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有点忙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未央宫。 秦舜英坐在圆墩上,她看着灯火下周承棠惨白的小脸,心下却是又气又恨,自己的宝贝女儿去了外头一遭竟成这幅模样……太医说好在救得及时,若不然只怕即便能保住这条命,这身子骨也得折损几分。 她想着听到此话的时候,心中是恨不得颁了旨意把那信王府的一干人等都关进天牢之中。 可她终归还是未曾这样做,先前陛下来探望安平的时候只是让人好生照顾,旁话却是半句未说,只是在临走的时候倒是说了一句「朕听说是霍家那个庶女做的事,如今霍家既然把人送了出去,这事也就算了」。 秦舜英心里明白,陛下这是要保霍家……她想到这握着帕子的手便又握紧了几分。 夜深露重,窗外的冷风呼呼吹着—— 喜姑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是先看了眼床上的周承棠,而后是弯腰附在秦舜英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秦舜英闻言眉心却是一拢,她什么也未说只是朝床上的周承棠又看了一眼才淡淡应了一声往外头走去……外殿相较里头灯火通明,而此时正有一个宫人伏跪在地上,待听到那一阵脚步声,她是忙又弯了几分身子朝人行了个大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奴请娘娘大安。」 秦舜英眼看着她却未曾说话。 她接过喜姑奉来的热茶待饮用一口,才淡淡开了口:「你说是安平先动的手?」 那宫人闻言身子是忍不住一颤,她仍伏跪着不曾抬头,口中却是说道:「是,是公主先动的手。她瞧见那位霍三姑娘和文远侯府的那位世子站在一道,便走过去打了霍三姑娘一巴掌……」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继续说道:「后来公主要再打时,霍三姑娘便避开了身子伸出脚,公主这才掉进了水中。」 她这话说完,殿中却是没有丝毫动静,唯有外头的冷风打过窗棂传来几分声响。 秦舜英一直未曾说话,她只是握着茶盏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底下的宫人,却是过了许久,她才淡淡开了口:「你是自幼跟在安平身边的,安平的心思,想来你是最知晓不过了。」 那宫人闻言忙又重重磕了个头,颤声答道:「奴,奴不敢妄加揣测主子的心思……」 「不敢?还是不知?本宫是个什么性子,你是知晓的,若胆敢有本分欺瞒,今年宫里的亡魂可还没多少……」秦舜英这话说完见人身子一僵才又继续问道:「本宫且问你,安平是否待文远侯府的那位柳世子有意?」 宫人未曾抬头也能感受到上位者那双没有丝毫情绪的目光。 她紧咬着红唇,念及人先前那话终归还是咬牙答了:「公主的确待柳世子有意。」 秦舜英听着这话,握着茶盏的手是又多用了几分力道……她合了眼睛,等到屋中的烛火连着跳了好几下才淡淡发了话:「杖毙吧。」 ☆☆☆ 等到周承棠醒来却已是翌日清晨。 她连着喊了几声「青语」也不曾听人答,索性便扯了床帏自个儿坐了起来……殿中是一片安静,周承棠张望了许久才看到立在窗前的秦舜英,她似是一怔,跟着才哑声唤人:「母后,您怎么来了?」 秦舜英原先就已听见了动静,却是等人问话的时候才转过身。 她一夜未睡,此时即便妆容精致却也掩不住那眼下的乌青……闻言,她什么都未曾说,只是迈步走了过去,等到人跟前才开了口:「你可知你昨日是被谁救上来的?」 周承棠闻言却是一愣,这一愣之后却又有几分不高兴。 她初初醒来,母后半句关心的话语也没有,却不冷不淡问了这么一遭问题……她本就是个被宠惯了的性子,闻言也不过是答道:「那会女儿早就晕了过去,怎么会知晓被谁救上来?」她这话说完却是一顿。 不对,她好似还是有几分印象的。在水中的时候,她虽然神识尽散,却还是隐约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道:「公主,您醒醒,您不能有事。」 那个声音—— 若她未曾记错的话,却是柳予安。 周承棠想到这,心下是又忍不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连带着一张面色也带了几分红晕,她袖下的手紧紧握着锦被,声音却是强忍着激动说道:「难不成是柳家那位世子?」 秦舜英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一副早已情根深种的样子。 她淡漠着一张面色,却是过了好一会功夫才开口说道:「你可知,你是当众被柳予安抱上来的,昨日去霍家的那些人都瞧见了,如今只怕满城皆已有此风言……男女授受不亲,你却和他有了肌肤之亲。安平,你可知道,如今你只能嫁给柳予安。」 第2章 周承棠却未曾察觉到秦舜英话中的语调,她只是听到了最后那一句话—— 嫁给柳予安。 这不是很好? 她原本就喜欢柳予安,若能嫁给他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秦舜英未曾听她说话,待又瞧见她面上神色,心下却又是一沉……以往她总觉得安平聪明,哪里想到如今遇到了这男女之事竟然也会变得如此蠢钝。 她的面色越渐黑沉,连带着声音也是一副低沉之色:「柳、霍两家素来交好,柳予安和霍令仪两人虽然未曾定亲,可这燕京城中的圈子谁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他二人自幼一道长大,不管这其中究竟有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可到底是有几分从小到大的相伴之意,只待霍令仪三年期满便要嫁给柳予安。」 「可如今——」 秦舜英看着周承棠与先前相较而有几分苍白的面色,心下一叹,口中是又说道:「如今柳予安救了你自是不得不娶你,只是落于旁人的眼中难免多了几分别的意味。安平,你以这样的缘故嫁到柳家,终归是已落了下乘。」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而后才看着那帷帐上的纹路开了口:「这世间之事别的委屈几分也就罢了,唯有这女儿家的婚事……若起先就落了下乘,日后又岂能过得畅快?」秦舜英说起此话的时候,喉间还是忍不住漾出一声叹息,却不知这话中意是在说周承棠还是说自己。 周承棠听到这话,面色是又苍白了几分,她的的确确是想要嫁给柳予安。 可她想要的是堂堂正正得嫁给柳予安,是受到所有人的祝福,而不是以这样的污名,不得不嫁给他—— 周承棠素来矜贵的面上此时是一片苍白之色,她伸手紧紧握着秦舜英的衣角,口中更是颤声说道:「母后,那如今……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秦舜英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忍不住是又漾开一声绵长的叹息,她素来聪慧,此时却也一时失了方寸。经此一事,柳予安自然是要娶安平,若不然置安平的名声于何地?只是柳予安娶了安平,日后可否会好生对她?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哪里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 她的手撑在周承棠的发上,却是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你且让母后想想吧。」 外头喜姑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看着里头这幅模样却是侯了有一会功夫才过去,等到人跟前她是又恭恭敬敬朝两人打了一礼,跟着才又说道:「娘娘,太子过来了,这会正在外殿候着您。」 「知道了……」 秦舜英握着周承棠的手拍了一拍,是又劝慰了人几句才起身往外头走去。 ☆☆☆ 周承宇仍旧着一身太子服制立于殿中,待瞧见秦舜英过来,他是与人恭恭敬敬打了一个礼,跟着才问道:「母后,安平可还好?」 秦舜英听闻此话,面色却又低落了几分。 她是深深叹了口气,而后才说了话:「如今她这幅模样,又怎么会好?」 周承宇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挥了挥手,等到喜姑领着一众人退下他才开口说道:「母后心中是如何打算的?」 「安平和那位柳世子已有了肌肤之亲,自然是不得不嫁给他……」秦舜英这话说完却又叹了口气,跟着是又一句:「可我只要想到安平是以这样的名声嫁过去,心中却哪里能舒服得起来?何况柳予安此人,也不知日后能不能好生待你妹妹。」 「柳予安为人不错也是个有本事的,他若娶安平,日后倒是也能成为我们的助力……」周承宇的语调依旧温和,眼中的神色却是带着外人未曾瞧见过的野心,他这话说完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说道:「至于安平,母后不必担心,只要我们活着一日,安平就不会受欺负,柳家那个地方难不成还能亏待了安平不成?」 秦舜英听他此话倒也是想了一回,文远侯府不过是受了封荫的门第,半点实权都没有……这样的门第的确亏待不了安平,可是她身为母者难免要多思几分。 只是还不等她说话…… 周承宇却又开了口:「事已至此,难不成母后还有更好的法子?」 秦舜英闻言却是一顿,待过了许久,她才又叹道:「罢了罢了,可是柳家如今还未有动静,难不成得让咱们下旨不成?」 第3章 周承宇闻言却是笑了笑,他那张温润面上仍旧没什么变化,语气也极为谦顺:「母后放心,咱们只需静观其变就是。」 当日安平公主在信王府中落水,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柳予安抱上来的消息只一夜的功夫便在燕京城中散播了开来,起先说道的也不过是那些来参加宴会的士族门第……却也不知怎得,等到翌日清晨,这燕京城的大街小巷却仿佛都知晓了这个消息似得。 那些酒楼、茶馆的说书先生更是编了戏折子开了场子,把这两人连带着霍令仪一道编进了这折子中去去,只是碍着三个人的身份另化了别名。 可但凡是听过的,哪个不知道这折子里的故事说得正是那三人? 如今这满城流言蜚语却是说什么的都有,只是在说起信王府这位霍家长女的时候难免道一声「可惜」。 如何不可惜? 燕京城这个圈子其实要真说起来也委实算不得大,那些个士族门第自是知晓这霍家女和那位柳世子是从小一道青梅竹马长大,只等着信王爷这三年丧期满就要把那婚嫁之事定下来。 可谁也没想到,这事到如今却会出这样一桩事。 偏偏这桩故事中的另一位还是天家贵女,任凭你往日如何的郎情妾意,真碰上了这皇权,却还是得尽数化个虚无。 ☆☆☆ 大观斋。 越近隆冬,这天也是当真越发冷了,即便这屋子里门窗紧闭,可那股子阴冷仿佛能透过那些缝隙打到屋中……好在屋子的四角皆摆着炭火,霍令仪的身上还盖着一条白狐毯子,倒也免去了那丝丝阴冷。 这会已是午后时分,大抵是要下雨的缘故,那外头的天色还是有几分灰蒙蒙的样子……霍令仪穿着一身短袄坐在软塌上,手里头是握着一本册子,这会正弯着一段脖颈翻着手中的账册。 如今越近年里该做的事还有许多,偏偏祖母身体尚还有恙,母妃又在昆仑斋伺候,因此这府中的一干事物自然也只能全权由她来管。 好在她接手家中事务也有一段日子了,虽然忙活,倒也不是没有头绪。 帘子被人打了起来,漏进来外头的几许冷风。 霍令仪耳听着那比起旧日要稍显沉重的脚步声,她也未曾抬头,只依旧翻着手中的账册,口中却是说了一句:「谁惹你生气了?」 红玉听闻此言,步子却是一顿,只是也就这么一会功夫,她便又重新朝霍令仪迈了过去……她把手中的汤茶放到案几上,跟着才闷声说道:「您都不知道外头那些人如今都在说什么话。」 她这话说完,原先刚平的气便又起了几分。 她素来就是个直性子,只是早先被霍令仪拘着一段日子才乖巧不少,可如今想着先前听到的那些话,红玉心中的气却是怎么也藏不住,连带着那张娇娇俏俏的面上也是一副没好气的模样。 霍令仪闻言倒是掀了眼帘朝人看去一眼,她把手中的账册一合,而后是取过一旁案几上的汤茶用了一口……她的面上依旧没什么变化,连带着声调也是素日的模样,等将将用了两三口才开口说道:「哦?他们说了竟惹得你这般生气。」 红玉见她问,红唇一张一合,似有许多话要说…… 只是眼看着霍令仪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一时却也不知从何开口。 她重新埋了头绞了手中的帕子,口中这才跟着一句:「他们说柳世子要娶公主了,还说您……」她说到这却是未再往下说,只是抬了脸朝人看去,口中的声调也跟着降了几分,却是问着人:「郡主,柳世子真得会娶公主吗?若是她娶了公主,那您,您该如何是好?」 她是霍令仪身边的大丫鬟,心中也早就拿柳予安当未来姑爷看待…… 偏偏如今却生出这样的事来。 若是柳世子真得娶了安平公主,那郡主日后该怎么办?她想到这一双眼眶便又红了几分。 霍令仪闻言一时却未曾说话,她只是低垂着一双眉眼捧着手中的茶汤慢悠悠地喝着,等到这腹下渐暖她才把茶汤搁在了一旁的案几上,跟着是握了一方帕子拭了拭唇边的水渍。而后她才抬眼朝人看去,待瞧见红玉面上的几许不甘和委屈,她的心下是又叹了口气,口中却依旧平声说道:「你心下不是早已有答案了吗?」 其实那外头的人说着什么,霍令仪又岂会不知? 第4章 就连那燕京城中的流言蜚语,杜若早先也已与她禀过了……事情远比她预想得还要轰动。 这也难怪—— 从来这男女之间的事,不论是什么时候,都是旁人茶余饭后最易说道的事……何况这故事中的三人也不是那默默无名之辈,这般说道起来自然是越发有几分滋味。 霍令仪想着先前杜若与她说得那些话。 昨儿王府中发生的事大抵都未什么差漏传到了外头。 众目睽睽之下,柳予安抱着周承棠上来,无论如何也赖不掉一个「肌肤相亲」之名……只是那外头的说书先生大抵都生着一张好嘴,你来我往得却是把这桩事偏又多添了几分旁的滋味,传到众人的耳中自然又让这桩事多生了几分别样的味道。 如今那外头版本也有不少花样—— 有说「这柳家郎君英雄救美的」、自然也有说「这柳家郎君贪慕权贵的」,另外便是什么「两美争一郎,霍家女伤心退场」、「周家女心慕柳家郎,使计蒙人相救」……这一桩又一桩的,从那些人的口中说出来,倒真是显得缠绵又缱绻。 其实这些故事里虽然底子没变,可那些情情爱爱的故事终归是添了几分虚的。 可这世间的人又哪里会管这些? 他们从来都只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或者可以说相信他们自己所相信的。 前世她被柳予安在新婚之夜抛弃之后又嫁给李怀瑾,外头的那些人不也是说她「水性杨花,只怕是私下早已勾搭了李怀瑾,这才在新婚之夜被夫君所抛弃……」霍令仪想到前世这些事的时候,一直平静的面容终归还是掀起了几分波澜。 这世间伤人的除了那些刀枪利器,还有这蜚语流言。 刀剑不过是伤人身,可这蜚语流言却可以在无形之中把人的心和身都一道伤个干净透彻。 可周承棠和柳予安呢?前世他们一个是天家贵女,一个是当朝权贵……被天家所赐婚的时候,整个燕京城中都是一片恭贺之声,直把这二人夸得是天上有地上无。 而如今…… 如今她要让这两人一生一世都牵扯在一道,更要让他们这一世都处于这些流言蜚语之中。 她要让他们时时刻刻都记得,他们的结合是如此的不堪。 此后不管这岁月过去多久,不管他们夫妇如何和睦,可但凡旁人提起这事,那终将会成为他们心中的一根刺……天家又如何?任凭你有再大的权力,也遮盖不住这世间的流言蜚语。 如鲠在喉。 这是她送给他们的头一份礼物。 红玉一直埋着头自然也未曾注意到霍令仪面上的情绪,就如先前郡主所言,其实她的心中哪里会没有答案?就是因为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才会在旁人提起这些事的时候越发生气。 那是柳予安啊,是从小和郡主一道长大的人,是原本她要唤作「姑爷」的人…… 偏偏生了昨儿个这样的事,不管他和郡主往日有多少前缘如今却也只能化为虚无。 红玉想到这,心下还是有些掩不住的难过。她握着帕子抹了把湿润的眼眶,却是过了好一会功夫才终于抬了脸朝人看去,她的面上有些低落,就连声音也因为心头的滞闷跟着低沉了不少:「郡主,当真没有办法了吗?也许,也许,柳世子会抗旨呢?」 是了—— 柳世子和郡主的关系这样好,也许他会抗旨不遵呢?也许,也许他会非郡主不娶呢? 红玉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闪着几分耀眼的光彩,就连握着帕子的手也多用了几分力道……仿佛她所说的那些真得会发生一样。 霍令仪看着红玉闪耀着光彩的眼睛却是什么都未曾说,她往后又靠了几分,修长而又如白玉般的指根就放在那白狐毛毯上……她未再看人,只是抬了一双潋滟的桃花目朝那高案上摆着的香炉看去,檀香袅袅,只是升于半空却又消了干净。 屋中就这样,许久都未曾有人说话。 却是过了好一会功夫—— 霍令仪才终于开了口,她的面上依旧是平静的,声调却还是忍不住低沉了几分:「你错了,他不会的。」她仍旧看着那檀香,喉间却是漾出了一声绵长的叹息,柳予安怎么可能会为了她得罪天家? 那个人从来都是狼子野心,他心中对权力有着怎样的渴望…… 第5章 她比谁都要知晓。 也许如今的他会有片刻的伤心、会有一瞬的难过,可他最终却还是会选择放弃她……这就是柳予安啊,好在以后她和他终究没有什么关系了。 ☆☆☆ 文远侯府,正堂内。 文远侯柳开庸与冯氏坐于上位,柳予安便站在屋子的中央,屋中的丫头尽数都被赶了出去……大抵是因为无人说话的缘故,这正堂便显得格外的静谧,倒是有寒风打过窗外的枯枝传来几许声响,只是也不过是给这正堂又多添了几分沉重罢了。 柳开庸看着底下沉默不语的长子,终归还是开了口:「咳,我听说你昨天救了那安平公主?」 这事还是早间他听府中下人说起的。 柳开庸想到这,面色便又黑沉了几分,就连声音也跟着沉了些许:「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知和为父说道一声?」 那可是公主啊,皇家唯一一个公主……他的确不希望这个长子实力强劲,长子的实力越强,他这个做父亲的在府中也就越发没有话语权。所以上回秦氏说起那事的时候,他心中的确是动了心思,如今霍安北虽然没了,可霍家的势力却还在,与其让长子如虎添翼,倒不如把这些给了次子。 次子如今年纪尚幼,又素来由他一手带大,这个中的情分岂是柳予安可比的? 何况—— 次子比起长子可容易把控得多。 可是现在柳予安所面对的却是天家的女儿,他们大梁唯一一个公主,要是柳予安真能娶了那安平公主,那日后他就是皇帝的亲家……从此这燕京城中,还有谁敢小瞧他、小瞧文远侯府?保不准皇帝还会赐他一个一官半职,或者赐他一个公爷的身份? 柳开庸只要想到这便觉得心下翻涌连带着身子也有些飘飘然,却是说不出的激动。 只是—— 柳开庸等了许久也不曾见柳予安答声,他抬眼朝人看去便见柳予安还是先前那副低垂着头默声不语的样子。 他心下原先的激动消尽,转而是化为几分怒气。 这个不孝子! 还没当上驸马呢就敢跟他摆起架子了! 他刚想如往日一般斥责过去,只是想着这桩事便又强忍了那股子气。 柳开庸取过一旁放着的茶盏用了一口,等平了心下的气才开口说道:「不管你心中是怎么想得,如今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天家虽然还未说什么,可咱们却不能不行动。」他这话说完是把手中的茶盏落于一侧,跟着才又继续说道:「这样也好,一个公主可比一个郡主值钱多了,你准备准备等明日就跟天子去说,你要求娶安平公主。」 冯氏耳听着柳开庸的话,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只是她终归也未说什么。 且不管柳开庸这话说得是如何的俗气,可那话中的意思却是对的,如今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天家虽然未开口,可他们柳家却不能不做些什么?若不然真惹怒了天家,他们柳家可担不起这个罪责。 何况—— 柳开庸先前有一句话却是说对了。 以往她总觉得霍家不错,这大梁唯一一个异姓王,又得天子宠信……即便如今霍安北没了,可只要如今的天子还在一日,这霍家就不会倒。可如今想想,这霍家其实也没多少好,王妃柔弱、世子年幼,上头还有个昏聩中庸的老夫人,底下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妾氏,只怕这日后不太平的事还多着呢。 现在好了,若是信芳娶了安平公主,那他就是大梁唯一一个驸马爷。 那她以后也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什么秦氏、庶子,就连柳开庸也得对她娘俩恭恭敬敬对待着呢。 冯氏想到这,心下也免不得起了几分波澜。她看了看柳予安见他依旧默声不语,便拧头朝柳开庸柔声说了话:「这事发生得太过突然,想起信芳还有些未曾回过神来……侯爷不若先回去?让妾身再好生劝慰他下。」 柳开庸闻言倒是朝冯氏那处看了一眼,见她眉目柔和、声音款款的,倒也难得给了她一个好脸。 他轻轻「嗯」了一声,口中是跟着一句:「既如此,那爷就先走了,你好生劝一劝他,别让他犯了不该犯的糊涂……」等这话一落,他才又握着冯氏的手捏了一捏,柔了几分声调:「爷就在你屋子里等你。」 第6章 冯氏强忍着心中的抵触未曾把手抽回来,眉目却是带着笑,口中也是一片柔意:「妾知道了。」 柳开庸见她这般,心中更是舒畅,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径直往外头退去。 等到那帘子一起一落,再也瞧不见柳开庸的身影,冯氏才握着帕子擦拭了一回被柳开庸握过的手背,而后她才抬了脸朝柳予安看去……待看到柳予安自打进来后就一直沉默着的面色,她的心下还是忍不住化开一声叹息,口中却还是轻声劝解着人:「事到如今,信芳,你就认了吧。」 柳予安听到这一声,终于还是抬了脸。 屋中光线昏沉,唯有几道光芒透过那木头窗棂打进屋中,只是今日本就不是一个好天气,那光线打在柳予安的身上却是越发让他显得晦暗不明。 他素来温润的面容大抵是一夜未曾睡好的缘故而显得有几分颓败,就连声调也有几分喑哑:「母亲,我不想娶安平……您知道的,我喜欢晏晏,从小到大我喜欢的只有晏晏,我要娶的也只有晏晏!」 冯氏看着柳予安这般,还是忍不住拧了一双眉心。 她自然希望信芳事事顺遂、桩桩顺心,可是……身为男儿又岂能如此看重这儿女私情? 冯氏想到这,先前柔和的面色也低沉了几分,就连声调也微降了些许:「皇家未曾下旨,那是给你、给咱们柳家留了面子。安平公主当众被你抱上来,这事若是瞒住了也就算了,可如今燕京城中满城风言风语,你觉得皇家对咱们的纵容能有多少?」 她说到这看着柳予安骤然又苍白几分的面色,终归还是有些不忍,她轻轻叹了口气,跟着才又继续说道:「若是真得等皇家发了话、下了旨,信芳,这其中的意思也就变了……你可明白?」 柳予安自然明白,他素来就通权谋,哪里会不知道如今皇家不言不语这是给他留了面子,等着他亲自去说。 这样一来—— 无论是柳家还是天家,双方都能开怀。 这些他都知道,可他不想—— 他不喜欢周承棠,他喜欢的只有晏晏,要娶得也只有晏晏! 柳予安合了眼睛,袖下的手仍旧紧紧握着,他不甘心,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认了命,不甘心就这样娶了周承棠……更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晏晏。屋中无人说话,外头的风声却是越发响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开口说道:「您让我想想吧。」 等这话说完,他也不等冯氏开口便转身往外走去。 冯氏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摇了摇头。 没一会功夫,帘子便又被人打了起来,却是芷湘走了进去,她朝冯氏打了一个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夫人,世子往外头去了……」等这话说完,她一面是替人又重新续了一盏热茶,一面是拧着眉心低声说道:「奴瞧世子的面色,不像是会同意的样子。」 冯氏接过她递来的热茶,等用了一口后便握于手中。 她拧头看着那覆着白纸的窗棂外头的天色,仍旧是灰蒙蒙的一片……半响之后,冯氏合了眼睛,听着外头那寒风压过枯枝,而她轻声说道:「不,他会同意的。」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性子,她比谁都要清楚。 ☆☆☆ 柳予安一路往外走去,他心中有气,步子自然也迈得大……侯府众人只虚虚看到他一个身影还未等请安,便见他已远去了。等至那影壁处,他还未曾上马却听到一个声音:「大哥急匆匆得这是要去向天家提亲吗?」 这个声音—— 柳予安的步子一顿,就连面色也僵了几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转身朝身后看去,不远处的地方正站在一个华服少年郎,他如今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头戴白玉冠,身穿锦华服,即便寒冬腊月,手中也如旧日那般握着一把折扇。 他的面容俊秀,一双眉眼却透着一股子风流味…… 正是府中的二公子、他的二弟,柳予殊。 柳予殊见他看来,面上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分,他迈步朝人走来,而后是与人拱手一礼,口中是又跟着一句:「恭喜大哥了,以后咱们府里就得多个公主了,大哥日后这世子的位置也能越发牢固了。」 他这话说完却又多了几分哀叹:「只是可惜了我那位前嫂嫂。」 柳予殊不听人答,便又朝人走近了几步,等到柳予安跟前,他才又压低了声音在人的耳边说了一句:「大哥为了这世子的位置,真可谓是费尽心机。」 第7章 柳予安一直未曾说话,闻后言也只是淡淡朝他瞥去一眼。 小厮已牵着马匹过来,柳予安翻身上马,临走的时候却是居高临下得看着柳予殊……他的面容是从未显露在人前的淡漠,连带着声调也要比这寒冬的冷风还要凛冽几分。他就这样看着柳予殊,等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了话:「柳予殊,你算个什么东西呢?」 等这话说完,他也不再理会人。 手中的缰绳在半空甩起落在马上,马儿吃痛立时便往外跑去。 柳予殊看着他远去的身影,俊秀的面容一沉,握着折扇的手更是又多用了几分力道……柳予安!身边的小厮看着他黑沉的面色忙上前劝慰,只是还不等小厮开口,便被柳予殊狠狠踹了开去。他那双风流目仍旧一错不错得看着柳予安的身影,口中是紧跟着一句:「好你个柳予安,咱们走着瞧!」 等到瞧不见柳予安的身影,他才转身离去。 ☆☆☆ 霍令仪终于把手中的账册阅好了,她刚想起身去外头走动一回,便见怀宁握着一道折子在一旁犹豫不决的样子……她心下微动,却是取过一旁的茶盏又用了一口热茶,而后才淡淡开了口:「谁送来的?」 怀宁听她发问,这才迈了步子走了过去。 她朝人先打了一礼,而后是低垂着一双眉眼低声与人说道:「先前门房送来的,说是,说是柳世子遣人急送过来的。」 霍令仪先前心中大抵已有几分知晓,因此闻言也就未说什么……她只是看着怀宁手中紧握着的折子,却是过了有一瞬的功夫,霍令仪才落下了手中的茶盏朝人伸出手:「拿过来吧。」 「是……」 怀念弯着腰身把手中的折子奉到了人手上。 霍令仪接过折子却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把手中的折子一合搁在了茶案上……折子里头也未写什么话,只是邀她在城郊的枫林相见。她合了一双桃花目,修长的指根在那折子面上轻轻敲击起来,等了半响,她才开口说道:「你让人去准备马匹,我出去一趟。」 「郡主……」 怀宁闻言却是忙抬了头,轻声劝道:「如今天色昏沉,怕是要下雨……」何况如今外头风言风语的,郡主此时出门保不准又该听到那起子闲话了。 霍令仪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声音也依旧很淡:「你去准备吧。」 只当去做个了断吧。 怀宁见此也没有办法,只好轻轻应了「是」,跟着便往外头吩咐去了。 ☆☆☆ 霍令仪此去并未让任何人跟着,她只身一人骑马往城郊而去…… 此时天色昏沉,大抵是要下雨的缘故,燕京城的街道并无多少人,自然也未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李怀瑾却是瞧见了,他正在茶楼用茶,眼看着街道上那一闪而过的红色身影,眉心却是忍不住一皱。他的位置正是开阔之地,自然能把那人的身影揽于眼中,如今四下皆苍茫,唯有那一人一马甚是鲜活。 他看着她身上裹着的红色斗篷,因为寒风而在半空划开一条极美的弧度,而那上头用金线所绣的牡丹花也在这半空中绽放开来。 只是没过多久—— 霍令仪的身影便离开了他的视线。 陆机自然也瞧见了霍令仪的身影,他低垂着眉眼看了看李怀瑾的面色,想了想还是低声开了口:「昨日柳予安于信王府中救了安平公主,如今满城风言道是柳予安要娶安平公主,想来霍家这位小主子……」 他后话却未说全,只是意思已有几分明确。 谁不知晓这位扶风郡主和那位柳世子的关系,如今无缘无故被人抢了夫君,只怕心中难免会有几分不舒服。 李怀瑾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是眉心却紧皱着。 半响之后,他落下手中的茶盏,而后才淡淡开了口:「让关山远远跟着,别让她出事。」 ☆☆☆ 城郊红枫林。 霍令仪骑马至此处的时候,已是未时时分,比起那城中的昏沉天色,此处倒要显得清明几分。这里她并不是头一回来,无论是幼时,还是年岁越长,这个地方她每年都要来不少回……只是以往大多是秋日时分,但凡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皆是红色的,若在此处驰骋却是说不出的恣意。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67章节】。 豆豆网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豆网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豆网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 第8章 可如今已近寒冬…… 这一眼望去不过是枯枝老鸦,端得是一片虚无。 不知是这一片虚无之色,还是念及旧日光景,霍令仪的喉间还是忍不住漾开了一声绵长的叹息……一时之间,她也忘记下马,只仍旧坐在马上眺望眼前这一片景色。 柳予安早在听到马蹄声的时候便已转过了身,他远远看着那高坐在马上的女子,眼中还是忍不住闪过几分痴迷。马上的霍令仪如旧日一样着一袭红衣,红衣烈马,在这苍茫天地之间她是唯一的鲜活。 他一步一步朝人走去,越走近便越能窥见她明艳的面容、如画的眉目…… 等终于走到了霍令仪的跟前,柳予安便朝人伸出了手,他的眉目依旧是温润、清隽的面容上也带着笑,恍如旧日一般……而后他看着她,开了口:「晏晏,你来了。」他的声音虽然因为一夜未曾睡好还有些喑哑,可他的声调却是极为柔和的,恍若怕惊吓了人一般。 霍令仪也终于回过了神,她低垂着一双眉目看着眼前的这只手,一时却未曾说话。她的手仍旧握着缰绳,脊背也依旧挺直着……大抵是故地易惹人缅怀,倒是令她也忍不住想起了那旧日里的几回光景。 只是也不过这一瞬的功夫,她便回过了神。 霍令仪未曾把手放到柳予安的手上,只是翻身下马,等步子平平稳稳得落到了地面……她拍了拍马身才抬了脸朝人看去,口中是跟着平淡一句:「你找我来为了何事?」 柳予安看着仍旧悬于半空的那只手,那双温润的眼睛还是忍不住闪过几分受伤的神色。可他终归什么都未说,他只是收回了手负于身后,而后是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眼前人,却是过了许久他才轻声说道:「晏晏,我们已许久不曾到这处来了……」 「今日,你陪我走走吧。」 霍令仪闻言倒也未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点了点头。 两人便如旧时那般在这枫林之中走着,柳予安一面往前走着,一面却是说起了旧日里的事……那些旧日里的光景总归是惹人开怀的,柳予安说到那开怀之处,无论面上还是眼中皆是忍不住漾开了一抹又一抹笑意:「你刚刚会骑马的时候,身子还没马高,偏偏脾气倔得很,只说要与我比赛。」 「我想让着你,你还不依……」 「到后头我赢了,你却又忍不住掉眼泪。」 柳予安说到这却停下了步子,他侧着身子朝人看去,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收紧:「晏晏,我们真得回不去了吗?」他这话说完也不等人答,紧握的双手放开改为握着她的手。柳予安用了全部的力气把霍令仪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之中,他素来温润的目光此时却闪着几分疯狂,口中是紧跟着一句:「晏晏,我们离开这儿吧,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去。」 「我们仍旧像以前那样……」 「你不是一直都与我说想去看看外头的光景吗?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无论是天南地北我们都在一道……晏晏,你说这样好不好?」 霍令仪是真得怔住了,她先前淡然的面上此时是一片怔然。 她抬着脸怔怔得看着柳予安,看着他面上从未有过的疯狂和偏执,看着他眼中的祈求和期盼……一时竟然忘记了挣扎。她从未想到过会从柳予安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离开燕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柳予安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真是稀奇。 可也不过这须臾片刻—— 霍令仪便低垂了眉眼,她信他至少此时此刻是真心实意的……至少在这个时候,他是真得想和她一道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那又如何呢?柳予安这个人骨子里对权力的渴望大过一切,他可以为了权力抛弃所有,亲情、爱情,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即便此时他是真心实意的,可总有一天他会后悔,后悔今日做下的决定。 何况她早已不喜欢他了,既如此,她又为何要答应他? 霍令仪看着两人交握在一道的手,却是过了许久,她才淡淡说道:「柳予安,这世间之事最难不过两字——」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抬了眼帘朝人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强求。’」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我二人又能逃到哪里去?」 「这么多年,你好不容易才坐上如今这个位置,日后前程必定无限,又何苦非要强求于此白损了这锦绣前程——」霍令仪说这些的时候一直都看着柳予安,自然也发觉了他怔忡的神色,她的面上仍旧没有什么变化,心下还是化开了一道叹息。 第9章 她把自己的手从人的手中抽了回来,而后才又看着人淡淡说道:「等过了今夜,你便会想明白了……」 「晏晏……」 柳予安终于回过了神,他似是想再去握一回她的手,只是还不等握到那片衣角,他却先停住了。他任由那只手悬于半空,任由寒风袭满全身,他紧紧合着这双眼睛,却是过了许久,他的喉间才哑声吐出几个字:「如今这一切,是不是你所希望的?」 她所希望的吗?大抵是的。 这段日子,她日日夜夜都在为与柳予安的婚事而算计,即便没有今次周承棠的这回事,她也绝对不会嫁给柳予安。只是她又为何要与他说呢?说了这些,让他日后可以痛痛快快得揽着如花美眷,坐拥锦绣前程? 