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欢 卷一》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一道血迹骤然喷射在四扇朱红色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上,顺着夹纱缓缓流进交错的棂条间。 这是东华门内皇太子宫中最后一个黄门内侍的血。 槅扇被人一脚踢开,冷冷的夜风灌进来。 屋内素朱漆床上床敷、床裙皆为正红,其上坐着一个女子,大袖长裙,绛罗霞帔,梳两博鬓,头戴十八株花钗冠。 年少秀丽,却容颜肃穆,神情威严。 她看着来人,冷冰冰的脸上没有半点诧异。 这是今夜方大婚的东宫太子妃傅念君。 此时外头的天上正落着层层雾雨,可一向巍峨阴暗的皇城在今夜却格外明亮,大内宣德楼五门上的金钉朱漆,砖石间甃的围墙上的龙凤飞云图案,都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大宋皇城,在今夜染上了一层血色。 漫天的喊杀声传进傅念君的耳朵里,她直视着眼前一个穿深紫色长袍的年轻男子,提着的长剑染血,犹如地狱爬出的恶鬼。 她等来的不是自己新婚的夫君。 那人将手里的东西随手甩在还布置着花生、红枣等干果的榉木月牙桌上。 傅念君向那被丢在桌上的东西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成了惨白。 提着剑的年轻人却看着她笑了,「刚拜堂的太子妃,立时就成了寡妇,这滋味不好受吧?」 她认得他。 周绍敏。 淮王嫡长子,封纪国公,除右羽林卫将军。 少年罗刹,玉面修罗,正是他,一手主导了这场血腥的政变。 而看着桌上自己夫婿头颅的傅念君知道,一切都快结束了。 周绍敏取得了这座皇城,他也将得到大宋整个天下。 她默默站起身,用自己手边大红的盖头包覆住尚且死不瞑目的夫君,她抬起高傲的脖颈,花钗冠上的流苏微微晃动,只对着周绍敏淡淡道:「恶紫之夺朱也,天下必乱。」 穿着紫色锦袍的周绍敏勾起嘴角,白玉般秀美的脸上有着难言的狰狞。 朱是正色,紫乃间色,傅念君指他即便夺宫,也难成正统。 夺朱非正色,异种亦称王。 周绍敏大跨步走到傅念君身前,狠狠捏住她纤秀的下巴。 眼前的小娘子明眸善睐,神情却坚定无畏,与她娇弱的外表形成极强烈的反差。 她唇上的一抹胭脂灼得人眼睛发红。 周绍敏突然笑了,「可惜这样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今日就要命丧黄泉。」 傅念君紧紧咬着下唇,神态虽娇弱,却仍然保留着自己最后一丝勇气:「那就请你赏我个痛快!」 「好个刚烈的娇娥,只可惜你那贪生怕死的父兄早已经给我磕了几百个响头,连胯下之辱都能忍受,只求我饶他们一命,都是姓傅的,还真是不一样啊!」 他手里的力气又重了两分。 傅念君瞬间变了脸色,他这样侮辱自己的父兄,她本该出言反驳,但是心里却又清楚,父兄做出这样的事,她其实并不感到意外。 她一直都知道,父兄眼里最重要的,只有权势名利。 周绍敏的拇指缓缓地在她的红唇上摩挲过,脸上带着几分讥诮。 傅念君一口狠狠咬住他的拇指,周绍敏吃痛松手,同时又感觉到一股力抬起了自己的长剑。 傅念君空手握住他滴血的长剑,架在自己的脖子处。 周绍敏的剑锋利异常,她细腻的手心开始流血,可她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也是这把剑,割下了太子的头颅吧。 「傅家没有气节,不代表我傅念君没有,你可以说他们没有风骨,却不能说我也是如此。」她的一对眼睛里仿佛燃烧着两簇阴火。 生,不能由己。起码死,还能让她选择。 「动手吧。」 她闭上眼睛,平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天下易主,恶紫夺朱,她身为傅氏长女,东宫太子妃,已经不可能会有第二条路了。 「娘子……」 旁边的詹婆婆哭着扑上来拉住周绍敏的手腕,「求您……」 周绍敏冷冷一笑,二话不说提剑就贯入了詹婆婆的胸口。 须臾间,他就叫人送了命。 傅念君眼睁睁看着陪了她母亲一辈子,也陪着自己十几年的詹婆婆倒在了血泊中,无声无息。 她的双手有点颤抖。 周绍敏却面无表情地揭过傅念君的喜帕擦了擦剑锋。 「不自量力。」 傅念君跪在詹婆婆身边,帮她合上双眼,大颗的泪珠终于从眼中滚落。 周绍敏带着几分嘲弄看着她:「自己的郎君死了不哭,倒为了下仆流眼泪……」 傅念君含泪抬起头怒骂:「畜生!」 他骤然冷冽的目光射在她身上。 贞烈的女子不多见,本来还想饶她一命的。 「郎君,您还没好吗……」 突然有下属在门外唤他。 「就来了。」 周绍敏懒懒地应了一声,看着傅念君笑了一笑,这笑容曾经让整个东京的小娘子们趋之若鹜,可是现在,傅念君知道,这是死亡前的警告。 她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 「所以,再见了,太子妃。」 一剑贯胸。 傅念君睁大了眼睛。 原来…… 这么痛啊…… 周绍敏的声音出现在自己耳边,如寒冰般让人战栗。 「可惜啊……」 他叹了一声。 长剑慢慢地被抽走,傅念君不受控制地咳出一口血,顿时只觉得眼前一片红雾弥漫,四周嘈杂的声音都在瞬间模糊起来,她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而浑身上下,只有痛…… 第2章 死,原来这么不好受。 她闭上眼睛,全身的力气渐渐消失…… 她就这样死了。 多么不甘心啊,她这短短的一生,还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她一直都是父亲一个完美的工具,为傅家生,为傅家死。 母亲死前摸着她的脸流泪说过:「孩子,阿娘对不起你,下辈子,不要再做我们的孩儿了……」 对于母亲来说,死是个解脱。 其实对她来说,何尝不是呢? 太子性情阴郁暴虐,对伺候内帷之人多有拳脚相加,她心中多少的不甘愿也只能化为忍耐,好在死后,她就自由了…… 她愿自己的来生,终能够为自己活一次。 疼死了! 傅念君咳了一声,便起身弯腰干呕起来,那被利剑贯胸的痛苦她永远不可能忘记。 冷冰冰的剑锋就这么剜开了自己的心啊! 可是她怎么还会有知觉呢? 死人不该有知觉的啊。 「娘子,您醒了!」 一个圆脸的机灵丫头捧了一盅茶递到她面前,很自觉地凑上来和她咬耳朵:「娘子,您这回装晕的时间有点久啊,奴婢都快当真了……」 装晕? 傅念君凝神看了看,才发现这是个陌生的小丫头,自己根本不认得她。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问清楚,自己寝房的槅扇就被人一把推开了。 带起了房里的朱帷微扬。 来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梳椎髻,饰花钿,穿着素罗的大领窄袖长衫,项饰璎珞和披帛,此时正哭得脂粉糊了满面,身后跟着还有两个打扮相仿的小娘子,二人根本拉她不住。 先进来的小娘子看见傅念君醒着,当即就尖叫了一声,竟二话不说冲上来,一把撂开半跪在傅念君身前的小丫头。 傅念君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就被她抬手往自己脸上甩了一巴掌。 傅念君偏过脸,彻底懵了。 她为什么一醒过来就会被人甩巴掌?! 没想到那打人的却又跺脚嚎啕起来:「你个不要脸的,你还敢装晕!你敢勾引杜郎,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说着竟又要扑上来。 傅念君忍着胸口的闷痛,穿着罗袜,一个闪身蹿下床。 两个同来的小娘子一左一右地拉着打人的那个:「四姐,你冷静点……」 「是啊,四姐,你怎么能对二姐动手……」 刚才被这小娘子撂倒在地的小丫头也一咕噜爬起来,挡在傅念君身前,如护犊的母鸡一般:「四娘子!事情还没弄清楚,您就跑来打二娘子,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们告夫人去!」 「你去便是了!我怕你们不成!」傅四娘子瞪着眼,说着又哭倒在旁边那个高个子小娘子肩头:「大姐,事情都那么清楚了,我还能冤枉她不成吗?她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这回连杜郎都不放过!她有没有把我当作妹妹啊,大姐……」 傅大娘子拍拍她,也对傅念君说:「二姐,你就和四姐说说吧,当时是什么情况,杜二郎是你未来的妹夫,你怎么能……」 她瞧着傅念君的眼神再明白不过。 傅念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她的梦呢?还是她没有死? 但是显然,她不认识眼前这些人,可她们却一口一个叫着自己「二姐」。 「我没勾引杜二郎。」 她说道。 她连杜二郎生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因为疼,傅念君连眼眶里也有泪珠盘桓。 真是无妄之灾。 傅四娘子听了这话却炸了,立刻又道:「春香都看见了,你把手都勾住了他的脖子!你不知廉耻,还敢说自己没有勾引他!」 她身后随即怯怯地站出来一个小丫头,点头说:「我都瞧见了……当、当时芳竹还在把风,幸好我跑得快,不让被她逮住了又要被一顿拧……」 她目光露怯,傅念君发现她却不是看着自己胆怯,而是…… 那个挡在自己身前的小丫头。 原来她就是芳竹。 芳竹红着脸插腰骂道:「胡说八道,原来是你这个腌臜的小贱人嚼舌根,敢来这里血口喷人,我不打死你!」 说着竟然抡胳膊上去就要打人,春香忙喊着救命就往人身后躲。 傅念君一阵头疼,看着这房里瞬间乱七八糟的一片。 她一把扯住芳竹,这小丫头比自己矮了半个头,气势却嚣张,张牙舞爪的。 傅念君道:「有话好好说,不作兴打人的。」 她顿了顿,随即蹙眉轻声问:「莫不是我真勾引了那杜二郎?」 芳竹也同样低声回答她:「娘子莫慌神,咱们就按您说的,抵死就是不认!看她们能怎么样!」 傅念君:「……」 好啊,她还真勾引了妹夫! 屋里乱糟糟一团,喊打喊杀的,东京御街旁的酒楼茶肆都没有这里热闹。 「够了!」傅念君大声呵斥。 她真的已经很多年没有高声说话了。 四下里静了静。 她看着四娘子,又把口气放缓道:「有否勾引杜二郎,这话儿我说了不算,春香说了也不算,长辈自然心中有计量,你这样带着人拉拉扯扯来我屋里闹,是罔顾了长幼尊卑,礼义廉耻。‘幼则束以礼让,长则教以诗书’,先生教你礼仪诗书,就是教你这般作为吗?被人传出去,人家只会说我们家的小娘子不懂规矩,把祖宗的脸都丢光了。」 话音不高,却句句在理,条理分明,端的是大家风范。 三个小娘子,包括自己身前的芳竹都愣愣地盯着傅念君发呆,表情十分震撼。 第3章 傅念君幼承庭训,这样的话张口就来。 她蹙了蹙细眉,想也知道,原主必然于礼教多有疏失,才会纵得丫头都如此放肆。 傅大娘子第一个反应过来,「二姐说的有道理,四姐,这样闹太难看,等会儿伯母就回来了,自然会有她做主的,我陪你回去收拾收拾仪容吧。」 傅四娘子扭着身子,「呸!我不回去!是谁不懂礼义廉耻,仗着爹爹护着她,便是阿娘也管不得她,今日我非抓花了她的脸,瞧她再敢怎么作法勾搭郎君去!」 「四姐!」两个小娘子叫道。 傅念君抱臂淡笑,也不怕她这泼妇样:「你要抓我的脸尽管来,我若是毁了容,咱们姐妹闺誉就一起坏了,一损俱损,你只想想牺牲了自己搭上我值得不值得?」 她话音没有高半分,却一下把傅四娘子定在了原地,她瞪着一对杏眼瞧着眼前的人。 傅大娘子和傅五娘子见状忙拉住四娘子:「四姐,不可胡来,若叫杜家知道了,以为你泼辣狠厉,才叫不妙!」 傅四娘子被她们劝了几句,咬牙半晌,才跺脚道:「好罢,先饶过你这一回,等会阿娘回来,看你怎么对她交代!」 说罢急匆匆走了。 傅大娘子临走前却向傅念君投来极疑惑的一眼。 似乎是察觉到她与往日的大不相同。 傅念君捂着半边脸,揽镜照了照。 不意外她见到了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 虽然此刻这张脸一半是肿的,可是依然能看出来是个美人,虽然年纪尚且不大,却能看出眼角眉梢都带着娇艳,唇鼻脸庞,处处透着精致,肌肤娇嫩,竟比自己原先的样子还要美一些。 这难道真不是梦?她是被周绍敏杀了没错,难道死后附身在别人身上了? 傅念君微微叹口气,只觉得一头雾水。 「嘶——」芳竹帮她上药,傅念君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对不住,娘子,我……」 「没事。」傅念君反而对她扯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 芳竹怔了怔。 娘子她,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是啊,娘子对她说话竟这般温柔? 细竹帘后突然透出一张细白的小脸,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和芳竹差不多年纪。 「娘子,夫人回来了,让您去上房见她……」 芳竹却比傅念君更快反应过来。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催娘子。」 门帘后的小丫头被她训得黯然,傅念君叹气道:「芳竹,你对她这么凶做什么?」 芳竹道:「是娘子说不喜欢仪兰的,觉得她啰嗦爱念叨,让她少出现在您眼前。」 傅念君只好说:「你让她进来帮我沏杯茶。」 仪兰便小心翼翼地进来替傅念君沏茶。 看得出来她很怕自己。 傅念君看这孩子比芳竹稳重一些,便问道:「仪兰,你以前常常劝我?」 仪兰吓得立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娘子,我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先起来。」傅念君看着她一对小手上留下了不少深深浅浅的疤印子,一看就是冬天冻疮留下的,再看那张泫然欲泣的漂亮小脸,便觉得有些不忍心。 她柔声道:「你想不想再回到我屋里?想的话你就把我和我身边的人,还有最近府里发生的事清楚说一遍,这段时间是我在考验你,若是你足够聪敏机灵,明日你就不用再做粗活了。」 仪兰愣了一愣,抬头却看见傅念君含笑的一张脸,虽然此时不好看,可是却极温和。 她心里定了定,立刻口齿清晰地把自己能说的巨细无遗都交代了一遍。 傅念君手中的茶杯一顿。 这么巧? 「她」也叫傅念君? 也很巧,这位「傅念君」的父亲也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样的,她也是长房嫡长女,身份尊贵,但是母亲早逝,只留下她和兄长傅渊。 如今的大夫人是她的继母,同时也是姨母,姚氏,是四娘子傅梨华和六郎傅溶的生母,她还有一个年幼的庶妹。 二房里二老爷早逝,留下遗孀二夫人,和一对儿女。 三房是庶房,三老爷三夫人放外任,府里留下了一个女儿五娘子傅秋华。 四房是嫡房,四老爷虽官位不高却文名颇盛,有一个嫡长女大娘子傅允华和两个儿子。 傅念君适才见到的那三个,就是排行一、四、五的三个小娘子。 从仪兰口中就只套到了这些话。 这位「傅念君」家里的人可比她多多了。 「你说的很好。」傅念君笑了笑,「明天进我房里做事吧。」 仪兰感恩戴德地跪谢她。 傅念君随口又问了一句,「今儿是什么日子?」 仪兰回道:「今儿是九月十八了。」 「九月十八……」 傅念君想到自己死的时候是十月,难道这么快就过了一年吗? 「现在是天顺几年?」 仪兰显然被她的问话吓到了。 「小、小姐……今年是成泰二十八年啊……天顺是什么?」 成泰二十八年?! 傅念君竟一下身形有些不稳。 成泰是光宗道武皇帝的年号,可是早在她出世前,光宗就过世了啊。 成泰二十八年,是在她去世的天顺九年的三十年前啊! 整整三十年…… 傅念君觉得头有些晕。 她附身到别人身上,而且还是三十年前的人?! 第4章 她重新活了过来,不仅仅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更是完全不同的时代。 仪兰被她的样子彻底吓到了,就说今日的娘子态度怎么这样奇怪! 「娘子,娘子……您、您怎么了啊?」 「三十年,三十年……」 傅念君仿佛被魇住了,不顾眼前的人,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跑。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仪兰急得跟在她后面,芳竹在外头正喜滋滋地等着奚落仪兰,却看见两人一前一后地跑出来。 「怎么了?娘子要去哪儿啊?」 芳竹一把拉住仪兰。 「不知道啊。」仪兰急得双颊通红,「娘子像是突然魔怔了一般。」 芳竹一拍大腿,「遭了!真是让四娘子给打懵了!」 傅念君跑出门,就仿佛能够找到方向一般。 「这里……」 她觉得心头猛跳,提着裙摆快步跑过了眼前的抄手游廊,惹得一路上的仆妇丫头纷纷侧目,又转了弯儿,跑了五十步远,这里连着一个大院子,院子中央种着一棵郁郁葱葱的老青檀树。 它在这里。 它真的在这里! 傅念君喘着气停下脚步,突然觉得视线模糊了。 她小时候,就很喜欢这棵树,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喜欢,成年后她以青檀为小字,纪念家中这棵树。 三十年,物是人非,这棵树却没有变过。 她仿佛见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 在这里,唯一的亲人。 她心底的疑虑终于确认,这里是傅家,可是又不是她的那个傅家了。 傅念君的父亲傅宁是酉阳傅氏旁系子孙,年少家贫落魄,但是从小下人们就不无骄傲地告诉自己,京中的宅子最后是到了父亲手里,是他为傅氏承继香火,光宗耀祖。 父亲是傅家出过的第二个相公。 所以,她对这里很熟悉,哪怕有些屋宇和布局不太相同,但是她还是能找到方向,然后,找到这棵树。 这里是傅家啊,三十年前的傅家。 傅念君抬手抱住老青檀树的树干,忍不住湿了眼眶。 她是三十年后的傅念君,她这一闭眼一睁眼,就跨越了三十年的时光。 傅念君想起自己死前的愿望。 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可是她用这样惨烈的方式和自己的人生告别,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却被迫背负上了另一个傅念君的命运。 这难道算是解脱吗? 傅念君蹲下身子,双手围抱住自己无声地流下眼泪。头顶上青檀的树叶簌簌响动,投下的阴影将她覆盖住,好像伸着一双手尽力想去拥抱她。 不远处的芳竹和仪兰看得目瞪口呆,芳竹猛戳仪兰腰际,道:「看来得去请郎中来……娘、娘子她……不对劲……」 可傅念君骤然间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 三十年前的傅家……父亲是宰辅…… 难道是那个主持新政的傅相公傅琨? 那么他的嫡长女不就是…… 傅念君觉得自己的鸡皮疙瘩在一瞬间爬满了全身。 她立刻止住自己的伤怀,忙走向呆滞的芳竹和仪兰。 「我问你们,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傅饶华……」 芳竹和仪兰瞪着眼睛互看了一眼,点点头,齐声道:「是啊,娘子族谱上的名字,就是唤做饶华……」 天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傅念君此刻的感受。 傅饶华…… 她是傅饶华…… 这个傅饶华,不就是她那个如雷贯耳臭名昭著的姑祖母吗? 那个花痴到了极致,闺誉一塌糊涂,骂名流传了几十年,从她三岁起就被嬷嬷们当作教案一而再再而三警告她的那个傅饶华。 她还记得,傅饶华最后的结局是嫁人后因为水性杨花,红杏出墙,被夫家拉去浸了猪笼…… 傅念君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芳竹立刻上去扶住她,「娘子您怎么了?您别吓我啊……」 她怎么就成了这么一个人呢? 老天爷竟然对她开这样的玩笑。 难怪她会去勾引妹夫,这根本一点都不奇怪啊。 在那个「傅饶华」辉煌的人生中,大概勾引妹夫实在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她涉猎的男人,光光有拒可考的,傅念君这个后辈就知道好几个。 她还没成亲前,跟着兄长去集贤院大学士杨舒家中听老大人论过道,便听人说,杨舒大人年轻时也被这位傅饶华纠缠过,傅念君看着杨老大人脸上一褶又一褶层层叠叠的皱纹,实在无法想象当年的他有多英俊。 算算年纪,那时候杨舒老大人刚过完六十大寿,那如今也届而立之年了,这傅饶华的喜好和口味还真是无远弗届。 傅念君白着脸,胃里只觉得翻江倒海地难受。 突然间,一行人出现在了她们眼前。 「张姑姑……」 仪兰怯怯地喊了一声。 张氏是个方脸阔耳的妇人,在大夫人姚氏身边很得力,她对两个丫头「哼」了一声,就吩咐左右道:「去,把二娘子带去青芜院。」 「张姑姑,娘子有点不太好……」芳竹忙说道。 张氏只「嗯」了一声,根本不理会她。 「二娘子,我劝您,还是别故技重施了,装病装傻都没有用,夫人正等着呢!您要是再闹我们就得用老法子了。」 「老法子?」傅念君见到后头几个婆子手里的绢带,顿时明白了。 第5章 原来她以前还被捆过。 「二娘子……」 一个婆子伸手要来握住她的肩膀,却被傅念君抬手打开了。 「傅家的规矩,什么时候奴仆也能对娘子们动手动脚?」 她望向那婆子,对方完全愣住了说不出话来。 傅念君极淡定地整了整仪容,依然是波澜不兴的语调:「不劳烦各位动手,我生了一双脚。」 张氏朝她行了个礼,「二娘子肯配合就是好的,请吧。」 傅念君挺起脊梁,只淡淡地说:「请领路吧。」 疏离又骄矜地吩咐着她。 张氏也有些怔忡,以十分诡异的眼神看着她,此时看在她眼里,只觉得傅念君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流露出一股高贵凛然的味道,话音不高半分,身上从容的举止气魄却无人能及,和从前那个动不动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娘子哪里还有半点相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青芜院,傅念君见到了自己的继母姚氏。 姚氏大概三十岁年纪,十分年轻,坐在围床上,梳着高髻,穿着暗花牡丹花纱的对襟襦裙,生得很标致,清冷华贵,如幽兰一般,就说二十芳龄都有人信,眉眼间和傅念君还有几分相似。 一旁正气呼呼地坐着她的亲生女儿四娘子傅梨华。 姚氏正蹙眉看着傅念君,嘴唇的角度向下弯了弯。 这是极有教养地体现出不满的一种表情。 姚氏的声音也十分悦耳:「二姐,你今天又闹什么?杜二郎上门来和你四哥论诗,你好好的怎么会走到梅林中去?」 面对这样当头一句斥问,傅念君先是极自然地弯了弯膝盖行礼,然后回话,「今日之事怕是有些误会,下人误传了几句,让您操心了。」 姚氏见她竟然会向自己行礼,且动作行云流水,十分漂亮,也是先愣了一愣,这回的话也不像她的风格。她随即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只兀自说:「二姐,你如今已经大了,小时候胡闹也就罢了,你能不能为自己想一想,为你妹妹想一想?如果让崔家知道,你这门好不容易得来的亲事可就悬了,你让我怎么和你爹爹交代?」 「是,您教训地很对。」 傅念君依然不卑不亢,反而对面的姚氏接不上话了。 姚氏本来是做好了准备听她各种狡辩抵赖,谁知道她今天竟然连回嘴都没有,乖顺地叫人吃惊。 「阿娘!」傅梨华不依道:「她这是欲擒故纵,故意想让您宽宥她!」 姚氏对亲生女儿也蹙了蹙眉:「四姐,谁允许你这么说姐姐的?」 傅梨华只好嘟着嘴不说话了。 姚氏转头对傅念君道:「二姐,我现在罚你去跪祠堂,你有没有异议?」 傅念君在心中叹息,原主勾引那个杜淮是事实,她既然得了人家的身体,为她跪一次祠堂也不算亏。 傅念君脸上的笑容根本没有变过,唇角上弯的角度都是滴水不漏。 「没有异议。」 如珠玉般的声音洒落。 姚氏第一次觉得她竟有这样一把好嗓子。 她手里的茶杯盖斜了斜,不知该说什么,「你……」 「您可还有交代?」 傅念君轻声问道。 姚氏皱着好看的柳叶眉,讷讷了半晌,才道:「没有。」 她走后,姚氏才急着和张氏商议:「这怎么回事?中邪了不成?」 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这还是那个傅念君吗? 张氏只好说:「夫人不如明天请妙法庵的仙姑来看看?我也觉得二娘子今日很是奇怪。」 「不错,她今日这样子,我看着实在心里发毛,她竟然还对四姐说了那样的话。」 幼则束以礼让,长则教以诗书。 这是太宗朝一位状元公的母亲曾说过的教子家训,傅念君斥责妹妹教养疏失,竟能引这样的话。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能是那个草包傅念君说的话呢? 不是姚氏疑神疑鬼,从前的傅念君,提起来便是她的噩梦。 桀骜不驯,粗鲁鄙陋,天天不是顶撞她父亲就是自己。更有一个改不了的臭毛病,就是极其喜欢和俊秀的少年郎们来往,光光被姚氏发现她偷跑出府就不下十次了,每次罚,每次闹,下次还是继续去。 两年前恩科放榜,她竟跟着榜下捉婿的大户们满城追逐绿衣郎,一时沦为笑柄。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长处可言,却还总爱写些不着四六的歪诗去调戏她父亲的学生和兄长的同窗们,弄得来傅家请教学问的学子们恨不得蒙面登门。 但凡长得好看些的世家公子,在东京,都是闻傅家二娘子之名而丧胆。 而傅家也因为这么一个女儿,在东京丢尽了脸面。 本来作为底蕴如此深厚的傅家长房嫡长女,父亲是当朝丞相,生母是荣安侯府的嫡女,她这样的身份,什么人家聘不得。 只是她倒争气,八岁时进宫赴宴,言行举止就叫太后出言呵斥了。此后,宗室中是没有人会娶她的了。 再后来,随着她的所作所为一天比一天出格,连京城里有名望些的世家都不敢要这位傅氏嫡女了。 到最后,好不容易,还是傅家老夫人在过世前为她说成了一门不上不下的亲事。 可是没想到她如今被姚氏拘着不能出门,竟然就连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婿都不放过,在自家的梅林里就勾搭妹夫,这种事传出去,哪个人家能接受这样的媳妇。 姚氏真的觉得头疼。 ☆☆☆ 傅家的祠堂很大,寝殿里供奉着祖先神位,并列两个两开间,加上两尽间,共六间,还有阁楼,享堂悬有巨大匾额,上书「彝伦攸叙」四个大字。 第6章 除了先祖牌位,历代皇帝赐予傅氏的诰命、诏书等恩旨纶音都珍藏于此。 傅念君跪在祠堂里,身形笔直,没有满腹怨气,倒是觉得心平气和。 她数着供奉的神位,一排又一排…… 竟然有这么多! 到三十年后,她的那个傅家,是早没有这些牌位的了。 酉阳傅氏因为逃避战乱,已经搬到汴京上百年,宗祠和族人都在此地扎根,她的父亲傅宁虽然是傅氏子弟,可是却是极落没的分支庶子,他甚至不喜欢听人家提起当年的傅家如何辉煌,因为那荣耀不属于他。 可傅家到底是怎么衰败的呢? 这么庞大的宗族,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仿佛短短几年,就被连根拔起了。 显然如今的家族砥柱傅琨是关键。 傅氏家学渊源,朝中傅氏子弟出仕为宦者不可尽数,傅琨之父傅迥曾任翰林学士承旨,而其嫡长子傅琨更是天资过人,才名颇盛,年少即登科簪花,到如今官拜同平章事,可谓位极人臣。 而这位一手主持新政,差点就拜入名臣阁的傅相公,却在理宗朝初时就为新帝所弃,屡遭贬谪,死于异乡,傅家更是从此后一蹶不振,直到她的爹爹傅宁入中书省枢密院,傅氏才算后继有人。 想到这个,傅念君心里就沉甸甸的,她知道傅琨的结局,可是她如今,却是傅琨的女儿。 她当如何自处呢? 突然觉得有冷风吹来,傅念君断了思绪,搓搓手臂。 身后有蛩音响起,带着轻轻的回声,是芳竹拎着小篮子给她送吃食来了。 「夫人允许你来?」 芳竹说:「娘子,您糊涂了,这是相公首肯的,您以前跪祠堂,相公都会派人送吃的来,可惜近几天他公务繁忙,都宿在宫中。」 「看来爹爹对我不错。」 「当然啦。」芳竹说着,「相公最喜欢的就是您啦!要不然怎么就您的名字和别的小姐们不一样呢……」 是啊,她既是傅饶华,又是傅念君。 念君,念君…… 傅琨思念亡妻,便为长女取名为「念君」。 傅念君咬了一口手里一寸见方的董糖,就轻轻放下了。 「这是你做的?」 芳竹摇摇头,「是仪兰准备的,小姐不是一向爱吃这个吗?」 傅念君对她笑了笑:「等我从这里出去了,我教你们做更酥香味美的。」 模样俏皮又温和,连芳竹都忍不住有些失神。 娘子本来就生得好看,她这般说话的时候,整个人显得鲜鲜亮亮的,和相公种的芙蓉花一样。 不不,芙蓉太妖娆,像水莲,可水莲又太寡淡。 她看着傅念君低垂着的浓密羽睫,连咀嚼都带着十分的韵味。 真是美好得哪一种花都比不上。 芳竹浑身一个激灵,就是这样才不正常啊!她们娘子怎么会有这般模样!她只好试探地问道:「娘子,您一直都不擅厨事的啊……」 「是吗?」傅念君道:「或许在梦中得观音娘娘点化了吧。」 「真、真的吗?」 真不是中邪? 傅念君看着她缓声说:「我只是突然有些迷糊,许多从前不明白、不知道的事,如今突然清明起来了。可是发生过的事,又会记不清,芳竹,你觉得这样骇人吗?」 芳竹虽然被从前的傅饶华教导地有些泼辣不驯,对主子却极忠心。 她坚定摇摇头,「我是娘子的丫头,娘子怎么样,都是我的娘子。」 何况娘子这样的变化,她只觉得无限欣喜。 毕竟娘子以前那样子,连她都觉得太疯了…… 傅念君微笑:「好啊,既然这样,有些我记不大清的事你说说看,第一桩,我定亲的夫家是个怎么样的人家?」 她把夫家都忘了吗? 芳竹忐忑地望了她一眼,只道:「和您定亲的崔家五郎是晋陵崔家的嫡子,因为老夫人的庶妹嫁给了崔家老太公,因此咱们和崔家也有这么一层亲。」 崔家是两浙路常州晋陵县丹徒镇上数一数二的望族,家赀万贯。 江南多富贾,自古以来却都难入世家青眼,而如今国朝士庶通婚渐成风俗,勋贵们也逐渐愿意与富贾联姻。 当年傅家老夫人最小的庶妹嫁去了晋陵崔家,她还一度觉得十分丢面,倒是崔家老夫人对这个长姐十分崇敬,年年的礼节孝敬从来不落下,因此两家才维系着往来。 崔家是行商出身,三代前也开始入仕,只是家族中还未出过名流显宦,如今官位最高的,也就是在吏部任职的崔郎中。 而与傅念君定亲的就是这位崔郎中的嫡长子崔五郎。 芳竹只稍一提醒,傅念君就想起了这个崔家,三十年后,这个家族也渐渐在东京站稳了脚跟。 只是崔五郎这个人,她竟毫无印象。 「娘子,崔五郎生得俊秀,您也说过很中意他,何况开年又将开恩科,相公说以崔五郎文采多半能高中,届时以其品貌,必被官人们争相招婿,老夫人算是为您提前定下了一门好亲事。」 好亲事吗? 傅念君笑笑,若真是好亲事,傅饶华怕也落不得那种下场,崔家想必对她也是极厌憎的吧。 若真像芳竹所言,崔五郎是崔家下一代最出色的郎君,恐怕配于傅饶华做夫婿,确实是浪费了。 如今他们是高攀傅氏,不消十年光景,怕就要掉个个儿了。 傅念君仔细听芳竹说,再加上自己听来看来的,总算把如今家中的情况摸得清楚了些。 不知不觉就快天亮了。 第7章 傅念君走出祠堂,回房去洗漱,谁知还未歇息多久,就有家中的女使来报,原来是傅琨归来了。 不让丫头来叫,她就自己起身,让芳竹和仪兰梳了头要去见他。她挑了一件碧色绣折枝玉兰花的长裙,披一件藕色乳云纱对襟的中长衫,腰间环佩是青玉的,芳竹和仪兰瞧着都是眼前一亮,挪不开眼来。 「娘子今日打扮地格外好看。」她们由衷赞叹道。 傅念君又对她们笑了笑,瞧了瞧自己的衣物,只说:「得了空还是得再做几身。」 仪兰小声和芳竹说:「娘子这样笑真好看,若再对我笑几下,怕是我便受不住了。」 芳竹轻声骂她:「没出息。」 可心里却也同意了。 傅念君对镜子照了照,镜中鹅蛋脸的美人正微微睇着她笑。 原主偏爱艳丽的颜色,衣料虽好,一旦搭配不当,穿来难免叫衣裳压住了人。 这样就很恰到好处。 她赶去书房见傅琨。 那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傅相公啊,她竟一时有些忐忑。 小厮只说,相公入内净面了,请她稍坐坐。 她便安心地坐下,看见傅琨书案上正摆了一本书,正是《汉书》,再看看左侧桐木立柜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古书典籍,傅念君一时神往,便不由走近详看。 国朝以文人治天下,朝中权臣们都是文采风流的俊彦,如傅琨之流,自然藏书皆非凡品。 「念君,你来了。」 傅念君回头,看到了一个瘦削清俊的中年文士,带着一顶青色软角幞头,穿着一身圆领宽袖的皂色常服,腰垂鱼袋。下颔蓄长须,眼睛却是极秀丽的长目,正看着傅念君露出微微的笑意。 既儒雅又冷清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那个傅琨啊…… 他的声音也极悦耳,有一种慢条斯理的优雅,「怎么了,这么看着爹爹?不认识了吗?」 傅念君垂下眼睛,向他行了个礼。 傅琨有些愕然,他只说:「爹爹从宫里带了一笼青壳蟹给你,看见了吗?你素来爱吃这个,那是官家赏赐的。」 傅念君心里突然有些难言的柔软,同样是做丞相,她的父亲,从来就没有记得过女儿爱吃什么。 她道:「我急着来见爹爹,还未见到螃蟹。」 傅琨笑了,踱步到书案后,却看见她的脸上的红肿,「你的脸怎么了?谁打了你?」 傅念君听他的语音骤然急促,心里又是一紧。 她缓声说:「没有的事,爹爹多虑了。」 傅琨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恐怕是因为这些年中这样的事发生的也多了,知道她若是真受了委屈,必然会找他哭诉,不会是现在这模样。 「念君,你来帮爹爹研磨吧。」 她应了。 婺源墨在歙砚中缓缓打着圈儿,逐渐流出墨香芬芳来,傅念君一截雪白纤细的皓腕没有戴任何首饰,不急不缓,划出优美的弧度,这次都不用傅琨亲自执掌砚滴,她就磨出了十分合他意的墨来。 她一直爱戴金器的。傅琨想着。 可今日这样素净,却别有韵致。 傅琨道:「你近来长近了,从前爹爹要这么磨你的性子,你早喊着手酸撂下了。」 傅念君笑了笑,其实她磨过的墨,写完的墨,早已不知有多少了。 傅琨挑了一支净羊毫的笔,饱蘸了浓墨,不急着写,反而问傅念君:「你猜爹爹要写什么?」 傅念君看着那笔道:「爹爹想写行书吧,所以用净羊毫。」 傅琨顿了顿,「这次叫你给蒙对了。」 傅念君没有反驳,只安静地观摩他落笔。 能有这样的机会见识傅琨的笔墨,她在梦中也没想过,若不是后期他的名声一落千丈,就是他的一幅字,在三十年后,也是世面上有价无市的珍品了。 她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等到傅琨写完,他拿开镇纸吹了吹,「念君,来看看爹爹写得如何?」 只是愣了一下,他又兀自笑道:「罢了,你这孩子又要胡说一通。」 话中不显责备,尽是满满的宠溺,傅念君没有想过,这样一个文采风流的人,他竟时时与草包般的女儿对牛弹琴,可见确实宠爱傅饶华。 傅念君细细端详了纸上的字。 虽说都是行书,可是每个人的风格都是大不相同的。 她柔柔的声音响起:「爹爹是不是近日有烦心之事?」 她微微蹙眉:「行书讲究血脉相连,筋骨老健,风神洒落,爹爹素擅飞白,得颜公之酣畅纯厚,只是稍有几字,横斜曲直,钩环盘纡,无峰却有势,便入草章之法,爹爹大约是心有所想,下笔便随着心意动了。」 她竟能看出自己有几个字不知不觉用了草章笔法! 傅琨惊异地望着她。 「是女儿说错了?」傅念君也回望着他,心里怪自己多嘴,班门弄斧了。 「不,好孩子,爹爹只是太震惊了……」 她震惊于爱女怎么一夜之间从浑浊的鱼目就成了通透的明珠。 她从前可是半点都看不懂的,且极没耐心,对写字念书很是厌恶。 「爹爹,」傅念君叹道:「我从前荒唐,让您担心了这么久,我也是该长大了。」 这就是她要来说的话,不得不向傅琨说的话。 傅琨搁下笔,情绪有些激动,「好,好……只是你何时又学会赏字了?」 傅念君反而笑道:「姜公《续书谱》中皆有言。」 她指指他的书架上,正有这本书呢。 她竟真的开始看书了!她小时候连背《千字文》都坐不住…… 第8章 傅琨只感到大慰平生,他的女儿,终于要开窍了吗? 他觉得双手微微有些颤抖。 阿君,你看到了吧? 你的女儿,果真是像你的啊。 他想到亡妻,再看看如今的傅念君,不仅仅是秀丽的相貌,浑身的气派,更是如出一辙。 腹有诗书气自华。 他第一次觉得这句话,也能用来形容这个不驯的长女。 「爹爹。」傅念君见招数管用,又乘胜追击凑上去捏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带了两分撒娇道:「朝中的事是没有能忙完的一天的,你既然回到了家中,便不要再去想琐事烦心了。」 傅琨大为受用,问她道:「你又是如何看出来我在朝中不顺心的?」 他侧头看着与亡妻八分相似的女儿,她正捂着嘴娇憨地笑,说不尽的烂漫天真。 傅念君半侧着头含笑望着傅琨,话音如珍珠落玉盘,清脆又明快:「爹爹这阙词,是苏子美的《水调歌头》,是他贬谪江南之时所作。‘方念陶朱张翰’,苏子美将自己比作范蠡遨游太湖,比作张翰因思念故乡莼羹鲈鱼而归隐,固然是有两分文人风骨在里头的。可爹爹不同,您贵为宰辅,高居庙堂,要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自然做不得那闲云野鹤。我瞧爹爹不是与他有共鸣,只怕是想到了苏子美的归隐,有所感怀罢了。」 傅琨摸了摸下颔的胡须,继续看着她。 傅念君又指了指书案那头的《汉书》,「苏子美素爱汉书,曾有‘汉书下酒’的典故流传,读《汉书张良传》而抚掌长叹,击节高歌,说读《汉书》就是一斗酒也能喝,他曾经也是个慨然的有志之士。」 她看见傅琨的唇角微微上扬,心下松了松,继续道:「爹爹感叹他时运不济,最后不得已收起满腔报复,远走江南,您心中对他起了怜惜,只怕是因为同样今日在朝,遇到了相同的事,才会这样有感而发吧。」 她的声音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听着让人十分舒心。 傅琨望着自己写的字,也长叹了一声。 傅念君敛衽垂首:「是我鲁莽了,言辞无状,爹爹莫要生气。」 她在这方面的感觉一直很敏锐,知道猜不中十分,也该有七八分。 「你说的很对。」傅琨道:「我确实与参知政事王相公政见不合,因此心中生了些退隐之意,只不过是写了一阙词,就叫你这孩子猜出来八分,念君,你真的长大了。」 傅琨抬手拾起那本《汉书》,微笑道:「你竟开始读汉书了,来,念君,你和爹爹说说,有何见解?」 这样的话,以前的傅琨是从来不会问女儿的,只是今日,她实在表现地太灵慧了,让他忍不住想考考她。 傅念君露齿笑了笑,「我和苏子美,和爹爹一样,爱《汉书》胜于《史记》。」 傅琨见她说得调皮,又笑起来,「你又胡猜,爹爹一样喜爱《史记》。」 傅念君接道:「女儿读史尚且粗浅,更不能说有什么见解,只不过是作为闺帷女儿,仰慕《汉书》之中大汉盛世的烈烈雄风罢了。」 她神色中有些向往:「女儿觉得,班固在燕然山勒石封功,随着窦宪出塞三千里,带回的不止是卓著功勋,还有形诸笔墨的慷慨豪情,太史公笔法固然‘言有序而有物’,却不如班固笔下那般‘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气势令人折服,先人大作,女儿自不能窥其万一,不敢说想以史为镜,望今时兴替,不过是瞻仰大汉豪情罢了。」 她一番话毕,傅琨只深深望着她,「念君,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傅念君摇摇头,「无人教授。」 她只是真的那么认为而已。 大宋受西夏契丹蒙古环伺,燕云十六州尚未收复,朝廷在军事和外交上疲惫无力,百姓在民族气节上也深感屈辱,昔日汉人击退匈奴的雷霆之势早已无存,她读书这么多年,也同许多士人一样,不仅仅囿于风花雪月,偶尔也会惜古思今,追忆下汉家陵阙。 只是这点子文墨,她也不敢在傅琨眼前卖弄,自然说了几句就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傅琨却闭了闭眼,对着女儿长叹一声,仿佛寻到了知音:「何以下酒,惟《汉书》耳!」 她竟把他的心事也说中了。 他今日在朝堂上与参知政事王永澄政见不合之处,就是针对西夏的对策,自西夏脱宋自立不过数年,就敢屡犯边境,朝廷却如当年不敢立刻出兵讨伐一般,左右踟蹰,拖累地军心涣散。 是战是和,不断商议,文武百官,竟一个都没有强汉之时的慨然大勇,再出不了一个千里纵横,驰骋大漠,至封狼居胥而还的霍去病。 怎不叫人扼腕。 「爹爹。」傅琨感到女儿又在拉他的袖子,一双明眸正闪亮亮地盯着他,「是我说错话了。」 「好孩子,你没有说错话。」傅琨抬起脸,带着骄傲的语气:「你不愧是我傅氏女儿!」 她才十四岁,竟然有这样的气魄和见识,与他一脉相承,真比两个儿子都出色!傅琨心中激荡,先前的愁苦也轻减了不少。 他问她:「你现在还跟着张先生读书吗?」 傅念君不知道张先生是谁,只好说:「少些了,我在屋里自己读。」 没想到傅琨却点点头,「这是好的,只与小娘子们一起读那些诗词,格局未免太小,改日爹爹再帮你留意,替你寻个好老师。」 傅念君弯了弯嘴角,心里也放下了。 她乘胜追击,「爹爹,你不要觉得忧心,你给我带了青壳蟹,礼尚往来,女儿烹了它们博爹爹一笑吧。」 傅琨好笑道:「你何时还学会烹蟹了?」 她软声说:「就是因为不会,才要学啊,爹爹便勉为其难,权当一试吧。」 第9章 看着她娇俏的神情,傅琨心里一阵柔软,从前的傅念君,从来不会这样体恤自己,她只是嘟着嘴唇纠着眉毛,埋怨自己不够关心她,埋怨他看重四姐和六哥胜过她,哪里有这样灵动慧黠的时候。 他怎么可能不看重她呢? 她是他和亡妻最喜爱的孩子,她出生的时候,傅琨甚至抱着她不愿松手。 后来妻子过世,长子又与自己疏远,是这个小女儿的存在,抚慰了他失去发妻时无限悲苦的心情。 「好好好,随你吧。」 她说什么,傅琨都会依她的。 傅念君便笑着出门了。 傅琨在书房中叹了一声,「阿君,还是你在天有灵啊。」 他们的女儿,终于长大了。 可出门的傅念君心中却有一丝愧疚。 她刚刚来到这里,她也很知道自己目前的情况。 声名狼藉,继母和姐妹也不喜欢她,随时可能婚事不保,她在这里没有任何倚靠。 只有父亲,这个据说对自己溺爱的父亲,是她唯一能够争取的筹码。她只有牢牢占住他的宠爱,才能改变傅饶华那固定的命运。 可是她从来没想过,傅琨真的这样疼惜女儿。 这是她从来没感受过的宠爱。 原来也有父亲是这样子的。 傅念君想到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她是和母亲住在别院里,到了五岁,才被父亲傅宁领回府中的,因为出众的天资和相貌,傅宁听信术士之言,相信她有母仪天下的命格,才对她多多加以培养。 她感受到的从来不是父爱,只有父亲和庶长兄无尽的敦促和鞭策。 读书写字,作画吟诗,女红礼仪,甚至经义策论,她都必须要比别人更好。 他们逼着她没有停歇地奔赴向太子妃的宝座。 因为太子没有才能,他就必须有一个完美的太子妃。 而傅宁父子,愿意为皇室贡献这样一个人。 这就是她那辈子活着的全部意义。 她叹了口气,紧紧攥了攥手心,无论如何,捡来的这条命,她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傅琨赏下的一笼螃蟹共有十只,傅念君亲自下厨。 她让人去寻了黄熟带枝的大橙子,截去顶,去瓤,只留少许汁液,再将蟹黄蟹油蟹肉等挖出来放在橙子里,仍旧用橙子的顶盖覆住,放入小甑内,用酒、醋、水蒸熟,算好了时辰拿出来,再加入醋和盐相拌。 所用的酒、醋、盐,都是她亲自盯着,没有一点偏差。 她耐心地嘱咐厨娘,亲自动手,没有高高在上,敦促她们时也没有半点不耐,细细地把每一步让她们看清楚。 取出来的螃蟹竟是飘香十里,厨房里所有的仆妇都愣愣地睁着眼睛,没见过这样的菜色。 竟有这样烹制螃蟹的方法! 螃蟹是稀罕物,产于南方,中原人原本也不甚会吃,傅念君知道,三十年前的人,还只知道吃洗手蟹,便是蒸熟了螃蟹,简单地用盐梅和椒橙调着吃,这道蟹酿橙,对他们来说,还是闻所未闻的。 「好了。」傅念君点了点个数,吩咐丫头们把螃蟹们散去各房孝敬长辈,自己让芳竹端了两盏亲自送去傅琨的书房。 傅琨极为不可思议:「这是你做的?」 傅念君点点头,笑着说:「爹爹慢用,新酒菊花,香橙螃蟹,配爹爹这样的君子是恰恰好,女儿不打扰您了。」 说罢敛衽退下,极有规矩,只是刚巧掩上书房门,她就遇上了一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郎君,他走得极快,傅念君甚至只来得及看清他一闪而过的青色襕衫。 这应该就是她的兄长傅三郎了。 芳竹在她身后叹气:「娘子,三郎竟然还是对您这般不理不睬的!」 她说得很气愤,而换了以往的娘子,肯定要跺脚了。 傅念君却转身,云淡风轻:「随他吧。」 傅渊踏进父亲的书房就闻到了一股蟹香,他的脸上不由生起一丝疑惑。 傅琨正摸着胡子笑,看起来心情很好,他对儿子道:「三哥,一起来尝尝罢,这是念君亲手做的,还说了什么‘新酒菊花,香橙螃蟹’的俏皮话来劝我品尝,倒是有趣。」 傅渊见父亲笑得开怀,心里却沉了沉。 他的妹妹吗? 那个丢尽他脸面的妹妹? 她什么时候还有这等雅趣了? 适才在书房门口时,他连看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只觉得一股清雅的茶花香缭绕不去。 她那样粗鄙的人也配用茶花香吗! 他皱了皱眉,还是没有阻挠父亲的雅兴。 傅家四房人,都尝到了傅念君的蟹酿橙,无一不赞叹折服,二房和四房是回了礼来的,三房却没什么消息。 三房里只有一对小郎君小娘子留下,不懂些规矩,傅念君自然也不会去计较。 但是看二房和四房的回礼,就能大概摸清楚两位婶娘的为人。 二房回了一碟鱼鲊,虽然不贵重,却很新鲜,看得出是今日自家上桌的菜色,四房回了几碟果子,却是人人屋中都有的俸例。 用心与不用心,可见一斑。 正巧姚氏昨日招来的道姑按时上了门,说要来看看傅二娘子的情况。 姚氏亲自带了人过来,傅梨华也跟着来凑热闹,坐在偏厅等候。 傅念君倒是没有她们想象中的暴跳如雷。 「仙姑请吧。」她对着三十来岁的道姑十分有礼。 道姑也是愣了愣,觉得傅二娘子倒是与外头传闻的不大一样。 芳竹神气地当着傅梨华的面重重地甩上槅扇,气得对方直跳脚。 第10章 傅念君把道姑单独请到了内室。 妙法庵这位李道姑据说曾得过张天师几日的指点,也沾了些道行,常常出入贵人后宅,在贵族女眷中很有影响力。 傅念君只打量了她半晌,就吩咐人招呼了最好的茶水瓜果来。 「仙姑看出什么来了吗?」 李道姑只觉得这小娘子一对悠悠的眼睛十分唬人,本来她这样不入流的修道之人,入俗世驱灾解厄,也就是三分真七分假,想到那傅夫人的银钱,她便也煞有其事地在屋里端看起来,还要检阅傅念君的随身物品。 「仙姑也不必忙了。」傅念君喝止她,请她坐下,随即招招手,仪兰就端上了一份东西。 「这里是二十缗钱。」傅念君笑了笑,开门见山不啰嗦:「请仙姑笑纳。」 李道姑惊了一惊,她还什么都没说,这小娘子就打发人给自己这么多钱? 傅念君挑起一串铜钱道:「二十缗足够在开封府买上好的水田十亩,仙姑来我们府中一趟能有多少酬劳?八百文?一千文?」 这数目对于她这出家人来说也已经不菲。 她现在出二十倍的价。 「仙姑出入世家无数,也当知道这其中的门道。」她勾了勾唇,面上依然平淡:「我从前荒唐,母亲又是后娘,与我难免有些隔阂,但是我家中却是爹爹当事的,你也瞧见了,我作为傅家嫡长女,一年的花销有多少?我如今给仙姑卖个好,就不知道你想不想得通了。」 李道姑望着那些铜钱眼睛直发红,她当然明白傅念君的意思。 「娘子言重了,娘子好得很,根本没有什么邪祟侵袭。」 「那就好。」傅念君点点头,她抬手理了理发鬓:「但是我知道还不够,外头人不知道不是吗?」 李道姑眼珠一转,立刻听出了此中言外之意,马上说:「娘子是得了仙人庇佑,心智已开,才叫家人误会邪祟上身,实在是大大的冤枉。这话,贫道自然会给傅相公带到,若是娘子同意,我走门串巷时,也能当作奇事说给贵人们听听。」 李道姑看这小娘子说话做事,哪里有传闻中那般无脑,只处处透着厉害。 傅念君满意地点点头,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仙姑不愧是得道之人,这点薄礼我自然会让人送到贵观中,往后还应该多来往才是呢。」 李道姑喜笑颜开,「如此就多谢娘子了。」 她欢欢喜喜地退出去,找傅夫人复命去了。 「娘子白给那贪财的道姑这么多银钱。」芳竹忍不住对傅念君抱怨。 「钱是小事。」傅念君淡淡地道。 她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对自己转变的合理的借口。 她不可能再像从前的傅饶华那样活下去。 她的变化,由李道姑来说,最合适不过,姚氏和其他人信不信,她无所谓,只要傅琨信就行了。 有这样一个台阶,她才能顺理成章地做她自己。 而刚刚自己的表现,也让傅琨明白,她是能做一个好女儿的,对于一个这么疼爱女儿的父亲,他当然乐见这样的情况。 果真,隔壁李道姑把话给姚氏一说,先跳起来的就是傅梨华:「你胡说!她、她怎么可能被神仙引路呢,她、她那个……」 她有一堆可以用来骂傅念君的话,可是在母亲面前,又生生忍住了。 姚氏也蹙着眉,不信地打量了几番李道姑:「仙姑所言当真?」 李道姑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当真,自然当真,贵府二娘子吉人天相,大器晚成,如今梦中被神仙指了路,才开心智,难免行事作风有了变化,这是好事,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了。」 傅梨华气得直咬牙。 姚氏也不大相信,正想细细盘问几句,傅琨终于到了。 「这么热闹,在说什么?」 他一眼就看到了穿着青色道袍的李道姑。 李道姑十分乖觉地向他请了安。 傅琨坐下,便道:「因为哪桩事,说与我听听吧。」 李道姑心里松了口气,便把话又交代了一遍。 屋里落针可闻。 片刻后只听傅琨长长地「哦」了一声,便对温言姚氏道:「念君长大自然就懂事些了,她今日还亲自烹了一笼蟹分发给各房,自己一只都未尝,你吃过了吗?」 姚氏的嘴角微微一僵,只淡笑:「还未曾。」 傅琨却继续和风细雨地说:「快回去尝尝吧,凉了不好吃。」 「正是。」姚氏也微笑。 这就是傅琨的做派! 他从来不会疾言厉色,永远这般温和,可是话中的尖锐却叫姚氏心苦。 他的宝贝女儿知道做蟹博众人欢心,她这后娘却还纠缠于她身中邪祟,仿若是她见不得傅念君好似的。 出门后,姚氏心里有气,连女儿纠缠着要来扯自己的衣裳都觉得不豫。 她知道女儿要说什么。 「四姐,娘和你说过了,便是再和你二姐过不去,你也不能去计较,你爹爹永远是帮她的!」 傅梨华站在原地,被这句话震住了,只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不甘心…… 一样都是嫡女,为什么爹爹就只喜欢傅念君? 凭什么? 傅琨扣了扣傅念君的槅扇,傅念君探出头来甜甜地喊了一声:「爹爹。」 傅琨叹息着摇头,「鬼精鬼精的丫头,叫我给你撑腰,自己却躲着不露面。」 傅念君的话在嘴里盘了盘,说出了叫傅琨觉得无比窝心的一席话:「母亲待我是真的很好,她既是我姨母,又是我继母,这些年都是她照料我,我怎么会不感激呢?而我又确实惹了她生气,心里怕的紧,可我只是想通了,并不是中邪呀,要是叫人听了传出去多难听啊,我不舍得正面顶撞母亲,只好叫爹爹来替我撑场面了,谁让您吃了我的蟹酿橙呢。」 第11章 看着女儿俏皮无心机的模样,傅琨弯了弯嘴角。 她确实变聪明了,却又不是那般见不得人的小聪明。 「我倒不信什么神仙指路的。」他说着,傅念君心里「咯噔」一下,却又听他继续:「是你娘在冥冥之中保佑你啊。」 傅念君点点头,也红着眼眶:「前几天阿娘总是给我托梦,叫我好好侍候爹爹,再不能给您添麻烦了。」 傅琨心中一热,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就好。」 他顿了顿,「你母亲让你禁足,也解了吧,爹爹知道你闲不住。」 傅念君捏着傅琨衣裳的一角,「谢谢爹爹,您真好。」 傅琨笑叹:「爹爹要回去忙公事了,你呀,两只螃蟹就敢驱使自己的父亲。」 傅念君又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傅琨走后,傅念君却一人坐在桌前发呆,心里觉得不是滋味。 世上哪里没有算计呢? 她算计起傅琨来也是毫不手软。 傅念君习惯在心情郁结的时候写几个字,两个丫头帮她把笔墨纸砚铺开,她落笔就学着适才傅琨的行书写了一遍苏子美的《水调歌头》。 看看还是差了几分神韵。 芳竹和仪兰就算不懂文墨,却也看得目瞪口呆。 等到她们把「她」从前写的字拿出来时,傅念君才明白她们的惊讶从何而来。 「这都是我写的?」 纸上的字有形无骨,一看便是没有下过功夫,学柳体,刚摹了个样子,就去学颜体,写了几日又学飞白,便是没一样写好的。 芳竹点点头,「娘子您最怕写字了,经常说什么毛笔不好用,要用……什么笔……」 「千笔!」仪兰补充:「好像是叫做‘千笔’来的,是一千只笔的意思吗?」 傅念君听也没听过那种笔,只觉得原主十分古怪,「书呢?把我跟着先生学过的书都拿来我瞧瞧。」 她把傅饶华学过的书都拿来翻了一遍,书页上的注释写的乱七八糟,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字,再看她写的诗文,文章便是不堪入目,诗词倒有几首绝妙的,可风格迥异,只是恐怕傅琨自己都晓得这不是他女儿能写出来的。 毕竟她连诗集都没读完几本。 傅念君叹了口气,再瞧见一叠画纸,让她这般修养也差点背过气去。 画不是花鸟工笔,更不是墨戏风俗,而都是年轻男子的画像,傅饶华把它们装订成册,毫不忌讳地提了「大宋美男册」五个字。 看纸张侧边泛黄的痕迹,想来是常常翻阅。 「这都是娘子那时候出重金央街上那些鬻画求生的书生画的……」仪兰红着脸道。 不然谁能做这样的事,也太丢脸了。 「是啊,」芳竹点头附和道:「娘子还说这是什么‘商鸡’来着,说要卖去市面上,能赚钱,不过商鸡是什么鸡啊?」 她一直就没弄明白过。 「别提这个。」仪兰忙拉了拉芳竹,「你忘了后来娘子又被罚去跪祠堂吗?」 这个傅饶华的荒唐真够突破傅念君想象的。 幸好她才十四岁,还没有太来得及做更多惊世骇俗的事,不然这么放任下去,还不知要给外头添多少笑柄。 「都拿去烧了吧。」傅念君推推眼前的书稿纸张。 从今往后,傅饶华的一切,都要了断地干干净净,这些荒唐,都是过去了。 「哦。」芳竹抱着那「大宋美男册」就要下去。 「等等。」傅念君转了念头,按住那叠纸,「这个我再看一下。」 两个丫头交换了一个「我就知道」的眼神。 傅念君想的却是,她到底认识的人有限,通过这本不正经的东西或许能够认识不少人,包括她未来的夫君。 傅饶华倒真的没有让她失望,连自己的亲哥哥都没有放过。 傅念君沉着脸看着画纸上与傅琨有七分像的少年,俊眉修目,眼睛和傅琨一样细长却透着冷冽。 傅渊…… 就是她刚才碰到的那一个。 这个人的结局不好。 她心中突然生出隐隐的疑惑来,这样一个人,他怎么会做出那种不堪的事呢? 第二个是她的未婚夫君崔涵之,很温和平静的一张脸,眼角微微向下,有一种极妥帖的谦谦风度,如幽兰般静谧,看起来是脾气很好的一个人。 当然他的性格如何,傅念君一无所知。 芳竹当仁不让地给她介绍:「您从前最喜欢瞧的是这几张……」 她指了指一个眉目浓艳的少年,「齐驸马和邠国长公主家的大郎君,您说他也好看,就是这样貌生错了时代……」 傅念君笑了,不就是男生女相么?如今的人都偏爱崔涵之和傅渊这般清秀文人气重的男子。 连皇帝看大臣,也偏好如此相貌的。 正所谓「体貌大臣」,说起来这还是一道有趣的国学试测问。 她如今的父亲傅琨,便曾被进士举例称赞,「若傅相公、魏文通,皆大臣之有貌者。」 这魏文通,便是某科一位极俊秀的状元郎,听说游街时一度闹得御街被女子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所以体貌大臣者,而励气节。从两晋开始,对于士人大臣的容止便有一定要求。 皇上只笑着对那进士大加赞赏,可见对于傅琨和魏文通的美风仪确实是赞同的,这件趣事也就这么流传了几十年,连她都知道。 「还有这位……」 芳竹又指了指另一个少年,「您说这位也好看,寿春郡王……」 寿春郡王?傅念君觉得倒是耳熟,一时竟突然想不起来。 第12章 画上的人确实极有风姿,尤其一对眼睛,幽深深的凤目,很是增色。 仪兰拉拉芳竹的袖子,「别说了罢,郡王毕竟是皇子……」 芳竹努努嘴,「出了屋子又没有人知道。」 芳竹不理她,又兴奋地继续和傅念君一起翻阅大宋美男册。 「娘子,东平郡王也不错呢,便是比寿春郡王就差了些,还有还有,何尚书家中的六郎,李太尉家的四郎……」 傅念君怀疑她确实被原主带歪了,看得这般津津有味,如数家珍。 手头的「大宋美男册」翻了大多数,傅念君不由奇怪,「怎么没有那杜二郎……」 芳竹不屑地说:「娘子,您说杜二郎可没资格上这‘大宋美男册’。」 没有资格却还要去撩拨人家? 傅念君无话可说。 但是第二天,傅念君就见到了这位没资格上「大宋美男册」的杜二郎杜淮。 傅琨解了她的禁足,傅念君便在府里四下走动一下熟悉熟悉如今的傅家。 逛到了她「勾引」杜二郎的梅林,没成想,却还能又遇见那位苦主。 眼前的少年生得还算秀致,眉目五官尚且稚嫩,顶多也就十五年纪,他穿着士子的襕衫,幞头旁簪着花,脸上似乎敷着一层细粉,这样看也没什么不妥,可一对眼睛却不大规矩。 傅念君有些不喜,怎么看都觉得有几分贼眉鼠眼。 竟是这样一个人,还值得傅梨华打自己一个巴掌。 杜淮笑嘻嘻地对她作了个长揖。 傅念君不想和他纠缠,只是寒着脸转身,对身边的丫头说:「我们走吧。」 没想到杜淮却快步追过去,绕到她面前,又是一揖不起:「娘子留步,小生是来道歉的。听说因为我,惹了娘子跪祠堂,这真真是我的不是,请娘子罚我。」 他边说着一对眼睛边带着笑意往傅念君脸上瞟。 等见到她脸上未消肿的巴掌印时,他忙道:「娘子脸上怎么了?可是因为我?真是我的罪过,你捶我两下,瞧着能不能好些?」 看着是十分心疼的模样,满眼却都是暧昧。 竟是个如此轻佻浮浪的人! 傅念君心中怒起,想她活了这么些年,何至于被个这样的小贼如此调戏。 她压抑着心底的怒火,冷声道:「杜二郎是我未来的妹夫,和我在此说这样的话多有不妥,恐引来人误会,你快走吧,我也不用你的道歉。」 说罢越过他就要走。 可这小贼竟是胆子大过了天,转身就要来抓她。 「娘子,真是我错了,你可别同我置气,我真不知她会打你,咱们还同从前一样……」 谁和你同从前一样! 他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就要来握她的下巴。 「瞧你,你今日熏的香煞是好闻……」 说罢鼻子就要凑过来。 傅念君浑身一颤,想到了前世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父亲曾经邀太子过门相看她,其实就是让太子来验验她这件货是否合意。她当日就是这样,被轻佻的太子握住下巴在自家院子里调戏。 满眼屈辱的泪水只能忍下,她甚至不能表现出一点不悦,否则父亲一定不会放过她。 那种感觉今日又将她吞没,让她几乎发狂。 「杜二郎,不可……」两个丫头在旁边低声劝,却不敢来拉,想来是知道她从前的秉性,不敢确定她是否真的不愿。 那只手还没碰到傅念君的下巴。 「啪——」地一声,杜淮就被一个巴掌打得踉跄。 傅念君用了十分的力气,手掌都微微觉得有些疼。 她漂亮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愤怒,杜淮被盯得一阵发毛,转头却又暴怒起来。 「你、你……」他手指不断点着她。 还没人敢打他的! 「你学不会尊重,我教教你。」傅念君很平静,多年来的修养让她瞬间恢复冷静:「怎么说你也要叫我一声姨姐,你若再做这样的事,我便告到你府上去,请令尊教教你规矩。」 「好啊。」杜淮捂着脸,冷笑道:「你倒翻脸无情。」 「话说明白,我和你,可没有什么有情无情的。」傅念君看了他一眼,「以前没有,如今也没有。」 杜淮啐了一声,「装得倒是像,也不是没碰过……」 傅念君的声音即便在这种时候,也是十分平和,平和地威胁他:「你若听不进我的话也成,再有下次,我便直接叫人打断你的腿。」 从前怎么样是从前,如今她傅念君,断不可能被这龌龊的小贼占去半分便宜。 打、打断他的腿? 她疯了吗? 杜淮愣愣地看着他。 「你、你给我记住!」他又啐了一口,恨恨地转身走了。 傅念君蹙着眉头,觉得有些不对。 果真他才刚走,林子里就转出来两个小娘子。 一个是她见过的,三房里五娘子傅秋华,还有一个年纪很小,大概七八岁,看着倒是伶俐,算算年纪应该是二房里二夫人的独女七娘子傅月华。 两人看看傅念君,又瞧了瞧正走远的一个身影。 五娘子突然用帕子捂嘴叫了一声:「二姐,今日杜二郎来府,你不会又是和他……」 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傅念君看着她,眼神幽幽的,没有五娘子熟悉的那种暴怒,也没有被揭穿的羞愤。 「就是杜二郎。」 她承认地很快。 五娘子心里一喜,面上却带愁:「二姐,你怎么……四姐可又该闹了!」 第13章 傅念君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遍。 她们在这里不是偶然,是有人又想用「捉奸」来给她头上扣屎盆子了。 是五娘子吗? 看着眼前这个幸灾乐祸的小娘子,傅念君可以笃定,不会,如果是她,她没那么蠢立刻冲出来做枪把子。 傅念君只眉间轻轻蹙了蹙,显得极为楚楚可怜,眼中仿佛还有泪光闪过:「五姐,你来得正好,我气得狠了,正打算去找母亲告状,这杜二郎人面兽心,龌龊不堪,刚才竟试图非礼于我,被我甩了个巴掌,恼羞成怒地走了,我真是怕他再寻麻烦……」 「啊?」五娘子愣住了。 这是什么发展? 非礼傅念君?被她甩了个巴掌? 傅念君用帕子掩了掩嘴,「走吧,你既看见了,劳烦你去母亲面前替我做个证。」 「我、我不去……」 五娘子不自觉后退了两步。 她又没看见,她去做什么证? 「我和七姐还要去二婶那里,二姐你自己去吧。」 到底还是年纪小,不愿意图惹麻烦。五娘子觉得她今日怪怪的,什么神仙指路,分明就是中邪。 五娘子决定不蹚这趟浑水,说罢拉着七娘子的手走了。 「娘子好高明啊,两句话就把五娘子吓走了。」芳竹夸赞傅念君,「这样就不怕她乱说话了。」 「走吧。」傅念君道。 「去哪?」芳竹一愣。 「我说要去找母亲告状的。」傅念君淡淡道。 她看了两个丫头一眼,刚才事发突然,仪兰因为没有及时护住她,此时还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可芳竹却丝毫没有察觉。 这两个丫头,做她的下人,还得好好教。 「还真去啊?」芳竹张大了嘴。 「自然要去。」傅念君道:「不去的话,若被有心人去夫人面前乱说话,你说现在我的名声,别人会相信我打了杜二郎一巴掌,还是我拉着他投怀送抱?」 芳竹摸摸鼻子,好像还真是后者。 姚氏的反应和五娘子一样,震惊,不信,不可思议…… 傅念君的模样却又极为委屈。 姚氏没由来心里一阵无名火,她从前那个犟头犟脑的样子,傅琨尚且处处帮她,如今她竟学的这般伶俐,傅琨还不是更加由着她。 姚氏的修养功夫也极到家,软声道:「二姐,这事母亲会去查的,若是杜二郎当真这般,母亲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傅念君屈了屈膝:「我自然相信母亲。」 姚氏让人送走了她就吩咐身边的张氏,「去把四姐拦下,我不想再听她来我面前哭诉。」 她不用猜就知道傅梨华会来缠夹不清,张氏张口想劝几句,可看着姚氏的样子,又闭了嘴。 这杜二郎也确实太浮浪了…… 远远地芳竹就看见一人杀过来,忙当机立断,「不好,娘子我们快跑,四娘子来了!」 傅念君无奈,「我怕她干什么。」 两个丫头已经习惯了,一时还有点改不过来。 「你!」傅梨华怒道,手指就点着傅念君面门,「你说杜郎调戏你!呸,亏你也有脸说!」 傅念君微微蹙了蹙眉,「被人调戏,还要问罪于受害者,四姐这是什么道理。」 「什么什么道理!」傅梨华十分霸道,「你自己是个什么样你不知道吗,你是检点的人吗?也好意思告状!」 也不是她…… 傅念君心中想着,看起来傅梨华对杜淮那小贼还挺中意,不可能用他来算计自己。 「你们两个,成何体统!」 一道冷冽的嗓音响起,原来是路过的傅渊。 「三哥。」傅梨华立刻乖觉了。 傅念君也向他行了礼。 傅渊面上如同笼着一片寒霜,偏人又是挺拔清瘦,看起来确实高傲不可侵犯。 「姐妹口角,在路上喧哗,不成体统,每人回去抄一遍《女诫》。」他说完这话,再不肯多看两个妹妹一眼,蹙眉转头就走了。 傅梨华恨恨地咬了咬牙。 