虑到姑娘去处,倒是害了姑娘,你说你在城中盘旋了数日,那几日必因不知归处,心焦如焚吧?”看来,他的所作所为真是应了恩师今日所言。 思及恩师言语,李玄玉仰首望月,不禁又是幽然一叹。 “怎会是大人害了奴婢呢?奴婢承大人的情,已是万般感念感激。”绽梅扬眸望向李玄玉略显怅惘的神色,不明白李大人为何突然有此感叹,直至跟在大人身后走了一会儿,想起在湖畔边不经意听见的胡言,忽而又补充道—— “大人秉性耿直,胸襟磊落,就连杜大娘也说,当年她丈夫过世之时,幸得大人明辨是非,紧不收贿,这才免去了香粉小铺被小叔侵占一事,大人为所当为,广得民心,不须在意御史大人怎么想。” 李玄玉闻言停步,神情先是略怔,随后喉头竟滚出一长串笑音。 姑娘突出此言,话在有话,想必方才是听见他与恩师的谈话了吧? “绽梅姑娘,你出言安慰,现下不怕我责罚你湖畔偷听一事了?你见我感慨,如此不避讳得罪另一名官人,我该说你是蕙质兰心、心思玲珑剔透?或是与我一般,行事鲁直冲动,全然不思瞻前顾后呢?”这算是月夜遇知音吗?她这也算某种程度的胆大包天吧? “奴婢莽撞不慎,甘愿受罚,只盼大人勿要怪罪小少爷,小爷年幼尚小,又是被我牵连……” 唉,李玄玉喟然而叹,“你分明就不怕我,嘴上却总说着该罚便罚,当真是吃定我不敢抽你板子?” “李大人,奴婢不敢。”绽梅脸容低垂,她是随波逐流,不在乎自身性命没错,但她对大人却是真有敬畏之心。 李玄玉静觑她,她的语调持平守礼,不疾不徐,而银白月华从她头顶洒落,配上她脸上那股始终如一,似乎连命也可以不要的淡然神气,竟为她的身影平添几许孤寂空灵。 一股没来由的骚动悄悄由他心口蔓延开来。 今日,他总算真正明白,孙管事当日为何对绽梅姑娘如此用心了。 她甘愿背负一切的执念,教人感到心生不舍。 她一字一句,一扬眉一抬睫,不经意之间,总令人由衷生出一股深深的怜惜之情。 “绽梅姑娘,你净有护人之心,却全无护己之意,这是为什么?”李玄玉顿足,不禁问道。 绽梅怔了怔,似是听不太明白,只是偏眸瞅着李玄玉。 “你护周家少夫人、护小虎子,现今又为了安慰我,丝毫不避讳让我知道你的确听见我与恩师的谈话,甚至还要我别在意当今的御史大夫怎么想?绽梅姑娘,我为官几年,形色人物见过不少,自私利己之心常见,如你这般全然不顾自己的却是少有……你这是豁达?抑或是不珍爱自己,总将他人视得比自身重要?”李玄玉说得直白,接连抛出的几个问题一针见血,听来竟是咄咄逼人。 绽梅胸口一震,仿佛有种被看透心事的不安,只觉无法立时回答李玄玉的问句,与他四眼相凝了良久,才终于找回声音。 “小姐与少爷是主,奴婢自当保他们周全,奴婢一无所有,本是命如草芥……” “绽梅姑娘,错了,不论是谁,性命原是一般贵重,你将自个儿比作草芥,是妄自菲薄了。”李玄玉睇着她,打断她的语调铿锵有力,严肃神情再认真不过。 “李大人……我……”绽梅掀唇又合,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本是庶女,离开了爹爹之后,母亲身亡,她又沦为奴婢……她早觉自己看透世情,云淡风清,然,大人又怎会懂得呢?性命怎会无贵贱呢? 绽梅唇边弯起一道无奈浅弧,开口道︰“奴婢知道了,多谢大人开导。”万千思绪,最终只剩淡淡这句。 她脸上那份温驯安静、自我放弃的神气,与嘴边挂着的无奈笑容,竟令李玄玉瞧着瞧着,突生几分着恼。 她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在意,不争不抢,明明对他的论调不以为然,却不辩白不回应,全盘接受,通通吃下,究竟是为什么? 就为了他是县信她是庶民?而她当日一口认罪,也是为了夫人是夫人,她是奴婢?这简直是太不可理喻了! “绽梅姑娘,你嘴上说着多谢我,实则心中不以为然吧?”李玄玉走到她身前,直视她的目光如电,湛然有神,真开导起她来了,“你想着我是堂堂县令,养尊处优,怎懂你的难处,是不?你不愿费言解释,于是只好嘴上恭敬回应,就盼我能住口,不再提起,是吗?” 绽梅一怔,未料李玄玉会如此说话,被他一番话堵得双颊飞红,就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恭敬有余,诚意不足,嘴上虽说着『小婢不敢』、『大人恕罪』,实则对己事漫不经心,胆大妄为,倒还不及小虎子的十分之一,他虽嘴上无礼,实则真心一片,不似你,真真假假,心思难测,令人摸着不边、探不到底。” “李大人……”从未有人如此直接揣测过她的心思,并且毫不留情地一语道破,绽梅望着李玄玉,一时语塞。 李玄玉朝她摆了摆手,大有要她不必说下去的意味。 “不怪你,你我本不相熟,你对我有戒心是情有可原;而你有想维护之人,净把过错往自个儿身上兜揽,我也明白,只是,绽梅姑娘,珍爱别人的同时也可重视自己、不愿认的事可以不要认,踫上值得争的事还是得出手搏一搏,若是每个人都如同你这般妄自菲薄,轻贱自己,只怕世间好人永远死不尽。” 绽梅掀唇又闭,真不知自个儿该说些什么。 大人说她心思难测,真真假假,那么,她现在得说些什么,大人才听得进耳? 她一向觉得自己极知分寸,应对进退十分得宜,今日却被大人指责诚意不足,真心不够,那么,她得说些什么才好?什么都不说成吗? 绽梅脸色又红又白,举止无措的模样竟令李玄玉感到顺眼多了。 “你懂得怕我,懂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很好,不要动不动便以性命相搏,以生死相赌,你有几条命可以死过再活?” 这样才对啊,否则,她周身那股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怕,要命一条,要头一颗的颓丧气质委实太令人感到心疼,也太教人生气。 绽梅直视李玄玉的眼,心中五味杂陈,该说是有些感动吗?有些怪异的什么自她心间流淌而过,令她眸生薄雾,口不能言。 “李大人……奴婢……” “好了,我不是你主子,你就别再奴婢、奴婢个不停了,即使是叫惯了,也得改改。” “是,李大人,民女——”绽梅再自然不过地应。 “欸、哎?民女?唉!”现下是要开堂审案了吗?李玄玉真是恨铁不成钢,声调略扬,“绽梅姑娘,你就不能学学小虎子吗?你没瞧他就连跑步,跟在我后头大吼大叫,自称自个儿是『本少爷』时,都很有气魄。” “少爷有气魄,自是因为少爷便是少爷。”她怎么学?她本就不是少爷,更不是小姐,哪来的气魄? “唉!你呀,你一定是恩师派来罚我的。”当真是冥顽不灵!李玄玉抚额长叹。 这便是所谓的现世报吧?恩师劝他不成,他劝姑娘不成……他烦恼的模样却惹出绽梅难得的笑。 这李大人,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哪! 他身为堂堂一县县令,方才却与一个八岁孩童一路从湖畔奔跑至县衙,满头大汗,神色淘气不说了,现下竟还如此义正辞严地开导她,仅为了要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珍爱自己? 绽梅嘴角微勾,唇边笑意绽放,止也止不住。 她一定是病了,才会明明被他教训了一顿,被教训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感心底发暖,重又找到许久不见的情绪……她有多久没笑过了? 李玄玉瞧着绽梅难得牵起的笑容,一时之间竟微微失神。 头一回见她笑呢! 她空洞眼神注入活力,弹珠丸子似的明媚双眸染上笑意,越见盈润剔透,而两颊泛出小小梨涡,像要在人心湖上荡出涟漪,小巧脸庞上染着月华,长发如缎,朱唇皓齿,好不秀丽。 上回,听孙管事所言时,李玄玉曾在心里想过,周家大爷大婚不久,便急着想收房的女子,不知会是何等天香国色? 待他与她会面,只觉她肤色白皙,瞳眸清澈,虽是面目清秀,怎么说也是小家碧玉,中等之姿,并无特别过人之处。 却原来,今日一见,才知佳人一笑,当真是能够摄人心魂,倾国倾城。 “李大人,您送我们到这里行了。”眼看着杜家香粉铺的招牌就在前头,绽梅扬眸对李玄玉说道,虽说她被李大人教训了一番,也亲身领会到他的随和可亲,但该有的礼数与应对还是不能少。 李玄玉摇首,没将杜虎交给她,“待会儿还得将小虎子放到床上宽衣脱鞋,现在又换人抱,将孩子吵醒了总是不好。” 这倒也是,想不到李大人心思如此细腻呢。 绽梅颔首依他,领着李玄玉走入杜家香粉铺,穿过铺头,来到内院。 主厅内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人声,杜大娘兴许是还忙着,于是绽梅放轻脚步,一路行至左边那时院落的杜虎房里。 李玄玉随她走进房里,轻手轻脚地将杜虎抱到榻上,才将孩子放下,绽梅已然从外头端进一盆清水与布巾,熟练地为杜虎除去外衣鞋袜,仔仔细细地擦拭起他的双手双脚。 看来,杜大娘真是找了个极好的帮手啊!怎地他看着绽梅姑娘伺候杜虎时脸上那份温柔神色,看着看着,竟对杜虎产生几分欣羡? “有绽梅姑娘帮忙,杜大娘想必安心许多吧?这小虎子平日机伶好动,镇日跳上跳下,现下有绽梅姑娘在旁好生照看,可真是有福气。”李玄玉压低了音量,轻声笑道。 第五章 绽梅只是摇头,“绽梅先是承大人的情,接着又蒙杜大娘收留,绽梅才是真正的有福气。” 唉,一时半刻之间,要姑娘对他放下戒心,言语间不再过度恭敬,想来是不太可能。 “时候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李某告辞了。”李玄玉旋身便要退出房门。 “李大人,请留步。”绽梅唤住他,回身走入自个儿住的,与杜虎房间仅以一小室相通的奴仆房里,怀中揣了个小布包出来。 绽梅将小布包打开摊在掌心,里头是李玄玉的钱袋与孙管事赠与的玉簪。 李玄玉垂眸望她,眉峰略抬,隐约明白她要做什么,又不想提问,等她自个儿说明白。 “李大人,我想将这把玉簪还给孙管事,无奈在广顺行总铺外偷偷探过几回,都没瞧见孙管事人影,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我也不方便向店铺伙计们询问,今日李大人来了,也算是有缘,可否请大人得了闲暇,替绽梅物归原主?还有,大人给绽梅的银线,绽梅也分文未动,今日一并完璧归赵,奴婢谢过大人。” “奴婢”二字又来了……李玄玉真想狠狠敲姑娘脑袋。 “孙管事的簪子,你若执意不收,我自可为你跑一趟,但我的部分,既给了你,你便收着吧。”李玄玉接过绽梅递来的物事,将玉簪细心包起,自个儿当日给她的钱袋又是推回去。 绽梅后退一步,仍是摇首,极力说明道︰“杜大娘供奴婢吃食住宿,每月另有月钱,再者,小少爷上学堂时,奴婢还有做些额外的洗衣活儿挣钱,大人的好意,绽梅心领了。” 唉,当真是说不通!李玄玉放弃与绽梅说理,向前跨了几步,将钱袋随意搁至房内矮柜上。 “姑娘早些安歇,李某告辞了。”李玄玉回身便走,仿佛真跟绽梅耗上了,她倔,他也倔;她硬要还,他偏是不收。 “李大人!”绽梅急急一唤,音量略提,惊动了睡榻上的杜虎。 杜虎翻身,嘟囔呓语,一向主子大过天的绽梅即便再如何想举步追李玄玉,最终还是只得坐到杜虎身畔,柔声拍哄。 哈!瞧她还能怎么着?李玄玉朝她一笑,脚步一提,便将房门关上。 他唇边那笑依旧俊逸温煦,如春风拂柳,令人心荡神驰,但眼眉间却挺有得意神气,像极了他今日在衙门前故意绊了脚步,让杜虎跑赢时,杜虎脸上那份喜不自胜的孩子神情。 真是……这位李大人,真的是很奇怪、很奇怪啊! 绽梅望着早已看不见李玄玉身影的门扇,眸光缓缓少向矮柜上的靛青色钱袋,此时似笑非笑的眉目,闹着某些自个儿瞧也瞧不清楚的心绪。 李玄玉发现,与姑娘斗气,姑娘还是棋高一着。 原先,姑娘仅是为杜大娘送他中秋相赠月饼的回礼来县衙罢了。 当日,他公堂上正忙,于是便请衙役将她领进衙门,在他居住的院落里候着。 结果,姑娘谢礼是放下了,却也将他房内脏污的待洗衣物一并带走了。 姑娘说她有在浣衣挣钱,能够自食其力,然,他却又硬迫她收了一袋钱,于是乎,姑娘便像想将他钱袋中的银钱还清他似地,几日便来县衙一回取他待洗的衣物。 这……唉,虽说姑娘手脚麻利,有她帮忙挺好,但,姑娘做的活儿越来越多,再这么冤冤相报下去,何时才能了啊? “绽梅,下回别再为我做这些事儿了,你再这么着,我可要付你工儿了。”李玄玉拿起一件绽梅已然洗好迭好,为他整齐放在衣笼里的衣服,对那个正提着茶笼走进来,显然比他还更为“冥顽不灵”的姑娘道。 果然,这件长袍脱落的袖圈儿已被她补好,而房里几个昨晚被他随手一捏、随处乱扔的纸团子也已丢进纸篓里,被子迭好、地扫好,想必姑娘现下提进来的茶笼,里头陶壶也已沏好香茶。 绽梅将茶笼往桌上一搁,揭开笼盖,为李玄玉倒了杯热茶,递到他眼前。 “若论工钱,大人早已付过了,更何况,这是绽梅习惯的活儿,仅是顺手一做,不须工钱。”绽梅朝李玄玉淡淡扬笑,眉眸仍是那股素来的恬淡静雅神气。 大人尚未娶妻,未有官舍,县衙里又没见任何一位仆婢,真不知她未来时,大人都是如何料理日常杂务?伙食倒还可向饭馆包饭,但生灶煮水、洗衣折衣,或是针线活儿这等事呢? 难不成大人当真什么事儿都亲力亲为,没半个人服侍吗? 这哪里有个堂堂县令大人的派头?莫非大人也是如她一般,孤身一人,毫无所依? 绽梅想着想着,胸口微绷,也不知心绪被什么堵得难受,到最后却是不舍不做,不能不做,也不得不做。 就当作承大人的情,报恩偿债吧!她这辈子把应当做的还透、给透了,下辈子或许可不再为人,尝尽这人间爱恨嗔痴、受这聚散离合之苦。 “唉!你呀!当真执拗。”李玄玉叹了一声,接过陶杯,将杯凑到唇边啜饮,才饮了口,又放下,从旁边柜中拿出某物,递交给她。 “对了!上回休沐之时,我至广顺行走了一趟,问了店内伙计,才知孙管事早已称老回乡,不在广顺行里工作,我问伙计们可知孙管事家乡何处,是否能够替我捎去信息,却是无人知晓,这支簪子,你就暂且先收下吧。” 绽梅睐着再度回到她手中的玉簪,脸色微变,原就白皙的肤色霎时惨白。 她不愿牵连任何人,却仍是有人遭她牵连吗? 想孙管事是当初与周老太爷一同打天下的两代功臣,在广顺行里可说是位高权重,好端端地怎会说回乡便回乡?难不成是因为维护她这个小小仆婢,所以受到已掌事的姑父责怪?又或是被小姐辞退? “多谢大人帮忙,绽梅先行告退了。”入耳的信息太沉重,绽梅朝李玄玉扯唇一笑便想离开。 “慢!”李玄玉情急之下捉住她手腕,“绽梅,你必是以为孙管事离开之事与你有关对不?休要多想,孙管事确是年事已高,应当回乡安享晚年,你若担心,下回我再去广顺行问清楚。”她如此心思重重,甚是忧虑的模样,教人见了好生不忍。 李玄玉总觉得,越见识到姑娘的灵透心性,见过她的无双笑颜,他对她的心思竟是越发感到幽微难解,已不是当日的不舍、心疼,抑或是认为她愚忠的三言两语能够道清。 绽梅将被李玄玉箍握着的手腕抽回来,敛眉垂首,双颊染晕,就连青丝微露的两只小巧耳朵都感到发烫。 她知道大人无心,只是……大人五官清俊,眉目生得极好,宽额方颚,唇薄眼长,而他瞅着她的那双眼,总是直勾勾的,眸心中闪着点点火光,蕴藏着些她看也看不清的意绪,教她无法直视,也不敢直视,一向淡然的心古古怪怪。 “李大人不须忧心绽梅,倒是大人近来忙着秋赋上缴之事,得空应当好好歇息,编着农书之事尚可缓缓,不宜操劳过度。” “是了,秋收之后较为忙碌,年底前又有许多案子赶着要办,只是,编着农书之事——咦?”李玄玉倏地一怔,“绽梅,你怎知我忙着秋赋上缴与编写书册之事?” 绽梅指了指整齐堆放在案上的文稿,与纸篓子当中的纸团子,尚未回答,李玄玉便从她的动作之中豁然开朗,豁然开朗之后,又是大大一愕。 “绽梅,你识字?这些,你看得懂?”虽说,他为了日后传抄方便,用字遣词已尽量简单,然,某些文句仍是稍嫌艰涩,更何况,他见过的下人大多目不识丁,他以为绽梅不识字也是当然。 “绽梅仅能读懂一点点。”绽梅弯唇微笑,双颊略现赧色。 啊!是了,他怎么没想到呢?李玄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绽梅虽是个丫鬟,但她从前服侍过的人家,两家可都是豪门大户。 “绽梅,从前府里有请夫子为你们上课吗?”早闻大户人家里的丫鬟琴棋书画样样兼备,今日才知并非虚言,原来,富贵人家里的下人们除了得跟着管事学习该如何服侍主子,还得跟着先生学习吗? “没有,从前的老爷有请先生们为小姐上课,丫鬟家仆们倒是没有。” “那你何以能习字?” “绽梅日夜跟在小姐身旁服侍,夫子的话有稍微听得一些……” 李玄玉突地扬声笑出,猜得一二。 “你服侍主子时,还得分神偷听夫子说话,想必是因为很想习字读书吧?” 被道中心事,绽梅脸容一垂,双颊微赧,并未答话,她是喜爱没错,但她没时间学,也没身分学……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遗憾没逃过李玄玉锐眸。 “绽梅,不如我来教你吧。”李玄玉蓦然开口。 绽梅双目圆瞠,不敢相信李玄玉会有如此提议。 她已然觉得自个儿够古古怪怪的了,怎能还跟着大人习字? “不、不必,大人公务已然繁重,不劳大人如此——”绽梅连忙推托。 “那就这样吧!下回你来的时候,我会先将屋子内的杂活儿做好,咱们就只花一点点时间,就你平常为我做那些杂务的时间,慢慢来,一点儿一点儿学,不碍事的。”李玄玉不由分说打断她的话。 既然他对绽梅的心思隐晦难明,又是越相处越见忧虑,不如多得些时间与她相见,也好过时时刻刻将她记挂在心头,担忧她净是将麻烦事往身上兜揽,将烦恼事往心里头搁戴。 “李大人,您真的不须如此,绽梅欠你的已然够多,不愿再劳烦大人了。”绽梅一向持静守礼的平滑柔嗓难得掀起风浪,一句话说得又急又快。 究竟她要怎么说,大人才会放弃呢? “绽梅,你不喜欢欠人,同样的,我也不爱,你想偿我,我便还你,就这么说定了,再推辞,我要命衙役抽你板子了。” 李大人惊堂木一拍,这事儿就这么说下了,定案。 李玄玉说一不二。 当绽梅再度踏入霁阳县衙,行进李大人居住的院落里,发现她除了浣衣之外,果然再也找不出任何一项活儿可做时,便已深深明白李玄玉想教她习字的决心。 好吧!习字便习字,她原就喜欢习字,既是推不去,便应承吧。 只是,时日一久,绽梅深明大人授课时容易讲到忘我的习性,现在更懂得该如何拿捏分寸。 她总在要至学堂接杜虎下课的前半个时辰才走入县衙,如此一来,她便有顺理成章的理由能够离开,不至于被大人牵绊太久,不至于觉得自个儿古怪得太久。 每每李大人太过靠近她时,她总感心口促跳,一阵头晕耳热,明明是在习字,为何她连瞧着大人动笔时的劲瘦指节和掌中的笔茧,都会情不自禁想着这双手握来不知是怎样的感觉? 这莫名联想与怪异感受实在太不象话,所以,她总是担忧自个儿在李大人身边待得太久。 真荒谬,多少霁阳城姑娘巴望着能够亲近大人,她却唯恐自己与大人太过亲近,别人进衙门是为了伸冤陈情,她进衙门却是浣衣习字? 究竟……她对李大人这些古古怪怪的心思,是起因于想报恩偿情?还是混杂着某些她从来都不明白也没触踫过的男女之情? 绽梅茫然地立在李玄玉的衙门后院里,怀中揣着某样不知到底该不该给出去的东西兀自发怔,脚步凝滞,迟迟未行。 第六章 李玄玉在一旁瞧着绽梅许久了。 他原先在用来教她习字的小厅内候着,候着候着,直到姑娘已然迟了,他行至衙门后院,便见姑娘立在覆着薄薄一层积雪的雪地中,微仰着脸容,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序已然入冬,现值腊月,霁阳城连下了好几日的细雪方停,满城屋瓦与街道上皆是一片白茫,而后院里的梅树绽出花朵,硬生生从枝桠积雪间探出明媚。 此时正是梅花花期,她在赏梅吗? “绽梅,你人到了怎么不进来?”李玄玉行至她身旁,问话声调徐缓醇厚,唇际扬着始终如一的微笑。 “李大人。”没预料到大人会在此时出现,绽梅心一惊,便将手中物事迅速藏到身后。 如此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措,怎会不令李玄玉感到好奇? “绽梅,你身后藏着什么?” “没什么。”绽梅摇首,连退了好几步,不解她一向平稳自持,淡然如水,为何李大人总能轻易逼出她的紧张与困窘? “没有为何要藏?”李玄玉摆明了不相信,却又不愿咄咄逼人,与姑娘相处了一段时日,他依然不明白姑娘心中想些什么。 他不过问她几句话,她为何要如此紧张? 李玄玉有些忧心地望着她连连后退的脚步。 “好了,我不问便是,你别再往后退了,再退便要撞——” 砰!绽梅当真撞上后头梅树了。 “唉!你呀——”方才那声踫撞声响沉厚笃实,想必她的后背现下一定很疼。 李玄玉望着绽梅紧蹙的眉与痛到发红的眼眶,对于她总是默默挨疼的沉静模样有越来越多的无奈,与越来越多的心疼。 “不碍事的,李大人,外头天冷,我们进屋吧。”绽梅竭力吞下一声痛呼,语调依旧持平温缓。 “你也知道天冷,下回若是不想那么早进来,可以到偏厅里去等,别在外头吹风受凉。”既知外头冷,她方才还在这里站了那么久是为哪桩?以为他真不明白吗? 绽梅闻言双颊火辣热烫,无话可驳,无言可回。 “知道了,李大——” 啪!啪啪啪!绽梅话未说全,似有一连串东西接连掉落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她才抬眸,尚不及搞懂发生了什么,便有一只宽袖横过她眼前,她的身体被往前一带,仓促之间落入李玄玉怀里。 柴房屋顶上的积雪过重,沿着屋瓦成堆掉落,绽梅仰首望着李玄玉为她挡去积雪,雪花沾染了满头满肩都是的模样,硬生生压下一股想伸手替他拂去衣上、脸上落雪的冲动。 “李大人,谢谢你,你……可以放开我了。”如此近的距离,鼓动得如此快速的心音,绽梅不能抬眸也不敢抬眸,明明不想直视,周身却被他全然男性的气息温暖烘罩,即使想躲,仍是逃不掉。 绽梅伸手推了推李玄玉的胸膛,李玄玉却只是直勾勾地瞧着她,没留意到胸前的颤动,只注意到她红艳微垂的脸容,与发上落梅点点。 她娇小玲珑,肤白似雪,黑发如缎,清丽脸容温婉秀丽,恬淡静雅,有股执拗神气,她发间总散发着缕缕香气,似在不知不觉间早已萦绕他鼻尖、缠绕他心田,就连夜时,也偶尔入他梦…… “绽梅,你的名儿取得真好,这是你原本的名儿吗?还是从前入唐府时另起的?你未入唐府前住在哪儿?又是怎地入了唐府为婢?你说令堂已经过世,那令尊呢?你的爹爹可还在吗?”李玄玉瞧着她总是微垂的脸容,不自禁开口向她抛出一长串问题,伸手拂去她发上落梅。 落梅,绽梅,她似是他心上的一朵梅花绽放,怒放寒风,明明不想与谁争春,却在他心头悄然生根,令他隐约感到有情苗正在发长。 他对她有怜惜之情,有好奇之心,偏生她对自个儿的事情只字不提,逼得他不得不开口发问,顺遂某种想更亲近了解她的心绪。 “李大人……绽梅,便只是绽梅而已,多谢大人关怀,绽梅之事,不足挂齿。”绽梅敛眸,低垂的长睫掩去某些不愿回想的意绪,闪避李玄玉的问句,转身欲走。 “大人,今日耽搁得晚了,我先去学堂接小少爷,习字的事儿,我们下回再——” “慢!”李玄玉再次捉住她手腕。 他实在觉得自个儿此时的行径十分不可取,明明绽梅就已经如此不想谈了,但,他偏生无法任她带着一张如此愁苦的脸自他眼前离开。 “杜大娘与小虎子近来可好?”想他在公堂上能言善道,辨才无碍,此际却为了留住一位姑娘,挑来挑去才挑出这句无关紧要的话。 “皆好。”绽梅低垂的螓首点了点,仍是不能直视李玄玉的眼,越想与他拉开距离,说话便越加客套疏离。“香粉铺的生意极好,少爷也越见乖巧,李大人如此关心黎民百姓,忧心家国社稷,当真是辛苦了。” 唉!每回她想高筑心墙之时,便是如此咬文嚼字,每一字每一句都极为度量分寸。 “不辛苦,心在牵绊,便是甘之如饴。”她谦谦恭恭地敬,他便也只好客客气气地回,李玄玉一语双关,不论她有无听懂,心中皆有份无以名状的失落。 心有牵绊?甘之如饴?是她多心吗?为什么她总感李大人话中有话? “李大人,绽梅先行告退了。”绽梅旋足便走,脚步越行越快,几乎像林霁阳县衙里落荒而逃。 唉……终究还是吓着姑娘了。 李玄玉立在雪地中,望着绽梅的背影喟然而叹,才想回房,眼角余光便捕捉到白茫雪地中的一抹靛青。 他疑惑走近,弯身,拾起——是一双絮了棉的布鞋。 布料极新,鞋底干净,这新鞋尺寸大小他识得,正好合他的脚。 绽梅适才望着天光若有所思,与在身后遮遮掩掩的模样蓦然跳入李玄玉脑海,这必然是他方才为她遮挡头顶落雪时,她不慎脱手落下的。 这是姑娘为他纳的新鞋吗? 她怎知他的脚长啊?凭着雪地里的足印吗?再者,她又是何时觑得的?是以自个儿的手长或足长去相比而记吗? 她对他似乎不是全然无情,既是如此,那又为何他的每一个问句皆不愿回答?抑或是,她的确是对他无心,此次纳鞋,仅是为了偿他教她习字之情。 然,若是为了报恩还情,她何必又要望天踌躇,费心隐藏? “李大人……绽梅,便只是绽梅而已。” 想起她的避谈推托之语,李玄玉摇首苦笑,是,绽梅便只是绽梅而已。 如梅花初绽,如砌下落梅,他当真是拂了一身还满。 “绽梅,夫子今日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咱们做学问千万不能半途而废。”甫从学堂走出来的杜虎,双手叉腰,对绽梅说得振振有辞。 “是,夫子说得极有道理,走吧,小少爷,我们回家了。”绽梅点头微笑,频频称是,她接过杜虎手中书袋,举步前行的脸容看来有些心在不焉。 “既然有道理,那为何你这几日都没去李大人那儿习字了?”杜虎伸手拉住她衣袖,挑眉瞅她,话中挺有指现意味。 绽梅心口一跳,脚步一停,她确是好几日没到县衙里去了。 自她不小心将为李大人纳的新鞋落在衙门里之后,她……她怎么还有脸走进去,又怎么敢走进去呢? 后院就那么点儿大,李大人必然会发现那双鞋,若是大人向她问起,她该怎么说?说鞋是做给小少爷的?但那鞋怎可能是那大小?说是她路上不小心拾得的?大人如此聪明,又怎会相信? 绽梅整了整心神,避重就轻地回道︰“小少爷,绽梅进县衙,是去为大人浣衣,不是为了习字的,近来天冷,衣服不须那么常洗,绽梅过几日再去便行。” “呿!浣衣归浣衣,习字归习字,怎可混为一谈啊?你们大人就是喜欢来这套,自个儿不愿做的,黑的也要说成白的!”杜虎哼了声,喳呼抗议了一长串,白胖的圆脸皱成颗包子似的,又道︰“我知道啦!一定是你做给李大人的鞋不合脚,李大人不小心嫌了句,你就生气了对不?” 绽梅心一提,老习惯又来了,心中越慌张,回话便回得越平稳。 “小少爷见我纳鞋,怎知是要做给李大人的?” “我瞧见那布与李大人的钱袋色像,不是做给李大人的,还是做给谁的?我知道,你一定又要问我怎知那钱袋是李大人的对不?那是因为钱袋上绣着跟李大人书袋上一样的『李』字,李大人用好几年啦,我认得,再者,我知道的事情可多啦,我还知道你常常半夜不睡觉,总要瞧那钱袋瞧上许久,每回从李大人那习字回来之后,也总是心不在焉,绽梅,我知道,你心中喜爱李大人喜爱得不得了,对不?” “小少爷,你别胡说八道。”这里是大街旁,孩子越急声越扬,再这么胡闹下去,她的心事要教多少人听见? “霁阳城姑娘都喜欢李大人,我也喜爱李大人,这又不是啥新鲜事,你何必急急否认?你一定是见我说中,心虚了便说我胡说八道,我瞧你才胡说八道呢!”杜虎双手盘胸瞪着她。 “好了,小少爷,绽梅是喜爱李大人,是绽梅说错话,绽梅跟你赔不是了。”杜虎鼓嘟嘟的胖颊令绽梅又无奈又好笑,直想尽快结束这话题,连忙安抚。 “赔不是也没用,得罚罚才行,罚……就罚你陪我吃白糖糕!”杜虎短胖的食指往前一伸,接着对街卖米糕的小店铺。 “好啊,那我们顺便也给杜大娘还有铺里师傅们买一些。”绽梅举步便要过街。 “顺便也给衙里弟兄们买一些吧。”身旁倏地插入一道男音。 绽梅猛然旋首,心眼都快提到嗓口。 这眉,这眼,这声嗓……确是李大人没错,他何时来的? 方才她与小少爷的胡话,他又听得多少?绽梅真想挖个地洞将自个儿埋进去。 “李大人!你怎么来啦?”杜虎立马跳到李玄玉身上,小小身子被李玄玉牢牢接住。 “还不就惦着我缺课的学生,见差不多到你下讲的时辰,便来守株待兔了,杜公子,你可莫要学你绽梅姊姊。”李玄玉垂眸睐向绽梅。 他本想,他见着绽梅时,必要把脑中盘旋了几日的问句通通向她问出,问她鞋子是何时做的?问她如何得知他的脚长?再问她为何拿来了又不敢给?但是,方才听得杜虎所言,他又觉自己什么都不需要问了。 她说她喜爱他,即使是安抚孩子的戏言,听在耳里仍是极为受用,令他异常欢喜。 “哈哈哈!我就说了呗,绽梅,你可糟了,先生亲自来逮你。”杜虎扬声大笑,神情好不得意。 怎忘了,这孩子心性的一大一小兜在一块儿胡闹,要教她如何招架? “小少爷,李大人,我去买白糖糕。”绽梅面红耳热,匆匆抓了个现成的理由便往对街逃。 她千不该万不该,怎么偏要在李大人那儿落了一双鞋?或许,她还落了些别的什么?才会没见着李大人的时候如此相念,见着的时候又如此想逃…… “娘!咱们回来啦!”买完了白糖糕,杜虎与李大人和绽梅一路行至杜家香粉铺前,杜虎兴高采烈地边跑跳边吆喝,却竟然发现铺门竟是掩上的。 “怪了,今日铺子怎么这么早关门?”杜虎推开铺门冲入铺内,四处张望无人,掀开拉帘便往里屋窜,“娘?你快出来,我买了你爱吃的白糖糕!你快来尝尝!” 第七章 杜虎急着献宝讨好,连声再见也忘了同李玄玉说,人便一溜烟地不见,徒留绽梅与李玄玉四目相凝,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古怪,明明都像是有话想说,却又无人知晓该如何开口。 “既然杜大娘今日已经休息,那我就不进去了。”停顿了片刻,李玄玉如此对绽梅说道。 “李大人,还是我进去知会杜大娘一声,杜大娘见大人您来了,一定很开心,或者,大人您可以在我们这儿用顿便饭?”瞧!她明明就觉得待在李大人身旁十分不自在,却又不舍他这么快离开,这不是古古怪怪是什么? 就算绽梅对李玄玉说得如此客套平淡,就像对待个平时来访的客人,她还是很想咬掉自个儿多事的舌头。 “不用了,绽梅,我是来寻你的,几句话说说便走。” “好,大人请说。”绽梅点头再点头,话音平平,手心与背心却同时渗汗,一颗心简直要惊跳出喉咙,他要寻她做什么? 摆托,千万别问她那双鞋的事,也千万别听见小少爷适才在学堂前说的话…… 可惜,天不从人愿,李玄玉开门见山地便说了。 “绽梅,我来是要告诉你,这双鞋大小刚好,鞋底还絮了棉,穿着挺暖。”李玄玉指了指脚上的鞋,大有先穿先赢,若不是做给他的,怎会如此合脚的意味,要教她无法耍赖。 绽梅垂眸一望,适才没留心,倒没发现李大人已经将鞋穿上了。 果然,这鞋瞧来是真的挺合脚,而这色,也很衬李大人一身温雅书卷气……绽梅本就不自在的脸容,双颊变得更加艳红。 “合脚很好,暖和也好,李大人喜欢,便好。”绽梅继续点头再点头,不敢抬眸望他,又想匆匆告退。 “绽梅,我很喜欢,很喜爱,很喜欢也很喜爱。”到底是喜爱什么呢?是鞋还是姑娘?李玄玉也不顾姑娘是否听得面红耳热,自顾自地说着,重重强调,强调得绽梅只想落荒而逃。 “李大人,绽梅进屋了。” “慢!”李玄玉唤住她,心心念念了好几天的姑娘,他并不愿这么早放她离开,“绽梅,我今天来,除了向你道谢,还想跟你讨个东西。” 绽梅疑惑扬眸,惊讶不已,她从没想来李玄玉有天会向她索讨什么物事,是孙管事的玉簪吗? “李大人想向绽梅讨什么?” “钱袋。”李玄玉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得斩钉截铁,极有魄力,像鼓起多在勇气说似的。 “好,李大人您等等,绽梅进去拿给您。”绽梅意会过来之后,回身便要进屋。 “不是。”李玄玉情急之下又拉住绽梅手腕。 从他手上传来的触感细致滑腻,而她眼波盈盈,双颊犹泛着粉红,眉目间隐约含情的模样娇美不已,令李玄玉倏地想起上回怀抱她的感受,心湖生波,情波荡漾,忘了将她的手放开。 “我不是要那个已经赠你的钱袋,我是要一个新的,你做的,新的钱袋。”一个就算她再不来衙里洗衣学字了,也得再来见他一趟的理由。 他就是不愿她像这几日秀的躲起来,教他见不着她,若有所失,真怕她此后再也不来了。 李玄玉一句话重复了很多次,但绽梅却觉得她越听越不明白。 是她这几日未去县衙,所以李大人才要为她编派差事吗?但这又怎么可能? “李大人,您是身边没有钱袋好使吗?或是新的用来不若旧的合手?若是,绽梅可以先将旧的还给大人,绽梅有好好洗净收着,现下便可拿出来给您。” “不是,绽梅,我不是要那个旧的,我已经说了,我就要一个新的,你做的,上面绣着『李』字的钱袋,你绣的。”她不是听不懂,只是,究竟要他说几次,她才愿意听懂呢?李玄玉越说越用力。 “啊?”绽梅一怔,方才退去潮红的两颊又再度发红,她光是用脑子想绣那个“李”字,都感到脑袋发昏,还怎么拿针线? 李玄玉见她一向平静无波的脸容瞬间变换过好几种颜色,明白她已意会,倏地想起了什么,又重重强调,“旧的那个钱袋,是我娘亲过世前做给我的,上头的『李』字,是我娘绣的,不是别的姑娘。”一顿,又再说了一次,“没有别的姑娘。” 为什么这句话明明应该不是很古怪,却隐约透着古怪,而她又古怪地红了脸呢?绽梅越来越想逃跑了,为什么李玄玉还抓着她不放? “好了,李大人,绽梅知道了,你先放开我……”绽梅粉颈轻垂,现下连耳朵都是烫的,虽说天色渐暗,这时候附近行人已经渐少,然,被人瞧见了总是不好。 “不放,你允了我才要放。”姑娘性沉寡言,但应承了的事情便一定会做到,所以,即使手段有些不入流,他也一定得要拐了她先答应了才行。 “好……李大人,绽梅允了你,你可以放开了。”绽梅动了动手,过了会儿才顺利将手腕从李玄玉手中抽开。 那股放开她的力量恋恋不舍,为什么,她很有种在哄小少爷时的感觉呢?