霍令仪低垂的面上扯开一抹轻嘲,她未曾答,只是屈膝与人一礼,口中是说道:「我与世兄相识十五载,日后怕是难以相见,便于今日把此话说全吧……我愿世兄不管旧日,只问将来,亦愿你日后前程锦绣、岁月康健。」 等这话说完—— 霍令仪便不再看人径直转身离去。 小道陡峭,而她的步子却依旧沉稳,她的脊背也挺直着,有风拂过,霍令仪的裙角在空中翩跹起舞,在这荒芜一片之中成了最明丽的一道光亮……柳予安,日后你的身边会有如花美眷,会有锦绣前程,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只是年少时的这一段求不得,终归会牵绊你一生。 前世你负我至斯,使我受尽人间苦楚。 今生我又岂能让你真正坐拥如花美眷,享这岁月安好? 霍令仪仰头看了看那昏沉天空,她什么话都未曾说,只是喉间却还是忍不住漾出了一声叹息……好在冬日风大,这一声叹息没一会也就消了个干净。 没过几日,燕京城中便又另多了一则茶余饭后的消息,却是说那文远侯府的柳世子已在今日早朝之后向天子请婚。天子为感念柳世子为人,亦在当场便下了旨把安平公主赐婚于柳予安,婚期便定在来年四月。 这事本就被一直被众人所关注,没花个多少功夫便在燕京城中传播开来。 一时半会—— 无论是那内宅后院还是这大街小巷皆有人说道此事,自然也有不少官员私下说道着「这位柳世子如今娶了安平公主,只怕日后就要飞黄腾达了……」柳予安是建昭十七年的金科状元,在这燕京城中一直都颇受人关注,只是这朝中官员有能之士素来不少,即便你再有才学,可若想一步登天却也是极难的事。 可如今,柳予安却要娶这位大梁唯一的公主,日后便是那天子女婿、太子妹夫…… 这日后的前程自然是不可小觑的。 一时之间,柳家门房处受到的拜帖却是数不胜数,大多都是这朝中官员想趁着如今柳予安尚还未曾起势先与之交好,日后相处起来也能格外多几分薄面。可这桩事落在旁人的眼中,难免又要多说道几句,尤其是那些文人学子更是作了不少锦绣文章以此来暗讽柳予安。 只说他「薄情寡义,怕是心中早就有了那攀高枝的想法……」 那些书生的笔可比茶楼中说书先生的嘴还要厉害几分,手中的笔一起一落便是一篇又一篇的锦绣文章,偏偏那其中的字句却又格外诛心,倒是让柳予安这「第一贵公子」的清贵名声也跟着折损了几分。 ☆☆☆ 只是不管这外头的风雨如何厉害…… 霍令仪却依旧在这四方天地里莳花弄草,端得是一副闲适意。 今日难得放了晴,霍令仪穿着一身寻常家服,这会正站在窗前弯着一段脖颈修剪着几株红梅。自打上回从红枫林归来之后,霍令仪也算是了了一桩心头事,平素行起事来自然也多了几分舒坦,她先前方召见完府中并着外头的几个管事、掌柜,便又让人去梅林折了几枝梅花,这会便亲自修剪着这些红梅的枝节。 寒冬天日…… 虽然还未曾落雪,可这红梅却已开得格外鲜艳。 霍令仪一面低头修剪着枝节,一面是朝红玉手中握着的折子漫不经心得看去一眼,口中是平平跟着一句:「第几封了?」 「已是今儿个第十七封了……」 杜若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那手中的折子打开,念着上头的署名:「这是吏部尚书家的那位徐姑娘给您送来的,说是办了个茶话会。还有这封是永庆侯府家的四姑娘送来的,说是家中的红梅开得好邀您去赏花……」她连着说了好几封,才又抬了脸疑声说道:「这几位姑娘往日最不喜与您来往,今儿个却是怎么了?」 第10章 难不成是觉着郡主出了这样的事,趁此机会来笑话郡主?可眼瞧着那折子上的这些言语,倒也不像是有这番意思的。 霍令仪耳听着杜若口中的疑惑,喉间却是漾出了一声轻笑。 她仍弯着一段脖颈,眉目也很是温和:「不过是觉得如今我与她们‘同病相怜’罢了。」 柳予安名声在外又生了那样一副好皮囊,自来就受人欢迎,往日这些人不喜她,这当中自然有嫉妒她在城中的名声,却也有几分是因为嫉妒她和柳予安走得近。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们心中自然也对她生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 这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其实就是这样,尤其是这些名门贵女们…… 若是你处处比过她们,那自然也对你生不出几分好感,可当有一日你处于弱势的时候,那些往日再不喜欢你的人也免不得要为你抱几声屈。 不过不管她们是真的好意还是别有用心,她却没有这个心思陪着她们一道赏玩。 「你过会让人去回了吧,只说我近来身子不舒服,就不去了。」等到这话一落,这瓶中的红梅也已修剪得差不多了,霍令仪放下了手中的剪子跟着是取过一旁置着的帕子擦拭了一回手,口中这才跟着问着一句:「红玉人呢?一早上也没瞧见她。」 杜若正要把剪子收进绣篓中,闻言却是一顿,等过了有一会功夫她才轻声答道:「早间那外头的消息传进府中的时候,院子里的几个婆子、丫头嚼了几句舌根正好让红玉撞见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扶着霍令仪回到软塌上,跟着才又说了一句:「这会估摸着还在院子里惩戒那些人。」 霍令仪闻言却是轻轻笑了笑,她仍旧弯着一段脖颈拭着手,等坐到了软塌上她便把手中的帕子置于一侧,而后才又开了口:「你也别替她瞒着了,外头静悄悄得得早是闹过了,只怕这会她正在屋子里抹眼泪。」 「郡主……」 杜若闻言,面色却是一白。 霍令仪见她面色发白也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她接过人递来的茶盏用了口茶润了润喉,跟着才又继续说道:「她素来觉得柳予安是个好的,如今这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 其实跟着她的这些旧人心中大抵是有几分伤怀的。 在她们的眼中,她和柳予安就是那天造地设的一对,哪里会想到如今竟然会生出这样的事来?就连祖母不也是如此吗?霍令仪想起早间她去给人请安的时候,祖母就握着她的手唉声叹气,一面是说着霍令德怪她不知羞耻,一面是又柔声劝慰着她让她不要伤心,那字字句句只当她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霍令仪心中却是觉得好笑。 自打出了那桩事后,仿佛身边的这些人都觉得她受了极大的委屈,偏偏她的心中却最是开怀不已。 好不容易才把和柳予安的事彻底解决了,日后再也不必与他牵扯上什么关系,她的心中自然是开怀的……只是想起那日在红枫林中柳予安面上显露得祈求和期盼,还有他口不择言的那些话,霍令仪面上的笑却还是忍不住消散了几分。 不过也只是这么一会功夫,她的面色便又恢复如常。 她把手中的茶盏放在茶案上,而后是开了口:「你让人把这瓶红梅送到母妃那处,她往日最喜这些。」 杜若闻言是轻轻应了「是」,她刚要捧着红梅往外走去,怀宁倒是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是先朝霍令仪恭恭敬敬打了一个礼,跟着是恭声一句:「郡主,九如巷的李三姑娘来瞧您了,这会正在外间的花厅候着。」 霍令仪听着这句,面上的笑却是又多了些,连带着声调也要比原先柔和几分:「安清来了?快去把人请进来。」 她这话说完是又对着杜若说道一声:「我记得小厨房有位打江南过来的?你让她做几道糕点送过来。」 两个丫鬟见她这幅难得的开怀模样,面上的笑自然也跟着多了几分,闻言各自屈膝应了是。怀宁亲自去迎人,杜若便去了一趟小厨房喊人准备糕点等物……没一会功夫,外头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霍令仪眼瞧着帘子被人打起,又见李安清披着一件鹅黄色斗篷笑盈盈得走了进来。 她看着李安清这幅模样,面上的笑便又多了几分,一面是笑着起身去迎,一面是握过人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怎么也不知提前与我说道一声?我也好早些做准备。」霍令仪这话说完,等触到李安清手上的冰凉便又拧着眉心说道了一句:「瞧你,手都凉了……快去把我的汤婆子取过来。」 第11章 后话却是与怀宁说的。 「姐姐别担心,不过是走过来的这一段脚程受了些冷风罢了,过会便好了……」 李安清由人解了外头的斗篷才跟着人一道坐下,她接过怀宁递来的汤婆子温着手,口中是又跟着一句:「原是想与姐姐说一声再过来,只是姐姐素来是知晓我的性子,听到那则消息我哪里坐得住。」 她这话说完便朝霍令仪看去。 天子赐婚,又定了婚期……如今满城风言风语,她心中担心霍姐姐会受此影响便巴巴得骑了马过来,只是瞧着眼前人一如旧日的模样,李安清的心中总归还是先松了一口气。 大抵是心中松快了,李安清先前还带着几分担忧的面容也绽开了几分笑颜,声调也跟着恢复了几分如常:「姐姐不必担心,这世间的好男儿多得是,即便没了这柳予安,也有的是好儿郎供你挑选。」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娇俏的面上却是一本正经。 霍令仪眼看着她这幅模样,面上的笑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她伸手轻轻点了点人的额头,口中是跟着一句笑语:「当日郑伯母说你是个口无遮拦的,我还不信……哪有姑娘家把这些话挂到口上的?让旁人听到还不知该怎么说道。」她这话说完,杜若便领着丫鬟走了进来,等把那果茶、糕点一概布置完。 霍令仪便亲自挑了几块糕点放到了人跟前的盘子上,口中是跟着道:「我知你喜好甜食,正好厨房里有个打江南过来的婆子做得一手好糕点,你瞧瞧与你往日吃用得可相像?」 李安清眼瞧着面前的这些糕点,一时也忘记要说的话。 她绽开了眉眼,还未曾开吃便已笑着说了话:「姐姐这儿的准是都好得……」 等说完这话—— 李安清便取过一旁的银箸吃了一块梅花糕,等到那股子甜香之气和梅香味道在唇齿之间慢慢化开,她才舒展了一双眉眼开口与人说道:「甜而不腻,也没盖住那梅花的香气,好吃。」 她平生最喜这些甜食,只是往日在家中的时候,母亲总怕她吃用得太多粗了腰肢便总拘着她。 可偏偏外头的那些酒楼、铺子不拘打着怎样的名号,那味道却总是有几分不如。 因此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好好吃过一回糕点了。 李安清想到这便又多用了一块。 霍令仪看着李安清半眯着眼吃着糕点,倒是也被人勾起了几分馋意,她也跟着吃了一块。只是霍令仪素来不喜这些甜食,只吃用了一块便放下了手中的银箸……她接过杜若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唇边的糕点痕迹,看着人用得欢快的模样,便又笑着跟了一句:「糕点虽好吃,可吃多了难免会积食,你也莫吃太多,没得回去该闹肚子了。」 李安清闻言忙是点了点头,只是还是用了两块才停。她握着茶盏又用了一口果茶等润了喉间,才又与人说着话:「姐姐是不知,往日在家中的时候母亲总怕我吃多了便不许小厨房给我准备这些……偏偏祖母又素来不喜这些甜食。」她说到这便又多添了几分委屈:「别人家中的女儿都是千娇万宠的,只有我活得跟棵草似得。」 霍令仪哪里会听不出来李安清这是在故意逗趣? 李家的女儿即便比不上天家,却也是自幼娇宠着长大的,她心中知晓李安清这是怕她知晓赐婚那桩事后心中不舒服,这才故意扮着委屈逗她开怀……霍令仪想到这,眼中的笑意便又多添了几分柔和。 李安清见她笑了,自个儿便也跟着笑了一回…… 两人在屋子里说着话,杜若和怀宁等人便在外头侍候着……等到又闹了好一会趣,李安清心思微动,这才又开了口低声问道:「姐姐觉得我堂兄为人如何?」 霍令仪听她发问却是一怔,她倒是也未曾多想,闻言也只是轻轻笑道:「李大公子为人谦和、学识又高,自是不错的……」她这话说完才又朝李安清看去,口中这才又跟着笑问了一句:「不过好端端得你提起他却是要做什么?」 李安清闻言,一双眉眼便又绽开了几分笑意,口中也是紧跟着说道:「其实我堂兄还有不少优点,不拘是为人还是品性都是没话说得……」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掰着手指,把李安和的好如数家珍似得说道出来,待瞧见霍令仪朝她看来的眼神李安清才止了声,红了脸轻轻跟着一句:「我就是觉得堂兄比起那位柳予安要好不少。」 第12章 霍令仪闻言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她伸手轻轻点了点人的额头,口中是无奈道:「你呀,即便李大公子再好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何况我如今对于这男女之事也委实没有多少心思。」大抵是前世经历得太多,她对这些男女之事早已看淡了,这世间好儿郎的确有不少,可她却没有这个心思再去好好接触一个。 何况人心总隔着这一层皮囊—— 即便这幅皮囊瞧起来再好,谁又能真得知道那里头藏着的心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她呀,现在只想好好的守着霍家,守着母妃和弟弟,对于这些男女情。事她没有心思也没有想法。 那位李大公子虽然样样都好,可是这些于她而言也没有什么关系。 再者…… 霍令仪只要想着前世李安和恭恭敬敬唤她「婶娘」的模样,心中难免觉得有几分怪异。 可李安清却不是这般想的,她只当霍令仪今日这般说道委实是被柳予安和周承棠的婚事所伤到了,这才生出这样的想法。她又抬了眼帘看了看霍令仪,见她面上虽然带着笑,眼中却还是带着几分怅然……心中便越发肯定了这个想法。 李安清口中虽然未再说道什么,只是心中的思绪却是没个停的。 近来堂兄去了外地也不知这燕京城中发生了什么事,等他回来她就把这事好好与他说上一遭,霍姐姐这样好的人,值得旁人更好的对待……祖母和母亲不止一次夸过霍姐姐,就连大伯母也曾夸过几回,若是霍姐姐来了家中必定会受尽宠爱。她想到这心思便又定了几分,至于那个什么柳予安就让他离得远远的,省得总惹霍姐姐不开心。 「安清?」 霍令仪见她折着一双眉心却是一副在思索什么事的模样,便又轻轻唤了她一声,等到人回过神才轻声笑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啊……」 李安清见她发问忙摇了摇头,口中是跟着一句:「没什么,没什么,不过是一些琐事罢了。」 霍令仪见她这般也就未再多问什么。 两人便又聊了会天,等到日暮四斜,李安清才提出告辞。 霍令仪亲自送人出了门,等到回去的时候路过容安斋,她才开口问了一句:「林氏那处如何?」 杜若闻言便轻声答道:「还是跟先前那样,一直都待在屋子里,除了她身边那位云开姑娘也鲜少唤人进去伺候……」等这话说完她才又跟着一句:「不过先前奴去门房的时候,倒是瞧见云开让人送了一封信出去,奴私下打探了一回,那信是送给二公子的,您瞧要不要让人拦下来?」 「不过是一封信罢了……」 霍令仪摇了摇头,她收回了眼仍由人扶着继续往大观斋走去,口中是跟着淡淡说道:「再说霍令章也不是不回来了,他总会知晓的。」 只是不知她这位好弟弟回来后会做些什么呢。 ☆☆☆ 翌日午间。 霍令仪把母妃早先准备好的礼物亲自送到了江先生那处,许氏所准备得都是些寻常礼物,倒也算不上贵重……江先生便也未曾说些什么收下了。因着霍令君午后还有课,霍令仪便也未曾多留,只是陪着他说了会子话便与江先生提出了告辞。 等到了巷子口,杜若一面扶着她走上马车,一面是问道:「郡主,我们现在是归家还是?」 天寒地冻的,这外头也没个什么好去的地……霍令仪刚要说声「归家」,临来坐上马车的时候倒是记起了一个地方。那地方也是在西街这处方向,前世的时候李怀瑾曾带她去过几回,她想了想便开了口说道:「去西街的里子巷。」 杜若闻言却是一怔,西街的里子巷?那是什么地方? 这西街三教九流的人太多,即便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鲜少来这个地方,更何况是郡主这样的身份了。她刚要开口发问,便又听得霍令仪说道:「你与王大说一声,他应是知晓的。」 「是……」 杜若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打开槅扇往外头说了一声。等到重新掩了车帘,马车便也跟着往前行驶起来……她把先前暖炉上煨着的热茶重新给人倒了一盏,跟着才又低声问道:「郡主去那处是有什么事吗?」 霍令仪接过茶盏用了一口,等润了喉间才开口说道:「也没什么事。」 第13章 她也不知怎得今日竟会想起这么一个地方,索性也没什么事便去看一看罢。 马车等到了里子巷的巷口便停了下来,赶车的王大在外头说道:「郡主,巷子太窄,马车进不去……」西街这处地方本就狭窄,马车进不去也是正常的。 霍令仪也未曾说什么,只是搁下了手中的茶盏与杜若说道:「走吧。」她这话说完便由人扶着走下了马车,里子巷住得大多都是民户,此时巷子里也没多少人……偶尔倒是能瞧见几个小童,远远瞧着她们进来也只是睁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看着她们,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杜若不知她要去哪儿,便一直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往前走去…… 等到约莫走了有一刻的功夫,霍令仪才握着杜若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却是停下了步子……她抬脸看着眼前的屋子,屋子瞧着也像是一个民宅的样子,只是在那墙壁上挂着一块木牌,上头刻着「孙记」两字。 霍令仪眼瞧着这两字,面上的笑便又浓了几分。 门是开着的,只是悬挂着一块蓝色布帘,她径直打了布帘走了进去。 杜若眼瞧着她进去也忙跟着迈了步子,等到那布帘一起,里头的布景也就跟着显露了出来。她把屋子瞧了个干净,原来是一个吃食店,屋子虽小,大厅里头倒也摆着不少桌椅,隐隐还传来一阵香味,闻着倒像是热汤火锅的味道…… 大抵是里头的人听到声响,便打了帘子迎了出来,却是一个年约四十余岁的妇人。 妇人眼瞧着两人这幅装扮却是一怔,不过也就这么一瞬的功夫,她便笑着迎了过来,口中是笑着说道:「两位贵人想要吃些什么?」她是个爽利的性子,待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咱们店里煎、炒都有,不过这样的天气倒不如来口热腾腾的汤锅,在里头放些菜啊肉的又能暖胃吃得也能开怀。」 霍令仪闻言便轻轻笑道:「那就来口汤锅吧……」 杜若听她这般说道却还是忍不住拧了眉心,这店面瞧着这般小,也不知道干不干净……郡主是金贵身躯,若是吃坏了可如何是好?不过她眼瞧着郡主开怀的面容便也住了嘴,只是瞧着里间那面布帘便又问道:「店家,里头可能坐人?」 外头摆着这么多桌椅,若是过会再来什么人,让郡主跟他们拥挤在一道……那瞧起来像个什么话。 妇人闻言面上却显了几分难为,里头自然是可以坐人的,只是这会那位还在……她刚要开口说话,布帘却被人掀了起来,一个身穿墨色衣衫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的手中如旧日那样抱着刀,却是径直走到了霍令仪的跟前。 等走到霍令仪跟前—— 他是与霍令仪先拱手一礼,而后才开了口,声音淡漠也没个温度:「我家主子请您进去。」 霍令仪在瞧见黑衣人的时候,面上的笑便凝滞住了……眼前人便是当日救她的关山,而他的主子是谁自然也不言而喻。她抬手压了压眉心,只觉得那处疼得厉害,连带着先前那要吃口汤锅的心情也消散了几分。 不是说首辅大人事务繁忙,怎得在这处都能碰见他?前世在被柳予安送给李怀瑾的时候,她只有在随父王参加宫宴的时候才远远见过他几回。 可如今…… 往日怎么都见不到的人,如今仿佛转个弯便能碰到。 不过想着这个地方还是李怀瑾带她来的,在这处见到他倒也没什么稀奇……霍令仪想到这便也未说什么,只是迈了步子朝那处走去。 杜若见她迈步忙牵了她的袖子,她一面是抬着眼警惕得看着关山,一面是压低了声音说道:「郡主。」 「没事……」 霍令仪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无碍,又想着那人大抵不喜见外人便又说道:「你就在外头候着吧。」 里头还不知道是什么人,何况这个黑衣人瞧起来却是比李安等人还要厉害几分……杜若心中自是不肯让霍令仪独自进去,只是眼看着郡主这幅不容置喙的样子,她还是咬了唇屈了膝低低应了「是」。 霍令仪打了帘子走了进去,关山和杜若便立在帘外。 里头的汤锅大抵刚刚上来,这会不大不小的一个空间被热气遮盖得有几分瞧不真切。霍令仪伸手轻轻挥了挥眼前的热气才瞧见那个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他仍旧穿着一身青衫,听到声响也未曾抬头,只是在她走近的时候递了一双筷子,口中是跟着平平一句:「你若不介意,便一道吃吧。」 第14章 霍令仪闻言也未曾说什么,她伸手解开了斗篷挂在一侧,跟着便接过了他递来的筷子道了一声「多谢。」 汤锅上头飘着蔬菜和肉片,这会已开了锅,汤水沸腾,那股子香气也跟着一道四溢出来……霍令仪眼瞧着这幅模样,倒也觉得食欲大振。她挽了两节袖子刚要伸手去拣,待想起对面坐着的那人便又停了手中的筷子,只抬了一双眼透过这些氤氲的热气朝人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大人若是不介意的话,我便先吃了?」 霍令仪这话说完见人点了点头,便也当真不再理会人径直挑了些自己欢喜的菜肴放到了自己的碗里,跟着是又把一旁的酱汁匀了一半放到自己的碗里。 孙记家的汤锅其实也不过如此,左右不过是汤汁鲜美了些,只是像霍令仪这类吃惯了好东西的委实也算不得什么。不过他家的酱汁却是独有的一份,把刚刚舀上来的菜伴着那酱汁一吃,当真是再美味不过的事了。 等到那腹中暖了…… 霍令仪一双眉眼也跟着绽开了几分,她近来鲜少吃用,今日倒是真得开怀。 李怀瑾素来不重口欲,对于这些吃食从来不过是浅尝而止,于他而言,这世间无论再美味的佳肴都是一样的。可如今眼看着霍令仪这幅弯眉含笑的样子,一时之间,面上倒是也难得显露了几分怔然。 他往日从未与人一道吃用,自然也是头一回见到霍令仪吃膳的模样…… 原想着她贵女出生,面对的又是外男,左右也该拘束一些,哪里想到她倒是半点拘束也没有、反倒开怀的很。 李怀瑾想到这也抬了筷子拣了些菜放到了自己的碗中,学着人的样子拌了酱汁吃了起来。这吃用的法子与往日都是一样的,可也不知是不是瞧着人这幅开怀的模样,他倒也觉得今日的菜肴也多了几分别的味道。 屋中无人说话,只有那汤锅仍在沸腾得发出声响。 霍令仪看着旁边放着的酒壶,她刚要伸手取过来,只是还未曾等她倒酒便听得李怀瑾抬了脸淡淡与她说道:「女儿家在外还是少用这些。」 「我自幼便与父王一道喝酒,虽说不如男儿,倒也不是这般容易醉得……」霍令仪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替自己斟了一盏,而后才又抬了眼帘笑看着李怀瑾,口中是又跟着一句:「何况大人是父王的故交好友,想来我即便是醉了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李怀瑾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难得被噎得说不出话。他想起旧日她曾问过的两个问题……心中倒是难得生出几分无奈,还真是个小丫头。 他摇了摇头,倒也未再说道什么。 霍令仪说完前话便低了头,这会正捧着酒盏慢慢喝了起来。 酒是好酒,倒也的确有几分烈性,她已许久不曾喝酒,一时倒也被呛得红了眼眶……只是想着先前与人说出的豪言壮语,自然不肯就这般露了怯。她仍旧捧着这盏酒慢慢用着,等一盏用完,脸已红了几分,不过倒也未曾像先前那般难受了。 没过一会—— 那酒的后味倒是涌出来了,没了头先那股子辣意倒是显露出了几分甘味。 霍令仪刚要再倒了一盏,却被人抬手拦住了,她抬了眼帘朝人看去,见那氤氲的热气之后那人依旧是那副清平的面容。她笑了笑,伸手轻轻推开他的手,仍旧斟了一盏酒,也替人倒了一盏,口中是跟着一句:「大人不必担心,我没那么容易醉……先前只是许久未曾用了。」 她的酒量的确不错,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也只醉过一回。 当初和李怀瑾新婚那日,她自斟自饮把自己灌了个醉,原是想着醉了也就不用面对许多事了。不过朦朦胧胧之中倒是记得李怀瑾只是低垂着一双眉目看着她,临来也只是唤人进来服侍她洗漱。 后来她在床上睡了一通好觉,而他却依着灯火看了一夜的书。 霍令仪想到这,一时倒也觉得人生际遇委实有些妙不可言,以为今生再也不会有来往的人,如今却能这样面对面坐在一处喝着酒……她想到这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手中却是仍捧着那盏酒慢慢用着。 李怀瑾看着霍令仪低垂着眉目自然也未能看清她此时面上的情绪,只是在思及前话时却还是拧着眉心说了一句:「你就这么喜欢他?」 霍令仪闻言却是一怔,她抬了眉眼看着李怀瑾的面容,却是想了一瞬才明白……这人大抵是觉得她今日用酒是因为知晓柳予安和周承棠的婚事后,这才想来一个借酒浇愁。她想到这心中便觉得好笑,一双眉眼自然也跟着绽开了几分笑,她仍旧捧着酒盏,口中却是跟着缓缓说道:「大人觉得我是因为心中伤怀才想借酒浇愁?」 第15章 她这话说完也不等人答便又笑着开了口:「人活一世,该伤心的事有许多,又何必为这虚无缥缈的情意伤心?」 霍令仪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又饮尽了盏中的酒,跟着才又淡淡说了一句:「何况即便真要伤心,我也早就伤心够了。」她这话说得极轻,虽然屋中静谧,可汤水却仍旧沸腾的厉害,外头的风声也显得格外响亮,即便是李怀瑾一时也未曾听清她在说道什么。 李怀瑾虽然未曾听清,可看着她面上的情绪倒也的确不像是在为那事感伤的模样……既如此,他也就未曾拦人。 余后两人倒是未再说道什么,只是各自捧着手中的酒盏慢慢喝着酒。等到日暮四斜,霍令仪眼看着那覆着白纸窗外的天色才与人提出告辞,她搁落了手中的酒盏与人屈膝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今日多谢大人了,只是天色渐晚,未免家人担忧,我也该回去了。」 「去吧……」 霍令仪轻轻应了是,她取过斗篷刚要迈步往外走去,只是在走到那道布帘外的时候,她还是转身看了眼李怀瑾……此时屋中的热气尽散,汤水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沸腾,她看着李怀瑾依旧端坐在那处,眉目清平、面容淡漠,还是旧日的那副样子。 霍令仪不知是何缘故,大抵真得是酒意涌上了心头罢,便这样看着他轻声说道:「大人其实该多笑笑……」 她这话说完见人看过来的眼神,便又笑跟着一句:「大人笑起来想来一定很好看。」她说到这便又与人打了个礼,才打了帘子往外退去。 杜若在外头侯了许久,眼瞧着人出来忙迎了过去。 等走到了人跟前便闻到了那股子酒香味,她的眉心止不住又拧了几分,连带着声音也掺了几分担忧:「郡主,您……」 「没事……」 霍令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口中也只是说道一句:「走吧。」 ☆☆☆ 关山进去的时候。 李怀瑾仍旧握着酒盏看着那汤锅中仅剩的热气,倒是难得有几分失神怔然的模样……他应该多笑?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与他说过这样的话,那个丫头,还真是有趣。他想到这也不知是不是当真觉得有趣,唇边还当真溢开了一道笑。 关山看着他这幅模样却是一怔,连带着声音也带了几分微扬的语调:「主子?」 李怀瑾听到他的声音,面色便又恢复了如常…… 他把手中的酒盏置于桌上,而后是站起身,声音如旧:「走吧。」 昆仑斋。 如今已是十二月,林老夫人在床榻上连着躺了十数日又见宫中并未再下什么旨意,一直高悬的心总归是落下了,连带着身子骨也总算是恢复了些……如今已至隆冬,她披着一件厚实的袄子坐在软塌上,跟着把一旁放着抄写的佛经交给霍令仪,等又咳过了几声才又哑着嗓音与她说着话:「你去清明寺的时候,除了到你父王跟前,也去佛前拜一拜多交些香油钱……近来咱们家中出了这么多事,好在天子不曾怪罪。」 她这话说完便又咳了一声…… 霍令仪看着林老夫人这幅模样忙把一旁搁着润喉的茶水奉到了人的手上,一面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顺着她的气,口中是跟着一句:「您放心,孙女明白,自会在佛前多磕几个头感念上苍慈悲,这才免去咱们霍家的灾难。」 林老夫人接过她手中的茶盏,连着用了好几口,等到喉间润了才开口说了话:「你知道就好……」 她这话说完便又抬了脸,待瞧见霍令仪的面容又想着自打家中出事之后都是晏晏在府里前前后后打理着,这才没出什么乱子。她想到这心下也难得开怀了几分,连带着声调也跟着柔和了些许:「如今天色还早,你早些去也能早些回来,没得路上拥挤。」 霍令仪闻言是点了点头…… 她把那佛经握在了手中,似是想到一桩事便又拧着眉心开了口:「孙女还有一桩事要问一问您的意思,如今天家恩厚不曾怪罪,这又快到了年关……前几日我听伺候林侧妃的丫鬟说她是因为想念三妹,这病才一直不见好。」 她这话说完是轻轻叹了一声:「说来也是,三妹到底年幼,如今一个人在那西山的庄子,虽说有婆子、丫鬟照顾着可难免也有些孤独……您瞧要不要把她接回来与咱们一道过个年?正好我今儿个去清平寺也要路过西山,倒也可以把她一道带回来。」 第16章 林老夫人听到这个名字,先前还带着几分笑意的面容却骤然又是一沉。 她把手中的茶盏搁在茶案上,口中没什么好气得说道:「我如今能让她们母女还好端端得待在霍家,已是宽容不过……天家虽然不再怪罪,可咱们却不能没这起子眼色。」待这话说完,林老夫人是又跟着沉声一句:「日后她那身边的丫鬟若是再拿此事来烦你,你也不必与我说道什么只把她们责一顿赶出府去就是。」 「至于那个林氏……」 林老夫人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中的暗色未消,声调也依旧是冷得:「既然她是因为想念她那个好女儿身子才一直不见好,那就让她们母女两人一道作伴去吧。」 霍令仪听她这般说道,眉心便又拢了几分:「这……」 林老夫人看着她面上的难为便又缓和了几分面色,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道:「这事你不用管。」她这话一落便拧头朝身侧服侍的人看去,肃着一张脸发了话:「李嬷嬷,你亲自走一趟容安斋……好好去跟咱们这位林侧妃说道一声,她既然如此怀念她那女儿,今儿个便去西山一道和她女儿作伴吧,也免得她心中总觉得我不近人情。」 李嬷嬷听着她话间的不容置喙,心下一凛,忙恭声应了…… 她一面是与两人又打了一道礼,垂着一双眸子往外退去,一面是在心中犯着嘀咕,看来这位林侧妃如今在老夫人的心中是当真没个地位了。若不是还念着同出一门的缘故,只怕这位林侧妃还真有可能被老夫人赶出霍家。 她想到这对霍令仪便又生出了几分惧意。 今儿个郡主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不仅断了三姑娘日后的路,还让那林侧妃也跟着一道遭了秧……好在当日她选对了路,若不然要真和郡主作对,只怕如今她的下场还要凄惨不过。 等到李嬷嬷退下—— 林老夫人这才握着霍令仪的手,柔声说道:「好了,你也出去吧,别耽误了时辰,穿得厚实点别受凉了……我也该去歇息了。」 她到底大病初愈,坐了这么一会功夫还是有些累了。 霍令仪闻言是轻轻应了一声,她亲自扶着林老夫人起身,等到人由玉竹扶着往里走去,她才迈了步子往外退去。外头仍旧是一片寒寂之色,即便那天上挂着日头,可打在人的身上也没多少暖意,她把手中的佛经交给杜若,一双眼似有若无得朝容安斋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才淡淡开了口:「走吧。」 ☆☆☆ 容安斋。 林氏披着一件外衣坐在床上,她戴着一个抹额,面色较起往日的确有几分苍白之色,眼瞧着李嬷嬷进来她便又连着咳了几声,等那阵子咳意过了,她握着手中的茶盏用了一口茶跟着是柔声说了话:「嬷嬷来了,可是母亲有什么话要嬷嬷传与我的?」 她这话说完是又一句:「云开,给嬷嬷上茶。」 李嬷嬷瞧着她这般便又垂了一双眸子,她与人打了一礼,而后是恭声回道:「多谢侧妃,茶就不用了,老奴把话说完就要走了……」她这话说完也未曾抬脸,仍旧这样埋着脸说着话:「老夫人感念侧妃与三姑娘母慈子孝,又念三姑娘独自一人在西山孤苦无依,便让老奴准备了马车请侧妃去西山与三姑娘同住。」 她这话一落,屋中却是一片静谧。 李嬷嬷仍旧埋着头,却也察觉到了那处看来的视线在这一瞬间已换了副模样,让人如坐针毡得倒跟被一条蛇紧盯着似得。她心中觉得不舒服便又拧了眉心,跟着才又淡淡开了口说道:「老奴把话已传到了,请侧妃好生准备下,过会便会有人过来请侧妃了。」 等到这话说完—— 她也未再说道什么,只是又与人又打了个礼便往外退去。 锦缎布帘一起一落,没一会功夫屋子里便没了李嬷嬷的身影,云开这才走到了林氏的跟前,她往日沉稳的面上此时是一片苍白,连带着声音也打着颤:「侧妃,这可如何是好?不若您去老夫人跟前说道几声,老夫人只是一时气急,您若好生说道,她自然不会真得让您去西山的。」 西山那个地方,侧妃若是当真被赶了出去…… 日后若是没个别的缘故,只怕侧妃当真只能和三姑娘在那西山住着了。 她想到这,面色便又跟着白了几分。 第17章 林氏的脸色也不好看,自打先前李嬷嬷说了那句话的时候,她就一直默声不语……她低垂的面容仍旧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敛下的那双眼中却沾着一片狠厉,那个老虔婆竟然敢如此对她,还有霍令仪那个贱人! 她听着身边云开传来的哭声,握着茶盏的指根又多了几分力道,连带着声调也跟着沉了几分:「我如今说再多也是没有用的……」她原本是打算趁着年关将近去和那个老虔婆好生求几句绕,让令德可以回来。 哪里想到她这些话还不曾说出口,倒是被那个小贱人反将了一军,还连累自己也一道遭了秧。 林氏想到这面色便又黑沉了几分。 云开听着她这话,脸色越渐苍白,她一面抹着泪一面是说道:「侧妃,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你现在就去替我收拾东西,衣物朴素点便是,记得多带些银钱、首饰……」等到这话一落,林氏才又合了眼咬牙说道:「你留在家中替我打探消息,日后家中有什么事你便与令章商量。」 等到这话一落—— 林氏想着近些日子所受的难堪,又想着今日竟然要如此灰溜溜得离开霍家,心中的气却是怎么也盖不住。她握着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在地上,好一会,屋中才又响起她的一句:「这事不会就这么完的。」 ☆☆☆ 清平寺。 霍令仪拜祭完霍安北又让杜若去捐了些香油钱,自己便在寺中慢慢走着。 大抵是因为冬日的缘故,寺中也无多少人,瞧着倒怪是清净的。一路过去,她也只是瞧见了几个扫地的僧人与一些知客僧,只是在路过一处的时候,身后却是传来了一道惊喜的声音:「霍姐姐?」 霍令仪听到这道声响转身看去,便见不远处站着一男一女,都是极好的相貌…… 正是李安清和李安和。 李安清见她转过身来,面上的笑便怎么也抑制不住,她忙朝人小跑过来,等到了人跟前便又说道:「我还当我看错了,没想到真是姐姐……」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姐姐怎得一个人在这?」 霍令仪见是李安清,眉眼也跟着绽开了几分笑,闻言是道:「我今日来拜祭家父,这会杜若在捐香油,我便四处走走……」她说到这看着走近的李安和便也与人点了点头,口中是又问道:「你们怎么也在这处?」 「我和哥哥跟着母亲和大伯母来祈福……」 李安清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笑着挽了霍令仪的胳膊:「这会母亲和大伯母还在住持那处听经,我和哥哥觉得无聊便出来走走——倒是未曾想到会遇见姐姐,这可真是说不出的缘分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便不动声色得朝李安和那处看了一眼。 