傅念君回房,就见到了一个年约三十的女子在自己屋中摆盘盏,芳竹看到忙道:「柳姑姑,我来我来,娘子不喜欢这样,呀,这不是金器……」 柳氏叫她一说,就缩了手站到一边,看到傅念君,和蔼地笑了笑,「娘子回来了。」 旁边的仪兰拉了拉傅念君的袖子,「娘子,姑姑听您的话去洗了两天衣裳,也罚够了,您别再怨她了,她也不是故意的……」 傅念君「嗯」了一声,对柳氏笑道:「姑姑坐吧。」 柳氏一愣,昨儿个听人说二娘子突然叫神仙指路给点化了,莫非是真的。 傅念君和柳氏说了一会儿话,才明白过来,原来几天前原主傅饶华听了外头不知谁的撺掇,想拿银子出来投水产行,柳氏劝了几句,不肯交付钥匙,被傅饶华一气之下罚去洗衣裳,本来说要洗够半个月的。 柳氏是她生母大姚氏的贴身丫头,后来跟了傅饶华,傅饶华一直嫌弃她粗笨,觉得她什么都不懂,不肯听她管教。 「这水产行的事,是我先前急躁了,做水产急不得,一看时令,二看行情,虾米如何保鲜,马虎不得,外行人想做这个,未免有些心高,姑姑劝得对,是我糊涂在先。」 柳氏张了张嘴,竟是有些感动,「娘子能那么想就是好的,您日常的花销也够用,这生钱之道,急不得的。」 她这么一说,傅念君才想起来,她能花用的银钱确实很多,傅饶华有钱她是知道的,只是傅家虽然是望族,一个未嫁小娘子手里有这么多钱也是不合常理的,只能是她生母留给她的了。 第14章 那为什么如今当家的小姚氏却看起来手面也不很大呢? 在和柳氏谈话中,傅念君才渐渐理清了这其中的关节。 傅念君的生母大姚氏是她外祖父姚安信的长女,姚安信年轻的时候跟着太祖起事,官至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封了荣安侯,太祖一代的老臣中,姚安信也算长寿的,而傅念君的嫡亲外祖母出身晋中望族梅家,家中原是晋商,家财万贯,在太祖起事时更是援助了大笔金银,梅氏后来封了正一品荣国夫人,二人长子姚随如今任淮南东路节度使。 晋商家中什么最多?银钱。所以这兄妹二人从小便没缺过银子。 只是傅念君的外祖母不到四十就去世了,姚安信是个念旧之人,发达之后便迎娶了寡居的表妹方氏为续弦,又生了二子一女,这一女,就是如今的傅家大夫人小姚氏。 姚安信本来出身也不高,他的表妹又能有什么家世,方老夫人自然不能和荣国夫人相提并论,她又是再嫁之身,没陪嫁也没人手,却端的会见缝插针,大姚氏过世后,她便硬将年纪小了长姐许多的小姚氏塞到傅家来做续弦。 母女两个,都做了填房,这桩事,一直都很被外人看不起,以前还常被拿来说嘴,可是小姚氏颇会做人,到傅家十几年也算把家中打理地井井有条,那些嚼舌头的人便便渐渐少了。 只是傅琨心中念着结发妻子,心疼女儿年幼失母,加上姚随在京时的威慑,大姚氏那些嫁妆,多数都进了傅饶华的房,生怕叫小姚氏给吞了。 小姚氏本就没什么私房,傅梨华就更不用说了,她对傅念君如此愤恨,恐怕也有一部分来源于此。 傅念君沉吟。 哪家后宅不是母慈子孝,可暗里却都是惊涛骇浪。 她的直觉果真没有错,姚氏对她,恐怕真没有半点作为姨母的疼爱,而外祖姚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还要去过才能知晓。 傅念君对于引杜淮来与她私会的幕后元凶一直留着个心,她先前在府里名声太臭,空有这么一大笔钱财,却不会用,连个能用的人手都没有。 因此一得空,她就先把产业和库房理出来,有好东西就散给下人。 施恩和积威都是个日积月累的过程,如今的明枪暗箭,她都只能受着,等到培植出自己的势力,她才能有能耐去挡那些算计。 可是她却低估了那一巴掌的威力。 打杜淮那一巴掌,很快就把她的未婚夫君打上了门。 不用她自己的人出去打听,满府奔走的下人就嚷嚷开了。 「崔五郎来了,还带着个族伯……」 「难道是来商量下聘的?」 「哪能啊,带着婚书来的!好好的拿婚书出来干什么啊,分明是来退婚的!」 「哎,咱们二娘子啊,也真是,这样一门好亲事,生生糟蹋成这样……」 仪兰很担心,「娘子,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啊?崔五郎已经进了明德堂了,要是真的退了婚……」 傅念君将一柄莲花纹的玉梳背递到她手里,让仪兰插进她的发髻,「就算要去,也得体体面面地去。」 她看着仪兰快哭出来的样子轻声笑道:「仪兰,一个人无论遇到怎样的情况,再坏,它都不能作为你慌乱的借口。」 仪态和风度,是她不能舍弃的东西。 而她也做到了,到死都是那样。 明德堂内,崔家五郎崔涵之恭敬地站在堂中,长身玉立,目不斜视,俊秀的脸上平静无痕,无喜无怒,身形挺拔如修竹,说不尽的风姿如玉。 晋陵崔氏一介商户,却出了这样一个人物。难怪有人说崔家五十年的气度风华都在这个崔五郎身上了。 踏进门的是傅渊,他依然是极冷漠的表情,和崔涵之互相见了礼。 这未来的郎舅二人其实不甚熟稔,既是亲戚,又是亲家,在国子学中相遇时也不过点头之交而已。 原因其实很明白,还是傅念君。 崔涵之想到自己那位未婚妻子就心底发寒,她曾经还自行上街搭了迎客的马车偷偷去国子学门口等着自己,就为了看看他的相貌,毫不顾及廉耻,这件事让他被同窗耻笑至今。 他对于整个傅家的印象都不好。 这桩婚事,他阿娘起初是不允的,他十一岁就中秀才,放眼整个晋陵也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才,他的婚事,本该是家族最看重的,可是太婆一句话压下来,他父亲母亲辩无可辩,只能应下。 毕竟这是傅相的嫡长女!可是傅相的女儿,凭什么轮到他呢?只要稍一打听,就能了解傅念君那臭不可闻的名声。 崔涵之想过很多次,他想要的妻子,不一定貌美无比,也不用家世显赫,但是一定要知情识趣,知书达理,必然是个温婉平和的女人。 怎么能是这样一个天天就知道追着男人的粗俗女子呢? 只是崔涵之是君子,进京后他了解了傅相人品,对他也颇为仰慕,他相信傅相如此人物,这样的女儿还是能教好的,只是当他像个玩物似的在国子学门口被她堵住去路,她在自己眼前不断搔首弄姿时,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 他要一辈子对着这样一个女人…… 而前两天三司盐铁司杜判官的长子杜二郎和自己说了那件事,更是让他心中的一把火无法熄灭,他翻来覆去一夜未睡,今日就自作主张,拉了受太婆之托保媒的族伯来了傅家。 他无论如何一定要退了这桩婚事! 傅渊依旧是淡淡的清傲,出口的话音也极寒凉:「五郎此来,是为了与舍妹的婚事?」 他看了一眼桌上大红的婚书。 「傅东阁,小生此来,确实为是这桩事。」 崔涵之比傅渊小一岁,对他也行兄长之礼,国朝宰相之子,人品出众者,都会被称一句「东阁」。这位傅东阁的名声在东京,是极响亮的。 第15章 傅渊蹙了蹙眉,「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能有你说了算。」 他的眼睛看向旁边穿着朴素的男子,「这位就是为五郎和舍妹保媒的崔四老爷吧?」 崔四老爷咳了一声,极为忐忑,「正是,当日在丹徒,五郎和贵府二娘子的婚事是老夫人亲口委托给我的。」 傅渊「哦」了一声,看向崔涵之的目光陡然凌厉了些,「五郎这一趟,令尊可否知晓?」 崔涵之依然不见狼狈,反而低眉顺眼地拱了拱手,对傅渊说:「家父生平磊落,既然答应了,便断断没有悔过的道理,只是我如今执意要退婚,此间是有理由的,不知道傅东阁可愿听一听。」 「你说。」 傅渊沉着脸。 崔涵之深吸了一口气。 「上个月二十六,贵府二娘子不在府中,傅东阁可知她在何处?」 傅渊自然不关心傅念君的去处,显然崔涵之这也不是句问句。 「不少人能做个见证,傅二娘子在九门桥街市的遇仙楼饮酒!」崔涵之说道。 傅渊知道这是他那个妹妹一贯的风格。 「不过是小娘子们出门去玩耍,也不算什么。」 崔涵之顿了顿,声音一冷:「可二娘子是和谁去的这便要说一说了,傅东阁大概不知,同行的就是那位邠国长公主与齐指挥使的独子,齐昭若齐大郎。」 他神色间是满满的不敢苟同。 连傅渊也不能说不惊讶。 齐昭若是什么人?说出来东京大概没人会不晓得。 这人也算个人物,当得起响当当东京第一浪荡纨绔儿的名号,不仅文武不成,好逸恶劳,贪花好色,且品行十分卑劣,曾经就强行霸占过良籍女伎入府,且行玷污之事,她们的家人告到官府去,最后迫于公主威势,却只能不了了之,说出来当真让人不齿。 邠国长公主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从小就受先帝和太后娘娘宠爱,是活得最风光的一位公主,连她嫁的驸马都尉齐仁也是武将中少有的实权派。 公主和驸马只有齐昭若这一个儿子,从小宠到大,二人教子无方地离谱。 齐昭若这样一个傅渊平时多看一眼就觉得脏了眼的臭东西,他那个妹妹竟然当个宝,还和他去喝酒!还去遇仙楼这种耳目众多的地方,她到底是什么脑子! 仅仅是因为齐昭若长了张比女人还漂亮的脸吗?她还真是不忌口! 傅渊强忍住了心头的怒意,他一张瘦削清俊的脸因此看起来更冷了两分。 他知道,叫崔涵之不计撕破脸也要退婚的事,一定不仅仅是因为傅念君和齐昭若去吃了一顿酒。 「五郎请继续说。」 崔涵之这时候脸上终于有了分尴尬之色,却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他一个读书人,竟然要讲出下面这些话。 「遇仙楼的行菜目睹,二娘子与齐大郎两个人从隅中一直喝到日昳,只二人独处,丫头都没有留下一个。赶趁人也说,等菜到便退下了,席间只齐大郎还唤了一个闲汉,命他去把给二娘子打的一副红宝石头面送到府上。」 他顿了顿:「这些,傅东阁去遇仙楼一打听便知,当日往来的闲汉、伙计、酒保、赶趁人皆可查实,连他二人饮了几两玉练槌都能一一说出来。」 这些,在杜淮与他说了之后,崔涵之就亲自去打听过了。 越听越觉得心寒,难道他那未过门的妻子真是这样人品败坏之人? 旁的都还好说,这酒楼里的闲汉做的最多的,就是领了官人们的钱物送给娼妓的,崔涵之虽然出入花楼酒楼没有齐昭若多,可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傅渊也明白,心中暗自生气,齐昭若这混账,他把他们傅家的女儿当作什么了! 傅渊紧紧攥了攥拳头,可是他最气的,就是不知检点的傅念君。 和一个男子单独在遇仙楼待了半日,喝酒作乐,事后还收了人家的头面,被这么多人都看见了,她还要脸不要!她是傅家的嫡长女,怎么能像个娼妓一样收男人这种东西,不管他们有没有发生什么,在外人眼里,她和齐昭若的关系,就是不清不楚了。 傅渊忍着怒气,深觉自己在崔涵之面前丢了这样大一个脸。 「去请二娘子过来。」他寒着脸吩咐左右。 可不用他请,这会儿傅念君早已躲在左侧槅扇后听了个大概。 她身后的仪兰委屈地直跺脚:「不是的,娘子,您出去说清楚,当日您和齐郎君只是在谈水产行的生意……」 傅念君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轻点,我现在不适宜出去。」 傅渊和崔涵之这两个呆头鹅,只知人云亦云,遇仙楼那样的地方,就是门口的伙计都是见惯市面的,还不是瞧着你的脸色说话,看似什么都问出来了,可其实又什么都没有。 傅饶华虽然行止放浪,却还不至于婚前就做这样的丑事。 至于为什么上个月的事崔五郎到了今天才上门,傅念君也猜到了。 好个杜淮,耍的心眼比她这个女人还不入流。 「安静一点,我让芳竹去请爹爹了,等爹爹过来了我再出去。」 她低声对仪兰道。 那二人此时心中已经给她定了罪,她出去只能是火上浇油。 傅渊请崔涵之坐下喝茶,没等到傅念君过来,傅琨却来了。 崔涵之只好尴尬地起身行礼。 傅琨已经听芳竹说了。 小丫头受了傅念君指点,只一个劲儿对傅琨哭,说是娘子名声给人泼了脏水,请他过去正名。 「贤侄坐罢。」傅琨那双和傅渊一样的眼睛射在崔涵之身上,却更加让人觉得脚底发寒。 第16章 「贤侄来京一年,也没有功夫来傅家坐坐,今日总算有空了。」 傅琨和气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却惊得崔涵之差点出一背心冷汗。 傅相果真是在朝堂上杀伐决断的人物,这句话分明是指他不敬,从不来拜会。 这确实不是崔涵之的错了,年节的礼,他从来不敢落下,不敢常来走动的原因,便是又怕了那位见人就花痴的傅二娘子。 傅琨叹了口气,「你要退婚?」 崔涵之的气势已经叫傅琨这短短几句话杀去了大半。 旁边的崔四老爷见状忙道:「傅相公,五郎一时心中愤懑,冲动了些……」 傅琨看了他一眼,「这位老丈就是保媒之人吧?」 崔四老爷应是。 傅琨文人修长的指尖落在了大红的婚书上,「既然立了书文,便要当作正经事对待,小儿女一时意气,可轻也可重,说话做事不妥当,如今尚且能有人替你兜圆,等入了朝堂,却去指望谁?」 他这番话不异于对崔涵之的指点,崔涵之当即长揖不起,心中无限感慨:傅相公这般人品,若是成为他的泰山当真是他几世福气,可一想到他竟有个那样的女儿,便又觉得这世上果真没有两全的好事。 「爹爹。」 崔涵之还没有起身,就听到一声极为悦耳的嗓音响起,如珠如玉,万千婉转。 崔涵之抬眸,就见到一位穿着缃色半臂蜜色襦裙的明艳小娘子缓步而来,梳着银丝云髻,蝶口衔玉的青色簪子上坠下流苏,在她走动间划出优美的弧度。 不甚艳丽,却又十分合宜的打扮,衬得她整个人清丽娟秀。 崔涵之怔然后才想起来。 脸是同样一张脸,那短短的一面,她是有这么好看的吗? 崔涵之很快又收回视线。 她自然是好看的,傅相和傅东阁都生得好相貌,她自然也不差什么。 可是再好看又如何呢,想到她粗鄙的行径,和那些丢人的所为,崔涵之就拧起了眉。 这样一个女人,就是生了九天玄女的美貌,也不过是个庸俗蠢物罢了。 傅念君轻轻走向傅琨,行了个礼,崔涵之便不由自主地闻到了一股茶花馥郁之香。 他恨不得屏住呼吸。 她还爱学人雅趣,熏茶花之香,当真可笑! 傅念君带着淡淡的笑意,开口第一句话问的先是傅琨,不急不徐,带了两分小女儿的撒娇:「爹爹今日可累着了?」 傅琨见到她便微微扬起唇:「爹爹很好,你怎么出来了,你不该出来。」 话里虽说「不应该」,可实际上却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 崔涵之腹诽,这傅相公宠女儿,果真是出了名的。 「既然崔五郎是因为我名声不佳才要退婚的,这事自然该由我来出面说个一二才是。」 傅琨还未讲话,傅渊却蹙眉出声了:「你有我和爹爹给你做主,你又能说什么。」 傅念君知道这位兄长的态度,他已经明确站在崔涵之那边了。 他们都是光风霁月的君子,而她是不知检点的傅家耻辱,傅渊会说什么,她心里一清二楚。 尽管如此,傅念君还是极镇定有礼地回道:「我自然知道三哥和爹爹会为我做主,只是崔五郎想退婚,所为之事,怕是旁人都说不清楚,只有我自己能解释一二了。」 崔涵之想到刚才说的那事,耳朵便觉烧起来一样,当着傅相和她的面,他是再说不出来了。 傅念君转向他:「崔五郎,上个月二十六,我在遇仙楼一事,不是你亲眼目睹的罢?谁哪位给你传话的呢?」 崔涵之咬了咬牙,对傅念君施了一礼,不肯抬头看她,可也坚决不回复。 他怎么能在此时说出杜淮的名字。 「是杜淮杜二郎吧?」她的声音响起,很温柔和气,丝毫没有怒意,只叫人如沐春风。 傅琨的脸色沉了沉,「他怎么了?」 傅琨其实一向都不太喜欢杜淮,而次女傅梨华和他定亲,也并非他的本意,是岳家一力促成的。 杜淮的父亲任盐铁司判官,三司掌管全国财政,盐铁司更是重中之重,在三司当差的官吏,家中最不缺的东西,就是银子。 傅家虽然家大业大,可傅琨做官两袖清风,家业交给两个弟弟打理,他们年年都说亏损,公中银子不甚多,四娘子傅梨华日后的嫁妆比起傅念君来自然吃亏不少,傅琨又坚持亡妻的嫁妆全部留给傅念君打理,对姚氏和傅梨华母女自然觉得亏欠,因此与杜家结亲一事上,他做了让步。 傅念君说道:「杜淮杜二郎,三日前上门的时候,大概一时忘了‘君子’之道,对女儿出言轻薄,女儿失手便打了他一巴掌,五姐和七姐都瞧见了,我又怕又悔,便去央告了母亲,母亲和善,也没说什么。没想到,转头杜二郎就和崔五郎说了我的事,大约是凑巧吧。」 她话音最后还带了一声轻笑,极为俏皮。 傅琨第一回 听说,蹙眉道:「还有这事?」 傅念君点点头,「母亲那里,还有四姐,七姐,都可以为我作证。」 有什么事能让她急到抽杜淮一巴掌? 三人心里都有数。 傅渊和崔涵之却有点不信,杜淮是否如此人品先暂且不论,傅念君会这么贞烈? 傅琨当机立断,吩咐侍女:「去传夫人身边的张氏过来。」 傅念君又说:「至于遇仙楼一事,这可真是崔五郎想岔了。原先那齐大郎说是手头银子紧,想与女儿一同做生意,我那时没有仔细思量,就和他见面了,这是我的不是,但我们二人也确实谈了水产行的事,我房里的柳姑姑还因此劝我几句,被我意气之下罚去洗了几天衣裳,这个事情,爹爹满府都可以去问。」 第17章 「至于遇仙楼那些人,若是爹爹给我个机会,女儿能问出完全不同的一番话来。」 崔涵之此时的脸已经红得能滴出血来了。 他虽然不相信傅念君与齐昭若是清清白白的,可是他也懊悔自己确实是太过冲动了。 杜淮为什么要枉做小人来告诉自己这桩事,他却没有细想。 傅念君敢这样叫人证,或许真是杜淮他对傅念君怀恨在心,再恶意中伤…… 很快崔涵之又打住了这个念头。 他不该怀疑杜二郎的人品才是。 何况杜二郎早与傅相公家中次女定亲,又怎么会调戏大姨姐,断断是不会的! 这么想着,他又坚定了几分要退婚的念头。 这个傅念君,不仅与齐昭若,还与杜淮也牵扯不清! 当真是不知检点。 张氏很快来了,傅琨一问出那话,她就知道坏了。 当日傅念君找姚氏告状,姚氏只是持怀疑态度,也没去证实。 毕竟你说满府的人,大概除了傅琨,人人都相信傅念君会去调戏杜淮,断断不可能是杜淮调戏她而被甩了巴掌。 因此姚氏当日只是把傅念君哄回去了,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傅琨看张氏语焉不详,更是脸色一沉,「我只问你,二娘子当日是不是去求夫人做主了?」 张氏腿一软,只好说:「确实、确实是……」 「那你们为何不派人去杜家证实?事关女儿家名节,岂能胡来!」 傅琨确实有点生气,不管念君以前如何荒唐,她现在改过了,而杜淮立身不正,人品让他存疑,他立时联想到了姚氏是怕他不同意傅梨华和杜淮的婚事,才想大事化小的。 张氏心里叫苦,知道这事严重了,可她又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说:以二娘子以往那些劣迹,这件事夫人不愿深究也是明智的啊。 不然从前那些被傅念君调戏过的,来傅家的年轻士子们,他们的冤去何处诉? 再说,这样的事,毕竟闹开了,不好听的是女方的名声。 虽然傅念君已经没有名声了。 好在还有傅渊这一个明白人替张氏说话,「爹爹,母亲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她可能以为,杜二郎和二姐是……小孩子不懂事,开玩笑罢了。」 他说这句的时候给傅念君投去了极不友善的一个眼神。 傅念君却乖巧地回以一个甜笑,直让傅渊差点被口水呛到。 傅琨知道此时在外人面前不宜说这些家事,便道:「这话暂且可不议,遇仙楼的事也容易,我派人去打听就是,至于驸马府那里,也托人问一句便是。」 傅琨是在场最无条件相信傅念君的人,因此光明磊落,不似适才傅渊,生怕丑事外扬,自然就谨慎了许多。 在傅琨眼里,傅念君说没做的事,她就一定不会做,这孩子一直都是个直肠子。 他这样的态度一放出来,崔涵之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族伯崔四老爷却比他明白,忙接道:「傅相公,大可不必如此,既然本就是个误会,自然也没有退婚之说,此来是我们唐突了,请您见谅。」 傅琨以贤德之名流传于世,想来不会同他们计较。 傅琨摸了摸胡子,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崔五郎固然是个人品德行很不错的人,但是看起来在家中地位很高,长辈大概因他少年成才,多加宠溺,否则他这样走一趟,竟没个知事的长辈劝一句吗?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商户人家教子,便无甚章法啊。 傅琨道:「这话还要听听崔五郎如何说。」 崔涵之却突然跪下了,红着脸对傅琨道:「傅相公,小生不敢欺瞒您,遇仙楼的事是我轻信了人言误会傅二娘子。可是小生、小生……确实辜负了贵府和您的抬爱,我、我不想……」 「你不想娶我女儿?」 傅琨的声音微扬。 崔涵之的拳头攥了攥,白皙的俊脸此时布满尴尬。 旁边的崔四老爷急了,不顾礼仪打断道:「傅相公,非也非也。五郎有些糊涂了,他怎么会不想娶令嫒呢,他只是有些……」 有些什么?还能有些什么? 傅琨的脸色沉了沉,即便在朝堂上,也已经很少有人敢这样下他的面子。 崔四老爷立刻住嘴,急得背心出汗。 可崔涵之却死咬着牙。 他笃信文人风骨,不媚权不媚俗,他这一辈子,若连修身齐家都做不到,谈何治国平天下! 即便赔上仕途前程,今日他也要争一争。 傅渊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对于这个崔涵之虽然没有太多好感,却见他如此执拗倔强,颇有性情,也生出些欣赏之意。 「爹爹,此事源于二姐她平日行为欠妥,倒也不能全怪崔五郎。」 傅念君在旁淡然微笑,看见傅琨的眼睛朝自己望过来。 其实傅渊和崔涵之没有错,之前的那个傅念君,确实很荒唐,荒唐到配崔涵之这样一个人也是糟蹋人家。 「爹爹,」她软声说:「崔五郎大概不是为了下爹爹面子,他如今是举人身份,明年就是殿试大选,若此时让人家知道他是您的贤婿,岂不是让人诟病,五郎如此高风亮节,自然不愿意叫人在此事上说嘴。」 满场寂静,傅琨傅渊父子都盯着她,崔四老爷也张着嘴不可置信,只有崔涵之还是低着头,手紧紧攥着拳头。 她竟然会为他说话!她、她到底想干嘛? 她继续道:「这也是他为爹爹着想,人人都道榜下捉婿,如今榜还没下,爹爹就先捉了这么个好女婿,叫人家孙计相为了家中三个女儿摩拳擦掌,明年准备大显身手的,可怎么办好?」 第18章 三司使孙秀孙计相与傅琨关系很好,他曾经更是傅老太公的学生,孙傅两家也是世交。 「你这丫头。」傅琨又无奈又好笑,「不许对孙世伯不敬。」 傅念君笑道:「所以爹爹,崔五郎可是满京城大人们都虎视眈眈的好人才,断断没有先让您挑去的理儿,您挑走了,一来叫各位大人们心里不平。二来,岂不是告诉满东京的人,‘瞧,我女婿明年必然高中。’这样被人传出去,多少对五郎和您的名声都有影响。从前不知道这桩婚事的人也就罢了,如今这个当口,秋试已罢,殿试未开,五郎拿着婚书来上门,这就值得叫人做文章了。」 崔涵之犹如当头棒喝,他怎么没想到! 他拿着婚书大刺刺走进傅家门,多少人看见了!这不就是相当于告诉全京城的人,他就是傅相的东床快婿! 从前他不愿意说,傅家这里也很低调,两家逢年过节也只是当普通亲戚般走动,许多人只猜不说,可他这样,让有心人知道了,岂不是对他声名带来瑕疵。来年殿试他若得了个好名次,也会有人说他是借傅相之光啊! 他真真是被气糊涂了! 傅念君在心里叹气,这人啊,读书都读傻了,这样的弯儿都转不过来,日后如何去朝堂上勾心斗角。 傅琨显然就比他厉害多了,他摸摸胡子,对女儿找的这个台阶很是满意:「说得有理,那么你看,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傅念君道:「这也简单,婚书拿来了,这么多人也瞧见了。正好保婚人崔四老爷在场,不如说是崔五郎为求公证,特来退还婚书,也不是真的退还,只叫爹爹亲自保管,由崔四老爷见证锁进了匣子,谁也不碰,这婚事既在,也不在,等来年五郎高中以后再论就是,这样也不会有人说他是借岳家助力,爹爹也可对外道,您也不是就认准了五郎能成进士招为东床。」 她指指婚书:「那东西,便说是当年两家两位太夫人姐妹情深,才定了的亲,如今五郎出息,我们傅家自然也不能桎梏其发展,到底人才是朝廷的,是官家的,不是我们傅家和您的。」 这话说得就妙了,直说到傅琨心坎儿里。 就是说无论崔涵之今后跟了哪个座师,即便是傅琨的政敌,傅家也不会干预他,这才是一个贤相该摆出的,起码的态度。 崔四老爷也眼睛一亮,这真是个好办法! 崔涵之心中却有些怒意,他就知道,她一定是看准了他日后必然有大出息,才会做暂且的退步,若等他簪花高中,还不是依然成了傅家的女婿! 傅琨眼中带了些笑意,与傅念君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这丫头,怕是早打算好的吧。 他看了一眼还跪着的崔涵之,心里一松。 也是,这样的人,可配不上他的女儿。 傅渊毕竟是傅琨的儿子,比崔涵之还是警觉些的,他这个妹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聪明了? 傅渊虽慢了傅琨几拍,可仔细一想也明白了。 傅念君说这么多,绕这样的圈子,无非就是想拿回那张婚书而已。 她要拿回婚书,还要自己的脸面半点不失。 她…… 根本不想嫁给崔涵之! 傅渊不无惊愕地望向堂中盈盈而立的小娘子。 她只是那样站着,就好像万千风华都在她身上,从容镇静,温婉大气。 傅渊心中一突,难道那仙人指路的事是真的…… 那里傅琨却咳嗽了一声,说道:「如此倒也不错……」 崔四老爷立刻道:「正是如此,傅相公,崔家并非想要退亲,只是暂且将婚书留在傅家罢了。」 傅琨笑看他一眼,就不说话了。 崔四老爷只是个没什么地位的商户,进傅家门都是抬举他了,除了应承下去承傅琨的话,还能如何。 「五郎你,你自己说说罢。」 他忙给还跪着的崔涵之使眼色。 崔涵之吸了口气,仔细想了想,他高中之后的情形还未可知,这门婚事一时半刻退不了,婚书放在傅家倒也好,何况傅相父子都是重诺之人,又有族伯作证,不可能是诓他的。 缓兵之计。 说明婚事还有商量的余地。 这么一想,他心里就松快了。他当即便道:「如此便按照您说的办吧。」 傅琨望了他一眼:「地上凉,贤侄起来吧。」 傅念君听得想笑,这「贤侄」二字可真是含义深浓。 崔涵之瞧见了傅念君的侧脸,她正微微侧过头,他正好能看见她小巧可爱的下巴,他立刻嫌恶地转开视线。 傅渊只在一边喝茶,静静地打量崔涵之。 原来以为是个聪明人,竟然被个小娘子摆了一道还不自知。 缓兵之计,还不知道是缓谁的兵。 可她为什么不想嫁给崔涵之了呢?不嫁崔涵之她还能嫁谁? 傅渊不由自主在心底冷笑一声,算了,她的事,自然有父亲,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管。 婚书被锁进桐木匣,钥匙交到了崔四老爷手里,崔涵之心里才定了定。 「你们两个,送送贤侄和崔老丈吧。」傅琨示意一对儿女。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送的,傅念君其实明白爹爹的意思,他还是想让自己再考虑考虑。 没什么好考虑的,崔涵之不是良人。 她蹙了蹙弯弯的眉,傅饶华的结局,她似乎隐约记得最终还是嫁进了崔家,这一点她不敢确认。可丈夫不是这个崔五郎她能肯定,不然她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把她浸猪笼的那个夫婿,不是他…… 「二娘子,贵、贵府真气派啊……」 第19章 崔涵之不愿意多看傅念君一眼,因此并肩和傅渊走在前头,傅念君身边是崔四老爷。 她被打断了思路,也不生气,笑了笑道:「是吗,您若喜欢可以来玩。」 傅家在东京置的这处宅子又大又气派,山水园林,极为秀致,许多学子都喜欢傅家办的文会,一部分原因就是喜欢这宅子里的景。 崔四老爷反而被她这样的话吓了一跳,「不敢不敢,老夫一介白身……」 傅念君又笑起来,声音清脆似银铃,「园子又瞧不出您是白身还是官身,爹爹规矩并不大,前头的园子递了拜帖都能进来参观。」 前头两个沉默的男人听到了她的笑声,仿佛和崔四老爷还聊得很开心的样子,都不由脸上一僵。 她什么时候连这把年纪的都不放过了? 崔四老爷却放松下来,心里想着,这位傅二娘子这样和气,又漂亮又温顺,还很爱笑,一笑起来看着就让人觉得心情愉悦。怎么五郎和外头都把她说的和妖魔鬼怪似的? 看来传闻果真不可信。 送了一段路,傅念君就先告辞了,她折回头去见傅琨。 傅琨早等着她了。 「你啊……」他无奈叹了口气,「你太婆花了多大心力说上了崔家这亲事,你还不要,从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不要崔五郎,你还要怎么样的?」 傅念君软声道:「爹爹也瞧见了,他处处看我不起,这样过日子有什么趣味呢?高门大户未必是好,粗茶淡饭也别有滋味,爹爹眼光这般好,以后挑个门第差些的上进学子,不晓得我以前那些荒唐事的,也好过这锦绣郎君,一味觉得娶我是自己低就了。」 她很平心静气地说这话,她的名声在外,多好的人家也不敢想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她要及时看清,何况上辈子她都做了太子妃,再高贵还能高贵到哪里去呢? 还不是被逆贼一剑斩杀在东宫。 她希望这辈子能寻个有趣朴实的郎君,过安分平淡的日子。 傅琨说道:「你是我的女儿,怎么不敢想多好的人家。」 他顿了顿,带了几分心疼,「念君,你是不知道,这东西两京,莫说寻常外地举子,就是做了官,都买不起哪怕一间房。」 并不是人人都似傅家和崔家的。 傅念君点点头,不以为意,反而打趣道:「那我便和我的小郎君赁屋而住吧,春天找个有花园的,夏天就找个临湖的,若腻了,还能去西京住两日,接爹爹去享享清静,这才难得。」 傅琨心里又软又酸,她有如此广阔的胸襟和见识,难能可贵。 「念君,有爹爹在,你不会受委屈的。」 他轻声允诺。 傅念君突然也有点鼻酸,原本只是顺着傅琨的话说下去,自己倒也真的有所感怀了。 她一直都不是个自苦的人,觉得有命在一天,就过好一天的日子,这也没什么难的。 是呀,何况还有这个爹爹在。 ☆☆☆ 崔涵之回到崔家,却还有一场狂风暴雨。 崔郎中归家,竟得知自己一向看重的儿子失心疯一般拿着婚书去傅家退婚了,当即差点气得昏过去,立刻叫人备了车要去傅家,还没出门,他们却先回来了。 崔四老爷把事情简单地和崔郎中说了一下,崔郎中冷笑连连后就抄家伙准备揍人。 崔郎中一辈子考到举人便止,走了夫人娘家舅兄的关系才踏上了仕途,如今升到郎中也很不易了。 他一直以读书人自居,可是今天真的有点忍不住了。 「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当我死了吗!当你太婆死了吗,你就敢去退婚,以为傅相是什么人!由得你这样来去?你这孽障!我打死你!」 崔涵之看着父亲大发雷霆要招呼自己家法,只跪的笔直,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心中却不后悔,绝不后悔。 傅念君那种人,他娶回来一天都忍不了。 他母亲蒋夫人听到消息匆匆赶来,哭着要扑到儿子身上。 「老爷若打了五哥,我也不活了,我就这一个儿子,还这般出息,打死了他,我也不活了……」 说着就大哭起来。 崔郎中气得满面通红,好啊,她原来在家啊,那就说明她是知道的! 「你也是猪油糊了心,他要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好好好,现在你满意了吧,婚书留在了傅家,行啊,你不是一直想替五哥聘你娘家那个外甥女吗,你去吧你去吧!」 他气得坐在太师椅上直喘气。 蒋夫人抹了抹泪,问崔涵之:「当真?婚退了?」 崔涵之摇摇头。 蒋夫人不明就里,崔四老爷只好又说了一遍这事。 她听完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傅相是了不起,可是傅念君是什么玩意儿,能配得上她的五哥吗?退了婚也好。 「你长长脑子!」崔郎中忍不住了,「人家为什么把婚书拿下,却不说是退婚,你以为我们能占便宜吗?傅二娘子就能那样子耽误下去,还等你殿试后高中?也不知道仔细想想!现在恐怕就是我亲自去求,人家都不会把婚书还给我们了!」 「不还就不还吧。」蒋夫人搂着儿子,「我们不稀罕这婚事。」 蒋家也是世代读书人,出过几位大儒,清却不贵,在仕途上建树也有限,家训却教得后辈目下无尘,尤其是小娘子们,蒋氏年轻的时候,眼界就和才学不相符,若不是现在夫婿还算出息,崔家又巨富,她过着体面的日子,怕是还要嫌弃夫家铜臭。 崔郎中背着手在屋里不断来回走:「你们怎么听不明白呢?我虽然也不喜欢傅家二娘子,因为她确实名声不佳,可她占着傅氏嫡长女的名头,就是因为她如此不堪,傅相才会觉得亏欠我们,五哥以后上朝堂,还愁没人提携吗……」 第20章 这话蒋夫人就不爱听了,崔涵之的清高就是遗传自她。 「我们五哥这样优秀,更是不能借傅相的势,不然中了状元也叫人说嘴,五哥品行高洁,做的没错。」 崔郎中简直又要昏过去了,「你懂什么,啊?懂什么,高洁……你们蒋家,最大的官儿,也就是大舅兄,做了个七品的承务郎,连官家的面都见不到,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蒋夫人听这话就怒了,「七品怎么了?当年若不是大哥,你如何能荫补做官,是他的座师提携了你。我大哥如此文名,谁人不知?你们崔家有钱又如何,我们蒋家都是读书的……」 「好好好。」崔郎中也不跟她纠缠于此,「我要说的是,国朝这么多官,科举、太学、国子监选出来这么多学子,还有每年各地叙迁、进纳授官的,多少人等着做官,就算五哥中了状元,又能如何,官家转头就把他抛在脑后也有可能。」 他叹了口气:「即便开始领差事,进哪一部历事,跟着哪一位老大人学习,都大有讲究。」 崔郎中感叹一声:「就这东京,有多少官你们数过没?有衔没职的又有多少,品阶是一回事,差事又是另一回事,傅相公若肯提点你几句,就是比我去给满朝文武塞银子都管用!」 「我们崔家,旁的不说,就是银子多,大舅兄难道读书比我差吗?他没银子打点,没人提拔啊,我虽有银子,一样没人,到了这郎中位置,这辈子也算望到头了啊。我在吏部当差,再好,也就是过两年能放到地方去,权力还大些,在东京,不要说中书门下省,就是三司,御史台和谏院这些地方,我连边儿都摸不到!」 而偏偏,权力都是集中在这些地方的。 这些官场上的事蒋夫人怎么会知道。 崔涵之却道:「爹爹,傅相公是个正直之人,您大可放心,他断不会公报私仇。」 崔郎中冷笑:「那他也不会再帮你。不帮你,你凭什么出头?」 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崔涵之脸色白了白。 崔郎中继续:「傅相公年纪轻轻就做到相公,自身固然优秀,可没有傅家的底子,你以为容易吗?我们是什么人家,你敢去和傅家比?当年你太婆每年这么多年礼成车往京城拉,等的不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傅二娘子如果不是这副样子,轮得到你?我看你再拿什么脸去见你太婆!」 蒋夫人咕哝:「您不是也一直不喜欢这亲事吗?」 「我不喜欢是我觉得太早了!而且我确实不喜欢傅二娘子,那时候我属意的是傅相公的小女儿,还是阿娘她老人家说,一定要这个。」 蒋夫人埋怨他:「您也不早说。」 崔郎中原本只想让儿子专心念书,考出试来了,慢慢教他也不迟,谁能想到惊天一道雷,他敢自己跑去退婚,人家还受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傅相公看不上他们了! 「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蒋夫人说着:「傅相不是都说了,日后亲事还要再谈的。」 「谈谈谈,还能谈什么!」崔郎中骂道,「明天就让这混账跟我去傅家赔礼道歉。人家讲什么话你们还当了真了,那是因为退婚涉及到傅二娘子的名声,婚书在我们手里的时候,是我们嫌弃人家,现在婚书在他们手里,傅二娘子就是要我们去求的菩萨了。」 「什么?!求?」蒋夫人差点跳起来,「满京城谁还会娶她,我们肯娶就不错了,还求什么求!我看是老爷想多了,傅相公定然还会同我们结亲的。」 毕竟她的五哥这样优秀,提拔这样一个好女婿,是傅相赚了呢。 崔郎中觉得和她说不通了,满肚子邪火,「你回屋吧,快回去吧。」 蒋夫人要去扶崔涵之,却听见崔郎中在自己背后大喝:「让他给我跪着!」 蒋夫人不敢再言语,戚戚然退出去了。一出门她就差点在门外撞到一人,一看之下,才发现是张姨娘。 「吓死我了。」蒋夫人拍拍胸口。 张姨娘却早在门外听了个大概,她笑着凑上脸道:「夫人,五郎和傅二娘子退亲了,老爷很生气?」 蒋夫人蹙眉,「你管这个做什么?」 张姨娘搓搓手,「妾身想问问您,五郎不喜欢,这不是我们九郎……」 蒋夫人当头就唾在张姨娘脸上骂道:「呸!你生的庶子,也敢肖想傅相公的嫡长女,吃昏了头都没你这样的,真是老虎头上敢瘙痒,可笑!」 说罢冷笑着就走了。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蒋夫人用尽了自己的修养才没说出这句话来。 张姨娘气得在原地跺脚,恨恨道:「只准你儿子嫌弃傅相的嫡长女,还不准我们想想了!」 她转头看着屋内的人影,崔郎中还在高声训斥着长子。 张姨娘咬咬牙,「也不是就你能娶!」 ☆☆☆ 当日和崔郎中一样觉得头疼的,还有姚氏。 张氏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以后,姚氏就预感到傅琨对杜淮恐怕…… 「我看这桩婚事还要再议议,你有空去岳家再和岳母好好说说吧。」傅琨看着姚氏的眼神没有责备,可一样没有温度。 姚氏心惊,杜淮是杜判官的长子,杜判官在三司这么多年,杜家不说金山银山,可绝对财资丰足,杜判官又官运亨通,这亲事,是阿娘梦寐以求的,就这样被傅念君几句话给毁了个精光! 「老爷,这件事……」 傅琨抬手打断她,笑了笑,「我知道你当然不是故意的,只是念君也不会这样糟蹋自己的名声给杜二郎抹黑,所以他若真是德行不佳,我自然不能放心四姐嫁过去,四姐她,毕竟也是我的女儿。」 姚氏在心中冷笑,只是这个女儿,连那个的手指尖都比不上罢了! 第21章 傅琨走后,张氏忙劝慰落泪的姚氏,「夫人,这事儿真不能怪杜二郎,咱们二娘子是个什么德行谁不知道,相公这是气狠了才说这样的话,四娘子的婚事不会吹的……」 姚氏泣道:「我待她还不够好吗,她这样荒唐,那么多事,我几时怪过她,她却这样害我们!还是我那个长姐命好啊,她自己知道一甩手走了,还要留下这么个祸害来坑我们母女,老爷就捧着那滩烂泥来作践我和四姐……」 「夫人,这话不能说啊。」张氏也急了,姚氏从来没说过傅念君这么严重的话。 什么一滩烂泥…… 要被人听见了岂不是影响她白璧无瑕的名声。 「我知道她,和崔五郎的婚事成不了,她也不想看四姐的亲事成了,她怎么就这样恶毒呢?我到底哪里亏欠了她?她要这么害我们!」 姚氏越哭越凶,只觉得无限委屈。 张氏也只能在旁边叹气,「夫人,这件事您还是不能让四娘子知道的太清楚,不然以她的脾气又要去寻二娘子麻烦,这要是相公知道了……」 姚氏咬了咬牙,「我知道我知道,我自己也告诉她要忍,要忍……」 她气得全身发抖,抬手就甩了小几上盛着滚烫开水的茶盅,张氏被烫了一下也不敢声张。 「忍有什么难的,都这么多年了!」 姚氏大骂,可渐渐地眼神终于平静下来,逐渐回到那个温和大气,人人夸赞的傅夫人,张氏这才长吁一口气。 第二天,崔郎中带着崔涵之来请罪,傅念君都不用露面,必然知道爹爹肯定能打点妥当。 傅琨和傅念君这里,早就猜到崔郎中肯定是个明白人,可明白人又怎么样,他儿子亲自把婚书交了出来,就没这么容易拿回去了。 徐徐图之吧。 既然不可能立刻把婚退了,他们这里占着有利先机也好,到底离开春殿试还有一段时间,她自己也还有半年时间才及笄。 结局是崔郎中怎么来的,就被人怎么原原本本地送了出去。 傅琨对他们父子依旧和颜悦色,但也只是和颜悦色,无论崔郎中好说歹说,傅琨只一口咬定他是为了崔涵之的前程着想。 崔郎中没法儿,只好恨恨地对儿子道:「我回去就给你太婆去封信,这事儿怕还要她再想想办法,傅家的老夫人过世了,我们和他们的亲戚关系也就这般了,若是她老人家还在世……」 崔郎中叹了一声,「你想办法在傅家兄妹身上下下功夫吧。」 崔涵之嘴里应了,心中却觉得父亲这样说有些市侩,有的话听听就算,也不必真的去理会。 傅念君觉得心情不错,在园子里弹箜篌,泠泠琴音,芳竹和仪兰都听得如痴如醉。 傅家也给几个小娘子请过乐师,可娘子她,是几位里头弹得最差的,可如今,技艺就这样突飞猛进了,原来梦中神仙还教这个呢! 「娘子,您弹得真好听!」仪兰由衷夸赞道。 「是吗?」傅念君弯了弯眼睛,「是这把箜篌好。」 毕竟是那位她没有见过面的母亲留下来的。 芳竹突然听见几个男子的声音朝这里过来了。 「娘子,有人来了!」 傅念君点点头,「收了东西,给人家腾位置吧。」 傅家来往的学子文人很多,这景色虽好,她也不能一人独占。 芳竹还是愣愣的有点不习惯,不习惯娘子的反应是抬腿就走,她习惯了那个边说着「快看我头发乱不乱衣裳美不美」边飞奔迎向众学子的娘子…… 仪兰戳戳芳竹的腰,「娘子叫咱们走呢。」 芳竹才反应过来。 那几个年轻男子转过月洞门,花木掩映间,正好看见几个俏丽窈窕的身影离去。 「佳人羞走,可惜这天籁般的箜篌之声,是我们唐突了。」突然有人感叹。 「傅东阁,请问这是府上哪一位小娘子啊?」又有人问傅渊。 傅渊沉了沉脸,那背影,似乎是傅念君…… 可是怎么可能呢,什么时候她弹地这么一手好箜篌了,她明明连宫商角徵羽都辨不清。 「素闻傅家排行最长的小娘子擅箜篌,大概就是这一位了吧。」突然有道低沉的嗓音响起。 说话的是个穿兰青色襕衫的士子,生得身形高大,面庞极有线条,两颊瘦削,浓眉朗目,很是英武,身上自有种阳刚之气。 虽然如今他这长相并不太受小娘子们欢迎,可众人依然不能否认他身上这样独特的潇洒之气,放在人群中也是很扎眼的存在。 「陆兄说的有理啊,大约就是傅大娘子了……」 「如此琴音,必是佳人。」陆成遥不由望着前方感慨,眼神中透露出浓浓的兴趣。 有人立刻听出他弦外之音,说笑道:「陆兄素通音律,适才也是你第一个听到这琴音的,看来是与傅大娘子有缘了……」 陆成遥身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君蹙了蹙眉,他是二房里的独子四郎傅澜,陆成遥的表弟。 他往三堂兄傅渊望过去,只见傅渊听了陆成遥那话后脸色愈发黑了…… 三哥必然也听出来了。 弹箜篌的人,并不是大姐。 那到底是谁呢? 傅渊没有说话,只说着:「诸位,请挪步吧。」 傅澜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三哥都不指正,那他也不好开口说什么,就让表哥保留这个误会吧…… ☆☆☆ 「仪兰,让大牛去城外妙法庵走一趟,问问李道姑,杜淮杜二郎何日会出游,去哪里?」 傅念君淡淡吩咐着。 大牛大虎两兄弟是过世的大姚氏留下的人,从前的傅饶华不喜欢他们生得粗笨丑陋,就打发他们去看门了,到了现在傅念君清点人手,发现生母留下的人也就这几个能用的,而且大牛大虎虽然憨直粗笨,对她却忠心。 第22章 继母安排的人,她可不敢重用。 仪兰不解:「娘子,为什么要请李道姑去打听?这样的事,咱们自己也可以……」 傅念君望了她一眼,只觉得她一脸天真烂漫。 「我把杜二郎的事揭到了明面上,你说四姐和母亲怎么看我?这满府里都是母亲的人,我去打听杜二郎,是不是送上门把把柄给人家抓?李道姑收了我这么多钱,也该为我做些事,何况她们这帮出家人,眼明心亮的很,东京大大小小世家后宅,怕没什么打听不到的。」 仪兰「哦」了一声,「那您要寻杜二郎做什么?」 傅念君笑了笑,「人家都这样踩到我头上来了,不把我和爹爹的名誉放在眼里,这样的人,多少要给他点教训吧,我呀,很是小心眼。」 那小子太卑劣了,竟跑去向崔涵之嚼舌根,也配做读书人? 她得让他吃点苦头。 李道姑也是个明白人,没两天就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 十月五日的时候是天宁节,天宁节是太祖皇帝的诞辰,整个东京都要庆贺,场面虽然没有上元、端午等节日大,很多寺庙道观却也会选在这一日开斋会、布道场,寻个缘由热闹一下。 李道姑打听清楚了就让人带话给傅念君,杜淮天宁节这日就会和一班世家子弟往万寿观游玩,若是她有意,可以从妙法庵借道。 倒是很机灵。 这样一来,也没什么人能一口咬定傅家二娘子在万寿观出现过。 十月五日这天,傅念君自然就带着几个丫头小厮儿出府,到了妙法庵喝了一盅茶就换了一架牛车往万寿观去。 万寿观是皇家道观,观主皆是皇帝亲封的天师,虽然不如大相国寺般名头响亮,可是贵族子弟和女眷们,偏爱这里胜过大相国寺。 傅念君带着帷帽,跟着人流往观中去。 今日的万寿观香火极旺,观前的集会也很热闹,不仅设了乐棚表演杂剧歌舞,官府和市井的艺人也都争相汇聚,杂而不乱,热闹声不断。 「娘子,您小心些,这里人多……」芳竹和仪兰一左一右护住了傅念君。 「闪开咯,闪开啊……」 突然有吆喝声传来,便看见有几匹马跃过来,撞翻了好几人。 「别挡路别挡路。」 嘻嘻哈哈地又过去了。 马上似乎是几个年纪不大的郎君,有一个连帽子都歪了,他也不去扶,很有几分侧帽风流的意味。 「这不是齐郎君嘛……」 芳竹看着那一骑绝尘的人说道。 傅念君哂然,就是那个和她在名声上牵扯不清的齐昭若吗? 「那还有两个是谁?」仪兰眯着眼,没怎么看清。 「不晓得。」芳竹说:「跑得太快没瞧清,不过那两个骑术是比齐郎君好多了,瞧齐郎君,踩烂了人家一筐橙子……」 傅念君笑着摇摇头。 万寿观的斋会要价很昂贵,一人大概要一贯钱,和山下的酒楼茶肆自不能比,且要提前预定,因此往来的也都是豪门大户。 傅念君有李道姑先打过招呼了,因此得了万寿观后院一间小小的雅室休憩。 「这位娘子,还有半个时辰就有道长的讲道了,您且先等等,若要奉香,再唤人即可。」 「有劳了。」傅念君向小道童笑着点点头,看他红了红脸就退下了。 「娘子,您瞧这个,够不够结实?」 傅念君正垂着脚坐在门边,瞧着面对自己的一片蓊蓊郁郁的树林出神,觉着心情舒畅,就见大牛突然冒出来,拿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棒挥舞。 她忍不住笑道:「别急,人还没过来呢。」 大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被大虎匆匆忙忙拉走了。 「娘子,您还真要这么做啊?」仪兰忧心忡忡的。 「是啊。」傅念君笑了笑,向她调皮地眨眨眼,「放心,只有这一次。」 杜淮这种败类,还真不值得什么别的高贵的法子来折腾他。 蒙着头打一顿就是了。 傅念君轻飘飘说这样一句话的时候,芳竹和仪兰的下巴都差点掉了。 她们娘子什么时候这么泼皮了? 「大牛和大虎身手还不错,打就打了,抓不到证据他只能认栽。」 傅念君依然一脸无所谓。 他们是君子,可她是女子,她不求什么堂堂正正。 国朝重文,每个人说话做事,都讲究儒雅风度。 哪里有她这样说去打人一顿就打一顿的!她还是个小娘子呢! 可是芳竹和仪兰今天看大牛大虎的架势,就知道娘子不是开玩笑的了。 杜淮今日约了二三好友,开开心心地在集会了逛了逛,又在万寿观墙头提了几笔诗,加上被身边好友大加赞赏了一番,心里也有些洋洋得意。 他自认读书不差,什么崔涵之,写的诗文在他看来也不过尔尔,倒是国子学太学里对他人人称颂,却鲜少有人赏识自己,但是好在还是有长眼睛的人的。 「二郎大方,万寿观的素斋,我们平日可没有福气吃到。」 一个竹竿般瘦削的青年学子奉承杜淮,还给他倒上了一杯素酒。 杜淮笑眯着眼睛:「张兄客气了,咱们都是同窗,不过一两顿素斋,算得了什么,何况是给尊神们添香油钱,来,喝酒……」 小厮儿趁机又偷摸着给杜淮递上一包东西,一打开,满室芳香。 「二郎,这是……」 「有酒无肉,无法尽兴,来来来,这野鸡味道甚美……」 正说着,突然门被一下子拉开,杜淮几个吓了一跳。 第23章 「好啊。」门口站着一个眉目浓艳的少年,正抱臂看着他们:「我说谁在斋会上吃肉,原来是杜淮你小子啊!」 猛然看见齐昭若,杜淮噎了一下,想到了自己明里暗里告诉崔涵之,齐昭若和他的未婚妻子有私一事,但是看齐昭若正拼命吸着鼻子,好像他还不知道。 杜淮挺挺背,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不过一桩小事。 「齐大郎,要不要一起?」杜淮邀请道。 齐昭若一乐,「倒是好,只是我还有两位客人,怕是不便。」 杜淮倒也继承了他老子几分机灵,齐昭若说不便,就是说明那两位客人身份比他尊贵,不能屈尊来他这间屋。 见到机会就要把握,杜淮这一点上很有头脑。 「我们几人不知能不能跟着大郎你凑个趣儿,一起喝酒也开心些。」 齐昭若笑着点点头,「也好也好。」 说罢杜淮几人就起身,跟着齐昭若换了场地。 开门一看,原道这里最大的雅间给了谁,这里头两位,好像极面善啊…… 一个穿白衣的少年郎君生得很标致,眉目如远山般隽永,是个清淡似水墨画里走出一般的人物。身形略显单薄,戴着方巾,正亲自跪坐在地上烹茶,十指纤纤,满身书卷气。 另一个侧卧着发呆,正瞧着外头的景色,穿着铁青色的箭袖束腰直身,束小冠,体格极好,宽肩窄腰,他微微侧过脸,众人就看到一张极俊朗的脸,眼梢上挑,面部线张扬却又不过分,皮肤白皙,中和了身上磊落潇洒的气质,既不显得文弱,又不是那么威武,恰到好处地让人无法亲近却又心生钦慕。 「这位是六郎,这位是七郎……」 齐昭若笑眯眯地介绍。 杜淮脑子转得很快。 和齐昭若如此亲密来往,又值得他特意介绍的。 六郎、七郎…… 不就是皇子中排行第六的东平郡王和第七的寿春郡王吗…… 他当即就要行大礼,却被齐昭若拉住了。 「别别,他们见不惯大礼,是吧?表哥们?」 邠国长公主是官家的亲妹妹,这两位自然就是他的表哥。 那位烹茶的「六郎」先转过头来,笑道:「是啊,请进吧。」 此时「七郎」也坐起身,对他们挑了挑好看的眉毛,睃了这一圈人,似笑非笑地对齐昭若说:「你还真懂得怎么给我们找乐子。」 齐昭若咳了一声,「是七哥你刚才说了,想见见那位在墙头提诗的才子……」 只见东平郡王周毓琛突然间一阵猛咳,仿佛被茶呛到了,他回头一脸好整以暇地看着弟弟。 寿春郡王周毓白也是一脸无奈。 他刚刚说的明明是,「谁这么一笔烂字也敢提墙头,写的这是什么玩意儿,有机会一定要认识认识此人脸皮是怎生的厚。」 杜淮却一脸受宠若惊,拱手惊喜道:「原来七郎还曾夸赞过小可,实在是愧不敢当。」 齐昭若憋着笑,招呼杜淮坐下,杜淮以一种在周毓白看来极度肉麻的眼光盯着他,盯得周毓白浑身鸡皮疙瘩。 他望向看戏的兄长,叹了口气,「还有茶吗,再给我一杯。」 压一压胃里的恶心才是。 ☆☆☆ 杜淮很兴奋得了两位郡王的赏识,推杯过盏,他又觉得两位郡王果真是人品出众,出类拔萃,不仅相貌无可挑剔,谈吐也是极有风度的,两人一如秋阳,一如冬月,身份贵重自持,却都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清高冷傲。 如此他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喝得浑忙忙,就起身告退去解手。 边解手还边兀自回味着该怎样回去让兄弟们羡慕羡慕。 他想到这两位郡王的身世,不免又有些唏嘘。 东平郡王在相貌和风度上都要更接近当今圣上,温和仁厚,而人家的母亲是官家最喜爱的张淑妃,盛宠几十年不衰,那才是官家的心尖肉。 比起来寿春郡王的风姿虽然更叫人向往,但他是皇后舒娘娘嫡出,舒娘娘不受官家喜爱,要是舒相还在朝,自然境况好些,可是如今呀…… 杜淮摇摇头。 说起来,当今这位官家的后宫秘事,满天下也没几个百姓不知道的。 如今的官家是太宗皇帝唯一的嫡子。太宗皇帝的发妻,徐太后,在太祖没起事的时候就嫁给了太宗,家里是以杀猪为业的,她的两个兄弟后来跟着太祖太宗东征西战的,虽说大字不识几个,可到底凭着累累军功建起了家底,如今谁都知道徐国舅一家,那是横着走的主。 太祖过世后太宗兄终弟及登上皇位,徐氏也成了皇后,她想让自己的侄女做太子妃,被太宗皇帝挡下了。当时国朝初立,太宗急于和旧朝老臣建立关系,就为太子聘了鲁国公,后追谥中书令孙德的长孙女为妃。 孙德是前朝宰相,虽然做了二臣,可是依然引导了大批民心,太宗审时度势,新旧王朝的第一次妥协,举措十分正确。 第一位皇后,就是那短命的孙娘娘。 太祖皇帝的打算很正确,可他看轻了自己那个当年就敢提刀追人两条街的悍妻。 话说当年还是太子的官家,十六岁的时候,大婚前夕,就被亲娘算计了,无媒无聘之下在自己亲娘宫里宠幸了表妹徐氏,就是如今的徐德妃。 徐德妃长得很不好看,还是龅牙,且性子和徐太后年轻时一样,能动手就不动口。 官家醒来看到这样一个女人含羞带怯地望着自己,还是自己亲娘的算盘,真是又气又急,只觉得女人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可当时的太宗皇帝也没办法,因为徐氏很快有了身子,只能让他做了太子侧室。 第24章 于是孙娘娘就这样委屈地嫁给了官家,孙家是百年世家,孙娘娘性子高傲,觉得丈夫对不起自己,不愿主动亲近,也很不懂得抚慰当时极度厌恨女人的官家的情绪,两人就这样夹着个徐氏不冷不热地过日子。 就在如此情形下,官家遇到了张淑妃,说起来这位张淑妃张娘子,也是个人物,她遇到官家时还是个走街串巷摇鼓唱曲的货郎之妻,可是生得貌美窈窕,性格温柔,与官家一见如故,且让官家感受到了不同于他身边所有女子的温情。 这种心灵上的慰藉,是当时他久寻不到的。因此即位后,官家立刻不顾百官言论和太后施压,硬是将她娶进了宫。 而徐太后为何会让步,也是因为彼时徐德妃已经生下了大儿子,如今的肃王。 而帝后感情不睦,太后当然乐见,再来个张氏搅搅浑水,她也没损失。 可没想到官家对张淑妃如此情深爱笃,进宫后,她立刻就生了二儿子滕王,可幸好滕王憨憨傻傻,说话口吃,连生母都不喜欢他,太后才放了心。 还是官家的乳母秦国夫人觉得不妥,劝孙娘娘一定要软下身段来,否则肃王越来越大,日后就是她再生嫡子也没用了。 孙娘娘身体一直不好,可听了秦国夫人的话终于醒悟,后来拼了性命用尽最后一口气生下了官家的第一个嫡子,三儿子崇王。 可崇王这个寄托了满朝文武希望的皇子,竟是个跛子! 官家连多看他一眼都嫌烦。 这之后几年,张淑妃努力想生儿子,可一连几个都是女儿,但依然不减宠爱,甚至在她怀安阳公主期间,官家想立她为后。 当时连旨意都下了,皇后金印宝册都交到了张氏手里,可百官和太后不同意,日日吵日日上折子,说张氏再嫁之身,且出身下九流,万万当不起一国之母,御史台的御史们轮番围攻官家,口诛笔伐,从前五百年一直说到后五百年,闹得沸沸扬扬乌烟瘴气,吵到官家最后妥协才罢休。 张氏这皇后,只做了三天,从此以后,还只能封淑妃,连贵妃都不能加封。 官家也算可怜,第一任皇后,是出于巩固新旧朝的关系,第二任皇后,是他对集体文官的让步。 他对心爱的女人,只能怀着一份愧疚。 百官们怕他再提旧事,便挑了一位他们都满意的小娘子。于是当官家就娶了当时舒相公的女儿,才十几岁的舒氏。 因为舒相公是身家最清白的一位,舒氏做了皇后,绝对没有任何助力,甚至连兄弟都没有,绝对无法威胁到太后的外戚地位,且舒氏一个当时才十几岁的女娃,也威胁不到张氏的宠爱。 立了皇后,后宫终于清净了,官家依旧宠爱张淑妃,冷落皇后,好几年后,东平郡王周毓琛出生,这是张淑妃和官家最疼爱的儿子,他不似同胞兄长滕王一样憨傻,而且十分聪明懂事,在襁褓里时就长得颇为讨喜。 可是千算万算,张淑妃还来不及为这个令人满意的儿子大肆庆祝,舒娘娘就也诞下了一个儿子,正是官家的七子寿春郡王周毓白。 听说当时张淑妃发了很大的脾气,可到底也不怪官家,她怀孕在身,舒娘娘又正值青春,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张淑妃此后便一直指望着周毓白和孙娘娘留下的崇王一样,是个有疾的,可是大概官家就是老来儿子命,只有这两个最小的儿子,越来越合他心意。 于是如今关于立储,便是御史台和谏院三天两头时不时要吵的话题。 大皇子肃王,如今都三十几岁了,长子都与寿春郡王差不多大,说才能也平平,可架不住人家背后有太后和徐家撑腰。 二皇子滕王,是个傻的,就是张贵妃自己也烦他。 三皇子崇王,嫡长子,最最名正言顺,身后有前朝勋贵们支持,只可惜是个跛子,若不是无子的情况下,哪个皇帝会立个残疾的儿子。 六皇子东平郡王,样样都很好,张淑妃和官家也最疼爱他,可人家身份就是比嫡出的寿春郡王低一截啊。立嫡轮不到,立长也轮不到,就是你张氏自己,两个儿子,凭什么就是立小儿子? 七皇子寿春郡王,也是嫡子,天资也很好,可舒娘娘背后有什么?无宠也无势,甚至也无钱财。当初扶她上位的是百官,可是百官各有想法,舒相退下来后,他们母子更是如风中浮萍,实在难以支撑。 如此就一拖再拖,一辩再辩,就没一个既合官家的眼,又合百官的眼。 立储大事,拖不得啊。 杜淮想到他父亲经常回家感慨的这句话。 浑身一个激灵,杜淮恹恹地提上裤子。 罢了罢了,他想这些干什么,又轮不到他来操心。 杜淮转身打了个酒嗝,吸了吸鼻子,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这么臭啊…… 他抬眼一看,当头就被一个粪桶罩了个严严实实。 他连嘴都没来得及合上…… 跌跌撞撞间,杜淮感觉到自己被人一把拉出了茅厕,他心中害怕凄惶,呜呜地想大声叫,可是一记棒子就打在他腿上。 他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当下软了身子倒在地上,他好不容易拼命甩开头上令人作呕的粪桶,可惜被糊了一脸,他只能哀嚎,眼睛都睁不开。 粪桶没了,可马上又有麻袋盖住了头。 杜淮明白他们为什么盖麻袋…… 因为接下来的棍棒,都落在了他的脸上。 下手的人毫不客气,一棍接一棍,杜淮哭喊着在地上打滚。 「爹爹啊……亲娘啊……」 声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可他叫得这么凄惨,也根本没有人理他。 杜淮也不知有多少个人在揍他,他只觉得自己满眼都是金星。 第25章 「不要、不要再打了……」 他哭求着。 可是棍棒还是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头上,杜淮疼得在地上扭来滚去。 「别、别打了……」 他麻袋里的脸上除了那些恶心的东西,还有鼻涕眼泪。 「啊啊……」 叫了好几声,他自己「砰——」地一记狠狠撞上了一根树的树墩。 他强撑着才没有晕过去。 等他觉得清醒了些,好像打他的人突然消失了,他听到了四周的脚步声。 「什么声音,好像是杜二郎的声音……」 「杜兄,杜兄,杜兄?」 声音越来越近。 杜淮「哇」地哭喊了一声。 「二郎在这里!」 他感到有人匆忙把自己扶起来,头上的麻袋被拿开,杜淮流着眼泪呜呜地哭着,终于能透过一丝缝隙看清眼前这些人了。 周毓白和周毓琛目瞪口呆,眼前这个臭不可闻满身屎尿的人就是才消失半盏茶功夫的杜淮? 周毓琛倒还好,周毓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二郎、二郎你、你怎么会这样……」 被杜淮称为「张兄」的青年学子忙掏出手帕给杜淮,他揪住了杜淮唯一一个干净的衣角,强忍住呕吐的欲望。 他可不想这些秽物玷污了自己高洁的身体。 杜淮边嚎哭,边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东西,样子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周毓琛看了一眼看好戏的齐昭若,说道:「还不快去叫人。」 齐昭若撇撇嘴,走开了。 那里杜淮一下就扑到周毓琛和周毓白两人跟前,哀嚎道:「求两位郎君给我做主……」 他这是哪里学来的腔调? 周毓白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半步,避免杜淮抓住自己的衣摆。 「杜二郎,你且起来,这件事,我们必然会帮你讨个公道。」周毓琛倒是比较好说话,忙示意身边的侍卫把他扶起来。 咦?什么时候出现的侍卫? 在场的人都很茫然,刚刚都没看见的啊。 有道童仓皇赶来,看见杜淮这满身屎尿,哭爹喊娘的样子也是脸越来越黑。 他想到刚刚师弟和他说,师父准备要倒的马桶被偷了…… 他还怪师弟睡迷糊了,怎么可能有人偷马桶? 哦,原来是来这儿了。 「杜施主,请您快这里请……」 道童忙上去请杜淮。 杜淮却还没个完,一个劲儿要和周毓琛说话:「六郎,求您了,那起子贼人将我一顿乱打,怕是断了骨头了……」 周毓白背靠着一棵树微笑,看着周毓琛正不断在蹙眉。 也是,杜淮这满脸满嘴的,都是那味儿,闻着真够呛的,得亏周毓琛受得了。 不过还真是,谁这么缺德,竟然这么对付他…… 可是好有意思,很久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事了,不知道是谁做的,他不禁想,这人也一定很有意思。 ☆☆☆ 此时傅念君屋子里却是笑作一团。 「娘子,他真是哭爹喊娘的……」芳竹捂着肚子笑。 傅念君也没错过这幕好戏,但是她只站着远远地看,得手了就带着两个丫头回来。 「好了。」傅念君说道:「他们肯定是要查的,咱们要准备好。」 芳竹和仪兰点点头,「娘子就放心吧!」 等杜淮终于收拾干净以后,众人看出来他确实没有骗人,满头满脸都是伤,青一块紫一块的,看来对方果真没有手下留情。 杜淮见到周毓琛周毓白就像见到了亲爹娘:「六郎、七郎……」 「打住!」周毓白抬手打断他,无奈道:「今日会向你动手的一定是这里的香客,这好办,我们已经叫人把守住出口,都去认一认就是了,杜二郎,别人和你无冤无仇的总不会下这么大狠手吧?」 杜淮一噎,仔细想了想还真的想不起来。 他能和谁结这样的梁子,他爹爹是三司里的重臣,谁不卖几分面子? 「两位郎君,找到了打杜家郎君的棒子。」突然有个护卫说道。 众人往外看去,杜淮一阵心惊。 「是在万寿观柴房里挑的,卑职去问过守柴房的小道童,他说今日往来人多,他被调去厨房做事,柴房里并没有人守。」 「嗯。」周毓白应了声,「去打过招呼了吗?我们可以去认认人吗?」 「是。宣明道长立刻就到。」 在今日这个最忙的时候,张天师的亲徒宣明道长还亲自过来接待他们,是因为周毓琛和周毓白亮了身份。 宣明道长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看到杜淮脸上的伤也有些微微诧异。 「在此处,竟有人下此狠手?」 周毓白笑道:「可见也不是很尊重道法的,有劳道长带路了。」 登记在册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有些是女眷,宣明道长还会特意提醒,好在他面子大,也没有人不配合。有些胆子大的女眷,若是先见到了周毓白周毓琛这两个俊朗郎君,还会微微地红着脸探出头来朝他们使眼色。 尤其是周毓白,不自愿接收了许多秋波,他很无奈,只好把被揍地猪头一样的杜淮拎出来挡在自己身前,小娘子们一般都会立刻失去兴趣,有点脾气的还会把手里的瓜子壳儿往地上一撂再「哼」一声。 等到叩响了傅念君的门,他们就听见一个小丫头轻快的声音。 「请问是哪位?」 芳竹透出半张脸,齐昭若因为走在最后,没注意到是她。 第26章 宣明道长说:「贫道是这里修行的,有些事想问问贵家娘子,可否?」 一道极好听的嗓音便传来,「芳竹,请道长进来。」 门打开,一位极娟秀漂亮的小娘子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风吹动她的发丝和桌上的纸,她抬手轻轻扣住它们,手很漂亮,她笑得十分柔美。 「道长有何事呢?」 清泠泠的声音响起。 周毓白忍不住探头望了望,觉得这嗓音太过动人心弦。 门外众人都愣了一下,杜淮第一个拨开人群。 「你、你……」 他指着傅念君睁大了眼。 是她!一定是她! 这个毒妇,是她把自己打成了这个样子…… 傅念君笑了一下,「这位是……」 好像不认得眼前这猪头一样的人是谁。 「这是杜二郎。」 有人说道。 芳竹第一个不信:「你怎么可能是杜二郎呢?杜二郎可是个翩翩少年郎,才不是你这副模样!」 后头有人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周毓琛略带责备地看了周毓白一眼,后者十分无辜。 齐昭若也凑过来看。 「这是找到了?」 定睛一瞧,这不是傅二娘子吗? 她怎么在这? 不过他脑子转得很快,立刻后退了半步,决定先看看这场好戏。 杜淮被芳竹一句「你怎么可能是杜二郎」差点气歪了鼻子。 「还、还不是你们打的!」 他气得暴跳如雷,想来想去,只有傅念君有可能这样对自己,只有她有这个理由! 杜淮说话有些漏风,激动之下难免唾沫四溅,芳竹嫌弃地往后退了半步。 傅念君端坐着,莹润的指尖在宣纸上摩挲了下,微微笑道:「这话没有道理,怎么就是我打的?今日有这么多位郎君在,诸位也给我做个见证,这杜二郎我是认识的不假,可他是我未来的妹夫,我们统共也没见过几面,我有什么事和妹夫牵扯不清到要动手打人,还把你打成了这个样子……」 说着她望了杜淮的脸一样,忍不住低头捂着嘴轻笑了一声,显得十分娇俏。 杜淮被这一声笑更是激地怒火中烧。 「一定是你,你当日打了我一巴掌还不罢休,你是、你是报复我,报复我……」 话说到这里,杜淮的神智突然回来了。 齐昭若就在自己身后!还有两位郡王! 他怎么能把自己和崔涵之说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地抖出来。 说傅念君因为自己把她和齐昭若的私情捅到了崔涵之面前,而指使人来打自己。 「你继续说啊。」傅念君站起身,身形窈窕秀丽。 