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上》 楔子 【楔子】 痛! 无边无际的痛,如浪潮般袭来,一波盖过一波,占领他全部的知觉。 昏昏醒醒数回,难辨人事,却始终知晓,有个人在身边为他擦身侍药、殷勤照拂,无微不至。 大夫来了又去、去了又回,无法判断究竟过了几个日夜,真正回复清楚的意识,是在掌灯时分。 望向桌上摇曳的烛火,一室悄寂无人。 她——呢? 那个寸步不离、悉心关照的女子,去哪儿了? 心,无由地慌,正欲起身探询,不料牵动了伤处,毫不留情的痛楚涌来,钻心刺骨,疼得他冷汗直冒,又虚软不济地跌回软榻。 同时,房门开启,一阵药味伴随着依眷多日、早已极为熟悉的女子馨香随风飘来。 是她。 他安心了,不再挣扎。 「家主,您伤得极重,请勿妄动。」 女子将药品搁在榻边。方才一番折腾,扯动左胸的伤处,沁了血,她动作流畅地换掉伤布,重新止血上药,多日来已做得娴熟俐落。 他一瞬也不瞬地瞧着她,多日来,始终在梦境中追逐着那道略带清冷的音律,如今方才真正对上眼,瞧清她面容。 女子极美,芙颜似雪,细致眉目即便无法让人一见倾心,也是难以忘怀的绝丽佳人,只可惜冷若冰霜,糟蹋了一张丽容,宛如初春流泉的音律,略微寒凉,平缓而不带波澜,无一丝情绪。 可除去伤患处的疼楚,她不曾让他多承受一分扯动伤处的折腾。 那样的用心、那样的深意,藏在冷然无绪的眸底,又有几人能瞧清。 这样的女子……他叹息。 若不是十分地知她、懂她、始终将目光停驻在她身上,怕是要错过、辜负了。 处理好伤处,接着端起药汁,一匙匙喂入。 为了避免再让他承受更多的疼痛,她没有扶他起身,使得喂药之举得费上好一番功夫,她一匙匙喂得谨慎,药汁溢出唇角,就一遍遍擦拭,未见丝毫不耐。 一碗药喂罢,已过一盏茶工夫。 她收拾妥当,又将桌上即将燃尽的灯火重新添油回灯,一切打点好後,守礼地欠了欠身。「家主暂歇,我去吩咐厨子备膳。」 「等……」他开了口,嗓音微哑、虚软。 「家主有何吩咐?」 「你……唤我什麽?」 女子一顿,愕然仰眸。 那是头一回,他在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底,瞧见起伏。 但,很短暂。训练有素地又回到原有的漠然平寂。 「家主。您,是我的主子。」 「那麽……我是谁?」 四周悄寂。 长长一阵窒人而沈闷的静默中,只听得见桌面煤油燃烧时,偶然传出的轻细哔啵声响。 良久,轻缓但坚定的嗓音,徐徐吐出—— 「慕容韬。你是慕容韬。」 第一章 她是在十三岁那年遇上慕容韬,从此改变了一生。 她原是大户人家第五房妻妾所出,父亲是标准的二世祖,不善营商,只贪图醇酒美色,一回偶遇,惊艳於母亲美貌,将其迎进门来,恩爱专宠数月後,贪新厌旧的性子又转移到另一名女子身上,有了第六房妾室,从此将母亲淡忘,放逐於院落一隅,就连她出生都不曾来探上一回。 时日一久,也就彻彻底底将她们母女遗忘。 不受宠的妾室,在家中的地位有时比下人还不如,当主子的不在意,懂得察言观色的婢仆也不会将她们看上眼,留心伺候,最初犹能三餐温饱,到後来,开始有一餐没一餐地送,婢仆遗忘一回,她们就得饿上一餐。 幼时,不舍得娘亲受苦,还会到灶房去端点饭菜,忍受婢仆不经心的冷言讽语。年纪渐长後,生来性傲的她不愿瞧他人脸色,宁可自己出外干活养着母亲。 既是将她们视作吃闲饭的,比婢仆更不如,那麽她不吃高家这口闲饭便是。 遇上他那一年,她癸水初来,为了三餐温饱,忍着不适在饭馆里忙碌穿梭,担着跑堂工作,一刻不得偷闲。 正值用餐时刻,楼下人满为患,二楼雅座仍是清幽。 掌柜的说,有人包下了这一整层楼,足见来头不小,叮嘱她留心伺候,切莫怠慢。 可偏偏,连日来的辛劳已教她体力告罄,竟在贵客眼下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人是躺在榻边,对方担心她引来责骂,没惊动掌柜,只说见她伶俐,要她留在这儿伺候。 他温声安抚着她之外,还请来大夫为她诊脉,设想得万般周全。 初时,她只是疑惑。原以为有钱人都该如她爹那般,纵情声色,可这人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有一颗温暖、体恤而包容的心。 懵懵懂懂、未识情滋味的年纪,只是怔怔地瞧着他,将那抹温玉般柔润的笑容记在心房,藏进深处,让这一抹温情成为人生最珍贵的记忆。 那一日,脑袋发懵地回到家中,更衣洗沐时,才发现袖里多出来一袋现银。 那不是她的。 是因为——大夫说她长年操劳,发育中的身子没能好好调养,以致体弱气虚而昏厥,那人怜她年纪轻轻,却得扛下生活重担,又担心当面施予会伤及她自尊,才悄悄放了这袋银两吗? 多可笑,一名偶遇的陌生人都如此有心,亲爹却对她的死活不闻不问。 她问了掌柜,循线找到包楼、打点事宜的,是城里头最大的商铺,所以那人是锦绣楼里的管事吗? 她将那袋银两还给了那里的掌柜,代为转达一句——不是我的,不能收。 可她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他,而且身分比她以为的还要显贵。 以往,曾听闻她曾奶奶是慕容家的表亲,爹常拿来说嘴,远得几竿子都打不着的表亲也让他引以为傲,夸口得无人不知,沾亲带故听得她汗颜,也因此,能请到未来少主登门,不难想像他那曲意奉承到腰身几要弯到地上的卑微姿态,为表慎重,还要家中所有人都列於厅口相迎。 父亲那毫无营商资质、只图享乐的性子,败光家财其实不足为奇,也不令人同情,她不懂那人在想什麽,不但应邀来了,也允下父亲的要求,高价买下她家经营不善、摇摇欲坠的空壳子。 「除此之外,我要她。」长指不偏不倚,落在厅角静伫的她身上。 「你心知肚明,高家产业现值不及这个价,姑且不提远亲之谊,你要我伸出援手,而我是生意人,在商言商,岂容自己亏了?我要买断的,除了高家这烂摊子,也包括了她与你高家的血亲情分。你若允了,今後她便与你高家再无瓜葛,你自个儿考虑清楚再回覆我。」 岂需考虑?父亲当下便允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儿,换来万两银,是大大赚了,他巴不得半夜便将她打包送到贵人的床上侍寝。 那时的她,只觉羞愤欲死。 年方十六、却已沈然若定的少年,伸手轻轻拍抚她站得直挺的僵硬背脊,眼中没有任何轻浮意味,只有满满的怜意,浅浅叹息似是同情她投错了胎。 「别怕,我无恶意。那万两价金确实是要买高家产业,它值这个价,只可惜你父亲不识货,在他手里是糟蹋了。顺道将你也讨来,只是觉得在我这儿人尽其才,会好过留在那里教人糟蹋,你若愿意,慕容家不差你这副碗筷。」 她值这个价—— 她听得一阵耳热。那意有所指的双关语,彷佛也在告诉她,她值这个价,是她父亲不识货。 往後的数年里,她克尽职守,每每想到这句话,便不容自己懈怠分毫,只为了向他证明,他的眼光没有错,不教人笑话他看走眼,做了笔赔本生意。 安顿好娘亲,她便随他一同返回京城,从此,一直跟随在他身边。 她永远记得,进慕容家门的那一天,他意喻深深的一番话—— 「往後,便唤你雁回吧!」 雁去,终有雁回时,要她别再望着生命中早已远去、以及那从不曾盼到的,退一步,眼界更广。 她懂得。 那个家从不曾给过她什麽,连名字也是因为她排行第十,不识字的娘亲便唤她小拾儿。 一滴精血之恩,慕容韬已代她还尽,她不想、也不需要惦着一个不曾喂食过她一餐、连名字都没给过她的男人。 进了慕容家的门,便代表过去全然摒弃,从这一刻开始,她有了全新的名字、全新的人生。 也是从那一天起,她的眼便只能看着他,再也移不开。 那个——给了她名字,以及再生之恩的男子。 「你说……雁回?」确认似地再问:「莫?」 「是。」依然精简,不带起伏的音律恭敬回应。 他望了望床头,无言了半晌。「我跟你有仇吗?」否则怎会为她取个……听来有些晦气的名字。 「您不晓得。」 那神态,完全一如那年,她答出「莫」姓时,一阵短暂的无言。 既然与那个家再无瓜葛,她连一丝一毫也不愿承他们的情,莫,是她娘的姓。 「然後呢?」他听得正在兴头上,催促她往下说。 「我跟在您身边,您教我怎麽做生意,并保护您的安危。」 「然後?」 「没有了。」 「……」他又无言了半晌。 叹气。「莫姑娘,故事不是这麽说的。」 她凝眉,似是无尽困扰。「我嘴拙,要不我唤全叔进来,您有什麽想知道的就问他。」 全叔是看着他长大的、庄里最资深的管事,任何事问他,得到的答案会比她这里还要来得钜细靡遗。 「别。」男人一张手,扯住她的袖,不让她离开床榻半步。「我想听你说。」 养伤这段时日,最先是由她口中报告他一身伤势,除了滚落山腰时,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外,最严重的是摔断的右腿骨及左心房上穿胸而过、几可致命的剑伤。 尽管她一一禀明时,仍力持沈稳,他仍是由那微颤的眉睫,瞧出一丝难以掩藏的恐惧与庆幸。 恐惧他与死亡擦身而过,庆幸他异於常人,那颗生於右胸房的心仍安然跳动着。 既然腿也伤了,手也使不了劲,成日躺在床上废人一样地养伤,便要她多少说说过去的事,或能助他回想起一些什麽。 可——实在不是他要说,这人天生冷调,若不开口诱她,她可以成日静默无声地守候在一旁看顾,教人完全忽略她的存在,真开了口,也是一问一答,从不多言。 「您还想听些什麽?」 「例如,你一个女孩家怎会想要习武?我们之间处得如何?还有,我都怎麽唤你……这一类的你都可以说。」 「可……那些都是我的事……」而且——很不重要。她以为他会比较迫切想了解与自己切身相关的事情。 「不能说吗?」松了她的袖,改为移向纤掌,不轻不重地贴握着。 她怔怔然瞧着。记忆中,这般亲肤的贴触极少,那微微泛凉的掌心温度……许久许久以前,她也曾感受过,从此牢记在心灵深处,成为她最珍贵、不能言说的私密心事之一。 「您都唤我雁回,极少、极少数时候,会唤我儿时的乳名——」 「小拾儿。」 「您记得?」 「我没忘得那麽彻底,有些该记得的,片片段段还在。」 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却还记得她的乳名。 一句无心话语,扰得她心跳失序。 「还有呢?」温润指腹,轻轻挲抚着她练剑所留下的厚茧。「你会对我这般忠心耿耿,死心塌地追随,当真只因为我将你带离那个家?前者被冷落忽视,後者为婢为奴,我看不出哪里比较强。」 「不一样的……」他从未将她视作下人,进慕容家那一日,便对婢仆宣告她是远房的表亲,直至今日,府里上上下下,仍敬称她一声表小姐。 这分际是她自个儿划下的,若不如此,性情别扭的她无法确定自己的价值。她不想这一切的改变,只是换了另一个吃闲饭的地方。 「您是个宅心仁厚的主子,不曾亏待过我,慕容家产业遍布江南,可每回视察,平城那儿您总是交由我全权作主,旁人要向您请示,您一概回说:雁回说了算。嘴上说是我的故乡,我比较上手,可我知道,您是想为我出那口被冷落了十多年的怨气,要我爹仰着头看我,忌惮着我在这儿的地位,也会多少善待我娘几分。」 他扯扯唇。「你会不会把我想像得太美好了?也许我只是贪懒,存心指派你事头?」劳心劳力了半天还满怀感恩的,普天之下也只剩这小傻子了。 「要让人劳心劳力,也得全然授权。」若非全然信任,谁敢? 何况,劳心劳力过後,该她分得的营利,他向来给得比谁都大方。最初,她自认是卖身於慕容家,不肯收,可他几句话便堵了她的嘴,说是从她到最下头的夥计,每个人都按了应得的比例配给,这是规矩,规矩不能破。 时至今日,没几个人知道,其实她名下所得,要买下一座平城都已足够,早非昔日那个人人瞧轻、穷困无依的小嫩娃。 他曾笑说:「有了这庞大嫁妆,将来咱们雁回遇上心仪的男子,我以兄长身分风风光光将你嫁出去,谁敢欺你?」 他待她极好,却从不掺杂其他成分,教她也只能妥妥当当地藏着,一丝一毫困扰都不忍他生受。 「会顶嘴了?」男人挑挑眉。自他伤後醒来,这人不都唯命是从,他说一她不敢答二,叫她去死她不敢赖活着? 「那是实话。」谁都不得诋毁她心目中神一般的完美男子,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我就偏要说那是不安好心眼,算计你出生入死。」男人劣性一起,偏生要与她唱反调。 「不是!」她气恼地坚持,偏偏词穷,挖空脑袋也找不到几句话驳斥。 他终於找到能让那张冷颜冷嗓破功的法子了。 原来逗她这麽好玩,瞧那张无尽懊恼、紧抿着唇与谁生闷气的模样,愈瞧愈憨、愈瞧愈可爱,逗得他好乐。 这一笑,便乐极生悲了。 闷闷震动的胸口,连带扯痛了伤处,他止不住笑,靠卧向她,枕在她颈际,断断续续逸出低抑的笑。 她吓了一跳,本能想退,又顾虑他此刻带伤,一抽身,他必跌无疑。 第二章 这一瞬的迟疑,便教他给赖上了。 纵是贴身照料,慕容韬也不曾有过这般亲昵行止,他向来极懂分寸,如今这般……她呼吸一窒,心律乱了谱。 「别笑了……」他眉心蹙着,必然是疼得撑不住身子,一顿,很快改口。「笑轻些。」 年少老成如他,习惯了情绪内敛,少有这般清朗笑容,她痴愣瞧着,不舍得移目。 他一听,更是笑得止不住。 这女子——真逗,有趣得紧。 她不放心,一手撑着,任他攀靠,单手替他宽衣探察伤口。 他静静瞧着,也不多说什麽。这些日子以来,他全身都教她看透、也摸遍了。 「我们以往——都这样?」最初,他语调有丝怪异地问她。 「当然不是。」事实上,他从来不曾受过这麽重的伤,在她的护卫之下,他一直安全无虞,这回完全是她大意轻忽了。 他的身分不比常人,久了也习惯与人保持距离,从不让人轻易近身,生活起居全由信赖的她打理,这回受了伤,她已是万死莫辞,在他最无防备的虚弱时刻,她连非必要的闲杂人等都屏离他所居院落,怎可能让其他人照料他,再有机会对他下手? 在他的性命安全之下,什麽分际什麽礼教,全都不值一提。 确认无碍,她这才重新拢妥衣衫,犹靠在她身上的男人毫无移动迹象,垂眸半昏半倦地哼道。「雁回,再多说些你的事。」 「家主……想知道什麽?」 「什麽都好,大事小事都行,我想听。」 他变得……好怪。 自从伤重被送回府里,醒来後的他就变得不一样,她能理解最初意识昏沈、记忆混乱,在虚弱无助之时,本能想抓牢身边能够信任的人,全然依赖,可……那似有若无的暧昧氛围,会是自己多心了吗?若是以往知礼守纪的他,绝不会有现下这般举动。 然而,长年以来早已习惯了执行他的每一个指令,从不质疑,嘴上开始向他报告自身的每一件事,由小到大发生过的事件,他安静地听着,不见丝毫不耐,说到最後已无事可说,连爱吃什麽、讨厌什麽……琐碎的小嗜好也全招了出来。 身子犹虚的他,撑不了太久,最後是昏昏沈沈地睡倒在她怀中。 「别走,雁回……」彻底跌入虚无之前,他喃喃呓语了声,似含无尽依眷。 他要她别走,她就不会违逆。 头一回,醒来看见床边站得直挺挺的身影,冰雕似的,动也不动,护卫着他。 第二回,他不慎压着了她的衣裙,她退不开,便弓着身,待他醒来。 他夜半醒来发现,简直气死了。 「莫雁回,你是笨蛋吗?怎就——」这般不解风情。 她以为,他是气她不知变通,初来乍到时,她在他寝房外候着,彻夜不眠,他也念过她,气她不懂善待自己。 主子仁善,她感念於心,但—— 「这是我该做的,习武时更苦。」 这是实话,最初习武时,马步一蹲便是数个时辰,身上大伤小伤,什麽苦没吃过,如今不过屈着身挨几个时辰罢了。 「你、你——」好,算她狠。 他索性一抬手,将她拉上榻。 她并非抵抗不了,而是一使劲,必会伤着他,这一迟疑,便教他臂膀缠上细腰。 她一惊,正要挣开,他凉凉道:「再动,伤口要疼了。」 察觉掌心正压在他受伤的左胸口,她火烫似地迅速抽手。 「这才乖。」暖唇似有若无地扫过她额际,满意地闭上眼。 而她,睁着眼整夜无眠,感觉暖唇拂掠之处,逐渐发热、发烫,庆幸他睡了,听不见她狂躁不休的心跳。 悄悄地,红了颊容。 慕容家有一对双生子。 然而,主——终究只能有一人。 极尊、极贵。 另一人,则为魔魅转世,自娘胎便分食着未来当家主子的养分,若不除之,未来必纂其位,取主而代之,为祸宗族。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愈是权贵,便愈是迷信。姑且不提是否为魔胎转世,同一娘胎所出,仅仅分毫之差,便是天壤之别,谁能服?岂不骨肉相残?岂不家族大乱?或许,这其实无关于古老禁忌,只是纯粹的人性。 总之,无论如何,慕容世家传承数百年,极盛不衰,早早便订下族规,若为双生子,后者必将沉潭,以绝后患。 数百年后,一对双生子,破了这族规。 长子慕容韬为主,注定一生尊荣,而次子慕容略,在慕容夫人的强力抗争下并未沉潭,放逐二十年后,于得知真相的慕容韬的坚持下回归。 「对不住,为兄不知此事,让你平白受这二十载的苦。」 分离了二十年之后,再见面那一日,亲自前来的慕容韬是这么对他说的,带着淡淡的心酸,诉说愧意。 望着眼前这张与自己相仿无二的面容,据说曾与他无比亲密、共同呼的男子,他其实一点感受都没有,留在姥姥家或是回到那个早早便将他驱逐的家,完全没有差别。 这二十年间,每一年的生辰,他都盼着,不求别的,只想着至亲心里头若还记得有他,来陪他吃上一碗寿面,也就够了,不求其他。 一年又一年,寿面总备着,等到凉了、馊了,那颗曾燃过一丝火苗的心,也一年年冷了、馊了。 如今再来,又有何用? 慕容韬心中有愧,昨日,庄里上下大肆庆祝着他二十岁生辰,美酒佳肴,满室欢腾,而这名与他同胞所出的弟弟,却边个陪他吃碗寿面、给句祝贺的人都没有,若不是叔公醉后说溜了嘴,至今他仍被蒙在鼓里。 如今面对么弟无法谅解的冷漠指责,他一句也无法为自己抗辩,当下也没多想,便捧起那碗放了一夜、走味的冷寿面,一口口吃完它。 「我不祝人年年有今日,今日前的一切并不值得回顾,你的将来,从明日开始,我向你起誓,而今而后,我慕容韬有的,也必有你一份。」 未料他会有此举,慕容略怔然。 分清是他的行径,还是句句恳切的言语打动他,最终仍默然首肯,随他回了慕容庄。 此举决定得突然,慕容韬原是盘算着要将西苑打点好,从此便属他所有,可他冷冷一句。「为何你东,我西?」 只因东为主,历任以来的家主,向来居于东苑。 所以,还是有差别,不是吗?不过嘴上说得动人罢了,哪能真无差异? 随身侍从听闻,个个变了脸色,慕容韬仅了一顿,旋即笑道:「说得是。我原是想让你有自己的院落,可这一细想,如此各分东西,与过去又有何不同?要不,你就与我同住东苑吧,兄弟分离多年,我也想与你好好培养生疏的情分。」 一路以来,他处处刁难,慕容韬却似乎不以为意,无止尽地包容、珍宠,就好似他只是个被冤屈了、正闹着别扭的小男孩,好生安抚便是。 他承认,最初是心存恶意,对这人,他一点感觉没有,若能撕下那张伪善面目,倒也快意。 激到了后头,成了惯性。 反正,他就是个祸胎,早在出生那一刻就已被认定,那又何苦辛劳去扭转什么,不玩白不玩。 最多就是再被扔出慕容庄,一回生,二回也就熟了,他已不是孩子,天大地大,不是非留在这里不可。 他知道这府里由上到下有多不欢迎他,愈是对慕容韬忠心耿耿的,就愈是看不惯他的蓄意欺凌,就像那个总是默默跟在慕容韬身后的女子。 她讨厌他,极端地讨厌,他知道。 每每他又出言刁难,她眉心一蹙,碍于慕容韬一句「见略如见我,凡视我为主,便不得对他稍有不敬」的宣告,才始终隐忍,不发一语。 最初那一个月,他与慕容韬同桌而食,同室而眠,也真如最初誓言,慕容韬有的,也必为他留了一份,任何事,他开了口,慕容韬不曾拒绝过他。 一日,他闲得慌,在苑内走走晃晃,经过议事厅,不经意听见庄内几名资深管事与慕容韬的对谈内容。 管事们隐忍了许久,终是大胆谏言。他们倒有默契,对他这般纵容那妄求无度的么弟行径,深觉不妥,更怕是的那人恐有贰心,意欲取而代之。 