李安和自然也察觉到了她看过来的眼神,他想着近来自己这位堂妹与他说得那些事,耳根止不住是一红。他轻轻咳了一声,口中是说道:「佛门清净地,若是让婶娘听见你这样说道,回去又该责罚你了。」 待这话说完—— 李安和便又朝霍令仪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轻唤:「郡主。」 他与人拱手的时候,那双温润的眉目还是忍不住朝霍令仪那处看了一眼,待瞧见眼前人依旧如往日那般明艳照人,心下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记得那日安清与他说起燕京城中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心中是止不住的气愤。 这其中有对柳予安的气、也有对天家的气,余外的还有几分情绪却是对霍令仪的怜惜。 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偏偏却遇见了这样的事,如今还成了这燕京城中别人茶余饭后的闲话……他想到这,心中的怜惜便又多了几分。 霍令仪倒是未曾察觉到李安和的面容,她见人这般便也与人打了一礼,语气平常、面色也未有什么变化,口中是轻轻唤人一声:「李大公子。」 李安清看着两人这幅模样便轻轻笑道:「什么郡主、李大公子的,听着怪是生分的……」她这话说完也只当没瞧见李安和朝她看来的无奈眼神,只是又握着霍令仪的手,柔声说道:「姐姐若是不急着回去的话,不若与我们一道走走?今儿个天色不错,这儿也没什么人。」 霍令仪闻言倒是也未说什么…… 这会天色还早,杜若也未曾回来,在这寺中再走一会倒也无碍,她想到这便点了点头。 第18章 李安清见她答应,面上的笑便越发浓郁了,她一面挽着霍令仪的胳膊往前走去,一面是朝身后的李安和看了一眼。 李安和看着她这幅模样,还是忍不住摇头笑了笑。他自是知晓堂妹的好意,近些日子这个丫头在他耳边已说了许多,只把他的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他心中待霍令仪的确有意,只是难免怕唐突了她,这才…… 倒是未曾想到今日他们竟然能在清平寺中相见。 因此李安和也未再说什么,只是跟着两人的步子一道往前走去……何况如今安清也在这,即便当真有人瞧见倒也不会说道什么,自然也不会损了她的清名。 李安和想到这便又看了看腰间悬挂着的玉佩,念及当日安清所言,他眼中的笑便又温润了几分……他拧头朝霍令仪看去,见她眉目弯弯、言笑晏晏,正侧头与安清说着话。看着那张鲜少外露于人前的笑颜,李安和的心下还是止不住一跳,他曾见过她许多模样,宫宴上的盛装华服是清冷高傲的,一身红衣打长街时的鲜衣怒马是恣意而风流的…… 可他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张丝毫不加掩饰的笑意。 李安和负在身后的手轻轻一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终于开了口与人说了话:「我听说世子如今正跟着江先生学习。」 他这话说完见人看来的眼神中带着几分疑惑,便又温温笑着说道:「当日我曾得常棣兄引荐与江先生有一面之缘,先生虽隐于闹市,但是其学识只怕是朝中的士大夫都比不上,世子如今能得江先生亲授,日后必定会有大出息。」 常棣是表哥的字…… 霍令仪听他这般解答,眉目之间倒也比先前多添了几分笑意。她想起前几日去看令君的时候,比起往日,如今的令君看起来的确是长大了不少……霍令仪想到这,眉目是又温和了些许,连带着声调也柔和了几分:「江先生的确很好,令君能跟着他是他的福气。」 李安和听着她的温声笑语,眉目越渐温和。 他负在身后的手轻轻一动,而后是柔了声调继续说道:「说来,我离京几月倒还未曾谢过郡主。」 谢她?霍令仪这回却当真是听得怔楞了一回,她抬眼朝李安和看去,尚未说话便听人已继续温声说道:「我还未曾谢郡主赠此玉佩。」 霍令仪听他所答,眉心还是忍不住轻轻折了几分。她垂了眼眸看了看人系在腰间的那块「岁寒三友」的玉佩,倒是想起了当日安清曾托她挑选玉佩之事,她想到这便又拧头朝李安清看去,见她小脸绯红、双眼还有闪躲之意,心下哪里还会猜不出来? 原本以为当日安清与她所言不过是玩笑话语,哪里想到她却是认了真。 霍令仪看着李安清朝她看来的讨好眼神,还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只是在朝李安和看去的时候,面容却又恢复了如常。她未曾避讳看着人,声调也是一如往常未有什么变化:「当日我不过是帮忙挑了样子,倒也算不得什么。」 李安和闻言却是一怔,负在身后的手也跟着一顿。 这话与当日安清所言却有出入……他看了看李安清,见她忙撇过头,耳根却还泛着红,心中便也有了几分明了……原是如此。李安和的心下免不得还是生了几分遗憾,其实想想,她与他又算不得熟悉又怎么可能会无故送他玉佩?不过是他心中生了这一份希望,自然也不肯多想。他的喉间漾出一声无声的叹息,语调却一如先前,就连面上的神色也未有什么变化:「原是如此,倒是我唐突了。」 他一面与人说话,一面是又与她拱手一礼,是为赔罪。待这话说完,李安和是又一句:「不过还是要谢郡主一回,岁寒三友,我很喜欢。」 霍令仪见他这般说道便也未说什么,她只是不想让人有误会之意罢了。不过念及前世李家待她的好,她终归也是舍不下心肠的……她想到这便也与人回了一礼,口中亦跟着一句:「岁寒三友,的确很衬李大公子。」 她这话说完看了看身边的李安清,便又抬了脸与李安和说了一句:「我想与安清说些体己话,不知李大公子可否行个方便。」 李安和心下清明,闻言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口中说了一句「请便。」 等到两人继续往前走去,他眼看着那道红色的身影,指根握着腰间的那块玉佩,清隽的面容仍旧是先前那副温和的模样……四面虚无,在这阵阵佛音之间,她那道红色的身影仿佛穿透一切虚无入了他的眼。 第19章 这世间女子无论是有才者还是有貌者,皆数不胜数…… 可只有他眼中的这道身影却与旁人格外不同,大概这就是她令人痴迷的原因吧。 李安和想到这,便又低垂了眉眼看了看腰间悬挂的玉佩,念及先前她所言那句「岁寒三友,的确很衬李大公子」……一双眉目还是止不住泛开了几分温和的笑意。他重新抬了眼往前看去,那人的身影已经瞧不见了,天上的日头仍旧很是清明,而他这颗心倒也跟着越发开阔了几分。 ☆☆☆ 霍令仪和李安清一路往前走去,一路上却无半句话语。 等走进那清幽竹林—— 李安清还是忍不住拧头看了看仍旧漠着一张脸色的霍令仪,自打先前离开哥哥后,霍姐姐就不曾说过一句话,又见她这幅漠然不语的模样,李安清的心下还是止不住有几分发憷……她平素见惯了霍令仪的温和笑颜,还从未见她有过这般淡漠的面色。 这样的淡漠倒跟三叔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得,瞧着便让人害怕。 李安清心中大抵有几分明白,索性便止住了步子,她轻轻牵了牵霍令仪的袖子,口中是跟着轻声一句:「姐姐是不喜欢堂兄吗?」 霍令仪闻言终归是止住了步子,她垂眼朝李安清看去,见她素来娇俏的面容此时也有几分紧张与不措……她心下轻轻叹了口气,却是又过了一瞬才开了口:「安清,我知你是好意,也知你是当真关心我……可你借我名义把玉佩送于李大公子,且不说旁的,私相授受这个名义却是如何也逃不了的。」 李安清听到「私相授受」四字,小脸骤然便是一白。 她握着霍令仪袖子的手又是一紧,连带着声也带着几分惊慌失措:「我不是……」她当日把玉佩以霍姐姐的名义送于哥哥的时候也未曾多想,只是想着让哥哥那个不开窍的闷性子早些开窍,却是忘了「私相授受」这回事。 如今听霍令仪这般说道,她那张小脸自然惨白得很。 长于内宅后院,她自然知晓名声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是多么重要,若让旁人知晓此事,那霍姐姐的名声……李安清想到这,一双眼眶都红了,声音也带了几分哭腔:「霍姐姐,我当日未曾想这么多,只是想着……是我错了。」 霍令仪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是又叹了一口气。 她握着帕子拭了拭人的眼角,口中是跟着一句:「我今日说这些并非责怪于你,只是想与你说,这世间有许多好意旁人并不一定承受得了……好在我和李大公子都不是心胸狭窄之人,若不然你这回做法不仅无法让我们好生相处,只怕还会令我们尴尬不已。」 待这话说完,她才又问了一句:「你以我之名送李大公子玉佩的事,可还有旁人知晓?」 李安清闻言忙摇了摇头,口中是道:「此事只有哥哥与我知晓……」她以霍姐姐之名送给哥哥玉佩,不过是想让哥哥多主动几分,至于旁人那处,她又怎得会提起。 此时她也已止住了眼泪,只是一双眼眶却仍旧红着,闻言是又仰头看着霍令仪,见她面容清明,比起先前的漠然倒已不再让人发憷。李安清便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跟着才又说道:「姐姐先前说得我都已知晓了,日后我定不会再这般随意行事。」 她心中的确希望霍姐姐能做自己的嫂嫂…… 可如今见霍姐姐这般,可见是对哥哥没有半分情意,她若是再强求于此,没得也损了她们这一段难得的交情。 只是—— 李安清看着霍令仪,一双眉目还是忍不住轻轻折了几分:「那霍姐姐喜欢怎样的儿郎?」她说到这是又忍不住轻轻跟了一句:「其实哥哥真得很好……」她想着两人先前站在一起时候那副赏心悦目的模样,心下还是止不住生出几分可惜。 她不希望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折了他们这一段姻缘。 霍令仪见她轻折着一双眉目,心中便猜到了几分。她收回了帕子轻轻笑了笑,口中是跟着一句:「这世间许多问题皆有解答,唯有这男欢女爱的事是没有答案的……李大公子的确是这世间少有的清俊郎君,只是却不适合我。」 她这话说完便又伸手轻轻扯了扯人的脸颊,跟着才又说了一句:「我当日与你所言,如今对男女之事没有丝毫看法,这话是真的……你若是日后再背着我胡乱扯红线,我却是当真要生气了。」 第20章 她这后话虽是笑语,可话中的意思却是没有半点藏假……她先前心中的确是有气的。 霍令仪知晓李安清所为皆是因为心中惦着她、希望她有一段好姻缘才会如此行事……她心中虽然感激,却无法认同。好在经此一事,想来日后安清也不会再如此行事了。她难得交一好友,自然不希望因为这些事而损了这段情意。 李安清看了看霍令仪的面色…… 她虽然不知霍姐姐为何会有如此想法,可她终归也未再说什么。 而后两人倒是不再说及此事,豆#豆#网。只是另又说了些话,等到李家的丫头寻过来的时候,李安清便与霍令仪先提出了告辞。 ☆☆☆ 等到李安清走后—— 霍令仪看了看天色,想了想还是继续迈步往前走去。竹林一如旧日清幽,伴随着那远处传来的佛音,使得人的心也跟着沉静了几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转身离去,却有一个身穿程子衣的男人走到了她的跟前。 他的面上带着几分温厚的笑意,见霍令仪止了步子便与人拱手一礼,口中是道:「郡主。」 霍令仪看着眼前人却是一怔,她是先看了看人身后未曾瞧见那人,才低垂了一双眼眸跟着唤了人一声:「陆先生。」 陆机闻言,面上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分,他也未说什么只是侧开身子伸了手,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请您进去。」 霍令仪闻言却未曾迈步,她仍旧垂眼看着地上的落叶,却是又过了一会功夫才终于迈了步子往前走去……待至竹林深处,她是先瞧见了身穿墨色衣衫抱着刀的关山。 关山仍旧是如往日那般不言不语,见她进去也只是无情无绪的瞥了一眼过来。 等又走了几步—— 霍令仪才瞧见了李怀瑾,他披着一件玄青大氅坐在石椅上,眼前摆着一副未完的棋局,此时正低垂着一双眉目看着棋局……见她过去,他也未曾抬头,只是问道:「白子还是黑子?」 霍令仪闻言却是一怔,她何时说过要陪人下棋了? 她垂眼看了看人,见他依旧是往日那副模样……霍令仪张了张口终归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取过白子坐在了人对面。 李怀瑾见此也未说什么,他取过黑子就着原先的棋局继续下。 霍令仪手握着棋子,她是先看了眼棋盘上的布局,却是等了一瞬才落了手中的白子……早年父王在家的时候常喜欢与她一道下棋,于父王而言,下棋就如打战,这其中不仅要靠耐心还得会谋算。 大抵是因为这个缘故…… 霍令仪往先虽然不喜欢着家,可对下棋倒也有几分钟爱。 两人也未曾说话,在这四下竹林之中,却是一子接着一子,棋盘局势不明,无论是白子还是黑子都牵绊在一道,一时半会倒分不出个胜负……下棋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若是前期攻势太猛难免落个虎头蛇尾,可若是一直踌躇不前、瞻前后顾便又免不得令人觉得太过小心,失了先机。 可霍令仪的落子却一直很是平缓,该攻时则攻、该收时便收,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倒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李怀瑾心中对人又多了几分赞赏,等又落下一子便取过一旁放着的茶盏用了口茶水。冬日天寒,茶水放久了倒也有了几分凉意……他仍旧看着棋局,口中却是说道:「燕京城中,安和秉性不错、为人也尚可。」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霍令仪却是一怔之后才明白过来,想来先前她和安清说话的时候,这位首辅大人怕是听见了。她握着棋子的手收紧了几分,只觉得心下无故起了几分无名火,这气来得没有缘故,可霍令仪就是觉得不舒服。 她未曾抬头也未曾说话,等落下这子之后才终于抬了脸朝人看去:「传闻首辅大人事务繁忙、日理万机,却不想还有如此闲情雅致关心起旁人的私事,还是大人格外多关心我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微冷、眉目微挑,面上是难得的轻嘲意。 她也不知为何会如此生气,即便安清背着她做那样的事,她也不曾这般生气……可偏偏李怀瑾的这句话却让她如此不舒服。 等这话一落…… 霍令仪看着李怀瑾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便又没什么好气得紧跟着一句:「难不成这回也是因为大人与家父的故交之情?」 第21章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桃花目一瞬不瞬地看着人,什么故交?她还不知道李怀瑾是个什么性子?这一次又一次的帮忙,早些也就算了,如今竟然还关心起她的婚事。 李怀瑾这还是头一回被人这般质问,一时之间倒也有几分怔楞。不止是他,就连远处的陆机和关山也忍不住互相对视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怔楞……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对主子。 主子虽然瞧着没什么脾气…… 可不管是李家的人还是他们这些跟着主子的旧人,却从来不觉得主子是个好相处的……这位扶风郡主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郡主……」 远处传来杜若的声音。 大抵是四处寻不到她,连带着声音都添了几分着急。 霍令仪听到这一道声响终于平了心下的思绪,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是又合了合眼……等到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先前面上的薄怒和冷嘲也都一道消了个干净,她把手中的棋子尽数落于盒中,而后是起身与人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先前失言,请大人莫怪。」 等这话一落,她才又跟着一句:「如今天色已晚,家仆来寻,我也该告辞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虽是带着几分客气,声调却还是冷的……待这话说完,她也不等李怀瑾说话径直又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陆机和关山见她过来是又看了眼李怀瑾,见他未曾说道什么才让开路。 李怀瑾看着霍令仪疾步离去的身影也未说什么,只是眉心还是几不可闻得皱了一回……竹林依旧清幽,他却是等到看不见霍令仪的身影后才低垂了一双眉目,着手收拾起棋盘上的棋子。 ☆☆☆ 杜若远远见霍令仪出来,先前惨白的面色总算是缓和了几分。她急急朝人跑去,等到人跟前还是未掩话中的担忧说道:「郡主,您去哪了?奴寻了您许久也不见您的身影。」待这话说完,杜若看着霍令仪的面色是又一怔,紧跟着是问了一句:「您怎么了?」 霍令仪闻言却未说什么。 她只是拍了拍杜若的手背,口中是道:「我没事,天色晚了,先回去吧。」 杜若见此也就未再说道什么,这会天色的确晚了,若是再耽搁下去也不知到家该是什么时辰了……她想到这便扶着霍令仪的胳膊往外头走去。 等两人到霍家的时候,已是日暮四斜的时候了。仍是上回那个婆子拿了兀子走了过来,待见霍令仪下了马车,她便又恭恭敬敬打了个礼,口中是跟着一句:「郡主,二公子归家了。」 霍令仪闻言,眉心却是几不可闻得皱了一回。 这离过年还有一段日子,霍令章竟这么早就回来了? 昆仑斋。 外头天色渐渐昏沉,屋中的烛火也都跟着点了起来。 林老夫人看着底下站着的少年郎,尚还带着几分病容的面色仍旧是肃着的……她接过李嬷嬷递来的蜂蜜水用了一口,等润了喉间才淡淡开了口:「你来得不巧,你母亲午间才去西山。」 霍令章闻言面色也未有什么变化,他与林老夫人拱手一礼,口中是温声说道:「家中之事,孙儿都已知晓了……未想到孙儿才离家不久,家中竟然又出了这样的事。」 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温隽的面容也带了几分愁绪,连带着一双眉心也轻轻折了几分:「此次祸根皆因三妹的缘故,好在祖母立时整顿才免去天家怒火……」霍令章这话说完才又跟着一句:「如今三妹在西山思过也好。」 「至于母亲,她近来行事的确有些不妥,好在祖母恩宽大度……」 「如今让她在西山陪三妹住上几日也是好的。」 林老夫人见他一字一句全无半点怨愤,先前一直肃着的面容也难得和缓了几分……她刚要说话便听到外间传来玉竹的声音:「老夫人,郡主回来了。」 林老夫人听到这一句,面上倒是露了几分笑,连带着声音也跟着柔和了些:「快让她进来……」这话一落,没一会功夫便有人打了帘子走了进来,正是刚从清平寺回来的霍令仪。大抵是在寒风中走了一路的缘故,霍令仪此时的面色显得还有些苍白,等触到这屋子里的热意,她的脸色才算是回暖了几分。 霍令章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又转过身子朝霍令仪的方向恭恭敬敬与人拱手一礼,口中亦跟着温声一句:「长姐回来了。」 第22章 霍令仪闻言倒是也止了步子,她垂了眼眸朝人那处看了一眼,屋中烛火虽通明,只是霍令章低垂着眉眼也瞧不见他面上是个什么神态……她一面伸手解了身上的披风递给了李嬷嬷,一面是轻轻「嗯」了一声,跟着她才又继续往前走去,等到了林老夫人跟前才又屈膝福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祖母。」 「快些起来……」 林老夫人伸手托了人一把,等触到她手上的冰凉才又折了眉心:「怎得这么凉?」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手中的汤婆子放到了人手上,跟着才又一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路上拥堵?」 霍令仪坐在人边上,又接过她手中的汤婆子温着手,闻言是柔声答道:「在清平寺的时候遇见安清了,便与她说了会子话……」她这话说完才又朝底下站着的霍令章看去,声调仍旧是温和的:「二弟不是在先生那处学习,怎得这么早就回来了?」 「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没有心思继续在外学习,先生体谅我的难处便准我在家中学习等出了年再回去……」霍令章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何况如今快至年关,令君又年幼,我留在家中总归也能帮长姐处理一些杂事。」 林老夫人大抵因着先前霍令章所言,倒也不至于再像先前板着脸,闻言也只是说道:「好了,你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且先回去休息吧。」 霍令章闻言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又与两人拱手一礼才往外退去。 林老夫人见人退下便又与霍令仪继续说起了话,待想起先前霍令章所言,她便又开口说道:「他倒是比他的母亲和妹妹要乖巧不少,先前言语之间也没半点怨气,这样也好……咱们家中子嗣本就稀少,令君年幼,他在家中总归也有帮得上忙的时候。」 霍令仪闻言一时却未回过神,她只是看着那面尚还在起伏的布帘…… 霍令章哪里是乖巧?不过是心机深沉罢了。这样一个年纪却有着这样深沉的心思,若不是她多了一世的机遇,只怕再次遇上霍令章也敌不过他那心思……霍令仪想到这,低垂的一双眉心便又轻折了几分。 「晏晏?」 林老夫人未听人答便又拧头去看人,待瞧见霍令仪这一副失神模样便又轻轻唤了她一声:「怎么了?」 霍令仪听到这一声才回过神来,她敛了心中的思绪只抬了脸朝人看去,闻言也只是说道:「大抵是先前在外头受了些寒风,祖母说了什么?」 林老夫人闻言,忙伸手探了探人的额头,跟着是拧了眉心说道:「最近天寒最易受凉,我这处也没什么事,你且先回去歇息吧……等回去了,便让冯大夫也过去一趟,看看要不要吃药。」 「若是当真受了凉却是遭了。」 霍令仪见此也就未再多言,她这会心中有事也委实定不下什么心思索性便依了人的意思,她站起身是与林老夫人又打了一礼才披了斗篷往外走去。 ☆☆☆ 等到了外头—— 杜若忙迎了上来,她看着霍令仪的面色也未多言,只扶着人往外走去…… 两人将将走出院子,便瞧见立在小道上的霍令章。 霍令章仍旧披着一身黑色大氅负手站在那处,挂在树上的灯笼随风摇曳,打在他的身上也显露出几分晦暗不明。 杜若眼瞧着他,眉心却还是忍不住轻轻折了几分。她素来不喜林侧妃,连带着她这一双儿女也提不出几分喜欢……如今眼看着霍令章立在那处,杜若素来沉稳的面色也有几分峭寒,红唇也紧紧抿着,带着几分警惕与不喜。 霍令仪看着不远处的霍令章却是什么都未说。 她只是抬了一双眉眼没什么情绪得朝人看去,霍令章如今也不过十三岁,可大抵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最易长身体,也才不到两月的光景,这人比起往先却是又高了几分。大概是见到她停了步子,霍令章索性便迈了步子朝她走来,小道两旁的灯火虽摇曳不止,可他越走近,那张温隽的面容便也越发清晰。 霍令章走得不急不缓,恰如他的性子…… 等至霍令仪跟前,他是又拱手一礼,态度谦逊、声音也很是温和:「长姐。」 霍令仪闻言也未曾说话,她只是拍了拍杜若的手背示意她先留下,而后是继续往前走去……霍令章见她迈步便也跟着人走了过去,只是依旧离人半步有余的样子,等又走了几步,他才开了口:「我该与长姐说一声抱歉。」 第23章 他说话的时候,声调一如先前温和,语气却还是带了几分抱歉:「若不是令德的缘故,柳世兄也不会娶安平公主……」 霍令仪未曾止步,也未曾说话。却是又走了有一会的功夫,她才停了步子拧头朝人看去,此处灯笼越渐稀少,光线自然也暗了不少,唯有天上的那道明月依旧高高挂着……霍令仪便依着这道明月朝霍令章看去,眼前人一如旧日,眉目平和、面容温隽。 她的双手仍旧揣在那兔毛手笼中,一双桃花目没什么波澜得朝人看去,口中也是没什么情绪的一句话:「霍令章,你就不恨我吗?」 霍令仪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依着月色细细辨别着霍令章面上的情绪:「你的母亲,你的妹妹如今都在西山的那处庄子……你巴巴得这么急着赶回家中,所看到的却是这样的情景,你身为她们的至亲,难道真的一丝恨意都没有?」 「于我而言,长姐亦是我的至亲……」 霍令章说话的时候,面容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连唇角也依旧勾着一抹温和的笑……等这话说完,他便又朝霍令仪拱手一礼,跟着是继续说道:「何况此次的确是令德有错在先,母亲未管教好令德也有教导不严之罪,再者这一切都是祖母的安排。」 「我身为晚辈哪里能置喙祖母的用意?」 霍令仪一直看着眼前人,可不管她怎么看,都未曾发现霍令章的面容有一瞬得变化。 她揣着兔毛手笼中的手轻轻一握,面色虽一如先前,心下却还是免不得起了几分波澜……十三岁就有这样的心性,霍令章远比她想象的还要难以对付。霍令仪想到这便又低垂了一双眉目,她不再言语,只是仰头看着那弯明月,却是过了许久才淡淡说道:「夜深了,早先回去吧。」 她这话说完便先迈了步子往前走去,一直停留在十步余外的杜若眼见霍令仪动身也忙跟着走了上来。 霍令章却是等两人走远之后才站直了身子。 他仍旧负手立在这小道之上,却是等到瞧不见那人的身影才转身离去。 ☆☆☆ 不知是不是真得在寒风中立得久了,那日之后霍令仪倒是真的得了风寒……林老夫人和许氏怕她操劳便也拘着她不让走动,而家中的那些事务也逐渐落到了许氏的手上,近来林老夫人和许氏相处起来没了早年的介怀,见此倒也也未曾说道什么。 今日难得开晴,霍令仪披着一件白狐做的比甲坐在软榻上。 她的手上握着一个绣绷,这会正弯着一段脖颈依着那花样绣着,近些日子她跟着许瑾初学了几日,比起往先,这手中的花样瞧起来倒也有几分模样了……霍令仪等绣完了这半片梅花才抬了眼,她是朝那覆着薄纱的木头窗棂外先望去一眼,口中紧跟着一句:「几时了?」 杜若闻言便停了手中的络子,她是往外看了一眼才轻声回道:「巳时了。」 巳时? 霍令仪轻轻折了眉心,以往这个时辰,表姐早该到了,今儿个却还没有什么动静……表姐素来守时,既然说了什么时辰到便不会迟到,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她想到这,面上便又多添了几分担忧。 杜若自然也察觉到了她面上的担忧,她起身又替人续了一盏热茶,跟着是柔声说道:「您别担心,青莲巷离咱们这处也没多少路程,何况这一路过来都是大道,不会有事的。」她这话刚落,外头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没一会功夫,红玉便打了帘子笑着说道:「郡主,表姑娘来了。」 霍令仪闻言,面上的担忧便也消散了点,只重新换了一副笑颜。 她看着许瑾初穿着一身月白色绣佩兰的斗篷走了进来,忙起身去迎人,只是在走到许瑾初跟前的时候却还是察觉出她今日的面容有几分不对劲。即便她面上仍旧带着笑,可眉眼之间却还是有几分轻轻折起的痕迹……霍令仪眼瞧着她这幅模样,一面是握了她的手扶人到软榻上坐下,一面是接过杜若递来的茶盏递到人的手上,口中是紧跟着问了一句:「表姐怎么了?」 许瑾初接过她递来的茶,闻言也只是柔声笑了笑:「没事……」 只是她这话刚落,身边的丫鬟却开了口:「什么没事,那个宣王就是个无赖,还天家贵胄呢,半点规矩都没有……」丫鬟是个爽利性子,说起话来也透着股子爽利劲,见霍令仪看去便又朝人打了一个礼,跟着才又说道:「先前奴和郡主过来的时候,郡主念着您喜欢吃那陈家铺子的蜜饯便想着给您去买些,没想到正好撞见那个宣王,他喝得醉醺醺的也就罢了,还拦了姑娘的路。」 第24章 「好在姑娘今儿个出门戴了帷帽,若不然让那些人瞧见,也不知要传出什么话来?」 霍令仪闻言,眉心便又折了几分。 她与这位宣王虽然有过几面之缘,对他的印象却不算深,只是知晓他虽然出生皇家却日日沉醉在烟花柳巷,在朝中也没有丝毫建树,平日结交的也都是些纨绔子弟,一直都不被天子所喜。 不过—— 霍令仪记得前世倒是在李怀瑾的书房见过一回宣王,那日见到的宣王倒与平时有些不同。 其实仔细想想,宣王母妃家中本也是有势力的,只怕如今这幅模样大约也有几分作态,为得就是怕碍了太子的路和秦后的眼,没得连这条命也保不住……若不然这些年天家的子嗣怎么会只留下这么几个? 许瑾初看着霍令仪折着眉心,又听丫鬟这一字一句越发没个边,便轻轻斥责了人一声。她即便是斥责也是温柔的,等到人止了声,她才握着茶盏与霍令仪继续说道:「宣王喝醉了,一时认错人也是有的,倒也不至于像她说得这般无理……」 她这话说完便又用了一口茶,等舒展了眉眼才又与霍令仪柔声说道:「昨儿个让你绣得花样,如何了?」 霍令仪闻言也就未再问下去,只是取过了一旁放着的绣绷给人瞧去,口中是跟着一句:「绣是绣全了,倒也不知如何……表姐瞧瞧?」 许瑾初闻言便搁落了茶盏,她接过了霍令仪手中的绣绷细细看了起来,等过了一瞬便轻轻笑道:「比起以往好多了,只是这喜鹊的眼睛瞧着还是有些呆板了,少了些生气……」她一面说着,一面是弯着一段脖颈教人该用什么样的针法才能让喜鹊瞧起来不至于这么呆板。 霍令仪听她这般说道便点了点头。 她取过先前那面未曾绣全的,按着人的说法重新绣了起来,等把那只喜鹊的眼睛绣好才又笑着抬了眼朝人看去,口中是又跟了一句:「表姐说的这个法子果然好,瞧着的确有些不一样了。」 她这话说完继续就着先前的法子绣着,似是想到什么便又抬眼朝人那处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我听说今次冬狩,陛下让表哥也跟着一道参加了?」 许瑾初见她这般也只是轻轻笑了笑,她亦取了一方绣绷,闻后言倒是抬了眉眼点了点头,口中是轻轻笑跟着一句:「前几日才下来的旨意,哥哥也在今次冬狩的队伍中。」 霍令仪闻言便又笑着说道:「这也好,等到那日我倒是可以与表哥一道同去,一路上也好有个伴。」以往许家一直被人遗忘,且不说什么冬狩,就连宫中的宴会也从未让人去过……倒是未曾想到这回天子竟然会让表哥参加。 且不管天子是如何打算,这对于许家而言总归是一桩好事。 她心中总觉得表哥有几分可惜,无论是品性还是为人,表哥都较出柳予安不少……可偏偏因着许家这个名声,在这燕京城中也未有多少水花……霍令仪记得前世她离世的时候,表哥任得还是翰林院编修一职。 如今天子既然让表哥同行,想来日后表哥也不至于再拘于翰林院之中。 只是—— 霍令仪想着父王,先前还带着几分笑颜的面容却骤然又低落了几分,就连握着针线的手也停住了……霍家每年都在冬狩的队伍之中,只是以往她都是和父王一道去,今次却只有她独自一人了。 她想到这,情绪难免还是低落了几分。 屋中无人说话,一时便显得有些格外的静谧,外头寒风仍旧「呼呼」吹着,许瑾初自然也察觉出了霍令仪的不对劲,她抬了眉眼朝霍令仪看去,待瞧见她面上的神色,心下也止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搁落了手中的绣绷,改为握着霍令仪的手。 霍令仪察觉到手背上的温柔便也抬了眉眼朝人看去,待瞧见许瑾初面上的温和,她的面上也跟着化开了一道笑。 ☆☆☆ 十二月二十四日,郊外西华山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冬狩。西华山是皇家猎场,不仅占地辽阔规模也很是壮大,此时天子已亲临此地,百官及其家眷便按着品级于两处而站,另有禁军等人各自守在四处。 而那写着「大梁」的旗帜便立于地上,此时正随风摇曳,端得是一副壮丽巍峨的景象。 高台之上,一个身穿帝服的男人坐在龙椅之上。他年约四十有五,面容温润,眉眼之处虽已有了折痕,可还是能依稀看出他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个温润的郎君……他正是大梁这一任的天子,周圣行。 第25章 周圣行端坐在龙椅上,他一双丹凤目先是看向底下的众人。 而后是越过他们朝那巍峨的高山看去……连着下了几日雪,今早才停,此时整座西华山都被白雪所遮盖,远远望去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却是这样看了有一会功夫,而后才看向底下的众人开口说道:「朕登基至今已有十九年,皆靠你们才得以使我大梁清河海晏、四海太平……今日,朕邀你们于此,不谈国事、不论政务,只要你们敞开了心胸于此处玩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眉目一直是温和的,就连语调也不似一个上位者。 唯有那双丹凤目依旧透着几分帝王的矜贵,因此即便他的语调再是温和,众人也不敢真得敢敞开了心胸肆意而为。 等到前话落,底下众人自然皆叩首道一句「吾皇英明、吾皇万岁」。 周圣行眉目含笑,他伸手示意众人起身,跟着才又继续说道:「今次规矩与往年一样,不拘儿郎、女儿皆可上场,每人三桶箭羽,谁射到的猎物最多便是今次的头魁……朕重重有赏。」待这话说完,他看向底下人却是扫了几眼才开口问道:「扶风可在?」 扶风说得自然便是霍令仪…… 尽管柳予安和安平公主的婚事已过去有一段日子了,可这三个人的名字在燕京城中却还一直很是响亮,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更是日日换了折子把这三人的故事说了一遭又一遭。因此在天子说及这个名字的时候,众人还是不自觉得朝一个方向看去。 霍令仪身为大梁唯一一个郡主,虽是女流之辈,站得却也较为靠前……何况前头站着的都是儿郎,她一袭烈火红衣,自然很是醒目。 就在众人的注视下,霍令仪的面容却未有丝毫的变化,她的脊背依旧挺直着,就连迈出去的步子也很是沉稳,不见丝毫慌乱。她今日穿得是一身鲜红的胡服,满头青丝用束带高高束起,此时冷风吹过她的发,也迷了众人的眼。 众人就这样看着她一步步往前走去,眼中还是忍不住闪过几分痴迷。 世人皆好美色,尤其是像霍令仪这样的美人,明艳之中又透着几分凛冽,明明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令人这般瞧着便越发有几分心痒难耐。 柳予安如今虽然仍旧任翰林院一职,可他已是定下的驸马,与天家沾了个边,自然站得也较为靠前。如今他眼看着霍令仪款款走来,袖下的手还是忍不住紧紧一握……自打红枫林一别之后,他便再未见过霍令仪。 如今这般看着她由远至近…… 柳予安的眼中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几分怀念之色。 原本他与晏晏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如今呢?如今他却是连这样看着她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入了旁人的眼又要生出别的是非……柳予安想到这,眼中还是忍不住显露出了几分伤怀,他袖下的手因为用力而使得整个身子颤抖着。 众人此时皆看着霍令仪,自然未有人察觉到柳予安的异常。 可有个人却注意到了…… 正是周承棠。 周承棠一直都在注视着柳予安,这段日子她与柳予安私下也曾见过几回,他仍旧如往日那样温润如玉、就连说话的语调也很是温和体贴,倒是让她因为这一身污名才不得不嫁给他的心也好受了许多。毕竟是自己所深爱的人,他若能好生珍惜予她,即便名声再不好听,可她也甘之如饴。 可如今呢? 周承棠看着他脸上的异常,放在扶手上的手还是忍不住攥紧了几分,打前几日才修缮过的指甲此时正紧紧压着手心的皮肉,可她却丝毫未曾感受到疼痛……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柳予安,看着他面上的变化。 自打霍令仪出现后,柳予安面上的神色就没有正常过。 此时周承棠看着他紧合双目的眼皮还在打着颤,仿佛是在压抑着极大的痛苦才会如此……痛苦?他是为什么而痛苦?因为霍令仪吗?周承棠想到这,紧压着皮肉的指根是又攥紧了几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是拧头朝底下的霍令仪看去。 