门外的周毓白一直盯着她,从她适才笑弯的眉眼到现在过人的身段,都仔仔细细地盯着没有放过。 「你眼神规矩点。」 兄长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边。 周毓白对上了周毓琛无奈的眼神。 周毓白没有多做解释,继续看着屋内二人。 傅念君神态自若,「杜二郎,你既说到了我打你一巴掌,那你为何不说我为什么要打你这一巴掌?杜二郎,你真要我把话当众说明白了?」 杜淮的脸色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大概是铁青的,可惜此时看不出来。 仪兰这时候插嘴道:「杜二郎轻薄我家娘子在先,娘子动手打了您一巴掌,您也不能如此怀恨在心吧?今日还要赖我们把你打成这样,我们娘子哪里是这种人?我们都还没去和你们杜家计较!」 门外众人恍然大悟,原来确实是有过节的。 只有齐昭若撇撇嘴。 杜淮调戏她?他怎么有点不信呢。 说起来这位傅二娘子,虽然人是蠢了些,可胜在一副皮囊长得漂亮,他不似那等清高士子,也不在乎她绣花枕头一包草,因此每次她笑得花痴地贴过来,他就也乐意陪她玩玩。 既然是有旧情的,他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好了好了,杜二郎,我看你是误会了。」齐昭若出来打圆场:「下毒手的怎么可能是傅家这位娇滴滴的小娘子,大概是另有其人,你也别发泄私怨了。」 杜淮就怕齐昭若替傅念君说话,抬头又正巧看见齐昭若这里朝傅念君投去了个相当暧昧的眼神,当下心里立刻一清二楚:莫非是这两个人合起伙来算计我! 好啊,齐昭若齐大郎!原来你早就知道了,还背着我演这出戏! 傅念君这里接收到齐昭若的一个眼神,充满侵略性,心里恶心地不行,可是看着杜淮的脸色,就能知道他必然往别的方向猜过去了。 她也乐得促成,便朝齐昭若也笑了笑:「难为齐郎君愿意说句公道话。」 齐昭若觉得她今日很不一样,就是…… 很有韵味。 这一举手一投足的,瞧瞧,可比之前有女人味多了,这下里心里一荡,他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哪里哪里,杜二郎喝多了,一时间冲撞了娘子……」 看齐昭若这五迷三道的样子,周毓白和周毓琛就知道他是老毛病又犯了。 周毓琛转过身去,真是没眼看,这还是在道观里。 看热闹的众人心里都转着同一个念头,这小娘子倒是好本事,先是被杜二郎调戏,接着这会儿齐大郎又立刻跳出来给她说话,可见也是个能来事的,倒不浪费这副好相貌。 「杜二郎,你说人家打了你,你有证据没有?」齐昭若瞪了一眼杜淮,觉得他这样子实在有碍观瞻,却浑然不知杜淮此时已经把怒火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 第27章 杜淮捏着拳头,冷冷地说:「没有,但是……反正就是你打的!」 他开始有些无赖了,只觉得眼前这对奸夫淫妇害了自己半条命,实在可恶! 由此更是红了眼,不知是怒的,还是委屈急的。 傅念君见状说道:「杜二郎说是我,就是我吧,你是君子,我是小女子,你硬说是我,我能怎么样呢?」 齐昭若也觉得杜淮疯了,再怎么样傅念君也是傅相公的女儿,还是他未来的姨姐,何必弄得这么下不来台。 他要是在这里耍起赖来,就是他老爹杜判官也要跟着丢脸。 他靠近杜淮,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低声说:「别闹了啊,你以后还要不要混了?」 杜淮咬紧着牙,只觉得心里邪火乱窜。 「这样就得了。」齐昭若咳了一声,朗声说着,拍拍杜淮的肩膀,很想大事化小,「你这样把罪名浑赖给个小娘子,可不是大丈夫所为,走走,咱们再接着去找,哥哥替你好好找,肯定那贼人是躲起来了。」 齐昭若的模样很像在哄小孩。 杜淮在心中冷笑,哪里还有什么贼人,分明就是你们串通一气来整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我不能拿你们如何,看我回去禀告了爹爹怎么报仇! 杜淮立刻转身,气冲冲地拨开看热闹的人走了。 齐昭若一副邀功的模样朝傅念君挤挤眼,仿佛在暗示她什么。 傅念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微微偏过头,逼自己嘴角抿出了一个十分俏皮的笑容,瞧得齐昭若心里又像猫爪挠似的。 这下看热闹的也跟着散了,只有周毓白最后没有动,往屋里望了几眼。 「郎君有事?」傅念君问道,对上一对极有神采的凤目,那对眼睛明亮有神,像清泉一样澄澈,很是漂亮。 「想问娘子讨一碟甜枣吃。」他的声音十分悦耳,不低沉也不高亢,有种慢条斯理的优雅。 傅念君微微笑,「我桌上只有香果瓜子,郎君若不介意可自行取用。」 周毓白果真向她身后看了一眼,也笑了笑:「既然没有,就算了。」 说罢转身走了。 「那人是谁?真是奇怪!刚才他就老盯着娘子瞧。」仪兰缩在角落里和芳竹说话。 芳竹小声说:「大概是瞧娘子好看才想说几句话吧,不过他长得可真是很俊……」 芳竹眼睛闪光,脸也红扑扑的,因为真的很俊啊! 「这倒是……」仪兰也很罕见地赞同了。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同时反应过来。 那么俊的人,一定是「大宋美男册」上出现过的,难怪觉得面熟来着。 「到底是谁呢……」 芳竹很努力地想。 毕竟画像和真人还是有些差距的,她敢保证那叠子画像可都不及刚刚那位郎君好看。 「你们嘀咕什么?」 傅念君又在朝对外头景色的门边坐下,垂着脚,心情很好地笑了。 「娘子笑什么?」芳竹问道。 傅念君弯了弯嘴角,「在笑我今天啊,无意间也使了一趟美人计呢……」 这是意外之喜。 祸水东引,让杜淮以为是齐昭若的安排。 那杜淮固然是个败类,可齐昭若也显然是个好色之徒,让他们互相不对付好了,反正她又无所谓。 芳竹和仪兰当然听不懂,她们还在琢磨着刚才那位郎君到底是谁。 傅念君两只手捧着茶杯,叹了口气,「不过还是有聪明人的啊……」 幸好她做了万全的准备。 「娘子这话怎么说?」 芳竹问道。 傅念君道:「我们撤地很快,可是还是在杜淮身上留下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啊……」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 「套头的麻袋。」 那是入观前,傅念君在集会上买的一袋甜枣,放甜枣的袋子。 唯一的证据。 所以,刚才那个人才会问她讨甜枣吃。 他必然是已经派人去山下问过了。 真是有心。 不过幸好…… 傅念君笑笑,那袋子甜枣此刻都在她牛车的坐褥底下。 「娘子,咱们不会被发现吧?」芳竹还是有点不放心。 「不会。」 买甜枣的那么多人,是不可能查到她的。 喝完一杯茶,傅念君听见眼前又有响动。 「大牛,是你又躲在那里吗?」傅念君道。 芳竹也说:「大牛,你别吓唬娘子了。」 这道门是赏风景的,外头一般不会走人。 钻出来一个人影,却不是大牛,身形挺拔,腰肢劲瘦,个子很高。 几人吓了一跳,是谁这么无礼? 那人慢慢地拾开头上的草叶,拂了拂袖子,转过脸来,竟是刚刚问傅念君讨甜枣的那个俊俏郎君。 「你、你……」芳竹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周毓白甩甩袖子,对三人笑了笑,「别出声,我没有恶意。」 他看着很规矩的样子,可是一对眼睛就像长在娘子脸上一样。 仪兰侧身挡在了傅念君身前。 枉他生得那么好看,看起来高不可攀的样子可竟然也是个登徒子。 傅念君笑叹着拨开仪兰:「我是傅家的二娘子,人家不会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的。」 这句话虽轻,可周毓白也听到了。 像是很骄傲,又像是自嘲。 适才齐昭若和周毓琛就说起了这位傅二娘子。 第28章 周毓琛还有些惊讶他竟不记得了:「就是那年,她进宫来赴宴,那时候她有八岁没有?在御前失仪了,硬要给太婆和娘娘唱曲儿,也不知唱的是什么,傅夫人拉都拉不住,又说了好些不得体的话,把娘娘都吓得不轻,直说这孩子疯魔了,太婆脾气不好,当众斥责了她,本来傅相公的嫡长女,大概是她们挑来预备给你我选妃的……」 正好年纪也合适,不过那以后,是不可能的了,这件事周毓琛记得,周毓白却不记得了。 「那时候我大概跑出去玩了。」 周毓白似乎只记得那时候听人说傅相家出了个丢人的女儿,不想就是她。 周毓琛笑道:「听说一看见貌美的郎君就挪不动道,很是贪好男色,也是个奇女子了。」 这话齐昭若也做了证。 说自己也与这傅二娘子相识,大概是想强调自己的美貌十分出众。 是个名声这样臭的小娘子啊! 周毓白打量着她,视线落在她裙角上,很想看清她裙摆下的脚穿没穿鞋子。 「你、你怎么还看!」 仪兰有些急了。 傅念君也觉得有些惊讶,这人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还敢往上凑。 可见也是个浮浪的。 她心中不喜,只道这年头好看的男子大约很少能做到内外兼修。 周毓白挑着眉却说:「找到了。」 「找到什么?」傅念君问道。 他笑了笑,指指她的脚:「找到破绽。」 「你没有穿鞋。」他一口咬定,「因为你的鞋上……沾了池塘边的红草泥。」 杜淮被揍的地方,那里就有红草泥。 她一定是把鞋藏起来了。 这是个聪明的女人,也十分小心。 果真有点意思。 他的脸在阳光下神采焕发,有种独特的自信和洒脱,像镀着一层金光般闪着光芒,只让人感叹大概神仙中人也不过如此了。 芳竹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人出神,觉得这对眼睛越看越眼熟,她突然叫了一声。 她想起来了! 「寿春郡王!」 他就是那个寿春郡王啊! 芳竹激动地喊道。 娘子很喜欢的一张脸,可惜从前只远远见过半面,随后便花重金让人细细描绘了他的轮廓放在画纸上的寿春郡王。 周毓白挑了挑眉梢,不知何时一个小丫头竟也能认出自己。 「你认得我?」 傅念君蹙眉,寿春郡王…… 又是这个熟悉的称号。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豆*豆*网。 芳竹见她似乎想不起来,忙着急地添了把柴:「就是您房里那本‘大宋美男册’上您最常看的那位寿春郡王啊!说看着很下饭的那位啊!」 傅念君:「……」 周毓白:「……」 仪兰也:「……」 六道目光齐刷刷地盯着自己,芳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尴尬地涨红了一张脸垂下头。 周毓白花了些力气才勉强稳住自己潇洒的姿态,手边扶着的柳枝差点叫他生生掐断了。 大宋美男册? 看来这位傅二娘子某些方面真的同周毓琛和齐昭若说的一样,很是疯癫。 他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多谢抬爱。」 傅念君也颇感无奈,但是也懒得解释了,拉着芳竹仪兰二人就要行礼。 毕竟这是位郡王。 「无妨。」周毓白抬了抬手制止他们,「我只是来求证一下。」 鞋子。 这就是他找到的破绽。 证明傅念君到过池塘边,到过杜淮挨揍的地方。 傅念君定定地看向他,神色间没有慌乱,也没有意外。 仿佛笃定他是不会去告诉杜淮的。 她的眼神撞得周毓白心里一动,他心底的那陌生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为什么…… 他会觉得这个小娘子很熟悉? 从刚才第一眼开始就是。 两个人就这样直直地旁若无人地对视。 仿佛根本不是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起码傅念君知道,他们确实不是陌生人。 她脸上还是平稳无波,可心里却早就惊涛骇浪。 芳竹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可她恍若未觉。 芳竹脸色一黑,心里暗道糟糕,娘子这老毛病又犯了! 傅念君望着这张脸,这个人…… 她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她当然会觉得熟悉! 这张脸,除了眼睛,嘴角眉梢,从容俊朗的面部线条,多像杀了她的那个人。 周绍敏。 是啊,寿春郡王,她一直想不起来这个名号,因为在她出生后,就没有寿春郡王了。 因为这个人,后来进封了淮王。 他是周绍敏的父亲! 杀了她的那个周绍敏的父亲! 他们父子在天顺九年的十月五日天宁节,篡夺皇位,屠杀了帝后太子数人,血洗了整个皇城。 就是从今天算起的,整整三十年。 傅念君的手紧紧地在膝盖上攥成拳头。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仿佛觉得在这一瞬间败给了命运。 恨吗? 不,她和淮王没有太多的接触,只知道这是一位曾经被幽禁了十年,残了双腿的王爷。 第29章 杀她的人是周绍敏。 现在在她眼前的,是仇人的父亲啊! 哪怕此时那位仇人都还没有出生…… 傅念君早就明白,她回到三十年前,一定会遇到一些人,与三十年后的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这种震撼,她现在才刚刚能体会到。 傅念君的变化周毓白看在眼里。 他拧了拧眉。 这太奇怪了…… 她对他显然有些别的想法,她甚至浑身微微发抖。 这绝不是遇到一个俊俏郎君该有的表现。 更像是害怕、是恐惧、是无所适从。 他从来没有得罪过她啊!她真的认识自己? 而且更奇怪的是,到底为什么他也会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可是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一定是疯了! 叫这东京有名的花痴小娘子给传染了疯病! 「娘子!」 芳竹的声音好像一道惊雷劈进傅念君耳朵里。 傅念君见到自己眼前芳竹的脸,察觉到她正用力握着自己的手臂:「娘子,您撑住!再怎么样,也……不能冲过去啊。」 她满脸忧心。 这是她对傅念君最后的要求了。 芳竹只觉得她家娘子快把这位俊朗无比的寿春郡王给盯出个洞来了,可不能再盯下去了啊。 傅念君张了张嘴,觉得这转变有点太快。 这时,另一边的门却被扣响了。 芳竹和仪兰齐刷刷地往庭中看过去,可是周毓白却消失了。 两人不由松了口气,可同时又觉得这位郡王行为很是怪异,简直与他的相貌极不相符。 仪兰去开了门,芳竹端了一杯茶给傅念君,想让她平复一下心绪。 傅念君羽睫轻垂,却还没有从周毓白身上转移开思绪。 谋反…… 她却记得自己死前与周绍敏一番强辩之时,他说过,他们只是拿回属于他们的东西…… 周绍敏指的是皇位。 不论这话的真假,傅念君都明白,这三十年前的故事,储位之争,几位王爷相继发生的惨剧,肯定比她以为的更复杂,而她,如今也已经身在这乱流之中,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 仪兰打开门,却没想到又迎来了一位美郎君。 她不由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娘子祈盼已久的桃花运,难道就在今天全部开花? 这一个接一个的。 齐昭若朝仪兰眨眨眼,笑得很轻佻:「许久不见了,小丫头。」 他不客气地走进去,傅念君转过头来。 竟是这个家伙。 齐昭若盘膝坐到她身边,「你怎么了?真是你打了那杜二郎?」 说话是极熟稔的样子,很理所应当。 傅念君蹙了蹙眉,她真的很想叫人把他从自己身边拖出去。 她真闻不惯他身上那香粉味。 「不是。」 她淡淡地说。 她只留了个侧脸给齐昭若,他却瞧得很有滋味,从前怎么没觉得她这样柔媚? 他不由伸出手要去搭傅念君的肩膀,傅念君抬手甩开他自己站起来,居高临下道:「齐郎君大概是喝多了酒,有些迷糊了。」 他如果想做第二个杜淮,她也不介意第二次揍人。 齐昭若不似杜淮,他本就脾气大,立即黑了脸:「你怎么回事,发哪门子疯?」 他冷冷地盯着傅念君,基本上除了他那几个皇子表兄,他对谁都没什么好脾气,何况他刚刚还帮她打发了杜淮,她早该自己笑着缠过来了。 从前他认识傅饶华,还是这女人自己贴上来的,不过摸一下脸亲个嘴儿就软地不行了,这女人贪图皮相,且还总爱说些什么「自由」「恋爱」的鬼话,为自己放荡的行为找尽借口。 那些清高的读书人不爱和她玩,齐昭若倒是不介意,两人虽然没到最后一步,可几次独处,该摸该看的,他也没放过。 这样想着,他又往傅念君身上扫了几圈。 她的身段确实不错,秾纤合度,妩媚娉婷,既不会太过丰腴让人觉得油腻,又不会太瘦硌着人,就是比曲苑街最好的官妓苏瓶儿也不差什么。 这样一看,他心里也就软了软,和个蠢女人计较什么呢? 傅念君瞧着他的眼神,心中便不由冷笑,以前的傅饶华到底是有多蠢呢?这个人看她的眼神并不比看一个傻子高多少,她到底图他什么? 齐昭若也放缓了口气笑道:「好了,别闹了,你坐下。」 瞧瞧这作风,倒是真像来狎妓的。 只是齐昭若也不傻,这傅二娘子毕竟是傅相的女儿,他也不会把两人的关系捅到外头去,傅饶华虽放浪,可那是崔涵之的事,他寻的是一时快活,当然若她成亲后,愿意叫那姓崔的书呆做乌龟,他也不介意。 「好娇娇,我不过同你说句话,上回遇仙楼一别,你还好吗?家里有人难为你没有?」 芳竹仪兰两个只缩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仪兰想上前,被芳竹拉住摇了摇头。 娘子和齐郎君的关系,从前就是这样,她们只能装不知道。 傅念君强忍住心里的恶心。 教训这个家伙还不到时候。 「嗯,没有,挺好的。」 「那就好。」齐昭若说着,「上次同你讲的,水产行的生意怎么样了,你几时把银子给我?」 傅念君心里转了个弯儿,语气也缓了缓,「最近公主和驸马在银钱上对你还是……?」 齐昭若叹了一声,「哎,不提了,银子哪里有够花的一天。」 第30章 何况他出游一次,去花楼逛一次,钱就像水一样洒出去了。 傅念君道:「这倒是,只是最近家里有些事,我的银子也都是阿娘留下的,动起来麻烦,你且等等吧。」 齐昭若看了她一眼,「成吧,你记得快一些,合伙做这个可等不得。」 傅念君说道:「自然,我晓得分寸。」 齐昭若拍拍衣服下摆站起来,适才被傅念君冷了一下他顿时也没什么兴致了,只过去摸了一下她的脸。 「能拿出来了再叫人告诉我,我等着你啊。」 说罢又看向她素雅的发髻,「我上回给你打的头面,不喜欢?」 傅念君强忍着把他一脚踹开的冲动,「不会,怎么会不喜欢,只是不大舍得戴罢了。」 齐昭若笑笑,很满意。 其实呢,那红宝石质地很差,和傅念君自己的首饰不能比,何况她又怎么可能让人留下把柄,早就押典当行里去了。 齐昭若志得意满地走了,傅念君却寒着脸望着两个丫头:「这是我说的最后一次,以后你们不必怕他,我和这种人,再不会有任何关系。」 这是傅念君被「神仙指路」后第一次用如此严肃的神态和她们说话。 芳竹和仪兰感受到了从前从未有过的威势。 「知、知道了。」 两人怯怯地回答。 傅念君看她们胆战心惊,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这也不怪你们,从现在开始改吧。」 连她身边两个贴身丫头,都不相信她是真正地改过自新。 她到底还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改变傅饶华这一塌糊涂的人生呢? ☆☆☆ 两位郡王和齐昭若的人手大部分都满山遍野帮杜淮找凶手去了。 杜淮却一个人坐着喝闷酒,越看对面意气风发的齐昭若越不爽。 都是他!就是他! 他现在已经完全确认了是齐昭若吩咐人来打自己的。 好个齐大郎,竟是背地里下阴招的小人。 「素酒喝多了也会醉,二郎且住吧。」张姓学子劝告杜淮。 何况他顶着这么个猪头,也应该尽早就医。 对面齐昭若却很开心,还要拉着人行酒令,拉着周毓琛不理他,就去找周毓白,周毓白也不理他,他便找别人,也没有多看杜淮一眼。 杜淮心里火大,这人! 「六郎、七郎,齐大郎,那我先告辞了。」 杜淮被张姓学子劝了两次,终于僵硬地站起身。 也没有人挽留他,周毓琛倒是对他点点头。 杜淮出门后越想越气,把柳条当作齐昭若狠狠地折了下来。 他招来身边的小厮,「去告诉扈大,他不是很懂得养马套马吗,你让他……」 他吩咐了几句,小厮退下去了,杜淮才扯扯嘴角。 不能拿你怎么样,总能让你吃点小苦头吧! 他把柳条一把掷在地上。 屋内的齐昭若同样对杜淮十分不满:「早就该走了。」 人刚走,他就嘁了一声。 周毓琛望了他一眼,「这样冷落他,为你那位傅家小娘子出了气了?」 齐昭若笑了笑,果真什么都瞒不过这位六表哥。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说:「那小子今日倒给我们添了些趣味。」 周毓白蹙了蹙眉。 刚才齐昭若离开了一段时间,其实他也能猜到他去了哪里。 他站起身,说道:「喝多了酒,我们也走吧,骑马去赛一圈。」 不知为何,他就是有些不畅快。 「七哥要赛,我这骑术,也是要舍命陪君子的。」齐昭若接道。 三人便也预备牵马离去。 傅念君坐在不起眼的牛车里,顺手从身下的褥子下摸了个甜枣出来,往嘴里一塞。 心中事多的时候,她就无意识会想往嘴里塞东西。 芳竹也很无奈,「娘子,怕是不干净……」 傅念君掩着嘴吐出了枣核。 「无妨。」 牛车突然停住了。 「怎么?」傅念君问道。 芳竹探头看了看,便说:「前头围了许多人,走不动道了,呀,娘子,正是齐郎君,还有寿春郡王,和那位,大概是咱们猜测的东平郡王……」 两位郡王风姿出众,不用靠近芳竹就能一眼认出来。 傅念君坐在车里,听见了外头突然喧哗起来的人声。 「快、快把郎君扶起来……」 「郎君、郎君,郎君您怎么了?快腾个地方给郎君……」 小厮们七嘴八舌地叫唤着。 齐昭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就一跤跌下了马,头朝地,瞬间就晕了过去。 如此便堵住了道路。 「娘子,好像是齐郎君出了什么事……」 芳竹和仪兰睁着眼睛车上掀开了一条缝争着往外看。 「让大虎去看看,小心一点。」 傅念君又摸出了一颗枣子轻轻啃着。 寿春郡王和东平郡王…… 她脑子里纷乱的,都是前世关于这两个人的事。 这两个最年轻出色的王爷,最后却都没能当上皇帝。 可是齐昭若呢? 这个人她应该有点印象的啊,毕竟他身份也不低。 啊!她一捂嘴,轻叫了一声。 「娘子怎么了?」仪兰回身。 「咬、咬到枣子核了……」 仪兰无奈,「让您贪吃。」 第31章 她没有意识到话里的僭越,傅念君也没有怪罪她。 她想起来了。 邠国长公主独子…… 少年早殇。 就这样短短四个字,就是齐昭若在三十年后给世人留下的唯一的印象了。 如今万千风光,可他竟是个早死的宿命。 看来祸害遗千年这句话也不尽然正确。 人群渐渐围绕在三位少年郎君周围,小厮们顾不得驱赶人群,只猛力地掐着昏迷的齐昭若的人中。 周毓白坐在马上,飞快向四周扫视了一圈。 傅念君这辆牛车并不是来自傅家,在人群中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同样的,杜淮被揍成了这样,也没脸当众露面,便雇了一辆普通的车。 他看见齐昭若如他所愿栽了个跟头,心里终于舒服点了。 他手下的扈大从前就是养马套马的好手,只需要轻轻在齐昭若的坐骑上动动手脚,他那马鞍马蹬就会偏转,马蹬不牢,他技术不佳,一踩就容易摔下来。 杜淮冷笑,他被下了阴招,那他就要报回来! 周毓白翻身下马,和周毓琛两人去查看齐昭若的情况。 周毓琛吩咐着身边的护卫,「快去寻个郎中来,把齐大郎背上……」 再怎么样,这里这么乱,也不能就地医治。 他这里正吩咐着,没想到齐昭若却突然有了动静。 「郎君、郎君……」 齐昭若的小厮阿喜激动地差点眼泪鼻涕流满襟,若是郎君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如何向公主交代,不死也得剥层皮啊。 「郎君,您可觉得还好?」阿喜抹了一把眼泪问道。 齐昭若悠悠转醒。 「我……」 「您摔下马了!郎君,您头还疼吗?能认人吗?」 阿喜嗓门很大,嚎得每个人都能听见。 周毓琛忍不住打断他:「阿喜,你先别吵。」 齐昭若蹙了蹙眉,自己手肘撑地坐了起来。 阿喜放心下来,还能坐还能坐,看来是没事。 齐昭若用手掌捂着额头,仿佛极痛苦地抬头,他身前站着的是周毓白。 周毓白望着他,觉得这小子的眼神却异常犀利。 这一摔当真是摔懵了吧? 他伸出手去,便道:「好了,别赖在地上,既然没事就起来吧。」 齐昭若望着那手,又转而看向眼前这张脸,嘴唇动了动,竟吐出石破天惊的两个字:「爹……爹……」 周围似乎在瞬间安静了一下。 齐昭若身边的小厮们不啻于被惊雷劈中,个个呆若木鸡。 他们听错了吧? 他们一定是听错了啊! 不至于摔了一下头,郎君就摔傻了啊,他怎么会叫寿春郡王做爹爹! 怎么可能! 围观的路人视线也在周毓白和齐昭若之间来回扫视,实在不明白这是哪一出。 周毓白觉得他今日还真是尽遇到些匪夷所思的事。 不然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怎么会开口叫自己爹爹? 周毓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爹爹给震住了。 大庭广众的,不适宜开这样的玩笑吧…… 众人都愣住了,齐昭若却还是蹙着眉闭着眼,仿佛十分头疼的样子,「我怎么……没死?」 又是惊天一道雷。 摔了一下,也不是多高壮的马,不至于要死要活的吧。 大家心里不由都转着这个念头。 周毓琛咳了一声,一把把还赖在地上的齐昭若拽起来,只能打圆场说:「好了,别开玩笑了。」 齐昭若的眼神却也叫他很不适应。 「你……」 周毓琛无奈地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打断他说道:「你叫你七哥做爹爹,难不成还要叫我一声伯父?开玩笑也该有个度吧。」 周毓白却深知这不寻常,因为齐昭若的神色很不对劲,充满了戒备和陌生。 他立刻吩咐身边之人:「快去寻一辆车来。」 不能再让他当街闹笑话了。 傅念君离得不近,等到人都散去了,她才听见人们隐约的谈论。 「真是怪事了,跌了一跤,爬起来就随便叫爹,可不是傻了,也不知是哪家的小郎君……」 「可不是,长得还挺标致,跌傻了那多可惜。不过要说俊,还是他叫爹的那个郎君更俊。」 「所以叫什么,‘父子俩’都俊来着……」 两个妇人嘻嘻哈哈说笑着路过了傅念君的车窗。 她们在说齐昭若? 什么叫爹不叫爹的? 傅念君微微蹙了蹙眉头。 好在大虎钻到了人群最里头,把过程看了个一清二楚。回车上就给傅念君禀告了。 芳竹用手吊着两只眼睛的眼梢往上提了提,「他是不是对着这么一个凤眼的郎君叫爹?」 大虎不认得周毓白,看了以后直点头:「是是,就是这么一个郎君。」 芳竹忍不住「哈哈」笑了一声,「还真是有开口就管人叫爹的人呢……」 大虎也跟着说:「正是呢,摔跤的人多,一摔认个爹的还真不多。」 仪兰却很担忧,拉了拉芳竹的袖子,「别笑了,万一人家摔傻了……」 幸灾乐祸也不好吧。 「娘子……」 仪兰轻轻叫着傅念君,可傅念君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投给她。 因为她沉浸在比适才遇见周毓白更大的震惊之中。 第32章 只是摔傻了吗? 她倒宁愿齐昭若真是一摔摔傻了。 她脑子里不可控制地转着一个可怕的念头…… 叫周毓白「爹爹」的人,她知道,她认识! 只有一个周绍敏啊。 那个一剑把她斩杀在东宫的周绍敏! 她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娘子,您怎么了?您冷吗?」 仪兰忙拿着披帛兜在她身上。 怎么突然就抖得这般厉害了? 傅念君握住仪兰的手腕,整个人脸色发白。 不会的不会的,她一定是想多了! 她是因为死了才回到三十年前,他又有什么理由会回来呢? 不可能,一定是她想多了。 芳竹看她这样子不对劲,立刻倒了一杯热茶出来。 「娘子先喝口水。」 傅念君双手捧过茶杯,控制住自己不去想那个念头。 可若是周绍敏真的回来了该怎么办? 她命令自己稳住心神,即便真的像她以为的这样,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不知道自己,他也不可能再有机会杀了自己。 傅念君握紧了拳头。 她要想办法求证…… 牛车重新驶回妙法庵,李道姑笑眯眯地迎接傅念君。 「娘子玩得可还好?」 傅念君的脸色依然没有恢复,她看着眼前的李道姑,只说:「我这里还有一件事要拜托给仙姑……」 ☆☆☆ 回府的路上,芳竹因为娘子又答应要给李道姑送钱表现地相当不满。 她那银子就是这么好赚的吗! 只不过想让她去驸马府打听打听齐昭若的事,多少简单,真是个贪心的道姑! 其实这一点倒是芳竹冤枉李道姑了,她虽贪财,却也不敢明着宰傅相的长女,确实以她的身份,邠国长公主是瞧不上她的,要进驸马府去听消息,还是得花些银钱疏通疏通。 傅念君的车刚刚进了门,就遇到一辆同是外出归来的牛车。 芳竹看了一眼,对傅念君道:「大概是二夫人的车驾。」 傅念君下车来,见到二夫人陆氏正被婆子搀着下车,同行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小娘子。 陆氏转过头来,傅念君看清了她的相貌。 与常人不同之处,便是陆氏脸上朱红色的胎记,几乎有一个手掌大,布了半张脸,乍一看难免让人惊惧。常人见到她,怕是只会被这胎记夺去了目光,无暇关注她本身是否美或丑了。 只是陆氏虽然生了这样叫人畏惧的相貌,却很落落大方,没有用帷帽和面巾遮挡,目光坚定,极为坦荡。 傅念君不由隐隐对这三十来岁妇人的洒脱气魄佩服起来。 傅念君上前去和陆氏见礼,陆氏微微吃惊。 这个二娘子喜好长得美的人,那是人尽皆知的,在她两三岁的时候,陆氏想要抱她,她就会皱着眉转开头了,何时又会主动这样见礼。 还有上回的蟹酿橙…… 陆氏是个极通达的人,傅念君主动示好,她也不会抬架子,便笑了笑介绍身边的小娘子给她。 「这是我娘家侄女,家中排行第三,三娘,这是二娘子,正巧,你们都是二月里生的,生辰很近……」 傅念君对陆三娘子点点头,抬眼一看,对着这张脸,却彻底怔住了…… 对面的陆三娘子却害羞,见了人话没说两句就红了脸,声音也极细,「有礼了……」 傅念君深觉十月五日这天必然是个奇特的日子。 眼前这位陆三娘子…… 不是旁人,是她前世的亲娘陆婉容啊! 母亲在家中姐妹行三,二月生人,这些都符合。 陆氏、陆氏…… 她细细地想…… 是了,陆家也是前朝勋贵,与前头那位皇后孙娘娘的娘家既是姻亲,又是故旧,陆家祖籍广南南路潮州,是潮州无人不知的世族,亦儒亦商,前朝就出过两位丞相,无数朝廷大员,还有后妃数人,这种百年公卿之家,上数五代,代代都出经纬之才。 这样的身家,傅念君很清楚,若陆氏不是生了这样一张脸,就是配给傅琨做妻子也是低就,又怎么可能嫁给短命体弱的傅家二老爷。 傅家虽然也是世家,可也是从太祖时期开始发迹,而陆家,却是前朝留下的勋贵,到底根基更稳。 傅念君长舒一口气。 是了,她的父亲傅宁如今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旁支庶子,后来能娶到自己的母亲陆婉容,必然是通过了如今的傅家这层关系。 对于父母前世的姻缘她有太多的不解和疑惑。 她只知道阿娘过得不快乐,她那一辈子,就在那个小小的别院里,傅家没有一个人期盼她回去,陆家也没有一个人再记得过她…… 当自己也被迫离开她以后,她是怎么熬过那些日子的呢? 熬了几十年,熬到油尽灯枯,然后坦然面对死亡…… 连死都成了一种解脱的日子,她到底为什么要过呢? 她好想问问她。 可是眼前的陆婉容,还是一个尚且不满十五岁的小娘子。 傅念君既意外,却又不意外。 前世的亲人、故人,总都会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面貌相继登场…… 她自己,也再不是那个「傅念君」了啊。 陆三娘子陆婉容吓了一大跳,急忙望了一眼姑母,却见姑母也只是皱着眉,她自作主张抽出了怀中的帕子,小心翼翼递给了傅念君:「你、你怎么了?」 话音温柔而小意。 第33章 「娘子……」 芳竹也惊到了。 傅念君努力想眨去眼中的湿意,说着:「是风沙迷了眼睛。」 她笑着接过陆婉容手里的帕子擦了擦眼眶。 她的阿娘,几十年都没有换过啊,还是这一阵熟悉的、淡淡的桂花香…… 她现在才十几岁,她那些可怕的痛苦的日子,都还没有发生。 如果可能,她能否帮助阿娘,摆脱那些还未到来的噩梦呢? 「谢谢。」傅念君放下帕子,脸上就略略恢复了平静。 不管有多大的震惊,傅念君知道,她现在都必须要忍,她不能让任何人瞧出破绽。 若是表现地太过明显,怕是如今这个像小白兔一样的陆婉容就被自己吓走了。 她对陆氏极乖巧地笑了笑,「二婶,我可以同你们一起走一段路吗?我想和三娘说说话。」 陆氏顿了顿,却还是点头同意了。 陆婉容一路上都红着脸不敢抬头,和傅念君并肩走着。 她才来了傅家没有几天,就听说过傅念君的很多事了,都是些不好的话。 可今天一见,她倒觉得根本不是那个样子的。 傅念君耐心地和她说话:「往后我们可以一起在六梦亭中簸钱,夏天大概是可以采莲藕的,那里风景极佳,只是不能钓鱼……」 陆婉容静静地听着她说,只觉得傅念君讲话不急不缓,又很有滋味,仿佛一下子就知道她喜欢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爱簸钱玩呢?」她有点不好意思。 她觉得这样的技艺不好说出口来。 傅念君说:「因为小娘子们都喜爱簸钱啊,我也喜爱,只是技不如人罢了。」 陆婉容弯了弯嘴角,「那下次我教你。」 她簸钱是十分厉害的。 傅念君的眼眶又有了些酸意。 她低声道:「若不是我们是书香人家,寻个彩头学外面做个关扑玩,也很有趣……」 陆婉容红着脸「呀」了一声,也低声回复她:「扑钱可是算作赌的……」 家里人是断断不许她们玩的。 簸钱倒是还好,闺中小娘子的技艺。 傅念君轻笑了一声,「便是要赌你身上穿的衣裳,你肯不肯?」 陆婉容也笑起来,没想到这傅二娘子这样有趣。 陆氏回头看了她们一眼,两人立刻止住,陆婉容忙岔开话头:「六梦亭,名字真是好听,是谁取的呢?」 「是我爹爹。」傅念君说着。 两个人细声地在陆氏身后继续说话,陆氏真是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竟然还聊得十分投机? 一向只对美少年感兴趣的傅念君,几时会这样亲近别的小娘子了? 几人在游廊下转了个弯儿,就遇到了前面过来的几人。 吱吱喳喳的,是几个小娘子。 「大姐,你今日弹的箜篌可真是好听,那帮学子们傻愣愣地听着都不愿走了……」 是五娘子傅秋华的声音。 她同行的还有傅大娘子傅允华,和四娘子傅梨华。 今日天宁节,她们几个没有出门,相约了在园中戏耍,不想隔了一排假山,就有一群年轻郎君,都是四郎傅澜的友人,他们便寻了琴音过去,听了许久,直到她们几人发现,这才退走了。 傅梨华撇撇嘴,「五姐,大姐又不是那些女伎,不是专门弹给他们听的,你莫说这样的话了。」 傅秋华听了这话心里不舒服,去拉傅允华的袖子,「大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我明白。」傅允华对她笑了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好像心里有别的事。 「你看,大姐都不开心了。」傅梨华皱了皱鼻子,「我瞧着适才那位陆家的大郎倒是目光灼灼的……」 她这话里听不出是酸意,还是气愤。 傅允华是知道她的,立刻应道:「四姐,我岂是那样的人,我虽不如你福气好,早早定了亲事,可到底是有礼义廉耻的……」 傅梨华一听这话,心里瞬间舒坦了,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大姐又不是二姐。」傅秋华插嘴,「要是她啊,恐怕会扑上去……」 傅梨华不客气地笑起来,「五姐你还总说我,你瞧你说的,真是!」 「不过那位陆大郎是二房里二婶的侄儿,我看二姐未必瞧得上眼,她对二婶不都是……」 傅梨华不知是不是喝了些酒,口无遮拦起来就没了边儿。 「啊!二婶!」 傅秋华突然惊叫了一声。 傅梨华立刻闭嘴,傅允华也愣了一愣。 陆氏拐过了弯儿,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 身后是傅念君和陆婉容。 陆婉容往傅念君看了一眼…… 刚才那些话她听了…… 傅念君却对她笑了笑,眼中都是温和,没有半点怒意。 同样的,站在她们前面的陆氏也没有生气的迹象,她看着红了脸垂下头的三个小娘子,只说:「我从外头带了‘笑靥儿’回来,你们要尝尝吗?」 笑靥儿是用油面糖蜜制成的果食,在东京市面上很受欢迎。 傅梨华刚想回嘴,这种庶民的东西谁要吃,就被傅允华扯住了衣袖。 「如此就多谢二婶了。」 陆氏「嗯」了一声,就抬步走过去,几人立刻让路。 傅梨华攥了攥拳头,待陆氏过去后,才哼了一声:「我又没说错……」 「好了。」傅允华无奈:「四姐,二婶再怎么样都是我们的长辈,何况陆家……」 第34章 傅梨华仰了仰头,「陆家又如何,我外祖父还是荣安侯呢。」 傅秋华张了张嘴,往傅允华看了一眼。 可以,真是可以。 四姐这自信倒是颇有姚家那位寡妇再嫁的方老夫人的风采。 「不过,二姐怎么会跟着二婶呢?」傅允华喃喃道。 「她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我们几个玩的东西她又不懂。」傅梨华提到傅念君这个人就觉得烦。 傅秋华说:「后头那小娘子好像是二婶的侄女儿,生得文静秀气,倒是连正眼都不看我们。」 傅允华道:「看似只是害羞,倒不是没有规矩。」 毕竟是陆家出来的。 「反正和二姐走得这样近,她再要来同我说话,我是不愿的了。」傅梨华嫌恶地皱皱眉。 这回傅秋华倒是也应和了她。 那里傅念君送陆婉容到陆氏的院子门口就笑盈盈地告辞了。 「不若进来坐坐吧……」 陆婉容随口一说,但是一想就后悔了,这是姑母的地方,断断轮不到她来请人。 傅念君知道此时二人的关系还没有到那份上,只摇摇头说:「我觉得有些乏了,改日我们再说话吧。」 陆婉容抿着嘴角,望着她点头,「好。」 陆氏看着陆婉容和傅念君两人,微微蹙了蹙眉。 陆婉容见姑母一直打量着自己,顿时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说:「姑母觉得我不该同二娘子亲近?」 陆氏微哂,倒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当头就说傅念君的坏处,只道:「你有你自己的主意,我能插什么手。闺中小娘子们的交情,年轻时也是必须学学的,她风闻在外,是真是假都要你自己判断,而她是否别有目的,也要你自己去发现。与人相处之道是门大学问,我不会阻拦你,你要自己掌握分寸。」 陆婉容点点头,有些崇拜地往陆氏看过去。 她从小就知道,虽然这位姑姑不受族中人待见,可是她是极有想法和本事的,她的闺中生涯过得不好,顶着陆家这样大的名头嫁到了傅家来,生下表弟和表妹之后,早早守寡,也不能说日子太好。 可是姑母身上,总有一种淡然处之的气魄,即便当面听到晚辈非议自己,她也不会自己找气受,因为她早就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吧。 在姑母眼里,那些人那些事,根本不值得她动气。 陆婉容心里不由有些羡慕。 比起姑母来,她虽然相貌才艺皆算上乘,可是连外祖母都说,她的性子太过和软懦弱了。 正巧两人拐进了月洞门,却看见四郎傅澜和陆婉容的长兄陆成遥站在廊下说话,一坐一立。 「是阿娘回来了。」 傅澜站起身,朝陆氏笑道。 陆氏也微微勾起唇,看了他一眼,说道:「怎么玩得这样放肆,衣服弄脏了也不知道,去换身衣裳吧。」 傅澜愣了愣,看见陆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边的表哥身上,立刻猜到了七八分,便垂首退下了。 「三娘,七姐也该醒了,你替我去看看。」陆氏又说。 傅七娘子傅月华今日早起染了风寒,陆氏便没带她出门。 陆婉容点点头,也返身离开了。 陆氏吩咐下人们站远些,自己走上台阶。 「姑母有话要问我?」陆成遥见她刻意支开傅澜和陆婉容。 陆氏看着眼前假山石旁种的一棵石榴树,道:「我适才遇到了几位侄女,听她们言辞间谈到了你,怎么?今日你同四哥他们一起喝酒了?」 陆成遥脸色微微变了变,陆氏用余光也看了个清楚。 她是知道他的,陆成遥是陆家三爷的嫡长子,被家族寄予厚望,他自几日前到傅家后,便常与傅渊来往,说起来他们幼时还被同一位先生开蒙,算得上是同门,反而他和嫡亲表弟傅澜差了好几岁,来往的人都不是同一批,显得倒不是很亲近。 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陆氏见他不说话,直截了当地说:「看上了哪个?」 陆成遥差点一呛,这位姑母,还真是…… 他平日里英气勃发的脸上此时也带了些羞赧。 「这……也不是……」 陆氏很平静,「四娘子定了亲,五娘子年纪小又闹腾,是四房里大娘子?」 她自顾自说着。 陆成遥噎了噎,他倒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再听听那箜篌声。 也不知今日是他心境改变,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觉得傅大娘子的箜篌声似乎也不如那日动人心弦了。 人倒是个美人,气度也很不错。 「大郎,以你的品貌,和陆家的家世,聘个傅家女当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 陆氏的话音突然间冷了两分。 「你以为这家族里又有多少清楚明白的人。」 不过都是一样。 什么世家,什么庶民,谁又比谁高贵地到哪里去。 陆成遥看不见陆氏眼里的讥诮,他只是说着:「傅家的小娘子,侄儿听说,只除了长房二娘子,都是幼承庭训,教授诗书礼仪长大的……」 他想到傅渊与自己的交情,傅琨又是当朝丞相,就又改了口:「倒不是说二娘子拖了家族后腿,只是……」 「好了。」陆氏打断他,「你爹爹娘亲这时候让你从西京过来,想必也存着两分让你尽快成家的念头,这事既然你们都有自己的主张,我又能说什么。」 说罢她转身,只淡淡地留下一句话:「我只是提点你一两句,看人的时候,要更加用点心。」 傅念君未必就那样不堪。 第35章 不,陆氏想着,应该换句话说,那几个未必就比她好得到哪里去。 这府里的,还不都是一样。 有哪个会教女儿的。 陆成遥望着姑母离去的身影,蹙了蹙眉。 姑母是想说,傅家的小娘子们都不怎么样吗? 不,不会的,有那样疏朗高阔琴音的小娘子,必然心胸见识非同一般,那样的小娘子,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陆成遥胸中有口气堵着,又不好直接去问傅渊,便只能压下心中的想往。 来日方长。 ☆☆☆ 天宁节后第二日,傅念君还没有等来李道姑的消息,杜淮挨打的事情就先传到了傅家。 当然没有人相信这会是傅念君做的。 甚至不只是傅家的人,就连杜淮自己的亲爹杜判官,在前一天儿子哭抱着他大腿要求他去傅家为自己讨回公道时,杜判官就不耐烦地一掌把他甩开。 「你哪里不对劲?说这是傅家二娘子做的,她一个小娘子,还敢有这么狠辣的心思?」 杜判官瞪着一双大眼。 要说是傅二娘子和傅四娘子为了他儿子争风吃醋倒是可能的。 杜判官在心里沾沾自喜。 「一定是你惹了什么人!」他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 杜淮动了动嘴唇,只好话头一转:「是驸马府的齐大郎,爹爹,是他!孩儿没得罪他,是他、是他……」 「他怎么?」杜判官不明白怎么又和公主那个宝贝纨绔儿子扯上了关系。 杜淮咽了口口水,只好说:「傅二娘子举止轻浮,从前对孩儿几番示好,是我没有理会她,也不知她几时又与那齐大郎有了交情,大概是寻衅报复,生生把孩儿打成了这样……」 「当真?」杜判官扬了扬眉毛。 「再无其他可能,您是知道我的,孩儿从不与京中纨绔子弟们厮混,偶尔与友人同游,也都是清雅之士,怎么能招来这样的毒打?」 杜判官摸摸胡子,这倒确实有可能。 杜淮看着父亲面色,顿时心中一喜。 「既然如此,爹爹您……」 「我怎么?」杜判官脸沉了沉。 倒不是他害怕邠国长公主和齐驸马,实在是公主那股子泼辣劲让人不耐,杜判官是个朝廷大员,总不能真的扯着脸皮去和她吵闹吧,可人家却敢进宫去到官家和太后面前哭。 每次但凡不顺心,邠国长公主便进宫去哭诉撒泼,人人都晓得。 何况是牵扯到她那个宝贝儿子。 「您、您……」杜淮语塞,「孩儿都成了这样……」 「你先去歇着。」杜判官无奈,「我自然寻个机会和齐驸马说说这事。」 比起来,还是齐驸马更通情达理一些。 杜淮心中一喜,「多谢爹爹,孩儿这伤也不能白挨啊!」 杜判官心里也有火气,看着儿子从出门前的翩翩少年郎变成个猪头回来,心里怎么样都不会舒坦,何况他那个妻子,是个不输邠国长公主的悍妇,她不敢去和长公主叫板,让她看见儿子这样了,只会拼命拉着自己啰嗦。 杜淮得到了父亲的允诺,自然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连带着觉得伤也不是那么疼了,终于可以好好地请郎中来看看了。 ☆☆☆ 天宁节后第三天,也是杜淮挨打的第三天,有个人猝不及防地上门了,这就是荣安侯家的那位方老夫人,也就是傅梨华的亲外祖母,姚氏的生母。 「您怎么会过来了?」姚氏很是惊讶。 方老夫人出行的排场很大,左右围了七八个丫头仆妇,小小的花厅里显得有些拥挤。 方老夫人挥挥手,「哎,让几个孩子过来我见见吧,也许久没见了。」 「已经让人去叫了。」姚氏回道。 很快,除了出门上学的傅渊,傅念君、傅梨华,还有傅梨华的同胞弟弟,六郎傅溶都来了。 方老夫人的眼神扫过一众外孙,留在傅念君身上的时候,显然目光沉了沉。 「外祖母……」傅梨华和傅溶一左一右地扑了过去,对她很是亲密。 方老夫人对他们也很慈蔼,一家人和乐融融。 傅念君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十分乖巧。 方老夫人知道若是她平时早就气呼呼地转头走人了,可今天却很异常,想起了女儿说的「神仙指路」,不由便往傅念君多看了几眼。 「二姐,我也很久没见你了,过来让外祖母瞧瞧。」 傅念君走近,叫了一声:「老夫人好。」 方老夫人的脸色沉了沉,「你叫我什么?」 「老夫人。」傅念君笑着重复了一遍。 「二姐你……」姚氏皱着眉头,「这是你外祖母!」 傅念君道:「可是我外祖母曾托梦给我说,她不喜欢我叫旁人外祖母。」 托梦当然是假,不过据芳竹说,原来的傅饶华确实从来没叫过方老夫人一声外祖母,因为她基本有这样的场合行个礼就走了。 可就连傅渊也不曾叫过。 因为若他们叫了,那么那位死去的一品荣国夫人梅氏又算什么。 人都是顺杆子往上爬的,方老夫人大概见她今日和顺,便想讨一声「外祖母」来长长脸面。 傅念君打量着方老夫人略显隆重的装扮,她这辈子最缺的东西,大概就是脸面这东西了。 气氛突然有些尴尬,傅梨华忍不住了:「这是我们的外祖母,就是行跪拜大礼也是应当的,二姐,你这是孝道吗?」 傅念君笑盈盈地看着她:「可我对老夫人行了跪拜大礼,我又该用什么礼数去面对我自己的外祖母呢?还有什么礼比跪拜礼更重吗?若说是一视同仁也不该吧,老夫人对我外祖母的牌位尚且还要行礼,我要怎样一视同仁呢?」 第36章 这不就乱了尊卑次序。 傅梨华彻底噎住了。 方老夫人沉了脸,「好了!」 她这辈子最最不想提起的人,就是梅氏。 更可恶的是,因为梅氏的儿子姚随势大,她自己两个儿子又不成气,她竟然连个像样的诰命都挣不来。 是啊,姚随说一句话,比几乎早已卸职的姚安信有用多了。 方老夫人早些年还想争一争,可总是被姚安信一句话堵回来:「当初你嫁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当妾为奴都不论,只要跟着我就好,念在往日情分我迎娶你为正妻,给三个孩子体面,你现在还想要与梅氏同样的诰命吗?她和梅家为大宋做了多少,你又做了多少?」 方老夫人便再也不敢提了。 她这辈子,是注定永远不可能超过荣国夫人梅氏的。 姚氏脸色也不好看,蹙眉瞪了傅梨华一眼。 方老夫人开始说正事:「我今日去了杜家,听说杜二郎被人打了,打得很重,那孩子,也是可怜!」 傅梨华急道:「外祖母,真的严重?我昨天也听说了,只以为是小伤。」 方老夫人摇摇头,「我送了些补品过去,他还说了,让大夫人和四娘子不要担心,真是个懂事的……」 傅念君坐在一边只想笑。 杜淮挨了打,方老夫人就这样不管不顾地亲自上门去探望,若被她知道是自己手下的人做的,大概会当场剥了她的皮吧。 姚氏也觉得不妥:「阿娘,您这样过去,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方老夫人白了她一眼,「杜家那位夫人不知道有多好,她招待我呀……」 她看见了傅念君似笑非笑的样子,突然停下了。 傅梨华也望过去,心里不由骂傅念君脸皮厚,以前她们说话她早不耐烦地走了,现在倒好,坐在那里听什么听! 姚氏咳了一声,「二姐,我小厨房里有新鲜的燕窝,你要不要尝尝?」 傅念君站起身来,脸皮厚到底,笑着说:「好啊,多谢母亲了,能否多加些糖呢?」 姚氏:「……」 明明她吃的燕窝更贵好不好,竟还要来讹她这一碗! 傅念君退了出去。 方老夫人才继续兴奋地说道:「杜家夫人请我喝的茶,就是那有名的建州王家的白茶,一饼值一贯钱,听说一株啊,才能作五七个饼,真和上供的一样金贵……」 话里与有荣焉。 姚氏不想听她絮叨这些,她觉得方老夫人这样大肆夸奖杜家的茶叶十分丢脸。 「阿娘,你喜欢喝茶,一会儿从我这里拿些回去吧……」 方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家里喝什么茶,你两个哥哥自然会给我准备,你这样讲把他们放在哪里?」 姚氏心里暗自恼怒,「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方老夫人打断她,压低了声音:「我从杜家听来风声,似乎是说,杜二郎挨打这回事,和驸马府齐家那位脱不开关系。」 姚氏吓了一跳,「驸马府?齐家大郎?怎么会?」 方老夫人蹙了蹙眉,「就是要来问问你,好好的怎么扯上了驸马府。」 姚氏也想不通,「文武疏途,何况邠国长公主那般身份,老爷和齐驸马是没有什么往来的,阿娘,你怎么会来问我们?」 杜淮和齐昭若的私人恩怨,断断扯不到傅家来。 方老夫人会来问,恐怕是杜家给了暗示。 旁边的傅梨华一直咬着嘴唇暗自忍耐,这会儿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外祖母,难道和二姐有关?」 方老夫人诧异,「你为什么这么说?」 傅梨华心中很是恼恨,可是旁人或许不清楚,但她是知道的,傅念君一直都对那齐昭若的皮相念念不忘,可傅梨华一直觉得人家不见得会搭理她。 她也只是猜测,难道齐昭若和傅念君真有什么…… 因为傅念君近来又心念她的杜郎,招来齐昭若的妒忌,便一时动了手?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她的杜郎那样好,傅念君眼红她也不只这一次了。 姚氏经她提醒也想起来了,前几日崔家五郎闹着要上门退亲,她身边的方氏是被傅琨叫过去问话的,虽然方氏没有听到前半段,可是她盘问了倒茶的小丫头,小丫头说傅渊和崔涵之说话时,似乎提到了齐昭若。 可小丫头无法笃定,毕竟他们那场谈话没有留下人在场。 姚氏现下一想立刻明白了! 崔五郎急吼吼要来退婚,一定是傅念君做了什么令人不齿的事,否则傅琨父子怎么会后来一点都没有追究崔家的意思,可见是傅念君理亏在先。 那么极有可能是她和齐昭若往来密切,叫崔家知道了才想退婚的。 这就说得通了! 傅念君在自家林子里都敢厚着脸皮勾引杜淮,显然是有心于他,后来求之不得,还要倒过来污蔑杜淮调戏她。 这一点姚氏是在心里笃定的。 那么无论是齐昭若出于嫉妒,还是为了帮傅念君,都很有可能是他派人下手打了杜淮。 都怨那不省心的东西! 姚氏忍不住揪着手里的帕子,指甲差点把薄薄的帕子抠破了。 「阿妙,你怎么了?让四姐给说中了不成?」方老夫人忙问女儿。 姚氏把心里的推测说了一遍,方老夫人更是气得频频跺脚。 「这个、这个……」 若是她年轻时还在市井里时,必然什么小娼妇、小婊子的话都骂出口来了,可是如今她是荣安侯的嫡妻,自然也得顾及点脸面。 第37章 傅梨华这时候已经气得泪盈于睫,心中恨不得把傅念君千刀万剐。 「那个崔五郎不要她,她就要把念头打到杜郎身上去,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阿娘!」她哭道:「她真有本事,让长公主来聘她啊,知道自己入不了公主的眼,还要和齐大郎不清不楚,最后连累地杜郎这样!」 「好了。」姚氏沉眉喝断她:「我说过多少次了,她是你长姐,你不能这么非议她,要是让你爹爹听到了……」 「爹爹、爹爹,您只会这样说!」傅梨华气得大叫:「她做什么爹爹都不会怪她的,让爹爹拆了我的婚事,让她替我去嫁吧!」 说着大哭着奔了出去。 姚氏心里也有火,只是自己亲娘还在这里,她没空去安慰那不成器的孩子,她只吩咐:「去看着点四娘子,带她去梳洗换件衣裳再过来。」 她这里还有话继续要和方老夫人说。 「四姐不成器,可有一句话真让她说中了,老爷他……真的有和杜家断亲的念头!」 方老夫人一惊,那怎么成? 她立刻想到的就是杜家那些银子,杜家那好茶,岂不都要落空了。 「这怎么行,这是万万不行的!」 姚氏当然也不会同意。 她只好耐心和母亲商量对策。 傅琨怀疑杜淮的人品,是建立在相信傅念君的基础上。 可姚氏和方老夫人等人显然与他完全相反,她们只觉得傅念君不知检点,外加造谣生事,拖累了杜淮。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全都怪到了傅念君身上。 方老夫人更是气得恨不得立刻把她掐死才算。 「真如四姐所说,她自己不如意,便见不得四姐如意,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人!」 方老夫人仿佛第一次开了眼界。 她想到了傅念君的生母,总是温和平静,对人笑语轻盈的大姚氏。方老夫人觉得自己果真没看错,大姚氏必然内心也是攻于算计的,和傅念君一样心思歹毒,连带着她想到了那过世很久的梅氏,也肯定不是大家谈论的那样! 三代都是不要脸皮惺惺作态的贱人! 「阿娘,那可怎么办?照这样的势头下去,一旦二姐真被崔家退了亲,我怕四姐也会被她给搭进去,照老爷那样子,还不是都依着她,怎么办啊,这门亲事……」 方老夫人一拍桌子,「这亲事傅家出过半分力不曾!杜家这样好的人家,杜二郎这样好的人品,难不成傅相公还要叫我们白白送给她那个污泥一样不堪的长女?」 想都不要想! 傅念君手里握了这么大笔嫁妆,都是姚家的财产,她都还没计较,他们也欺人太甚。 当然如果有人要说傅念君那些钱是梅老夫人带来的,方老夫人一定会这样回他,嫁到姚家的就是姚家的了,她自己的嫁妆不也都是姚家的了吗? 哪怕她的嫁妆是指她守寡时的一间破土屋和几件进了质库都当不了几个钱的家具。 方老夫人想了想,便对姚氏道:「那崔家真要退亲不成?」 姚氏默了默,「我也摸不清老爷的意思,后来崔郎中上门,但是很快让老爷请了出去,怕是动了气的。」 她是这样揣测傅琨的。 方老夫人点点头,「毕竟他这样的身份,被崔家踩到脸面上来也不好看。」 姚氏叹气,若崔家这亲事成不了,傅念君还能嫁给谁呢? 姚氏真想等她一及笄就把这祸害嫁出去,坑别人也总比来坑她们母女的好。 没想到方老夫人这下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免得她害了我们四姐和杜二郎的好亲事,必得让她赶紧成亲才是。」 「赶紧成亲也要有赶紧成亲的道理才是。」姚氏蹙眉,「她还有几个月才及笄,崔家那里,必定也是要等崔五郎殿试过后才会再将这事提上章程,如何快得起来?」 方老夫人想了想,「这事儿交给我,崔家那里,我去探探消息,总有法子的,为了咱们四姐顺顺利利嫁去杜家,我这个做外祖母的,再难也要帮她扫清路上那些碍眼的垃圾。」 方老夫人眼里放出凌厉的光芒,那是一种势在必得的决心。 而此时那个被她称为「垃圾」的傅念君,正心情十分不错地吃了姚氏的燕窝慢慢走回自己的绣楼,她走得很慢,当作消食了。 芳竹在耳边惊呼了一声,傅念君回头就看见傅梨华杀了过来,气势十分凶猛。 傅念君微笑,对两个丫头说,「你们猜她这次想打我哪边脸?」 左边? 还是右边? 芳竹和仪兰无奈。 傅梨华果真像傅念君想的一样看见她就咬牙切齿地扬着手冲了过来。 傅念君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她本来就生得比傅梨华高,年纪也比她大,何况又有准备,自然不会再让她得逞。 「又发什么疯?」傅念君倒是很平静,看着傅梨华的眼神很像看一个笑话。 打她还上瘾了不成。 傅梨华狠狠挣开她,「我晓得你这个贱人做了什么!杜二郎挨了齐大郎的打,就是因为你!」 原来她们祖孙三人要说的悄悄话,是这个。 这就是她们得出的结论吗? 也很符合她们的脑子。 傅念君道:「是吗?为什么因为我?」 傅梨华气道:「你、你心里有杜郎是不是?你个不要脸的,你知道自己和崔家的亲事成不了,你就想抢我的杜郎是不是,你和齐昭若不清不楚的,他是因为你才去寻杜郎的晦气,我都明白,都是你,傅念君,你就看不得我们好!」 傅念君这次是真的笑出声来了,而且有些停不下来,这么短的时间,她们竟然自己幻想出了这么一大段? 第38章 不知道是被那杜淮引导的,还是傅梨华眼中,她的杜郎真就好到人人想抢。 自己因为抢不到还疯疯癫癫地要寻衅报复。 脸也是真够大的。 傅梨华被傅念君笑懵了,这时候她不和自己吵反而在那里笑,她是不是疯了! 这个四娘子,实在是个妙人。 傅念君不由想道。 人没有脑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还以为别人和你一样没有脑子。 「你、你……你别笑了!你有病啊!」 傅梨华也气得脸都青了。 她说了什么有这么好笑?她怎么一点都没发觉? 就是这清脆悦耳的笑声,让路过的傅渊和陆成遥也怔了怔,傅渊走近一看,不意外又是两个妹妹在外争吵。 「你们两个。」傅渊冷冷的声音又响起:「为什么又在外头吵?有没有规矩?」 傅念君止住笑声,回过头。 陆成遥就看见了一双水汪汪的灵动秀目,盈盈有光在其中跃动,说不尽的聪慧狡黠,一看便知是个极有主意的聪明人。 他没有见过傅念君,倒是一时望着她有些失神。 傅念君抿抿唇,因为大笑而双颊泛红,「三哥,你可误会了,我只是在笑,没有和四姐争吵。」 「……」傅渊觉得好像也是,「那你笑什么?」 「自然是有可笑之事。」 傅梨华忍不住叫道:「你说我可笑?!」 「四姐。」傅渊沉声冷呵,「你怎么和你二姐说话的,不懂长幼尊卑。」 虽然他先入为主地认为一般这样的纷争都是由傅念君挑起的,可是最近渐渐觉得,这个他不愿意多管的异母妹妹也越来越放肆了。 二姐! 他身边的陆成遥反应过来,那不就是傅二娘子吗? 是那位声名狼藉的傅二娘子! 陆成遥心中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断没有想过她会是这样一个人。 这样,这样…… 这样一副难得的容貌神情,却是那样粗鄙不堪的内心吗? 那老天就真是太会捉弄人了。 傅梨华叫傅渊训地低下了头,她一直都怕长兄。 「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傅渊问道。 傅念君含笑回答:「前两日杜家郎君在万寿观叫人打了个鼻青脸肿,四姐不知听谁说他是被邠国长公主家的齐大郎打的,便来怪罪我,说是因为我心仪杜二郎求而不得,支使和利用齐大郎去打杜二郎。」 她几句话就把事情经过交代了清楚。 傅渊的脸色很奇怪,看着傅梨华微微吊了吊眉毛。 傅念君觉得他可能也想笑。 傅渊旁边的陆成遥今日倒是对傅四娘子有了一番新的感观。 把个这样不靠谱的传闻当作真相一般,还气鼓鼓地和姐姐争吵。 傅梨华攥紧了拳头,没来由觉得有些丢脸。 没想到傅念君转过头对她说道:「既然三哥和这位……」 「陆表哥。」傅渊替她接道。 傅念君先前也没有见过陆成遥,只觉得他有些面熟,但此时也不能多想。 「……这位陆表哥在此,正好做个见证,有几句话四姐该听一听,免得没头没脑什么事都值得你冲过来要与我吵。」 傅梨华脸色有些变了,只听傅念君不急不缓地说着:「可能有些事四姐不知道,天宁节那日正巧也去了万寿观吃素斋,正巧遇到了杜二郎满道观找打他的凶手,他当日进了我的客室就指着我大骂,说是我做的,丝毫不顾及我傅家的脸面,我也没与他计较……」 「……这种种,我的两个丫头,和当日与他同行的学子,甚至万寿观的宣明道长都可以作证,而那日齐大郎也在万寿观会友,后来是他劝服了杜二郎,还派人手帮他去找凶手。」 傅念君顿了顿:「这就是天宁节那日我知道的情形,我对杜二郎求而不得?要到了打他一顿的地步?可那日在梅林之中,他言语轻佻,被我甩了一巴掌,这事父亲都亲自审过,你怎么就不记得了?」 「而至于四姐为什么也要像杜二郎一样非把脏水泼在我身上……」 傅念君垂了垂眸,苦笑着说了一句:「大约是因为,如今大宋天下什么脏的臭的事,都是能往我头上栽的。」 因为她是那个令人讨厌的傅念君。 没来由的,她这样一句话,突然让旁边一直看热闹的陆成遥心里一动。 是啊,每个人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他不也是一样吗,连人都没有见到,先听到的就是她的种种劣迹,心下也当然地以为她是个不堪的女子。 可是此时两相对比,他却觉得傅念君大方洒脱,毫不矫情,反而傅梨华急不可耐跳脚骂人的样子,更像外头传闻的傅念君。 陆成遥心里叹了一声。 小娘子们总是为名声所累。 他姑母年轻的时候,不也是如此吗? 其实想来,真正知道她们品性如何的,也不过身边几个至亲好友罢了。 傅渊此时也皱着眉思索。 傅念君的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比傅梨华那番听起来就有些不像话的说辞更令人信服。 毕竟他多少还是知道杜淮这么个人的,让傅念君为他痴狂到如此地步不太可能,还值得让齐昭若去打他一顿也不太可能。 恐怕齐昭若有没有正眼看过杜淮都是个问题。 毕竟那样子的皇亲国戚,对谁又会轻易放在眼里。 所以傅梨华的话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 而且傅渊总觉得杜淮这个人,眼神太跳,显然很不安分,何况那天傅琨要查杜淮调戏傅念君一事的时候他也在旁边,那一回,他确实是相信傅念君抽了他一个巴掌的。 第39章 合理的推断,杜淮大概是怀恨在心,随口乱攀咬,便把自己挨打一事栽在傅念君头上。 反正她身上的恶名那么多,还在乎这一条吗? 真是小人行径。 傅渊不自觉心里有些气,傅念君再不成器,也是傅氏女,也是他同胞的妹妹。 杜淮把她当成个想踩就踩的软柿子,又把他和爹爹放在哪里? 还有这个傅梨华,还没有出嫁,便听那小子说什么都信,这样大吵大闹地丢脸,蠢得真是没边儿了。 「四姐。」傅渊冷冷地道:「你以后再说这种混账话,就去跪祠堂吧。」 傅梨华傻了,跪祠堂一向是惩罚傅念君的方式啊,她又没做错! 她盯着傅渊眼圈儿发红,心里全是委屈,他们是亲兄妹,他自然偏帮她! 傅念君弯了弯唇角,应对傅梨华这样的小娘子,其实也不用太复杂的方法。 她完全以一个局外人的立场将那日的事说出来,反而不会有人怀疑到她头上。 她在心里小小地笑了一下。 傅饶华却还不死心,她努力找寻着傅念君话中的漏洞,她抬起脸,不驯地对傅渊道:「三哥,你怎么不问问二姐,她那日去万寿观做什么,就有那么巧齐大郎也在那儿吗,他们分明就是去私会的!」 傅渊脸黑了,声音也高了两分:「你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长姐!」 私会这样的混账话是能说的吗?还当着陆成遥的面! 陆成遥咳了一声,不好意思地半转过身,余光却看到那位傅二娘子依然含笑静立,没有狼狈,没有急躁,莹白的脸仿佛在阳光下透明了一般…… 他收回眼光的一刹那,就听见傅念君的声音响起:「四姐,当日齐大郎是会友,他身边两位友人你可知是谁?我眼拙,还是宣明道长告知,竟是两位贵人,东平郡王与寿春郡王,齐大郎要与我私会,会带着两位郡王吗?」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傅梨华,带着好笑的口吻问出了这句话。 这傻孩子,为什么总是要给自己挖坑跳呢? 傅梨华彻底结巴了,「郡、郡王……」 傅念君点点头,「你大可以去问万寿观的道童们,那日与齐大郎同行的两位郎君,可是唤作‘六郎’‘七郎’的。」 东平和寿春两位郡王行六和行七,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够了!」傅渊忍不住了,他冷冰冰的眼神让傅梨华脚底发寒,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不止二姐说的这些,四姐,我再告诉你一桩,天宁节当日齐大郎不慎落马摔到了头,这两日长公主已经寻遍了东京的好郎中,显然伤的不轻。」 傅梨华不由浑身发颤。 