慕容韬一笑置之。「那又如何?慕容家的一切,本来也是他的,我已经独占二十年,他若真有意取而代之,只需一句话,我也不是给不起。」 谁稀罕? 人人尽当这慕容家主之位多了不起吗?他打一开始,就不曾看在眼里,这个家不要他,他也不稀罕,难为群忠仆,日日防着家贼,枉作小人。 他冷冷扯唇,脚下欲退,不经意撞上一双冷瞳。 啊,是他疏忽了,慕容韬的小影子,有他在,哪会无她呢! 「他是真心待你。」 打他进慕容庄以来,除去主子的交代,不曾私下对他说过一句的女子,头一回开了口。 好一个忠心为主。 他不是不知道,她看着他的眼神始终多有保留,谨慎地代主防着他,他若无异心,她也不会与他为难。 坏胚子劣性一起,偏爱哪处喊疼哪处踩。「多谢提醒,这倒是个不错的筹码。」 她蹙眉,瞧了他一眼有,最终抿唇,安静伫立厅外守着,不欲多言。 嗟,无趣。 「要不要赌赌?我若真要对他使坏,你防不防得了?」她不理他,他偏要激她,坏胚子行事,但凭快意,不需理由。 女子闻风不动,目不斜视。 就在此时,厅内传来慕容韬清朗声律。「略,是你吗?怎不进来?」 他撇唇,抛给她「瞧,机会这不就来了」的眼神,旋即朝内应声。「是我。」 她眉目一动,还是跟了上去。 慕容略暗笑,这一室如临大敌、绷紧心绪的模样,瞧得他有趣,刻意道:「我在这里,方便吗?」 「哪有什么不方便的,来,这里坐,你也该熟悉熟悉家里的事业,要有兴趣,随时跟我说。」 「家主——」 慕容韬冷眼一扫,威仪自生,底下无一敢再妄言。 他依言迈步,踩上几级阶梯,往上座那腾出空来的主位坐了去,光睥睨底下那一干人等的神色,就值了。 他状似无意地翻了翻眼前成叠帐册,以及遍布各地产业所回传、有待批示的营运概况。 「学着点,这也是你的责任。」 他哼哼。「原来你要我回来,是不安好心眼。」某人就是能鸡蛋里挑骨头。 慕容韬笑斥。「说的是什么话!」他若无那意愿,又岂会逼他。 一开始玩玩底下那干人,是存心看人一脸菜色,久了也无趣了,懒得再看那些人小心翼翼、语带保留,索性佯睡,让慕容韬早早将事情处理好了回房歇着。 耳畔音量渐轻,轻暖衣袍覆上身躯,谨慎兜拢妥当,附带一声怜惜笑叹。「孩子似的。」 顿了顿,听他又道:「我不是不懂你们在担虑什么,可——他只剩我了,骨血至亲,我若不看顾着他,谁能?纵使,将来真如你们所言那般,割肉喂虎,死在他手里,我亦无怨。」 温言入耳,他心房一窒,莫名而来的酸意,涌上鼻间。 除了年幼纪忆里的姥姥,不曾再有人关怀过他,问他一声:冷不冷?饿不饿?好不好…… 偏偏,这人全做齐了。 为何是他?这个他原是打定主意要恨到死的人。 第三章 自回归慕容家后,他头一回涌现近乎后悔的情绪。 也许,不回来会比较好,那么就不必数着往后的数年里,摆荡在爱与恨的纠结中,痛楚矛盾,既爱着、又怨着——若世上无他,多好? 转眼间,月余已过。 身上的伤已然无碍,右腿断骨接回,左胸的剑伤收了口,在莫雁回的悉心照料下正逐步好转。 在能够下床走动后,他养成了每日过午之后,到园子里吹吹风、透透气的习惯,那个死脑筋牢守着主仆分际的固执女子,只有在这时候,才会安分任他抱着、赖着。 思及此,唇畔涌现一抹浅浅笑痕。 那个人,每每被他拖上床共寝、用主子权威命她不得离开时,僵着无措、木头似的神态真逗人,教他舍不得放弃这近来寻得的小乐趣,一逗再逗,反正软玉温香,一夜好眠,怎么样好处都是他占了。 靠在亭子里吹风吹得困了,仍不见那每日固定出现的身影,他不禁产生一丝疑惑。 基本上,她不会离他太远,真要处理别的事,也会速去速回,将看护他的安危看得比什么都还重要,一个上午不见人影实是极为反常的事。 更别提——往常这个时候,她早该端着亲炖的药膳过来了。说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也就是说,这一百日他都得让她这么补着,养回昔日康健。 随手抓来一名婢女询问,对方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问了第三人,心知事态必不寻常。 「你们还当不当我是主子!说实话!」沉下声音一喝,婢女便吓得什么都招了。 「长老们在、在忠义厅……论处表小姐过失……」 过失?雁回有个鬼过失! 他当下往忠义厅里去。那是惩处重大过失的会审之处,真是了不起,对付一个小女子也用得着这三堂会审的大阵仗。 他心急如焚,动作大了些,未愈的腿伤隐隐作疼,可他顾不得片刻耽搁,就怕晚了些,雁回要被折腾得不成人样了。 「莫雁回,你可知错?」 是二叔公的声音。 「雁回无过。」他甫踏进厅里,扶着门框,脚下已疼得麻了知觉,使尽了全力才勉强撑住,不教家主威仪尽扫。 暗暗调匀了气息,望向堂前跪立的女子。「雁回,过来我这里。」 她指尖动了动,复又挺直腰杆,跪立不动。 「雁回,过来!」 「家主,您不得再袒护她,莫雁回犯下这等失误,若不接受惩处,便只能逐出庄外,否则底下一干人等岂能心服?」 逐出庄外?这群老家伙就是这样威胁她的吗?难怪她连他的话都不从了。 他心里也明白,纵是尊贵如主,也得听守族规,不得循私偏袒,以免盲目宠信酿成祸端,那是过往殷鉴得来的教训,以致族规铮严如山,难以撼动,方能固守慕容世家数百年兴盛不衰。 接下家主之位时,慕容韬有意废除过于严峻的酷刑责罚,抗争下始终未果。他心知,欲护雁回,必得将族规用得让人心服口服,盲目抗争只会落得相同结果。 「那么,雁回何过?」 「护主不力,教家主性命垂危,此等过失,自当杖责五十,严惩不贷。」 好一个护主不力!雁回在为慕容家出生入死时,那些老家伙在做什么?喝着凉茶数银票!出了事,才来「论处」,抓着别人的小辫子穷追猛打,好一个坐着说话不腰疼。 「杖责五十?她一介女子哪受得住?不死也去掉半条命了,二叔公,真没得商量吗?」 「族规如山,家主万万不可循私。」 「也是。」他嘴角泛笑,一步步踏进厅堂,扫过眼前一排刑具,捞起一柄薄刃。「我想想看,这是中饱私囊,操守不佳的刑责,轻则断指,重则断掌,是吧?二叔公。」 「……是。」长者心下一惊,冷汗自额间冒出。 当年,慕容韬可曾对这条过失穷追猛打,得理不饶人过? 没有,甚至代为善后,事后绝口不提,没让任何人知晓。 「那么,我若说这伤是我自个儿捅着玩,想试试利刃穿心的滋味,这又与雁回何干?」 「这——」开脱之辞也未免太牵强,无法让人心服啊! 「不信?」成!他立刻让它成为铁铮铮的事实,说服力十足。 刀刃一转,迅速朝心口压下,尽管堂前护卫动作再快,刀刃已划破衣衫,就差那么一点便要没入体肤,足见他不是闹着玩。 堂下众人,全惊出一身冷汗。 「各位叔公,我敬你们是长辈,话不需说得太明。在座谁不曾行差踏错?纵是有过,这些年的功过相抵,足矣。得饶人处且饶人,依我说,这事就这么了了如何?」 堂下一片静默。 好,他就当是同意了。 「还不过来!真要我去扶你不成?莫雁回,你好大的架子,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 「雁回不敢。」 人一上前,他旋即往她身上倾靠,将全身重量交给她。在她面前,不需顾什么家主威仪,软弱亦无妨。 她右肩一沉,险些站不住。 疑惑地瞥他一眼,他冷冷瞪回去。「还不走!」 莫雁回不敢再多问,默默扶他回房。 一跳上他愈想愈气,想到她直挺挺跪在堂前,任人左一言、右一语地欺凌逼迫,也不肯到他身边来求庇护。是嘛,她行,她有骨气,都敢忤逆他,不听他的话了! 心火一起,俯首便往那小巧圆润的耳珠子咬去。她吃痛,愕然偏首,正合他意,不客气地便往柔唇噙吮。 她大受惊吓,动也不能动。 有够木头!他暗笑,戏玩似地啃咬嫩唇,咬着、吮着,忽轻忽重,吃定她不能退,恣意欺她、戏她。 她屏着气息,不敢妄动,怕她憋坏了自己,他稍退,抵着螓首瞧她不知今夕何夕的晕红脸容。 痒痒的,有些麻。她不觉含住下唇,鼻息间,尽是他的气味,那是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感受,从未想过,能与他这般亲昵,舌尖眷恋地舔吮下唇,贪渴地想多感受一些他留在上头的温度—— 纯真的撩逗举止,令他呼吸一窒。 「莫雁回,你自找的!」迎唇,便是热烈深吻。 不若先前那记戏玩似的逗弄,他吻得极深、极彻底,舌尖缠着舌尖,直要吞噬她每一分气息、每一分柔软甜美。 「你是我的,每一寸都是,旁人想动你分毫,你也不能允,往后只管躲到我后头,叔公们我自会应付,听懂没?」意犹未尽地又啄了啄,满意地看着水滟红肿的唇上,净是专属于他的印记。 「……懂。」所以,这是对她方才不听话的惩罚吗?他们似乎——愈走愈偏,正往某条「邪佞主子俏护卫」的戏码演去,这对形象正直磊落的他而言,路张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夜半,烛火燃尽,醒来时,放眼一室阒黑。 他呼吸一窒,抬掌不经意触着身畔温软身躯,他张臂搂紧,缓缓地,调匀气息。 「家主?」惯于浅眠,随时保持高度警戒之心,几乎是他一有动静,莫雁回便醒了。 「没事,只是伤口有些闷疼,你睡你的。」 她一听,就要起身掌灯察看,被他扯住细腕,旋身置于身下,迎唇绵绵细吻,似在安抚什么,又似寻求慰藉,几不可闻地细喃。「还有你在,雁回,只要有你,我就不疼。」 他几曾有过如此软弱面貌?身为慕容家的继承人,自小便知身上扛着的是什么,早熟、沉稳,从不容许自己软弱,可他也是人,又怎会不累? 难得他示了弱,莫雁回心下怜惜,张臂收容,妄求凭一己之力,能给他些许温情,即便只是些些喘息空间,在她面前无须强自撑持,也就够了。 他吻着,以唇描绘细致笑颜,掌心沿着肩颈,想汲取些许温暖,未料竟抚得气息浅促,心律失序。 原是不想使这下流招,可他高估了自己,美人在怀,几人能自持? 大掌由微敞的里衣襟口探入,握了一掌饱满温玉,颊贴着颊,厮磨着,在她耳畔低抑轻喃。「雁回,好吗?」 好吗? 他低哑诱人的嗓,回绕耳际,尊重垂询。 哪有什么不好呢?早在许久许久以前,她便连命都能为他豁出去了,这身子他若要,她没什么给不起。 「好。」 「真的?」他半撑起身,俯视她。「是你自个儿允的,可别有朝一日悔了,反控我拐骗欺你。」 「不会。」只要是他,她心甘情愿。 「嗯。」他扬笑,俯身安心拥抱。 漫漫长夜,依偎身躯似火炽热,纠缠着,寻求原始欢快,熨贴着,解两道寂寞灵魂的伤。 深寂的黑,不再难挨。 「为何非习武不可?就拨拨算盘珠子,不好吗?好好女孩儿,何苦弄得一身伤?」 莫雁回性子极拗,一旦决定了的事,就连慕容韬来说也劝不退。 那是因为十五岁那年,她陪慕容韬前往徐州视察产业,途中遇袭,他本有功夫底子,可为了分神护她,臂膀挨了一道血口子。 伤势不重,但她也在那时领悟,虽有随身护卫,但她是他最近身的人,第一时刻最能保护他安全的只有她,至少,也别负累了他。 她是在那时下定决心习武。 不必猜,但至少要能撑上一些时候,等待救援到来。 那段时日很苦,习武已耗去大半体力,身上时时带伤,还要学看帐、努力吸收他教导的经商知识,每日仅睡两个时辰,凭着一身倔骨硬是不喊苦,咬着牙撑过来。 又过了数月,他们在街上遇袭,护卫被人使计支开,初初习武的她太笨拙,招架不住,可得过教训后,这一回再也不会让他为了护她周全而受伤。 这回,受伤的是她。 刀刃淬了毒,庄里专任大夫开了方子,独缺药引。 那引子,是一口童子血。 毒,融了媚药之素,深植体内,宣扬出去,于她名节有损。 「我来。」慕容韬毫无迟疑,引臂就刃。 每十五日服一帖,足足一年,也因此,无懈可击的完美男子,右臂为她留下一道疤,洁身自守了一年。 她哪里承担得起这般恩义深重? 她后来常在想,究竟是何转折,教她死心塌地,从此除却他,心上无法再纳入他人?或许,就是那一日,他坚定容色说着:「你这伤是为我挨的,我贡献个药引也理所当然。」 清晨醒来,身畔已不见昨夜温存相偎的人儿。 无论他起得多早,她永远能比他早一步离开这张床榻,时时刻刻守着分际,不容自己放纵,若非他的命令,说不准她「侍寢」完就会识相地退离,岂容自己与人共眠。 胸口好似堵着什么,微闷。 他起身,推开窗,今儿个起得早了,正她有那荣幸观赏她在屋外练剑。 这已是他每日固定作息,因为身系着另一人的安危,从不容自己懈怠。 练完剑,她以湿布抹抹汗,沿着优美的颈子拂试而下,微敞的襟口隐约可见他昨夜留下的纵情痕迹,以及若隐若现、那雪嫩的沟壑曲线—— 他下腹蓦地一紧。 这是他的院落,平日无他传唤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进出,否则她这般粗心大意,要让谁瞧见这幕风情,非要她好看不可!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不知死活的女人回来了,端着热水,一如往常先欠了欠身,行过礼后才拧来热巾子伺候他洗漱更衣。 他看得一腔郁闷。床榻都滚过了,她这会儿是在守哪门子的分际? 第四章 一个恼火,他探手扯过她,往窗台一推便重重往唇上堵去,放肆吮咬,存心弄疼她的唇,留下几处牙印。 原是想报复,触着她柔软身子,偏又不争气地对她起了反应。 她在来之前洗沐过了,身上泛着淡淡馨香,他埋在雪颈间,沉迷地嗅着。 真糟糕,她让他上了瘾,无洗自抑地迷恋着她的身子。 尽管天色已亮,他不管不顾,一手往下探抚而去,渴望重温这具身子带给他的销魂滋味。 「别——」她犹有一丝理智,总觉如此纵情似乎不太好,何况、何况他的身子—— 「别拒绝。」他顾不得宽衣,急切地扯落亵裤,抬起玉腿便急促地往那暖潮境地深深撞去。 「啊!」她惊呼,将脸埋在他肩处,细声轻喃。「疼——」 这少有的示弱模样取悦了他。 可不是?女孩家柔弱些,多若人怜,何必时时撑着那冷硬的倔骨头,男人想发挥都无用武之地了。 「好好好,是我太急了。」他安抚地哄她两句,勾来丽容吻了吻。「谁要你惹毛我。」 「我——」何时? 这世上最气人的,莫过于呕了人三升血后,再摆出一脸无辜表情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莫雁回就是个中翘楚。 埋在暖润之中的元凶动了动,重重顶弄几下。「是我脾气不好,成了吗?」 纤掌抬起,抚上他郁闷脸容,她倾前吻了吻他,鼻尖触着鼻尖,亲昵厮磨。「我嘴笨,你别生气——」 佳人随意安抚两下,一腔火气尽消,他真觉得自己没用。 哼了哼,不甘心,却又万般稀罕地仰着脸凑去,索过更多的柔情蜜意,看得她不由自主扬起唇角。 她——笑了。 虽然极淡,却是这些年来,唯一一次看见她扬唇露出近似愉悦的笑容。 他倾前,掬吮寻抹万般珍贵的笑靥,下身厮磨律动,徐徐酝酿温存快意。 她眉心蹙着,双手紧紧握向窗框,气息浅促,似在隐忍什么。 「喊出来,我想听你的声音。」 「你……可是……主……嗯……」 「我姓什么,要提醒你吗?」直接拉来紧握窗框到指节泛白的双手,放上肩头,低柔魅惑的嗓,诱着她喊出口。 「慕、容……」收紧臂膀,那喂入他耳际的娇喃,极软、极媚。 「好乖,我的小拾儿。」箍紧纤腰,加重袭击力道,顶弄得她几乎招架不住,逼出了声声娇吟。 「慕容、慕容……」 瞧,这会儿不就喊得挺溜口。 他谑道:「抱牢,跌了我可不管。」 极致瞬间,她失控抓疼了他肩背,应该会留下瘀痕,不过他不打算让她知晓。 欢快过一回,他靠在她肩上,依偎着调匀气息。 古人说得没错,牡丹花下死,挺甘愿的。他还是半个伤患呢,冲动起来什么都不管了,欢快过后,不堪折腾的伤腿正隐隐疼着。 「怎么了?」 这女人!就不能一回别那么敏锐吗? 「没事!」他硬邦邦回道。是男人死也不能承认!与女人欢快还腿软,传出去还要不要活? 不知她是真察觉了,还是单纯的亲密举止,双臂往他腰间牢牢一抱,分去伤腿上的负担。 他轻笑,咬她颈肤,低唤:「雁回、雁回、我可爱贴心的雁回……」 颈间刺刺麻麻,她怕痒地缩了缩,怕他亲亲抱抱,一会儿又胡来。「你、你不可以再——」瞪向他的眼神轻软无力,三分不像警告,七分倒似娇嗔。 「放心。」他也不想真的在她面前腿软,让她笑话一辈子。 「你知道我气什么的,别装傻。」 「我、我只是——」盼了一辈子,从不以为能得到的事物,突然有一天,满满地放上掌心,当下反而迟迟不敢收下,是怕兜拢了双掌,却发现仍是一场空?还是质疑自己哪来的造化,拥有这一切? 数年来,习惯了仰望,从不敢伸手碰触,那太过完美的男人,是心底最圣洁而敬慕的圣地,她怎么能、怎么敢? 「你懂我的,我再怎么玩,也不会动自己身边的人,何况,你几曾见我耽溺女色?雁回,你要再满口主从分际,不只是辱没我一番主意,也是在羞辱你自己,听懂了吗?」 「……嗯。」 得到她的允诺,这才满意地退开身,让她下了窗台。 没了护持,他脚下一颠,纤臂立即探来,将他扶往床榻……唉,这下真没脸做人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下回莫再如此放纵。」重新拧来热巾子为他洁身,嘴里轻声叨念。 会教训他了? 他挑挑眉,探手拉下她,亲密贴缠。「你纵是毒,我也甘心饮下。」 她柔驯着,偎在他怀中,半晌谁也没再多言。 「雁回——」 「嗯?」 「你如何确定是我?」慕容家一对双生子,相貌几无差异,连自小奶着长大的奶娘都认不出,她哪来的自信? 「你们……不一样。」不擅言辞的她,无法明确说出个所以然,只知道,自己不会错认心之所钟的男子,为他牵动,怦然不休的心便是最有力的证明。 她爱的,从来就不是一张脸。 「总有些什么依据,否则要如何说服那群顽固又难缠的叔公们?」 「这个。」纤指抚上他右臂近肘弯处,约莫小指长的疤痕是为她而留,属于慕容韬最有力的证明。 「万一——错了呢?」 「不会!」 「我是说万一,你——怎么办?」问不出的其实是——我们,又该怎么办? 「那我认了。」 「你要后悔,也不让你走了。」赖着她,坚决不放手。 「嗯。」无须如此她也不会走,他在这儿,她还能去哪儿呢? 她指掌回应地交握,颊容贴着颊容,偷得片刻温存。 慕容庄占地十数顷,历年以来,慕容族人在此开枝散叶,荣盛数百年,宛如绝世独立的小村庄,居中的慕容府便是历任家主所居之处。 最初发迹于何,已不可考,较为可告的说法是,很早很早以前慕容家的女儿曾入宫为妃,后立于后,执掌后宫,母仪天下。 于是,慕容家便也水涨船高,凭借着丰厚赏赐为根基,再加上绝佳的经商头脑,逐步发展成现今规模。 慕容一家囊括民生大计,多方涉足,时至今日,俨然已成淮南一带的经济主脉,每年岁贡几足以教国库丰盈,地方官员也要忌惮三分。 犹如一株百年大树,主干供着养分,而旁枝则努力地开枝散叶,壮大这一跺脚也能教一国经济为之动荡的家族。 可,旁枝末节陪衬得久了,谁不想当那棵树的主干?谁有贰心、谁甘于屈居人下,隔了肚皮又岂能看得透澈? 这些年来,莫雁回始终战战兢兢,片刻也不敢松懈,就是因为她明白,只要稍有不慎,慕容韬可以连骨灰都找不着。 想他死的人,太多、太多了,真出了事,凶手是谁都难说。 出事之前,慕容韬曾遣她前往凉州放粮,因是赈灾,他只能找身边最信赖、笃信其人格操守的她,就怕主事者中饱私囊,灾民便少吃上一口饭。 她原是深觉不妥,这些年她不曾离开他那么远,可又无法违逆他的命令,这一走,便出了事。 她前脚才出了城门,不出半日便收到庄里快马传来的消息,急急赶回,他已身受重伤被送回府里。 据说,船运行那儿出了点事,他与慕容略同去,中途竟发生意外,只找回摔落山坡底下的他,慕容略至今下落未明,生死难测。 长老们急召她回来,便是为了确认身分。 他身上有慕容韬的印信、自小不曾离身的小锦囊,有了物证,还不够,为求谨慎起见,她是与他日夜相处、也是慕容韬最倚赖的亲信,她的一句话,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他是——家主。」 人证一句话,从此大势底定,无人再有疑议。 