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魔奇侣》 楔子 幽静的殿堂,门前仅有两名衙役;衙役青色面庞,手中各持握一把铁叉,冷冷望着前方,见了他,也只是看一眼便又将目光望向深黑不见尽头的黄泉路。 「押往二殿。」殿内传来沉肃的命令。 只见两名衙役拖着一名脸色青灰、身子瑟瑟发颤的女子踏出殿堂。衙役见了他,反应如门前那两位,仅是一眼便拖着女子经过他面前。 气氛肃冷而阴森。这里,终年如此。 抬脚踏入殿堂,淡淡香味扑鼻,他微地一怔,却未多细想便朝里头走去。 抬眸,入眼便是左处一座约莫成年男子高度的镜台,镜台上立着一面镜子,镜面干净无痕;除此之外,右侧梁柱下竟多了一盆小花,枝秃无叶,却开出一朵朵色如白玉的小花,为这长年灰暗、还带了点潮气的殿堂添了点素雅与冷香;他想方才那抹味, 该是那株小花的气味。 上座男子一袭黑衫,面庞俊美,眉宇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他白皙修长的指尖正翻过一本蓝色书皮的薄册子,册子内页满布细密文字。 男子见了他,露出微笑,眉眼瞬间柔软。「阿靖。」 被唤作阿靖的白衫男子面貌俊雅白净,眉宇清冷,就见他从袖底拿出一本同为蓝色书皮的册子,缓缓上阶,经过那面镜子时稍顿足,不意外未在镜中见到自己,但仍有几分失落。 「想看谁?」黑衫男子侧过俊美面庞注视他,单手支颐,几分闲散。 他不答,眼微敛,将册子呈了上去。「阎君。」 「搁着吧,这本拿去。」黑衫男子递出适才还在翻看的册子,上头文字却已消失,仅只余下白白的页面。他道:「列在这次名单上的稍难缠些,但以你能力也是绰绰有余。那些不必花功夫收伏的,我让城隍派他几个手下去做,这样你也轻松些。」 接过册子,他微收下颔,依然不答话。 这册子每月得换新,他来领新任务的册子,同时也把完成任务的册子交回。这本册子的内容仅有给的与用的人才能见着,而新册子任务在尚未到执行时间之前,册子内容仅有给的人知道,他是见不到的。 黑衫男子知他寡言,只是起身,缓缓下阶,道:「钟靖,你该知那孽镜只现生前罪恶多端之死魂一生罪孽。你身为一名阴官,看不见自己生前,亦看不见他人生前;别说是你,就连我也看不见自己生前,又何苦执着见她生前最后一面?」 钟靖还是无话,敛着眸,可心尖一抹钝钝的痛,难受。 脚步停在梁柱前,黑衫男子负手而立,垂眸睇着那盆花。「阿靖,你来。你瞧我这盆木兰长得可好?」 他微微抬睫,嗓音清冷:「很好。」 「你瞧都没瞧哪。」黑衫男子睐他一眼。 「能在这里养出花来,必然是好的。」地府一殿,不见天日,潮湿阴冷,养得出花已是奇事了,何况还养出那么多小白花。 「这木兰外形像极了莲,看了就舒心。」 钟靖默了一会,才疑惑地问:「阎君开始对养花有兴趣?」 「不能说是有兴趣,只是养了一条魂在这里,必然要悉心照护。前些时候这盆花我养在观音大士那里,观音大士每日喂她甘露净水,好不容易才养活她;我再养个两日,她就得去十殿等转世。」黑衫男子托起一朵小花,嗅了嗅。 「为何养在木兰上?」养魂该是那亡魂本不该散,才用这种方式聚魂。 「我适才不是说了?这木兰像莲,又纯洁,在我这里也长得这样好,显示出她极好的韧性,把魂养在木兰上,才能多些佛性,日后她投胎为人,我为她求个平顺,不过就不知转轮王会怎么判了。」黑衫男子睇着木兰花的眼眸略现柔软。 不曾见过他这模样,钟靖倒被勾出好奇,缓步靠了过去。「养在木兰上的那魂,和阎君关系可是很亲密?」 黑衫男子摇首轻笑一声,目光望向殿门外的黄泉路,道:「我与她不亲密,只是与她丈夫相熟,尽点情意为他亡妻凝魂罢了,说不定还能让他俩续上情缘。」 钟靖敛眸,道:「阎君一向慈悲。」 「哈哈。」黑衫男子爽朗大笑几声。「你说我慈悲?我这怎算是慈悲?待她去了孟婆那里,便会忘了她丈夫,我又怎能说是慈悲?适才你进来前,难道没见到那青着脸的死魂吗?地府十殿阎王要是慈悲,为何人人闻之惧怕?」 「那是心有愧,身有罪。」 黑衫男子点头。「这倒是。」 见他似再无话,钟靖开口:「阎君若无事,我——」 「不再多看她一会么?」黑衫男子侧首看他一眼,指着木兰花。 多看一会?不就是花,多看的用意何在?钟靖疑惑。 沉吟片刻,黑衫男子缓慢掀唇:「要在这里看见花真是不容易啊,过两天就得送走她了,你不多看几眼,下回再见她也不知何时……」 地府十殿被包笼在两大铁围山之间,无日无月无星,终年昏暗的环境要养出生物确实不易,下一回再见到这般清雅的花朵也不知得等到哪时;他在阴曹为官这么久,也才在地府见过这么一盆白花。于是,钟靖仿着男子方才举止,托起一朵小白花,嗅了嗅香味。 冷冷清香,颇得他喜爱。他有多久未曾嗅过花香?十年?百年?抑或更久远? 他低喟,回身望着黑衫男子。「阎君——」 宽袖一挥,黑衫男子略显不耐,道:「知道了知道了,瞧你急着走,反正留你下来,你也是杵在那跟我外头那青面鬼役没两样,你就去吧。」 钟靖默默看他一眼,敛下眼眸,转身离去。 见那白色身影在眼中淡去,黑衫男子提起那盆木兰,瞧了半晌,道:「妳瞧,那性子又冷又孤僻,杵在那,我问一句他才偶尔答一句,我要不问话,他连个屁都不放,妳当年究竟喜爱他哪一点?」 他忽尔叹了声,将木兰捧抱在怀里,喃喃低语:「柳月华,妳可知当年我用了什么方法才保住妳这条散魂?我让妖王那个变态家伙救妳啊,我可是答应妖王让他……」似是发觉这话不该说,他略顿,才又喃道:「转世之后愿妳心存善念,积点福报。我能为你俩做的就这些,能否再续夫妻缘分就看造化了……」 想起白衫男子那冷傲的面孔,他低眸看着盆花,笑骂:「欸,我说妳啊,妳被这样养着倒是清闲享受啊。看看他端了多少年的冷脸,那脸都比我这个一殿阎王还像阎王了……妳想,他要是知道妳其实是被我养在这里,他脸上表情能否多一些,啊?」 摸摸干净的下颚,他又笑:「欸,怎么办,我竟有些期待呢,妳可别让我失望啊。过两日去了孟婆婆那里,多喝一点汤,那虽然不是什么好喝的补汤,黑黑又稠稠,我光看就忍不住皱眉……可那汤啊,妳喝愈多就忘愈多,最好这辈子的事都别想起……唉,瞧我净教妳什么了?我就随口念念,妳也就当没听见,否则我这阎君可就丧失威信啦。记得啊,妳汤要多喝点啊,如果孟婆婆不多给,就说妳不小心打翻了,让她补妳一碗,但千万别说是我秦广王教的啊。要真有缘分,转世后还是能再见他的……说到缘分……」他顿了顿。 须臾,只听闻他低嗓喃道:「好像很久没上月老那坐坐了,等等带妳去看看月老,他酒一喝,便满脸通红胡言乱语的。妳没见识过那可爱的老人家吧?哪,就么决定了,我带妳去瞧瞧……」 第一章 静黑的夜空,挂着月牙弯弯,还有几颗星子闪烁,泠泠水声添了几分诗情,却有不适宜的声音坏了这刻宁静。 「呃!搞、搞什么嘛……人家我、我很努力工作,也没、没偷懒,为什么要叫我回家、家吃自自己……」坐在大石上的纤瘦身影仰首喝了几口酒,哭嚷着:「呜……叫我、我做到这个月底……我、我又没其它才能……很、很难找到……到工作的……呃……」打了个又响又长的酒嗝。 「什么不需要……人、人手,所以才忍、忍痛请我休息……都、都骗人啦!」手臂一挥,又呜呜哭几声,抬手抹抹泪,眼一睁才发现面前有水,而且还有鱼! 她手探入水面下,拨着水。「哇,好凉哦,哈!」干脆鞋一脱,和手机钱包一起搁在一旁;她两脚滑入水面下踢动着,溅起一阵水花。「嘻嘻嘻!真凉快!」 玩了一阵,那抱着酒瓶的双手,突然又将瓶口塞入嘴巴,喝了起来。「呜……真是太、太过分了……人家好歹高中就在那、那里打工了呀,这样就叫人家离职……很过分欸!你说对不对啊?」她瞧见鱼儿游过,挂着泪花笑嘻嘻地问。 「呃……小鱼、鱼儿,我们交个朋友怎么样啊?我、我请你喝酒……」酒瓶一翻,瓶口对着水面,瓶里的液体「哗」一声泄出。「好、好喝吗?喝了再上!明、明天再去找老板算账……叫、叫他不能辞了我,不然我就……就告他!」 想到了什么,开心地笑了起来。「对!就告他……呃!」又打了个酒嗝,她说: 「庆、庆祝我明天去找老板算账,小鱼,我们干一杯!」唇就瓶口,一仰头。 「咦!没了?」将酒瓶凑到眼下,她瞇起一只眼,用张着的那眼瞪着瓶里,不相信地再把酒瓶瓶口朝下,红唇凑上瓶口舔了舔。真没啦? 「呜呜,臭小鱼,你把我的酒喝光啦?还、还我啦!」扔掉酒瓶,她弯下身子,两手在水面拍打,又像捞着什么。「呜……我不要跟你做、做朋友了啦!你、你把酒吐出来,还我啦……」两手用力捞着鱼。 哭声切切,伴着水花声,在静夜里听来也有几分滑稽,持续一阵,却有「噗通」一声,哭声瞬间消失了。 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声止,四周一片沉静。 蓦然间,远处一阵狗叫,划破沉静,波光粼粼的溪水仍然潺潺淌过,溪面上冷白烟雾升腾,溪面下的清水渐生黄浊,隐约间,似有什么声响在空气间回荡,不轻不重,却教人发寒。 那声音渐显,一声一声的,像是铁链在地面磨擦的声响,声音近了溪边,两道影像淡淡浮现。 两顶黑白的高帽下,一黑袍,一白袍;黑袍身影的高帽有着「天下太平」四字,他手中持握有着「赏善罚恶」警语的勾魂牌;而白袍身影的高帽上是「一见大吉」,他手心握有一条粗黑的铁锁炼和一副手铐,那长长的黑色铁链条,拖在他白长袍后,格外惊心。 白袍大爷姓谢,名必安,人称谢将军,惨白面色,八字长眉,还拖长着一条红舌,一脸苦情样,世人尊之七爷;黑袍大爷姓范,名无救,人称范将军,其面肤黝黑,浓眉凸眼,五官凶恶,世人尊之八爷。两位将军乃城隍座前护卫部将,专司世人亡后勾魂之差事,亦有世人称之鬼差。 定在溪边,彼此对视一眼后,白袍大爷将手铐铁链抛出,溪面泛开黄泥,收手时,一条黑色的半透明身影随之跃出溪面,湿答答地横躺在白袍大爷身前。 那黑袍大爷开口了:「王晓清,台北人士,庚申年八月初三午时生,卒于辛卯年七月初八亥时,死因——咦!」 那半透明的身影忽然爬坐起来,脸蛋虽苍白,仍瞧得出几分姿色。她一脸神智未清,大声嚷嚷着:「我很想睡欸,你吵什么吵?呃!」语末附上一个酒嗝。 「吵?妳嫌老子吵?」头一回遇上嫌他吵的死魂,范将军瞪大眼,黑不隆咚的面庞是黑上加黑。 「来,再喝一杯!呃……」做了个举杯的动作,又打了个酒嗝,才发现腕上的黑色手铐,她愣了一会,嘻嘻笑两声。「原来你喜欢暴力一点的……有皮鞭没有?」 「……」范将军皱眉思索,侧着黑面低声问身侧的白脸:「你听懂没有?」 谢将军摇摇头,长舌令他说起话来是慢吞吞,断句亦是断得特别。「听……不懂。干……啥要懂?勾了回去让……她自己跟老爷说去。」晃动的长舌显得语音有些模糊。 「看这模样,生前八成是个酒鬼,死后……不对!」话说一半,倏然一顿,范将军手腕一翻,索魂簿便摊在掌间,他看了看内容,再看看面前那道女魂,突唤:「王晓清。」 回应他的是几声傻笑和一个酒嗝后,身子随即软趴在地。 范将军上前两步,矮在她身前,仍旧唤着她的名:「王晓清。」 「老范你干……啥?快问一问,回去好……交差啊。」谢将军见同伴毫无进展,促了声,语调依然慢吞吞。 「你看。」范将军起身,靠了过去,将簿子挪至他眼前。「王晓清是遭人杀害弃尸,土地昨儿个夜里不是说她不肯跟他到咱们那里报到,说要寻仇吗?但你看前面那一只,她那样子不像遭人杀害。」 话方说完,摊软在地上的那抹死魂突然扑了过来。「呜呜……老板,你为什么不要我……」她抱住范将军的小腿,大声泣嚷着。 「……」僵着黑不隆咚的脸,范将军转首看着同伴,对方只是晃着红舌,摊摊手。他抓抓头,只能莫可奈何地对着女魂道:「王晓清,有什么冤情跟咱哭诉也没屁用,咱和老谢兄弟俩不过是个鬼差,作不了主,妳到了咱家老爷面前再说,他自然给妳个公道。」 「呜呜……老板,你不要走……呃!」打了个嗝,继续紧抱大腿不放。 范将军两道眉毛扭成毛毛虫了。「大胆!王晓清,妳再不放开本将——」 「王晓清、王晓清、王晓清!你从刚刚一来就一直对着我喊王晓清,我又不是王晓清!你连我名字都不记得,亏我在你那里工作那么多年!」嚷嚷起来。 「妳不是王晓清?!」范将军一把抓起醉得语无伦次的女魂。 「谁是王晓清?你才王晓清啦!」死魂来了气,瞪大了眼,却在近距离看到面前那张脸时,哇一声喊了出来:「老板!你脸怎么这么黑?中毒了是不是?」 「……老谢。」范将军僵着黑脸,松开死魂后,只见她软软地又倒了下去。他摸摸黑脸,严肃开口:「惨。」 「惨?」谢将军微微扬声,苦情的八字眉弯得更八字,他来回看着同伴和死魂好几眼后,突然讶吼一声:「他……娘的!不是勾、勾错吧?!」 「就是勾错。这个不是王晓清。」 「老爷会宰了我……们两个!」白脸惊慌,红舌还激动地晃着。 「叫土地出来问问。」方道完,套着黑靴的大脚朝地面蹬几下,道:「土地!」 才唤了那么一声,一名头戴紫色员外巾、身穿同色员外帔,一手拄拐杖的老翁身影淡淡浮现。打了个呵欠,那老翁转过身来,白长胡和红润的脸颊让那张面孔显得慈祥良善。他睡眼惺忪地开口:「是谁大半夜……」眼一睁,见到面前的黑白无常时,霎时清醒。「谢将军、范将军?」 「土地,老子问你!」范将军大步上前,黑袍随着步伐扬起摆动,几分冷凛气势。「你不是说王晓清不愿随你报到,要咱们兄弟来拘她?」 「王晓清……」抚了抚长胡后,终于想起似地哦哦哦了好几声,随即又皱起眉。「将军为何突然问起王晓清?」 虽被唤作土地,其实正称「福德正神」,民间百姓称他一声「土地公」;其职责相当于村里长,负责掌管村里民的言行善恶。除此之外,这村里的村里民若是死亡,便是由土地公引领亡魂带往城隍座前,由文判官调查检阅其一生素行善恶功过,若遇上不愿随同前往报到的死魂,便是由城隍座前部将黑白无常前来拘魂。 「不就是你要咱兄弟俩来抓她的吗!」吼了声,黑脸沉沉。 「呃……嘿,嘿嘿。」福德挠挠红脸,纳闷道:「这个王晓清的魂体我交给锁爷了,两位将军难道还不知情?」锁将军同为城隍座前护卫。 「交给阿锁?」谢将军声一扬,晃着长舌道:「要我们兄弟来抓,干……干啥又把她交给阿锁?」 「我请锁爷务必通知两位将军不必出来拘她魂,锁爷该不会是忘了?」 「咱根本没遇上阿锁!」范将军肚里一阵火,拧着粗眉,沉斥:「你这土地是吃饱太闲!?要咱们来抓,又自己带去给阿锁,存心找咱麻烦就是了?!」 「两位将军莫误会,这个……欸,情况是这样的。这个王晓清昨夜原不愿随我前去报到,她死得冤,放不下仇恨哪,直嚷着要找杀她的凶手报复;可今早她突然回来找我,说愿意随我走啦!我去到衙里,遇上了锁爷,拜托他领着王晓清去找老爷啦。」 「那么……」谢将军看着范无救,道:「八成是咱俩跟阿……锁错身了。」 「这下如何是好?」范将军抓抓头。 看着前头那女魂,谢将军道:「那这个……真抓错了?」手腕一动,手铐脚镣立即离开那女魂,回到他掌中。 听闻他俩对话,再瞧瞧那睡得倒是香甜的女魂,福德揉胡叹道:「唉呀,这意思就是……是两位将军把人弄死的?」 「你、你——这个、这个……呃……」范将军瞪大眼,黑着脸说不出话。 「老范,土地没说错,似乎是这样……」谢将军晃着舌,苦情地看着同伴。 面前那道女魂在他勾魂前应是还有一口气在,只是为何这女魂会在溪下? 「那这下到底该如何才好?」范将军喷气,负手来回踱步。 「老爷会生气……」谢将军忆起主子发火的模样,端着一脸苦情。 「而且会很生气……」福德在一旁搓胡,慢吞吞附和。「一个不小心,城隍老爷就到阎王那里去参你们一笔。」 「参你个屁!说什么风凉话,弄成这局面还不是你害的!」黑袖一挥,范将军咆叫出声。 「老爷追究下……来,大家都逃不过……」轻则降职,重则转世投胎。 「逃不过就逃不过了,咱处事一向光明磊落。」几要抓破头后,得了这个结论,范将军身子一旋,拖着同伴,道:「回去据实禀告老爷,就算转世沦为畜生,老子也认了。」 「慢……慢点,干……干啥走这样快?」黑色炼条在地面磨擦出惊心声响。 「回去看看那个王晓清到底长得是啥狗屁模样。为了她,老子一肚子火!」黑袍身影吼了几声。 「干……啥要这么粗鲁说话?你见过……狗屁?狗屁……长啥模样……啊?」 「噗!」见那黑白身影消失,福德喷笑,他喃道:「这谢将军有趣,老在某个字后头吞口水,他难道不知那个字对这现代人可是有着很特殊的意义?」 摇首笑叹,余光映入地面那抹恐怕还不知自己已死亡的死魂。他提步走近,凑脸瞧了瞧死魂的脸。「这只哪来的?好像没在村里见过?外地的?」 第二章 啧啧两声,又道:「妳生前若是过得不好,那妳走运啦,早死早投胎;但若生前过得好,那就算妳倒楣,莫名其妙被勾了魂……唉……」叹罢,在地面上坐了下来,手掌一摊,一本薄薄小册浮现。「来查查妳的底细……」 刺眼的光芒教她不适地抬臂遮眼。她昨晚睡觉前又忘了拉窗帘了?再抬起一臂,两条胳膊同时覆在眼皮上,眼睛舒服了些,可是……那流水声是怎么回事?才纳闷时,「嘓嘓」两声,臂下的眼眸倏然睁开。 那不会是青蛙叫吧?她房间哪来的青蛙?垂落两臂,眼眸瞬间对上湛蓝天空。阳光普照,浮云如絮,两只黄蝶振着翅膀飞过她面上……是室外?她睡在室外?霍然坐起,她呆了好半晌——这哪里是她房间! 放眼望去,溪水潺潺,还算干净的溪面映着溪畔摇曳的五节芒,不远处一座横跨溪面的桥上车流不断;可她认不出这是哪条溪,那座又是什么桥,只是相当困惑为何一觉醒来,自己居然是睡在这种地方。 敲敲隐隐作痛的头,巫香兰想起自己昨天喝多了,印象中是昨天傍晚就开始喝,然后……然后她一路喝酒一路走着。她记得她要去找老板,再然后……再然后的事就没什么印象了,似乎是睡着了?因为她隐约记得自己作了一个梦。 那个梦里,有位戴黑高帽、身着黑衣衫,顶着大黑脸的男人对着她喊王小清、王小青、还是王筱青?还有个白高帽白长衫,顶着死白的脸吐着红舌,一脸苦兮兮的男人拿了炼条捆着她,那一黑一白…… 巫香兰身子一凛,感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搓搓裸露的手臂,喃道:「做那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啊,居然梦到黑白无常……」真是莫名其妙的梦。 「那个不是梦。」不轻不重的声音传来。 「不是梦那是什……」她突然止声,下意识循着方才那声源。回首时,她见到的是一名蓄着白胡、面庞红润的欧吉桑,他年纪大约六十上下,穿着电视古装剧里通常是员外角色才会穿的衣衫。欧吉桑笑咪咪的,左手摸着白胡,右手握了根拐杖……这欧吉桑的打扮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妳总算醒啦?」福德笑得眼弯弯。 巫香兰瞪着他那一身穿着,再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座桥上往来的车辆。她看着他说:「我知道现在要穿越很容易,被车撞一下、掉进水沟,或是吐一吐就吐到随便哪一朝,但那些车子证明这是现代,还有……你长得也完全没有男主角的fu,又这么老,所以我肯定我没有穿越。」 「我也肯定妳不是穿越。」福德神天生慈眉善目,不笑看起来也像在笑。 「是哦?」她瞧瞧他衣着,道:「那你为什么穿成这样?害我刚刚差点以为我也跟流行,穿到某个朝代去了。」 真的,她确实是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是不是穿越了。现在穿越那么夯,谁晓得不会成真呢,庆幸远处那车流声证明自己还活在现代啊…… 「我这衣服呢,可是有意义的,这代表我的身分。」习惯性地搓胡,福德问道:「巫香兰,妳不好奇我是谁?」 「你是谁?」穿成这样,她当然好奇呀。 意外她直爽的反应,福德神呵呵笑。「妳倒有趣!」 「当然,人生都这么无趣了,不自己找点有趣的事做,说点有趣的话,那不是活得太累?」得意地昂起下巴,又问:「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土地公。」 「……啊?」土、土地公?巫香兰愣了好几秒。 「就是土地公。妳知道的。」福德神捧起一把白胡,笑容一如大小庙宇间可见的福德正神神像。 巫香兰瞪视他两秒,道:「那我就是土地婆了。」 「哈哈,妳这话不能乱讲。我百年前早娶妻啦,妳说这种话要被听见了,我家那作古的老太婆会从墓里跳出来罚我跪花生壳的。」他这只阴司小神没啥嗜好,就爱嗑花生。 「你可以说你是土地公,怎么我不能说我是土地婆呀。」她不以为然。 「我真是土地公呀。妳昨儿个夜里是不是见过七爷、八爷,下回遇上他们,可跟他们求证一下的。」他眼眸始终弯弯的。 「我见过七爷八爷?」巫香兰扬声。「昨天夜里?」梦里,自己被上了黑色炼条和手铐的画面蓦然清晰浮现,她颈背一凉。「你说的是……黑白无常?」 「不然还有谁?」 「那你一开始说不是梦,那是什么意思?」头上日阳的强度似乎增加了,她感觉自个儿的体肤慢慢窜出热意,头脑有些发晕。 「我的话不难懂,就是不是梦的意思呀。」福德呵呵笑两声。「巫香兰,妳不好奇妳我不相识,为何我知道妳名字?」 她想了想,说:「可能……嗯……可能我身上的证件被你看过了。」 「妳身上没有证件,只有手机、钱包,和一双鞋,现在安稳地在那块大石上晒太阳呢!真享受啊,呵呵。」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自己的东西的确在那颗石头上。她走了过去,不知为何突觉自己好像变轻了些?也许是阳光炙热,她被晒得头晕才有这种错觉? 巫香兰不以为意地弯身,试图拿起手机和钱包,却在触碰到手机时叫了声,指尖随即一阵热烫。她瞪着自己有些红肿、感觉就像被热油烫着的指尖,错愕地自语:「这个……是漏电吗?」 决定不再碰手机,她打算拿钱包时,却听闻身后那个自称土地公的欧吉桑先是叹了声,说:「我劝妳别碰那个钱包,情况会和妳碰手机一样。」 她不以为然。「钱包又不会漏电……」语末,指尖触上钱包时,她又叫了声:「啊……这、这是怎样?!」瞪着另一指微微发红的指尖,隐约还有烧焦气味。 「没怎样,只是阴阳两隔,这是妳现在碰阳世间物品的正常反应。」福德慢吞吞走了过来。「想要碰阳间物品而不被阳气所伤,得有些修行。妳慢慢来,略有一点修行后就可以自由拿取阳间物品了。」 「……」巫香兰侧脸,瞪了他一眼,哼声道:「鬼话连篇。」还阴阳两隔咧! 「妳这样讲也没错啦,我早无肉身,就只有这抹魂体,要说我是鬼,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是有几百年修行的鬼哟。」 「……喔。」敷衍地应了声,只觉这话题好无趣,况且她发晕的情况好像更明显了……她决定不再和这位欧吉桑练肖话,只想赶快回家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见她要走,福德神开口:「巫香兰,先别急着走。」他指着溪面某一处。「妳看那里。」 她不大耐烦地问:「要我看什么嘛?」蹙了蹙天生便长得很漂亮的秀眉,她闭起眼眸,微微喘气。身上热度愈来愈高,她有种若再继续待在阳光下,她可能随时会融化蒸发的奇怪想法。 「看妳自己。」 「我自己?我每天都对着镜子看自己,还有什么好看的?」话是这样说,眼眸却睁了开,并且竟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这一看,她眼眸瞪大,张着嘴,结结巴巴着:「死、死、死人啦?」 溪面下,有一女性身影悬浮着,那身影就恰恰好贴在溪面下,随着水流,套在那身影上的裙襬轻轻摆动,犹如人鱼尾鳍。 福德很淡定。「是死人了。」 「那快报警啊!」她一脸惊慌。倒什么楣呢,莫名其妙没了工作,又莫名其妙睡在这里,然后莫名其妙遇上这个怪怪欧吉桑,现在又看见浮尸…… 「不必。时候到了自然会有人发现。」他极从容的态度,又说:「巫香兰,看仔细一点,那个水面下的女人是谁。」 「她脸朝下,我看不到啊。你这样问是因为她难道是我认识的人?」话方说完,她不知为何脸色一变,目光惊诧地瞪着那衣裙花色…… 目光挪回,慢慢下移,当她看着自己下半身的及膝裙襬时,心里仍是一惊。这么巧?溪下那个身影的衣裙和她一样?不大相信地再看向溪面下,却在视线触及那身影手腕上若隐若现的五色绳时,颈背一凉,脚底生寒。 留意她面上神色变化的福德,白胡下的嘴唇缓缓掀动:「巫香兰,妳原住在两个村里外的地方,本不在我管辖区域内;不过妳死在我的地盘,妳死亡之后的事自然便与我有关。昨日妳情绪不佳,一个人买了几瓶酒喝了起来,妳一面哭一面喝,一路走到这里来。妳就坐在那颗大石上,把身上的手机和钱包放在一旁,对着溪里的鱼哭诉,后来妳说妳要请那只鱼喝酒,把酒倒光光,妳弯下身想捞那只鱼,要牠还妳酒喝,一个没注意,摔进溪里,就这样死了。」福德顺了顺长胡,摇头叹道:「人家李太白是醉中捉月,妳是醉中捞鱼,也算是奇女子。」 「你、你胡说什么啊你……」一开口,声竟哽着,巫香兰手一抹,才发觉自个儿面上是湿泪涟涟。她记得自己喝了酒,可没印象她对鱼哭诉,更别说要请鱼喝酒了,她怎么可能醉到做出那么荒谬的举止? 「妳心里明白我不是胡说,我要是胡说,妳何必流泪?」 「那是因为……因为……」她眼珠子慌转了转,找了个相当烂的借口:「因为风太大,沙子跑到眼睛去了啦!」 「天气正好,无雨无风,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妳难道没发觉自己浑身发热,好像随时都会融化一样?这是魂体刚离开肉身后,接触到阳光的正常反应;待妳习惯了,这情况就会减少,往后在阳光下自由走动也是没问题。我话都说成这样了,妳要再不信,那就让妳亲眼见见吧,妳总该信妳自己的眼睛。」语末,福德神移动拐杖,朝着溪面比划两下,就见溪面下那身影开始往他们这方的溪畔移动;待靠近他们时,他手指划了个圈,溪面下那身影绕转半圈,面孔瞬间朝上,整个身体还浮上水面,脸蛋与身体的特征顿时无比清晰。 即使因为泡了水,面孔显得浮肿,四肢亦是相同情况,可毕竟是自己的脸,巫香兰又怎会认不出自己?衣裙相同花色还能说是撞衫,但锁骨上的那颗小红痣明明和自己身上的一样,她还能说这躯体不是自己,只是不小心撞衫又撞痣? 可这一切……荒谬得不像是真的:「你真的是土地公?」巫香兰问。 「如假包换。」福德神点头,握着一把胡子,笑咪咪的。 「那为什么你说话不像土地公?」 他微皱白眉,思考着。「那妳认为土地公说话,都是怎么样的?」 「依你的说法,你是古代人,怎么说话这么现代?」 「哦。」他恍悟,用拐杖点点地面。「上面的生活在进步,我们下面的生活当然也会跟着进步;因为上面的人死了都得到下面去,自然会把上面流行的东西或是习惯都带下去呀。我在下面听多了大家说的话,当然就被影响啦。再有,那些到庙里来跟我求平安、求发财的信众们,每个人说出来的话都是现代用语,我听多了也会了嘛,所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还会哼上一段那个什么伦的『哼哼哈嘻』哩!」他那座小庙的庙公常将电视机开得很大声,他坐在庙里,睡个午觉都能听见隔壁庙公看的电视机传来最流行的歌要知道人都会进步了,人死后成了鬼,自然把人世的习惯带到下面去呀。 第三章 这样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巫香兰看着自己肿胀的尸身,仍带着什么冀望似地问:「我……真的死啦?」 福德笑了声。「妳连自己眼睛也信不过?」 闻言,震愕、悲伤、难以置信等种种情绪,一时之间全都涌上,她泪流满面。 她什么事都还没交代,她的梦想也都还没能实现,就这样死了,这样的人生似乎有些不值得,还有些遗憾和不甘愿;另一方面也觉得好笑,怎么想得到自己居然是请鱼喝酒才摔下溪里死掉,有没有比她更好笑的死法? 她果然在下一秒笑出声来,哈哈笑个不停,眼泪却也哗啦啦直流。她还没想过死亡的问题,她根本没有心理准备死亡的那一天,怎么就……就这样死了? 「唉……这个……我说巫香兰啊……」一旁福德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出声安慰:「其实死亡也没什么嘛,哪个人没死过呢,我也死过啊,就是时间早晚而已。妳现在不死,将来也是要死,妳就别——喂?」他细眸一瞠,瞪着摊倒在石上的她。昏倒了? 她并非他辖区内居民,可死在他地盘上,他自然有责任。他的善恶录里未有她的资料,他只好寻求县城隍座前文判官的协助,借了生死册看她生前,这才明白她坠溪原因。当他一并为自己间接害她被误勾魂而向城隍老爷请罪时,岂料这事却惊动一殿阎君;阎君找了他谈话,也才知道她被勾错魂或许是注定。 他当然不能告诉巫香兰她是被勾错的,只能说她是自己不小心失足,但一切似乎又像是注定的……唉呀,天机不可泄漏,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呀。 他又看了她一眼,把玩着白胡。 昏了也好。醒来后,她自有另一番新生活等着她。 *** 夏日午后,微风送爽,前面那弯弯小溪水声泠泠,流动的水面波光潋滟的,光瞧,便觉得身心舒畅。男子微扯缰绳,轻吁了声,座下马儿立即缓了速度,四足稍顿后,随后停在溪畔,他俐落地跃下马背。 轻抚马儿脖颈,就见那神骏的马儿立即领会主人心思,四足一提,奔至不远处,啃食起翠绿青草。 他自宽袖中取出一条帕巾,弯身沾了沾溪水,稍拧干后,擦拭着脸庞。 男子五官生得极好,俊秀如书生,眉梢眼角却带些冷厉神秘;他身形颀长,宽肩窄腰,一袭白色长衫衬得他是玉树临风,脚上那双乌皮靴和腰间的酒壶偏又添他几分英武神气。他长发乌黑,似是很随意地在脑后一束,几缕垂散两侧的发丝,因着他方才拿怕巾沾水的举动而短暂落入溪里,发梢此刻正滴滴答答的,教他胸侧衣料微微湿着,那姿态几分潇洒几分性格。 净过脸颊,男子双手探入溪下,轻轻搓洗手指,一阵凉风起,有什么淡淡的气味随着风势而来,他不经意嗅进一口,眉眼却一敛,起身之际,身形一移,不过眨眼间,男子已出现在约莫十公尺外的树下,瞪着那似是昏迷的女子。 鼻尖轻轻一嗅,气味极淡,带了点冷香,隐约熟悉。她不似他伏魔册上那些臭气熏天的恶鬼味道,他微感疑惑,掌心一翻,蓝色书皮的册子浮现,长指挑开书皮,页面上却毫无显示。他低眸瞧了瞧,这女子分明不是人,不该出现在这,可伏魔册上亦是一片空白,她也不是逃亡的恶鬼。 人死之后,亡魂若不随辖区土地前往城隍殿接受审判,那么城隍两大鬼差定来缉拿;若死魂存心躲藏,便列上伏魔册,由他追捕斩除。这女子未被引去城隍殿,也未列入伏魔册,是怎么回事? 再看看另一端草地上那悠然啃食青草的马儿,他困惑又起。这乌锥马是当年五殿阎君森罗王所赐,通体漆黑,雪白的四足衬得那黝黑毛色既光且亮;乌锥马速度如风之外,嗅觉极灵敏,倘若有不该留在阳世的游魂野鬼出现,牠能立即嗅出那气味,发出嘶鸣提醒他,可牠现下却没有一丝牠该有的反应…… 甚怪。可不论是何缘由,她都不该留在人世;虽说她不在伏魔册上,但难保不是新魂,因此阎君还不及通知他。思及此,他解下腰间酒壶,却有一声音响起: 「钟将军,此女收不得。」尾音方落,老人家出现在白衫男子面前。 被唤作钟将军的白衫男子看了看他,道:「还有我收不得的野鬼孤魂?」 唉,这钟将军不仅仅是面冷、眼神冷,连声也冷。是不是非要这么冷情,才能成为伏魔将军,好让那些恶鬼人间死不够,阴间再冷死一回? 他接下福德这阴司神职之前,伏魔大将军的名号早已耳闻多时;死后为阴曹办事,几度接触过这位伏魔大将军,却和他生前听来的不大一样;或者是因为生前所闻是一代的伏魔将军,而他识得的,也就是眼前这位,因是二代,才与听来的有所不同? 人间传说抓鬼天师钟馗面貌丑陋,又传说钟将军嗜吃妖魔鬼怪,其实他们都不知道现职这位钟将军原是美男子,长相俊秀,气质儒雅,可收伏恶鬼时,那挥剑的气势和姿态又如侠士。套句现代年轻人用语,超屌的!只不过这位伏魔大将军的性子有些不好亲近啊…… 「嗯?」久未听闻回应,钟靖侧过面庞看他,音嗓沉冷。 「啊?哦!就她收不得。」福德嘿嘿笑两声,又说:「特殊案例,必须另行处理。」开什么玩笑!真要让他将那个看似是酒壶,实则为束魂的囊袋打了开来,这巫香兰就会被带下去地府啦。 「如何特殊?」钟靖背过身,负手而立,酒壶还拎在指间。 「这个嘛……」搓搓胡,只犹豫片刻便道:「将军,实不相瞒,这魂勾错了。」 「勾……」男子瞠大长眸,回身瞪着他。「错?」 「嘿,别瞪别瞪,这事是这样的……」福德开始详述。「总之,就是这样。」 钟靖垂下长眸,瞧着那抹据说是哭昏过去的死魂,问:「一殿阎君和城隍老爷怎么说?」 「哦,这个这个嘛……」福德笑两声,说:「这名女子叫巫香兰,本该由十殿阎君发放入世;不过她阳寿未尽,按阴司律法,她得关进枉死城,偏偏她是被勾错魂,一殿阎君慈悲,以为将她关入枉死城有欠公平,遂有意将她留在阳间。」 钟靖皱着细浓的眉,不以为然。「让死魂在人间游荡,是慈悲?」 「这巫香兰生前虽未有过大功大德,可心地善良,见了路边野狗野猫皆会喂食;遇上老人家,她会上前搀扶;她还是个孝女,就是性子直爽了点,调皮了点。她今日被勾错魂,错也不在她,阎君有意要她修行,留她在阳间帮助有所需要的乡亲,不过也要她点头同意,待她清醒时,我会问问她意思。」 「若每道勾错的魂都如此处理,阳世间会有多少这样的游魂逗留?那又何必区分阴阳?」阴阳两隔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深知一殿阎君向来慈悲和善,可放任游魂逗留人世这想法……他并不十分认同。 福德瞠大细眼,呵呵笑。「不会有这么多游魂留在人间啦,勾错一次已经很惨了,哪能常常勾错呀,将军您说是吧?何况谢将军与范将军因为这事,被城隍老爷扣了一年薪饷,下回再犯,就得入世人间啦。锁爷也被扣了半年哩。至于我嘛……也是有受了点惩罚,所以这种事日后万万不能再发生的,我们可都不想转世人间的。」昨夜范、谢将军回阴曹请罪不久,他也随后到一殿查这巫香兰生前事,随即向阎君认错。庆幸阎君惩罚不重,给他的惩罚,就是好好护住这个巫香兰,有机会便领她修行,这比起被扣一年薪饷,他幸运多啦。 将拎在指间的酒壶系回腰上,钟靖宽袖一甩,身影已在十公尺外。望着他翻身上马,策马离去的背影,福德神呆怔好半晌,才喃喃道:「这么冷漠难亲近的男子,也会谈情?」他很是好奇。 他又低眸看着巫香兰,好半晌后,摇头长叹:「瞧妳哭昏的样子,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妳曾经是那样勇敢又倔强的女子。」 忆起昨夜阎君的话,他又摇首……真的很难想象啊。 白金发,男,乙未年三月初七丑时生,卒于辛卯年五月十五亥时。 生前以活菩萨自居,以占「、星相、紫微等方式敛财;更以驱魔需男女双修为由,凌辱多名女子;死后亡魂四处躲藏,以生前所习得之妖术,多次出手反击黑白使者;虽如此恶行多端,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望规劝他回头是岸,若然不从——不留。 