怎、怎么会…… 原来齐大郎也在那日受伤了。 她真的不知道啊! 傅渊的眼睛如寒冰般,「你如果想让你的杜郎好好的,就闭嘴别再说是齐大郎打了杜二郎这样的话,长公主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她在追查齐大郎落马之事是否为意外,你嘴里这话让她听到了她会怎么想?」 傅念君笑了笑,听说长公主是很喜欢迁怒和株连那一套的。 「她会想……是不是这个杜二郎存心报复。」傅念君替傅梨华回答了兄长的问题。 傅渊冷冷地「哼」了一声,是对着傅梨华:「她根本不会在乎自己的儿子究竟有没有打了杜淮,她只会认定是杜淮因为报复害了她的宝贝儿子。」 傅梨华的任性也就只敢和傅念君叫板了,可长公主的任性,那才是用权势威压让你百口莫辩地低头。 傅梨华双股打战…… 不能!绝对不能说杜郎和齐大郎有过节,不能说…… 在这个当口,长公主正缺这么一个有过节的人来转移怒火啊! 「所以,闭嘴。」 傅渊只吐出这四个字,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转头就走了。 真是个蠢货,这样浪费他的口舌! 陆成遥倒是走前还回头还望了一眼,傅念君正在出神,看起来有点迷糊,他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此时的傅梨华两脚一软。 「娘子!」 身边丫头们惊呼,傅梨华满头是汗地倒在她们臂弯中。 傅念君有些同情地望了她一眼,说话不经过脑子的人,她早晚会在这个上头吃大亏的。 「你、你……」 傅梨华指着傅念君,「你」了半天却也没说出什么来。 傅念君转身,带着丫头们离开,没有什么兴致继续欣赏傅梨华的窘态。 回去的路上,她开始思索那位让人眼熟的「陆兄」。 姓陆的,应当就是二房陆氏的亲戚了。 不会吧…… 她立刻就想到了。 她忍不住问芳竹:「和陆三娘子一起进府的,可有她的兄长?」 芳竹想了想,「似乎是有的,只记得她不是单独来的,何况一个小娘子进京来,一般都是会有兄长护送的。」 那刚才那位,就是她的舅舅了? 这可真是…… 不能怪傅念君想不起来,从她记事开始,外祖陆家几乎就像忘了他们这对母女一般。 到底陆婉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呢? 让陆家这样对她。 可是傅念君隐隐还能记得小时候有个很高大的男子抱过自己,他的手臂很有力气,能够把她高高地举起她还不觉得怕,她从上往下看着那人咯咯地笑,可是那张脸却在记忆里成了一片模糊。 她叫他舅舅。 是这一个吗? 她真的记不得了,她那时候太小了。 第40章 后来的记忆,连那位舅舅也没有出现过。 陆家,似乎最后也败了…… 她不由心情有些沉重,改朝换代中,多少世家因为站错了队而在朝堂上再无立锥之地,傅家和陆家,似乎都是在新帝登基后逐渐败落了。 这些事,等到她出生的时候,早就已经完全抹平,她见到的,又是一片海晏河清。 总会有新的权臣和世家不断顶上,淘汰的那些,再也没有人记得。 三十年前的现在,这些事,都还没有发生。 傅念君在傅渊口中得知了齐昭若似乎病得不轻,但是具体是怎样的病,最后还是李道姑给了她答案。 「……失去了部分记忆。」 她喃喃念着这句引人思索的话。 芳竹和仪兰两个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娘子她自己不也是吗,她被「神仙指路」后,许多事都会记不清,有些事却又能记得清。 头者,精明之府也。稍有磕损,就会影响一个人的言行。 要不怎么有些人会突然变傻子? 傅念君心里却有点恐惧。 她几乎能够确信了,那个就是周绍敏! 刚睁眼的时候,那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他张口就叫寿春郡王周毓白做「爹爹」…… 傅念君知道,如果她刚醒过来眼前的不是芳竹,而是陆婉容,哪怕是年轻了三十岁的陆婉容,她一定也会说漏嘴。 这毕竟是她的亲生母亲啊。 失忆啊。她叹了口气。 她因为本来就是傅饶华的后辈,所以对傅家很多人很多事多少是有些了解的,可是周绍敏如果回来了,他面对陌生的环境和家人,确实只有「失忆」这个借口最好用。 那齐昭若去哪了?和傅饶华一样,彻底消失于世间了吗? 傅念君抬手捏了捏眉心,觉得十分头疼。 这件事暂且放在一边,但是杜淮挨打事件却以傅念君所没有预料的态势慢慢发酵起来。 起因是杜淮的父亲杜判官,因为杜淮告状只说了一部分内容,杜判官也没有查实当日的情况,便自觉很有道理,怒气冲冲地就去问齐驸马讨个说法。 这就相当于把傅渊说过的问题直接捅到了齐家面前。 齐昭若的父亲齐栩也是做指挥使的,并不是一味领闲差的驸马都尉,他当即便冷嗖嗖地回问杜判官:「杜大人可知犬子也在天宁节那日不慎坠马,且事后查实时发现是马鞍马蹬被人动了手脚,他如今摔地连父母都不认得了,我这说法又去问谁讨?」 在杜判官目瞪口呆中,齐驸马冷笑:「小孩子们闹不愉快,竟要用如此招数?如果真像你所说是我儿打了令公子,看来令公子报复的手段也是不遑多让啊。」 杜判官是真的被震住了,只能连声说:「不可能不可能……」 可是齐驸马哪里会听他解释,一甩衣袖就走了,看架势是要回家去告知邠国长公主。 杜判官急得跺脚,回去就把杜淮拎出来要问个明白。 杜淮当然也傻了。 他本来只是想让齐昭若吃点苦头,可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人家摔得连父母都不认得了,这不就是傻了? 他就算再笨,此时也知道坚决不能认罪。 「爹爹,孩儿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龌龊事,爹爹,您一向是知道我的品行的,断断不可能使如此阴招啊……」 「不是你又会是谁,现在大概长公主都知道了,你就等着明日一封折子爹爹被人参奏吧!」 杜判官气得直冒火,他现在并不关心这事是不是真是儿子做的,他只知道这对他的官声和来年的晋升大有影响,他花了多少心力想谋三司副使的职位,很可能因为这鸟事化为泡影。 长公主那女人,虽然做不到干预朝政的地步,可处处给你添堵还是可以的,朝中文武,总会有卖她和太后面子的人。 杜淮也急了,「爹爹,您要帮我澄清啊,可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能是谁!」杜判官不耐烦地又吼了一声。 旁人哪个还和齐昭若有仇?再说他都自己嚷嚷到齐驸马面前去了,谁还能被拉出来做替罪羊? 这倒霉催的! 杜淮吓得五内俱焚,他可是还要考举人的,要是让长公主和齐昭若彻底记恨上,他以后仕途还有什么指望? 「是……是……」杜淮拼命转动脑子,突然说道:「爹爹,是傅家二娘子!一定是她!」 他随口就栽赃到傅念君头上去了,且毫不犹豫心安理得。 「怎么就是她了?」杜判官恨不得抽他一巴掌,「是你说齐昭若为了帮她出头才找人打你的,她有什么理由要去害齐昭若?」 「为了……栽赃!」杜淮一口咬定,「对!就是为了今日这局面,他想看到我和齐昭若两厢猜疑,这狠毒的女人。」 杜判官当然不相信,他不觉得那个没脑子的小丫头能算计这么多事。 「淮儿,你说的可是真的?」 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位着装华丽,气度不凡的妇人,梳着时兴的高髻,睥睨间给人一种凌厉之感。 正是杜淮的母亲李夫人。 「阿娘。」杜淮凄惨地叫了一声。 李夫人轻轻蹙着眉,跨进门来,冷嗖嗖的眼风只朝杜判官一扫,「我觉得淮儿说得有道理。」 杜判官噎了噎。 「夫人你这是……」 吃错药了? 哪里就有道理了? 杜淮心中一喜,他这位母亲一向就很有主意,手段非凡,堪称女中丈夫,这么多年来,杜判官多少骑虎难下的决定,都是李夫人拍板定案的。 第41章 她说有道理,必然就是可行的。 杜判官一向有些惧内,「夫人,没有证据,人家傅二娘子,也确实没有理由要去害齐大郎……」 李夫人只是睨了杜判官一眼,「老爷未免也胆子太小了,不过就是长公主那一关罢了。」 杜判官无言,是他胆小吗? 是确实难办啊。 李夫人又看了一眼儿子,「淮儿,起来,像什么样子,多大的事也值得这样又哭又跪的。」 杜淮抹了把脸,偎到李夫人身边去献殷勤:「阿娘,快坐快坐。」 还是亲娘最疼他啊。 李夫人满意地看着儿子为自己忙前忙后端茶递水的,说道:「那齐大郎真都什么都不记得了?」 杜判官到底是在三司当差的,人面也广,他回家前先去问过给齐大郎诊治的太医,大致对他的病情有了个了解。 「倒也不能说全然不记得了。先前醒的时候似乎有些迷糊,渐渐地就能认人了,神思也清明,而且认字、武艺这些,也都没忘,但是你要问他前一天吃了些什么,去年发生的事,从前的回忆,这些是都不记得了。」 所以来说,其实也不是特别严重。 但是对于爱子如命的长公主来说,可足够她生大气的了。 李夫人了然地点点头,「这很好,忘了才好,天宁节那日的事,他不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也好也不好。」杜判官有些头疼,「他若是记得,说不定不是他打的淮儿,咱们也不必去惹长公主的晦气。」 他依然心存这样的幻想。 「他若不记得呢,也不能一口否认没打淮儿,哎,这可真是……」 李夫人抬手抚了抚发鬓,「咱们淮儿受的委屈,也不能不讨,他打了就是打了,自然不能让外头人说我们杜家郎君好欺负。」 「可是……齐家那边……」 「就照淮儿说的。」李夫人淡淡道:「甩给傅家二娘子。」 「怎、怎么甩?」杜判官问道。 李夫人看了杜淮一眼:「先前你说过的,傅二娘子和齐大郎不清不楚的事可是真的?」 「真,顶真!」杜淮立刻说:「她上个月还和齐大郎在遇仙楼私会,两人单独,不叫旁人,足足待了好几个时辰,怕清白都已经……」 杜判官咳了一声,杜淮又转了话头:「然后天宁节前几天,崔家就想去傅家退亲,大概也是因为这桩事,只是不知怎么就没成,大概是她舍不下崔五郎,毕竟崔五郎生得很不错。」 退亲这事,是他一手添油加醋的,他怎么会不知道。 崔涵之事后还十分沮丧。 「还有啊,」杜淮道:「哪有那么巧她那天也在万寿观,分明和齐大郎又要私会。」 李夫人勾了勾唇,「果真是个不知廉耻的,好得很。」 「阿娘打算……」 杜淮期待地望过去。 若能让傅念君知道知道他的厉害,看她还敢不敢嚣张! 李夫人说:「她和齐大郎有这么层不清不楚的关系,近来又遇崔家退婚,她心中气怒是齐大郎坏了她亲事,又自觉嫁不进齐家,万寿观中两人谈不拢,她便想叫旧情人吃吃苦头,安排了这出坠马,这就说得通了。」 杜判官和杜淮仔细一想,似乎还真觉得有那么点道理。 毕竟两个有私情的男女,怎么揣度都是不过分的,反正也没第三个人知道。 妙就还妙在齐昭若失忆了,最近这些事他一件都不知道,那么这样傅念君一个人说的话也可以被视作狡辩。 「长公主硬要栽到我们头上来,难道就一定是我们做了这事?」李夫人振振有词,「她不过是想要个发泄怒气的目标罢了,傅二娘子这种名声了还怕什么,何况她又不挣仕途博名声,不像我们淮儿大好前程,断不能叫一桩无中生有的事给毁了。」 给她儿子铺铺路,那是应当的。 杜淮被她这么一说,心里最后一丝心虚也没了。 杜判官道:「可是傅相公那里,怕是不好对付……」 总归是傅相公的长女。 李夫人笑了笑,「老爷别担心,您可别忘了,咱们未来那位儿媳妇,可也是傅相公的女儿。」 父子两人立刻恍然大悟。 杜淮尤其激动,「只要四娘子肯出面说一句,傅二娘子和齐昭若有私,后因为崔涵之反目,这事儿也就定下来了!长公主自然而然会转移目标。」 傅梨华这样期待嫁进杜家,这件事情,她不做也得做。 「而且会更加愤怒。」李夫人添了一句,话音十分温柔:「相信我,每一个做娘的,看到这种烂泥一样的女人贴上自家儿子,都会恨不得立刻将她扔回泥潭里,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李夫人看着儿子的目光格外慈爱。 杜淮也对着亲娘傻傻地笑了,还是娘亲想得周到啊! 杜判官摸了摸胡子,渐渐地也被妻子说服了,只是还有一点。 「这证据方面……」 「证据这种东西,只要你说的是真话,只要别人笃定你说的是真话,证据便是可有可无的。」李夫人悠悠说着。 没有证据,就捏两样证据出来,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我们杜家不是傅二娘子的夫家,我们说什么不管用,可是她自己的亲妹妹,和她被退婚的夫家来说呢?」李夫人勾勾唇:「是不是最确凿的证据了?」 杜判官又一次含笑点头,不吝夸赞:「夫人,高,真是高!」 杜淮也拼命点头,这简直一箭双雕,既洗脱了自己的嫌疑,又把傅念君那个小贱人拖下水,厉害啊!真不愧是娘亲。 「好了,崔家那里,赶明儿找个人去走一趟就是了,我央求我娘家嫂子一句就是。」 李夫人满不在乎地道。 第42章 她的哥哥恰好请过崔家蒋夫人的长兄做过两年佐官。 有这层关系在,李夫人对蒋夫人说几句话也不是什么难事。 ☆☆☆ 崔家的蒋夫人今日心情有些复杂,既有点开心,又有点伤心。 开心的原因是她娘家的嫂子楚氏来探风声,说的是崔五郎的婚事。 问信的是杜判官家李夫人娘家一位待嫁的小娘子,这位李夫人的娘家说起来也是显赫人家,李家和杜家祖上都是读书人,虽然说和傅家还是差一些的,可是蒋夫人听嫂子一说,真觉得那位李家小娘子知书达理,娴静优雅,真比傅念君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正好前不久崔涵之被他父亲一顿大骂,这婚事将吹不吹的,傅家很可能以后仕途上也不会提携他了,蒋夫人正打着另觅佳妇的念头,这就送上门来了。 可是伤心的也是这回事,傅家的亲,哪是说退就能退的,人李家小娘子可是等不起的,而崔郎中显然更倾向于与傅家重修旧好,若蒋夫人说话作数,当日也不会定下这门亲了。 楚氏却是个有主意又会说话的:「不是我说,这婚书都扣在傅家了,往后即便成了亲也难免有嫌隙,我们五郎这般人品,只差一个提携的人罢了,不是傅相公,别人自然也行,总归造化是五郎自己的,又不是他们给的。」 这话就正说到蒋夫人心坎里去了,她不由有些得意:「是啊,我的五哥这样好,高中是必然的,不过是希望岳家扶持他少走些弯路罢了。」 每个母亲提起自己的儿子都是充满骄傲的,可蒋夫人也知道和傅家退亲的难处:「可是这事好不容易被老爷摁下来了,马上就要再提起的话……」 蒋夫人虽然偶尔会看不起丹徒镇上老家那些商人出身的族人和亲戚,可到底骨子里她还是极有规矩的人,三从四德,对丈夫的决定多是支持的,何况崔郎中上次生了那么大的气。 楚氏却叹了口气,「妹妹当真不知道吗?五郎这样规矩乖巧的一个人,他当日发了疯似的要去退婚的因由……」 蒋夫人还真不知道。 崔涵之没有和她说过,她就也没有细问,总之都是傅念君的错处,她不问也知道。 崔涵之固然是俗世中多数人认可的君子,他这样的君子,即便知道了未婚妻子的丑事,即便他也想拼命阻止这门亲事,可是具体涉及到人家小娘子阴私的难听话,他是不会向旁人多言的,哪怕是自己的长辈。 楚氏见蒋夫人果真不知道,便把傅念君和齐昭若「有私」的事情说了出来,且还强调是李夫人多问了几句。 「李夫人的长子定了傅相公的次女,这话有没有道理你自己想想吧……」 楚氏只这么说。 言下之意这话是傅家流出来的,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蒋夫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是喷薄而出的怒气,她彻底忍不住了,气得站起身子,手也微微颤抖:「她真把我们崔家当作什么了?她有心于长公主家里的郎君,何故还要来耽误我们五哥!人家不要她,她知道嫁不进齐家,转头就要死赖着五哥吗,好不知廉耻,把五哥和我们当什么了……」 蒋夫人想起崔涵之被他父亲罚跪到第二天,站都站不起来却还执着地要去上学的样子,心就像揪着一样疼。 她从小就这般优秀的儿子,这样上进这样孝顺,却为什么要被这样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如此糟践! 蒋夫人被气得血往头上冲,竟然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楚氏也吓了一跳。 「我的五哥,我的五哥,他好苦的命啊……」蒋夫人抽泣着,觉得千苦万苦,谁都没有自己的儿子苦。 楚氏有点无言,难怪夫君说这位小姑子年轻时就是多翻几页诗就会伤感,看着南飞的大雁和秋天的落叶都要流泪,现在都这么大年纪快做祖母了,原来毛病还没改? 她忍不住道:「妹妹,我们是要想办法解决问题,哭能顶什么事呢?」 蒋夫人很快收住眼泪,「那嫂子说该如何解决?」 楚氏说:「傅二娘子这样不要脸,我们五郎也不能去接手齐大郎碰过又不要的女人,这肯定得退亲!」 「能退我就退了。」蒋夫人叹气,「我的五哥从小到大就违背了他父亲这一次,可是你也看到了……」 楚氏压低声音凑过去:「你没有法子,不代表别人没有啊。我帮你约杜家李夫人一趟如何,正好你们能谈谈李家小娘子的事,最重要的是,她认识邠国长公主……」 蒋夫人眨眨眼,望着楚氏,又眨眨眼。 楚氏急了,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看来幸好崔涵之不像她。 楚氏道:「唉,你要知道,傅二娘子招惹的不仅仅是我们五郎,她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是把五郎和齐家大郎溜着玩呢,长公主什么人,脾性可不能和妹妹你比,叫她知道了有这么一号人勾引自己的儿子,还是定了亲的,带累他的名声,青天白日就在遇仙楼搅和在一起,你说她会怎么样?」 虽然其实齐昭若的名声根本是和傅念君半斤八两。 可是蒋夫人想不到这么多,她一听就觉得十分有道理。 「这、这能行吗?」 「放心吧,杜大人和李夫人是诚心看重五郎人品,想替娘家招这么一个贤婿,顺手帮你们解决这亲事也不算什么,到底不是我们理亏。」 蒋夫人一听就开心了,就说嘛,她的五哥自然多的是人赏识! 「可是长公主出手的话……」 傅念君大概是彻底婚姻无望了。 楚氏无所谓地耸耸肩,「庵堂这么多,出家也好,清修也罢,又不是活不下去。」 轻飘飘的一句话。 傅念君的婚姻,和她们又有什么关系。 第43章 蒋夫人便立刻放心了,也是,这都是她自己造的孽,那样的人,成亲也是拖累坏夫家,她们这还算是功德了。 「不过你这话不要去告诉妹夫啊!」楚氏提醒她,补了句,「不然照他那个奉承傅相公的样子,怕是会叫五郎忍下做龟公,也要成了这门亲的。」 楚氏真不愧是和蒋夫人相处几十年的姑嫂,瞬间又一句话戳中了她的软肋,「龟公」两个字落在蒋夫人耳朵里像道雷声一样响,叫她在高兴和愤怒间瞬间来去了一回。 蒋夫人扯着帕子恨恨地咬牙,被楚氏一说,他就立刻觉得自己的夫君真是脱不开商户人家的浅薄,因为傅相公的权势就如此巴结。 她的五郎怎么能还没成亲就戴绿帽做乌龟!当真是奇耻大辱! 再说她觉得李家和杜家也很不错了…… 前些天崔郎中苦口婆心说的那番话此时她是一句都记不得了,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夫君目光短浅,儿子受尽委屈。 她做人妻子和母亲的,这时候她不站出来还有谁来? 蒋夫人顿时便觉得自己身上有了重担,她重重地道:「嫂子放心,我定不告诉他,等亲事退了看他又能耐我何。」 楚氏也微笑,「那好,我立刻去给李夫人回话。」 等走出门,楚氏才轻抹了一把汗,喃喃道:「不知道李夫人说的明年能提携夫君一把,是不是真的……」 蒋家大爷那芝麻绿豆官,若是能被杜判官这样的人看见,已经实属不易了啊! ☆☆☆ 傅念君被陆婉容请了去二房那里喝茶,路上她又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匆匆离去,很着急的样子。 傅念君蹙了蹙眉,「怎么回事?方老夫人又来了?」 芳竹也压低声音说:「这才几天功夫呢。」 傅念君觉得不寻常。 这不合常理,应该是有事。 「你去看看母亲和四姐那里。」 她吩咐了芳竹。 这祖孙三个,大概琢磨不出什么好事来。 到二房的时候陆婉容正在弹琵琶。 傅念君扶着门框听了一会儿。 陆家先祖擅音律,因此子孙后辈也素重音律,傅念君记起年少时,为她启蒙音律的就是自己的母亲陆婉容。 陆婉容如今还年少,指法技术虽好,可是琴音中却还有些生涩青葱的味道,意境缺了两分,但比起同龄的小娘子依然是胜出不少的。 傅念君知道,教自己弹琵琶的母亲,那时候琴音里的厚重婉转,都是她人生中不愉快的经历所打磨出来的。 她曾对自己说过,年轻的时候百事无忧,不过几分闲愁,又怎么弹得出入人心魄的琴音。 傅念君抓着门框的手紧了紧,如果可以,她宁愿母亲一辈子都像此时一般天真少艾。 陆婉容弹完了一曲,身边的傅七娘子傅月华正羡慕地摸着她手上的五弦琵琶,通体施螺钿装饰,腹面镶嵌一骑驼人抚琵琶的画面,雕刻精美,泛着紫檀沉木的漂亮光泽。 这把琴,就像此时和表妹嬉笑无虑的陆婉容一样精致华美。 傅念君想起母亲当年死的时候,留给自己的只是一把看起来十分普通的紫红花梨琵琶,那把琴陪她度过了多年寂寥的岁月。 但是后来,傅念君想,那琵琶在她死后应该也一起毁在了皇宫的大火中了吧。 陆婉容转头看见了傅念君,便笑着唤她进来,看见她的眼神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琵琶,便不犹豫爽快地递上去。 「念君你也来弹一曲吧。」 她们二人如今已经互唤对方的闺名了,只是傅念君到底无法直接喊自己亲娘的名字,只叫她做三娘。 傅念君望着她的笑脸勾勾唇:「我弹得不好。」 「不妨不妨。」陆婉容道:「弹得不好我姑姑也能指点你啊。」 傅念君望见紧闭的槅扇。 陆氏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低头看见七娘傅月华也在望着自己,一对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傅念君对她笑了笑,突然有些事窜过了脑海。 她接过琵琶,便照着陆婉容适才的曲子又弹了一遍。 她对于乐曲其实并不如陆婉容熟悉,可是到底心中正有感怀,弹起来便更加曲意深长,神情洒脱,不似闺中小娘子们寻常那样柔婉。 陆婉容愣了愣,这叫不好? 傅念君只弹了一半就放下了,因为有人的掌声打断了她。 陆婉容和傅念君同时望向门外,却是四郎傅澜,他身后是高大的陆成遥。 傅澜情不自禁道:「二姐,你什么时候弹琵琶这样好了?」 陆成遥也望向了傅念君,适才他的手不自觉往后腰摸了摸,因为十分想用萧与她合一曲。 可惜今日没有带,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了。 傅念君笑笑,望向傅澜,「四哥太过奖了。」 陆成遥此时却出声了,「傅二娘子可会弹箜篌?」 他不自觉地就脱口而出这句话了。 陆婉容和傅澜对望了一眼,觉得大哥怎么…… 有点奇怪。 傅念君回道:「傅家的小娘子们都会。」 很圆滑的答案,看来她对自己防备颇深。 陆成遥心中落了落,「你可是弹得最好的?」 这话未免问得有点傻气。 谁会说自己比姐妹弹得好,那不是得罪人吗? 傅念君回了一个很安全的答案:「不如大姐。」 但是比其他人都好。 论技艺娴熟,她也确实不如傅允华,只是她不知道陆成遥为什么要问这个。 第44章 陆成遥不自觉微微笑了笑。 傅澜咳了一声大步踏进屋,问两个妹妹:「阿娘呢?我找她……」 槅扇突然被拉开,陆氏终于出现了。 「阿、阿娘……」 傅澜仿佛被吓了一跳的样子。 陆氏抬眼看了看他:「说吧,什么事。」 傅澜摸摸鼻子,有些尴尬:「我们几个会文的好友筹划跟着孙先生去青州游历几日……」 傅念君一下就听明白了。 是向陆氏支取银钱来的。 陆氏却只看了一眼陆成遥:「你表哥去吗?」 「表哥不去,但是他会送我们出开封府。」 傅澜越说底气越不足。 谁知陆氏却只点点头,「好。」 竟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傅澜立刻露出笑颜来,「多谢阿娘。」 傅念君是有些奇怪的,陆氏竟会这么宠儿子。 固然陆氏是有钱的,可她一个寡居的妇人,拖带着一儿一女,却不节省着过日子,这样宠溺儿子不觉得有点不妥吗? 傅念君不由望着陆氏,后者转过身来微微向她投去一眼,傅念君又立刻心虚地撇开视线。 但是傅念君猜错了,陆氏并不是个慈母,相反还很…… 「回来的时候我要见到五十首诗,十篇散文。」 她只淡淡地说着。 傅澜的脸一下子青了。 「五、五十首,十、十篇……」 陆氏淡淡地又补充:「六十首,十二篇。」 傅澜立刻乖乖闭嘴。 果真是亲娘! 傅念君见旁边陆婉容和陆成遥都见怪不怪的样子,就明白这情形怕是经常出现。 傅澜蔫蔫地走了,陆成遥见这里都是女眷,也不好再打扰,陆氏回屋去,没有关槅扇。 傅念君问陆婉容,「二婶她……一向如此?」 陆婉容点点头,「姑母对于表哥要说严苛,也严苛,要说放松,也放松。表哥是你们傅家最常办文会的郎君,交游也广阔,姑母从不拦着他。」 这一点傅念君也知道,傅澜其实比起傅渊崔涵之这些人来说,只能说才智平平,她仔细想了想这个人,也想不起来后来他究竟有没有中进士。 「而且啊,姑母不喜欢那些韵文、骈文,偏爱叫表哥作散文,每个月都要写上许多。」 陆婉容轻声道。 这倒是新奇。 骈文即为四六体,以偶句为主,讲究对仗和声律,始于汉魏,崇尚骈俪,以藻绘相饰,辞藻华丽,声律铿锵,重韵律和句式,更重要的是,唐代以来素以诗赋取士,这也是如今文章的主流,可陆氏竟这般标新立异,叫儿子学散文而非骈文? 散文即是古体文,讲究「形散神聚」。 形散,即题材广泛、写法多样,且结构自由、不拘一格。「神聚」则只能意会,讲究意境深邃,由浅入深,表达个人的情感和胸臆。 在三十年前的现在,虽也有大儒提倡振兴古文,可开科取士依然以骈文为主,傅念君也不喜欢骈文,她看过许多所谓才子应试的墨宝,文章锦绣,她却只觉得虚浮缥缈,言语浮夸,看不出来他们肚子里到底有多少墨水,当然现在,往往这些人才能被大受追捧。 但是傅念君知道,三十年后,将会有一大批经世致用的人才涌现,而他们,也正是摆脱了前朝那一贯以来的虚浮靡靡之风,坚持振兴古文的那批人。 傅念君当然惊愕,陆氏竟有如此眼光? 她看出来傅澜并不适宜如今的科举,便另辟蹊径,让他学作古文? 写散文十分难,年轻一些的学子很难入门,傅澜如今才多大?这是个极漫长的过程,再有才学的士子,恐怕只有到了朝中诸位内翰那年纪,才能够真正做到古朴文章,意纳千秋吧。 「你怎么了?」陆婉容见傅念君发呆:「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也觉得姑母十分奇怪?」 傅念君看着陆婉容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情。 是啊,她现在这样年轻,自然不懂。 「姑母大概不知道真正文采风流的俊彦是怎样的吧……」陆婉容眼中有几分向往,脸上却又藏着几分羞涩。 傅念君抿了抿唇,顾不得自己亲娘那一点少女情思,她在心里终于再一次确认:陆氏这个女人,太不简单了。 日后傅家颓败,这个傅澜或许并不在其中,倒不是他官途不顺或者一事无成,而是他若是坚持写上三十年的散文,到了日后,即便不能才名传天下,也绝对是一个叫众年轻学子仰望的前辈了。 傅念君转头看着身边那个安安静静的,沉默着的小娘子傅月华。 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很少说话,但是她在听。 傅念君不记得傅澜了,或许是他早逝还是别的原因,可她刚刚就想起来了,这个如今的傅七娘子,便是三十年后的傅大家。 终身不嫁,宫中几次召其为女官而不受,众家千金争相拜师的傅大家啊。 这个女人,用自己的学识,在三十年后没有家族父母的情况下得到了世俗的认同。 傅念君撇了撇嘴唇,她当然没有拜过傅大家为师,因为这个傅大家,与她的那个傅家,根本形同陌路。 傅澜的天资或许有限,可从傅月华身上也能看出来,陆氏教一对儿女,把他们都教得极其出色,而且都是与世俗之人不同的道路。 这太难得了。 「念君,你盯着七姐看什么?」 陆婉容觉得她今日太爱出神了。 「没什么。」傅念君收回思绪。 此时陆氏也换了衣裳出来,对傅念君微微颔首,十分自然地问她:「二姐,上回你的酥琼叶是如何做的?三娘说想要学。」 第45章 旁边的陆婉容莞尔,对着傅念君悄悄又咬了咬耳朵:「其实我姑母,有时也挺贪嘴的。」 上回她们天宁节出门,就是巧遇傅念君那次,其实就是陆氏想吃外头的「笑靥儿」罢了。 后来还分了些给傅允华傅梨华她们。 傅念君心中一动,对着两人把做菜的方法简单讲了一遍。 其实很简单,酥琼叶不过是将宿蒸饼薄薄切就,涂上蜜和油,傅念君用了几种芳香的花蜜,再将它们就火上炙烤,地上铺上纸散火气,炙好后的饼子非常松脆,嚼起来像雪花声一般,且芳香扑鼻。 傅念君给它取了个极雅的名字,叫做「酥琼叶」。 「若是二婶喜欢,我倒还有许多的小点可以试试,不知道二婶和三娘愿不愿意尝尝?」 傅念君对着陆氏笑得极灿烂,一对眼睛眨啊眨的,说不尽的惹人怜爱。 陆氏挑了挑眉望过去,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上回且不论,这讨好的模样也太明显了罢? 陆氏觉得诧异,她要来讨好自己吗?她不是一向看不上自己这个婶娘。 傅念君知道自己的性子其实并不算很好,说好听了叫娇憨,说不好听了是有几分无赖。 她不是一个很刚强的女子,也不算特别聪明,除了在大是大非上从不犹豫以外,她觉得适时地让别人帮助帮助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妥。 傅念君不过是知道三十年来的大事,可陆氏却是真正的有眼光和厉害,她在这傅家有太多的事看不穿,若是能得陆氏一两句提点,她一定能少走许多弯路。 这么想着,她的笑容自然是格外甜美。 陆氏无奈,她挥了挥手,对陆婉容道:「三娘,把七姐带出去玩,我和二姐还有几句话说。」 她相当干脆,似乎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是不能一五一十说明白的。 陆婉容点点头,突然觉得姑母和傅念君之间似乎在一瞬间就有了交流? 可她自己明明一直在这里啊。 她只好奇怪地带着傅月华出门了。 对于陆氏的话,她一向很遵从。 屋里的陆氏打量着傅念君从容却不失俏皮的样子,觉得她和从前自己认识的傅念君真是如两个人一般。 神仙指路这说法太过玄乎,可她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陆氏叹了口气,「二姐,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傅念君点点头,「我想请二婶帮我个忙。」 她也如陆氏一样直接。 陆氏反而笑了,这个尚且不满十五岁的小丫头,胆子倒是大:「有什么忙是你爹爹不能帮你而我可以的?我只是一个寡居的妇人,而你是傅相公的嫡长女。」 这话里稍微有了两分讽刺,从前的傅饶华若不是顶着这个身份,她也不知叫多少人给算计了。 其实这也是相对的。 傅饶华有身份有钱,可是她蠢,这样的人反而不值得别人动心思,因为她本身就是一块最大的箭靶子。可现在不一样了,傅念君很清楚这一点,她不可能像傅饶华一样作践自己,所以相应的,她的变化一定会改变很多事,头一件,就是和继母、姐妹、还有外祖家的关系。 这是避无可避的。 而她也不打算委屈自己,欺负她的人,她也没有想过要忍。 所以杜淮那样的败类,她从来不后悔给他点教训尝尝。 「这样的身份,说有用是有用,可没用也没用,二婶还是陆家的嫡女呢。」 傅念君毫不在意地说着。 陆氏眼中闪过一丝愠怒。 她是骄傲的,她看不上傅家那一堆的蠢货,可是今天,她突然发现,眼前这个,似乎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帮你?」她冷冷地勾了勾唇角,连问都不问是什么忙:「我何必?」 陆氏已经习惯了两耳不闻窗外事,她根本不把傅家这几房妯娌看在眼里,甚至下头两位小叔,她也看不起。 没有错,和傅念君想的一样,陆氏这样一个天生有容貌缺憾,又早早守寡的女人,在世人眼里是可怜的、失败的,而陆氏能够做到这么淡然处之,并不是她十分能忍耐,或者心胸格外宽大。 她只是觉得不需要这些人看得起罢了。 多看一眼都浪费她心力的东西,她才一向漠不关心。 她当然知道傅家很多阴私秘密,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又是这样聪明的人,没有什么能瞒过她的眼睛。 可她何必要帮傅念君? 傅念君也不是一个天真的人,她知道对于陆氏这样个性的人,不可能像对傅琨那样撒个娇卖个乖就好。 她轻轻喝了口茶,「二婶且不用把话说得太满,您又怎么知道没有需要我帮忙的一天?」 陆氏眼睛中闪了闪,「那你说说看,我哪里会需要你的帮忙?」 傅念君静静地吐出两个字来:「再蘸。」 妇女再蘸,即为改嫁。 陆氏神情一动,却静静地不说话。 她不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小娘子就能把她看穿了。 傅念君望着她:「妇女再蘸,是国朝律例,谁都不能违背,甚至您自己说了都不算。如今二婶还能借口七姐年幼,可是再过几年呢?您用什么理由挡?」 她笑了笑:「人人都觉得嫁人是个好去处,女人都是要嫁人的,可是我觉得二婶一定不会这么想。」 她顿了顿:「我也觉得没有什么人能够值得二婶你再嫁一次的。」 陆氏惊愕,她真的看出来了!她怎么看出来的? 陆氏的念头埋得很深,深到傅家这些人根本不可能看出来,包括去世的老夫人,临死前还拉着她的手说觉得对不起她。 第46章 其实有什么对不起的,陆氏是故意的。 嫁这么一个快死的丈夫,她心甘情愿。 她觉得很轻松,死了丈夫很轻松,虽然儿子女儿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她很喜欢这种守寡的日子。 她从来没有流露过这种念头,因为世上那些蠢货是不会懂的,包括她的娘家。 可今天,她却被傅念君点破了。 傅念君看着她:「可是二婶,你如今能够过这样的日子,是因为我爹爹在,若是一旦他出什么事,你觉得三叔四叔能保你吗?」 傅念君所知道的,傅琨后期名声不好,有一件事,就是因为有人参奏他「不使弟妇改嫁」,然后便得有心人传话,他其实与弟妇有私。 傅琨有三个弟妹,傅念君到现在才能肯定,那位与他「有私」的弟妹,一定就是指陆氏。 这当然是个圈套,傅琨对发妻的情感连姚氏这个年轻貌美的继妻都不可能动摇,而陆氏更是不可能与男人私通。 日后,从傅琨一步步在朝堂上失势,到傅家的整个衰颓,肯定不是偶然。 陆氏这个不肯改嫁的念头,将来也会成为别人算计傅琨的一个机会。 陆氏深深蹙了蹙眉,「他们不能保我,难道你能?」 口气也太大了。 这是大宋铁令律例,是不能改的,连陆氏都没有办法。 女人在这世上是注定无法随心所欲的。 陆氏当然知道不能指望那两个小叔,这傅家,也就一个傅琨还算明白一点。 傅念君却十分严肃,一字一句说道:「我不能保你,但是我能保住我爹爹。」 就算不为了陆氏,她也会为了傅琨尽量避过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成了他的女儿,也是因为傅琨对她的疼爱,确实太情真意切。 让她这个假女儿也无法不动容。 陆氏看着傅念君,看到了她眼里的坚定。 她本来想说,傅琨堂堂宰辅,难道还需要你一个小娘子来保吗? 可是想到她刚刚一语就点破自己心底的想法,陆氏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了。 她终于承认,傅家总算有一个她看得上眼的人了。 气氛似乎一下子就松缓了,陆氏收回视线,「说说看,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终于让步了。 傅念君道:「方老夫人今天又来了,我不觉得是个偶然。」 陆氏「嗯」了一声,低头喝茶,「可是线索太少分析不出来是吗?」 这也不怪她,里里外外想要安插人手,傅念君还不到那火候。 陆氏挥挥手就叫了三个人过来,两个婆子,一个丫头,问她们方老夫人几时来的,几时走的,从哪里来的。 她们仔仔细细地禀告了一遍,连方老夫人穿什么衣服都记得清清楚楚。 陆氏的人安排不到门房去,但是陈婆子的儿子是马房里喂马的,她已经向儿子问了一嘴,陆氏和傅念君一听就知道不对。 「时辰不对,姚家离我们并不远,马怎么可能喝了这么多水,她应该去过别的地方。」 傅念君说着。 「而且停留在那里的时间不长,马都没牵进府。」陆氏接口。 傅念君又想了想,「姚家虽然不穷,可是方老夫人却没有这么多钱,她出门还要坐这样气派的马车,恐怕是因为她去的那户人家也很不凡。」 马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坐的,养马的也都先紧着家里郎君们去骑,傅念君这样的小娘子出门能够有牛车坐已经很不错了。 「不凡的人家却还要她留在门口等?」陆氏似笑非笑地说:「看来对她也不甚重视。」 结合这些条件一分析,傅念君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杜家,她先去了杜家,再来了我们家。」 别的人家,哪里值得方老夫人如此。而且她是个市井出身的,寻常要找各家老夫人们抹骨牌人家还不乐意。 陆氏道:「看来果真有算计。」 傅念君想到了那天傅梨华疯了一样和自己吵架的情形,她就觉得隐隐这事没有完。 傅梨华的脑子拐不了那么多弯,她说的,一定是从姚氏和方老夫人那里听来的。 也就是说,那母女两个一心以为,杜淮挨了打是因为自己,他是被齐昭若打的,而傅渊出现后,更是吐露了一个更大的危机,长公主正在四处为摔失忆的儿子讨公道。 两厢结合,傅念君猜测杜家敢把这口风漏给方老夫人,就肯定也漏到了外头去,所以此时,最有麻烦的应该是杜家! 也亏的杜淮能作,硬生生又惹上长公主这尊大佛。 八成让齐昭若摔跤的也确实是他。 上一次是探病,那么今日方老夫人又匆匆去杜家又为了什么? 她随即又赶来傅家想做什么? 这说不通。 傅念君眼睛一闪,「我明白了,她们想把杜淮的麻烦栽到我身上来。」 陆氏挑了挑眉,问了一句很关键的话,「你当日去万寿观,真是巧合?」 傅念君微微笑了笑,神色中有几分调皮,「自然不是,是我揍了他一顿。」 陆氏微愕,好在刚才来回话的下人都退下了。 她还真敢! 「不过后来的事,倒真是巧合了。」傅念君说着:「那日东平和寿春两位郡王还有齐昭若也在吃素斋,杜淮找不到证据,又叫齐昭若一段排揎,便认定是齐昭若动手打的他。」 「他怎么就会认定是齐昭若?」 「心里有鬼啊。」傅念君感慨:「当日崔五郎来家里退婚,就是他在背后搞得鬼,污蔑我和齐昭若不清白,不然我打他干嘛?他大概是以为齐昭若知道了前因后果故意在那等着他呢。」 第47章 傅念君讲这些的时候落落大方,一点都没有什么不自然,当然,也没有任何后悔之意。 陆氏勾了勾唇,只评价杜淮道:「就这脑子,怕也成不了什么事。」 「不过他显然是又有招了。」傅念君蹙了蹙眉。 「杜家的招多半只能往大嫂和四姐身上招呼,尤其是四姐。」陆氏看得很透,也很不以为然:「她对杜家的亲事这样热衷,叫她说什么自然就说什么。」 「如今看来,杜家想把祸水东引,只可能是把齐昭若堕马之事栽到我头上,只是要为我寻个理由……」 陆氏笑了笑,「你和齐昭若有私这一点,就足够做文章了。」 傅念君在心里不由感概,她上辈子是真的没有领会过一个女人声名尽毁是什么体验,大事小事,不管什么事,最后竟然都能扯到你的私德上来。 一个小娘子,但凡私德有亏,她便是有天大的好处也没有人会帮她了。 不过幸好陆氏是个蔑视教条礼法的,她也不去问傅念君究竟和齐昭若有什么,只提醒她:「杜淮是被谁打的这件事如今没有人在乎,当务之急,你要把他下手害齐昭若的证据找到。」 傅念君道:「这么些日子了,恐怕……」 「没有证据?」陆氏说着:「编一个。」 轻飘飘一句话。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大家都是空口说白话,谁都是乱咬人,难不成只能由着你们姓杜的咬? 傅念君瞬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位二婶,真的够厉害! 陆氏看傅念君这样子,也有点好笑,聪明是聪明,可是毕竟年轻,手段到底还不够,如此便卖她个好,多提点她几句好了:「编也要编的好,人家已经在布局,先入为主,长公主一旦发难,凭你根本挡不住。我刚才听你说当日在场的还有两位郡王,可以,郡王这身份也够了。去,挑一个,拿下。」 「拿、拿下?」傅念君突然有点舌头打结。 陆氏瞪了她一眼:「不是你想象的那一种。」 傅念君无奈,到底是顽固的旧日印象作怪,陆氏也以为她…… 其实她根本没有想到「那一种」啊。 虽然东平郡王和寿春郡王的画像在大宋美男册上也属于十分扎眼的了,从前的傅饶华也很欣赏他们的「美貌」。 陆氏扶额,对傅念君一副仿佛受冤枉的表情视而不见:「你不是很有本事?若是你有能耐保住你爹爹,那么你身上,必然也有两位郡王看重的东西。」 说提点就只是提点,怎么做还要靠傅念君自己。 可陆氏这样一句话,不异于惊雷在傅念君耳畔响过。 是啊,傅琨的未来和朝局息息相关,和两位郡王的命运也脱不开关系,在她决定要保住傅琨的时候,就注定她会投身于在三十年前的乱局之中。 她知道太多人的结局,虽然只是脉络,可是她耐心地一点点地拨开云雾,一定能够把很多事情看个清楚明白,让傅琨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陆氏望着她的眼神突然又带了几分笑意,又说了一句叫傅念君十分震惊的话。 「其实你想的那种‘拿下’也无不可,毕竟你娘给你生了一副好相貌。」 「……」 陆氏的笑话还真的是来得突然。 傅念君当然不会傻得拿这话当真,若两位郡王真是贪花好色之徒,那么大概也早就被傅饶华「采花」了。 ☆☆☆ 陆氏的话给傅念君很大一个警醒。 可即便要找一位拉拢,傅念君依然很难做选择。 寿春郡王周毓白自不用说,那两父子在她眼里简直是修罗再世,若有的选择,她根本不想和他们多做接触,何况如果周绍敏真的回来了,她更加要保护自己不露出半点马脚才是,怎么能再往周毓白眼前凑。 而东平郡王周毓琛呢,傅念君叹了口气,这个人的结局也很不好。 他是被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滕王砍杀在自己王府之中的。 这件事甚至在三十年后还被人津津乐道,很多人都看见滕王疯疯癫癫地拿着沾满血的刀从齐王府出来,状若癫狂,双目赤红,早就已经不像个人了,更像是个恶鬼。 而那个时候周毓琛已经被封为齐王了。 张淑妃几乎在一夜之间白了头,她寄予厚望的小儿子就这样惨死在大儿子手下,她能怎么办呢? 她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两个儿子。 大儿子滕王被夺了封号,更被官家下令抽打了一百零八鞭,没有人样地从宫里拖出来,身上没一块好肉,为了张淑妃,他没有被圣上杀了,可一辈子再也踏不出小小的院子。 傅念君甚至不记得滕王是什么时候死的,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去在乎过这个人。 有人说滕王虽然傻,可他知道好坏,他认识自己的家人,尤其疼爱得来不易的幼子,后来的市井传言,说的便是周毓琛害死了滕王唯一的儿子,才引得这个傻子发了疯。 傅念君垂下了眼睛,皇家就是一笔说不清的烂账,没有人知道什么才是真相。 可她别无选择。 傅念君唤来了芳竹和仪兰。 「男装?」芳竹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傅念君默了默,「果真没有这种东西吗?」 芳竹的回应却是又一次让傅念君无话可说,「娘子要哪一套?咱们有好些呢,都是从前您出门去会郎君的时候穿的啊……」 「……」 两个丫头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让傅念君很无奈。 「算了,不要男装了。」 掩耳盗铃罢了,她这个样子也没几个人会觉得她是男人,何况傅念君换男装时勾搭的男子大概也不会比穿女装时少。 第48章 第二日,傅念君的牛车就停在了九桥门街市外的中山园子正店外。 这里的两层彩楼欢门十分华丽,每层的顶部都结扎出了山形的花架,其上装点有花形、鸟状等各类装饰,檐下垂挂着流苏。 彩楼欢门是一家酒店的脸面,像中山园子正店这样的酒楼不是给普通市民和商人享乐的,出入这里的,不是文人雅士,就是达官贵人,甚至连楼内都装饰上了只有皇家贵胄才可以用的藻井纹。 孙家园子正店内部是江南园林庭院,有厅院,廊庑掩映,排列小阁子,吊窗花竹,各垂帘幕。 进了园子,就能听见丝竹管弦之声,楼内伙计、过卖、铛头也都是热热闹闹的,杂却不乱。 从前的傅饶华也不是没有来过孙家园子正店,只是她总一个人,难免觉得没趣味,会文作诗的才子多不会选择这里。 这里连器皿都是银质的。 芳竹和仪兰显然有点心疼,「娘子,银钱不是这样花的……」 傅念君对她们笑笑,「你们喜欢吃什么,不用客气。」 这里也没有外人,两个丫头互视了一眼,还是仪兰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道:「娘子,您又要找人啊?」 她的确是来找人的。 傅念君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是你想的那样。」 当然两个丫头依然保持着怀疑的态度。 ☆☆☆ 槅扇被扣响了,一溜儿进来三个官妓,都是轻衫薄裳,粉面含春。 屋里有两个少年郎君,三个官妓只往那锦袍玉带的少年投了一眼去,唇角就带了笑意,羞得不敢抬头。 从未见过这般俊俏的郎君。 年长些的那个倒是先给年幼的那个斟了酒,「中山园子的千日春,七郎大概很久没有喝到了吧。」 他对面如珠玉般的少年勾勾唇,「陈三,我替我六哥来喝这回酒,喝酒就是喝酒,官妓又算怎么回事?回头我爹爹要是知道了,我该怎么说?」 他的声音清澈,语气中威慑却不容小视。 陈三嘿嘿笑了两声,「她们是来弹曲的,七郎规矩严,这我哪里不知道,何况中山园子也不是那等地方。」 狎妓有狎妓专门的去处,也不能随便就在哪里胡天胡地。 不过少年哪有不爱美色的,软玉温香在眼前,再加几杯黄汤下肚,他就不信看到了几个美人这位还能一直这么镇定自若。 周毓白低头喝酒,可眼睛里却有冷光闪过。 陈三郎娶了宗室女,说起来和皇家还带了几分姻亲,可是他父亲在外任,要说在京职权还真没有多少,前头他赌钱输了好些,如今正琢磨着弄点银子。 最近手里能有银子的,也就是周毓琛和周毓白了,两兄弟年前被圣上派了两件肥差。 陈三絮絮叨叨地话还没说几句,槅扇就又响了,这回是陈三郎的小厮,他只听了几句话就面色变了变,和周毓白说了几句失陪的话就先匆匆忙忙地跟小厮过去了。 陈三一向惧内,周毓白想了想,大概只能是他妻子的事。 或许是欠钱被发现了吧。 贵人里也是什么人都有,没钱还死撑这样的排场。 周毓白放下手里的杯子,对三个官妓道:「都停下吧。」 官妓们立刻慌了,这是不满意她们? 「放心,赏钱自然有人给你们。」 周毓白刚说完话,槅扇就又被轻轻推开了,他眸子眯了眯,看清来人时突然有了几分意外。 进门的是傅念君,她见到是周毓白,也真想朝老天问一句,何必如此捉弄她。 她是来找周毓琛的啊。 不过也由不得她挑了。 「是你啊……」 周毓白微微笑了笑,抱臂看着她,脸色倒是看不出来喜怒。 三个官妓抱着琵琶、阮和箫,看看他又看看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傅念君退开半步,给她们让道。 一阵香风扫过她,她们三个胆子倒大,有个生得最娇媚的还偷偷往她瞧了一眼。 傅念君不生气,不由勾了勾唇:「美人当垆,亮盏共话,也算雅趣。」 周毓白站起身来,走到傅念君身边,亲自关好槅扇,回头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似乎带了几分媚色,不似他在人群中时孤高清冷的模样,而像是那天在她面前折柳而笑的样子。 「傅二娘子,你来此做什么?」 傅念君自顾自踱步到桌前坐下,说道:「七郎请收起脑中那些念头,我来此并非因你貌美。」 她说这话时带了几分无奈。 她素行不良,这是满京城都知道的。 从前的傅饶华其实并不是不想接近这位如珠如玉的寿春郡王,只是先前他一直住在宫中,日常不大会出来,到了去年才开府别居,但是官家派了差事给他,他年后又下了趟江南,近来才回京。 傅饶华是一直没有机会。 也幸好她没有机会,不然此时自己大概会被他打出去吧。 傅念君不由想着。 罢了,不知检点也有不知检点的好处。 周毓白听她这么说倒是也挺无奈,她适才的眼神真是很清明纯洁,让他没能想到自己的「美色」会引得人疯狂觊觎这一层。 傅念君也不想多说废话,「我是来同您谈一桩买卖的。」 「你怎么把傅三郎引出去的?」他只是问他的。 「这不是我要说的事……」 「哦。」周毓白坐下自顾自地吃菜,「你是来找我六哥的?」 「这……也不是我要说的事。」 傅念君有点尴尬,如果可以,她真的宁愿拉一把东平郡王,而不是眼前这个…… 第49章 「嗯。」周毓白喝了口酒,「看来你对我六哥比较满意。」 这算什么话? 他们好像才见第二次面吧? 说这样的话是不是有些失礼? 其实这个人还算她的长辈来着…… 不知怎么的,傅念君突然有点心虚。 「这样也要和我谈?你遇到了麻烦。」 周毓白依然神情自若。 但是什么都知道。 「是。」傅念君一向知道,和聪明人说话不用费工夫掩饰。 「杜淮害齐昭若堕马,邠国长公主有意为难杜家,杜家祸水东引,想推我出去,以我与齐昭若的关系做筏。」 周毓白撇撇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知道是你打了杜淮。」 他是当日在场唯一一个笃定是她动手的人。 其实这件事确实由周毓白出面更合适。 傅念君很快就稳住了心神。 「和您没有关系,我说了是和寿春郡王您做一笔交易。」她淡淡地说:「您去了一趟江南,太湖流域的水利问题可解决了?」 周毓白的神色不动,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些年来无论做什么都被人盯着一举一动的感觉。 到如今,连个这样的小娘子也敢对自己指手画脚。 「圩田是个很不错的法子,但是您做不成。」她说着:「起码这两年,是做不到的。」 周毓白握筷子的手一紧,眼中的光芒闪了闪,「你听谁说的?」 「谁说的很重要?」她看了周毓白一眼,「您想的难道不是如何解决太湖水患,完成好官家的差事?」 皇帝交给周毓琛周毓白兄弟俩的,与其说是差事,更不如说是考验,周毓琛接的是海州建立盐场一事,周毓白则是太湖的水利,都是极大的肥差,除了工部户部官员从旁协助,两兄弟必须要拿出章程及具体举措出来。 官家明年就要看到成效。 他们二人读了这么多年书,深知诗词歌赋是无法治国的,如何在政事上做一个明确的谋断,利国利民,才是一个太子的基本功课。 所有朝臣都明白,官家还是属意这两个小儿子的。 从接到差事起周毓白就调了大量的县志和地里志来看,把两汉到唐朝有关江南水利方面措施的卷宗全部看了一遍,还有涝灾频发的年份太湖周边各县的损失和救灾情况,他几乎几个月都在忙这件事,更是亲自下了一趟江南,实地考察太湖水利。 圩田是他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圩田指的是纵浦横塘之间的方块土地。建立圩田是农田建设方面极好的减少损失的方法,在江南也有农人小规模的施行,但是技术和举措都不成熟。 太湖周边地势低平,许多地方是:水涨,成沼泽;水退,为农田。 周毓白想做的,就是把这些土地改造成为基本上旱涝保收的良田。他所制定的主要工程也是经过当地官员一再的商议和核实。 不得不说,傅念君前世知道他在江南所施行的办法后,也不由感叹这人的聪明。 周毓白亲力亲为地制定了十分详尽的工程。 到三十年后,这套工程在太湖周边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他在濒临塘浦的圩田四周,筑造坚固的堤防。堤的高矮宽窄,就要视圩的大小、地势和周围水情而定,一般高五尺到二丈,宽数丈。堤上有路,以利通行;堤外植柳,以护堤脚。 圩周有闸门,以便旱时开闸,引堤外塘浦之水灌田,涝时闭闸,防外水内侵。圩内穿凿纵横排水渠道,形如棋盘;涝则排田水入渠,旱则戽渠水灌田。 圩内地势最低处,则改造成为池塘以集水。一圩方数里到数十里不等。 如此施行,圩田对一般水旱有很强的自卫能力,且其经济效益远远高于普通农田。 江南地区水路太多,纵横交错,从古至今朝廷也修建了很塘、渎、泾、浦,就是为了排洪,可饶是如此,江南还是在夏季频发水患。 「五里一纵浦,七里一横塘」,这里农田破碎,无法连结成片,且常常受天灾侵袭,每年的粮食产量很不稳定。 傅念君也知道在排洪方面不可能再继续去挖塘泄洪,官家要他做的也不是这个,周毓白把主意放在农田建设上,一点错都没有。 傅念君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上比比划划,很简单直观地把周毓白心里关于圩田的建设说了个一清二楚。 周毓白的视线从她的手指移到她低垂的眼睫上,她低眉顺眼不疾不徐地说着,很专注。 他眉心突然一跳。 他总觉得对她有种十分奇怪的感觉。 毫无由来。 他闭了闭眼,「你的先生是谁?谁教会了你这些?」 寻常小娘子,哪里会学这种东西,农田水利,她比那些舞文弄墨的学子们都精通。 傅念君看了他一眼,很意外在他眼里只看到一片平静。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计划被人戳破,还是说他其实胸有成竹呢? 傅念君想到了这件事的结局。 周毓白当然没有做错,可是有时候人定往往是很难胜天的。 没有人能够想象到来年江南地区的洪涝会是几十年来最严重的一次,他的圩田建设成了一纸空谈,无论什么,都被大水淹了个透,整个太湖流域,成了最严重的灾区。 朝廷的银粮一波一波发下去,罢免了好几个在职官员,因为民心需要稳定,总要有人出来背锅。 而周毓白,身为皇子,也无法被治太严重的罪,如此他无疑成了御史台攻讦的最佳对象。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仅仅因为是皇子,就可以随意这样胡来罔顾人命吗?江南一年的收成他担当地起吗? 第50章 他们总有理由。 傅念君不知道里头有多少人是真正懂得水利的,许多文人从年轻时就没有踏出过书房,他们的锦绣江山都在纸上而已。当然也有懂的人,知道周毓白没有错,可是没有办法,这个时候,即便是官家,他都护不了自己的亲儿子。 御史们的唾沫可以喷到官家脸上,可是因为太祖下令「不杀言官」,道理就攥到了他们手里,他们只需要一个结果。 所以周毓白受到了父亲的斥责,被革了一年的银米,连封王的时间都推后了。 一直到了几年后,江南地区渐渐缓过神来,圩田继续使用,慢慢地人们才见到这其中的妙处,可是周毓白却已经背负了几年的唾骂。 所以当傅念君开门见到是周毓白的时候,她很快从善如流没有掉头就走,她在心里也告诉自己,或许江南很多人命也能因此逃过一劫了吧。 之前她想选择周毓琛,他那件差事也有问题,但是海州盐场比江南水患要好,挺了两三年,说实话她也不一定真的有把握说服周毓琛。 「你这算什么?」周毓白说着:「你说明年会有大水患就会有吗?你凭什么?」 傅念君的手指点了点桌子,「凭天机。」 她的样子十分自信,又带了隐隐的骄傲,让周毓白突然无话可说。 前一刻还在和他大谈江南水利,后一刻就像个小孩子一般毫无根据地说这样的话。 周毓白说:「那依你看,太湖水利该如何筹措?」 傅念君道:「很简单。江南最不缺的就是河道,可是近年来,再挖洪塘显然不能够,但是许多唐以前的古河道淤结废弃,这样……」 她又用白皙的手指蘸取茶水在桌上比划。 「……把古河道挖通连接,清淤,从这时候开始到来年夏天还有好几个月,且江南的湖水不冻……」 她的神情很认真。 周毓白原本不指望她真的说出来解决的方法,可渐渐地却发现她还真不是个假把式。 「仅仅是这样就能抵挡你那几十年难遇的洪灾?」 傅念君无视他话中的调侃,只耐心地说下去:「还不够。我翻阅过一些书和县志,唐朝时有个叫人姚峤,他曾经拟订过一个太湖由苎溪向东南排水入杭州湾的方案。这一方案曾付诸实施,却因当时唐朝国势衰颓,工程过大而没有完成。如果继续挖掘的话……」 三十年后这个方案已经施行,傅念君觉得将它提早三十年也无不可,可以多救一些人的性命。 其实她也不是个悲天悯人的人,如果不是自己需要一个面对长公主的挡箭牌,她大概也不会主动做这样的事。 周毓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傅念君知道时辰不早了,「如果七郎不相信的话,随便您吧。」 她已经把该说的都说过了,圩田的方案并不是不施行,而是缓一缓,如今想解决江南明年的水患,他必须先考虑的是河道泄洪的能力,圩田可以作为后续治理太湖流域的措施。 他可以不相信自己,可如果他连这点胆识都没有的话,这个人在争大位的斗争之中失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那她也不需要这样的挡箭牌。 傅念君勾勾唇,起身要走。 「我说不答应了?」周毓白叫住她,看着她的样子似笑非笑,缓声说:「坐下喝杯酒吧。」 傅念君心里定了定,却又听见他得寸进尺:「帮我倒杯酒?既然是要我帮忙的话。」 傅念君有些怒起。 明年他就会知道自己帮了他多大的忙了,竟然说这样的话! 「您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再帮您叫那几个官妓来。」她说着。 周毓白的眼中似乎有笑意滑过,他的神情还是淡淡的,可是却不让人觉得冷清而难以靠近。 就像突然食人间烟火的普通少年。 果真他不是像外头说的那样啊。 傅念君脑子里那个成年后的淮王的影子淡淡地褪去了,好像这个人才是自己认识的一样,他就应该一直是这个样子……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正了正心神。 「我也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听齐昭若说过,你给他倒过酒。」 话题引回了她的身上,傅念君知道,他同意出手了。 她又坐回去,不由轻声咕哝了一声:「我如果说和齐昭若什么都没有的话,大概也没人会信。」 起码自己的两个贴身丫头第一个不信。 周毓白好像觉得这话很有趣。 这个傅二娘子真的和外头说的很不一样。 「他……算了。」 周毓白想到了齐昭若近来的奇怪之处,也不大想谈他。 「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他垂下眼睛,「姑母她有时候也太放肆了。」 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和太后、徐德妃,还有肃王那一家子同气连枝的,连蠢和冲动也是一脉相承。 一个小娘子罢了,她也能被煽动了去寻衅,是该被挫挫锐气了。 别说齐昭若现在没事,即便是有事,她这样的作态,又是御史们好一笔谈资。 这些年来皇家的私事,御史们没有少骂。 而杜淮那一家人,杜判官为人就很油滑,由此多少能看出点家风来,只是国朝对于皇子们的限制很多,他是不能多与朝臣结交的。 傅念君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语气反而轻快道:「有劳七郎了,只要您能想法子挡住长公主,杜家自然好处理。」 她似乎早就把一切都筹划地妥妥当当的。 周毓白看了一眼她飞扬的眼角眉梢,也勾唇笑了笑。 今天那陈三郎也不算做了一件蠢事。 第51章 ☆☆☆ 傅念君回去自己的小阁里,芳竹和仪兰担心地直跺脚。 生怕又有哪个房里冲出来三五个郎君夺门而逃的场景出现,那明日这中山园子正店也要留下她们娘子的一段「佳话」了。 看到傅念君平安回来,两个丫头才总算放心下来。 「还、还好吗娘子?」仪兰问得小心,「是、是哪位郎、郎君,您还合意吗?」 「……」 傅念君常常面对她们无话可说。 她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狎妓的男人,还是众妓口中风评很不好的那一位。 「还有您让二夫人的人帮您逮人这回事也太那啥了吧?」 芳竹的话落,傅念君才想起陆氏帮她的「小忙。」 解决那个陈三郎。 今天他们二人的小聚也不算是件隐秘的大事,陆氏能打听到,就能帮她这个忙。 傅念君也没推辞,否则要单独见到周毓白和周毓琛,除非是万寿观那样的机会。 「都别胡说了。吃东西吧。」傅念君不愿意再和她们说这个,两个丫头,一个比一个想得多。 而周毓白那里,被拦在路上不得入的陈三郎终于被放进来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擦着额头上的汗,「就被两个凶恶的大汉拦住了去路,咦?七郎那几位官妓……」 周毓白也吃得差不多了,「那两个是我手下的人。」 他不用特地吩咐,手下的人都很有眼色。 「是、是吗?」陈三郎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傻傻地干笑几声。 周毓白不明白,这样一个人,他会有什么别的目的? 他不觉得今天是个偶然,他也不习惯身边出现偶然。 「那七郎,这银子……」陈三郎期期艾艾地说。 再不好开口他也得开口啊! 他借银子的事确实是真的。 周毓白站起身,「银子你再问我六哥。我吃完了,陈三,走吧。」 「啊、啊?可是我还没吃完啊……」 陈三郎欲哭无泪,但是再看一眼,人家已经出门了。 这可真是…… 「七郎,六郎他几时有空啊……」 他又忙不迭追出去。 他还真不知道周毓白这是什么意思。 可周毓白却不愿意再和他歪缠下去。 太湖水利的事,既然决定要改,他就要尽快着手去做,从东京一个指令下达到江南,并不是三两天就能做到的。 可是猛然间,周毓白顿住脚步回头,很奇怪…… 与此同时,周毓白望去的方向。 中山园子正店今日的贵客并不只寿春郡王一个。 明暗相接的小阁里,桌上摆着满满的酒菜却一口未动。 一个身影独坐在桌后,挺拔而清瘦,二楼并不敞亮的小阁内他的面容一片模糊。 「走了?」 他的声音很清,也很有威慑。 「是。」 有个属下在向他禀告。 「陈三是个没用的,他能套出什么话来,我早就不该抱有这点希望的。」他像是自嘲般说了一句。 「不过也不错,他既然今天能出来,应该是准备的差不多了。」 这个「他」,自然就是周毓白。 属下又禀告,「倒是有个小娘子和七郎说了一会儿的话。」 「小娘子?生得什么样子?」 那人倒是不知道什么小娘子。 「郎君恕罪,属下眼拙,没瞧清。」 「罢了。他还年轻呢,年少慕艾,总有几笔风流债的。」 那人并没有把傅念君的事放在心上。 他似乎抬起了手,应该是在饮酒,落在桌上的是一片宽大的袖子,自说自话地呢喃着:「你要怎么处理太湖水利的事呢?还是用圩田?哈哈……」 他笑了几声,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真是天真……」 笑够了又喝了一盅千日春,他喃喃念了几句。 「一直都那么天真。哎,真是可怜啊……」 他的叹息又长又缓。 渐渐地整个屋里没了声音,下属都退了下去,只留下了一副很漂亮的帘子微微晃动,安静无声。 邠国长公主来傅家的这天,傅琨不在家中。 他当然是不会在家里的,最起码即便长公主不知道要避开他,她身边的李夫人也替她记着。 风和日丽,甚至傅家几个郎君也都出门了,家里只有一堆女眷。 邠国长公主穿着淡紫云霞凤纹五彩妆花大袖,束着高冠,姿容华丽,表情冷冷地不易亲近,对每个人都透露着浓浓的鄙夷和不耐烦。 她身上这样的大袖披帛是五代传下来的衣着风格,十分华丽,到了国朝,太祖太宗两位皇帝崇尚简约,即便是上品贵妇,也多像长公主身边的李夫人一样穿件织锦团花的褙子就可,当然长公主这辈子大概和「简约」「朴素」这样的词是搭不上任何关系的,她总是怎么华贵怎么彰显身份就怎么来。 不过除了李夫人,倒是还有一位意外的客人,姚氏觉得她有些面熟,想了想才记起来这不就是崔家那位蒋夫人嘛。 平时连脸都不露,今天倒和这两位一起上门来了,实在是说不出的诡异。 方老夫人和傅梨华说的事情悄悄避过了姚氏,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方老夫人怕姚氏这个做继母的不好做人,索性不让她知道。 这三个女人气势汹汹,姚氏也不敢怠慢。 这可是邠国长公主啊! 第52章 就连平时也不太爱和人交际的傅家四夫人金氏也琢磨着带着女儿傅允华出来露个脸。 长公主见到桌上泡着的茶轻轻蹙了蹙眉,他身边立着的内侍刘保良立刻会意,将自带的贡茶和茶具取来交给傅家丫头。 「公主爱喝第三泡的茶,太酽不行,太寡也不行,你注意些分寸,烧水燎子底下别搁煤炭,煮了不得味,你们府里有山泉水没有……」 刘保良大概三十来岁年纪,生得也算清俊,不像个宦官,倒像个士人,他事无巨细地向傅家下人们说明,不急不缓,虽然规矩繁琐,他却很耐心,还算平易近人。 只是喝个茶,前前后后这么多讲究…… 众人心里不由都转着同一个念头。 邠国长公主喝到了满意的茶,眉头这才松了松。 「傅家夫人……」 她往旁边的姚氏投过去一眼。 姚氏道:「是,妾身正是傅姚氏,今日长公主大驾光临,是我们有失远迎了。」 长公主显然不耐烦听她这样的话,只是说:「听说你膝下有个长女,很是出息啊,可在这里?」 