事后,她左思右想,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像极了精心策划的阴谋。主谋为何,她至今仍在查,若没查出个来龙去脉,她对不起几乎殒命的慕容韬。 「还是查不到慕容略下落?」 慕容家有最精密的探子,跟随慕容韬经商这些年,深知有太多光明底下的事,今日不知,明日吃上暗亏的便是自己。 这些年探子回报的事务,无论大小,从未有过失误,可事发至今已有一月有余,竟是一无所获,这—— 她蹙眉,心头疑云愈浓。 「表小姐——」 左卫的欲言又止,换来她垂询地瞥。「何事?」 左、右两护卫追随慕容韬的时日比她更久,他养伤这段时日,这两名近身护卫已是她唯一能信任、参详事情的人。 「如今府里这人,真是家主?」 「怎么?你察觉何处有异?」 「不,没有,只是防个万一。」 「他是,这点无须多心。至于失踪的慕容略——让暗探继续查,一旦查出什么,再细微都要回报。」 「是。」议完事,属下一一退出书斋,她这才开启后方小门,好似一点也不意外地搀扶那倚在门侧的男子,将他迎入主位。 这小门通往家主寢房,本是平日便于处理帐务所设计,除去身边几名亲信,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右腿仍无法久站,她端来方才熬好的药汤,蹲跪在他跟前,为他除去鞋袜,双脚浸泡其中,再拧干浸药汤的热巾敷在他膝上,以助药气。 他垂眸,凝视那悉心照料的女子。「还是没消息?」 「嗯。探子全力在查了。」 他哼了哼。「最好快些把人找到,早早把真相厘清了,省得府里上下草木皆兵、处处疑人,日子还怎么过!」 她动作顿了顿。「左卫是出于一片忠诚,您别恼他。」 「我谁也不恼!」 「……」明明就是一副气闷模样。 「你呢?你又疑我什么?」 「是有一些想法……」不过不是疑他。「这人连府里的探子都能躲过,将咱们的行事方法摸得透澈,做得教人无从查起,我想,若不是自己人、而且是极知咱们底细的自己人,做不来如此神鬼不知。」 「你指谁?」 「死人都还能留尸,慕容略呢?为何咱们怎么也找不着?」若是同时受了伤,探子不会找不到,若遭擒,无论贼人欲求何事也早该有所动作,唯一的可能,只剩一下方向—— 「……你这是咒他还是疑他?」 见他面色难看,她轻叹。「我知你不爱旁人说些诋毁他的话,他是你亲弟,如非必要,我也不愿以小人之心揣度他。」 若他一直只是慕容略,过往那一再欺她、处处相逼的言行,看在慕容韬的分上,她都能忍,只要他不做出伤主之事,这辈子她都不会与他对上。 可如今情况显然就不是如此,明知主子听了不快,她还是得出言提醒,以防他吃上暗亏。 极少插手家业的慕容略,那日为何会突然随同前往议事? 就那么巧,他在,慕容韬就出事了。 再加上事后处置得不留痕迹,除了慕容略,无人有那本事,能近主子的身,轻易下手。也只有慕容略,要摸清慕容庄的底细易如反掌,只因主子亲之信之,从不防他。 她还能怎么想?除了内神通外鬼,她想不出其他可能。 第五章 「在你眼里,他就这么泯灭天良、毫无人性吗?」 「我也希望不是他。」否则,伤最重的,会是慕容韬。她不忍他承受如此残酷的打击。 「雁回,他是任性了些,或许还有些劣性,存心出些难题教人为难,但那也只是因为自小不曾有人惜他、听他说话、纵容他的索求,而今,有人疼了,他只是想耍耍儿时不能耍的孩子脾气,东要西讨,只是想测测旁人爱他的极限,最初是不相信有人真能无条件纵容他,后来就只是单纯讨怜,想要兄长多宠他一些。无论你信不信,我相信他心里必然曾感动过,他再怎么禽兽,也不会真要自己的大哥死。」 她只是垂眸,安静听着,不发表言论。 「你不信?」 「慕容略如何,与我无关。」她没必要探究他想什么、动机又是什么,但是慕容韬爱他,这样想能让他好过些。 「是吗?在你心里,这个人就发此乏善可陈?」 她努力想了想,还是摇头。 真要她说,她确实对这个人一点想法也无。 也是。她能有什么想法呢?一人从来没有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停留过片刻的人,他是好是坏、想什么要什么,确实是与她无关,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他笑了笑,在她拭干双脚、重新套上鞋袜后,扶着桌沿起身。「我去园子里走走,很快回来,不必担心。」 这话下的另一个语意,就是不要她跟。 这是自他伤后头一回拒绝她,将她远远隔在心门之外,锁住所有情绪,不让她碰触。 她怔怔然,目送他踽踽独行的背影,久久不曾移动。 这个「很快回来」,一去便去了一个下午,连晚膳都没有吃。 他开了口中,不许任何人打扰,就无人敢违逆。她远远遥望,不能靠近,看着伫立亭中动也不动。 向晚起了风,她擒着衣袍候着,久久、久久,没等到他回眸。 这是头一回,他将她落下、遗忘了。 天色全然暗下,他缓步回房,看见一桌子冷却的菜肴,以及一旁有耐心等候的女子。 「抱歉,想事情想得出神了,忘记时间,你吃了吗?」 她摇头。他未用餐,她岂会先他而食? 莫雁回起身要将菜肴撤下,重新再煮,他一张臂,密密将她搂住。 她静立不动,安安静静地待在他圈起的臂膀间,两相依偎,良久谁也没再有多余举动。 「对不起,往后你不爱听的话,再也不说了。」是她不好,要他接受被至亲背叛的事实,比杀了他更残忍,有些事,明知是也不能说,她何必非要往痛处踩。 他要认为慕容略好,那就好吧,只要他别再露出满眼的空茫忧伤,背身而去的身影满满尽是拂不去的寂寥。 「不是你的错。」双臂将她搂得更紧,脸庞埋入她发间。「无所谓了,我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了,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好,雁回、雁回……」 「我在,我一直都在!」张臂坚定回搂,收容此时绝望而脆弱的他。 就这样了吧,明知如此,也是他自己选择要走的路,碰触着一颗不属于他的心,拥抱着真实却又无比虚幻的身躯,快乐且寂寞。 即便疼痛,也甘之如饴。 他们极为不对盘。 不记得从何时开始,等他回过神来,已是这般局面。 那也没什么不好,人生无趣得紧,总得为自己找些乐子,最初,慕容略真是这么想的。 那女人不苟言笑,他就偏爱撩拨她,她愈是不理会,人类劣根性就愈是不罢手,如此变本加厉,不断循坏。 看着慕容韬颜面,她犹能忍下,不与他正面冲突,而他慕容略又岂会是半途而废,容许自己无功而返的人? 从此,更致力于教她变脸之事。 一项、一项地试,直到有一日,终于瞧见她心上最大的弱点。 慕容韬。 他发现,她在望向某个人时,目光不一样。 相对时,沉稳若定,无波无澜,可那人一背过身,那目送而去、难以自抑时流泻的依眷深意,瞎子才看不出来。 他简直要佩服她了。能瞒过他心思细腻、洞悉力一流的大哥,那还真非常人所能为之,更别提这两人几乎朝夕相对。 「人都走远了,目光还收不回来,要真如此难分难舍,要不要就直接绑在他裤腰上,随他进房侍寢?」 她收回目光,望见倚坐在长廊边的身影,依例对好运嘲弄话语充耳不闻,相应不理。 「你爱他?」 她脚步一放,回身瞪他。 果然,这一步棋下对了,还真称稳掐住了她的弱点。 「我那不解风情的愣大哥晓得吗?」 「二公子慎言,莫要搬弄是非,徒惹家主困扰。」 是怕心上人困扰,不是担心自己的名节,这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会困扰啊……那还真值得我一试。」 「大可去说,我不会承认。」要说他兴风作浪,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她若抵死不认到底,谁又能耐她何? 慕容略跳下曲栏,几个大步追上欲走的纤影,她未防备他会有此举,一个大意教他擒住右腕,压向亭柱。 这是——做什么? 饶是再深着冷静,对上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唇上辗转肆虐、微疼的触觉,显示这一切都不是幻觉,他、他真的…… 这张温雅如玉的面容,曾在梦中出现过多少回,而今……如此贴近,却又遥远,似他,却不是他,咫尺天涯…… 「你在想什么?」他挑挑眉,洞悉般的睇视眸光带着几诈不怀好意的戏谑。 她一阵心虚,羞愧地反手将他推离。 「无所谓,就拿我当替身啊,我若不说破,谁知道?」 这不就说了?还说得挺大声。 他暧昧地舔舔唇,上头还留有残余的胭脂味,谁知她仍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呿!还以为她会哭一哭、闹一闹,贞节烈女那般撒泼挥巴掌什么的……结果什么都无,感觉比被蚊虫叮了还要更不痛不痒。 心上有了人,不都难以忍受别的男子碰触吗?怎么这女子恁地硬骨,就偏要与众不同,特别得——他一杠上都不舍得转移兴头了。 「我说——若我向大哥讨你,你猜他允不允?」直至目前记录,他那有求必应的好大哥,似乎还不曾对他说过一个「不」字。 同居东苑,行;最初那一个月,兄弟俩同住一房,直到仅有一墙之隔的全新寢房打点好才搬了过去,里头每道摆设、吃穿用度,全数比照办理,一式一样,毫无偏差。 看上了他身边任何事物,一句话,大方割爱。 他真的很好奇,也一直在测试底限,这人到底会不会有拒绝他的时候? 「你敢!」果然,这让她变了脸。 「怕了?」她怕,他就快意了。 「家主不会允。」 「那你何必穷紧张?」 「那只是徒惹他困扰。家主待你好,你何必非要处心积虑为难他?」 说穿了,不就心疼意中人吗? 他冷笑。「这不就是他存在的意义吗?」 全天下的光芒都在慕容韬身上了,不让人尽兴发挥个彻底,怎对得起那圣人一般的美好形象?反正他从一开始,就被规定要是个坏胚子,做与不做,又有何差异? 有些人,什么都不必做,便能拥一切最美好的事物,但有些人,仅仅是争取些许属于自己的权利,都要被冠上狼子野心的恶名,谁又来替他彰显公道? 她愈是义正辞严护主,他就愈觉悲凉讽刺。 罢了,慕容韬永远是对的,他只管使坏便是,何须多言。 「你爱他什么?性情、地位、还是容貌?人人皆说认定那独一无二的灵魂,大话说得漂亮清高,你呢?要不要与我赌赌,在这张如出一辙的表相下,你还认不认得出来、记不记得今日执着?」 「一个人存在的意义不是仅凭一张脸。容貌能够欺人,有些事物却是任谁也欺不得、取代不了。你太偏激,不会懂的。」 是吗? 即使用尽心机,也取代不了? 「但愿如此。」否则她今日的情深意重、执着认定,也只是落得笑话一则,不值一文。 原先只是嘴上说说,激激那面无表情的女人罢了,倒也没真放在心上,直到一日,慕容韬出了趟远门回来,在外头见一袭衣裳样式挺特别、挺适合他,便为他带了回来,手边正忙着,要他自个儿去取。 有亲人宠着就是这般滋味吗?有人惦着他需要什么,在外头瞧见好吃好玩、珍奇有趣的事物,总记得顺道给他带上。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有个兄长在身边的感觉,确实比他原先预期的还要好一点点,反叛性子也稍稍收敛了些。 他去了慕容韬房里,见到那袭搁在床头的衣裳,也没多想,便脱了就地试衣,无巧不巧,莫雁回在这时推开半掩的房门,撞见他光裸着上身,匆忙侧过身去,颊容浮现一抹浅浅的红。 他很快便领悟,有人错认了。 那个女人连被他强吻了都能面不改色,裸个上身却值得羞容满面? 难得一见的女子羞态勾起了他的玩兴,索性将错就错,顺着玩下去,仿着慕容韬惯有的神容与温浅口吻道:「雁回吗?帮我拧条巾子过来。」 身后那人动了动,虽觉一丝异样,可仍习惯了在第一时刻依言行事。 拧了湿巾,甫靠近,她便冷颜道:「慕容略,你真的很无聊。」 这么快就发现了? 他一把扯过她,她欲反常推拒,他动作更快,一个旋身将她一道压入床榻。 「放开!」她冷冷斥道,揪扯间,长指在他颊边划下一道血痕。 他一顿,将她双腕压在床板上,俯首,四目相对。 「我若真想要你,你又当如何?」 「你没那本事。」 男人最经不得激的一句话,就是没本事? 这丫头随着大哥在男人堆中学做生意这么久了,怎么连这点简单的男人脾性都没摸透?他要真有心与她较劲,哪天她真会死在自个儿的死硬脾气上。 「当然,论拳脚功夫,我不如你,可我若真要与你卯到底,你真敢伤我吗?」 不敢。 她与他都知道。 他是慕容韬的心头肉,最亲、最疼惜的人,伤了他,慕容韬会心疼。 这也是她一直隐忍着他无时的戏辱,没对他发难的原因。 他一掌由她腿间缓缓抚上,摸到那藏身的匕首,出其不意抽了出来,放入她掌心。「给你一个机会,一刀狠狠划下去,就能试出大哥心中,我与你孰重孰轻。」 她不敢。 握着匕首良久,就是划不下那一刀,无法承受一丝一毫被慕容韬怨责的可能。 他扯唇讽笑。这女人还真爱惨了大哥。 「你笑话够了没有?滚开!」她恨声道,无法再忍受这人一再拿她对家主的心意践踏戏弄。 这是头一回,他在那双冷然无绪的眸底,看见对他的情绪——恨。 这女子,怕是厌恶极了他。 他起身还了他自由,没阻止她离去,独坐床畔动也不动。 多奇妙,明明是同样一张脸,得到的待遇却是云泥之别,极致的情,与极度的厌。不愿承认那涌上心头、隐约的刺疼是在意,他不稀罕,属于慕容韬的一切,他都不稀罕! 随后而来的慕容韬,看了看那远去的背影,再瞧瞧里头呆坐、神情失落的弟弟,瞬间领悟了。 第六章 「又与雁回闹上了?」有些事,他不是不清楚,只是觉得弟弟本性不坏,就是爱玩了些,不至于真闹得无法收拾,也就没插手干预。 有时他也觉得,自己像那种一味溺爱子女的父母,永远觉得自家小孩很乖,不会干坏事。要说那是私心,他也承认,绝大部分是心里觉得亏欠太多,难为雁回懂他,知他想弥补的心态,才会忍让至今。 「想得到女孩子的在意,不是这么玩的,雁回不吃这一套。」 慕容略由恍惚中回神,愕瞪着他。「谁、谁在意谁了!」 慕容韬轻笑。「你不是喜欢雁回吗?」 「我——」活见鬼了!大哥是哪只眼睛看到他喜欢那个浑身上下凉透透的女人了? 「没有吗?」还以为弟弟三天两头激她,是心里头喜爱、想引起她的注意,只不过用错了方式,否则平日闹归闹,几曾刻意针对谁过? 「好,就算是吧,你要把她给我吗?」 他愕笑。 明明是双生子,怎么他这个弟弟的感情心思只有幼儿程度?也难怪会用那种笨拙招数去逗弄雁回了。 慕容韬想着,心头莫名起了酸疼。从小身边就不曾有人待他好,也难怪,他连该怎么对一个人示好都不懂。 「略,感情不是做生意,不能这么谈的。雁回是人,不是东西,无法让我说给就给,你若真要她,就用正当方式,让她心甘情愿,我才好作主将她许给你。」 还真让莫雁回料得神准,连他会说什么都知道,两人果真灵犀相通。 他不是滋味地哼了哼。 「还有,雁回性冷,若你也是如此,只会将她推得更远,要得到她的心,你得先改变自己,真心待她好,让她感受到温暖,她才会愿意让你靠近。」 「你倒是很懂她,怎么就没想过要了她?」 慕容韬暗自好笑,很识相地没说破那一嘴的醋酸味。「还没能想到那上头去,不过现在知你心意,也不会再去想了。」 就冲着这句话,慕容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一句话也不会解释了。 慕容韬身边一直没人,长年以来最近身的只有她,要说谁真能走进他心里,莫雁回拥有最大机地,若没有他从中作梗,假以时日,这两个人或许真有可能成了双。 她若是知晓,是他暗地里阴她一记,让她一生也得不到心之所爱,怕是一辈子都要恨他入骨。 但——那又何妨?他偏要咬定自己爱惨了她,只要是他想的,慕容韬就不会去想、去要。 「为什么她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你?」这绝对不是在计较自己哪里不如慕容韬,只是不甘心自己败下这一回合,想知己知彼罢了。他默默在心底游说自己。 「我想,应该是这道疤吧,雁回性子极拗,有时认定某个关键之后,便很难动摇。」 由慕容韬口中得知肘弯疤前的来由,他懂了。 也难怪她会执着认定那道,这痕迹是为她而留,是某一部分而言,只专属于她的慕容韬。 哼,傻女人,一道疤而已,真要仿它又有何难? 容貌能够欺人,有些事物却是任谁也欺不得、取代不了—— 耳边,仿佛犹能听见那道清冷嗓音。 乍闻当下,只觉嗤之以鼻。天底下,哪有谁是真的重要到取代不了? 他试过、努力过,可表相仿得如何相像,本质里,他依旧、依旧—— 夜半醒来,触不着枕边那令人安心的温软馨香,他呼吸一窒,脑海瞬间空白,包围而来的黑暗换住了胸房内那颗原本沉稳鼓动的心,他莫名晕眩,无法思想、也难以喘息—— 燃尽的油灯重新点燃,他空空茫茫地仰首,眼前视线一片雾茫,短瞬之间难以回神。 直到那抹纤影完全落入眼际,他缓过呼吸。「你去哪里了?」 「右卫有事相禀,去了一下。」掌了灯,倚在桌前的身影静立不动,深思的眸瞧着他。 「三更半夜的,不能明日再说吗?往后别随意离开我。」 「好。」再度回到床榻,感觉他臂膀圈搂而来。 临睡前,脑中仍抹不去那一刻他的神容。苍白、空茫、忧惧—— 贴上掌心,她只触着一片湿凉。 「我知道你们……交情匪浅,可右卫仍要斗胆说上一句,表小姐,请公正行事。」 这话意——是说她另存私心,意欲偏袒吗? 他们如今的情况……这庄里人多嘴杂,是不指望能瞒个密不透风,何况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遮掩什么,几回前来议事,也让人撞见他搂着她安睡。 也难怪旁人要疑她,如今正蒙受眷宠,女人终究是女人,哪还能保持理智、准确判断? 多了这屋关系,连她的话都要大打折扣了。 她神色一凛。「我自认跟随家主以来,赤胆忠诚,不曾怀有贰心。」 「可……万一,我是说万一,他不是……」 「若真如你所言,他是教家主遭逢不测的幕后元凶,那么要我亲自手刃他为家主讨回公道,我莫雁回绝不迟疑。」 听闻此言,右卫总算缓了缓神色。「我无恶意,只是想提醒你,莫忘家主待你不薄。」家主以往也曾交代过,他不在时,一切听凭雁回指示,正因如此,谁都能负他,就莫雁回万万不能辜负了家主这番信任与重托。 「我懂。」她沉沉道。该怎么做,心里的准则一直都在,不曾稍有偏颇。 她记得,初初跟着家主学做生意时,他就曾说过,她太实心眼,总是拘泥在自己执着认定的点上,这是优点,在做生意上却是大大的弱点,有心人若要诈她,她防不胜防。 这些年,她一直提醒自己,别教表相欺骗,认定了某个点,便从不疑他……可,本性难改,是不是最终,她仍不知不觉犯了那样的错? 思虑、再思虑,心思已百转千回。转身回房,没见着他的人,复又往园中寻去,见他负手静立于宁中。 近来,他时常如此,一待便是大半日,总是安安静静远眺。 她曾站在同样的位置,却什么也瞧不见,猜不透那时的他究竟想着什么? 暖裘覆上肩头,他回眸,温温一笑。 这抹笑,明明就是属于慕容韬的,那么温暖,那么动人,性情阴暗的慕容略,从来不会有如此真心的笑容。 有时,她觉得自己与慕容略是相同的人,同样性凉、同样阴暗,自幼活在不被关爱的角落,从不曾受过一丝在意的眼神注目,一个不快乐的人,又怎么打心底发出真心的笑容? 「谈完了?」 「嗯。」 「那这些是?」他看着成叠放上圆桌的汇报与帐册。 「还请家主过目。」一谈及公事,她又回到那拘谨守礼、不可亲又不可爱的莫总管了。 「何必?又不是不信你。」 「还是请家主看看得好。以往家主说,你若不便,由我代理,可现下家主伤势已大有好转,再要越俎代疱,恐要让人说我挟天子以令诸候,家主莫要令我为难。」 他瞟了她一眼,意味深深的眼神瞧不透意绪,动手随意翻了翻。 她等着,不错过他任何一道细微举动。 她在试他。 她不信他,拐了弯用这种方式试他。 他撩抱一坐,手伸向她。「笔。」 她命人快快取了过来,在一旁为他研墨。 脂腹朝笔尖触了触,不甚满意。「太硬。