掩上书皮,伏魔册消失掌间,只余下一点金芒,随即又散了去。 月色下,长袍翻飞,他依然一袭白衫,挺直着身段,脑后随性束起的长发微扬,在他身后张扬着冷情。 忽尔,他宽袖底垂落一物,他五指一张,小小的物品被握在厚掌间,眨眼间他同时翻掌,便瞧见那红色小物是一只灯笼;他掌心往上轻抛,小红灯笼悬上半空,瞬间化成一只大红纱灯,在半空中摇曳着烛火。 引路红纱灯,五殿阎君所赐宝物,能指引他往伏魔册上显示的地方收魂。 翻身上马,拉起缰绳,他轻踢马腹,马儿嘶鸣一声,奔了出去,随着前头悬浮的引路红纱灯而走。 他一贯面无表情,心里甚至也没什么想法,不管他要收的亡魂为何而死,为何流连人间,他从无心过问关切。他只认伏魔册上那不留二字。阎君要他不留,他便不留,没什么好犹豫或疑问的。 座下马儿速度极快,耳边猎猎风声,待引路红纱灯停顿,缩回小红灯样貌回到他袖中,他便明白此次收伏的恶鬼就在附近。 掌心一翻,蓝色书皮的小册摊在掌间,白金发三字和其罪证皆由黑字转呈红字。他一收伏魔册,微微扯动缰绳,骏马停住。他翻身下马,眼梢不意捕捉到一团黑影掠过眼前,那黑影散出的气味令他眉眼一凛,跨步追了过去。 「白金发,哪里逃!」不需再问名字、来历,伏魔册已现红字,还有那气味和那急着躲藏的举动便让他了然,那团黑影便是今夜欲收的恶鬼。 人死之后,死魂多半呈现白近透明的色泽,若死魂带红光,那便是生前受了冤屈,死后只想寻凶复仇,这样的死魂多半透着狠厉;若是黄带浊,那表示生前作恶多端,死魂才会满是污秽,这种死魂在世时是恶人,死后便是恶鬼;若死魂带黑,那除了生前是恶徒之外,还略懂法术,这种死魂常凭藉自己懂得施法而显得狡滑许多,从不知悔改。 「我不逃,难道乖乖等着让你吃?」那团黑影渐成人形,顶着现代人的西装头,身上一袭蓝色寿衣,他回身望了他一眼,朝一栋大楼奔去。 「你以为你逃得过?」他足尖一踏,穿墙而过。 「我知道你是钟馗,哪只死魂见了你不怕?不过连黑白无常都勾不动我了,我还怕你?不就庆幸在世时我还学了一点法术,要不然我老早和其它那些躲不过的鬼魂一样下场啦,哈哈!」白金发一路狂奔,一面在掌上画着什么,正志得意满地打算将写了咒语的掌心往身后那伏魔将军袭去,眼前却倏然出现一片艳红。 白金发眼一抬,只见一道穿着大红长蟒袍、足蹬皂靴、头戴乌纱软帽的高大身影立在自己面前。 第四章 方脸赭面,凸眼宽嘴,那面容已不见方才的白皙俊秀,而是满布伤疤,密密麻麻的长疤错落在面庞上,唇角掀起一片,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饶是生前研究诸多神鬼传说的白金发,此刻明知这大概就是钟馗死前的样貌,可那丑陋的脸容仍教他一骇!因为面前这张脸也,远比他见过的画像还要可怕啊! 「满口胡话!生前罪恶满身,死后不见悔意,莫怪本将军不留你!」 「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白金发蔑笑了声,身形一晃,隐入墙面。 「哪里走!」钟靖缓缓掀动那张嘴角翻掀的宽唇,声嗓浑厚低沉,「不准邪魔踏吾界,罗伞一展恶鬼现。起!」宽袖一扬,一把黄罗伞在半空中展开,伞面下一束束金芒衬得这楼梯间登时大亮;他瞪着霍然显现在墙面间的那道黑影——黄罗伞下,任何妖魔精怪无所遁形。 宽袖一翻,大掌探出,五指成爪地探入那道墙面,就要扣上那抹黑影之际,黑影却翻出墙而来。 白金发看了眼那把黄罗伞,明白躲藏已无用,便自鞋内抽出一双短剑,比划几下后,朝钟靖袭了去。与其躲下去,不如主动发制,攻他个措手不及;可奈何他左攻右挥数十下,却仍近不了那红袍半分,只见那红袍身形避得轻松,自己反倒像是被只大猫捉弄的老鼠。 白金发气喘吁吁地扔了短剑,自腰间摸出一张符咒,两指比划着什么,左脚尖在地板划了半圈后,忽然重重跺了下地面。 「招应祖师同吾行,消灾解——」 钟靖淡扫了眼面前这仍试图逃脱的恶鬼,决计不再周旋,他右臂一抬,背上长剑出鞘;他身形一跃,在半空中握住剑柄,瞪着那恶鬼,冷冷开口:「阎君赐吾辟邪剑,神——」手势一起,银光一闪,却听闻外头传来谈话声,不过稍有迟疑,眼前哪还有白金发身影?能逃出他的黄罗伞下,这白金发当真有点本事。 他蹙着浓眉,隐忧着什么。他挥了挥大红宽袖,大楼楼梯间一如往常,仅亮着两盏日光灯,似是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他抛出引路红纱灯,欲追上白金发,跨出大楼见着前头那两道身影时,脚步却一顿。 那不是前几日遇上的福德?身旁那女子……是那个福德不让他收的死魂? 「呜呜,伯公你看,我又摔下来了。」娇软的女声就在偶有车辆经过的大马路上,静夜中略显突兀。 「不是告诉你,要专注,要放松,冥想着你想去的地方。你看,我这不是飘起来了?」福德看着那跌坐在地的巫香兰。 「多练几次,就能来去自如啦,随你上飘下飘左飘右飘慢飘快飘怎么飘都成!你们现代的年轻人不是都说鬼魂是阿飘吗,多练几次你就更像阿飘啦,哈哈哈!」 马路另一端,一部车子急速而来,驾驶根本不知道互叠的空间里,竟还有另个看不见的世界,古今交错,驾驶就这么驾着车,从巫香兰身侧呼啸而过,带起的风速令她发丝飞扬。 她还是新鬼一只,鬼身分不过才第四天而已,一开始看见马路上急驰而来的车子,也是急着闪躲,却在过程中发现原来那些车子根本撞不到她,只是从她身体穿过而已。这几天她领悟出原来死魂在阳间生活,所见所听所闻都和她在阳世时差不多,只是一般人看不见死魂罢了,所以即使大摇大摆走在车流穿梭的大马路上,她仍像走在无人无车的街头。 瞪了眼那远去的车尾巴,巫香兰拨了拨发,埋怨着:「不公平啦,你本来就是神呀,神不是都有法力的吗?你会飘有什么好得意的?就算腾云驾雾也不稀奇呀!」她站起身来,拍拍两手沾上的泥沙。 死了才知道鬼魂真是用飘的,但认真说来也不是飘——人死后还是如同生前那样在走路,可脚尖却不沾地,所以看起来像在飘,事实上她也是一步一步走着。 想想,其实死了也没什么不好,这几天的生活并不比她还在人间时差呀。 想她出生没多久,生父就拐了妈妈的钱跟别的女人跑了;妈妈后来又跟了另一个男人同居,怎知那男人好吃懒做又爱赌,妈妈赚来的钱全被花光不说,还为他背了一屁股债,要不到钱就打她们母女俩出气,最后那男人也是丢下她们。 为了还债,妈妈很辛苦,总是早出晚归,可赚来的钱连利息都不够还;她由妈妈独自带大,明白她的辛劳,为了减轻负担,她高中时候便选择夜校,白日工作赚钱帮忙还债和贴补家用,可她一个高中未毕业的学历也只能在便利商店打工,任她怎么认真工作,薪水仍是少得可怜。 她觉得上天根本没睁眼,母女俩都这样惨了,妈妈又检查出肺癌;为了照顾妈妈,她休学转正职赚医药费,可总是入不敷出。也许是不想再拖累她,查出肺癌的半年后,妈妈还是不敌病魔走了,从此她便是孤单一人,虽没了医药费的压力,但她还是得养话自己。 高中没毕业,也没什么才能,只能继续待在便利商店,等着看能否哪天升上店长,却莫名其妙被老板解雇,理由是生意变差了,不需那么多人手。但就算不需那么多人,也该是解雇比她资浅的吧,哪有留下资浅的,反要她这个资深员工离开的?可已成定局的事,她无力更改,只能自己喝闷酒,却想不到竟淹死了。 得知自己死亡那刻,伤心、悲痛都难以言说她的心情,她甚至哭晕了,直到再次醒来,看见身旁土地公这张笑咪咪的脸,她也不知为何竟觉得死亡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活着也是一个人,感觉世上有她无她对谁都已不重要,那么死了又与活着有何分别?况且这几日当鬼的日子还梃新鲜有趣的,她心情也因此平静不少,只是她没想过原来鬼魂也有分等级的。 魂只是个形,并无实体,走起路来自是轻飘飘的,几乎不需使力便会往前移动;不过像她这种新手上路的鬼,移动的速度并不快,若想要速度变快,得等她成了经验老道的老鬼,或者就是勤练习。 她现在正跟着土地公在练习如何瞬间出现在她想要出现的地方。 「谁说的?神也是要有修行,才能增强自身的法力。像我可是日日对着西方读诵佛号,劝人为善,这样佛祖便会庇佑加持呀,这就好比读书和做人一样,学无止境。」福德继续解释着「再说我有小猫,要是想出远门,小猫送我一程就好哩,腾云驾雾干什么,那多花我神力呀。」 「小猫?」巫香兰疑惑。「伯公,你也有养猫?」伯公是一般民众对土地公的称呼,她干脆也这么称呼他,远比称呼土地公亲切多了。 「嗯嗯,小猫。」福德握了把胡子搓着,神气地说「我的座骑。」 「你还有座骑?是不是神仙都这么——咦!」眼儿一转,瞧见路边那栋大楼门前的大红身影,巫香兰睁大了眼。 「你……看啥?」福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着钟靖面貌时,愣了一愣。也不是没瞧过钟将军这模样,他知道钟将军收恶鬼时,会以他死前的样貌出现,听闻说是有吓阻那些恶鬼的用意在,可突然见到那张脸,还是有点惊愕的。 福德轻咳一声,藉以掩饰见到面前那张脸孔的惊诧,他讶然开口:「钟将军,您……」瞧瞧他一身大红长蟒袍,再瞧他狰狞面孔。「您又出来抓死魂啦?」 「跑了。」钟靖清清冷冷地开口。才想一甩宽袖,恢复平时样貌,那方才抛出的引路红纱灯不知从哪绕了回来,就在福德身后不远的电线杆上左右晃转着。他凸眼乍现锐光,握着长剑,欲朝那方向移动,对方却早他一步。 白金发逃出大楼后,发现自己身后竟跟着那盏红纱灯,他在附近绕了几圈,回到这里时发现那模样看起来应该是福德神的老翁正在和钟馗说话,一旁还站了个年轻女子;女子足不沾地,身形略透明,他不清楚女子身分,但见她周身并无神只身分会有的金芒,应该只是只普通死魂。 他大胆地现出身形,手握短刀朝那女子而去,速度之狠之快,根本连一旁的福德都不及察觉他的逼近,剑锋便架上女子白皙颈项。 巫香兰怔怔看着面前大红长袍男子。他面容可怕,不知道被划过多少刀的样子,她不禁要想,当他的脸孔被刀子划过时,那会有多痛?刚才伯公好像喊他钟将军?看他那一身衣袍还有那面孔,莫非是传说中的抓鬼将军——天师钟馗? 「哇!」怔愣间,感觉自己喉咙一阵紧疼,她身后有什么人勒住她脖子,对方力道下得不轻,她下巴一阵冰凉,眼一低,就见一把锋利的刀尖抵着她下颔。 「伯、伯公?!」她眼眸移向身侧,疑问又惊慌。这情况真是莫名其妙! 「别叫。」白金发并未看她,只是冷斥了声后,看向正要出手的福德。「你住手,站过去一点,要是敢靠近,我刀子就划过她美丽透明的颈子啦。哼,我有办法就在你们伏魔大将军面前抓住这只鬼,还怕你一个小小土地公不成?」 福德见面前恶鬼身带黑色气息,明白对方略有道行,偏不知道行多深,要真动起手来,他没把握能保巫香兰安全;何况有钟将军在,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恶鬼对巫香兰下手。他退了两步,等待时机出手。 见福德退开,白金发得意笑着:「钟馗,来做个交易怎么样?你放过我,我就饶过这只女鬼。」 钟靖睐了眼那被挟制住、正眨着大眼看他的女子,沉道:「我与她素昧平生,你以为我会因为她而放了你?如你这般狡诈之恶鬼,岂能留你!」 一旁福德闻言,心惊又心慌。「钟将军,这巫香兰你得救下啊!」 「我的职责是抓鬼,不是救鬼。」钟靖淡应了句,剑端直指着白金发。「方才让你逃脱,是我一时疏忽,你以为这次还能逃得了?」 「你一刀下来,砍的可是这只女鬼。」白金发现钟馗不在乎这只女鬼似的,心里一急,环在她颈上的手臂更紧了紧。「你要再靠近一步,我保证马上让这只女鬼散魂!」 「……咳、咳咳……」脖子被紧紧掐住,巫香兰表情痛苦,只觉自己快断了气,好像随时就会死去。想她生前死得不痛不痒不明不白,怎么死后成了鬼了,才要让她感受这种濒临死亡的痛苦吗? 钟靖对于她求助的眼神根本无动于衷,凸眼淡淡掠过白金发身后,一抹锐光滑过,他长剑高举。「白金发,咱们就来试试是你刀使得快,还是我剑使得好。」 长剑落下之际,白金发握短剑的手抬起,正打算往巫香兰脖上抹去时,身后马儿嘶鸣,他讶然回头,只来得及看见乌锥马风卷般地疾速而来,尚不及思考如何应对,手臂一阵剧痛,他大叫一声,回头就见自己一条胳膊被钟馗砍了下来。 他一恼,握短剑的手一使力,就要穿进巫香兰的胸口,一阵劲风扫来,只来得及看见一件玄色披风挡住他剑尖,他才稍愣,来人已是长臂一挥,那披风像是蓄满了那人的力量,一个反弹后,剑尖已断,而剑所指的巫香兰被那人揽在怀抱里。 第五章 那人一身玄衣,龙眉凤眼,面如冠玉,尖挺的下颚张扬着几丝妖冶气息。他长相阴柔,精致得犹如女子,一双凤眸盯着怀抱里的女子,几分探究,半晌,他突然扬唇笑,道:「原来是这模样……」 将怀间女子抛向钟馗,那人道「钟靖,你又欠我一回。」他抖了下衣袖,狂妄大笑后便消失不见。 他是谁?刚才说了钟什么了?白金发望着那抹玄色消失的方向。 趁白金发分神,挥剑断他一条臂膀的钟靖揽着巫香兰一跃,在半空中俯视着白金发,单臂扬剑,冷声道:「神剑一下,恶鬼自溃。斩!」身形一落,长剑劈过白金发,剑身入鞘时,乌锥马奔至身下,他揽着巫香兰坐上马背。 一声惊惧错愕的叫声后,白金发瞬间散灭无形,只余下一团带看恶臭的黑色烟雾,最终那烟雾也散尽时,四周回归平静,偶有几声虫鸣。 巫香兰睁着圆眸看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菱唇张成了o形。若非亲眼所见,要她如何相信钟馗收鬼伏魔的神话传说原来都是真的! 钟靖右臂一抬,引路红纱灯乖乖钻回他袖底,抬眼时,身前女子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瞧着他。他微愕,竖着眉,粗声道:「看什么?」 「你是钟馗?」巫香兰眼眸亮晶晶。 听闻她说话这样直接,连个敬称也没,一旁福德冷汗涔涔。轻咳一声,福德开口:「那个……巫香兰……」 「我叫巫香兰,巫师的巫,兰花香的香兰。我妈说我出生时整个产房都是玉兰花的香味,她说我上辈子大概是花精。」笑了声,她又说「我是民国人哦。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她伸手,根本没心思理会福德神。开什么玩笑!能这么近距离和神话当中的人物对话,她当然得好好把握这机会。 瞪着姑娘家秀气的手,钟靖反应不过来。生前是个文人,谨守礼教,从不和哪个姑娘家亲近,即使从儿时玩伴那耳闻过一些男女情事,可和女子真有实际相处与肢体接触,那也是成亲后的事了。 然,成亲不过数月,却受奸人所害,他与妻子相隔至今,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数不清的日子里,他未曾再和哪个姑娘寡有所接触;别说他生前性子本就不大懂得和女子相处,死后成了伏魔将军,谁听了他的名、谁见了他这样子不害怕?又有哪个姑娘愿意这样同他说话? 看着那白嫩嫩的手心,钟靖一时半刻间也不知如何是好,他甚至也毫无一丁点试图否认或解释自己并非钟馗的意愿。阳间人民只识伏魔将军是钟馗,他已习惯;这个阴司官职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工作,他只谨守抓鬼本分。 见他漠然,冷着狰狞面孔瞪她手心,巫香兰干笑一声,端起笑脸赞道:「谢谢你救我。想不到你功夫真的这么厉害,我都以为那只是传说而已!你收我为徒,教我几招,我以后就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好吗?」 她说话间,带出的气流略泛冷香,他嗅入了她的气味,只觉熟悉,然而心思一转,才后觉想起两人这姿态太过亲密,他松开还揽着她的左臂,眼眸一抬,对上她裸露的莹白胸口,面庞腾升热意,随即挪开目光。除了妻子的身体,他还不曾这样近距离见过哪个姑娘的胸口…… 见他不语,她主动开口:「师父,那个……刚才那只是鬼对吧?你怎么不吃掉他?我看我们这年代的书啊,都有提过你会吃鬼。啊,就是你跑去什么皇帝的梦里,吃掉一只小鬼嘛,你记不记得这件事?」也不知怎地,她就是想跟这位其貌不扬的男子说话,也许是因为他刚救了她?也或许是因为他砍鬼的动作太帅? 钟靖只是瞪着她,须臾,他道:「下去。」 「阿?」巫香兰看着他。 钟靖未理会她,拉着她手腕,翻身下马,将她带到福德面前。他未开口,只是又翻身上马,腿一踢马腹,策马离去。 望着不过一个眨眼便人马消失的宽敞街道,巫香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见啦,还看什么?」福德若有所思望着她,意味不明地问:「是不是觉得他很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唔唔。」巫香兰还是望着那人马消失的方向,点点头。「书上有啊。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就在课外读物看过他的故事,印象中电视剧也有拍过。不过我看过的图片,他有个很圆的肚子,就是长得很壮硕,怎么亲眼看到是这么瘦?」 「你说的那位是钟馗将军。」 「是呀,我就是在说他。」 「不,你看到的那位是钟靖钟将军。」福德淡淡地说。 「钟……」巫香兰侧过脸蛋,瞠圆着眼。「哪个?他不是钟馗吗?」 「钟靖,立字边的靖。钟馗是第一代的伏魔将军,你方才所见的是第二代的伏魔将军。一代是钟馗将军,二代这位是钟靖。」 她眼眸再瞠。「还有分一代二代?可是从没听说过,看过的书上也没提过呀,大家印象中的伏魔将军就是钟馗……」她歪头想了想。「真的没听说过钟靖。」 「你真对钟靖这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啊?」福德凑脸,研究她神色。 「没有。」 「你不是说你知道皇帝梦里吃鬼的故事吗?那是钟馗将军,是唐玄宗时候的事,这个钟靖将军是明朝人。」 「明朝?」巫香兰像孩子听故事般,除了讶异之外,表情还有期待。 他点点头。「钟靖将军明朝人,我也是明朝,比他晚个五十年才进阴曹为官。听闻钟靖将军自幼便才华出众,学识渊博,样貌又生得极好,除此之外还是个孝子。他当时的名气可说是远近驰名,不过像他这样的人才容易招妒啊。」 顿了下,摸摸胡子,才接着说:「事情就发生在他成亲后的隔年二月,钟妻陪同他赴京参加会试;他考得了会元,在参加同年四月殿试的途中,被当时嫉贤妒能的唐国舅设计了。那帮恶徒藉着强盗劫财之意,拦了他们夫妻俩,据说本只是想阻拦他赴殿试,谁知那群恶徒看上了钟妻的美貌。听说他妻子是个名门闺秀,气质沉静,面貌似花,那帮恶徒见了钟妻的美貌,当着钟将军的面欲污辱她,钟妻这女子说来也是贞节烈女,她不愿受到污辱,咬舌自尽,偏偏那帮恶徒真是坏到骨子里了,见钟妻死了,连尸体也不放过。哪个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死在面前后,又能眼睁睁看着妻子的尸身被一帮恶徒轮流凌辱的?钟将军受了极大刺激,夺了一名恶徒的剑,朝那帮恶徒狂砍,杀红了眼,但他毕竟是个文人,最后自己也惨死在那帮恶徒乱刀之下,听说是被砍得面目全非……」 叹口气,又道:「到了地府,一殿阎王得知他的委屈,怜他生前是个人才,也是个孝子,又为妻如此疯狂,恰好上一任钟馗将军任期已满,正愁无人接下伏魔将军一职,他无疑是最好人选,阎君便揽他进阴曹当官,让他接任伏魔将军,又请五殿阎王赐他宝物并传授法术,命他在阴阳两界收伏不该留的死魂或恶鬼。」 原来伏魔将军生前这么感性?和自己认知中会吃鬼的形象完全不一样。「那照你这样说的话,他就不算是天师了?」 「他就是天师,就是伏魔将军。欸,不管是抓鬼天师,还是伏魔将军,都只是一个名号而已。神也有自己的姓名的嘛,就像天界的玉皇大帝也是一个尊称,难道你以为他姓玉,名皇大帝?人家玉帝也是有姓有名的,只是一般人间民众不知道他名字罢了;又或者知道,但秉着一颗尊重心,才不直呼名字,尊称他一声玉帝。又比如妈祖难道姓妈名祖?」 「妈祖我知道,姓林,名字是默娘。」她小学就知道了。 「这不就是了?神也有名字的。有的神职是任期制,职满就可以上天界或是投胎,下一任的当然有自己的姓名,只是人民对我们的印象就停留在我们对外昀形象,我们也不可能每次任期满,就跑去告诉你们哪个神卸任啦、调职啦、升任啦,或新任叫什么名字啦这些有的没的呀,反正只要有诚意,我们都收得到的啦。」 巫香兰听得目瞪口呆。原来神仙也有任期?她一直以为都是那一个的…… 「那你是第一代土地公?」她被勾出兴趣了。 「非也非也!」福德摇摇头。「土地公这个神职啊,就好比你们人间的里长还村长,就管那一区的事。每区的土地公都不同个,我只是众多福德神里面的其中一只,当然不是第一位呀!要是你有修行,多行一点善事,功德无量的话,将来也是能谋个福德、城隍等等神职来做的。」 「城隍爷也有很多啊?」 「欸,天界和阴司那么多阳神阴官,这个真要讲,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刚刚另一个突然冒出来又突然不见的那个是谁?就是长得很漂亮,像女生的那个。」 「他是妖王。」 「妖王?是管妖的?」 「不是跟你说这个讲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了吗!总之,咱们继续练。」 愣了下,才想起稍早前自己正在练法术。「还要练啊?」想起自己今晚摔了好几次,她不禁流露出不大愿意的表情。 「不想练?」福德想了想,道:「不练也成。要是下回再遇上像万才那种危急状况,你有本事靠自己逃掉的话,那就不练;或者你反悔,要去枉死城啦?」 「我不要去枉死城,要关到我阳寿尽,也不知道关几年,而且关在那里一定很无聊。再说关到阳寿到了,还要再去地府接受审判,等到审判完也不知道会去哪个地狱受刑……」她哭昏又清醒后,才从伯公口中得知自己是意外落水,阳寿其实未尽;他又说阳寿未尽但意外死亡的亡魂都得关进枉死城,待阳寿到了才能去轮回,但因她生前孝顺,可以比一般死魂多个选择机会。若不想去枉死城,是可以留她在阳世间,但得随他修行,同他学习他引魂的工作。 就算以前没死过,她也听过枉死城和地狱的传说。既然有选择的机会,她再笨也要留在阳世,可没想到法术也不是那么好学的。 「那你就得乖乖练法术,什么都不会,怎么引魂?你现在连最基本的把自己瞬间移到目标都不会,还能做什么事?那还不如去枉死城。」 「难道不可以搭高铁还是计程车的吗?我看鬼片都有阿飘拿冥纸搭计程车的……」 福德挑高白眉。「是可以搭啊,阳世人见不到你,你搭高铁不付费也不会有人知道,只是这种事我是不做的,占人便宜做什么?就算你要付费,拿出冥纸不也吓死人,何必做这种没道德的事?既然要修行,就该先修心。何况高铁能在一眨眼间就从台北开到高雄?你只要练会这个法术,眼一眨就能从花莲移到台中,这样你还要搭高铁?」 巫香兰想了想。她生前也不是贪小便宜之人,家境再清苦,就算买东西时对方多找了钱,她也是会还给对方的;她总想自己就是店员,多找了钱给客人而被骂或是扣薪资,她会很难受,所以她从不占便宜。 心念就这么一转,她软软叹息,说:「我学就是了。」 当一件事物没接触过时,多少会对它存着质疑、不安,或是担心;可一旦明白了,才知晓其实不难,就好比她现在可是飘得很开心,哈哈。 第六章 巫香兰隐在路树下,朝着那熟悉的方向而去。她是可以一瞬间就去到那个地方,可她方学会来去自如,她想好好体验这种忽快忽慢忽高忽低的行进方式。 她稍提气,身体疾风般冲了出去,耳畔猎猎风声,犹如游乐园里的云霄飞车,俯冲那瞬间,耳边除了尖叫声便是这样的风声,很是刺激。此刻她玩得愉悦。 突然,前方转出一部车,令她瞠眸惊慌,她真怕就这么撞上,她暗暗凝气,身形突然拔高,眨眼间已避过那部车;她在半空中俯视那部车,发现自己真能运用凝气、提气等等方式就使自己移动时,开心笑了几声。还好没撞上哪…… 虽说她明白即使撞上了也不会有所感觉,可听伯公说撞了人或车她自己也会不舒服。人身上都有三把火,尤其白天人的阳气盛,要撞上了,她会被阳气所伤,因此她现在无论白天黑夜,都尽可能往树荫下或阴暗处等较无人的地方走动。 看着那差点就和她撞上的车,她不禁吐了下舌,才慢吞吞地往目的移动。 她的尸身还在溪里,被一颗大石挡住,还没被发现。她坠溪的地方平时似也没什么人烟,要等到有人经过,然后又发现她,也不知要等到哪时。她身上就这件洋装,若不再添点衣服,待中秋过后天转凉了,她会冷的。 考虑了一整个下午,她决定去托梦,告诉生前唯一好友她落水地点,然后请她烧衣物给她。当然,会这么做也是问过伯公,他说阳世亲友烧衣物和冥纸,阴间死魂是收得到的。既然这样,那还等什么?鬼也要生活,她总不能一毛钱都没有。 心思翻转着,一个没留意,待回神时,居然已在好友住处楼下了。她抬眸看了看她所住的楼层,亮着灯,那表示她在家。 气一凝,她倏然攀上八楼。她还没学会穿墙术,不过运气算不错,因为窗户是半敞的,她从敞开的那片窗口爬了进去,落地时,一个力量没拿捏好,直接滚地;她有些狼狈地爬起来,顺顺发丝,更加坚定要学穿墙术的意念了。 叹了声,她抬眸,发现她置身厨房内,餐桌上摆着烛台,上头的蜡烛还未点燃,桌面上还有西餐,沙拉、浓汤、牛排、水果……她摸了摸肚子,才想起自己自在溪边醒来后一直未进食过,突然发觉自己饿了。 她伸手去拿叉子,手指才碰上叉子,「嘶」一声叫了出来,并随即收手。看着那迅速发红发热的手心,她倏然想起伯公提过死魂要拿取阳间物品,得有些修行或拥有一定能力的法术,才不致反伤自己时,她一阵懊恼。 可她真饿了呀。想了想,她低下脖颈,张嘴欲咬那煎得色泽诱人的牛排,可唇才碰着,瞬间传来热辣的痛意。原来连阳世间的食物她都吃不得? 一阵笑声传来,她直起身子,循着笑声来到房间。房内并无人,不过地面上倒是散着衣物,看那衣物散落的方向……在洗澡? 慢慢移了过去,方在门前站定,门却打了开来,一阵热气和香气扑面后,睁眼时就见男人怀间抱了个女人走了出来,两人嬉闹着,还差些些从她身体穿过。 「唉呀,你干嘛啦,哈哈……好痒啦……不是说你煎的牛排有多好吃,那还不快点让我去吃?」女人推着男人不断逼近啄吻她的脸孔,娇骂着。 「你看起来比牛排可口几百倍。」男人手口并用,袭击着女人。 巫香兰退了步,瞪大眼睛看着那肢体交缠、全身赤裸的男女。她是不是撞见了不该看的画面?她应该避开,可人总是好奇的,她有点想知道好友和男人做那件事时的反应和表情……呜,她是不是很糟糕啊? 「你们男人就出一张嘴!」女人娇嗔着。 巫香兰抖了下肩。原来好友也会这样说话…… 「嘴就够厉害了……」男人埋首在女人私密处。 这画面也太刺激了。巫香兰一骇,转另欲走,可想想目的,她决定对不起好友一次,先打断他们好了。眼眸四处溜转,寻着什么可以打断他们的物品,目光移到床边桌时,她眼一亮,身形一移,探手触上床边桌上的心型桌灯,可掌心一烫,像被热油烫到般的痛意令她哇叫了声,迅速收手。 忘了现在的她根本没能力拿取阳间物品……早知就该努力练法术的。 心念一转,她闭了闭眼,探手就要再度去抓那桌灯,反正忍一下,烧痛着手心也要拿起桌灯敲昏好友,才能入梦交代她啊。 她吸气,张眸,然后握住灯柄,抬起桌灯瞬间,却有一道力量逼近,还反应不过来,眼前冒出一只宽袖,袖下的手指修长白皙,怔愣间,那美丽的掌心朝自己手背拍了下,桌灯瞬间摔落地面,发出声响,床上男女吓了一跳,连忙分开身体,同时瞪着地板上那桌灯。 巫香兰回眸,见着男子沉着眉眼的清冷面庞时,呆了好几秒。这人哪来的? 「灯怎么突然掉了?」床上男人一脸惊愕。 「大概是……我没放好?」女人神色亦是带了些惊吓。 男女对话令巫香兰回神,她转首看着那对男女,手腕却被握了住,随即身形被往后一扯,她发现自己正诡异地以倒退的姿势在离开这房间。 待反应过来时,她已穿墙而过。她方转首,见着脚下八层楼的高度,感觉一阵腿软时,已是往下俯冲,她闭眸尖叫,直到耳畔不再有高速俯冲的呼呼风声,她才颤颤扬睫。 睁眸,她呆怔地看着方才出现在房里的白衫男子。是个相当好看的男人,眉细而浓,眼形修长墨辽,高挺的鼻梁下抿着一张薄而宽的唇,唇被抿得直,带了些严厉。 「你想做什么?」钟靖眼眸冷冷,看着眼前这女子。若不是那日福德说她是被勾错的魂,他怕是已将她收了。 「你……」巫香兰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能看见她又与她说话,还从八楼带她穿墙,又飞下来,他与她一样都是死魂?还有他那一身白色长衫,那头随性束成一把的墨黑长发……哪个朝代的? 「钟靖。」似明白她眼底的疑惑,钟靖淡掀唇。 「钟……」想起这号人物,她瞪大了眼。「你、你是那天那个……这是你的原形?」太讶然他的样貌如此俊秀,一时间找不到较好的形容,就这么迸出话。 「你上去那做什么?」她的说词钟靖并不以为意,只是看着她,语声持平。 适才无意间撞见她独自飘荡的身形,身旁不见那福德,也不知是想弄清楚她到底想在这阳世间做什么,还是担心上回她被恶魂扣住的事情再次发生,他就是跟了过来。岂料一跟上楼,便撞见她欲吃那片肉的画面。那样的画面没什么特别,每年七月鬼门开,他总要见上整群死魂抢食的画面,偏偏她那模样令他见了却有一丝哀惋情绪在胸口漫开。 他不由自主随她步入另一个内室,撇开床上那对男女正在进行之事不谈,她那意图伤人的举止教他不得不出手拦她。 巫香兰盯着男子那张冷脸,张了张唇,闷声道:「想托梦……」结果没托成。这下好了,她难不成要穿着身上这件洋装度过四季? 「人间还有事未了?」他细微地皱了下眉,淡声问。 「没有,就是……」她低眼,抠着手指。「就是没衣服可换、没鞋穿,也没钱花,还有……肚子饿。」也不知怎地,就突觉委屈了。本还觉得当鬼不错,可如今发现自己连个可以托梦、烧点衣物给她的人都没有,还要饿着肚子,她心里就是难受。虽说她现在足不沾地,没鞋穿也没关系,可到底还是感到有些怪。 「师父,当鬼的,也要度过四季吗?」她又问。若是那样,她一定要先备好厚衣服的。 「我不是你师父。」钟靖看她一眼,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裸臂时,稍顿了下,道:「你现置身在阳间,四季变化自是同生前一样,若到了阴间,也与人间气侯差不多,但春秋较不明显。阳间夏季,阴间能感到炎热高温;阳间冬季,阴间比阳间更寒凉,有日夜却见不着日月星辰,目光所及终年昏暗,吹着黄沙般似的……」 钟靖低着眼,却瞧见她裙摆下那裸露的脚趾,只那么一眼,他便挪开目光,隐隐感到面皮微热。他那个年代女子穿着是保守的,现在这么样看见女子纤白手臂,又瞧过女子的脚,他到底不习惯。 虽只瞧一眼,可还记得她脚趾圆润秀气,却有几个趾头沾上些许泥沙,他沉吟一会,问道:「今日那福德为何不在你身旁?」 「哦,他说今天是十三邻邻长太太头七的日子,他得去提邻长太太的魂,带她回家看一下家人。」 「他任由你这样游荡?」 「没有。他要我练法术,是我练着练着想起自己没衣服鞋子,就想要托梦。」 他不该多事,可无论怎么说,他总还是阴司官员,没理由对她的情况漠视。他略略沉吟,道:「走吧。」 「去哪?」她抬眼,讶问。 「阴曹。」他薄唇低吐,清冷的气质说起阴曹两字竟有几分森凉。 「阴……曹?」阴曹地府?巫香兰瞪大眼,颈背一凉。「是地狱吗?」 钟靖微微眯起长眸,思量一会,问:「你死后,还未曾去过阴曹?」 「阴曹在哪?」她心里头对阴曹地府有几分惊怕,却忍不住好奇。 「随我走。」他不答,只这样命令,掌心欲拉她手腕,不意见着她手心内热红一片。他五指略收,隔着宽袖托起她手,另一掌在她伤手上方轻轻抹过,那热红消失,似是未曾受过伤。 巫香兰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看他隔着他的阔袖托起她红肿手心的手背,然后,再见他另一手五指并拢,轻轻掠过她伤手上方,一阵凉气后,红肿竟然消失了。这是什么法术? 「师父,你使的这个是治愈术吗?」她看着自己恢复白嫩的手心,语声讶然中带了点兴奋,望向他的眼眸晶亮。「你教我吧,顺便连刚才那个穿墙术一起教我啊,师父。」 「我不收徒。」钟靖道完,以宽袖覆住她手腕后,五指便隔着布料拉着她大步走,不过就是一个眨眼,她发现自己已置身在她不曾到过的地方。 街道很长,两侧建筑物林立,瞧得出来部分是商店,部分是住宅,有些建筑物外形简约时尚,有些则是古色古香,还有一间外观根本就和她在电影中看过的客栈是一模一样的。这画面给她一种跨越时空的错觉,而往来的行人和她一样都是足不沾地,衣着倒是……她也不晓得该怎么说,好像来到联合国?只是这些人都与她一样黄皮肤黑头发,但衣着像来自各朝代。 瞧,刚经过眼前的是一个身材丰满的中年妇人;她认得妇人的妆容和衣饰是唐朝的特色。不是她历史好,是那部「为着生活每日都来洗身躯」的喉糖广告太深植人心了。宽额圆脸,浓晕蛾翅眉,额间还点上花子,她大袖长裙,低垂领口显露出冰肌玉肤,外披的纱罗轻如烟雾,十分性感。 还有前头不远的一对男女;男子发型是半剃半留,留着的在脑后束成长辫;他身着长袍马褂,而女子梳旗头、着旗装,脚下是花盆底旗鞋,那么熟悉的服装打扮,不正是清朝人吗? 第七章 她抬眸看了看,瞧不出头上那片昏暗是否是天。无日无月无星,白天还黑夜根本无从确定。她想起几分钟前男人说的,倏然瞠眸,扬声讶问:「这里是……地狱?」 钟靖负手而立,望着街道。「阴间分为阴曹、地府、地狱。地狱位在地府内,是阴曹的刑场。阴曹是阴官生活的地方,这里是阴曹的光明圣地,在这里话动的死魂生前都是良善之人,或孝子孝女,或清官良师,或舍身救人的勇士,或忠良有德人士;不过因这些人的功德尚不足以升天界,便住在这里修行,待修行圆满,便能升天界;部分则是等着指派到各地任职阴官,如福德神,如城隍,或是任各种尊分灵,坐镇各大庙宇护佑当地人民。」 「简单来说,这里住的都是好人?」她好奇地张望着。 「这里的都是善人。生前要是为恶,死后便进地狱。」他话不多,却不知为何无法漠视她的疑问。 「原来是这样……」巫香兰点点头。眼前又有女子经过,她盯着人家瞧。女子梳着高髻,身上是改良式旗袍,那模样像民国初年。她眼神黏在人家身上,直到对方身影远了,她才问:「为什么大家的衣服都好像来自不同朝代?啊,你看!那个男人穿的是西装耶。」有一男子西装笔挺的从一间屋子走了出来。 「这里每一个死魂的样子,都是他们死前的模样,自然是各朝代都有。」他淡淡开口。若不是怕他死前的模样吓坏不相干的,阎君才施法还他原本面貌,他怕也是顶着一张面目全非的脸了。 「每个朝代都有啊?春秋战国还是什么东汉西汉都有?」她听说过古代人不大好看,所以很好奇那些离她年代愈久远的人物,五官到底是何模样。 钟靖轻轻摇首。「约莫都是唐朝以后了,唐朝之前的若不是已升天界,便是转世投胎去了。」