出息两个字,咬地极重,满满的讽刺意味。 姚氏抿抿唇向下人道:「去请二娘子过来。」 傅念君过来的时候,长公主正好喝完第一杯茶。 接着众女眷就看到了不敢置信的一幕。 前一刻还端着一副高贵冷艳架子的长公主,抬手就把空了的茶碗摔到了傅念君脚旁。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什么人家的小娘子,要叫长辈等,你算什么东西?」 好吧,不管外表如何,这位长公主还真是如传闻一样的泼辣不讲道理。 李夫人只在旁喝茶,微微勾了勾唇。 傅念君也不慌,弯腰拾起了地上没碎的茶碗,亲自交给了迎上来的刘保良。 这是长公主自己的东西,她看不上傅家那些粗陋的青瓷。 「有劳中贵人了。」 傅念君反倒对刘保良笑了笑。 刘保良有些诧异地接过来。 「和你说话没听到吗?」 长公主一拍桌子,瞪着傅念君的神色更是有几分狰狞。 「长公主并未传唤我,我不知您在等我。」傅念君笑了笑,「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您等的。」 她邠国长公主一来她就要像哈巴狗儿一样去门口摇尾巴吗? 「你父亲身为宰辅,就教出来你这样的女儿?」长公主冷笑。 众人都看出来她这是借题发挥,分明就是特地上门来寻麻烦的。 傅念君怎么就惹了她,谁也不知道,满屋子的女眷都低下了头,只有傅梨华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她就等着傅念君被好好收拾的这一刻!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女儿怎样就给爹爹丢脸了?还请长公主指点一二。」 傅念君依然是很乖巧的样子,不怕,也不慌。 长公主觉得自己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正要发作怒喝。 「公主……」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刘保良缓缓地说着:「您且顾着身子,别气坏了。」 长公主的脸色稍微松了松,对着堂下的傅念君道:「好,你既然要讲道理,那我今日就来问问你这个不知检点的小娘子,你和我家大郎是不是纠缠不清?」 傅念君眨眨眼,似乎不太明白这里头的意思,「纠缠不清?您指的是怎样的纠缠?」 长公主突然被她一句话哽住了。 这死丫头…… 她不自觉地去看李夫人和蒋夫人,可这两个女人都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傅念君,好似根本没察觉她的视线。 长公主心里有气,「还能是怎样的纠缠!你不知廉耻,未婚就与大郎频繁往来,是不是打着要嫁进齐家的打算!」 傅家女眷们心里也都一突,这傅念君还这么不要脸? 就是崔家都嫌弃她,怎么还想嫁去驸马府呢! 傅念君心里想笑,这位长公主的自信也是世间少有,难道她还觉得齐家就是多好的去处吗? 就这么一位婆婆,就是那郎君天下第一好,自己也消受不起。 「我的亲事由家里做主已经配了崔家,长公主大概是误会了,我断断没有存过这样的心思,我与齐大郎之间,曾经我也说过好几次,我们不过是君子之交罢了,也不知是什么小人向长公主嚼了舌根让您误会。何况即便我是那心思不正的,齐大郎也是个德才兼修的君子,怎么可能与旁人的未婚妻子有牵扯?」 这后头一句话倒是把长公主说舒坦了,她的儿子虽然有时候混账,可确实也没有哪次打过有夫之妇的主意。 傅念君这番话倒是终于让李夫人坐不住了。 她就是那「小人」。 「二娘子终于承认自己心思不正了?」她笑眯眯地说着。 李夫人说话有种适宜的,叫方老夫人夸赞过无数次的从容:「亲事是家里的事,这人心里头有什么打算,可不是家族能左右的。」 傅念君却只觉得一股子阴阳怪气,她转向李夫人,将她打量了一圈,迎着那对充满算计的眼睛做了个天真而十分不解的表情:「这位夫人是?」 李夫人的笑僵住了。 姚氏见状忙出声替未来亲家解围:「休得无礼,这是杜判官家的夫人。」 傅念君「哦」了一声,「原来您就是四姐未来的婆母李夫人了。」 她笑得十分灿烂。 「你……」 李夫人突然觉得眼前这小娘子似乎很不好对付。 「既然您是四姐的婆母,凭什么管我的亲事?」傅念君笑眯眯地吐出这句话来,「我心思正不正,您又怎么知道,难不成您想说我打过贵府公子的主意?」 第53章 她「噗嗤」笑了一声。 「不能吧。」 这句「不能吧」把李夫人和傅梨华同时气了个大红脸,长公主倒是向李氏瞟了一眼,也是,她的儿子这样优秀,岂是李氏的儿子能比的。 要说对她儿子齐昭若动心思那是应该的,对李氏那个儿子动心思,只怕还真是她自作多情。 天下的母亲总是同一个念头。 李夫人见到长公主那带着鄙夷和调侃的眼神,话到嘴里只能往肚里吞。 姚氏见傅念君这么不客气地下李夫人面子,也满心的不快。 「你胡说什么,还不快向李夫人……」 「母亲。」傅念君转头,「李夫人又不是我的婆母,我应当感谢她对我的关切?这真是奇怪了,四姐才更应该当得起这份关爱啊,不然转头我又让人戳脊梁骨说些有的没的,不仅影响我们姐妹感情,您又该心疼了吧?」 姚氏被她一句话噎住了。 是啊,继女和亲女,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不能偏心地太明显。 好在姚氏切换起态度来还是很从容的。 「这是自然,你们哪一个都是我的女儿,当母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受半点委屈,相信长公主也是这样的想法。」 不着痕迹,又把话头转回给长公主了。 傅念君撇撇嘴,这个姚氏,还真是够膈应人的。 长公主点点头,她要说话是没人再敢打断的,但是显然她记得过来的初衷,自然不可能几句话被傅念君拉拢。 「你既然说李夫人没资格指点你,这里可还坐了一位你正经未来婆母,你合该听听她怎么说,免得你又满嘴狡辩!」 长公主说着说着又怒起了。 崔家就是因为她和齐昭若的事要退婚,她带累了自己儿子的名声,还说不是另有打算? 蒋夫人在李夫人的示意下,终于磕磕巴巴开口了:「是、是啊,傅二娘子,你、你同齐大郎的事人尽皆知,若不是我们五郎重情义,如今也……」 「也如何?」傅念君笑道:「退婚?将我甩了开去?」 崔五郎重情义?这话可真是好笑了。 「你怎么说话的!」长公主又是一拍桌,「自己不知廉耻在先,还有理了?」 傅念君勾勾唇,只说着:「拿上来吧。」 立刻就有一人端上了一个上锁的桐木匣子。 「长公主,这里头就是我和崔家的婚书,这件事早就理得明明白白了,我不知道蒋夫人今日为何还会旧事重提。若是傅家理亏,此时婚书会在我手里吗?」 长公主蹙了蹙眉,她虽然冲动脾气大,倒也不至于蠢得过分。 她看向李氏蒋氏二人的神色就多了两分打量。 蒋夫人道:「里头是什么你怎么证明?」 崔四老爷已经回江南了,谁能作证? 她就是咬准了傅念君没别的法子,蒋夫人挺了挺肩膀,自己总归是占着理的,她背后有李夫人和长公主,还有明摆着偏帮她们的姚氏,谁会管她一个势单力薄的小娘子说什么? 过了今天,傅念君声名尽毁,到时候就是傅家求着他们退亲! 傅念君依然不急不缓,面对三个长辈咄咄逼人的攻势也丝毫没有怯意,「自然会有人替我证明。傅家与崔家的婚事是一回事,但是蒋夫人请恕罪,长公主和齐大郎的事要紧,我想先向公主说明一些事情。」 长公主却不想再听她多说,她这两天因为儿子的病情整个人心浮气躁,在齐驸马和她说了杜家的事之后她就想寻个由头去出出气,可是今日还没出门,杜家的李夫人倒是先来了,告诉了她这个傅二娘子的事。 其实无论杜淮还是傅念君,要说他们害齐昭若堕马的理由都不算充分,可长公主任性了几十年,她想的只是发泄自己身上的怒火,她的儿子不能白摔,必须有个人要来负责。 因此李夫人带着所谓的证据蒋夫人一起到了驸马府后,长公主就毫不犹豫地把目标定为傅念君,如果不是她,就根本不会出那么多事! 「还有何好说的,你对齐大郎因爱生恨,算计他堕马,这本来就是真的。」突然有道声音冒了出来。 长公主整张脸顿时覆上了一层寒霜,也不责怪来人放肆,直直地朝那声音望去。 傅梨华跳出来指着傅念君说着:「长公主,我是她的亲妹妹,我、我知道,她和齐大郎一直都……到了这几天才没了联系。」 「四姐。」姚氏微愕,「这关系到你姐姐的名声,你要想清楚再说。」 没有拉住她,也没有制止,只是让她「想清楚」。 傅梨华突然就从眼里滚落了一串泪来,仿佛是事先就预定好地一般完美,她跪下,带着极低的泣音说着:「长公主,今日李夫人也在此,我冒着口舌大忌,不怕未来的婆母厌弃我,也要说这些话,二姐她……」 她突然转向傅念君,眼中闪着泪光道:「二姐,你已经对不起崔五郎了,为什么连齐大郎都不想放过呢?你一直都只顾自己一时痛快,可是爹爹和阿娘,你有想过他们吗?爹爹为你的事,奔走地还少吗,他这样辛苦,我们做儿女的,即便不能为他分忧,也不能再让他如此受累啊!」 傅梨华继续落泪,「前天夜里,爹爹房里的灯又是一夜未灭,二姐,你就不知道心疼他吗?你只是一个女子,终身只能有一个夫君相伴,二姐,你到底还要糊涂到几时啊……」 说罢就掩面痛哭起来。 字字泣血,恨其不争,却又无可奈何。 不过话里的意思,就差直接点明傅念君水性杨花了。 姚氏即便事先不知情,此时哪里还会有不明白的道理,也不知怎么湿了眼眶抱住傅梨华就轻泣道:「好孩子,难为你一直看在眼里……」 第54章 傅念君看着这母女两个天衣无缝的配合,嘴角不由抽了抽,觉得满屋子也就自己一个正常人了。 这些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梨华那些把她腻味坏了的话,可不是她的风格,必然是旁人教她的。 她忍不住向李夫人投去一眼,那这位的品味可真是够了,也不怕酸倒自己的牙。 前天夜里她和傅琨下棋,他老人家明明酣畅淋漓,不到天亮不许她走,怎么到了傅梨华嘴里就成了如此苦情的一幕? 「不用再说了。」长公主的声音更冷,面对傅念君已经是彻底的厌恨,她向四周扫了一圈:「把她带走。」 这样一个不孝不悌,还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女人,竟然害得她的大郎这样! 就是投进大牢饿死她也不为过! 傅念君微笑,「长公主,无凭无据,您要把我带去哪里呢?」 「哪里?」长公主冷笑:「拉出去让满东京的人都知道知道你傅二娘子的不要脸面!你以为仗着傅家这座大山能如何?别忘了这天下是谁的天下,太后娘娘一道旨意下来,就是白绫三尺,牵机一盏送了你归西你也要跪下谢恩!」 长公主又一次高高在上地彰显出她皇家高贵的身份,一种视你性命如草芥的气魄。 傅念君没有像她预想的一样跪下来痛哭求她开恩,反而只是点点头:「听起来似乎都是挺痛苦的法子。」 她当然知道长公主是吓她的,她自己是什么斤两傅念君也很清楚,生杀予夺,她以为自己有什么资格? 「带下去!」长公主涂了蔻丹的十指差点要戳到傅念君的脸上去,对她这样藐视权威的行为更是怒不可遏,她爹傅琨不卖自己面子也就罢了,就这么一个小畜生,她怎么敢! 「小贱人,你喜欢学那些荡妇,扒了衣裳给我跪大街上去!」 此时长公主的狂怒,大概她自己都分不清是有几分为了齐昭若出气,她好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泄怒气的借口,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往外说。 她骂的是不肯像狗一样跪舔自己的傅念君,也是傅念君背后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傅琨,更是朝堂上处处掣肘她公主权力的文官们。 她眼中狂乱的神色让身边一直安静的刘保良也蹙眉出声:「公主,您……」 他扶住浑身颤抖的长公主,半强迫地把她带回了椅子上,亲自倒茶端到她嘴边。 傅念君看这主仆两个的样子,突然觉得长公主此时的情绪崩溃,更像是一种病。 堂下本来抱头在演苦情的姚氏母女彻底愣住了,她们怎么都无法把此时的长公主和刚刚那个雍容华丽,表情冷淡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这转变也…… 李夫人眼里闪过一丝痛快的神色,傅念君,是逃不掉了。 一旦傅念君毁了,傅琨必然大怒。 此后,姚氏母女,还连带着方老夫人那个老太婆,全都被她握得死死的。 蒋夫人怕得直往后缩,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小贱人,小骚货,不要脸的狐狸精……」长公主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保良,弄死她,贱货,泡在酒坛子里拿去喂狗……」 这两句说得很轻,几乎只有刘保良一个人听见了。 「公主,您别怕,没事的,您是邠国长公主,您是最尊贵的公主……」 他低低地安慰着长公主,声音温润坚定,缓和却有力,长公主颤抖的手渐渐地能够拿起自己的茶杯了。 「念君你……快向长公主磕头赔罪啊。」 姚氏终于回过神来了,「母亲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怎么现在就这么难缠了! 「二姐,都怨你,你快去磕头,长公主要是生气了,我们……爹爹怎么办!」傅梨华紧紧咬着牙关,恶狠狠地盯着站得笔直不动的傅念君,神情一点都没有刚才的梨花带雨。 傅念君居高临下地望了她一眼:「我去跪,倒不如你继续哭。」 傅梨华刚要大骂,门外却突然有声音传来。 很快丫头的脚步声响起:「夫人,夫人……」 她找了一圈才找到了半跪在地上搂着女儿忘记起来的姚氏,愣了一下:「夫人,有一位寿春郡王来了……」 姚氏这时候还是不糊涂的,立刻站起来整理好衣衫,把傅梨华也一把拉起来。 可是周毓白却已经到了门口,身边跟着两个人是二房里傅澜和陆成遥。 傅念君微微笑了笑,陆氏说只帮她一半,今日的事自己不会出手的,可到底还是让傅澜和陆成遥提前回来了,怕她实在招架不住吧。 「郡王,您别急。」 傅澜的声音响起,「长公主此来,您不用担心……」 长公主此时在刘保良的劝慰下渐渐恢复了神智,只是脸色不太好,瞪着傅念君的时候目光还是刻毒,却不会再不顾及公主身份对她破口大骂了。 傅澜朝屋里的女人望了一圈,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气氛,是已经鸣金收兵了? 傅念君心里却有点无奈。 她要说的话还都没说完呢,她的「证据」就这么快上门来了。 周毓白蹙眉,看着长公主的样子仿佛明白了点什么,快步走到长公主身边:「姑母,你没事吧?你觉得怎么样?」 这样一道挺拔俊秀的身影,几乎吸引了所有女眷的目光,傅家几个小娘子顾不得失礼,眼神紧紧粘着周毓白。 原来这就是寿春郡王啊…… 今日的傅家何其有幸。 长公主有些恍然,望了周毓白一眼道:「原来是七郎啊。」 刘保良微不可察地朝周毓白点点头。 第55章 傅念君看见了。 与此同时,她感到自己身上也有一道视线,望过去正好看见陆成遥偏转过头去。 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吧,她只觉得有些奇怪。 周毓白微微松了口气,他向四下里的女眷们望了一眼,姚氏、蒋夫人、李夫人只觉得身上仿佛叫冰块抹了一遍,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竟有这样的威势。 人都说寿春郡王最有当年太祖皇帝的气魄,看来也有几分道理。 周毓白的目光最后落到了李夫人身上。 他向李夫人微微笑了笑,整个人看起来更是像玉雕琉璃一般俊朗。 「李夫人?不知贵公子身上的伤可好了?」 好似一句极普通的问候。 李夫人愣了愣。 这个寿春郡王出现在这里算什么意思? 她想起杜淮说起天宁节那日见到了两位郡王。 李夫人忙拿眼睛去看姚氏,姚氏是傅家的当家主母,只有她能说话挡一挡。 可姚氏怎么可能领会她的意思,她似乎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一样,只盯着周毓白瞧。 长公主的神色倒是好多了,她对周毓白这个侄儿倒是不错的。 「七郎,你怎么过来了?你有话要说?」 她的视线在忐忑的李夫人和周毓白之间来回看了看。 「是。」周毓白道:「表弟在西京休养,也脱不开身,不然有些话,应该是他来说,免得姑母听了些不三不四的话,给人留下把柄说嘴。」 长公主蹙眉,「怎么不三不四的话,七郎你是还小不知道那些下作的狐媚子的手段……」 说着她又狠狠朝傅念君瞪了一眼。 傅念君依旧装聋作哑到底,她是完全找到了对付长公主的秘诀,对于这位天之娇女,最让她受不了的就是对方刻意的忽视。 所以傅念君很自然地假装没看到。 长公主气得又站起身来,周毓白一步挡在她面前,心里也颇觉无奈。 「姑母,请听我说几句,表弟堕马伤到了头,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但是您无凭无据地冤枉旁人……」 「冤枉?!」长公主提高嗓音,「这么多人作证,她勾引大郎在先,她知道自己和崔家的亲事成不了,想着嫁进我们家,大郎必然不依,她就害得大郎……」 周毓白默了默。 长公主现在是盯紧了傅念君了,已经根本不想去证实。 这位姑母,和她讲道理从来是讲不通的。 长公主的神色突然怪异起来,「七郎你为这小贱人说话,她也勾引了你是不是?」 满堂的人都愣住了,包括傅念君自己,勾引这位吗…… 她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长公主这么看得起自己。 周毓白是知道她的,她脑子要是真的清楚,现在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他好气又好笑:「我说的话您也不听的话,有个人的话您该信了……」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几声哀嚎。 门边一直看热闹的傅澜也吓了一跳:「怎么和杀猪一样?」 确实是像杀猪一样,杜淮就这么被人四脚朝天地抬了进来。 「阿娘救我,阿娘救我,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满脸狼狈,头发凌乱,像是被人半路上绑来的。 「淮儿!」李夫人倏然起身,咬着牙望向周毓白:「郡王这是做什么?」 周毓白笑笑:「夫人莫急,不过是受我表弟之托,查查当日可疑之人罢了。」 「齐大郎已经失忆,天宁节发生了什么他如何还记得!」 李夫人担心儿子,口不择言起来,没注意到长公主转过来不善的目光。 「谁说他失忆了?」周毓白道:「他认得爹娘认得我们,哪个说他失忆了?」 李夫人一时噎住了。 「原来李夫人是咬准了他失忆,就什么都往别人身上推了啊。」周毓白指的自然是傅念君。 「这位傅二娘子出现在万寿观是不是巧合我不知道,只是若她真与齐昭若约好了有话说,齐昭若会带着我和六哥去吗?李夫人,我们可不傻。」 李夫人被他一顿话说得面红耳赤,她怎么都想不通会冒出个寿春郡王来作证。 「那、那又如何!」 李夫人气短起来。 「既然他们不是约好的,傅二娘子怎么可能算计表弟堕马?强词夺理也该有个限度吧。」 这话一落,长公主的脸色也变了。 周毓白转身,地上的杜淮还在瑟瑟发抖。 「杜淮,这话是要你自己说,还是我找人来指认?你做的好事倒是不怕远,千方百计地想栽到人家头上。」 他似笑非笑地说着,眼神却看向了李夫人,好像觉得这简直是场无稽的闹剧。 李夫人咬了咬牙,看着没用的儿子,一狠心,跪在了长公主面前:「长公主,妾身是个没用的妇人,可都是做母亲的,您想必也懂得妾身心疼儿子的感受,齐大郎为了傅二娘子打了淮儿一顿,这不是齐大郎的错,错的是那贼心贼胆的坏人,我家老爷宽宏大度,也不愿多做追究。可是有些事,我们不敢认啊!即便要报复,妾身也定要找那黑了心肝的报复!」 说罢红着眼睛看向傅念君。 这话说的很有水平,不仅把杜淮挨揍的事拉出来让长公主心虚,又表达了心中对傅念君的恨意,却不说怪齐昭若,这样一来依然能博取长公主几分同情。 傅念君看着跪着的李夫人,心里苦笑,她和这女人无冤无仇,仅仅是因为她要替自己儿子找一个背锅的,就仿佛与自己真有深仇大恨一般。 第56章 别人要冤枉她,她就只能受着,还不许反抗吗? 这些女人,平时一个个菩萨面孔,可是心底里,却歹毒至此。 旁边的傅梨华一直偷偷地拉姚氏的衣裳,想让她出声帮帮李夫人。 姚氏咬咬唇,「长公主……」 「母亲。」傅念君截断她,「您当日又不在场,您能说什么?我知道您想替我说话,我心领了,可您别为了我与李夫人坏了情分才是。」 她眨着眼睛,十分信任姚氏的模样。 姚氏再一次被她噎住了。 傅梨华还想开口,被姚氏拉住了手腕。 就这样几句话举重若轻地把心思不正的继母挡了回去,这小娘子确实是个聪明人。 周毓白不由想着。 这样一个人,每个人却都想要千方百计地往她身上踏上一只脚。 他不知道傅念君以前做过什么,是个什么样子,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她绝对是不会这样受人欺侮的。 杜淮是他绑来的没错,但是他知道他不动手,她的人也准备动手了。 还是他来吧,她那两个看着强壮的护卫到底只是寻常小厮出身,事情办得不好很容易留下把柄。 谁都能有把柄,谁都可以犯错误,可只有傅二娘子不可以,她做的每件不妥当的事,都会被人无限放大,就像今天一样。 周毓白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既然答应了帮她作证,多伸把手也无妨,虽然这一向不是他的作风。 周毓白不理李夫人还在向长公主哭求,只蹲下对杜淮道:「你最好快点把话说清楚,还是说我这个皇子,姑母这位长公主还听不得你一句真话?你再不说,你身边那几个下人可都要遭殃了……我记得你身边有个叫扈大的,他很擅长养马?」 杜淮一听到扈大的名字,抖得更厉害了,这事不能闹大啊,闹大了他不仅是谋害齐昭若,还要罪加一等,做局骗长公主!她告到宫里去,他可怎么办啊! 「我、我,我……」 「淮儿!」李夫人的声音响起,「你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没人能诬陷了你。」 杜淮望了他母亲一眼,咬了咬唇,心里依旧摇摆不定。 他怎么这么蠢,当时为什么铁了心要设计齐昭若!那家伙又怎么会这么没用,轻轻跌一跤跌成这样! 可是除了傅念君,没有人再能为他挡这场灾,不拖她下水,他就要遭殃。 杜淮心一横,也摆出了一副无赖腔:「郡王请去查吧,相信老天自有公道!」 周毓白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 「说得好。」 突然有道冷清的嗓音响起。 「三哥……」 傅澜稍稍吃惊了一下。 傅渊竟然也回来了? 再一看,他身后还站着一位挺拔秀气的少年,正是那崔涵之。 傅渊甩袍大步跨了进来,向长公主和周毓白行过礼,不卑不亢,态度从容。 长公主到这时心里也没底了,傅家的郎君们都一一介入,说不定真是她冤枉了傅念君? 崔涵之脸色十分尴尬,看到了坐在李夫人身边自己的母亲,他红着脸道:「阿娘,您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蒋夫人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满脸的心虚。 长公主知道这位就是要和傅念君退亲的崔家五郎,再看崔家母子两人诡异的神情,不由满心疑窦,脾气又不好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夫人心中冒火,忙想打断长公主,「长公主,说了这么久的话,您是不是有些渴了?」 「闭嘴!」长公主竖着脸,狠狠地喝断李夫人。 鸦雀无声。 李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闪过狼狈。 好,好得很! 这个长公主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 「你说!」长公主涂着蔻丹的手指转向了崔涵之。 崔涵之躬身福了福:「小生此来,只是为了接回家母,请长公主恕罪。」 长公主冷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和傅二娘子是不是真的退亲了?」 崔涵之顿了顿,根本没有向傅念君投去一眼,只是垂着浓密的眼睫。 「没有。」 清清朗朗的两个字。 长公主追问:「那你先前为何要退婚?」 崔涵之抿了抿唇,「只是因为一个误会,是我误信人言,傅二娘子处事并无不妥。」 傅念君微微勾了勾唇,看着崔涵之的脸色有些好笑。 这位崔五郎,肯屈尊为她说这一句话大概已经是忍耐到极限了吧? 他大概还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委屈。 周毓白早就坐到了一边去喝茶,他已经按照承诺完成了她交托的事,现在人家长兄都出面了,他自然只要在旁看戏就好,顺便扫了一眼崔涵之这个人。 他不由扬了扬唇角,有这么一位糊涂娘,自然儿子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蒋夫人怕长公主怪罪宝贝儿子,忙要开口辩驳:「长公主,五郎并不知情我此来……」 「五郎。」傅渊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蒋夫人,冲着崔涵之冷道:「是谁让你有了那个误会,在长公主面前,还请你说说清楚,免得我妹妹再被人无端泼上脏水。」 崔涵之脸色变了变,傅渊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了。 他心里思索了一圈,虽然为了个傅念君得罪杜家不值得,可是傅渊确实是个君子,他这样开口要求,自己也避不开了。 崔涵之拱了拱手:「傅二娘子与齐大郎有私一事,确实是出自于杜淮之口。」 第57章 一句话落,堂中好几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傅渊满意地点点头。 蒋夫人也是一阵头晕,急得眼眶就红了起来,完了完了,长公主要恨上自己了! 崔涵之却又继续请罪:「长公主,家母确实不知道我先前想与傅家退婚内情,被有心人利用了,今日之事,是我们的过失,我们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傅家。」 说罢向长公主鞠躬行礼,又朝着傅渊和傅家众人方向诚恳地鞠躬。 只除了傅念君。 她此时正偏转了头发呆,好像这里的一切和自己无关一样,崔涵之怎么样她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蒋夫人看着她一向清高的儿子竟然对着这么多人道歉,这都怪自己! 她红了眼睛,也学着李夫人一下跪到了长公主面前,白着脸道:「请长公主罚我吧,是妾身的错,五郎的名声可不能耽误了,长公主……」 她这一跪,比起李夫人来,确实更加诚心。 可长公主根本无暇去管这对母子,她黑着脸扫了堂中人一圈,只淡淡道:「所以,傅二娘子与大郎有私一事,根本就是杜淮这小子杜撰?」她冷冷地勾了勾唇角:「李夫人,是不是这样?」 李夫人整个后背都湿透了,神色也开始仓皇不定,一直以来的镇静和自若荡然无存。 「不、不是……长、长公主……」 「什么她要嫁入齐家,设计害了大郎坠马,都是为了你要给你儿子遮掩找的理由?」 长公主哈哈笑了一声,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抬手就又甩了自己手边的茶杯,茶水溅了李夫人满衣裙。 没人敢躲。 杜淮索性开始装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傅梨华看着这一切,急在心头,她更加拼命地拉姚氏的衣袖,可姚氏死死扣着她的手腕。 这个时候,坚决不能为李夫人和杜家说话啊! 她咬了咬牙,傅念君到底是什么道行,先是寿春郡王周毓白来帮她,现在连一向不理会她连她死了都不会问一句的傅渊也来帮她! 「好,好得很!」长公主脸上神色微微狰狞,「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有人敢把我这么耍,好个李氏,好个杜家!」 「长公主……」 姚氏还是想委婉地上去劝两句,却被身前的傅渊一步挡住了视线。 他挺直的背脊向一道山一样,姚氏顿时便气短了。 她从来不敢和傅渊多说什么,他对自己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一眼,哪怕她母亲方老夫人来了都不能把他如何。 这是傅家和姚家未来最出息的郎君啊!她们怎么敢得罪? 别说傅家,就是姚家,姚安信都是无条件地信任这个外孙的。 姚氏紧紧攥紧了手心。 长公主根本不理会李氏,只冷笑了三声,便甩袖大步离开了,一句话都没有撂下。 就这样? 可了解她的人都晓得,若是当场发作,这事也就完了,惹得长公主没发泄出来,那她就是憋足了劲要想法子报复了,此时如此匆匆,恐怕是为了立刻往宫里太后那去。 李夫人知道大事不好,也不敢去追长公主,立刻要带杜淮回府想办法,理也没理不断流泪的蒋夫人。 杜淮晕了一阵就醒来了,忙要爬起来跟着母亲走,傅念君却一步拦在他们母子面前。 这些人,一个两个的,还都真是很没礼貌。 「李夫人,您和令郎随便就上门污蔑我,我虽是个小娘子,可到底是傅家的女儿,您不准备交代什么?」 李夫人搀着儿子冷笑:「交代?说你与齐大郎有私的是你亲妹妹,作证的人是你未来婆母蒋夫人,我要给你交代什么?」 傅念君撇撇嘴,「不交代也行,您今儿别想出门了,您是长辈,我没资格和您谈,等我爹爹回来您再把这几句话说一遍如何?」 堂中傅渊微微勾了勾唇,他从进门开始,说的话就不超过三句。 可仅仅是这样站着,就已经是他的支持了。 欠了他这样一个人情啊…… 傅念君在心里叹了口气。 姚氏拉下脸:「念君,快快让开。」 「让开?」傅念君懒懒地朝她看了一眼,「好让他们再回去商量毒计对付我?母亲还是先别忙别人的事,四姐刚刚在长公主面前那番话,等爹爹回来她该怎么交代您先替她想想吧!」 傅梨华脚一软,她说话的时候就没想到那么多,傅念君要是真的被长公主带走了,傅琨到时回来也无暇来管自己,可是现在情况完全是对杜家不利,还有她…… 虽然她认定傅念君和齐昭若不清白,可她没有证据啊! 「娘……」傅梨华也知道慌了。 姚氏恨得咬牙,「念君,她是你妹妹!」 「她刚才也没想起来我是她姐姐。」傅念君不耐烦地挥挥手,转向李夫人:「您先坐会吧,别忙了。」 到最后李夫人真的只能坐下,因为去而复返的刘保良在送邠国长公主上了进宫的马车后很快折返,二话不说带着人把杜淮绑了。 至于李夫人,她是有诰命的外命妇,长公主现在不动她,且有后招等着。 周毓白见这家里一团乱麻,也跟着刘保良离开了。 傅澜和陆成遥看了一出免费的好戏,借口送他们也退开了。 「二娘子,她一直都是这样……?」 陆成遥在路上忍不住问表弟。 傅澜耸耸肩,「大房里的事情,阿娘一直都不许我们管,今天闹得这样大,我也是第一次见,人人都说大伯母对二姐好,其实,只怕也就那样了。」 第58章 他也是到了今日才算看穿。 傅念君的孤立无援他们都看在眼里,如果今天没有周毓白,没有后来崔涵之的几句话,她就要在姚氏母女的推波助澜下被长公主带走了。 从此后,声名尽毁是一定的,最好的结局,怕也是只能出家修行了。 傅渊送崔涵之母女出门,蒋夫人流了一路的眼泪,只不断对崔涵之重复说着「阿娘对不起你」。 傅渊觉得,她心里觉得对不起的不是今天来的这一趟,而是让崔涵之折了脸面。 傅渊的脸色更像罩着一层寒霜。 「傅东阁。」崔涵之在上马车之前向他拱了拱手,「今日是我们给贵府添麻烦了。」 他依旧是温润如玉的样子,眼里的抱歉也是情真意切。 可是这道歉不是对傅念君的,是对他、对傅琨、对傅家的…… 傅渊突然觉得一阵索然无味,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他有点不想承认,傅琨和傅念君先前的决定并没有错。 崔涵之人品才华都很出众是不错,可是一个女人,她嫁人,如果她的丈夫既不爱惜她,又不敬重她,对她只有这样鄙夷和轻视的态度,仅仅是出于道义照顾她,那么哪怕他再优秀,这也不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如果傅念君在崔涵之上门退亲当日就看穿了这一点,那她又何止是聪明。 她真的不一样了…… 傅渊突然有些怅然。 今日纯粹是意外,他见到了傅念君身边的人,他们是奉她的命去「请」崔涵之的。 后来他亲自出面邀请崔涵之,他就更加不好拒绝。 当自己和父亲都不在家的时候,她遭遇的是这样的事。 可尽管这样,她还是不想派个人来告诉他们。 她想自己解决。 傅渊想到了这个妹妹出生的时候,母亲温柔地抱在怀里的一个襁褓,小小的婴儿娇娇软软的。 母亲笑着对他说:「三哥,这是你妹妹,快来看看她。」 他还记得他那时候心里的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有些别扭,可他知道,这是除了父母外,与自己关系最密切的人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愿意再理她了呢? 是从她做一些疯疯癫癫自以为惊人的举动开始? 还是从她对于生母没有半点留恋尊敬开始? 还是从她执着于与各位少年郎君频繁往来开始? 他说不清这种感情是厌恶,还是失望…… 他的妹妹啊。 傅渊叹了口气。 ☆☆☆ 傅念君当然懒得去管李夫人,她是杜判官亲自来接回去的,当时傅琨已经先一步归家了,杜判官急得满头大汗,杜淮被长公主的人直接带走了,他还得想法子去捞,偏还有个浑家要顾。 好在傅家倒是没有太难为他们夫妻俩。 不是傅琨不想,而是还碍着个姚氏。 傅渊跟进了傅琨的书房,对于今天的事,他也没有做过多的评判,只皱眉说了一句:「崔家,并非良配。」 可是看在姚氏母女两人眼里,觉得傅渊和傅念君兄妹定然不会放过她们了,姚氏当机立断,给姚家方老夫人去了信,等傅琨一回来,就跪到了书房门口去。 傅念君懒得看她们唱大戏。 姚氏母女要的,不仅仅是傅梨华免受处罚,他们还要傅琨去为杜家说话。 傅念君同样不想傅琨难做,索性进了自己房里,杜家怎么样,长公主自然会有法子,姚氏母女再哭再闹,她们现在处于弱势,自己说什么都不好,她们要求情,就让她们去吧。 傅渊的想法也和傅念君差不多,恶人自有恶人磨,李夫人人品如此败坏,被长公主如何折腾都不关傅家的事,他和傅琨说了几句,便理也不理跪着的姚氏母女两人,甩袖走了。 傅琨今日倒是真的吃了一惊,从初进门时的愤怒,到现在的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长子如此相护傅念君,也惊讶于这兄妹两个如出一辙的处事方式。 他们是很了解姚氏的为人吧。 因此他看着门外的姚氏倒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你这样成何体统,你是我的夫人,满府下人的主母,你一言一行都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快快起来。」 姚氏泣道:「老爷甫回家,就先领了三哥进书房,再怎样,您也该听听妾身的话吧?」 傅琨心中一阵冷意。 姚氏固然是个不错的妻子,可她和发妻实在差得太多。 她的小心思太多了。 「三哥什么都没和我说,你放宽心吧,今日的事到底怎么回事,我自己有嘴巴有耳朵。」 姚氏噎住了。 傅渊没说吗?什么都没说? 姚氏身边的傅梨华更是浑身发抖,时不时就觑着四周,看有没有傅念君的身影出现。 她直觉傅念君会第一时间来告状的! 这么好的机会,她怎么可能不像疯狗一样跳出来咬人? 傅琨疲累地抬手捏捏鼻梁,「你带着四姐回屋去,我还要出门。」 一听到他要出门,姚氏立刻心思又转了转。 「您是不是为了杜家的事……」 傅琨的眼神冷冰冰的,他好像第一次认清眼前的人一样。 「你惦记着和杜家的亲事,我如何能不管!」 再怎样,杜淮现在还和傅梨华有婚约在身,杜淮算是他的女婿,他出了事,傅梨华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姚氏眼中含着泪,柔柔地唤了一声,「老爷……」 傅琨却没有什么心思再听她说下去。 第59章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傅梨华也是他的女儿,即便她做了再大的错事,他怎么可能对她狠地下心来。 而那两个孩子,也根本没有要针对她们母女的意思。 念君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都没有时间过去看看她,他第一时间想的是杜家的事,可姚氏在做什么? 她还在拿自己的小心思算计他啊…… 傅琨不是看不透这些事,只是为了这个家,他有太多次不得不装聋作哑。 「好了,你快回去吧!」傅琨的脸色很不好看。 姚氏抹了把泪,立刻把傅梨华从自己身边拉起来。 她知道傅琨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尽力做到,从前傅念君这样荒唐,他不是也愿意一次次地去摆平,这次换她的四姐出了事,他同样没有理由躲在家里。 杜淮不能有事啊,不然傅梨华怎么办! 姚氏这么一想,心情就松快了。 傅梨华还在呜呜地哭,姚氏恨声道:「闭嘴。杜二郎能如何,全看你爹爹肯出多少力了,你平时若能学得二姐撒娇讨巧几分,你爹爹此时定然更愿意为你奔走……」 傅梨华扭着身子,「都怪她,都怪她……」 她害得杜郎这样,害得自己这样!傅念君那个惹祸精,扫把星! 「遭了。」姚氏回房没坐片刻就想起来了,「阿娘,快去拦住阿娘!」 她一开始以为今日这事不会善了,因此才带话给方老夫人请她过来坐镇,话中无限委屈,就想靠着她丈母娘的面子劝住傅琨,可是没想到傅琨二话不说就出门了,这会儿方老夫人过来也没用了,叫人传话给傅琨知道,他怕是还会觉得自己心思多。 下人却来回话,说没见到方老夫人,已经沿路去追赶了。 姚氏定了定心。 傅梨华劝她:「阿娘,这个时辰,说不定外祖母不会出门了……」 姚氏「嗯」了一声,只叫人随时打听傅琨的消息,她现在满心关心的就是长公主大怒,会如何报复杜淮和李夫人母子……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方老夫人早就叫人先一步从侧门领进了府,直接到了傅念君院子里。 方老夫人满心的火气,插着腰就大骂,拿出了年轻时市井骂街的气势。 「好个不要脸的小蹄子,把你母亲气成这样,你还躲着装死了?」 她之所以直接过来,据说是女儿姚氏的意思,请她给傅念君点颜色看看。 方老夫人一向是不愿意多想那些曲曲折折的,她只知道李夫人委托给她的事自己是办砸了,不仅没成功把那个老鼠屎傅念君踩进泥里,还要连累四姐和杜家的婚事了。 都怪这个小贱人! 不愧是那梅氏留下的贱种。 她活着有什么用?她和她那个短命的娘一样,就该早早地死了才叫好,活在世上也是害人! 她害了姚氏,害了傅梨华,这全都怪她! 方老夫人越想越气,手上的拐杖狠狠地拄在地上,差点就要叫人去把傅念君从屋里拖出来了。 奇怪的是,傅家竟然没有一个下人拦着她。 门缓缓打开了,傅念君穿着一身单衣出来,脸色惨白,看起来十分憔悴。 「方老夫人有何贵干?」 她微微颔首。 方老夫人冷笑,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味道:「小畜生,你耍滑偷奸的事都做遍了,还敢问我有何贵干,我是你名义上的外祖母,我就是今天把你打死了也不为过!」 傅念君挑了挑眉,也不问她因由,不与她辩驳,只淡淡说:「那就打死吧。」 方老夫人被她这一句话气得就差点背过气去,提着拐杖就要朝傅念君冲过去。 她身边的仆妇连忙拉住方老夫人。 这可了不得,谁不知道这位傅二娘子是傅相公的心头肉,谁敢打? 方老夫人被人拉住了,索性把拐杖一扔,突然换了套招数,撒泼往地上一坐,蹬着腿就哭嚎起来:「我死了算了,让个小辈骑到头上来!我可怜的阿妙,可怜的四姐啊……她好不容易摊上一门好亲事,就教自己的亲姐姐毁了个一干二净,也没人管她死活了,我这老不死的帮不上忙,死了算了……」 傅念君只是由着她闹,默默等着周围的人越聚越多。 「老夫人,老夫人……」方老夫人身边的婆子忙要作势去扶她,可是哪里扶得动,方老夫人身体好得很,力气也够大。 「让她跪下,跪下!」她蹬着腿继续耍无赖,「从小到大,她连一句外祖母都没叫过我,难怪我的阿妙在这府里没地位,我的四姐被人欺负成这样啊……」 围观的下人渐渐地聚拢过来,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 让人诧异的是,傅念君竟然真的「噗通」一声立刻跪在方老夫人面前。 众人都惊住了,包括方老夫人自己,差点都忘了哭嚎。 傅念君上身跪得笔直,身形单薄瘦弱,只垂下羽睫淡淡地说:「老夫人要我跪,那我就跪吧。」 方老夫人从来没有想过傅念君会这么容易就范,她嘴里一堆要指责她不孝不悌的话突然就哽住了。 芳竹和仪兰在后面看得直跺脚。 谁都知道方老夫人是有意找茬,可是就像她说的一样,她终究是傅念君名义上的外祖母,她撕破脸皮大声嚷嚷,傅念君面上也很难看。 可是这位傅二娘子,何时会忍下这样的委屈? 让她跪就跪啊! 方老夫人终于找回了些脸面,满意地看着身前的傅念君,终于肯从地上站起来了。 「算你还有点良心!你母亲仁厚,舍不得罚你,可你却一次次地不知礼数,二姐,你自己说说,你做过多少难堪的事是让你母亲去擦屁股的?我们姚家,虽然是行伍人家,可也重女子教养,你这样……」 第60章 她说这话声音越来越大,中气越来越足,恨不得傅家所有人都来听听。 听听傅念君的不堪,和姚氏的大度仁慈。 方老夫人的心里只觉得,既然她已经输了一程,必须要想办法压过傅念君一头,不然往后,傅梨华岂不是更抬不起头来了! 从前她的阿妙就是太心慈手软,你看,傅念君不是也很好拿捏。 这边方老夫人插着腰骂地起劲,傅念君就只跪着一句话都不回,似乎也听不见,只跪得笔挺,膝下连块垫布都没有。 二夫人陆氏和四夫人金氏也赶到了,身边还跟着金氏的女儿大娘子傅允华和三房里傅秋华。 除了陆氏,她们几个都是目睹适才厅堂里那一幕的。 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李夫人为了保全自家儿子,想把祸端引到傅念君身上来,姚氏母女在旁推波助澜,后来因为寿春郡王和崔涵之的出现,李夫人的计划败露,长公主勃然大怒。 这些事,这会儿已经在府里传得七七八八了。 那么此时,她们几人见到方老夫人竟然让傅念君跪着,还这样破口大骂,盛气凌人,她们心里就不由地感觉无比诧异。 姚氏难道就没跟方老夫人通个气吗? 傅梨华攀咬傅念君和齐昭若有私,若是实情倒还好说,可现在没谁能证明,那么傅梨华就得背上个构陷长姐的罪名。 她为的,当然就是未来夫君杜淮。 这笔账傅琨还没来得及和姚氏母女算,这方老夫人不在这时候躲着点,竟然还敢跑傅家作威作福起来了? 这是什么脑子! 她骂傅念君想怎么样?人家一个小娘子,就活该背上个骂名,给你亲外孙女婿背锅? 这亲的和不亲的,还果真是两副面孔啊。 也太刻毒凉薄了! 人都说方老夫人寡妇再嫁,克死过丈夫,本来就是个损阴德的人,现在看来,还真是说对了! 就连一向最喜欢煽风点火的金氏都不由啧了两声:「这大嫂怎么也不管管?」 她的女儿大娘子傅允华却有两分机灵,立刻道:「莫非大伯母还不晓得?娘,您快点……」 金氏抬手打断她,觑了一眼旁边神情无波的陆氏,笑道:「二嫂,大嫂这是在忙什么?怕还不知道这出呢,您看要不要……」 陆氏转头望了她一眼,点点头,吩咐左右立刻去寻大夫人。 金氏勾勾嘴角。 她最擅长的就是在妯娌间两不得罪,她做事也一向游刃有余,再大的事,也习惯半点不沾身。 陆氏看着金氏那自得的样子,眼底飞快滑过一丝讽刺。 又是个蠢货罢了。 陆氏当然知道大夫人姚氏没得到消息,因为假传了姚氏的口信把方老夫人从侧门请进来的人,就是她。 陆氏看着傅念君跪得笔直的身影,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还不错,她没有看错她,这小娘子比陆氏想的还要聪明。 她能想到这样的法子,说明她心里早就一步步筹划好了。 这里的女眷们只看却不动。 陆氏在府中一向隔岸观火,而金氏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身边的五娘子傅秋华见傅念君这样,其实也觉得颇为解气。 「大姐,大姐,你快看她……」 傅秋华拉着傅允华的衣袖很兴奋。 可大娘子傅允华却默默地在想着另一件事。 刚才惊鸿一瞥的,那位寿春郡王周毓白…… 她突然脸上一红。 她在想,他为什么会帮傅念君呢? 是因为与杜家有过结,还是纯粹想要帮傅念君这个人呢? 她远远地望过去,只能看见傅念君的身影,看着单薄,可是她其实相当窈窕,傅允华心中突然有些不快,她为了保持身形清瘦,总是吃的很少,可还是不像傅念君那样,总觉得哪里都缺了几分。 她不由有些懊恼,大概男人都比较喜欢傅念君那样的。 这么想着,她就隐隐对寿春郡王生出两分不知何处萌生的怨气来了。 生得那般相貌,也是那肤浅的吗? 「我知道你在想谁。」傅秋华突然凑过来和她咬耳朵,傅允华吓了一跳,忙心慌道:「谁?」 傅秋华「咯咯」笑了两声,「还不就是那位崔五郎。」 傅允华心中定了定,正色道:「五姐,不可胡说,崔五郎是二姐的夫婿。」 「是是。」傅秋华挥挥手,不耐道:「大姐每回都要强调这一点,可惜五郎如此清雅一个人,和大姐你才该是绝配的,被傅念君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鲜花是崔涵之,傅念君是牛粪。 傅允华听了这话心里就舒坦了些,也是,那崔五郎就不会被傅念君那副皮囊迷惑。 他是最最清冷高洁的一个人了啊…… 女眷们不动,自然也没人去扶傅念君,如此等到姚氏过来,看见骂爽快了正在喝茶的方老夫人,差点急得昏倒。 她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这是谁的安排,她只知道若是被傅琨知道了,定然不会善了啊! 「娘!您在做什么,您、您快回去……」 方老夫人正好好发了一把威,得意地有些找不着北。 看见没有,傅家两位夫人都只敢在旁边看,都不敢上来劝,也被她的威势所震慑了,以往来傅家一直觉得矮人一头的方老夫人,第一次觉得如此畅快。 她不满道:「你不会教女儿,我替你教……」 姚氏看了一眼跪着的傅念君,背心里出了一层薄汗,顾不得方老夫人的喋喋不休,忙要去扶傅念君。 第61章 「你这孩子,和自己外祖母哪里有什么仇,值得跪在这里,快快起来,叫人看见了,还以为你外祖母是什么歹毒心肠之人了……」 傅念君挑了挑眉梢,望着姚氏:「母亲,方老夫人叫我跪在这里,我不跪是不孝,怎么现在不起来又是让老夫人背上歹毒心肠的恶名了?母亲,我脑子笨,您二位给句痛快话吧,到底想让我如何?」 姚氏的脸色变了变,听见四周的窃窃私语声又响了两分。 方老夫人被傅念君的语气激怒了,又骂道:「你怎么和你母亲说话的,你懂规矩不懂!」 真是个小畜生。 这里闹哄哄地一片,总算有个能说话的人出现了。 傅渊换了身衣裳,脸色如腊月寒冰。 今日的事到底还有完没完? 他只是飞快扫了一圈庭中众人,根本不搭理姚氏和方老夫人,只冷冷地吩咐:「请老夫人去坐,伺候好了,等爹爹回来。」 「三哥,这就不必了吧,你外祖母年纪大了,她也该回府了……」 姚氏这样赔着笑脸,可傅渊根本不理会她,俊眉一凛:「都聋了?」 他身后七八个下仆立刻二话不说围住了方老夫人,半强迫地把她往前院带,方老夫人咋咋呼呼地喊着姚氏,可傅渊到底是府里除了傅琨外最大的主子,此时根本没有人听她的。 姚氏急得要命,只能跟着方老夫人走。 傅渊又转眼睨着地上的傅念君,口气很不善:「还不起来?」 傅念君微微笑了笑,自己站起身来,脚步一时有些踉跄,后头的仪兰和芳竹立刻上来搀扶住她。 「进去。」 傅渊吐出两个字,又倏然转身,眉目间的凛冽叫四夫人金氏不由吓了一跳。 「我、我们该回去了……」 说罢她立刻转身带着看热闹的人走了。 金氏身旁的陆氏却很淡定,她同样回望了傅渊一眼,不急不缓地吩咐左右:「去给二娘子寻些膏药来。」 这才也转身离开了。 傅渊看着两位夫人离去的背影,脸色沉了沉。 傅渊很少生气,可他今天真的有点动气了。 他一把推开傅念君房里的槅扇。 他好像从没来过她这里。 屋里是淡淡的茶花香,她惯常用的那种。 傅念君正把右腿搁在芳竹腿上由她给自己用热毛巾敷着膝盖,傅渊突然进来,丫头们也吓了一跳,芳竹连忙把傅念君的裤子放下来,挡住她纤细的小腿。 傅念君没有起身,只是盯着面色冰冷的傅渊。 「苦肉计?」他望了一眼她的膝盖。 傅念君笑了笑,把手边的茶杯盖子反扣在桌上。 「还是连环计。」 傅渊自然是个聪明人,他不会不明白傅念君的意图。 他嗤道:「何必做得这么绝。」 「绝吗?」傅念君反问:「三哥,你也是爹爹的孩子,你知道他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方老夫人安然无恙,就是对我最大的威胁,我不绝,她们就会做绝。」 她对傅渊也根本不想隐瞒自己的想法。 她对他笑了笑,笑容好像暖阳般明媚。 她长得多像母亲啊! 傅渊不由有些失神,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 他因为这笑颜心中软了软,僵硬的脸色也松了松,她真的再也不一样了。 从前的傅念君,是绝对不会有这副模样的,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傅琨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他们心里都有数,傅梨华毕竟是他们的妹妹,为了她,傅琨就不会太过追究她们污蔑傅念君这件事。 但是前提,是傅念君平安无事。 可是刚刚方老夫人那段指桑骂槐的痛斥,还有傅念君的伤,就是最能够戳中傅琨的软肋。 傅琨对姚氏母女当然也有情,可是这情,是断断比不过傅念君和她的生母。 方老夫人如此欺侮傅念君,就像是踩在大姚氏头上一样。 傅渊和傅念君都很清楚,让傅琨发怒的点是什么。 「苦肉计,虽然很蠢,却很好用。」 傅念君笑意盈盈地望了傅渊一眼。 方老夫人必须不能独善其身。 傅念君很清楚这一点,不要说让她跪这些时间,就是再让她跪下去,她都是愿意的。 如果傅渊不出现的话。 傅饶华从前的名声就像一个毒瘤,永远存在于她身上最显眼的位置。 李夫人和方老夫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算计她,就是因为她背着这颗毒瘤。 而从礼法和教化兴盛开始,舆论和道德往往会默默引导世人往一个看似正确的固定方向,在这其中,没有人关心事情本身的对错,他们只会在教条礼法的标准下,觉得「傅二娘子」这个人,就是个大荒唐。 所以没有人会站在她这边。 所以什么人都敢往她头上泼脏水。 傅念君早就看清了她眼前最大的困局。 想要破局,她要累积名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自己在舆论和道德风向之中,处于绝对的弱势。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他们敬畏强权,又怜惜弱者,同样的,理亏的一方并不一定就是必输的一方。 所以她要让别人看看清楚,那几个女人,是如何在压倒性的权威之下,无限制地「欺负」自己。 这不仅仅是对傅琨的苦肉计,更是对世人施展的苦肉计,是她为自己正名所踏出的关键的一步。 以后别人提起傅二娘子,先说的未必就是她的荒唐和没规矩,而是她的继母、外祖母、亲生妹妹,是如何地想拉她垫背,是如何地欺负她无人可靠…… 第62章 她会从一个千夫所指的浪荡小娘子,变成饱受欺凌的可怜孤女,渐渐的,她过去的错误会被人无限地缩小,只要她不再犯蠢,傅饶华的阴影可以一点点从她的生活中消退。 从李夫人设计的局中脱身不是傅念君唯一的目标,同时她也要利用这一仗,让一个新的傅念君被人接受。 傅渊沉沉地看了眼前的傅念君一眼,竟撩袍在她对面坐下了。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资格和他同桌吧。傅念君想。 「三哥想喝茶吗?」傅念君微微侧过头,带了两分笑意。 傅渊的眉心微皱,「你怎么说服寿春郡王的?」 傅念君道:「我猜到了一些事,借此和他做个交换罢了。」 傅渊看着她的样子,不免对她又生出几分不满来,她难道真以为自己是那些运筹帷幄的幕僚吗? 方老夫人等人的段位她或许可以轻松应付,可是那几个皇室中人,实在说不好。 傅渊冷哼了一声,「自作聪明。」 「真聪明也好,假聪明也罢,我不求三哥出手相助,你只要看着就好了。」 傅念君笑了笑,对傅渊的态度很客气,却也很疏离。 她没有讨好厌恶自己的人的习惯,傅渊对她什么观感,其实她并不在乎。 傅渊站起身,「这次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多说,但是我只提醒你一句,爹爹对你是真心疼爱,我不想再看到下一次。」 看到她的算计,是包括傅琨在内的。 傅念君看着傅渊离去的背影,不由苦笑了一下。 她没有必要去对一个这样排斥自己的人多解释什么。 ☆☆☆ 傅琨回府的时候,方老夫人已经在姚氏的劝说下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她似乎才从糊涂中清醒过来,她刚才好像做了些不好的事? 傅琨得知了方老夫人在傅念君院子里大闹之后,心中压抑的火气突然就烧了起来。 他当即就折了方向先去看女儿,等看到傅念君的膝盖时,他的脸色又冷了几分。 他为了那个不着调的杜淮,亲自出门奔走,就怕明日朝堂上言官的风向,朝长公主那里偏。 齐昭若也算是个皇亲,谋害皇亲的罪名可大可小,这里头的分寸很难控制。 人人都知道傅相家里有个颇为风流的大女儿,这回出事的却是小女儿的未婚夫婿,让人不胜唏嘘,看来傅相确实是没有岳父命。 傅琨正是心情不佳的时候,方老夫人不顾规矩地发这一通疯,立刻就触了他的逆鳞。 当初定杜家,就是姚家的意思,如今瞧瞧,她做的是什么事? 傅琨不顾姚氏的眼泪,当即就青着脸下令:以后没事,不许这个岳母随时登门,姚氏相请也不可以。 傅琨是个儒雅的人,从来不会在后宅发脾气,可是他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姚氏知道他这是动了大气了。 方老夫人睁着眼睛还要闹,被姚氏哭着打断了。 她怕方老夫人再说下去,傅琨的怒火就不止如此了。 好不容易方老夫人在女儿的拉扯下被送出了门,在姚氏的忐忑之中,傅琨又悠悠地说出了他的决定:「以德报怨,我自认这一辈子也做了很多回这样的事,不怕再多做这一回,杜淮如今还是四姐定下的夫婿,该为他奔走,我也会出一份力,但是仅此而已。无论结局如何,他和四姐的亲事,就作罢了吧。」 姚氏瞪着一对哭肿了的眼睛,「老、老爷……」 傅琨打断她:「岳父那里,我自然会亲自登门去说明,四姐年纪还小,亲事还能再议。」 姚氏还没反应,就听见傅梨华嗷地一声从门外冲了进来。 「爹爹,爹爹,不成……女儿不能退婚,不然女儿成了什么……」 她扯着嗓子哀嚎起来。 傅琨冷冷地望着地上的傅梨华,只说:「不退婚,从此后,你就住到城外家庙里去吧。」 傅梨华一声嚎叫突然就冻在了嗓子眼里。 她没有听错吧? 爹爹连个辩驳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吗? 「我意已绝。你今日说了你二姐什么话我也不会再追究,你们两人终究是姐妹,没有隔夜的仇,杜淮人品堪忧,实非良配,李夫人心性狠辣,更是不可做我的亲家,你若再说一句,便不是我的女儿。」 这是很严重的一句话。 傅梨华的眼泪就这样纷纷滚落下来。 没有哪个小娘子会顶着不孝的名声硬要为自己争取一个郎君。 杜郎,她的杜郎…… 她想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嫁他为妻,现在,全完了! 傅梨华整个身子突然向一边软倒,姚氏一把搂住女儿,也止不住在她肩头低泣起来。 母女俩一副凄风苦雨的可怜样子,可惜却没有人同情。 因为这里一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 「好好让四姐回屋休息去吧,杜家的事,你们二人,再也不要插手了。」 姚氏不敢再有任何反抗。 这一局,是他们彻底输了。 三房里头,三老爷和三夫人都放了外任,可是房里还有一位老姨娘,姓宁,傅家后辈也会尊称她一声宁老夫人。 傅家老太夫人过世后,这位宁老夫人也深居简出,她知道自己尴尬的身份,从来不往人前凑。 她唯一的孙女傅秋华是跟着宁老夫人长大的。 傅秋华把今天的事像笑话一样说给宁老夫人听。 「太婆,你说有趣不有趣,大房里可真够乱的。」 这一出接一出的,什么戏都没这样精彩。 第63章 宁老夫人捻着佛珠,只感叹一声:「若是前头那位大夫人还在,哪里能闹出来这许多事。」 妻贤夫祸少。 现在的傅琨,身居高位,每日里殚精竭虑,朝堂上时时要留意着那些个想把他拉下来取而代之的人,可是这般境况,后院还起火,自己的妻子和老丈母娘如此不消停,他甚至还要亲自出面料理后宅之事。 人人都说傅家大夫人贤惠能干,她却早不这么觉得,真正的贤惠能干可不是管些银米就算了的,傅家这样的人家,一步踏错,一念之间,就是刀山剑雨的等着。 如今那位,可完全不能和先前那位比啊。 宁老夫人感慨着对傅秋华道:「五姐,往后大房那里,你得少去凑凑,那房里都是糊涂人,往后还不知会遭什么灾呢。」 傅秋华点点头,「我晓得了。我本来与四姐就不甚热络。」 比起来,她更喜欢大娘子傅允华,她总觉得傅家最有出息的小娘子,应该是大姐。 ☆☆☆ 杜家和傅家的事在「有心人」的传播下沸沸扬扬传了两天,李夫人、方老夫人和姚氏被传了多少闲话他们自己都无暇顾及。 比起来,邠国长公主对杜家的手段更加让人感兴趣。 长公主当日就进宫向徐太后哭诉,声泪俱下,把杜淮和李夫人的恶毒夸大了十倍,顺便还提了助纣为虐的蒋夫人几句,总之她是天下第一委屈。 徐太后被她说得头晕,又召了东平和寿春两位郡王来问话。 周毓琛和周毓白也没有隐瞒,至于天宁节那日到底是不是齐昭若打了杜淮,是不是杜淮害了齐昭若堕马,不用他们来说,长公主一口咬定的,那就是真相。 徐太后溺爱女儿,当即就拉了儿子开始哭诉,皇帝被缠得没办法,第二天就把杜判官留在了禁中。 算起来这不是朝堂大事,只是皇家与杜家的纠葛,御史们能参也就参一个长公主规矩不严,有失身份。 可到底天家也是常人,自己受了委屈不找老娘哭诉还能找谁呢? 礼法上不对,可情理上也能体谅,齐昭若现在都还在西京养伤,这就立刻能叫御史们闭嘴了。 可杜判官夫妻到底是明白人,扈大已经被处理干净了,他的家人也都打点妥当,确凿的证据长公主还真的拿不出来,能够找到的一些蛛丝马迹,也无法作为杜淮蓄意谋害齐昭若的有力佐证。 长公主便换了个方式,她告李夫人诓骗自己,藐视天家威严。 对于外命妇的处置,皇后舒娘娘和徐太后就能做主,李夫人的诰命被夺,并被懿旨申斥,在家庙静思己过一年,不得外出半步。 而杜判官和杜淮父子,也被皇帝顺理成章地下了一道旨意,家风不正,治内不严,杜判官被夺了半年俸禄,杜淮被勒令停学思过。 这样的惩罚不重,也不算轻,长公主稍稍出了一口恶气,杜判官也轻轻松了一口气。 治李夫人的罪,总比治杜淮的罪来得好。 邠国长公主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傅念君觉得她是因为本身就很闲,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一个能被她针对的目标,她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杜家接下去一段时间的大小麻烦应该不会少。 杜判官父子现在松口气有点太早。 而「助纣为虐」的蒋夫人,这几日几乎天天以泪洗面,生怕宫里一道圣旨过来要罚她回老家,她只能天天揪着儿子的袖子哭诉。 崔涵之不胜其烦,而崔郎中也又一次深切见识到了自己夫人的愚蠢。 可是骂也骂了,他难不成真把她休回家去? 蒋夫人没有诰命,因此倒也省得长公主来针对她了,只要她缩着尾巴再也别想着做桩大事,想必一时半会儿长公主不会这么自降身份来难为她。 崔涵之如今反而上傅家的门倒是勤快了些,丹徒镇上崔家老夫人运了几大车时兴鲜货过来,送给傅家过冬,崔涵之亲自送去傅家。 他对于傅家的歉意是真的,请求原谅的态度也是真。 而与此相对的,傅琨和傅渊接待他的客气也是真的。 只是没有把他当作未来女婿和妹夫罢了。 傅家四娘子傅梨华要和杜家退亲,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傅琨这两个女儿,不能在连续地在这个秋天退亲,因此和崔家的亲事,只能先就这么放着。 而傅念君,除了偶尔瘸着腿在府里走一走,能够不出门就尽量躲着不出门,说是冬日来了,受伤的膝盖受不得寒。 在那样冷的青石板上跪了这么久,怕是会落下病根。 说来也实在有些可怜,府里下人们不由对她多了两分同情,直念叨方老夫人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傅念君借口腿伤在府里待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出门。 时序很快进入冬季,今年的腊梅开得早了些。 傅念君一大清早就裹着大氅去院子里摘梅花。 「娘子为什么不多睡些时辰……」 芳竹一边点着脚够枝丫上的腊梅一边说着话。 往年冬日,娘子都习惯晚起。 傅念君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着。 她脑子里很多事情在转。 齐昭若在西京待了一个多月,邠国长公主送他过去休养,听说是因为万寿观的张天师近些日子在西京讲道。 长公主依然不放弃让儿子找回记忆的想法,神仙佛祖,只要是有用的,她都愿意信。 现在的齐昭若,到底是不是三十年后的周毓白,她到底无从证实。 傅念君把手里攒花的小篮往手臂上提了提。 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困扰着她。 关于傅渊。 第64章 他在长公主上门寻衅那一天帮了自己一把,说到底她欠了他一个人情,虽然人家也没有要逼着她还的意思,可是傅念君记着的那件事总是冒出来,让她觉得什么都不做又太别扭。 现在是成泰二十八年,傅琨的危机还未到来,但是很快的,成泰二十九年,傅相公的长子会发生一件大事。 这件事,几乎将一个前程似锦的少年郎君毁于一旦。 傅念君叹了口气。 关于傅渊这个人,在三十年后留下过什么美名,不是傅念君想不起来了,而是人们往往更愿意记住一件丑事超过别的一切。 这个人在傅琨死后,仿佛就从世间消失了,是死了,还是彻底被人遗忘,没有人知道。 以后再有人提起傅琨的儿子,大家都只记得那个傅溶了。 如今走到哪里都可以听人家尊称一声「傅东阁」的傅渊,大概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命运的转折会来得这么快这么迅猛。 傅念君手上没注意,就折断了一根梅枝。 「娘子,小心手!」仪兰忙来看傅念君的手。 「无碍。」 傅念君摇摇头,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她转过身,竟是陆成遥,他见到傅念君也愣了愣,有些不自然地微微偏过头。 这好歹也是她的舅舅。 傅念君朝他点点头。 陆成遥转回脸对她莫名来了一句:「天冷,快要下雪了。」 他的嗓音有些厚,和他的相貌一样,不似少年人的清朗,显得更加成熟。 傅念君笑着说:「是。」 突然就安静下来了。 陆成遥也不走开,也不说话,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傅念君有些不明所以,在她眼里,陆婉容如今是她最想保护的人,那么相对的,陆婉容身边的人,她也不会表露出什么明显的恶意来。 「陆表哥要回西京过年吗?」傅念君不再采梅花,扶着花枝钻了出来,离陆成遥近了几步。 他倒是微微退了半步,傅念君也没放在心上,见到她吓得没有倒退三步的郎君,已经属于胆子大的了。 陆成遥清了清嗓子,「在这里还有些事,如果时间赶得及自然是要回去的。」 「那三娘呢?她和你一起?」傅念君微微有些蹙眉。 陆成遥不知她为何要皱眉,心里想的是,她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 陆成遥突然又愣住了,半晌没接她的话。 但是很快他神色又恢复正常,点点头道:「是,她一个人上路不太方便。」 「嗯。」傅念君低头,好像在想什么事。 「二娘子往哪里去?」陆成遥问她。 傅念君答得顺口,「我想去见见三娘。」 「正好与我同路。」 两人就并肩走去陆氏的院子里。 芳竹和仪兰在后面跟着,不由交换了个奇怪的眼神。 什么时候开始还有见到她家娘子不逃还肯主动亲近的郎君了? 这位陆家大郎到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倒是现在的表现就奇怪了。 傅念君没想这么多,她去见陆婉容。 有些事她心里不确定,因此更不好开口。 