我那只狼毫笔呢?」 是了,家主在用笔上确实极挑,得得顺手,处理起事务来也能行云流水、流畅俐落。 她亲自前往书斋取来他平日惯用的狼毫笔,再回来时,他已将处理完的事务堆叠在左侧,换了笔,未加思虑停顿便在下方挥毫而就。 上头的批示以及笔迹,确实为家主所有。 她做生意的决窍是他教的,他处理事情的手腕、作风,只有她最清楚。 直到这一刻,她才悄悄吐出长久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 不消一个时辰,眼前堆叠如山的事务尽数处置妥当,完全不失昔日果断明快的作风。 这若由她来,或许能揣度个几分,可也得斟酌再三才能作下判断,若不是家主,谁还有这等能耐? 「好了,你『吩咐』的事我做完了,你要赏我什么?」 以往属下有功,慕容韬的奖赏可从来不手软。 「雁回不敢。」 「最好你是不敢。」都敢编排他事头、兼之顶嘴任性了,真把她给惯坏了。 她挑挑眉,就要曲膝领罪,被他一个肘子撑起,没舍得让佳人双膝着地。 「吃定我了。」哼了哼,嘴上不满,仍是将她抱了满怀,噙吮柔唇窃香。 怕教下人撞见,她躲了躲,引来他的不悦,转移阵地往她颈上啃咬,存心闹出一记记牙印,教她无法见人。 「疼……」她软软抱怨,也不真那么痛,刺刺麻麻的,其实是微嗔羞意居多。 他也懂得。如今她是嘴上说得恭敬,嘴角噙着浅笑,明亮眼儿尽是闪亮亮的光,知他不会真恼她,嘴上回个两句倒似打情骂俏。 依偎着缠闹了会儿,他颊侧贴靠纤颈,蹭了蹭,享受片刻温存。 莫雁回臀下挪了挪,怕他初愈的腿无法承受她身子的重量,不意却碰着了顶在臀下的硬物…… 「再动,就要不可收拾了。」他凉凉警告。 挑衅过几回,心知他没什么不敢的,尤其近来行径越发旁若夫人地放肆,当下不敢再妄动。 婢女正端着什么往亭子这儿走来,她又刚被警告,怕惹他不悦,当下进退两难。 那窘迫脸红的可爱模样取悦了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家的莫总管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头一回见她藏头缩尾,一脸孬样。 「好了,都走远了,头还不抬起来?」 她闷闷地,只能暗咬他肩膀一口,聊表不满。 「怎么饿了就乱咬,孩子似的。来,尝尝这个。」 一块糕点凑到她嘴边,她下意识咬了口,那松软不腻的口感,以及齿颊间淡淡泛开的荔香……好熟悉。 「是——徐州藏月阁的芙蓉荔香糕吗?」 「莫总管真识货,来,再赏你一口。」 「……」徐州离慕容庄,快马也得三日,她不过就说了那么一回……他真记住了? 在床榻上养伤那段时日,他老问她喜欢什么、不爱什么,其实也谈不上喜好,就是这些年随他走遍各地,能够留在记忆中、较为深刻的事物罢了,还以为他只是随口问问打发时光…… 他悄悄探手而来,与她五指交握,缓声道:「你说的那些,我们来一一把它们全凑齐了,等你真感受到满满、满满的宠爱,多得不能再承载时,就是你该回报我的时候了。」 「我该如何回报?」她如此贫瘠,能给的早就全给了他。 「嫁我,当我的妻,为我生儿育女。」 怀中纤躯微微颤动,他感受到了,收扰臂膀,将她搂得更加密实,柔声再问一次。「好吗?」 「……好。」 怎会不好?这一生,不曾有人待她如此用心,以一个男人之心,全心珍宠。直到许多年、许多年之后,她回想起这一日,仍无法忘怀那一刻触动心房的震颤与悸动。 怦然瞬间,那微微揪扯胸房的幸福与——心动。 他慕容略这辈子,从不知何谓认输。 一回败下阵来,赌着一口气,发誓定要有一回,教她无法再一眼认出,将她说过一的话狠狠砸回她脸上。 第七章 这世上,没有取代不了的人、动不了的感情,端看他要不要! 她爱那人温润沉静的气质,多少夜里,他一遍又一遍练着字帖,定要将字迹仿得分毫不差,窗下持卷细读他读过的每本书册,将书斋里里外外摸个通透。 原本毫无兴趣的生意事,他学习、了解,分板那个人作下每一个决定时的思绪运转。 对此,慕容韬倒也乐观其成。他本就有意让弟弟一同掌理家业,若雁回能让他重新审视自己,改变人生态度,成就一个全新的慕容略,未尝不是好事。 他想学,当兄长的没有不教的道理,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可台面上无人知晓此事——他们都知道,平日本就忌惮万分、多有微词的长老们,此举会引发多大的波澜。 慕容韬心里头原是盘算着,总要让他先做出点什么,一来证明他身上是流着慕容家出色的经商才能,才有立场说话;二来,他们暗着来,届时多半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了。 直到后来,慕容略再去回想那时的一切,仍会笑自己傻。为何那时,会执着咬定只为一口气? 就为那一口气,拼了命把一切做到无懈可击,证明自己没有不如兄长,慕容韬能的,他也能。 一口气的代价,是写满千万张字帖、磨穿一只又一只墨砚,千百个不眠的夜,只为读懂一本一本繁复帐册,不只要懂,还要比谁都快,快到追上慕容韬自小磨练出来的能耐,学尽那一切她所喜爱的特质。 一回又一回地测试,直到他能准确说出与慕容韬相去不远的处置办法,终于看见主考官欣慰的笑。 「你真的很在乎雁回。」那样的成果连他都意外,果然心里头有了人,真会让人卯足全劲。 那年夏末秋初,慕容略染了场风寒,成日昏昏沉沉、发着高热,为人兄长的成日挂心,时时探视。 「听说你又整日未进食了?」 「吃不下。」脸埋进枕间,懒懒地不想搭理人。 「喝碗人参鸡汤祛祛寒气可好?」 一点动静也无。 于是兄长又补上一句。「是雁回熬的,不喝吗?」 「……」哼了哼,总算稍稍露脸,很大爷地张口等人服侍。 他不是稀罕,只不过不屑一顾,精明如大哥会起疑。 后来,他病势好转,倒换成大哥病倒了。 床榻上换了个昏昏倦倦的病人,本人倒看得开,笑着回床边那成日皱着眉头看他的人道:「无妨,听说过了病,就好得快。」 对,他现在是生龙活虎了,却换他—— 「你是笨蛋吗?」什么把病过给他人就会好,这种毫无根据的说法也信。 「你要真想为我做什么,就代我去一趟咸阳,让我看看你会了多少。」也该是时候,验收验收成果了。 慕容略也知,他在试,试自己是否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好。」反正也没得选择,明日便要启程,偏生今早病倒,除了李代桃僵还能如何? 「雁回依例会随行。我要你一句承诺,不会藉我的名义对她胡来,真要人家,就等大红花轿将她迎进门,我不会让雁回委屈,听懂了吗?」 「我是那种人吗?」 是,他就是,真胡闹起来,没什么不敢的。而雁回那傻女孩向来是唯主是从,不怕她心里头再不愿也会依从。 那是每回,他顶着慕容韬的身分,代他处理商务,咸阳往返七日,无人察觉有异。 原来,当慕容韬也没有那么难。 待在咸阳的最后一日,该办的事也都办妥,正那日是七月初七,街市热门如昼,他一个念起,邀了莫雁回便去逛逛当地街市,凑个兴头。 「人多,家主当心。」愈是人潮密集之地,她愈是绷紧心弦,留意照看他安危,可他开了口,宁可自己多担待些,也不去坏他难得的兴致。 他回眸瞧她一眼,袖口一卷,便往她掌下探去。「那就跟妥,别走散了。」 她怔了怔。他从不曾主动做出这般几近亲密之举,虽是守礼地隔了袖口合握,透过软绸布料,仍能感受掌熨来的微温。 「发什么愣?」见她仍瞧着两人缠握的掌,移不开视线,暗自哼了哼。 不过拉个手罢了,也值得她这般失态?有人又亲又抱,都还不见她挑个眉头呢! 那一日,他们由街头逛到街尾,遇上稀奇有趣的小游戏也会玩上一玩。 他玩了套圈圈,可怎么套也套不中,她看不过去,接手试了试,抓住准头套着一只瓷偶人。 他瞧着,放在掌心爱不释手地把玩。 后来行经以文会友的小摊子,一副对子上联高挂,无人能对,他顺手提笔对下,换来一只珠钗。 沿路来到了河畔边,当地未出阁的闺女依着习俗在河畔边放莲花水灯,祈求好姻缘。 「不去为自己求个良缘佳婿?」 她望着他,摇了摇头。能一生跟随在他身边,便是她最好的归宿。 他岂会不知她心思,转而向小贩买了灯。「你不讨,我来替你讨。」 其实,不必的…… 可他认真得紧,借了笔墨,一字一句写得专注。「要疼你、宠你、凡事依你,还得有好家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们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倾情不移。」 「这世上,有这种人吗?」 「会有的。你等不到,我负责找来给你。」将写满严苛条件的纸片放入内,放入川流之中,两人便这么席地坐在河畔边,看着水灯在河中载浮载沉。 灯漂得愈远,心愿愈能实现。 「你也别死心眼,若有合适姻缘,自己要懂得把握,莫教一个真心爱你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 他……这话何意?莫非是察觉了什么,拐着弯在暗示她? 瞧他面容平静如昔,嘴角噙笑,神态一如往常,手中把玩着她方才套着的小瓷偶,那男偶神态带笑,模样讨喜,教他爱不释手。「送我可好?」 「好。」本能一答,换来他长指一弹螓首。 「我有说送什么吗?胡乱答话,被卖了都不知。」 「什么都可以。」他要,她什么都给得起。 他一眼瞥来,似笑非笑。「若要你,难道也好?」 「……」她呼吸一窒,却见他低低扬笑。 「吓你的。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乱应人。喏,礼尚往来。」方才得到的那只珠钗,他扬手顺热往她发间簪去,略往后仰,专注打量细瞧。「嗯,好看。」 是钗,还是……温润的嗓、专注的眸,瞧得她心慌意乱,芙颊泛热。 他浅笑退开,目光转移回河面。「瞧,你那只莲花水灯漂得好远、好稳呢,足见连上天都有意许你个美满良缘。」 那一夜,她瞧着他唇畔笑意,头一回觉得,自己离他好近好近,头一回,感受到怦然跳动的心,如此难以自抑,强烈得……深恐他都要听见了。 更是头一回,如此真世感受到心房的悸动。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心头最圣洁的仰望,满心敬慕着,却也比谁都明白,那只是她单方面的念想。 然而这一刻的他,仿佛只是以单纯的男人之心待她,没有多余的礼数分际,如此贴近心房,以着极幽微的频率,感受他回应的互动。 他送钗簪发的温柔、为她祈求良缘的专注与认真,以及回程途中,没再隔着袖,大掌密密实实圈拢住她的坚定力道……成了往后许多年间,她梦中一再重温,最美、最珍贵的一段。 早早落入心间的情苗,在这一夜扎了根。 某人不对劲。 今儿一早起来还好好的,让他蹭了一刻钟又亲两口才放她下床,那——现下这是怎么回事? 「雁回,我渴了。」 佳人一抬眸,倒了水恭恭敬敬奉上,又转身去忙。 「雁回,来研墨。」他大爷决定闲来无事练练字陶冶性情。 她手执墨条,安静研着墨,墨黑,她的心更是黑稠得化不开。 纸卷写未过半,他叹气,搁下白毫笔。「你这样,我心思怎么平静得起来?」写上千百卷都是白搭。 一语,听得她鼻头忽酸。「我没事。」 还没事!他索性张臂,将她揽坐腿上,困在怀中。「心都揪成一团了,还能没事?」 「你……」怎知? 她自认情绪并不外显,平日也不多话,就像以前某人常形容的,一张终年化不开的冰颜,他为何能如此懂她? 「你难道不知——」他指指心口。「你一难受,我这儿也要疼了。」 值了吧?有他这般相待,其余一切,都不重要了。 「说吧,怎么回事?」 这事他早晚也要知道,于是便道:「今早……长老们送来芳名册,要您亲自挑选,早日成家。」 他就知道!又是这群吃饱闲着、专给他惹麻烦的老家伙! 「走!」他神色一凛,拉了她便往外头去。 「家主,您别——」 「闭嘴!」 那一日,他沉着脸,命莫雁回召集宗族里每一位长者,昂首立于厅前,所言每一字句,掷地有声。 「在座每一位都是我的长辈,您们要我成亲,男大当婚,又身系传承大任,我本就无立场推却,可这名单——不劳费心了,我心底已有共偕白首的人选。若连家主婚事都要搬上族规,我查了又查,还真找不到一条规范明定,真要深论——有的就那么一条,娶妻娶贤,必得是能夫唱妇随,有能力辅佐家业之人。 「我斟酌再三,长老们一向最遵循族规,那么除去莫雁回,我还想不出那么出色的女子,拥有经商长才,还能知我心、解我意,毕竟,要与其共度一生的人是我,总不好相看两相厌,是不?」 这番决定惹来的争议,不消说自是扑天盖地,难以招架。心知这是一场硬仗,不愿她留在这里生受屈辱,便道:「雁回,你去外头守着。」 他从过午直谈到日落,她站在厅外,双腿站得僵直,有几回,口气说重了,厅外都能听闻几句他沉沉怒意—— 「没娘家没靠山又怎地?慕容家家仆又怎地?花万两银买回的就不是人吗?我们什么关系府里上下有谁不知?你们要她将来嫁谁去?若担不起她一生,我不会动她。」 其实……他不必如此的。即便今日他娶不了她,她也不会有怨,他何苦让自己身陷战局,硬要为她打这场硬仗,那么累、那么坚持—— 「今生我非莫雁回不娶!你们若要嫌这当家主母上不了台面,要连我这家主之位一道废去,我也绝无二话。」 不确定最后谁妥协了谁,他走出厅口时,神情疲惫,一脸倦容。 「还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他揉揉倦郁眉心,展开一抹清朗笑意,那是她一生见过,最好看、最动人的笑—— 「为自己备袭嫁衣吧,咱们要成亲了。」 「你其实不必——」她声音一哽,有了想哭的欲望。 「胡说,当然要。」他的人,不自己护着,谁来护?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为她出头、为她据理力争,为她心痛愤怒、守住应有的名分与尊重,为她、为她——不顾一切。 那全心珍视的心意,她一生都会放在心底。 受下他的心意,缓缓扬起唇角,还他一记真心的微笑—— 「我会努力,当个好妻子。」 「嗯。」他倾唇,收容了那抹属于他、初绽的美丽风华。 是不是,极致的幸福与极端的绝望,有时只在一线之间? 夜半惊醒,冷汗涔涔。 第八章 「怎么了?」身畔的莫雁回旋即醒转,关切垂询。 「我——作了恶梦。」 「什么样的梦?」让他吓得一身冷汗,面色苍白。 「我梦见——你一刀捅进我心口。」他捂着右心房,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那椎心刺骨的痛,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怎么也无法置信,她竟下得了手。 「怎么可能?」她愕然失笑。护他尚且不及,怎会伤他? 不会吧?若有朝一日,她得知、得知——他做的那一切,当真不会吗? 张手牢牢拥紧了她,闭上双眼,千思万绪狠狠压回心底深处,不愿再想。 近来,府里上下已紧锣密鼓地置办婚事,红烛囍字、大红灯笼,处处洋溢着喜庆味。喜被鸳鸯枕,她坚持要自己绣,可这些年来随他东奔西跑,做生意手腕是一把罩,却疏于针黹女红,盯着红绸布一脸苦恼问:「当个女人我似乎很失败,娶了我你会不会后悔?」 那待嫁新娘的烦恼,在他眼中看来可爱极了,笑回她。「你就是绣成了野鸭,我也会笑纳。」 女红针黹不在行,筹备起婚庆琐事倒是有条不紊,这些日子,看着她里里外外打点忙碌,那盈满胸口、饱涨的幸福,教他觉得,若能如此便再无所求。 下月初七,便是婚期。 他这一生,从来、从来不曾如此快乐过,极致的幸福反教他不安。这美好得太不真实的梦,几时会醒? 他不怕死在她手中,只怕她冰冷无绪、再也燃不起热情的眸。 这幸福是窃来的,走了这条路,早知会有那一日,然而—— 偷得一晌贪欢,他无怨。 他无怨。 却难以无愧。 天凉,怎不加件衣裳? 耳畔,仿佛又响起那道温润嗓音,叮嘱着他生活琐事,殷切关怀。 猛然回身,一室空荡汇,暗沉的夜,什么也没有。 他怔怔然跌坐桌前,望见那摆放其中的瓷盅。 雁回熬汤的手艺是一流的,给你补补身,你若得还顺口,往后都给你送来。 初回慕容庄,长年未受照拂的身子,总是大病小病不断,全赖那人费尽心思调养,将一入冬便虚寒的手脚也补得暖热起来。 如今,不再需要那人转送割爱了,他已独占,这日夜渴盼的一切,已全属于自己。 可——他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别人不知,他却是压在心口,一生都要背负沉重罪愆。 将脸埋在掌中,那时时刻刻如潮回涌的罪疚,疼痛揪扯着,难以呼吸,一点、一滴,反噬心灵。 夜半醒来,身畔空无一人。 莫雁回披衣下床。长年习武的步履轻巧无声,深寂夜里,连落叶沙沙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寢房没有,最常待的园子里没有,空了许久的慕容略寢房也没有,她一路寻至书斋—— 「我说过什么?没我允许,不许动他!你拿我话当耳边风吗?!」 「怎么?突然于心不忍!」慕容庸顿起防备。 再怎么说这两人毕竟是亲兄弟,依慕容韬对其疼爱的程度,或许哭一哭,声泪俱下忏悔几句,兄弟俩关起门来和解,反倒让他们这些外人成了替死鬼,里外不是人。 「别忘了,那第一道毒是你亲手下的,否则我们再有通天本领也算计不了他,事已至此,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用你担醒!」他脸一偏,将话说得冷酷无情。「你不会以为,我真有那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取代一个人的身分?将来有些个什么状况,你能应付吗?他还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要死,也得由我来。」 「你还真不是人,亏慕容韬待你那么好。」嘲讽归嘲讽,倒也疑虑尽消。 「那还不快把人找回来!」 「说得轻松,你在这里软玉温香、呼风唤雨,我们在外头劳碌奔,这公平吗?」 「那就等他回来,大家一起死如何?」 「都说了他身中十来种毒,早不知死在哪儿了,何必白费功夫……」 「死了我也要见尸!」他极力隐忍,颤抖的手藏入袖中,打发走了慕容甫,便再也无法自抑。 严令不得动他,就一天灌他一种慢性毒,不至于死得太快,也不教他活得安好……怎会没想到,这些人巴不得他死,岂可能乖乖听命行事。 他完全不敢去想,那身负十数种毒性、至今下落未明的人会如何,是生?还是……死? 里头的每一字,她都听得懂,组合起来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却失了拼凑能力,脑子短暂停摆,怎么也无法理解—— 不,或许是,不敢理解。 所以……那日日与她同床共枕、亲密无端的人,不是慕容韬。 所以……她真正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如今正生死未卜? 所以、所以……她心头一阵恶寒,无法再想。 许久以前,有个人总是噙着恶意的笑,欺她辱她,扬言与她一赌,是否能有一回,教她认也认不出。 那时,无论如何欺辱她犹能自持,可这一回,是她心甘情愿,任他夺取自己的一切—— 察觉空气间诡异的气流,那埋在掌间的脸容,瞧见暗影晃动下,那张面色如纸的清颜,顿时呼吸一窒。 「你——夜深了,怎还不睡?」他稳住心神,强自扯唇,撑持住与往常无二的平和浅笑。 事已至此,他还要欺她。 他究竟还要玩弄她到何种地步才甘休? 她转身,不言不语,悠悠晃晃回房,慕容略当下便知——她什么都听到了! 他一跃而起,快步追了上去,心头又慌又急。「雁回,听我说——」 她脚下一退,那伸出的掌落了空。 果然。 他苦笑。