哄李大人的时候,她也如哄小少爷时般,唇角弯弯,同样想笑……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下回还是得来衙里,就算你不想习字、不想洗衣了,还是得来,可不话说话不算话,不然——” “我知道,大人要命衙役抽绽梅板子。”真是为了要她去衙里才编派她差事?绽梅真是不敢相信。 “瞧,我早说你分明不怕我。”她说得这么云淡风轻,这么无关痛痒,他当真是官威荡然无存,李玄玉嘴角噙笑,视线对上她隐含笑意的眼,眸中闪过一抹玩性。 “奴婢不敢。”他们两人同时开口。 被学去了?李大人啊,真的很像小孩子…… 绽梅仰首望着李玄玉,念羞漾笑,而李玄玉哈哈大笑,两人连日来的忐忑怅然烟消云散,分别了好几日的思念之情,好不容易才平抚了一点点。 “李大人,绽梅该进屋了。”李大人本就五官端正,眉目清俊,如此盯着她直瞧,教好如何招架? “去忙吧。”李玄玉向她作别,目光仍恋恋不舍地游移在她颊边若隐若现的两枚小浅涡上。 姑娘又笑了,他真欢喜,那是真欢喜,欢喜到他告别了她,连走过了两条街,才发觉杜虎的书袋还提在他手上,于是眼角弯弯,唇也弯弯,脸上全是笑意折回。 事情发生得太快!绽梅根本就搞不清楚是怎么发生的。 明明她才在门口与李玄玉道别,走进屋里没几步,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人捂住嘴拦腰抱起,像扛包米袋似地被丢进主院大厅。 厅内站着数位手持棍棒的彪形大汉,案倒物洒,很有遭偷儿强盗闯入过的态势,而杜大娘双手双脚被粗绳牢牢捆绑着,地上满是她方才买的白糖糕…… “别再找了,周大爷,我早已说过咱们的独门配方并无纸本,制法与香料皆在我脑子里,你想做出与咱家相同的鸭蛋香粉,是痴人说梦!”杜大娘朝为首那位男子怒叫。 周大爷? 绽梅惊魂甫定,定楮一望,眼前这人不就是想收她入房的周家大少周万里吗?这是怎么回事?杜虎呢?小少爷比她早进屋,人呢? “娘!”本被名汉子压制在地的杜虎朝杜大娘奔去,小小身子被一把腾空抓起,“娘!你这恶人!放开我娘!放开我!” “小兔崽子忒煞吵人!”周万里揣住杜虎衣领,信手过去便是一记热辣巴掌,气焰高张地对杜大娘道︰“你杜家人丁单薄,现今只剩下这唯一男丁,你尽管嘴硬,老子不怕你不讲。” 周万里全然不顾杜虎已然被打跌在地,唇角渗血,伸手又是一巴掌,脚踩在孩子肚腹上。 杜大娘惊叫道︰“周大爷,你大商家有大商家的路数,何必为难咱这么一个小铺头?” “小少爷!”绽梅过去抢人。 “绽梅?”周万里钳住她手腕,不可置信,真以为自个儿瞧错了。“哈哈哈,好啊!以为让你给跑了,原来连你也在这儿,这下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周万里大笑了几声,又望着杜大娘道︰“杜大娘,若非你硬气,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又何苦做到如此?我连挖你铺里两位师傅,偏生做出来的香粉就是质地不对,逼也逼也不出个啥东西来,你尽管嘴硬心狠,我瞧你儿子能捱到什么时候?”语毕又用力踩了杜虎一脚。 “姑爷,你别这样,小少爷禁不起这样折腾的。”绽梅扑过去拉住周万里袍摆。 周万里矮身蹲下,踩在杜虎腹上的脚放开,冲着眼前的绽梅直笑,这脸蛋,这身段,这身淡雅气息,他可是朝思暮想了许久。 “绽梅,你别怕,我就算为难全天下也不会为难你,你日后乖乖跟着我,我定不亏待——” “呸!”村虎一口混着血的唾沫吐到周万里脸上,“大恶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瞧你生得这副歪瓜裂枣样儿,也配要绽梅跟——” “小虎子!” “小少爷!”见彻底被惹恼的周万里又要伸手打杜虎,杜大娘与绽梅同时大叫,绽梅扑过去将杜虎牢牢搂进怀中,以身相护。 周万里对眼前情状冷笑了声。 “好!绽梅,你也一样敬酒不吃吃罚酒吗?很好,杜大娘,你总算知道该急了?来人啊!给我打!”见身旁上前的打手们似有迟疑,周万里又添了句,“拉开她,打!拉不开,就两个一起打!咱就耗到这姓杜的娘儿们说!”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别欺负绽梅,别欺负我娘!咱杜家香粉,只有爹和娘做得出来,你们这群王八羔子怎学得会?”听得落在绽梅背上那棍棒张牙舞爪,声声笃沉厚实,杜虎急得鼻涕眼泪直流,胡言乱语。 “绽梅你快跑,你保护娘,你保护你自己,我不怕打,我也不说咱香粉是如何做的,呜……你们这些恶人!恶人!别再打了!绽梅会死掉的!” 怎么办?怎么办?杜虎望向一旁急得猛掉泪的娘,好想做些什么事保护娘和绽梅,可是他却什么也办不到,他想推开绽梅让她少挨些打,但绽梅却抱他抱得好紧,他挣也挣不开,只能跟娘一样一直哭一直哭。 “小少爷,你别哭,你听话。”绽梅气若游丝,早已被打得头晕眼花,出气多入气少,但不要紧,她从前当丫鬟时也捱过不少责罚,她很耐打,她不怕疼,至少,她绝对比杜虎能捱打…… “小少爷,待会儿我说跑你便跑,听话,乖。”就差一点儿,厅门未掩,她往那儿滚爬了几步,他们就差几步,就差那么一点儿。 绽梅嘴唇咬出血丝,眼眶痛到泛泪,她在等,等一个机会,她得忍,她能捱。 “呜……”见绽梅唇角都流出血,杜虎越哭越厉害,他听话,他很乖,为什么恶人都不用听话? “周大爷,别再打了,我说,我说便是!”凝滞的空气中突地传来杜大娘一声认命哽咽的爆吼。 “好,总算学乖了是不?”周万里得意洋洋,嘴角咧笑,比了个手势要随从们停手。 “小少爷!跑!”就那么几秒钟的停顿,绽梅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几乎是连蹲带跑地将杜虎推出门外。 “他妈的,贱人!给我追!” 绽梅将厅门掩上,背抵住门,才回身便接连挨了几个巴掌,一头青丝被拽住,奋力往墙上冲撞。 她听见杜大娘尖叫,听见几名汉子们咆哮,听见她的身体被猛烈撞击的声音,但她不让任何人过去,就是不让,她多撑得一时,杜虎便能跑远一些。 第八章 痛,很痛很痛,她满脸血污泥沙,唇角却竟然扬笑。 “绽梅,我杜家就剩这株独苗,性子娇惯坏了,还望你好生担待。” 疼痛至极,零散的记忆片花不受控制地冲涌而入脑海里—— “绽梅,既然你也认为你姑爷是位好良人,那么,你姑爷昨夜向我提及要收你入房之事——” “姑娘,你走吧,哪里来便哪里去,一切珍重。” “绽梅,你可糟了,先生亲自来逮你。” “绽梅,我就要一个新的,你做的,上面绣着『李』字的钱袋……” 那日白茫的雪花纷飞落至她眼前,她想起李玄玉望着她的瞳眸总是好美。 她手捧着为他做的鞋,想给却不敢给,她望着他满肩满脸的雪花,想拂却不能拂。 他说心有牵绊,便是甘之如饴,那么,他的牵绊里,可否有她? 绽梅眼楮一闭,意识跌入全然黑暗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前头有光,光晕中有人。 绽梅举步追去,身躯明明感到沉重,步伐却是前所未有的轻盈。 “娘?”前方的女子回首,绽梅一见她的容颜,眼眶便泛泪。 许久未见的娘停步,回首仅望着她笑。 “娘,你要去哪儿?” 娘朝她摇首,掀了掀唇似乎说了句什么,绽梅没听清楚,她还没听清楚,娘前行的步伐却越发急促,眼看着就要随着那道光消失在尽头。 “娘,你别走,你等等绽梅,绽梅随你去……”别留她在这片黑暗里啊!绽梅用力大吼,娘却没有停下脚步…… “娘、娘,你别走,你等等绽梅,绽梅随你去……” “绽梅,你究竟想去哪儿?”李玄玉用力握住她睡梦中微抬的手。 第五次了,这是今日他踏入这房里来之后,听见她喃喃地这么说着。 李玄玉眉峰紧蹙,眼神死死地望着因背伤太严重,非得趴卧在榻上歇息的姑娘,生平首次感到读圣贤书无用。 他随着小虎子寻到她的时候,她早已奄奄一息,而她现在浑身是伤,一身狼狈,明明极其虚弱,却不愿张嘴喝药,烧了整个上半夜,终于开口说了些什么,竟是说着要随她娘去哪儿?她娘不是早已过世了吗? 她想随她娘去……她不想活…… 这念头像道雷电一样劈进李玄玉脑子里,合理化了他自识得她以来,她那些种种奇怪的作为—— 她认偷簪、她不怕责罚、她净顾着要让杜虎离开,独留自己与一帮恶人相搏;她脸上那股总是淡然不要命的神气,若有所思、空灵飘忽的神情…… 她不想活,她早就不愿活了吗? 李玄玉端来了换过好几个服侍都无法顺利让她喝下的苦药,唯恐踫疼了她的背伤,让她枕靠在自个儿怀里,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往她唇边凑近,心中却翻腾着一股无以名状的火气。 “绽梅,醒来。”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他怀中的姑娘不为所动。 “绽梅,醒来,你得喝药,你烧了大半夜。”李玄玉又唤,姑娘的眼睫掀了掀,眸子仍然紧闭。 “绽梅,我是玄玉。”绽梅轻嘤了声,眉心娶拢,身子动了动,像是周身伤口极疼、极难受似的。 “绽梅,我是玄玉,听话,张嘴,你得喝药,喝了花烧才会退,伤才会好。”哄小孩呢,他这是…… 真启唇了?见她双唇微微打开一条细缝,李玄玉忙将药碗凑到她唇边。 一口、两口……很好,快咽第三口…… “呕——”李玄玉还来不及感到欣慰,绽梅全吐出来了。 李玄玉没空管自个儿身上沾到的药汁,取来干净布巾为她拭净嘴角,又再度循循诱哄。 “绽梅,张嘴。”姑娘这回对他的话语全无一点反应,仅是软软地伏靠在他胸膛。 是睡沉了吗?她是该睡,但是,也得喝了药才睡…… “娘……等等绽梅……” 李玄玉怀中又传来一声微弱的低语,未料这声虚弱微唤竟彻彻底底将他惹恼得七窍生烟。 他想起他今日见她额面渗血,有如断线娃娃倒下的破败模样;想起杜虎为她又急又气,哭到涕泪纵横的模样……她真以为人心是铁打的?真以为她命如草芥,无人会为她伤怀?所以她便可如此胡作非为,恣意妄为? 就算她真是不想活了,他也不允!她想随她娘去,她休想! 李玄玉让她枕在他肩头,一手环过她的肩,托住她下颚,张嘴含下药汁喂入她口里。 他感觉到姑娘身子挣了挣,但他没松手,反又更使上力,一口一口地强迫灌她药。 他迫她张嘴,钳住她身子令她无处可逃;他喂她,强行将药汁灌入,如此霸道蛮横的作为连他自个儿也感到吃惊。 然,不这么做,他胸中一股闷气便无处可发。 她想撇下他去哪儿?在他已被她牵动出太多心绪了之后? 那举措本意只想喂药,后来却变成吻,黏缠的吻、惩罚的吻、不甘的吻、不舍的吻。 他恋恋地贴在她唇瓣,情不自禁地将暖舌探入她,汲取吸嗅她唇间的香气,明明沾染苦药气息,却是从未尝过的芳美……他一吻再吻,细细吮舔她娇嫩唇瓣,没人教导过的事情,做来却是如此熟练自然,她软软的胸房抵着他,柔滑的青丝拂过他面庞…… 很重……拉住她的那股力道极为强悍,她挣不开……绽梅试着掀动了几次眼睫,都没能顺利睁开眼,环绕她的那股气味似曾相识,令她想起那名身染雪花的尔雅男子…… “……李大人?”绽梅迷茫地睁开眼,意识混沌,圆眼半合,狭窄的视界里见到的不是李玄玉还是谁? “是我。”李玄玉环抱她的双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态势,他在等她醒转,等了足足半夜,他怎么肯放? 绽梅花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她枕靠在李玄玉怀里,尚还虚软的身子微微使力,便要从他胸前离开,未料仅是这么略微一动,牵动周身大小伤口,四肢百骸皆疼。 李玄玉岂会不明白她要做什么?无视她的惊呼,健臂一揽,又将她拥得更紧。 “别动,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了,还在意男女之防做什么?” 绽梅闻言怔了好大一怔,抬眸惊愕地望向李玄玉。 如此蛮横的语气,不像她认识的李大人,而他眸中延烧怒焰,又是为什么?这儿是哪儿?好像似曾相识又好像没有来过,她怎会在这里?杜大娘呢?小少爷呢? 小少爷?!绽梅想起来了! 无暇顾及李玄玉是否仍抱着她,绽梅在他怀中仰起脸容,急急开口便问,“李大人,杜大娘呢?小少爷呢?他们可否安好?这里是哪儿?姑爷他们呢?香粉铺——” “无事。”李玄玉拍了拍她,“这里是县衙,杜大娘和小虎子皆平安,在客房歇下了,至于周万里那行人,我已经提了,过几日再开堂。” 衙里?县衙? 是,县衙里有给远道而来击鼓鸣冤的百姓们的便房,怪不得她从未实际踏入过,却又瞧着眼熟。 而李大人提了恶人,那很好,暂且是无事了,只是,好像有些极重要的什么,从她仍昏沉不济事的脑海中滑过,她还来不及捕捉到,便溜走了。 头好沉,也罢,不想了。 “李大人,多谢您的照料,绽梅想睡了……”绽梅眼睫掀了又闭,一放下心来,连睁眼都觉好累。 她那陡然放下心,便想沉沉睡去的模样瞧得李玄玉心口直跳,猛一阵心惊胆战,虽然大夫说她已然无碍,但他真怕她听见大家安好,心无挂碍便咽气而去。 “绽梅,你还欠我个钱袋,你记得吗?” 绽梅一怔,有些不明白李玄玉为何突然开口提起这件事,仍是费力睁开眼,颔首缓答,“绽梅记得,过几日,待绽梅好些了,便为大人做好吗?” “好,记得便好,你睡。” “李大人,绽梅想睡,还有请大人放开绽梅……”绽梅略微动了动螓首,伸手,绵软无力的轻推了下李玄玉胸膛,她知道她现下四肢发软,但这么躺赖在大人身上什么话? 李玄玉蹙眉盯着她,她身子不舒服至斯,忙着问完他人情况之后,便净来顾着要他放开她? 他心生不悦,越恼越怒,没回话,更没打算放手,大有一副要抱着她睡的态势。 “……大人得放开绽梅,绽梅才能睡。”绽梅又说了一次。 “不放。” “……”绽梅不解地望着李玄玉。 她迷蒙丽眸却望出李玄玉一发不可收拾的火气。 “你不想活,我偏不愿放;你还欠我个钱袋,想这么撒手便走,我不允也不让,你休想!” “……李大人,您在说些什么?”她是还没醒透吗?李大人很怪,明明就是同一个大人,却又不像是同一个大人?他瞧来很恼她啊,为什么? “我在说些什么,你自个儿心里明白!”他也知道,他这场气发得既没来由也没道理,今日那险恶情况之下,她是得保护杜虎,可他就是气。 “我说过许多次了,你净顾着别人,都不顾自己,你有几条命可以死过再活?你斗不过,也别拿你自个儿出气,你高烧不退,好几个人喂你喝药,偏偏你就是不张嘴,好不容易张开了,却说要随着你娘去,你、你你你——”气!那个公堂上辩才无碍,下笔如行去流水的李玄玉呢? “对不住,李大人,绽梅睡沉了,给您添麻烦了……药在哪儿?绽梅现下喝便是。”她不知道自己睡着时令李玄玉如此头疼?也不知道她如此丢人,睡着时嘴里竟还喃喃喊着娘?大人说她不喝药,可、可她嘴里有药味儿?绽梅不解地舔了下唇瓣。 “你已经喝完了。”李玄玉用力瞪了她一眼,“我用嘴喂的。”也不知想为难谁,李玄玉重重强调。 绽梅双颊红艳,头更昏了,她此时该说多谢大人吗? 或许,她心中隐约明白李玄玉对她幽微含情,然,微分悬殊,对于他的,或是那些她刻意弄不明白的心思,她只能迫自个儿不去想、不去问。 “李大人,绽梅真的想睡了……” 她的亟欲闪避惹得李玄玉更恼了。 “你既没恼我轻薄你,又为何不应我?你明白我喜爱你,又为何不理踩我?绽梅,你不喜爱我吗?既不喜爱我,为何替我做鞋?又为何不对我生气?” “大人忧心绽梅,喂绽梅喝药,那不是轻薄,绽梅不须对大人生——”芳唇遭劫,一个重重的吻落向她嘴,李玄玉周身的男人气息朝她兜头罩下。 不是轻薄吗?好,那很好! 他真是气她,气她这张总是极知进退分寸,每句话都极为得体,却逼不出半句真心的嘴。 他吻她、咬她、吮她、舔她,恨不得再从她身上逼出更多点什么,再回应他多点什么,吻得她头重脚轻,气喘吁吁,他却还无法罢休。 他不放她,不放,不能放,既放不开也不愿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大人……”绽梅奋力推开他,眼眶蓄满不知为何想落的泪,“李大人,绽梅不喜爱你,绽梅也不够资格当大人的知音人,大人应当去找个好人家的姑娘,一个能配得上大人的姑娘……” “不喜爱我你为何要哭?”李玄玉抹掉她落下的泪,“绽梅,你为什么不想活?你又为什么不愿活?你不敢回应我,在意的又是什么?是身分吗?我告诉你,我本是穷苦人家出身,那些身分尊卑我不——” “李大人,您别说了,绽梅想睡了,今日劳烦大人费心照料,您也早些回房歇息。”绽梅打断李玄玉,不顾扯动伤口的疼痛,身子趴躺到榻上,以背相对。 第九章 李玄玉究竟想逼她说什么?回应什么?她早就不是好人家的姑娘,早就不是能配得上他的姑娘,她只是一介奴婢……为何他搅乱她一向平静的心湖还不够,还得迫她出声回应? “好,你不想说便别说。”