她一直记得母亲心中有个长久以来的遗憾,就是在某一年冬天没有来得及赶回到她的外祖母身边去为她送终。 陆婉容几乎是跟着自己的外祖母长大的,祖孙感情深厚。 傅念君只记得母亲说过那是她十四五岁的时候,到底是哪一年,她没有细问过。 屋里的陆婉容正信手低低拨着琵琶弦出神,好像有心事。 陆成遥抬手扣了扣身边的槅扇,陆婉容才回过神来。 她见到自己的兄长和傅念君一起出现,也有些诧异,但是很快她就放下了琵琶往傅念君快步走过去。 「念君,你的腿好了?这么冷的天,你要紧不要紧,我给你做的护膝穿了吗?」 傅念君笑道:「我没事。」 陆成遥拢拳咳了一声,他与妹妹一向也没什么话说。 「我先走了。」 陆婉容见他离去,才奇怪道:「你怎么会与我大哥一起过来?」 傅念君更奇怪:「你大哥不是来找你的?」 两人面面相觑。 不过傅念君现在没有空想陆成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坐下和陆婉容闲话,尽量把话头往她外祖母身上扯。 「外祖母?我太婆很好,她虽然年纪大了,可是身体一直都很好……」 陆婉容提到自己的亲人,眉梢就洋溢着温柔。 傅念君更加不想她今生留下遗憾。 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多回去一趟总是不错的。 「我是觉得今年冬天来得早,怕是不好过,老人家身子弱,且得时时注意着,我听三哥说要调两副药膏给外祖父送去,是老太医的好方子,他早年伤病,冬日里膝腿最受不了,你要不要?」 陆婉容的脸突然有些红了,傅念君还真想不到自己刚才几句话里哪里就值得她脸红。 「是、是吗……这样也好,我给太婆也送一点去……」 她越回声音竟越小。 「是,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先写封信回去问问,老人家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什么不能碰的,我们也好对症下药。」 如果老夫人真的有些头疼脑热,自己还能劝陆婉容回去看看,若是平安无恙,但愿是她想多了吧。 陆婉容眼睛闪了闪,对傅念君很感激,「好,念君,我听你的。」 周毓白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天上飘起了薄薄的雪,他停了步子望了望天,今年的冬天来得确实早。 第65章 宫门外有一个人在等他,远远看过去身姿挺拔,凌风而立。 很熟悉,却也很陌生。 周毓白的目光不由暗了两分。 齐昭若从西京回来了。 齐昭若渐渐朝着他的方向转过了脸,从前一直比女子还娇艳几分的气色如今竟显得十分寡淡,整个人如高山冷泉,难以亲近,莫名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男生女相,身上却有这样的气质,竟也有种奇异的合适。 以前的齐昭若,是被邠国长公主锦衣玉食花团锦簇养大的,一身的富贵习气,周毓白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一身薄衫,轻车简从。 周毓白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狐毛斗篷,甩到了齐昭若身上。 「身体刚好点,来这里做什么?」 在齐昭若面前,他一直都是个很好的哥哥。 齐昭若愣了愣,却只是淡淡地把斗篷递回去。 「有几句话,想和七哥说一说。」 他的嗓音比从前低了几分,话音里没有带着一贯的俏皮轻扬。 很不习惯。 从他上次堕马开始,这种诡异的感觉就围绕在周毓白心头。 他觉得齐昭若不仅仅是失忆了。 可是到底怎么回事,他却不能妄下定论。 两人在御街旁的一家羊肉店里坐下。 「你要和我说什么?姑母知道你出门吗?」 周毓白问对面的人。 齐昭若的脸色还是很白,看起来像冻的,可是他却不觉得冷,他一直都很习惯这样。 「不知道。」 他淡淡地说,就算拦,他也要出来。 两个人对面坐着,气氛却诡异,说亲不亲,说疏不疏,就连周毓白身边的长随单昀也觉得古怪。 再没有从前两个表兄弟之间的亲近。 齐昭若呼了口气。 他的心态在这些日子早就已经调试过来了。 今天来见周毓白,是他想了许久的结果。 「七哥在治理江南太湖水患?」 他轻轻一句话,周毓白就被他定在了椅子上。 「你想问什么?」 他轻轻抬睫,云淡风轻,可眼里陡然迸射的光芒太让齐昭若熟悉。 他见过很多次。 在他还是周绍敏的时候。 他很了解自己的父亲,这样的眼神,是他对这个人起了极大的疑心。 原来他从年轻时起就是这样了…… 齐昭若勾了勾唇,是啊,他记忆中的父亲,因为残了双腿,多数时间,他只会望着家中的青檀树出神,他对于一切人和事,都了无兴趣。 他不关心天下,也不关心自己。 偶尔,他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和别人。 他谁也不相信,他谁也不需要。 他是周毓白的儿子,他太了解这个男人的薄情和冷漠。 此时他突然有点想笑。豆*豆*网。 这个他前十几年都视为生命中唯一支柱的人,其实对于他这个儿子,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关心。 就算现在他还年轻,他还停留在人生中最好的时光,而自己成了他的表弟,哪怕是关系很亲近的表弟,他也立刻就疑心自己。 齐昭若只觉得心里的一点火苗渐渐熄灭了。 「七哥,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一个局。」他冷着脸淡淡地说:「有人用太湖水患,给你设局。」 周毓白很快恢复了神色。 一个傅念君就很可疑了,再加上一个齐昭若。 难道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局,只除了他? 神机妙算?窥破天机? 周毓白握紧了手里的茶杯。 明年夏天如果真的像傅念君说的一样有大水,那这是上天决定的,并非人力所能控制,如何有人提前做局? 可如果不是天灾,他的圩田之法几乎是最完美解决太湖水患的办法,治标又治本,根本无任何可指摘之处。 「谁告诉你的?」 周毓白心里突然有了一丝莫名的恼怒,齐昭若和傅念君,这两个人到底…… 齐昭若望着他的脸色,微微有些讶异,转而却又明了。 「你知道了。」 是笃定的口吻。 原来周毓白根本不需要自己来提醒。 那么是谁告诉他的? 如果他早知道了,为什么又会在明年一脚踏进别人的圈套? 齐昭若很快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奇怪之处,却不能立刻抓到头绪。 他脑子里的事情太多了,也有太多不能说。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退守在门外的侍从们几乎觉得时间在宁静中缓缓流逝,很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是错觉。 屋里突然传来了筷盏扫落,桌椅移位的巨大声响,陡然又趋于宁静。 周毓白一只手已经紧紧地揪住了齐昭若脖子处的衣襟,少年纤细的脖颈被桎梏,可它的主人却只垂着眼盯着眼前那只手。 适才齐昭若随着周毓白的动作右手腕迅速一翻,可自己腰侧却已经是一片空落落。 他随身再也没有佩刀了。 周毓白也看清了他的动作,心里更加确信。 他紧紧盯着这个自己看了十几年的表弟。 「你到底是谁?」 周毓白俯下脸,望进他幽幽的眼睛。 这绝不是齐昭若! 他绝对不会是齐昭若! 一个人可以失忆,甚至他的生活习惯,嗓音举动,都会有变化,可是他下意识的动作是骗不了人的。 第66章 齐昭若有几斤几两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的动作绝对做不到这么敏捷灵巧。 而对方显然也立刻发现露底了,他没有再继续挣扎。 齐昭若勾了勾唇,笑起来的样子让周毓白觉得有几分恍惚。 周毓琛常常说他,他一笑起来,就会让人觉得心里没底。 是的,齐昭若笑起来的样子,很像他。 周毓白手里的力道不由加大了两分,把齐昭若的脖子更紧地扼了扼,可语气还是轻缓:「说说看吧,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对寿春郡王来说重要吗,如果我要害你,此时会给你这个机会掐住我的脖子?」 齐昭若冷冷地说,心里却觉得讽刺。 他活了十九年,这大概是他离自己的父亲最近的一次了。 从来连眼神都不愿意投给自己的父亲,也会被他这样吓一大跳吗? 他突然觉得值了。 周毓白放开了齐昭若,退开两步,淡淡地抚了抚衣袖,又回到了俊秀谪仙一般的模样。 齐昭若弯着腰,轻轻拢袖咳嗽了两声,却很快站稳身子,依然脊背笔挺,目光凛然。 这也不是齐昭若该有的规矩。 这应该是个个性很强的人。 周毓白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邠国长公主也发现了吧? 应该是发现了的,所以才会把齐昭若送到西京去见什么张天师。 「为什么要和我说?为什么要提醒我?」 周毓白问他。 「因为你应该要知道。」 齐昭若说着。 周毓白显然对他这样的话不感兴趣,他的视线偏转开,好像开始琢磨别的事情。 齐昭若也抬眸扫了一眼周毓白,说道:「七哥,我是谁对你来说重要吗?我是齐昭若,这就够了。」 从前的齐昭若是他的亲表弟,可他对周毓白有多重要呢? 别人或许说不上来,可是现在的齐昭若可以笃定。 答案是,根本不重要。 因为他太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一个如此凉薄的人。 周毓白给了他一个眼神,依然没有什么兴趣:「你觉得我能相信你?」 「你不需要相信我。」齐昭若顺着他的话:「你只需要看。」 这一世,把更多事情都看清楚。 也把那个人,给找出来。 很多事,本来就可以不用发生。 既然有机会,他就能改变很多事的结局,和很多人的命运。 这一点信心,齐昭若还是有的。 周毓白顿了顿,对于这样直接把底牌掀开给自己看的人,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齐昭若的目的,他倒是有了两分好奇。 另外一方面,抱着和对傅念君同样的态度,他其实对于抹杀掉一个奇怪的人也并没有那么热衷,何况齐昭若是来示好的。 他究竟是别人的一步棋,还是真的有些本事,还待考究。 周毓白抚了抚衣袍坐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喝碗热汤吧,晚回去姑母该找你了。」 这样,就是谈妥了。 他承认自己是他的表弟。 齐昭若轻轻松了口气。 他和周毓白,毕竟是父子,再怎样,齐昭若都是把他当作父亲的。 两人在御街分别,齐昭若望着眼前热闹的酒肆集市却一阵怔忡。 他想到了三十年后的御街,也是一样热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他以为他可以得到整个天下的时候,他死在了宫门口。 甚至连射杀他的弓箭手都没有看清楚,头朝地,一头就栽了下去,直到现在,下属们的呼喊声还在夜晚围绕在他耳边。 他手刃了仇人,可是在死的那一刻才突然醒悟过来,或许他一直,都没有看见自己背后的眼睛。 他杀了皇帝,和他的妻儿。 现在他还是三皇子崇王,那个跛了一足,不被亲生父亲所喜欢的崇王。 如今是一片海晏河清啊,那几个伯父,都好好地活着。 可是到最后崇王荣登大宝的时候,皇室已经彻底凋零了。 通往帝位的宝座到底需要沾染多少人的血呢? 他母亲的命,他父亲的两条腿,本来应该属于他们父子的皇位,全部是被崇王夺去的! 崇王一家人都死了,连那个无辜的新婚太子妃都被他一剑杀了,就当他觉得这一切是终结的时候。 却只是个开始。 周绍敏还是死了。 他死了以后,大概周毓白也活不长了。 为什么他还会输?是谁杀了他? 以前的周绍敏,现在的齐昭若不相信偶然,他知道自己年轻气盛,很多时候根本没有听过旁人的劝告。 是不是有人布了一个更大的局等着他们父子。 是不是他等着自己杀光了崇王的血脉,然后,再杀了自己? 这个人是谁? 但无论是谁,他都一定要找出来…… ☆☆☆ 傅家这里,陆婉容给自己的外祖母写的信终于有了回音,老夫人果真身体有恙,可是总觉得是小毛病,就不愿意告诉陆婉容,陆婉容一向爱重外祖母,得知了这样的消息,心里自然立刻跟着急了起来。 傅念君觉得自己没有猜错,大概就是今年了,老夫人走的时候,应该就是在腊月底。 傅念君自然是要劝陆婉容回西京的,因为那是她们的最后一面,可是陆婉容也有自己的考量:「大哥好不容易得了几位先生的提点,年节里跟着你三哥去司马内翰家中听学,正是受益匪浅,我怎么能这时候嚷着要回家?」 第67章 傅念君帮她出了个主意:「陆表哥走不开,我四哥未必没有空,这件事你去告诉二婶,四哥就是再忙,也不会违拗二婶。」 「这不好吧……」 陆婉容看起来并不是很想和傅澜同行。 傅念君觉得她脸色有些奇怪,「可是四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没有没有。」陆婉容忙否认:「表哥待我是极好的。」 她近来确实有些古怪,可是却又不愿意和自己说。 母亲的闺中时光,傅念君听得很少,因为没有人告诉她,陆婉容自己,也对这段时光讳莫如深,傅念君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大事发生。 好在陆婉容纠结了两日,还是对陆氏开了口,陆氏备了厚礼,让傅澜送陆婉容回西京,傅七娘子的女塾也放假了,兄妹两个便一道去了。 如此傅念君送走了陆婉容,也觉得身边冷清了不少。 家中热热闹闹地忙着过年,傅琨在朝堂的事也渐渐多了起来,家里的事依然是姚氏打理,在人家眼里,姚氏常常是「红着眼眶」,「忍着极大的委屈」在办事。 傅梨华和杜淮退亲的事动静不算大,可也不算小,傅梨华足足在屋里哭了两日,谁劝都不行,最后还是傅渊冷冷地说了一句:「再哭便送她去给杜淮做妾吧,成全她的有情有义。」 这才终于消停了。 如此她母女二人这回吃了这么大的瘪,也不敢随意来找傅念君的麻烦,由此傅念君就更清闲了。 傅念君想着,这样也好,她轻松的日子并不多,等过完年,就是成泰二十九年,还有许多事在等着她。 年节里的时候,到傅家来往走动的亲眷友人也比往常多了很多。 傅念君不大出门,可在自己家里还是会走动的,可是她近来发现了一件很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大概是从前的傅饶华太过可怕,那些年轻郎君们没有一个见着她不是绕道走的,可出了那件事后,加上她又深居简出,这些来傅家走动的年轻人们胆子也大了,竟对她生了两三分「兴趣」来。 这几天隔着树杈掩映,傅念君时常会发现有目光在打量自己。 他们大概是很想确认一下,这位傅二娘子到底转性成了个什么样子。 傅念君在心底叹气,只能决定,尽量在家里也少走动些。 傅念君摘了几枝梅花,打算给陆氏送一些过去,路上却见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垂手跟在管家身后走来。 这少年大概十六七岁的模样,四肢修长,低着脸,可举止间却有些局促。 管家见了傅念君,便笑着弯腰向她行礼,「小的问二娘子好。」 傅念君点点头,忍不住又往他身后的少年身上投了一眼过去。 她觉得这人看来有几分熟悉。 能进到这里的大概也是傅家人。 傅家在城外郊县有许多良田,城外也有傅家族人聚居,许多失祜失亲的傅家支系族人,都由族里出钱建屋分地,张罗着住在城外。 可是年节里,依然有很多过不下去的远亲来打秋风。 这几天傅念君也算见多了。 管家见傅念君一直盯着自己身后的人,行动比脑子快一步,立刻一步把身后的少年挡住了。 傅念君:「……」 她很明白管家这动作代表着什么。 以为她老毛病又犯了。 管家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过激了,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回头对一直低着头的少年说:「这是二娘子,辈分上你要唤一声姑姑的……」 那少年脸色更尴尬了,头也垂地更低了两分,嗫喏着喊了一声:「二娘子。」 他不想喊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人做姑姑。 傅念君张了张口,「你……你叫什么名字?」 管家替他答了,「二娘子,傅宁的祖上好几代前和我们曾祖太爷是兄弟,他父亲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过世了……」 她今天怎么会问这么多,问了她也不知道啊,这样的人家族里不知有多少,偏傅念君今天好奇心大盛! 管家在心里嘀咕着。 傅宁因为听了这话,头埋得更低了。 别人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听在他耳朵里,却无数倍地放大。 「傅宁……」 傅念君有些失神地喃喃重复了一遍。 她的父亲,傅宁傅晏清,终于也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可是却是以这样一种狼狈的姿态。 傅念君忍不住望向他短了一截的袖口,甚至还能看出磨破的边缘里钻出来的破棉絮,他的鞋子看来也不甚合脚,旧的很过分。 原来他的少年时代是这样的…… 「二娘子。」管家忍不住道:「您还有话吗?小的要带他去见夫人了。」 傅念君退开半步。 傅宁很快从她身边走过,从始至终,都没有抬眼看过她一次。 管家带着傅宁快步走着,嘴里还轻声嘀咕着:「适才那位二娘子,你以后要是见了啊就离她远点,快点,大夫人近来很忙……」 傅宁的反应只是攥紧了拳头。 二人快步远去了,傅宁隐忍着的卑微和落魄,刺得傅念君眼睛疼。 连管家都可以直呼其名,像对待自己的小辈一样招呼他。 傅念君没有想过自己那个永远把姿态摆地比任何人都高的父亲,也会有过这种模样。 相比于母亲陆婉容,她对傅宁的感情更加复杂。 她知道自己对于傅宁来说,只是一件工具,他培养她,教育她,只是为了让她成为皇后,继续傅家的辉煌。 可是说到底,她学了十几年孔孟之道,哪怕到了最后的临死关头,她都没有力气去恨自己的亲生父亲。 第68章 她只觉得无奈。 「芳竹,去取点银子,送去……」她顿了顿,「算了,不能让你去。」 傅宁这样的人,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高,到傅家来打秋风已经是他的底线,被自己这样一个一面之缘的小娘子接济,他怕是只会觉得无比耻辱。 把梅花送去给陆氏的时候,傅念君就多嘴问了几句关于傅宁的话。 她想来想去,只觉得傅宁会和陆婉容成为夫妻,只可能是通过陆氏,难道说陆氏如今就能看出傅宁日后的造化,早一步做主把侄女配给了他? 傅念君觉得陆氏虽然聪明,可不至于这么玄乎。 果真,陆氏也没有空去留意这么一个落魄贫寒的小子。 她皱了皱眉,用很无所谓的口吻问傅念君:「你的小辈,你倒来问我?他长得很俊?」 「……」 傅念君觉得陆氏和刚才的管家心里应该都是一个念头。 傅宁当然也是相当英俊的,毕竟上一世的傅念君生得也很不错。 陆氏笑了一下,「玩笑话罢了。」 「我只是觉得奇怪,他会被管家亲自带去见母亲。」 陆氏道:「你爹爹素来爱重族里喜好读书有才学的年轻人,按你说的,这一个应该也是如此。」 傅琨爱才惜才,这一点满朝文武皆知。 傅念君在心里叹气,可傅琨的想法,有些人就未必能够很好地执行了。 就如同傅念君猜的一样,傅宁拿回家的银子,并不能够多多少。 傅琨怎么说是一回事,可这些事情,最后都是姚氏在做。 姚氏是方老夫人的女儿,天生的精打细算,她在傅家这么多年,不说能为傅家每年进多少收益,可是在节流这方面,却也算卓有成效。 而类似于傅宁这样的,每年都像蛀虫一样来傅家吸血的穷亲戚,姚氏并不会像其他夫人一样刻薄,可是也断断不可能像大姚氏生前一样大方。 大姚氏和傅琨心意相通,为人和善,加上她又有本钱,散些银钱也不痛不痒,而姚氏本就拮据,加上近来受了气,今年的傅宁,甚至连个好脸色都没落到。 傅宁抱着沉甸甸的铜钱回到了城外的两间土屋,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嘴唇发白,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旁的原因。 他的寡母宋氏此时正在屋里摸索着点灯。 宋氏的眼睛不行,到了晚上就和瞎子一样。 傅宁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替她点灯。 「这么晚才回来?」 宋氏身体羸弱,说话轻声细语的。 傅宁「嗯」了一声,只说:「去找族老将银子换了几贯铜钱。」 宋氏听出了他话中的无力,不由叹了一声:「宁儿……」 傅宁却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出口打断她:「明天一早我就去把阿娘的药钱还上,还有多的,我去买点东西,年节里您吃好点,您的身体太弱了……」 宋氏听说他还要买年菜,心里也松了些,「宁儿,是傅相公家里这回给了多几两银吗?」 傅宁看着手头的铜钱,心里苦苦一笑,还了债,大概什么都不剩了。 「嗯。」他敷衍地回了一句,不想让母亲为了银钱操心。 宋氏又开始老生长谈,「宁儿,傅相公看重你,你可更要争气,你爹爹去得早,阿娘又没用,你这样聪明,读书也是最好的,你可千万不能辜负了你爹爹和傅相公的心意……年节里吃肉不吃肉的不打紧,你房里的灯油钱不能省,还有随先生那里,你得送些礼……」 宋氏的话灌在傅宁的耳朵里,一句句钻到他心里,让他没来由从心底生出一阵无从发泄的烦闷,这种感觉挖心挠肺地折磨他,让他一直苦苦压抑的情绪好像都在一瞬间都积压在喉咙口,猛烈地想咆哮而出。 「够了!」傅宁提高了声音打断宋氏。 宋氏愣了愣,傅宁从来都不会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 他今天怎么了? 「我出去劈些柴禾。」 傅宁只抛下这一句,就快步出门了。 他不仅仅要读书,因为宋氏的身体不好,他还要包揽家里大半的活计,虽然族里接济,他不用像个农夫一样亲自下地,可是无止境繁琐的家务依然时常让他心烦意乱。 读的是经国大义,念的是诗词歌赋,可手里做的,却永远是这些! 他已经过了十几年这样的生活。 他脑子里转着的是白天傅家姚氏对他的脸色,甚至她身边的仆妇对自己的轻视,他拿了几两银子就换来了她们轻蔑的嗤笑…… 还有傅家年轻的郎君小娘子们光鲜的衣着,体面的排场。 还有他最最在意的…… 那位傅三郎。 傅相公的嫡长子,名声无人不知的傅东阁傅渊。 一个错身而过,他却只能对着对方低下头,紧紧搂着怀里那几两碎银。 傅渊淡漠高贵,从来不多看旁人一眼,无数人前仆后继地围在他身边,只是期待着他偶尔投来的一个眼神。 他傅宁的才华不高吗? 他写的文章不好吗? 可仅仅因为他没有一对好的父母。 傅家对他的施舍,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最无用的废物,他永远只能躲在角落,连走到他们身边都没有资格。 傅宁冷冷地把手里的斧子搁下,心里已经决定了一件事。 第二天天都还没亮,傅宁就早早起身了。 往常他也起得很早,在读书这件事上,傅宁比旁人用功十倍。 可今天张氏却知道他不是起来念书的。 她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第69章 张氏心里微微泛苦,随着年纪渐长,这孩子的心思越来越重,她已经看不透他了。 傅宁又一次进城,可今天却进了御街上的和乐楼,这里也是东京数得上的大酒楼,出入豪商巨贾无数,傅宁着一身衣裳显得极为寒酸。 可门口衣帽洁净的小厮没有因此看低他,依然笑着迎他进了门。 傅宁踌躇了半晌,才对小厮道:「我是来见胡先生的。」 小厮瞧了他一眼,「郎君,咱们这里什么先生都有,小的且替您去问一句。」 很快掌柜就来了,上下打量了傅宁一番,问道:「郎君可是姓傅?」 傅宁点点头。 掌柜立刻恭敬地引他去了一间雅室,让他稍坐片刻。 傅宁心里有些忐忑,望着房内雅致精美的布置有些紧张。 胡先生很快来了,他约莫四十岁年纪,白面有须,很有两分飘飘欲仙的气度,十足文士做派,可他却的的确确是个生意人。 这和乐楼,他便占了很大一部分的股。 可是胡先生不喜欢别人称呼他为官人或员外,第一次见面,他就让傅宁唤他做胡先生。 傅宁也不算是个很笨的人,他和胡先生无怨无恩,人家平白找上他这么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书生,一定是他身上有些什么值得别人找。 他总觉得胡先生背后还有人。 他摸不透对方的想法,可是他也不需要摸清。 现在的自己,没有资格和任何人谈条件。 胡先生笑了笑,坐下和蔼道:「想明白了?」 傅宁抿了抿唇,「先生从前说的话可还作数?」 胡先生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上回我就说过,日子还长,你可以慢慢想,我总会在这里等你的。」 傅宁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收拢成拳。 「先生想让我做什么?」 胡先生「唔」了一声,「我不过是想同郎君你结个善缘,我老胡旁的本事没有,一对眼睛却还有几分精光,能看出你傅宁日后必非池中物,这一点还不够吗?」 他笑了笑,觉得面前的人果真还是太年轻。 傅宁顿了顿,眉心蹙了蹙。 胡先生又说:「施恩并非图报,现在年节里,东西都贵的很,令堂身体似乎不好?我这里早就备了些薄礼,五十年的老参,给她补补身子吧。」 他竟早就预备好了! 傅宁又一次吃惊,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来吗? 胡先生挥挥手,果真就有人端来了一份厚礼,都用红纸红线扎着,十分礼遇。 「傅郎君别嫌弃。」 胡先生还是笑得很温和,傅宁眼眶突然有点热。 「这……」 「日后和乐楼这里,你若有心,也可常来走动走动,若是你愿意,把我当作半个长辈也可。」 胡先生对付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可以说是极为游刃有余。 他对待傅宁的态度,既不亲密,又不疏离,却给了傅宁他从别人那里从来得不到的尊重,只让他觉得如沐春风。 宋氏日日在傅宁耳边念叨着傅琨对他有多大的恩义,多大的帮助,他当然也知道傅家给了他许多,可唯独没有这种尊重。 傅宁的心里突然松快起来,因此更是坦然接受了胡先生的礼物:「如此,就谢谢您了。」 胡先生笑着摆摆手,「无妨无妨。这世间多数事情都是有缘由的,我老胡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官人。我今日授你之恩,确实图你来日之报,你傅宁的造化还在后头,若是你起了这份心……」 胡先生顿了顿,笑着合上茶杯盖:「倒不妨视为你我的合作。」 傅宁心里完全放下心来了,想到了适才对胡先生开口就是很冲的话,不免有些赧颜。 「胡先生,是我狭隘了,适才,请您见谅……」 胡先生的眼底闪过一丝光芒。 「无妨。你们年轻人,总是血气方刚,你觉得我老胡无端找上你,必然是要图什么,这也不假,我也图才,却不是钱财,只是人才啊……」 胡先生感慨了一声:「钱财易得,人才却难得啊。」 傅宁对胡先生立刻肃然起敬,连称呼都换了:「胡伯伯,您说的真乃金玉良言。」 傅宁仿佛受到了长久以来一直渴求的认同。 他,傅宁这个人,远远比那些钱财珍贵百倍。 他不应该用自己的才华,去和傅家做交换,只为了年节时的那几两银子! 也有人是真正欣赏自己,懂自己的…… 胡先生笑了笑,眼中满是怜恤之情:「你还年轻,太过钻牛角尖却是不好,生活不易,为了阿堵物执着看不破,倒是俗了。」 傅宁极为受教,出门的时候都觉得神清气爽,连腰背都挺直了几分。 他摸摸胡先生送他们母子的礼物,竟在下头掏到了两张薄薄的银票。 他心中一荡,第一反应是应当送回去,可是胡先生的话在他耳边转着圈,傅宁突然又觉得释然了。 他这等人品才华,还花不得这几两银子吗? 就像胡先生说的一样,钱财这东西,不过是助他度过目前困境罢了,他的大用处,可是在江山社稷上头,断断犯不着再钻牛角尖。 真正的清傲,是不把钱财放入眼中。 不过是两张银票罢了。 傅宁收拾了心情,便愉悦地抱着怀里的东西回家了。 胡先生在楼上看着他的身影远去,勾唇笑了笑,吩咐下人道:「去给郎君回个信吧,姓傅的这小子,成了。」 胡先生悠悠地关上窗户。 忽悠人是门大学问,这等年轻阅历浅的小子,不过一席话,便叫他分不清南北了。 第70章 这世上傲骨难存,寒门贵子,他还真的不相信能出几个。 自古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摸准了人家想听的,给了人家想要的,慢慢地,到最后对方根本分不清这是圈套还是真的了,只会想方设法地自己往套里来钻。 「不过郎君要收拢这么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子有什么用。」 胡先生蹙眉想了想,莫非是和傅家有关? 算计傅家,能从这傅宁身上入手? 这关系也绕的太远了。 胡先生看不透,他叹着摇摇头,想来自己这些年,见惯了人间百态,看过了众生万象,说到看不穿的人,自己如今跟着的这位小郎君,还真算一个。 也不知道是不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七窍玲珑心啊。 ☆☆☆ 傅念君心情不大好,她想着适才听到的关于傅宁的那些话。 是陆氏派人打听了告诉她的。 傅念君还没有给傅宁送钱过去。 她从小和父亲就不亲密,她只听家里人提起过父亲年少时家贫,却不知道到底贫寒到何种程度。 原来是这么地…… 傅念君心里有些烦躁。 她觉得奇怪,奇怪到诡异。 她一直以为傅宁才华过人是一方面,受家族提拔也是一方面,甚至祖父或曾祖在朝中应当也是有些人脉的。 可是原来三十年前的傅宁,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的祖父和父亲只能够靠着几亩薄田勉强养家糊口,就是读书,傅宁也并不算特别出众。 读书这回事,天分是其一,努力和名师教导却更重要。 上辈子就算是傅念君那个天分极差的庶长兄,从小被各路名师一路琢磨到大,就算是块木头,也是木头里的上品了。 现在的傅宁甚至没有资格进国子学和太学。 国朝尚文,庠序众多,家世最优的学子入国子学,小官员和平民子弟入太学和四门学,朝廷还设有律学、武学、算学、书学、画学等等不一而足。地方上设府学和县学,可民间最多的,还是私学。 傅宁就是在私学里念书。 目前他这样,离科举高中,或者直接授官,几乎还有登天的距离。 显然傅琨接济贫困族中子弟,傅宁并不是唯一的一个,更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傅念君并不是一个不知事的小娘子,她从小在相府长大,她太知道背景和财力这两样东西的重要性了。 她不得不怀疑,傅宁或许是靠上了什么势力,才让他从真正一无所有,到了在那样的年纪就成为相公。 是陆家吗? 可是陆家最后也败了。 傅念君心思很重,觉得这三十年前,简直就和她所知道的是完全两个状况。 显然傅宁成为一代权臣之后,很多关于自己过去的事情都抹杀了,傅念君作为他的女儿,知道的东西,就更少了。 她叹了口气,手上轻轻地拨着箜篌。 心烦意乱的时候,弹弹曲子能够帮助她很快地梳理心境。 「二娘子。」 突然有道声音打断了她。 傅念君回头,看到陆成遥正在遥遥望着她。 其实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她这些日子遇到他不下三次。 这里是后院,这处靠着她院子的小榭平时也没有什么人会来,她偶尔来这里弹弹琴看看书。 陆成遥出现在这里,就有些刻意了。 傅念君对着陆成遥点点头,唤了一声:「陆表哥。」 陆成遥笑了笑,宽大的衣袖里露出一截梅花的枝丫。 他是来后院折梅花的。 陆成遥望着她的箜篌,脸上有了一种了然的神情。 「原来真是你啊……」 傅念君不解:「什么?」 陆成遥走近了两步,只问:「原来你箜篌弹的这样好。」 傅念君顿了顿,觉得他脸上的神色有些奇怪,轻描淡写地说:「不算很好。」 她说的是事实。 傅念君觉得陆成遥该走了,但是显然陆成遥并没有这个意思。 傅念君蹙了蹙眉,男女有别,他们又不是真的表兄妹,他们两个并不适合在这里独处。 陆成遥好像很有兴致和她说几句话,「之前的事,后来大夫人有为难你吗?」 傅念君摇头笑了,「母亲最是慈蔼和善的一个人,她怎么会为难我。」 哪怕顾及着外人的眼光,姚氏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陆成遥默了默,突然说:「你这些年,都是这样过吗?也……太辛苦了。」 话语中含着一种怜惜。 傅念君愣了愣,她并没有把自己视作一个小可怜,也并不觉得自己很需要这些无谓的同情。 她笑了笑,笑容十分真挚:「我过得很好,陆表哥。」 陆成遥不知是怎么想的,傅念君只觉得他的眼睛似乎闪着亮光,其中含义深浓。 她直觉这不是一个好预兆。 果真陆成遥迎着傅念君的目光又上前踏了两步,把怀中的梅枝放在案几上,他一向刚毅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羞赧。 「以后总会好的,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他竟带着几分笃定的语气。 傅念君差点吓得倒退两大步。 她的视线在桌上的梅花枝和他的脸上来回打量。 陆成遥拢拳咳了一声,就自觉后退了两步,很有礼地拱拱手:「我走了,扰了二娘子雅兴,得罪。」 他的表情里却没有一点得罪的意思。 第71章 陆成遥走了以后,昏昏欲睡的芳竹和仪兰才对傅念君说:「好奇怪,陆郎君是什么意思,娘子又不缺这几枝梅花。」 傅念君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他怕是……对我有些别的心思。」 芳竹和仪兰愣了愣,对视了一眼,竟是不约而同地说:「您想多了吧?」 好自恋啊。 真是久违的自恋呢。 傅念君无奈扶额,她和这两个被傅饶华一手教出来的丫头真是无法好好沟通。 陆成遥是陆家年轻一辈中很出色的郎君,他自然不是个草包,他的话既没有挑明,却又暗示地恰到好处,且隐隐带着一些志在必得的气魄。 傅念君很熟悉这种感觉,出身世家的许多出色郎君,都是这样。 傅念君也不是那种不谙世事,或是极力维持纯真面貌的小娘子,那样明显的示好她不会看不出来,更不会娇嗔着说「怎么可能呢」。 她需要尽快对陆成遥的心思做出反应。 傅念君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引起了他的注意,是这把箜篌?还是因为她在李夫人污蔑自己那件事中表现地太过可怜? 恐怕也不只是这个道理。 陆成遥从前不了解傅饶华,对于她的过去自然不像旁人那样介怀,这段时间他住在傅家,恐怕也有自己的考量。 她作为傅琨的长女,如果不是太糟糕,还是很值得旁人争取的,恰好陆成遥又目睹了自己「可怜」的处境。 他知道崔家和崔涵之对自己不屑一顾,他知道姚氏母女对自己的愤恨,他知道自己除了傅琨在家里几乎是孤立无援。 或许男人们心底里就有那几分英雄气概的,他大概突然间想来「拯救」一下自己,正好还能成为傅琨的东床快婿。 傅念君很能理解这样的想法,可陆成遥…… 这人是她的舅舅啊。 傅念君在心底叹了口气,麻烦的事总是接踵而来。 晚上的时候,傅念君不出意外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大婚那天,凤冠霞帔,坐在大红的喜床上,可是当她的盖头揭开,她眼前出现的脸,竟是含笑的陆成遥。 她甚至还看到了同样满面喜色的陆婉容,正亲热地给她端了一碗桂圆莲子,笑着叫她「大嫂」…… 傅念君吓得立刻摔了手里的碗,她顾不得旁的,忙拉着陆婉容道:「阿娘,阿娘,这是怎么回事?」 陆婉容却笑着说:「念君,你要嫁给大哥了,你要做我的大嫂了,你开心吗?」 「不行!」傅念君叫道:「他是我的亲舅舅啊!」 傅念君满头冷汗地从梦里惊醒。 她摸索着床头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陆成遥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白天的几句话竟引得她发了这么一场噩梦。 傅念君苦笑。 固然她现在和三十年后的傅念君不是同一个人了,可她心底里,依然无法接受把前世的亲人当作陌生人来重新接受。 这是出于本能的抗拒。 傅念君放下茶杯,但是如何让陆成遥绝了这念头呢? 陆成遥这念头若是叫傅琨知道了,傅念君默了默,大概傅琨只会觉得上天开眼,又送来了一段好姻缘。 傅念君躺回被窝里,如何解决,还得想个妥善点的法子。 好在傅念君的危机暂且还能得到缓解,陆成遥和陆婉容的外祖母,在腊月底的一天,溘然长逝。 陆婉容好在是送老夫人西去了的。 陆成遥也紧着快马加鞭回西京去奔丧。 如此傅念君还能过一个平安的新年。 过完新年,崔郎中带着崔涵之却是很正式地来傅家拜访了。 傅念君多少也能了解到这里头的意思。 蒋夫人上回跟着李夫人来傅家一顿闹事,事后傅琨并未追究崔家,可崔郎中确实知道傅琨必然是动了大气的。 这个罪,崔家自然得赔,可是怎么赔,拿什么赔,崔家也犹豫了很久。 蒋夫人拉着儿子日日啼哭,天天要死要活的,最后崔涵之一咬牙一跺脚,便道,崔家没有什么东西比我更好了,就拿我赔吧! 婚不退了,他崔涵之豁出脸面,把傅念君求娶回家,姿态放到最低,这总够了吧? 崔涵之这样的想法在傅念君看来尤为可笑,因此崔家父子登门这天,她就借口躲到陆氏屋里来喝茶了。 陆氏其实很多时候是相当不重规矩的。 她随意地磕着瓜子,嘲讽道:「真当自己是什么宝贝了,做梦还没醒呢。」 傅念君知道陆氏是个蔑视传统礼教的离经叛道之人,自从上次与傅念君说破之后,陆氏在她面前就更加无拘无束。 「把自己的婚姻看做莫大的牺牲,娶一个女人而已,觉得这是对对方的恩赐,又觉得是对自己极大的委屈,也不知是哪里生出来这种可笑的念头。」 陆氏嗤笑了一声。 「大概是我实在不堪,与君子们对于女子们的标准相去甚远,也不怪人家。」傅念君仔细地剥着手里的核桃,倒不觉得多生气,话里还有几分调侃。 陆氏笑了一声,「你愿意遵从他们的标准?」 傅念君道:「他们的标准,与他们的人一样可笑。」 陆氏弯了弯唇角。 确实可笑。 崔涵之这样的人,半点都配不上她。 不仅可笑,还蠢。 如今连陆氏都能看出,傅琨父子对于这桩婚事,是半点意愿都没有了。 崔家那里却还觉得,只要他们一再退步,傅家还会愿意松口。 傅念君还在一旁静静剥着核桃,显然对于崔家父子的事半点都不上心。 第72章 陆氏拈了一颗瓜子放在嘴里,轻轻一咬。 从前倒是不知道这丫头这么对自己的胃口,若是她日后在婚事上有所求,自己倒也不是不能助她几分。 陆氏知道在这个世道,女子必然是要成亲的,她自己不能说完全得偿所愿,可也算过得不错,但傅念君还年轻,她依然需要一个家庭,一个男人,虽然陆氏认为这世上的男子十有八九都是蠢物,也只能说在蠢的里头挑那么一二个不算太蠢的成了家,也不至于婚后受太大的气。 但是显然崔涵之连「不算太蠢」都达不到。 这样的人,嫁了他岂不是恶心自己。 好在傅琨父子早就心里对崔家有数,这次崔涵之造访,连傅渊对他的态度都冷落了不少。 亲总是要退的。 只是如今,傅琨暂且还开不了这个口。 原因即是,崔郎中带来了一个消息,崔家的那位奚老夫人,傅琨的亲姨母,崔涵之的祖母,即将进京。 老夫人多年未北上,此次上京,只是为了一个因由,在三月初傅念君就要办及笄礼,奚老夫人特地来为她插笄。 奚老夫人亲自来做傅念君笄礼的正宾,足以见到她对傅家和傅念君的重视。 傅琨在心里道,这位姨母,确实是个能干人。 这么多年,从他母亲在世时到现在,奚老夫人对待傅家一直是这样的态度,不能说她图谋甚多,可是几十年来如一日,她对长姐的敬爱,对傅家小辈们的照顾,也当得起傅琨的几分尊敬了。 有些话,傅琨因此更不好说出口,便想着把退亲之事再往后压一压,待傅念君及笄后再做打算。 但是崔涵之在有些人眼里是讨人嫌,可在有些人眼里,却又是值得眼红的香饽饽了。 崔家父子备着厚礼到傅家造访一事,却极大地刺激了闭门不出的傅梨华。 她的亲事毁了,可傅念君这里情势却突然急转,崔家的态度一改以往的冷落,竟十分热切讨好。 傅念君这个狗不理一时成了个香饽饽。 关键是崔涵之虽然并非出身世家,可是相貌才华无不比杜淮优异,这样一比,傅梨华更是不甘心。 如今让崔家一改从前的态度,分明就是傅念君通过踩着她的婚事来实现的! 虽然傅梨华的这些想法从来就没有根据,可她每一回都对自己的这些念头笃信不疑。 如此觉得受了极大委屈的傅梨华又开始哭闹,姚氏被她缠得没法子。 「你再念叨一句杜郎,你爹爹都不饶你,你快闭嘴吧。」 傅梨华抹了泪,「我不嫁杜郎可以,傅念君也不能嫁崔五郎!」 姚氏抿了抿唇,却没有斥责女儿。 傅梨华转了转眼珠,去拉姚氏的袖子,「阿娘,我们去看看外祖母吧,外祖母一定有法子,咱们这回吃了这样大的亏,怎么样也得叫傅念君吃些苦头!」 想这么顺利嫁给崔涵之,没门! 方老夫人不再被允许随便来傅家,姚氏忙过了新年,自然也琢磨着去见一回她,如此母女两个就收拾了礼物,去姚家见方老夫人。 方老夫人这些日子过得很不好,傅渊写了信给亲舅舅姚随,把方老夫人掺和着帮李夫人陷害傅念君的事轻描淡写说了几句,姚随一向对两个外甥外甥女儿护得紧,当下便气得写了一封信给自己的父亲姚安信,且把今年给家里过年的银子硬生生削了一半。 姚随任淮南东路节度使,不说每年自己产业的出息,还有舅家金山银山做靠山,底气比姚安信这个一家之主还要足。 方老夫人平时的排场,也只能用姚家的银子来充场面,自己两个亲儿子又没用,没有姚随的银子,她立刻就没胆子说话了。 加上姚安信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将她一顿臭骂,还说若是她再敢打傅念君的主意,就别再指望她两个孙女从姚随那里得到一分钱嫁妆银子。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方老夫人自然疼傅梨华,可她不止有外孙女,她还有亲孙女啊。 但是方老夫人也是有两分倔性的,傅梨华到她面上来一哭,她顿时对傅念君的恨意就又燃起了几分。 「崔家也是奸诈油滑的下作人家,不愧是下九流的商户出身,真真不要脸面,崔五郎那个母亲,一口一个说喜欢知书达理有涵养的小娘子,当日和李夫人说得好好的,可你看一转头成了什么样子?傅念君这等龌龊品行,他们碍着傅家,还不是像哈巴狗儿一样贴上去了,真是没脸没皮!」 姚氏被她说的也对崔家没什么好感,「正是如此,可那崔五郎倒确实不错。」 从前姚氏不觉得,可如今这样一比,看着崔家年前年后送来的那些厚礼,还有奚老夫人特地嘱咐给傅念君的首饰头面,她这才真的认可当年老夫人确实还给傅念君留了门不错的亲事。 姚氏怜惜地摸了摸傅梨华的头。 当年老夫人怎么就没先紧着些他们四姐儿,尽想着那个傅念君。 当然事实上明明是方老夫人和她自己先一步看上了杜淮这个乘龙快婿,只是姚氏一时就选择性地遗忘了这茬。 在这方面显然傅梨华也很得她的真传。 傅梨华又流起眼泪来:「太婆活着的时候就不疼我,她和爹爹一样,只疼那个!同样都是傅家的嫡女,我如今成了这样,还能有什么指望?外祖母……」 她哭倒在方老夫人的怀里。 方老夫人也暗恨咬牙。 她拍了拍傅梨华的背,说道:「四姐儿,用不着慌,这鸭子还没煮熟呢,谁知道会不会飞。」 姚氏见她话里有话,不解道:「阿娘这是什么意思?」 方老夫人笑了笑,「上回咱们商量着要让傅念君早点嫁去崔家,可是碍着崔五郎不愿娶她,你不是叫我拿个主意,还记得不记得?」 第73章 姚氏想起来确实是有那回事,那时候她们一心认为傅念君不规矩,对杜淮也有些心思,崔家那里又嫌弃她名声臭,她们祖孙三人就琢磨着赶紧让她嫁出去,免得害了傅梨华的亲事。 只是没几个月,情况却突然倒了个个儿。 姚氏的脸色不大好看,傅梨华眼眶里也含着一泡泪。 现在,她才是没人要的那个! 方老夫人不管她两个的情绪,自顾自地说,「没出李夫人那档子事的时候,我也动过崔家的脑筋,崔家的蒋夫人是个糊涂人,倒是府里有个极来事能干的张姨娘。」 「一个姨娘罢了,能顶什么用。」 姚氏有些不满意方老夫人的打算。 方老夫人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姨娘没用?你看看你们家里那个宁氏,下等人出身罢了,就生了傅三老爷,现在老夫人过世了,你们府里上上下下还不称她一声宁老夫人!这姨娘顶用不顶用,还要看当家夫人怎么样。」 方老夫人说到这里就有些得意,「像咱们家,我自然不能容那些贱人上位,可你看崔家,蒋夫人本来就糊涂,张姨娘若是没几个心眼,在崔郎中面前不得脸,能生养两个郎君吗?」 姚氏渐渐听出了些门道,「阿娘的意思是……」 方老夫人望了她一眼:「傅家那位过世的老夫人不是定了崔家做傅念君的婆家么?崔家又不止一位郎君,她都不是傅家最好的小娘子,凭什么配崔家最好的郎君?」 理所当然的一句反问。 这无赖气势,若傅念君在场,必然要为方老夫人起身鼓一回掌。 这位强词夺理的本事才真正叫人叹为观止。 傅梨华却听得热血沸腾,激动地起身道:「不错,您说得对!她那样不堪的烂泥,凭什么值得太婆给她配一个好郎君,傅家又不是没有好女儿了!」 像她自己,像大姐傅允华,就是三房那个咋咋呼呼的傅秋华,哪个不比傅念君更优秀! 这么想着,傅梨华不由底气更足,「何况她害我一回,我必然要回她一次的,这是哪都越不过去的理!」 姚氏默了默,她是担忧傅琨那里,自从上回,傅琨待她就更有几分冷漠了…… 方老夫人看出了她的犹豫,说道:「你就四姐儿一个女儿,她下面还有六哥儿,即便不为四姐儿想,你也要为六哥儿想。崔五郎本就有出息,傅念君嫁了他,你那位好老爷再提携一番,他们往后的日子是四姐儿和六哥儿拍马也难及的。傅相公偏心傅念君是你我都知道的,咱们也强迫不得他,但是你要筹划什么你该想想清楚。」 「你得想着让傅念君嫁一位平庸些的郎君,这样傅相公提点起来也有限,日后还能轮得到四姐儿和六哥儿,否则的话,你当他看得见咱们这两个可怜的孩子?」 方老夫人这两句话一下就戳到了姚氏的心坎里。 傅梨华也在旁忿忿道:「不错,何况她和三哥还有大舅舅帮衬呢,大舅舅从来都不喜欢我!」 姚氏一阵心酸,心里也燃起了一簇火苗。 「不错,做娘的,还不是为子女争一争,人心是偏的,老爷更是如此,傅念君过得好,就没咱们四姐的事!我不去争,咱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姚氏心中对傅琨的不满突然也燃烧起来,她为傅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却从未得到过他对长姐一般对自己的爱怜。 心里的主意一定,姚氏更觉得傅念君的婚事必须给搅了。 她的女儿,必须得嫁一个比傅念君的丈夫出色百倍的夫君。 这样才公平。 从她母亲方老夫人和荣国夫人梅氏,到她自己和长姐大姚氏,还有姚随和她两个亲兄弟。 他们从来没有得到过公平的待遇。 他们处处矮人家一头。 现在她的孩子,就一定得不如傅渊和傅念君吗? 傅渊也就罢了,可傅念君是这样一个不知检点、放浪形骸的小婊子,她不过是仗着傅琨和姚随的相护,就处处踩着她们母女,她如此不堪,也一定要比自己的女儿嫁得好吗? 这不公平! 傅念君应该去她应该去的地方,配一个和她一样粗鄙的夫君,这才是最正确最公平的结果。 方老夫人见女儿终于体会到自己良苦用心,不由叹了口气:「我是没几天好活了,唯一的念头,就是看你们都过得好。阿妙,因此你爹爹再怨我,我也要为四姐再谋划一次。」 方老夫人握着傅梨华的手,眼中有光闪过。 姚氏突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阿娘,难道你觉得崔五郎他……」 方老夫人打断她,「这都不好说,说不定再有好的,咱们也可慢慢瞧。」 傅梨华突然有些羞红了脸,低下头点点头。 曾经她对她的杜郎那些自认为可以天长地久的绮思,竟在不知不觉间也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傅家这里,傅念君正凝神听着。 「娘子要打听的事倒是不难,三郎君近日来出门饮酒,来往关系不错的,确实有一位大理寺评事郑端,郑端年方二十,他的小舅子和三郎君是国子学的同窗,平日素有往来,那一干郎君出身都很不错,为人也正派,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芳竹向傅念君一一禀告,不明白傅念君为何开始对傅渊的交友状况感兴趣。 傅念君沉吟,「安排个人下去,盯着点郑端,一举一动,都要回报。」 这些日子以来,傅念君也培养了不少手底下的人手,这是傅琨默认的,经过上回那件事,姚氏是一点都管不到傅念君身边了。 加上陆氏的帮忙,这些人的来历底细也都确认过,十分清白。 「娘子怎么会在意这么一个人……」 第74章 芳竹很不解。 傅念君顿了顿,「不只是郑端,他的妻子魏氏,也要留意一下。」随即她又顿了顿,「罢了,女眷的事,我再另想办法打听。」 芳竹满心的不解。 郑端这么个人,实在是和她们娘子八竿子打不着,娘子怎么会突然留意这么个人? 难道娘子终于把目标转向了有妇之夫? 傅念君的神色太过严肃,芳竹不敢再问。 傅念君揉了揉眉心。 这件事她知道的太少了,毕竟只是三十年前的一桩丑闻,她从前没有仔细留意过。 郑端这人可以说是籍籍无名,可是他的妻子魏氏,却是个名噪一时的女人。 傅念君叹了口气。 她幼时只听人说过,这论到红颜祸水,就不得不提一提这个魏氏。 魏氏生得有多漂亮她是不得而知,但是想来应当是姿色过人的,不然也不会让登闻检院朝请大夫荀乐和其子荀仲甫同时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这魏氏同时与荀乐父子,被人告发后,朝廷和民间一时哗然。 当今圣上爱重荀乐,发下批示表示从轻发落,但是依然逃不过刚正不阿的监察御史。 「父子同恶,行如禽兽。」御史们接连上书,坚决不肯放过荀乐,何况刑统规定,官员与民女,罪加一等,荀乐就是哭倒在官家脚跟前也没有用。 后来这件案子通过大理寺审判,荀乐被摘掉了官帽,放归田里。 但是如果此事就这么完了,还不足以流传三十年。 荀乐在被审讯之时,竟供出了当朝宰相傅琨之子傅渊与魏氏也有染,当时审理此案的大理寺丞王勤不知出于何等原因,未敢深究,草草结了案。 可是这场风波却远远不止如此。 结案未久,知谏院就将此案翻了出来,正言张兴光上奏有人包庇案犯,知情不报,隐瞒真相。 圣上此次的反应是大为光火,下令严查,大理寺丞王勤当场认供,乃受傅相暗示,虽然证据未够指认傅琨滥用职权,但最后的结果,傅相长子与魏氏有染被坐实,魏氏随后在家中自缢,大理寺评事郑端不堪受辱,辞官回乡。而傅渊被夺功名,傅琨受官家御旨申斥,王勤也遭贬谪。 成泰二十九年,由一桩案子沸沸扬扬扯进了大小好几个官员,闹得朝野多日不歇,不可以不说是一桩影响极大的丑闻。 而在这件事过后,傅渊的前途,也彻底毁于一旦。 但是当时更被人所可惜和津津乐道的,是荀乐、王勤、傅琨等人,傅渊年轻且尚无官身,人们谈及他的时候,也不过是一句「傅相公的长子」,他本该有什么造化,有多大出息,终究无人过问了。 从前的傅念君不了解傅琨父子,无法判断这件事的真假,但是这段日子以来,她也多少能够了解傅渊为人。 虽然他对自己很冷冰冰,也无什么友爱手足之情,但是他的清贵冷傲确实是长在骨子里的。 他不像崔涵之,会被愚昧的偏见蒙蔽双眼。 他能够很理智地做到就事论事,立身正直。 他以这样的标准约束自己,也同样以这样的标准看待别人。 起码这一点,就难能可贵。 就算他同样厌恶自己,可是在李夫人撺掇长公主陷害自己一事中,傅渊很快就能判断出孰是孰非,不多不少地给自己一点帮助,事后也断然地与糊涂的崔涵之划清界限。 傅念君看人不算太准,可也不算太差,傅渊这样的品行,这样的行事作风,就算日后不如傅琨,却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去和友人之妻,还是这么个复杂的魏氏。 这件事显然是一个计划长远的局,针对的是傅渊父子,还是荀乐父子,她不能确定。 可这件事里面每一个人都很关键。 郑端夫妻二人,大理寺丞王勤,举报告发王勤和傅渊的知谏院正言张兴光…… 这件案子牵扯的人太多太广。 傅念君不由心惊,如果真的是有人安排,此人该有多强的手腕,才能算计到每一个人身上,严丝合缝,环环相扣,布这么一个一箭多雕的局。 她扶着额头,仅仅是通过记忆里的蛛丝马迹,一步步排查,确认这几个人的姓名,傅念君就花了太多功夫。 朝局复杂,她一个小娘子,不可能把每一个官员的底细都记得一清二楚,她唯有慢慢地想,细细地猜,才能逐渐把有关傅家的人一个个拎出来。 傅念君望着自己写的,纸上这些人的姓名,胸中一口郁气难抒,要找到陷害傅家之人,必须把这些人的背景全部排查清楚。 这太难了,这里的每个人,背景都不算简单。 那幕后之人,隐藏地太深,凭她的能力,根本查不出来。 想来也是,傅琨毕竟是当朝丞相,他的谋略和权势在朝中能与之匹敌的人也没有几个,若是太简单的布局,很可能很快就被他察觉。 所以要害傅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方必须步步为营,深藏不露。 傅念君苦笑,傅家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啊,竟这般难缠。 正月里还有一件最热闹的事,比年节更叫人期待,就是正月十五日的上元节。 东京城里马行街、潘楼街、宋门外以及州桥以南一带,许多铺户早就开始结扎彩棚,悬挂华灯旗帜,那些卖珠翠、头面首饰、花朵领抹的店铺也早就开了门迎客,瓦子勾栏,从腊月底就没冷清过。 其他时候的东京城虽然也热闹,却远远比不上正月的东京。 可是这种种欢腾,依然不如上元节那一夜令人如痴如醉。 每年的上元,香雾彩山,美男丽装,家家灯品,处处锦帐,鲜艳的花市,夺目的金莲,如流水的车和如游龙的马,每一样都彰显着人们从午夜到天明放肆的狂欢。 第75章 从正月十五到正月二十,这几个夜晚,东京城里不灭的烟火,往往在早春未到的寒冷中逼出灼人的热浪。 城里每一个小娘子都无比期盼着上元,对她们而言,这一天和一年中其他所有的日子都不同,这一晚,所有的放肆都不能叫做放肆。 年轻的郎君们也早就跃跃欲试,或许这一夜,他们有幸能遇到个貌美小娘子春风一度,也有可能认识到自己这一生中从此魂牵梦萦的神女。 每年这几日的夜晚,只要往街上走一圈儿,就是端门那一处,手拉着手,肩并着肩的少年男女,少说也有百来对儿。 这几天所有的礼教和枷锁都可以先放在一旁,没有人会来斥责你不懂规矩,不守妇道。 因此往年的傅二娘子傅饶华,最喜欢的就是上元佳节,她会从腊月里就准备着这段日子要穿的衣裳,要戴的首饰,务必要艳压群芳,夺人眼球。 所以当今年的傅念君安静地好像忘了这回事的时候,芳竹和仪兰就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耳边提醒她。 傅念君的眉头深锁,才刚刚打发走了大牛和大虎,她这几日心里的事多,还真的对上元节的夜晚不是很感兴趣。 但是去依然是要去的。 因为这是她最好的一个机会,去会会那个魏氏。 那个让众多男人,甘愿为她折了腰,甚至赔上仕途前程的奇女子。 傅念君正在思索着今日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摸索到魏氏身边,芳竹却又来捣乱。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拿着一朵缯楮做的、硕大的玉梅比划着要戴在傅念君头上,傅念君实在觉得忍无可忍,虽然她知道这也是上元的风俗,就连官家和娘娘都会赏赐了宫花给亲近的大臣和内侍簪戴,民间的男女老少也都将自己头上戴了各式各样好看时新的花样。 但是再怎么样,她都无法喜欢这种浮夸的头饰。 她一把把芳竹的手拉下来,无奈道:「折腾什么?我头上又不是花盆,东插一朵西戴一朵的,就是花园里也没我头上热闹。」 芳竹表示很诧异,看了看手里红艳艳的大花,说道:「很漂亮啊。」 傅念君懒得和她计较这品味问题,自己挑了个缯楮做的蛾蜂儿戴在头上,颤巍巍的触须栩栩如生,俏皮可爱,不饰头面,全算个应景了。 「娘子,」芳竹的脸皱成了个包子,「您都快十五了……」 又不是那十岁的小娘子,还戴蛾蜂儿。 傅念君咳了一声,「就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才想往嫩生生的小丫头里靠啊。」 虽然傅念君的外表甚至比许多十六七岁的小娘子还要娇媚可人。 两个丫头围着傅念君叨叨,一会儿这个不行,一会儿那个不妥,好像她不在上元节一鸣惊人就对不起她傅念君的名头一般。 如此被她们缠到了晚上。 「好了啊你们。」傅念君终于竖起了眉毛,「别玩得没边儿了,今夜我还有事要做的,你们听明白了吗?」 两个丫头连连点头,眼睛里也都闪着光,她们毕竟年纪不大,对于一年一度的上元节十分期待。 上元节中,皇室也讲究与民同乐,宣德门城墙下,早就搭了各个幕帐,左阙是诸亲王宗室,右阙是朝廷重臣,皇帝携着妻儿家人在城楼就坐,远远地就能看见宣德门广场上的灯山,而城中一片灯海汪洋。 再没有什么能比这种歌舞升平,与民同乐的场面更能让他得到满足了。 因此傅念君出门的时候,傅琨早已去陪驾了,而傅家其他女眷,自然是没有一个愿意与她同行的,陆氏是个例外,曾有人说过,上元节「是人都要去看灯」,偏陆氏自嘲过:「我偏就愿意做那个‘不是人’的。」 傅念君也乐得轻松,免得做起什么事来束手束脚的。 今天晚上的城内,就像天上的星星翻转到地上,化作了万灯千盏。坐车灯、衮球灯、日月灯、镜灯、马骑灯…… 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满街灯火耀地人睁不开眼。 芳竹和仪兰只能在傅念君耳边啧啧称叹,根本顾不得别的。 今夜城里连马都骑不了,多数人只能选择步行。 宣德门广场和大相国寺是元宵灯节的中心,宣德门广场上往日显地有些肃穆的禁卫之门今日在灯火映照下也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傅念君望着这广场上的场面,不由又一次感到震撼。 广场上的大山棚上张灯结彩,除了各色神仙人物的灯火,还扎了两条巨龙,龙身里密藏着几万盏烛灯,照亮了附近无数熙熙攘攘人群脸上欢愉的神色,而中心这座大灯山上铺连着五色琉璃阁,里头安着机关,里面还有活动的纸扎人物进出,涌壁上则绘着诸色传说故事,旁边龙凤噀水,蜿蜒如生。 此外灯山上竟还有伶官迭奏新乐,而山前缉木为垣,市民可登垣绕览,踏在其上,此情此景,真觉得恍如天上广寒宫殿…… 而除了叹为观止的灯山,广场边无数彩灯交相辉映,旁边树立长杆,杆上都是纸糊的百戏人物形象,让广场中的市民更觉得置身天宫一般被神仙们围绕。在他们的身边,乐棚里百戏表演毫不停歇,欢笑喝彩声贯穿云霄。 傅念君默了默。 而且不止这里,东京城中内外二十来个城门口,官府竟个个都设置了乐棚,而街口巷子,则是影戏棚子接连,供老人和孩子们观赏取乐。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傅念君透过一张张带着愉悦和欢喜的笑脸,看到了更多东西。 百姓们都很激动,他们遥遥望着高大的宣德楼城门,若是月色够亮,他们甚至还能见到皇帝隐约的身影。 这就足够他们欣喜好几夜了。 傅念君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现在皇帝,这位光宗道武皇帝。 第76章 固然他不像他的伯父,是开国之主,能征善战,他也不像他的父亲,坐稳了江山,一手规划出了新的国家。 他在日后人们的评价中甚至有些昏庸,他宠信张淑妃,压不住徐太后,闹出了一堆的外戚之患,他性子太弱又太过温厚,身边不是能臣越主,就是宦官逾矩。 他不够英明,不够神武,甚至因为自己的优柔寡断,间接导致了自己的儿子们骨肉相残。 可是傅念君知道,三十年后的百姓,并不比如今更快活。 如今的百姓,他们起码在这个一身毛病的皇帝治理下,享受到了自由快活,无拘无束,如此前无古人也可能后无来者的上元灯节。 太平盛世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傅念君作为一个闺阁小娘子,她无法评说。 她只知道三十年后的上元节,充斥着皇城司举着刀枪冷着脸的官兵;城内城外的市民必须核查身份,非东京在籍市民必须驱逐出城;百戏卖艺之人需接受官府调查和限制,外地入京者不予批准;正月十七十八也再看不到皇帝下令燃放的各式烟火,而百姓们也绝对不可能在城楼上再看到皇帝的身影…… 他们脸上的愉悦,比现在,淡了好几分。 傅念君叹了口气,她习惯了三十年后的东京,再见到这样的盛况之后,她却不由地想,或许这才是盛世该有的面貌吧。 「娘子、娘子……」 芳竹和仪兰欣喜地拉着傅念君的衣袖,要去旁边的灯桥边玩耍,广场边的桥梁上树起了木桅,置着如塔形的竹架,逐层张灯,远远望去,这桥仿佛连接着天上人间,火树银花,无限华丽。 傅念君算算时辰,还不到去见魏氏的时候,因此也愿意跟着人群赏一回花灯。 今天这场面,着实有些混乱,桥面上跑着三五个调皮的小童,他们手里都滚动着大球灯,贴着地面呼啦啦地穿梭在人群中,挤乱了结伴的人们。 「哎,你们……」 芳竹和仪兰急得护住傅念君,怕她被他们冲撞了,人潮汹涌,傅念君一下子就被挤到了桥边,脚下略微踉跄了下,踏空了一个石阶,她差点摔了下去,傅念君勉力稳住身子,觉得脚踝崴了崴,顾不得呼痛,她就听见芳竹和仪兰的惊叫:「娘子!」 傅念君觉得眼前有影子晃动,抬头一看,原来是头上一个用生绢糊成的大方灯正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落下来。 傅念君脚上正疼,芳竹和仪兰又逆着人流一时走不过来,她来不及挪步,头顶那灯就晃了几晃,终于支撑不住掉了下来…… 好在傅念君感觉到手臂被人捏住,转眼就被转了个圈重新立到桥面上。 那灯摔在她原来站的位置,已经粉碎。 四周的人都被吓了一跳,竟也自发腾开了一块地方。 傅念君松了口气,正要回头道谢。 芳竹和仪兰立刻冲到了她身边,芳竹却瞪着一双眼睛望着傅念君的身后…… 手臂上的力道放开了。 「你没事吧?」 那人的嗓音听起来是个少年。 「没事,多谢郎君……」 傅念君转头,顿时就明白了芳竹为什么眼睛要瞪地那么大了。 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 无论是作为「傅饶华」这具身体的新主人,还是作为已经死在东宫的太子妃傅念君,她最不想看到的人,就这么坦然坦荡,将一城灯火作为背景,毫无掩饰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一张比春花还漂亮瑰丽的脸,可这人身上,已经满是肃杀萧索的气息。 傅念君垂了垂眸,她的颈后有一阵凉意掠过。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情况。 这是齐昭若,那个调戏过自己的混账,这也是周绍敏,送她进了黄泉的仇人! 齐昭若望着眼前这个小娘子,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她认识自己。 「阿精。」 他侧头唤了一声,人群中费力钻出了一个小个子的机灵小厮。 自从自家郎君失忆后,阿精凭借着出色的概括能力和记忆力,被长公主亲自点了名指派在齐昭若身边,帮助他「记起」各色人物。 阿精看了一眼傅念君,突然像被掐住脖子的母鸡一样「呃」了一声。 「傅、傅……」 傅家那位二娘子啊!他该怎么介绍? 这位花痴了您很久,您到底和这位有些啥,他这个小厮怎么知道!这不是为难他吗? 您自个儿的桃花债,还要我这个下人来转述吗? 关键这位傅娘子背景也相当强大啊。 阿精不知道该从何解释齐昭若和傅念君之间曾经的那些「难以描述」。 齐昭若蹙了蹙眉。 芳竹不知是不是在上元这节日的氛围里被熏陶地格外胆大,竟突然胆气十足,做主一把把傅念君揽到了自己的身后,叉着腰,泼妇气质重出江湖,凶狠地盯着阿精:「傅什么?」 她家娘子已经说了要和姓齐的了断干净,摘清关系了,若是今晚叫人看见他们又在一处,又招来一个上门骂人的邠国长公主可怎么办? 芳竹挺了挺胸膛,突然无所畏惧起来。 「傅、傅、傅……」阿精在这样凶狠的目光洗礼中,舌头开始打结,竟也被唬住了,随口就有些自暴自弃地说:「不就是附近的人嘛!」 齐昭若:「……」 傅念君也:「……」 阿精咳了一声,只能偷偷拉了拉齐昭若的袖子。 这暗示,就是说明有些话主仆俩等会单独说。 齐昭若又深深望了傅念君一眼。 有点意思,他发现这个小娘子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第77章 没错,是不敢。 他很知道这原主从前是个怎样的蠢货,要说烦他的人很多,可竟然还有人会怕他? 不是因为他母亲是邠国长公主,不是因为他齐昭若的身世,仅仅是因为他这个人而已。 她竟会怕他…… 何况这小娘子看起来还有几分聪慧。 