早知这一日会来,却没想到来得如此快,教人措手不及。 「听我说,好吗?给我一个机会——」 机会?那慕容韬?谁来给他机会? 若今日她未曾撞破真相,他还要瞒她到几时?到成亲拜堂那日,才来当着众人的面,狠狠笑弄她的自作多情?还是真让她为他持家生子,以此报复昔日遭她不屑一顾的屈辱? 他好狠! 是她活该,那么多迹象摆在她眼前,她选择视而不见,不自觉地贪恋这从未有过的眷宠与幸福假像 ,活该要被他耍弄在掌心之间。 看着那时的她,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怕是笑不可抑,讥嘲她的愚蠢? 个人荣辱,她可以摆放一边,只是家主呢?那一心善待、只盼化他满心冰冷与仇怨的家主何辜?不该承受如此对待。 「他……是死是活?」事到如今,她只在乎这一点。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一仰眸,瞪向他。「慕容略,你怎做得出来!你想要的,他都愿给,你何必这么做?!」她不懂,怎么也想不通。 那全心的善待,真没在他心上留下一丝痕迹吗?昔日,他还为自己声声辩驳,只是任性耍耍孩子脾气,就把兄长一条命几乎玩,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你说你不是禽兽——」她轻轻地笑,神容空洞而冰冷。「是啊,你根本连禽兽都不如!」 在她眼里,他就如此不堪吗? 原本慌急疼痛的心,逐渐冷却冰冻。 还有什么好说?他是犯下万死难赎的罪愆,用尽世间言语也无法为自己开脱,可他以为,她至少会问问背后的原因—— 是他想太多了,坏胚子行事,哪需要原因? 他想起那个梦,梦醒后仍历历在目,还感受得到冰凉利刃划破肌肤的寒意,阵阵刺骨—— 他闭了下眼。「我若说,慕容韬死了,死在我手中,你又当如何?」 「你!」 「你有胆为他复仇,手刃杀害他的元凶吗?」一抹银光划过夜空,抵上他颈际,那凉意,冻得他心也寒了。 她当真,与他刀刃相向。 「你以为我不敢?!」欺近他,那薄刃只消一使劲,便会划破体肤。 「你敢,你当然敢。满心爱恋的男人被人所害,还无知地任仇敌狎玩失贞,有谁会比你更怨、更恨——」他止了声。 一滴、两滴,深寂夜里,仿佛能听见划破颈肤的热稠,一滴又一滴,敲击地面,蜿蜒成扭曲红花。 「你以为,现在还有谁会为你心疼不舍?唯一的那个,被你亲手给毁了!我还有何不敢?!」 她有何不敢? 以往姟了,是为慕容韬;如今人不在了,她便再无顾忌。 他懂了,懂得痛彻心腑。 原来没了慕容韬,他便什么也不是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缱绻恩爱、浓情深意,不是慕容韬,于她便一点意义也无。 「我狠吗?」指腹滑过颈际血痕,他面无表情,冷凉道:「莫雁回,你比我更狠!」 究竟是何时注意到她?甚至,连自己无所察觉时,已然藏在心间,许久、许久—— 初来慕容庄,她在他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举凡慕容韬的人、慕容韬的一切,他不屑一顾。 一个月后,他的寝房备置妥当,一切与慕容韬所有分毫无差,那时他情绪极坏,慕容韬只当他又在耍孩子脾气,安抚安抚他,最后仍让他移往过去。 是,他是打点得万分妥当,可他、他—— 没有人知道,他不是在闹别扭,而是害怕,偏偏倔性子说不出口,不愿向人示弱。 可她发现了,日日夜里,前来为他掌灯。 只有她,知晓他在黑夜中的恐惧与不安,从无一日,让他寢房失了光亮。 自那之后,他终于能够安睡,不再蜷缩床角,彻夜无眠。 姥姥过世那年,他才七岁,失去世上唯一疼他的人,他很痛,很难过,然而最痛最伤的,竟是连送她一程都办不到。 慕容一家前来吊唁,怕慕容韬见着这张与他无异的脸容,便什么也瞒不住,怕引来不必要的是非,那些自私自利的人竟将他关入柴房藏着,任凭他如何哭喊,也不曾心软。 他没亲人吗?那些个主谋共犯,全都是他的亲人,爹、娘、叔伯、婶姨、舅父舅母……那又如何?还是任他在黑暗中度过一日又一日,直至今日,每一夜他都还能听见柴房里耗子爬行、吱吱窜动的声音、以及咬上身体的疼痛…… 他害怕、恐惧的哭喊,淹没在长长、长长——深得没有心头的黑暗中,直到他们终于想起遗忘在柴房里的孩子,他已虚弱得只剩一口气。 他是从那时开始,恨起慕容韬。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如此待他?慕容韬已经拥有一切,他只剩姥姥,只有姥姥待他好,为何连他仅有的都要夺去? 如果不是慕容韬,他不会无人闻问,宛如弃儿般寄人篱下,受尽屈辱;如果不是慕容韬,他不会爹不疼、娘不爱,一个人孤孤单单;如果不是慕容韬,他不会连送他挚爱的姥姥最后一程的机会,都被剥夺…… 这世上,若是没有慕容韬,该有多好? 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无法一个人待在黑暗中,总觉得黑暗里,那张牙舞爪的恶鬼就要将他吞噬,仿佛回到那一夜,随时会有耗子跳上他的身躯,咬出一个个血洞,哭哑了嗓都无人理睬—— 然而,她来了。 那一夜的无助没能延续,她添足了能够燃上一夜的灯油,再进退合宜地欠了欠身离开,一句闲话也没多说。 他相信,聪慧如她必然洞悉了些什么,却不曾碎嘴,不曾出言嘲弄,即使他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地挑惹她,也不见她利用这一点反击、伤害他。 第九章 再如何被他逼到了极致,都还是记得夜夜前来为他添油掌灯。 逗着、逗着,目光放在她身上愈久,越发移不开,成了瘾。 也因为目光始终看着她,才会看见她的目光是看着另一人。 无论他再如何望着她,她也不曾回眸瞧上一眼,正如她全心望着的那个男人,也不曾回头,看见她的浓情密意。 他一腔恼意,只能激她、欺她,至少那样,她还会多少瞧他一眼,然而真正激出了情绪,在那双冷瞳里读出恨意,他反而更痛更慌,不知所措。 那时,慕容韬无巧不巧,一语重重敲进他心头。 她性凉,若他也是如此,只会将她激得更远,他必须让她感受到一丝暖意,她才会愿意接近。 就像——她每夜掌灯,为他阴暗的天地带来一束暖亮。 换了另一种身分与心情,与她逛街闲聊、执手笑语、水灯为她祈求好姻缘……原来,不必恶言相向也很好,原来,快乐如此简单。 偏偏,她是慕容韬的。 所有他想要的,全是慕容韬的。 年幼时,盼着父母偶然想起他,给他一丝丝关爱,他就能满足;而今,是盼着莫雁回的笑、莫雁回的心。 一回、又一回,只要顶着那个身分,她便愿意对他好,给他暖暖温情,可是一旦回到现实,傍身的永远只有驱之不去的冷意。 即便是虚幻也好,他也想沉醉在那虚假的温存里,拥抱由她那偷来的情意,自欺自人。 再怎么不愿承认,慕容韬的一切……他其实很稀罕,因为盼不着,伤得痛了,才故作无谓。 于是第二回,他再度涌现那样的想法——若无慕容韬,多好? 无人知晓,这对感情甚好的主仆兼未婚夫妻是怎么了,之前闹得人仰马翻,硬是要娶,如今佳期将届却临时喊停,怎不教众人错愕万分,摸不清这两人在搞哪一出? 「婚姻并非儿戏,岂容反反覆覆,家主迎娶属下,已是贻笑大方,今日若又徒添他人笑柄,日后要再迎娶,已是万万不能。」 长老们都逮着把柄撂话了,说得白一些便是——今日不娶,往后要再想娶莫雁回也没门了! 有什么差别呢?横竖是寡妇死了儿子,也没什么日后可指望了。 走出厅口,见她立于阶下,相信方才那知已听得分明。 她动也不动,冷颜如霜,他等着、等着,等不到她一言半语,心也冷了,放掉期待,伸手撕了厅门上贴的囍字窗花,揉进掌心。 「到房里来,我们谈清楚。」 她顿了会儿,还是跟上前去。 他进的,是慕容韬的寢房,她随后而入,见他负手立于窗口,一如那些个立于园中、远眺不语的姿态。 那时她总猜测着,他心里头正想些什么?如今看来,想的怕是条条算计,如何欺得她密不透风、如何陷得家主万劫不复吧?而她,竟还可笑得怜他一身苍凉寂寥—— 「雁回,你爱过我吗?」 她浑身一震,愕瞪着他。 他凭什么?在做了这件事、如此欺她伤她之后,还有脸这般问她?! 「你无耻!」她疯了才会为这泯灭天良的禽兽动心! 「是吗?」答得真是毫不犹豫啊! 「我想了许久,有些话,一定得同你说清楚。我弑兄、夺权,这些都是事实,我也没想要辩解什么,天下人尽皆唾骂,我也能一肩担下,可雁回,我图的不是权,是你。你要控上千万条罪都可以,唯独这狎玩之罪,我说什么都不认。」 他回眸,对上她震愕的眸,涩涩一笑。「怎么?很意外吗?就你能爱他,我就不能爱你吗?我爱了很久、很久,只是你一直都看不见。」 他在赌,赌他献上真心,坦然相对,不再迂回相欺,结果又会是如何? 他已没有办法,像是穷途末路的赌徒,凭着手中最后的一点筹码,孤注一掷,那是他仅有的尊严,以及一颗真心。 输了这一注,便是一无所有。 「你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他弑兄、夺权,是为她?家主的生死未卜,也是因为她?! 他甫上前,未及多言,便教她一掌恨恨挥去—— 「慕容略,你这混蛋!」 「这就是你的回答?」颊畔泛开热辣辣的疼,他没去抚,定定瞧她怒容。 「你爱一个人的方式,就是陷我于不义?若今日家主真遭逢不测,你要我如何对得起他?」 「我没想过要他死。后来的一切,并非我能掌控。」 「你在玩命,玩的是家主的命,当真会天真以为世事皆能尽如你掌握?任何一点意外,都会教他死无全尸!」可他还是赌了,赌得两败俱伤。 但她又怎知,他也赌上了自己的命,她眼里,只有慕容韬的伤,看不见他也一身的伤。 「错已铸成,多说无益。雁回,我只问你,若他仍在世上,我顷力将他寻回,这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吗?我将属于他的一切还给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你跟我走,好吗?」 「这是威胁?」 「是请求。问问你的心,这一段日子,甚至是你不曾觉察的那些过往,虽是顶着他的身分,我依然懂得如何使你开怀、喜乐,不是吗?难道不是他,便一点意义也无?」 她静默了。 曾经,她口口声声说,一张脸无法代表一切,到头来,仍教那张脸的表相所欺,将过往那番信誓旦旦的言语狠狠砸回她脸上,难堪、羞惭……教她一句话也驳斥不了。 说到底,她也是那种肤浅无知的女子,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如果有一回,她曾经认出他来,是不是这一切便不会发生,更不会让他以为如此便能取代家主,以至于犯下无法挽回的弥天大错。 这一切,她难辞其咎。 若说他是元凶,她便是祸根,他的罪,她也得担上一半,若是威胁,她别无选择,为家主,抵了命也不足惜,可这般温言软语,她却是纠结痛楚,无从应起。 她还有什么资格?在教家主受尽苦难后,她这引发一切的祸首,还能够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允了他? 「不。」她做不到。 慕容略闭上眼,抵上窗框,默然不语。 早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仍然无法不让她拒一回便痛一回。 输尽最后这一注,他已己孑然一身,没什么能再失去了。 也好,从此以后,便再也无所顾忌。 沉沉吐出胸腔那口屏住的气息,柔软温情收得干干净净,冷沉眸底,只剩一片寒漠。「既然我的真心你弃若敝屣,那便是逼我对你使强了?好,莫雁回,我说过要你,你无论如何都得是我的——你允了,我听你的,倾力寻他,代他守住这一切,日后完壁归赵;你若不允,我就闹它个天翻地覆,死也拖慕容韬陪葬!」 「你敢——」 「我有何不敢?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不敢?!」 「你这禽兽!他是你大哥,他如何待你,你难道——」 「又如何?」走到这步田地,真寻回慕容韬,还会认他这亲弟吗?只怕是恨之欲死,他还顾忌什么? 「等等!」心知他这极端性子,说出了口必会言出必行……她一咬牙。「我允!成了吗?」 他顿住步伐,背身立于门边,涩然苦笑隐于嘴角,她瞧不见。 一直以来,都吸慕容韬,方能掐住她死穴,从未变过。为了那人,她可以连死都不怕。 他算什么?一腔真心、软言苦求,都不及「慕容韬」三字那般轻易影响她。 不了,傻一次便够,他再也不会送上一颗真心,任人践踏蔑视,要他狠,他便狠到底,横竖在她心中,他根本不是人,要怨要恨都由她去。 冷然回身,探手扯她入怀,不带一丝情绪地压上软唇,她本能探手抵上他胸口—— 「你可以推开,走出这道门,我们就没什么好谈了。」 掌心抵着,终究没使劲,他复又张口覆上她,激狂力道咬痛了她的唇,血腥气味蔓延在交缠的唇齿间,她连哼也没哼一声。 他一怒,将她压入床褥,野蛮地扯去衣衫,略去了她不稀罕的呵怜与疼惜,直接撞入腿心深处,干涩的甬道,每摩擦一分皆是疼痛,她收也不皱,默不作声由他去。 他压在她身上,身心尽是一片麻木。 为何会如此?他也不懂,曾有的缱绻欢愉已不复在,只剩相互撕扯的伤害与痛楚,为何他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可悲的境地? 原来,强求着一个不要他的女人,就是这种滋味。 胸口堵塞得无法呼吸,他猛然退开。「你不要我,自有人肯我,我不屑碰一具活尸。」 拢妥衣衫,没再瞧她一眼,撑着一具骨架未垮,昂首远离她,尽管里头,早已是腐尸烂肉。 他当真如此不堪,不值得人去爱吗? 他不服,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己会输得如此彻底,打出娘胎起,分毫之差让他输尽人生。生平头一回动心,伤得惨惨烈烈,连慕容韬一根毫发都不如。 无妨,她不爱,他找别人来爱。 人在走入绝境时,往往会做些荒唐事,正如此此刻的慕容略。 最初,他烂醉于秦楼楚馆间,抱了一名神容颇似莫雁回的女子,只因她给了那人吝于给予的一记笑,冰冷失温的身心只能藉着拥抱那具温软躯体,驱离那空得发慌的凉寂。 瞧,他并没有差到一败涂地,还是有人愿意抱他的,不是吗? 可那是财势堆叠而出,青楼伶妓不就是趋附权势,逢迎卖笑,毫无真心,他看着那些虚情假意的笑,纵情过后,只觉更加空虚。 于是,他开始逢场作戏,梨园名伶、孀居寡妇、豆腐西施……玩得比谁都狠,行径一日比一日荒唐,回不了头。 谁诱谁、谁玩谁、谁伤谁,又何妨?他一点也不在乎,至少,在抱着那些人进,他能感受到一丝丝那人给不起的柔情与密意。 酒醒花间,一晌贪欢。 只要不是她,他就能看见身下女子婉转承欢的媚意;只要不是她,他讨得了任何女子的欢心;只要不是她,就不会被冷漠拒绝……他可必非要她? 肢体热烈纠缠,正待逞欢,鸨母慌乱的呼喊声往这儿传来,不一会儿,门板被推开。 那一瞬间,他直觉要退避,忽而又觉得——何必?一无名二无分,又不是醋妻寻衅,他慌什么?人家可比他还要更无谓。 他不闪不避,迎视门前那张冰颜。「你来做什么?」 「有话跟你说。」 一张木然无绪的脸容,会比身下美人更诱人吗?凭什么以为一句话他就得乖乖配合? 「那就去外头等着。」等他玩得尽兴了再说。「不等也行,你大可以走,没人拦着你。」 她瞧了他一眼,默然退离房门。 真走了吗?她若肯多说一句,甚至姿态软些,他也就——停!想这做什么?又不是不知,那人从不曾为他让步,捧上正妻的名分她都不屑一顾。 一腔郁怒无处发泄,他行径比往常还要来得狂肆,存心要教外头那些人听见淫声浪啼,等不了更好,走了便不教他心烦。 缠闹过一回合,只觉索然无趣,他乏了,推开身上的女子,迳自下床擦身,穿回衣物,坐在桌前有一杯没一杯地灌酒。 鸨母敲了门进来,迟疑地对他说:「她一直守在那儿……总是有些不妥,教姑娘们也不自在,有什么事,是不是先谈妥了再说?」 第十章 话下之意,是怕正妻寻上门,掀了她寻芳阁吧?毕竟这事遇得多了,莫雁回看起来也不是个好说话的温软女子。 「放心,她不会蛮缠不休。」要真有一丝在意,别说一座寻芳阁,十座都让她掀也无妨,他倾家荡产也愿意收拾善后。 想归想,也没必要弄得人战战兢兢,不好做生意。他留下银票起身,开了房门,她果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 腹中一阵酒气翻腾,他脚下不稳,她不愧是习武之人,动作俐落得很,侧身一避,他额面撞上门沿,疼痛总算让昏沉的脑际清醒了些。 「要闪就闪远些,来做什么?」 她指间动了动,终是没伸出手。「有话跟你说。」 对,这句她刚刚说过了,如果没事,她根本没工夫理会他醉死在哪个温柔乡。 咬牙忍过一阵晕眩,他挺直了身。「说吧,说完就快滚,我现在不看见你。」 「你答应过我,『他』回来前会做好你该做的事。」 所以现在是担心他没扮好慕容韬的角色,代主守住江山? 他与她都知道,这家主之位有多少人垂涎、又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看着他哪一日出错,好伺机而动。 他这一罢手,日后就是慕容韬归来也枉然,江山早已易主。若非如此,她又何必委屈自己与他周旋? 「我哪儿没做好自己的事?该审的帐、该作的决策,我没一项少做、偏失了,难道族规还限制不能上花楼、在外头有几个红粉知己?」 她蹙收在。「这不是家主的行事作风,会引人——」 「我不是他!」他冷声道。「既是交易,咱位便来就事论事,你给我的,足以让我屈就若此吗?」 她以为,要摒弃一切、放掉自己去过他人的人生,这样决心容易吗?那一刀狠狠往胸口上捅时,他是抱亲着世上再无慕容韬的决心,从今而后,人人口中喊的不是他的名,想的也不是他,他甚至觉得,死的人是他,不是慕容韬。 没再多瞧她一眼,他转身而去。 只要没有她,去任何一个地方,都好。 出了寻芳阁,走入大街,甚至刻意融入熙来攘往的市集,可人潮再拥挤,终究还是孑然一身,拂不去的寂寥。 他知道她始终跟在身后,隔着一段距离。 无法忍受靠他太近,又万般无奈需护他周全,在她心爱的主子回来之前,他还有利用价值,不容闪失,是吗? 运用了点小技巧,摆脱她闪入暗巷,他靠向斑剥墙面。人潮的喧嚣吵嚷,令他被酒意侵蚀的身子感到万分不适,头疼欲裂。 他不要这般狼狈惨淡的自己让她瞧见,死也不愿。 事发之后,他夜夜梦魇,寢难安枕。 他也怕,怕兄长就这么让他大意玩掉了性命,每每思及此,总是通体发寒。 他太可悲,干了坏事又不够心狠手辣,弄得自己进退失据,万分狼狈。 直到今日,他仍在问自己,若早知如此,当初是否仍会这么做? 他从不后悔,人生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就是爱了她,落得身心俱伤,他也没有悔过,可—— 慕容韬一事,他真的悔了。 这一切若能重来,他定不会再伤兄长分毫,不会在那一晶,赌上两人的命—— 学习经商事务的那段时间,慕容韬推心置腹,什么也不瞒他、不保留,不知不觉中,给了他太多筹码。殊不知,人性经不得如此一再考验,一旦有了诱因,又怎会不出事? 一念之差,造就日后难以挽回的局面。 有一回审帐,察觉有异,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由头至尾再审一遍,他困或地仰眸,望向那带笑悠然品茗的男子。 「这——」 「看出来了?」 所以,是真有问题,存心不说,要试他能否瞧出端倪。 「二叔公年纪大了,膝下只有堂叔慕容渊博一个孩子,他不是经商的料,难为了二叔公要时时为他善后。」 「那——这个呢?」 「是三叔的次子。