霍令仪已然越走越近,寒风拂过她明艳的面容,不仅未曾带走她的半点容色,反倒是让她越发多了几分凛冽美艳的味道。 周承棠就这样看着底下的霍令仪,素来娇矜的眼中还是忍不住显露出了几分阴沉,如今她已得偿所愿被赐婚给了柳予安。她以为自己赢了,可如今看来她还是输了……不管柳予安待她如何温和,可一个人的眼睛却不会骗人。 第26章 柳予安还是忘不了霍令仪,他的心中还是有这个贱人! 周承棠的身子因为气愤而止不住打起颤来,她想起今日刚进猎场的时候,众人朝她看过来的眼神,即便再怎么遮掩、再怎么避讳,可那些人眼中的神色却还是让她如坐针毡,她甚至还听见那些命妇、贵女私下讨论着,说她抢了原本属于霍令仪的夫君。 往日那些人说起霍令仪的时候也不见她们有丝毫的避讳,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倒仿佛成了霍令仪的闺友一般…… 若不是碍着她的身份,只怕这会都要替霍令仪来打抱不平了。 周承棠想到这,便又忍不住咬了咬红唇,这一切都是因为霍令仪,这个女人从小就抢她的风头,如今还让她置身于这些流言蜚语之中……她恨霍令仪! 从未像如今这样恨她! 霍令仪已停下了步子。 她屈膝朝位上的那人庄重得行了一个大礼,等口呼一句「万岁」之后才直起了身子,等候人的指示。 周圣行看着底下的那个红衣女子,却是等了有一瞬的功夫才开口问道:「扶风,你可知道当日朕为何要赐你‘扶风’两字?」 霍令仪闻言,面上也未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她仍旧挺直着背脊跪在那木台之上……此时场上并无人说话,唯有那寒风刮过外边的旗帜传出几许声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霍令仪终于开了口:「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她这话说完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挺直着脊背朗声与那高位上的男子继续说道:「陛下当日赐我‘扶风’两字,就是希望我如这大鹏一样自由翱翔,不要拘束于女子的身份。」 她说这话的时候,四下是诡异的安静……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话平时说说也就罢了,可在天子面前这般说道,委实是有些太过大胆了些。众人皆拧着心神朝那木台上的女子看去,心下思绪各异,怜悯者有之,担心者有之,自然也有看好戏或是嘲讽的…… 可就在众人猜测不一的时候…… 高台上的男子却骤然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近来周圣行身体欠佳,已鲜少有像今日这样肆意而笑的时候了……他是等笑过了这一阵才看着霍令仪朗声说道:「好,好一个‘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今日你就好好的跟朕的这群儿郎、大臣们比一比,也让他们看一看我大梁女儿的风采!」 天子的笑声仍旧在这四面八方萦绕着。 而众人眼看着仍旧跪在高台上的女子,心下却是又各自起了几分心思……这其中自然有不少年轻的郎君,他们一瞬不瞬地看着霍令仪的身影,眼中的痴迷却是比先前还有高涨几分。 自然也有不少人朝柳予安看去。 以往霍令仪与柳予安的名字一直被绑在一处,如今却偏偏生出这样的事……原本以为这位扶风郡主经此一事只怕会萎靡不振,哪里想到她不仅半点未显颓败,却是要比以往还要明艳照人。 而柳予安呢? 即便他掩饰得再好,还是有人看出了他那眼底深处藏着的几分异常。倒也怪不得,高台上坐着的那位安平公主除了身份比过这位扶风郡主,余外却是半点也比不过……想来这位柳翰林如今心下也是不好受,若不然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可不管众人心下的思绪是如何的怪异,一年一度的冬狩还是开始了。 在那阵阵鼓声之中,众人骑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匹,等到鼓声停,由周圣行在高台之上先射出第一支箭羽……众人便再不停留,各自赶马往那林中跑去。 没一会功夫,那底下倒是消了个干净,有留守的命妇或是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或是按着关系各自去说闲话……而坐在高台上的周承棠眼看着远处那道红色的身影,大抵因为离得远,霍令仪的身影已然有些瞧不真切了。 她放在扶手上的手又握紧了几分,而后是拧头朝周圣行看去,口中是又跟着娇娇一句:「父皇,我也想去。」 周圣行正与李怀瑾在说话,闻言倒是一怔,待瞧见周承棠的面容,他才又温声说道:「既如此,你就去吧……林中野禽不少,你且让人跟着,若是出了事,你母后又该着急了。」 周承棠闻言便笑着朗声应了「是」,而后便又与人打了一礼才往外走去。 第27章 等到周承棠离去…… 周圣行才又看着李怀瑾温声说道:「外头天寒,景行不如去朕的营帐与朕手谈一局?你我二人也许久未曾对弈了。」 李怀瑾仍旧捧着一盏茶,一双丹凤目却是不动声色得朝周承棠那处看了一眼……闻言他是落下了手中的茶盏,而后却是起身与人请行:「今日难得出来,臣倒也想去这林间看一看。」 周圣行闻言却是一怔…… 不过也只是这一瞬的功夫,他便回过了神,笑着与人说道:「景行今日竟然也有如此好兴致?可惜朕如今身子欠佳,不然也能与景行同游了。」待这话说完,他便让人去准备马匹、箭羽,口中是又跟着一句:「既如此,朕也就不扰景行的兴致了。」 李怀瑾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是又拱手一礼才转身往外走去。 ☆☆☆ 林中。 霍令仪的骑射功夫一直都很好,即便比起男儿也不遑多让。 她原本是想与许望舒一道同行,只是到了这林中,四面八方都是乌泱泱的一片人,她瞧了好一会也未曾瞧见许望舒的身影……霍令仪想了想便也未再等人,只是赶马继续往那林中走去,西华山上的雪还是未消,只是众人这一涌而来,倒是也把这原先的路开辟了几分。 这会众人皆往那深处而去,霍令仪却未随了他们的步子,她想着先前瞧见柳予安,又想着他那双似是而非的眉目,心中便又起了几分厌恶。如今他与周承棠的婚事已然定下,若是让旁人瞧见他们在一道,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是非来……霍令仪想到这便另辟了一条小径自行而去。大抵是小径清幽,又无旁人的缘故,她这一路过去倒是也射猎了不少野禽。 周承棠看着不远处的霍令仪,握着弓弩的手便又握紧了几分。 她隐于树木之后,一双凤目却一瞬不瞬地看着霍令仪的身影……围猎场上,即便有什么误伤也在所难免,何况此地清幽又无外人,即使她真得杀死了霍令仪也不会有人发现的。她想到这握着弓弩的手便又多用了几分力道,就连那双凤目也忍不住沾了几分癫狂。 杀了霍令仪,杀了她……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抢她的风头了。 柳予安也不会再记得霍令仪,从此之后,他就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周承棠想到这再也遮掩不住心中的癫狂,她红着眼睛从箭筒之中取了一支没有标记的弓箭,而后是一路小心翼翼得跟着霍令仪,等到霍令仪分神盯着一支野鹿的时候……周承棠便不再耽搁,径直上了箭羽朝人心口的方向射去。 霍令仪察觉到身后传来的那道劲风,她立时牵着缰绳避开了方向……箭羽被她打落在地上,发出一道清越的声响。 她拧着眉心朝身后看去…… 只是身后树木苍茫,霍令仪一时也分辨不清这到底是误伤还是刻意。 周承棠看着那支落在地上的箭羽,握着弓弩的手是又用了几分力道。她紧咬着红唇,看了眼霍令仪身后不远处的那个陡坡,心下思绪微转。而后她也不等霍令仪回过神来,径直又上了第二支箭羽,这支箭羽却未曾朝霍令仪射去,反倒是射在了她座下那匹马的身上。 马儿吃痛立时便疯狂跑了起来。 霍令仪先是一怔,而后是紧紧牵住了缰绳想让马儿停下来,只是此时马儿早已受了惊哪里还停得下来?她一面牵着缰绳,一面是往前看去,待看到不远处的那个陡坡,心下是又一惊,雪路本就易滑,如今马儿又疯了,她即便想跳马也不行……她想到这也不敢耽搁,径直取过手中的箭羽朝马的身上狠狠刺去。 陡坡越来越近…… 她不敢有丝毫的停留,紧接着又朝马的身上狠狠刺了几下。 马儿的气息越来越弱,可还是慢了,等到马儿倒下的那一刻,霍令仪便被甩下了陡坡……陡坡尚未有人踏足,满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她手中的箭羽刺进了底下的土壤。 可陡坡陡峭,雪地又滑,她的身子还是止不住往下滚落而去。 霍令仪眼看着底下仍旧是一片虚无,连个边际也望不到。她心下一惊,难不成今日真得要丧命于此处?她用斗篷紧紧覆着身子,还不等她想到旁的办法,身子便被人紧紧抱住,紧接着是一双有力的胳膊把她带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第28章 霍令仪一愣,而后是仰头朝人看去,待瞧见那人的面容,却又是一怔,连带着声调也带了几分震惊:「是你?」 山坡陡峭,雪地又滑,两人还在继续往下坠落。 霍令仪仍旧被人紧紧得拥在怀中,大抵是怕她受伤,那人还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脑后。而在这天转地旋间,霍令仪还是从人的怀中,稍稍抬了一双眼朝头顶看去,她的头上戴着兜帽,此时兜帽上的那一圈白狐毛早已被雪水浸湿,有不少雪水还顺着落在她的脸上迷糊了她的双眼。 却是过了有一瞬的功夫—— 等到那盖在睫毛上的雪水消散,霍令仪才得以窥见眼前人。 近在眼前的这张脸是无比的熟悉,可她心中的震惊却没有丝毫的消失……李怀瑾?怎么会是他? 这么多年冬狩围猎,她还从未见李怀瑾参加过。 何况—— 他怎么会跟她一道下来? 谋算如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么做会有多么危险?他究竟是在想什么? 霍令仪的红唇一张一合,只是还不等她说话,便听到头顶那个人的喉间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这道声响即使很快就被掩实过去了,可霍令仪还是清晰得听到了。她忙抬了头朝人看去,待见到他紧蹙的眉心便又担忧得问道:「您怎么了?」 李怀瑾闻言倒是垂下了一双眼眸,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目依旧没有什么波澜,恍如旧日一般……唯有那眉宇之间隐约可以窥见出几分轻折的痕迹。他看着怀中人的面上是未加掩饰的担忧,即使后背的伤势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可他口中却还是如故说道:「没事,你别担心。」 他的声调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先前那个发出闷哼声响的人并不是他。 待这话说完,李怀瑾便又重新伸手覆在了她的脑后,跟着是把霍令仪的整个身子都掩于自己的怀中。这一回,他的力道很重,霍令仪根本挣脱不得……而就在霍令仪看不到的地方,李怀瑾终于还是沉下了眼眸。 先前见到霍令仪掉下山坡的时候他也未曾多想,径直就跟着人一道下来了。 可如今看着底下的环境—— 他的眼睛所望到之处还是一片虚无,根本不知道尽头是在什么地方,李怀瑾看着这幅模样,心下还是止不住一沉。 而更令他担心得就是底下这一片被白雪所覆盖的地方……白雪覆盖了原本的面貌,底下究竟是副什么模样根本就无从得知,先前他就是不慎磕在了底下的那些石头上才忍不住闷哼出声。 即使聪慧如李怀瑾,这一时半会却也想不出一个什么好办法。他只好伸手把霍令仪紧紧拥在自己的怀中,没得她也跟他一样受了伤。好在两人身上的斗篷都足够厚实,山坡上的石头被白雪所覆盖着,倒也减少了一部分的冲击力…… 霍令仪整个身子都被埋在李怀瑾的怀中,即便想抬头也难。 她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她只知道即便李怀瑾掩实得再好,可她还是能从他不时发出的闷哼声中听出他声调的变化。 他肯定受伤了—— 霍令仪如是想到。 她的手紧紧环着李怀瑾的腰肢,脸也跟着埋在人的怀中,耳听着他那急促的心跳声……霍令仪的心中担心而又着急。不知过了多久,她察觉到两人坠落的惯性越来越小,就在李怀瑾又一道压抑的闷哼声中,两人终于倒在了平地上。 山坡上的积雪覆盖在两人的身上。 却是又过了一会功夫,李怀瑾才终于把压在她脑后的那只手撤了开来,连带着环着她腰肢的那只手也跟着一道松了开来……他半坐起身,大抵是牵扯到了身后的伤口,喉间还是忍不住发出一身轻微的呻吟。 霍令仪先前一直埋在李怀瑾的怀中,此时察觉到外头的一片光亮,她却是等了有一瞬才终于睁开了一直紧闭着的眼睛。 她抬了眼朝头顶看去,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虚无的天空,她还想再往四处看一眼,便听到身边传来一道声响。 霍令仪也顾不得再看此处是个什么地方,忙拧头朝人看去……此时身边半坐着的那个人全无往日的半点风采,他的发髻早已散乱,身上的大氅也跟着残破不堪,而他那张恍若天人的面容如今也是一片惨白之色。 第29章 只怕就是连最亲近的人…… 此刻也认不出这就是那个往日纵横辟阖于朝堂之上的李首辅。 霍令仪先前被李怀瑾护得很好,此时也只是有一瞬的晕眩……等这一阵晕眩过去,她便忙坐起身,跟着是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却是要把人从这雪堆里扶起来。 只是还不等她说话—— 李怀瑾便又拧着眉心闷哼出声。 霍令仪想着先前听到的那几道闷哼,忙朝人的身后看去……李怀瑾身上的大氅早已残破不堪,已可以看见里头所穿的长衫。此时那青色长衫不仅被白雪和泥土所覆盖着,隐约还能瞧见几道暗红色,她伸出指尖划过那几道暗红色的痕迹,是血。 大抵是因为天寒的缘故,他身上的这些血迹早就被凝结了,就连那股子血腥之气也一道被掩盖住了。 怪不得先前她一直未曾发觉。 可是李怀瑾怎么会受伤的? 霍令仪心下思绪还未曾转上一瞬,便听着耳旁传来碎石声响,她抬了眼帘朝那山坡上看去,先前他们一路滚落,原先被白雪所覆盖的一条路已显现出了原本的面貌。 此时那山坡上有不少碎石跟着一道坠落下来,可还是有不少石头仍旧嵌在那土壤之中。这些石头虽然看起来并不算大,可却尤为尖锐……想来李怀瑾身上的这些伤就是被这些石头所伤。 霍令仪想到这,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的手小心翼翼得滑过那几道血迹,声音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担忧而跟着打起了颤,话中的语调却不知道是在埋怨人还是埋怨自己:「你跟着我下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危险?」 她心下着急,此时早就忘记要用什么敬称。 而她先前一直掩在眼眶中的眼泪终于还是忍不住一滴滴往下砸,眼泪砸到手背上,没一会便顺着手背落到了那底下的白雪上。 李怀瑾听着身边传来的一字一句,带着几分控诉,声调却是透着担忧的……他心下轻轻叹了口气。他自然知晓先前那样的做法太过危险,也知晓这委实不符合他的性子。 他素来行事沉稳,哪里有过这样的时候? 只是先前形势紧张,要救她上来已是不行,所以他也只好跟着一道下来了。难道他还能让这个小丫头一个人下来?就先前那副模样,这个小丫头即便不死也得受个重伤。 李怀瑾心中这样想着,待听见她啜泣的声音,刚要伸手去劝慰人却又牵扯到了背上的那些伤口……他的喉间止不住又漾出了一声压抑的呻吟。 霍令仪听到这一声也顾不得再哭泣,她忙抹了把眼泪跟着是抬了脸朝人看去,待瞧见他这幅模样便又紧跟着担忧出声:「您还好吗?」 「没事……」 李怀瑾摇了摇头,待这话说完才又跟着开口一句:「你先扶我起来。」他得去看看周围是个什么情况。 霍令仪闻言也不敢耽搁,她忙站起身跟着是小心翼翼地扶了李怀瑾起来,未免牵扯到他背上的那些伤口,她根本不敢迈出太大的步子。等走出几步,霍令仪抬眼张望了四周一眼,西华山占地辽阔,此时周围白茫茫的一片根本分辨不清楚他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而更要紧的是,此时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 这雪来势凶猛,只怕不需要多久,先前山坡上的那条路又将会被大雪所覆盖。到的那时,原本他们所留下的那些痕迹便会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怕就算有人来寻也查探不到痕迹,自然也不可能在这一时半刻找到他们。 霍令仪想到这,便又拧着眉心朝李怀瑾看去。 大抵是因为心中担忧,她的语调也免不得有几分沉重:「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李怀瑾闻言一时也没有说话,他看着那鹅毛大雪,也跟着皱了眉心……他自然知晓霍令仪在担心什么。他拧头看了看身后的那片山坡,这才多少功夫,那处又已覆盖了一片白雪,只怕无需多少时辰,这条路就将重新被掩埋起来。 他想到这,素来沉稳的面上此时也有几分低沉。 围猎不能带侍从,无论是关山和陆机皆被留在营帐之中,而先前山坡上除了他和霍令仪便只有周承棠……周承棠对霍令仪动得是杀机,又怎么可能会在他们掉下山坡后及时去通知旁人? 只怕要等众人发现他们失踪得等到围猎之后了…… 第30章 霍令仪不曾听人说话,面色止不住便又惨白了几分……她并不是担心他们不会发现这个地方,山坡上头的马匹还在,只要他们发现了死去的马匹便会知晓出事,到得那时他们终将是会找到这个地方的。 这一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可偏偏就是这个时间…… 李怀瑾如今被石头所伤,现在又是寒冬腊月,她的身上又没带药,若是他发起热来那该如何是好? 李怀瑾还在探寻周围的环境,只是周围虚无一片,即便有路这一时半会也寻不到……他还未曾说话,便察觉到霍令仪扶着他胳膊的手有些颤抖。李怀瑾一怔,而后便朝人看去,待见到她素来明艳的面容此时也是一片苍白,而那双眉眼之间除了未曾消落的担忧还有几许愧疚。他心下清明,看着这幅模样便又叹了一口气,口中却是温声说道:「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待这话说完—— 李怀瑾便又紧跟着一句:「我们先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遮挡的地方。」 若不然即使等他们找到这个地方,只怕他们也要冻死在这了。 霍令仪听着李怀瑾的声音便拧头朝人看去,顺着那一片泪意朦胧的双眼,她看着李怀瑾的面上还是如往日那般沉稳。大抵是因为看着这一副面容,就连她心下紊乱的思绪也跟着平缓了许多……她轻轻应了一声,也不再多言,只依旧扶着人继续往前走去。 ☆☆☆ 帝帐之中。 周圣行端坐在高位上,他先前温润的面容此时是一片凝重,就连一双眉眼也跟着低敛了几分……此时他便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底下人,口中是沉声问道:「怎么样了?」他说话的声调并没有多少怒气,可那张旧日温润的面上却恍如有一副山雨欲来的气势。 此时站在帝帐之中的人…… 听到这一道声响还是止不住心下一凛。 周圣行的确是一个好性子的,这么多年,众人还从未见他生过什么气……可即便他的性子再好,他也是久居高位的帝王。 身为帝王,根本就不用多重的语气,也无需多沉重的面色……只要这样比起往日低沉几分的语调,都足以让人感到害怕。 单膝跪在地上穿着禁军统领服饰的秦大统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面色也止不住一白……他仍旧低着头弯着身子,闻言是拱手而道:「臣在山坡上发现一匹死去的马,据属下探查,那马正是扶风郡主的坐骑……还有一匹马,臣也已查过了登记的手册,正是李首辅所用。」 「这会臣已遣人去山坡巡查,只是雪下得太大,早些的痕迹都没了……只怕要查到首辅和郡主的踪迹,还得,还得花上不少功夫。」 周圣行闻言却未曾说话,他仍旧低垂着一双丹凤目,面容整肃,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他才拧头朝那外头的光亮看去……如今已是申时时分,围猎是在半个时辰前结束的,原本出去的人都回来了,只有霍令仪和李怀瑾一直迟迟未归。 冬日的天本就沉得早,此时尚还只有申时,那外头的天却已渐渐昏沉……昼里寻人已是如此艰难,若是等到晚上只怕更是难上加难。 周圣行想到这,放在扶手上的手还是忍不住握紧了几分。 天子不曾说话,底下的人更是不敢置词。 可也没过多久,周圣行便转回了身子,他仍旧低垂着眉目看着底下人,声调虽是温和的,语调却尤为沉重:「景行是朝中重臣,扶风更是功臣之女,这两人今次却在此出事……」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声,跟着才又沉声一句:「秦卿,无论如何你都要替朕把他们寻到,若不然,朕心中实在有愧。」 秦大统领闻言,面色也肃了几分,他忙拱手应道:「臣遵旨!」 许望舒待人说完这句便也跟着迈出一步,他清隽的面容此时也有些不好……晏晏的骑射向来不错,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掉落山坡?还有那匹气绝身亡的马匹,这一切都透着不寻常。可此时却不是探寻这些事的时候,他想到这便也敛了那些心思,跟着是等走到中间才郑重得朝周圣行拱手一礼,口中亦跟着一句:「臣请旨,想随大统领一道去寻人。」 「臣亦请旨。」 这话却是柳予安所说,他亦跟着许望舒的步子走出了几步。 早在先前知晓晏晏失踪的时候,柳予安便想去寻人了,只是如今他与晏晏终归身份有别,未免天家猜测,因此他才一直压抑着这颗慌乱的内心。可如今听见许望舒这一句,他终究还是再也压抑不住请旨寻人了……他不知道晏晏现在究竟是副什么情况,这么多年,晏晏的骑射越来越好,只怕这账中大半男儿都比不过她。 第31章 好端端得她怎么会掉落山崖? 还有李怀瑾……为什么他的马也会在那处? 柳予安说话的时候,礼数周到没有半点慌乱,可他低垂的那张面上却是未曾遮掩的担忧和紧张,就连指根也因为用力而泛出了几分青白。 还不等周圣行说话—— 身穿太子服饰的周承宇也跟着一道迈出了步子,他温润的面上此时也带着几分担忧,口中是沉声说道:「父皇,儿臣亦想向父皇请旨……此时天色昏沉,多个人也能多一份机会。」他这话说完,身在帝帐之中的众人也紧跟着一道迈出步子,却是共同请旨寻人了。 周圣行看着底下这一众人,先前一直低沉的面色也好了许多,闻言便道:「好,你们有此心,朕心甚慰……既如此,你们就跟随秦卿一道去寻人。」 ☆☆☆ 而另一侧的营帐。 秦舜英坐在椅子上,她听着底下宫侍的禀报,素来雍容端庄的面上还是一片阴沉,就连交握放在膝上的双手也忍不住握紧了几分:「你的意思是太子也亲自去寻人了?陛下未曾阻止?」 宫人闻言是轻轻应了一声,跟着是轻声答道:「原先是英国公府的那位世子先说的,而后柳世子也一道请旨了,之后太子以及众臣便也一道向陛下请旨……此时他们皆已上山去寻人了。」 她这话说完,秦舜英尚未开口,坐在另一侧的周承棠便拧着眉心开了口:「你说什么?柳予安也跟着出去寻人了?」 那宫侍听她这般问道,却是愣了一瞬后才恭声答道:「回公主话,先前在帝帐中的人都去了,柳世子自然也在其中。」 周承棠听到这话,面色却是越发黑沉了几分。 她才不管旁人有没有去,她只知道柳予安还是去了……想来这个男人现在心里都该担心坏了。是啊,他怎么可能不担心?先前柳予安眼中的痴迷和痛苦还在她脑中徘徊着,周承棠想到这,袖下的手便又握紧了几分。 可不管他再怎么担心霍令仪,如今他是她周承棠未来的驸马……众目睽睽之下,难道他就不知道避点嫌吗?还是他觉得如今这燕京城中对他们的流言还不够多! 周承棠想到这便再也坐不住,只站起身要迈步往外走去。 秦舜英看着她这幅模样,面色却是越发阴沉了几分,连带着声调也带了几分厉色:「你给我站住!」 周承棠闻言倒果真止住了步子,她转身朝身后看去,待瞧见秦舜英的面色,心下便是一骇……这么多年,她还从未见过母后对她露出过这样的面色。这样的面色实在令人觉得害怕,周承棠那颗心止不住连着跳了好几下。 她先前是生气,这才不管不顾想去寻人,如今回过神自然也就消了那要去寻柳予安的心思…… 周承棠想到这便又重新转回身子朝秦舜英走去,待至人前,她便如往日那般轻轻扯着秦舜英的袖子,连带着声音也是旧日那副娇娇的模样:「母后,女儿只是一时情急。」 往日只要周承棠这般,无论有多大的过错,秦舜英都不会再说道她一句。 可今日—— 秦舜英却是什么都未曾说,她只是阴沉着一张脸看着周承棠,却是过了许久,她才终于开了口:「你们都下去。」没一会功夫,喜姑便领着众人退出了营帐……等到众人皆退了个干净,秦舜英才看着周承棠沉声说了话:「是不是你做得?」 周承棠闻言,身子便是一僵,连带着先前还挂着笑的面容也跟着凝滞了一瞬……她松开了握着秦舜英袖子的手,声音却还是如旧,只是语调带着几分疑惑:「母后,您在说什么呢?」 待这话说完…… 周承棠看着秦舜英仍旧黑沉的面色和冷凝的眼睛,终于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就算是我做的那又如何?我就是恨不得她死!她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让我处处居于她其下……如今还要我因为她的缘故受这些冷言冷语!」 她终归不愿把柳予安扯于其中,便只把这积累了许久的一腔怨愤说出了口。 等到前话落下,周承棠是又等了一瞬才又开口说道:「何况,根本就不会有人发现的。我用得是没有带标记的箭羽,他们不会知道是我,就算有人发现,围场误伤是在所难免的事……母后您又何必如此担心?」 「你这个——」 第32章 秦舜英看着周承棠这幅模样,心下是又急又气,她抬了手想重重甩到人的脸上,偏偏又怕旁人发现,一时也发作不得。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平了心下的气才朝周承棠看去……这么多年,她实在是太娇惯她了,这才把她纵得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这世上的事但凡是做了,又哪里能真得可以做到万无一失? 何况若只是霍令仪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个李怀瑾,若是他们真的出了什么事,陛下必定是要彻查,他若要真得彻查,又怎么可能会查不出来? 秦舜英想到这,心下便又是一紧,连带着面色也跟着沉了几分……她把悬在半空的手重新收了回来,而后是紧紧交握放于膝上,跟着是拧头朝营帐外头的天色看去,天色渐渐昏沉,只怕没一会功夫,这黑夜便要笼盖大地了。 她现在她只希望那两人会没事。 若不然…… ☆☆☆ 信王府,昆仑斋。 这事传到霍家的时候,已是夜里。林老夫人披着一件外衣坐在椅子上,许氏因为近来林老夫人身子不好,平日也多留在跟前伺候着,今儿个她刚要服侍林老夫人睡下,外头便急急忙忙得说道天子近侍来了…… 两人自然不敢耽搁,便在这昆仑斋中接见了人。 屋中烛火通明,待听完底下宫人的话,两人的面色却是皆白了几分。 「什么?」 林老夫人的声音是未曾遮掩的惊诧,她想要站起身,只是还不等坐起便又重重往后倒去,她的手撑在扶手上,面上是不敢置信的神色:「怎么,怎么会这样?」 许氏看着她这副模样,忙取过一旁放着的茶水,她一面是顺着林老夫人的后背,一面是等人缓过了这口气才朝底下的宫人看去……她的面色也有些不好,只是这个时候她却不能乱了方寸,满室灯火之下,她紧抿着红唇看着宫人,口中亦跟着一句:「你说晏晏已失踪两个时辰了?」 如今已是戌时,这样说来,晏晏申时之前就已不见了……她想到这,袖下的手止不住是又握紧了几分。 「是,陛下如今还在西华山,不管是禁军还是百官,此时都还在找寻扶风郡主和李首辅……」待这话说完,宫人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说道:「陛下未免您和老夫人担心,便让奴先来通传一声。」 许氏闻言,面色却还是不见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跟着是朝宫人那处走去,等到人前许氏是与人屈膝一礼,口中是跟着说道:「劳这位公公,我想亲自去一趟西华山。」如今晏晏生死未卜,她哪里能真得放下心来在这处等消息? 那宫人闻言,面色却有几分难为。 还不等他说话,外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没过多久,那锦缎布帘也被人打了起来……却是霍令章。 霍令章仍旧披着一身黑色大氅,想来这一路走得急,无论是他那张温隽的面上还是这大氅上头都沾着不少白雪……等沾了这屋中的热气,那白雪便化为雪水,只是此时他却无心理会这些。他是先看了屋中一眼,跟着便继续迈了步子,待请过家常礼,霍令章便开口说道:「先前母妃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西华山路途遥远,倒不如由我亲自走一趟。」 待这话说完,他看着许氏面上的神色便又紧跟着一句:「何况祖母如今身子也不舒坦,家中一切还需要母妃主张。」 「你?」 林氏这一双儿女向来都是由林氏亲自教导,平素她也懒得见他们,这个中情分自然也没有多少……因此在听到霍令章说道这话的时候,许氏的心下还是有几分怔楞和犹豫的。可如今晏晏生死未卜,这事又迫在眉睫,何况就如他所言,家中一切还需要她来照顾。 许氏想到这,终归还是开了口:「既如此,便劳你亲自走一趟。」 霍令章闻言忙应了一声,而后他是又朝两人拱手一礼,口中跟着郑重的一句:「祖母、母妃不必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把长姐亲自带回家中。」 待这话说完,他便又朝宫人看去:「公公,咱们现在就走吧。」 ☆☆☆ 等到两人走到影壁的时候,云开也已气喘吁吁得跟了过来……宫人看着这幅模样是和霍令章先点了点头,往前走去。 云开看着宫人远去,便又小跑跟着疾步而行的霍令章,口中是紧跟着低声一句:「二公子,西华山路途遥远,何况这大晚上的您即便去了那处也寻不了人,倒不如等到明儿早间开了晴再去寻人……」 第33章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去拦人。 如今侧妃和三姑娘都不在家中,要是二公子也出了事,那该如何是好?即便真得要再老夫人跟王妃面前刷份脸面,却也不必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如今外头鹅毛大雪的,二公子的身子又弱,只怕到了那处就该病一场了。 何况二公子又不会骑马…… 霍令章闻言,却是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沉默着牵过小厮牵来的马匹,跟着便翻身上了马。 云开自然也瞧见了他的动作,她心下一怔,家中下人都知晓二公子不会骑射,这么多年,无论是去哪儿二公子都是坐得马车……为了这桩事,早年王爷不知说过二公子多少回,只说他身为霍家的男儿,却连骑射也不会,委实太过丢人了些。 可如今看着二公子动作流畅,哪里是往日那副不会骑马的样子?大抵就是因为这片刻的怔楞,等到云开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只看到霍令章骑马远去的身影。 云开心下着急,可霍令章骑得是马,她即便想追也追不上……她看着那鹅毛大雪,又看着那处已瞧不见的身影,咬了咬唇终归还是折了身子先回去了。她一面往前走着,一面是想着,早知道二公子会这样做,她却是怎么也不会把这事告于二公子听得。 原本她以为二公子先前去,只是为了先稳住老夫人和王妃的情绪,再到明儿清早去一趟西华山……这样一来,该露的脸也露了,该做的事也做了。至于郡主究竟是生是死,哪里是他们要管的? 可她却没有想到,二公子竟然会连夜就去…… 二公子究竟在想什么?这明明不是他的性子。 不过—— 云开不知想到了什么便停下了步子,她想着先前在与二公子说道此事的时候,他面上那一闪而过的慌乱还有砸落在地上粉碎的茶盏……那样的担心和慌乱绝对不可能是伪装的。她想到这,先前就紧拧的眉心便又跟着拢了几分。 ☆☆☆ 官道之上。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霍令章在这路上已经策马狂奔约有半个时辰了,即便戴着斗笠,可这雪被风刮得早就没个边际,此时已覆盖了他整个身子。无论是他身上的大氅还是头发都已沾满了白雪……而他牵着缰绳的手也早就已经没有丝毫知觉了。 身边的宫人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下也有几分说不出的惊叹…… 这位霍二公子虽只有十三岁,可这披风戴雪赶了一路却连「吱」也不曾吱一声,倒也是个不错的。大抵是因为心中叹服,宫人与人说话的声音也多了几分柔和:「二公子,前面就是西华山了。」 霍令章听到这一声终于还是掀了眼帘,此时他睫毛上的雪早已经被冻成了冰。 何况此时夜色已深,他也只是模糊瞧了个大概……霍令章什么都未说,只是仍旧握着手中的缰绳,冻得铁青的红唇也跟着紧紧抿着,而他的视线却还是一瞬不瞬地往前看去……越靠近西华山,便越能窥见那高高山头上的火把,百余支火把在这夜色摇曳不止,可见是还在寻人的模样。 宫人自然也看到了,他的面色有几分不好:「这都快有三个时辰了,难不成首辅和郡主……」 他这话尚未说全…… 霍令章便开了口说道:「不,她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因为这一路的风雪而显得有几分喑哑,可他的语调却是坚定的。 霍令章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往前看着,少年的面容在那远处火把的照映下还是一如旧日的温隽,可他的棱角却已经透露出几分锋利的弧度,就如此时那一双被掩于斗笠下的眼睛,锋利而又凛冽。 你不会有事的……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洞穴里。 此时外头已是一片深沉夜色,洞穴中也只是点着寥寥几根柴火,雪天的柴火本就难寻,即便寻到的大多也都是潮湿不易点燃的……如今这寥寥火星所散发出来的亮度倒还不如外头那大雪所反射出的光亮。 霍令仪坐在火堆旁,她的手上握着一块用雪水浸湿的帕子,这会正小心翼翼得擦拭着李怀瑾额上的虚汗。 先前两人寻了许久才寻到这么一个地方,等寻到后,李怀瑾因着身上的那些伤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起先倒也还好,可越到后头他便开始渐渐发起热来。如今也不知过去多久了,可李怀瑾却还是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 第34章 霍令仪依着那点点火花。 她仍旧弯着一段脖颈,一面是小心翼翼得用被雪水浸湿的帕子润着李怀瑾干裂的薄唇,一面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面色苍白的李怀瑾…… 她的心中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那掩埋在心底深处的愧疚都快溢出心头了……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李怀瑾也不会是如今这幅模样。 他堂堂一个首辅大人,往日何曾有过这样落魄的时候?如今不仅躺在这么一个地方,还受了伤昏迷不醒……霍令仪长这么大还鲜少有过这样脆弱的时候,可如今看着李怀瑾这幅模样却还是忍不住红了一双眼眶。 洞穴口没有东西遮挡,此时便有不少风雪往里头打进来,霍令仪原先身上的斗篷如今正盖在了李怀瑾的身上,而她却只单着了一身胡服。