「既然没事,那就告辞了。」 齐昭若点点头,转身提步就走了。 芳竹反而愣了愣,只能目送齐昭若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一回头正看见仪兰正蹲下身子在替傅念君看脚伤。 「娘子,疼吗?」 傅念君扶着仪兰的肩膀摇摇头。 「这样不行,咱们找个地方坐下吧。」 芳竹说着。 傅念君道:「去前头正阳街边的王婆子茶肆……」 芳竹和仪兰对于傅念君指定了这个地方也没什么想法,左右这里人那么多,附近的茶摊怕是连坐都坐不下。 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傅念君,好在傅念君伤得也不重,脚踝只是微微有些红肿。 芳竹直到下了灯桥才开始害怕。 「我刚才真的在齐郎君面前……那样?」 仪兰点点头,「你的唾沫星子都快喷人家脸上了。」 芳竹默了默,「那、那我、会、会不会……」 「会。」傅念君望了她一眼,带了几分怜悯:「你会被长公主拖出去打死。」 芳竹吓到失声。 仪兰噗嗤笑了一声,冲芳竹挤挤眼睛,「娘子吓唬你的。齐大郎都失忆了,他记不得娘子和咱们,不会来寻仇的。」 芳竹这才咕哝了一声,「娘子你吓死我了。」 傅念君弯了弯唇,心里却还是沉甸甸地像压着一块玄铁。 齐昭若不在宣德楼城门上,他来这里干什么? 他是不是知道今夜会有什么事呢? 傅念君对于三十年前,不可能把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她不记得的事,不代表周绍敏不知道。 她甩了甩头,算了,顾不得他,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办。 正阳街上王婆子茶肆,今夜在临街楼上设放了围屏桌席,悬挂许多花灯。 傅念君入了客间,很快就有茶博士添换了茶盏果物,傅念君坐在这里,能看见楼檐前挂着的湘帘和悬着的灯彩。 为什么选在这里,自然是因为她有把握,郑端的夫人魏氏十有八九会在今天来这里。 她留意魏氏已经一个多月了,连她日常喜欢的胭脂水粉铺都摸得一清二楚。 仪兰寻了冰块来要给傅念君敷脚伤,傅念君冻得缩了缩脚踝。 「娘子。」仪兰语重心长,「就是小伤也马虎不得,您且歇歇,今夜咱们早些回府吧……」 芳竹不似她这般唠叨,她正睁着眼睛瞧着来往的客人。 王婆子茶肆这里瞧不见巨大的灯山,不算顶顶好的地方,因此来往的客人也不算很多,更以女眷为主。 不多时,傅念君等着的人终于上楼来了。 当先一个年纪不大的妇人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缎裙,貂鼠皮袄,华贵艳丽,光彩灼人。她后头跟着两三个年轻些的少妇人,中规中矩的打扮,都是白绫袄儿,蓝缎裙,只身上搭着的比甲和对襟不尽相同。 几人说说笑笑,一径儿走到楼窗前,搭扶着观看,楼下当街也搭了数十座灯架,花红柳绿,车马轰雷,几人也是看得有滋有味。 傅念君沉了沉眸,望向明显是那几人主心骨的,那个最为华贵的年轻妇人。 这是魏氏? 她很快就否定了这种猜测,郑端作为大理寺评事,他的夫人断断当不起这样的排场。 果真,那年轻妇人笑着去拉一个女子的手,「魏妹妹,你看那盏青狮灯,太有趣了……」 傅念君正好能看见那被拉着手的女子的侧脸,白皙精致的脸庞,算不上绝美,可线条柔婉,独有一种清丽脱俗的灵动秀丽。 这才是魏氏。 稍微有些出乎傅念君的意外,她还以为会是个格外勾人的狐狸精,可是又觉得这里头有这么几分意思在,傅琨确实不可能看上那些浅薄的女子,这魏氏瞧着倒是有点味道。 魏氏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缓缓地转过头来,只能看见半明半暗之中坐着一位正由丫头揉着脚踝的小娘子,面目依稀看不真切。 她身边那妇人跟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蹙了蹙眉,「你认得?是什么人?」 魏氏摇摇头,又侧首拉回视线和她继续说话了。 「噔噔噔」地脚步声传来,大牛手里拿着一支糖葫芦,傻乎乎地走到了傅念君身边,众人见是个粗使的仆役,也都没有留心。 「娘子,给您的,您说您想了很久啊。」 大牛递上了糖葫芦。 傅念君点点头接过,就听见大牛压低了的声音回禀:「二夫人身边的陈姑姑果然好眼力,当中那一位夫人姓连,是殿前防御使、武烈侯的夫人,封吴国夫人。」 陆氏派了身边一个极能干的姑姑给傅念君,傅念君就怕出现这样的情况,让陈姑姑早就等在这里。 吴国夫人连氏…… 傅念君心里一惊:「是连重遇的后人……」 大牛当然不知道这些,也没法给傅念君解惑,他搔了搔头,芳竹给他递了个眼色,他就搓搓手下楼了,看起来只是个给自己娘子送糖葫芦的下仆。 傅念君喝着茶细细思索。 连重遇这人,是闽国末期一位出众的能臣,揽一国军权,骁勇善战,后来国破,死于叛将之手,但是连家一门英豪,勇武过人,等他们臣服于宋后,连重遇也被太宗皇帝追封为侯,到如今,在福建泉州、汀州一带,连家依然享有赫赫威名。 第78章 算算年纪,这位连夫人应该是连重遇的孙女。 再说到她的丈夫武烈侯卢璇,更是个极出名的人物。 卢璇本不姓卢,他是后周柴氏宗室亲王,周灭后,年幼的他被大臣卢琰收为养子以避仇杀,后太祖得江山,接受卢琰「唐虞接受不灭朱均」之议,宽大为怀,赦免前朝诸勋贵宗室,卢璇便留下了性命,从此成为宋臣。 卢璇和连夫人代表着什么,这不用傅念君来说明,这些人是前朝留下的勋贵,底蕴极深,三十年后,他们这些人当然都已经被宋皇室铲除干净,可是如今,起码眼下来说,他们依然是富贵风光的,连圣上也不敢随意动他们,甚至卢璇这样的帝裔在民间和朝廷还有一定的影响力。 傅念君低头啜了一口茶。 小小的魏氏,竟然有本事能搭得够连夫人? 果真不简单。 傅念君低头啜了一口茶,她不打算在今夜接近魏氏,哪怕是最不刻意的偶遇,她也打消了这念头。 魏氏投过来的那一眼,让她下定决心按兵不动。 这是个很警觉的人,甚至连自己注视在她身上的视线都能立刻察觉。 傅念君看了一眼那位笑得十分灿烂的连夫人,或许她能从这位的身上入手…… 魏氏到底是什么来历,背后有什么人指使,她一定要耐下心来一点点去找。 但是天不从人愿,傅念君极力地想将自己化作角落里的影子,却总会有人突然冒出来破坏她的计划。 楼梯处传来一阵喧闹,众人抬头,看见一个年过半百管家模样的人正在往上挤。 「何伯?」 芳竹掩口低叫了一声。 何伯身后是挣扎着阻拦他的大牛,他却被两个人死死地拦住,脸色急得通红。 这两个自然也是傅家的护院。 几人的推推搡搡让老旧的木楼梯发出吱嘎吱嘎刺耳的声音。 有人忍不住高声道:「这里不是推搡的地方,你们也太失礼了!」 傅念君叹了口气,吩咐丫头:「让他们过来。」 何伯当先兴冲冲地往傅念君跑去,高声唤了一声:「娘子!」 引来无数视线。 何伯是府里的管事,也是姚氏的人,傅念君抬了抬眸子,微笑道:「何伯有事?」 何伯道:「府里有些事,请您赶紧回去一趟,何况……相公快回来了,府里规矩严,太晚也不成的。」 面上的难色仿佛在说傅念君打算彻夜不归地鬼混,一定需要他来特地提醒。 傅念君觉得有些好笑,姚氏葫芦里卖什么药呢这是? 「爹爹快回来了?」 何伯道:「那是!」 声音极嘹亮。 适才就听到他话中提到「相公」二字,已有许多人立刻竖起了耳朵。 「您可是傅相公的长女,咱们不是一般的人家,不能天明而回……」 何伯很故意,丝毫没有放低声音。 傅念君悠悠叹了口气,感觉到魏氏已经往这里看了许久。 行了,他这么堂而皇之地公之于众,自己就是那个「傅二娘子」,真是给自己帮了好一笔倒忙。 芳竹气得不行,也顾不得尊老的礼数,「何伯,您嗓子没坏吧?这么大声干嘛,您要不朝着楼下嚷嚷?咱们娘子是杀了人还是犯了法,这么不管不顾地要拉回家去……」 「你这丫头,我这可是奉了相公的命……」 何伯也当仁不让。 「好了。」傅念君打断他们,「时辰也不早了,我确实该回府了。」 四周无数的视线袭来,她晃了晃眼前的茶壶:「但是不能辜负好茶,何伯,你去楼下等,我马上来。」 何伯点点头,见傅念君今天这么痛快,还有些遗憾,回头站到了楼梯口,吩咐手下的护院:「行了行了,放开他,这小子真像头牛一样……」 仪兰忿忿地在傅念君耳边道:「娘子,夫人这回确实过分了,怎么能故意这样……」 故意让她丢个脸?让人家知道她就是那个臭名远扬的傅二娘子? 傅念君无视四周的指指点点,从容地喝完了杯中的茶。 姚氏不可能平白无故做这样的事。 她肯定还有别的目的。 但是好在方老夫人那三代祖孙,脑子里的东西加起来也灵光不到哪里去,她应该很快能看到姚氏的意图。 傅念君站起身,捋了捋衣裙下摆,抬头就觉得眼前一花,娉娉袅袅已经站了一个人影。 傅念君客气地笑了笑,「这位夫人可有事?」 魏氏也笑了笑,「原来您就是傅二娘子,真是巧,我家官人同您三哥是好友。」 她的眼波柔和,好像真的只是来打个招呼。 傅念君抬手摸了摸鬓边,立刻换了一番风姿,眼中不无骄傲:「是吗?想来我三哥也确实常常夸我。」 魏氏和两个丫头瞬间就无言了。 芳竹和仪兰对视一眼,娘子好似突然就回到了从前? 魏氏愣了愣,却还是道:「傅二娘子……自然是花容月貌,神仙中人,令兄与你,都是难得一见的人才。」 光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就不是一般人了。 傅念君心里头这么想着。 就是不知她对傅渊的观感是真是假了。 对面的魏氏心里也转着疑惑,只觉得傅念君不对劲。 传闻中的傅二娘子轻浮浪荡,见男子就扑,可是这短短片刻,魏氏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 魏氏吃不准傅念君这副无礼样子是真还是假,正想多说几句再试探试探她,傅念君却决定先一步结束了两人之间这种不见刀锋的过招。 第79章 魏氏提出邀请她一起喝杯茶,傅念君就往她身后投去了一眼,语气和眼神都极自然:「我尚且未及笄,同如此几位夫人坐在一起不妥吧……」 仿佛很是嫌弃连夫人等人年纪大了,不配和她这样青春少艾的小娘子坐在一起。 魏氏微哂。 用连夫人来做饵,她也不会去咬。傅念君在心中冷笑。 「这位姐姐,我该走了,家中催得急。」傅念君冲魏氏摆摆手,态度很随意。 魏氏有礼道:「二娘子路上小心。」 短短几句话,你来我往的试探就此结束,两人都对对方抱着极大的困惑。 傅念君顾不得脚上略微的疼痛,快步下楼,她急着回去见陆氏。 这个魏氏,必然比她想的还要厉害…… 魏氏目送傅念君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抿了抿唇。 傅二娘子啊…… 傅渊的妹妹。 身后的连夫人已经在唤她了,魏氏转回头笑道:「各位姐姐且等等,我再去要壶茶来。」 说罢走向了一直藏在小小柜台后打盹的小二。 柜台里的伙计坐起身,睡得一脸迷糊,张嘴就问:「夫人可有事?」 魏氏轻声说:「要一壶建州的胜雪白茶。」 她的手指一边在柜台上缓缓摩挲着。 伙计陡然间目光就放亮了,压低声音说:「没有胜雪,龙园可否?」 「也可。」 魏氏点点头。 伙计默了默,「夫人要寻郎君?」 这自是他们的暗语。 这两种茶,是他们郎君所爱,寻常茶肆,连听也很少有人听过。 魏氏蹙眉说:「许是我太过忧心,请郎君查查那位傅二娘子的来路罢,还有这里,我怕已经被发现了……」 伙计听了这话就有些不以为然。 虽然他看起来像是迷迷瞪瞪地刚睡醒,其实适才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夫人是否太过草木皆兵?那位傅二娘子……」 他的脸色有些难言,「您随便上街打听一两句,都能说出个几分来。」 魏氏却不想和他争论这个。 傅二娘子出现在王婆子茶肆会是个偶然吗? 她不这么觉得。 她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低声说:「还是请郎君定夺吧。」 说罢转身走了。 但愿她是庸人自扰。 连夫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拉着魏氏坐下就道:「怎么你认识刚才那丫头?是傅家……哦傅家嘛,那个名声一塌糊涂的二娘子?我远远瞧着人倒是好模样,品行却这般不堪吗?」 连夫人眼睛闪闪发亮,显然对这样的话题很感兴趣。 魏氏只是淡淡地笑着,一贯地不爱说人是非,只是不着痕迹地引开话题,很快就让连夫人忘了傅念君这桩事。 ☆☆☆ 何伯如愿以偿地领着傅念君出了茶肆,脖子昂起地好似一只大鹅。 「何伯,你亲自来领我,母亲给你多少赏钱?」 傅念君很有心情和他闲聊。 何伯咳了一声,「二娘子哪里话,这是我的本分。」 傅念君「唔」了一声,指着路边的花灯,「你这么行色匆匆的,不想着买一盏花灯送给小孙子?」 何伯疼爱小孙子是人尽皆知的。 何伯脚下步子不减,心里叫苦,这位姑奶奶,左拉右扯地这是干什么? 傅念君笑了笑,由着他兀自火烧尾巴一样在前面带路。 还可以再明显一点吗? 姚氏就挑了这样的人来对付自己。 前头结伴而来三五个少年郎君,正嬉笑着比划着手里的花灯。 芳竹吸了吸鼻子,「什么味儿?」 原来是那几位郎君手里都拿着「节食」。 正月十五上元节,东京城里的铺子和小贩售卖各色节食,五花八门,名堂奇多,叫人眼花缭乱。 何伯停下了脚步,竟和当先一位郎君攀谈起来,傅念君自觉地止住步子,不再靠近他们,隔着几尺远。 她就是这么不愿意配合何伯的演出。 何伯欣喜着一张脸回过头,却发现傅念君正站得远远的在看风景,不由噎了噎,只能自己快步走到她身边。 「二娘子,真是巧啊,遇到了崔家的九郎……您说巧不巧,这真是!」 傅念君投了个淡淡的眼神过去,「是很巧。」 何伯拙劣的演技让她连身上的一根头发都无法相信这是一个巧合。 傅念君在心里叹了口气。 是很巧。 没了?就这样? 何伯侧眼看见崔九郎在自己身后负手而立,衣袂飘飘,十分潇洒,二娘子果真一眼都不肯投过去? 何伯咬了咬牙,「崔九郎给二娘子送上些节食,乳糖圆子和乌腻糖,您爱吃这个……」 何伯什么时候知道她爱吃这个了…… 傅念君笑了笑,「那么有劳他了。」 又没了? 这不对啊,何伯搔搔头,崔九郎生得也很是俊秀,一点都不比他哥哥差,怎么二娘子竟一点兴趣都没有。 后头的崔九郎崔衡之大概是终于忍不住了,自己走了过来,朝着傅念君揖了揖,话音十分温柔:「小生见过二娘子。」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裥衫,披着黑貂羽纱面鹤氅,显得整个人挺拔俊秀,风度卓然,身上隐隐还传来了松木香味。 傅念君将视线放在他脸上。 崔衡之有五六分像他同父异母的嫡长兄崔涵之,眉眼却比他柔和,唇边扬着笑意,虽不如大宋美男册上某几个出众,却也着实算相貌不凡的了。 第80章 这是个精心打扮过的。 傅念君撇撇嘴,又转开了视线。 崔衡之得不到她的回应,有些尴尬,何伯却又突然一拍脑门,「适才忘了东西在王婆子茶肆!」 他能忘东西? 傅念君刚才就发现了,何伯满头大汗,显然是满城地找她。 傅念君笑看着何伯仓皇离去,有些无奈地对上了眼前崔衡之的笑脸。 她索性在桥墩上坐下,抱臂看着他道:「说起来,你应该称呼我一声五嫂。」 崔衡之脸色变了变,「二娘子说笑了,你还未同我五哥成亲。」 「既然我都还不是你的五嫂,你和我在这里说话又凭什么身份呢?」 崔衡之噎住了。 他没有想过傅念君是这样一个人! 他不是对待有才有貌的郎君都很客气的吗? 自己特地按照她的喜好打扮成这样,就换来她这样的讥讽? 是他不够有才还是不够有貌? 好吧,一定是她还没有发现。 他在心里咽下这口气,想到母亲张姨娘对他的交代:傅念君很中意崔涵之,可是崔涵之这样冷冰冰的样子,哪个女人常年受得了?他只要小意温柔些,傅念君很快就会移情别恋,到时候傅相公的乘龙快婿就是他了! 崔衡之又自己调了调角度,务必保证傅念君那里看过来可以看到自己无比英俊的侧脸。 「二娘子说笑了,相请不如偶遇,我们今日也算有缘,我这盏灯配了我这样的主人未免不美,就请你收下吧……」 他手上是一盏五色琉璃制成的是苏灯,精美华丽,端的是难得一见。 「这是我家郎君论诗赢来的……」 旁边一个小厮儿冒头说。 在大相国寺附近,有许多这样的精品花灯,不售卖也不赠予,猜灯谜写诗文力压群雄者,才能得到这些灯作为奖赏。 「休得多嘴,还不退下。」 崔衡之忙蹙眉呵斥小厮,又懊恼地向傅念君告罪:「真不是什么稀罕物,娘子切莫多想。」 很是举重若金,潇洒风流。 一定要强调这盏灯「确实」不是稀罕物。 不过就是他的诗才胜人一筹罢了嘛。 崔衡之深以为自己表现地恰到好处。 抬眼一看,果然见傅念君也对他笑得十分灿烂。 崔衡之心中一喜,看来果真是有很大希望的。 傅念君怎么能不笑呢? 她当然要笑,因为这家伙如此可笑。 崔衡之看到眼前伸过来一只素白纤细的小手,十指纤纤,精巧细致,竟也看得有些失神了。 「如此,我就太谢谢九郎了。」 傅念君笑起来时的眼睛十分明亮,娇俏灵动,让整个人瞧起来神采飞扬的。 崔衡之倒是觉得外头那些关于她的传闻有些言过其实了。 崔衡之咳了一声,见傅念君手上拿着灯很是喜欢,便进一步说:「明日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二娘子?」 这便是要私自邀约她了。 傅念君点点头,「自然,明日还在这里,我来见你,好不好?」 话音微扬,听来十分动人,崔衡之的心当即就软了一半。 「好,好。」他忙不迭应声。 傅念君稍稍低下头,眼珠又悄悄转了转。 姚氏也太过急功近利了,把这么个蠢货往自己眼前送,她不介意送这个人情给她,让她尽快「得偿所愿。」 傅念君眯了眯眼,见到灯火通明下一个鬼祟的黑影,远远地似乎正在往这里望,是那根本没有去王婆子茶肆找失物的何伯。 傅念君费了点力气才压下到唇边的笑意。 她往崔衡之凑近了几步,崔衡之心中大喜过望:「二娘子……」 「长夜漫漫,明日是明日,今日还没过完,九郎可原意陪我在这火树银花、满城灯火中走走?」 崔衡之平日也是个素爱流连温柔乡之人,哪怕今日眼前的不是傅二娘子,是个旁的女子用这样的语气邀请他,他都是千百个愿意的。 「自、自然……」 崔衡之忙回身去和他请来陪演戏的那几个好友告罪,等下便不能同他们一起去花楼寻乐子了。 这傅二娘子,可比那些娼妓更撩拨着他的心啊。 傅念君望着他的背影冷笑,待会儿就不知你还能不能这么开心了。 望着傅念君和崔衡之相携同游,何伯摸着胡子笑眯眯地很满意,自然也不会再去催傅念君回家了。 他回头就赶回傅家给姚氏好好回报加邀功了一番。 姚氏原本也是怕傅念君不肯上钩,让崔衡之正月十六再约她一回。 「还真是本性难移。」姚氏冷声说着,神情中满是厌恶。 随便什么男人,她都是要的,她配那个庶子,也是正正好。 傅念君这里,和崔衡之一起往大相国寺处走,这里人多混杂,比起宣德楼广场那边,更多庶民喜欢到这里来找乐子,甚至穿着暴露的娼妓也愿意在这里三五成群地肆意调笑,往来往的俊秀郎君身上掷香帕子,若有那互相看顺眼的,直接搂了寻个去处成就好事也成,还不带收钱的,在今夜,这样的事太过稀松平常了。 崔衡之板着一张脸,还要装作磊落高华的样子,可眼神已经不知第几次往路上那些女人身上瞟去。 傅念君是打从心眼里觉得这事好笑,在她费心思索着关于傅渊和傅家未来的大事的时候,姚氏竟还来给她闹这么一出,真让人无言以对。 「九郎,你看那里……」 傅念君指了指前头,那里正有好些伎艺人在卖艺,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81章 飞丸掷剑,缘竿走索…… 可傅念君却对一个表演「藏火」绝技的伎人十分感兴趣。 他身披一绨袍,将火盆掩饰起来,再拉绨袍在手团揉,过一会儿将手中绨袍掷在地上,举起来重新披在身上,襟袖间顿时火焰四射,众人哗然鼓掌,只见那伎人却是神色自如,又重新豁开绨袍,只见火在袍中,燃烧如前,火势之猛,叫众人倒抽好几口凉气。 崔衡之见此情形,吓得不自觉倒退两步,傅念君朝芳竹使了个眼色,芳竹抿唇低笑着点点头。 傅念君拉住崔衡之的大袖,「九郎可是怕了?我觉得甚是有趣啊。」 「怎、怎么会怕……」 「既然不怕,走近些看看又如何?」 傅念君轻声催促他,崔衡之侧头见美人如此语笑嫣然,胆子也壮了几分,左右这里这么多人,又不会如何。 两人便站到了头排去,傅念君对这「藏火」伎艺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崔衡之也不好阻拦她。 他脑子时时转着的都是张姨娘对自己的嘱托,一定要处处顺着傅二娘子。 那伎人又一次准备展现袖间飞火四射的技艺,正当他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扬起绨袍,突然他身后却蓦然冲出个大个子来,也不知当巧不巧,就往那伎人身上撞过去。 四下看热闹的人忙叫嚷着,很快就乱成了一团,因为除了这意外的冲撞,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四五条狗来,吠叫着冲散了人群。 那大个子像是看这些狗的人,急得喊着:「小心这些畜生,会咬人!」 他这一声喊,狗吠声中,场面就更乱了。 崔衡之来不及反应,就觉得后背被人狠狠推了一下,他还听见耳边傅念君焦急的轻呼:「九郎!」 似乎有一只手来抓他,可是背后那力道太大了,崔衡之的黑貂羽纱面鹤氅的一角还是从傅念君手里滑开了。 此时崔衡之心里想的却是:傅二娘子心里果真有了我啊! 崔衡之心不在焉地被一下撞到了那伎人面前,正好那伎人被人破坏了把戏,绨袍上的火根本未灭,脚下又步子不稳,袖里飞射的火焰就落到了崔衡之身上。 一瞬间,崔衡之除了身上陡然燃起火来,火苗竟还缠着他的头发眉毛烧了上来,速度快地人无法反应。 崔衡之后知后觉,只觉得在自己笼在一片温暖中时,才彻底回过神来。 崔衡之眼前的伎人也呆住了,忙喊着:「郎君,郎君!」 可他自己身上也着了火,一时半会儿顾不得躺在地上打滚的崔衡之了。 崔衡之反应过来后立刻有了行动,这行动就是…… 迅速躺在地上四下滚起来,手脚并用地扫着地上一切能触碰到的东西,嘴里还伴随着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声音凄惨,像被人捏着嗓子一般。 一身黑貂羽纱面鹤氅彻底没了适才的潇洒,全部沾满了地上的灰土。 旁边的芳竹望着这场面,吃惊地合不拢嘴。 这个人是崔九郎? 好像刚才在桥上凌风而立的崔九郎,就是她看花了眼的一个皮影戏影子罢了。 那伎人终于把自己身上的绨袍扔了出去,灭了身上的火,掏出一把粉末往哀叫着的崔衡之身上洒。 这可要命了,要是出了事,他砸了招牌是小,被官府除了伎籍从此要另找出路糊口也好说,这郎君看起来可像是富贵人家子弟,人家家人要是来寻仇可如何是好! 傅念君望着哭爹喊娘的崔衡之,眼光闪了闪,侧头冷静地吩咐芳竹:「让大牛把阿青和狗儿们带远些,别被官府抓住了把柄。」 崔衡之这么大动静,一会儿怕是会把官兵引来。 比起躺在地上的崔衡之,她更心疼自己的几条狗儿。 阿青是替傅念君养狗的,这几条犬她养了有一阵子了,特地在东京城里找了个院子养着,养起来价格不菲,可它们听话地很,不然这样的场面她也不敢放它们出来。 傅念君一直就笃定,几条忠诚的狗,很多时候比人都用处大。 芳竹压低声音:「娘子放心,他们溜得可快了。」 崔衡之还在地上打滚,身上的火已经都灭了,可眉毛头发上却还是冒着烟,引得崔衡之一阵发疯,根本顾不得旁人在大喊着提醒他。 那伎人也在旁急得跳脚,他这些东西都是经过特殊处置的,火瞧着旺,却不很大,也烧不伤人,须臾就能灭了,可他几次接近崔衡之想把他扶起来,都被他的王八拳给打了回来。 这还真真是! 一个大男人,用得着这样吗? 他索性由着崔衡之在地上翻滚,四下里的人又重新聚拢起来,更是像看笑话一样看着崔衡之指指点点。 傅念君当然知道这藏火把戏里的火烧不死人,本来也就只想给崔衡之点教训,可他这样也太丢脸了,简直比隔壁耍百戏的伎人都受欢迎。 四下的市民把他这样疯头疯脑的样子当乐子看。 她眼见崔衡之叫得嗓子都破了,再嚎下去也太难听,便随手取下了旁边摊贩上挂着的水囊,朝崔衡之的头脸上掷过去。 对于上元这样的盛会,防火乃是一个大问题,各摊贩铺子早就被潜火铺分发了各式灭火器物,水囊水袋水桶更是家家必备,就怕夜里有个万一。 崔衡之被水囊砸了个结实,头发上的烟也终于消失了,可他却也当头被呛进去了好几口水。 可算是消停了。 他半坐起身猛烈地咳嗽,头上一片狼狈,发髻蹋在一边,已经不成样子。 他身边那个被他下令走得远些的小厮,在出事的时候就挤不到他身边,这会儿终于不知从哪儿寻了个水袋来要给崔衡之灭火。 第82章 旁边立着的伎人也是一脸局促地蹲下去要看看崔衡之的情况,被这小厮一把挥开了,他接替了自己的主子也开始嚎啕起来:「郎君,郎君,你怎么样了,你要有个万一,姨娘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啊……」 傅念君深觉这二人在丢脸这回事上你争我夺真是谁也不让谁。 她走到崔衡之身边打断那小厮的哭嚎道:「九郎觉得如何了?」 崔衡之一听她的声音立刻回过神来,理智总算回笼,忙挣扎着要站起来。 坏了坏了,他的形象,这下彻底崩坏了! 崔衡之忙擦干净脸面,还想挽救一下。 「二娘子,我这……」 他看见傅念君望着他的神色有些怪异,她身后两个丫头更是纷纷低头偷笑。 崔衡之一脸尴尬。 小厮儿一把拉住他,「郎君,你、你的眉毛……」 说罢竟随身掏出面小镜子来与他看。 崔衡之一看之下更是大惊失色。 他的脸上没有烧伤,只是有些灰烬,可是发尾和眉毛却烧了个乱七八糟,现在这模样,真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崔衡之忙用袖子挡住脸,再不肯和傅念君对视一眼,急急忙忙道:「二娘子,我、我,先走一步了……」 说罢在逐渐聚拢的人群中捂着脸快步就转身走了,一刻都不肯多留。 啊!他的眉毛! 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被人夸奖风雅的眉毛,竟被烧光了! 他还活不活了!成了这模样,他崔九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崔衡之恨不得把当场看过他这样子的所有人的眼珠都挖出来。 可是在场众人根本也没什么反应,只有一两个上了年纪的婆子说着:「什么疯小子,将这地上都扫干净了……」 「看来确实是个很注重仪表的郎君……」仪兰感叹。 就这么毫不留恋地撇下她们娘子走了,什么男人啊? 「可不嘛,还随身带镜子,这真是……」芳竹也感叹。 两人立刻觉得傅念君该给他更狠一点的教训,这崔九郎太膈应人了。 那伎人见崔衡之就这么走了,也很诧异,忙向傅念君告罪,「娘子是与那位郎君一道来的吗?请娘子转告,在下的火不会烧疼他的,这实在是……」 傅念君对他笑了笑,「我知道。」 说罢让芳竹掏了几百文大钱给他,弥补他今夜的损失。 算起来,确实是她害的人家。 傅念君转身,却不意踩到了一人,她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 她也不觉得害怕。 这大概是上元节中跳傩舞的伎人。 着傩服,带鬼面具。 这人的个头倒是高,她仰头对着那人笑了笑,「对不住,踩疼你了吗?」 带着鬼面具的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傅念君却觉得这目光让人倍感凝重。 她退后两步,微微蹙了蹙眉。 眼前那人却透过面具突然发出一声轻笑,这声音让傅念君觉得耳熟。 那人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揭开了面具的边缘,露出和他的手指一样莹润的下巴,细长的脖子连着下巴的弧度十分精致秀美,像白玉镌刻的细腻纹路…… 傅念君好像知道这人是谁了。 真是倒霉! 那人把整张面具都缓缓揭开,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容便移到了他的额际,面具下是与这恶鬼截然相反的清俊容颜。 他幽幽抬了抬眼睫,浓密的睫毛扬起,幽暗暗的眼睛里似乎倒映着正好绽放在空中的烟火。 是一抹无比璀璨明亮的光华。 他身后的满城灯火,似乎都在一瞬间成了背景。 「怎么?」 简洁的两个字,周毓白含笑望着眼前这主仆三人。 芳竹已经忍不住倒吸口气开始捧心了。 傅念君不止一次拆穿她,可她抵死不认,其实这小丫头和原来的傅饶华一样喜爱欣赏美男。 「寿、寿……」 仪兰结巴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也不由心下小鹿乱撞。 寿春郡王怎么看起来比上次更俊了?越看越惑人啊,他到底是什么妖怪? 周毓白挑眉,「不用行礼。」 他是溜出来的,否则何必如此打扮。 傅念君默了默,第一次觉得东京城大概也不太大。 周毓白揭开面具,四周就有小娘子投过来火辣辣的目光了,流连在他脸上的目光意图明显,有一两个甚至停下了脚步,像是伺机要把手里的香囊帕子砸去他怀里。 傅念君突然明白了这张恶鬼面具是如何地必要。 好歹这是傅饶华那本大宋美男册上响当当的魁首啊。 想到这里,她不由勾了勾唇。 周毓白深感四周目光的火热,又很快拉下面具遮住脸庞,「换个地方,有几句话同你说。」 说罢也不等傅念君的回应,兀自抬脚走了。 傅念君侧头看了一眼两个脸颊红红的丫头。 「你们……」 「娘子,快去啊!」 芳竹催促道,目光十分明亮。 「……」 傅念君觉得她其实也相当看人端菜碟。 仪兰稍微还清醒些,「娘子,会不会不妥?」 虽说寿春郡王如此芝兰玉树天下少有,真有个万一还是她们娘子占便宜,可到底现在傅念君和崔涵之的婚约还在。 傅念君只顿了顿,「你们稍微站远些。」 她和周毓白上次谈的话,不能让旁人知道。 在灯火辉煌的街巷中,找到这么一处僻静的角落也算不易,周毓白站定,重新掀开面具,对身后的傅念君说:「你怎么总是在做坏事?」 第83章 上回是杜淮,这回是崔衡之。 傅念君无奈,咕哝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周毓白轻笑了一声,「你那几条狗养的不错。」 她没放狗直接去咬崔衡之,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傅念君知道瞒不住他,他到底站在那儿看了多久? 她和崔家的恩怨没有必要向他报备,她岔开话题:「郡王如此出行,是为了什么事?您找小女子想说什么?」 周毓白默了默,「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我又不是神仙。」 果然,应当和她上回对他说的话有关,是太湖水利有什么问题吗? 周毓白的目光闪了闪,眼中神色难明。 傅念君突然心中警铃大作,虽然上回她透露了一些天机给他,但是不代表她会像决心帮扶傅家一样去帮扶周毓白。 她知道周毓白父子二人都是心机似海,极难把控之人,她犯不着去冒险。 傅念君蓦然退了两步,「郡王想用我做什么?」 看着她防备的神色,周毓白有些不快,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有两个身影在不远处搜寻。 他拉下面具,果断握住傅念君的手腕:「走。」 说罢就往僻静的小巷另一边走去。 仪兰和芳竹都守在外边,根本来不及跟上傅念君。 大相国寺附近坊市相接,拥挤不堪,加上今夜车马堵塞,周毓白带着傅念君四处穿行,她只觉得眼花缭乱,路上他还寻了一张十分古怪的面具给她戴上,大概是哪个孩童遗落在地的。 「其实何必呢?」傅念君不解,「即便你装扮成这样,要找你的人也会找到的。」 两人在一处桥底下停了步子。 周毓白说:「很奇怪吧?如果只是寻常的流寇,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流寇?东京城里怎么会有流寇?」傅念君蹙眉,「这不可能。」 周毓白把玩着手上的恶鬼面具,抬眸望了望她,眼神十分冷清:「是太湖里的水寇,我去江南时,顺道解决了一些匪患。」 「以至于人家要这么追着您不放?」 「这个嘛……」周毓白依然云淡风轻,手指尖拂过了恶鬼的獠牙,「因为我拿了他们一些东西吧。」 傅念君脑子里立刻就联想到了他嘴里所谓的水寇可能背景不凡,而被他找到的东西也很不凡等等,可没想到周毓白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让她彻底无言以对。 「剿了匪,金银财宝自然是要充公的,朝廷拨的银子我一分都不会拿,但是所谓肥差,总要让它名副其实吧。」 竟是为了钱! 傅念君望着眼前这个姿态高贵,如神仙一般的人…… 所以表面就是表面。 傅念君知道剿匪是利民的好事,将他们的金银收没入库也是朝廷给官员合法的野食,如今是太平盛世了,若是早年乱的时候,为了军资,领兵的将军们在外行军,没钱了去挖一座帝陵,剿一窟盗匪,都是合情合理的。 「哪里有被剿了的匪患还敢这么大胆子送上门来?何况还是您这样的身份。」傅念君说着。 周毓白微微笑了笑,「所以,才奇怪。」 他今夜用自己做饵,就是想探探这帮人的虚实吗? 傅念君突然明白过来了,心里不由有些生气。 「郡王是觉得我会知道什么,才故意与我相认相见的?」 他竟这样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处境和安全。 他想让她也成为那些水寇的目标吗? 借此把她拉到和他一条船上来,让她不得不帮他。 傅念君咬了咬后槽牙。 周毓白望着她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他只是又一次看见她使坏在欺负人,觉得很有意思罢了。 实在是…… 一时冲动。 这傅二娘子怎么会与传言的如此大相径庭? 不过周毓白告诉自己,他有两句话想问问她也是真的。 「太湖水寇的事,我都细细查过,大概确实是个偶然,可是这帮找我的人,应该就不是偶然了,我一直在想,或许是那批贼赃中,有些东西,流落在江湖是没有问题的,可到了我手里,有人就忍不住了。」 傅念君默了默,确实如此。 江湖和庙堂是两股势力,有时却又互相交错,周毓白的敌人只会是在朝之人,那人既然会忌惮,就是说明这件事背后确实有秘密。 而越想掩饰的东西,往往越引人想一探究竟。 「我不能笃定说这件事和我去太湖治理水患两件事间一定有联系,但是就是因为什么都查不到,才更可疑。」 周毓白默了默,他望着傅念君,「你说过今年江南会有水灾,我只是将信将疑,可天灾到底是天灾,做了,就是防患于未然,并无什么不可。但是我渐渐觉得蹊跷,你还记得陈三郎吗?」 傅念君点点头,「当日那个在中山园子正店与你喝酒的人。」 「对。」周毓白的目光闪了闪,「我一直以为他是凑巧缺了钱才想与我和六哥周旋,但是那天之后我就一直派人盯着他,觉得此事没有这么简单,后来我发觉,其实他,是对于我在江南的差事格外关注,但他不过就是人家握在手里的傀儡,浅尝辄止地想探探我们的虚实。」 陈三郎输钱,借钱,都是一整条完整的线,他像一只被人提着的蚂蚱,一步一步地走进别人的圈套。 「你知道的,对吧?」他的口吻很笃定:「有人,盯上了我和六哥。江南水患和海州盐场,既是爹爹给我们的差事,又是别人的局。」 第84章 傅念君愕然。 她果真不能小看这个寿春郡王。 是啊,毕竟他曾经是最受光宗皇帝属意的太子人选,他甚至还培养出了一个有能力逼宫夺位的儿子,他当然不是一般人! 仅仅因为自己的一句提醒,和陈三郎的一点点反常,他就能够看清自己治理太湖水患这件事中,有人设了局等他。 「但是怎么可能呢?」周毓白笑了笑,「天灾之所以是天灾,就是你我都不知,百姓皇帝,无论再聪明的人,都不会知道。那人怎么可能会用这个来算计我?还有六哥的盐场,如今根本找不出半点问题来,要说有问题,就是两三年后的事,可以后的事,怎么可能会有人提前知道?」 他想了这么久,他怎么都想不通这个关节,甚至好几次,他推翻了自己的设想,把一切从头推测。 但是所有的可能都被他一一排除,剩下这个,最不可能,却也是唯一的答案。 「所以,傅二娘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能够提前知道?」 傅念君心下大骇,她盯着周毓白的眼睛,觉得这对眸子像一潭深渊,根本望不见底。 「郡王……是在怀疑我?」 周毓白偏过头,收敛了气势,「你不用怕,你冒险告诉我江南水患这件大事,让我能够察觉到自己竟有一个如此强大的对手在暗中,我还要谢谢你。我只是,想不通罢了。」 所以,一定要问问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不会骗自己。 傅念君垂下眼睛,缓声说:「去年的时候,有关我的一桩传闻不知您听说过没有?神仙指路,虽然听来无稽,可我确实从那以后变了性子。」 她并不敢和盘托出,只能半真半假。 「从前我荒唐,但是那以后,我敛了性子,并不为了别的,而是因为我能提前预知一些事情,我知道傅家未来不好过,我不想再荒唐下去了,我想要做一些事,我想试一试。」 这些话都是真的。 她想要改变傅琨的结局,陆婉容的命运,还有,她自己…… 周毓白接口:「为了达成你的目的,你需要一些助力。所以你上次到中山园子正店,说与我做买卖,也是真的。」 他能够帮她的忙,她就告诉自己太湖水患一事。 「是。」 傅念君淡淡道。 她其实有设想过这一天,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她宁愿将自己的能耐说出来,将自己定位于一个幕僚这般的位置,对于周毓白这样的人来说,她的用处就太大了。 她可以得到起码的保护和一定的权力。 傅念君从小生长在权相之家,她接受的就是如此教育,除了心底对珍视之人尚且抱有几分真情,更多的时候,她会选择去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人,包括自己。 如果周毓白是她唯一的选择了,那么她也不会死守着前世那一点夙念,反正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周毓白不知对「神仙指路」这样的说法信了几分,他有些诧异她就这样毫不掩饰地说了这样的话。 「你能知道关于我的事?」 「一点点。」 周毓白默了默,「和旁人的?」 傅念君笑了笑,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摇摇头,「您最在意的那件事,我不知道。」 周毓白自然不会尽信她这样的话。 「你不愿说,就不说吧。」 总归是,来日方长。 周毓白勾唇笑了笑,好像突然之间,他们两人就在这破败的桥底下,达成了某种秘密的契约,不需言表,各自心中却都定了定。 是一种交换了秘密的安心。 周毓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连查都不愿意去细查,就愿意信了她,傅念君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忘了他是那个残了双腿的仇人之父。 两人面前,都是完全与印象中不同的、全新的彼此了。 傅念君给了周毓白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交代,这是第一桩事。 可还有第二桩。 「所以,难道那个在暗中蛰伏,我这么长时间却连发现都难发现的人,与你一样,也能预知未来?」 周毓白问她。 傅念君顿了顿,开口有些艰涩:「既然有一个我,就还会有旁人。」 比如,齐昭若,三十年后的周绍敏。 更或许,也会有第三个人…… 周毓白显然也只是为了得到她一句认可:「是啊,这是唯一的解释了,毕竟我身边,从来不会有什么偶然。」 他那一对微扬的凤目中闪过寒光。 太湖水患是天灾,可是就算是天灾,出现在他身边,也不尽然就是巧合。 傅念君以前也想过这一点,却又总觉得可能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如今周毓白的话也让她确信了。 是啊,周毓白这样的人,不能有一步行差踏错,他身边一点点的反常都不能忽视。 那人,用太湖水患这天灾来算计他…… 那么他只可能是提前知道。 这是唯一的解释。 「不对,不对的……不应该……」 傅念君突然脸色变了,眉头紧蹙。 「怎么?」周毓白问她。 傅念君倒退两步,扶住粗粝的石柱,觉得脑中一片纷乱。 周毓白现在尚且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上头还有四位完好的哥哥啊。 但那个人现在就知道用太湖水患来算计周毓白,他确实是提前知道今年夏天还未到来的太湖水患。 莫非就是因为这个人的算计,周毓白才在最后争大位之中败了。 第85章 往后三十年的朝局,使周毓白一步步从最受皇帝最喜欢的儿子,成为一个偏居别院的落魄亲王。 如果都是拜那人所赐的话…… 这里面就有一个极其严重的因果矛盾。 那人如果和她一样,是以后的人,他就无法成为周毓白失败的因。 可那人如果是如今的人,他就不可能能够预知未来啊! 怎么会这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念君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境况,她突然发现她自己就像一只蚂蚁一样,她以为仗着自己是三十年后的人,就能放眼这三十年前的朝局,扭转很多人的命运,可她根本什么都看不透,看不穿…… 她不由从心底生出一种惊惧来。 更深一层地想,布局要害周毓白的人,会不会和害傅家的人是同一个? 如今傅渊的困局,日后傅琨的灾厄,她一直在想,有能力在背后筹划这些事的人,是要多么厉害! 她想不通了,她怎么都不明白。 她现在甚至想问一问周绍敏,他知道不知道…… 可只有一点她敢肯定,那个人一定比她和周绍敏知道更多的事。 他才是握住了如今局势的人! 就像周毓白说的,他的布局,就是让人发现都难。 如果不是傅念君来自三十年后,她根本也不可能摸到半点线索。 太可怕了! 傅念君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这潭浑水,比她想象的要深太多了…… 「你……」 周毓白不由朝傅念君走近了几步。 傅念君的手指正紧紧抠着旁边石壁的缝隙,呼吸加重,浑身像脱力一般,从周毓白这里望过去,她整张脸看起来白地透明,神色无比凝重。 她想到了什么? 她被什么吓成了这样? 周毓白还来不及问,突然间,两人就听到了陡然想起的脚步声。 这里僻静地很,却还是有人过来。 周毓白立刻走到了傅念君身边,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揽。 「别说话。」 他压低了嗓音,眸子沉了沉,浑身的气势倏然变化,仿佛随时就准备出手。 但是等外面的人走近了,周毓白却又突然愣住了。 傅念君也从混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她也发觉了这声音的古怪…… 好像是两个男女低低的叙语,耳鬓厮磨,曲裾摩擦,时不时伴着他们的调笑。 「好檀郎,你可轻些……」 那女子仿佛被男子揉了一把,不耐地发出一声娇吟,带着缠绵的尾音,听起来酥媚入骨。 「露娘,你这般可人,叫人怎生忍得住……」 那男子的嗓音也染了几分欲念。 说罢唇齿交缠着发出的啧啧水声越来越近。 周毓白庆幸自己是背对着傅念君的,因为他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 傅念君也觉得颇尴尬,找周毓白的人都没找到这里,倒是这对野鸳鸯会挑地方。 地上映着两人的影子并做一个,那两人大概实在急不可耐,抱着就往这桥底下钻。 「啊哟妈呀!」 那女子叫了一声。 「有人了?」 那男子也反应过来,立刻回身。 周毓白堪堪挡住傅念君,他的鬼面具被撂在了地上,露出一张俊俏如朗月的面孔。 「哎哟,好俊的郎君,那小娘子真是好福气……」 那女子显然十分豪放,往傅念君看了一眼,神色暧昧。 傅念君十分无言,他们做那勾当,就以为全天下人都爱做那勾当不成? 竟误会她和周毓白也是…… 那女子身边的男子显然有些不乐意了,一把搂住了她的腰道:「不把我放在眼里,等会儿哥哥叫你好生吃吃苦头。」 那女子又捂着嘴笑起来。 那男子倒是用一种很理解的眼神望了周毓白一眼,「兄弟,你眼光好,这地方归你了!我们走,你们继续……」 说罢就搂着那女子又缠做了一个影子扭来扭去地走了…… 周毓白闭了闭眼,嘴唇的线条看起来冷硬了几分。 傅念君觉得大概有些理解他的感受。 人家一个天潢贵胄,从小就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处处受人仰视,如今竟被误会成和自己偷情的野鸳鸯,还被那两个没规矩的人如此轻佻地调侃了一番,他大概此时挺想骂几句脏话的吧。 傅念君弯了弯唇,突然就忘了适才满心的郁结,噗嗤一声笑出来。 周毓白转过身,颇觉无奈:「好笑吗?」 傅念君摇摇头,正色:「我是觉得您委屈了。」 周毓白和傅念君两人重新回到了热闹的街巷之中。 周毓白身后跟着的那些人似乎都走了。 「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家吧。」 周毓白用鬼脸面具和傅念君道别。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正月十五上元节的夜晚正酣。 傅念君隐隐觉得周毓白还有事要做,但是她没有资格过问。 她点点头,「如此,就告辞了。」 周毓白为她指了一个方向,傅念君走过了两条街,就看见了两个急得焦头烂额的丫头。 芳竹手里还提着崔衡之那盏花灯。 「娘子,您……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们只能找阿青再放狗出来了。」 傅念君笑了笑,「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而此时,东京城内最高的望火楼上,正有一少年引弓搭箭,他一脚蹬在朱红阑干之上,腰背笔直,姿态肆意,阑干上他左脚踏着的云纹织锦皂靴上的金线在灯烛掩映下还泛着耀眼光泽。 第86章 他眉目凛然,侧脸贴着弓弦,视线如狼一般搜索着人群。 天上的烟火璀璨,可在楼底下的小娘子们眼里,都不及这红衣少年容颜半分。 他明明生得唇红齿白,竟有这么大的力气,搭弓姿态磊落潇洒,毫无文人扭捏之气,却又不似那些匹夫粗鲁无状。 一个小娘子红着脸,差点捧着心口昏过去,只喃喃叹道:「好想做他手里的弓,叫他拉来折去也愿意了……」 「他可是涂了口脂,竟是这般好看的颜色!」 小娘子们嗡嗡地越聚越多,她们当然知道楼上那与相貌极为不符的英气少年不会涂脂抹粉,他比那些涂脂抹粉的人还要漂亮! 生得如牡丹花一样浓艳,却又是这副冷淡表情,更让她们看得难以自持。 有一两个胆子大的,挥着帕子在楼下叫唤,「郎君快快下楼,莫要引弓射鸟了!」 一个个似乎非要逗得他露出笑脸为止。 楼上的人却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他的眸子紧紧锁着一处地方,紧接着后臂发力,眉心一蹙,「嗡——」一声,一支羽箭快如闪电一般射向暗处,他毫不停歇,立刻又在脚边箭筒里抽出另一支箭。 楼下的小娘子们叫得更欢了,「郎君往何处射?怎生不来射我?」 嘻嘻哈哈地闹成一片,丝毫不知道暗处一个人影砰然倒地。 市井里的小娘子到底不守规矩些,又是这般的上元佳节。 她们不认得自己,齐昭若也懒得计较。 又一支箭飞射出去。 紧接着又是一支。 接连飞出去三五支箭。 楼下的小娘子们开心地拍手叫好,不知情的还以为这里是在抛绣球呢。 齐昭若放下弓箭,身边的阿精已经吓得瑟瑟发抖,这可是一张一石二的弓啊,他家郎君竟然说拉开就拉开了! 他从前明明连三斗的弓都拉不开啊! 要知道军队里兵士配用的弓也不过一石罢了。 齐昭若甩了甩手臂,练了这么久,依然还是没有回到前世的水平,有两支箭怕是叫他们躲过了。 「那几个贼人,快去带来,他们要纵火烧蕃坊。晚了就要被同伙救走了。」 他迅速吩咐身边一个目瞪口呆的潜火铺张副指挥使。 张副指挥使也是勇武的一条好汉,毕竟潜火铺挑选出来用于灭火救急的兵士都是三衙和各司中的精锐,以便确保急救火灾时的战斗力。 今天他看这位浪荡衙内晃到望火楼内,还要弓箭时,便也由得他去玩了,拿了这一石二的弓给齐昭若,反正他们望火楼的人也得罪不起邠国长公主,由得他去吧。 谁知…… 「还不快去!」 齐昭若又提高了嗓音。 张副指挥使忙愣愣地朝属下挥挥手,他确实要去检验一下,齐昭若的弓箭是否真的伤人了,看那力道可不轻啊…… 「大人,不好了!蕃坊东侧真的着火了!」 突然有人喊道。 张副指挥使扒在阑干上一看,沉了眉,忙吩咐下去,「敲锣,发信号!去通传大人!」 一系列命令紧急发布下去。 望火楼的人不参与救火行动,只需要随时关注城内便可。 张副指挥使望着正负手望向楼下的齐昭若,心中一突。 这里是蕃坊西侧,这里没着火,只有东侧,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须臾,派过去的兵士就拖着两个人回来了,身上都中了齐昭若射出的箭,而楼下嘻嘻哈哈的小娘子们,早在看见这两个浑身是血的人的时候就一哄而散了。 两个人被放在地上,立刻有人搜了他们怀中,果然发现了许多易燃之物和火种,真是打算纵火的! 「齐郎君如何知道?」 张副指挥使愕然。 齐昭若蹙眉,「我跟了他们有一阵了。」 所以来望火楼真不是玩的? 张副指挥使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门被推开,又一人裹着凉风进来,众人抬头一看,竟是寿春郡王周毓白。 「郡王,您怎么会来?」 张副指挥使差点又一次咬了舌头。 周毓白只是扫了两眼地上的人,「死了?」 齐昭若摸了摸其中一个人的颈侧,毫无情绪波澜地说:「这个服毒自尽了,就在抬进来的片刻。」 恐怕是牙后藏了毒药。 张副指挥使是干救火这行的,完全不知眼前这是怎么回事,只张大了嘴巴,瞪着地上的人。 难怪说,受了伤吭都不吭一声。 周毓白望着另一个直接被齐昭若一箭毙命的人,「这个,你射死的?」 齐昭若点点头,「意外。」 周毓白反而笑了,对着齐昭若这张看了十几年的脸仔细打量了几眼,「倒是惊人。」 齐昭若蹙了蹙眉,他肩膀现在都还觉得疼。 「两、两位……」 张副指挥使很是不解,这两尊大佛是在说什么呢? 周毓白望了他一眼,「这件事请副指挥使不用管了,这两具尸体我会带走,他们纵火烧蕃坊大有内情,和望火楼、潜火铺的诸位无关,我会移交有司衙门处理,暂时也请你保下这个秘密。」 张副指挥使松了口气,「自然,自然。」 毕竟是死了人,谁沾上谁倒霉,他可不想管这两位的事。 蕃坊是外国商人、教士所聚居之所,在城内所占面积并不大,东侧着火的部分很快就被潜火铺的官兵控制住了,因此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恐慌。 只是百姓们发现,蕃坊周围,已经被开封府衙的官兵团团围住了。 第87章 「郎君,侍卫步军司的都虞候李怀到了。」 周毓白手下的贴身近卫单昀拱手禀告。 周毓白点点头。 李怀一身行伍之气,络腮胡子,生得十分魁梧,嗓音也很粗犷:「郡王,这几个人来历不明,需要细查,今日惊扰了郡王和齐郎君,是卑职们的疏忽。」 「李虞候言重了。这几个人行迹鬼祟,恐怕是早有预谋,还要请你们仔细调查。」 「自然。」 李怀拱手道。 「还有这蕃坊之中,恐有同伙,如今围起来,需费一番功夫寻找才是。」 李怀望了周毓白一眼,对这句交代不敢含糊:「郡王早就已经留意到这起子贼人了?」 周毓白淡笑,不接他的话茬:「也是偶然。」 李怀顿了顿,盘问皇子不是他能做的事,他十分知趣,立刻挥手下令,命他们进蕃坊搜查。 齐昭若拧了拧眉,对身侧的周毓白说:「他们放火烧蕃坊,不是为了掩盖证据,就是为了趁乱找人找东西,七哥把这件事交给侍卫步军司可能放心?」 侍卫步军司不是三衙中最有势力的衙门,据他所知,侍卫步军司的指挥使也并不是周毓白的人。 周毓白「嗯」了一声,似乎不愿多谈,他并非与齐昭若早有计划,他对他尚且防备多于信任。 「倒是你,能看出他们准备纵火。」 齐昭若不以为意,「上元节能筹划的事也就那么几桩,走水是最常见的。七哥早早离席,难道不也是心里早已有数吗?」 知道今夜会有事发生。 周毓白发现他还真的是相当喜欢掺和到自己的事情里来。 「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我心中也无计量,总归线索在蕃坊之中,明日我会进宫去见爹爹,但是你到底杀了人,这事你先回去同姑母说,免得进了衙门不好交代。」 周毓白见他出手如此狠厉,其实心中颇为不喜。 他现在看待齐昭若,完全从看另一个陌生人的角度来。 那箭的力道分明就是冲着置人死地的念头去的,周毓白望着齐昭若这张熟悉的脸,从前一贯对着自己耍赖耍滑的表弟,如今再看,却只觉得隔了一层寒霜…… 他并非是故意的,而是心中杀意太盛,出手就没有分寸。 周毓白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单昀给周毓白寻了大氅披上,周毓白转身,「回府,派两个人护送齐郎君回驸马府。」 「不必。」 齐昭若一甩衣袍,「七哥请吧,我还有事。」 说罢领着阿精大步走了。 周毓白默了默,转头问单昀,「那小子……这是生气了?」 单昀也觉得古怪,「看起来像。」 可是生气的点呢? 齐昭若自己其实都不太清楚。 他早知道周毓白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从前自己是他的骨肉的时候都是那副样子,更不要说如今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里觉得别扭。 还记得他在进宫弑君前一夜,他去见自己的父亲。 周毓白依然是一贯的冷清,不会多投给他一眼的关注,纤长的手指一页一页拂过放在膝头的书页,脸上不动声色,岁月和磨难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太多深刻的痕迹。 只是多了一身,对一切都了无意趣的死气。 「你做什么事,也不会听我的,也不用与我来说。」 周毓白只是这么说,语调不扬,面色丝毫不改。 好像儿子对他说的,不是一桩血腥的大事,只是今天的天气。 「爹爹在想什么事,也从来不会与我说。」周绍敏冷笑,「即便我死在宫里,对您来说,也是无关痛痒罢了。」 他转身就走,甚至不愿意再回头看一眼那个人。 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过他的儿子吧。 他不喜欢自己的娘,也不喜欢自己,他谁都不喜欢。 所以自己就真的死在宫里了,那一句赌气的话,成了真。 齐昭若仰头喝了一碗酒。 他说的还有事,就是来喝酒。 阿精在旁看得目瞪口呆,惊讶程度不亚于适才看见自家郎君拉开一石二的弓射杀了一个贼子。 如此豪放地饮酒,真是那个非金玉器皿不用的自家郎君? 这脚店里的劣酒又岂是他寻常在那些名妓处喝惯的? 齐昭若觉得不大畅快,又直接问店家要了一大坛,一碗接一碗地喝,喝到最后将碗在地上一掷,碎片飞出五六步远。 齐昭若抹了抹嘴,眼睛却还是一片清亮。 店中有两个猛汉,见此情形也不由地喝彩,「难得见到如此性情的小兄弟!当是真男儿!」 他长了这么一张脂粉气重的脸,从进门起就被人侧目。 齐昭若凛着眉随手掷了几枚大钱出去,将长凳往桌肚内一踢,便又像来时一样大步离开了。 好帅气…… 阿精望着自己郎君的身影,完全与店内诸人一样眼睛放光,这酒量,这气概,真是个男人啊! 他们郎君终于长大了! 阿精激动地差点泪流满面。 齐昭若从小读书就不行,被邠国长公主押进宫里陪两个皇子读书也能读到小宫女身上去,惹得圣上大怒。后来长公主见文这条路他是走不通了,就让他从武,可跟着自家老爹进亲军队没练两天,就哭爹喊娘地瘫在床上再也起不来身了。 他那副身板,也没人说他适合习武,长公主又只能就此作罢,想着再等他长几岁再看看路子。 瞧瞧,瞧瞧,如今这样岂不是让长公主美梦成真了? 第88章 谁还再敢说他家郎君文不成武不就的? 虽说如今的世道重文人轻武夫,可他家郎君这般英姿飒爽,磊落潇洒,真甩那批穷酸秀才十八条街! 阿精兴冲冲地忙要跟上齐昭若,跑了没几步却又立刻停住了。 原来齐昭若一出门就撞上了三五个纨绔子弟,将为首一人撞得有些踉跄。 那人生得模样普通,人却看起来很不好想与,他啐了口,刚要开口骂人:「他奶奶……哟,原来是齐兄弟!」 立刻就改了口。 这帮子原本是在御街上也横着走的主,可瞧着是齐昭若竟也没生气。 为首那人姓焦,是内外提点殿前太尉焦定钧的儿子。 内外提点殿前太尉一职听来风光,在战时也能统兵马,不过如今太平岁月,兵权尽归枢密院,这焦定钧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可架不住人家扒住了张淑妃,自然朝里朝外地位又不一样了。 焦太尉那儿子焦天弘是个极纨绔的衙内,从前和齐昭若也算是酒肉朋友,两人隔三差五地约了喝花酒。 焦天弘不生气,反倒笑着说,「齐兄弟,你从西京回来了?许久没见你,哥哥想你想得紧。」 一对眼睛朝着齐昭若打量却不怀好意。 齐昭若蹙了蹙眉,不接话。 这人一看便是酒色财气浸泡下的败类。 焦天弘身边的人也都嘻嘻哈哈地唤着齐昭若,让他一同去录事巷的妓馆继续寻欢作乐,焦天弘却眉毛一扬把他们都打断了。 他盯着齐昭若,笑了笑:「近来齐兄弟这银钱上头不知宽裕不宽裕了?」 齐昭若不解,这是何意? 这人的样子仿佛自己欠了他钱一般。 「阿精。」 他唤了声,阿精颤巍巍站出来。 「原、原来是焦衙内啊……」 这才有人想起来:「说起来,齐大郎堕马之前不是欠了焦兄一笔银钱吗?」 「是啊是啊,秋天时喝酒的时候还说起过……」 焦天弘很满意那几人的机灵,吊着眉毛看向齐昭若:「齐兄弟,别说做哥哥的不帮你,这都几个月了?你上回说你那相好的有钱,马上就能填窟窿,这不能一拖再拖吧,我也不是有金山银山的替你填钱,你写的欠条可都还在我那搁着呢……」 齐昭若前段时间一直没露面,焦天弘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了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相好的?」 齐昭若更觉得额头青筋直跳。 「可不是,哎,不是指那官妓苏瓶儿,你也不肯说……」 阿精听得肝胆俱裂,要命了,他家郎君现在可想不起来那相好不相好的。 「管不了那么多,先把钱拿出来再说。」焦天弘被缠得有些烦了,躲着几个月找不着人,可不就是想赖账! 他们几人也喝了点酒,不免有些浑茫茫,焦天弘以为齐昭若还是以前那个手上没劲的小子,不由就要上去推推搡搡。 这本来也算作平常,他们这些人要都是守规矩的,倒不能叫做纨绔了。 齐昭若本就心情不豫,加上又喝了点酒,被这些人烦的头疼,当即就动起手来,焦天弘几人哪里料到他会真动手,本来也是拳脚功夫不行的,须臾就被齐昭若全部撂倒,焦天弘脸上还挨了一拳,趴在地上唉唉直叫。 齐昭若也没有出多大力,不过就是泄泄酒劲,他扭了扭肩膀,也不看躺在地上哀嚎的几人,又甩袖走了。 阿精张着嘴,不得了不得了,他真不是眼花了? 郎君带给他的惊讶可真是一浪接一浪的,不过把人家焦衙内打成这样真的好吗? 他连忙追上齐昭若劝道:「郎君,这不妥吧?」 齐昭若道:「怎么?欠了他多少钱,还上就是。」 邠国长公主不至于会容忍他在外头欠债而不闻不问才是。 他从前没有体会过做一个纨绔子弟的好处,随便闯祸可以不负责任,有时候也觉得挺痛快的。 阿精并不清楚齐昭若的事情,他只觉得有点忧心,「那阵子,您好像确实挺为这事烦恼的,到底为什么欠了焦衙内的银钱,您再好好想想吧……」 齐昭若停了脚步,这原主颇会闯祸,有时还不是那等无伤大雅的小祸。 「我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口中说的我的‘相好’是谁?」 他自然是不可能记起来这事的,最省力的法子,问问那位「相好」就是了。 阿精差点咬到舌头,「或许,应该,可能,大概……就是刚才咱们遇到的那位傅二娘子吧……」 他越说声音越低。 手里有大宗银钱的,和他家郎君有联系的,应该只有那位傅娘子了。 齐昭若默了默,想到的是刚才那小娘子浓密乌黑,低垂的羽睫,他不由笑了声:「那她的眼光可真够差的。」 虽然长了一对看起来颇聪慧的眸子。 阿精:「……」 您这是在说自己? ☆☆☆ 傅念君回府以后,怎么处理崔衡之送她的花灯是个大问题。 芳竹觉得尽早把它扔出去就是,而仪兰觉得应该赶紧收起来,最后傅念君的决定是:把它高高地悬挂在自己廊下,一定是最显眼最突出的位置,以此来凸显自己这个主人对它的重视。 「娘子,这不好吧……」 两个丫头都劝她。 「有什么不好的。」 傅念君笑了笑,她这是如了姚氏的意,还不够好? 她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剪下了那盏琉璃灯一角垂下的流苏,将它递给芳竹:「明天一早,就找个人去崔府传话,一定要把这东西交到崔九郎手里,就说……月圆人圆,妾盼君至。」 第89章 念出这最后八个字,真是让傅念君自己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怕崔衡之今天被烧了眉毛,明天就躲着不出来了。 一定得引得他出了门才行。 芳竹和仪兰对望了一眼,各自心有戚戚。 她们娘子,是越来越坏了,看来还不打算放过崔九郎呢! 「记得,出门去的时候一定要正大光明、耀武扬威。」 傅念君嘱咐,务必要让姚氏的人看见。 「娘子放心。」仪兰严肃道:「芳竹本来就是那样的!」 要说耀武扬威的姿态,谁还能比过她? 气得芳竹龇着牙就要去揍她:「你活得不耐烦了?」 两人在屋里打打闹闹的,傅念君坐在床边,听见空中的烟火声依然不断,掩口打了个呵欠,今夜,可真够长的。 「当真?」 上午,姚氏就听闻了一个极让她开心的好消息。 因为上元节夜里各家孩子们都闹得晚了些,姚氏虽然早早归家,却要准备着给傅梨华几个孩子留宵夜,因此睡得比寻常晚了许多,今天也起晚了。 「她真让人去崔家递信?」 姚氏揪着手里的帕子。 「真,顶真。」她身边的张氏回道:「看来那崔九郎还是有些法子的,这么快就笼住了二娘子……」 姚氏冷笑一声,「哪里是他有什么本事,那一位的品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正是。」张氏道:「二娘子是本性难移。」 姚氏勾唇笑了笑,轻声吐出了一句话:「她竟是我姐姐的女儿……」 张氏一向惯常能摸到姚氏这样的小心思,她便接道:「夫人您与去了的先夫人自是不同的,儿女是父母的血脉延续,二娘子这个样子可……」 就是说大姚氏生孩子是不如姚氏了。 姚氏微微笑了笑,打住这个话题,「哎,我只盼我的四姐能有个好归宿了。」 张氏看出来姚氏被她说得舒心了。 「夫人。」张氏道:「那崔九郎不过庶子出身,无论品行好坏,这出生都是不行的,倒是那崔五郎,尚且不错……」 姚氏之前就动过心思,她叹了口气,「我自是知道他不错,可若是将二姐配了崔家九郎,我们四姐如何能嫁与五郎,岂不是笑话了?何况曾经的姐夫做了夫君,四姐不能受这样的闲话!」 姚氏还不至于这样没有脑子。 张氏道:「这是自然,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四房里大娘子……她都快十六了,还说不上亲,四老爷成日不着家,也出不上什么力,但是四房到底还不错,四夫人也有心计,您若是能够拉拢一二……」 姚氏立刻想明白了。 出了傅念君那事后,傅琨大发雷霆,还不许方老夫人再上门了,他对自己这个妻子的态度众人也都看在眼里,姚氏正发愁府里人渐渐生了心思不服她。 张氏倒给她出了个好主意。 四房里金氏滑不留手,若能通过这亲事将她拉拢,卖她个好,自然对自己大有好处。 「这话在理,同样都是傅家的女儿,崔家左右嫌弃不得,大姐可也是嫡女!」 姚氏越想越觉得可行。 傅允华是没什么嫁妆,可崔家有的是钱,四老爷在外也颇有文名,配得上他们崔家了。 「这不错。」 姚氏一想,立刻就与张氏商议开来。 「阿娘!」傅梨华开心地进了姚氏的房。 「这是做什么?」姚氏微微皱着眉,「你的规矩呢?」 在没有大事的时候,姚氏依然是个看来极有礼数的大家夫人。 傅梨华努了努嘴,「今夜我还想出去玩……」 「玩什么?你当自己是你二姐吗?」姚氏不客气地道。 傅梨华的脸色黯了黯。 姚氏却一转话头,「今夜有客来,若客人想出去走走,也无不可。」 「什么客人?」 傅梨华追问。 「自然是崔家夫人和五郎了。」张氏替姚氏回道。 这是早就定好的,但是姚氏稍微将心里头的计划改了改。 「崔家五郎?」傅梨华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有些忿忿:「阿娘难道要给傅念君铺路吗?」 「你胡说什么。」 姚氏呵斥她。 张氏将傅梨华拉到一边,「四娘子,夫人处处为您考虑,您怎可如此冲撞于她?切莫胡言了,崔五郎如今虽是二娘子的夫婿,但这婚事怕也……」 「当真?阿娘打算做什么?」傅梨华眼睛又亮了亮。 姚氏却不愿多说:「他傍晚过来,你出来见客,还有,去叫上你大姐。」 傅梨华不乐意了,「为什么要叫大姐?」 「你怎得这么多话。」姚氏蹙了蹙眉,「四姐,阿娘难道会害你不成。」 傅梨华想想便也同意了,「好罢,我去同她说。」 ☆☆☆ 十六日傍晚,崔涵之携母亲蒋夫人登了傅家的门,蒋夫人是那次之后头一回再来傅家,满心都是忐忑。 崔涵之握着娘亲的手安慰:「阿娘,总要过这一回的。」 如果他注定要娶傅念君,那么应该趁早让母亲和她解开心结才是。 