他低低说着,一面朝前头街道移动。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发现那些人看见她并没特别反应,因为他们应该看过不少像她这种穿着现代服装的死魂了吧。她随着他,看着两旁。「房子也分朝代?」 「这里就如人间,有的生前是木匠,来到这里可能就帮人盖房;有的生前卖吃的,来到这里也卖吃的……生前做什么,死后也差不多一样。」他突然停步,在一个小摊前停下,是个烤玉米的。他记得她肚饿着…… 摊子后方的男人长得壮硕,打着赤膊,她瞧不出是哪朝代的,只见他拿把扇子煽着铁网下的炭火,一手忙翻转着架上的玉米,还不时刷着沾酱。 那男人见着钟靖,递出一根烤得微焦、泛着香味的玉米,咧嘴笑:「钟将军买玉米啊?」发现钟靖身后的女子,又道:「小姑娘新来的?」 巫香兰点头。「嗯嗯,我新来的,玉米好香哦!」她盯着烤得微焦的玉米。 「给她吧。」钟靖只是将脸微微偏向一旁的姑娘家,示意老板将玉米给她。他掏出一张什么,搁在摊子一旁。「多的留着买点书看,考试时答题才能顺些。」他知晓这玉米摊老板在准备府城隍的考试。 巫香兰离开摊位前,瞄了瞄他方才给出的东西,发现那是纸钱。她拿着烤玉米,随在他身后,好奇地问:「这里的钱也有分别吗?」 「都是阳间亲友烧给已逝家人的纸钱,这几十年也有你那年代在用的钞票和支票。阴司官员的纸钱和一般死魂使用的不大一样,但这里都流通。」说罢,意识到今日的自己说的话多得令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偏她疑问不少,似对死后生活一无所知。难道那福德神未曾教过她什么?他微皱眉,问:「阴曹这些事,福德未曾对你提过?」 她啃着烤玉米,滋味和生前吃的居然差不多,难怪这里的死魂看上去都过得挺快乐自在的。她摇头,说:「伯公好忙,一下子要带哪个人去找城隍爷报到,一下子又要提谁的魂回去看家人,他还要巡视里民们的生活,记录他们平时善恶。」 这些当然也是伯公在这几日告诉她的,她也才知道原来人死后得先去城隍那里报到,然后才移送地府十殿的一殿,那感觉就好像先在警局接受制作笔录后,才被移送地检署,接着等刑罚一样。 「既知一个人的善恶会被记载,你为何伤人?」他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 巫香兰瞠眼,纳闷道:「我没有伤人。」 「那适才你在那屋里想对那对男女做什么?」他偏过面庞,冷着俊颜看她。 她睇着他深深的眼眸,抿了下嘴才说:「本来是要托梦的,打算拿东西敲昏我朋友,我才好入她梦里呀。」 钟靖看了她好一会,竟掏出一叠纸钱。「这是阴司官员使用的卦钱,你收着,需要什么自己添着用。」 「要给我用?」巫香兰看着眼前那叠纸钱。若说一个月前给她这种冥纸要她花掉,她应该会朝对方破口大骂;可谁又想得到,她现在看见这叠纸钱,竟是喜悦与一丝丝感动。 「添些衣裳和鞋。」 她一手握着玉米,一手接过纸钱,想起了什么,她略为不好意思地问:「如果花完了呢?我、我意思是我要怎么像你一样有钱可用?我妈她……」想起他是明朝人,她顿了下,说:「我妈就是我娘,她死了,我没其他亲友,唯一比较亲的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不过她也只是一个交情稍好一点的朋友,也不一定会烧东西给我,所以你能告诉我怎样才能有钱用吗?这里的商店缺不缺人手?」 钟靖默思良久,才缓声道:「记我帐上吧。」看她一眼,又说:「你自个儿慢慢逛,我有事要办。」 见他转身,她傻了好一会儿。那日坐在马上,他明明板着脸要她下马,还以为他不好亲近,可这会儿不但给她买吃的,还拿了叠纸钱给她,花完了又可以记他帐……明明就是个心软的人,怎么要摆着冷脸? 钟靖大步迈开,正要跨出阴曹与阳间的交界时,一只宽袖被从身后拉住。他回眸,就见女子睁着大大的眼看他。「师父,我等等要怎么回到上面去?」 钟靖微愣,默思着什么。在阴曹生活的死魂无法去到阳间,阳间的居民自然也是无法进入这里,他是阴司官员才能游走两地,而她不过暂留阳间修行,目前也还不是阴官,凭她自身能力根本下不来,也回不去,他若不带走她,她确实得留在这里。可她若留在这里,依她还不是阴官的身分,难保不会被出来巡视的鬼役以为她是从枉死城或地狱逃出的孤魂野鬼而将她带走。 他道:「一个时辰后,我来带你。」 果然就是一个面冷心热的男子。巫香兰笑了笑,说:「好啊。师父慢走!」 钟靖眉一敛,冷声道:「容我再提醒一次,我不是你师父。」 「可是我想当你徒弟,你教我那个治愈术吧,还有你教我用剑吧,我就能保护自己了。……」 「你以为辟邪神剑谁都能使?」他微侧面庞,眸光略冷地扫她一眼。「一个时辰后,在这等我。」阔袖一挥,身影消失。 巫香兰因为发现了他其实面冷心热,便对他的冷口冷面不以为忤,笑着目送他身影消失后,她倏然僵凝了。 他说一个时辰后?问题是,一个时辰后到底是哪时候? *** 巫香兰坐在福德庙广场旁的溜滑梯上方。太阳大,气温又高,但一旁椿树长得高大,绿叶茂密,将溜滑梯掩在阴影下,她才能这么自在地坐在这里。 她跟伯公说了被钟靖带去阴曹一事,伯公昨日也带着她走了一趟光明圣地,因她非那里的居民,伯公还给了她一块令牌,效用就如通行证一样,有令牌她便能寻到圣地入口,而入口的鬼役也不会在看见她这张生面孔时,误以为她是哪来的恶鬼。她现在能自行往返阴曹的光明圣地了,只不过她非那里的居民,伯公要她少去,去了也要早回,免得影响那些居民的修行。 为了避免和阳间人有所接触,白日的阳间她不能太常走动,又不能常下去阴曹逛逛,该练的法术都学得差不多了,无事的她就这样待在这福德庙,还真有些无聊。 她叹口气,放倒身子溜下滑梯后,又施法让自己倒滑着上去,来回玩了几次也感到无趣。她想,她又习得了好几样法术,穿墙、拿取阳间物品等等于她已是轻而易举,她甚至能看见阳间人的心思,应当可以去四处走走,看看有无需要帮助的人家。 才跳下溜滑梯,打算到前头的福德庙去找伯公商量时,却见有一男人骑着机车朝庙方向靠近;那男人下车,步入庙里,随即探出头来张望,举止古怪。 巫香兰还纳闷时,男人从庙里走了出来,怀间抱了个透明箱子,看得见里头有许多百元钞,行走间还听得见里头硬币碰撞的声响。她瞪着那男人和他手中的功德箱——光天化日之下,就这样偷走功德箱? 她想追上去,但想到对方看不见自己,偏偏前两日庙公车祸受伤,好几日没过来庙里了,这会儿伯公又不知道在做什么,她该如何制止那小偷? 她在小庙里的神像前绕了绕,敲敲神像也无反应,外头男人已坐上机车,她不多想,双脚一跃,气一提,便纵身飞了出去。她跟在男人机车前后绕转着,想着如何夺回功德箱;但夺回功德箱前,先该让男人得到教训! 她故意在男人耳边吹气,男人颤了下,东张西望一番后,揉揉耳朵,低骂道:「靠妖!大热天的风这么凉。」 欲发动机车时,钥匙明明转动了,下一秒却见钥匙掉了下来。男人瞪着脚边的钥匙,不明所以。他下车拾起钥匙,才插入锁孔,都还没发动,机车竟自己发动引擎了。 「干!杀小啊?」男人被引擎声吓了一跳,爆粗口。 巫香兰在一旁掩嘴笑。「谁要你偷功德箱。」 「象勿\工威?」听见女人的声音,男人前后左右张望着。 闻言,巫香兰懊恼地「啊」了声,急忙又用手掩住嘴。她忘了死魂若对人吹气,那个人就能听见死魂说话的声音。相同的,若想现形给哪个人看,只要在那个人眼皮上轻吹一下,对方吸了阴气,自然就能见到死魂。 刚刚太得意,忘了她已对男人吹过气。她抿着嘴,伸手去按了下机车喇叭。 「叭」一声又吓到了男人,他以台语爆出一连串粗口:「干!系象?嘎林杯曾笑\!林杯谋惊啦!熊厚卖厚林杯度丢!阿那谋林杯丢吼哩系!干!」语末,呸了一声,然后催了油门往前骑去。 男人那惊恐却又要强逞英雄,只好以粗话来掩饰害怕的样子教巫香兰捧腹不已。她掩嘴闷笑好一阵,才想起男人骑车走了,一惊,随即追了上去。她伸手抱住功德箱,用力一移,只见男人抱住差点滑出去的功德箱,然后机车偏了。 男人一手仍紧抱着功德箱,只能单手试图稳住机车龙头,歪歪斜斜地骑着,眼看就要撞上前头走在路旁的妇人时,男人喊着:「闪开闪开!」 妇人回身,一脸惊吓,巫香兰身形一移,挡在妇人身前,两手一推,那偷箱贼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干!叫你闪你听谋喔?」男人迅速牵起机车,一手还紧抱着功德箱。 第八章 偷功德款还这么嚣张?巫香兰一恼,两指并拢,对着路旁石头比划着,只见那石头浮了起来,下一秒就要飞往男人时,一只白袖袭来,拍掉那石头,阔袖带起的气流微冷。 她一愣,就见钟靖出现在她面前,沉着眉眼问:「你做什么?」几次遇上,总见她意图伤人。 「我、我——」意外他出现,她呆了儿秒钟,指着前头那已重新坐上机车的男人。「师父,他偷了庙里的功德箱,那都是里民对伯公的心意欸!」 钟靖皱眉。「纵使是这样,你也不该有伤他的行为。」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窃贼偷走那些里民的心意?」她微蹙秀眉,无法理解为什么不给小偷一点惩罚。 「拿了功德款,他日后生活未必会比较好过,他自有报应。伤人的后果,是你自己也得受罪,盼你谨记,日后别再有相同行为。」 「是!师父的谆谆教诲徒儿铭记在心。」她笑咪咪,装模作样地拱手作揖。 钟靖盯着那张灿笑的脸,微地一怔,才道:「我不是你师父。福德呢?」为何又见她独自一个? 她摇头。「不知道。好像不在庙里。」 「欸,我说大花啊,你看看,那不是咱庙里的功德箱吗?做什么被抱走啦?!」忽尔,不远处传来了温煦带点沙哑的声音。 巫香兰看过去,眼眸一亮。「伯公!」下一秒,她瞪圆了眼珠子,只见不知哪来的大老虎慢吞吞走来,悠哉地趴在机车前约两公尺处。跟着,男人发动机车,才骑出去,便见机车撞到大老虎后,男人和机车一同摔在一旁田边,摔出去那瞬间,功德箱抛了出去,被福德神接住,他长袖一掩,功德箱被掩在袖后。 「唉唷,好痛!到底是撞到什么?」男人莫名其妙地捧着屁股起身,眼睛四处张望一阵后,纳闷着:「路面没东西啊,怎么会突然就摔倒?我的功德箱咧?」 男人瞧不见另一个世界,在田里找着功德箱。福德神嘻嘻笑,摸了摸大老虎的头。「还是我家大花懂事,回庙里赏你盒鸡蛋吃。啊!啊啊!我突然想起昨儿个那个隔壁大麻里的土地给了我三只烤肥鹅,等等回庙里全赏给你吃啊,呵!」 赞许后,拄着拐杖慢悠悠走了过来,大老虎随在身侧,温温吞吞的。 巫香兰见那大老虎靠近,下意识就躲到身侧男人的身后,两手还握住男人臂膀,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伯公,你怎么会带只老虎?」 「哦。」福德神摸着胡子,拍拍大老虎的头,道:「这是我的座骑呀。」 她想了想,讶道:「你不是说是只小猫?」 「就它啊,它叫大花。」福德神笑弯眼。 「那明明是老虎。」呜!这么大一只老虎,她快泪崩了。 「你别看它现在这么勇健,小时候跟只小猫没两样,窝在我那神像下头喵喵喵个没完没了的。」福德神望着大老虎,道:「大花,她叫巫香兰,是这几日你不在时,我在溪边拣回来的孤魂野鬼。香兰,这大花跟了我百年啦,前几日交代它去办点事,稍早前才回来的。大花,你过去同香兰打声招呼。」 「不、不必了,这样也是能打招呼的。」见那大老虎果真走了过来,巫香兰吓得直把人家的手臂捏得死紧。 大老虎在她脚边嗅着。幸好前几目她拿了钟靖的卦钱帮自己买了身上这套运动衣裤,还有脚上这双平底包鞋,要不裸露的小腿和脚趾恐怕就被啃了去。思及老虎的凶猛,她害怕地紧握钟靖手臂,大老虎嗅哪边,她便躲到另一边,钟靖被迫与她在原地绕着圈圈躲着大老虎。 闹了一阵,他额际抽痛,道:「虎将军,她不是同你玩闹,她是真怕着你。」这虎将军向来爱玩闹,喜爱以老虎原形吓吓一些新到任的阴官或是亡魂。 只见大老虎停止追逐小姐的脚,喷了口气后,挺起身子瞬间化为人形。他看着巫香兰,道:「你真怕我啊?哈哈哈,还真好玩儿!」人形的虎将军亦是长得壮硕,身上铠甲反光下,更显得他威风凛凛;他说起话来声音宏亮粗哑,真有几分老虎吼叫的气势。 巫香兰瞪大眼睛看着那化为人形的高壮男子,想着他跟在福德神身旁,方才钟靖又称他虎将军……是虎爷? 想起自己此行目的,钟靖开口问:「土地,你对邱国彰有无印象?他死在大和溪前那片树林外边。」 「邱国彰?」福德皱起灰白眉毛,点头道:「我是知道他,他是意外死亡,我去时已不见他的魂,范谢将军似也寻不着他。前几日我就是让大花去找他,找到今日才回来,不过大花四处嗅不着他的气味。」他的善恶簿除了记载这区居民一生善恶之外,也记载着出生和死亡。寿终正寝的,多是在人还处弥留时,他便在附近等候断气时将魂引至城隍殿报到;但意外死亡的,得要等几个时辰后亡魂完全脱离肉身那瞬间迸出的气味,才能令他感应他的辖境里有人死亡。 邱国彰是他辖区内居民,生前犯了罪,又逃过他和范谢将军的眼下,鼻子灵敏的大花也嗅不到他的气,钟将军会来索魂并不稀奇。只不过钟将军难得找他问死魂下落,莫非连堂堂伏魔大将军也找不着那邱国彰? 「引路红纱灯亦探不着他的去向。」钟靖沉声道。 福德神挑眉。「连将军的红纱灯都找不着?」那红纱灯可是宝物啊,灵性甚高的,他略略思索,又说:「这倒是有点头疼了……」 「王晓清递状喊冤。」钟靖又说。 「王晓清递状?」福德讶然。「看来她真的死得很冤很惨……」 身后还紧握他臂膀的巫香兰一听见王晓清,发出好大一声「咦」之后,纳闷开口:「王晓清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她表情陷入思索。 哪能让她想起那夜范谢将军对着她喊王晓清的画面,那不等于在告诉她,她是被当成王晓清才被范谢将军勾了魂丢了小命的吗! 福德神忙道:「那是因为小青这名很普通,走到哪都有小青呀。」他转向钟靖,说:「钟将军,这外头天热,要不就到老朽小庙里坐坐,研究一下如何找出那邱国彰,我那收藏了许多好酒,一起尝尝,啊?」 「我不饮酒。」钟靖淡淡开口。 「呃……哈哈哈,那喝杯凉茶吧。」说罢,拄着拐杖往庙里走去,一面又道:「钟将军,邱国彰是平凡百姓,没理由神通广大到躲得连您也找不着呀。」 「这事确实古怪。」他提步,随着福德神。 见他身形移动,一旁那虎将军还瞠着亮晶晶的虎目瞧着她,似乎对她很感兴趣。巫香兰颤了颤,忙跟上前,拉住一只白色阔袖。 钟靖足稍顿,侧首冷冷看她一眼,竟也没说什么便又转身朝前迈进。 她吐了下舌,拉着人家的袖子跟上。嘿,这伏魔大将军只是面冷罢了。 原来那个王晓清是被她的丈夫邱国彰杀害后弃尸溪里的,而且就死在和自己一样的这条溪里。巫香兰坐在大石上,看着自己已被从溪里捞出来的尸身。 她死了这么多天,她不指望好友会因为她失联而报警找她,可尸身一直泡在水里也不是办法,加上这几天会感觉自己的脚趾、手指,甚至头皮和脸颊莫名发痛,像正被什么啄食一样,问了伯公才知道那是她肉身的反应,所以她回来溪畔瞧自己的尸身,发现原来是溪里的鱼虾在啃食她身体,而她的身体肿胀不说,还因为被啃食而显得残破可怕。 她不愿自己最后真被啃到面目全非甚至是死无全尸,好歹她生前还算是个美人,因此这两日她直想着如何把自己的尸身弄上岸。 今早过来时,恰见一位老先生骑着车经过,她故意施了点法术,让老先生机车故障,老先生下车检查机车时,发现了她载浮载沉的尸身,惊叫几声后便报了警,于是,她的尸体被捞上来了。 警消和葬仪社的人员现在就围在溪畔交头接耳,讨论着她可能是自杀、又或者是王晓清抓交替时抓了她……她才不是自杀。人生再不美好,她还是懂得生命的宝贵,她当然也不是被王晓清抓交替,她其实也没见过王晓清,只是听伯公说起王晓清早她一天死亡,被弃尸在这条溪底。 一开始警方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命案,是因为王晓清死后不久,有人在不远处看见邱国彰撞上路树,整个人甩出机车,头部着地当场死亡。警方在他机车置物箱发现一本日记,里头画了路线图,还有一封遗书。 据说遗书是留给他家中老母亲的,内容提了他打算去杀王晓清,万一王晓清死了,他也不幸被警方找到的话,他请老母亲好好保重。 警方便是依着遗书确定了邱国彰身分,并依他画的路线图,迅速找到了被弃尸在溪底的王晓清,才揭发这起命案。只不过当事人皆已身亡,留给这个案件的只是更多的揣测。 听伯公说王晓清到了城隍殿时.提及自己是遭丈夫邱国彰勒颈后,又遭榔头敲破脑袋,最后被邱国彰带到这里弃尸的,死得好惨啊。 「唉……」叹口气,她跳下大石,缓步靠近自己的尸身。看着自己死后的样貌,她又叹气,因为真的好难看。她看着自己的尸身被装入尸袋前还晃动了下,身体碰上葬仪社人员,一块皮就这么黏在那葬仪社人员的雪白衬衫上,她心疼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不禁又叹了一声。 「你干什么唉声叹气的?那个不是你吗?虽然烂成那样了,还是瞧得出来是你,都捞上来了,你应该要开心才对。」一道身影就这么突然从她身侧冒出来。 巫香兰吓了一跳,定定神后,问道:「你是……」她看得出来对方和她一样都是死魂,还是名中年妇女,瞧穿着打扮应该和自己同时代。 「我啊?我之前不小心在这里落水。这里常淹死人,我要等着抓交替,抓到了就可以去地府报到了,要是抓不到,就要一直待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 「为什么要抓交替?虽然你可以马上就去地府报到,不必留在这里当孤魂野鬼,但那等同于是害一条生命来成全你。」 「我不抓交替,我留在这里有什么好处?我已经在这里待好久了,每次找到目标时,都被其他死魂先下手为强,好几个比我晚来的都已经抓完交替去地府报到啦,我还在这里游游荡荡的。」 巫香兰想了想,说:「你只要茌这里守三年,不抓交替的话,就是功德一件,将来就可以参加城隍爷考试的,考上了你就是阴司的官员。但你抓了交替,不仅仅没有机会成为阴官,轮回时也不保证能投胎到好人家呀。」 「三年?」那水鬼犹豫片刻,问:「你说的可是真的?只要等三年,都不抓交替的话,我可以留在阴间为官,不必去轮回转世?」 「嗯。」巫香兰笑着点头。 水鬼想了想,说:「那我就不抓交替,将来看能不能在阴间谋个官职来做。谢谢你告诉我,我就礼尚往来报个好康给你知。刚刚看你好像舍不得自己的尸身变那样,我告诉你,现在那个抬你身体那位有没有?就白衬衫那个男人,他叫张启瑞,启发的欧,瑞士的瑞,业界都叫他瑞哥,他手相当巧,很会帮尸体化妆,听说不管尸体多难看,他都有办法修补得很漂亮。 第九章 他的老板在这方面也是很专业,你可以去找他或他老板帮你化妆,皇岩生命礼仪公司的,老板叫杨景书。还有啊,那个张启瑞听说体质关系,看得见我们,你不必特别现形让他看。」 巫香兰闻言,眼眸一亮。「真的?」想起了什么,她困惑地问:「不过我们都离他这么近了,他好像没发现我们……」 「那是因为我布了结界。」 「你会结界?」怎么伯公也不教她…… 「那很简单的,也是其他水鬼教我的。没办法呀,有时候会有道士还是法师来这里牵魂办法事,要是不小心被有道行的法师还是道士发现的话,可能会被收掉的,所以我在这里布了结界,阳间人是看不到我们的。」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嗯嗯,结界真的满好用的。」水鬼点头,说道:「对了,刚刚说到那个张启瑞,有几个被他化过的都对他手艺赞叹不已,还特别托梦去感谢他哩。」 「这么强哦?那我去拜托他帮我上妆好了。」见自己被抬进车里,那名叫张启瑞的和另一个男人陆续坐上车,巫香兰又说:「那我先走了。对了,你曾经在这附近遇见过游荡的死魂吗?叫邱国彰。」 那水鬼想了想,说:「这溪边常有人落水死亡,我也不可能每个都认识呀,要不然我帮你留意看看好了,你有过来再来问问看。」 「那先谢谢你。」眼看那礼仪公司的车已发动,巫香兰跟了上去,离去前,她又回首道∶「啊,对了,我要找的那个死魂是男的,他杀了太太弃尸在这条溪,他自己死在前面那片树林过去的马路边,你……啊,等一下啦,开这么快……」 望着那话还没说完便倏然钻进车里的身影,水鬼回身望着那片树林。男的杀太太,又死在那边……前几日好像听谁说过来着了? *** 巫香兰踏出电梯时,叹了好长一口气。 跟着那礼仪师穿梭台北街头,缠了好一会他不答应帮她化妆,又跟着他回他家来,怎料被几道符咒挡在门外;好不容易见他又出门,她再度有机会求他帮她上妆,岂料竟被他凶了顿。 人怕鬼她知道,人凶鬼她倒是第一次遇见,还是亲身体验……她又叹口气,打算离开时,却有一大红色的长蟒袍映入眼底。她愣了半秒,那艳红长袍倏地又不见。那件长蟒袍她有印象,好像在哪见过……啊!她想起那晚她被挟持时,钟靖就是那身阔袖大红长蟒袍。 纳闷之际,就见一道带黄浊气息的身影从一旁安全梯窜出,随后一阵气流扫过,一个大红灯笼飞过后,她只来得及看见大红色衣摆。是钟靖在收鬼? 禁不住好奇,巫香兰追了上去,一路追到顶楼,方踏了出去,只见一阵银光划过,那她还来不及瞧见面孔的身影已散于无形。 她看着前头那傲然独立,手握长剑,大红衣袍翻飞的男子,讶问:「师父,你白天也会出来抓鬼呀?」 钟靖一顿,回过身时,已恢复俊雅的面庞。长剑入鞘,荡出轻轻的振鸣。他大步流星,走过来时大红蟒袍已成了紫色长袍,要不是她知道那是他施法,她会以为她在看川剧变脸。 在她面前站定,钟靖垂眸注视面前这现代女子,问:「你在这做什么?」 「我在楼下看到你,所以上来看看呀。」她微仰下巴,笑答。 已近傍晚时分,光的方子在他鸟黑长发上流泻着柔软,软化了他面上几分冷凝,这么瞧着他,才发现他有很长的睫毛。她伸手轻触一下他眼帘,笑道:「师父眼睫毛好长,跟姑娘家一样。」 眼皮上那轻触令他震愕了下,眼帘微颤,心尖有抹钝钝的痛意,他注视她几秒,道:「哪个死魂见了我不是能避就避,你倒是不怕我。」 「你有什么好怕的?我没犯罪也没逃跑,你不会收我呀。那是心有愧、身有罪的死魂才会怕你。这就好比犯罪的人见了警察就心虚想逃一样。警察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吧?」她仍旧笑咪咪的,仰着脸蛋的她,面容陷在落日余辉下,肤泽有几分剔透美。 心有愧,身有罪…… 他微眯长眸,粗声问:「哪学来的话?」 「啊?」巫香兰一脸茫然。 扫了眼她困惑的容颜,钟靖抿了下唇,阔袖一挥,面孔霎时狰狞,伤疤满布,凸出的大眼像是随时都能掉下来似的,他轻启唇皮翻掀的嘴:「这样也不怕么?」 她非但不怕他,连他眼皮她都敢触碰,他那年代,哪有女子这么轻浮的?即便知晓她是来自这世代,男女之间早没了他那年代的严谨与保守,但他骨子里依然保有那年代的传统思想,男女间可不能这样随意想碰对方就碰对方。再有,那样的举动也只有……只有一个女人会对他做…… 巫香兰瞠大眼,看着他的脸,说:「你是故意要吓我吧?不过你用错方法了,我才不会破吓到。老实说,人心才比较可怕,永远不知道对方想什么,有的人心是可怕到也许你被算计了都还傻乎乎地感谢对方呢。」 他确实是想吓她,恶意的;偏她见了他这张脸却不惊不疑,还能道出这番心思。人心是可怕,他体会甚深。若非人心的可怕,他不会有这张丑陋面庞。瞧她年纪轻轻,竟有这番体认,兴许生前必也是见过人性的黑暗。 巫香兰并不知道他这刻心思,只是瞧了瞧他今日有别于之前的衣袍,说:「而且师父今天穿紫色,你穿紫色很好看,帅得不得了,你要是生长在现代,恐怕身后早跟了一大排女生了。……」 他穿紫色好看么?钟靖低敛长眸,看了眼身上的衣袍,眼色微黯。须臾,他别开眼,问道:「你还没回答我,你在这做什么?」 「我刚说啦,我是因为看到你,才上来的。」 「为何你会出现在这?」 「因为我的尸身被捞上来了,泡了那么多天的水,皮肤烂光光了,还被鱼虾啃了肉,样子真不好看,所以我来找住在这里的一位礼仪师……就是负责人死后后事的工作人员。现在的礼仪师可以帮尸体上妆,我来拜托他帮我上妆的,不过他不肯……」 钟靖转过面庞,已是俊秀模样。他道:「如今你已在这,还管阳世间那尸身好或不好看?那重要么?」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可不是吗!她都死了,还执着着那副身躯做什么?就算化得再好看、再完整,一把火还不是烧得只剩下骨灰?要是没烧了她的尸身,葬到土堆下也难逃被虫啃食的下场,那她缠那张启瑞为她化妆有何意义? 巫香兰笑出声来。「也对,死都死了,好不好看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世上我也没什么亲人了,也不会有人看到我死后的模样啊。」 「你……」钟靖看了她一眼,稍迟疑后,问道:「你没亲人么?上回不是提了要去托梦?你欲托梦之人,难道不是亲属?」 「那个人是我工作场所的同事,因为她跟我同年进去的,就比较有交情。」 「亲人呢?」 「没有。我从没见过我爸,听我妈说她生下我没多久我爸就和别的女人好在一起了。我妈独立扶养我,后来认识了我继父,但我继父只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还因为嗜赌在外头欠了一堆赌债,最后也是丢下我们母女跑了。我妈为了还债拚命工作,最后因为太操劳染了病,那种病叫癌症,连现代的医学都还治不好的病,所以她死了好几年了。」巫香兰谈起过往,竟不觉悲伤。也许是因为自己也成了一抹死魂,明白世间一切不过云烟一场,计较再多还不是化成腐肉一具。 「无人为你收尸?」他微皱细浓的眉。 「没有呀。」她低着眉眼看着两人脚下。原来魂真的没有影子,瞧他们脚下一点黑影都没有,真是奇妙。她和生前一样要吃要喝要睡,却不必上厕所;她有形无体,但是又有感觉、知冷热……原来这世间还有许多她没看过的一面。 所以这就是那夜她欲托梦时,对他提及她没衣服换、没钱花用、没鞋穿的缘由?那日给了她一些卦钱,他看着她低垂的眼帘,低唤:「巫香兰。」 她抬眸,面上表情从轻讶转为喜悦,眼眸弯成弧。「师父,你记得我名字欸!」 他微愣。自己是何时将她名字记上心的?他游走阴阳两界数百年,可曾将哪个死魂的名字记上心?不提伏魔册上那些不值他一记的恶鬼姓名,阴曹光明圣地那些良善的死魂,他又记得几个? 「我叫巫香兰,巫师的巫,兰花香的香兰。我妈说我出生时,整个产房都是玉兰花的香味,她说我上辈子大概是花精。」 初见时的脆声笑语倏然在耳畔响起,他眼眸微闪,道:「那夜你提了你上辈子大概是花精的事。」 巫香兰想了想,说:「那是真的哦。我妈说我出生时,整个产房啊……就是我们现在生小孩的地方。我妈说整间都是香味,而且是玉兰花香;她一开始还以为痛昏头了才产生幻觉,不过医生和护士……就是接生的人也都有闻到玉兰花香,我妈才说我是花精投胎的。」 「玉兰么……」钟靖低喃。 「阿靖,你来。你来瞧我这盆木兰长得可好?」 木兰别名玉兰,这他是知道的……他蹙起细浓的眉,心中腾升古怪。 见他像在思索什么,巫香兰当他没见过王兰,便说:「师父,你们那年代没有玉兰花吗?那你下次在大马路中央看到有妇女包着头巾戴着斗笠,手里拿一串白花,沿着车阵卖花的你就留意一下,那就是玉兰,很香的。」 思绪被打断,钟靖微有恼意,侧目看她,表情半是头疼半是气恼,粗声道:「我不是你师父。」 「你每次都回我这句,但我已经不知道喊你多少次师父了,你要真不收我为徒,你难道不内疚?」她眼眸亮晶晶的。 倒也不是真想从他身上学到什么,就只是有一种相当特别的感受,她不会形容,但她知道那令她想亲近他;而且他还买玉米给她吃,又给她钱,这让她发现他不过只是脸孔比较淡漠而已,其实他心思细腻柔软,这让她更觉得这个大将军十分可爱,尤其他每次微恼地要她别喊他师父,但又半是纵容半是无奈的样子,总让她看了觉得有趣。谁料得到世人印象中那会吃鬼的伏魔大将军,居然会因她一句师父而流露出那种莫可奈何的表情。 「为何要内疚?」钟靖冷然地看着她。 「人家说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我也不是第一天喊你师父了,这样算起来,你好几辈子都是我的师父。」 他淡睨着她,道:「现代女子都如此赖皮?」 「我抓鬼本事肯定不如你,就赖皮赢你,要不换你叫我声赖皮师父?我教你赖皮,你教我抓鬼,很不错吧?」她只是笑咪咪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那容颜欢快,似对他的赖皮说也不以为意,当真是个赖皮的女子。面对这样的笑颜,他竟再道不出任何言语,半晌,他淡掀薄唇:「你若无事,早些回去吧,我得再去寻那邱国彰。」 离开前,忽尔忆起那夜她为了拿取食物,手被阳气灼伤,又卑微地低着头,用嘴去咬食物却又被阳气灼痛的画面,他转身问道:「你衣物还够么?」 巫香兰点头。「够啊。」 「吃的呢?」他面庞毫无表情。 第十章 「够。」见他问着关心的话,但脸庞还是端着漠然时,她兴起捉弄神色。「师父,你明明就这么关心我,为什么不承认你其实也喜欢听我喊你一声师父?」 钟靖顿了下,面孔隐隐生热,他轻哼一声,宽袖一挥,身形消失了。 他……不好意思了?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巫香兰笑出声。就说他可爱嘛。 「这是大和里十一邻大和八街九号,亡者吴阿妹。」福德神看着床上奄奄一良的老妇人,搓搓白胡,说:「这是寿终正寝的。通常这种情况的亡灵,我会在亡者将死未死之际,先到亡者身旁候着,等对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魂抽离身体了,便马上领着魂离开,去城隍殿报到,接下来的就不在我职责内了。你要学的便是这引魂的本事,」 巫香兰看着那伏在床边、伤心地叫唤老妇人名字的家属,问:「如果不引走她的魂,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她家人也不会这么伤心了吧?」那伏在床边的是妇人的女儿吗?哭得好伤心,那教她不禁忆起当年母亲离去时,她也是这样悲痛。 「乱来!」福德难得对她严肃。「生死有命,早就随着人出生那刻注定好的,可不是你想插手就能插手的。要是每个阴官都像你这样见不得人家伤心就插手生死之事,这天下人岂不都不用死了?」 「这样说是没错,可是……」 「别可是了,你看,她断气了。」福德用拐杖戳了她一下。「好好看着。」 巫香兰回神,果真就见吴阿妹的魂体正从她身体抽离出来;那魂体傻愣愣地站在床边,看着床上已没了气息的自己。 「吴阿妹。」福德唤了声。见那魂体转头看他,他接续道:「我是大和里的福德正神,来接引你至城隍殿报到。你已从人世间解脱,今后,阳世一切再与你无关;若生前还有委屈、不满,到了城隍爷座前,自会给你个交代,你毋须再对人世有所执着留恋。现在,你可再见你阳世亲人一眼,下回再见,便是头七时。」 吴阿妹果真再次回首看了眼她的家人。 「吴阿妹,时候已到,随我走。」福德说完,便转身离开,只见吴阿妹顺从地跟在后头,随着他的步伐。 巫香兰看着这一切,有些意外引魂就是这样。她以为需要点法术还是什么咒语,没想到会这么简单。见他们身形渐远,她跟了上去,身后突然传来哀痛的哭声,她足一顿,回首张望,就见吴阿妹家属跪在床边痛哭失声。 「香兰。」身后传来福德神的声音,令她回神,她转过身,匆匆跟上。 一个眨眼,她已置身在一座黑瓦灰墙的建筑物前,像古庙,似殿堂。这儿四周昏暗,冷风流窜,气氛几分森凉。 「香兰,这里便是城隍殿。不过你尚未有官职,得通报城隍老爷,要他准了你才能进入。这样吧,反正你进去也无事,不如先去光明圣地找家名叫「吉利』的饭馆坐坐,我随后过去。」说罢,便领着死魂迈进殿堂。 巫香兰再看了眼黑瓦灰墙,随即往光明圣地移动。街道上有前朝的客栈,也有现代建筑的餐厅,她寻着了那家「吉利」饭馆,走了进去。 眼眸四处打量过这饭馆格局,当真和电影中看过的一样,惊喜令她很想学剧情中常出现的对白,比如说很豪气地拍桌大喊:「掌柜的!把你们这里的拿手好菜端几碟上来,再来只烧鹅、一盘瓜子、一桶米饭,好酒也打个几斤过来。」但见这里用餐的居民都很安静,她也不好意思过这种瘾了。 安分上楼,找了个好视野的座位,她点了几道颇感兴趣的小菜,还有几道糕点,再要了壶热茶、一壶酒、一盘花生,倚着窗吃喝起来。 「你倒会享受,点了这么多菜。」福德拄着拐杖出现在对面,坐了下来。 她嘴里啃着荷叶鸡,含糊不清地说:「只是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这个鸡肉好好吃哦!比我们那里的好大大鸡排好吃多了。」她舔舔沾上香滑鸡油的手指,将那盘花生和那壶酒推了过去。「这两个孝敬您的。」 倒酒,喝了一口,福德嚼着花生,问道:「你可记得引魂的程序了?」 巫香兰点头。「记得。那不难啊,我还以为要施什么法术或念什么咒语的。」 「那倒不必。最重要的是态度要严谨,确认身分是一定要做的程序,接着得告诉亡者你是阴曹的官员,要引他前往阴曹报到。」 「都不必铐上脚镣还手铐吗?万一遇上不肯跟我走,或是趁机逃跑的亡魂那要怎么办?就好比那个最近让大家都很头痛的邱国彰。」 「脚镣和手铐倒不必。不随我走,自有范将军和谢将军等鬼差去缉魂上铐。若躲避鬼差,钟将军便会去收伏。一般死魂都会乖乖随我走,好比阳间警察缉拿罪犯时,大部分罪犯自知逃不过,也都会乖乖跟着走,仅有少部分会躲藏,那么躲藏的自有另一套方式解决。」 她想了想,似乎是这样。人间那些罪犯逃亡久了,便被通缉,感觉这些阴官在做的事就如同阳间的警政和检调单位所做的事。 「哟!乳酿鱼、太白鸭、四喜饺、荷叶鸡、腐皮包黄鱼……有鱼有鸭有鸡还有饺子……唉呀呀,早知道你会点这么丰盛,应该把大花带上的。」 「大花?」她一惊,瞪着他。 「哈哈哈!你长这么大一个,怕一只小猫?」 「那是老虎!而且还是只对我的脚感兴趣的老虎。」每每遇上那虎将军,它老在她脚边嗅闻,一想起那画面,她气恼地扭头,眼眸一瞟,望向窗外,却不经意瞧见一道紫袍身影缓缓走过。她眼儿一亮!是师父!他来这做什么? 有什么念头转过,她起身,从窗口一跃而下,落在他身后,两手绕过他眉头,爬上他面庞,手心随即覆上他眼皮。「哗啊!给你猜猜我是谁。」她压低嗓子,发出粗嘎声音。 钟靖身形微微一震,却未作反应,掩在女子手心下的长眸半阖,眼眸深处流烁着什么情绪,只是身后的她瞧不见那双正被她蒙住的眼。 「阿靖,猜猜我是谁?」 身后女子轻嗓低问,含着趣意的,那覆在他眼帘上的手心滑嫩,耳畔是温柔笑语。凉风拂面,女子馨香萦回,钟靖眉眼俱柔,宽大手掌情不自禁便覆上那贴在眼帘上的软手,轻轻拉开后,他扯唇轻笑。 「月华。」猛一回身,低垂的视线里映入的是那被勾错魂的现代女子时,钟靖五官霎时一变。