胡服虽然厚实倒也可以抵抗几分寒冷,可这凛冽冬日里的寒风委实有些太过寒冷,霍令仪还是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冷颤。 她把帕子置于一侧,跟着是又折了几枝仅剩的柴火往那火堆上添…… 虽然这火堆实在没有多少用处,可有总比没有好,如今李怀瑾还昏迷不醒,若是夜里又受了寒,只怕这伤就得更加严重了。 柴火「噼里啪啦」烧着,时不时冒出几点火星。 而一直昏迷不醒的李怀瑾也终于悠悠转醒,他的喉间漾出一声轻响,跟着便睁开了那双丹凤目。李怀瑾刚刚醒来,此时头脑还有几分昏沉,一时也有些辩不清楚这会是在什么地方……待听到身边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你醒了?」 他才循声看去,便见身旁的霍令仪正坐在火堆旁边,那寥寥火光打在她的脸上,却是要比平日还要柔和几分。 他听着这道声音是轻轻应了一声,刚要起身便又觉得一阵晕眩。 霍令仪看着他这幅模样,忙把手撑在李怀瑾的肩上,她一面是扶着人重新躺好,一面是说道:「你才刚醒,别急着起来。」待这话说完,她似是想到什么,忙又取过一旁的酒袋,口中是问着人:「这儿还有些酒,你要不要用些去去寒?」 李怀瑾闻言是摇了摇头,他倒是不觉得冷。 大抵是先前那阵子晕眩的缘故,这会他索性便合了眼睛。李怀瑾的手枕在额头上,待触及额上的一片凉意,他似是一怔……先前他虽然迷迷糊糊的,可还是隐约察觉到有个人一直在照顾他。 李怀瑾想到这便又睁开了眼睛,待瞧见霍令仪的面上那一副未加掩饰的担忧,素来冷硬的心竟然也不自觉得柔和了几分。他刚要说话,却见到她苍白的面色,又见她只穿了一身胡服,眉心便又拢了几分:「你的斗篷呢?」 他这话说完尚不等人答便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心下思绪微转便已明白过来。 先前他那一身大氅早已残破不堪又被雪水浸湿,哪里还能用?想来是在他晕倒的时候,霍令仪怕他冻着,索性便被自己的斗篷给了他。 这个丫头…… 李怀瑾的心下也不知是何缘故,只觉得那素来冷硬的心肠此时却恍如被那四月的春风轻轻拂过,就连那双一直都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的眉眼也跟着柔和了几分。他什么都未说,只是手撑着地上借着那力道坐起了身,醒来已有一会功夫,倒也不至于再像先前那样觉得晕眩。 他背靠着洞穴,一面是把身上的斗篷往人身上盖去,只是还不等他把斗篷盖在霍令仪的身上,便被她轻轻侧开身子避了开去。 霍令仪依着那火光看着他,一双眉眼轻轻拧着,口中是道:「我不冷,你盖着吧……」她虽然说着不冷,可等那股子寒风袭来,还是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冷颤。霍令仪的脸骤然是又红了几分,她也不肯低头,只依旧梗着脖子朝人看去,跟着一句:「你还病着,你盖着吧。」 现在最重要的便是李怀瑾的身体…… 统共也只有这么一件斗篷,若是给了她,那李怀瑾该怎么办? 何况她身子骨素来好,即便受了这场寒风,左右回去也不过是吃上几服药罢了。 李怀瑾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什么都未说,他只是伸手握住了霍令仪的手腕,而后在她的惊楞之中把人带到了自己的怀里…… 霍令仪何曾被人这般对待过?她刚要挣扎便听到李怀瑾的喉间漾出了几声呻吟,她先前挣扎的动作骤然一顿,跟着是抬了脸朝人看去,待瞧见他紧蹙的眉心忙又开了口问道:「你,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第35章 待这话说完,她还是忍不住轻轻说了一句:「谁让你突然这样。」 若不是她早就知晓李怀瑾是个什么性子,只怕就该把他当做登徒浪子来看待了。 李怀瑾闻言也只是摇了摇头,他先前的确是在霍令仪的挣扎中触到了身后的伤,可那几声痛呼呻吟却也不过是故意做给她看的罢了,若不然这个小丫头又岂会这样乖巧就范?他松开了霍令仪的手腕,而后是低垂着一双眉眼把身上的斗篷取了大半朝人的身上盖去。 等严严实实得把霍令仪整个身子盖住,他才温声说道:「夜里天凉,你即便身子骨再好,若真受了寒也不是开玩笑的。」 李怀瑾这话说完是又跟着一句:「你念我受伤不肯把斗篷拿走,那我便只能想出这么个法子了。」 霍令仪刚想开口说「不用」,何况两人共用一件斗篷像个什么样子?只是还不等她开口,便又听到李怀瑾继续说道:「你若真得不肯,那么我也只好舍命陪你了……只是不知他们寻来的时候,你我可否还有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轻缓,哪里又平日那副沉稳寡言的模样? 霍令仪忍不住掀了眼帘朝人看去,待瞧见李怀瑾低垂的眉眼在那火光的照射下,竟然难得带了几分笑意。 她还从未见李怀瑾这样笑过,一时竟也忍不住被这一抹笑意怔了几分神,等到她回过神来便瞧见李怀瑾面上的笑意越发扩散了几分……霍令仪虽然立时便别过了头,可还是止不住泛红了脸颊。 不过她终归也未再挣扎—— 李怀瑾说得对,也不知何时才会有人找到这儿,若是他们为着一件斗篷让来让去,只怕到后头两人都得受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晓李怀瑾的为人和性子…… 霍令仪的心中倒也未曾像往日那般记挂着「男女授受不亲」,前世她嫁给李怀瑾为妻,也不曾见人有什么过分的举动……更不用说如今她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霍令仪想到这,先前一直紧绷着的身子倒也松泛了几分。 李怀瑾看着她这幅模样,眼中的笑意却是又深了几分。不过他终归也未说什么,只是取过一旁的酒袋朝人递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喝些酒,暖暖身子。」先前他握着她的手腕的时候便察觉到了,这个小丫头整只手就跟冻僵了似的。 霍令仪闻言倒是也未曾拒绝。 她轻轻谢了人一声,跟着是取过他手中的酒袋用了起来,只不过她也未曾多用……酒袋里的酒本就不多,还不知道他们何时才能脱困,能省着些便省着些罢。 外头的风雪渐渐停了些,洞穴中的火光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摇曳不止了。 霍令仪把酒袋重新放到了地上,而后便垂着一双眼眸看着那火光,两人此时靠得极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常有的那股檀香味道。 大概是这一抹檀香的缘故…… 霍令仪先前一直紊乱的思绪倒也跟着平和了许多,她双手抱着腿,一张脸便半埋在膝上,耳听着外头的动静,她终归还是开了口:「您为什么要救我?」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拧头朝人那处看去,口中另又跟着一句:「别再说您和父王有故交之情了。」 「即便您和父王有再大的交情,也不值得您这样来救我。」 那个山坡这么高,底下的石头又这么多,若是先前真得不小心,只怕他们两人如今还真得没命了。 李怀瑾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样做有多么危险? 先前她心中猜了一回又一回,却还是猜不到李怀瑾为何要这样舍命救她……难不成父王的死与他有关,或者他知晓父王为何死?只是这个念头刚起,却又被她否决了……即便父王的死当真与李怀瑾有关,想来他也不会做这些事,更遑论舍命救她了。因此她实在不解,李怀瑾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李怀瑾听着她一字一句,一时也未曾说话。 他只是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眼前人,待瞧见她紧拧的眉心和微皱的鼻翼,这一副难得的小儿模样,倒是令他心下一时有几分难言的感觉。他握着佛珠的手一顿,却是又过了有一瞬的功夫,他才看着人开口说道:「那你说,我为何救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双丹凤目一瞬不瞬地看着霍令仪。 两人离得这样近,就连彼此说话间的呼吸仿佛都牵扯在了一道。 第36章 其实要让李怀瑾当真说个什么缘故,他也委实说不上来……先前在围场的时候,他便察觉到了周承棠的不对劲。他怕周承棠会对霍令仪做些什么,所以便也跟着一道过来了,只是他到的时候还是迟了。 那个时候,霍令仪的那匹马已经彻底疯了。 他眼睁睁得看着这个小丫头握着箭羽一下又一下得朝马的身上刺去,可是根本就不管用,那匹马还是把人甩下了山坡。 李怀瑾想到霍令仪被马匹甩下山坡的时候,先前一直清平的面容还是忍不住低沉了几分。他从来没有像那个时候紧张过,仿佛整颗心都已高悬在喉咙口,他甚至连想都没想,只记得快马加鞭到了那山坡上,跟着便翻身下马把人紧紧拥在了自己的怀中。 不计后果,没有余地…… 这样不符合性子的事,他竟然做了。 更可笑的是,即便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他也不觉得有丝毫悔意……他只是觉得庆幸,庆幸这个小丫头没事。 如今这个小丫头问他为什么救她?李怀瑾的心下大抵是有几分计较的,可他却什么都未说。他只是这样依着那火光,仍旧低垂着一双眉眼一错不错得看着她……夜色深沉,李怀瑾就这样看着她,却是又过了许久,他才继续问道:「你说,我为什么救你?」 霍令仪听着耳边传来的这句。 那股子热气打在她的耳垂上,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语调所迷惑,她竟这样怔怔得看着李怀瑾。 洞穴外头又有风雪打了进来,火光被吹得摇摇晃晃,一时之间,她有几分看不清李怀瑾的面容……却是等了有一瞬的功夫,等到那火光重新变得平整,她才终于窥见了他的面容。相较往日李怀瑾的沉默寡言,今日的他实在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这一份怪异,令人不敢直视。 霍令仪也当真未再直视,她只是轻轻侧过了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她低垂了眉眼,手握着柴火搅着那火堆,在思及先前李怀瑾说的那话时,她握着柴火的手是又握紧了几分。她什么都未说,只是看着那跳动的火光,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声答道:「我不知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手心一直握着那根柴火,粗糙的树皮磨着她细腻的手心……霍令仪的心中其实是有几分猜测,只是那份猜测刚起了个头却又被她否决了。 她不知道李怀瑾为什么救她。 她,也有些害怕知道了。 ☆☆☆ 营帐。 此时已是亥时时分。 秦舜英披着外衣坐在软塌上,营帐之中烛火通明,她的手肘撑在案几上此时正在假寐……待听到一串脚步声,她便坐起了身,眼看着喜姑面上的神色,秦舜英的心下是又一沉,连带着声调也沉了几分:「还是没找到?」 喜姑闻言是点了点头,她重新替人续了一盏热茶,跟着是弯着一段脖颈说了话:「奴去打探过了,这会除了霍家那位二公子还有许、柳两家的世子跟着秦统领在寻人,其余一众大臣都已经回来了……」 待这话说完,她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开口说道:「夜里难行,那山坡又陡峭的很,何况这会外头的雪又大了些,只怕今夜是寻不到人了。」 秦舜英听到这一句也只是敛着一双眉眼不曾说话,她接过喜姑递来的茶盏,等润了喉间的干涩才淡淡开了口:「陛下可安寝了?」 「先前奴去的时候,帝帐进进出出还有不少人……」喜姑这话说完是又小心翼翼得觑了秦舜英一眼,跟着才又柔声说道:「您要不要去看一看?近些日子陛下的身体一直都不见好,他身边的那些宫人只怕也都劝不了。」 秦舜英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她的双手捧着茶盏,口中是平平一句:「我去又有什么用?」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并未有什么起伏,只是一双眼睛还是朝那衔着火芯的铜鹤看去……这么多年,那个男人给了她尊贵的地位,也给了她足够的体面,比起其他帝王,如今大梁的后宫恍如虚设一般。 众人皆以为他们帝后和睦、夫妻恩爱。 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个男人的心啊根本就不在她的身上,即便他再是温和、再是好脾气,可他又怎么可能真得会听她的? 秦舜英想到这,素来端庄华贵的面上可是显露出了几分难得的悲戚。 第37章 她什么话都未说,只是合着这一双眼睛,却是又过了许久,秦舜英才终于睁开眼说了话:「就让太子在陛下跟前好生伺候着吧。」待这话说完,她面上的情绪也尽数收尽了,一面是把手中的茶盏朝喜姑递去,跟着才又问了一句:「安平呢?她可睡下了?」 喜姑听到这话,握着茶盏的手却是一顿…… 她把茶盏重新置于茶案上,跟着才轻声答道:「先前奴过来的时候,看见公主的营帐还亮着,她跟前的宫侍好似也去打听了一回。」 秦舜英闻言,便又紧皱了一双眉心,连着声调也越发低沉了几分:「这些年,本宫是不是太纵着她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手便撑在眉心上轻轻揉着,半边火光打在她的面上,却是过了许久,秦舜英的喉间才又道出一句:「本宫真是担心。」 「让安平嫁给柳予安,这事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 而此时另一侧营帐。 周承棠耳听着宫侍的禀报,往日明艳的面上却是一片黑沉。 她的手紧紧握着扶手,一双凤目更是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狠厉:「你说什么?」 宫侍听到这一声,身子还是止不住打了个颤,她也不敢抬头,仍旧埋着脸恭声回道:「太子和一众大臣都已回来了,柳,柳翰林还跟着秦统领在外头寻人。」 周承棠听着这一句,只觉得心下那股子气更是难以抑制,若不是母后先前所言,只怕她这会就该不管不顾到柳予安的跟前,问一问他究竟想做什么了?围场之中这么多禁军都在寻人,他做什么要这般积极? 难道他不知道,如今这燕京城的流言蜚语有多么难听吗?他在外头寻人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替她考虑几分?但凡他的心中有她一二,也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周承棠想到这,却是再也难抑心中的气闷,她取过一旁案上的茶盏狠狠砸落在地上……等到那瓷盏发出碎裂的声音,她才稍稍平了心中那口气,却是又过了一会功夫,她才看着宫人问道:「外头就没有寻到霍令仪的半点踪影?」 宫人先前被周承棠的做法唬了一跳,此时却是过了有一瞬的功夫才回道:「据,据奴打探,的确如此。」 待前话说完,她是缓了下语气才又重新回道:「外头的雪太大了,山坡又比较滑,大统领不知道底下是副什么情景也不敢让众人都下去寻人……估计今夜是寻不到扶风郡主和李首辅了。」 周承棠闻言,先前一直紧绷着的面容此时却缓和了几分,就连紧紧握着扶手的那双手也跟着松开了几分。她重新端坐了身子,眼是朝那跳动不止的灯火看去,那个山坡这么高,霍令仪这么摔下去只怕不死也得重伤,何况天寒地冻的……周承棠想到这,只觉得心下仿佛有热流滑过,一夜的功夫,能发生的事太多了。 最好,他们永远寻不到霍令仪。 最好,霍令仪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宫人一直未曾听到周承棠说话,便偷偷掀了一双眼帘朝人看去,此时不知道从哪里漏进了几许寒风,打得这营帐中的烛火跳动不止……宫人看着那火光打在周承棠的面上却有几分晦暗不明的样子,尤其是她眼中的那一抹疯狂更是令人心头大骇。 只是等到那烛火重新归为平整,周承棠面上先前的那一抹神色也尽数消散。她重新低垂了一双眉眼朝宫人看去,面色如故,声音也没有多少变化:「你重新去外头打探,若有什么消息便及时来禀告本宫。」 柳予安的事,她日后自然会与他好好说道。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霍令仪,只要她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柳予安又怎么可能还会再记得她? ☆☆☆ 山坡上。 雪下得实在太大了,众人手上握着的火把没一会就被风雪熄灭了。秦大统领身披斗笠,一双眼是朝底下看去,他们如今正身处半山腰,可底下却还是望不到尽头……原先扶风郡主的马匹就是在这山坡上头,所以他们就一直在此处寻找着。 只是风雪太大,原先的痕迹已尽数被抹灭。 他们根本就查不到现在李首辅和扶风郡主是在什么地方?或许是被埋在这白雪底下,或许是坠落山崖…… 因此他们一路找寻过来格外小心翼翼,生怕错漏了什么地方,断了他们的生机。 第38章 随侍上前来与他禀告:「大统领,山崖距离此处还有不少路程,属下也已派人去寻找了……只是山崖下也被大雪覆盖着,根本就探寻不到什么踪迹。」更何况,如今火把被风雪熄灭,他们要在夜里寻人,实在困难。 秦统领自然也听出了他的话中意,他皱着眉心,面色也有些不好。 不管是扶风郡主还是李首辅,都是天大的贵人,何况先前又有天子那话,他们自然要极尽全力去寻找。只是他们寻人已不知有多少时辰,雪天本就难行,即便再好的体质,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也坚持不住……他看了看四周的将士,此时都已面露难色。 许望舒正站在秦统领的身边,自然也察觉出了他面上的难为。 他顺着秦统领的目光朝那些将士看去,想了想便开口说道:「这样吧,大统领不如分两批将士,一批随我们继续去寻人,一批先去歇息,等过几个时辰再来更换。」 秦统领听他这般说,思索片刻便也应了。他召来随侍,让人去安排,而后便又看向许望舒,口中是又跟着一句:「世子爷不若也去歇息吧?」寻了这么久,即便是他们这些将士也抵挡不住,更何况这些文弱书生了? 许望舒闻言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他什么都未说,只是朝身边的霍令章和柳予安看去,风雪覆盖了他们的面容,此时早已看不出他们平日是个什么模样了,只能从他们的面容上窥见那未加掩饰的担忧……许望舒看着他们这幅模样,心下是叹了口气,口中是道:「令章、信芳,你们也先去歇息下吧。」 柳予安闻言也未曾回头,他只是看着底下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累。」 他虽然说不累,可声调里的疲态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自打先前来寻人,他便不曾有一刻的停歇。 他不知道晏晏是在什么地方。 他只知道多停歇一会,寻到人的时间便又得晚上一刻。 柳予安想到这,一双眉眼便又透过风雪往底下看去,素来温润的面上此时也有几分低沉……他袖下的手紧紧握着,薄唇也跟着紧紧抿着,不知是因为太过寒冷还是太过害怕,他的身子竟忍不住轻轻打起颤来。 晏晏,你究竟在什么地方?此时他早已顾不上别人会怎么想、天家会怎么想,他只想找到晏晏,早些找到她。 快子时了,距离她失踪快有五个时辰了…… 风雪这么大,这茫茫一片根本没有她的任何踪迹,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柳予安心中这个念头刚起便又立刻被他摒弃了,不,晏晏不会死的,她怎么可能会死呢?他什么都未说,只是依旧拉着绳子继续往底下走去。 许望舒看着他义无反顾的身影,心下还是止不住叹了口气。 他终归也未再说什么,只是拧头朝霍令章看去……只是还不等他说话,霍令章便先开了口,他是先与许望舒拱手一礼,声调温和,面容也依旧是素日的那副模样:「表哥不必担心我,我没事的。」 「何况长姐如今生死未卜,我又怎么可能睡得着?」 待这话说完—— 霍令章便又与许望舒拱手一礼,而后便也跟着柳予安的步子,拉着那绳子继续往底下走去。底下的雪已经高至小腿,一步一脚都得格外小心翼翼……其实霍令章此时早已没有什么知觉了,风雪侵袭了他整个身子,如今这迈出的一步又一步,靠得也不过是本能罢了。 时间过去的越久,他的心也就越发往下沉…… 先前他听几个将士私下说道「寻了这么久也寻不到,只怕那两位早就死了……若不然怎么连个回声也听不到?」霍令章想到这,握着绳子的手是又一紧,他什么都未说,只是继续往底下走去。 他不会让她死的,更不会让她消失在这个世上……若是她死了,那么这个世界将会变的多么无趣。 ☆☆☆ 霍令仪醒来的时候,洞穴之中的火把早已熄灭了,此时也只剩了几点火星还在地上闪耀着。睡醒之后的身子更加令人觉得寒冷,即便有斗篷覆盖着身子,可她还是生生打了个冷颤……她取过一旁的酒袋刚想喝一口暖暖身子,只是想到身边人却又停住了。 她握着酒袋,而后是透过那微弱的光芒朝身边的李怀瑾看去……光亮虽弱,可霍令仪还是看出了李怀瑾惨白的面色,较起先前,他的状态更加差了。 第39章 霍令仪刚想把身上的斗篷朝人身上盖去,可她还未曾动作,李怀瑾却已醒了过来……他的面容还沾着几分疲态,只是眼睛却依旧是清亮的。他的手覆在霍令仪的手上,跟着是哑声说道,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穿好,你也想受凉不成?」 「可是……」 霍令仪咬了唇想说些什么,只是看着他眉宇之间的不容置喙便也不再动作,她重新把斗篷盖好,而后是取过酒袋递给人,跟着是又一句:「那您喝些酒吧。」 李怀瑾这回倒是未说什么,只是接过了酒袋用了一口酒。 洞穴之中一片静谧,便越发能清晰得听出外头的风雪声……风雪较起先前好似小了许多。 霍令仪便这样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生怕错漏了旁人找寻的声音,口中是轻声说道:「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个地方。」这个洞穴太过隐蔽,只怕真到了山崖,找寻起来也得花上不少功夫。 她想到这便又朝李怀瑾那处看了一眼。 李怀瑾自然也察觉到了她看过来的眼神,他的眉眼泛开几许温和的笑意,口中是跟着温声一句:「别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霍令仪闻言刚想说什么,便听到远处传来的几道声音。 那声响虽然被风雪所覆盖着并不算清晰,可霍令仪还是听到了……她朝那洞穴看了许久,等又辨认了一回才朝李怀瑾看去:「他们,是他们来找我们了!」待这话说完,她便又跟着一句:「您先在这,我去外头看看。」 「等下……」 李怀瑾坐起身,他把自己身上盖着的斗篷尽数盖在了霍令仪的身上,而后是低垂着一双眉眼细细替人穿戴后,跟着才开了口:「好了,你去吧,小心些。」 霍令仪看着李怀瑾的动作,一时竟忘记了避开…… 她心中知晓李怀瑾这么做的缘故,原先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就罢了,可若是让旁人瞧见,只怕难免要多想几分。可是……霍令仪想着先前他的动作,那样的温柔,哪里还有平日那副冷硬的模样? 她抬了眼帘朝人看去,待瞧见李怀瑾眼中的那一片温和,那颗心还是止不住快速跳动起来。 霍令仪什么都未说,只是轻轻谢了人一声,跟着便快速往外头走去……她怕慢上一步,就当真要沉溺在那一双温柔目中了。 ☆☆☆ 大抵是风雪渐停的缘故,众人手中重新握起了火把。 他们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找寻而泛出了几分疲态,步子也迈得越来越慢。 霍令仪出现在洞口的时候,便看到远处的那百余把火把,此时那堆火把所汇成的光亮却要比她平生看过最耀眼的花灯还要好看。在他们的喊声中,她也忙跟着应了几声……那处的人听到声响却是一顿。 没一会功夫,便有人往她这处走了过来。 打头的几人走得最快,只是离得还有些远,霍令仪一时也分辨不出究竟是谁。而在那一堆人中,霍令仪却看到一个身影,那道身影穿过风雪疾步朝她走来,还不等她回过神,便被人紧紧拥在了怀中。 「你没事,真好,你没事。」 霍令仪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却是一怔。霍令章?他怎么会在这处?大抵就是因为这一怔楞的缘故,她一时竟也忘记推开人。 等到霍令仪回过神来,便察觉到霍令章的身子还在轻微颤抖着,像是带着极大的恐惧紧紧拥着她……霍令仪撑在人肩上想要推开人的动作一顿,好一会才开口说道:「我没事。」 她这话一落,众人也都到了跟前。 霍令仪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容,眼眶也是止不住一红,只是在触及到柳予安那张未加掩饰担忧的面上,却还是一顿。她什么都未说,只是轻轻推开霍令章,而后是低垂了一双眉眼朝众人屈膝行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多谢你们了,李首辅就在里面。」 后话却是与关山和陆机所语。 关山和陆机听到这一句总算是松了口气,他们也未说什么只是与霍令仪拱手一礼,而后便径直往里头走去。 霍令仪也跟着迈步走了进去。 刚走到洞穴口,李怀瑾便被陆机和关山扶着走了出来……霍令仪看着他这幅模样,眉心还是止不住显露了几分担忧,就连袖下握着的手也跟着攥紧了几分。 第40章 李怀瑾看着她这幅模样,苍白的面上倒是又浮现了一抹笑,口中也是跟着温声一句:「别担心,我没事。」 他虽然让她不必担心,可霍令仪又岂能真得放心?她紧咬着唇看着人,眉心却是又紧拧了几分。 洞穴本就小,自然也进来不了多少人。 只是霍令章先前紧跟着霍令仪的脚步,自然是察觉到了两人的互动,他看着霍令仪脸上未加掩饰的担心,低垂了一双眉眼,负在身后的手也跟着一握。 等到李怀瑾一行人离开—— 霍令章才上前一步,与人说道:「长姐,我们也回去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无论是面容还是声调都很是平静,仿佛先前那个惊慌失措的人并不是他。 霍令仪闻言倒是回过了神,她朝霍令章看去,待看到他眼下的乌青,她心下却有着说不出的复杂,她不知道霍令章为何来救她……却是又过了好一会,她才开了口说道:「今日辛苦你了。」不管霍令章心中是怎么想的,可先前他那一份担忧却不是假的。 霍令仪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屋中烛火还未点起,外头的天色却已开始变得渐渐黑沉起来……许是刚刚醒来的缘故,霍令仪觉得还有些昏沉。她把手枕在额头上,却是又过了好一会功夫才终于睁开了眼睛,豆#豆#网。刚要喊人进来便看到坐在另一边靠着床头小憩的许氏。 霍令仪依着屋中仅剩的几道光亮朝人看去…… 先前她到家中的时候早已晕了过去,迷迷糊糊得倒是听见祖母和母妃的哭泣声,可她终归也没有什么精力去答复什么。 如今眼看着母妃侧露的面上是未加掩饰的疲态,就连那双眼下也是遮掩不住的乌青,霍令仪的心下止不住是幽幽一叹……想来这一夜,母妃和祖母也未曾睡好。她取过一旁的白狐毛毯,刚要坐起身替人披戴好,便看见许氏立时就坐了起来。 许氏先前睡得并不算好,迷迷糊糊得总怕晏晏出了事,如今听见动静自然忙坐起了身。只是她这一番动作太大,又因为一夜未曾好眠,身子却是趔趄了一会才重新端坐好。 她的手撑在床头上,而后是低垂了一双眉眼朝霍令仪看去,待瞧见已经醒来的霍令仪,许氏先是一怔,跟着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哑声说道:「晏晏,你终于醒了。」她说话的时候,声调也跟着松泛了许多,连带着还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许氏是真的觉得庆幸,庆幸晏晏能平安无事的醒来。 她想起先前霍令章带着晏晏回来的时候,晏晏往日那张明艳的面容是遮掩不住的苍白,就连那张红唇也泛着铁青,全身上下更是冷冰冰的……若不是还存着那口气,许氏都快以为她是死了。 许氏想到这,忙又握过霍令仪的手,她一面是把那白狐毯子重新盖在锦被上头,一面是把霍令仪的手放进了锦被里头,等替人严严实实得盖好,她才跟着说道:「晏晏,你饿不饿,或者渴不渴,母妃这就让人去给你准备好吃的。」 霍令仪看着许氏这幅紧张的模样,心下是又叹了一口气。 她握过许氏的手,而后是摇了摇头,口中是柔声说道:「母妃,您别去忙活了,我现在不渴也不饿,等过会饿了,我自会让杜若她们去准备的……」想来已经是饿过了头,她现在倒是没有半点饥饿的感觉。 待这话说完,她是又跟着一句,却是安慰起人:「您也别担心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先前在围场的时候,陛下已经着太医给她诊过脉了,只道是风寒侵体,修养几日便是。 先前她晕倒也不过是因为一夜未曾好眠,体力不支罢了。 只是—— 不知道那人如今怎么样了? 先前在围场的时候,陛下就差了张太医去给人诊治,后头因为她无事便和霍令章先回来了,却是不知道李怀瑾现在究竟是幅什么样子。 霍令仪想到这,先前平和的眉目却是又紧皱了几分。她半抬了脸朝许氏看去,口中是紧跟着一句:「母妃,您可遣人去李家打听过了,李,李首辅他如今可还好?」待这话说完,她看着许氏眼中的疑惑是稍稍平缓了几分语气,而后才又继续说道:「今次若不是李首辅,只怕女儿当真回不来见您了。」 她这话说完便把昨日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只是掩去了洞穴中两人的接触和话语。 第41章 许氏耳听着霍令仪这番说道,先前刚刚恢复的面色却是又惨白了几分……昨儿个宫人来禀报的时候也并未说得太过清楚,先前霍令章回来的时候她倒是问了几句,只是那个时候晏晏还昏迷不醒,他自然也未曾多言,只说了个大概。 可如今听着晏晏这一字一句,即便她掩去了其中不少过程,可许氏还是从她这只言片语之中听出了那其中的凶险万分。 西华山的山脉复杂,形势又极其严峻。 早年间许氏也曾与霍安北一道去过那处,虽然未曾狩猎,可那里是副什么样子她却是知晓的。 许氏想到这心中便又多了几分庆幸,好在有李首辅救了晏晏,若不然就依着晏晏先前所言,想来她如今是当真看不见晏晏了。 而这一份庆幸之外,许氏对李怀瑾却是又多了几分感激……原本她以为晏晏和李首辅是不幸坠入山崖,如今才知晓竟是李首辅为了救晏晏才跟着一道下去。 许氏握着霍令仪的手,口中是跟着说道:「先前我已着人去打听过了,陛下请了身边的张太医在李家照顾着,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待这话说完,她是又跟着一句:「等明儿个,我便亲自去李家走一趟,李首辅救了你,无论如何我都得去李家亲自道一声谢。」 其实这「谢」之一字,终究还是虚薄了些。 那可是当朝的李首辅,即便许氏再不通朝政,也知晓他在朝中也算得上是万人之上,且不管他究竟是为何这么做,单只他舍命救了晏晏,这一份感激又岂是一句「谢」字便能抵消的?只是这一时半会,她也想不到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霍令仪闻言也跟着点了点头,口中是道:「明儿个我和母妃一道去吧。」她得亲自走一趟,去看看那人究竟有没有事,若不然她这心下委实有些不安。 「你……」 许氏看着霍令仪,红唇一张一合刚要拒绝,只是看着她眉眼间的执拗,却又轻轻叹了口气。她知晓晏晏的脾气,和她的父王一样,若是决定了的事,不管旁人怎么说都不会回头……她想到这便也未再说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跟着是一句:「你好好休息,若是明儿个大夫说你没事了,便和我一道去。」 待这话说完—— 许氏似是想到什么便又拧着眉心开口问道:「对了,晏晏你怎么会摔下去的?」晏晏的骑射她是知晓的,何况那西华山她也不是头一回去,好端端得怎么会摔下去,还正好就掉到了那山坡上。 霍令仪闻言一时却未曾说话,她的手仍旧被母妃握在手心中,眉眼却是稍稍低垂了几分恰好掩住了那双桃花目中的暗色。她怎么会摔下去的?这个问题先前她一直都未曾想过,如今想想,那第一箭也许可以用意外来说明,可那第二箭?那支刺激了马儿让它吃痛疯狂起来的箭羽,却是想彻底置她于死地。 整个围场上下,唯一对她有怨恨的便只有周承棠…… 霍令仪想起先前回到围场的时候,周承棠朝她看过来的眼神,那双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怨愤和不甘。不甘她没能被掩于大雪之下,怨愤她又活着出现到了她的跟前?利用围场冬狩之名,即便当真出了什么事也可以说道一个「误伤」。 周承棠,她还真是好手段啊。 霍令仪想到这,另一只放在锦被里头的手是又跟着握紧了几分。 许氏一直都未曾听到霍令仪答声便又轻轻喊了她一声,待见到霍令仪回过神,她才又问道:「晏晏,你在想什么?」 霍令仪闻言倒是抬了脸,她敛尽了面上所有的情绪,口中是跟着说道:「没事,不过是雪天路滑,女儿不小心罢了,您别担心。」这些事没必要和母妃说,没得她又要操心。至于周承棠,原本经了上回那事,她也没想过要再与这两人牵扯上什么关系了。 可如今看来—— 只怕他们日后的渊源还深着呢。 许氏见她这般答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想到霍令章便又开了口:「说起来,这回你的事,令章也帮了许多。事情传到家中的时候,他二话不说便去了,我听下人说他还是骑马去的……」她说到这是又轻轻叹了口气,跟着是又一句:「这个孩子,以前最怕这些,这次为了你倒是……」 霍令仪闻言却未说话。 她实在不懂,霍令章到底是在想什么?若是今次她死在围场,这岂不是正合了他们的心意?没了她,母妃和令君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她想起先前在围场的时候,霍令章疾步朝她跑来把她拥入怀中,还有在她的耳边呢喃的那一句「你没事,真好,你没事。」 第42章 她记得霍令章在说这话的时候,不仅是身子还是声调,都带着未曾遮掩的颤抖。 那样的作态和担忧绝对不可能是作伪的。 就是因为知晓—— 霍令仪才越发看不明白霍令章,这个人究竟是在想什么?只是不管如何,今次之事她的确是要好好谢他一回。她想到这便抬了头看着母妃柔声说道:「我知道了,明儿个我自然会去谢他的。」待这话说完,她便又是一句:「您一夜未睡肯定也累了,现在我醒来了,您先回去歇息吧。」 许氏闻言倒也未再多说什么,她也的确是累了,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如今晏晏醒来她总归也能安心几分了……她重新替人掖好了被子,跟着是又说道了几句才往外走去。 没一会功夫,杜若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是先把屋中的烛火点了几根,等到那光亮覆盖了整个屋子,她才取了一盏温水朝霍令仪走来……等走到跟前,杜若眼看着霍令仪这幅模样,一双眼眶却又止不住红了几分。 霍令仪看着她这幅眼睛红红的模样,却是轻轻笑道:「哭什么?我不是还好好活着吗?」待这话说完,霍令仪便朝人伸出手,等到杜若把她扶着坐起了身……霍令仪便又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慢慢用了几口温水,跟着她才又开口说道:「霍令章现在在什么地方?」 杜若闻言先是一怔,跟着是抹了把微湿的眼眶才轻声回道:「先前二公子把您送回来,等大夫给您诊过脉知晓您没事后便出门了。」她往日不喜林氏,对这一双儿女也提不起欢喜,可经此一事,她心中难免对霍令章还是有了几分感激。 霍令仪闻言倒也未曾说道什么。 这个时候出门,想来是西山庄子里的那位知晓事情后,请人过去一问了。 ☆☆☆ 而此时的西山别庄。 如今天色黑沉,整个西山的庄子都静悄悄的,此处住着的都是农户,大多都是早睡早起,这会尚过酉时,可这处的大半屋宅却都已熄灭了灯火,早早安寝了。唯有这别庄里的一间屋子却依旧点着烛火,正是林氏所居之处。 