慕容庸向我讨过那十数家藏珍阁,我没允。他有做生意的头脑,也不是个庸长,只是年纪太轻,野心又过大,还得再磨磨,冲得太猛总要有人拉拉他,缓缓脚步,心急了,早晚要跌跤。」 「难道就任他们去,什么都不管了?」 「处理自是要处理,只是略,记住一个原则,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些日子,慕容韬不只教他生意上的事,也教着待人处事的准则,让他见识到一家之主的仁厚为怀。 二叔公一家做了假帐,他不怪不现,暗地里补足亏款,没有生意头脑便用大把银两照料他们一家。 三叔公次子妄想蛇口吞象,殊不知慕容韬本就有意成全,只不过时机尚未成熟,那蚕食鲸吞之举,是多余又枉作小人了。 还有四叔公、五姑婆、七姨、八舅、九婶的……上面户人家,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麻烦事,费尽心思周全了每一个人,仍被数落不公、怨责偏私,怎么他担待了多少?这家主之位根本不是人当的! 那时的慕容韬又哪里知道,宽厚大度会为自己带来多大的灾难,做尽了一切,仍是有人不满,处处怨他。 一如——自己。 不知好歹的慕容庸、以及反噬手足的自己,多搭?同样丧尽天良,同样狼心狗肺! 不可否认,慕容庸找上他时,他确实动摇了。那时的他,太贪慕莫雁回的笑与温柔,不愿拥有过后,一转眼又被打回只有自己的孤冷角落。 他不愿只是慕容韬的替身与影子,若能独占那一切,多好?要他一生活在别人的人生里,他都情愿,只要能一直、一直拥有那双温柔的眸光凝视。 偏了的心思,终致蒙蔽理性,铸下大错。 他挣扎了半年之久,寻了又寻,用了一道无色无味的蚀肤之毒,将化去内力的药掺在食物中。 非莫雁回亲烹的食物,他不吃,离开眼前的食物,他也不吃,谨慎地,银针一再试毒是保命的基本功夫,却从不疑他,他亲手送的食,从无疑异。 「我反覆拿捏过剂量,这不足以致命。」前往船运行的途中,马车停在半山腰上,望着那发挥药效后的昏沉倦容,自顾自地说着。 思绪突然变得缓慢,他至少知道,情况有异。慕容韬甩甩头,睁着眼力持清醒,开了口便是焦虑—— 「略,你有没有事?!」 傻子!到现在还在担心他吗? 「我说的,你没听懂吗?药是我下的,我怎么会有事?」 药——是他下的? 但,为什么? 他不懂,浑沌的脑子失去平音清晰明快的思路,明明是简单几句话,也读不通透。 「我待你……不好吗?」还不够好吗?他努力地想,自己是哪里少做了、疏忽了,让弟弟受到委屈…… 「好。但是我真正要的,你给不起。」堆积在心里头一辈子,终于对他说出真心话—— 「你总是一厢情愿用你的心思看事情,就像我们的名——韬略、韬略,韬与略本就相辅相成,不该被分割,可你真以为,那是父母为我们起名的本意吗?这略,不是谋,而是忽略,前头有了韬,我永远是被略去的存在。 「我知道这不该怪你,可姥姥头七、出殡,我多想跪在灵堂前送她一程,而不是被关在湿冷的柴房里,哭哑了嗓无人理会。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成长得有多困难,你永远不会知晓;少吃几餐没人在意,冷了、伤了谁来替我打点盘算,动辄打骂、冷言讽语……天之骄子如你,几曾受过?你要我如何不恨你? 「雁回是我唯一想抓住的温暖,可她也是你的,只要你在的一天,她就只能看着你,唯有你不要时,才能施舍我几回。你总是占着我最想的一切,你要我怎么办?!若这世上无你,该有多好?我的人生,便不会落得如此。 「你口口声声说想补偿我,若我说,唯一的补偿方式,便是你的消失,我不要永远只是人身后的影子,我要唯一!你办得到吗?你愿成全吗?」 神智半昏半醒,那木然凉寂的嗓音断断续续飘入脑海,他努力听着,心房痛不堪言。 原来……你一直是如此看待我的,原来,你如此恨我。 初回时,你谁也不理,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我努力试了又试,妄想凭一己之力温暖你,看在你眼里,只觉施舍吗?我不知自己竟伤你伤得这般重,不以为……那终于会笑了、偶然淡淡喊出的一声「大哥」,是真心认了我…… 到头来,还是我的自以为是。 你竟恨得……宁愿我消失。 哑着嗓,得知真相的打击,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失焦的眸子聚不了光,只见一道银光闪动,仰眸见高举的薄刃—— 也罢,略若真要他死,夫复何言? 那扬起的利刃并未朝他欺近,而是朝自身胸口狠狠压入,他瞪大眼,惊痛难言。「略……」 慕容略扯唇,不带笑意地笑了笑。「你不会死,我却是赌上了命。」 为何要如此?!他不懂,慌得无法思考,挣扎着想起身,慕容略退开一步。「若不如此,无法取信于人。我不在乎你会多恨我,我只求你这一次,若我侥幸不死,可不可以请你成全我?」 连命都赌上了,他还能说什么? 慕容韬沉痛地闭了闭眼,无言取出怀里的锦囊。那是他的印信,以及自幼未离身的随身之物,雁回看了,会懂的。 「谢谢你,大哥。」他退了退,再退了退,直到肩背抵上马车门,他反掌推开,朝外纵身一跃。 此举太过突然,晕晕眩眩、四肢虚软的慕容韬阻止不及,骇然惊痛,连喊都喊不出声。 为何他们兄弟会落得今日血刃相见的局面?真应了那古老禁忌,天无双日,富贵之家一对双生子,终是灾难的开端? 若真如此,来生他宁愿生在寻常人家,平凡庸碌,无妄无灾,足矣。 夜半醒来,一身湿汗,头疼欲裂。 他总是梦见那一日,慕容韬无法置信的惊痛神情,他一直避着不去想,遭亲弟背叛的他,心里会有多恨。 以往夜里惊醒,还有莫雁回在一旁关切垂询,偏偏丑恶真相无法对她启齿。他不说,她也就没再问,只是夜夜为他点上宁神薰香。 那薰香极有效,虽不见得每回都能让他安睡到天明,多少也舒缓了痛楚。 冷风由窗口灌入,那香炉,早已闲置许久,而他,夜夜疼痛醒来。 他披衣下床,抚上墙角某一处,原本平整的墙面往后滑退,现出一方暗格。他取出置于其间的锦囊,里头之物早已如数家珍。 一只金锁片、一方印信、金钥、一对鸳鸯玦以及一道平安符,写了生辰八字,过了香火。 这些,全是证明慕容韬身分之物。 金钥能开启这暗格,所以产权状子、重要之物全在这里头。 他想了一遍又一遍,兄长亲自交到他手中时,究竟在想什么?可是想这二十多年独占一切的亏欠,从此还尽,恩怨两消,兄弟情绝? 也是,要换了他被如此对待,也要恩断义绝,老死不相见。 遣去的探子至今仍在搜查行踪,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给个明白。 只要待过,一定有迹可循,从慕容庸为开端,沿路一步、一步地找下去,只要人还活着,翻了每一寸土地,哪怕倾尽一生他都要找到。 第十一章 他不信任慕容庸,两人本就是各图所需,全无情义可言,若真守信诺,他负伤跌下坡底,将兄长交到慕容庸手中,他不会阳奉阴违,乘机一日日毒害兄长,若兄长未逃离,如今早是白骨一具。 他已经醒了,但慕容庸还没醒。他要什么,他便给,测试一个人究竟能有多大的胃口,爬得愈高,将来摔得更加粉身碎骨,包裹糖衣的毒,会教人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兄长一片宽厚襟怀又如何?谁又领了他的情? 不,他没那好耐性。 「该偿你的,我会偿,只要你还肯回来……」指腹抚过金锁片上的「韬」字刻痕,低低轻语。 最初的惊恐慌乱过去,如今已能冷静下来,他知道该怎么面对、也知道如何处理最正确,唯有那日复一日,愈见空泛的胸口,不知如何填补。 就连,那偶尔还会涌现耳畔,为他送汤、添衣的叮泞嗓音,都逐渐模糊,遥远得快要听不见。终有一日,那日益扩大的空洞,会将他吞噬,荒凉贫瘠的人生,一无长物。 又过了半年—— 不知名的小镇内,二楼靠窗雅座,贵气的紫衣男子凭栏倚坐,俯视窗下熙来攘往的人潮,目光停留在某处定点。 小摊子上,有一桌男客抱着娃儿,身旁伴着一名女子,姿容中等,算不上倾城绝艳,笑起来倒是光芒灿灿,让人瞧着心都暖了。 男子挟了丁香鱼干,低声诱只,女子皱着鼻摇头,让人好说歹说,这才勉为其难地张口让人喂食。 男子笑了,掌心拍拍她的头,由嘴形研判,应是说了「好乖」。 又是哺娃,又是喂妻,自个儿倒是吃没多少。女子看不过去了,卷上一筷子面条往他嘴里塞。 这一幕,明摆着便是年轻小夫妻,一家合欢。 会是他吗? 隔了一段距离,慕容略瞧不分明,只觉轮廓隐约神似。 那街旁的小摊子连个店牌也无,油腻腻的桌子随意抹上两抹了事,下把面条连调味都是随贩子喜好舀了一匙盐、一匙肉燥、再顺手抓把葱花撒上去,那会是自小养尊处优、连喝茶都得精准估量两茶叶对多少水,随便一罐茶叶都得花费千金的大哥吗?他怎吃得了这种苦?更别提向来只有人伺候他,哪有他好声好气去伺候人的分? 再说,眼界奇高的大哥,什么样的绝色佳丽没见过,未曾见他动过心念,这女子哪及得上雁回一半的姿色?大哥会看上她? 忍不住怀疑探子是否寻错了人,掏出袖间的低柬再看一遍。 穆邑尘,铜城,尘香居。 收到消息,片刻也等不及,随口向莫雁回编派了个理由,便快马寻来。 看来,得亲自出面一访,是或不是,自有定论。 人,是寻了,那名唤穆朝雨的女子,态度明摆着要霸住男人不放手。 那是当然,他大哥是宝,谁得了都会死命霸占。 他脑海里拟过千万种手段与说法,都能打发掉她—— 可最后,一个也没能说出口。 她花了五两从人口贩子那儿买来了琉璃瓦,若真是他大哥,岂容受这等屈辱?他原是想用万两价银买回,话临出口,想起那一日街旁瞧见的画面,男人嘴解那抹愉悦的笑意一直停留在他心间。 若待在这名女子身边,能教兄长露出这样欢悦的笑容,他能再一次破坏大哥重新得来的幸福吗? 不知为何,他没祭出那千百种说词,而是如实道出了真相,换来女子狠狠的一巴掌。 他在铜城待了数日,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见上穆邑尘一面。 一早来到尘香居,店头只见女伙计,他打发了上前招呼的女伙计,随意走走看看。 忽而,脚下撞着一团软绵绵之物。 垂首一瞧,那裹在一身粉蓝小袄下的小东西还走不稳,一把扑跌在他跟前,正攀着他的腿试图爬起,重拾尊严。 「爹——」软绵绵的嗓逸出,她张大了眼,一脸希冀地瞧他。 他也用力瞪回去,决定尊重她捍卫颜面的壮心雄心,了不起再帮她拍个手助势。 「爹!」娃儿一屁股赖坐地上,蹬脚不满了。 怎么——说耍赖就耍赖,还要不要脸? 女人就是女人,耍赖不成眼看便要哭了,他赶紧在泪儿悬在眼眶之际捞起小棉团。 「爹——」爱娇蹭来的小脸蛋,哪还有泪水的影子?女人果真天生的戏子! 这便是大哥的孩子吗? 他抱高了娃儿细细端详,试图找出几分大哥的影子,但怎么算都不对,娃儿少说也足岁了,与大哥失踪的时日怎么兜也兜不起来,莫非—— 小稚娃蹭了两下,大概觉得味儿不对、抱法不舒爽,偏头疑惑地瞧了瞧那张明明熟悉,再瞧两下又不怎么熟悉了的脸孔。 「爹?」 内堂的男人掀帘而出,见女儿又赖在陌生男客怀里,没好气道:「穆青青,你这没节操的小叛徒,到底还要认几个爹——」 对方回过身来,他脚下一顿噤了声。 慕容略没错放他一瞬间的错愣,虽然恢复得极快,旋即便步履流畅地走来,伸手换回女儿。「抱歉,小女没造成您的困扰吧?」 那张脸,满布无数细浅疤痕,甚至没入颈际、领口之下……无法想像那身子底下,还有多少这样的烂疤痕迹…… 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是他——那被他害惨、倒八辈子楣与他成为手足的兄长。 「你——」嗓子一哑,他吸了吸气,抑下激昂情绪。「可以私下谈谈吗?」 穆邑尘笑了笑。「咱们认识吗?」 意思便是——与他早无话可说了。 莫怪他要视如陌路,是他逼的,对方没见着他的脸就一刀捅来,已经够宽大为怀了。 「拜托,一会儿就好——」性傲如他,从不求人,这会儿意不顾尊严,软着姿态求他。 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他过得不好?不是说只要他消失,他就会很好?那又何必——穆邑尘打住思绪,不再往下深想。他的一切,早已与自己无关,不需探究太多。 将孩子交给奶娘后,随他步出店外。 「我只有半个时辰,晚些还得赶回去量身裁制婚服。」 慕容略停步。「你要成亲了?」 「嗯。」 「你——」停了会儿,不知该如何启口。「是情愿的吗?」 他闻言,讶然失笑。「婚姻一事,若非情愿,谁强索得来?」 「我听说——她花了银两买你,如果——我是说,你若有一丝不愿,无论花多少银两,我会买回你的自由,你不用委屈自己……」若穆朝雨真带着拖油瓶强赖大哥,他说什么都不允,他大哥值得更好的。 穆邑尘摇头。「不是那样的,她待我极好,比我曾真心对待的任何一个血亲,都还要来是好,也许外貌及不上绝世佳人,可她的心极美,与她在一块儿,是前所未有地快乐。」 她的心极美,不像他,早已腐烂恶臭不堪。 他就是那个——被他真心善待,却恩将仇报的混蛋之一。 他心知肚明,受下尖锐讽言。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今再要强出头,只更显可笑,害他落得如此的,不正是自己? 「何况——」穆邑尘淡淡补上一句。「你我素昧平生,不劳尊驾费心。」 当真素昧平生吗?对上他的眸,那曾经温暖疼宠的笑眸,如今只剩下一片温淡平和,无波无绪,仿佛——真是不相干的陌路人了。 慕容略,你这没心没肺的混蛋,我情愿拿真心去加狗!你不配让我再耗费一丝一毫的情绪——他其实,比较想冲着他呛这句话吧? 「是,是陌路人没错。」他点头,顺着对方的话答。「只是见了你,让我想起孪生大哥。他很疼我、宠我,我要什么,他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挖心掏肺、努力想让我看见他的心意,我还是不知足,想要索求更多,最后……」 他移回目光,对上眼前的男子,一字字道:「他死了,被我的贪婪无知,一点一点凌迟致死。」 从下了那道毒起,这世上已经没了那个对自己无尽宠爱的慕容韬。 「你希望我说什么?节哀?」 「没。」他一敛容,又道:「我不哀伤,我过得很好,得到所有我想要的,我就是这种自私自利的混蛋,为了一个女人,连自己的亲大哥都能杀害。我没后悔,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那是他欠我的,活该要还我!下辈子眼睛睁亮点,千万别再与这种禽兽不如的家伙当兄弟。」 「嗯。」对方平平淡淡点头。「你说完了吗?裁缝师傅在家中候着了。」 「去吧……」去享受你的幸福,我也很好、很好,我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不后悔……换来一身寂寥,众叛亲离。 穆邑尘举步,想了想,仍是道:「逝者已矣,既然做都做了,就守宾用尽代价换来的那一切,好好过日子。」 男人走了,步伐坚定,不曾回头。 他伫立原地,久久、久久,心间最后一抹微亮火光,淹没在无边黑暗中。 该如何告诉雁回? 慕容略想了又想,还是没有主张。 他不是傻瓜,大哥态度很明确了,他不会回来,也不打算再与慕容家任何一个人再有牵扯,从此已是陌路。 在酒馆泡了数日,醉了又醒,醒了又醉,仍漫无头绪。 若是雁回知道晓,慕容韬彻底毁在他手上,再也回不去了,她会如保? 他不敢想。 以往,用大哥为借口牵制住她,如今——空无一物的手心,已经没有任何筹码,还留得住她吗? 他仰首,再度狠狠灌上一口烈酒。 每思及此,心总是惊惧慌痛。 「都喝了三日了,还不够?」酒馆女掌柜款步上前,将烂醉如泥的他扶进自己的闺房。 腥内酒气翻涌,他难受地呕吐了一阵,人也清醒许多。 女掌柜去了又回,端来热水让他擦脸。 他扶着铁盆架子起身,涣散的眸对上镜中一张苍白憔悴的面容。 那是他吗?面无血色、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陌生得连自己都快认不出。 他怎会变成这样?怎么让自己变成这样? 「你呀,心里头有何不舒坦,就去面对、解决网卡,老靠着烂醉来逃避,能成什么事儿?」 是,她说得是。 任由女掌柜扶持着,靠坐床畔,枕在那女性特有的柔软胸怀间,闭眼不语。 凤姊年少时丧夫,怀着遗腹子,仍坚强地扛起这家酒馆,独自抚育孩子,她说她没有示弱的权利,日子总是要过的。 比起她,他连一名弱质女流都不如。 「我爱着一个人。」那是头一回,他对她吐露心事。 「嗯。」 「可她不爱我,我用尽了所有能想的方式,就是得不到她的心,甚至觉得……她离我愈来愈远了,就要抓不住了。」 凤姊默默听着他说,掌心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发。 早知他心里有事,如今听他坦言,也不意外是这些摧人神伤的感情事。男人看来刚强,又总是在遇上感情挫折时,比谁都还要脆弱、逃避。 「但你说得对,逃避有什么用?不是我的,依然不是,所以,我想再去努力一回。」最后一回。 大哥也说,要他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他也想跟她好好过日子。 扶着床柱起身,步履极有些虚浮,他试图稳住自己,自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真诚道谢。「这些时日,多谢有你相伴。」 第十二章 凤姊也知,这是道别。 她没拦他,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目光流泻几许依恋,心里明白,他这回离开,今生再也不会相见。 听下人说,他在找她。 莫雁回缓步进房,便见他靠坐在床头,眉心凝着痛楚,闭眼缓慢调息。 未走近,便嗅着一阵浓浓酒气,她忍不住皱眉。 这人的荒唐是没有极限吗?真要哪日醉死在酒缸里,才让她去收尸? 察觉有人靠近,他一睁眼,对上她蹙眉神情,想解释些什么,甫张口就是一阵重咳。「别……咳 ,别恼,这是最后一回了……咳咳!往后,你不爱我做的事,我都不做了,真的!」 欺她骗她多少回了,这会儿还说这种话,谁信? 心中冷哼,见他咳得面色惨白,仍是动手替他倒来茶水。 他仰眸,领情地一笑。「坐,我们谈谈。」 莫雁回迟疑了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家主——有消息了吗?」 执杯的手一顿,他苦笑。「除了大哥,我们难道就没别的事可谈了吗?」 「……」 「没有,我还在找,人活着总有一日能找着的。」他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瞒住大哥的事,能留住她一日是一日。 也许日子过得久了,就习惯了,也或许……有一天他们也能像大哥和穆朝雨那般做对平凡夫妻。 「你有没有想过,若找到他后,他身边已经有了人,你怎么办?还是固执地只想守着他吗?你想,他不见得愿意。」 「我没想过。」唯一的信念只是守住属于他的家业,完壁归赵。 「有没有可能……我是说,放掉他,到我这里来?」他停了下,续道:「这话,我曾经问过一回,这是最后一次,你若仍是拒绝,我不会再问。」 回绝了他,就真是结束了,从此摆脱那伤人伤忆、让彼此都痛苦窒息的情爱纠缠—— 她该爽快回应,明明在心头不曾动摇的信念,临到了嘴边却无法说出口。 迟疑,再迟疑,仍是无语。 那心头堵塞的……可是不舍?她厘不清,心慌意乱。 「我累了,不想再如此互相伤害,若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会一生倾心相待,绝口不问你心里的那人是谁,这原就是当初顶替他身分时便作好的打算。