李玄玉看来气恼至极,拂袖而去。 绽梅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心中隐约感到怅然若失,又微松了口气,不知为何直想流泪,没想到过了会儿,李玄玉又拿着几卷书册推门进来了。 绽梅旋首惊愕地望向他,匆匆将脸别开。 “你不想说就别说,可我得在这儿等你烧退,你睡吧,两个时辰后我再叫醒你喝另一盅药。”李玄玉坐在案旁,眉心微蹙,一句话说得温缓,像是智者在外头理好心神,真有整晚陪在她身旁瞎耗的态势,打开书册垂首静读。 绽梅对他脸上如此坚决的神气感到无能为力。 好吧,耗就耗吧。 绽梅偏过脸容,真让自己闭眸小睡了会儿,她本就极度疲累,再睁眸时,却没想到李玄玉竟还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在案旁读书,真同她耗上了。 摇曳的烛光在墙上映出他的身影,也在她眼前与心上映出他朦胧专注的神情。 这一刻,也不知是因为身子太过虚弱,抑或是因为李玄玉太过温柔与执着,绽梅真觉自己输了。 说便说吧,有什么不能说的呢?那伤口早就腐了、烂了、臭了,她又为何不能提呢?是啊,为何呢? 绽梅望着李玄玉的面空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她觉得那出口的声音干涩得不像她的,才终于顺利道出一句往事。 “李大人……绽梅,是吴县人氏。” 那具背对他的娇躯,隐约传来一句朦胧悠忽的句子。 李玄玉侧眸盯着她的背影,屏气凝神,专注静听,唯恐错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任何一句话。 “绽梅本姓洛,幼时一直居住在吴县桐城,而绽梅的母亲,原是一名歌伎,被父亲买下之后,收为妾,之后又被父亲转送给叔父,数月后,生了绽梅。” 所以,她母亲怀着她嫁给她叔父的吗?李玄玉想问,却又觉不需要问,她所用的称谓里,有着她不想亲口道出的玄机。 “我八岁那年,叔父不知犯了何事,得罪了某位官人,据闻,那名官人性喜幼女,于是,父亲便差娘将我好生打扮,想为叔父……”绽梅眼眸闭了闭,她以为事隔多年,那些过往早已恍如隔世,怎料亲口道来,仍是如此困难? “胡闹!”李玄玉才听得一半,就算再怎么想忍耐,仍是不齿地低喝了一声。 他为官不是一日、两日,当然明白为了脱罪,馈礼赠银的所在多有,但赠幼女?这成什么事了? 更何况,年仅八岁的幼女,即便是与侍妾生的,那也还是名有亲缘关系的幼女,好生打扮要做啥?真送小羊羔入虎口吗?那是禽兽才做的事儿,再有,什么叫性喜幼女?那名官人要幼女做啥?简直是其心可议兼之不可思议! 绽梅背对着李玄玉,李玄玉看不见她此时神情,只觉她语调比平时更为疏离平缓,像在刻意压抑些什么。 “娘于心不忍,不愿将我送走,于是便央了管事,找了个机会带着我从宅子里逃出来,我与娘逃了很远、很远很远……娘本想投靠亲戚,可他们都不愿惹祸上身,还说娘如此弃叔父不顾,是罔顾夫妻道义……我与娘陆续奔走过许多地方,后来,盘缠使尽,娘也堪舟车劳顿,不到数月,便染了急病……” “绽梅……”李玄玉坐到她榻旁,想伸手踫她,却又觉得自个儿太过渺小,不知该如何抚慰她如此巨大的悲伤。 她当时年幼,丝毫不懂世情冷暖与人心险恶,是否,她将一切过错往自儿身上兜揽,直到现在,仍觉自个儿是害死娘亲的凶手? “我没钱葬娘,只好蹲在路边直哭,一位老太太拿了张破席子给我,说要将娘裹卷起来,那么爱漂亮的娘,那么漂亮的娘……她不会喜欢那张破席子,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大小姐经过,她才大我一、两岁,她很美,就像娘平时打扮得那么美,我冲过去抱住她,可她可怜我,替我想办法,我娘从前跟她一样美……我求她,我一直求她……”说到这里,绽梅已然觉得自个儿说不下去,她数度呼吸吐纳,却再难成言。 “绽梅……”李玄玉抱住她,绽梅再也忍受不住,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为什么死掉的不是我?我可以跟娘换的……我很乖,爹爹想将我送谁就送谁,我听话,我愿意听话,只要娘可以活起来,可是、可是!娘她不会活了,我一直叫她,她都不理我,她冰冷了,她不会动了,她叫我逃远一点儿,可是逃去哪儿又有什么不同?哪里都没有娘,我不知道我活着做什么?为什么是娘死不是我死?我不想活啊,为什么老天爷要留我下来?为什么要留我下来?” 绽梅一直哭一直哭,哭得背心发颤,已经不知道自个儿在说些什么、想说什么,也不知道是心伤拉动了身痛,还是身痛扯得她心伤,总之她浑身皆疼,脑子浑浑噩噩,所以不愿想的往事通通冲涌而上。 李玄玉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抚她发心,抚她额际,抚她垂落的泪,却知道抚不去她心中伤痕。 他只好搂紧她,一遍又一遍地道︰“绽梅,我说我喜爱你,那自是很喜爱、很喜爱,你活着,遇上我,被我喜爱,令我欢喜,这样,不行吗?为我活,不成吗?绽梅,我、我……你赠我的鞋,我很喜欢,我瞧着许多天了,才舍得穿,我也总是很欢喜,我迫你习字,那是我想见你……绽梅,我很喜爱你。” “为什么?李大人……绽梅并无任何过人之处……”绽梅扬睫望他,泪花糊了她眼,她瞧不清他的模样,却能感受他话中盈盈温柔。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弄不明白,我只知道我每回瞧着你,心中总要闹过些什么,闹得我脑子发晕、身子轻飘飘,我见着你,又恼你又心疼,我总想着,你每回望着天,是在想些什么呢?你嘴上老是说着什么不敢,但其实你胡来得很,做事乱七八糟,真是气煞人也,我又想,我还想……你笑起来这般好看,为何不多笑笑呢?我、我很喜爱见你笑……” 绽梅望着他,沉默了良久,又想哭又想笑。 “李大人,绽梅配不上您,大人您应当找门当户对,与您匹配得过的姑娘,绽梅是不祥之人,遇上绽梅,总要遭难……若不是我,娘她……我……” 直到她说了这句话,李玄玉才意识到,她的父亲从前既能买下歌伎,又纳之为妾,想必也是富贵人家,所以,绽梅虽是庶女,却也算是大户千金吧? 她怀抱着被父亲遗弃的伤痛,背负着害死母亲的内疚,从小姐变成婢女,也真是难为她了…… “绽梅,你这傻瓜,每个人都有曾经,你有你的过去,我也有我的从前。”李玄玉抚过她颊畔青丝,将之勾至耳后。 “日后若是有机会,你想听时,我再说给你听吧,你该睡了,多睡点儿,养足了气力,病才会好。”李玄玉将她拥进怀里。 绽梅沉沉凝望他,一句话都无法出声响应。 “睡吧,什么都别想了,忧思伤肺,哭伤眼,那些事儿都过去了,说出来,便是过去了,别想了。” 李玄玉在她耳畔低喃的嗓音总是醇厚温煦,适才哭过一场,绽梅本就困倦的眼皮更感沉重。 说出来,便过去了?是吗? 绽梅软软地合上眼睫,她想,也许,待得明日天明,她会后悔此际冲动,曾和李玄玉吐露过这段往事。 然,李玄玉方才与她诉说的情衷,那些听来羞人腻耳的情话,却又令她感到心头泛暖、面庞发热。 该如何是好?那些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儿女情长,该如何是好? 算了,也罢,真别想,多思无益,她听话,她好累,她睡便是…… 绽梅眼睫轻合,放纵自个儿沉沉没入李玄玉周身好闻的男人气息里。 李玄玉抬手轻触她红肿的眉眼,心疼地抚过她犹带着湿气的脸容,如今终于明白,对一个人的心疼与不舍能如何发挥到极致,教他满心满眼全是她,想放不能放,想藏不能藏。 幽微的烛光,冷洌的空气,夹杂他悠长叹息—— “傻姑娘,你尽管傻,你应我情感也好,不应我也罢,玄玉只盼能如此日日夜夜,守你年年岁岁……” 他是实心眼,更是死心眼,认定了便不放,不躲不藏。 她似他心中梅花初绽。 时隔数日,许是喝药的缘故,绽梅连日来昏昏沉沉,醒醒睡睡,今日身上伤口稍愈,精神才微微转好,坐在她榻旁的杜家小少爷便开始滔滔不绝—— “……夫子之前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娘也说,咱香粉铺的祸事,皆是因为咱们的鸭蛋香粉已经逐渐闯荡出名气,连接了几位官夫人的生意,才会教广顺行眼红……娘还说啊,广顺行这回惨了,李大人一带咱们回县衙之后,好多曾经被那混账周大爷欺负过的店家,也通通都跑来向李大人告状,周大爷罪上加罪,不知得在牢里关几年,我就瞧那王八乌龟还怎么神气?” 绽梅半躺卧在榻上,意识虽然尚未完全清明,但杜虎此言仍是令她越听心口越惊。 她总算想起那日从她心头滑过的重要之事是什么了。 李玄玉说他提了周万里,而周万里的娘子是她从前服侍的唐家大小姐唐雪,唐家可是现今太后的表亲,即便广顺行周家做了错事,然李大人得罪得起吗? “小少爷……”绽梅柳眉紧蹙,微叹了口气,她很是忧虑,可却无法向杜虎说明这细微枝节,只得硬生生拐了个弯,问道︰“杜大娘这几日可否安好?我不在之时,您可有好好听娘的话?” “娘可好的呢!她把店铺整理好,又请了几个师傅,还制了些漂亮的香粉盒,说是要特别卖给官夫人们的,娘还说啊,咱要闯就闯出名堂,不能白白教恶人欺凌,得比从前有干劲才行,恶人见不得咱好,咱就要更好。”杜虎挺起小胸膛,越说越得意。 “还有,娘已经开始让我进铺子里学事儿啦,过几日,等我熟记了香粉制法,娘她便要告诉我爹爹的独门秘方,到时,就算绽梅你问我,我可也是不会说的。” “好,绽梅不问小少爷就是。” “不不不,你一定得问我。”她不问他,他怎么会觉得自个儿很有当家派头呢?杜虎嘴一瘪,生气了。 “好,绽梅一定问小少爷。”绽梅唇角微扬,无论她如何心思重重,这孩子总能教她发笑。 嘿嘿!杜虎面容马上转为开心,当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好,那便这样了,我明日再来看你。” “小少爷不须每日都来,过两日,绽梅便回去了。”其实,绽梅早就觉得自个儿可以回杜家了,是李玄玉总说她的伤还没有收口,还得再休养几日才行…… 想到李大人,绽梅神思更乱,又想叹气。 “不行,李大人说你还不能走,娘也说不行,你若是伤没好透便回来,我、我一见你就关门!” “……”竟连杜虎也开始帮腔了?绽梅脸上的表情看来既为难又无奈。 许是身子仍不舒服,她脸上的表情较从前多了许多,某些藏不住的心绪就连杜虎都能轻易发觉。 第十章 杜虎微微一颤,握住她的手,说话的神情很是坚决。“绽梅,娘说你在这儿,李大人会好好照料你,既有李大人照料,你为何脸色还这般难看?是李大人欺负你吗?若是谁欺负你了,你可要告诉我,我保护你,我带你回家,绝不教你受欺侮!” 唉,当真是有理说不清。这种又无奈又好笑,又心疼又甜蜜的心绪,实在很像她面对李玄玉时一般…… “小少爷,没人欺负我。”绽梅握紧了掌中小手,摇首缓道。 “好,那就好,那你好好在这儿安心让李大人照料,我回去啦!”毕竟是孩子,毫无心眼,闻言立马放心的杜虎开开心心与绽梅告别。 绽梅才目送着杜虎背影离去不多久,李玄玉便又穿着官服,端着一碗汤药走进她房里。 绽梅心口一跳,随即涌上心头的除了不安忐忑之外竟是无奈。 那日,她彻底失态,狠狠地在李玄玉怀中痛哭过一场,之后虽曾烦恼该如何面对李玄玉,然,李玄玉没说没问,就好似她从来没对他提起过什么一般。 她感激他的体贴,却也对他的体贴无所适从。 她受伤不便,李大人请了个仆婢茹儿来为她张罗吃食,伺候她洗沐换药便算了,他甚至还每天穿着官服,下了公堂之后亲自来喂她喝药,无论她怎么说,李玄玉却都比她更坚持。 唉……连日来皆是如此,绽梅真想把眸子合上,索性当作看不见,偏生李大人已经瞧见她醒了,而且,与那些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儿女心思相较起来,她现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得问李玄玉,容不得她装睡。 “李大人……”绽梅吶吶开口。 “有什么事待喝完药再说。”李玄玉打断她,将手中碗缘凑近她口。 “李大人,绽梅自个儿来。”绽梅伸手欲将汤碗接过来,李玄玉却是不让。 李玄玉横了她一眼,真的是很不书生、很不斯文、很不李大人的那种,仿佛还在恼她上回昏迷,怎么都不肯喝药之事。 想起上回喝药之事,绽梅既赧又叹,最后只得乖乖张嘴,启唇啜饮那碗苦得不行的药汁。 她自个儿兴许没发现,但她耳朵红了,病中犹艳的两腮浮现丽色,人依个清淡风雅,圆润的眼儿却不敢扬睫瞧李玄玉,颇有女儿娇态。 李玄玉在她榻旁坐下,眸光恋恋地瞅着她,他坚持要亲自喂她汤药,自是因为他极其喜爱她瞧她这模样。 他的目光在她瘀肿渐退的面庞来回游移,瞧她红艳粉嫩的唇,瞧她颊畔青丝,想他曾吻过那两片唇瓣,曾搂过她娇软馨香的身子,曾拭干她大哭不止的泪…… 李玄玉直勾勾地盯着她,虽是一言未发,那如泓眸光却烘得绽梅周身发烫,似乎就连他一个小小的动作,一个细微的呼息,都能令她浑身颤栗,四肢发软。 他们之间看来没什么不同,又好似全都不相同了。 “李大人,多谢你——”绽梅一句话还没说完,李玄玉便拿起一旁的帕子拭净她嘴角,他指尖若有似无滑过她秀颊,令绽梅浑身陡地一震,急忙敛眸垂首,缓定心神。 李玄玉起身,走到角落脸盆架旁,将帕子放入水中打湿,绞了绞,一面动作一面问道︰“好了,你想同我说什么?” 他的平滑声嗓太过温柔醇厚,照料她的举措太过细腻温存,近来总令绽梅水眸生雾。 “盼能如此日日夜夜,守你年年岁岁……” 是梦?抑或是他真的曾在她榻旁许诺?别想了,不是说好不想的吗?绽梅制止自个儿再如此胡思乱想下去。 “李大人,广顺行……周大爷他……衙内一切安好吗?”绽梅起了个头,却不知该如何下去才好,她是担忧李大人,然广顺行之事乃县衙公务,她如此提问,似乎又嫌过太过僭越? 李玄玉闻言回首,对她勾唇一笑,那笑容看来既安心又无奈。 “绽梅,我知你想问什么,想问便问,没什么不能说的,你忧心我得罪广顺行与唐安,惹祸上身是不?”李玄玉将帕子洗净放好,信步走至她身旁来。 “是,李大人。”绽梅仰首望他,认得老实。从前姑爷是什么脾性,她或许因相处不深不甚明白,但服侍了多年的唐家老爷与唐家小姐是何等心高气傲,她比谁都清楚。 “唉,你当真是精神好了许多,脑子一好使了,便净是忧虑别人之事。”李玄玉叹了一声,望着她的眸光既宠且溺,仿佛拿她很头疼似的。 绽梅凝望他,唇瓣甫掀,才又想开口,李玄玉便再度打断她。 “绽梅,我不但知晓你要问什么,还知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广顺行与唐家皆是财大势大,极难得罪,对不?除此以外,你心里还觉得,你是不祥之人,只要与你有关系,想要挺身护你之人,便要遭难,对不?你心里对你母亲、对孙管事与杜大娘、小虎子皆怀愧疚,现下又十分忧虑我要因杜家香粉铺一案遭你牵连,是不?” 每句皆中,就连那些埋藏极深的内疚心思皆是一字不差,绽梅垂眸低首,双手绞紧了覆着半身的被子,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李玄玉握住她微颤柔荑,轻声道︰“傻姑良,你究竟还要多傻?我想护你,却不净是为了护你。广顺行一家,案上迭案,如今送状纸的店铺共有十余家,已不只是单单一家杜家香粉铺之事,若不是此案越来越复杂,也不至于到今日尚未判下。” 十余家店铺?如此严重?绽梅扬眸望着李玄玉,眸心越见忧虑。 她忘了将自个儿的手自李玄玉掌心中抽开,而李玄玉握着她的五指一收,握得更紧,她纤弱的掌被李玄玉包覆缠裹得如此自然。 “绽梅,广顺行换了周万里主事之后,不仅从前与周老太爷开疆辟土的老伙计们皆被换下,且周万里的作风强势蛮横,时常扣货抬价,已惹得那些与之合作的店铺颇有怨言,如今光天化日之下,更胆大包天地擅闯民宅、欺凌强夺,已经令霁阳许多商家们忍无可忍……绽梅,孙管事离开广顺行,杜家香粉铺遭劫,这些祸事不是因你而起,你明白吗?” “但,唐家老爷极为疼爱小姐,绝不会放着这事儿不管……”唐家老爷怎可能任由女婿被关在县衙牢房里? “他或许不能不管,但我也不能置那些递状纸的百姓不顾。绽梅,你明白为何我提了周万里之后,那些控诉广顺行的状纸才纷沓而来吗?” 绽梅摇首。 “他们原本并不想报官。”见绽梅似没听懂,李玄玉又说得更明白。 “那些被欺压的店家,他们有口难言,既忌惮广顺行财大势大,也忌惮广顺行攀上太后远亲那门亲事,唯恐报了官,官府会吃案,或是反被乱扣个诬告罪名,所以才一直隐匿不讲。” “既是如此,现下又为什么……” “是啊,绽梅,为什么?”李玄玉似笑非笑地反问她。 “是因为……大人提了周大爷,又带了我与杜大娘、小少爷回来?”绽梅不甚确定地问。 “是,他们见我有心想办,才开始全然信任我。”李玄玉顿了一顿,捉着她的手又握得更紧,重重强调。“绽梅,百姓信任我。” 明知前头险路,他却无法辜负如此心意。 绽梅与李玄玉视线相凝,明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觉什么也说不出口。 恶人未必命短,好人未必善终,她明白,但…… “李大人,小少爷方才对我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绽梅希望,大人为所当为的同时,也能善待自己。”绽梅沉默良久,最后只剩这句心思重重的提点。 李玄玉扬唇一笑。 “看来香粉铺此次遭劫也不全然是坏处,小虎子近来极为认真,真所谓是不经一事,不长一知。”跟着杜大娘忙进忙出,努力向学,不再时常抱怨,人也更体贴有责任感了。 “李大人……”他这时候将话题移转至杜虎身上,是为了令她放心吗? 绽梅望着李玄玉,澄澈水润的眸心中有太多对他的不舍担忧,与万般复杂的心绪。 她眸含水光,秀质楚楚,愁态万端的模样瞧得李玄玉一阵心疼,一时情难自已,便伸臂将她拥入怀里。 “绽梅,此事该如何行止,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别担心我,只管好好养伤便是,待得这一切事情告个段落,届时,我、我……我想听你唤我一声玄玉。” 从她头顶传来的声音沙哑朦胧,多情得令人不敢抬眸相对,绽梅在他怀中闭眸摇首,却没能鼓起勇气退离他怀抱。 她既喜爱他,又担心他;既仰慕他,又不敢拖累他;她不舍放开他的手,却不知该如何回握;明知大人对她有情,也不知该拿什么回应? 大人是官,她是婢;他随和性情讨喜得有如春暖花开,而她却孤寂凄凉得有如霜风残月……比?怎么比?他是天上星辰,她是地底烂泥。 在李玄玉面前,她明明自惭形秽,然情苗却悄然生根,难以拔除,却又无法任由发长。 不知该如何回话,怀抱里徒留一声惆怅叹息。 “胡闹!你当真是胡闹!” 今日,霁阳县衙内用来议事的大厅里,清楚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低喝。 身子逐渐转好,已可下床随意走动的绽梅,正取了布料与针线想为李玄玉缝制钱袋,才穿过廊道,便听得议事厅内传来这声暴吼。 她欲回暂居院落的脚步一顿,本想匆匆退离,李玄玉由厅中传出的声音却又诱她停下脚步。 “恩师,学生并未胡闹,学生不得不这么做。”李玄玉出声回应,口吻坚决却听来甚是疲惫。 广顺行一案牵连甚广,他明白,只是,他并没想到会发展至如此地步。 自他提了周万里回县衙之后,送状告官的百姓不少,送礼关说的豪绅权贵却是更多。 霁阳县衙的门坎几被踩平,有人急着要他办案,有人急着要他别办,七嘴八舌,无非是希望他这样又那样,而他只是一介小小地方官,上有三公九卿等数不清的京官朝官,随便一个说句话便能压死他,现在竟然连身为堂堂御史大夫的恩师都来插手?李玄玉真是疲惫至极,又是不敢置信。 恩师?议事厅外的绽梅微微心惊,莫怪她总感这道声音耳熟,想必厅内的是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御史大人吧? 御史大人来访,想必有何要事,而御史大人的语气听来又如此气恼,令她好生担忧。 绽梅心中虽觉不妥,仍退至尚未掩全的厅门旁,藏身至廊术后头,竖耳静听。 “什么叫做你不得不这么做?为师的又不是要你立马放人,只是要你从轻量刑,变个法儿,尽量让自己谁都别得罪,这也不成吗?玄玉,为师的已经老了,眼看着已没几年官好做,你现下闹腾出这么大件事来,是存心不让我好过吗?” “恩师,学生并没这么想。” “没这么想?我瞧你就是这么想!”尹尚善怒喝了一声,又重重拍案道︰“此案虽不须上请,但姑且不论广顺行那条与太后说远不远的姻亲关系,当初与我同朝为官的周家旧主也是深得皇上重用……玄玉,你不在朝中不知,如今朝中情势微妙,皇上接连拔除几名外戚之事,已然震得太后勃然大怒,两人表象和气,私下却早已势同水火,你现在办广顺行这桩案,正巧蹚入这浑水,玄玉,你听为师的劝,在事情闹大之前,及早收手便罢。” 第十一章 “恩师,学生虽对朝中情势不甚明白,但仍想秉公处理。” “你就是不明白才会想秉公办案!”尹尚善越听越怒。“满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门生,连日来向我说情者众多,为师的已经不知还能保你到什么时候,你竟还如此顽固不通!你难道从没想过,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届时举家皆受你牵连?” “玄玉孑然一身,并无如此顾忌。”李玄玉回得强硬。他的父母早已仙逝,如今只希望能令恶人伏法,不要为祸地方乡里,有朝一日,若他九泉之下见了父母,也能问心无愧。 “好!好你个孑然一身,莫怪我数度想为你择门亲事,皆被你委婉推辞,你便是想凭一身蛮劲横冲直闯,好证明自个儿有多么光明磊落,有多么清高不群吗?” “恩师……”李玄玉重重叹了口气,对于他将恩师惹得如此恼怒心怀歉疚,却又不愿低头妥协,只得沉稳坚定道︰“不论广顺行之事最后如何发展,学生行事但求一个心安理得。” “好一个心安理得,那好,今日我便与你恩断义绝,咱俩以后相见视同陌路,省得我为你仕途日夜担忧,还碍了你一身傲骨,净想心安理得。”尹尚善气极怒极,转身便拂袖而去。 “恩师——”李玄玉举步追出去,却有一只素手捉住他衣袖。 他惊愕回首,便对上绽梅温柔眸光,绽梅对他缓缓摇首。 “李大人,别去了,御史大人现下正在气头上,谈不出好结果的。”绽梅握着李玄玉衣袖的手微动了动,像在安抚他似地,不想他此时追上去惹得老人家越发恼怒,也更添他的挫败。她瞧得出来,李玄玉已经好累好累了…… “缓一缓,择个日子,再亲至御史大人府上拜访,好不?” 李玄玉望着她,视线从她拉着他衣袖的那只手上,缓缓游移至她盈满关怀与担忧的面庞。 恩师担心他,眼前的姑娘也担心他,他明白,但他怎么能不忧心霁阳县内的百姓? 广顺行一案若是轻判,此例一开,歪风一长,日后不知还有多少个杜家香粉铺要遭抢?不知还有多少孤儿寡母要遭害?他还能怎么办?他怎么不办? 李玄玉仰天长叹了口气,伸手拧揉紧蹙的眉心。 学而优则仕,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仰与目标,但如今,他却是如此厌倦仕途上的人情世故…… “绽梅,你回房吧,外头天冷,大夫说你身子尚未好透,虽可走动,但仍旧吹不得风,你别担心我,我无事。” 李玄玉向绽梅牵唇微笑,却不知他的笑容,此际在绽梅眼中,却比不笑还更为愁苦。 情波荡漾,情思漫漫,教她如何不担忧? 赶在上级衙门介入之前,霁阳县衙率先升堂。 李玄玉身着官服,威风凛凛地坐在公堂之上,公堂之外挤着一堆看热闹的百姓。 数位告状者指证历历,就连几位周万里的亲信侍卫们也因周万里平日的苛待吐实认罪。 历经一番巨细靡遗的审讯,案情明朗,水落石出,李玄玉手持惊堂木,重重一拍—— “周万里,你如今罪证确凿,还不快快俯首认罪?” “呸!老子认个屁罪!”周万里神色嚣张地喝道︰“李玄玉,凭你一介小小地方官,想要老子认罪还早得很,你趁现在尽管神气,再嚣张也没多久了,我岳父岳母绝不会放过你的!” 此言一出,围观群众们义愤填膺,咒骂声不绝于耳,群起喧哗,大有想冲进公堂里教训恶人的态势,得要差微们手执水火棍阻挡。 “放肆!”李玄玉再度重重拍了下惊堂木,望着周万里的眸有厉色,又出声告诫围观百姓。“安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哼!”周万里不以为然地啐了一口。 “广顺行一案,谋夺侵占的悉数归还,主簿即刻改立契约字据,罪民周万里杖五十,即日下狱,刑期十五年,退堂!” “李玄玉,你、你——”周万里不可置信,公堂之外民众们鼓掌叫好,欢声雷动。 李玄玉负手走下公堂,无视周万里在堂上不甘心的叫嚣怒骂,他心意坚决,择善固执,绝不宽贷。 广顺行一案才判下,数日后,霁阳县衙里天摇地动。 周万里称自身被冤,意欲乞鞠再审,而李玄玉上头的州郡衙门亦送来公文,十日后将亲至霁阳衙门听讼录囚,审查此案有无差错疏失。 除此之外,几笔弹劾李玄玉的公文也接肿而至,指他秋赋迟收,不从上级衙门指示,库银账目似有不符,安了林林总总十数条罪状,十日后将一并押解他回京审讯。 摘官,押解回京。 如此敏感的关键时刻,恩师尹尚善大人辞官回乡的消息也自朝中传来,这消息来得如此突然,令李玄玉瞪着案上从驿站拿到的公文信函,心中百感交集,五味姑陈,全无心思烦恼自身要回京受审一事。 “满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门生……你难道从没想过,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届时举家皆受你牵连?” 恩师的话言犹在耳,他当时还大言不惭地向恩师顶撞,道他爹娘已逝,不怕祸延亲人,如今,一手提拔他的恩师不就率先遭他连累吗? 李玄玉幽幽叹息,起身走出书房,行至衙内后院。 此时日阳西斜,天际已现暮色,他昂首一叹,却发现后院之中,除他之外,另有一道若有所思的纤长身影。 “绽梅?”李玄玉走到绽梅身旁,出声低唤。她又立在一地薄雪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大夫不是说你要少吹点儿风吗?怎地不待在房里?” 绽梅闻声回首,不敢相信此时此刻会见着李玄玉。 已经连续好几日了,李玄玉自下了公堂之后便匆匆转入书房,接着,书房灯火势必通明到三更。 她每日立于后院,望着书房中的点点灯火,怀中攒着钱袋,颇有上回在这儿拿着新鞋发怔的熟悉感,却仍无法将钱袋给出去。 究竟她是不敢叨扰李大人,所以不能大方相赠?还是她自个儿怯懦胆小,总感给了大人这物事,便具某种心意相属的订情意味,所以迟迟不能相赠? 绽梅置于身侧的五指微收,好不容易才开口,说的却是与钱袋全然不相干之事。 “李大人,大夫说绽梅身体已然无碍,不须每日待在房里,绽梅想,在衙里已经叨扰许久,明日,绽梅想回杜家。” 李玄玉闻言沉默,深黝的眸光捉住她,想挽留,却又找不到理由相留。 他的羽翼不够宽,自顾尚且不暇,又要如何为她遮风挡雨?十日后,这小小的衙门屋院,他也无法再待…… “也好。你回去之后,一切珍重,有杜大娘与小虎子与你彼此照应,我挺放心。”李玄玉望了她一眼,目光幽幽,眸光落向日头已然落下的天幕,唇边逸出的叹息不可闻。 绽梅微微一愕。她本以为李玄玉会与几日前一般极力挽留,没想到他居然一口答应,口吻听来落寞且心思重重。 “李大人,发生何事了吗?”绽梅偏首提问。 李玄玉微微一晒。“我说无事,你信吗?” 绽梅摇首。 她的纤细善感令李玄玉唇畔扬笑,手提到她鬓边,想为她拂去发丝的动作却又倏地一僵,默默收回。 假若,他已经没有能力照顾她了,实在不该再如此僭越…… “恩师辞官了。”停顿了好半晌,李玄玉如此说道。不愿她太过担忧,于是刻意略过十日后广顺行一案得再审,他得被押解回京之事。 绽梅惊愕得扬睫睐他。“怎会如此仓促?” 李玄玉淡淡一笑,没回答她的问题,神思却游走到许多年前的往事。 “幼时,玄玉家中务家,每日天未亮,我便得与父亲一同提着担子到邻村大市卖菜。” 绽梅抬眸望着李玄玉,有些讶异他会突然提起年幼之事,却又在此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他说——“绽梅,每个人都有曾经,你有你的过去,我也有我的从前。” 所以,如他所言,他听得了她的过去,便也交出他的从前吗? 他与她交心,而她竟连一个小小的钱袋都给不出去……绽梅敛眸,一阵心虚耳热,左胸竟莫名促跳。 李玄玉此时心思重重,浑然未觉她的不安,只径自向她倾吐道︰“之后,大市去熟了,我街路摸遍了,每日一早,爹爹担子都还没落地,我便跑过了几条巷路,拐了好几个弯去偷听学堂的夫子讲课,那时学堂里的夫子,便是恩师。” 想必,是御史大人辞官之事令李玄玉心生感慨,才会突然忆起从前吧? 绽梅垂眸颔首,静静聆听。 “当时,恩师尚未入朝为官,在学堂里见我来,也不赶我,有时,甚至还问我上回听的记住了没有,还回答我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后来,几年过去,爹突然染怪病,先是腿不能行,最后却一病不起,我没空逛学堂之后,恩师倒是时常过来瞧我和爹,有时,甚至还塞些银钱给娘……我满十三岁那年冬,父亲捱不过走了,没几个月,母亲也因忧思过度辞世,我家中骤变,一亩小田尚不及变卖,便被从未谋面的亲戚强占了去……” 怎会如此?绽梅心头一紧,清楚感受到李玄玉话中的无奈与怅然,眸光紧瞅着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李玄玉视线与她相凝,唇畔有笑,笑中有苦。 “恩师恰好那年授命为官,怜我无依,便问我要不要与他一同上京,此后,我便寄食在恩师家中,成为恩师门生……”李玄玉闭眸又掀,望着她的眸中郁色深浓。 “绽梅,我不愿小虎子与杜大娘如我当年般被欺侮,想象恩师当年一般锄强扶弱,照顾幼小,可却因此得罪了恩师,还碍了他的仕途,你说,我这算不算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绽梅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又觉无论说些什么都不恰当,方寸绞疼,一阵剧烈难以招架的疼,为他曾有的遭遇,为他如今的处境…… “李大人,说出来,便是过去了。”怔愣了许久,最后,绽梅如此对李玄玉说道。 这是他上回对她说的话,淡淡的,萦绕心头,却总有一种安定她的力量,时时在她心中暖暖流淌,所以,她以同样的话语抚慰他,他现在能说出来,很好,说出来,便过去了,她想如他一般予他温暖。 李玄玉望着她隐含担忧的眉眼,感受到她体贴与关怀的同时,也深感懊悔。 他又何必同她提起这些呢?他不该令她为他担忧,不该让她对他心生不舍与牵挂,他该让她明日开开心心地回杜家,该对她好好找个倚靠,安然度过下半生,在他已然不确定自个儿能否为她挡风遮雨的这时候。 “绽梅,杜大娘曾同我说,她并未与你签订什么奴婢契约,而你说你自个儿从前在唐府时也并未订定任何死契活契,仅是为酬葬母恩情,所以自愿为婢是吗?” “……是。”绽梅扬睫回应,不甚明白李玄玉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既是如此,我请杜大娘为你留心,为你寻个好人家嫁了可好?” 绽梅眼睫轻颤,周身一凛,望着李玄玉的眸子充满不可思议。 她从前总以为此生苟且赖活度日就好,从未想过婚配嫁娶之事,直到遇上李玄玉,总是波澜不兴的心被挑惹出无尽情思,无法再淡然处之。 而他明明前几日还在对她说些羞人情话,迫她缝制钱袋予他,要她度过此次风波之后唤他玄玉,为何现下又要杜大娘为她托媒说亲? 第十二章 “李大人,绽梅……绽梅不嫁人。”心思百转千回,心中有无数问句兜转,却半个字也问不出口。 “为何不嫁?男女婚配,女大当嫁,本是天经地义。” 绽梅怔愣了良久才找回自个儿的声音。 “嫁了又如何?如我娘那样,有什么好?她、她被赠来赠去,丈夫妻妾成群,失宠之后,就连子女也跟着遭殃……” “那是豪门大户,寻常人家哪里有在妻妾成群?”李玄玉微微一晒,睐她的眉目极其多情,却又极其不舍。“绽梅,你听我的话,寻个真心待你之人,一生一世,就一双人,可好?” 那为何,他却不与他一双人呢? 绽梅脸色惊白,也不知为何要如此心痛,她早就明白她与李玄玉并无任何能够发展的可能,就算她没与谁打下奴婢契约,不算财民也是庶人,士庶原不通婚,她还能期望她与李大人有什么好结果? 难不成她想与娘一样,当个上不了台面的妾,当个可以被任意转送的商品吗? 没有,她不想,所以,当初唐雪对她说,姑爷想收她入房时,她便已萌生寻短的念头,她认偷簪,除了还恩,更因为她本来就想死,她不想与娘一样…… 她到底在求什么?她本不访妄想。 “李大人,绽梅明白了,绽梅明日便回杜家,多谢大人这阵子的照料。”绽梅将攒在怀中多时的钱袋往李玄玉手中一塞,微微欠身,旋足便欲奔回自个儿的房里。 李玄玉垂眸凝望手中物事。 那是钱袋,她在病中仍为他缝制的钱袋,与他赠她的同款同色,色素雅致,绣工精致,那“李”字,一针一线,极其细腻…… “绽梅。”李玄玉伸手握住她皓腕,握着她的指力极大,紧到连胸口都泛疼。 绽梅回首,低重的脸容不愿抬眸望他,热烫的泪却在他手背烙出点点泪花。 “对不住,李大人……”为什么掉眼泪?