不是月华…… 「你怎么了?」巫香兰看着他脸部表情从温柔变成森冷,纳闷不已。似乎第一次见他露出方才那样的神色,五官那样温柔,眼神那样疼惜,但为什么马上又变了脸? 他心思一凛,望着她的眼神有几分探究,他道:「你在这做什么?」 「跟伯公学引魂啊。」她指指一旁楼上,问:「我们在上面吃东西,师父也上来坐坐吧,我请客!」她得意地拍胸,压根忘了身上的纸钱还是面前这位大将军给的呢。 那笑得眉眼弯弯、白牙微露的模样,和月华不一样。月华再开心,始终维持大家闺秀的气质,仪态娉婷、笑不露齿,含蓄而腼腆……适才为何将这女子当成了月华?他眉眼一沉,看了她一眼后,迈入饭馆。 「咦!钟将军来逛大街?」福德神看着入座的男子。 饭馆伙计迅速添上一副新碗筷、注了热茶。钟靖喝口茶,道:「上面一直找不到邱国彰,我下来找找,就怕他混了进来。」 福德神搁下酒杯,拧着灰白长眉。「说也奇怪,这邱国彰啥来历呀?咱这么多个找他一个,居然找不到。我翻了他的善恶记录,生前也是个孝子,怎么就犯下杀妻弃尸罪啦?他若肯出来解释,城隍老爷那边也还能重新审理,送到阎君那里时,或许还有个商量空间……唉,待找到他那时,老朽非要将他瞧个仔细,看他长啥模样,三头六臂吗?」善恶簿记载着言行举止,却无每个人所存的心思。 「或许生前曾经经过高人指点,才懂得如何躲开阴间官役的追捕。」钟靖垂着眼,长指划过杯缘,却有一盘点心推到自己眼皮下。 「师父,你光喝茶不吃点东西吗?这四喜饺我第一次吃到呢,好好吃。你应该吃过吧?四喜四喜,听了就很喜气的,也许吃了这饺子,就能为你带来喜气,顺利抓到邱国彰啦。」 「阿靖,我做了四喜饺,吃饺子求团圆、图如意,这四喜饺听来就是喜气。今天我包了甜馅,红枣让你早早高中,桂圆是福禄圆满,这莲藕让你官路通畅,至于百合……」 「百合如何?」 「百合嘛……」她微低秀美容颜,颊畔生红。「人说百年好合,吃百合愿我俩夫妻情长不变……」 好个早早高中,好个福禄圆满。好个官路通畅,好个百年好合……钟靖瞪着那盘饺子,一语不发。 巫香兰愣愣看着他。「呃……师父不喜欢吃饺子吗?」 不明白这钟将军为何突然变了脸色,但福德眼色与反应到底是较好的,他道:「将军,您说这邱国彰有人指点,这有可能吗?若阳世间有人可以……」 阳间警察为了追缉罪犯,必要时候会成立所谓的专案,可她没想到阴间为了追那位邱国彰,也差不多快可以成立一个专案了吧?就叫「邱国彰」专案好了。 巫香兰坐在位子上盯着钟靖好几十秒后,揣测不出他心思,便懒得费心去猜。坐在位子上百无聊赖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两人谈的内容无非还是邱国彰。一个死魂究竟有何本领,可以逃过鬼差、也避过伏魔将军的追缉?她也根想知道。 她目前能力不足,追捕死魂的事还沦不到她插手,所以坐在这里插不上话,当真有些无聊。她又下楼点了糕点,顺道端了上来,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吃食着。 「我说香兰,你是饿很久了?」讨论好半晌后,福德望向对座女子,瞧她糕点一块接着一块塞进嘴里,不由得瞠眸。 「没有。」巫香兰拈了块栗子糕,语声模糊地说:「很好吃啊。想不到一家外表看起来不怎样的小饭馆,竟有这么美味的甜点。」她笑弯了眼。 「啊,老是我在吃,很奇怪的,一起享用吧。」她把芝麻卷推到对座。「多吃芝麻,头发会变黑。」 说话间,手臂移动的画面映入一旁男子眼底,他瞧见她衣袖脏了。才想出声提醒,又听她开口—— 「既然师父不喜欢饺子,那吃这个桂圆糕好了。我们那里现在这种桂圆糕当红呢,桂圆代表福禄,也代表圆满,吃了之后师父就会很有福气,什么鬼都逃不过你眼皮下啦。」她把盛着两个小桂圆糕的碟子移到他面前。 「桂圆是福禄圆满……」 钟靖唇角一抿,倏然侧目怒视她,同时一掌已握住她细白颈项,他指节微微施力,斥道:「你究竟是谁?接近我目的何在?」 突然被掐住脖子,巫香兰吓呆了,她两手下意识去扳他手指,眼眸瞠得大大的。「师、师父……」明知现在的自己不需要氧气,可这样被掐住,那种吸不到空气的惑觉还是令她感到恐慌。 「将军,您这是干什么啊?这个、这个香兰没有恶鄗阿!」福德见此情景,心下一骇,顾不得钟靖是什么伏魔将军了,拐杖一提,勾住钟靖掐住她脖颈的手臂。「钟将军,香兰可不是你伏魔册上那些恶鬼!」 第十一章 见她眼眶泛红,两腮亦是胀红,钟靖心尖一颤,却不知该有何反应,直到感觉握住她纤颈的手背上有什么滴在上头,他眸轻垂,恰见又一颗泪珠自她下巴滴落,与他手背上那滴泪珠结合,自他手背滑下。 阿靖……我是月华…… 我……我想起你了…… 烫手般的,他惊痛地收手。 咳咳!搞什么啊,她只是好意,为什么掐她脖子?翻脸比翻书还快,真是莫名其妙!亏她还崇拜他!亏她喊他师父!亏她听伯公说了他的故事还心折于他的感性!亏她好像有一咪咪喜欢他……喜、喜欢?她愣了一下,怔怔然瞪着他。 喜欢他吗?她……喜欢他?可他现在这模样……她懊恼地别开眼,捣着脖子咳了好几声。真难受…… 所以说,她拿自己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做什么?人家一直不愿意她喊他师父,是她厚脸皮硬要赖上人家的——人家都说她是赖皮鬼了,她这刻能怪谁? 巫香兰咳了好几声后,感觉脸上有什么凉凉液体,手一触脸,居然是眼泪。她笑了声,手背用力去抹泪花,然后在裤子上胡乱抹了两下后,突然起身,两手将桌面上的糕点塞入口袋,离去前还一手各抓了个莲蓉卷和百果贺糕,转身跑掉了。她不想和自己过不去,这么多想吃的甜点摆在面前,不吃白不吃。 见她劫了糕点就跑,福德干笑几声。「唉……就是……还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嘛,都会有一点小孩子脾性,呵、呵呵!钟将军别同她计较。」 钟靖垂着眼,敛住心头翻腾的情绪后,问道:「她是何来历?」 「她?」福德愣了下,笑咪咪地说:「就只是不小心被勾错的死魂啊!」 「仅只是这样?」抬眸,钟靖的目光深不可测。 「当然。」福德眯着眼笑。「将军这话……莫不是希望她还有什么背景?」 钟靖微抬下颚,道:「你在试探我?」 福德摆摆手。「不不,老朽只是好奇将军适才发那么大的脾气是为哪桩?香兰也只是好意要您吃点东西,这有何不对?」 是,她有何不对?钟靖一愣,半晌答不出话来,想起她流泪模样,胸臆胀着钝痛。为何她会令他想起月华? 「唉,我虽与钟将军不甚熟悉,也是因为这次这个邱国彰是我辖境内的,这段时候才频频与将军接触,您给我的感觉淡漠归淡漠,倒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呀。」福德起身,拄着拐杖。 「将军,您再歇会儿,我去瞧瞧。她在这一个朋友也没有,环境也还不怎么熟,也不晓得会不会胡思乱想,这万一乱闯闯进了地府被当成逃亡的恶鬼被鬼役逮了去,难免先遭一阵盘问。她那姑娘性子直,快言快语要是得罪了鬼役,难保不会讨打。姑娘家天生皮细肉嫩,也不知捱不捱得了打……」 福德眯眼瞧着大将军那愈发阴沉的脸色,白胡下的嘴巴笑得快咧到脑后了,咳了声,再道:「这个香兰啊,不只是性子直,还是个傻姑娘,谁对她好,她便对那人掏心挖肺的。就像狗啊,你给它骨头,它对你忠心一辈子。像她这种姑娘,要是遇上存心捉弄她的恶鬼,搞不好真的把心挖给人家吃了……」 说罢,又瞄了瞄大将军。幸好幸好,幸好他这白长眉掩住他部分目光,要不依大将军现下的情绪,被他发现他这样瞧着他,说不定就来掐他脖子啦! 再咳了声,福德又说:「将军,这顿就让老朽请吧,您慢坐。」慢吞吞走着,下楼前,回身望了望那坐姿英挺的男子。 这面上不大有情绪的大将军,听了他那番话到底会不会愧疚啊?阎君说过这伏魔大将军是有情人,可适才他那样待香兰,真是有情? 唉,他老啦,情字他当真是参不透啊参不透…… 巫香兰当然知道自己就这样走掉是有些任性了,可这也不能怪她,谁让那个大将军一副要掐死她的模样。想起他瞠着厉眸的样子,想起脖子上那股紧缩感,她不禁颤了下。到底是为什么他会突然发那样一顿脾气? 想她还一直觉得他感性、他面冷心善,结果发起火来却是……哼,塞下最后一个栗子糕,巫香兰拍掉手中糕屑,拾起脚边石子,就往溪里扔,石子在水面上弹了下,沉入溪底。 「唉唷!哪个没水准的又在丢石头?」一道略粗的女嗓响起,伴随声音而来的是突从溪下窜出的身影。 两张脸孔相对,愣了几秒后,同时道:「是你!」 「抱歉啊,石头丢到你啦?」是上回告诉她可以找礼仪师帮自己尸身化妆的那个水鬼。 「原来是你喔,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孩咧。这里平时没什么人,可到了暑假就会有一堆放假的学生来这里玩水,老爱丢石头,我就被砸过几次。」那水鬼在巫香兰身侧坐了下来。 「你又来找那个什么彰的啊?」 「不是。」巫香兰摇头,随口找个理由:「就来吹吹风。」 「我一直在找你,不过你这几天没来,还想着该怎么告诉你呢。」 愣了下,巫香兰问:「告诉我什么?」 水鬼瞪大眼。「你不是要我帮你留意那个什么彰的?」 「你知道他在哪?」巫香兰讶问。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他啦,不过会在这里出入的大部分都是死在这条溪或是死在附近的死魂;我就发现最近有一个男的常在这附近走动,刚好你提到那个什么彰死亡的时间,好像和那个男的出现在这里的时间差不多,我就在猜是不是他。而且前阵子我确实也听其他同伴说前面那树林过去死了个男的,男的死之前才载了一具尸体丢进溪里。」 略顿,水鬼指着右侧那片树林,又说:「我说的那个最近都会出现的男子,他都从那方向过来,带着一个孩子,走来这里提水,提了又往那方向去。那孩子身上带阳气,三把火旺得很,一看就是阳世间的人,我就好奇那两人的关系。」 孩子?巫香兰从未听谁提起邱国彰带着孩子。「那你有没有问他是谁?」 「没有啊,我哪敢问!那男人身上带着红光,就是人说的厉鬼,我才不敢问。不过我有偷偷跟踪,我发现他们每次出了树林,就往路的另一端走,走到底人就不见了。我怀疑是不是我看错了,有次就待在那边等,等到隔天早上又见他们出现了,好像是平空消失,又平空冒出来一样。我就在想有没有可能是布了结界,所以我看不到?就好比阴阳眼的人来到这里也看不到我一样,因为我在附近也布了结界,只有同为鬼魂的才看得见我。相对的,他如果布了结界,也是有可能让谁都找不着他呀。」 巫香兰点点头。「也许真的有结界。」 「我带你过去看看?虽然看不到什么,不过你有空倒可以自己去那边等等看,也许就让你等到他们了。」水鬼起身往树林移动,一面说:「走,晚一点他们应该会出来提水。」 巫香兰起身跟着她,穿过树林,便是条宽敞的马路,另一面是农田,几栋或平房或楼房矗立在田中央。顺着马路到底,接连的是一大片空地,杂草丛生。 「就那里。」水鬼掩在一株茄苳树后方,指着空地。 「哪里?」巫香兰看了看,纳闷道:「什么也没看见,就一片空地而已呀。」 「所以我才怀疑是不是布了结界,我确信我是真的看到一个男子带着一个小孩,走到那边就不见了,但他们也是在那边出现的。」 思虑几秒,巫香兰决定在这候着。「那他们看得到我们吗?」 「应该可以吧。我都躲在这里,不很确定他们能不能看到我们。」 巫香兰点头。「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他们,你可以不用陪我。」 「那我走啦,你自己小心,那男人全身上下都透着红光,真的不是好惹的。」 「我会小心的。」巫香兰目送那水鬼离开,将自己藏在树干后。 倘若那水鬼见到的那个男子真是邱国彰,那想来应该是有些法力的;正因为有法力,才这么令大家头痛吗?如果等等见到水鬼说的那一大一小,她应该怎么做?她又要如何确定他们的身分? 思虑间,余光有什么影像映入,她一侧脸,瞪大了眼。只见前头那空地冒出两个……应该说一人一死魂,还有一部铁板推车。人身上的气场和死魂是不一样的,相当好分辨;而且那个死魂是个成年男子,很瘦,也不高,周身都是红光,艳红如血;而那个阳间人是个孩子,以身高推测,大概是小学五、六年级左右。 他们正在对话,她隐约听见什么小心一点,接着那男子一转身又不见,只剩男童推着铁板推车走来,上头还有两个空水桶,其中一个水桶里边有个水瓢。 她悄悄随在小男生后头,跟着他穿过树林,来到溪边;男童拿着水桶弯身取水,不过仅有半桶,他拿来水瓢弯身取水,一瓢一瓢地添进水桶里,动作很熟练,待八分满了,打算要将水桶提到推车上时,却提不动那水桶。 她知道他力气不够,也没多想便出手帮忙。她握着提把,助他将水桶提起,移上推车。 「谢谢姐姐。」男童微笑说。 巫香兰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你——看得到我?」她忍不住问了。 「看得到啊,你不是从我家前面就跟在我后面了吗?姐姐长得很正,穿粉红色的运动服,绑着马尾。」男童神情自然,好像在和一个「人」说话。 她怀疑他也许不知她是死魂时,又听他说:「不过你是半透明的,所以你死了对吧?」 这孩子的反应令她意外。「……对。你不怕我吗?」 「不怕,有什么好怕的?有时候活人还比较可怕,而且你刚刚帮了我,所以姐姐是好人……啊不对,是好鬼一只。」男童一边舀水,一边又说:「我好几次来舀水,溪下面都有几个水鬼想拉我下去,还好我爸爸会保护我,你是第一个帮助我的鬼。」 「你才几岁,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她失笑。活人还比较可怕?是什么样的家庭教育出他这样的思想? 「我妈妈还活着时就很可怕。她不给我奶奶饭吃,还常动手打奶奶;我如果帮奶奶说话,也会被打。她在卖槟榔,跟卖槟榔的老板睡在一起,结果被爸爸抓到,那个老板带一堆人来我家砸东西、打我爸,我妈还在一旁看,笑得很开心。」 这遭遇……虽说和自己的情况不全然一样,但那种心情她是明白的。她有些心疼,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妈妈不在了?」 「死了。爸爸说是他杀了妈妈的。」男童抬脸,表情镇定。 爸爸杀妈妈?真是邱国彰和王晓清那对?那么这孩子是他们两个的小孩?刚才见到的那个男子是邱国彰?稍平息情绪后,她问:「你不怕爸爸吗?」 「不怕。」男童摇头。「爸爸疼我,我考试一百分他会带我去吃麦当劳,妈妈只会骂人打人,而且她爱赌博,常常有坏人到家里要钱,她死了最好。」 「虽然说妈妈可能做错事,可是爸爸杀妈妈的行为也不对,你不能有妈妈死了也好的想法……」她这话说得极别扭。明知道他母亲不对,若换作她有那样的妈,她应该也希望那种妈去死一死;可成人的为难就在这,明明心里想的是和孩子一样的,却得考虑孩子日后的人格发展,只能违背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去告诉他一套「正常」并「正确」的做人处世标准。 第十二章 「可是她有一次把爸爸要给老鼠吃的药加进要给奶奶喝的汤里,被我看见,我叫奶奶不 要喝,妈妈知道后,那天晚上把我关在厕所,不让我吃饭做功课和睡觉。我第二天去学校就被老师处罚。后来她还推奶奶,害奶奶只能坐轮椅,又害奶奶中风。如果家里没有她,我和爸爸还有奶奶会比较快乐。」 「这样……」她看着他的眼,说:「但是姐姐告诉你,不管那个人再坏,你都不能打他或杀他,这样你也有罪的。」 「我知道,爸爸也要我不能学他。」 「爸爸这样教你就对了。」看来那邱国彰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坏啊。 「我爸爸真的是好人,每天都下田工作,晚上还会教我功课,他会杀妈妈是因为妈妈太过分了,姐姐你不要抓他好不好?」 巫香兰一愣,慢了好几秒才说:「我没有要抓你爸爸。」 「真的吗?可是爸爸说,有很多鬼差在找他,你不是来抓他的吗?」 「你知道什么是鬼差吗?」 男童点头。「就是黑白无常。他们会拿链子把人的灵魂勾走,勾到地狱去。听说去到那里很痛苦,割舌头,还会用热油炸。之前我也看过黑白无常在我家门口,不过幸好他们看不见我家,所以爸爸没被抓走。大姐姐,我知道你是好人,请你别抓我爸爸好不好?阿嬷现在行动不方便,家里没钱被断水断电了,我每天都要来提水才能洗澡,爸爸也要留下来照顾阿嬷,不然白天我上学阿嬷会没饭吃。」 巫香兰看着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言谈间略带稚气,偏又很懂事,她只知道阴曹那些官员忙着找邱国彰,她也以为就是个恶徒,但谁料得到背后有这样的因素?看这孩子眼神纯挚,与她说话也直视她的眼,不乱转乱飘,不像是说谎的样子,那么问题根本是在王晓清。 「我不会抓你爸爸,但是有好几个鬼差在找你爸爸倒是真的,因为……」她抿唇默思,想着该如何告诉他,他母亲跑到城隍爷前去告了他父亲一状。 半晌,她做了个决定。「你叫什么名字?」 「邱品晏。」 「三个口的品?」 「对。晏是晏子的晏,晏子使楚的那个晏。」 「品晏,你能不能带我去找爸爸?」 歪头想了想。「你要找爸爸做什么?」 「因为好几个鬼差在找你爸爸,他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我只是想跟你爸爸说上几句话就好。」她说得很诚恳。 邱品晏考虑好久,才点了下头。「我带你去,但是你要保密,不能跟那些想抓我爸爸的鬼差说我爸在哪里。」 「好。」巫吞兰笑了笑,双手握上推车把手。「走,我帮你推。」 邱品晏两手也握上把手,说:「我也要推,不然等等被路过的人看到车子没人推会自己跑,会吓哭的。」 「也对。」她笑了声,瞧着他。「你是不是有阴阳眼……阴阳眼你懂吧?」 「我没有阴阳眼,是梦到爸爸叫我去摘榕树的叶子,然后用叶子擦眼皮,我就看见爸爸了,连溪下面的水鬼都看得见,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叔叔最近常来我家,他也不是人。」 漂亮叔叔?「呃……怎么你都不怕的样子?」她想要是她还在人世,看到水鬼应该就哭了啊,怎么一个孩子可以如此淡定? 「那些鬼以前也是人啊,我将来死了也会变成鬼,只要那些鬼不要对我做出令我害怕的事,我没什么好怕的。」 巫香兰怔了怔,用着一种惊艳的目光瞧着他。「……你这样说还真有道理。」 邱品晏脸一红,搔搔头后将脸转开。「没有啦,我只是实话实说。」 她望着他还带稚气的侧面,有点心酸。不过多大的孩子,却遇上这种事……她决定,她帮定他了。 *** 夜深时,巫香兰回到福德神庙。庙不大,在条产业道路旁,四周都是稻田,产业道路上还有两家家庭式工厂,庙对面的广场上附设了两个篮框和几样游乐器材,大概是管埋委员会体贴信众,让大家拜拜时,那些跟来的孩子能有点娱乐。 自从成了死魂,随着福德神学习引魂和法术以来,她一直都睡在庙旁的办公室,那里白天有庙公办公,晚间便深锁。 正要转入庙里和福德神打声招呼,却见那红砖砌堆的金炉前有一袍衫隐隐约约。她稍挪身形,就见那人一袭紫衫,长身玉立;他背着她,长及腰的墨发简单束在后,风舞动,连带拂动他脑后墨丝,月色下,他衣袂镶银,清傲的气质让她想到莲。 当真是一个好看的男子,偏偏是个抓鬼的,而且下午还掐她脖子……心思翻转间,那人缓缓回身,看着她,清俊的面容神态自若。 「回来了?」钟靖看着她,低低问。 巫香兰瞪着他看。他五官秀逸,月光下,被摇曳树影分割出阴影,半明半暗的,她瞧不出他心思,唯一的想法就是跑。念头方转过,她果真转身就跑。谁知他是否还闹脾气,万一不高兴,这次不知道要掐她哪里。她略提气,试图让自己移动得快些,却一头撞上了什么,眼皮一抬,可不就是她急欲躲着的那人? 「去哪?」钟靖眉间隐约可见褶痕。她那表情,是在惧怕他?心口倏然翻腾着难以描绘的情绪。 人家都挡在前头了,她也知道自己跑不掉,想她道行那么那么浅,跑给他追真是不智之举。她想了想,抱拳作揖,身子还微微前倾,低眼道:「钟将军晚上好,夜都深了您还不回家?」说完都觉得自己这言行举止真是不伦不类。 钟将军?听闻这称谓,他眉间褶痕略深。这是在闹脾气了?可饭馆上那一冲突,终究是自己不对,他右掌一翻,掌心上多了套女子衣物,长腿一迈,将衣物推到她眼下。 眼皮下忽映入折叠方正的衣服,巫香兰有些犯傻。看那拉链和领口,就知道是运动外套。她抬脸,对上他沉静的凝视。「这什么?」 「在饭馆瞧见你衣袖脏了,这让你换上。」 她翻看自己两只衣袖,果然瞧见左臂肘弯处脏掉了。自己都未发现,他却留意到了。自小到大,有几人会这样注意她?谁听见她家欠了一屁股债不是急着远离?此刻要说她对他的举止没想法没感受那是骗鬼,可想起他厉目以对又掐她脖子,她还是有点不甘愿。 「不喜欢么?」见她只是瞪着衣物瞧,他又道:「我没买过女子的衣物,你又是这个时代的,我只能依你现在穿的样式去找差不多的。卖衣物的店家介绍这给我,你要不喜欢,还可拿去换。」他另一手翻动了下衣物,底下还有两件。 巫香兰听着,心里暖着,她想这应该是三件式运动休闲服。一个大将军去帮她买衣物,她再生气也要气消。看他一眼,她问:「要给我的?」 他轻笑一声。「要不……给土地?」 想不到他会开玩笑,她哈哈大笑,随口回了句:「可是我乩较想看你穿。」意识到也许这玩笑又不小心惹毛他,她倏然闭口,眼眸偷偷望了过去,他却只是眼梢带笑地看着她,这样温柔的神色教她一愣,感觉有股热气直往脸上窜。 许久未曾这样同谁说笑,当他发觉时,话已出口。钟靖心思一敛,问道:「上回那些卦钱用得差不多了?」 「唔……」巫香兰翻出口袋的纸钱,剩两张。「差不多了。」 他拿了一叠纸钱。「收着。你尚未有差职,没有薪饷,日后需要就同我拿。」 看着那叠钱,她犹豫着。虽说住在福德庙这里有得吃有得睡,她也不缺什么,不过身边有点钱总是比较好的,只是说……他现在和下午的态度也差太多?。 蓦然明白了什么,巫香兰对上他眼神,问:「你知错了吗?」又是衣服又是钱,他是在求和,也是在表示歉意对吧? 钟靖错愕。自他接了伏魔将军这一职以来,除了阎君之外,还没谁敢用这样的语气和态度同他说话,但,这不就是她的性子吗!他扯唇淡笑,带着他没发觉的纵容,掀唇道:「我认错。」 他确实有错。当那福德提起她也只是好意要他吃点东西时,他便明白他犯错了,即使她有几个小动作和几句话语让他不由自主想起月华,但那不过是他自己对月华的思念,与她何干? 就算她不怕他,和那些见了他只会远离的死魂不一样,也不表示她是有目的接近的,许是性子使唤然罢了,他发什么恼? 说穿了,他只是怕自己将她当成月华,然后进而对她产生不该有的心思。别说他不允许自己背弃对月华的感情,当她阳寿尽了,最终也该去轮回,他与她之间是不该复杂的,他可将她当成她想要的师徒关系,或是以兄妹相称亦可。 巫香兰只是傻傻瞧着他,因为他的笑容很美丽,美得教她只能傻傻看他;片刻想起自己 这样有些花痴,她热着脸蛋,却微抬下巴,以掩饰那莫名的浮躁,她咬咬唇,说:「好。虽然我比较想试试你们那年代的衣物,不过你都有这份心意了,我当然也该原谅你,不过我有条件。」她收下纸钱,塞入口袋。 「嗯?」 「收我当徒弟。」等她学到了他的身手,他要再敢掐她,她就有能力还手。 钟靖微抬下颔,问道:「你不是一直都在喊师父?」 她呆了下,才反应过来。「那每次喊你你都说不是我师父……口嫌体正直。」 「嗯?」他发出困惑声,眼眸专注地看着她。 她对上他的眼。那深邃的凝视教她感觉胸下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好像震了下。她耳根一热,忙垂眼,别扭地拿过衣物。「没有啦,既然有新衣,我要去洗澡了。」转身对上庙里那尊神像,她疑惑地说:「伯公他不在啊?」 「和虎将军去附近村里请各地的土地留意邱国彰,我来时恰巧遇上他,他让我同你说一声。」 听闻邱国彰那名字,巫香兰愣了愣。「你们……还要抓邱国彰啊?」 「自然该抓,哪怕他逃个十年、百年,都得抓。」瞧她神色不大对,他皱了皱眉。「怎么?」 她回神。「哦……没什么,只是想说……」她眼神飘移着,片刻才又说:「我只是想,会不会事情和我们想象中的不一样,其实邱国彰是个好人?」 「杀妻弃尸的会是好人?」钟靖眸色一凛,微微眯起眼。 她被他那样的眼神瞧得心虚,低眸道:「或许他有不得已的理由。」 「若是如此,他也不该躲藏,而是该将事情始末说个清楚,城隍老爷自会评断是非对错,给他一个公道。」 巫香兰点点头。「也是啦……」 「你认为邱国彰杀妻是另有隐情?」她话问得奇怪,他探究她神色。 「对……」应完才觉不对,她抬首,忙摇头。「不对!我只是乱猜的。就好像人间也有警察抓错人或是法官判错罪犯的例子,所以我想邱国彰可能不是我们想象中那么坏。」她想,也许就跟人间警察办案一样,嫌犯若逃避追捕,往往只落得被通缉的下场,也许哪日被发现行踪,警察追了上来,要还是拒捕,大概就要吃子弹了。反正逃跑就是不对,谁知你究竟有无冤屈?除非乖乖配合解释案情。 第十三章 她觉得他的职责有点像人间执行枪决的法警,不问案情、不管缘由,上头批示下来,他就是前往执行枪决的工作,但如果、万一真是冤案呢?她在世时,也是看过冤案新闻,死者被当加害者枪决,都死了几十年了才翻案,那么死的那条命算谁头上?当时承办的法官、检察官、员警?还是执行死刑的法警? 「他若不出来说明,只是显示他心虚,那表示他犯罪机率更大了些。」 「也许他也有不能出来说明的原因啊!」想起傍晚在邱家见到的邱奶奶,那生活无法自理的样子教她总算明白邱国彰为何要躲在阳间。 「什么原因?」钟靖语声极淡,却有审量意味。 「我……我哪知道,我随便猜猜嘛。」怕自己不小心就说出了什么,她转移话题:「没事的话,我进去了?」 他面无表情,只抬起一只宽袖,摆了摆手。 她偷觑他一眼,祈祷着他没发现什么,抱着衣物,欲转进一旁办公室,肩上却有一力道制止她的动作。 她转身间带起了气流,恰好一阵夜风送来,他嗅见了什么气味,是她身上传来的?但那味道非她身上常有的冷香,而是……钟靖皱了皱眉,大步一迈,掌心贴上她肩膀,扳过她身子,未多深思便凑近鼻尖,在她颈畔深深一嗅…… 脖颈突有他微凉的气息,她颤了下,脸腮胀红。「师、师父……」 她那有些紧张的语声令他后觉发现自己的举止不恰当,他松手,问道:「离开饭馆后,你去了哪里?」妖气,她身上有妖气,哪来的妖? 「没有,就去溪边吹风。」 「只有你自己?」她应得快,倒敦他觉得不对劲。 巫香兰点头。「对啊,我一个人。」 「可曾在途中遇上什么?」 她摇头。「没有。」 没有?那为何她身上会有那种气味? 深怕他再追问下去,巫香兰故意打了个呵欠,说:「师父,我有些累了,能不能让我进去洗澡休息了?还是……」她眨眨眼,才问:「你要跟我一起洗?」 钟靖注视她甚久。若在平时,她这番调戏他倒真难应对,可他明白她这刻不过是试图移转他心思,而他心里当然自有另一番打算。 不对她的话作回应,他只是阔袖一摆,道:「去吧。」 巫香兰在树下等了很久,终于见着邱品晏背着书包、骑着脚踏车出现在路的另一端。她拎起她暂搁一旁地上的塑胶袋,等着他过来。 昨日进去邱家一次,果然如那水鬼所说,邱家被布下结界,只有邱家人看得见屋子。她记得昨日她随品晏过来时,品晏念了个咒语,然后带着她一跨步,瞬间便置身在一栋矮房门前。她问他怎么会咒语,他说是一个漂亮叔叔教的,她一直在想漂亮叔叔是人是鬼。 「香兰姐姐!」邱品晏朝她挥手。 「你小心一点,两手握着骑。」见他一手掌握龙头,巫香兰紧张地看着他。 吱——长长的煞车声在她面前停止,邱品晏握住煞车,两脚着地,在她面前停下。「嘿嘿,我技术很好的,双手放开也会骑。」 「那样太危险了。」 「不会啦。」 「你看你前面篮子还装东西,又背着书包,重心没抓稳可是会摔车的。」看着他车篮里的袋子,她问:「你买晚餐回来啊?」 「那是营养午餐。老师知道我爸妈死了,也知道我还有个奶奶行动不方便,就把剩的营养午餐旬给我当晚餐。老师给我很多很多,我可以晚上吃,明天早上也吃。」 「原来是这样。」难怪昨日进邱家时,就见厨房桌子上有几样菜。 他下车,牵着车子。「你要进去我家吗?」 「对啊,我带了一些水果和饼干还有面包、蛋糕和面线。这有些是信众留在庙里的供品,有些是庙里提供给信众吃平安的,我带来给你和奶奶吃。」有些信众会把供品留在庙中与其他信徒结缘,或是给庙公吃,她偷了一些过来。 「你这样好吗?那是拜神明的,你把供品偷走,神明不会处罚你吗?」 「我这是做好事,为什么要处罚我?而且他不知道啦,就算他知道也会体谅的。」她没胆告诉伯公她有邱国彰的消息了,但她想,若有一天伯公知道她和邱家往来,又偷拿供品的背后原因,应该会原谅她的。 「姐姐你人真好。」邱品晏低下眼,稚气的面庞似有隐忧。 「没有啦,我是因为小时候就没了爸爸,家庭环境也不好,所以我很了解你在生活上会遇到的辛苦和困难。再说这些东西也不是我买的,你要谢就去谢福德庙的土地公和那边的信众,你去给土地公上香拜拜,他会保佑你的。」 「其实……」邱品晏抬头,欲言又止。「其实我是骗你的。」 「啊?」她一脸困惑。 「昨天你和另一个阿姨躲在那棵树后面,爸爸和漂亮叔叔有发现你们。后来那个阿姨先走,剩你一个躲在那里,漂亮叔叔就说他看过你,你跟一个抓鬼天师还有土地公在一起,漂亮叔叔和爸爸都认为你是来找爸爸的,所以爸爸要我自己去提水,让你有机会接近我,看看你想做什么。」 巫香兰愣了一愣。「然后呢?」 「然后……然后爸爸说找机会抓住你,他们为了救你,就不会抓爸爸了。」 要她当鬼质?「那你把事情告诉我,爸爸知道了不会生气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姐姐是好人,爸爸也是,两个都不要被抓最好了。」 冰冷的心脏略有暖意,她微微一笑后,问:「漂亮叔叔是谁?」 「是酆叔叔。他好像是管妖的,就是花妖树妖这类的。」 管妖的?难道是那晚那个长得很像花美男的男子?「结界是那位叔叔下的?你咒语也是他教的?」若是妖王,那么钟靖找不到邱国彰就说得通了,毕竟能够管理妖界,法力不会太低,也许还比钟靖要高上许多。 「对,他设的结界。这样那些要抓爸爸的鬼差就不知道爸爸在这里。」 她点点头,拿起他车篮里的塑胶提袋和餐袋,说:「走吧,我进去削苹果给你吃,香蕉给奶奶吃。」 「香兰姐姐,你还要进去吗?不怕我爸爸抓住你?」 「抓我也没用,我也只是一条死魂,我没有官职,阴司的官员不会在意我这只鬼的。倒是你爸,我想见他,跟他说几句话,他其实一直都在里面吧?」昨日过来并未遇上邱国彰,她在邱家帮忙整理了环境,又帮邱奶奶擦过澡后,一直到离去前都没看见邱国彰,原来是刻意躲她吗? 邱品晏犹豫了几秒,点点头。「那我们进去吧。不隶不隶,离婆地,修罗俾,嗟!」他念完咒,邱家矗立眼前,和昨日一样,他要她等着,然后就见他进屋取了桶水,泼洒门口后才让她进屋。她想大概是结界需要用清水解开,不甚在意。 邱家房子格局不大,黑瓦水泥墙,就像老眷村的屋子。斑驳的门后,是一般乡下三合院的摆设。水泥地、水泥墙,入门就看见神主牌位,两张木椅、一张旧书桌、一张书桌椅和一部老旧电视机,就成了客厅。两个房间空间都不大,品晏一间,邱奶奶一间,厨房和浴厕间都在后头,也是空间狭窄,尤其浴厕间甚至不到一坪。屋子后头还有加盖的两楼层的铁皮屋,一楼当小仓库,堆叠一些邱国彰生前农作时所使用的工具,二楼是以前邱国彰与王晓清的房间。 「阿嬷,我回来了!」把脚踏车立在角落,搁下书包,邱品晏朝房间走去。 真是个乖孩子。巫香兰看着他的背影微笑,提着水果和营养午餐往厨房去,经过邱奶奶房门口时,她还张望了下,就见那孩子在帮他阿嬷按摩做复诞。 像这么乖的孩子,却没了双亲。如果他的父亲能够一直躲在这里不被钟靖找到,他就可以保有亲情之乐了吧?他能拥有的已经太少,所以她应该帮助他。 下了决心后,她提着水果和餐点来到厨房,将品晏带回的剩饭剩菜一一倒进碗盘里,身后却突然一阵森凉,一种奇诡的直觉令她回头,她倏然瞠眸。可不就是昨天远远见过的邱国彰吗? 这么近一看,才发现他很瘦,瘦得两颊深陷,他面色惨白,却是从头到脚都泛着红光,眼窝也泛红,正狠狠地瞪着她。 巫香兰抿了抿嘴,鼓起勇气伸出手。「邱先生?幸会,终于见到您本尊了。」 男子瞪视她好半晌,突然身形一移,已移到她眼前,他动作极快,她尚不及反应,他已单手扣住她颈项。「你到底想做什么?抓我进地府吗?」 怎么每一个都要抓她脖子?初见师父那夜被恶鬼拿刀抵着脖,昨天被师父掐脖,现在脖子又被握住……她两手去扯他手,道:「你、你这样掐着我,我、我我怎么说话……咳……」 邱国彰松手,却改捏住她肩骨,沉声道:「说!谁让你来的?城隍、钟馗还是阎罗?」 「都不是啦。」她揉着微疼的脖。「我自己要来的,我有话找你说。」 「我跟你不认识,有什么好说?」 「我也不想跟你认识,但没办法,现在阴曹那些阴官都在找你,你以为你还能躲多久? 要不是看品晏那么乖,还有邱奶奶需要照顾,我也不想来啊。孩子在发育,奶奶也需要营养,学校带回来的剩菜要吃两餐,这里又被断电,冰箱没得冰,这菜放到明天不会坏吗?我想品晏最近早上吃的都是酸掉的菜吧?」 闻言,邱国彰面庞微现痛楚。「我有在附近人家偷些热食回来。」 「我来这里也只是想给孩子和奶奶吃营养一点。」 「我听说你是天师钟馗那边的人,你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抓我吗!」邱国彰说得气愤,掌心一施力,五指竟长出爪子,穿透她体肤,她痛叫了声,感觉什么渗出她衣物。 「我不是钟馗那边的,也不是来抓你的。」她痛得龇牙咧嘴。原来邱国彰也不知道抓鬼天师早已不是钟馗,那妖王没告诉他吗? 「爸爸。」邱品晏不知何时走进了厨房,利用矮瘦身形钻到巫香兰身前,他瘦弱的两臂平展,如母鸡护小鸡般。「你别抓姐姐,她是来帮我们的。」 「帮我们?你以为她来这里扫了地、替你奶奶擦了澡、还看了你的功课,这就是帮我们?还是你以为她拿个东西过来给你和阿嬷吃,她就是在帮我们?」邱国彰看着儿子,又说:「你忘了酆烨叔叔说那个天师都是抓像爸爸这种鬼的?她一定是那个抓鬼天师派来的。」 「爸爸,她如果是来抓你的,她可以先抓住我,然后你就会乖乖投降啊。」 巫香兰赞赏地看了孩子一眼,说:「你儿子比你有智慧。我要真是阴官派来的,会这么逊到连结界都破不了,而且还被你抓了一掌吗?」说完还嘶了好大一声,瞪着他还侵入她肩内的掌心。「到现在都还在痛……」 邱国彰一愣。他细细想着,倒也觉得她的话不无道理。阴曹若要派鬼差来抓他,派这只连他一掌都躲不过的女鬼是能干什么?他都能躲过黑白无常与天师钟馗了,阴曹怎么可能再派这只嫩鬼过来? 他抽手,却还是瞪着她。「要不是看在品晏的面子上,我不可能相信你的。」 