此处虽说是别庄…… 可瞧起来与那外头普通的民宅也没什么差别,左右不过是大了些。 而此时林氏就坐在屋子里,她看着坐在跟前的霍令章,素来平和的一双眼睛此时却带着几分难言的意味,连带着声调也有几分冷:「令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今儿清晨,云开遣人给她送来了信,却是把昨儿夜里的这桩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遭,这其中自然也把霍令章的反应写在了那信上。 林氏实在想不通,自己这个儿子素来就聪慧,他明明知道若是没了霍令仪,最得益的便是他们母子三人。 即便他是要在那个病秧子和老虔婆跟前刷几分脸面,也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卖命,而且据云开信上所说,令章昨夜的举动奇怪得很,惊慌失措得哪里有平日的沉稳?倒好似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似得。 林氏前话说完也不听人答,便又抬眼朝人看去,却见霍令章仍旧坐在圈椅上品茶不语。她看着霍令章这幅模样便又深深得叹了口气,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她也舍不得用太重的语气……她想到这便又柔和了语调,口中是跟着说道:「母亲并不是怪你,只是令章,你这一回行事的确有些太过不对劲……你心里究竟是在想什么?」 令章虽然年幼,可行事向来有章有法。 今次这样不管不顾得一回,却实在是让她有些看不明白了……他究竟是在想什么?又究竟是要做什么? 霍令章闻言却依旧未曾说话,他的手中仍旧握着那盏茶,热气氤氲,而他眉眼舒展……庄子里的茶都是些陈年老货,喝起来总归是有些苦涩的。只是他却依旧握着茶盏慢慢喝着,倒像是在品尝什么人间美味似得……等到那茶水入喉,他才开口说道:「母亲这儿的茶不好,儿子下回来给您带些好的。」 他说话的语调依旧是温和的,恍如旧日一般,只是却避而不谈先前林氏所问。 待这话说完—— 霍令章便把手中的茶盏重新安置在了桌案上,跟着才又一句:「天色渐晚,儿子也该回去了……家中一切皆好,母亲不必担心,您如今好生养病才是要紧事。」这话落,他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又与人拱手一礼便往外走去。 林氏看着他的身影,红唇一张一合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她的手撑在桌案上,看着霍令章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底却是头一回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 第43章 自己这个儿子,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幅模样?陌生得令人觉得可怕。 ☆☆☆ 霍令德自从霍令章进了林氏的屋子便一直站在院子里,这会她看着霍令章推门出来便朝人走去,只是也未走上几步她便停了步子……她的手揣在那兔毛手笼中,因为近来这些事而消瘦了不少的脸却是稍稍抬了几分,正朝人走来的那个方向看去。 她想起先前哥哥和母亲说得那些话,揣在手笼中交握的手却是又握紧了几分,就连红唇也跟着抿紧了几分。 她看着霍令章目不斜视得一步步朝这处走来,终归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哥哥,你究竟在想什么?」她实在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去救那个女人,就让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很好?要是霍令仪死了,那么她和母亲就再也不用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这个鬼地方…… 自从她来到这便没有一日好眠过。 这里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丫鬟、婆子……除了一个洒扫、做饭的婆子,她每日不是窝在屋子里做女红就只能陪着母亲说说话。 她不如母亲静心养气,也没有哥哥这样沉稳的性子,她只知道再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她就要彻底疯了。这个鬼地方没有一样是好的,屋子那么小,气味那么难闻,还有庄子里的那些人,全都是一群没有见识的下等人。 霍令德想到这,交握在一道的手却是又攥紧了几分。 霍令章闻言倒是停了步子,他半侧了身子朝人那处看去,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他才开了口淡淡与人说道:「你要记住,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们的长姐……她出事,我去救她,理所当然。」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就连那双清平目中也没有什么波澜。 等到这话说完,他便越过人朝那天边看去。 夜色深沉,明月当空,打在人的身上倒泛着些清冷……今早雪已经停了,如今在这院子里烛火和那明月的照映下,也唯有那屋檐瓦片上尚还存着些痕迹……霍令章伸手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大抵是雪后峭寒,今儿夜里倒是比往日还要冷上几分。 「夜深了,你也该回去歇息了。」 霍令章这话说完便径直往外走去,只是还不等他走上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霍令德的声音:「什么理所当然?哥哥,你……」只是她这话尚未说完,霍令章便转过了身子,他仍旧是先前那副神色,只是那双掩于眼中的情绪却要比先前沉了不少。 他就这样看着霍令德,等把人看得避开了眼睛才又淡淡开了口:「你长大了,也该知道什么叫做祸从口出,好好在庄子里陪着母亲,过几日我再来看你们。」 等说完这话—— 霍令章便不再看人,只是转身往外头走去。 这一回,霍令德却未曾拦他,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霍令章离去的身影,残留在心头的那几分害怕却还是未曾消散…… 夜色深沉,霍令德看着那人越渐远去的身影,紧咬着红唇什么都未说……手却压在心口上,那处还「突突」地跳动不止。她想起先前哥哥朝她看来的那一眼,明明好似什么都没有,却又好似藏着什么似得……令人害怕,也令人觉得胆战心惊。 ☆☆☆ 霍令章等走到外头,随侍便迎了上来。他一面是替人打了车帘,一面是跟着恭声一句:「二公子,您现在就回去吗?」 「嗯,回去吧……」 霍令章这话说完便坐上了马车。 没一会功夫,马车便也平平稳稳得行驶起来……西山的路道不如城中平稳,霍令章却依旧合着一双眼靠着车厢默声不语。自打昨儿个知晓霍令仪失踪,他便未曾睡过,至今却也有一个昼夜的功夫了。 何况受了一夜的风雪。 即便是他,此时也免不得起了几分困倦。 霍令章便这样靠着车厢,可越是想睡却越发睡不着,他想起先前母亲问得那句「你究竟在想什么?」其实有这个疑问的又岂止是母亲?就连他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他究竟是在想什么? 昨儿夜里知晓霍令仪出事的时候—— 他就失去了一直引以为傲得冷静和自持,摔碎了茶盏、错乱了步伐,惊慌失措得全然不似他……可他却顾不得什么。 他一路马不停蹄、披风戴雪,为得就是早些找到她,早些确定她安然无恙。 第44章 他究竟在想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要霍令仪死,他,舍不得她死。 ☆☆☆ 翌日清晨。 霍令仪因着昨儿夜里睡得早,今晨醒来得倒也早,等用完早膳也不过刚到辰时。因着今儿个还要去李家,霍令仪倒是难得好生装扮了一回,还让红玉取了胭脂在脸上细细装点了一回,倒是把面上原先的那些病容也遮掩了个几分。 等到一概装扮完,她便由杜若扶着往昆仑斋走去。 昨儿夜里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便也未曾去探望祖母,却也不知祖母如今怎么样了?虽然昨夜母妃未怎么说起,可那话语之间对祖母的身体却还是添着几分遮掩不住的担忧。 其实祖母原先的病也还未曾怎么见好,隆冬之日,这病本就起起复复得。如今因为她的缘故又担惊受怕了一整夜,这病自然是又加重了几分。 霍令仪想到这,心下便又深深叹了口气。 杜若听到她的这一声轻叹,便也跟着轻声劝慰了一句:「您别担心,昨儿奴去问过玉竹姑娘了,她说冯大夫已替老夫人诊过脉了,并没有什么大碍。」 霍令仪闻言却也未曾说道什么,只是步子却仍旧一步不停得往昆仑斋走去。等到昆仑斋的时候,玉竹早先就得了消息,这会便亲自打了帘子迎了出来。待瞧见霍令仪,她是先恭恭敬敬地朝人打了一礼,跟着是红了一双眼眶扶过人的胳膊,口中是跟着说道:「您没事就好。」 连着几月来的相处—— 玉竹待霍令仪虽然还是有几分畏惧。 可人非草木,相处久了自然也多了几分情意。前日那事传到府中的时候,不仅主子们担惊受怕,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心里头也不舒服,生怕人真出了什么事……如今眼看着霍令仪好端端得站在跟前,她心中自然是开心的。 霍令仪看着玉竹这幅模样,心下也不免有些动容。 她虽然未曾说道什么,却还是握着人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示意无碍……等走进屋子,由玉竹替她解了斗篷,霍令仪才开口问了一句:「祖母如今可醒了?」 玉竹闻言倒是缓过了几分神,她的眼眶虽然还红着,语调却已经恢复如常:「已经醒来了,这会正在屋里头坐着,李嬷嬷在她身边伺候着。」待这话说完,她是又跟着一句:「老夫人昨儿夜里也没怎么睡好,若不是她身子骨不好,只怕是要亲自去看您的。」 霍令仪听她这般说,一双眉眼却是又添了几分担忧。 她也不再多言,只是打了帘子往里头走去……一走进屋子,那股子药味却是半点也遮掩不住,她忍不住便拧了一双眉心。 李嬷嬷原先正在服侍林老夫人用药,眼瞧着霍令仪进来便又侧过身子屈膝朝她打了一礼。 林老夫人闻言也跟着掀了一双疲态的双眼朝人看去,待瞧见霍令仪的时候,她先前还带着几分倦容的面色倒是浮现了几分笑,口中是一句:「晏晏来了。」大抵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她说话的语调也没什么力气,只是还是朝人伸出手,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来,过来让祖母看看。」 「祖母……」 霍令仪看着林老夫人这幅模样,一双眼眶便又跟着红了几分。 她忙朝人快走几步,等到了人跟前,一面是握住她的手,一面是开口一句:「晏晏让您担心了。」 林老夫人闻言却是轻轻笑了笑:「真是傻话……」待这话说完,她是与李嬷嬷摆了摆手让人先退下。而后才又握着霍令仪的手细细看了回人,眼瞧着霍令仪安安稳稳得也不似昨日那样,她才松了一口气说道:「瞧起来是好多了,你昨日那副模样当真是把我和你母妃生生给吓了一跳……如今见你好了,我也就放心了。」 霍令仪坐在圆墩上任由人打量着,等人说完话才取过桌子上放着的汤药服侍人用了起来。 林老夫人倒也未说什么,只是在用完汤药的时候才又开口问道:「昨儿个你母妃来与我说,是李首辅救了你?」她这话说完是接过人递来的帕子拭了回唇边的药渍,跟着是又一句:「这回多亏了他,你才能没事,咱们无论如何都得好好谢人一回。」 霍令仪闻言是点了点头,她一面是把手中的汤碗重新搁在了高案上,一面是又取过搁在一旁的茶盏奉给人,口中是柔声回道:「孙女正有此意,母妃已去准备要去拜会的礼物了,等过会我和母妃便亲自去一趟李家。」 第45章 「这样也好……」 林老夫人握过茶盏用了一口茶水,等喉间那股子药味消散了些,她才又开口说道:「虽说李家那样的地方,什么好东西没瞧见过,可咱们该尽到的礼数却还是得尽的……」她这话说完是唤来李嬷嬷,却是让人去库房把早些年天家赐来的千年灵芝一道包装上,跟着是又一句:「这东西我往日舍不得吃,如今倒是正好用上了。」 那灵芝是当年父王平胜蛮夷之际,天家恩赐的,这世间统共也没几颗。 这么多年祖母一直舍不得用,倒是未曾想到这回竟然肯送人……霍令仪刚想说话,便被林老夫人握住了手:「这灵芝再好也不过是死物,何况李首辅舍命救了你,若是没有他,只怕祖母如今也瞧不见你了。」 待说完这话,林老夫人便又跟着一句:「好了,如今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和你母妃早些过去吧……我也累了。」自打事儿传到家中的时候,林老夫人就没怎么睡好过,如今眼瞧着人安然无恙,她这颗心也总算是跟着松落了下来。 霍令仪见此倒也未再说什么,却是服侍人睡下,她才往外走去。 杜若接过了李嬷嬷手中的锦盒,两人便一道往外头走去,只是还未曾走上几步……杜若便止了步子,跟着是在霍令仪的耳边轻声说道:「郡主,是二公子。」 霍令仪闻言倒是掀了眼帘往前看去,的确是霍令章。他仍旧是往日的那副装扮,就连面上的神色也依旧是素日的那副温隽模样,在瞧见霍令仪朝他看去的时候,霍令章便又朝人快走了几步。等到了霍令仪的跟前,他是朝霍令仪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恭顺一句:「长姐。」 待这话说完—— 他看了看杜若手中的锦盒便又跟着一句:「长姐是要出门吗?」 「嗯……」 霍令仪的语调一如旧日,就连面上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中的思绪却还是添了几分复杂。 她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霍令章,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开口说道:「李首辅救了我,我今日要和母妃去一趟李家……」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而后才又与人说道:「昨日之事,多谢你了。」 霍令章闻言便笑着回道:「长姐客气了,我也不过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罢了。」 等这话说完,他是又与人拱手一礼,跟着才又一句:「既然长姐还有事,我也不便打扰,便先告辞了……只是天寒地冻,长姐风寒未消,还是要小心注意身子。」 霍令仪闻言倒也未曾说道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多谢」。 而后她便转过身子继续往前走去。 待人走后—— 霍令章却未曾动身,他依旧负手于身后立于此处,冷冬峭寒,而他的身姿却依旧挺拔,就连那张清平的面容也未有丝毫的变化。只是看着霍令仪渐渐远去的身影,他那双温隽的眼睛却还是微微眯了起来……他想起昨日在洞穴之中,霍令仪朝李怀瑾看去的时候,脸上是未加掩饰的担忧。 那是他往日从未见过的神色……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这位长姐从来都是处事不惊的,仿佛这世间之事没有什么可以难倒她,也没有什么可以激起她心中的波澜。霍令章想到这负在身后的手便又紧紧握了一握,就连眼中的神色也开始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此处无人,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神色。 可尚未走出几步的霍令仪却还是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 霍令仪拧着眉心止了步子,而后是转身朝身后看去。只是在她转身的时候,霍令章却已经迈了步子朝另一条小道走去了,她能看见的也只有那一道黑色的身影,步伐从容、脊背挺直,仿佛并没有丝毫的异样。 杜若眼看着她这幅模样便也跟着止了步子,她随着人的目光往前方看去,只是那儿除了二公子离去的身影什么都没有。她的面上添了几分疑惑,话中也带有几分不解:「您怎么了?」 霍令仪闻言倒是回过了神,她摇了摇头,口中是跟着一句:「没什么……」待这话说完,她是最后看了一眼霍令章的身影,而后才收回了眼、转过了身子,平声说道:「我们走吧。」 李家。 霍令仪和许氏虽然已不是头一回来李家,可今日情况特殊,两人的心情自然也与往日不同。 第46章 引路的丫鬟是郑宜和派来的,和许氏往日也见过几回倒也算得上熟悉,眼瞧着她们这幅模样便放慢了步子,缓和了语调柔声说道:「二夫人让奴与两位贵人说不必担心,昨儿夜里张太医已替三爷诊治过了,不过都是些皮外伤,在家中修养几日便好了。」 她话虽是这般说—— 许氏紧锁的眉心却还是未曾消下,到底是因为晏晏的缘故才会累得人受伤,哪里是说一句「不必担心」就能真得放心了的? 不过许氏终归也未说什么,只是柔声谢过了人,而后便拧头朝霍令仪看去……自打进了李家后,晏晏就一直低垂着一双眉眼不曾言语。旁人不知晓,可她这个做娘的却知道,晏晏心中的担心定然是不比她少的。 她想到这便又握着人的手轻轻捏了一捏。 霍令仪原先正在想着李怀瑾的伤势,待察觉到手背上的触觉才回过几分神来,眼瞧着母妃面上的担忧,她倒是敛了面上的几分担忧化作一个笑,口中亦跟着轻声一句:「母妃,我没事。」 许氏闻言虽然还是拢着一双眉眼,可心中的担忧却还是消落了几分。 余后这一路,两人倒是未再说道什么,只是随着丫鬟的步子继续往前走去……穿过月门,步入抄手游廊,丫鬟一路引她们至如松斋才停。 如松斋是程老夫人的住处,霍令仪上回来李家的时候,程老夫人正好有事,她便也未曾过来叨扰,因此今次还是她回到这个世上头一回要见她老人家……念及记忆中那个和蔼的老妇人,霍令仪的心下还是免不得牵扯出几分波澜。 前世李怀瑾要娶她的时候,程老夫人私下也曾见过她一回。 原本霍令仪以为又要遭受一次羞辱,毕竟那个时候她的名声委实有些不堪。 燕京城里,无论是名门望族还是市井百姓都知晓她在新婚夜里被柳予安所抛弃……城里的戏折子换了一遭又一遭,其中的意思却多是说她「水性杨花」,还有说她「只怕早就不是清白身子了,若不然柳予安好端端得怎么会这样弃她于不顾?」 这其中自然也有把李怀瑾牵扯进来的,虽说他位高权重,没有人敢真得去他面前说道什么,可这世间的流言蜚语向来就跟这风一样,没个边际只起个头便能覆了整座城。何况一人一张嘴,难不成你还真能把所有人都治上一遍不成?因此那个时候,李怀瑾的那一身清名因为她的缘故倒真是折损了不少。 所以在那样一个时候,李怀瑾的母亲要见她,除了要羞辱她或是让她离开李怀瑾,霍令仪实在想不到她还能说道什么呢?可她没有想到,程老夫人不仅没有羞辱她,反倒是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外间的那些话我却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你也不必去理会,没得白白糟蹋了自己的身子。」 这是程老夫人与她说的头一句话。 余后程老夫人还与她说了许多话,一字一句都带着最大的善意与温和,全然没有半点看不起她的意思。而在李家的那些日子,程老夫人也当真是全心全意拿她当家人看待,她怕她刚进家中与妯娌相处不惯便日日把她带在身边,又怕外头的那些人看不起她便亲自办了好几场宴会替她正名。 霍令仪想到这,心下还是忍不住漾出一声长叹。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程老夫人都是她曾见过最和蔼的老妇人……只是不曾想到,今生再见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霍令仪思及此,一双眉心便又轻轻蜷起了几分,李怀瑾因她之故受此重伤,也不知道程老夫人该怎么想她。 丫鬟上前去通禀—— 许氏便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霍令仪,待见到她面上的这一副失神怔楞的模样,许氏便又拢了一双眉心握过她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担忧:「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霍令仪闻言倒是回过了神,她敛了面上的思绪,温声答道:「没有,您别担心。」等她这话刚落,便有人打了帘子走了出来,却是李安清与郑宜和亲自来迎她们了。 两厢见过礼后—— 郑宜和便握过许氏的手,她是个明白人眼瞧着许氏眉宇之间的担心便柔声说道:「姐姐别担心,小叔昨儿夜里就醒过来了,如今已没有什么大碍了……」待这话说完,她是又看了眼霍令仪,却是又说了一句关心的话,跟着才又一句:「母亲就在里头,外头天寒地冻的,你们且随我进来吧。」 第47章 许氏闻言是点了点头,而后便跟着郑宜和的步子一道往里走去。 李安清和霍令仪也跟在两人的身后,往里头进去的时候,李安清是轻轻与霍令仪说了一句:「姐姐别担心,祖母素来是个好说话的。」 霍令仪闻言是点了点头。 她自然知晓程老夫人是个好说话的,可她心中免不得还是有几分担心……她实在不希望会给这位老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 ☆☆☆ 帘子刚刚打起,这屋中的热气便迎面而来。霍令仪放慢了步子,在由丫鬟替她解着斗篷的时候,一双桃花目却是不动声色得往屋中看去。 这里摆放的东西一如她记忆中的那般。 程老夫人是个清雅的性子,如松斋自然也布置得很是雅致。屋中摆着的一件一桩瞧着都不算富贵,看起来还显得有几分陈旧,可但凡是个有眼见的便知晓这件件桩桩都是难得的好物。 霍令仪刚想收回眼便察觉到有一道温和的目光朝她看来,正是坐在上位的程老夫人……她穿着一身黛紫色绣五蝠如意的长袍,底下是一条茜色的马面裙,满头青丝梳成一个寻常发髻,额上还挂着一个与衣裳同色嵌珠翠的抹额。 这会她的手上握着一盏茶,一双温和的眉眼却是稍稍抬了几分朝她们看来。 郑宜和眼瞧着程老夫人,一面是笑着松开握着许氏的手,一面是与程老夫人开口说道:「母亲,人来了。」 程老夫人闻言是笑着朝她看了一眼,而后是把手中的茶盏搁于那高案上,跟着才又与许氏说了话:「天寒地冻的,你们一路过来也辛苦了,快坐下吧……」她的语调温和,一双眉眼也仍旧泛着笑,等前话说完是又跟着一句:「日后有什么事遣丫鬟过来说道便是,初雪刚消,这天怪是冷的,你的身子又不好,没得又该病了。」 早年老英国公还活着的时候—— 李家与许家走得倒也算近,因此许氏倒也算得上是她看着长大的。只是自打许氏出嫁后,两家也许久不曾往来了,何况她是个不喜热闹的性子,许氏这些年也鲜少出府,因此程老夫人倒也的确有好长一段日子未曾瞧见许氏了。 如今眼瞧着许氏这幅模样,她这心下免不得是又起了几分怜惜。 许氏听着这一句,心下不免也有些动容。她未曾应程老夫人的话坐下,反而是又朝人走了几步,等离人还有几步距离的样子,许氏才停了步子,她郑重其事的与人屈膝打了个礼,口中是跟着说道:「李三爷救了晏晏,我于情于理都得亲自上门来拜会一回,何况我也许久未曾来拜会您了。」 程老夫人闻言,面上的笑却是越发温和了几分。 她也未说什么只是笑着让人先起来,而后才又柔声说道:「都是些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哪里值得你们亲自跑这一趟……」待这话说完,程老夫人便又抬了一双柔和的眉眼朝人身后看去,眼瞧着霍令仪这幅模样,她的眉心轻微一动,跟着是又柔声一句:「这就是你那位小名唤作‘晏晏’的千金?」 许氏轻轻应了这一声,她握过霍令仪的手把人带到了跟前,跟着是又一句:「晏晏,快过来拜见老夫人。」 待这话说完,她是又轻轻笑了笑:「你小的时候,老夫人还曾抱过你,就连你头一个平安锁也是老夫人给你带上的。」 霍令仪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些渊源,不过此时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也未曾抬头,只是依着人的话朝程老夫人恭恭敬敬打了一礼,口中亦跟着恭声一句:「晏晏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大安。」 「快些起来……」 程老夫人忙让人去扶了一把,等人站起身便又笑着朝人招了招手,口中是跟着一句:「小丫头,来,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霍令仪闻言却是一怔,她是先看了眼许氏,见她未曾说道什么,这才迈了步子朝人走去。等到了人跟前霍令仪便又与人屈膝一礼,口中跟着一句:「老夫人。」 程老夫人看着霍令仪这幅模样,眉眼却是止不住又泛开了几分温和的笑意。 她笑着扶了人一把,而后是握着霍令仪的手细细看了一回……越瞧,她眼中的笑意却是又深了几分。早先年她也曾见过霍令仪,只是那个时候她也只是觉得这个小丫头长得好看,余外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觉了。 第48章 可如今眼看着霍令仪,她却是越瞧越欢喜…… 程老夫人不说话,底下人自然也无人说话,一时屋中便显得有些静谧……到后头还是李安清笑着开了口:「祖母这是瞧霍姐姐瞧花眼了,只怕日后,我这个亲孙女您是再也瞧不上眼了。」 李安清这话娇娇俏俏得,恍若还捏了几分醋,倒是让众人都笑上了一回。 程老夫人也被人这番话逗笑了,她笑着朝李安清看去一眼,口中是一句:「真是个泼猴……」待这话说完,她便又握着霍令仪坐在自己身侧,而后才又柔声问道:「景行把事都与我说了,多亏你照顾了一宿,他的伤势才不至于加重……好丫头,多谢你了。」 霍令仪闻言却是一愣,她那些算什么照顾? 何况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李怀瑾根本就不会受此重伤……她张了张口刚要说道什么,眼瞧着程老夫人那一双清明的眉眼却又住了嘴。程老夫人素来通透,她又岂会不知道这些?左右不过是给她一个台阶,留几分薄面罢了。 她想到这便也未再多做解释,只是温声回道:「原是我该谢李首辅,若不是因为他,只怕我早就被掩埋于那大雪之下了。」 程老夫人听得这一句,眉宇之间倒是也多了几分余悸,只是语调却依旧是温和的:「好丫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们历过了这一劫,日后的福缘还深着呢。」她这话说完便也不再就着这个话题,只是握着霍令仪的手朝许氏看去,口中是又跟着一句笑语:「我瞧着你这个女儿便欢喜,日后若无事,便常来家中坐一坐。」 许氏闻言自是笑着应了。 无论是程老夫人还是郑宜和都是再好不过的人,晏晏能多与李家的人接触也是好的。 霍令仪虽然未曾说些什么,可心中却还是觉得有几分奇怪。程老夫人虽然是个好性子、待人也极为宽和……可她总觉得今日程老夫人对她的态度委实是有些太过亲和了些。 程老夫人见她们应下,眉眼便又泛开了几分温和。 她是又与霍令仪说了会子话,而后是又笑着与李安清说道:「咱们屋里说着话,你们难免觉得无趣……今儿个难得开了晴,你带晏晏去外头走走。」 李安清听得这话自是忙应了,她也许久未见霍令仪了自然是有不少体己话要说,即便祖母不发话,她也是要开口的。因此程老夫人刚刚说完这句,她便笑着站起身,而后是与霍令仪说道:「霍姐姐,院子里的红梅开得正好,咱们去外头走走吧。」 霍令仪见此便也笑着应了。 她是又朝屋中几人打了一礼,而后才与李安清往外头走去。 途中—— 李安清笑挽着霍令仪的胳膊,一面是与她说了许多话,大多都是近些日子里的趣事,有说什么「表姐家中新养了一只波斯猫,不仅长得好看,瞧着也怪是通人性的……」,还有说什么「早些父亲出使藩国的时候又带来了不少有趣的物件,等过会我便领着姐姐去看看。」 霍令仪虽然一一应着,可她心思不在这,语调自然也不如往日那般热枕。 李安清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她仍旧挽着人的胳膊,脚下的步子未停,脸却是朝人那处半偏了几分……眼瞧着霍令仪面上的担忧,她的口中是跟着一句:「姐姐是在担心三叔吗?先前我跟随祖母去瞧过三叔了,他已没事了。」 等这话说完—— 她却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说道:「说起来,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到三叔受伤。」 霍令仪闻言,眉眼却是又垂了几分,连带着袖下的的手也跟着握紧了几分……这也是她头一回见李怀瑾受伤,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她想起在洞穴的时候,他坐在她的身旁问她「那你说,我为什么救你?」 那你说,我为什么救你…… 霍令仪想到这一句,那颗心还是止不住泛起了几分涟漪,她甚至还能记起那人说这话时的语调,微微上扬,缱绻而又惑人……她的心中不是没有猜测的,只是那个猜测委实是太过荒谬了些,她不敢信也不敢认。 李安清看着霍令仪这幅失神的模样便又轻轻唤了人一声,等人回过神才又拧眉问道:「霍姐姐?你在想什么?」 霍令仪闻言却也只是摇了摇头,她朝李怀瑾所住的那个方向又望去一眼,跟着才敛尽了所有的思绪化作一个笑。她朝李安清看去,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没什么,你不是要带我去看那些物件吗?我们走吧。」 第49章 ☆☆☆ 等到霍令仪和许氏离开李家,却已是未时时分。 李怀瑾仍旧半坐着靠着床头看着书,眼瞧着陆机进来,他也未曾抬头,就连翻着书页的手也未停下,口中却是问了一句:「走了?」只是陆机尚未回答,便又有人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却是程老夫人,她笑看着李怀瑾,口中是笑着回道:「走了。」 陆机见人进来便与她打了一礼,口中亦跟着恭声一句:「老夫人。」 程老夫人闻言是笑着受了他的礼,而后是摆了摆手让陆机先行退下,跟着才又朝李怀瑾走去……等走到人跟前,她便坐在圆墩上笑看着李怀瑾,眉目温和,声调却透着几分难得的揶揄:「你可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李怀瑾闻言,面色也未有什么变化。 他只是合了手中的书搁于一侧,而后才抬了脸朝程老夫人看去,指腹磨着手腕上挂着的那串紫檀佛珠,眉眼温和、语调也依旧从容:「母亲想要听什么?」 程老夫人看着李怀瑾这幅模样,心中却觉得好笑,自己这个儿子啊打小就是这幅模样,往日她心中难免觉得有几分挫败,可思及昨儿夜里他说的那些话,她眼中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分:「知道人要过来,昨儿夜里就巴巴得把事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怎么,你还怕我会欺负她不成?」 李怀瑾看着程老夫人面上未加掩饰的笑意,又听着她话中的揶揄,握着佛珠的手还是止不住一顿。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才无奈出声:「母亲——」 程老夫人知晓他的脾气,闻言倒是收敛了几分,只是那话却依旧未停:「好了,好了……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这么多年,我还没见你对什么事情这么上心过。」待这话说完,她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一句:「小丫头年纪虽然小,性子却不错,你心中是怎么打算的?可要母亲帮你?」 这么多年—— 她好不容易才盼到景行对人有上心的时候。 那个小丫头虽然如今年纪还小,可若是景行喜欢,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何况她先前好好瞧了回那个小丫头,虽然年纪小,行事却是个沉稳的,不骄不躁,的确是个好姑娘。 程老夫人想到这,面上便又多了些热切。 李家上下如今一切皆好,她唯一操心的便是景行的婚事,眼瞧着旁人都已有妻有儿,偏偏景行还是孑然一身……程老夫人这颗心当真是又担忧又焦急,偏偏景行向来又是个我行我素的性子,即便他的性子看起来再是温和,在她面前的时候也样样说好,可要真让他听话却是难上加难。 因此景行如今能对人上心—— 她却是比他还要焦急,只希望今儿个就把这桩事定下来。 何况,她可是知道霍家那个小丫头一直都很是受人关注,如今虽然没了柳予安,可谁能保证明儿个会不会出来什么程家郎君、王家郎君的……她可能不能让自己未来的儿媳妇和别人跑了。 李怀瑾自然未曾错漏程老夫人面上的热切,他握过一旁的茶盏用了口茶,心下也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却是等了有一会功夫才开口说道:「这事您不用管……」等这话说完,他看着程老夫人微动的眉心便又跟着一句:「她年纪小,您别吓着她。」 ☆☆☆ 翌日清晨。 霍令仪刚从昆仑斋探望林老夫人回来,这会便穿着一身常服坐在软塌上看着书,如今家中一切事物皆由母妃看管着,比起往日,她倒是真得轻松了不少。 杜若眼瞧着她这幅模样,面上倒是也多添了几分笑,她一面是继续打着手中的络子,一面是柔声说道:「等再过几日,世子也该回来了。」 霍令仪闻言,低垂的眉眼倒是也泛开了几分笑。她的手仍旧放在书面上,眼却是稍稍抬了几分往那覆着锦纱的窗棂往外头看去……其实窗棂皆关着,哪里能瞧得见什么?可霍令仪却还是这般看着,口中亦跟着一句:「也不知道令君如今是副什么样子了?」 他这个年纪,正是一长一个样的时候。 上回见到他的时候眼瞧着就和往日不同,如今又过了这么些日子,也不知是胖了还是瘦了。 杜若刚要说话,怀宁却是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她把手中的帘子落下,盖住了外头的寒风,而后是先与霍令仪恭恭敬敬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郡主,常将军来了,这会正在外堂候着您。」 第50章 常将军? 霍令仪听到这个名字一时却有些未曾回过神来,姓常的将军本就不多,她所认识的更是只有常青山一个。这么说来,却是常青山回来了?如今已近年关,常青山回来倒也算不得稀奇……只是常青山今日过来是要做什么? 有这个疑问的自然也不止霍令仪一人。 杜若先前还带着笑的面色此时也有几分不好,她手握着络子,脸却是稍稍侧了些许朝霍令仪看去。 霍令仪自然也看到了她递来的目光,她未曾说什么,只是合了手中的书面,她的指根微蜷起轻轻扣着书面,一双眉眼低垂恰好敛了面上的神色……她不曾说话,屋中自然也无人敢出声。 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 霍令仪才抬了眉眼,与怀宁淡淡说了话:「你去回一声,就说我已知晓了,请常将军好坐,我换一身衣服就过去。」 怀宁闻言是轻轻应了一声,而后便又打了一礼才往外告退去。 等她走后,屋中便只剩下了杜若和霍令仪。杜若是知道旧情的,眼瞧着怀宁退下,她便开了口,声音带着几分焦急:「郡主,您说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当日郡主假扮女侍被人发现,若是常青山当真知晓什么,也不知道会不会对郡主不利。 她想到这便又跟着一句:「不若说您风寒未消,见不了客?」 霍令仪听着杜若这般说道,却未曾出声。她低垂着一双眉目,袖下的指根仍旧扣在书面上,思及当日客栈中所发生的那些事……霍令仪却是过了许久,才淡淡开了口:「我若当真托辞不去,只怕他更要怀疑了。」 待这话说完,她是又跟着一句:「当日他并未看清我的相貌,即便心中有猜测也没证据,我也只当做不知道就是……何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不成我日后还真得不见常青山了?」