她明明没想哭的……绽梅急急抬袖抹去他手上泪渍,再匆匆抹去脸上湿意,没料到越抹泪越流,怎么都擦不干。“绽梅知道自个儿身低微,下半生只愿好好服侍小少爷,我、我没想嫁人……” “嗳,你……绽梅,你扯什么身分低微?你以为我嫌你是不?”李玄玉叹了一声,想拥她入怀的手举在半空,却又不知道该不该抱? “绽梅,我没嫌你,只是,我……数日后我得入京一趟,此去不知是福是祸,我……我总想你有个依靠,别再轻易寻死,我想照顾你,但我力有未逮,所以才想为你寻个好人家,嗳,瞧我把你惹得,哭成这样……”李玄玉伸袖为她抹泪。 “大人此次入京要多久?”绽梅仰着湿漉漉的脸庞问他。 “快则几日,慢则数月。”也有可能,回不来了……李玄玉撇掉杂乱心思,刻意轻描淡写。 “那……绽梅,总在这儿……”绽梅十指扭绞成结,搞不太清楚自个儿为何要突然迸出这一句话,其实,她想说的是她会等李大人回来,只是等他回来又如何呢? 唉,她总是惹得他方寸抖颤,胸口生暖,李玄玉伸手轻触她绣颊。 他本想为她找个好人家,劝她找个好依靠,没想到最后却是情难自已地娓娓道出情意—— “绽梅,若有一日,我不为官了,不为霁阳县令了,到时,你可愿陪我回乡种田,或是做些小本生意,过着平淡日子?朝廷的那些事儿,官府的那些事儿,等忙完这一阵,我通通都想撒手别管了……绽梅,你老实回答我,你、你可有些喜爱我?你可愿陪我回乡?”此次入京,下回见面不知何时…… “李大人,我……”绽梅欲言又止,声音梗在喉头,却无法顺利道出。 她扬睫望他,为何,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总感李玄玉语带保留,似在交代后事?否则为何他既想与她相伴,又要她嫁人? “罢了,你别说,我、我不该问的……”李玄玉打断她,凝注她眉眼,叹了好长一口气。他这是做什么呢?他为何要问? 此时姑娘若是承认,他虽心中欢喜却也忒煞难受。 他前方还有漫漫长路得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得为自己上诉,也得不让恶人姑息广顺行,前途凶险,他还有许多事要做,怎能在此时要姑娘对他坦承情意? “天暗了,起风了,绽梅,你快些回房吧,我、我也回书房了……” 李玄玉才旋身,姑娘的一双纤手却不由分说地从身后环抱住他,小巧艳红的脸庞轻抵他背心。 “李大人,您别回身,您听我说……绽梅喜爱您,日后,大人想要绽梅随大人去哪儿,绽梅便去哪儿,我、我总在这儿等你回来,我不嫁人……” “绽梅……”李玄玉握住她搁在他腰间的手。“别说傻话,若是我没能回来寻你,你也得为自己着想,你不能总是——” “绽梅不嫁人。”绽梅绕至他身前,踮起脚跟,双手大胆地环住他颈项,螓首偎进他肩窝,已不知是第几回的反复重申。 “嗳,你……”李玄玉双手搁在她腰上,犹豫的两臂不知此时该收紧还是该放手。佳人在怀,他却如此为难,只能叹足长气。 “李大人别像娘一样抛下绽梅……”她惊觉,他在为她安排去处,就像当年为她四处奔走的娘一样……一时之间,绽梅心中恐慌莫名,逼得她不得不开口挽留。 “绽梅,我不想抛下你,我——” “那就别抛下我,别要我嫁人。”绽梅微侧脸容,大口呼息,鼓足勇气将柔软双唇凑向他,两只小巧耳壳早已红到发烫,芙颊艳丽。 她心头萦绕不祥的预感,像当年母亲抛下她时的预感,像为唐雪簪钗那早的预感……非得要如此亲近李大人才能够烟消云散。 什么身分之别?什么云泥之差?若李大人已决心要弃她而去,那么她便想彻底撒泼一回,好好抓住这甫识得的男女情爱,好好捉牢眼前的男子。 为妻?为妾?抑或为婢?若不是他,她不愿相随。 万般情思,皆为他风起云涌,心思清明,情生意动,于是绽梅大胆学他上回吻她的方式,辗转吸吮他唇瓣,怯怯地伸出小舌在他唇上来回舔画。 李玄玉想,他绝对是疯了,才会如此忘情地回应她。 他很快地便将主导权拿回来,密密缠裹她的舌,贪婪咽吞她口内津液,四片唇瓣相黏仍不够,就连两手也要紧扣她纤腰,令他与她紧紧相贴。 他明告诉自己不该如此,若他没反握成为姑娘下半生的依托,便不该这么逾矩。然与姑娘离别在即,相逢之日遥遥无期的无奈恐慌感又排山倒海袭来,满满占据他心神,教他舍不得放开怀中软玉温香。 他心心念念的姑娘,笑起来颊畔有两枚小梨涡的姑娘,她说喜爱他,她要等他,她不愿嫁人…… 李玄玉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带她回房上榻的。 待他回过神来时,绽梅被他压在身下,一头如缎青丝散乱在枕上,她被发丝圈围着的秀颜好小好精致,娇喘吁吁,双颊红艳。 她的前襟开敞,里头的单衣被他扯得松垮垮,腰带早不知被他抛到哪儿去,她的裙摆被撩高,两腿抵着他的下半身,他的手就放在她饱满滑腻的乳上,极其下流地爱抚肆揉。 不对!不该是这样,怎会是这样?! “绽梅,你这傻姑娘,你怕我抛下你,怕我要你嫁人,便想将清清白白的身子给我,好教我无从抵赖是吗?”李玄玉极力压制冲涌而上的欲念,伏在她颈侧大口吸气。“我允你,我绝不抛下你,你别在我身上豪赌这一把,将来若是有了身孕,你走在路上要教人看轻、要教人笑话的,你究竟在想什么?为何总要教我如此放心不下?” 嘴上虽这么说,李玄玉数度呼息吐纳,伸手抹脸,却没能说服自个儿起身退离床榻。 他伏在她上头,双臂撑在她颈侧,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勾勾地瞅着她,真想把自个儿所想的通通在她身上做透摸透了,好填补他内心担忧日后再也见不着她的空虚失落。 “玄玉……”与他视线相凝了好半晌,绽梅掀唇,吐出的却是一句令他动情动欲再难把持的轻唤。 她的动情神态太美,参杂着喘息媚吟的低唤太勾诱他心魂,李玄玉咬牙,翻身便想下榻。 绽梅鼓勇,纤指一抬,拉过他的手放在自个儿饱挺的胸乳之上。 “玄玉……绽梅喜爱你,若是有了身孕,那、那也挺好,绽梅……横竖是不嫁人。”眼波盈盈,她的口吻是如此坚定,不愿他抛下她,不愿他半途喊停,纵有他的子嗣,也是甘之如饴。 他怎地忘了她总是同他一般执拗? 她认定他,不愿放他离开,他又何尝愿意? 李玄玉又无奈又好气,握住她乳的五指惩罚似地使力一收,令她眉头轻蹙,唇边逸出一声娇吟。 他不想管了,明日尚远,但拥今朝。 他有些蛮横地将双唇覆在她的之上,动手脱去她衣衫,毫不留情寸寸啃吮她身子,带着一股豁出去的,不顾一切的魄力。 前途茫茫,前路多是灾难险阻,他明白,然此刻他只想将官场风雨抛诸脑后,紧拥怀中佳人。他不想与她分开,于是便只能选择在这有限的时光中牢牢依附,紧紧攀缠。 姑娘要他,他也要她。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有月阴。 是夜,他们分离在即,把握时光,身心互许,彼此相属,就连一刻都不愿错放。 翌日清晨,绽梅才醒觉,李玄玉早已着好官服,坐在榻沿瞧了她许久。 懒懒睁眸,尚未醒透便意识到自个儿未着寸缕的绽梅登时大羞,才想拥被坐起,便又被李玄玉轻轻按回。 “时候还早,再睡一会儿,我已让茹儿候在外头,待会儿你若是想沐身,再请她为你备热水。”茹儿是他这前请来为绽梅洗沐换药的小婢。 “李大人……不,绽梅要起身了。”绽梅扬睫望他,又赧极垂首,拉着被子坐起。 他衙内本没有仆婢,上回为了她受伤之事,竟特意请了个人来服侍,她心里对此已感到十分介怀,而今日,她竟然还是因为昨晚与大人相好,所以要请人备热水,这……念及至此,她的耳朵又红了。 李玄玉伸手轻触她绣颊,缓缓牵唇一笑,为她抚去额际秀发。 “昨儿个不是唤玄玉唤得好好的吗?现下又变成『李大人』了?待会儿难道又要对我说『奴婢不敢』了吗?” “奴婢不敢。”难得兴起一丝玩性的绽梅,话音才落,便瞬间落入一个多情缱绻的怀抱里。 李玄玉搂住她肩头,侧颜紧贴她脸容,当真是对她极为不舍。 “绽梅,我数日后便要进京,这几日忙着结完手中大小案,会比平时忙碌,所以,我暂且留下茹儿在衙内帮忙,你不须像从前一样,特地跑来为我浣衣,知道吗?”明明是赶着将庶务交接给新任县令,赶着为自个儿写辩状,在李玄玉刻意的避重就轻与轻描淡写之下,听来竟是如此简单。 “好,绽梅明白了。”绽梅颔首轻允。她虽对李玄玉即将入京一事隐约有不祥之感,但李玄玉总是语带保留,一副明显不愿多谈的模样,令她也不好在此际提问,徒增他困扰。 “日后若是得了空,我再过去杜家瞧你。” “你公务繁重,不须记挂我,我会好生照顾自己。”绽梅仍是颔首点头。 第十三章 官场之事她不明白,无法帮上李玄玉一分一毫,唯一能做的仅是乖乖等待,不让他忧心。她的蕙质兰心总令李玄玉想叹息。 李玄玉幽幽望了她一眼,执起她手,将平日系在腰间的司南佩解下,递进她掌心。 “玄玉?”绽梅不解地扬眸凝注他。 “这司南佩是恩师从前给我的,让我配戴在身上,用来辟邪正身正己,时刻提醒自己勿要迷失方向。绽梅,你说你想等我回来,那么,便拿着这个待我归来,好不?”仔细想想,他身边竟无任何贵重之物能予她,若他无法顺利归来……他实在不愿这么想。 “既是用来辟邪正身,我又怎么能收?”绽梅才想将司南佩推回去给李玄玉,却又被一把推回。 “这是玄玉。”李玄玉指着她手中的司南佩。“不是白玉,不是血色琥珀,是玄玉,便是因着他是玄玉,所以恩师才相赠于我。” 绽梅顺着他视线往手中凝望,是,这黑中带红的色泽不是玄玉还是什么? 她适才没留心,一般司南佩都是用白玉或是琥珀做的,没想到手中这串司南佩却以玄玉制成,她从前跟着小姐见过那么多贵重之品,倒也真是没见过如此特异的。 “你戴着它,便如我在你身旁,待我归来,可好?”李玄玉将司南佩好好放进她掌心,将她的五指收拢。 即便李玄玉没给她什么物事,她仍是会待他回来啊。 绽梅本想继续与李玄玉推辞,然他说得慎重,想要她收下的心意是如此坚决而明确,竟令她连一句话都无法再讲。 “我明白了。”绽梅握紧手中司南佩,扬眸对他说道︰“我……其实,绽梅见你近来睡得少,气色也不好,其实,很为你忧心……这几日你放心处理公务,我不来衙里扰你,你此行入京,路上也请多加珍重,不须烦恼绽梅,总之,绽梅会好生照料自个儿……总之、总是……总在杜家候你。” “好。”李玄玉健臂一伸,将她揽入怀里。 千言万语,前路漫漫,他们尚未真正分离,便已是离情依依。 不对劲…… 绽梅回到杜家之后,才过了几日,本还觉得日子依然如昔,没想到这几日却总感心中忐忑,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杜大娘依旧忙碌,小少爷依旧活泼,他们原就待她好,历经上回周万里来闹场之事后待她更好,共患难过后感情更笃,这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值得惊奇。 然,杜大娘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躲起来抹眼泪,这事儿绽梅是知道的,她总以为杜大娘是思念亡夫,但,为何今日就连小少爷都偷偷躲起来擦眼泪? “小少爷?”绽梅手里提着杜虎的书袋,猫步走近坐在院子石椅上,不知在伤心什么的杜虎,出声问道︰“小少爷,你怎地哭了?怎么了?心里若是有事,可以告诉绽梅。” 杜虎一察觉她的到来,便急忙抬袖抹泪,扬声嚷道︰“谁哭了?那是沙子跑进眼里,我才顺手揉揉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你可别乱说话!” “好,小少爷,是绽梅眼花看错了,那你揉揉眼儿,咱们出门上学堂了好不?再晚,便迟了。”绽梅伸手要牵杜虎,却被他一把拍开。 “不要!我今日不去学堂,你说啥我都不去!”杜虎撇脸噘嘴,也不知在闹什么脾气。 “小少爷,你在说什么傻话?你前些日子不是还上学堂上得挺起劲,总要跟我提先生说了什么的吗?”绽梅蹲在杜虎身前与他平视,才蹲下,便看见杜虎身后那本有些面善的书册。 她伸手欲拾,杜虎便动手来抢。 “这是我的!”杜虎凶巴巴地夺过。 这一来一回之间,绽梅便已瞧清楚了那是何物。 “小少爷,李大人编写的农书为何在你这里?”她之前去县衙为李玄玉浣衣时,曾见过这物事好几次。 李玄玉在这本着作上花了许多心力,时常熬夜编写,她明白,如今看来此书是完成了,却为何要交给杜虎?是小少爷又淘气了?要大人哄? “你别管!总之是李大人送我的!”杜虎侧过身子,宝贝似地将大人给他的书册护在怀里。 “李大人来过?什么时候?他为何要将他编写的书册赠你?”既然来了,又为何没见她? 杜虎倏地噤声,小嘴噘得好高,不答就是不答。 “小少爷,就算你不想告诉我,咱们也得去学堂,你听话,咱——” “我才不要去学堂,要去你自个儿去,读圣贤书又没用!” “怎会没用呢?小少爷,你不是很崇拜李大人吗?瞧你这么宝贝大人给的书册,你好好读书,日后也能像大人一样写书审案,受人景仰——” “受人景仰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被恶人欺凌!” “什么意思?”绽梅眉心微蹙,不解地问。 杜虎下唇一咬,虽然他是偷听到李大人和娘的谈话,李大人叫娘不要告诉绽梅,但,他又不是娘,他为何能跟绽梅说? 他一鼓作气,鼓勇一提,连日来积压在心里的闷气登时全都爆开了。 我通通听见了!大人那天来找我娘,说那乌龟王八周恶人的案子要重审,他担心恶人万一被放出来,会对咱们不好,李大人一直向娘道歉,说他会尽力一搏,但他被安了几项罪名,没能保住官位,朝中目前又没人能依靠,若是恶人真的出狱了,要娘带着我跟你往那啥县去,他说那儿的县令是他啥时的朋友,总之,就是李大人现下连官都丢了,还要咱们去投靠别人,这不是被恶人欺凌是什么?!” 杜虎叽哩咕噜说了一长串,说得又快又急又铿锵有力,绽梅却连一句话都听不懂。 她是知道李玄玉心中有事,知道他要入京一趟,但李玄玉完全没向她提过周万里得再审,和他被免官之事。 怎会如此? 莫怪他要为她寻个好人家,莫怪他要将随身携带的司南佩赠她,莫怪他要她暂时别进县衙…… “李大人还说了什么?”绽梅心中一阵激荡,却极力压抑,语调持平。 “大人还说,五日后便要重新开堂,新县令一来,他就要出发上京了,他要娘好好代他照顾你,再来……”杜虎顿了顿,又抱紧怀中之书,唯恐怕谁抢似的别过身子。“李大人要回去之时见了我,便将此书给我,他说这书好,能帮助许多农家,要我好好保管,等跟娘安顿下来,将书传抄下去,要我好好读——”话音猛地一收,呃,李大人也叫他好好读书……呿,不说了! 五日后。重新开堂。新县令?上京?杜虎的话震得绽梅脑子嗡嗡作响。 “小少爷,李大人是哪一日来的,你记得吗?” “我想想喔。”杜虎扳了扳手指,说道。“两天前。”今天是第三日。 仅余两日……就剩两日……绽梅真想立时冲去县衙找李玄玉,问他被摘官是何故?此次入京为何事?他又为何不对她言明? 她有许多问题想问他,但他特地来了杜家,却没与她相见,想必是为免她忧心,刻意不让她知晓的吧?仔细想想,她那天的确是从一大清早,便被杜大娘唤去做些平时不须做的杂事…… “绽梅。”杜虎的小手忽地牵住她,仰高小脸,忧心忡忡地问︰“你说……李大人会不会有事?咱们要不要搬家?” “不会的,大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绽梅握紧了杜虎的手,望着杜虎手里拿着农书,想到自己怀里藏的司南佩,嘴上虽这么说,实则心烦意乱,忧思重重。 “绽梅,那咱们今日别去学堂,去衙里找李大人好不好?我不想他走,我舍不得他走,我不要他走!不如,咱们找李大人一同搬家去?”杜虎眼眶一红,小脸一皱,像是又要哭了。 “小少爷,李大人怎么可能与我们一同搬家呢?李大人要入京,那是上头的命令,没办法违抗的。再者,李大人不让我们知晓这事儿,一定是因为不想我们担心,新县令要来,此时衙内一定忙得很,我们突然跑去了,只是更让大人放心不下而已。”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大人被抓走吗?呜呜,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啦!”哇地一声,杜虎憋了几日的委屈通通爆发出来。 孩子的情感这么直接强烈,杜虎暴哭,绽梅眼眶也跟着发痛。 其实,她又哪里舍得李玄玉? 他处处为她着想,处处为杜大娘与杜虎着想,只是令她心头更加难过,可是,她不愿为李玄玉添麻烦,不愿他在这么恶劣的情况下还要为她担心。 别哭,她不要哭,她不是孩子,这时候会哭能顶什么用?想想办法,一定有什么办法…… “小少爷,我们走吧。”思索了片刻,绽梅拿出手巾为杜虎拭泪,伸手摸了摸杜虎发心。 “去哪儿啊?”杜虎不解地昂首问他。 “去学堂打你的先生。” “啊?”杜虎一愣。“做啥要找先生?” “我也不知道先生帮不帮得上忙,但先生读的书多,他或许有法子?