第十四章 她捣着肩膀,感觉手心下湿黏,喘了口气,说:「我也没要你相信我,我只是有话想告诉你。」 「我跟你没交情,你能有什么话?」 「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不出去面对,将事情始末说给城隍爷听?王晓清是你太太对吧?她去城隍爷那里告了你一状,现在大家都认定你有罪。」 「我知道她在城隍面前告我,但就算我去解释,城隍爷还我一个公道,我妈的脚会好起来吗?她偷卖我的地,那些地回得来吗?我从小勤俭到大,跟我爸妈住在这里,我跟着他们务农,好不容易存了点钱可以到市区买房子,品晏成绩很好,我想让他去念明星学校,去跟都市的孩子一起学习,我才打算去市区买房的,你知不知道在市区买房要多少钱?我存得那么辛苦,全给她赌光了。人家拿品晏的安全威胁我,不还钱就抓品晏,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帮她还债,她不感激就算了,趁我在外面工作,带她槟榔摊的老板来我房间睡,被我妈发现了,就把我妈推下楼,还威胁她不能告诉我,而且她居然还打算毒死我妈,要不是品晏正好看见,偷偷告诉我,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她这么丧尽天良!」 手心沾了肩膀上的血,她抹抹裤管,问:「你当时怎么不离婚?」 「怎么不离?她不签呀,说要多少钱才肯签字,还找她「客兄』来家里打人。人家有黑道背景,还认识什么议员的,我一个小老百姓能跟谁争?我去警局报过案,给我吃案,你说我还有什么办法?杀了她大家都解脱!」邱国彰说得涕泪纵横,他抹抹人中鼻水,又说 :「不要以为家暴只有男人对女人,女人也会的!她打不动我,找人来对付我呀!我被他们怎么样倒没关系,我妈那身子禁得起几次这种惊吓?还有品晏的安危我也不能不考虑。」 黑道、议员……巫香兰不明白其中利害,但生前从新闻中大略知道有些官员和黑道确实有勾结。官员做坏事未必会被逮,要邱国彰这么一个小老百姓怎么斗?难怪他用了最极端的方法。 「那你自己……」她想了想,还是用最直接的方式问:「你怎么也死了?」 「太紧张。把她杀了之后怕被发现,又不知道怎么处理尸体,想到那条大和溪平时也没什么人,才骑车把她载到那里丢了,回程时要按煞车却催了油门,才撞上路树。本来打算杀了她之后,赶快带我妈和品晏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却没想到也赔上自己的命,结果我只能用这个样子陪他们。」 邱国彰擦掉眼泪,笑了几声。「警察查到我身分,来我家要我妈和品晏去认尸时,我妈一度昏倒。我看她那样,那个当下很后悔。知道那女人去告了我一状,让大家忙着缉捕我时,我更后悔怎么没砍花她的脸!要不是妖王好心帮我,我现在早被抓进地府了!」 「怎么你会认识那个妖王?」她曾被他抱在怀里,近距离见过他;她记得就是个相当好看的男人,他的好看是妖媚的,和钟靖那种纯男性的俊美不大一样。 「他是管理妖界的。其实你看得到的那些花草、树木都有灵,我妈脚还能走时,很喜欢养花,有时在路边看一些调皮的孩子随意折花、拔树叶,她都会去劝阻。那些花妖、树妖感念我妈,把所有事告诉了妖王,所以他来帮我,他教我一点可以防身和攻击的法术,还有结界手印和咒语。」邱国彰看着她笑。「你看,妖界都比人还有情有义呢!」 「所以,你还要这样子继续下去?」 「这样不好吗?我不去地府不是要逃避我杀了那个女人所该承受的罪,是因为我家里这一老一小还需要我,等他们……他们不需要我了,我自然会去报到。」 她听着听着,心里酸疼,眼睛不知怎地变湿了。其实他再恶劣,也只是个为了母亲、为了孩子的儿子和爸爸,他罪在哪呢?有妖王护着他,或许他这样子下去也不错,还能照顾家里的老小。 「我知道了,我……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开口,我做得到的都会尽力帮你。如果我能拿到一些食物,再给你们送来。」她看看厨房门口,眨掉眼泪,说:「我先走了,有空我会再过来看看品晏和奶奶,希望到时候你不要又给我一爪。」 邱国彰这刻总算放下防备。「抱歉,我以为你是来抓我的,你的伤……」 「不要紧,我回去止个血就好,反正都是死魂了,总不可能失血过多又再死一次吧,哈哈。」她爽朗笑笑,摆摆手就要离开。 「姐姐,我陪你出去。」邱品晏跟上她。 「不用啦,我自己知道怎么出去。」 「我顺便要去尿尿。」 「你去哪尿?」厕所不就在一旁? 「尿屋子外围,可防鬼差靠近。」回答的是邱国彰。 「那不是驱魔用的吗?」鬼片都这样演。喔,还有黑狗血。 「我一开始也这样想,但妖王说童子为纯阳之体,代表着无限的生命力,全身满是阳气与元气,就连尿液也保留着真元之气,自古以来便是药引,也是道士辟邪用的法宝。童子尿能辟邪驱鬼,自然也能躲开鬼差的追捕,不过也只是对道行低昀鬼差有用,如果是钟馗,根本起不了作用。」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进屋前品晏会在门口冲水,她看着他,说:「你真体贴,担心我也怕你的尿,就先把尿冲掉对吧?那我们就一起走吧。」 「香兰姐姐,明后两天周休我都放假,你会来我家吗?我想去外面画画,你陪我好不好?因为回家功课有写生,我想去溪边画画。」 「好啊,我也没什么事,就早点过来。我看我们早上去画好了,约九点好不好?九点你到屋外带我,要不然我进不了你家。」她笑咪咪地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事——那王晓清这样恶毒,伯公手里的善恶簿难道没记载? *** 「哟,我说香兰小姐,你这两日忙什么,老不见你啊?」巫香兰一回到福德神庙,被正要出去的福德神逮个正着。 「没有啦,伯公你也很忙啊,我这两天也很少遇上你。」瞧那虎将军随在一旁,一双虎目贼溜溜往她腿瞧,她忙移步,边问:「你要去哪?」 「去找大同里的土地,问问他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他摸摸大老虎的头,道:「这大花今天都没出去,要闷坏了,你回来正好,我就带它去走走,让它自个儿去找新鲜事,免得它又想逗你玩。」 「啊,那你快带它去,庙里有我顾着。」她笑着说。她知道所谓的进展是指邱国彰的下落,她明知道却不说,心里是有些心虚的。 福德哈哈笑,拄着拐杖往外头走去。「大花,你瞧你,你老瞪着人家的腿,现在她怕死你了……是说,香兰,外头是很冷吗?你穿那件外套不会太热?」福德神突然回首,望着她身上的外套。 她运动外套上有血迹,为了不引起谁的注意,她赶忙下去光明圣地买了件厚外套穿上,以掩饰血迹。 「啊?喔!因为啊……咳咳……」她咳了几声,才说:「我今天喉咙不大舒服,好像是感冒了,才想说穿厚一点,免得真感冒了。」 「哪有死魂会感冒的?你第一天当鬼呀?」 巫香兰愣了下,笑说:「对,我忘了我现在不会感冒,呵!」 「你真不长记性。」福德摇头笑了笑,转身离去。 看着那远去的身影,巫香兰忽然想起了善恶簿,她快步到神像前后翻找,又在底下的虎爷雕像附近找着。她印象中看过伯公翻着那本善恶簿,也见过他端坐在庙公平时使用的那张办公桌前,提笔记录着他访视居民的内容……对!她穿墙进入办公室,拉开办公桌抽屉,一阵翻找后,总算在一本捐款功德簿下看到那本善恶簿。 「就是这本!」她欣喜地欢呼。翻开时,笑意瞬间凝在唇畔,她不相信地翻了好几页,纳闷道:「怎么会是空白的?我明明看他在上面写东西……」 「若你要找福德正神的善恶簿,你手中那本便是,但那内容仅有土地他自己看得见。他为何敢将善恶簿放在庙公的办公桌里?因为庙公看不见,就如我手中的伏魔册,内容也仅我能瞧见。」清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原来是这样,那……」话音倏然顿住,巫香兰回身,那显眼的白长衫令她瞠眸以对,片刻,才讷讷开口:「师父……你、你怎么来了?」 「恰好经过。」是特意来找她。昨夜她身上带着妖气,他便觉她有古怪,原想今日悄悄随她身后,见她究竟在做什么,怎料他一早过来时,她已不在庙里。 「……真巧啊,哈哈。」巧到被他发现她偷看善恶簿,她干笑两声。 「你翻土地的善恶簿做什么?」钟靖负手而立,藏在角落,他身影陷在黑暗间,教人瞧不清他神色。 「没、没有啦!」她谎慌张张将善恶簿置回原位,推上抽屉。「好奇而已。」 「好奇什么?」他自阴影中走来,冷肃的面庞真有几分威严。 「就只是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内容。好比说……嗯……像是里面有没有记载每个人的心情?」想了想,巫香兰又说:「我打个比方好了。如果有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可是杀人的那一个是有原因的,那这善恶簿有没有那个杀人犯的心情?」 「没有。」他在她面前站定。「杀人便是杀人,还管他杀人的心情?」 没有的意思是,善恶簿记录着每个居民一生的善与罪,但没记录背后理由?这样子根本不公平呀。于是,她说:「杀人也可能是不得已的呀,可能他被被害者欺压很久,才会大爆发。」 「这便是为何人死后,各地福德会先将死魂引至城隍殿的理由。先到城隍爷座前去说,有何委屈道个清楚,判官再依据生死簿,才能给个公平的判决。」 「判决真的会公平吗?都杀人了免不了要下地狱受苦吧。」这些日子下来,她也明白阴间司法和阳间差不多,走的模式也几乎一样,所以邱国彰就算情有可原,也一定有罪。阳间有因受委屈杀了人但可以无罪的吗?没有啊。 「未必。同样偷取他人财物,若偷的是富有人家,偷的理由比方说是家里穷困,实在挨不了饿才偷窃,这种情况的罪责,和习惯偷窃,并且不管偷的对象经济如何,就只为偷来满足自己物欲心的罪责是不一样的,前者较轻,后者为重。」钟靖目光沉沉,问:「是谁杀了人么?他情有可原么?」 巫香兰眼一垂,忙摆手说:「没有啦,我只是随口问问的。」她忘了肩伤,这一摆动牵动了肩上伤口,她嘶一声,下意识地缩了下肩。 「你受伤了?」他留意到了她的表情,目线落在她肩上,隐约可见深色布料上还有一抹更深的湿痕。「这衣裳新买的?是为了遮掩伤口么?」 他一语道破,她心虚地说:「反正受伤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想引起注意。」 钟靖单拿搭上她左肩,脸庞一低,凑在她颈侧嗅了嗅。果真有妖气。 怕被他发现什么,巫香兰退了步。「其实就只是……我在路边看到一只狗,觉得可爱就去逗它,想不到它用爪子抓我。」 第十五章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半晌,他将她拉到身前,一把扯下她两件外套的拉链,双手将之剥开,再拉下她里面那件v领衫短袖,映入眼的是白皙裸肩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伤口是五个被什么戳进皮肉的小洞,还不断渗出黑血。 钟靖看着她伤口,敛眸凝思片刻后,单掌覆在她伤肩上。 当他掌心贴上时,她感觉一股凉气注入,甚凉,本来还痛着的伤口奇异地不再有灼热的痛意。她低眸看他的动作,知晓他是在帮她治伤。 可瞧他神色有些异样,她有些担心他看出了什么,遂开口试图转移他心思。「师父,原来你是这种人。」 「嗯?」钟靖低应了声,眼眸只专注她的伤口。 「居然就直接脱了我衣服。你好歹也找个隐密的地方做这种鄄啊,你那年代不都保守的吗?这样脱我衣服,你得娶我的。」 他顿了半晌,方明白她言下之意,面皮腾地发热,收掌,徐徐吐良后才别开眼;再回眸看她时,脸上红泽已褪。「你一个姑娘家,说这种话都不害臊的?」 「就是害臊才讲这种话呀。」 「胡说八道!你还知道羞?」他像在骂,却也不是骂,倒有几分不自觉的纵容意昧。明知她在转移他心思,他却也有几分享受她这淘气话语下的愉快气氛。 「我哪不知羞了?我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呢。」 「是么?」他低着眸,为她整理衣物,却不意瞧见她锁骨上的小红痣,他愣了愣。 「当然是呀,我很害羞的。」她笑颜灿灿,拉回他心思。 也许是凑巧长了一样的痣吧……拉上她外套,长指轻轻将拉链拉上。他唇角微微弯起,淡声道:「上回找我一块沐浴的是谁?」 闻言,她脸蛋微热,说:「我说的是洗澡,不是沐浴。」 他轻笑一声。「你就赖皮。」 他低垂长睫,上挑的眼线显露,微媚,尤其此刻笑声轻浅却低沉好听,更是挑动人心。她瞧着他,发着傻。 「怎么?」抬眸见她傻怔怔,钟靖淡声问。这姑娘,说她傻,她倒也知晓要将话题绕远。心中若是坦荡,何必做这种事?必然有问题。 「没、没有啦。」她低下脸,掩住了红通通的脸颊,却掩不住怦然的心跳。她捂住左胸,那里早停止了它的律动,她却如此深刻感受到心跳,难道她真对这个大将军…… 虽说那日在饭馆他发了狠地掐住她脖子,可除去那次,他待她是好的,几次救她不说,还给她钱花、买衣服给她,刚刚又帮她治伤,她在阳世时也没谁会这样对她…… 「既无事,你便休息吧。」略顿,又道:「你这伤口已无碍,不必担心。倒是这衣上沾了不少血,我等等去帮你买套新衣,往后自己行事小心些,不是每次都能在发生事情时正好让我遇上……你在听我说话么?」瞧她始终低着脸,也不知想些什么。 「师父!」巫香兰抬起脸,目光如水,双腮红滟,桃花般的美。 「嗯。」她眉目柔软,眸光潋滟,神情几分娇、几分羞,这姿态……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却似有若无地回避她这直勾勾的凝注,他别开眸,道:「怎么?」 「你、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她眼底隐有期待。 钟靖顿了顿,眼色微黯。「没有。」 「以前呢?生前总有喜欢过谁的吧?」巫香兰注视着他的表情,说:「我听伯公说,你以前有妻子的。」 他面色一僵,沉肃着脸孔不说话,好半晌时间,才听他语声压抑地说:「我有妻子,是我亲自斩灭了她的魂……至今,我心里只有她一人。」 对于这答案,她震愕不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她原只是想要告诉他,她好像有点喜欢他,所以才想知道他心里可有心上人,岂料他却给她这个答案。 他妻子的魂,真是被他灭了?是不是像他砍那些死魂一样地用他那把辟邪剑砍了他妻子?那么他妻子魂散了?半晌,她讷讷开口:「那她……她现在呢?」 钟靖面目犹如覆了层冷霜,他眉间颤动,几度抿嘴后,才淡掀薄唇:「她……魂飞魄散。」 「为什么?你都说你心里只有她一人,怎么会、会这样对她……」她无法明白他怎么可以让他妻子魂飞魄散后,才说他心里只有他妻子一人? 「那是因为……」钟靖转过面庞看她,眸底渗着深郁,他道:「魔入她心。」话出口,才晓得痛,伤口被刨了开似的,抽着疼,那久违的痛楚细细密密地包围着他,他感觉心脏仿若还活跳跳的,正绞着痛;他痛得五官狰狞,面孔扭曲。待那痛楚稍缓,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她说了什么,那是他压抑百年的,极不愿再提、再想的苦,竟就这样对她开了口。他对自己发恼,恼羞成怒,便是宽袖一抖,身形淡出她视线。 魔入她心。他意思是,他妻子入魔?所以他这算是大义灭亲吗? 巫香兰盯着他身形消失的方向,以为他已离开,却又听他粗嘎声音似远似近的。「香兰,你喊我一声师父,我心中早认你为徒,你若胆敢做出违反我伏魔将军职责之事,我定亲手惩治你。」 亲手惩治她吗?巫香兰一手捂住稍早前被他治愈的伤处,心尖发凉。 *** 「奇怪,昨天不是有信众留了水果和一些面包蛋糕吗?怎么不见了?还是我记错?」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男人的说话声,巫香兰翻了个身,眼眸缴睁,觑见那在翻找着东西的微胖身影时,她惊醒过来。 庙公来了?所以天亮了很久,而且时间己经不早了吧?她看向挂钟,果不其然,都早上八点半了,她居然睡这么晚!死魂睡眠不长,要是真累了,也都是稍作休息就可以恢复精神的;她印象中,成为死魂后,她睡眠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三小时,而她昨夜似是一点多睡下…… 她揉揉眼,坐起身来,有什么因她起身动作而掉落在地上。她眼一低,是几件女性衣物。她疑惑拾起,蓦地想起昨夜师父说会帮她买新衣……想他后来不打声招呼就突然消失,她还以为他生气了呢,结果……她看着衣服,心里发甜,傻傻地笑了几声,抱起衣服打算去换「唉,真的是很奇怪,怎么这两天好像一直都有供品不见?」庙公抓抓头,翻着柜子和抽屉。「明明就记得有好几包面线的,居然只剩下一包……不大可能是老鼠偷吃的呀,哪有那么会吃的老鼠……」 有啊,大老鼠就是她,她把东西偷渡出去的……看庙公找不到供品,好烦恼的样子,巫香兰一阵心虚,抱着衣物快速从庙公身旁走过,带起了气流。 「唷,怎么突然一阵风?」身后庙公喃喃道,她听了笑出声。 「心情不错的样子,作了好梦呀?」正要转入办公室里边、平时庙公休息用的小隔间,打算换下身上衣物时,先听闻了福德神的声音,她转出办公室,就见福德神坐在天公炉后,悠闲地晒太阳。 「啊,伯公早啊。」她笑咪咪的。 福德眯眼瞧着她抱紧衣物的劝作,道:「买新衣裳喔?也对,这姑娘家就是爱美,打扮一下很好。」 「不是我买的啦,是师父买给我的。」 「师父……你说钟将军呀?」 巫香兰点点头,抿唇笑的姿态有几分娇俏和羞涩。「一定是他买给我的,他昨夜有说会帮我买新衣。」 「难怪我瞧你这么宝贝,原来是他买的。」 「嗯……他买的。」她低眸看着衣服,笑容甜得都要渗出蜜了。 「唉,不是我要说你啊香兰,这个好歹你死后第一个法术是我教你的,再怎么样,也该是喊我师父,怎么是喊他呢?」 「他比较神气嘛,法力高强,还救我好几次。」 福德起身,拐杖一敲地,不以为然地说:「你又知道我法力不比他强了?再说我还有大花,他只有一只黑不隆咚的乌锥马哩。这样吧,我把大花借你玩,你喊我一声师父来听听。」福德搓着胡,弯着白眉看她。 「不要,我不想玩大花。」开什么玩笑!跟一只大老虎玩?可话才说完,就见那虎将军姿态佣懒地从庙里走了出来。 它眯着眼,伸展四肢后,直朝她方向来。「你要跟我玩?」 她第一次见虎将军以老虎模样与她说话,呆了几秒才摇头。「没有……」 「那你……」大老虎在她面前站定,虎眸眯了眯后,低头嗅着她。 她缩了缩脚,低眸看着那颗老虎头。「那个虎、虎将军,我这脚不好闻,您别每见我一次就来闻一次……」 大老虎不理她,又往抛小腿蹭,鼻子嗅啊嗅的,她一惊,跳离几步,却撞上了什么,手臂被握住,她回首,见着来人时,亮了眼。「师父!」 钟靖松开握住她臂膀的手,道:「又跟虎将军闹上了?」 「才不是!是它跟我闹,它老爱在我脚边闻着,有什么好闻的呢。」想起了什么,她抱起衣服,眼眸亮晶晶的。「师父,这些是你买给我的?」 「夜里过来时,你睡了,不好扰醒你,就搁在一旁。」钟靖表情淡淡的,可看她的眼神却有探究,只是她沉浸于这种又甜又喜的心情,没发觉他的目光。 「谢谢。那我……我去换上了?」她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他轻点下颚。「去吧。」 待她转入办公室后,福德便道:「香兰这姑娘喜欢着将军。」 钟靖眸微微一烁,并不说话。他自然知道那姑娘的心思,昨夜她同他说话时,那眉、那眼,柔得像要滴出水;她又问他心底可有心上人,这般明显的表示,他再冷情也不至于无感。 「她喜欢将军,但将军这样做,可好?」福德又问。 昨夜回来时,钟将军就坐在他这小庙外头,见了他便说他对香兰施了法,她会睡到天明;又说香兰举止古怪,身带妖气,要他这个福德小神缠住她,莫再让她离开庙里,所以他才一大早就坐在这里顾着香兰,等着钟将军到来啊。 「没什么不好。」他淡答,又问:「这几日,她白日都去了哪里,你知么?」 福德摇头。「我忙,她比我还忙。」 「她身上沾有妖气。」一旁伏在石阶上的大花,它懒洋洋地眯了眯眸,又说:「她之前没妖气,今日却有,的确很古怪。」 「原来你在闻妖气呀,还以为你真对香兰的脚有兴趣。」福德摸摸老虎头。「乖,晚点赏你鸡蛋。」 大老虎喷几口气,不以为然。「能换几条鱼吗?阳间现在流行禽流感。」 福德愣了下,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元宝。「这些够你吃到吐了,自个儿去下面饭馆吃。」 禽流感?那与老虎何干?摇摇头,支开玩心重的大老虎,福德灰白眉毛挤在一起,一脸烦恼。「将军,您说香兰身上的妖气和她白日的去处有关?」 钟靖敛眼,低道:「应当是。昨夜里,她翻了你的善恶簿。」 福德讶问:「她想看谁呀?」 「兴许和她身上那妖气有关。」 「可她去哪沾的妖气?妖界和咱们阴界一向并水不犯河水,没道理有什么妖缠上她。」 阴界十殿阎罗管的是死了的人,妖界的妖王管的是精怪,花妖、树妖、草妖、山妖等,两界称不上友好,但也无过节,以各过各的生活,不打扰对方为原则。她怎么就去惹了妖界了? 第十六章 「话又说回来,」略顿,福德蹙着灰白长眉,百思不得其解地说:「我那善恶簿所写的也只是我辖区里这些百姓的一生善恶,跟妖界无关呀。」 钟靖抿唇,唇角略显锋利。「先缠住她,冉看看她有何反应,倘若她急——」 「咦!师父,你还在啊?」从办公室走出,见着那人还在外头,巫香兰直朝那俊美男子走去。她已利用庙公那间小隔间简单梳洗过,并且换上了他给的新衣服。新衣仍旧是套三件式运动衣,深紫色的,和他今日的紫长衫相近颜色,这个发现令她更开心。就好像……情侣装哪! 这种感觉好微妙。她长得不差,可在阳世时却没谈过一场恋爱,有人追求但总是不了了之,她也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明明有条件不错的男生,她也是欣赏的,偏偏就是少了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而心动这种感觉,却是在她心脏停止跳动后,才让她对一个男人生出这样的感受。 「不是想习法术?今日就来教教你。」钟靖看着她,目光依然有着探究。 她愣了下,想起和品晏的约会,她犹豫半晌,说:「可不可以下次再学?」 「不想学了?」他的声音极淡,听不出情绪。 「想,我当然想学,但是我今天有事。」 「有事?」钟靖转而看着福德,问道:「土地,今天你让她去做什么?」 福德配合他,摆手说:「没,将军,我今日什么事也没交代她去做。」 「那你有何事?」钟靖目光再度回到她脸上。 巫香兰愣了愣,微微心虚地说:「就、就和朋友约好了……」 钟靖眼眸一低,思忖着什么,须臾,他问:「非去不可?」 她不想失约,但又想和师父学法术,难得他总算说要教她法术,她还可以一边学习一边与他相处,她自然是不想错过这机会,但品晏怎么办? 想了想,她问:「晚上学可以吗?」 「只有这时候我才有空闲。」他不动声色地将她犹豫、为难的表情纳入眼底。 「可是……」她咬着唇,想着有无两全其美的方法。 「不想学也不是不可,我不为难你,日后,莫再唤我师父。」他嗓音清冷,徐徐道完便转身,一抖袖,却有一只软手拉住他掌心。 「师父!」他那转身拂袖的姿态,令她想起昨夜他留下的那句「定亲手惩治你」的话;她心尖微微发颤,可思及那无人照顾的一老一小,她退而求其次,说:「我今天就学,你别生气,但是能不能让我……嗯,就是让我去跟我朋友打声招呼?我怕他等我。」 钟靖回身,沉沉看她。「速去速回。」 闻言,她笑逐颜开。「我一定快快回来。」说完身形便消失。 她抽手离去后,他看着适才被姑娘家握住的手掌,不知怎地却忆起昨夜他剥开她衣物的画面。何时开始,他已习惯两人间这种肢体上的接触了?生前除了月华,他不和哪个姑娘这般亲近的。 而死后的他,接了伏魔将军一职,阴阳两界,谁都以为伏魔大将军抓鬼也嗜吃鬼,阳世人用香敬他,过煞时便让神乩扮他,带着五鬼跳钟馗,更添伏魔将军森冷形象;阴间鬼魂见了他,躲的躲、逃的逃,他们都以为要是被他逮了,人间死一回后,成了鬼还得被他抓了吃进肚里又得死一回,且还永世不得超生。 形象已被塑造成这样,除了阴曹官员之外,谁敢同他说话?谁又会想同他说话?就连圣地那些居民见了他,亦只是点头之交,于是他死后已习惯独来独往,偏偏就这姑娘不怕他,闹着他喊师父,他无奈之余,竟也渐渐习惯她的无赖。 倘若她……她真让他发现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真狠得下心,亲手惩治她么? 「钟将军,接下来又该如何?」见钟靖迟迟未有下一步动作,福德出声问。 回神后的钟靖只是看了他一眼,道:「我随她去看看。」 福德望着那大将军身形淡去的方向,搓着胡子啧啧两声。 想不到这钟将军居然也会威胁人?瞧香兰那傻姑娘,人家随便一句「莫再唤我师父」,她就乖乖掉进陷阱……说到香兰,她真和妖界有什么牵连?不成,他得跟去瞧瞧才安心。 「品晏,对不起,我突然有些事,不能陪你去溪边画画了。」赶到邱家,果真就见邱品晏已在等候她。 邱品晏有些失望的表情。「姐姐有事要忙没关系,我自己去画。」 「但你一个人去溪边很危险,要不要请爸爸陪你?」巫香兰矮着身子看他。 「我画画要画很久,爸爸陪我去的话,他一定很不放心奶奶,又不能把奶奶也一起推过去那里陪我。」 「说的也是。」难怪他会要她陪他去画画,大概也是怕溪里的水鬼,但又不好意思说吧。「但你一个人去溪边我实在不放心,你不是说那边水鬼不少?」 「嗯。其实……我也是很怕啦,现在都看得见鬼,每次去提水,溪下的水鬼老是盯着我瞧,不过还好爸爸都会陪我去提水,我看那些水鬼好像怕我爸爸,我爸一瞪,他们就不敢再看着我了,所以我想……我想他们应该也不会真的对我怎样。这是回家作业,不能不去画的。」 邱国彰浑身戾气,那些水鬼当然怕他呀。巫香兰想着鬼原来也怕鬼,就觉得有趣,她笑了声,说:「这样好了,我等等去找我的水鬼朋友,请她保护你。」 「你有水鬼朋友哦?」 「有啊,我可以拜托她照顾你。」 「那我去跟爸爸说一下。」说着就要转身,突又回头道:「姐姐要不要进来?奶奶好像在等你,虽然她现在没办法说话,可是她表情就是在问你怎么没来。」 巫香兰愣了愣。她倒没想过自己不过才与这家人相识不久,却已被人惦着了吗?阳世时,不大有人会惦念她呢。反正只是进去看一下邱奶奶,花不了多少时间。她心一暖,随他进屋,她反身关上门。 如此平凡的举动,钟靖却只看得见她和男童一个转身跨步后,两道身形皆消失他眼下。 结界。这是他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能设下这个他也察觉不出的结界,对方法力不在他之下。会是谁? 他低眉思量,身形不动,亦无打算上前探看,只是静静等候。 约莫半盏茶时间,那姑娘出现了,他见她愉悦地现身,又转头不知和什么人说:「面线真的好吃吗?那我晚一点如果有空,再带一些东西过来,如果庙公没吃掉的话啦!」 钟靖阔袖一挥,现出身形,他就等在那,让那姑娘自个儿发现他。 和邱奶奶打过招呼,巫香兰又看着也准备要出门画画的邱品晏,说:「你要小心,我等等就先过去和我朋友说一声,你放心在那里画画。」 「巫小姐,真是麻烦你了,你对我妈和品晏真有心,想我昨天还误会你,伤了你。」邱国彰见这位小姐真不是来为难自己,又对母亲和儿子这么好,他除了感动,便是觉得愧疚。 他看着她的右肩,又问:「你伤真的好了?」妖王酆烨教了他几招法术,他对她使的枯爪术,五指攻击时,指节会如瘦长枯枝般,看似无害,可当指端划破对方皮肤时,指节便如盘根般紧紧吸附住对方体内血肉,吸取精、气和法力,直到对方如枯萎的花树般。 「好了,一点事也没有,别放心上,我真的得回去了。」想起师父冷口冷面的样子,巫香兰又匆匆笑说:「我先走了。」 一踏出邱家,等同是出了结界,她回首,确定只看得见一片脏乱空地,这才满意地转身,却在转身那瞬间,呆若木鸡。 前方树下那道紫衫身影……他、他怎么在那?待多久了?是否看见她和邱家的互动?他、他……她脑袋糊成一坨,什么也反应不过来。她现在应该走过去打招呼,还是假装没看见?抑或是等他过来? 他长身玉立,紫衫飘动,面上神色不带情绪,可深邃眼眸却似有火花,直勾勾落在她面上,即使隔了几公尺,她仍是感受到他深藏的怒火。周遭气息陷入冷凝,风声、鸟鸣、远处清浅溪流声,还有那树叶婆娑声,似乎在这刻全都冻凝了,安静压抑的氛围,却更令人不安。 她知道,山雨欲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巫香兰动了下,深深呼息后,她缓步朝钟靖走去。在他面前站定时,她瞅了瞅他神色,依然那样清冷,眼眸深不见底。 「师、师父……」她讷讷地唤。 「还知道我是你师父?」钟靖面目覆了岩冰般,抿直的唇线刻上冷厉。 「当然知道。你不是要教我法术,我——」 「那孩子是谁?」他目光沉沉,不容她绕开话题。 她顿了下,才应声:「我朋友。」 「他是阳世间人,我以为你早该知道阴阳两隔,无论哪方接近哪方,对彼此都是负担。 他沾多了阴气,体弱气虚,你沾多了阳气,同样要被阳气所伤。什么缘由迫使你得与他交朋友?」 巫香兰低下眼,回避他的凝视。「也没有常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她忽而抬眸,拍拍胸,笑咪咪地说:「你看,我精神很好,身强力壮的,不会被阳气伤的,我们现在回去练法术,我证明给你看我的体力没问题!」 「哪里认识的朋友?小小年纪就懂得布结界。」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像在嘲弄她欲转移他心思的手段。 她愣了下,咬唇思考着答案。她其实心里明白,今日是逃不过了。他总会知道邱国彰就在她身后他看不见的屋里,可她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拖延一点时间,看看邱家人是否会发现她这边的情况,然后让邱国彰有机会逃走。 「我也是最近才认识他的,不知道什么结界呢。就是我落水的那条溪,我在那里认识他的,师父对他有兴趣的话,要不你去附近看看?」她指着溪流方向。 「还要瞒骗到何时?」钟靖眉眼一沉,厉声质问:「昨夜的伤和身上的妖气和那孩子有关是么?」 她被他的声调吓了一跳,感觉热意窜上脸颊,那是一种被拆穿什么的心虚,可她不明白什么妖气,问:「师父说什么我听不懂,什么妖气不妖气的,我又不是妖,哪来妖气?」所以他早怀疑她了?所以他方才就跟着她? 「爸爸,那我出门了,我中午吃饭前会回来,不用担心我。」男童脆声突然自身后响起,巫香兰身形一僵。 怎么品晏就这么会挑时间?晚一点再出门她还能拖延一下的……她闭眼懊恼叹息,睁眸时,就见面前男子的目光越过她肩线,看向她身后,她思索着该如何将眼前男子打发时,身后的低嗓一起,她惊谎失措了,她急回首,见着那现出的男子身形时,她如泥塑般僵凝不动。 「那你要小心,找平坦的大石头坐,我等等先帮阿嬷复健后,会过去陪你一下。」邱国彰的身形在他跨出邱家大门那瞬间显现,一出邱家,周遭似有什么声音低语警告他,伴随着花香。 「快走快走!」那些声音高高低低,从远而近,愈近花香愈清晰可闻。他困惑抬脸,对上了前方紫衫男子沉凝的目线。 他一愕,瞪视着对方。是伏魔大将军,他这些躲藏的时日,见过他在屋外徘徊,是一盏红色灯笼引着他过来,不过妖王的结界似乎也令他看不见屋子。 第十七章 「快走快走!」那伴随花香的声音又传来,他左右张望,就见附近的花枝树木摇曳着枝体,是那些妖界的朋友在警告他。 巫香兰不明白那邱国彰怎会呆在那,他不知道她眼前这男子就是伏魔大将军、是来收他的吗?顾不得其它,她对着邱国彰大喊:「快躲进去!」 她音嗓划破僵滞,只见邱国彰拉着儿子转身,身形迅速消失。 邱国彰,大和路意外死亡,其妻王晓清跪呈黄纸疏,道尽生前遭受邱国彰凌辱,求城隍申冤。经查邱国彰生前疑犯弑妻弃尸等罪,死后亡魂流连人世,又躲避前去引领的福德神和缉捕的黑白使者,如此罪大恶极、不懂悔改之恶鬼,若经劝仍不认罪——不留。 钟靖虽未见过邱国彰,但这地方他曾随着引路红纱灯来过,不过当时红纱灯绕到这里时便停下,他以为红纱灯探不出邱国彰方向,却原来是在告诉他,邱国彰就在这里,是那结界坏了他的判断。 他掌一翻,掌心现出伏魔册,翻开蓝色书皮,页面上的黑字成了火红色,意表这死魂就在眼前,他因此更确定了那男子身分。 「邱国彰,还想逃?」收回伏魔册,钟靖大步一迈。 「师父!」巫香兰伸展手臂,挡在他面前。 他垂眸瞪视她。「让开!」 「不要!他不是有意的……你放过他好不好?」 钟靖厉目以对。「要我放过他?你先思考怎么让我放过你。香兰,我昨夜暗示过,莫做出有违我伏魔将军职责的事,我的话你不当一回事,还要我放过他?」 担忧那邱国彰又逃了,他面色冷淡,毫无温度的语声又道:「回头再找你算这条帐。」 语末,修长身形已拔高,他在半空中挺直着身子,紫衫渐转艳红色,阔袖、红蟒袍鼓满风,他面目已是满布伤痕。 巫香兰仰着脸蛋看他,知道这是他收鬼时的样貌,她不放弃的又说:「师父,是那王晓清不守妇道,对婆婆不孝、对丈夫不忠、对孩子不义,她没有一个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的样子,也没有尽到她该尽的责任,邱国彰隐忍多年,最后是忍无可忍又求助无门了才做出杀妻的事。」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师父,我记得我提过我的身世。我从没见过我爸爸,他生了我又不养我,让我妈妈独力养我。我妈后来再嫁,我继父好赌懒做,我妈一辈子都在帮他还债,还到病了死了还有一堆债,是我一个老师教我要去法院抛弃继承,我才不必替我继父还债,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找上门要钱讨债的生活实在很不好过。妈妈忙着赚钱没什么时间管我,我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做功课,我心里也怨过我爸爸,更怨继父,要不是他们,我跟妈妈不用过得这么辛苦……我现在会想,如果当时我继父还和我们住一起,说不定我在哪天夜半他睡觉时,就拿把刀捅进他胸口了。我不知道你能否明白这种生活环境的压力和辛苦,我只知道邱国彰他一定是受了莫大委屈才会杀人。」