可若你不愿,我也不会再苦苦相逼——」 「我——」甫张口,便教他伸掌捂住,深瞳一缩,忧惶万般。 「你真要走?」 嘴上说得潇洒,实际上仍是放不了手。 他很用没有。怎么也舍不了她。 「我——」 「雁回。」 「我不——」 「雁回!」 「我——」 「雁回!」一回又一回,不让她真说出口,索性不顾一切,张手抱牢了她,声音一哽。「小拾儿……」 我不要你。他知道,她真会说出口。 她心房没由地一酸,那盈满痛楚的眸,让她无法再一如往常,狠心地将其漠视推离。 「我们还有好多事情没完成。我承诺过你,一天寻来一种你喜爱之物,给你很多很多的宠爱,除去莫雁回,我谁也不娶……这些都是真心的,除了顶着大哥的身分,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真诚无欺……雁回、雁回,你真不要我吗?」 你真不要我吗? 她从不曾见他如此卑微姿态,不在乎她心里有谁,凡事依她,做尽了一切,无论是对是错,唯一所求,也只是要将她留在身边罢了。 她说不出口,连她都分不清,自己到底要不要这个男人。 「若我顷力求得大哥的谅解,你愿不愿意留?还是,还是……只要你说得出口,我都愿意去做……除此之外,我不知我还能怎么办,软硬兼施也留不住你,莫雁回,为何你如此难以讨好?」 他已经管不得丢不丢人,走到了绝望尽处,早没了顾虑,只能倾尽全力抓住眼前最后的浮木,不教绝望灭顶。 她没有推开他。 单单是这样,就已经很够了。 尽管不曾正面允他,他还是想着,今天不行,明日再试,一日一日试,总有一天,她一个神智不肖,错口便允了。 他移唇贴上芙颊,没被推开,唇瓣尝试地柔柔厮磨,再倾向柔唇,小心翼翼贴吮而去,轻啄了下,再一下,而后密密覆上。 她一直定定地望住他,没移开过目光。 这一回是他,她看着的,真真确确是他慕容略,不是活在慕容韬之下的影子……他心房一热,倾身将她压进床褥。 抵在他胸前的掌,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耳边尽是他绝望的呢喃,不经意触动了幽微心弦,震荡着…… 若真与他挨着日子,就这样相守一生……可有吗? 思绪乱成一团,迷茫间,便教他窜入唇腔,舌尖缠上了她,宛如渴了千年的旅人,贪婪不休地啜吮、痴缠着,唇齿间,还尝得到薰人酒气,以及夹杂在酒气之间,一股柔媚的女人香—— 他抱过别的女人。 抱了别人之后,下一瞬又回过头来抱她,诉尽痴言痴语,仿佛能为她而死的深情模样……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怎能如此地——恶心! 想到压在她身上的这具身体,曾如何胡天胡地荒唐,那画面还停留在她脑海中,窜入鼻间的女子气味在胸腹间翻绞,反胃欲呕—— 而,她也确实吐出去了。 推开他,她无法停止地趴在床沿,狂呕不休。 那具碰触她的身子,好脏、好臭。 他一动不动地瞧着她,四周悄寂,只剩她反覆的干呕声回绕房中,也缠上他心间。 心底最后一丝火苗尽灭。原来,在她眼中,他是如此不堪。 身子的反应骗不了人,她就是有心要试,也容不了他。 她至今未食,空空的腹间除了酸水,什么也呕不出来,但她还是拼了命地狂呕,难受得像是要连肝胆也呕了出来—— 「够了,不必如此虐待自己,我懂了。」他翻身下床,远远退离。「你说得够清楚了,从今而后,我不会再问。」 临去前,他顿在房门口,终是断了念,自袖间取出那张探子捎来的字柬,说了原想抵死瞒下的事。「他在铜城,想见他就去吧。」 做了再多,还远不如这一句。 一日送上一道惊喜的宠爱,还比不上她心底藏着、那最深的挚爱。 除却慕容韬,一切尽是多余。 她走了,不曾迟疑。 得知的当下,连天亮都等不及,便连夜快马寻去。 自她离府当夜,他便病倒了,反覆发着高烧,三日不退。 昏昏沉沉中,他仿佛回到过去,慕容韬尚未出事那时,彻夜守在床边,照料他从不假婢仆之手,为他退不去的高热频频叹息。 「根底怎会这么差呢?这些年你究竟是怎么过的……别怕,回到家来,大哥会顾着,别怕,没事了……」 一掷万金,四处为他寻着奇珍良药,最后换来鸩毒一杯。 由梦境中抽离,热泪满腮。 空荡荡的房,只剩他。 冷风灌进窗口中,他缩在床内,拥着留不住暖意的被褥,无声痛哭。 从事发之后,头一回毫无保留,释放出强抑在心底最深处、从不敢面对的忏意。「哥……」 或许,就这么去了,也不会有人知晓……即便知晓,还有谁会再为他掉一滴泪? 没有,再也没有了。 一如莫雁回所言,唯一会为他痛的那一个,已教他毁尽,每每思及如今那双宛如陌路、无波无绪的眼神,心便是一阵痛。 为了一个心上从不曾有过他的女人,伤害世上唯一爱他的至亲,换来用尽一条长江水也洗不净的罪孽……慕容略,你究竟做了什么? 直至今日,彻彻底底,悔不当初。 她去了多久?他不知,病得糊涂的脑子,记不了太多事,浑浑噩噩度过数个晨昏,再一次醒来,是落日时分。 桌上还摆着中午的膳食,婢仆只负责备膳,撤下便是。 冷却的汤药治不了心头沉痾,他没费事去饮,披了衣倚坐窗口,远眺落日余晖。 真怪,以往贪求得心都痛了、狂了,如今不求了,反觉前所未有的平静。 若早能如此放手,多好?便不至于断送这一生最珍贵的兄弟情分。教兄长平白吃上那么多苦痛屈辱,也落得自身今日悔恨莫及。 房门轻巧推开,他以为是婢仆来撤下膳食,头也没回。过了半晌,身后一丝动静也无,他不解地回眸瞧去,才知她已归来。 张了张口,发现病了数日的喉头干哑疼痛,无法发声,他撑起身,到桌前斟了茶水润润喉。 「见过他了?」 她没应声,定定望住他。 「你瞧什么?」 「我在看,是如何丧心病狂的禽兽,才下得了这狠招。」毁容?好他个慕容略,果真无毒不丈夫!不意外。是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 最初,想拼死瞒住,可在亲口说出兄长下落那一刻,他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很痛?很伤?他身边有了人,也将要成亲,你这辈子都得不到他了。」如此想来,他们也算同病相怜。 「若我再告诉你,你之所以会失去与他共偕白首的机会,全是我从中作梗,只要我说想要你,他即便有心,也不会再多想,否则,你原是有机会成为他的妻,哪一日他瞧见你的心意,说不准便成了双——如此,你岂不更恨我了?」 「是,我很痛、很伤,我恨不得杀了你——」不为她无法与慕容韬有个结果,而是他竟能如此无动于衷! 他可知,家主为了他,宁当挟恩求报的小人,拿她欠他的恩义来代弟偿过,从未求过她任何事,唯一所求,只是要她莫伤他至亲。 慕容韬太了解他,知他顶替身分欺瞒于她,许多事情不便言明,女子贞节何其重要,虽知理亏强求,仍苦心代弟求出一线生机—— 他不明显地颤了颤,撑着病中的犹虚的身子,缓缓倚回窗畔,目光移回窗外即将落尽的夕阳,淡淡地问:「他呢?可有说什么?」 「他要我转告你,慕容韬已不复存在,你,是唯一。」她冷然道。「他做错了什么?不过是错在不该信了你,落得今日下场!慕容略,你于心何安?」 你口口声声说想补偿我,若我说,唯一的补偿方式,便是你消失,我不要永远只是你身后的影子,我要唯一!你办得到吗?你愿成全吗? 他还记得他说过的话。 果真是恨极了他,否则何必要与他那番任性无知的话语计较,铁了心不回来? 他扯扯唇。「我自己造的孽,我会自己偿,无须你多言。」 「你如何偿?你还得了他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吗?你抵得了他这些时日受的苦前辱蔑吗?你如今坐享的一切,全都是他的!」 我拿命偿、拿命抵,够吗?够不够换个恩怨两清! 他闭眼仰靠窗边,倦意深深,不再多言。 「这家主之位,你若坐得稳,尽管去坐,他愿成全你,我无话可说,可我决计无法留在一名连兄长都能毁容喂毒的冷血之人身边。」 早知留不住她了。 「要走,便走吧。」他放她自由。 听着房门开启,他动也不动,近似自言地低道:「曾经,我抵上性命,只为了要你,如今,若是也得抵了命才能断得干净……我会。」 她听见了没有,他不知,也无意探究,房门再度关上,而后——是远去的轻浅跫音。 夜里,触不着枕边温暖身躯,穆朝雨抬眸望去。 「都二更天了,怎还不睡?」 第十三章 男人望身暗沉的夜,掌下反覆把玩锦囊之物。「我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又在挂心那不成材的家伙?」她才不会用「弟弟」来称呼他,那家伙不配。 「依雁回那日的态度看来,我担心他们没法好好谈。」他说他过得极好,不曾后悔过,可他看见的,却不是那样。 前几日,雨儿将锦囊转交到他手中时,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还他鸳鸯玦、平安符、金锁片,他都能理解,连印信及金钥出交还,就太不对劲了,好似他没打算在慕容庄里待下一般。 可若不留在慕容家,他还能去哪儿?雁回呢?也舍下不要了吗? 当初用如此大的代价,只为了与她在一起,如今连她也舍了,若不是被逼到极致,不致如此。 略的性子压抑,一旦撑到了极限,会做出什么事来,谁都无法预料。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不大对劲——」穆朝雨偏头细想。 那日在家门前遇见了他,只当是途中经过偶遇,根本没想过那个从不知何谓客气的家伙突然耍起客套,呆站在门外。 那时与他说上几句话,他问她,为何给他起了邑尘这个名。 她那时心里头不舒爽,故意回他。「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咱们是一家子,是谁也拆不散的。」存心嫉妒死他。 「这是一首送别——」 「停!」死孩子,开口没好话。「这首诗就两句,没别的了。」 他扯唇,无所谓地笑了笑。「他曾经说过,我们是一体的,一同来到这世上,本该相辅相成。他的话,我一直是信的。这诗的后半段——由我来完成。」 什么叫后半段由他来完成? 那时以为他哪根筋不对了,也没深相,如今想来——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他究竟想做什么?听起来……很不祥。 「下回……雨儿,下回若见了他,口气委婉些,请他进来喝杯茶吧!」 也许,及时伸出手还能拉他一把。终究是疼到心坎底去了,哪能说放就放呢? 入夜后,突然下起倾盆大雨,穆邑尘出了店铺,持伞疾步返家。 才过半条街,半身几已湿透,他拢妥外衣,抵挡阵阵袭来的寒意,接近家门时,瞧见立于不远处的身影。 哪来的傻子,也不晓得到门檐下避个雨,呆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地任雨淋。 天色昏暗,他一时没能认出,原是想请人入内躲雨,走近数步,才看清那张空洞无绪的脸容。 「怎么来了?」雨儿说两日前见过他,莫非——不是正巧顺路经过? 「我……」一张口,嗓子哑得难以辨闻。 穆邑尘没细想,伸手去拉他,触着失温冻人的掌,心下一惊。「进来再说。」 「不是——陌生人吗?」他——肯认他了? 穆邑尘一怒,怒道:「就是陌生人,我也会请他入内奉杯热茶!」 「是吗……」他被凶得一阵静默,温顺地随他入内。 穆邑尘里里外外忙张罗,又是添衣、又是煮茶,一床被褥兜上他的身,牢牢裹覆住。 他从头到尾无比乖巧,像个亟欲讨好大人的孩子,千依百顺地卖乖,不敢稍有拂逆。 「把姜茶喝了。」 「好。」捧起碗,喝得涓滴不剩。 又病来火盆子,将一室烘暖了,这才能闲下来,与他对桌而坐。 一时间,两相无言。 「我一直是个很不听话的弟弟,教大哥伤透脑筋。」他缓慢开了口。「这阵子,想了很多事情,我发现——我真的从来没有乖乖依他一回。」 虽然晚了,但他真的想当个好弟弟,乖乖听话一回,别教兄长日后想起,永远只记得他的反叛乖张、多教人头疼。 穆邑尘望住他,叹息出声。「你究竟是怎么了?」 整个人都瘦上一圈,气色差成这样,都多大年纪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吗? 「对不起……」还是让他叹气了,他真的当不来顺心乖巧的好弟弟,总是让人瞅着皱眉。 「略!」他完全不习惯这个满口歉语的慕容略,与其如此,还宁可见他那日倔着性子,说永不后悔的嘴硬模样。 谁知,慕容略竟低低笑了。「还以为你打定主意,要老死不相认了。」 「这不是你要的吗?他以为,这样对大家都好,让慕容韬从此消失,他成了唯一,不再是谁身后的影子,这不是他要的吗?」 「不是……应该说,我以为是,但……其实错了,我后悔了……」 「你太任性了。」人生不是一句后悔了,就能把一切全抹掉重来,他该学着为自己所作的决定承担一切后果,不是孩子似的,不想玩了就耍赖不认帐,这回,他不会再纵容。 「我知道。」这一次,他会自己承担。「抱歉,就不打扰你了。」弯身致谢,就要往门口去。 外头还下着雨,他是要去哪里? 穆邑尘一探手,攫住他腕心。「你和雁回,究竟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他们之间,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我们很好,没什么事,只是路过,来看看你。」往后,再不会来打扰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日子。 这几日,在门外绕着,一直提不起勇气。 今天,是最后一日,再没见着他,便是天意如此,教他一身罪孽,连心头最后一丁点奢想都无法圆满。 他知道自己不值得同情,也不妄想他能为他收个尸,只是在最后的日子里,心里头唯一想的,是再见见这个唯一真心待过他的人,与他说说话,也就够了。 「慕容略,别逼我生气!」穆邑尘虎口紧扣他腕脉不放。「你心里要还当我是大哥,话不说清楚,不准你走!」 他这模样,又怎放得下心让他走? 这一揪扯,他半身一倾,失了重心,头晕目眩地倾跌而去。 「略?」 缓过气来,迎上那双忧虑的眸子。 如此温暖的眸光……多久了?多久不曾有人这般看过他? 慕容略喉间一哽,十指紧紧揪握对方胸前衣物,哑着嗓轻吐出声。「哥……我好痛……」 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无助、痛楚,寻着最疼惜他的人怀间,无声痛哭。 「我知道我错了……没有人能告诉我该怎么办,你不认我,雁回不原谅我,连我、连我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只任任由一日比一日深浓的愧悔,将他吞噬,卷入那爬也爬不出的黑洞…… 「伤害已造成,我找不到办法还你这些日子所受的折磨屈辱,只能、只能拿命来抵,能不能……这样能不能稍稍偿还一些,让你……也少恨我一些,我不要……不要你恨我,真的不想……」 穆邑尘心下一惊,这才留意到倚靠在臂膀间的身躯,气息微弱,掌下触着的体肤尽是一片失温的凉。「你做了什么?!」 他轻轻地笑。「原来,你那时是这样的感觉啊……」 一日服一种他曾服过的慢性毒,感受他曾感受的痛苦与煎熬,才知道,原来这就是撕裂体肤的感觉,原来……他真可恨得不值得被原谅。 一道道热稠自口鼻涌出,他拭了拭,想粉饰太平,偏偏怎么也拭不完,涌不尽的腥浓气味漫上整个口鼻,好难受,反胃欲呕—— 「慕容略,你这混蛋!」穆邑尘变了脸色,又惊又慌,失了方寸地大喊。「雨儿,快来,帮我瞧瞧他——」 闻声而来的穆朝雨,见两染了一身的血,在厅口足足愣了好一会儿。 这是——怎么回事?谁、谁又暗算了谁? 她回过神来,快步上前,帮忙将人扶进房。 一诊脉息,脉象混乱逆冲,简直与那时的邑尘有得比。 「小穆子,你、你该不会——」 「不是我,是他自己!」 「……」这人性子需要如此刚烈吗?她虽未谅解他,也没想过要他也尝尝一样的苦头。 慕容略抽回手。「不麻烦你们了。」他欠得已经够多,本不想再给他们惹麻烦,没想到最终还是得累他们收埋尸身。 穆邑尘气极大骂。「你说我自以为是,你呢?一厢情愿要拿命赎罪,有没有想过我要不要这种赎罪?!」 「你……不恨吗?」他做了那么可恶的事,又死不认错,他不恼吗?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真心话。」兄弟多年,那副倔性子他哪里会不了解,口中说着「我很好,我不后悔」,眼底却漫着深浓悲伤,落寞地好似在哭着说——对不起,是我错了,别生我气、别不理我…… 「我不是圣人,你说那种浑活,我能不生气吗?哪家兄弟没吵过嘴、闹过意见?呕呕你就死给我看,你哪来这么大脾气?」 「只是……吵嘴?」他犯那样的弥天大错,在兄长眼里,只是吵嘴闹别扭,呕呕他就没事了吗? 「不然呢?长兄如父,你做错事,我当父兄的不担待,谁来担待?」 所以……他还是他的弟弟,他还认他吗…… 眸眶一阵雾气聚拢,他哽着声,低低地喊。「哥……」顿了顿,再喊。「大哥、大哥……」 他从没有一刻,如此庆幸,今生有他,贪婪地一喊再喊。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失去喊这声大哥的资格了。 「倘有来生……你若不嫌我性子别扭,咱们……再当一世的手足,我会乖、会听你的话,当个好弟弟,不再教你烦恼操心……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好,当然好!我们生在平凡人家,没那么计较,就没有是非恩怨,相互扶持,简单过日子就好。」 「好……」 这是哪门子苦情戏码啊……两个大男人泪眼相对,惹得穆朝雨鼻头都要跟着泛酸了。 「我让雁回过来,好吗?」 「不要!」听到那个名字,慕容韬反应忽然无比激烈,也不晓得哪来的力道,抓得穆邑尘掌背都痛了,「我不要、不要再见到她……死也不要……」 好不容易,下了那么大的决心要割舍,他不要再送上一颗真心任人践踏、鄙视。 穆邑尘叹息。「你们怎会搞成这样?」竟弄得宁死不相见的地步。 「是我的错,我太强求……大哥,我至今方知,原来爱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这么苦、这么痛……痛得、痛得……」想剜去这颗有她的心,从此忘得干干净净。 她从来不曾懂过他,不要他的女人,他也不要了,即便是死,都不要她来坟头拈香。 接过妻子递来的巾子,拭着不断涌出嘴角的血红,穆邑尘看了难受,低问:「真没一句话要给给她?我会为你带到。」 要说什么?他想了又想,早已无话可说,真要他留些什么,他只希望,今生一断,来生、再来生……生生世世,永远别再让他遇上她。 穆邑尘捎了信息到慕容庄,莫雁回接获后,一往一返,已是七日之后的事。 「家主说有急事相告?」 「别这么唤我,我早已不是慕容庄家主。」 「雁回心中,一生只视您为主。」 她死心眼,略也是,难怪要弄得惨烈收场。 「你多久没见到略了?」 莫雁回一顿,说不上确切时日。「半月……有余吧。」 「他在哪儿,你知道吗?」 「不知。」大概又窝在哪个温柔乡了吧,看多了那人的荒唐行径,已懒得去探究。「家主何出此言?」 「没什么。」本还冀求她能有一丝丝在意,见她如此,也没什么好说了,感情一事,本就强求不得,何况略欺她在先,怎么样都理亏。 第十四章 他自袖间取出一物,搁到她前桌面上。「这是他要我转交退还的。他说,既要断得干净,任何与你相关之物,都不该留。」 那是一只咧开灿笑的圆润男娃娃。 她怔怔然,与桌上男偶人的笑脸相对。 原来,那一夜是他。 「家主还有何吩咐?」 「没有了。」 她点点头。「那雁回先行一步。」