她说到这便摇了摇头,是又等了一瞬才又继续说道:「去把我的斗篷取过来吧。」 杜若闻言虽然还想说道什么,可的确如郡主所言,若是郡主真得托辞不去,只怕常青山更要怀疑了。她想到这便也不再说道什么,只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把早先用香薰熏过的斗篷取了过来,待替人穿戴后,又取过那个兔毛手笼才扶着人往外头走去。 ☆☆☆ 常青山在外院的正堂。 霍令仪所住的大观斋距离那处却还是有一段距离。 她由杜若扶着穿过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又走过一个月门才到了外院。 越近年关,这天气也是越发凉了……即便霍令仪穿着厚实的斗篷,手也揣在那兔毛手笼里,这一路过去却还是觉得身子僵了一瞬。等到帘子被人打起,里头那股子热气迎面而来,她才觉得好了许多。 里头坐着的人听见动静忙站起身,他是先朝霍令仪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郡主,您来了。」 霍令仪闻言却未曾说话,她由杜若先解下了斗篷,而后才朝人看去……常青山的面容忠厚而又正直,就连那一双眉眼也透着几分凛冽而不可侵犯,一如她旧日里的记忆。她想到这便又低垂了一双眉眼,一面是朝上位走去,一面是让人坐下,跟着才又柔声一句:「常叔叔是何时回得燕京?」 「属下今晨才到得燕京,今日来府中一是来送些年礼拜访老夫人,二来是知晓您出了事,心中担心……」常青山这话说完,先前那一双凛冽的眉眼却是又紧锁了几分,他抬头看着霍令仪,眼瞧着人如今无恙才松了一口气,口中却还是照旧说道:「好好的,您怎么会从马上摔下去?属下知晓您出了这桩事,当真是被吓了一跳。」 霍令仪听着他话中那未加掩饰的担忧,袖下的指根是又握紧了几分。 她什么都未说,只是接过杜若递来的茶盏,恰好以喝茶掩了眉眼中的神色。等茶水入喉,她才重新抬了头朝人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雪天路滑,那处又是小道,我一时未曾注意便摔下去了……」待这话说完,霍令仪便把茶盏握于手心,而后是又继续说道:「如今我已没事,叔叔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常青山听到这一句,倒是的确是松了一口气。他口中说着一句「您没事就好」,而后是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用起了茶,余光却还是不动声色得朝霍令仪看去……这些月来,他一直在想当日出现在客栈的那个女侍究竟是谁派来的,对于霍令仪,他心中自然也是生过几分怀疑的。 第51章 因此今日他除了先前说得那两桩事,余外还有一桩却是想来探一探人,看看她是不是就是当日那个女侍。 只是无论常青山怎么看,霍令仪的面色却一直没有什么变化,眉眼温和、语调亲切,较起以往没有丝毫差别……难不成当真是他想错了?霍令仪虽然素来聪敏,可她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未及笈的姑娘家,若当真是她,想来也不会有如今这般镇定。 或许…… 当真是他想错了吧。 常青山想到这倒是把那颗高悬的心落了下来,他把手中的茶盏重新落于案上,跟着是又一句:「除了这桩事,今次我回来把将军当日留在边陲的一些东西也都一道带回来了……」他说到这是又深深叹了一口气:「未免老夫人和王妃担忧,这些东西我也不敢亲自交给她们。」 他这话说完便把案上放着的那个包袱递给了杜若。 杜若见此忙伸手接了过来,而后是双手捧着奉到了霍令仪的跟前……那包袱里的东西都是父王旧日所穿所用,余外却还有几本闲书,霍令仪眼看着这些东西,一时也有些情难自禁润湿了眼眶。 常青山看着她这幅模样,是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如今事情已过去了这么久,可将军的音容笑貌却还是一直在我眼前徘徊。」他说到这,话语之间也有几分哽咽,等又用了口茶水平了那股子思绪,他才又开口说道:「东西既然送到了,我也就不叨扰郡主了,等过几日,我再来家中正式拜会。」 霍令仪闻言是点了点头,她由杜若扶着站起身与人打了一礼,口中亦跟着一句:「劳烦常叔叔亲自走这一趟了,杜若,你送一送常叔叔。」 「不用了——」 常青山摆了摆手,口中是一句:「天寒地冻的,还是让她在您身边伺候吧。」等到这话说完,他是又与人拱手一礼是为告辞,只是临来走到帘子那侧的时候,他却又止了步子转身朝身后看去:「当日将军临走前可曾与郡主交待过什么话?」 霍令仪闻言却是怔楞了一回。 她半折了一双眉心却是细细想了一遭才开口说道:「没有,父王当日离去的时候还是和以往一样,只是让我待在家中,说过段日子就会回来……」她说到这,面上却是又多了几分悲戚:「哪里想到,父王这一走却再也没能回来。」 常青山看着她面上未曾遮掩的悲戚,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又说了几句让人节哀,而后才与人拱手一礼往外退去。 等到常青山退下—— 霍令仪才敛尽了面上的情绪,只是一双眉眼却依旧轻轻折着。她由杜若扶着重新回到了位置上,而后是低垂着眉眼看着桌子上摆着的那些东西。 她的指根轻轻滑过那些衣物书籍,心中却是沉思着先前常青山那句话。 常青山那话必定不是随口之言…… 霍令仪轻合了双目,却是思索着当日在客栈的时候,常青山与黑衣人所说的那句「自打霍大将军去世后,那位便遣人私下来过边陲好多回,只是每次都无功而返……」 那位究竟是谁,他们又到底是在找什么东西?霍令仪袖下的指根稍稍蜷了几分,这些事情的背后究竟还掩藏着什么东西? 杜若看着她一直凝神不语,却是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唤了人一声。 霍令仪闻言倒是轻轻「嗯」了一声,她什么也未说只是敛下了心中的那些猜测,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看着包袱里的那些东西说了话:「把东西理好,送去母妃那处吧。」 如今已是夜下时分,昆仑斋里却依旧烛火通明很是热闹。 今儿个是除夕佳节,讲究得便是一个阖家团圆,因此除了远在西山的林氏母女,其余霍家一众人皆围坐在一道用着饭……林老夫人坐于主位,其余霍家一众小辈便围坐在下头,许氏便立在一侧帮忙布着菜席。 玉竹领着丫鬟穿过帘子一路往里头递着菜肴佳果,等到布好了宴席,林老夫人便开口说了话…… 她今日穿着一身暗红色绣百福如意的圆领长袍,底下是一条松青色的马面裙,满头青丝高高绾成一个发髻,额上还戴着一块用暗花纱黛紫锦缎做成的抹额。 抹额是早先霍令仪所做,林老夫人很是欢喜,连着一个冬日也未曾更换过……如今在那两侧琉璃灯火的照映下,越发显得那抹额上头嵌着的珠翠宝石璀璨华贵。 第52章 林老夫人的手中握着酒盏,面上是遮掩不住的笑意。她抬了一双沾着笑意的眼睛,是先看了眼屋中的众人,而后才又笑着说了话:「咱们一家人也许久未曾像今日这样坐在一道用饭了,今儿个也不必讲究那起子规矩,你们想用什么便用什么,只图个开心热闹……」待这话说完,她是又看了眼立在边上布菜的许氏,一面是落下了手中的酒盏,一面是又跟着一句:「你辛苦了一整日也不必在跟前伺候了,坐下一道用饭吧。」 许氏闻言便笑着应了一声。 她接过知夏递来的帕子拭了回手,跟着才在人的边上坐下。 等到许氏坐下,霍令君却是笑着起身说了话。他穿着一身朱红锦袍,手里头握着一盏小儿用得果子酿,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是对着林老夫人先说了话:「孙儿愿祖母长命百岁,福寿安康。」他如今年岁虽小,说起话来却已头头是道。 霍令君这话一落—— 林老夫人先是一怔,而后面上的笑却是又多了几分,她笑抬着一双眉眼看着霍令君,眉目温和,口中亦跟着温声一句:「咱们令君当真是长大了,如今也知晓说这些话讨祖母开心了。」 许氏闻言也笑着搁下了筷子,她是替林老夫人又倒了一盏酒,而后便拧头朝霍令君看去……眼瞧着令君这幅模样,她心下高兴,面上的笑意自然也跟着深了几分。 自打令君跟了江先生后,的确是与往日不同了。即便他这张面容还带着这个年纪少年郎的稚嫩,可若是细细分辨的话,却还是能从那眉宇之间窥见出几分这个年纪少有的风华气度。 许氏想着早先令君要拜江先生为师的时候,她心中还有几分不舍。为人母亲,她自然是希望令君可以早先长大、早先成才,可只要想到他小小年纪就要承担这些,心下便难免生出几分叹息……令君刚跟着江先生走的时候,她不知有多少个夜未曾睡好,生怕他想家、恋家,又怕他一个人在外事事不便。 好在她所设想的那些事都未曾发生。 如今令君样样皆好,倒是比以往还要开朗几分……许氏想到这,一双眉眼便又泛开了几分笑意。 「祖母这话说得不对……」 霍令君这话说完忙又跟着一句:「我可不是为了讨祖母开心,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我是真得希望祖母和母妃能够福寿安康、事事如意。」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心轻轻拢起,端得是一副再正经不过的模样。 偏偏他如今年岁还小,那张如团子般的面容板着这样一幅正经,却是又惹得屋中众人开怀一笑。 林老夫人更是笑得眼中泛起了泪,她连着说了几声「好」,而后是又看着霍令君笑说了一句:「是祖母说错话了,祖母自罚一杯。」 待这话说完—— 林老夫人便笑着取过桌上的酒盏喝了起来,等一盏喝完,她才又唤来玉竹,却是让人把早先就备好的红包取了过来。她接过玉竹递来的红包,而后是笑着与几人说道:「这是祖母给你们备下的压岁钱,不拘年岁,你们每个人都有。」等说完这话,她便亲自给了霍令仪三姐弟。 霍令仪眼瞧着林老夫人递过来的红包却有几分无奈。 她落了手中的筷子,而后是握过杜若递来的帕子擦拭了回手,而后才抬了一双眉眼朝林老夫人看去,口中是跟着无奈一句:「祖母,我已不是小孩子了。」这压岁钱给令君这样年纪,图个欢喜热闹也就罢了,她这个年岁早就对这些没什么感觉了。 林老夫人听得这句,却是笑着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口中亦跟着一句:「什么小孩不小孩的,你在祖母眼里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她这话说完—— 许氏便也笑跟着一句:「你收下吧,这是你祖母的一片心意,为得就是希望你们三人明年依旧可以平平安安、喜乐建康。」等到这话说完,许氏也从知夏的手中接过早先备好的红包,分给了三人。 霍令仪见此便也未再多说什么,笑着收下了。 林老夫人眼瞧着他们收下,面上的笑便又多了几分。她重新握过酒盏用了一口梅子酿,跟着是朝那个穿着玄色长袍的少年郎看去……对霍令章,如今她的心中却是有几分复杂的。 霍家子嗣本就不多,她往日对这些小辈自然都是欢喜的。 可林氏早先做出那样的事,她虽然顾念旧情和脸面不曾发落,可心中对他们的情分难免还是少了几分……何况如今又出了霍令德的那桩事,她心下更是厌恶不已。更重要的却是她心中一直记着当日李嬷嬷无意间说起的那句话:「二公子如今这幅模样倒是让老奴想起一个人,当年的二爷也是这样的……」 第53章 当年的霍安南虽为庶子,可那风头俨然却比安北还要高出几分。 林老夫人想到这握着酒盏的手是又多用了几分力道,就连面上原先挂着的笑意也跟着敛了几分。 这些记忆中的旧事虽然早已被岁月尘封,可每每想起却还是让她心生怨恨、难以忘怀,那始终都是藏在她心底的一根刺……当年她嫁给霍云松的时候也不过二八年岁,一袭嫁衣入霍家的时候也是满怀高兴与希冀的。 那个时候林、霍两家门第虽然相当,可要当真说起来,林家较起霍家却是还要高上几分。都说嫁女高嫁,那会霍云松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可她心中喜欢霍云松,自然觉得他样样都好……就如婚前她所设想的那般,刚嫁进霍家的时候,霍云松待她的确算得上是不错。 他不喜应酬,家中除了一双自幼跟着他的通房也没有别人了…… 上头的公婆也都是极为和善的人,平日很少有给她立规矩的时候,何况她那会进门才半年便有了安北,日子过得当真是顺意而又痛快。 可她哪里知道? 这个男人心中却是有人的。 那会安北刚刚出生,霍云松便领着那个女人进了霍家的大门……林老夫人想起那时的光景,握着酒盏的手更是多用了几分力道。即便时日过去这么久,可她只要想起这桩事,心下却是掩不住的怨恨,就连那双眼中也重添了一副怒火。在屋中烛火的照映下,林老夫人只有微微垂下双目才不至于让身边人瞧见她面上的异样。 那个时候—— 她尚还在做月子,手里抱着刚刚出生的安北,还在幻想着日后是副什么样的光景。可霍云松却牵着那个女人的手径直走到了她的跟前,与她说要纳妾……无论是那些士族还是小户,纳妾原本就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就连她的父亲也有两房姨娘。 可林老夫人那会心中却还是有几分不舒坦的。 她才替霍云松生下儿子,这个男人就这么着急吗?而更令她生气的却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大腹便便,只瞧着那副模样便知晓这是快到了临盆之际。 安北才出生几日,这个女人却要临盆了—— 霍云松可当真是半点脸面都未曾给她留。 彼时她心中又气又恨着人打听之后才知道,这个姓孟的女人原是与霍云松自幼一道长大,倒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若不是因为孟氏家中早先因为得罪权贵落败了,只怕霍云松根本就不会娶她…… 那个男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她。 余后的日子。 霍云松的心更是全然不在她这处了,或许他的心从来就不在她的身上,只是早先尚还知道伪装几分……自打孟氏进府后,他却是连伪装也不肯了。他夜夜歇在孟氏那处,不仅没有踏足过她的房门,甚至对安北也从未正视过,反倒是把那个庶子当成宝。 虽然那个时候她还是正室,可这后宅内院,没了夫君的尊重和爱护,她根本什么都不是……满府上下不拘是内院的丫鬟、婆子,还是府外的管事、掌柜更是从不把她放在眼中。 孟氏为妾,却享着连她这个正室都不曾拥有的好东西,而那个庶子,更是被霍云松精心培养着……小小年纪就已才学过人。 若不是后来安北有出息,只怕当时那霍家早就没了他们母子的容身之地。 因此对于霍令章—— 林老夫人心中难免不生出几分复杂的感情,她倒是不担心霍令章会取代令君,信王府的继承权从来都只有嫡子才能享有。可只要见到他,她就免不得想起那一段岁月,想到当初那个委屈求全、不得丈夫宠爱的自己。 她想到这还是忍不住抬了一双眉眼朝霍令章的方向看去。 大抵是她眼中的这抹思绪太过深沉,霍令章自然察觉到了,他放下手中的酒盏抬了头朝林老夫人看去,待见到她眼的那抹深沉,他先是一怔,余后话中却又添了几分担忧:「祖母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众人听得这一句自然也忙停了话朝林老夫人看去—— 林老夫人前些日子一直缠绵于病榻之间,虽说如今已好了许多,可这寒冬腊月,难免还是令人担忧。 林老夫人早在听到霍令章说出那句的时候便已回过神来,如今她眼看着几人面上的担忧忙又化作几分笑,口中是跟着一句:「我没事。」等到这话说完,她是又朝霍令章看去,眼见他面上未加掩饰的担忧,先前心中的思绪便又压了几分。 第54章 不管如何,霍令章也是她的孙儿,何况当日他不顾风雪去寻晏晏倒也能窥出几分赤子之心。只要他好生守着该有的规矩,她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他—— 林老夫人想到这,眉目之间倒是也添了几分温和,连着声调也柔和了许多:「松山先生可有说让你何时过去?」 霍令章闻言便恭声答道:「先生是让我在家中多待些日子,可我念着春试将近,打算等开了年便过去……」他说完这话却是又轻折了一双眉心,跟着是又多了几分惭愧的语调:「祖母如今病体未愈,孙儿却不能常常侍奉在跟前,实在不孝。」 林老夫人听得这句却只是摆了摆手,口中是道:「男儿家自是学业为重,家中一切事物有你母妃和长姐,你也不必担心……」等这话一落,她是又跟了一句:「给松山先生的礼我已让人给你备好了,你去的时候可别忘记带上。这么多年,他不辞辛劳教导你,若不是因着路途遥远,原该请他来家中做客的。」 霍令章闻言自然是又起身朝人拱手一礼,口中亦跟着一句:「劳烦祖母了……先生为人不喜热闹,若是日后有机会,孙儿再邀他来家中小住几日。」 林老夫人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 余后屋中倒是也未再说及此事,只是继续用起了饭、说起了趣话。席间,霍令君说得最多,童言童趣得倒是让这屋中又多了几分热闹……自打霍安北去世后,府中又接连出了不少事,信王府中也当真是鲜少有这般热闹的时候了。 人老了就喜欢热闹。 林老夫人眼看着屋中这幅热闹景象,心下自然也高兴。 等到屋中用得差不多了,她便侧拧了头问着许氏:「今儿个当值的那些人,可让人送吃得过去了?」 许氏闻言便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她是握着帕子先拭了回红唇,而后才又柔声答道:「先前已让厨房准备了酒菜送过去了,媳妇又做主给他们每人封了个红包,到底是年里年节的,也让他们热闹热闹。」 如今家中事务皆有许氏管着—— 起先的时候林老夫人还怕她出个什么纰漏。 可如今这样冷眼旁观下来,许氏近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倒也算得上事事妥当。大抵是心中没了那一份抵触,如今她和许氏相处起来却也和睦…… 因此这会听着许氏这般说道,林老夫人便也点了点头,口中是跟着一句:「你做得很好。」待这话说完,林老夫人便又拧头朝身后随侍的玉竹说道:「好了,我们用得也差不多了,今儿个也算是个好日子,你们也不必在身边伺候了,下去自个儿玩闹吧。」 玉竹闻言却有几分踌躇。 她是替人又布了些菜,口中这才柔声回道:「且让她们下去玩闹吧,我就不去了,您身边也离不了人。」玉竹这话说完,林老夫人还不曾出声,霍令仪却是笑着说了话:「好了,祖母都发了话,你也就不必推辞了……何况祖母身边也有我们照顾着,难得一个好日子,你们都下去玩闹吧。」 两位主子都发了话,玉竹便也不好再推辞。 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朝几人又屈膝打了一礼,跟着才往外退去。 ☆☆☆ 等到屋中下人退了个干净,众人也就往里间走去了。 里间早先已备好了茶果一类,却是供人守岁时吃用得。因着先前多用了几杯酒,林老夫人的面上也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红晕。 这会她一面是由许氏搀扶着往里头走去,一面是与许氏说起闲话来:「除去往年交好的那些门第,李家那处记得也多备份礼……还有江先生那处,原本该请他来家中做客,只是他那个性子怕是也不惯这些,你便多备些寻常用得上的礼物。」 许氏闻言自是一一笑着应了。 两人在前边说着这些家常话,后头跟着的霍令君便也悄悄拉了拉霍令仪的袖子。等到霍令仪垂下了一双桃花目,霍令君便也半仰着头朝人看去,与霍令仪如出一辙的那双桃花眼这会也弯弯挂着……他面上带着笑,口中是跟着一句:「阿姐,你给我准备礼物了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弯弯、声调也跟着轻轻扬了几分,却是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激动……相较起先前,如今的霍令君全然是一副小孩模样。 霍令仪看着霍令君这幅模样,一双眉眼也跟着泛开了几分笑,她伸手轻轻点了点人的额头,口中是笑说了一句:「昨儿在母妃屋子里的时候还说自己长大了,日后不要礼物了,怎得如今却又问我讨要起来?」 第55章 「阿姐——」 霍令君听人这般说,小脸却又红了几分。他一只手捂着额头,另一只手却仍旧握着人的袖子不肯松开,那张尚还带着几分稚嫩的面容上也添了几分可怜兮兮的模样。 霍令仪原本就是与他玩笑,如今眼瞧着他这幅模样自然也是软了心肠,不再说道什么。她从杜若的手中取出一只锦盒放到了霍令君的手上,口中是跟着一句:「你往日不是与我说想要落松馆徐先生做得笔吗?」她这话一落,眼瞧着霍令君立时就绽开的眉眼,便又笑着继续说道:「你瞧瞧可还喜欢?」 霍令君一听这话,原先面上的那副可怜模样尽数消散。他忙接过霍令仪手中的锦盒打了开来,里头放着得正是一支毛笔……落松馆的徐先生做得一手好笔,无论是那笔身还是所用得狼毫皆是万里挑一,除此之外,他还欢喜在那笔身上题字作画。 笔是好笔,字与画更是一绝,因此徐先生所做的笔向来很受学子们欢喜。 只是他一年也难得做上几回,对外也当真算得上是供不应求……倒是未曾想到他当日随口一句,阿姐竟然就记在了心中。霍令君想到这便又仰了头朝霍令仪看去,眉眼弯弯,口中是掩不住的高兴:「多谢阿姐,我很欢喜。」 他这话说完便笑着往前走去,却是与林老夫人和许氏说道去了。 霍令仪看着他这幅未曾遮掩的欢喜模样,眉目之间自然是又泛开了几分笑,她刚想拧头与杜若说话,余光却是看见霍令章……她看着他那张沉默的面容依旧是素日的温隽,可那双眼却直直朝霍令君手中的锦盒看去,细看的话还能从中瞧见几分钦羡。 只是还不等霍令仪细看,霍令章却又敛了一双眉目。 霍令仪见此也未曾说道什么,指根却是磨了磨袖下握着的那只锦盒。 ☆☆☆ 大抵是到了戌时时分,外头便想起了爆竹声。 林老夫人眼瞧着霍令君面上的向往便笑着搁落了手中的茶盏发了话:「好了,你们也不必在屋中陪着我了,早先门房也买了不少爆竹烟花,你们便一道去院子里瞧瞧吧……」等到这话说完,她是又看了眼霍令仪,跟着一句:「照顾好令君,那东西到底危险,可别受了伤。」 霍令仪闻言自是笑着应了。 姐弟三人一道往外头走去,只是出了帘子,霍令君便拉着霍令仪的手先往外头走去……他到底还有几分小儿心性,最喜欢这些东西,先前在屋里头还能忍着几分,如今耳听着外头的热闹自然是待不住了。 等到了外头,那些丫头、小子已开始放起了爆竹,眼瞧着他们出来忙敛了几分面上的笑意,跟着是走上前恭恭敬敬朝他们打了一礼。 霍令仪停下步子,她是先抚了抚有些微皱的衣袖,而后便摆了摆手让他们起来,口中是又跟着一句:「今儿个是除夕夜,你们也不必拘礼,世子要看烟花,你们且去把东西取过来。」 那些爆竹、烟花早是先前就备下了的,就等着主子发话。如今一听这话,自然有人忙去取了过来。霍令君眼瞧着他们把东西取来,便也不赖着霍令仪了,只迈了步子往前走去……霍令仪看着他面上的欢喜,倒也未曾拦着他,只是让杜若紧跟着人别出了事。 没一会功夫,便有胆子大的把那烟花点着了。那烟花共有十八响,每一响都是不同的花样,如今夜色深沉,烟花在天上绽开使得那夜色恍如昼日一般。 院子里充斥着一片笑闹声。 霍令仪的面上也难得带了几分笑意,她似是想到什么便又拧头朝霍令章看去…… 此时周边都是一片喜闹声,霍令章也仰头看着天上的烟花,他的眉眼温隽、面容含笑,大抵是瞧见了霍令仪看过去的眼神,霍令章便低垂了一双眉眼朝人看去,口中跟着谦顺一句:「长姐有事?」 霍令仪闻言却未曾说话,她的指腹仍旧磨着袖中的那只锦盒,却是过了有一瞬的功夫她才抬了脸。而后她握着手中的锦盒朝人那处递去,眼看着霍令章微怔的双目,霍令仪的面上虽然仍是旧日那副模样,可心中却还是难得生出几分别扭。 这还是她头一回送霍令章东西……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送他,只是前些日子和李安清出门的时候瞧见了一方玉佩,那个时候她不知怎得就记起过些日子便是霍令章的生日,而后便鬼使神差得买了下来…… 第56章 今儿清晨霍令仪踌躇了许久,临来却还是让杜若备了锦盒装了起来,东西买都买了自是退不了,何况这玉佩是男儿所用,令君如今年岁还小也用不上,权做当日霍令章不顾风雪赶来救她一回吧。 霍令仪想到这,心中的那一份别扭倒也少了许多,她仍旧低垂着一双眉眼,面容平淡,声调也没什么起伏:「你的生辰马上到了,这就当做你的生辰礼物吧。」 霍令章眼看着她手中的那只锦盒,面上却是还有着几分怔楞,那颗素来平稳的心也泛起了几分波澜。 他的确未曾想到霍令仪竟然会送他东西…… 霍令章眼看着那只锦盒,却是足足过了有一瞬的功夫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得接过锦盒,等到手心有了这一份重量,他那颗高悬的心也跟着落了下来。 「这还是长姐第一次送我礼物……」 霍令章微微低垂的面上带着未加掩饰的笑容,这抹笑意与往日不同,少了几分深沉,多了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郎模样。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又握紧了手中的锦盒,而后才抬了一双沾着笑意的眉眼朝霍令仪看去,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多谢长姐,我很欢喜。」 他是真的欢喜。 这么多年—— 他眼睁睁得看着霍令君向她讨要礼物,心中不是没有过钦羡的。就连先前,他看着霍令君握着那只锦盒的时候,眼中也忍不住滑过几分羡慕。霍令章知晓这个锦盒中的东西定然是比不过她替霍令君亲手挑选的礼物好,可他还是忍不住欢喜,欢喜到一双眉眼也与旧日不同,多沾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欢愉。 霍令仪看着他面上这幅未加掩饰的笑意,心下只觉得越发别扭,不过就是一个礼物罢了,霍令章有必要如此吗?何况他连看都未曾看过,怎得就知道喜欢了?她想到这便又淡淡开了口:「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前些日子出门瞧见一方玉佩觉得不错便买下来了,你若不欢喜……」 只是她这话尚未说全,霍令章便又弯了一双眉目轻轻笑道,他的手中仍握着那只锦盒,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只要是长姐送得,我都欢喜。」 霍令仪眼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中还是生出了几分怪异,不过她终归什么都未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喜欢就好。」等到这话说完,她便迈了步子往前走去,却是未再理会身后人了。 烟花已放至最后一响。 没过一会那天上仅剩的那几道光亮也跟着消散了。 霍令仪眼瞧着霍令君脸上的欢喜,面上是又多添了几分笑意,她一面是握过霍令君的手,一面是握着帕子拭着他额头的汗,口中跟着一句:「玩得差不多了,咱们也该进去了。」 天寒地冻的,若是受了风寒可就遭了。 霍令君虽然心中犹还觉得不满足,不过他也未曾再说道什么,只是乖巧应了「是」,而后便跟着霍令仪的步子往里头走去。只是在路过一处的时候,他看着尚还立在廊下的霍令章却轻轻「咦」了一声,口中是跟着一句:「二哥看起来好似很高兴。」 霍令仪闻言倒也止了步子朝霍令章那处看去一眼,他仍旧站在先前那处方向。在那琉璃灯盏的照映下,他虽然半低着头,可还是能从他那微微侧露的脸上看见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欢愉。 她的眉心轻轻折了几分,不过终归也未曾说道什么,只是与杜若说了一句:「你去唤二公子进去吧。」 等这话说完—— 霍令仪便握着霍令君的手继续往前走去,只是心中对霍令章今日的表现却是免不得生出几分奇怪。 她从来都看不透霍令章,这个人有时候看起来沉稳得让人觉得可怕。她原本以为霍令章这次回来定然是为了林氏母女的事,可这段日子,她却是从未听他替林氏母女求情过,平日该如何还是如何,让人全然想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可有时候他却又仿佛只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孩…… 就如今日,不过就是一个礼物,他也能开心成这幅样子。 当真是个怪人。 ☆☆☆ 虽说除夕夜有守岁的习俗,只是林老夫人年岁终究是大了,何况她身体尚未痊愈,众人自然也不敢当真让她守岁。因此尚还在亥时,林老夫人由许氏服侍着睡下,众人便也回去了……霍令仪和霍令君扶着许氏回到锦瑟斋继续守岁,霍令章便独自一人回了陶然斋。 第57章 陶然斋中。 云开正坐在圆墩上做着女红,自打林氏去了西山,她也就自发到霍令章身边服侍起他的衣食起居。 如今耳听着外头传来的脚步声,云开便放下了手中的女红,而后是打了帘子迎了出去……眼瞧着霍令章面上难得的高兴,她先是一怔,而后是笑着替人解下了身上的斗篷,跟着是又一句:「奴还是头回见二公子这么开心。」 霍令章闻言却也只是笑了笑未曾说话。 他握着手中的锦盒,而后是打了帘子往里间走去,只是在瞧见摆在案上的那只荷包时,霍令章的步子却是一顿,连带着面上的笑意也跟着凝滞了几分。 云开走在霍令章的身后,自然未曾察觉到他面上的神色,只是见他停了步子便也随着他的目光往那处看去。眼瞧着那只荷包,她便柔声解释道:「奴瞧这只荷包的针线坏了便重新修补了下……」她这话说完是又替人倒了一盏热茶,跟着是又一句:「这只荷包的样式太过老旧,布料也过时了,不若奴再替您重新做一只?」 她口中这般说着话,心中更是免不得诽语了一句:也不知这荷包是哪个丫头做的?这也亏得是二公子好说话,若不然就这样的手艺合该被赶出府去。 霍令章却未曾说话,他只是合了双目,却是过了许久才淡淡说道:「以后没我的吩咐,不要进这间屋子。」 云开闻言却是一怔,她红唇一张一合刚要开口说话,眼瞧着那烛火下霍令章脸上显露出来的漠然,心下却是一凛。这么多年,她还从未在二公子的面上瞧见过这样的情绪,在她的记忆里,二公子的性子一直都很是温和。 今儿个二公子虽然不曾发火,可那面上显露的漠然,还有话中那掩藏的暗愠却还是让云开止不住一怔。 二公子这是怎么了?原先还好好的。 不过云开终归也未说什么,她把手中的茶盏重新搁于案上,而后是轻轻与人应了一声「是」。等这话一落,她是又朝人屈膝打了个礼,跟着才往外退去……只是走到布帘那处的时候,云开还是忍不住折身往身后看去一眼。 她看着霍令章紧紧握着那只荷包,微微垂下的眼中好似闪过几分挣扎和隐忍。 云开眼看着这幅画面,更是一怔,她一面打了帘子往外头走路,心中却是忍不住起了几分猜忌……这只荷包究竟是谁做的?二公子竟如此上心。 ☆☆☆ 等到云开退下。 霍令章握着那只荷包往里间走去。 里头烛火只点了几盏显得有些昏暗,而他立在窗前,手中握着这只重新被修补好的荷包,半仰着头看着天上的那弯月亮默声不语。却是过了许久,他才低头看了眼那只锦盒……锦盒早已被打开,里头放着一块玉佩。 玉佩通身翠绿,两面外侧皆刻着祥云做纹饰,正面中间却是一副秀丽江山。 霍令仪先前揣着这只锦盒走了一路,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欢喜意,可如今这样垂眼看着,他的心下却不知是何等感觉……他什么都不曾说,指腹却是缓缓拂过那块玉佩上头的纹路,带着几分珍重和小心翼翼,生怕多用了几分力道便会损坏了它。 此时已快子时,屋里屋外皆是一片寂静。 而霍令章的脸上却依旧挂着那抹挣扎和隐忍,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合了双目,微微蜷起的指根有几分颤抖,或许他真得什么都留不住吧……就如这只荷包,不是他的东西,终归是强留也不得。 大年初一。 霍令仪醒来的时候,外头已是一片喧闹之声,伴随着那阵阵爆竹声,还有丫鬟们的喜乐声……她这处离得远,可隐隐也能听清几分,大抵是母妃遣人过来送封红,几个丫头正在说着吉祥话呢。 她手撑在眉心处轻轻揉了揉…… 昨儿个她过了子时才睡,如今还有几分困倦。 杜若听见里头的动静倒是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一面是在帷帐外头轻轻喊了人一声。等听到霍令仪应声,她便把那帷帐挽到了那金钩子处,而后是又从一旁的架子上取过一件外衣,等霍令仪半坐起身便替人披上。 她取过一盏热茶奉了过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可是外头那些丫头说话吵醒您了?」 霍令仪闻言也未说什么,她接过那杯茶盏,等用下一口温水润了喉间才开了口:「难得一个好日子,也不必去说道什么,且让她们高兴着吧。」何况她今儿个应诺了令君,要陪他去拜访江先生,也到了该起的时辰了…… 第58章 霍令仪想到这便把手中的茶盏重新递给了杜若,跟着是又一句:「让她们进来伺候吧。」 杜若闻言便又轻轻应了一声「是」。 她往外头喊了一声,东西是早先就备下了的,没一会功夫红玉便领着她们走了进来。 等到一番梳妆打扮,外头的早膳便也备的差不多了。霍令仪近来胃口不佳,小厨房里日日变着法子给她准备吃得,为得就是想让她多用些。大抵是今儿个桌面上摆着得这些菜肴瞧着爽口,她倒是也难得多用了些……几个侍立在一旁的丫鬟眼瞧着这般,面上的笑意自然也跟着深了几分。 用完早膳…… 霍令仪一面是接过杜若递来的帕子拭着手,一面是问道:「东西可都备好了?」 「都备下了——」杜若笑着接过怀宁手中的斗篷替人系好,口中是又跟着一句:「老夫人知晓您一片孝心,心中不知该有多高兴……打前儿您送得那块抹额,她就舍不得摘下,日日宝贝着。」 霍令仪闻言,面上的笑意倒也跟着柔和了几分。 自打跟着许瑾初学做女红后,她这针线活比起往日的确要好上了不少,平日里她也会做些小物件给祖母和母妃……祖母怕冷,一到天冷的时候膝盖就受不了,她近来便又绣了一副护膝。 如今年里年节的,各家各户自然也到了走动的时候……她是怕祖母出门走动的时候,那双膝盖会受不住。 等到系好了斗篷,杜若也携了礼。 霍令仪便又接过红玉递来的兔毛手笼揣在手上,而后便往外头走去……去往昆仑斋的这一路,还是能瞧见不少年节里的气氛。那树上的大红灯笼皆是崭新的,因着这会时辰还早,里头的蜡烛也还未曾燃尽。 而经由抄手游廊往前走去的这条道上,还能窥见那些窗棂、门户上也贴着倒福和对联……这会外头还有人在放着爆竹,却是取「辞旧迎新」之意。行来走往的那些婆子、丫鬟更是个个穿着新衣戴着新的头花,眼瞧见她过去便恭恭敬敬打上一个礼、说上几句吉祥话。 这件件桩桩都在提醒着她,建昭二十年是真的来了。 霍令仪手揣着手笼中,她的步子仍旧未停,心中却是动了几分思绪……这时间过得是这样快,一打眼的功夫竟然就到了建昭二十年。 建昭二十年啊…… 前世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霍令仪其实已经有些记不真切了,不过隐约倒是记起几分,那个时候的她定然是不如现在开怀的。那会家中一切事物都由林氏看管着,令君因为落水又损了身子,母妃与祖母的关系也依旧是那般不咸不淡……好在如今不一样了。 如今林氏母女皆在西山,令君跟着江先生也越发出色了,就连母妃和祖母的关系也越渐好了…… 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走去。 霍令仪想到这,眉眼还是止不住泛开几分温和的笑意。 杜若瞧见她面上的笑意,面上自然也跟着开怀几分……她们做下人的,期望得就是主子能够高兴,主子高兴,她们也就开怀。她仍旧扶着霍令仪的胳膊往昆仑斋走去,昨儿放了一夜的爆竹,此时地上还有不少碎屑,几个婆子正在那处清扫着,眼瞧着她们过去便又齐齐打了一礼、连着是说了几句吉祥话。 霍令仪闻言便也笑着点了点头。 她刚要迈步往里头走去,迎面却瞧见霍令章披着一件玄色大氅从里头走了出来……霍令仪倒是未曾想到霍令章会来得这么早,不过她面上也未有多余的情绪,眼瞧着他出来也只是与人点了点头。 霍令章见她过来,却是先与她拱手打了一礼。 他的礼数周到,口中也如往日那般带着谦顺一句:「长姐来了……」等这话说完,他是又跟着一句:「祖母已经醒了,这会正在里头用膳。」 霍令仪闻言是点了点头,她眼瞧着霍令章这幅样子却是要出门的打扮,便跟着问了一句:「你要出门?」 