她不知道他懂不懂法院、抛弃继承这些,她只想让他知道那种被压榨的生活真是会将人逼到绝境的;怎么错的是被逼的,而逼人的却还能招摇地说要报仇? 「这些话他早该到城隍座前说个明白,而不是逃避、伤鬼差。」 「他要去了城隍殿,就要面临地狱刑罚,他母亲年老腿又不方便,孩子也才十一、二岁,他怎么走得开?」她试着说理,再说情。 「若每个死魂因为挂念阳世亲人而留在人世间,那人世间会有多混乱?」 「我知道阴司也有律法,你身为伏魔将军,是该为自己的职责负责,可法理之外,不能有情吗?」 有情?当然可以讲情,他并非冷血,也明白割舍不下的心情。倘若她所言属实,邱国彰确是受了委屈才对妻子痛下杀手,他因而对邱国彰心软,那往后每个死魂都道自己委屈,都要求留在阳世,阴阳不分会衍生出多少问题?再者,受委屈便杀人,日后大家皆如此行事,还要律法做什么? 他不再同她说话,气一提便要往邱国彰消失的那处移去。 陡地,四周突窜出技干、藤蔓,自地面上不断向上攀升,那些花儿一株比一株高大,那些树木枝干粗实巨大,张舞着枝桠的姿态犹如巨兽,天地一瞬间便黯沉下来。 接着,眼前的花枝树木开始移动,这些不知哪来的花儿、大大小小的树木,皆如长了脚似的在他面前游移着,速度快得犹如幻术般,花妖、树妖、藤蔓……可是妖王? 原来她是走进了妖王的结界,才会身带妖气;也原来是妖王,才令他找不着邱国彰的么?妖界和阴界素无瓜葛,那么这妖王助邱国彰逃避阴间追捕的目的何在?钟靖思虑着下一步。 巫香兰从未见过这种画面,那令她想起电影台不知重播几百回的倩女幽魂,里头有个黑山老妖一出现时也是这样天昏地暗的,她仰着脸蛋,看着那些比她不知高出几倍的花枝树木。 那些枝桠藤蔓曲曲绕绕的,在她头上织出一面大网,罩住了底下的世界。她看不见天色;而从钟靖的角度看,邱国彰消失的那个地方全被眼前这些枝桠藤蔓掩住了。以为这样便能逃开么? 他袖底忽而垂落一物,他拿在手中,摊开外头的布巾,里头是个进士宫印,将官印抹了朱砂,只听得他道:「远开天眼,神光出游,四道弘开,天地我通。」 他足尖一点,踏着枝叶往前,握着官印的那掌极快地在那些花上、树上纷纷落下官印,只见那被落了官印的花朵枝桠迅速窜出白烟.如被火烤似的干萎,啪啪啪地一株株落在地面,接着消失不见。 天色恢复清明。 收下官印,他阔袖一扬。「罗伞一展恶鬼现。起!」黄罗伞在半空中飞旋,伞面下的金芒映出了那块空地上的矮房子……原来那里有屋子,邱国彰一直躲在那屋里么?是他大意,上回随着红纱灯过来时,就该让黄罗伞探一探的。 他迅速移动,眨眼间,身形已在邱家屋子上方。他手臂一抬,身后辟邪神剑出鞘,他握住剑柄,厉声道:「辟鬼千里,驱邪不祥。恶鬼,速速现形!」手势落下,银光伴随振鸣后,结界已破,邱家映入眼。 「邱国彰,这次看你往哪逃!」落下身子,钟靖在邱家门前站定。 「师父……」巫香兰跟了过来,站在他身后。 「若再阻挠,莫怪我连同你一道收下。」他冷冷开口,并未看她。 她愣了下,突然有些感伤地开口:「好歹也喊你一声师父,你连我都舍得收下了,要你放过邱国彰是不可能的对不对?喔对,你不也说过你妻子是你亲手解决的吗?我怎么能奢望你念一点师徒情的……」 他眼眸一闪,只觉心尖似酸软,又似钝痛;他抿嘴,唇峰刻出凌厉。「你胆敢拦我,我先收下你。」话音方落,只见他长剑一举,就要划破那扇门,却突有一阵劲风袭来,伴随花香。 「啪」地一声,长剑被一把折扇拍歪,随即一道玄色身影落下。「钟将军,又见而了。」那人一身玄衣,披风亦是同色,他面貌妖冶阴柔,鹅蛋脸型,他长眸微挑地睨着钟靖,手中折扇摇啊摇的,姿态几分风流几分秀雅。 是妖王!巫香兰认出他是那夜将她「扔」给师父的那个花美男。 钟靖并不意外他的出现,淡声道:「酆烨,你管你的妖界,我缉我的恶鬼,你莫介入。」 「我莫介入?」酆烨眉一挑,把玩着手中折扇,扇子时张时合,发出声响,让人听了心浮,可他神色却像沉思,忽尔,「啪」一声,他合上折扇,举扇摩挲鼻梁后,才似笑非笑地问:「若我道,我早已介入其中,你该如何?」 钟靖蹙眉,问道:「你是何意思?」 他耸了下肩,目光竟有几分调皮,眼眸闪动间,见着了巫香兰,他眨眨眼,说:「小姑娘,又见面了。」 巫香兰看着他,不知这妖王是敌是友。说他是敌,偏偏是他帮着邱家,先前他也曾从恶鬼手中救回她,说他是友,看他和师父的对话又似有几分不对盘…… 「啧,忘了我啦?」见她探究着他,他轻摇扇,轻声悲叹:「小姑娘啊,若不是我救了你,你以为你还能在这里?你倒是忘恩负义,啊?」 他说的是前世之事,她却以为是那夜她被恶鬼擒住之事。 巫香兰想着自己确实不曾向他道谢,想了几秒,双手抱拳作揖。「多谢壮士相救,小女子没齿难忘。」 酆烨一愣,朗笑出声。「我说你,你生前也是这祥说话吗?我若无记错,你生长的年代说话没这么咬文嚼字吧?」他突然上前一步,掌心贴上她脸颊,道:「既然你感念我救过你,那跟你打个商量可好?」 「什么商量?」 「那邱国彰我是不可能让谁动了他,但你家这位伏魔大爷似乎很固掷啊,跟头牛没两样。你瞧他那脸,一副没抓到邱国彰就不善罢甘休的模样,让我着实烦恼啊。」他一手抬起她下巴,一手用扇指着瞠目瞪过来的钟靖。「啧,你看你看,那样貌说有多丑就有多丑,我——」 「师父才不丑,他是最好看的男子!」巫香兰突然大喊出声。 「……好,不丑。」他瞄了眼那面色微有变化的钟靖,又说:「现在看来,他对邱国彰非要赶尽杀绝不可,我又不想和他动手,那可能会坏了阴间和妖界百年来的和平,我想了想,请你到我酆城来作客,让——」 一只艳红阔袖挥来,钟靖拍开那捏住她下巴的手掌,身形一移,将她掩在自己身后。 「酆烨,别扯她进来。」欲拿她换邱国彰么? 「怎么,心疼啦?我不过是请她到我那里坐坐。」酆烨勾着嘴角说完,「唰」一声,摺扇打开,他前臂一挥,扇缘如刀,扫向钟靖。「就先陪你玩玩!」 钟靖面庞一偏,将身后女子一推,长剑立即挡向那步步进逼的折扇。「酆烨,为了邱国彰,你与阴间这般冲突,值得么?」 「怎么不值?你可知我为何助那邱国彰?」酆烨扇面一拍,挡了钟靖一剑。 扇尖又一点,他攻向钟靖。「我道阳世间人无情,见花美便攀折,却不懂怜惜,采了便扔弃,就好比世间那些忘了家中糟糠妻的无情男子。可邱国彰之母爱花惜花怜花,救了我不少徒子徒孙,你以为我该不该助那邱国彰?若你有女儿,就差一点时间便惨遭毒手,哪个人适时出现救了她,它日那人有难,你帮是不帮?」 「我只知晓阴间事不是你妖王该过问的。」他挥动长剑,擦出几声撞击与振鸣,他身形飘移,动作行云流水。 酆烨举扇挡住剑尖,哼道:「我呸!你以为我爱管?求我我还不屑!我道你们这些阴官矫情,弄了一堆什么律法,看似合理,却不念情。杀人有罪,但背后缘由你知晓了,却仍一意孤行,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那王晓清生前虐待婆婆、丈夫、儿子不知已多少年,好赌、不孝又不守妇道,被她所虐之人成日惶惶不安,她倒好,跟外头男人相好,吃喝用还是丈夫供给,死后胡乱告状,搞得邱国彰像是犯了天地不容的罪似的。 第十八章 她折磨他们多年,邱国彰杀她也用不上一盏茶时间,她死得倒干脆爽快,别人被折磨得水深火热,她怨别人对不起她,当她欺侮他们时,她又对得起谁了?他娘的一不高兴,还把邱国彰园里那些果树剪得光秃秃,那样子的变态,也只有休们这些矫情阴官还要护着她!」 一来一往间,当真斗了起来,双方皆无意真伤对方,却谁也不想先示弱,争的不过是一个理字和一个情字。 「即便如此,邱国彰也不该杀人。」一掌袭来,他单掌回击,两掌对拍,互抵力道将纠缠的两道身形分别朝各自身后拉了开。 一个回身,酆烨扇面「唰」一声打开,再次拍向钟靖。「你意思是邱国彰该等着被那疯婆子折磨至死吗?邱家人也要一辈子活在恐惧之下吗?」 对打了不知几招,彼此不相上下,钟靖明白再下去仍旧只是这样,难分胜负,亦是无解;而此刻,底下屋子外墙有什么穿透,他眯眸一看,竟是邱国彰——想逃?他随即明白了妖王是在缠他,他心一横,招式不再保守,手腕一转,剑尖划破扇面,臂一甩,那摺扇被打飞出去。 酆烨手腕被那长剑挥出的力道震痛,稍愣之间,钟靖身形已落,持着长剑大步穿门进入邱家。 底下观看两人对招的巫香兰见钟靖进屋,自然是赶忙跟上,一入屋,就见邱国彰跪在邱奶奶身侧,似在交代什么,母子涕泪满面,一旁邱品晏亦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凝视眼前哀伤画面,钟靖波澜不兴,只冷肃道:「邱国彰,若不是妖王酆烨与巫香兰为你求情,我本该一刀散了你的魂。倘若他俩所言属实,你真遭王晓清背叛欺压,你随我前往城隍殿,让城隍老爷为你作主,还你个清白。」 「哈哈哈!清白?我还有什么清白?杀妻弃尸、手段残忍、令人发指、畏罪自杀……新闻不就是这样说我的吗?那些记者知道个屁!他们亲身体验过我的生活吗?体验过我妈、我儿子的惶恐吗?就因为我杀了她,我成了阳间凶残杀手,我还是阴间鬼差头痛的恶鬼,原来这世间不管人、鬼、神,看的都是结果吗?」邱国彰站起身来,对着钟靖咆叫。 「杀人的一定有罪,被害的一定无辜?这是天理?你们以为杀一个人容易啊?要是那么容易,我会忍她这么多年?要是那么容易,我会紧张到自己骑车撞路树?什么畏罪自杀!怎么不说那女人死得好!还我什么清白?!死都死了还要什么清白?清白能干嘛?还我妈健康身体,还是还我土地、还我存款,让我妈我儿子以后的生活不必我担心?」他一步一步往钟靖走去,满脸湿泪,心酸委屈在这刻爆发。「你说啊!你说城隍能还我这些吗?要是能还,我就跟你走!」 钟靖无话,握着剑柄的手背筋脉爆凸。 邱国彰又笑了几声,又哭又笑,一身狼狈。「这世界真不公平,她逍遥自在,我作牛作马。那也就算了,她不懂感恩,还处处欺压,我难道就不能报复?」 「不公平的事不只你遇上,但若人人皆存报复心,天下必大乱。再有,报复真能令你解脱么?冤觅相报,她逃不了,你也没好过……」钟靖目光郁郁,望着不知名处。也曾有人如此执着报复,却换来什么? 「但至少她死了,我——」一道嗓音打断了他。 「钟靖,你今日休想将他带走。」低嗓伴随一道劲风逼近钟靖。 钟靖回身,就见酆烨抛出摺扇,扇缘如刀刃,破空直朝他来,他身形一侧,长剑一抵,那摺扇在眼前绕了圈,回到妖王手中。 「啪」一声,酆烨合上折扇,道:「我以为伏魔将军行事正义凛然,却没想到居然阴我,不过跟你玩个两招,你却给我来真的,适才那一剑我若不找你要回来,我这妖王面子往哪摆!」说话同时,已收下折扇,从腰间抽出长鞭。 手臂一甩,长鞭缠住那辟邪神剑,细细一瞧,那长鞭竟是藤蔓。钟靖松手,掌心随即自剑柄底下朝上一拍,长剑疾飞,剑刃擦断藤蔓。 见那两道身形又纠缠在一块,巫香兰推着邱国彰,小声地说:「你趁现在快走啊,我有空会来探望奶奶和品晏,你就别担心了,现在不走,等等就走不了。」 「爸爸,你快走快走。」即使知道自己摸到的只是空气,邱品晏双手仍朝他大腿用力推着。 「品晏,爸爸今天是走不了了。」邱国彰动也不动。 「怎么会?你趁现在快走,有妖王拦着,你逃得掉的。」巫香兰紧张地看了看那两道身影,又催着:「快点走啊!」 「今天逃了,说不定唧天又让他找到,我又得再逃吗?其实刚才在外面见到他,我就知道我走不了了,我流连阳世不过是为了照顾我妈和品晏,不是为了一直逃。这么躲躲藏藏,我也躲得很累。我知道我不可能长留,我早有心理准备我和他们还是要分开的,我只是在等待将他们生活安顿好;刚才你们进来之前,我也跟他们提过了。现在又有你,我放心多了。 虽然与你认识时间不长,但我知道你是真的想帮助我们,我很感谢你,你这么好心,将来一定能修成仙,若我还能有来世的话,我定作牛作马报答你,就是不知道我是不是有来世,因为我根本没打算去地府,所以……」咚咚咚,邱国彰突然双膝一跪,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邱、邱先生,你这是做什么!」巫香兰被他突然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惊谎不已。还有,他那句没打算去地府又是什么意思? 「巫小姐,我谢谢你,我们生前并不认识,甚至我还伤了你,但你大人大量不计较,我除了这样,也不知道怎么回报你了。」 她讶望他。「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消极?」先前躲得那么彻底,现在却…… 「不是消极,只是今天看你和妖王这样对我,我知道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因为你们一定会帮我照顾我妈和品晏。」说完,他面朝坐着轮椅上的邱老太太,两掌贴地,一样是咚咚咚三个响头。 「妈,该说的我刚才部说了,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品晏还需要您。我不孝,自己不能养大孩子,还要您带他。」想拥抱母亲,又怕身上阴气伤了她,只能将母亲苍老面容细细看了又看。 他泪流满面,两掌胡乱抹掉后,直起身子,对着儿子说:「品晏,以后要照顾阿嬷和听香兰姐姐的话,爸爸可能没办法再回来看你了,你要懂事,要坚强。」 「爸爸……」邱品晏抽抽咽咽的,两手乱挥,不过想抱一下父亲却又只是空气。「怎么我都抱不到你……爸爸……你、你留下来啊……」 「品晏,爸爸不可能永远留在你身边的,你是男孩子,要勇敢。」邱国彰伤楚地看着儿子,又说:「你跪下。」 邱品晏愣住,眼泪还挂着。 「给我磕头。」 不明所以的邱品晏仍呆立着,一旁巫香兰明白他意思,促着孩子:「快给你爸爸磕头……」话音起,才发觉自己哽着嗓,她咳出那口哽在喉间的酸楚,接着说:「你是他儿子,他就要走了,快给、给他……磕头……」 邱品晏似乎明白了是何意思,咚地一声,膝盖落地。「爸爸……呜……爸爸……我、我会乖……」他呜呜呜哭着,额头咚咚敲着地板。 邱国彰眼角含泪,却是微微笑开,一种当真放下的姿态,可那模样反倒让巫香兰见了头皮发麻,感觉甚是不安。 他突然仰起脸,朝那两道身影大喊:「喂!那个钟馗,你不是抓鬼天师吗?不是伏魔大将军吗?怎么连我都抓不到?我就在这里!你还不来抓我呀!」邱国彰气一提,周身鼓起艳艳红光,衣裤胀着风,他穿透屋顶,飞出屋子。 见那红影掠过,钟靖眉间一凛,怒意瞬间高张,面上伤疤纹痕更深,避开妖王一招,便急迫了过去。飞出屋外,见那嚣张恶鬼盘胸立在地面上,仰着脸嘲弄地看着他,他解下腰间酒壶,抛了出去。「素气常在,制魄邪奸。摄!」 咻咻两声,长藤蔓卷过那能摄魂的酒壶。「哈!这就是传闻中的束魂袋吗?」 钟靖斥道:「酆烨!你——」 「我如何呀?先过了我这关,再追他也不迟哪。」妖王收下酒壶,长藤蔓扫过钟靖腰身,紧紧缠住。他笑得妖冶,阴柔面上尽是得意。 钟靖心思一凛,握剑的手突然一松,长剑离手,他手背顶了下剑柄,长剑朝下直飞,迅如疾矢,笔直朝邱国彰而去。 「师父别出剑!」当邱国彰朝着钟靖呛喊时,她便明白他那句他没打算去地府是何意思了。他分明要钟靖散了他的魂,不愿在地狱受刑。她明白他那样的心思,活着被王晓清欺压到那样的地步了,死后还要他因为杀了她而去受刑,他当然不愿意。可她终究太迟,奔出屋外大喊,却只来得及看见辟邪神剑直往邱国彰方向,她瞪着大眼,不知该怎么办时,一道身影跑了过去。 「爸爸……呜……不要抓我爸爸……」邱品晏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看着那长剑朝着爸爸有向飞去,直觉地就想挡住它。 「别过去啊!」未多细想,巫香兰气一提,飞身扑上孩子的背。 「品晏你别过来!」邱国彰要推开孩子,掌心却只是从孩子身上穿透而过。 见此情况,妖王长眸一瞠,松了长藤蔓欲下去救那三个笨蛋,不料那藤蔓却甩来,圈绕住他手腕。「钟靖,你疯啦?!」他侧脸一瞪,爆吼出声。 紧扯那藤蔓,钟靖制住他,道:「不是我不给他机会,是他顽劣。」 「你再不收剑,你会后悔。」咬牙说完,扇缘划过手腕,将藤蔓切断,俯身直朝巫香兰而去,大骂:「柳月华!你快滚开!你他娘的又想要我浪费几百年法力聚你一魂吗?你当修练很容易啊!」边骂边甩出藤蔓,却是一碰剑刃就断。 柳……月华?!钟靖瞪大了眼,凸出的眼珠子教人见了惊骇不已,他无法思考酆烨这话是何意思,身形迅即俯冲而下,震出背上剑鞘,厉声喊:「回!」 只见那辟邪神剑在刺进女子的背脊之际,剑尖倏然一偏方向,回转入鞘,但剑气已出,势必有伤。 「啵」地一声,巫香兰感觉左肩后一阵刺痛,有什么刺破她身体的感觉,接着那东西穿过肩胛,一阵烫人的热气在肩背上漫开,她痛得瞠大眼眸,泪水滚了出来。她知道那长剑大概再等一下就会穿透自己,也许她会散了魂,她感到有些害怕,但又觉得自己毕竟都死了,就算散了魂也不可惜;可身前这孩子还活生生的,还有大好前途,怎么样也不能让孩子有危险。 她心思落在孩子上头,紧闭双眼,根本不晓得身后发生何事,只感觉身体又「啵」地一声,好像哪个地方又破了个洞,她睁眼,看见一道银色光束自左肩穿透出来,随即化成虚无……那什么啊? 「你挡什么挡啊?!你不知道那是辟邪神剑吗?!它纵有再强大的灵力也只能对付你们这些死魂,或是施展在我们妖灵上,它伤不了你身前这个活生生的孩子,你自作聪明什么!」酆烨身形落在巫香兰身侧,压不下怒气,暴跳如雷。 第十九章 巫香兰苦笑一声。「那怎么也不早点说,害我……」喉间一抹腥苦,一股浓浊的什么挤压着喉管,恶心感顿生,她张嘴,「呕」地喷出一口黑血。 「香兰姐姐……」邱品晏转头看着那唇角溢出黑血的她,又惊又怕。 她松开孩子,才发觉自己两臂内侧衣物微有烧灼痕迹,想来是方才抱住品晏时,被他阳气所噬。「没、我没关系,你、你进屋去看阿嬷……」呕,又一口血。 「巫小姐……」邱国彰见她如此,也不知如何是好。 「看我贡献这两口血,你……你别再激我师父了……」她喘了口气,隐忍不住那直往喉间冒的那恶心感,又接连呕了好几口,感觉左肩微有湿黏意,她低眼一看,才后觉地发现肩上湿了一片黑。所以刚才看到的那个是剑气啊? 她好热好热,又觉得软绵绵、轻飘飘的,眼皮发沉,感觉要睡着了……万一睡着了,会不会就醒不来了?伤她的可是辟邪神剑,她亲眼见识过它瞬间散魂于无形的灵力的。可醒不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她至少知道当鬼是怎么回事、引魂是怎么回事,她还去过光明圣地呢,但师父呢?她还没跟他说上话,好歹她、好歹她是真喜欢他的啊。 阳世时,她没喜欢过谁,死后遇上了他,就这么对他投注了情思;好像没有很深刻,却又觉得自己意外落水是为了遇见他,她也想见他最后一面,怎么就他不来关心她?气她拦着他、坏了他的事吗? 「师、师父……」开口欲唤那人,才觉气息这般弱。 「能不能别再说话!啊?!」酆烨怒气不减,沉着脸色撑起她背腰,另一掌欲贴上她泌血的左肩时,紫袖探了过来,他反手一握,掐住那紫袖下的手腕。 回复清雅面貌的钟靖不理会酆烨的目光,只揽过巫香兰,单掌覆上她左肩,仅轻抹过那渗血的伤口,那伤口竟奇异似地密合,再不见伤了。 他托起她腿膝,将她抱起。他低眸,看着怀间女子紧蹙眉心模样,目光一烁,面上仍是凉薄色。「我的徒弟,不劳妖王费心。」 耳畔有那道她极敏感的低沉嗓音,巫香兰眨了眨眼,扬睫时见着男子秀逸却冷肃的面貌,眼泪随即滚了出来。「师……师父……」她含泪轻嚷,极委屈似的。 颈边有柔软气息,钟靖僵了一下,低眸看她。「不会有事的。」剑气虽不至让魂散了,却得承受犹如刨心蚀骨的剧痛。 「可是好……好痛……」体内发热,火烧似的,她脸颊无力地朝他肩窝蹭了蹭,湿凉泪花落在他颈上,睫轻抬,见他还是面目罩寒,她难受地又说:「你、你就别气我了……」她歪了歪脑袋,泪水蜿蜒在他脖颈上,痛得身子直发颤,他清冷面色似是裂了道缝,抽紧了下颔。 他目光深黝,烁了烁后,便以指尖捏住她下巴,俯唇,贴上她的嘴,渡了口凉气。巫香兰只觉唇上一凉,有一股寒气钻入口腔,顺着喉管滑落腹间,全身顿感舒畅,她眉心一松,只感倦意袭来,便沉沉睡去。 见她舒缓了些,钟靖五官稍软,抱着她旋身欲走,却和四道方落下的身影对上目光。 「这……阎君,我们莫不是来晚了吧?」赶来的福德神见钟靖托抱着巫香兰,白眉都挤在一块了。 稍早时,他随着钟将军身后过来,见他与妖王缠上,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下一殿,将所见情况与阎君道个明白后,阎君立即将范、谢将军找了来,一道随他过来,怎料赶来是这局面,那巫香兰该不是…… 「阿靖,你……」黑衫男子疾步上前,看了看他怀间女子神色。 「老蒋,看看你的爱将。」说话的是酆烨,他见着黑衫男子,便踱步过来。 被酆烨唤作老蒋的黑衫男子未看酆烨,只沉声下俞令:「无常使者,速速将邱国彰押回一殿,本王要亲自审问。」见那一白一黑的身影将手铐和脚镣套上邱国彰时,又道:「先找文判拿生死簿,一并送一殿。」 眸一抬,黑衫男子看着酆烨。「妖王,你不该插手介入邱国彰之事,管好你的妖界便是。」 「他娘的!」酆烨面色一变,阴惊地瞪着一殿阎君秦广王。「蒋子问,你把我利用完了就翻脸啊?你以为我爱插手你们阴曹的事?我呸!要不是那邱国彰的母亲对我那些花子花孙有恩;要不是柳月华那魂是我凝的,我舍不得我当年耗去的那些法力,我才懒得管!」 「你——」黑衫男子瞠目。「满口粗话。」明明就是个俊秀男子。 「粗话?」酆烨狂妄地笑了声,摇着摺扇。「老蒋,可别忘了当年你是怎么求我救柳月华的!至于满口粗……」他轻佻地低声笑,意有所指。「你不就喜欢粗吗?」摇摇摺扇,身形隐去。 黑衫男子面孔青红交错,指节捏得喀喀作响。 「香兰是月华?」蓦地,响起一声冷凉的问话。 钟靖将适才那两人的对话细细深究一遍,再往前推回溪边初遇香兰,土地对他说过的话,接着追捕白金发那晚遇上酆烨,他曾对着香兰说「原来是这模样」,当时他还纳闷酆烨的出现;再有,若干年前,阎君让他看的那盆木兰,她身上的冷香,还有她和月华锁骨上都有红痣……他垂眸看着怀间女子,候着其实已了然于心的答案。 「是,她是月华转世。」黑衫男子看着他,平静道出。 钟靖只是闭上眼眸。若说香兰现在受的是刨心苦,那他便是椎心痛。原来真是月华,他却曾经以为她流露出月华的姿态是故意,以为她是有目的的接近,还为此亲手掐她脖颈…… 展眸时,他吹了声哨,只听闻一道嘶鸣声,就见那通体漆黑的乌锥马出现在他身前。他抱着巫香兰上马,轻扯缰绳后,便是无影无踪。 「他生气啦?」福德揉胡,看着那大将军消失的方向。 黑衫男子苦笑。「怨我没让他知道月华转世投胎一事吧。」 「阎君也是为了他好呀,就算他知道转世在哪又能如何?还是阴阳两隔嘛,看得见摸不到不是更心痒难耐吗!再者,天机怎能随便泄露?让他冷静下来,他会知道阎君是为他好。」想起了什么,福德一顿,红着老脸问:「敢问阎君,您和那妖王似是很有……交情?」 「你说酆烨那家伙?」黑衫男子面色大变,脸皮燥热,见面前福德神满脸通红,他粗声道:「你脸红个什么劲?!交情?谁跟他有交情了!」黑袖一甩,不见了。 福德顿了一顿,摸摸热脸,喃道:「我脸红了吗?他自己不也是脸红……是说……怎么大家都喜爱这样噗地就不见?唉……」叹了声,转身欲走,一道小身影挡在身前,还挂着眼泪。 「我爸爸呢?」邱品晏回屋看过奶扔,再出来时却已不见大家,他皱着哭红鼻的脸,可怜地问。 意外这孩子看得见他,愣了半晌,他才道:「去地府了。你也别难过,先前我们大家都在找他,是一定的程序,他现在去到阎王面前把事情说清楚,阎王会公平审判的。走吧,既然你看得见我,也听得到我说的话,那事情就好办了。现在你家里没了经济来源,你去找里长帮你申请低收……」拄着拐杖,他边说边和孩子往屋里走。他想,他是这一区的土地,这里的乡亲他有责任,这孩子往后的生活,他得多留心了。 钟靖生前从未料想过自己死后会成为伏魔将军、人人口中的天师钟馗;他也并非真想成为什么大将军,他本是文人,考取状元谋得官职以求造福乡里的机会是人生目标,却因才气远播,惹来杀身祸,连妻子也遭受牵连。 他依然记得自己被那帮恶徒乱刀致死时,魂离身体便见着了月华的魂傻在她裸露的尸身旁,无声垂泪地望着他。知道她受尽莫大委屈,他想上前同她说话,安慰几句时,一名头戴员外巾、身着员外帔的白胡老者突然出现。那老者不知对她说了什么,她随他身后离开。 他欲上前追去,眼前却又出现另一名与带走月华那老者相似穿着的老人家;老人家说他是福德正神,前来引他进城隍殿接受生前善恶审判。他随那福德神入城隍殿前,月华方从殿内出来,与他擦身;他被移送一殿时,在殿前又见月华从一殿出来,再度与他擦身。 每当他欲开口唤她,她总是低着眉眼经过他身旁。他不知她为何不看他,难道死了便忘了他了么?当阎君给他选择,一是留在阴曹任宫,一是投胎富贵人家时,他问起月华,知晓月华还在地府,他自是选了第一条路,留在阴曹为官。 答应阎君,是为了等着看那帮恶徒死后入抽肠割心地狱及抱柱地狱。他要亲眼见他们身受抽肠割心之痛苦,再看他们身抱火红铜柱、满身血肉糊焦之苦的模样,他也是为了等着见月华,他思念月华,渴望相见,哪怕是一眼也好,让他知道她在地府过得是否安稳就好。他一度请求阎君让他与她见上一面,却得到月华失踪的消息。 怎么会失踪?就算未关进枉死城,亦未入地狱受刑,更没转世投胎,阴曹地府门禁森严,即便是光明圣地的死魂也得有令牌才能出入,月华一个柔弱女子,就这样自那么多鬼役眼下的地府消失? 他每次行动,除了收魂斩鬼,犹不忘寻觅月华,却不曾寻得她一丝消息……座下骏马嘶鸣了声,他收回心思,翻身下马后轻抚马儿脖颈,然后让它自个儿觅食去。 缓步走向溪畔,他掬水净脸,一阵脚步声靠近,他不甚在意。阳世间人见不着他,自然不会过来打扰他。他自腰间取出帕巾,擦着湿凉脸庞。 「嗳,我看我们在这休息,喝口水再走吧,反正今日大丰收,时间尚早,坐一会儿应不碍事吧?」卸下弓箭和早些时候进山林捕来的猎物,三名壮汉在地上随意坐了下来。 「咱们今儿个运气真不错,瞧,那兔子和那头鹿还有那山猪,真是肥硕得都流油啦!今晚给孩子们加菜,烤得油滋滋的,肯定高兴死他们啦!」 「是呀,本来还有点儿担心呢……」 「担心啥?」 说话的大汉神秘兮兮,看了看周遭,才指着来时路,道:「这山里闹鬼呀,你们不知晓吗?」 「闹鬼?闹啥鬼?就算闹鬼有啥好怕?这大白天的,老子就不信有鬼胆敢出来吓人!话又说回来,真有鬼,见了老子也要吓得屁滚尿流,哈哈哈!」 钟靖擦着脸庞,唇畔一抹讽笑。世人啊,总是那么自以为是。谁道大白天不会有鬼魂?他就是一抹鬼魂,只不过他是有地位有身分的魂。 「唉,我认真的啊,那鬼听说是个女的,长得清秀,但嗜食男子肉体,凡是被她盯上的,死状凄惨,眼珠子被挖掉不说,还把嘴撕烂,还有就是那里啊,特别是那里啊……那里被啃得——」 「那里啊是哪里呀?」 「唉,就、就咱们男人身下那话儿嘛。」 「嗤!你没那根家伙呀,那话儿就那话儿,那里啊这里啊个什么屁!」 「喂,你听他讲嘛,别插嘴呀!你说那话儿被啃掉啦?」 「是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鬼就只啃一半,但那另一半还硬实着咧!」 「硬实着?死了还能硬着,你吹牛呀?」摆明了不信。 第二十章 「是真的!隔壁村的老王亲眼目睹过尸体,听说那话儿被啃掉一半,那两丸子孙袋被割了下来扔在尸体旁,那话儿被咬断的地方还喷着血,剩下的那半截硬梆梆的啊。老王说他好奇去摸,真是硬着的,不只硬着,还热呼呼的,好像、好像才和人做过那档子事呀,就是这样才可怕……」 「你是秘戏图看多了,自己想象的吧?哈哈哈!吹牛也吹得像样一点,都死了怎么可能还硬着?大爷我现在活生生的,也没硬着呀!」 「嘘嘘,你别讲了,等等那女鬼听见了,说不定就找上你啊。」 「就有你这种傻子!」起身,背上弓箭,将猎物拎在手。「走啦!瞧你怕成这样,早早下山,免得晚些时候你吓得尿裤子!」 「你少来,我瞧你心里也是怕着吧?哈哈!」谈笑声音渐渐淡去。 女鬼……钟靖低沉着眉眼,望着那远去的三道人影。瞧那汉子说话模样不似玩笑,亦不像是为了热络气氛才捏造。山里真有恶鬼?他目光望向那条上山的路径,掌心陡地一翻,伏魔册摊在掌间。 他眼一低,怎料入眼的是……空白一片? *** 「阿靖?」座上黑衫男子见了他,似是意外。 「阎君。」钟靖仅轻点下颚。 「你难得过来,必定有事。」 钟靖敛眼,翻出伏魔册。 「伏魔册?」男子停笔,瞄了眼他手中的蓝皮书册。「有何问题?」 「空白。」 这家伙可真是简洁啊,黑衫男子笑叹了声,道:「不是同你提过了,空白即表示阴阳两界并无恶鬼逗留,你可休息,两界又平安无事。」 无恶鬼逗留?钟靖蹙着眉心。「近日听闻南山有女鬼作恶,啃食男子身体,毁尸又随意扔弃她自那些男子身上取下的部分身体。」 轻喀一声,那笔在案桌上滚了圈,落地后一路滚至钟靖脚边。他疑惑地看了眼座上男子后,便弯身拾起。他缓缓上阶,经过一旁镜台时,双目在镜面上短暂逗留,将笔递出去。 「阎君。」 他知晓这孽镜只现恶鬼生前罪孽,却老想在上头看见自己生前,若能看见自己,兴许就能见着生前的月华。 黑衫男子似是出了神,迟迟未接下。 「阎君?」钟靖又唤。他还不曾见过这一殿阎王有这种神色。 「你搁着吧。」黑衫男子应了声,起身缓步下阶。 「那南山恶鬼一事,阎君怎么看?」钟靖随在他身后。 黑衫男子反复斟酌,面上表情微有感伤,他自腰间摸出白羽庙,摇啊摇的。 南山那女鬼很麻烦么?钟靖看着前头男子手中的白羽扇。虽同这位阎君交情浅薄,但他明白这阎君待自己是极宽厚的,他自然也曾留心这阎君的习惯。阎君烦躁时,会摇那把白羽扇;过棘手事,亦是摇着那把白羽扇,似是这样摇着,就能摇去那些恼人事。 「阿靖。」做了决定似的,黑衫男子语气沉谨。 钟靖抬眸望着前头男子的背脊。 黑衫男子也不待他应声,便道:「柳月华失踪数月余,你可寻得她下落了?」 「未有消息。」就连月华的一丝气息也感受不到,似是早已不在这阴界了。 「若我有月华下落,你当如何?」白羽扇,摇摇摇。 钟靖一愣,面上渐漫悦色。「阎君有月华消息了?她在哪?」 黑衫男子回身,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南山那女鬼作乱已有月余。」 钟靖又愣。怎地就从月华扯上那女鬼?不解,但仍掀唇,问:「那为何伏魔册上未有那女鬼罪责?」 黑衫男子抿直了嘴,白羽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半晌时间过了,才道:「那女鬼的所有行动早在掌握中……可以说是我纵容她的。」 「……」钟靖瞪大了眼。「怎能如此?」 「虽说她伤的那些人都是平日作恶的恶人,偷抢拐骗、淫人妻女,但她确实不该如此。阳间有阳间律法,那些人再怎么奸恶,也沦不到她去对他们惩戒。」略顿,又道:「可我若将她写上伏魔册,你能亲手打散她的魂么?」 「自该如此。」 「是么?」黑衫男子竟是畅声大笑,音律有些尖锐。「你如此干脆,倒显得我思虑太多了。」 钟靖微觉古怪,却也守着本分,不多问。 「你们出事那日,福德引了月华的魂,她在城隍座前已表明不愿投胎。来到我这里时,我见了她的生死簿,是个孝顺乖巧又良善的姑娘家,在家顺从父母,出嫁顺从丈夫,勤俭持家,一生未犯过什么错,我给她两条路,投胎富贵人家,保她一生衣食无缺,她不要;给她个官职做,留在阴曹为宫,她也不愿意。我问她要什么?她要报仇,我允了她,让她去找都城隍要火签令。你可知火签令用途?那是允许死魂能在阳世间复仇的黑令旗,得此令,可以回阳世寻仇,不会有任何仙官神将或是鬼差鬼役阻挠。」 黑衫男子扯唇笑了声,望向殿外黄泉路。「她倒是很行,真将那些恶徒一个一个找出来,一个一个索了命。她本该返回都城隍殿,交回火签令,却迟迟不见,城隍派了他那些护卫部将去寻,她疯了似,对那些鬼差动手。」 钟靖凝着五官,望着一殿阎君秦广王的背影,殿堂梁柱上的火把透出幽光,在他眼底烁动着明灭,他沉道:「月华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可能杀人? 「当心有不满、有仇恨时,还有什么不敢和不能?」望着黄泉路的男子似是自语,又像在问他。停顿良久后,才又低着微哑的嗓子,道:「她怨鬼差没能将那帮恶徒的死魂全都拘回地府,就漏了一个;而那一个死前受尽皮肉痛,对月华恨之入骨。月华当时是拿着刀片一刀一刀地割着,片下他脸上的皮肤,那恶徒是痛死的。月华那是在替被乱刀砍得面目全非的你报仇。」 秦广王转过身来,面带疼惜和无奈。「你说一报又一报,何时才了?她为自己、也为你报了仇,对方是被她弄死了,可那恶徒也怨她,死后当然又去缠月华,你说生前犯了杀人罪又犯了奸淫罪的恶徒,死后会是何模样?」 他语声激动,低嗓高扬:「自然是死性不改。他缠上月华,又对月华做了他生前对她做过的事!生前受污辱,死后又再遭遇同样的事,你说柳月华会不恨、会不疯么?」 又对月华做了那事……钟靖僵滞不动,什么都无法思考似的,他脑里一片空白,只隐隐察觉心口那处被什么砸中似的,翻掀着剧痛。他已是很久很久不知痛为何物了,想说些什么,却痛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良久,才听得他颤颤的唇间磨出嘶哑:「月华她……她……」 「心绪错乱,入魔了。」秦广王不去看那双伤痛的眼,低眸又道:「那恶鬼生前和一帮同伙同住在南山,她守在那,就为寻那恶鬼,但那恶鬼已被发现他行踪的无常使者勾来地府。南山树木参天,终日树林蔽日,那帮恶徒住在那,藉着树林掩蔽,成日不是抢劫过路旅人、猎人,便是调戏、欺侮经过的姑娘,月华虽未等到欺侮她的恶鬼,却也撞见几次那恶鬼的同伙又在调戏姑娘。她恨哪,魔性一起便砍了那些人,她甚至现形引那帮恶徒,待对方无防备时,再动手杀了对方,然后……然后割下一部分身体……」 「不——月华她、她不是这么残忍的性子,你、你听谁胡说来着?!」震愕和惊痛让钟靖再顾不得彼此身分,他失控地紧紧牢握秦广王臂膀,道:「她不是那样子的人!她、她——」再说不出话,他松手,拂袖转身便走。 「钟靖,哪怕你去了她也认不得你。」秦广王喊住他。「你以为我愿意见她这样么?她在南山伤人,城隍同我说起这事情时,我也不愿信,我说八成是他那些护卫搞错了,但你可知当我去到南山,月华她不认得我?」 走到他面前,秦广王又道:「她不愿见你,在她还未得火签令之前,我同她提过你想见她,她不愿见就是不愿。在她心里,她认定的男人只有她丈夫,除了丈夫以外,谁都不能见她身子,那帮恶徒别说见光她身子,连那种事都当着你面前做了,你道她还能见你么?就算现在你寻了过去,她也认不得你了。她当真入了魔,就连我唤她名,她对柳月华这三字也无多大的反应。」 「你是你,我是我,她不会不认得我!」钟靖双目发红,死死瞪他。「怎可能入魔?她一个平凡女子,哪来魔性?」 「你初到地府时也是平凡男子,那时你可有法力?但如今呢?」秦广王看进他眼底。 