起身,行礼告退前,想到什么,回眸一问:「他几时回庄?」 她没别的意思,只是既欲不相见,那么最好在他回来前,赶紧打点好一切事务,才好离去。 听出她话下之意,也不知是恼她无情还是怎地,虽说略有错在先,可至少一腔情真意切,连命都赔上了,换来这般冷颜相对,也难怪要往绝处去。 思及此,他不无讽刺地道:「不必费神,你永远见不着他了。」 「什么意思?」 「他死了,七日前。」 莫雁回一个没留神,拐着了桌沿,摇摇欲晃的瓷偶一倒,往地面上滚去,摔出一阵碎裂嗡鸣声。 「什、么?」她没听清楚,耳边还回绕着那瓷裂声,由一地的碎片,移向男人平静的面容。 应该……听错了,如果、如果是她以为的那样,家主不该是这种神情。 「我说,他死了,我们谁也见不着他了。」 「是、是吗……」耳畔嗡鸣声未退,脑子晕晕的,空空荡荡的心房,什么也感受不到,几近麻木。 「他、怎么会……」上回见他,还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会转眼便没了? 「你了解他多少?在你眼里,他就真是那种冷血弑兄而毫无感觉的人吗?他也悔,可他那性子,能说得出口吗?他是一天天喂着自己的毒,活活让深沉的愧悔给逼上绝路的。 「我一再告诉你,我不怪他,也不要你以此苛责,可你又听进去几分?你可知我为何不怪?他是对我下了药,却自己一刀往心口上捅来偿我,要我如何怪他?他受困自苦,无人能说,你懂吗?不,你不懂,你若懂,今日便不会是如此。」 「他……呢?」胸口像堵着什么,沉闷得难受,她吸了吸气,又道:「葬了吗?在哪儿?」 「他不要我麻,说挖个坑埋了便是,无须灵堂法事,他也不想欠得更多,我若有空,去烧个香,陪他说说话就好。至于你,他要我转达数语——」 「什么?」她屏息,凝神细听。 「一世情绝,黄泉路上绝不相逢,来生为奴为畜,但求不识你莫雁回。」 「是吗……」家主说得很明白了,都抵上命来与她了断,便不会再让她祭奠慕容略,教他九泉地下都不得安息。 既是如此,她也该识相。 她弯身一片片捡起瓷偶碎片。那偶人碎得相当彻底,细小碎片颇扎人,她耐着性子,一片片地拾,以后巾包起。 想起什么,她仰眸又问。「三年前,四月初七,宜兴茶园,是你或他?」 「是他。」 「隔年正月十五,凉州灯会——」 「是他。」 「九月初三,邵家酒庄?」 「是他。」 「腊月——」 「是他,全都是他。」他叹道:「别再问了,若能让你心心念念,眷恋珍惜的记忆,那必然是他。雁回,我与你之间,界线清清楚楚,从来不曾模糊过,会以男人之心怜你爱你的,永远只会是他。」 会以男人之心怜你爱你的,永远只会是他…… 她低低地笑,也不晓得笑什么,愈笑,愈空洞,怎么也止不住。 「雁回?」 「或许你觉得,我待他太过无情,可他拥有完整的记忆,对我来说,他却只是一片空白,有的全是欺我辱我的片段,其余全是你,你要我对他有什么感觉?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我与他共有的记忆竟有这么多,多得超乎我想像。 「你以为那一切,我无一丝眷恋吗?你以为,一个男人用尽心思的宠爱,我会无动于衷?可……理智知晓是他,眼里心里看到的却是你,我连他不是你都认不出来,他仿得如此像,像得几乎要是另一个你了……连我都分不清,那样的心动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你……」 穆邑尘讶然。 雁回并非无情,只是……略,这是作茧自缚了。 能怪谁?谁都没有错,也或许说,谁都有错,任谁也无法免责。 「事已至此,再去深究已无意义,他放了你,你也放过自己,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要留在慕容庄还是离开,全都由你,横竖——那是非之地是与我兄弟俩无关了。」他将印信及金钥交付,转身返回内苑。 宗族里多得是经商长才,少了慕容韬,依然有慕容略撑持;走了慕容略,也还有人让它矗立不摇,谁当家、谁作主,又何妨?纵是江山易主,生活在都依然在过,况乎小小慕容庄? 这天下从来不会为谁而改变,这道理,他早早便懂了,如今的他,只想守住身边仅有的、在意的每一个人,守住他小小的幸福。 至少,在这平凡之家,双生子不会再是诅咒,更不会有分享与伤害。 以男人之心怜你爱你的,永远只会是他…… 手巾内包裹的白瓷残碎不全,几回试图拼凑回男娃娃的面貌,终是徒劳无功。 她已经快要想不起这瓷偶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它有一张极灿烂的笑脸。 她拼着、拼着,想起当的河畔的话。 「要疼你、宠你、凡事依你,还得有好有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们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倾情不移。」 「这世上,有这种人吗?」 「会有的,你等不到,我负责找来给你。」 那时只觉他条件开得太苛,这世上岂有这种男人?真有,她又哪来的福分? 如今想来,那条件桩桩件件与他相合,怕是那时便在暗示她,要她好好瞧瞧她了吧? 「你也别死心眼,若有合适姻缘,自己要懂得把握,莫教一个真心爱你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 她确实是让一个一生一世倾情不移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可她不晓得,那究竟是不是自己要的。 以往,将家主惦在心间,藏得太久、深了,那身影拂拭不去,一直以来,只看见他,也只容得下他,宛如雨后划过晴空,那抹最绚丽的虹,是她人生最美的风影,不舍移目。 而慕容略,藉着那抹虹的美丽光彩,强势入侵她心间,他是一弯冷泉,却利用倒映水面的虹影假象,瞒骗了她的眼,于是她仰望天空的目光,不自觉被湖面灿影吸引,贪看着那抹眷恋的虹。 她看的,不是他,是那抹虹,天际虹光触不着,但湖面虹影,她触得着,为此而满心欢喜。 可是,当天际彩虹退去,冷泉依然只是冷泉,什么也没有。 于是,她失望地移开目光,恨他如此欺骗,恨他让她尝到了幸福滋味,以为自己能有幸独拥那抹灿烂虹光,却发现,一切只是倒影假象。 他什么也没有,她,也什么都没有。 是因为这样吧?空荡荡的心间,才会如此迷茫?看着尽碎的瓷偶,麻木的心怎么也挤不出多余的情绪。 也许,她真是无情人,连他的死,都没能让她掉一滴泪。 慕容略,你爱错了人,谁教你,不是那抹虹,不是我要的那一个。 她早早熄了灯就寢,压下心头那喘不过气的窒闷。 回庄第七日。 入了夜,她行经房外,见一室阒暗,顺手推门入内,添上足够的灯油,燃亮一室后,怔然立于桌前。 她在做什么?这个人已经不会再回来,点灯何用? 如今他所待之处,比这还要阴暗千万倍,他都能无惧而往,应该也不会再怕黑、怕一人独处的夜了吧? 可这长年以来的习惯改不了,她还是夜夜替他的寢房点着灯火,也交代婢仆,无论人回不回来,都点着。七七未过,尚未踏上黄泉路,也许一个兴起,回来看看也说不准,总不好教他摸不着路。 隔日,她备上成堆灯烛、童男童女,心底默念他的名,一一给他烧了过去,盼他在黄泉地下,有童男童女伺候着,在前头持灯引路,不慌不愁。 她烧了很多、很多,家主不知他怕黑,必然不会为他备上这些。 回庄半月。 她打点好家主代的事宜,交出自身职权,已无挂碍。 长老们在厅前议事,应是今日便能决策出下任家主由谁应承,她随时都可以离去。 一切都已收拾妥当,预计这两日便能动身。 该往何处,目前还没个准,也许回平城——她的故乡,也或许先走走看看,去那些曾经走过、一直惦在心头、有空要再回去瞧瞧的一景一物。 没去关切下一任家主是谁,隔日清晨,她更只身一人静静离开慕容庄。 她去了宜兴。 也没多想,只是之前为了筹备建厂事宜去过一回,挂心着,总要瞧瞧如今那些个茶园、制壶厂经营得如何,往后自己是看顾不到了。 茶农换过一批人,已与最初不同,可这儿的管事眼尖,一眼便认出她来,问着:「慕容主子这回没来?」 她神色僵了僵,驱走心头那莫名而生的堵塞,平缓回应。「他离开了。」 「咦?那你——」想到姑娘与慕容主子形影不离,本能便道:「你也要走吗?」 「嗯。往后我是看顾不着了,您得多费心,新任的慕容家主对这儿不见得有感情。」至少不像她、不像……他,来得意义深远。 她四处巡了巡,靠坐在树荫下,想起那一年,由于这儿的圭质适合茶作,他便前来勘看,在这儿耗上一月有余,所有筹备事宜亲力亲为。 问他为何?他笑而不语。 那些日子,她连采茶都学会了,那念头颇傻气,只是想让他尝尝她亲手所采的茶叶。 一连几日,晒伤了细嫩肌肤,树荫下的他为她抹上凉肤膏,取笑道:「瞧你这扮相,村姑似的。」 那最新研发出的树叶品种,他试了试,久久不语,一启口便道:「雁回。」 「家主何事?」 他笑道:「不是唤你。方才管事要我为新茶命名,这茶清冽宜人,入喉余韵无尽,如你。我看就以你为名吧!」 回到慕容庄后月余,由宜兴这儿送来了一罐初制的茶,那是她亲手所采。他收到时,神情颇为欢悦,说—— 「雁回为我采的茶,可要好好珍藏。」 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那罐茶叶。数日前的夜里,前去那无人的寢房掌灯,她顺手要关妥被风吹开的窗,发现窗前花台间,撒了一地的茶叶,茶罐已空空如也——一如昔日情分。 如今,她站在以往他伫立的树荫之下,遥望那以她为名的茶园,想着那人说,只要他还在的一天,就会好好护住它,无论它能否为慕容庄赚进大把银票,因为这茶存在的意义,不在于钱财。 如今他不在了,她也将离去,往后无论是茶园或茶我,怕是都留不住了。 第四十九日,她来到邵家村。 邵家村水质清流,适合醉酒、造酒。 前年九月,她初学制酒,便是在这儿,当时与他约好,下回前来,要一同开封对饮。 那酒窖内,每一坛酒都有来历与故事,短则数年,多则数十年历史的也有。有的是孩子出生,父亲为娇儿制下的状元红,也有手足、母女、知己、主从、师徒、敬神祭祖……各种不同关系、不同名目而酿制,珍藏的心意。 终章 她进了酒窖,取出那坛酒,许是连日奔波,连酒坛子也抱不牢,出窖时差点摔了一整坛酒,所幸一旁婢仆抢求得宜。 她晕了几个时辰,醒来时日已西下。 「莫姑娘,慕容主子他——」 「他不会再来。」 「这样啊……」村长蓦地无语。 看出对方为难万般,明显有未尽之语,便道:「村长有话不妨直说。」 「方才为姑娘请了大夫诊脉,你……有喜了。」 有……喜?! 思绪短暂断了片刻,才领悟那话中意喻。 这,是喜吗? 是夜,她开了那坛酒、斟上满杯、一杯饮尽,一杯酒酹于天地间。 「敬你,慕容。」 今日,是他七七。 过了今夜,魂魄引渡奈何桥,喝上三杯孟婆汤,这世间一切便与他再无干碍了。 他应该很高兴吧?终于可以彻底忘记她,他等这一天,等好久了。 村长说,慕容主子曾来函交代,要他取了酒,如何处置都好,总之勿留。那信在途中延宕了数日才送达,说她要再晚个几天,这坛酒就没了。 他们共同留下的每一道痕迹,都一点、一点在消失,总有一天,会连记忆也不留,可…… 为何偏偏在他铁了心要抹去一切时,却又留给她一个抹不去的证明? 掌心抚向肚腹,仰眸望向无尽暗夜。「你要我留吗?慕容。与我共有的一切,你都一一毁去,既是如此,我也不能留『他』,你允否?」 手中紧握两枚铜钱,朝天际扔掷而去,落入地面,敲击着,滚了数圈,停在鞋尖处。 一正,一反。 他真不要她留?!如此绝然,不欲与她再有瓜葛。 「我再问一回。这是你的孩子,你真不要我留?」 连问三回,皆同。 她闭了下眼。「很好、很好……我也是这么想的……」捧起酒坛,一洒而空。 没了,全没了。这样,她也落得轻松…… 松了手,空坛落地,她举步欲离,余光瞥见坛底字痕。 她弯身拾回,就着月光,瞧清那苍劲而清晰的刻痕。 慕容 雁回 于 辛卯年初秋 同酿夫妻酒 原 偕白首 同欢愁 地老天荒 心房蓦地一痛,无来由的疼意狠掐胸房。 她后来又去了许多地方,辗转三月有余。 一处、两处、三处……直到后来,她才发现,自己所到的每一处,全有他的痕迹。 原来,内心深处最惦念挂怀、放也放不下的眷恋,全是他。 一帖下胎药,熬了又熬,几回捧在手心,又搁到冷凉,始终没能饮下。 能毁的,已全数教他毁尽,腹中这点血脉,她真要毁得丁点不留吗? 不,她不想。 这是他留给她最后一分记忆,证明一切并非虚幻。这一回,她要自己作决定,不容他干预。 不知不觉循着共有的足迹而去,绕着、绕着,竟又回到慕容庄来—— 这是与他拥有最多回忆之处。 迎风伫立亭中的身影、窗下持卷细读的模亲、园中浓情相偎……每道曲院回栏,都有他的身影,甚至是长廊边寻她晦气、欺她戏她的片段,都教她思忆再三。 这一回,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看的人是他。 重新走过一回,经历那些共有的过往,将属于他的一切全都补齐了,才发现—— 她望着水面虹影,但掌下实际触着的,是满心的沁凉,不知不觉,掬饮着冷泉的甘醇。 天际那抹虹,她从未触着过,真正伴在身畔的,是那一弯冷泉;眼下恋着虹影的绝美,心头却是眷着冷泉的护怜而不自知。 直至冷泉干涸,方才醒悟,心间,早已依恋甚深。 他离开后的半年。 她养成了夜里往他房里去的习性,总要与他说说话,才能安睡。 她掌了灯,在桌前坐下,缓缓启口。「庄里的事,我没管了,现下是二房在当家管事。慕容义是没慕容庸有才干,可至少心胸宽太多了,这两房如今正明争暗斗,势同水火。」 她笑了笑,又道:「不过这与我无关,我不恋权,战火便烧不到我这儿来。慕容义顾念我腹中还有慕容家的骨血,总会让我有一方容身之处的。权力是太多是非的开端,这我们都亲眼见识过了,如今我只要能保住属于你我的这一方天地,也就足够了。」 她起身,移步往床褥而去,倾身贴上他昔日用过的枕。 这儿,她每日勤于打理,维持得一尘不染,仿佛寢房的主人只是外出,随时都会回来。 「我今晚,睡这儿陪你好吗?」 月华淡淡,晚风停吹,夜,静得一缕声息也无。他不愿应她,她便是当他允了,拉上被子,侧着身凝视摇曳烛火。 「你还记得那株百年夫妻树吗?说是村子里的吉祥象征,教村里夫妻、情人系上红布虔诚供拜,视为爱情的守护神,还在树前放上陶瓮供村民祈愿。我后来去看过了,才知你也入境随俗,写了纸柬放入陶瓮中,真难想像,你是会做这种傻气事儿的人。」 慕容 拾儿 永结同心 情长不移 鼻头忽而一酸,有些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了。 若不如此悄悄祈着、求着,他还能如何呢?真说出了口,换来什么样的下场,她还不清楚吗? 怕他气她窥探心事,她连忙解释。「我没偷看,是这回前去,那株夫妻树已枯败倾颓,陶瓮内的纸柬散落一地,我——」 那夫妻树盘根错节、纠纠缠缠了百年,一道雷击下来,枯了一株,另一株却还兀自茁壮,吸取着另一半仅余的养分,努力活下去。 成了单的夫妻树,还是夫妻树吗?所谓连理枝,也不过如此,大难来时,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余力护谁的情?他是枉费心思了。 「罢了,不说那些教人烦闷的事。慕容,你在那儿好吗?我、我、我……」我了半晌,终是吐不出下文。 「给你捎去的物品,可有收到?若无,也别心烦,这儿灯都为你燃着,你想到就回来看看,我在这里候着。 「家主——我是说你大哥,他曾说过,我们俩性子太像,如今看来,还真是分毫不差。他失踪那段时日,你常待在书斋,一待便是大半日,可是挂念着他,又不肯承认,心头一日日渐深的烦闷,便是一个『悔』字?」 「……对不起,那时,没能理解你的心思,及时拉你一把,兀自苛责你,才让你在深沉疚悔中,一日日沉沦而去,终至上不了岸。瞧瞧,我现在做的,与你有何差别?我们——果真是一样的人。」 同样刚倔,同样将心思压得太过深沉,深得——连自己都瞒过。 他不愿承认、面对的悔意,一压再压,有朝一日压不住了,溃堤而出,便汹涌如潮,终至吞没了他。 她不曾坦然、面对的情意,一拒再拒,直到真将他推出心房了,才发现除却他,早已空无一物。 她不能承认,也不敢承认,挖空了所有的情绪,让自己麻木,就怕一旦面对,那椎心之痛不是她能承受的。 回涌的相思,一日、一日,点滴加深,直到再也藏不住,才惊觉——剜心刺骨。 整整半年。 他死后,整整半年,泪水这才汹涌而落。 「慕容、慕容……」 她已不再贪看虹影之美,能不能,让她再掬饮一回,记忆中那甘冽冷泉的滋味,感受他全心的护怜珍爱? 这些日子,他一回也不曾入梦来,可形影从未自脑海淡去,反而愈来愈常想起过往之事。 她想起——他昂然立于厅前,无畏无惧,一刀往心口上压,只为护她周全,不受族规责罚。 她想起——他为她力争名分,执拗地定要明媒正娶,不教她受一丝屈辱。 她想起——他的千般珍宠、万般娇怜,那些日子里,满满、满满的浓情密爱。 还有、还有…… 「你记得吗?有一回我们错过了宿头,投宿野栈——」 那一回,被歹人盯上,险遭暗算。 与她出门,他不爱让护卫跟着,后来想相才领悟过来,他是不想有人夹缠,想偷得多一些与她独处的时光。 他被家主的奇珍药材补得多了,一般坊间迷烟,他多少还能抵抗些许药性,挣扎着赶来她身边,便体力告罄,跌在她身上。 她一惊,正要说些什么—— 「噓,别作声。」 他压在她身上,挡在外侧将她牢牢护住。 哪能让家主为她以身挡险?!偏生她四肢虚软,无法抗争,黑暗中,看着那些歹人搜括财物。 「要财无妨,人平安就好。」那时的他浑身紧绷,多担心歹人不只要财,见她貌美而心起歹念。他不懂武,她又受药力影响,怕极了她会受到伤害。 所幸那些人只是求财,得了手也怕惹事,没多逗留便尽速离去。 「家主?」 「再等会儿。」确认那些人没再去而复返,他这才缓缓松懈紧绷的肢体。 「家主?」 「我动不了。」他埋在她颈间,低低吐息。 而后,她感觉那放松下来的身躯又逐渐绷起,可又有些不一样,至少——那抵着她的硬处不一样。 「家主,您误中媚药吗?」 「……闭嘴!」他恼怒哼道。 「要不,我去问问这附近哪儿有——」 「你要再多说一句,就拿你消火。」 那是,以为他是教人撞破私密窘事,心头着恼,如今想来—— 她低低轻笑。「不怪你恼,换了我也要恼这人怎如此不解风情。」 也是在那一回与他贴身挨靠着,发现他鼓动不休的心位于右侧,后来他受伤被送回,长老们要她认,这也是她被瞒骗而过的原因之一。 这般真真假假亦真地夹缠着,哪能怪她认不出来,被他们搞糊涂了。 她以为,那些笑容是属于家主,他是不会笑的,阴暗性情哪能有如此开怀真诚的笑容? 但其,有的,与她在一块儿时,他一直都笑得真诚。 那些她以为属于家主的特质,原来,都是他的。 他会笑、会恼、会使些心眼偷得一些小亲密,也会跟她闹别扭,更会不着痕迹地,以主子身分掩饰底下怜爱的小举动…… 想起他傻气地向树公求白首的举动、想起他假装四肢虚软赖在她身上偷香,反弄得自己一身躁热又不敢真对她胡来……她心头泛甜,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鼻头忽酸,笑出了两眼朦胧。 嘴角泛笑,泪水从容而落,她哽咽着,说天说地说了大半夜,终于勇敢地、轻轻吐出藏在心底深处,最想说的那句话—— 「慕容,我好想你……」 余生,只余相思万千,漫漫无涯。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渭城曲之一《买夫》; 02、渭城曲之二《掠妻 上》; 03、渭城曲之二《掠妻 下》; 04、渭城曲番外《憨夫》。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