总之,咱们就先问问,先问了再作打算。”绽梅没有读过书,她不知道踫上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但她可以问人,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好啊,那我们快走吧。”事不宜迟,杜虎拉着绽梅的手便向前行。 他们两人一路向学堂行去,不多久,却被学堂先生像送瘟神一般的送出来。 “绽梅姑娘,不是我不愿帮你,我也敬李大人高风亮节,一身傲骨,可是,咱们现下连李大人被安了啥罪都不晓得,就算要写状子告御状也没办法。再者,若要找人讲情,咱没那么多钱财珠宝好使便罢,也没认识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大官或是豪绅,这……你要我如何相帮?”年约三旬的学堂夫子宋贤叹了口气,对着绽梅与杜虎如此说道。 “先生,您是说,若是李大人当真被论罪判刑,告御状或是找人讲情是个法子吗?”绽梅认真问道。 “这、欸,绽梅姑娘,你莫要冲动,万别如此想。”见姑娘真当了一回事,宋贤连忙解释补充。 “咱们百姓人微言轻,要告御状或是请权贵相助本是难如登天,况且咱们也不知李大人究竟是得罪了谁,贸然行事恐怕也是不妥,不如几日后,待广顺行之案重审判下,你再静观其变,好好思考该如何行止。” “夫子,你没有听懂吗?等到那时候就已经来不及,李大人就已经被抓走啦!”杜虎听不出夫子话中的委婉推托之意,沉不住气,率先发难。 “小少爷,别对先生无礼。”绽梅握紧了杜虎的手,向他缓缓摇头。 杜虎不悦地别过脸,哼了一声。他很尊敬夫子,但他更喜爱李大人呀! 绽梅心中一阵忖度思量,只觉宋贤说的话也并非毫无道理。 她认识的权贵人物仅有当初的唐家老爷、小姐,还有姑爷周万里,这三人眼下都是不会帮李玄玉的了,而御史大人尹大人又已辞官…… 念及御史大人,绽梅忽又想起,中秋那日,御史大人曾言,霁阳县治理有成,李玄玉应当邀功以求晋升,然,如今邀功不成,将功抵罪成吗?御史大人还说,有人因著作有功或是进贡有功从县令升为郡守,那…… 第十四章 “先生,你素来关心国事,对地方之事也十分明了,可否请您不吝赐教,替绽梅列出几项李大人治理霁阳县有成的治绩,绽梅手上尚有李大人的著作,或许绽梅能带着这些物事,寻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帮忙。” “绽梅姑娘,这万万不成。”宋贤摇头摆手,连忙撇清关系。“你想为李大人陈情,这陈情状我可写不得,李大人身为堂堂一县县令都能被论罪摘官,我一介草民,家中尚有妻儿——” “先生勿要担心,绽梅字虽写得不好,但会写字,不如请先生口述与我,先生不必担心字迹暴露,若有万一,绽梅也绝不会牵连先生。” “绽梅姑娘,这、我……”唉,姑娘言之凿凿,他又不想惹祸上身,真是令人好生头疼。 “夫子,你课堂上说的那啥仗义相助都是骗人的!我以后再也不来听你的课啦!绽梅,你瞧,我就跟你说读圣贤书无用呗!” “小少爷……” “唉、欸、绽梅姑娘,小虎子,这……”唉,他是读过许多圣贤书,但圣贤书哪里有说踫上这等情状该如何是好? 宋贤来回踱了好几步,理智与良心各执己见,不肯相让,最后,他叹了好几口长气,终于困难地做了最终定夺—— “小虎子,你去为绽梅姑娘研墨,我们进书斋吧。” 洋洋洒洒列了好几张纸的,自李玄玉上任以来的霁阳县治绩、一本李玄玉编写的农林之收、一串李玄玉给的玄玉司南佩、一支孙管事相赠的玉簪,和几盒杜家香粉铺里令官夫人们趋之若鹜的鸭蛋香粉,这些便是绽梅所能想到的,或许能帮上李玄玉的所有东西。 可没有人愿意相帮。 自学堂书斋离开之后,绽梅回杜家,拿着这些物事,请杜大娘帮忙询问与香粉铺有往为的官夫人们可有人愿意帮忙,杜大娘却说她早已问过,那些官夫人们没有人愿意相助,即使原本有意愿的,在回府问过夫婿之后也被断然拒绝。 最后,她只能跟坚持与她同行的杜虎走至县衙,想将怀中揣着的这些物事递交给李玄玉。她想,希望这书危难时能派上用场,保他一命,而司南佩与玉簪,他也可换了银子,身上有些银钱,总是好的。 未料绽梅与杜虎才走到县衙,却早已被相熟的衙差们挡在门口,说是李玄玉不愿相见,请他们离去。 是公务太过繁重不愿见他们?或是他猜知她已经得知,所以才不愿相见? 不论原因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折腾了半天,一切皆成幻影,她没有法子好使,就连李玄玉一面也都无法得见。 绽梅双肩一垮,信步离开县衙大门,心思纷乱,走了一段路,眼看着杜家香粉铺就在眼前,便转头对杜虎说道︰“小少爷,你今日随我跑了一天也累了,我还有个地方得去,不如你先回家休息好不?” “不要。” “小少爷,你听话。” “不要!”杜虎双臂一伸,挡在她身前,横眉竖目地瞪着她。“你想去那恶人家,求他们放过李大人对不对?不然为何你不带上我?” 绽梅心一惊,未料她的心思会如此轻易被杜虎识破,她确是想去广顺行周府,求小姐高抬贵手,不要为难李玄玉。 “小少爷,没的事。我不带上你,自是因为天色晚了,我怕耽搁得久,再晚连城门都要关了。” “城门关了又如何?广顺行又不在城外,咱又不出城!”杜虎又哼了好大一声,再度对大人这些胡诌之话感到不以为然。“李大人那日来家里时早说啦!他说,若是他这次上京,有个什么万一,你一定会跑去那恶人家为他说情,低声下气,做牛做马,搞不好连自个儿下半生都要赔给恶人,李大人要娘好好看着你,我也会好好看着你,我才不让你去!” “小少爷……”绽梅望着心直口快的杜虎,又想起心思细腻,总要处处为她着想的李玄玉,心中一阵难受,情不自禁地启唇说道︰“小少爷,绽梅好用没……” 她奔走了一天,一事无成,就连心上之人一面都无法见到,绽梅胸口沉闷,忽感一阵头重脚轻,脑子发晕。 她蹲下身子,以手掩面,只觉自个儿已然疲累至格,万念俱灰,想笑又想哭。她一生多舛,好不容易遇到个想相守一生之人,转瞬又被命运作弄…… 李玄玉曾对她说,要她爱惜生命,踫上值得争的事也得出手搏一搏,可她如今除了一条命之外又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相搏?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办不到,她心爱之人总要接连遭难,她无能为力,什么都帮不上忙。 “绽梅,你别这样,你不会没用,你虽然字写得不好,但我知道你写得很努力啊,那陈情状总能找到人收,我们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嘛……”杜虎蹲到她身旁,摇着她衣袖,说到后来已在哭音,却很认真在安慰她。 “小少爷,我真的想不出来什么别的办法了……怎么办……”绽梅向杜虎牵唇一笑,那笑极其虚弱无奈,连杜虎见了都感到心酸。 “绽梅,绽梅……呜哇!”杜虎攀住她颈项,忽地在她耳边嚎啕大哭起来。“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嘛?我们又没做错事,也没做坏事,为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公平?!老在爷,我讨厌你,你都净拿好人开刀,没在惩罚恶人的嘛,有胆你就劈道雷来给我看看啊!”杜虎忿忿起身,伸手指天,老天爷当然没有真的劈道雷下来,绽梅又好气又好笑,心情却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她扬眸望向杜虎,不期然见到杜虎身后的城门外,有列声势浩大的大队,浩浩荡荡的伴着辆富贵华丽的八抬肩舆正朝这里而行。 绿呢大舆,官舆。 绽梅圆目微瞠,不可置信,东城门这儿路窄偏僻,平时少有官员进出,这当真是老天爷劈下的一记猛雷。 “小少爷,你在这里等我。”绽梅挣脱了杜虎的手,脚步便身前冲,她一路冲上石板道,挡在舆前跪地磕头。 “大人冒犯,民女绽梅有冤要伸,有状要呈。” “我、我也有!”杜虎有样学样地跟着冲过来跪下。 “何人拦在那睡,还不快速速离开?有冤要伸找衙门去,别挡在这儿!”舆前军爷大喝一声,拿着长枪便要将他们架开。 “大人,民女——” “哪儿来的刁民听不懂人话?快!快走!” 眼看着军爷一脚就要踹下来,绽梅闭眸缩身,还不忘把杜虎搂进怀中相护。 “怎地不前行了?前头在闹些什么事?”舆前人队之中走出一人,一道有些耳熟的男音伴随着脚步声走近。 绽梅唯恐得罪了好不容易才踫上的官人,也唯恐拖累杜虎,心中七上八下,紧张地就连眸都不敢抬。 她尚未出声,来人倒是先开口了。 “绽梅?” 绽梅惊愕扬首,不敢相信自个儿眼前所见。 “孙……孙管事?” “孙管事,您帮帮绽梅,帮帮李大人,姑爷被捕下狱,李大人被论罪摘官,李大人他不是存心要为难姑爷,我想找人帮李大人,可没人愿意帮我,李大人他是好人,孙管事您瞧,我这儿有李大人的治绩陈状,有李大人的著作,甚至还有城内足以上贡的香粉……孙管事,您帮帮李大人,帮帮绽梅,绽梅在这儿求您了。” 一见是相熟之人,绽梅如攀水中浮木,恨不得能一口道尽事情原委,连忙又朝孙管事磕了几个响头,磕得前额都是土灰石砾,几要流血。 杜虎不明所以,也只得跟着绽梅猛磕头,磕得原就心肠极软的孙管事心生不舍。 “绽梅姑娘,你快请起,你求的若是李大人摘官之事,我家老爷确是为此事而来。”孙管事叹了口气,回首望了望绿呢大舆。 舆前帐帘掀开一角,舆内之人似在探问他发生何事。 “绽梅姑娘,还有这位小爷,你们在这儿候着,待我向我家老爷通报一声。”孙管事回向后行,向舆内之人不知说了什么,听得了主子交代,又朝绽梅与杜虎这儿行来。 “我家老爷赶了几日路,风尘仆仆,还请绽梅姑娘与小爷先行等候,待我家老爷安顿好,稍事休息之后再与你们会面,亲瞧你们带来之物,如此可好?” “好,当然好,绽梅谢过孙管事,谢过大人,大恩大德,绽梅感激不尽,无以回报。”绽梅感激涕零,又是连番叩首。 最后,孙管事领着绽梅与杜虎至城内最大家客栈的某间上房内等候。 与其说这儿是间上房,不如说是个独立的院落,有间有厅有院,有仆婢有小厮还有马房,很明显是用来接待贵客用的居所。 孙管事说,他现今服侍的主子是当朝位高权重的大人,名为王川,至于王大人是何官饺,与孙管事离开广顺行之后,又是如何来当这位王大人的管事并没有多加说明,如今看这排场,绽梅只觉这位王大人的确身分显贵。 杜虎从没来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候得久了,无聊得紧,便想东摸西瞧,才伸手想拿个案上样式精巧的瓷壶来瞧瞧,便被一阵开门声惊扰,吓得手中瓷壶险些落地。 绽梅眼捷手快地扶住瓷壶,本能便下跪赔不是。 “对不住,王大人,小少爷生性淘气,是我看管不周,还望王大人恕罪——” “起身起身,孩子调皮是天性,哪来这么多规矩?”白眉美髯,看来身子硬朗强健的王川吉大人朝绽梅摆了摆手,问︰“这位是杜家香粉铺的小少爷吧?今年几岁啦?” “过完年就九岁啦!”虽不知为何大人识得他,但王大人唤他小少爷耶,他喜欢这位王大人,杜虎瞧来喜孜孜的。 绽梅起身望着眼前声如洪钟、面色红润的王大人,总感他有些面善,一时却又想不起曾在哪儿见过,而孙管事说王大人是为李玄玉摘官一事而来,又是为什么呢? “好了,今日已晚了,我可没那么闲时间可浪费,想拿什么给我看尽管拿上来,李陈啥情、伸啥冤尽管说,老夫未必帮得上忙,当睡前故事听听倒还是可以。” 绽梅闻言,便将携着奔走一日的物事毕恭毕敬地递交给王大人。 五大人才垂眸望了一眼陈情状,便不禁蹙眉发话︰“这字写得当真是不堪入目,出自谁的手笔?小少爷?” “回大人,是我。”绽梅有些困窘,深感此位大人虽是已有年岁,位高权重,问话行事却十分惊世骇俗,教人好难应付。王川吉听闻字是绽梅写的之后就眯了眯目,倒是没说什么了,垂首翻看完手上诉状,也不知在向谁诉说,低低叹了一声。“一介奴婢,倒还挺有胆识愚勇,莫怪孙管事当初留你。” 奇怪,这位王大人口中说的“留”,指的是她方才拦舆,孙管事并未驱走她之事吗?还是另有哪桩?为何她总感这位王大人似乎早已认得她?绽梅心中有许多疑问。 王川吉喃喃自语完,接着又打开李玄玉所著农书信手翻手,翻了几页放下,接着便以指醮了醮杜家名闻遐迩却因此惹祸上身的鸭蛋香粉,凑在鼻端嗅闻,甚至还抹在手背上细瞧香粉质地。 “的确有资格进京上贡,唉,白学了一身看货的本事……” 什么白学了一身本事?这位大人越说越教她不明白了。 “王大人?”绽梅不解地偏首一问。 “没事没事,来吧!跑说说那位周家大爷在你们香粉铺里闹了什么事?”王川吉大人手抚美髯,语重心长地道。 第十五章 他不愿吐露真实姓名,还要素来服侍他的孙管事帮他隐瞒身分,便是因为他想细听从头,不愿别人因他的身分对他有所保留。 不肖子孙,当真是令人痛心疾首,依律该如何办,便如何办吧!王川吉喟然长叹,静听绽梅娓娓道出事情始末。 霁阳县衙外,今日一早便是万头钻动,人声鼎沸。 广顺行一案要开堂重审,霁阳县县令要摘官,衙内站着几名来为李玄玉摘官的摘印官,来重新开堂重审的郡守,和即将上任为霁阳县令的新任官员;而衙外也停了几顶官舆,站许多名军爷,挤满了闻风赶来的百姓。 绽梅一早便与杜虎候在衙门之外,苦等着王川吉王大人现身,但左等右盼,都没见到王大人身影,最后绽梅只得抱着杜虎,千辛万虎地挤到人潮最前头,想一探衙内景况。 没相到才往公堂之内望去一眼,绽梅的眼眶鼻子立时便都酸了。 李玄玉依旧一身朴素灰袍,沉稳淡定地立于公堂之内,官服官帽整齐地迭放在案旁,其上还置着官印,见几名长官来,神色平淡无波,从容凛然。 李玄玉越冷静,绽梅便越感到难过,她倾心的男子一身傲骨,即便为小人所害,仍是无所畏惧,她好心疼他,也好敬佩他,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握着腰间司南佩之手越收越紧。 “卑职李玄玉见过几位大人。”李玄玉极为有礼地对着几位到来的大人们抱拳作揖。 “李玄玉,本官今日奉为摘印官,特来发文免职,执行交接,公文在此。”摘印官走向前,将手中公文递交给李玄玉。 李玄玉接过公文,谢过大人之后,便将公文随手搁在案上。“这儿是霁阳县县令印信和库银账目,还请大人点交。” 李玄玉话才出口,公堂外头便已是群起哗然—— “李大人做得好好的,怎地却要被摘官?” “就是说啊!广顺行案子明明也判得好好的,做啥又要重审?还来了那么多位大人?需要这么劳师动众吗?” “是啊是啊!我瞧一定就是恶人用了什么法子,非要叫好人难受,果真是官官相护,天道不彰,哼!咱们就在这里看着,李大人是好人,谁要为难他,我便跟谁拼命!” “对,没错!跟他拼命!” 几名百姓们挽起袖子,围在公堂公头,情绪激亢。 “外头吵闹些什么啊?通通给我安静!”摘印官大喝,又道︰“李玄玉,这儿还有丞相命令,你跪下听令。” 李玄玉撩起袍摆,正欲屈膝下跪,猛一抬眸,视线却与正抱着杜虎的绽梅相凝。 绽梅来了?是何时来的?他怎地没有发现?被她瞧见了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她可还倾慕他? 他与她眸光相对的这一瞬,四周的喧嚣扰嚷仿佛都停了。 绽梅身着青衫布裙,正如他们首次相见时的模样,她圆圆的眼儿亮澄澄,望着他的脸容恬静秀丽,总令她心湖生波。 李玄玉静静瞅着绽梅,绽梅也静静地回望着他,两人相对无语,听不见周遭声浪嘈杂,相适不知期,此刻只想将彼此容颜深印心底。 忽地,绽梅将杜虎放下,将他予她的司南佩从腰间解下,高举在胸前,明明眸中有泪,唇边却绽放无双笑靥。 辟邪、正身、正己,他不悔,她亦无悔。 李玄玉明白她的心意,朝她缓缓牵唇一笑,胸臆间却塞满惆怅。 广顺行一案发展至此,他自认问心无愧,虽感遗憾,却并无后悔,只是,苦了说要候着他的姑娘,她说她不嫁人,她拿着他的司南佩,若是此生缘尽,不知来世可否再相会?但愿姑娘忘了他,寻得一生所托,但他又怎能忘得了姑娘? 李玄玉心中怅然,下跪听令,一见他跪下,衙外老百姓们为他喧哗抱不平的吼声更甚,大有要冲入堂内的态势,教衙役衙差们阻挡得辛苦。 李大人是亲民爱人的好官,怎可被如此对待? 查前霁阳县县令李玄玉,任官期间判案草率,不服上级衙门指示,秋赋迟缴,扣克粮税,即日解送回京……外头吵什么吵?前县令胡闹,县内百姓也是如此刁蛮,究竟有没有人在维持安宁啊?外头再吵的,通通给我拿了!” “报告大人,拿、拿不完的。” 衙外差役不知是刻意放人,还是已然挡不住情绪激亢的百姓,衙外百生们蜂拥而上,眼看着就要暴动而起,就连杜虎的学堂先生宋贤,也领着一班士人,赶来高声一呼—— “李大人,您别怕,咱们随您上京,咱们跟您后头声援您,教那些恶官不敢随便乱审乱判!” “先生,您怎么会……”绽梅不可置信地望着挤到她身边来振臂高呼的宋贤。 “绽梅姑娘,我想通啦,你字写不好,而小虎子尚才八岁,都能为了持守正道努力至斯,我、嗳,那日你们走了之后,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眼,最后内人得知原委,训斥了我顿,说她不知该如何告诉孩儿,他们的父亲饱读诗书,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训得我又羞又惭,哈哈!总之,李大人,咱们来了,盘缠行囊都已备好啦,咱们同你上京!” “对嘛!李大人何罪之有?秋赋迟缴,那是今年秋收得迟,大人不愿强逼我们纳粮才会延尽的呀,这样也要摘官?分明是强扣罪名嘛!” “我瞧,一定是广顺行周爷暗中使了什么手脚,呸!银钱财宝能收买的,不是畜生那是啥?” 李玄玉惊愕地望着这些如此声援他的百姓,一时心中激动,感动莫名,热泪盈眶。他得民如此,当真是不枉此生。 “胡闹!胡闹!”百姓们人多势众,七嘴八舌,惹得前来摘印的大人怒气腾腾,又不敢将满腔怒火朝百姓们发作,只得通通倒在李玄玉身上。“来人哪,上枷!” “上什么枷!咱们的大人不上枷!” 奉命枷人的差役也不知被谁一推,险些跌地,旁边族拥而上的百姓们见机不可失,索性与差人抢夺起来,一时之间你推我打,情况一发不可收拾。 “李玄玉,你煽动百姓,真要反是不?”摘印官被推了几把,又被踩了几脚,气得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绽梅抱起杜虎,匆匆便往衙外奔去,四处张望,仍是没有王大人身影,也不见王大人官舆。 她心中一急,便找了个相熟的门口衙差问道︰“差大哥,请问您,王川吉王大人到了吗?” “绽梅姑娘,这哪儿有啥王川吉王大人,我连听都没听过,我先进去啦,再这样闹下去怎么得了?!”衙差匆匆丢下话,大步往堂内奔去。 没有王川吉王大人?怎么会?是衙差大哥不识得王大人的缘故吗? 仔细想想,那日见王大人,虽然他乘的是绿呢大舆,但也未见他配戴印绶,然孙管事又不可能骗她,王大人明明说他会上禀朝廷,尽力相帮的,怎么办?这下该如何是好? “绽梅,你别慌,王大人来啦!”忽然,杜虎伸手往前一指,绽梅抬眸望去,便见几匹快马朝着这儿奔近。 绽梅定楮一望,那映在眼前越近越清晰的白眉老丈不是王大人还是谁? 王大人身手矫健地拉紧缰绳,纵身下马。 “欸,一身老骨头了,没想到还奔得比后头那几个不济事的快,字丑的女娃娃,杜家小少爷,老夫来迟了,可没食言。”王川吉大人翻身下马,瞥了眼四周景状。 这李玄玉,区区一个小小县令,竟能做到万民相送,实属不易,真没枉费他为他连日快马奔波,幸得霁阳城离京城不是太无,否则他今日也赶不上。 王川吉在原地稍待了会儿,跟在他后头陆续下马的差役们鱼贯往前,迈步走入纷乱一片的霁阳县衙内,提声通报—— “御史大人周广大人到!” 好几声中气十足的喝声传进霁阳县衙内,衙内官员与百姓们皆是一愣,跟在王大人身后的绽梅与杜虎震惊之余,也是深感奇怪地对视一眼。 御史大人周广大人?这是谁啊? 这儿除了县衙公堂内的几名大人之外,余下的唯一一位大人不就是王川吉王大人吗?怎地变成周广周大人了?而且,这名讳为何听来有些耳熟?绽梅怔愣了会儿,而后以手掩嘴,硬生生吞下一句惊呼。 周广?这不就是广顺周家老太爷的名讳吗? 莫怪她总感周广而善,唐雪大婚之时,她曾见匆匆见过周老太爷一面,可当时她在新房里忙进忙出,并未与周老太爷多照面,之后,又听闻老太爷深居在周家别苑,绽梅几乎没有在周家祖厝内踫过他。 怎会如此? 周老太爷既为新任御史大夫,他亲至霁阳城,难道是要亲办广顺行孙儿之案吗?若周老太爷是有心要办此案,为何又不坦白对他们言明身分? 而她与杜虎甚至还向周老太爷细说了杜家香粉铺如何遭周万里欺压之事,如今李玄玉编写的,或可救他一命的农书也在周老太爷手里,这究竟是福是祸,是危是安?周老太爷究竟是朋友或是敌人? 绽梅心中忐忑,胸口直跳,杜虎毕竟年幼,不懂事情利害,忽摇着她的手兴奋道︰“绽梅绽梅,你瞧王大人好威风,不对,是周大人,这周大人真是有趣,做啥要化名骗我们啊?化名化得也真好玩,王川吉王川吉,迭在一起写,就变『周』啦。” 绽梅现在并无心思琢磨杜虎话中之意,一手握紧了杜虎,一手握紧了掌心司南佩,屏气凝神地观望堂上动静。 御史大人周广到来之后,百姓们精神一振,以为有可告御状可伸冤的大人来了,而堂上几名官员们在长官面前也不敢造次,纷乱情状陡歇,一时之间竟是鸦雀无声,自动自发地在御史大人与李玄玉之间让出一条道来。 御史大人迈步走到李玄玉身前,问道︰“你就是李玄玉?” “是,草民李玄玉见过御史大人。” “李玄玉,圣上有口谕给你,你跪下接旨吧。” “草民接旨。”李玄玉恭敬下跪,望着他的绽梅心中又惊又怕,唯恐入耳的是坏消息,一颗心悬吊得七上八下。 “李玄玉,朕意欲南巡,你多番上折阻挠,不明朕这苦心,朕虽气你不解君意,却能谅你体民之情,此次你被摘官押解之事,御史大夫已查明原委,禀告于朕,国有纲纪,你擅自主张,延迟赋税之期本是不该,然如今朝野结党积弊已久,正需要如你一般能直言敢谏之人为朝廷亲效力,朕现下便罚你戴罪立功,封你为霁州刺史,秩六百石,巡行郡县,以下治上,治官不治民,另,为免你位卑权大,联姻结党,朕命你仅能与庶民奴婢通婚,子孙三代不能出仕为官,盼你能心无旁骛,善行监察之责。” 御史大人周广一气呵成地说完,语毕之后,公堂内外之人皆是面面相觑,丝毫不敢作声。 刺史?以下治上?那么,李大人究竟是被升官还是被贬官了? 为了善行监察之责,不能联姻结党,仅能与平民贱民通婚,子孙三代还不能出仕当官?这究竟是奖还是罚呀?怎么听来有些不妙? “李玄玉,还不快谢恩?”周广清了清喉咙,扬声道。 “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玄玉叩首谢恩,惊愕且惊奇,不明事情怎会有如此急转直下的发展,却深感皇恩浩荡。 第十六章 他由下治上,广顺行一案便无法被郡守随意轻判,杜虎与杜大娘不用另寻安身之处,受害的店家也不用担心受怕,坏人能依法论处,当真是大快人心。 绽梅望着李玄玉,虽不知李玄玉对这样的结果是感到喜还是感到忧,但她如今听得李玄玉无事,不须被摘官,还被封了官,心头便感轻松。 有无官街并不重要,官位高代更如浮云,只要李玄玉平安便好。 他无事了,真的无事了,绽梅心中再三重复这个好消息,连日来紧绷着的心绪一松懈,泪花在眼眶里悄悄打转。 “绽梅,周大人说的话我听不懂,你快告诉我,李大人没事了吗?还得上京吗?” “李大人无事了,没被摘官,还被封了官,至于上京……绽梅也不明白现下是如何景况。” 才提及,不甚相信此事竟有如此发展的摘印官便吶吶问道︰“御史大人,至于李玄玉押解回京一事……” 周广二话不说地赏了他一记大白眼。 “都官拜刺史了,还押解回京?来人哪!整理公堂,该列席的列席,该传的传,广顺行一案,既然郡守大人亲自要审,李刺史,你与我在旁听审。” “这……”拿了周万里与唐家许多古玩宝贝,本想只手遮天的郡守大人顿时汗涔涔而泪潸潸。 一个是他的顶头大人,一个是在他之下、却能监察弹劾他的下属,他、唉……眼下他还怎么能偷天换日? 该怎么审,便怎么审吧! 广顺行一案,审了整整一日,最后维持原判。 御史大夫周广周大人并未纵溺孙儿,大义灭亲之举获得霁阳县民上下一致的爱戴与敬佩,衙外欢声雷动,李玄玉陪同着周广走出霁阳县衙时,百姓们甚至还在石板道旁列了好长一段人队恭送周广。 行至广顺行前,周广抬眸望着招牌上“广顺行”三个大字,脚步沉重地停下,转头对李玄玉道︰“李刺史,你莫名其妙被摘了官,又莫名其妙被封了官,此时心中想必有许多问题要问老夫吧?” “是。”李玄玉抱拳一揖,回话恭敬︰“今日之事有许多关节,卑职直到现在仍是想不明白。” “哈哈哈,我瞧你一脸茫然,便知你一定百思不解,老夫现下便好人做到底,在此为你解惑了吧。” “卑职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于是周广便一五一十地详述了他当年因不满外戚扰政,愤而离开朝廷之后,是怎地在商场上一展抱负,还说,他本以为孙儿周万里已成大器,于是便逐渐退出商场,暗中协助圣上巡抚地方,搜集罪证,打击外戚豪绅,却没想到周万里一掌实权之后态度丕变,就连他留在广顺行内的孙管事也遭强硬辞退。 周广说,唐府与太后关系不亲,他从未想过他的孙儿会因为与唐家联姻变得骄矜跋扈,没料到,他还是看走眼了。 最终,周广叹了好长一声,拍了拍李玄玉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李刺史,你我再度出仕,乃是因为圣上此时需要刚正不阿之人,不是左右逢源之辈,你的恩师尹尚善,便是因为明白了这点,所以才选在此刻辞官的。” 是啊,他的恩师在官场上打滚久了,总希望官途一路顺遂,希望谁也不要得罪,严格来说,恩师这么想其实也没有错,只是,他不是圣上目前所需要的人,李玄玉心中略感惆怅。 “卑职谨记御史大人教诲。” “好了,言尽于此,咱们就此别过吧。”周广负手正要走入广顺行内,忽地念及了什么,又倏地旋身,从怀中摸出几张迭得方正的纸递交到李玄玉手里。 李玄玉不知周广给他此物是何用意,也不知能否打开,只能不明所以地望向周广。 “这女娃娃之前在府里被诬陷偷簪的事儿,我早听孙管事告诉我了,她当真是胆大得很,也不晓得问谁,费劲写了你二十几条治绩,字丑得紧,却带着你的农书,拖着了孩子,就这么从路边冲出来拦我大舆,又跪又磕,只求我听她几句,李刺史,听说上回偷簪之事是你帮了她,这回倒是她帮了你,若没那册让圣上赞誉有加的书,恐怕我再如何为你美言,圣上都听不入耳。” 李玄玉一愕,匆匆将手中纸打开细瞧,那一字一划,当真是写得极为用力艰辛,绽梅没有习过字,她只读得懂一点,他教她的时间并不才,她到底是哪来这些仿佛用也用不尽的勇气,为人拼也拼不完的气力?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如此胡来? 李玄玉心中情绪翻腾,手中陈状被他捏皱,尚不及好好向周广道别,但想举步奔至绽梅身旁。 周广见他平时一副温文儒雅,提到姑娘时却如此慌张急迫的模样,不禁哈哈大笑,摆手对李玄玉说道︰“去吧,美人恩重,你可莫要辜负,哪日大婚,可别忘了请老人吃喜酒。 “是!”忘了什么礼数,不顾什么修养,李玄玉拔腿便奔。 美人恩重,他怎会辜负,怎能辜负,又怎值得辜负? 李玄玉一路奔至杜家香粉铺,杜大娘说绽梅尚未回来,他又沿途跑过了几家她常逗留的店铺,也未见她的身影,最后李玄玉转回县衙,才踏入衙内后院,便见绽梅的身影伫立当中。 “绽梅!”李玄玉一唤,绽梅尚不及回首,便落入一个热烫忘情的怀抱里。 “李大人……”绽梅被他拥得牢实,险些喘不过气。 明明才几日未见,经因此番波折,却觉已过好几年,她螓着抵靠在李玄玉胸膛,周身被他的男子气息笼罩,顿觉感动又心安,他平安无事,且就在她身旁,人世间还有何事,能比此事更令人感到满足? “绽梅,绽梅,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姑娘,你跑去求谁教你写状?你还冲动跑去拦舆,若有什么万一该如何是好?我早告诉过你要爱惜性命,你却为我相搏至此,你为何老是不听我的话?老是如此乱来?你这么傻,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李玄玉拥紧她,在她发上额际印下点点轻吻,心动情动,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血肉里。 “李大人,你如今无事,绽梅很是欢喜。”绽梅在他怀中浅浅地叹、满足地叹。 他早就成为她的牵绊,教她即使想要离这尘世而去也办不到;她认识了他,心系于他,便再难潇洒,可,当真是甘之如饴…… “你很欢喜,我却不知晓自个儿是否当真欢喜。”李玄玉微微拉开她,凝注她秀丽脸容,“绽梅,官场险恶,今日老天爷站在我这边,明日却不知道站在谁那边,我本想离开官场,与你平淡一生,如今又被封了官,我走也不成,留也为难……” “为何为难?”绽梅不解地仰头望李玄玉,学而优则仕,不一直都是李玄玉的信仰吗? “你这傻姑娘竟然还问我为什么?”李玄玉不可思议地睐她,神色微恼。 “虽说圣上有旨,令我能娶庶民奴婢,但我总想,若我孤身一人,哪天犯了错事,要命一条也就罢了,可我若是娶了你,万一牵连到你,万一又要害你如同此回这般……绽梅,唉,你怎教我如此头疼?我想与你成亲,又不知该不该与你成亲?我、我想照顾你,又——” “李大人,你不能娶绽梅的话,那我娶好啦!”李玄玉话未说完,旁边冷不防地插入一道童音。 一直站在这里,却被两个抱在一起的大人视若无睹的杜虎又道︰“我就快要九岁啦,待我长大,我会对绽梅很好很好的,就如李大人你对绽梅一样好。” 直到此时才惊觉杜虎一直就在身旁的绽梅登时大羞,匆匆便想从李玄玉怀抱中退开,她才略微动了动身子,李玄玉却又搂得她更紧。 “论年岁,绽梅算是你姊姊,怎可让你说娶便娶。”这小子真是越为越不象话了。 “为何不可呀?我看那谁家领养来的媳妇儿可是足足大了他十来岁。” “那是童养媳,不一样。”李玄玉正色道。 “哪里不一样了?你们大人啊,就是喜欢胡诌。”杜虎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翻了个不以为然的白眼。 “总之,绽梅不能嫁你。”李玄玉和杜虎较真了。 “为何不能?我偏要娶,我立马回家跟娘说!”杜虎小脸鼓嘟嘟的。 “你不能娶,绽梅肚子里说不准有我的娃娃了。” “李大人,小少爷,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啊?”绽梅美目圆瞠,真不敢相信自个儿耳朵听见的,这两个孩子性情的人,究竟在闹些什么呀? 李玄玉怎么在孩子面前提这种事?什么娃娃?天…… “你们别再胡说了,我要回去找杜大娘了。”绽梅耳根发烫,跺了脚便要离开。 “不准走。”绽梅皓腕被李玄玉一把捉住,“你快告诉他,说你要嫁我,你允了我才要放。” “李大人……” “玄玉。”李玄玉真气起来了,就连她的称呼也要纠正。 “玄玉,我……” “好,你允我了,走吧,我们现在就去跟杜大娘提亲。”李玄玉拽了杜虎与绽梅各一只手便往前走。 “什么?”绽梅与杜虎同时惊呼,谁问了谁?谁又允了谁?怎地如此蛮横? “我已经听见了,你允了我,我们立时成亲。”李玄玉回答得面不改色,神色从容镇定,就如同他在公堂上审案时一样。 “李大人,你、你不是君子,你赖皮!”杜虎发出不平的抗议。 “我就是赖皮。”李玄玉坚定地望着杜虎,唇角微扬。 “可恶!你们这些可恶的大人,等我长大,我……哼!我要回家跟娘说!”杜虎甩开李玄玉的手,又是喳呼抗议了一长串,不满的话音随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散逸在风里。 李玄玉转头凝望绽梅,望着绽梅颊边浅浅浮现的梨涡,与她相视而笑。 她眸中有笑,笑中有情,而他与她交握的那只手,两掌相依,十指紧扣。 忽地,李玄玉心思变得前所未有的空明,疑虑尽去。 管他宦海漂流,管他仕途险恶,他怀中有她的钱袋,她怀中有他的司南佩,他们两人相依,又有何惧? 与绽梅互望了良久,李玄玉听见自己如此问道︰“绽梅,若有孩儿,我们的儿孙几代不能出仕,你可还愿意嫁我?若我哪天被贬被流放了,你可还愿意跟我?我没办法提供你优渥的生活,不能让你与其他的官夫人一样穿金戴银,你可会觉得委屈?” 他知道绽梅不是嫌贫爱富之人,然,他却想听她亲口说出对他的情意与保证。 绽梅望着李玄玉羞红了脸,抿唇沉默了许久,接着踮脚在他耳边,吐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句子—— “玄玉,绽梅只盼能日日夜夜,守你年年岁岁,一生一世永相随……” 李玄玉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唇畔扬笑,再度将绽梅拥入怀里。 原来她听见了?她听见了他在她枕畔许下的诺言,并且谨记在心,予他同等的回报。 他们是如此心意相属,子孙能否出仕为官,生活是否优渥,这些事情又哪里重要呢? 情苗发长,情花绽放,只愿一生一世相伴。 一生一世,抑或是来生来世? 与你相随。 注:相关书籍推荐: 1、爱上李大人之一《对门冤家》; 2、爱上李大人之二《红娘接招》; 3、爱上李大人之三《小婢不敢》。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