「阿靖,法力可以修练,魔性亦是如此。她的恨愈深、怨愈深,魔性愈强,魔已缠心,认不得人是极有可能的。」 「为何不让我知晓?她是我妻,哪怕她杀人放火,我都该知道。」 「我曾允诺她,永不对你提起她。她得火签令、回到阳世寻仇前,曾这么要求我,因她自觉无颜见你,更不愿你为她忧心;再者,我同你说了,你能如同?陪她一起守在南山,与她一道杀人毁尸,还是亲手收了她?你狠得下心,只为你伏魔将军职责,将她收伏么?若做不到,同不同你说,重要么?」 不愿他为难。钟靖心里明白,无论是月华或是阎君,他们都不愿他为难,可凭什么他必须由他们决定他的想法与态度? 他别开目光,思虑良久,道:「我去看她。」步伐一迈,却又顿住,他盯着深幽幽的黄泉路,问:「若今日伏魔将军一职非我,阎君会将她写入伏魔册么?」 身后男子沉默半晌,低低道:「那是应该。」稍顿,又低低开口:「若决定前往探究,望你心中有所准备,她极有可能对你动手,届时,你要如何?」只想劝阻他,别去看那将令他伤痛的画面,却没能料到他早已有所决定。 钟靖低头不语,迈出殿堂。十年寒窗,为的是考取功名,不求什么,只愿为官回馈乡里,让人民生活安乐,若果她……她真滥杀无辜,他必然是…… 不能留她。 ***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哼哼哼哼哼嘿唷嘿……」肩上扛了头鹿的壮汉一手拎着酒壶,哼着不成调的短歌谣,朝着下山路。「嘿,等等来去大街卖了你,然后再来去那迎春阁找小雀儿爽快爽快一下……嘿嘿……」 「大哥。」 壮汉脚步一顿,凝神细听,却只有风拂过叶片的声响。听错了啦,这荒郊野外的,哪来的姑娘!迈步又走。 「大哥。」细细柔柔的声嗓又传来。 停下脚步,壮汉疑惑回身,瞪大了眼珠子,他嘴角缓缓上扬、再上扬…… 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纤眉如画,翦水双瞳,一张小嘴娇艳欲滴,半透明的艳红纱罗下,瞧得见若隐若现的身段,肌若凝脂,滑腻似酥……唉哟,这山里何时来了个这么样出水芙蓉似的姑娘家? 「姑、姑娘……」咽了咽唾沫,才问:「姑娘有事?」 「我上山来采草药,可不知怎地却迷路了,见天色渐晚,再不下山怕今夜就得在这山里度过了,还在烦恼时,恰见大哥扛了头鹿,似要下山去卖,不知大哥是否方便让我随同你一道下山?」 第二十一章 瞧那含羞带怯的眼神,他心花怨放。「方便方便!出外就是要靠朋友的,今日在此相遇,你我也是有缘,送你一道也是应该呀。」送上床榻就更应该了。唉,他今日运气好呀,遇上了这么个美姑娘,这样子就不必花银两找小雀儿啦。 「多谢大哥。」美艳的红衣姑娘福了福身,莲足轻移。 壮汉眼儿发直,直盯着姑娘窈窕身段。「不、不客气。」 「大哥人真好。」红衣姑娘挨近他身侧。「不知娶亲了没?」 「还没!唉,也不知怎地,没姑娘要嫁我呀。」扛着鹿前行,一双眼儿时不时瞄向身侧姑娘的胸乳。饱满、浑圆,比那小雀儿还要大,尝起来肯定销魂! 「大哥爱说笑,瞧您长得如此粗犷、英雄气概的,那些姑娘肯定瞎了眼。」媚眼一抛,软语呢喃。 「哈!算你有眼光!论英雄是没有,不过我们一票兄弟可当真都很勇猛啊,连唐国舅都来请我们为他办事呢!」得意洋洋。 「哦?唐国舅请大哥办什么事?」 想起透露了什么不该透露的,壮汉支吾道:「反正就是大事。」 「不能说吗?小女子家中是开药铺的,我成日要不是待在家中侍奉双亲,便是上山采药,没见识过什么大事呢,大哥同我说说吧,嗯?」眨眼,风情万种。 壮汉心思转了转,说:「几月前不是春试嘛,其中一个参加殿试的考生据说平日素行不良,但就是很能读书呀,为此唐国舅很担忧,怕真让那孝生求得了功名,将来可是危害乡亲呀,于是唐国舅找上我们,将那书生解决掉了。」 红衣女子瞠眸,讶道:「你、你们杀人呀?这是犯法的!」 「哪是犯法!那考生相当恶劣,杀了他才是造福乡里。」为展气魄,啥都能乱扯瞎说。 「大哥亲手杀了那考生?」 「我是头儿,哪需要我动手,吩咐下去便有一票兄弟帮我做事!」事实上他根本没参与那次的行动,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他们兄弟三、四十个,杀一个书生哪需要全出动呢,就是使使嘴上功夫,吹嘘一番。 「大哥可知那考生大名?」 「钟靖呀,你该听过吧?传闻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啥书给他翻过一遍他便记牢。不过那人坏事做得也不少哩!所以我只能杀他保护无辜的乡亲呀。」这番话自然又是胡扯,若不如此,又岂能展现出自己的侠士形象? 钟靖?红衣女子敛眉,沉默了。好熟悉的名,却忆不起是在哪听过……啊,是了,昨儿个死在自己手中的那个男人也是提起钟靖…… 「怎地不说话啦?」壮汉眼眸直瞟向那对饱满的乳。 「累了。不知还要走多久?」她媚眼一勾,轻问:「我能歇会儿再走吗?」 「好好!坐一会再走。」在山径旁寻了块平坦的地,壮汉搁下鹿,一屁股坐了下来,身侧随即挨进一道柔软躯体。他看向那挨着他的姑娘,心里爽快不已,满脑子淫秽画面,根本没曾钿想这女子来历与其行为,只以为自个儿走了运。 「大哥,好像有点冷呢。」女子抱着自个儿的双臂,可怜兮兮的。 「是唷?我倒没这样感觉,不过女孩子家本来就比较娇弱,你可以再坐过来一点,挨着我会比较暖和。」 女子蹭到他身边,手心有一下没一下抚着男人粗臂。「大哥好健壮,难怪不感觉冷。」 那抚上手臂的手心如此软嫩,还有那吐出来的气息这么诱人……这姑娘莫不是在暗示什么?他双眸发直地看着红衣姑娘。 「大哥,你有无听说过这山里闹鬼呀?」 壮汉愣了下,眼底掠过惊疑神色,但在这么俏生生的姑娘面前,岂能道真话。「闹鬼?哪来的鬼,你别听那些无聊人士瞎说!」 「可我听说那女鬼长得可艳了,专挑成年男子下手,大哥一人独行在这山径间,难道不怕?」 「有啥好怕?我天不怕地不怕,她要敢来,我就吃了她!」 「大哥这么勇猛呀?」一只素白软手又抚了上来,在他黝黑手背上摸啊摸的。「可是我好怕。若那女鬼真现身了,大哥能否保护我?」 盯着那软手,心里搔痒不已,这肯定就是在暗示他什么。送到嘴边的肉,岂有不吃的道理?壮汉嘿嘿笑两声,急切地搂抱住红衣女子。「我说好妹子啊,你哥哥我身强体壮,勇猛无敌,肯定能保护你。你想不想见识一下我的勇猛?哥哥我有根宝贝,热呼呼又硬梆梆的,只要那宝贝在你身上疼爱,保证搞得你飞上天,忘了害怕,还会欲仙欲死的求我不要停……」说完,满是酒气的厚唇凑了上去。 红衣女子木然望着树林,却咯咯娇笑。「不要,好痒……大哥真坏……」 「不坏怎么让你升天,啊?」猴急地放倒女子,粗掌捧上丰乳,用力揉捏。 「大哥想升天?」她望着天色,眼色森凉。 「咱一起升天……」厚唇吻上女子纤颈,下身磨蹭过后,飞快地解腰带、褪裤子,粗喘地挤开女子双腿,狎笑道:「好妹子,哥哥马上来,咱们一块升天,很舒服的……」 感觉腿间抵着硬实,女子泛出冷笑,道:「你确定是升天,而不是下地狱?」 「当然是升天,那种销魂滋味妹子还没尝过是吗?哥哥今日我就来教教你,什么叫升……啊、啊啊啊……」男子抬脸,看见身下那张脸孔时,惊叫着跳起身子。「你、你你……鬼、鬼啊……啊啊……」他凄厉尖叫,一边欲拉上裤头,两手却抖得不像样,裤子怎么拉就是怎么掉。 「去哪?呵……来呀,不是要带我升天?呵,哈哈哈……」女子五官狰狞,眼凸嘴裂,嘴角还淌着血。「大哥,来,快来……」她立在那,朝壮汉招招手。 「鬼、鬼呀……啊……」男子惊叫连连,迈腿欲逃,奈何每迈开一步便跌一跤;他扯着裤头,滑坐在地面上。「你、你别过来……我……啊啊……我跟你无冤……无无无仇……你、你……啊……呜……」黝黑面庞满是汗和泪。 「无冤无仇?哈哈……」女子红色身形移了过来。「你们这一帮恶徒不就最擅长欺负与你们无冤无仇的姑娘家吗?当那些女子求着你们放过她们时,你们可曾想过你们也与她们无冤无仇?」 「我、我我没没没有……那、那都是他、他们……我、我也也才、才玩过一个、姑、姑娘……你、你别过来……要、要要就去找他、他们……呜呜……」男子吓得呜呜哭着。「你、你放了我,什、什么条……条条件我都答应你……」 女子矮在他面前,单手支着下巴。「要我放过你,可以。先把它弄挺!」她指着男子双腿间的疲软。 他瞠眸。「你、你你……」 「不肯?」凸眼一瞪。 「哇啊……我、我弄……我弄……」男子涕泪满脸,粗掌套弄着腿间,一度因为惊吓而软得无法硬实,套弄良久,才又听他哭道:「好、好了……我我我……我可以走、走了吗?」他还不想死呀。 「你不是要让我尝销魂滋味?怎么可以这样就走了?」女子手一探,竟是五根白骨,那成了白骨的指节用力一抓,「啵」地一声,什么断裂的声响,顿时鲜血如泉飞溅。 「阿——」男子捣住被白骨扭断半截的下身,凄厉痛喊。……「阿啊……救、救命呀……谁、谁救我……」一手捣着血流不断的下身,一手朝后撑地,试着爬离。 瞪着掌间那半截血淋淋的肉块,女子随手一扔,翻手一招,不知哪来的灰色庞然大物扑了上去,一口吞入那肉块。「去吧,他整个人都是你昀。」 女子拍拍野狼头顶,那头灰色的庞然大物瞬间扑上壮汉,一阵惊恐的惨叫声后,只余下啃食骨肉的声响,伴随着血腥气味。 她森然一笑,丑陋面容渐淡,回复清秀模样,她移形到那头鹿尸旁。 饿,极饿。每回现形施法引诱、杀害,总要费她好多法力,她得吃点什么。 握起一只鹿腿,用力一扯,骨头喀啦一声,她将滴着血的鹿腿放入红唇。像是饿了几百年似的,她大口撕咬着鹿肉,几乎是狼吞虎咽,鲜美肉汁和着犹温的鹿血入腹,极美味,欲罢不能。 扳下另一只鹿腿,欲大口咬下时,白色宽袖一闪,男人的指端抬起她下颔。她抬眸一看,是个俊俏青年,目光沉郁悲伤,紧紧锁住她脸容。 有啥好看的?她瞪住他。 「这些日子,你都是这样过的?」钟靖难以置信地瞪视她。当他驾着乌锥马寻到这处时,见到的便是她五指扭断那大汉下身的残忍画面。 心,极痛,撕心裂肺的痛,谁道死了便不会心痛?那么他这刻胸口的绞缩又是怎么回事?即便这男子该死,她也不能……不是这样血腥咿阿。 「月华……」他眨了下眼,有什么湿凉涌出。 女子眯眸看了看他。「月华是谁?你又是谁?」 月华是谁?他是谁?当真认不得他亦记不得自个儿的名了?他黑眸涌现伤情,掌心温柔地托住她滴落鹿血的下巴。「你食生肉?很饿么?」指尖抹过她满是鹿血的唇,却蓦然一痛。 她张嘴,用力咬住他,眼底满是仇恨。 钟靖直直看进她的眼,再无往日柔情、再无丝丝甜蜜,只是仇视、不满、愤世。是那帮恶徒的欺凌,教她已对世间男子这般仇恨了么?连他也仇视么? 「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好么?」哪怕只是两抹幽魂,自此后只能在天地间飘荡,只要她安好,哪里都是家。 她死命咬住他的指,双眸迸出怒光。「登徒子!那人的下场你不怕吗?」咬着他的指,她语声含糊,一指指着一旁的尸体。 「真忘了我么?」钟靖深邃目光柔情缱绻。怎么能?他们不是夫妻么,她真就这么将他忘了? 她松口,一掌落在他胸前,他未有防备,闷哼一声,身形朝后退了一大步。 「呸!不要脸!瞧你人模人样,没想到与他们一样!」发现了什么,她蹙起秀眉。「你是死魂?」气味不大一样。活人有温热的味道,这人周身满是冷凉。 他只是望着她。 「原来是风流鬼。」她眉一挑,轻蔑地看着他。「天底下乌鸦一般黑,活的死的都一样。」她哼一声,周身渐涌红雾,她旋身飞起,身子虚浮半空中,看了眼地面上那被野狼撕咬得尸肉模糊的男子。 「既然你想同他作伴,我就成全你!」尾音散在掌风中。她双掌不断进攻,朝着钟靖招呼过去,他却是偏首、侧身,一掌一掌地避了开来,见自己占不了上风,她拔剑对付。 「月华,够了,到此便好,莫再寻仇。」他下颚一收,宽袖一挥便挥开那直往他身上劈来的长剑;长剑落地,他反手一握,掌心包住她手腕。「你同我走。」 「同你走?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明目张胆地诱骗女子,当真无耻!」怒斥一声,振臂甩开他,她施法让地面上的长剑回到手中,唰唰地在他身侧带出气流。 「月华,莫再执迷不悟。」他语声压抑着悲痛,仅只避开那不断逼近的剑尖。 「在那里!道长,就是她!就是她杀了我们一票兄弟……」山径那一端出现两道身影。见着了地上那残破、勉强还能瞧见半张脸孔的尸身,其中高大黝黑的大汉「咚咚」两声跪地嚎哭。「阿丁!呜……你怎么死得这么惨!是那个女鬼对不对……道、道长……求你收了她……」 第二十二章 好几个兄弟惨死这山林间,他们几个活下来的已有防备,才去找了位道行颇深的道士前来抓鬼,想不到还是晚了一步。 她施法现形,一般人家都能见着她,可钟靖并未现形,那两道身影不知他的存在,只能看见她。 「哪来的恶鬼,居然在此作乱扰民,待本山人将你拿下!」一身明黄色宽袖道袍、头戴九梁巾的道士举着长剑,剑尖直指红衣女子。 她转过脸容,森然望着那道士,哼了一声。「招摇撞骗的神棍。」 「啥、啥神棍?」道士被这么一哼,不甘示弱地掏出黄色符纸,两指一并,指端生火,他燃了符纸,口中催动咒语:「三元满体,八神作疆,逆吾者死,敢有卫当,黄老律令,急离远方,北神统录,未断不祥,急急如律令!」指末抹过剑身,泛出金光,他跃起身子,快剑砍去。「恶鬼,今日非要收了你!」 红色身影一移,挥着长剑挡开几招,一个稍有迟疑,长袖被划破一个口。她挑眉冷笑着说:「还真有点样子呢!」话落,她提气,衣衫鼓满风,冷眼一瞪,甩袖缠上那伏在同伴尸身旁呜呜哭着的大汉。 「呃……」大汉喉头一紧,瞪大眼珠子,他两掌捣着脖子,痛苦让他满脸通红。「道、道……道长……救……救我……」 她一只袖紧缠着大汉粗脖,冷眼看着那大汉挣扎模样。 道士见状,举起长剑就要劈断那长袖,她身形瞬间一拔,纵身而上,轻荡在半空中,那依然被她束着粗颈的大汉亦是拔高,被吊在半空中,喉管几欲断裂。他沙哑着音嗓,叫不出来。 「月华,放了他。」钟靖气一提,出现在她身侧。 「我不是月华!等我收拾完这两个,再同你玩玩!」她看也不看他,吊着那大汉,另一握剑的手频频往那道士身上砍去。她吊着一个,打着另一个,俨然谁也不放过的打算。那道士剑出得愈快,她身上红色气息更浓,招式更狠。 眼看那吊在那半空中的大汉就要断了气,钟靖喝道:「月华!放了他们!」 她不听不看他,双目通红,满心都是报复。她要杀尽天底下犯了奸淫心的男子,谁来阻挠都没用!她怨心起,仇恨气息愈浓厚。 右臂突然感到一松,她低眼,不知什么东西断了她长袖,那大汉被清俊男子施了法,身子缓缓落地,她瞪住男子。「多事!」随即剑尖朝着躺在地面上那大汉的心口,俯冲而下。 未料她有此举动,钟靖欲救人,她却在这时松剑,足尖一踢剑柄,剑尖直没大汉心口,他惨叫一声,鲜血直溅,再无气息。 「你——」瞪着脚下那凸着眼、死不暝目的大汉,他满心冷凉,眼布悲痛。出手如此狠厉,若非他亲眼目睹,他如何能信她已变得如此残忍?若再让她这样下去,又会伤及多少性命? 她不管不顾他,转而攻向那道士。「臭道士,你也一样!江湖术士一个,靠的不就是骗字吗!」长袖一甩,卷了他手中长剑一抛,铿锵落地,她袖布又咻咻两声紧缠住那道士脖颈,如同适才对付大汉那般。 「月华,莫再伤人!」一声微哑的低喊,仍未能唤回她心志。 道士眼见剑落地,又被束住脖颈,挣扎着,两腿踢蹬,正当那一口气喘不过来时,他瞧见一抹银光,随即脖颈一松,他自由了。 那抹银光教他感到古怪,他两指压向眉眼,一个比划后,开了天眼,见到那持剑的白衣男子。是他救了他?他是…… 「月华,放了他。」辟邪神剑已幽鞘,钟靖握在掌间,指节竟是生凉。 「可以,有本事你就带走他!」柳月华长袖一甩,欲夺他手中剑,可红袖一碰上那剑身,触及剑身的袖布竟是瞬间消融于无形。「你——」好似这刻才意识到这个和自己都同为死魂的男子当真有些不一样。 一旁道士见着他手中那把泛着银光、剑柄镶着两颗散魂珠的长剑,一讶,张唇道:「你……天师钟馗?」修练多年,有幸见得天师真身一眼,他心喜若狂。 「天师钟馗?」柳月华疑惑又探究。 当真不认得他……这答案教他心痛难当。「月华,我是阿靖。」 她微偏面容,似对这名字有点想法。阿靖……好似在哪里听过? 道士察觉她分了神,抓起地面上的剑柄,跃身直朝她飞进。她余光瞧见道士身影,怨气一提,五官狰狞,剑尖此时扫过她身侧,她两指一夹剑身,长剑直直飞入树身。 「臭道士!我本无意杀你,不过是想给你点教训,让你以后别随便出手助人,尤其是那帮恶徒,但你不放过我,我也不必客气!」话音方落,甩袖缠住他四肢,一扯袖布,道士四肢便随她扯动的力道而动,犹如戏偶。 道士听闻自己的骨骼随着她的拉扯而发出喀喀声响,怕是要被硬生生扯断了吧……下一瞬间,不知哪根骨穿透他肤肉,他痛得直冒汗,感觉另一腿骨好似也要穿透他腿肉时,他颤着身,闭眼等着死亡—— 「神剑一下,恶鬼自溃。斩!」压抑的低嗓穿透山林间。风静,叶止。 未等到那穿透的痛,道士睁眸,四肢同时间重获自由,他被扯断了一截骨,浑身如泥似地摊软落地。他捣着伤,抬眸看着那一雪白、一艳红的身影。男子在女子身后,其手中长剑直没女子心口,女子那插着剑的地方冒出白色气息,艳红的身形在淡褪中。 蓦然,一声细细的痛吟后,女子软了身,直朝地面而坠,那翻飞的艳红裙摆和长袖,犹如凋谢的花,她合起眼时,有什么画面明明灭灭在眼前跳动着。 「阿靖,你睫毛真长,像姑娘……」她坐他腿上,细数他长睫。 「阿靖,猜猜我是谁?」她兴起玩心,两手遮了他的眼,逗着他。 「阿靖,人说百年好合,吃百合愿我俩夫妻情长不变……」她含羞凝望。 「阿靖,明年……明年春试后,我们要个孩子?」她红着颊儿,羞羞地说。 「阿靖……」 声声阿靖,催动她生前记忆。 柳月华感觉身子正在下沉,她忍着体内烧灼苦,颤着唇瓣。「阿靖……我是月华——」费力睁眸,就见那天人般的白衫男子面色一变,急俯而下,在她坠地前,她便落入冷凉的男性胸怀间。 眼尾湿热,眼前水花一片,朦胧得让她直眨眼。她知晓这次眼一闭,便是长眠,便是永生不见了,是以要看清他,莫再忘。 「月华,你想起自己、想起我了么?」钟靖掌心托着她后脑,另一掌贴上她泪湿的脸。他满眼痛心地看着自己的指节穿过她面颊,他的指就在她面颊下……他们皆为一抹魂,他竟还能穿透她的脸容……她就要灰飞烟灭了么? 「我……我想起你了……不是有意……有意将你忘记……」她泪珠落在他手上,语声淡而弱,眸光恢复生前的纯挚,好似新生般。 「我明白,我全明白。」想忘了那惨痛的遭遇,又想寻仇,心魔缠身,才教她忘了他。 「是我的错,一切皆因我而起,你是受我牵连,可我不能让你滥杀无辜……你不必原谅我……」他搂住她,冰凉唇瓣贴着她较他更冷凉的额。 亲手灭了妻子的魂,只有自己知晓这样的痛,但他不得不;除了职责,更是再不忍心见她继续被心魔残食。她生食鹿肉、她残忍扭断男子下身……哪一个都不是他所愿。亲手斩灭她的魂,她便不再痛苦与执着。 她扯唇,虚弱地笑着。「听……听说……你是……是大将军了……阎、阎君同我提过的……你、你真优秀……我开、开心……」眼泪渗出,源源不歇。是还能亲口对他道喜的喜悦、是还能清醒地同他说话的满足,也是将要离分的不舍…… 「没有你,要那些何用?」他痛心凝视她惨白的容颜。 她微微一笑,神情凄美。「我……我晓得你是因我……才留在阴……曹为官……我……就要消、消失了……若有……机会……你……」她眼眸闭了闭,气声细细:「你定要……要去……投、投胎……别一人……在阴曹孤孤单单……」 「月华……月华……」他吻住她湿凉、还带着庞血腥气的嘴,俯在她耳畔,哑声道:「若我俩、我俩还能得来生……」他声哽,闭上潮湿眼帘,泪水哗然而下,他嘎声道:「我定不负你、不教你再受此生受过的委屈……」 「阿……阿靖……」她颤着手,抬起欲抚摸他,却是身形一顿,软了手臂。一阵风起,艳红身形流沙般,随风而去。 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钟靖僵直了身。 「月华——」半晌,男子的痛喊充斥林间。 回首往事,不过轻如尘烟,却每每总要痛上一回。 听见身侧一声嘤咛,坐在榻边的钟靖侧过面庞,凝着床榻上的女子。她真是月华投胎?细细瞧她紧蹙的眉、她颤着眼皮的眼、她细挺的鼻、她小巧的嘴,和月华一般,很清秀,但不是一个样;月华眉更细,眼睫更长,鼻子秀挺,唇色还要粉嫩一些……五官不同,连性子也不同,可她有些举止确实令他想起月华。 半梦半醒的巫香兰只觉全身都难受,月事来都没这么痛,说不定连生孩子也没这么痛,身体里面就像被火烤似的,感觉里头的脏器温度很高很高,好像要焦糊似……她将自己缩成虾子模样,不受挫地哭了出来,呜呜呜地哭着,她想大叫,可全身虚软,她哭得眼睫颤颤,抱着肚腹在惊榻上滚动。 原来被火烤的感觉是这么这么痛,如果有下辈子,她发誓她再也不吃烤肉了。 知晓她痛,钟靖脱靴上榻,两臂撑起她身子;她痛得坐不住,软绵绵的,他于是让她靠在他胸前。可她真痛,在他胸前呜呜哭着,一面哭,一面扭着身子,扭到最后整个人扑进他胸膛,她下意识地抱着他腰身,哭得不能自己。 「月……香兰。」他一掌收在她腰间,一掌轻揉她脑后;他敛眸,瞧她满脸湿泪,心胸沉甸甸,压着巨石般。他明白他这是心疼、是舍不得,却又怀疑着自己心疼是因为她是巫香兰,还是因为她是月华转世? 巫香兰听见那低嗓,啜泣两声后,细嚷着:「师父……好、好痛啊……你、你那剑是什么做、做的……」怎么不流血比流血时还痛?「呜……当、当死魂不……不好玩……我、我能不能后、后悔……我不想修练……也不要当阴官……我去投……投胎好不好啊……这里、这里没有医生,没有急诊……室,也没有止痛药……」她其实痛得脑后发麻,迷迷糊糊间说了什么自个儿怕是也不清楚了。 「别说话。」他将软在怀间的她撑起,欲让她坐正身子,她痛得发软,坐不住,他道:「香兰,持咒,净口、净身、净心,自然能舒缓些。」 他盘坐她身后,掌心贴上她背心。 「什、什么咒……我……我不会啊……」她还呜呜咽咽。 「丹朱口神,吐秽除气,舌神正伦,通命养神,罗千齿神,欲邪卫真,喉神虎贲,炁神引经,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炼液,道气长存。」他徐徐说完,又道:「你随我诵读,我一句,你便一句。丹朱口神,吐秽除气。」 「丹……丹朱口……神……吐秽……除气……」她哽着声念,随即感觉一股寒气在她体内游走,顺着她的血管,她喘了喘,再随他念:「舌神……正伦……」 第二十三章 「乖,香兰读得极好,现凝住气,在心申反复默诵。」他本不是能言善道,这种称赞的话听来便显得有些笨拙而别扭,他凝凝神,又道:「体内剑气需散尽,在散尽之前,每隔一段时间你便要痛上一次。你法力浅薄,承受的疼痛便愈深,我过一半法力,你会恢复得快些,疼痛亦会少些。」 巫香兰紧闭着眼,默诵他方才教她持的咒,身体里还是烧痛着,可他气流一波波涌入,凉凉的寒气渐渐盈满全身,她体热渐褪,那种被高温焚烧的痛楚也趋于缓和。她默默持咒,却愈读愈困;她身子又发软了,令她想睡觉了…… 约莫是一炷香时间,他才敛气、收掌,徐徐调良后,有什么香味忽然钻入鼻,他心神一凛,展眸时,眸现凌厉,目光直勾勾对上床榻前那双带着探究的玩味眼眸。 来人轻笑了声。「钟将军何必这样看我?我跟你可无冤无仇,说起来你还欠我四个人情。」是妖王,他立在床榻前,摇着摺扇。 烛火在他身后窜跳,妖冶面庞一明一灭的,他那摇扇的姿态,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一殿阎王。「何来人情?」钟靖扶着面前女子躺回榻上,再下床榻。 「柳月华受你那一剑时,可是地府一殿的秦广王亲求我聚魂。蒋子问那人多清高啊,居然来求我,这便是第一个人情;巫香兰被恶鬼挟制时,是我救下她,这是第二个人情;你不知她是柳月华转世,再次差一点又让她受你一剑时,是我提醒了你,这是第三个人情;连带此次,是第四个人情。」 「此次?」钟靖眉间微现浅褶。 「拿去。」酆烨抛出了什么,只隐约可见是个洁白的小物。「剥开瓣蕊,一片一片喂她吃下。」 半空中抓过那洁白物体,摊掌一看,是朵莲,花开得极小,约莫他半个拳头大,每片莲瓣白而澄透,目线透过莲瓣,都能瞧见瓣下的他的掌。这花极香,未凑近鼻,先嗅见清凉的莲香。 他抬眸直瞅着妖王,带着疑惑。 「你不识这好物啊?」酆烨笑了一声,摇着摺扇道:「玉峰的冰莲,能降她腹内温度,亦能修她纯阴内力,这好东西可是长在冰河下,百年才得这么一株,给她吞下,胜过你过自身法力给她。」 想到了什么,酆烨踱近床榻。「钟大将军,我说你啊,你现在很虚吧,才把法力给了她,我若在这刻对你下手,你猜谁赢?」见钟靖脸色一变,他畅笑。「哈哈!坦白说,我真不喜欢你。瞧那蒋子问多器重你,每谈起你,眉眼温柔……他娘的,他同我说话都没那么温柔看过我。不过这柳月华倒是有我眼缘。没办法,谁让她前一世救过我呢,我不帮她良心可不安的。」 「月华的前一世救过你?」怎又扯出月华前一世了? 「是呀,否则我为何要帮她聚魂?若不是她曾有恩于我,当年管那蒋子问怎么求我,我也不会答应。要知道,聚魂不容易,得用莲花排盘,再用定魂珠将那碎魂一块一块组起来,那得耗我多少法力呀,修练很不容易哪,我自然不会帮一个对我而言毫无意义的女子聚魂。」 略顿,又道:「那时我还未修练成妖,不过是路旁一株极不起眼的花。那日几个顽皮孩童在附近玩耍,随手便将我拔起,随意扔在一旁,是月华经过,救了我。」酆烨淡淡道出更早的渊源,他极认真的眼神看着钟靖。「所以你认为,我该不该送来这朵冰莲?还是你不信我?」 「我信。」他与妖界并无往来,但知晓妖界不似世人们以为的那样以吸食生人的精气神为生,他们一样得修练,得行善,才能拥有法力,就如同阳间世人有善也有恶。他甚至以为妖的质比人更纯朴,因为没有功名纷争、没有利益纠葛,妖界自然是一片祥和。 酆烨挑眉。「算你识相。莲瓣入腹后,可行气助她,剑气会消散得更快,约莫两日时光便能复原。她的魂本是用莲盘聚回的,这冰莲对她最是受用。她在我那聚回魂,又去了观音大士那里;观音大士用甘露滋养了她几百年,才完全敛去她魔性,若能再得观音圣水让她喝下,不出一日便活跳跳了。」 看着掌中那朵小白莲,钟靖沉吟片刻,道:「他日若有困难,需要协助时,同我说一声。」 他是在表达谢意?酆烨看着他,眸光亮晶晶的。「蒋子问说你寡言冷情,找倒觉得你只是不擅表达罢了。不过让他以为你冷情也好,他对你关注太多了。」 钟靖隐约明白了什么,低道:「我心上只有一人,再无谁。」 酆烨只是风流地笑了笑,摺扇一挥,身形淡去。 坐上床榻,钟靖剥下一片莲瓣,两指轻压女子柔软下巴,将那冰凉的莲瓣放入她口中。 他想,倘若她好了,接下来他该怎么面对她? *** 阴曹地府有十殿,十位阎王坐镇。一殿秦广王管收魂问罪,十殿转轮王管放魂转世轮回,其余殿堂下皆设大小不同刑罚地狱,惩戒生前作恶之恶鬼。 收魂的一殿面着黄泉路,阴森幽暗,不见天日。殿门两侧青面衙役觑见前头路上那道愈近殿堂的身影,看了一眼便又目不转睛瞪向深幽不见尽头的黄泉路。 「阎君可是在殿堂内?」钟靖淡掀薄唇。 鬼役甚意外他的开口,多看了他几眼,才道:「在。需要为将军通报吗?」 「不必。」他摆手,长袍一撩,步入殿堂。 「我还在想,你怎么还没出现呢。」案前,秦广王抬起面庞,似是料到了他的到来。「找我可是为了月华?或者该说巫香兰?」 「她转世,为何不让我知晓?」他直言。 秦广王轻轻扯唇,漫不经心地开口:「晓得了又如何?难道你要寻到阳间,站在她面前,告诉她你与她前世是夫妻?你以为她会信么?还是你以为,你一名阴官能和阳世间女子相恋相守?再者,转世哪户人家,这本就不能透露,与其让你挂念她转世的生活,不如就什么都别让你知晓。」 是,知晓又如何?他抿了抿嘴,又问:「自遇见香兰开始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阎君早就安排的?」 「不全然是。当年怕你做出日后后悔的事来,我随你身后到南山,却来不及阻止你,只能将月华四散的魂带给酆烨,让他为月华聚魂,之后再将那盆养着她魂体的木兰交由观音大士;而我,我只是在她将再度转世前,上月老那儿,同他喝几杯酒,然后将你俩的故事道出,他便直嚷可怜,老泪纵横地答应剪了月华的红线。不仅如此,他还请求注生娘娘凝造月华七魄时,不凝眼和心。」他微微一笑,道:「你也知无论阳神或是阴官,指末皆无红线,月华投胎前必会先系上红线,另一端便是她阳世夫君,那样子你与她如何再相聚相守?不系那红线她便无姻缘,就算有人喜爱她,对她也只会一瞬间动心,之后便对月华再无情愫。至于注生娘娘那里,她少凝月华眼魄和心魄,她自然对哪个人的脸孔和印象浅薄,又怎么会对哪个男子动心?她根本就对人家提不起兴致。」 钟靖有些错愕。他听香兰提过她生前事,原来她和亲人、朋友缘分浅薄的原因在此?因为他?「为何这样做?」他不解。让她投胎,却又不给她姻缘? 「凝魂后,她必须投胎,喝下孟婆汤,才能忘了上一世那惨痛的遭遇,也才有机会在这一世命终后再与你相聚。可她这世若有姻缘,阳寿尽了再回地府时,她牵挂的不会是你,是她这世的情人,那么又如何在地府与你重逢聚首?」秦广王回身,缓缓上阶。 「你与月华是注定的缘分。她投胎后,我并不知晓她在哪户人家,那是转轮王的职责,我不能插手;直到那夜无常使者勾错了魂,连福德都回来请罪时,我查了查,才知勾到的是月华的转世。我问了十殿转轮王,确定了这个巫香兰便是月华投胎。你每月来领的伏魔册可是我写的,我在册上发现你在香兰死后那几日会去到那附近抓逃脱的恶鬼,才想着也许这是你与她能再相见的机会,便让福德去问香兰是要进枉死城等候转世还是要随在他身旁修行;当然我也能料到香兰不可能选择进来枉死城,毕竟没有谁愿意被囚禁啊。只要她不进枉死城,你与她就有机会再相见。她要愿意跟着福德神好好修行,帮助困苦人民,功德圆满了,而她也愿意了,她便能与你一般同在阴司为官,这样不是挺好的?」 「怎不一开始就让我知晓她是月华转世,还让她跟着福德神?」 「只是要她好好修练,跟着福德神从基本的引魂学起,待法力修到一个程度了,才能站在你身旁,与你一道伏魔。若然先让你知晓,难保你不会因为私人情感而影响了她的修练。天下男女一遇上情,有哪人真能不受影响?」 他目光微微一烁,再问:「为何对我夫妻俩这样付出?」从这一殿阎君、再到福德神,接着是妖王,现在又让他知晓还有观音大士、月老、注生娘娘相助。 「你不知晓月华原是大士座下莲花吧?」见钟靖瞠眸,他开始述说:「长年佛法洗礼和甘露净水的滋养下,她修出了灵性,也化成人形。她没见识过人间,一次偷溜下来,却遇上那一世的你。她喜爱你,时常偷溜到人间与你相会,酆烨便是她在人间时所遇;他原是木兰,被一群孩童折下扔弃,月华本是莲花,自然不忍那株木兰就那样死去,她用自身法力喂养那株木兰,救活了他,也才养成了后来的妖王。她三番两次下人间,被大士发现后免不了得受惩罚;她被打入人道轮回,却没想到又与你这世相遇,两人还成了亲。」 顿了顿,又道:「即便大士为她私下人间又恋上凡人的你,对她做了惩处。可大士慈悲,对月华仍是有所留恋和不舍,就如人世间为人父母的一样,孩子犯了错,该罚;可罚归罚,心里还是不舍见他痛,观音大士对月华的心莫过于此。罚她转世轮回,又舍不得让她太苦,所以要我与转轮王多留心她一些;她既是大士座下莲花,月老和注生娘娘自然也看这面子。至于我……」 坐回位上,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放声笑了一声后,目色变得飘远,神色亦有几分缅怀。「阿靖,其实生前,我也曾和心上人有过山盟海誓,可我死了,那名女子马上与别的男子好上了。你说情为何物?我曾经笑它连烂泥都不如,可你与月华的夫妻之情却教我感动。 月华的傲气与勇气实属难得,瞧她模样柔弱,却能为清白咬舌、为夫寻仇,世间女子有几人如她?真希望我也能得一良缘,与之相伴永生,那么就算永居于此,终日面对这死气沉沉的黄泉路,亦是甘心情愿。」 孤独。即便是收管天底下亡魂的一殿阎王,那样高高在上,那样令阳世人、阴间魂闻之便惧,却也只能与寂寞为伍。 从不知他与月华缘分源自前一世……钟靖静默良久,薄唇淡掀。「妖王对阎君很上心,阎君待他亦是有情。」若非阎君透露,妖王怎会知晓香兰是月华转世?要说他们之间无情,他难相信。 他语声很淡,表情更淡,可话下之意却无比吓人。秦广王瞪住他,俊美面庞渐浮暖色, 第二十四章 想出声反驳几句,又好像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别开眼,轻哼一声:「巫香兰怎么样了?」 「我过了一半的法力,妖王也给了玉峰冰河结出的冰莲,若无观音圣水,约莫需用上两日才能完全将剑气散尽。」 「圣水么?我再上去求一求。」稍顿,又说:「想不到这妖王倒也有心。」 「是,他是个有心人。」 听出他话下之意,秦广王皱着眉,道:「阿靖,你今日话真多。」 他微一颔首。「我只说该说的。妖王确实有心。」 「听见了听见了。」秦广王摆手。「找到心上人果然就不一样了啊。」 钟靖目光微湛,什么话也没说,可眼梢眉角瞧得见淡淡的柔软。他确实有点欢心,从知晓香兰是月华投胎时的震愕、怀疑开始,直至现在又求得了那么多真相后,心尖上那长年的沉郁感已淡去不少。 「打算怎么过接下来的生活了么?」 钟靖愣了一愣,道:「只想让她先养好身子。」 「这样……」秦广王起身,摸出白羽扇,摇啊摇的。 「阎君有话要说?」钟靖看着那把晃来晃去的羽扇。 「不。」顿了下,才说:「只是在想香兰的事。」 钟靖蹙了下眉心。「香兰的事?」 「既然你已知晓她是月华转世,她亦有你一半法力,若她身子复原后,随你一道收魂伏魔,对她而言应不是太难,你看如何?」 与他一道么?钟靖心里盘算过一回,讶然自己接下这伏魔将军一职竟已有四百多年。当初接这一阴官职位是为了寻回月华,亦是为了看那帮恶鬼的报应,如今月华都已再转世又经历死亡,那帮恶鬼也全在地狱受刑,他并无续留阴曹的理由;可任期千年,他还得再待五百多年才能卸下这个责任。 收鬼缉魂的日子甚平淡,甚至也可说是乏味,依她现在的性子,真能忍受这样枯燥无趣的生活,陪他五百多年?再者,世人们总传言伏魔将军性喜嗜鬼,大部分的死魂见了他总远远便避开,她若随他一道做着这样的工作,必然要承受那些惊怕的目光,这样真是好么?对她又公平么? 迟疑时,蓦然想起她痛得模糊之际,曾嚷着她想去投胎……默思好半晌,钟靖缓缓掀唇:「让她投胎人间吧。」 秦广王讶然瞪眸。「让她投胎?」 他敛眸,道:「是。恳请阎君让她重回人间。」 秦广王抬高下颔,半眯着眸看他。「重回人间?你为何做此打算?她不是你最挂念的人么?如今回到你身旁,你却要送她走?更间况,你还给了她你一半的法力修行,把她放回人间,岂不太可惜了?」 「她不记得我,不记得前世,那样很好。那些不堪记忆最好随着她的轮回永埋地府,别教她再想起。让她去阳世为人,去过有七情六欲的生活,定好过随我收鬼缉魂。