「是……」 霍令章站直了身子,他的面上仍旧带着旧日的笑,口中是又跟着温声一句:「过几日我就要离京了,打算趁着如今尚还在家中去西山探望下母亲和三妹……」他这话说完便又与霍令仪拱手一礼,余后是又一句:「外头天寒,长姐且进去吧,我也要告退了。」 霍令仪点了点头,眼瞧着人退下却也未曾往里头走去。 第59章 她看着霍令章离去的身影,一双眉眼还是轻轻折起了几分。相较起如今的霍令章,她还是觉得昨儿夜里的霍令章更加真实一点……虽然有些怪异,可彼时他面上的笑容总归是真切的。 不过说到底—— 其实现在站在她眼前的才是她所认识的霍令章啊。 杜若见她敛着一双眉目未曾走动,便也顺着她的眼朝霍令章看去,而后是在她身边轻轻说了一句:「二公子可真是奇怪,这么久也未曾替那对母女说道半句……也不知道他心里头是怎么想的?」 霍令仪闻言却未曾说道什么。 霍令章心思深沉,即便是她也难以窥见他的心思……他是怎么想的,她懒得理会,只要林氏母女安安生生得待在西山就是。她眼瞧着霍令章转出院子便也收回了眼,口中也不过跟着平平一句「走吧。」 ☆☆☆ 未至午间。 梨花巷中便又迎来了一辆马车,正是霍令仪姐弟两人。 杜若和王大在后头拎着礼盒,霍令仪与霍令君便走在前头……等到了江先生所居之处,霍令君也不等王大上前,自己松开了霍令仪的手走上前叩起了门,他拉着铜环还没叩上几声,里头便响起了一串脚步声,跟着是一道小童的声音:「谁呀?」 霍令君听到那道声音,面上的笑意却是又深了几分。 他轻轻笑了笑,而后是朝里头答道:「阿离,是我,快开门。」 他这话刚落,门便被打开了,仍旧是当日那个小童,他穿着一身深色布衣,眼瞧着霍令君,面上也是掩不住的笑意:「小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给先生拜年,正好也来看看你……」霍令君这话说完是笑着从王大的手中取过一袋东西放到了阿离的手上,口中是又跟着一句:「这些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不过你可不能贪吃,若不然让先生知道又给打你手心了。」 阿离眼瞧着手中的东西,圆圆的小脸上是又泛开了几分笑,口中是道:「先生才不会打我,他也就是瞧着凶……」待这话说完,他才看到站在霍令君身后的人。 霍令仪来过江宅也有几回了,阿离自然是识得她的,眼见她也在便又笑跟着一句:「贵人也来了。」 霍令仪看着眼前这个小童,面上倒是也跟着泛开了几分笑……令君回家的这段日子与她说起了不少江宅中的事,这其中自然也有关于这位「阿离」的,她想起令君说起这个阿离时的样子,俨然是把他当做朋友看待的。 两人身份虽然悬殊,可江先生为人素来随性,连带着府里头的人对那权贵士族也不见得有多少谦卑。 霍令仪倒觉得这样很好,令君年岁小,这么多年也没个好友……如今在这江宅有个年纪相仿的小儿陪伴,倒也不错。她想到这便走上前轻轻揉了揉阿离的发,口中是跟着柔声说道:「你和令君年岁相仿,与他一样唤我姐姐便是。」 小童倒也不怕生—— 他是看了眼霍令君见他也笑着点了头,便又重新朝霍令仪看去,脆生生得喊了她一声「霍姐姐」。等到这话一落,他便又引他们进了屋子,跟着是又与霍令君说道:「先生就在后院下棋。」 霍令君闻言便点了点头:「那我先去瞧先生,过会再来与你玩……」 等这话说完他便朝霍令仪看去,一面是朝人伸出手,一面是说道:「阿姐,我们过去吧。」 霍令仪轻轻应了一声,她握过霍令君的手,而后是与杜若两人发了话:「你们两个先跟着阿离把带来的东西放到里头去。」待这话说完,她便握着霍令君的手往后院走去,这条路她也走过两回,自然是熟悉的。 阿离眼瞧着他们离开,便引着杜若他们往另一侧走去。 只是还未走上几步,他似是想到什么便止了步子……他忘记和小公子和霍姐姐说了,先生今日正在后院待贵客呢。 他转身往身后看了一眼,那处早已没了身影,他想了想便也未说什么。 那个贵人虽然瞧着冷冰冰的,不过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 后院。 一株参天大树之下,江先生背靠着树干跪坐于蒲团之上。他的手中握着一枚黑子,等落下手中这一子,他才掀了眼帘朝对面跪坐的男人看去……眼瞧着李怀瑾那张一如旧日清平而又寡淡的面容,他是取过一旁的酒盏饮下一口,跟着才捋着长须笑道:「我听说冬狩那日,你舍命救了霍家那个丫头。」 第60章 等到这话说完—— 他是又笑看了人一眼,跟着一句:「景行,你何时竟变得如此好心了?」 李怀瑾的手中亦握着一枚棋子,闻言他也未曾抬头,只是淡淡说道:「救她的时候也没有多想。」这话却是实话,那个时候他眼瞧着霍令仪摔落山坡,只顾得上救人,哪里还会有旁的想法? 不过…… 当日若不是霍令仪,他自然也做不得如此好心。 李怀瑾想到这却是又想起当日在洞穴之中,那个小丫头仓惶而又闪躲的眼神……大抵是觉得有趣,他这张素来没有多少情绪的面上竟也扯开了一抹难得的笑。 江先生眼看着他这幅模样,却是一怔,他与李怀瑾相交多年,还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笑容。他把手中的酒盏落于案上,先前面上的笑也跟着收起了几分,就连声音也多了几分正色:「景行,你不会……」 他这话尚未说全。 李怀瑾却已抬了脸,他落下手中这一子,而后是取过桌上放着的茶盏用了一口……茶水在外头放了许久已有些凉了,入口的时候也多了几分苦涩的味道,可他的面上却没有半点起伏。 他的指腹磨着茶壁上的纹路,一双丹凤目是看着远处的湖水,湖水之中时不时有锦鲤划过搅乱了那处的平静。 而他便这样握着茶盏看着那处,口中却是跟着一句:「这样也不错。」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那双丹凤目中却多了几分笑容……那个小丫头这样有趣,他的确是有几分动心了。 「你——」 江先生拧着眉心还想说话,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道声音,他抬眼往前看去便见霍令君朝他小跑而来。霍令君如今还年幼,此时小跑过来的脸上还透着几分绯红,倒是说不出的朝气……对于这个小徒弟,他心中也是有几分欢喜的,只是眼看着他身后的那人,思及先前李怀瑾的话语,他面上的笑却是又凝滞了几分。 他也不曾说话,只是折了眉心细细打量了人一回。 这位霍家女,他往日也曾见过两回。相较这世间的其他女子,这位霍家女不仅有胆识也有智谋,的确是有几分不同……不过她竟然能入李怀瑾的眼,这却是令他有几分好奇了。 这位霍家女究竟有什么本事? 江先生心中这样想着,眼中的神色便又多了几分探究。 霍令仪刚想提醒霍令君走慢些,只是眼看着他跟一道风似得往前跑去,便又无奈得摇了摇头。她脚下的步子未停,只是察觉到江先生朝她看来的眼神,心下却还是觉得有几分奇怪……她来过江宅两回,除了头一回来得时候,江先生的眼中有几分探究,余后却也未有什么其他的表现了。 今儿个却是怎么了? 何况她总觉得今日江先生眼中的这抹探究,却是要比头回见时还要多出几分。 霍令仪轻轻折了一双眉心,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探究,只不过坐在那处的是江先生,她心下虽然觉得不舒服,终归也未曾说道什么。好在这抹探究没一会就散去了,她松下一口气,而后便继续朝人迈步走去。 等到了人跟前,她便又与人屈膝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江先生。」 江先生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他看了眼坐在对侧依旧品茗不语的男人,又看了眼一旁的霍家女,而后是站起身与霍令君说道:「回家这么久,往日教你的可还记得?」待这话说完,他一面是往前走去,一面是又跟着一句:「你随我来书房。」 江先生平日虽然随性,可说起功课却还是有几分严厉的。 霍令君也不敢耽搁忙应了一声,临走的时候却是偷偷看了眼霍令仪,见她只是笑着点头未曾说道什么,他便忙跟着江先生的步子往前去了。 霍令仪却是等人走后才抬了一双眉眼,她原先低垂着头自然也未曾瞧见此处还有旁人,如今见此处竟然还坐着个人,心中自是一惊……不过她这抹惊疑只是刚起便又消落了下来。 身旁的男人披着玄青色绣祥云纹大氅跪坐在蒲团上,他的手中握着一盏茶,此时正低垂着一双眉眼品着茶。 虽然瞧不清相貌,可霍令仪还是认出了他。 霍令仪倒是不奇怪李怀瑾会在这处,当日表哥便与她说了「握瑜先生和江先生交好,平日也常有来往……」只是自从经历了上回的事后,她心中对李怀瑾难免多了几分旁的感觉。 第61章 何况当日他那话说得不明不白,使得她现在心中还生着几分别扭,自然也就不似往日见着他时那般肆意了。 这一方天地之下,两人谁也不曾先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李怀瑾终于搁落了手中的茶盏,他站起身,而后是朝那个仍旧低垂一双着眉眼的丫头看去,是又过了有一瞬的功夫,他才开了口:「陪我走走。」 他这话说完也不等人应便径直往前走去。 霍令仪抬了一双眉眼,眼瞧着他离去的身影,她的眼中是闪过几分挣扎,可也不过一会,她却又挫败得在心底化作一声叹息。她什么也不曾说,只是咬了咬红唇跟上了李怀瑾的步子……两人一路往前走去,途中谁也不曾说话,到最后还是霍令仪受不住这样的静谧开了口:「当日之事,多谢您了。」 自打冬狩之后,她便未见过李怀瑾,自然也未曾有机会当面谢他。 等到这话一落,霍令仪想了想便又抬了一双眼帘朝人看去,口中是又跟着一句:「如今您的身子还好吗?」近日李安清也来过家中几回,她自然也与人打听过,可不管李安清怎么说,她这心下却还是有着担忧的。 当日李怀瑾的那些伤势都有些见骨,哪里是说好就能好的?她想到这,一双眉心便又轻轻折了几分。 李怀瑾听着她话中未加掩饰的担忧,却未曾说话,他只是停下了步子朝人看去,眼瞧着身旁的霍令仪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又避开了眼神……他微垂的双目闪过一道笑意,口中是跟着说道:「除了这个谢字,你与我就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了?」 霍令仪听得这一句,袖下的指根是又忍不住轻轻一握。 她总觉得如今的李怀瑾一点都不像记忆中的那个男人,记忆中的那个男人寡言而又沉默,两人往日连说过的话也屈指可数,更不用说这样带着揶揄的话头了……她想到这更是拧了头不肯朝人那处看去。 有风拂过牵起了她的裙角,而她依旧低垂了一双眉眼看着足尖点着地,过了许久也只是轻声一句:「您想听什么?」 李怀瑾负手于身后,闻言仍旧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霍令仪。 他什么话都不曾说,只是这样看着她……两人头顶的梅花开得正好,有风拂过,恰好吹落了几朵梅花落在了霍令仪的斗篷上。 白色的斗篷、鲜艳的红梅,在这冬日成了最好的一道光景。 李怀瑾伸出指尖轻轻拂过落在她肩上的那几朵梅花,而后在霍令仪惊疑的眼神中,才从喉间吐出几个字:「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 霍令仪耳听着这一句,一时竟也忘记了闪躲。 她仰头怔怔看着眼前人,他的面容依旧如往日那般并无什么多余的情绪,可那双丹凤目幽深得却像是蕴藏着两道旋涡一般……只这样看着便仿佛能把人引入其中。身后传来杜若的声音,霍令仪也终于回过了神,她忙敛下了先前那双一错不错看着李怀瑾的双眼,与人屈膝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家仆来寻,我该过去了。」 余外却是半句也未曾说。 霍令仪微垂的面容仿佛依旧如往日那般,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此时她的心却是丝毫都不见得平稳,「咚咚咚」得恍如那将士在击着战鼓一般。 李怀瑾倒是未曾拦她,只是在人转身离去的时候说了一句:「好好想想,你该知道的。」 霍令仪耳听着身后传来的那句,脚下的步子还是止不住一顿……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重新迈了步子往前走去。起先的时候,她脚下的步子还依旧从容不迫,可越到后头却像是在逃离什么似得,匆匆往前走去。 杜若眼瞧着霍令仪匆匆走来,自是一怔,她一面是朝人迎来,口中是跟着一句:「郡主,您怎么了?」 她还从未见到过郡主有这样慌乱的时候,这是出了什么事?她一面是伸手扶住人的胳膊,一面是朝人身后看去,只是那处除了几株梅树与幽静小道便也瞧不见什么东西了。 「没事……」 霍令仪手撑在杜若的胳膊上,站直了身子。 而后霍令仪是朝身后看去,眼见那处已没了李怀瑾的身影,她却是又松了几口气……就在杜若疑惑的双眼中,霍令仪也不曾说道什么,只等平了心下那副紊乱的思绪才又开了口:「走吧,我们去前厅等令君。」 第62章 她这话说完便径直往前走去。 只是念及先前李怀瑾说得那一句,她这颗心终归还是泛起了几分波澜。 她该知道的?霍令仪的手仍旧放在杜若的胳膊上,那双潋滟的桃花目是又低垂了几分……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 ☆☆☆ 霍令章是大年初七离开得燕京,即使等他离去也不曾听他为林氏母女求过情。 霍令仪心中虽有疑惑可终归也未曾说道什么,如今该走得亲戚已经走完了,燕京城里的年味也跟着淡了许多,她自然也跟着空了下来……早些日子李安清倒是给她下了帖子邀她去李家玩闹,可她怕遇见李怀瑾却是寻了借口推辞了。 因此这些日子—— 她不是跟着许氏学做针线,便是窝在屋里头看着闲书,日子过得倒也轻松自在。 今儿个霍令仪刚从昆仑斋回来,原是打算让人把早些门房送来的几盆花取进来,便见杜若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是先屈膝打了一道礼,跟着是一句:「郡主,王妃遣知夏姑娘来传话,说是宫里头下了帖子,皇后娘娘让您和王妃明儿个去宫中赏灯会。」 明儿个是元宵节,往日宫里也常有置办灯会请些命妇、大臣一道进宫赏灯的…… 这并不是一件稀奇事。 只是想着明儿个又要瞧见那些人,霍令仪心中难免还是觉得有些烦闷不已……她想到这便也未曾说道什么,只是取过一旁的金拨子拨了拨香炉中的檀香。却是等了有一瞬的功夫,她的口中才不咸不淡得说了一句:「你去回话吧,就说我已知晓了。」 即便她再不喜欢周承棠那一行人,可此时也不是与他们当真撕破脸面的时候……何况天家亲自下得帖,哪里有她们拒绝的道理? 杜若闻言便轻轻应了一声「是」,而后是又落了手中的布帘往外去回话了。 ☆☆☆ 等到正月十五。 约莫酉时时分,外头的天色便也彻底黑了,廊下屋中已点起了花灯,而霍令仪和许氏也坐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马车一路朝皇宫而去,途中自然听到了不少欢闹声……霍令仪听着外头的声响,便稍稍掀开了一角车帘往外头看去,或许是如今时辰还早的缘故,街道之上虽然已有行人游走,倒也算不得拥挤。 马车便一路经由御街径直往皇城而去。 这一路上除去那三三两两的游客,能瞧见得便是那数不尽的花灯。 正月十五向来也算得上是一个大日子,每至此日,无论是大街还是那小巷皆挂有花灯,其中尤以靠近御街这条道上的花灯样式最多、也最为好看。 如今天色黑沉,霍令仪一眼望去,便见那高高悬在上头的花灯转出最潋滟的光彩。 许氏也跟着朝那外头看去一眼,眼瞧着那马车外头的光景,她的口中是缓缓说道:「这倒是让我记起早年的一段光景了……」她说到这是搁落了手中的茶盏,眼瞧着霍令仪看来的眼神便又继续说道:「那会我还不曾嫁给你父王,有一回带着丫鬟来赏花灯。只是那日的人实在太多了,我和丫鬟被人群冲散,转身的时候便遇见了你的父王。」 大概是想到那时的光景…… 许氏素来柔和的眉眼还是止不住又绽开了几分笑意。 她仍旧看着那外头的花灯,等到马车逐渐远离那处的热闹入了皇城的宫门……许氏才收回了眼朝霍令仪看去,此时布帘早已落下遮住了外头的光景。而马车里头却依旧点着烛火,暖色火光打在霍令仪的身上,倒是让她那张明艳的面容也多了几分柔和。 许氏便这样看着她,而后是伸手轻柔得拂过霍令仪的脸,口中是跟着一句:「也不知道日后谁才有这个福气能娶我的晏晏?」 霍令仪骤然听得这么一句,却是一怔,余后才又无奈得露出一个笑:「母妃——」 「傻孩子,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许氏口中是这样说着,眉眼也依旧泛着笑,是又过了一会,她才又继续说道:「母妃只希望你能好好的,不管那人是怎样的,只要我的晏晏喜欢那就足够了。」 信芳和安平的婚事已定—— 许氏心中也早就不再耿耿于怀了,如今她什么都不期望,只希望她的晏晏能真得一生平安喜乐。 霍令仪看着许氏面上的柔情,一时竟也不知说道些什么,她只是挽着人的胳膊把头枕在人的肩上。马车里头无人说话,那股子温情却是怎么也抑不住……等到马车停下,外头响起宫人的声音,霍令仪和许氏才敛了面上的情绪,由人扶着走下马车。 第63章 如今命妇皆在未央宫,霍令仪和许氏自然也由人引着去了那处。 等两人拜见完—— 高坐于主位穿着一身皇后服制的秦舜英一面是笑着让她们起来,等又说了几句话,她才又笑跟着与霍令仪一句:「如今贵女都在安平那处,你在这处坐着也拘束,本宫且让人领你过去吧。」她说起话来,语态温和一如旧日。 霍令仪见此也未曾说道什么,只轻轻应了一句「是」。 今日李家二夫人也在此处,她倒也不必担心母妃会如何……因此霍令仪是又与秦舜英打了一个礼,而后便由宫人引着往外头走去。只是还不等她转出长廊,便瞧见迎面走来的周承宇一行人。 周承宇依旧穿着太子服制。 他的面容温和,那双眉眼在这烛火的照映下,更是带着说不出的柔和。周承宇眼瞧着霍令仪在此处却也未曾停下步子,他依旧朝她走来,等走到跟前,眼见霍令仪行完一礼,他是让人起来而后是又跟着柔声一句:「扶风这是要去安平那处?」 霍令仪闻言也未曾抬头。 她依旧低垂着一双眉眼,口中跟着轻轻答了一声「是」,语调虽恭谨,声调却没有什么起伏,隐隐还能窥出几分冷淡。 周承宇却未曾在意她的态度,口中照旧温声说道:「你现在身子可还好?当日你坠落山坡却是让我们急坏了,若不是本宫事务繁忙,本该亲自去府中看你一回……」等到这话说完,他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一句:「本宫听说先生是为了救你才会受伤的,扶风,本宫倒不知道你和先生竟然还有如此交情。」 霍令仪耳听着他话间的笑语声,微垂的眉心却还是忍不住轻轻折了几分。 她虽然不知道是何缘故,可总觉得周承宇在提起李怀瑾的时候,那话中的语气带有几分不寻常……她想到这便又拧了眉心,口中却只是跟着平常一句:「您多虑了,李首辅不过是恰好撞见了我才顺手救了我,想来即便是遇见旁人他也会如此做的。」 周承宇闻言却只是轻轻笑了笑,他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霍令仪,能瞧见得却也不过是那张白皙的面容,以及那一弯细腻的脖颈而已……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窥出了那几分风流韵味。周承宇负在身后的手轻轻一动,却是过了有一瞬的功夫,他才温声说道:「外头天寒,你还是早些过去吧。」 霍令仪早就不想在此处待着了。 她原本就不喜欢周承宇这个人,更不喜欢他看过来的眼神……即便掩饰得再好,可她还是能从那双温和的眼中察觉出几分那掩藏在深处的露骨。因此听他落了话,霍令仪便也不再多言,只屈膝谢过了人,而后是又迈步继续往前走去了。 周承宇眼看着霍令仪离去,却依旧未曾动身。 他就这样遥遥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先前那双温和的眼睛也终于泛了几分鲜少露于人前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周承宇才和身边的内侍说了话:「我原本以为他是真得无懈可击,如今看来这世间男儿到底都过不了一个美人关啊——」 他说到这,口中是又带了几分不屑:「其实他也不过如此。」 「不过——」周承宇眼看着那道身影转过长廊,等到再也瞧不见她的身影,他的口中才又跟着一句:「这样一个美人,还真是可惜了。」 曲梁宫是周承棠的宫殿。 此时夜色已深,而曲梁宫中却弥漫着一片欢声笑语…… 今日来宫中赏花灯的贵女们皆由周承棠招待,此时这偌大的宫殿坐了约莫有二十余个贵女。她们各个妆容得体、装扮精致,或是围坐在周承棠的边上说着趣话,或是独坐在一处与身边交好的贵女说着话的。而在这一片欢闹声中,却有一个面容圆润的贵女突兀得说了一句:「这都这么晚了,怎么那位扶风郡主还不曾过来?真是好大的架子。」 说话的贵女是吕国公府的二姑娘,单名一个娇字。 吕娇家世不错,在这一众贵女里头却也算得上是拔尖的,只是每回遇见霍令仪却样样都不如她。因此对于霍令仪,她心中自然是又妒又恨……她知晓自打经历了上回那事后,霍令仪和安平公主的关系肯定不佳。如今眼瞧着时辰快至,免不得要趁着霍令仪还不在的时候,多给人上点眼药。 果然—— 吕娇这话刚落,殿中骤然就是一静。原先说着话的贵女纷纷止了话朝周承棠那处看去,殿中灯火通明,即便周承棠掩实得再好,众人却还是窥见了她先前那张还挂着笑的面容此时却有几分低沉。 第64章 不过也就这么一瞬功夫…… 周承棠却又恢复了面上的神色,她稍稍抬了一双眉眼,口中是依旧笑着说起了话:「扶风向来都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她呀是绝对不会出场的。」她说话的语调是温和的,就连面上的神色也一如先前,仿佛是在替霍令仪辩解着什么,可众人却还是听出了那话中的不喜,还有那话中的深意。 安平公主这是认了吕娇的话,在指责霍令仪的架子大呢。 也对—— 自打这位安平公主和柳世子的婚事被定下后,那里里外外也不知有多少人说道,就连她们殿中坐着的这些人私下不是也常常说起此事?这位安平公主不喜也实属正常…… 何况那位柳世子往日与霍令仪又有着那样的关系,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难免不生出几分间隙。 众人想到这也免不得在心下诽语道:往日这位安平公主和霍令仪的关系是再好不过的了,如今却成了这幅模样,也不知道待会真得碰了面会是怎么样的一副光景? 吕娇听得这一句,心下渐定,面上的笑意自然又多了几分嘲讽。她搁落了手中的茶盏,而后是握着一方帕子拭着唇边的茶渍,跟着才又朝周承棠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也就您脾气好,容得她这样大的架子,千请万请都不肯出现。」 她这话一落—— 周承棠也未曾说道什么,她仍旧握着一盏茶慢悠悠得喝着。 其余几个贵女瞧着这幅模样,心下自然清明,她们互相张望了一眼,自然也跟着帮起腔来,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皆是在说着霍令仪的架子大。 殿中一时之间便弥漫着这些话语。 而坐于一侧的李安清却免不得沉了面色,她原就不喜与这些贵女为伍。今儿个来宫中,一是被天家所邀委实没有办法推辞,二来是知晓霍姐姐也会过来,这才敛了脾气坐在这处……原先在吕娇说那话的时候,她心下已是不舒服。 如今听得这些贵女一字一句,心下自然是又生了几分气。 这些所谓的贵女,各个都是出身士族。 可在她的眼中,这些人就是市井里的那些长舌妇,今日说着东家长,明日说着西家短。早先在外头的时候还帮着霍姐姐,说着什么怜惜的话语,今儿个到了这宫中、到了周承棠的面前,却又开始说起了霍姐姐的坏话…… 当真是那随风摇摆的墙头草,半点士族门第的心性也没有。 李安清刚要说话,外头却有宫人扬长了那尖细的嗓音朝里头禀道「扶风郡主到」。 这话刚落,原先热闹的大殿却又是一静,就连先前品茶不语的周承棠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了一双眉眼往前看去……等到宫人打了帘子,先是响起了一阵佩玉击环的声音,而后才有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道锦缎布帘外。 殿中众人都不约而同得往那处瞧去…… 满室灯火依旧昼亮分明,而那人披着一身胭脂色的斗篷正款步从外头走来。大抵是殿中的灯火太过通亮,众人起初还有几分看不真切那人的模样,待人越走越近,她们才得以窥清她的面容。 因着进宫的缘故,霍令仪今日自是好生装扮了一番,两弯秀长的眉用远山黛细细涂绘着,就连唇上也沾着几分口脂…… 屋中那琉璃灯盏打出来的流光溢彩照在霍令仪的身上,不仅没能淹没她的半分光彩,反而使她变得越发明艳。 殿中众人就这样怔怔看着她从外头走来,到后头还是李安清笑着先回过神来。她原先面上的愤慨尽数消散,一面是起身朝人迎去,一面是笑着唤了她一声「霍姐姐」。 霍令仪看着她面上那一份不加掩饰的笑容,眉目也跟着稍稍弯了几分。她握过李安清递来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却也未曾说道什么,只是抬了一双眉眼朝那坐在主位上的周承棠看去。 殿中众人早在李安清说话的时候便已回过神来,无论是先前那些说着霍令仪不好的,还是未曾说道什么的,此时看着霍令仪这幅面容与身姿却都忍不住垂下了几分眼眸,心中也都有着说不出的复杂……不管她们愿不愿意承认,霍令仪身为燕京第一美人,的确有匹配得上这样盛名的实力。 这个女人无论装扮与否,都足够引人注目。 但凡女子素来爱美,何况是她们这些出身名门士族的贵女?可是不管她们如何装扮,只要有霍令仪出现,那旁人的视线就不会落在她们的身上。 第65章 这大抵也是为何她们会如此讨厌霍令仪的缘故。 原本想着经了上回那样的事,这位扶风郡主又时常闭门不出,众人自然以为她是日日以泪洗面、心生愁绪,这才不肯见人。哪里想到如今见了人,她那张面上不仅未见丝毫愁容,反而比以往还要美艳几分。 众人想到这便又忍不住朝周承棠看去。 对于她们而言,霍令仪的美貌虽然着实令人嫉妒,可经了这么多年,她们自然也早就习惯了……可是对周承棠,这一切却有些显得不一样了。 毕竟如今这两人可时常被人谈论,平日自然也有不少人比较起两人的优缺。 周承棠心下的确不舒服,不,不止不舒服。在见到霍令仪出现的这一刻,她这颗掩藏在心底深处的恨意就怎么也藏不住……她的手中仍旧握着那杯茶盏,过去这么久,那盏中的茶水早已有些凉了,可她却未曾搁落。 仿佛她只有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才不至于显露出心底的那些思绪。 她抬着一双眉眼一错不错地朝霍令仪看去,自打冬狩之后,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她……眼前人依旧明艳得引人注目,也依旧让她恨之入骨。 周承棠不止一次问苍天问大地,为什么不让霍令仪死在西华山?那样高的一个山坡、那么厚的鹅毛大雪,她不仅没死,甚至连一点事都没有……难道她真得是妖孽转世不成?她想到这,握着茶盏的手便又多用了几分力道。 霍令仪看着周承棠那双因为用力而泛出了指骨的手,心中化开几许讥嘲,面上却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她只是把放在李安清手背上的手收了回来,而后是重新迈了步子朝人走去……霍令仪走得并不算快,眉眼疏阔、面色从容,等又走了几步,她才停下了步子朝周承棠屈膝打了一个礼,口中是跟着如常一句:「臣女给安平公主请安。」 她虽然行着礼、道着安,仪态周到的比这殿中任何一个贵女还要完美。 可周承棠却丝毫都不曾感受到她的谦卑,眼前这个女人仿佛天生就有这样的本事。即便她真得行三跪九叩,真得让她伏跪在这个地方,却也瞧不出她有半点的谦卑……这个女人啊,仿佛就像是从骨子里就带有的矜傲,凛冽到不可侵犯。 偏偏旁人也不会觉得有丝毫不对,就像她本应该就如此。 可是凭什么?论身份,她才是大梁唯一一个公主,凭什么霍令仪可以在她面前如此骄傲?周承棠的指根仍旧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心下的恨意与妒意更甚……她想毁掉霍令仪的骄傲,更想彻底毁掉这个女人。 周承棠甚至想不顾身份就在此时发落于她,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 偏偏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当日围场之事,她早已被母后警告过,那是母后头一回用那样的语气和面容对待她……她终归还是怕了。何况如今殿中有着这样多的人,但凡她露出半点不妥,只怕明儿个这燕京城又该热闹一番了。 这些女人,别看她们如今恭谨有加的,可真要到了外头,说得最热闹的便是她们。 周承棠想到这便垂了眼眸搁落了手中的茶盏,等到她再掀起眉眼的时候,面上却已经挂了一道温和至极的笑。她看着霍令仪,面容如旧,就连声调也透着无尽的温和:「令仪,我们先前还在说你,你可让我们好等……」她这话说完是又做了五分娇嗔与亲昵:「你若再不来,我可得亲自遣人去寻你了。」 霍令仪闻言,面上也不过淡淡化开一个笑。她解下身上的斗篷递给宫人,而后才温声说道:「先前路上耽搁了些,倒是让你们久等了。」 她这话一落—— 众人眼见着周承棠未曾责怪,她们自然也不好再说道什么,就连先前起头的那个吕娇也只是愤愤看着霍令仪,话却是半句也不曾说。她可是早就领教过霍令仪的本事,私下说几句也就算了,要是真与霍令仪面对面,她却是也不好再说道什么。 霍令仪可不会看场合,若当真惹怒了她,她不会管你是哪家的贵女,该怎么说道就怎么说道。 早年就有人因为心中不忿当着她的面说道了几句,谁曾想到这个素来就懒得理会她们的霍令仪,那回却是半点情面也不曾给人留,一字一句只把人说得哭了才停。自此之后,这燕京城的贵女即便再有不喜霍令仪的,却也从来不敢在人跟前说道些什么。 第66章 李安清眼瞧着殿中这幅光景,心下更是生出几分不喜。她也懒得理会她们,径直拉了霍令仪的手到一处坐下,却是说起体己话来了。 因着霍令仪到了,众人却是默了有一瞬的功夫才说起别的话头来。大抵是又过了半个时辰,周承棠才笑着与众人说起了话:「咱们在这歇得也差不多了,外头的花灯会估摸着也开始了,今儿个父皇可是备了不少赏赐,咱们虽是女儿家比不得外头那些有学识的,可也不能不战而败。」 周承棠既然发了话,众人自然也都跟着应了。 今儿个花灯节,来得自然不止她们这些贵女。除了那位早已被许婚的柳予安,还有不少朝中年轻有为的官员和士族子弟,她们可听说就连许家那位世子和李家那位大公子今日也在那处……比起在这处枯坐着,她们自然是更想去外头看看他们的风采。 几人说话间,那外头便已有宫人先开了道。 众人跟着周承棠的步子往外处走去,李安清和霍令仪身份高,走得自然也算是前面。 花灯会是在桂园开办,尚未至那处便已听到一阵欢笑声,听着那声响大多都是年轻的郎君,或是在猜灯谜、或是在说话,端得是一副恣意风流。安平公主耳听着那处的笑语,步子未停,口中是跟着一句:「瞧着模样,倒像是已分出了那魁首了。」 她这话刚落,众人还不曾说话,便有一个穿着暗红色服饰的宫人捧了一盏八角琉璃灯走了过来。他是周圣行跟前伺候的宫人,待见到周承棠,他先是恭恭敬敬给人打了一个礼,口中是一句:「柳世子得了魁首,陛下亲赏了这盏八角琉璃灯……」 待这话说完,宫人是又跟着一声笑语:「柳世子知您喜欢,便让奴给公主送来。」 周承棠听得这一句,却是一怔。自打冬狩之后她也不曾见过柳予安,只是心中对他难免还是有几分怨愤的,可如今眼瞧着这盏花灯,又听着宫人的这些话……周承棠只觉得这颗心也止不住化开了几分,他心中终究是有她的,知她喜欢,便遣人给她立时就送了过来。 她想到这,那双眉眼也忍不住泛开几分笑意。 周边一众贵女耳听着这句,自然忙跟着奉承起来,有说「柳世子当真是厉害,这么多人,他轻轻松松便得了魁首」,自然也有说「柳世子待公主真好」这类的话……她们说道这些话的时候,余光却不时朝霍令仪那处看去。 她们自然想看看这位扶风郡主会有什么反应,可是不管她们怎么看,也瞧不出霍令仪的面上有什么异样。 周承棠离霍令仪并不算远,自然也忍不住朝人那处看去一眼,只是眼见霍令仪依旧是素日那副清平模样,她心下却又多了几分不舒服,连带着先前的欢喜也少了几分。 她就不信霍令仪真得能如此沉得住气…… 不过周承棠终归也未曾说道什么,且不管如何,今日柳予安的确是给了她一份极大的脸面。她想到这,便笑着让宫人把琉璃灯盏收下,而后才又继续迈步往前走去。 众人自然也跟着人的步子往前走去。 李安清一面迈着步子,一面却是与霍令仪轻声说道:「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一盏花灯,瞧她这幅样子……」她心下是为霍令仪不值,又怕人觉得难过,便又紧跟着一句:「我家中有不少花灯,都是爹爹从外头给我寻来的。」 「等回去了,我就让人给姐姐送去,准要比她这个好看千倍万倍。」 霍令仪听着耳边传来的这句,眉眼却是又止不住泛开了几分笑意。她半拧了头朝人看去,口中是跟着无奈一句:「你呀——」 她自然知晓李安清这是在为她打抱不平,可她却实在不觉得有什么。柳予安如今已和周承棠定了亲,也已是实打实的天子婿,无论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可该有的表现却是不会少的。 只是想着当日在围场的时候,他那被风雪浸湿的大氅,还有那张清隽面上掩饰不住的担忧……霍令仪袖下的指根还是忍不住轻轻一动。 等到步入桂园,霍令仪便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眉心一蹙,跟着是抬了一双眉眼往前看去,便见柳予安披着一件墨色斗篷正立在不远处朝她这处看来。 花灯璀璨,而他站于那处依旧像一个不沾浊世的翩翩郎君。 柳予安早在霍令仪出现的时候便已看到了她,那处走来得有不少贵女,各个装扮得体而又精致,可他的眼中却只有她……她依旧是素日的那副装扮,大红斗篷、淡妆浅抹,眉目清平而又淡漠,在这满园灯花的照映下,却更加让人觉得美艳至极。 第67章 他已许久不曾见到她了…… 这段日子,他时常路过信王府,却从未有一回踏入过那扇门。如今这燕京城中盯着他的人不知有多少,他但凡行错一步,便将会落得万劫不复之地。 可如今这样见着了她,他的目光却舍不得移开半分。 比起上回见时,她好似又瘦了些,连带着那份气质也令人觉得更加凛冽了……她这样轻飘飘看过来的这一眼,不带丝毫情绪,可还是令他忍不住心下一动。 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 眼前人始终有这样的本事,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可就是能轻易的拨动他的心弦。 园中花灯璀璨,众人的视线自然全落在了那花灯上,可周承棠却还是察觉到了柳予安的视线,她原先还带着笑意的面容止不住是又低沉了几分,就连放在宫人胳膊上的手也收紧了几分。若不是此时此地有太多人,只怕她早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了…… 原本以为柳予安先前那一番做法,应是心中有了她。 可只要霍令仪这个出现,这个男人就丝毫看不见她,她想到这,眼中的神色渐沉,对霍令仪的恨也更加多了几分。 宫人吃痛,若不是怕周承棠责怪,只怕这会就要痛呼出声。 好在也就这一瞬的功夫,周承棠便已恢复如常,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是重新迈了步子朝柳予安走去…… 柳予安也已回过了神,他终究还记得这是在什么地方。 虽然他不喜欢周承棠,可如今尘埃已定,未免天家不喜,该做的事他还是得做。他敛下了眼眸方想与人拱手一礼,只是在瞧见周承棠身旁宫人握着那盏八角琉璃灯的时候,负在身后的手还是忍不住轻轻一握,面上也是头回显露了几分难堪。 说到底—— 他终究还是不想让晏晏看到这样的情景。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首辅大人有点忙》卷一 作者:桃花仙 02、《首辅大人有点忙》卷二 作者:桃花仙 03、《首辅大人有点忙》卷三 作者:桃花仙 04、《首辅大人有点忙》卷四 作者:桃花仙 05、《首辅大人有点忙》卷五 作者:桃花仙 06、《首辅大人有点忙》卷六 作者:桃花仙 07、《首辅大人有点忙》卷七 作者:桃花仙 08、《首辅大人有点忙》卷八 作者:桃花仙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