至于法力……她前世都能因我命丧黄泉,我给一半修行又算什么?」 「她可愿意投胎?这世意外死亡时,我让福德问过她,她可是自愿留着修练等着升阴官的。」 想起她痛嚷着不要修练只想投胎的脸容,钟靖低眸,沉默良久后,他轻掀唇片,哑道:「她自是愿意。」 秦厂王看了他一眼,道:「先别离开,我去去就来。」说罢,身形已淡去。 也当真是去去就来,约莫半盏茶时间,黑衫又现,他淡声开口:「适才问了转轮王,三日后有个极好的投胎机会,本该由一名孝女前去投胎的,但她最终决定留在光明圣地修行,放弃投胎,这个机会便得让给其他生前良善或有功的死魂。若香兰愿意,我等等就同转轮王商量,把这机会给了她。」 钟靖抿住嘴,眸光幽黯,半晌后他轻道:「有劳阎君。三日后……」他又抿了抿嘴,嘎声道:「劳请福德神走一趟了。」 *** 师父好奇怪。巫香兰两手拉着衣襟,一张脸蛋探出屏风,偷偷觑着那负手静伫在窗前的男子。 自前日她醒来后,他便是这么沉默。其实他本就不是话多性子,一贯冷面少话,可她就是觉得他的沉默透着古怪,因她这两日总发现他常常望着她出神。她身子不是痊愈了吗?他干嘛还一副烦恼忧心模样?再有,他今日更是古怪,待她特别好。前两日冷冷淡淡,今日又好得莫名其妙,害她现在躲在这探头探脑,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喊他一声,让他来帮忙她把衣带系好。 想起那剑气钻入肩胛时,当真痛得要命,痛到心里都想着有机会投胎的话,她死也不要再当女的,因为生孩子肯定就这么痛。她昏迷间还几度痛醒过来,他教她持咒,她读得好辛苦,症状也才减轻那么一点点……幸好前日醒来,身子全好了,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痛意。 好神奇啊,她还以为她会再死一次,魂散尽的,却没想到现在活蹦乱跳的。 迷糊间知道他过给她什么,就像武侠片中看过的那些画面一样,双掌贴着背就能过真气给对方;而她也确实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体里面流窜。她好像还吃了什么东西,入口即化在嘴间,凉而不觉寒,她想那大概就是让她能这样快速复原的好东西……是传说中的仙丹吗? 她问过他,她是怎么好的,他简短一句:「该好时,便好了。」 什么跟什么啊!她有听没有懂,然后她就发现他变得好沉默,一种近乎漠然的沉默,接着今日又异常亲切……好比说,她还在睡梦中,他便唤醒她,接着在这屏风后的浴桶里备了热水,要她净洗,换上新衣;而她的新衣还是她曾说过她想试的古代衣裳,他说他一早上街买来给她的…… 她是很开心没错啦,可她不会绑衣带,怎么打也弄不好那个结。她想喊他帮她,但此刻见他淡淡侧影有着郁色,似在沉思,她又觉得不该打扰他。 「唉……」叹口气,她转了转眼珠子,不意发现这屏风可真精致,这在现在的阳间该是个古物,可卖好价钱的吧?是他挑的吗?他一直都住在这里呜? 前日醒来后,她对于自己置身的地方很好奇,确定身子无碍了,曾出去探绕过,就一个小院落,一外厅一内室;外厅也就一张桌、几张椅、一个长柜;她现在所待的这间内室便是他的寝房,一张床榻,一张圆桌和两张小凳,再加上一个矮柜和一个长柜,而这屏风就摆在寝房角落,屏风后便是洗浴的地方。 简单,朴素,却古色古香。 自去过光明圣地,她已不意外这样的建筑和摆设,当真就和古装电影里看过的那些差不多;她也知晓他这屋子就在光明圣地的某一角落,因为这里的白日天色浑浊、夜色阴凉,和建在阳世间的福德庙不同。 她要一直住在他这里吗?不回去伯公那里吗?她几度想问,可他前两日那沉郁的目光却老让她问不出口。也许等等可以问问他?然后再顺便问问邱国彰后来怎么样了?品晏和邱奶奶现在又过得如何呢? 「香兰,还没好么?」屏风前头一声低问,促她回神。 「啊?好了。」他的声音就隔着屏风,她扯了扯衣襟,不知为何红了脸。 「该出来了。」钟靖淡道。 「不行啊……我衣服……穿不好,那个衣带就打不好,还有肚兜的带子和头发缠在一块了……」愈讲愈小声,觉得太丢脸,这么大一个人居然能把衣带和头发扯在一块。懊恼时,一双黑靴映入眼,她讶然抬眸。 「不会穿么?」钟靖觑见她微敞中衣下那件抹胸因颈带未系好而有些松松的,裸露了一片美肤,他面皮微微热着。 「就……带子绑不好……」她低下脸,两手拉了拉半敞的中衣,有些羞怯。 一只大掌握上她的手,牵握着她,领她往外走。她怔怔然,看着他的手,纳闷地开口「师、师父……」 钟靖带她移出屏风后,将她按坐在寝房内的圆桌前,从一旁矮柜里拿出一块干净长布,还有一个黑箱子,箱子外型和大小很像化妆箱,他将长布和箱子搁上圆桌,掀盖拿出一面化妆镜,她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当真是化妆箱,而且里头什么都有。化妆用的刷具、口红、眼影盒、腮红盒、粉饼等等统统都有,这不是他那年代在用的东西呀。 「自然是买的。大街上一家卖女子用品的店铺,里头全是女子喜爱的物品,老板娘同我说现代女子都喜爱这个,我便买了来给你。」他一面道,一面拿起干布擦着她湿发,见真有几绺发丝和抹胸系带缠在了一块,他低脸,专注地解着。 接着将她发丝往前拨,解了她抹胸衣带,重新打上结,再拉过中衣,在腋下打了结。他眼神只盯着该盯的地方,可指节不免碰上她裸肤,她红着脸,透过镜子瞧身后的他。 「师父以前常帮女子系衣带?」 「娶亲后才做这些事。」说罢,从箱子里找出眉刷,沾了眉粉,另一手轻抬她下颔,说:「她喜欢我为她画届,总说我画得比她好看。不过今日这些用具我头一回使用,不怎么习惯,你将就点了。」 她明白他口中那个「她」指的是他生前的妻子。原来他生前是这样浪漫的男人,为妻画眉呢。「师父还想着她吗?」 「想。」他细细描着她的眉。 她有点失望,却仍带着笑容道:「真羡慕她,有师父这么好的丈夫。」 他愣了愣,声嗓微哑:「会有的。将来,你也会有丈夫。」 可是她喜欢的是他呀,他真的感受不到吗?抿了抿唇,她问:「今天有什么事吗?为什么要做这身打扮?」还让他亲自为她上妆。 钟靖一顿,抬睫望进她眼底,半晌,他徐声道:「从未正式收你为徒,可你也没少喊过师父,今日这些……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让她漂漂亮亮地去投胎。 闻言,她笑咪咪的,心里很是欢喜。「所以你是真的认我这个徒弟是吗?那我不必再回伯公那里了吗?」 「不必。从今而后,你无须再回到那福德庙。」 「所以我就是跟着你了?」她眼眸亮晶晶的。 对上她晶亮中又透着毫不掩饰的情愫和眷恋神色,钟靖直起身子,负手望着窗外。「你想跟着我么?」 「想呀!跟着你有得吃、有得穿、有钱花,还能学法术,当然想跟着你。而且我、我对你……对你……」 「前几日,你痛嚷着想投胎。」似明白她接下去会说出什么,他出声阻挠。 巫香兰愣了下。「我有说我想授胎?」 「你说你后悔,你不想修练,也不想当阴官,问我能否去投胎。」 她想了想。「我忘了我说过这种话,那一定是当时痛昏头了啊。」倏然想起受伤前的事,她仰着脸蛋,看着他线条刚毅的下颚,小心翼翼地开口:「师父希望我去投胎吗?是不是因为我那样帮着邱国彰,你还生气着?」 他拿过搁在柜上、叠放整齐的外衣,拉起她,为她套上。「不气。你毕竟是出于好意;可阴阳终是相隔,他不能留在阳间照顾他母亲和孩子。」 看着他好看的手细心地整理着她的穿着,她问:「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第二十五章 「下地府接受审判。刑罚后,还能转世投胎。」 「他还要被罚呀?」 「自是应该。你那年代杀人不必偿命的么?」 「当然要啊。但就是觉得他很可怜,他也不是真的坏呀。」 「若我同你说,他妻子被判入铁树、拔舌、剪刀、冰山、油锅、蒸笼等狱,每日被吊于铁树、被拔舌、剪十指,再上蒸笼、裸身上冰山、热油锅炸,每狱所受之苦皆是前一狱的二十倍,这么反复不知得几千年才能受完罪刑,你心里是否好过些?」他平铺直述,她听得胆颤心惊。 「哇……这、这么惨?」每天都要来上一回,光想就头皮发麻。 「自该如此。所谓因果,便是如此。无论生前做过什么,死后都是得还的。再如何懂欺瞒术,欲欺瞒城隍甚至是十殿阎罗,终也会被查出,那是罪加一等。」他整了整她衣领,道:「好了。」 被转移心思,她忘了她没能出口的表白,低眼看着自己身上的衣物,又抬起两袖看了那宽垂的袖摆,笑问:「我穿这样好看吗?」 他眼眸深深,将她从头打量到脚,轻扯唇瓣:「好看。」 「真的吗?」巫香兰微昂下巴瞧他。被心上人赞美,心花朵朵开呀。 「当真好看。」盯着那双亮晶晶的眼,他心尖一抹酸疼。 「那以后都穿这个给你看!」她喜孜孜转了个圈,自顾自地说着。 「以后么……」他低眸,喃语。 「今天穿这样,到底是什么事啊?」巫香兰忽然想起他又要她沐浴,又让她换上这身新衣,难道只是他一时兴起?可他不是这种性情。 钟靖默了默,道:「随我来。」 她随他走到前厅,一桌子菜和点心,她讶问:「今天什么日子?你生日?」 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和她各倒了一杯。他捧着酒杯,盯着杯里微荡波纹的酒水,静默了良久,才听得他嗓音淡淡:「你的生辰。」 「我生辰?」她嘴馋,捏了块白糖糕塞进嘴里,鼓着颊问:「我生日不是今天啊,但我其实也忘了哪天了啦,反正从来没人记得我生日,我也没过过生日,久了也就忘了。」又捏了块桂花凉糕。真好吃! 见她一脸满足样,他轻轻笑开,带着一丝疼痛,带着一点罪恶感。姑娘家的心思从不掩饰,他怎会不懂,只是阴间生活如此寂寞,怎能要她相陪? 「忘了就忘了,就将今日当作你生辰,往后每年这一天,你都可以庆祝。」举杯,他又道:「这一杯,我敬你,望你日后聪明灵巧,福禄永久,一生无需劳心劳神。」仰首,酒杯见底。 觑着他泛着水光的唇,她心口发胀,一种温热的感觉令她感觉自己像是还活着。原来死魂会哭、会笑、会痛,也会有这么感动的时候。她想,就这么一直当死魂,跟在他身边的生活一定很不赖。 「谢谢。」她声嗓微哽,学他举杯,抿了一小口后,紧皱了下眉头,随即笑开。「不好喝。我当初怎么会喝酒喝到溪里去呢?啊,我知道了!」她笑咪咪地抬眼,望着他。 「嗯?」他盯着她发亮的眼。月华的眼没她大,眼神温柔羞怯,而她的眼睛大又圆,总是亮晶晶的,特别是看着他时。那么转世后呢?她又会是何模样? 「一定是为了遇见你!呵。」她说完,红着脸儿低眼啜酒,小口小口抿着。 他一窒,心口流窜着难言的滋味。他瞪着她瞧,眼中几分狂乱,似是陷入矛盾间,她令他很苦恼、很苦恼似的。 「怎、怎么了?」感觉到他的注视,她抬眼对上他阴郁的眼眸时,微微心惊,却有一熟悉音嗓在屋外响起。 「钟将军,老朽奉命前来,您——」 「伯公!」听见那微带沙哑的嗓音,巫香兰身子一旋,欲上前开门。 「咚」地一声,她踩着了裙摆,跌了个狗吃屎。有够糗的啦!还好她本就不是气质淑女,裙摆一撩,她爬了起来,低眸拍了拍裙面,未瞧见身后一只探出的大掌又缓缓收回。 也罢,总是要放手,又何必去扶她一把?钟靖望着拍完裙面的她,提步往前奔去,这回聪明了些,懂得稍撩高裙摆了。 一拉开门,见着屋外那拄着拐杖的老人家时,她奔了过去。「伯公!我还想着你怎么都不来看我!」 「这不是来了吗!」福德笑咪咪,胖脸依然红润福泰。「伤好了吧?」 「早就好了。」 他点点头,瞧了瞧她。「今日不大一样哩。」 「好看吗?师父送的。」她得意地摆了个姿势。 「好看。这人啊,只要心地善良,面相自然就好看,面相好看,穿啥都好看呀!」他搓了搓胡,道:「穿漂亮一点,开开心心去投胎,下辈子转生好人家。」 「啊?」巫香兰疑惑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吗?」目光越过她,直视后头门后那俊秀身影。只见那人沉郁地看了他一眼,摆手一挥,大门轻轻掩上。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忽然一叹。 「知道什么?」她瞧着福德神,见他目光落在自个儿身后,她转首,纳闷地问:「你在看什……师父,做什么关门啊?」她欲上前敲门,却听身后人开口。 「香兰,时辰差不多了,你该跟我走了。」福德神唤住她。 「去哪?」她回首,蹙着眉心问。 「转世投胎。我来带你去地府。」 她愣了愣,道:「谁说我今日要去投胎的?你记错对象了。」 「我怎么会记错?一殿阎王可是讲得清清楚楚,要我引巫香兰的魂回地府。」 「可是师父明明说我——」她倏然止声,蓦然间明白了什么。她原想说师父说她不必再回福德庙,她还想说她可以跟在师父身边了,可他哪里允诺过她可以留在他身边!他只有说她不必回福德庙,所以……他早知她今日要去投胎? 她心里一急,上前拍着门板。「师父!伯公说我要去投胎,是不是真的?」 一阵沉默。 瞪着门板看,久久得不到回应,她心口一沉,又拍门板。「我是不是真的得去投胎?你开门,我要听你说!」 「香兰,走吧,误了时辰可就要错失这个机会了。」福德催了催。 「师父,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投胎?不是要让我修行的?」她拍着门问,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反应,她一恼,气一提,便要穿墙而入,却「叩」地一声,被硬实墙面撞得弹了回 来,额头生疼。「将军不让你进门,你撞破头也进不去。」怕是施了法了。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巫香兰捣着额头,拍着门板。「师父!开门啊!」 「香兰,走吧,晚了可就得再等啦。给你找的这户人家家境优渥,双亲是高知识分子,性子都很良善,虽说夫妻俩已有两个儿子,但盼着有女儿,求了好多年终于缘分到了,你就去和他们生活,相信会是被捧在手心里疼的。像这样的机会不是时常有的,别错过了。」福德睇着她,难得敛起笑容。 「当初不是让我选择入枉死城或是修行然后升阴官的吗?怎么突然又要我去投胎?你们阴曹地府的官员做事都这样反反覆覆吗?」 福德傻了傻。当然不是反反覆覆,那是阎君怜惜前生的她,才让她这世有所选择。她当时若选了枉死城,便不会再与钟将军有所牵连,那表示他俩情缘也就这样散了,偏偏她选的是留在阴间修行,那表示他俩是有这缘分的。 但这些话哪能对她说。于是,他道:「也不是反覆,是那时阎君念你孝顺、善良,有此功德得以觅得好人家投胎,但当时并无适合你的人家,才让你选择,现在有这么好的投胎机会,自然先排给你呀。」 闻言,她怔怔然。投胎好吗?细细想来,这里会让她眷恋的并不多,邱奶奶年纪大了,再活应该也没几年,死了后也会去轮回;品晏会长大,会有新朋友,也会慢慢有能力照顾他自己。再说人鬼殊途,她也不能常去找他;伯公待她极好,但有大花陪伴,有没有她跟着好像也没什么差别;至于身后屋里那人……她想跟着他,可他不让她跟的话,她也只是单相思……这样想来,投胎好像也不差? 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对着门,道:「我知遒了。原来就是要把我送走了,你才买衣服送我,又弄那一大桌子菜,其实心里很高兴可以把我这个惹事的赖皮鬼送走。说什么生辰,因为等一下就要投胎了,以后的今天当然就是我生日;因为缠着你认你当师父,你怕我真缠上你,所以一知道我要投胎就很欢喜对吧?那也不必对我那么温柔啊,我还以为……」鼻头一呛,水花花的眼泪滚了出来。「我还以为你对我有那么一点点点喜欢的,原来都是我自己自作多情啊。」 她拍了下门板,又说:「既然你那么希望我离开,那我现在就跟伯公去地府。听说投胎前要喝孟婆汤的,喝了之后就会把这里的日子都忘光光,把你也忘掉。我不知道这样子的意义究竟在哪?喜欢一个人了,又要把他忘掉,那为什么会有喜欢这种事呢?对!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就算明白你心里惦着你生前的妻子,我还是要说我喜欢你,然后我要带着这份喜欢去喝孟婆汤,喝了就忘了,但是你会一直记得我曾经这么大声地对你说我喜欢你。」 巫香兰静了静,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她垮着肩转身。「伯公,我们走吧。」 见她沉着脸,全然没有那种死魂可以投胎好人家的兴奋,福德神叹口气,道:「你这样跟将军说话重了点,他买新衣给你、备一桌菜,也是望你吃饱穿暖地去投胎。依他那种性子还怕你缠着他吗?值可以不理会你的。在阴间的日子其实并不有趣,我还有大花作伴,倒挺好过的,但你瞧他虽是伏魔大将军,可身边有朋友没有?恻啊,他总是那样孤单,兴许是不愿你过着同他那般的生活,才盼你去轮回转世,享受七情六欲的完整生活。」 「我知道,但就是气,气他用这种方式。把门关起来做什么?他为什么不在我醒来时就告诉我?那样的话,这两日我也还可以多看他几眼,甚至多和他说些话的,结果这么突然,我连告白都只能对着门板说,他这样对我很不公平啊!」 福德搓着白胡,道:「对他好一点又如何?只是增添伤感。走吧,去了十殿,转轮王会送你上孟婆那儿,喝了她那碗汤,你就不难过了。」两道身影慢慢淡去,未留意到身后那扇紧闭的门扉,曾经开了又掩。 翻身下马,拍了下马背,那神骏的马儿嘶鸣了声,便隐了去。 走上大街,他随意看了看,没想买什么,只是来填肚子。 这几日阴阳两界甚平静,伏魔册上待捕或斩的死魂数量屈指可数,日子倒显得清闲多了。清闲是好事,偏偏一闲,总要听见某个姑娘的声音,左一声师父,右一声师父,喊个不停,明明已入轮回…… 「钟将军!好久没见您逛街啦,上次那玉米好吃吗?我家老太婆最近批了些糯米玉米,据说现在阳间很流行啊,那口感不一样,您要试试吗?」烤玉米摊的老板瞧见了他,热情地递出刚烤好的玉米,香气扑鼻。 一般死魂见了他总避开,光明圣地的摊贩为了做生意,通常较会主动同他聊上几句,他道:「给她吧。」脸庞微微一偏,却震了震。身侧哪有那姑娘的身影? 「呃……给谁?」老板想起了什么,恍悟道:「哦——喔,上回那位小姑娘吗?她有来吗?」脑袋瓜探了探,没瞧见谁呀。 第二十六章 钟靖回神,只是掏出卦钱,搁在一旁,随即离开。 「将军,您的玉米呀!」老板见他只放下纸钱,朝他背影喊着,却只看见他头也不回地摆手。 「怪了,给了钱又不拿玉米……」老板挠挠脸,继续他的工作。 这是怎么了?那姑娘离开好几日,他居然还想着要买玉米给她……他自嘲地扯了扯唇,有些恼羞成怒,宽袖一挥,身形淡去。 回到屋中,他脱去外衣,步入屏风后,两手解着中衣衣带。 「就……带子绑不好……」 那姑娘低脸,扯着衣带,又羞怯又有点可怜的面容蓦地窜入眼帘。他一顿,沉郁地瞪着手中衣带,随后索性不洗浴了,抓了外衣随意套上便又步出屏风外。 方走出,寝房矮柜上头那叠放整齐的衣物映入眼底,他入定般地不知想着什么。良久,他长指抚过那姑娘的衣物,是那日送走她前,她换下来的那套原穿在身上的衣裤,是她那年代的运动衣。 「我穿这样好看吗?」她抬起新换上的衣袖,笑问。 隐约,那姑娘身形还在眼前啊。 「那以后都穿这个给你看!」她伸展着臂膀,转着圈。 以后……他突然一恼,五指一收,紧抓那衣物。 哪来的以后?要也只有她穿给别人看,不会是给他看,她做不到就别轻易开口许诺。可这不就是他的决定么?是他替她决定让她轮回的,他如今恼什么? 是在乎啊,怎能不在乎?他在乎,无论是因她是月华转世,或是因她巫香兰自有的性子,他都明白他对这个女子是割舍不下的。月华那一世,若非因为他,她不会遭遇那些事;到了巫香兰这一世,若非因为他,她不会有这样的命格;他们如两块泥,搅和在一块了,如何分得开?可他却硬是将她推离。 不知她这一生转世哪户人家?不知她家人待她是否真如阎君所言?不知她记忆中还有他么?她乖巧么?性子是同月华那世温婉,还是同香兰那世直爽?她名字为何?她哪时会再度归返地府?去看看她好么?去问十殿阎君她转生何处,他就去看一眼,知晓她好不好就好,这样应不违反阴司律法吧? 心念一动,长指自那衣上离开,他一路步出寝房,又穿过外厅,拉开大门时,却僵滞不动了。 「师、师父?」门外的巫香兰只听得门后有什么声响,还不及反应过来时,门已拉开,她睁着圆目凝望他,有些心虚,有些惊喜。 本来还犹豫要不要敲门的,她已无处可去,但那日气恼下对他嘲讽了一番,她又怕他不理她,所以迟迟不敢敲门,却没想到他就这样出现眼前。 虽然那日他如此绝情,门掩了就施法让她进不了屋,可她终究明白他也只是为她思虑考量,才做了那样的决定,所以哪还能气他的绝情?这人待人分明是有情咿阿。 钟靖僵着身子,连脑子似也僵化了,使不动的感觉。那弯弯眉、那大而亮又带着几分灵气的眼、那爱说话的嘴,还有那一身……可不就是那日他买给她的衣裳么?是真实地站在自己眼前,还是他的幻觉? 见他绷着脸不说话,巫香兰抿抿嘴,鼓起勇气说:「我、我没有去投胎。」 未投胎?那么眼前的她是真实存在了?为何不投胎?他沉沉望住她。 好像明白他是在等自己解释,于是她说:「那天去晚了,过了投胎的时辰,所以得等下一次了,只是不知道下一次要等多久。然后伯公升县城隍,那大和里换了新的福德神,我不认得人家,也不好去打扰,你、你能不能收留我啊?」 钟靖只是瞪着她,似处于某种情绪中,回不过神思。 「如果说……如果不能也没关系啦。」他迟未开口,她眼儿微红,随即掩饰般地哈哈笑两声。「我去问问我那个水鬼朋友好了,你就当我没来过。」转身,却被从身后扣住手腕,她回身,对上他深沉的凝视。 「错过投胎时辰?」他开口,音律低哑。 她点头。「嗯……那日去到十殿,转轮王说我迟了,所以不得投胎,要我筹下一次,然后就把我送到一殿。一殿秦广王说这段等候期间,我可以回到福德神身边同他修行,但我才回去两日,伯公就接到升县城隍的命令,所以他得离开那座福德庙,跟虎将军去了新地方了。 那福德庙现在是新任土地,我也不能再赖在那里。」说着说着,便难受起来。「怎么感觉自己在阳世间没有家就算了,到了阴曹也一样没有依靠呢……」 没有依靠么……他是她前世的夫,本该给她依靠,却让她落得那种下场;那么惨痛的教训,难道还没能让他领悟到他该给她什么?送她走当真是好?若那些人无法待她好,她又能快乐么?就好比这回,错过了投胎时辰,若不懂得回来寻他,她这会儿又在哪里?会遇上什么样的魂?危险时懂不懂得保护自己? 他盯着掌中那细瘦的手腕,低问:「饿么?」 她愣了下,说:「一点点,但更想睡觉。我这两天都不敢睡欸,想着福德神换了,也不知性子,所以我只敢窝在福德庙外面广场的溜滑梯上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莫名其妙就成了孤魂野鬼……」 盯着那张眉宇间微有疲倦神色的脸,他掌心一施力,将她拉进怀里。 当脸颊贴上他胸膛时,巫香兰一愣。他抱着她?盯着他前襟,感觉心脏好像动了起来,好用力地跳了一下,她随即感到脸颊生热。 「我后悔了。」他低嗓轻吐。 「……啊?」她眨眨眼,满脑子困惑。 「往后,我在哪,你便在哪,不让你轮回了。」 她怔怔然的,好像懂了什么,又不很确定,她讷讷问:「以后都跟着你吗?」 「都跟着我。」他应了声,又问:「你要么?」 「不会又把门偷偷关起来,又施法不让我进屋吧?」 「再不那么做。」 闻言,那不确定的什么好像明朗了,她心里一喜,却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低着眼问:「那日你在屋里,我在屋外对你说的话,你有听见吗?」 「听了。」钟靖低低应声。 所以他真的听见了她的表白?她感觉脸颊热了,语声弱弱地开口:「那天……那天我说我喜欢你是认真的……」 他看着她,深眸专注。「我亦认真,听得极认真。」 「咦!」意外听见这种回答,巫香兰从他胸怀间抬脸看他,与之相望,却意外跌入他墨邃如渊的眼底;她瞧着他,他亦凝着她,她反倒不好意思了。 「以为让你去轮回是最正确的做法,可这几日心里仍想着不知转世后的你过得如何?想你今世的家人是否善待你?我亦有打算到阳世去看你今生长得是何模样……我想……我终究是舍不得你。」 巫香兰根本没想过他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怔怔凝望他,反应不过来。 「跟着我,要么?」他眼如墨,眸光切切。 跟着他,当然好啊,她肖想很久了,可她只傻乎乎看他,忘了开口。 「随我一道修行、一道收伏恶鬼……」她不答腔,他掌心贴上她脸颊,再追问了句:「你,要么?」 脸腮微凉的感觉终于让她回过神。她知道这已是他最诚恳的表示了,依他这性子,能说出这番话已属不易,她当然不会傻到去问他爱不爱她、还爱不爱他生前的妻,或是问他爱她比较多还是爱他生前的妻比较多等等问题。人生无常,死了也无常,能得心上人陪伴,已该满足。 她抿了抿唇,红着脸点头,难得流露出女儿家姿态。「要。」 他唇角有笑纹淡现,清俊尔雅,好看得令她难移目光。他察觉了她的注视,只是纵容似地摸了摸她脸颊,道:「不是困么,进来吧。」转身,领她进屋。 当门掩上时,两道身影渐渐清晰。 「总算在一起了。」福德拄着拐杖,看着那扇门。 「我还担心香兰那傻姑娘不晓得该来找钟靖呢。」身侧黑衫男子表情欣慰。 「阎君这招真是妙。不过……」搓了搓胡,若有所思又道:「这样子插手他俩的情缘,上面知道了不会怪罪吗?」 「上天皆有好生之德与慈悲之襟,即便是恶灵怨鬼,也会先规劝他们放下恶思怨念,并助他们修己心性。每道灵皆有各自姻缘,我看钟靖与巫香兰注定是分不开的了,咱们助那两人了了轮回之苦,又得以相守,不也是美事一桩?天界自是不会怪罪。」 秦广王盯着那门,又道:「再者,我们不这样偷偷帮忙,钟靖那性子那么……那么……」思索着适当的形容。 「闷骚。」福德神接了话。 「什么?」他侧眸看着白眉白胡的老先生。 「他那症头在这年代叫「闷骚』。就是心里并非是那样想着,可表现出来的却是很矜持。」搓胡呵呵笑。「我也是听多了信徒的话,才知道「闷骚』的呀。阎君有空上我那小庙坐坐,听听老百姓的交谈或是祈愿的内容,很有趣的。」 「你明白我意思就好。他那人心里舍不得,还要让香兰去投胎,若不用这招试他一试,他何时才能诚恳面对他自个儿的心?」答应让香兰投胎一事是假的,那不过是在钟靖面前做做样子,之后他再找了福德过来带香兰,又让转轮王打发走香兰,接着他再要香兰回去跟福德……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刻意安排过的。 他料香兰在这没亲友,最后必然会回来找钟靖,事情发展果然也依着他的心思,这样甚好!甚好! 「阎君所言甚是,要诚恳面对自个儿的心。」福德呵呵笑。 秦广王笑了笑,道:「走吧,我不能离开太久。」 「那阎君啥时要诚恳面对自个儿的心呀?」福德随他身后,慢吞吞问着。 「嗯?」他负手而行,墨长发丝迎风飞,姿态潇洒。 「妖王呀!您跟他不是那个……嘿嘿……那个那个……」 他白净面庞隐隐生热,道:「你是嫌县城隍工作太闲了是吧?有时间在这嘴碎?」 「欸,不是不是,是我瞧那妖王对您很上心呀。」 「是么?」他低低应.眉眼轻垂,似是陷入自己的情绪里。 「不是吗?」 秦广王心思一凝,冷眼望着身侧老人家,道:「大花对你似乎也很上心?」 「……呃?」老脸突然一变,敲了敲拐杖,说:「它可是只兽!」 「万物皆有情,兽又如何?」 「你、你——你这阎王把屋里那对男女骗了一圈,现在连我这老人家都要欺负呀?」 秦广王长眸一挑,似笑非笑地问:「你老人家?我记得你明朝人?」 福德神一愣,老泪纵横。「老朽确是明朝人……」这阎君是东汉人,怎么算都比他老,还老上很多,可他这张老脸怎么看就是比俊美年轻的人家老呀。 宽袖抹抹泪,道:「我还是回去找大花玩。」瞬间消失无影。 秦广王瞪着老人家消失的方向。开个玩笑都不成啊? 摇头失笑,那黑色身影渐淡,最终隐了去。 终章 下雨了,雨势还不小。黑色骏马急奔,一路溅起水珠,在一处小屋前,男子扯了扯缰绳,马儿神俊地扬起马蹄,随后落蹄时,它甩了甩马首,水花四处喷溅。 「哇啊!」本就沾满雨水的脸蛋又被溅了满脸湿,巫香兰惊叫了声,两手忙抹着脸蛋。 腰间一紧,随即被身后男人抱下马,那人轻拍马背,马儿也不知是有意还无心,又甩了甩马脸,她又被喷了一脸。 「哇,小罴,你实在是——」她抹掉眼皮上的雨水,睁眼,哪里还有马? 「你老喊它小黑,它自然这样逗你。」钟靖眸底渗笑,宽袖一抬,遮在她头顶上,便拉着她匆匆进屋。 「它本来就很黑啊。」一走到屋檐下,巫香兰抖了抖运动服外套。她还是习惯穿这种衣服,好穿好脱又不必顾及走路姿态,不像那古代服装,穿脱繁复又碍手碍脚,她常是踩了裙摆就自己跌了个狗吃屎。 「它是五殿阎君所赐宝马,甚有灵性,你那样喊它,它自然不开心。」 「为什么要给你那匹马?你有法术,可以自由行走,不需要它呀。就好比最近出门其实都不需要它,我们自己靠着法术就能到的。」这段时间,她果真随他一道去收鬼缉魂。她身上虽有他一半法力,可自身若无修练,那些法力不过保她魂体不受损伤,但无法增她法术能力,所以跟着他行动,多少从中学一点法术。 「接下这官职之前,我也不过凡夫俗子一个,毫无法力,亦不懂法术,是五殿阎君传授,并赐了些缉拿鬼魂时可助我力量的法器,我才稍有能力。那时无论去到哪里,对我而言都是相当大的负荷,我的法力不足以让我自由来去,自然要藉乌锥马的能力。现在的确是不需要它便能阴阳两界来去自如,可偶尔也是得让它出来话动,以免日后需它时,它却不灵敏了。」 哦……原来就跟人一样,就算是专长,久未去碰,也会生疏的。她点点头,又问:「那它平时都在哪里?」从不曾在他这小屋见过那匹马,总是他有需要时,它才会出现。 「地府。由马使爷照料着。」他拉着她一路穿过外厅,回到里头的寝房。他翻出干净的布巾,塞到她手中。「先擦擦,等等泡过澡,便会舒爽些。」说罢,便转身欲走。 「你要去哪?」巫香兰拉住他手臂。 「给你备热水。」一滴雨水自他头顶滑下,落在他眼睫上,他眨了下眼,模样有几分孩子气。 她笑了声,把干布塞进他怀里,手指抹上他沾了雨水的眼皮,说:「可是你也淋湿了,先擦一擦吧。反正不会感冒,不一定要洗热水澡的。」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死魂的福利?就算淋了雨,也只是感到全身湿黏不舒服,却不会生病。 钟靖看了她一眼,拿起干布擦干她脸蛋后,解开她马尾,将布覆上她头顶,轻轻地擦着她的发;那布巾下的双眸半眯,很是享受他的服务。除了屋顶上滴滴答答个没完没了的落雨声之外,屋内是极静的。 「后悔么?」 「阿?」她睁眸,拉下头上那块布。「你有说话?」 他淡勾笑弧,再度开口:「跟我过这样的生活,你后悔么?」 「为什么要后悔?」她睁圆了眼。 「不觉阴曹生活无趣?捉鬼的生活亦是平淡?」 「还好啦。」她歪头想了想,说:「活着时,我也是一个人,伹是在这里,不管做什么事都有你陪着。」 他轻扯笑弧,布巾又回到她发上;,她见他全身湿答答,抢过布巾就往他脸上抹。「我也帮你擦擦。」她眼眸亮晶晶的,又吩咐说:「你低下脸来。」 他淡淡一笑,清浅笑意下有着纵容。他微低面庞,欲让她拭他的脸,可他低脸,她仰首,那瞬间他唇恰恰擦过她鼻尖,两人皆因此而稍愣了愣,抬眸时,他看着她,她亦凝视他。 他眼很深,静黑得似探不着底的深海;他鼻梁高挺,如他那身清傲气质;,他唇偏薄,抿直时有几分冷淡;可这刻瞧着瞧着,她竟兴起一探究竟的念头。不知道接吻是何感觉?吻他又是何种感觉?他有没有想过吻她? 都跟他生活近半年了,他对她最亲密的举动仅只是搂抱,除了那次为她系衣带和画眉算是比较亲密的举止之外,他对她再没有过什么亲密互动,要不是知道他曾娶妻,她恐怕要怀疑他喜欢的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了。 他都不会想吻她吗?像她这样生前没谈过恋爱,对他都会有亲吻的欲望了,怎么他这个娶过老婆的男人对她没有任何想望? 可不可以吻他?一下就好啊……她抿抿唇,想凑唇亲一口,觑了他一眼,他直勾勾望住她,她被看得勇气尽失,只好拿起布巾擦上他的脸,擦啊擦啊擦的,从额擦到眼,然后两颊,接着鼻子,再来是……她又盯住他的嘴…… 正想着到底要不要放下女孩子的矜持,勇敢吻上去时,她蓦然瞪大了眼。 她睁得大大的眼里看见他眼底的自己,傻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被这男人吻了。他唇瓣凉凉的,厮磨片刻却也被他磨出热意,这让她觉得好似也有一股热气从自个儿脚底开始往上窜升。她身子热热的,脸儿热热的,连脑后也热热的,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两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摆,只能看着他深邃的眼。 然后,在她想起来自己应该抱住他时,唇上那抹热意消失,她回神,才发觉他已离开她的唇。她指尖碰了碰自个儿的唇,隐约还有他辗转厮磨后的热意;抬眸瞅他时,却在他耳根觑见淡淡的红泽,不知为何,见他似是害羞,她亦觉得无比羞涩……两两相望,红脸对着红「那个……」巫香兰轻咳了声,先打破这刻的暖昧。「我、我本来还想着你、你怎么也没想过要……嗯……要亲我……结果你就……」她面上两抹红。 他喟叹一声,道:「你还小。」其实若以他死时年纪,他与她相差不过几岁,可他终究在这阴曹待了几百年了。 小?她记得古代人都很早结婚的。「那你娶亲时,你家娘子几岁?」 「十七。」 「我现在都二十了……」瞅了他一眼,她低声又说:「若是生在你那年代,我孩子都不知生几个了……」说完才觉这话好像有点儿暗示意味,红了脸。 他凝视那张透着娇羞的脸蛋,半晌,俯唇过去,深深一吻。她意外他又吻了他,脸红,心像是也跳了起来,感觉身体好像又在发热,热得她后脑发晕,两腿有点软,她攀住他宽肩,探出舌尖回吻他。 他手游移到她胸前,拉下她外套拉链……她一愣,瞠大眼眸,伸手按住他手背。「要、要这么快啊?」 「什么这么快?你全身湿凉,泡个澡比较舒服。剩下的你自己脱,我去帮你备水。」他松开她,看了她一眼便走到屏风后。 只是要她泡澡?瞪着被他拉下的拉链……她捣着脸,只觉自己真是不良,亦觉他不解风情。可转念一想,今日已有进展,她还怕等不到进一步的关系吗? 「香兰。」屏风后,低嗓传来。 「哦,等等就来了。」她回神,脱着外套。 「那我先泡了。」依然是低低的嗓音,不起波澜的。 先、先泡?他先泡?他意思是……她手一顿,脸又红了。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