她那个性子又是如此,恐怕不是和善大度的,看来要让母亲低一低头了。 姚氏拉着蒋夫人,很是亲切,说话谈笑间十分自若,倒是蒋夫人一阵心虚,好像上回那事就只有给她带去了影响一样,姚氏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崔涵之去寻了傅渊,却被告知傅渊已经先一步出门会友去了。 第90章 他无法,只好自己立在庭中观赏傅家廊下挂起来的灯。 后来蒋夫人唤人去请他,他才又回到女眷嬉笑的院落。 崔涵之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他素来就多与文人雅士们往来,这些脂粉香气逼人的小娘子,却只让他觉得麻烦。 姚氏却笑着要给他介绍:「这几个小娘子,五郎大概也不识得,这是我们家里大娘子,这是四娘子,五娘子……」 满堂少女,却唯独缺了个傅念君。 崔涵之向她们都拱手行过了礼,俊秀的眉目如远山一般缥缈淡泊,丝毫不因为这满室娇娘而染上几分俏色。 傅梨华望着他攥了攥帕子,傅念君可配不上他! 大娘子傅允华在一个最醒目的位置上,可她坐下后却有些怅然,大伯母这是什么意思呢? 以前有这样的场面,也决计不会让她们出来见客的。 她到底动了什么心思? 傅允华见到了眉角带着笑意的姚氏正与蒋夫人说话。 崔涵之的位置就在傅允华对面,抬眼就能将对方看个满眼。 「大姐,这可是个好机会。」 五娘子傅秋华在傅允华耳边轻道。 傅允华脸红了红,望了一眼对面似乎盯着茶水杯出神的崔涵之,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一直以来都很欣赏他,她一直以来就为他感到不平,他写过那么多动人的诗词,每一首她的房里都有誊本,他这样一个人,清雅脱俗,她无数次惋惜,他却只能配给傅念君…… 傅允华有很多话都不敢告诉傅秋华。 不知为何,自从她上回在那堂中,见过了寿春郡王周毓白后,她的心意就连自己都有些捉摸不清了。 她让自己不要再去想,可就像是见过了日月的光华后,萤火又怎能比肩争辉? 此后再见谁,她便不觉要拿他与周毓白比上一比,连崔涵之,她如今看来也是差了半分,索然无味起来。 傅允华不由长叹一口气。 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旁人自然看不出她这心思,傅梨华倒是不见得多满意崔涵之,可她不愿意傅念君嫁这么一个出色人物,加上几次来不长的接触,她觉得崔涵之说话做事自有两分沉稳,而不像她所鄙夷的商户人家,于是她便对崔涵之也多了几分好感,和气了几分,几番想与他说几句话。 姚氏却很快打断了傅梨华,提醒她:「四姐,你不是要出去看灯?」 正月十六夜里比起前一日来更加热闹。 「是啊,阿娘,我和大姐五姐一道去。」 「如此,不如五郎也一起去吧。」 姚氏顺着她的话道。 姚氏微笑,崔涵之当然要去,他必须要去看看傅念君是怎样与自己的弟弟私会。 「这……」 蒋夫人刚要说话,却被姚氏拉住了手:「蒋夫人,我还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蒋夫人心里不喜欢姚氏,却又因为这是傅相的夫人而无可奈何,她道:「怎么二娘子不在?也不见她出来露个面。」 她们母子俩,来见傅念君才是正理,却被姚氏拉着摆布,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蒋夫人自然不喜。 姚氏笑道:「他们年轻孩子,就由得他们出门去吧,我膝下那四姐调皮,崔五郎如此稳重,我才放心些,反正早晚都是一家人,有何好忌讳的。说到二姐,蒋夫人,我正要带你去二姐的院子里,给你告个罪,她昨日出门回来晚了,吹了点风,今日怕是起不来了,只能我们过去瞧一瞧她了。」 蒋夫人心里更加不快,只是这不快却转移了对象,「二娘子昨日玩到很晚?」 毕竟是个小娘子,也忒不像话了。 姚氏没有否认,只想拉着蒋夫人去傅念君院子里。 她可一清二楚呢,傅念君廊下挂着崔衡之送她的那盏灯,她真想看看蒋夫人的表情。 傅梨华几个吱吱喳喳地要出门,崔涵之无法,只能跟在她们身后,谁知一行人都没出正院,就看见一个小丫头挑着一盏灯往院子里的彩棚上挂。 这里都是姚氏布置的,她当然不能容忍下人随意破坏。 「你做什么?你手里的灯哪里来的?」 那小丫头转回脸,「夫人,这是二娘子吩咐的,说这灯是崔家送的,自然是要挂出来给崔家的客人看看。」 「崔家?」 蒋夫人好奇地望了一眼,这灯如此华丽,他们家何时送了这灯过来? 崔涵之却看了个明白,脸色更是突然转青。 那盏琉璃灯昨天分明是提在崔衡之手里的。他们两人是在大相国寺分开的,崔涵之替他捉刀写了篇好诗赢了这盏灯,崔衡之便说与朋友有约。 可转眼,这灯就到了傅家,这是什么意思? 姚氏脸色也不好看,傅念君! 她是在给自己示威吗! 蒋夫人不明所以,「这是……」 姚氏命人速速把那灯取下,只岔开话题,催促让傅梨华几人出门。 蒋夫人越发觉得姚氏这人不正常,生了想回家之意,谁知又被姚氏拉住。 「蒋夫人,既然如此,不若我们跟孩子们去看看热闹吧。」 她在心里笃定,崔衡之这点本事还是有的,他和傅念君既约好了今日相会,必然不会食言。 她还特地把人从傅念君的院落都谴开,方便她「偷溜」出府。 崔涵之此时也不想离开了,这傅家,当真古怪地很,他倒要看看,这位姚夫人又想演哪出。 ☆☆☆ 「爹爹没有动静?」 傅念君问道。 第91章 芳竹摇头,「相公就如同不知道一般,适才已经离府了。」 傅念君笑了一声,傅琨这是正希望姚氏毁了她与崔涵之的婚约呢。 姚氏自以为聪明,其实那心思却被不止一个人看了个分明。 「爹爹确实疼爱我。」傅念君笑了笑。 由得她去发挥。 他一向宠起女儿来就十分肆意。 傅念君正由两个丫头服侍穿妥了斗篷,柳姑姑就带着一人进来了。 进来的那妇人身形窈窕,如少女模样,可一看脸,就大不同了。 她约莫三十多岁年纪,朝天鼻,皮肤粗黄,脸上生了许多麻子,看来十分凶相。 这一个,也是傅念君问陆氏借的人。 傅念君笑着向她道:「苏姑姑,今次就麻烦你了。」 说罢亲自将手里一对玉镯子塞到了苏姑姑手里。 苏姑姑震惊,「二娘子,断断使不得。」 「这一点心意,还是要的,姑姑不用推辞了,我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做的事自然也如此不上道。」说罢向她眨了眨眼。 苏姑姑心里觉得她有趣,便也不推辞了,直接往手上一戴:「二娘子放心,奴婢自然会完成您的嘱托。」 傅念君点点头,便侧头嘱咐两个丫头,「给苏姑姑更衣吧。」 两个丫头也觉得新奇,围着问苏姑姑道:「姑姑是如何保持地身形如此之好,咱们府上多数姑姑们,可不都是膀大腰圆,就是柳姑姑,也不能同您比啊。」 苏姑姑笑道:「我从前便是吃这口饭的,年轻时用了不好的法子,身形便一直如此了,想胖也是胖不起来的。」 傅念君隐约知道陆氏是从瓦子里救了这苏氏来的,原本大概是伎人出身,伎人本就千奇百怪多种多样,苏姑姑这样已不算稀奇,她怕两个没见识的丫头再问下去问得人家不好意思回答,忙喝止了她们。 「时辰不早了,你们俩还想不想看好戏了。」 两个丫头立刻不敢废话,伺候苏姑姑穿衣裳,换了一副打扮,苏姑姑再出现的时候,便叫人眼前一亮。 苏姑姑把傅念君的斗篷当头一罩,兜帽一戴堪堪遮住半张脸,这样远远一瞧,身形竟也与傅念君无异了。 傅念君满意地笑了笑。 「如此,我们便出门吧。」 崔九郎崔衡之自从收到了傅念君的口信,心情就极为纠结。 一方面他自知昨天丢了这么大个人,连眉毛都烧没了,碍于形象自然没脸再去见傅念君,可另一方面傅念君竟然主动来催促他,显然是对他颇为有意,看起来并不把他昨天的丢脸事放在心上。 他可正跟傅二娘子渐入佳境呢,如此断了来往难免可惜。 还是他身边的小厮有办法,找了个手巧的丫头,将他的眉毛细细画了一遍,虽然仍旧有些怪异,却总不至于太过难看。 如此崔衡之便又火急火燎地出门赴约去了。 在约定的桥下等了片刻,崔衡之正觉得等得心慌,谁知无声无息地就被人从背后抱住了。 他吓了一大跳,怎么这人走路都没有声音? 可仔细一闻,这淡淡的茶花香,似乎是傅二娘子昨日熏的。 「傅二娘子?」 他有点欣喜,又有点讶异。 素闻这傅二娘子作风豪放,她对自己看来也是相当满意,可这当街搂搂抱抱的,她也做得出来。 幸而此时天色也渐暗了。 崔衡之身后之人「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九郎久等了。」 「你的声音怎么了?」 崔衡之忙道。 「昨夜里吹了些风,有些不好,九郎可心疼?」 这话一问,崔衡之跟着就心头一热。 「自然,自然。」 说罢就要转过身去看她。 谁知身后之人却将他搂得更紧,他甚至都能感受到她整个人贴在了自己的背上,贴得他身子都软了半边。 「二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他问得很温柔。 身后搂过来一对皓腕,上头还带着傅二娘子昨夜戴过的玉镯,崔衡之还夸过它们,他此时垂下眼望着它们,只觉得一阵心旌摇荡。 「二娘子这是受委屈了?如若不弃,可否同我说说……」 身后的傅二娘子哑着嗓子低声道:「这里不方便,九郎,咱们去后巷里头……」 说罢她就握住了崔衡之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转身就走。 崔衡之只能瞧见她戴着兜帽纤瘦的背影,每每想与她比肩而走,却都被挡了回来,只能傻傻地由她拉着。 此时他满心里只有欢喜和兴奋,却早就忘了这一点不同寻常之处。 傅二娘子对他竟这般热情! 两人手拖手到了附近一幽暗的小巷子,崔衡之模糊地看不清眼前佳人的面容,正要伸手去揭她的兜帽,却被她避开了,又从身后一把搂住了他。 崔衡之心里暗暗叫苦,这太热情也叫人吃不消啊,她这是要干嘛? 身后搂过来的那对小手却径自从后头攀上了他的衣襟,拉扯着要往两边打开。 崔衡之叫这动作吓了一跳,「傅二娘子?」 她怎么这么饥渴? 身后的傅二娘子道:「九郎可是心里有我?有我便给我留个念想吧。」 「你要什么念想?」 要念想脱他衣服干嘛? 崔衡之十分想不明白。 「妾身想要九郎的里衣……」 崔衡之突然被噎住了。 傅二娘子,果真名不虚传! 第92章 其对男子的主动程度,就是众青楼花娘们见了都要挖地三尺自愧不如了。 崔衡之只听说过有娼妓送贴身衣物给情郎以寄情思的,这是风情,是雅趣,可他还真没遇到过女子主动问男子要里衣做念想的。 惊世骇俗,确实当之无愧。 崔衡之咬咬牙,想到了傅念君身后的傅琨傅相公。 就算她放浪,可娶了她,他这个庶子就不一样了,不如索性和她在这成了好事,生米煮成熟饭,想来傅家为了她的名声着想也只能把她嫁给自己了,也不枉费他和亲娘这点算计。 何况她都问自己讨里衣了,不就是最明显的暗示? 崔衡之突然有些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唇:「你……不想嫁我五哥了?」 「哪个喜欢他了,自然不嫁。」 身后的人十分果断。 崔衡之心头大喜,「好,心肝儿,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会有不从之理?」 他一瞬间便也放开来了,话音突然缠绵缱绻起来。 身后的人静默。 崔衡之自信一笑,说话跟着轻佻起来:「只要里衣便罢了?我还能给你更多……」 身后的人顿了顿,才用哑着的嗓音道:「只要里衣,九郎先脱与我,让我见见你的诚心。」 崔九郎此时只想立刻回身将她就地正法了,可一想到她执意想要里衣,许是爱这口情趣,便也顺从道:「好,你松手,我这就给你。」 身后的手终于松了力道。 崔九郎忙迫不及待地解自己的衣襟,边解边往站在暗处看不清脸容的傅二娘子扑过去。 谁知她却闪的很快,只强调:「里衣。」 崔衡之一阵烦躁,想着这大冷的天,要里衣得脱好几件衣裳,可是今夜机会难得,这后巷里又无人烟,他自然情愿冻一冻,如此就一件一件脱了,把里衣脱下来忙要交给眼前人。 那身影却用脚踢开地上落下的衣服几步,只道:「急什么……」 叫这寒风一吹,崔衡之的兴致也有些减了,再一听,怎么觉得这傅二娘子的声音有些变了? 「我先穿上衣服……」 他这么说着,想让她把脚从自己衣裤上挪开。 可那双脚却就是不动,崔衡之自觉明白她的意思,立刻冲上去一把抱住她:「好,不穿就不穿,咱们就……」 话还没说话,眼前人就大叫起来:「来人啊……」 赫!这嗓门! 崔衡之觉得傅二娘子的嗓子怎么这样粗? 「别叫别叫。」崔衡之还没死心,一阵热气冲上脑,便突然嘟起嘴,想用嘴去堵住佳人。 想这一招在青楼里可是屡试不爽的,他可真想尝尝傅二娘子的滋味啊! 可是脸对脸。 静默。 四周为什么突然亮起来了,崔衡之没有注意,他满脑子就一个念头:这他娘的到底是谁?这丑婆子哪来的?! 崔衡之搂着根本不是傅二娘子的丑女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耳边一阵紧促的人声。 这工夫里,两人眼前骤然间就明亮了许多,崔衡之根本来不及细想,就听见几道尖利的女子尖叫声灌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崔衡之突然面对这突如其来场面,很是不知所措。 他甚至还抱着这个足够做他娘的女人来不及松手,而她还在挣扎着呼救。 崔衡之终于反应过来,白着脸一把推开她,他自己却被彻底吓得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原来这巷子并非是条完全封闭的小巷,它在东侧坍塌了一堵墙,之所以难以注意,是因为上元节里各个犄角旮旯都搭了密密麻麻的彩棚,挡住了街上的光。 这里正好是个背对着街道,出租出去卖花朵的商铺。 谁知原本挡地好好的一面幕布,不知是有人拉扯,还是偶然,突然就在崔衡之光着身子轻薄「傅二娘子」,对方猛力呼救的时候倏然落下了。 如此,铺子里正挑花样的大小娘子们也被惊了个目瞪口呆。 小娘子们的反应比崔衡之快一步,乍然见到这么一个不要脸的疯子,光着身子调戏良家妇女,她们怎么能不惊? 立刻下意识就把手头能丢的东西都往他那里砸了过去。 什么花朵竹篮,水果吃食,还有连带着汤水的小吃,一点都不含糊。 并且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责骂声:「混账东西!不要脸的畜生。」 「败类!淫贼!猪狗不如,真是下作……」 「哪里来的腌臜贱民,污了人的眼睛!」 这些一般都是来自于愤怒地捂着女儿们眼睛的夫人大娘们。 这铺子里还有不少小娘子都尚且没满十岁。 崔衡之脸色惨白,他身上一抖,一部分是因为冷,另一部分是因为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见他身前那「傅二娘子」却一抖衣服,把斗篷收拢在手里,露出了一张明显的妇人脸孔,枯黄干瘦,看得他心里一阵恶心,这是哪里来的妇人!为什么好好的傅二娘子会变成她! 「你、你……」 他抖着牙关,突然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觉得脚下发软,伸着手指指着柳姑姑。 对面的女人们朝他掷过来的东西越来越多,铺子的主人拦都拦不住。 「住手,住手……」 崔衡之喊着,可声音在闹哄哄的女子声音中根本没人听见。 柳姑姑不去理他,突然一跃跳过了那堵坍地只剩几块基石的墙,到了那商铺之中,当即便扯着嗓子向铺子里的大小娘子夫人们哭喊告状:「诸位,这小子拖我到后巷里,一言不合就脱衣裳,当真下流!想我这么一个孤寡婆子,都能做他娘了,他都不放过,还是不是人了!诸位要替我做主啊……」 第93章 众女子一看柳姑姑的长相,不由又对崔衡之的怒意高涨了几分:禽兽! 这都下得了口。 那边的崔衡之根本来不及去跟柳姑姑计较,他反应过来后就忙哆哆嗦嗦地把自己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根本还没来得及穿妥,就想捂着脸跑,可谁知早就被人看出了意图。 「快!他要跑!拉去见官!这等下流畜生,不能让他再祸害人了!」 柳姑姑这一声喊,铺子里两三个看热闹的男人便也立刻在自家婆娘的暗示中一跃跳了过去拉住崔衡之。 「好个贼厮,不许走,跟我们去见官!」 「我、我……」 崔衡之想大叫,他是读书人!根本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可他又立刻反应过来了,他是崔家人,他敢说出自己的名号,他从今往后可就毁了! 「我不是!我不是!是那女人害我,她害我!」 他忙要争辩。 「呸!」有个陪妻子女儿出来玩耍的壮汉揪住他,「她害你?你主动把衣裳脱成这样?我们都长眼睛了,连这样大年纪的都不放过,你这畜生,败类至极!」 碍着有女人小孩在场,几个男人的难听话还不算都骂了出来。 崔衡之低着头,头发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各种汤汁小吃,根本不敢抬头。 所谓以貌取人,若他衣冠整齐之时,他们怎么都不可能相信他会是那样的人。 可是他现在这样…… 崔衡之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问自己要里衣了…… 「毒妇!」 他握着拳怒吼道。 既是骂苏姑姑,又是骂傅念君。 「还敢嘴硬!」他还没吼完,突然就被人摁住了头,「去了府衙里看你再说!调戏良家妇女还有理了!」 「绑起来,把他绑起来!」 一众妇人们也喝喝呼呼地帮腔。 她们都是女子,自然都晓得做女子的难处,这等禽兽,必然要让他正法,也不知他淫过几个妇女,还敢这般大摇大摆,简直没有王法了!定要叫他罪有应得。 崔衡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不知被谁用新鲜热乎刚脱下的臭袜子塞住了嘴,五花大绑地被扭送着往府衙去了。 他一身狼狈,又哭得涕泪满面的,模样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再也不复翩翩郎君的容貌了。 这里热热闹闹的人一路押送着「淫贼」去官府,傅念君坐在临街二楼上正喝茶。 苏姑姑完成了差事就来复命,噔噔噔上楼来,样子却气呼呼的。 「二娘子,不是我说,这崔九郎,从前不知道,还真是个色胚子!瞧那急色的样子,好几次我都快忍不住出手收拾他了!」苏姑姑一包气,喝了一大壶茶还不解气:「我便是差点晚节不保了。什么在手心里划圈,在耳边吹气,还有说的那些荤话,可不都是常年混在勾栏里学出来的!他才多大年纪,人模狗样,心里却是这等龌龊的,可见崔大人教子无方!」 苏姑姑这话一说,连芳竹仪兰都愣住了,她们适才还觉得娘子这么做到底有些过分了,可听苏姑姑一讲又不由生气起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竟如此没有私德!」 一试就全试出来了。 苏姑姑叹气:「亏得是我,娘子,这等败类,你可万万不能让他近半点身啊!」 傅念君看苏姑姑一脸气愤的样子,抱歉道:「这回的事情,让姑姑受委屈了。」 苏姑姑挥挥手,神色恢复了平静:「这也不算什么,就是觉得二娘子有几分未卜先知。」 她叹了口气:「男人,若是以身去试,就是一次,难免都会留下把柄,二娘子做的很对,崔九郎那样的人,就活该这样的对待,身败名裂也没什么可惜的。」 把他打落到尘埃里,才能杜绝日后一切因他而作的文章。 傅念君垂了垂眸,心里没有觉得一点愧疚。 毁了崔九郎这个人,对她来说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之所以这么安排,让固然猥琐却也不算犯了大错的崔衡之成了采花「淫贼」,跌到泥里,其实是因为她,一直有一件事不能确定,她却不敢去赌。 她一直隐约记得自己所知道的姑祖母傅饶华并不是嫁给了崔家,可又好像不是崔涵之,那么她能嫁给谁呢? 最后落得那个结局。 崔衡之出现后,她就有了答案。 或许就是这个崔衡之,娶了傅饶华,不管其中有谁的安排谁的算计,他成功顶替长兄娶了傅饶华,而后来他们夫妻之间有什么事什么纠葛,她也不想去知道,傅饶华婚后失了检点,最后被浸猪笼,是结局。 那时候的傅家倒台了,所以傅饶华自然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女子被浸猪笼,只可能是丈夫点过头的。 女子失节固然是件丑事,可在民间,也有许多丈夫念着旧情,也不会动私刑把妻子置于死地,扫地出门也就罢了。 何况傅琨一定给过自己的女婿很大助力,傅家八成是对傅饶华的丈夫有恩的。 所以从这件事的结局上来看,崔衡之很可能就是未来那个凉薄的丈夫,他在傅家倒台后,可能就只嫌弃傅饶华是个累赘了。 傅念君知道自己如今举步维艰,所以哪怕一个在她看来是个草包的崔衡之,她也不敢再去试。 她要尽早让崔衡之彻底没有可能再踏入她的生活,永绝后患。 所以她就必须要下一记狠手。 傅念君对苏姑姑笑了笑,叹道:「姑姑莫怪,其实,我就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 苏姑姑是在市井民间混过的人,她只道:「娘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第94章 休息过了片刻,傅念君就带着她们下楼。 「差不多母亲她们从府里出来,我也该去露个面了……」 总不能叫期待着自己和崔衡之私会的姚氏失望才是。 比傅念君想的还要凑巧,姚氏一行人在路上还正好遇到了被押解去官府的「淫贼」,正在那扯着嗓子哭爹喊娘的。 姚氏挥了挥帕子,与身边的蒋夫人说道:「这年头,还真是什么人都有……」 「是啊,听说是个淫贼,趁着这上元节要寻几桩好事呢,幸好被人捉住了。」 蒋夫人附和道。 崔涵之却越听越觉得那声音耳熟,要想看看那人样貌,却又因为人太多而挡住了视线。 奇怪,怎么听起来这么像九哥的哀嚎? 算了,大概是他听错了,九哥昨天出门有些意外,今日是断不可能再出来的了。 姚氏兴冲冲地把崔家母子往傅念君和崔衡之「私会」的地方领。 蒋夫人觉得这里偏僻,不肯再走了。 这个姚氏,神神叨叨的,哪怕她再愚鲁,也看出来她是有后招在等着自己。 要不是碍着身份,蒋夫人真不想再待了。 姚氏打发下人去望了望,可是根本没那两个人的影儿。 崔涵之倒是发现了一个坐在石桥边痛哭的人。 「明川,你怎么在这哭?九郎君呢?」 明川抬起头,望着崔涵之的脸愣了愣。 「五郎,九、九郎他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跟着他?」崔涵之不明白这小厮的意思。 明川哭得更响了,此时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我跟着九郎,后来他就让我走远些,我走开了一些,本来一直盯着的,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醒来寻了许久,郎君已经没影子了……」 崔涵之见到姚氏带着蒋夫人也走了过来,他想了想,终于觉得崔衡之有很大问题,「他今天出门来了?来干什么,为什么要叫你走远点?」 明川到底年纪还小,又是心里害怕,什么都藏不住了,「他是来和傅二娘子私会的,他们约了要在桥下相会的,所以我要走远一点……呜呜呜,不知会到哪儿去了……」 这和说好的一点都不一样! 郎君有什么事一定都会带着他的,可都怪他自己睡着了,可是好好的他怎么会歪在墙角睡着的呢? 明川怎么想都想不通,只能通过哭来发泄。 他那句和傅二娘子私会一出口,听见这话的人就全部愣住了。 「和傅二娘子……」 崔涵之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突然有点想笑,他的庶弟,和他的未婚妻子吗? 这就是姚夫人想让他看的? 他骤然转身,姚氏脸色却也有点惊愕,总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对。 所谓捉奸在床,可那两个人呢? 怎么只有个小厮在这哭? 蒋夫人却已经忍不住大怒起来,她一怒就要哭,和明川不相上下:「九哥!他、他说要和傅二娘子私会!疯了,都疯了,他们……他们想做什么!真是、真是不要脸面……」 她结结巴巴地骂,也不知该骂点什么。 傅家几个小娘子在一处,默默地不插话,傅梨华心里是有数的,傅念君这是和人来私会了呢? 咦?可是她人呢? 崔涵之比他亲娘冷静多了,忙唤了自己身边两三个小厮:「去寻九郎君,尽快,带上明川,这里附近都仔细找找……」 「这么热闹呢?」 突然有一道嗓音插进来。 原来是傅念君盈盈立在桥顶,正笑睨着众人。 「没想到,能这样巧遇诸位。」 她一步一步踏下来,轻踢脚尖,步履十分轻盈俏皮。 崔涵之望着她,想张口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出现在这里,那九郎呢…… 私会…… 不,崔涵之在心里否认。 他其实早已看了个分明,姚夫人在这事里脱不开关系。 但是傅念君,她那种人,和旁人私会也不是不可能,崔涵之不相信她的人品。 不相信姚氏,也不相信傅念君。 所以九郎呢? 傅念君把他怎么样了? 崔涵之冷着脸向傅念君揖了揖:「傅二娘子……」 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姚氏就先他一步冲向了傅念君。 「二姐,你、你在这?刚才这小厮说你同九郎私会,这是怎么回事,九郎呢?」 傅念君望着姚氏娇美年轻的面庞,笑得十分可爱:「母亲好生奇怪,蒋夫人和崔五郎都在这里,您却问我崔九郎在哪里?我是崔家的人吗?我怎么知道。」 姚氏发现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接得上傅念君话的时候了。 她的脸色变了变,「是这小厮,九郎的贴身小厮,说你……」 「他的小厮说我和他私会?」傅念君哈哈笑了一声,「谁说一句我就真的去和他私会,是这道理不是?母亲觉得该信这小厮不信我?」 姚氏说不出话,脸色逐渐变成惨白,傅念君,她怎么这样难缠! 崔衡之这个没用的,到底去了哪里! 那个崔家的张姨娘看起来是个机灵人,难不成生的儿子这般没用! 傅念君这样一说,所有人也都静默了。 是啊,明川随便这么说一句,还能当真不成,那他说崔九郎和什么张家娘子、李家娘子、王家娘子私会难不成都是真的? 崔涵之默了默,换了种说法问傅念君:「二娘子在路上有没有见过我那弟弟?」 第95章 「五郎的弟弟啊。」傅念君悠悠地望了崔涵之一眼,「是我未来的小叔……」 崔涵之被她一噎。 「是。」 他答得瓮声瓮气的。 傅念君翘着白秀的小下巴,作势仔细想了想,「刚才路上押过去一个采花淫贼,我看了会儿热闹,听见人群里有个书生说那人看起来像是他的同窗崔九郎。我当时还想,必定不是你们那个崔家,你们崔家怎么可能出个淫贼呢?」 她的眼风扫过停住了哭泣,正在那一抽一抽打嗝的小厮明川:「不过现在嘛,听起来崔九郎是个很喜欢去和人家‘私会’的,说不定刚才那个……」 「你!」姚氏涂着蔻丹的手指尖高高抬起,眼睛紧紧地盯着傅念君。 崔涵之也脸色一变。 这话已经很分明了。 她言下之意,刚才那个他们看过笑话的采花贼,热热闹闹被人押去官府的人,就是崔衡之! 傅念君疑惑:「我怎么了?我这也是听说的,蒋夫人这会儿应该派个人赶紧去府衙瞧瞧才是。」 蒋夫人哪里还有力气回她话,她歪在身边一个姑姑身上,一下一下用手拍着胸口:「我听错了吧?我一定听错了啊……啊!九哥……我们崔家……孽障!都是孽障!」 崔涵之望了一眼亲娘,好吧,他原本也没打算蒋夫人能如何。 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又朝傅念君揖了揖,这一揖看在傅念君眼里,可比刚才那个多了几分诚意。 「二娘子,烦请告诉在下舍弟的下落,请你……不要再开玩笑了。」 他们崔家,他的父亲,都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傅念君裙摆一转,在桥沿上坐下,也不怕旁人说她没有规矩,因为即使是坐在桥沿上,她都坐得很漂亮:「如今的怪事当真是多,五郎,我虽与你有亲,却还不是你们崔家人,崔九郎去了哪里怎么要问我,即便你我成了亲,我与他还隔着一层叔嫂关系,我该留心他的动向不成?」 崔涵之知道她这是不肯实话实说了,可他又确然不相信她一个小娘子能把崔衡之弄进府衙去。 别无他法,崔涵之请姚氏派个人去府衙问问,他自己的人,刚才都被他派出去找崔衡之了。 姚氏咬着牙,觉得冷汗湿了背,傅念君到底是什么妖精?怎么什么法子都动不了她,真是见了鬼了! 四娘子傅梨华一见到傅念君得意她便受不了,她不顾三七二十一忍不住冲口而出:「二姐!你是不是背着五郎和九郎私会了,你现在又把他给弄去哪了?你怎么这样歹毒!」 傅念君望着她,依然没有提高半分声音:「四姐总是不长记性,胡乱说话的毛病还不肯改,你说我和谁有私就有私?上回是齐大郎,这回又是崔九郎了,下回打算杜撰个谁?不如你先和姐姐说说,我好做个准备。」 傅梨华是一向蛮不讲理的:「你少给我歪缠!崔九郎的灯你都挂到廊下了,还说你们没什么,你们昨夜分明就在一起!」 她的声音大,渐渐地引来了两三个人驻足。 傅念君觉得姚氏母女为了伤她八百,是从来不在乎自损一千的,若被人知道这是傅相公的家眷,傅琨怕是在同僚面前头都要抬不起来了。 「那灯是崔家送来的,我不是送到母亲院子里去了吗?你们没看见?」傅念君故意望向崔涵之,「我只知那灯姓崔,是哪个崔家人的,四姐倒比我清楚……」 崔涵之被她清明的眼神看得心头一颤。 原来适才傅家那盏来自他弟弟的琉璃灯,是这么个缘故在里头。 傅念君这是…… 给他的一个警告吗…… 傅梨华「呸」了一声,恨不得捋袖子再嚎上几声,让所有人都知道知道傅念君的丑事。 可这时,崔涵之温和的嗓音却响起了:「四娘子想岔了,那盏灯,是我的……是我,送给傅二娘子的。」 他们是未婚夫妻,送盏灯罢了,合情合理。 傅梨华彻底愣住了,怎么会这样? 崔涵之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对着傅念君的,像是一个承诺。 傅念君垂眸笑了笑,看来崔涵之确实不像他母亲,而像他父亲。 也只能说,在这个时候,还是识时务的。 他想为自己的庶弟按下这件事。 可惜,仅仅是识时务。 如果他早在看到那盏灯的时候做出反应,或许,她今夜就算计不得崔衡之了。 傅念君静静地望着崔涵之。 可惜,就算他现在如此识时务,他这样的示好,她也并不会看在眼里。 因为崔家对于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只是早晚会摆脱的麻烦罢了。 傅梨华却因为崔涵之说了这话更显得有些怒不可遏。 她的脑子一向就不太懂得转弯,他只觉得崔涵之是想挡下傅念君的丑事,为她挽回脸面。 他的态度怎么就和上次来傅家时变了那么多? 难道他还真对傅念君…… 简直岂有此理! 「你!那个明明就是……」 她咬牙想再呛一呛傅念君,却被一股力气拉住了手臂。 回头见到大娘子傅允华朝她摇摇头,「四姐,别说了。」 傅梨华却不死心,「大姐,你放开我,我……」 她没有来得及继续针对傅念君,因为有下人回来的禀告打断了她。 「夫人,」这是姚氏带出来的护卫:「前头有人认出了那‘淫贼’……」 他斟酌了一下才继续说:「有人认出来,说那确实是崔家九郎君。」 姚氏只能睁目结舌。 第96章 什、什么…… 崔涵之的脸色黑了黑,他立刻当机立断对那护卫道:「烦请你去一趟崔家通知家父……」 他自己立刻要往府衙方向走。 蒋夫人在哭的空档拉住了崔涵之:「五、五郎,或许不是的,不会是那样的,他们看错了……」 崔涵之默默叹了口气,对蒋夫人道:「阿娘,你先回家,这里有我。」 他在这方面的见识毕竟不是蒋夫人这样的深宅妇人能比的。 事情发生了,应该去求证,去解决,而不是抱着那「万一」的念头。 崔涵之转身又向姚氏作揖:「今日扫了夫人雅兴,望夫人恕罪。」 很冷淡的一句话,就是告辞了。 姚氏还要说什么,可崔涵之已经转过了头,没有给傅家众女眷一眼,匆匆离开了。 姚氏心里满是火气,回头一看,傅念君依然坐在桥沿上,正在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你!」 傅念君望向她,笑了笑,「母亲想说什么?」 「是你做的!」 姚氏叫道。 是啊,谁都能看出来。傅念君想。 「母亲快些去找方老夫人商量个什么法子吧,否则怕是对爹爹不好交代。」 她是十分诚挚地给了这个建议。 「有什么不好交代的!」傅梨华站出来替姚氏说道:「你可真不够要脸的,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有了哥哥念着弟弟,怎么,把崔九郎算计成这样算你能耐是不是?」 酸的意味很明显。 「四姐好重的戾气。」傅念君站起身,裙子上却无一丝褶皱:「也不知是替崔五郎心疼,还是替崔九郎心疼,总归不是心疼我这个姐姐。」 调侃的意味也很明显。 傅梨华连连冷笑,还待要说什么,却被姚氏喝止住了。 「住口!」姚氏沉着脸,「回府。」 她只扔下这几个字,便匆匆转身走了。 是一副不愿多与你计较的样子。 傅梨华被傅允华和傅秋华一左一右拉着劝着要将她往回带。 「你们……你们放开我,我、我要教训她!」 大娘子傅允华急得额头冒汗,这可是外头呢,她们刚才在桥上那一出,已经引来了不少人围观,若是任凭四姐再口无遮拦下去,可是带累了傅家的名声。 三个小娘子越走越慢,很快就与姚氏隔开了一段距离。 「可恶!」傅梨华还是不肯罢休,扭着要掉头去教训傅念君。 她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气啊? 五娘子傅秋华不太明白,用眼神求助傅允华。 傅允华默默垂下眼睫,叹了口气。 四姐气的,是傅念君没有着她们母女的道,顺利脱身出来,反把崔九郎带进了沟里,而她们母女,在崔五郎和蒋夫人面前丢尽了脸面。 她在傅念君面前拿不住理,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宣泄怒气了。 傅梨华不是一向就这么不讲道理吗? 真是像极了姚家那位方老夫人。 几个人拉拉扯扯的,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前面正喝喝呼呼走在路中间的几人。 那几人一看是几个美貌的小娘子,就不由变了面孔,尤其是当先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三个傅家娘子。 「他娘的。」突然一个人把这色眯眯的小子踹开,随即恶狠狠地对眼前几个小娘子说:「别挡路,速速让开!」 显然是没有想调戏的意图。 那人脸上有几道新伤,鼻青脸肿的,显得多了几分凶神恶煞,正是昨天挨了齐昭若打的焦天弘。 他憋着一包邪火,可又不敢上驸马府去直接挑衅,更加不愿承认他昨天竟被齐昭若那一向弱鸡的人打成了个猪头。 今天再次满街游荡,他琢磨一定要逮住齐昭若,雪一雪耻。 因此今天这路上就是有再漂亮的小娘子,他也没兴致。 傅允华见他们也无意为难,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想挪步。 谁知傅梨华又不知发哪门子疯,捂着脸尖叫起来:「你们敢!我是傅相公之女,你们休想轻薄于我!」 焦天弘抽了抽嘴角。 哪个说要轻薄她了? 就这姿色还以为满天下都要轻薄她呢? 他又忍不住踹了旁边那小子一脚,什么眼神,这也要盯着看! 「焦兄,是傅相公家……」 有人提醒他。 焦天弘突然眉目一凛,想到了今天白天特地叫人去打听过的消息。 齐昭若和傅家二娘子似乎有些来往,但是究竟是不是相好也没人确定,毕竟这傅二娘子同时和很多人来往。 逮不住齐昭若,逮住他那个相好的也不错,架打不成,银子也不能就这么被赖了。 焦天弘想到齐昭若那张小白脸就气得头顶蹿火,此时也管不了什么傅相不傅相了,当即道:「你们哪个是傅二娘子?」 他一看就是来者不善,傅允华也不想多做纠缠,看见远远地几个护卫正在调头找她们,她心里也松了口气,不想和这几个纨绔废话。 谁知傅梨华一听他们找傅念君,便忙道:「就在东边一百步的桥上,她刚才就在那,我是她妹妹。」 焦天弘听了她的话,也没说留个心眼想一想,磨了磨牙,当即挥一挥手,「走。」 也不再理会她们几个。 傅允华和傅秋华都望着傅梨华,「四姐,你……」 傅梨华却很有道理,「我、我胆子小,被他们一吓就……」 第97章 傅念君身边没有带护卫,毕竟上元节里的东京并不乱,即便像出了崔衡之「淫贼」那出戏,也会很快被人制住。 「可那几个人毕竟……」 这么气势汹汹的,傅允华还是有点担心的。 不过傅梨华和傅秋华显然都很不以为然。 傅家的几个护卫走近了。 「娘子们,适才那几位……」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纨绔子弟,好在没有生事。」傅允华道。 轻描淡写也就揭过去了。 一行人便在人群中寻了路回傅家。 傅念君走得很慢,昨天夜里发生了很多事,听说蕃坊那里还着了火,很下意识的,她把周毓白和这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她也细细地想过他说的那些太湖流寇。 她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印象,但如果真的是牵扯到他的事,左右绕不开他那几个兄长。 她摇了摇头,暂且不想这些。 「仪兰,我想吃冰糖葫芦。」 她突然对身边的丫头说。 仪兰笑了笑,「好啊,娘子,我去给你买。」 傅念君停下步子等她。 焦天弘几人没花多大力气,就在傅梨华指路的方向附近发现了这个可能最像是傅二娘子的人。 「傅二娘子?」 焦天弘顶着一张猪头脸冲到了傅念君跟前。 傅念君抬了抬眼皮,「不是。」 回答地十分自然流畅,芳竹在旁边噎了噎。 「真不是?」 焦天弘有些不信。 「真不是。」 傅念君强调了一遍。 反正她觉得来人这样冲上来就要像是寻仇的样子,她还要说自己就是傅二娘子,就真的是脑子有点问题了。 上元节里这么多人,反正谁也分不清谁。 焦天弘默了默,听说那位傅二娘子是个很不知检点的女人,这个小娘子的举止却很规矩,一看便是大家闺秀,好像是有点不像。 漂亮倒是漂亮,不过焦天弘现在没这心思。 他又挥了挥手,打算叫身后的人换个方向,再去找「傅二娘子」。 期间他似乎也没有想起来要怀疑一下傅梨华的话。 他们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偏还要维持着纨绔衙内们的举止。 真是傻的可爱。 傅念君不由感慨。 不过自己几时会惹这样的人? 她想不明白,芳竹也说从来不曾见过他们。 「傅二娘子。」 傅念君突然听到有人唤她。 「傅二娘子,果真是您,我家郎君……」 突然冒出来的热情小厮打断了傅念君的计划,焦天弘等人又倏然转过头来。 所以该来的都逃不开吗? 傅念君望着那小厮,这一个又是谁? 傅饶华曾经到底在东京城里创造了多少奇迹,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那小厮还没发现焦天弘等人已经站到了他身后,他兴冲冲地指指对岸亮着灯的茶楼:「我家郎君排行第六,和您也算有过一面之缘,特地唤小的来和您打声招呼……」 排行第六? 难道是东平郡王周毓琛? 他好好的和自己打招呼做什么! 傅念君没来得及细想,眼前那小厮就被人一下子拨开了,焦天弘气急败坏:「你果真是傅二娘子!敢骗我!」 傅念君十分气定神闲,「我不认得你,自然不知道你要找哪个傅二娘子。」 焦天弘恨声道:「你就是那齐昭若的相好是不是!」 傅念君终于明白了,原来是那位给她带来的麻烦。 「不是。我不是他的相好。」 焦天弘显然不想听,他的人一步步围到了傅念君和芳竹身边,「他欠了我的钱,拖了几个月,他说了他相好的有钱自然能弄来,傅二娘子,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傅念君想到了自己刚来这里的时候,说是齐昭若曾经想和她合作开水产行,后来被柳姑姑等人劝下了,在万寿观时他还又特地来催促过一次。 这事挺蹊跷的。 邠国长公主和齐驸马难道会没钱吗?齐昭若会缺这点钱吗?可他宁愿想法子到傅饶华手里骗,就说明这事不能向长公主开口,更不能让她知道。 他应该碰到了一件棘手的麻烦。 估计和眼前这人有关。 傅念君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焦天弘的衣着打扮,看出他应该家底也不凡,都不像缺钱的人。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理由替他付钱。」傅念君很冷静,「这位郎君,逼迫一个小娘子不是君子所为,这世上还有王法。」 焦天弘怒火腾然,「他娘的,你们俩是算计好的吧!他有个长公主做娘就得意上天了,你也很拽?今天就让你尝尝……」 「焦天弘,你在做什么?」 一道温和的声音突然响起,焦天弘的火气骤然灭了,他惊愕地转过头,不知何时旁边已经站了好几个少年郎君。 为首那人青衣寡淡,眉眼如远山和煦…… 他吓了一跳,「郡、郡王……」 东平郡王周毓琛,他怎么会在这? 周毓琛走上前,指了指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厮,叹道:「我让阿衡来和傅二娘子打声招呼,你一下把他拨落到泥潭里,我可都看见了。你瞧瞧他这身衣裳,你对我府里的人有意见?」 焦天弘噎了噎,他刚才怒气冲冲杀过来的时候,傅二娘子跟前好像是有个什么东西被他一下拨开了。 第98章 是这个小厮吗? 他看了愁眉苦脸的阿衡一眼。 他竟然刚才没认出来这小子!阿衡他都不知见过多少回了啊…… 「没、没有。」焦天弘立刻气短了。 他的父亲焦定钧百般讨好张淑妃才在朝中有如此稳固的地位,他们焦家,自然是站在张淑妃母子身后的。 而东平郡王,正是张淑妃寄予厚望的小儿子,焦天弘和周毓琛自然是有些交情的,应该说,他就是有天大的火气,只要周毓琛说一句,他半点声响都不敢有。 却偏偏是他!要是回去被他老子知道了,少不得一顿鞭子,焦天弘一想就觉得肉疼。 周毓琛向傅念君望了一眼,她盈盈朝自己福了福。 他转回视线,对着局促不安的焦天弘道:「什么银钱?」 焦天弘恨不得吞了自己的舌头,「没、没有……」 「和表弟有关?」 显然他什么都听到了。 周毓琛笑了笑:「我自然会去问他,但是他的账,你来和傅二娘子算是什么道理?」 他讲话十分平缓,比常人慢一些。 焦天弘倒是不知道这小娘子这般有本事,竟还搭上了东平郡王。 「这、这不是,人家都说齐大郎和傅二娘子……」 周毓琛咳了一声,「人家都说什么了?我没听说过。」 焦天弘立刻住嘴了。 这是很明显的袒护啊。 美色惑人,当真是美色惑人啊。 焦天弘不由在心里叫苦,若让张淑妃知道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周毓琛很明白地说:「看时辰也不早了,你还不回去?令尊可知道?」 焦天弘最怕的就是他老子。 「郡、郡王,我走,您会不会……告诉我爹爹?」 周毓琛想了想,「看我明早还记得不记得吧。」 焦天弘当然知道,这记得不记得,全靠自己表现。 当下麻利地就带着身后的跟班跑了个无影无踪。 直到到了看不见的地方才敢把今天给他乱报告消息的小弟踹上几脚。 谁说傅二娘子的相好是齐昭若了? 人家分明是东平郡王罩着的! 傅念君也颇为不解,周毓琛好好的帮她解这个围做什么? 他们可是毫无半点交情。 而此时她看见周毓琛身后的几个少年也都纷纷向自己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傅念君向周毓琛道谢,「今日谢谢您了。」 「无妨。」周毓琛道,「不过是凑巧。」 并不是凑巧。 傅念君微微笑,等着他继续发话。 周毓琛身后钻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团团喜气的一张脸,也算清秀,露着尖尖的小虎牙。 「这就是傅二娘子?七叔相护的那一位?」 傅念君愕然。 七叔?是指周毓白吗? 周毓琛向傅念君介绍道:「这是我大哥的长子,不过比七哥小了半岁。」 是大皇子肃王的儿子…… 傅念君自然向他行了礼。 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小的周绍雍笑嘻嘻地受了她的礼,眉眼间却全是揶揄。 周毓琛身后另外还有三个少年,其中一个笑道:「六郎怎么不介绍我们?」 周毓琛说:「自然是要一个一个来的。」 傅念君实在也想不到自己有和这帮人「一个一个来」的必要,可这些人都是宗室子弟,身份贵重,由不得她做决定。 「这是清源郡公,这是冯翊郡公,这是咸宁郡公……」 周毓琛耐心很好,按照年纪长幼一点都不马虎地向傅念君介绍了自己身后这几人。 傅念君花了一点时间才绕明白这几人的来历。 本朝开国皇帝太祖周辑并非无子,他死后兄终弟及,弟弟太宗周较登上皇位,太宗自己的儿子便被封为吴王,如今已经过世,这位清源郡公周云霰(读作「现」)就是吴王之子,太祖皇帝仅剩的嫡系血脉了。 这人的年纪比周毓琛略长两岁,面庞瘦削英俊,下颔线条如刀削一般,眼神倒是平和,疏离客气地朝傅念君点了点头。 太祖有兄弟三人,除了太宗,太祖还有一个极疼爱的幼弟,秦王周辅,周辅故后留下两个儿子,咸宁郡公周云禾和冯翊郡公周云詹就是他们的儿子。 周云禾年纪尚小,却眉目俊朗,面相看着十分温和,倒和周毓琛周身气派十分相似,只是到底少年心性,他瞧着傅念君的眼神也同周绍雍一般闪闪发光。 为的是什么,傅念君心知肚明。 而冯翊郡公周云詹与周毓琛一般年纪,因为少年丧父,他眉宇间却含着两分沉重。他是周家这帮俊俏郎君中外貌最好辨认的一位,听说他的母亲是西域胡女,他因此生得比寻常中原人鼻梁与眉骨更挺拔突出些,眼睛也不大一样。只是傅念君没有机会看清,因为这位对她的兴趣显然不高,很快就偏转过头赏对岸的灯火了。 周毓琛向傅念君笑了笑,「如此傅二娘子可记清楚了?」 我为什么要记清楚你们家的人? 傅念君逼着自己压下这句话,只好从善如流:「自然,各位郎君都是人品贵重之人,过目难忘。」 周毓琛的笑容中含了两分不明其意的味道。 周绍雍却用肘子顶了顶他:「六叔,你岂不是越俎代庖了,七叔自然会帮傅二娘子的……」 傅念君望着他道:「郎君说笑了。」 「怎么能是说笑?我七叔去傅相公府里英雄救美的事已经传遍大内了……」 第99章 周绍雍眨了眨眼睛。 「英雄救美……」 傅念君把这四个字在嘴里盘旋了一遍,实在不知道如何接话。 怎么说都是越描越黑。 那日的场面那么乱,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她和周毓白又没过分接触,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 其实这件事,两人都觉得很冤枉,大家之所以对周毓白和傅念君有这样的误会,完全是拜邠国长公主所赐。 邠国长公主当日进宫哭诉之时,倒是没怎么说周毓白的不好,只是她对周毓白替傅念君说话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便多嘴说了几句,觉得是傅念君迷惑了他,叫他神智不清了。 如此流言,一传十十传百的,宫里女人们又都寂寞惯了,乍然听说了这位神仙般俊俏的寿春郡王的风流轶事,自然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能叫他失了分寸的小娘子是何方神圣。 不止女子有好奇心,周毓白这些弟兄侄儿也是一样。 开了年的上元,这是个最好不过的机会了。 傅念君吸了口气,说起来,天家也和普通人家没什么区别。 她顶着周绍雍的灼灼目光,只说:「有些传言,还是不能轻信。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府了,各位郎君,告辞。」 说罢周全地行了礼要走。 「哎……」 周绍雍踏出一步想唤住她,却被周毓琛打断了。 「阿雍,别胡闹了。」 周绍雍止住步子,不满道:「六叔是怕七叔生气?不过就是看看罢了,我又不会如何。七叔他从来不爱近女色,难得……」 周毓琛无奈:「你这听风就是雨的性子……」 「傅二娘子却不如传闻中那般不堪。」周云禾小声地与周绍雍道。 周绍雍也点点头,「看来此中必有曲折。」 周毓琛敲了敲他的头,「你又能知道了,等你七叔知晓你今日这般放肆,仔细他动气。」 周绍雍却不很怕,「他在查蕃坊失火一事,才脱不开身来管教我。」 周毓琛默了默,蕃坊失火,确实古怪。 几人回身去茶坊,周云詹和周云霰走在后头。 「詹弟,在看什么?」周云霰问身边的人。 周云詹收回视线,摇摇头,「没什么。」 周云霰没有忽略他视线望去,那抹隐去在人群中的影子,眸光闪了闪,「走吧,不要看了。」 傅念君回到府里,只觉得满头乱麻。 她一直以来的想法,就是敌明我暗,哪怕决定插手朝局之事,也只能暗暗搅动浑水,这帮皇家子弟,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如今她若是这么和周毓白扯上了关系,必然盯在自己身上的眼睛就多了很多,就如今天一般。那她日后再有什么举动,除了防府里那几个,还得防府外,怎么想都觉得吃力。 「娘子……」 芳竹给她端了燕窝上来。 一次见到这么多俊俏郎君,这还是头一遭呢,谁知娘子竟这般懊恼,哎,她觉得娘子如今是心思越发重了。 「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吗?」 傅念君问道。 该记着的事,她一刻都不敢忘。 大牛来给她回话,说是跟着傅渊出门的人回来了,已经打听清楚,他今日确实和大理寺评事郑端有约,但是郑端的夫人魏氏到底有没有同行,就不能确定了。 「那间王婆子茶肆呢?魏氏常去的那家,打听清楚了没,东家是何人?」 结果清清楚楚,背景一干二净。 「娘子,这种积年的老店,怕是不好做手脚的。」仪兰也道:「王婆子茶肆开了少说也有二十年了,要真说有问题,难不成二十年前就有问题?」 傅念君也紧紧锁着眉。 可她就是怀疑,怀疑那个魏氏的背景不简单,怀疑她常去的那家茶肆必然有什么隐情。 如果不是她庸人自扰,那就只可能是对方本事太大,把线索藏匿地她连一点点都抓不到。 「算了,暂时不去查了,一样,郑端和魏氏夫妇盯着些,还有,派两个人去打听打听登闻检院朝请大夫荀乐的近况,事无巨细,概仔细整理汇报于我。」 大牛领了命退下。 芳竹和仪兰更觉得傅念君奇怪,这些人,她们娘子到底是几时认识的? ☆☆☆ 说到正月十七这日,在姚氏的忐忑之中,崔衡之的事终于也渐渐在傅家传开了。 说到前一天晚上,崔涵之亲自赶往府衙,想领回已经被各路义士折腾地没个正形的崔衡之,可是开封府的官吏自少尹大人伊始,到下属官差,个顶个的清高正直,崔郎中和崔涵之两人出面还保不下个崔衡之,愣是让他在狱中饥寒交迫地过了一夜才算放出来。 本来是要开堂审案的,可是苦主消失了,也没个能提供证词的,问了揪崔衡之过来的热心义士们,只说昨天就没看见那被轻薄的女子了。 苏姑姑自然是早就功成身退,不留半点痕迹。 傅念君原本也就是这个目的,打一拳就跑,何况这一拳,也够重了。 如此最后崔衡之总算被带了出来,整个人却精神恍惚,痴痴呆呆,身上恶臭难闻,如同在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一般,就是街头的乞丐仿佛还比他干净些。 崔郎中气得恨不得将他逐出家门,虽然说证据不足,可崔衡之「菜花淫贼」一名声早就悄悄传开了。 人言可畏,尤其是崔郎中这般爱惜羽毛之人,当下拂袖而去,看也不去看这儿子一眼。 还是崔涵之找人把他抬了回去。 崔家的张姨娘早已哭得呼天抢地,恨不得用额头撞碎了门口的青砖。 第100章 蒋夫人也哭湿了好几条帕子,嘴里不断念叨着,「真是丢脸……崔家,五哥……可怎么办……」 两个妇人各自为了儿子,什么都能怪到对方身上去。 张姨娘怨恨崔涵之,觉得是他与傅念君算计了自己儿子。 蒋夫人怨恨崔衡之,觉得他丢光了自家和儿子的脸面。 崔郎中一个都不理,只大怒:「再哭,把你们全绑去傅家!」 然后竟二话不说把张姨娘塞了嘴捆了关柴房去了。 如此就剩下蒋夫人一个哭得抽抽噎噎的,「老、老爷,为、为什么是绑、绑去傅家……」 也不知是不是和张姨娘比哭争长短让她有些得意了,竟问了这么一句蠢话。 她不明白自家哪里对不起傅家了,说起来还不都怨傅念君那个妖孽,她才是专门来祸害崔家的! 崔郎中气得胡子直抖,手上一个控制不住,抬手就把书房里平日宝贝地不得不了的青花三足笔洗砸烂在她跟前:「你去问问,张氏那个蠢货和傅家夫人怎么合计的?啊?九哥有什么本事能搭得到傅家去,说到底都怪你,你才是崔家的主母,如果不是你处处看不上傅家二娘子,上次还被撺掇着想私自搅黄了五哥的婚事,张氏敢生这么大的心吗?用庶子顶嫡子……」 崔郎中冷笑一声:「你们把傅相公当什么了!九哥和张氏敢动这种妄心,还不是你纵的!他去撩拨人家傅氏的嫡长女?啊?狗胆包天!」 「傅家就是派人把他打死了我在朝堂上也不敢说一句话!你以为傅二娘子有这么大胆子敢把九哥算计到这地步?这是傅相默许的!就是要给你们这些掀不开眼皮的愚蠢妇人看看,就是用后宅的手段解决,该怎么解决这种事!」 崔涵之一直负手站在母亲身边,只侧身替她挡了笔洗碎裂的瓷片,其余时候都只一言不发,也没有帮着劝父亲。 因为他也知道,这件事确实难办。 崔郎中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怎么他这位夫人,竟会这样一天比一天蠢,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自从上次他大骂过后,他以为她总算能收敛点了,可没想到她就好像是和自己杠上了一样,在不着调的路上一路走到黑。 蒋夫人却哭得更响了,她觉得自己可真真是冤枉透顶了。 「老爷,妾身虽然糊涂,可是自从上回做了错事,哪里还敢再随意插手五哥的婚事,那张氏本身就是个主意大的,俗话说只有千年做贼的,哪里有千年防贼的?她要算计这桩事,妾身哪里知道,老爷,您可不要冤枉妾身啊!」 崔郎中只冷笑,「这个张氏,我们府里是自然留不得她了,你别说你自己一点干系都没有,你也清楚,若是阿娘在此,哪里是个张氏能翻出浪来的,二月里她老人家就要上京来了,你且跟着她好好学学如何治家吧,若学不好,你给我回丹徒老家去!」 蒋夫人浑身一软,幸好崔涵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蒋夫人心如死灰,只无言流泪,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崔家老夫人奚氏是个厉害人物,比起她嫁给傅家那位长姐,只赢不输,蒋夫人最怕的就是她,若是自己不在夫婿儿子身边,去陪着那一位,她可真是不想活了! 「阿娘。」 崔涵之叹了口气,慢慢地扶起蒋夫人,轻声道:「爹爹气得狠了,这两日你避着些,等太婆来京,你好好表现,你不会被送走的……」 蒋夫人揪着儿子的袖子,好像抓到了主心骨一样,点点头,这才有力气被丫头们扶回房去了。 「五哥,你跟我进来。」 崔郎中稍微气顺了些,这个家里,真是没几个能说明白话的人。 「这件事,你怎么看?」 崔郎中扶着桌案,问崔涵之。 崔涵之垂手站着,蹙眉道:「还要静观其变,看看傅相公的意思,若是傅家夫人那里……」 傅琨若是罚了姚氏,态度即很明确了,不但不能追究傅念君的责任,他们父子俩怕还是再要去道一次歉。 崔郎中长叹一声,「倒是我从前小瞧了傅二娘子,瞧瞧她做的这事,不要说你阿娘,就是傅家那位夫人也挡不住。」 崔涵之倒是对此不太苟同,「本来也不是件多聪明的事。」 在他觉得,姚氏此举并不明智,因此也说不上傅念君就是多聪明。 崔郎中有些忿忿,「那位傅家夫人可也让我刮目相看了,从前以为至少是个通达的,怎么会出这种馊主意。」 他顿了顿,把视线放在儿子身上:「她对你们母子的态度却是有所改善,五哥,难不成她一边打着九哥的主意,一边还打着你的主意?」 这妇人! 崔涵之也有些微微讶异,可一想到当日姚氏强迫他和一帮小娘子们同行赏灯,也觉得十分别扭,「无论如何,此次被姚夫人一搅和,我和傅二娘子的婚事怕是……」 他心里还是存着一丝希冀,或许他和傅念君不必要此生彼此绑在一起呢? 可他却被崔郎中一抬手打断了:「这不用你担心,你阿娘不着调,好在你还有个好太婆,等你太婆进京,我们和傅家的关系自然能有所改善。」 崔郎中想到自己的老母亲就有些怅然:「我年轻时一门心思读书,在人情治事上全仰仗你太婆,原以为娶了你阿娘就能由她接手打点,可没想到……」 他摇头叹息,「到头来有什么事,还是只有你太婆来接担子。」 崔涵之却只好安慰亲爹,「傅相公内宅尚且不稳,爹爹不用如此妄自菲薄。」 「傅相可比你爹爹有谋算多了啊。」崔郎中见儿子不明白此中关节,耐心解释道:「他纵着妻子岳母胡闹,可闹起来却又伤害不了傅家根底,他这都是筹谋好的。你要知道,位高权重者,不能太过白璧无瑕,因此这后宅矛盾,对傅相来说,也十分必要。」 第101章 崔涵之仔细地听着,这都是他日后要学习的典范。 「但是我们就不一样了。」崔郎中不由黯然,「我本就不算太眼明心亮,你阿娘又糊涂至此,连张氏母子这点小心眼都没注意,如今九哥闹出这样的事,他算是彻底废了,这是傅家给我们的教训,可我们不仅不能讨回公道,还只能笑着把苦果往肚里咽。九哥虽不成器,可到底也是我的儿子你的弟弟啊!」 崔涵之心里也默默痛惜,「如今看来,把九哥送回老家或许是个转圜的方法。」 这东京城,他是不能再留下了。 崔郎中望着崔涵之,语重心长地又劝了几句,「五哥,其实你我对于傅二娘子的认识不过浮于表面,人往往会铭记自己初时的印象而忽略了别的细节。日后你再去傅家,万不可再被偏见蒙蔽了双眼,你要好好看看她是个怎样的人。」 崔郎中到底在看人一方面还有几分眼光,「若她能有这样的心计和手段把九哥折腾到如此地步,必然是位女中丈夫,你瞧瞧,近来关于她的传闻,已渐渐转变……」 崔涵之皱眉。他不了解傅念君吗? 他不想去了解。 爹爹不知道,她是个怎么不知廉耻、放肆妄为的女人。 「爹爹为何反而会欣赏她的所作所为?她对付九哥的手段如此狠毒不留余地……」 崔郎中却只觉得他年轻不懂事,「世家后宅,和朝堂斗争一样,风起云涌,对别人留余地,就是不给自己留余地。你要记住这一点,你阿娘,她就是永远堪不破这个道理。」 才让个李夫人联合着她娘家嫂子把她骗了个团团转,甚至这次,又着了姚氏的道。 崔涵之抿了抿唇,表情有些挣扎:「是,孩儿知道了。」 崔郎中感慨,他这番教子之训,也不知他能听进去几分。 傅家这里,傅念君自然是要去给傅琨交代的。 「你如今越发厉害了,崔九郎虽不堪,可此番吃这样大一个亏确实也有些太严重了……」 傅琨叹道。 虽然他觉得那等人品败坏之人无甚可惜,可他确实惊讶于傅念君的出手。 「女儿也是为求自保。」傅念君苦笑,「依我的名声,一分坏能被说成十分,十分好也能被说成一分,人言可畏,爹爹,我连半分错处也不能在这上头犯了。」 傅琨也能理解。从前怎样是从前,这男女之事,本就说不明道不清,前头已经有个齐昭若带累得她这样,后头可不能再来个未来小叔再拖她后腿。 「你倒警觉。」傅琨微微笑。 「即便我不警觉,不是也还有爹爹帮我看着呢吗?」傅念君放软了声音,带了几分撒娇意味:「爹爹不就是纵着我自己处理,十六那晚上才不肯留在家中。」 傅琨默了默,「念君,爹爹对你有愧。其实,我心里也不大愿意相信你母亲她会……」 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咬着她不放。 傅念君知道姚氏虽然在傅琨心中远不及她生母大姚氏的地位,可到底这么多年夫妻情分在,因为这桩事,傅琨也不可能把姚氏休回家去。 傅念君很懂得顺坡而下,「我自然知道爹爹心疼我,不然也不会指派给我这么多人手,由得我放手去做事,这在旁人家,哪个未嫁小娘子能这么放肆的。」 她挪到傅琨身边,笑眯眯地道:「我对母亲也无多少怨恨,她此番这般做,不过是心中意难平罢了,四姐的婚事没了,我和崔家五郎的亲事却逐渐稳固,她自然心里不畅快,她不过是想我嫁不成崔五郎罢了。可她不知道,我原本就不想嫁给他呀。」 这一点傅琨也早就在心中认定了,只等崔家奚老夫人到京替傅念君行完及笄礼后再做退婚商量。 「如此,你是怎么想的?」 傅琨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他一直宠爱女儿,在他心里,傅念君与姚氏母女最大的不同,就是她对自己永远会坦然相告,什么念头什么想法,她不怕自己这个父亲知道。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傅琨才敢放心给她手下拨人,让她拥有完全不同于傅家其他小娘子的权力。 他不会休了姚氏,他早就知道姚氏对待傅念君并不尽心,所以从以前到现在,他给了傅念君足够的本钱,让她自己能够保护自己,甚至偶尔给姚氏吃些排头他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怎么想嘛……」傅念君歪头想了想,「母亲想把我与那崔九郎配做对,不如倒全了她爱做媒的心意,如今崔九郎是连门都不敢出了,这亲事怕也谈不拢,不如让母亲操心操心。」 她朝傅琨眨眨眼。 这可真够膈应人的! 「你……」傅琨也无奈。 女儿比以前懂事多了,姚氏这么算计她,她竟也不说要追究责任,只想了这么个办法恶心恶心她。 「真是鬼灵精。」 傅念君又道:「好事成双,还有四房里大姐,这两日我看母亲总把她带在身旁,不如让母亲也替她谋划门好亲事。」 她没把话说明白,姚氏那可不是为了大娘子傅允华着想,是想把她往崔涵之面前凑呢。 傅琨摸摸胡子,觉得这法子很不错,给姚氏安排些事情做,免得她时时想搅得家里不安定。 「就按你说的来办吧。」 不得不说傅念君这主意阴损至极,姚氏在忐忑里度过了两三日,甚至连哀求的腹稿都打好了,甚至都准备了素衣素鞋以备必要时演一出自请下堂的苦肉计。 那傅念君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姚氏在心中笃定。 可谁知道傅琨竟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只说崔家那里,崔九郎的事傅家也要体恤一二,让她去办他的婚事。 第102章 崔家如今是对傅琨的话唯命是从,崔郎中当然只有同意的份。 姚氏一个头两个大,这几天外头谁不晓得崔九郎的笑话? 虽然事后崔家放出过风声,说是崔衡之被人构陷污蔑,证据未足,并不是那采花淫贼,可到底在府衙里被关了一夜,他那风流潇洒的俊俏郎君形象是崩塌地啥也不剩了。 她该怎么和这么个人去说媒? 还有傅允华的亲事,竟然也压到她头上了! 她自己有亲娘四夫人金氏,需要她来操什么心! 这回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可姚氏却不敢不去办,这一回是她理亏,上回的事傅念君就已经在府里府外博了个可怜名声,若这次她算计继女和人私通的事被捅出去,姚氏这大夫人的形象也再难维持了。 傅念君觉得心情甚为不错,就摸索着到二房里陆氏这来,感谢她派苏姑姑帮忙是一回事,再者她想问问那个连夫人的夫家,武烈侯卢璇的事情。 倒是她还没走到门口,就见到四夫人金氏急匆匆地出来了,脸色很不好看。 傅念君朝她打了个招呼:「四婶娘可好?」 金氏皮笑肉不笑地朝她点点头,「是二姐啊,你的气色倒很好,看来近来很顺心吧。」 这话里的酸味让傅念君差点听笑了,意思就是金氏自己不顺心呗? 「还算一切平安。」 金氏用眼梢往傅念君身上扫了扫,转身离开了。 「她来做什么?」 傅念君好奇地问侧卧在榻上看书的陆氏。 陆氏放下手里的书,也不起身,只道:「还不都是你闹出来的事。」 傅念君抿嘴笑了笑,「果真没看错四婶娘。」 芳竹和仪兰听得一头雾水,这是啥跟啥? 她们娘子和四夫人可是没有一点接触啊…… 陆氏轻轻「啧」了声,对她们迷茫的眼神和呆滞的表情很是不满,打发她们俩去茶房里歇脚。 「哪里找的丫头,用着也不觉得累。」 陆氏撇撇唇。 傅念君是知道她的,对于愚鲁的人从没什么好声气。 「能用就行,还挺有意思的。」 这两个丫头经常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语出惊人,习惯了以后傅念君倒还觉得挺有趣。 金氏为人,傅念君还是清楚一二的,所以金氏此来和陆氏说什么,傅念君大概也能猜到。 「她素来就是个心眼多的人,大嫂如今揽了要替崔家九郎说媒的事,一并还有四房里大姐儿的婚事,金氏素来就爱往那透风的墙里凑,这回大嫂动你脑筋,大概就是想把崔五郎换给大姐儿做亲,金氏表面上装不知道,心里也是千八百个乐意,估计在被窝里也偷乐了个两三回。如今知道这事不成了,她心底发虚,就以为大嫂是要将大姐儿打发给崔九郎做媳妇了。」 陆氏不由笑起来,对傅念君道:「你可真是个黑心肝的,折腾她们还费了我功夫听她左右试探……」 傅念君告罪:「二婶饶了我吧,我也不晓得她会来找你探话。」 姚氏的意图是想拉拢金氏,金氏本来就多心,现在事情两下里一凑,她自然想法就多了,以为姚氏要用自己的女儿去填崔九郎那个坑了。 因此才顾不得别的想找陆氏探听探听。 「真有那种没脸皮的人。」陆氏对金氏第一回 说这么重的话,「往日有什么事躲得比谁都快,连自己女儿的事都想叫别人去冲锋,还真以为普天之下皆是她的奴才了。」 显然适才陆氏与金氏那一番话让陆氏很不愉快。 金氏虽和她处了这么多年妯娌,其实并不了解她,要命的是金氏还以为自己相当懂得平衡府中关系,对付对付陆氏还游刃有余。 傅念君只道:「恐怕四婶娘日后会在这油滑周旋上吃苦头。」 「懒得理她。」陆氏翻了个白眼,「她的儿女大了,四弟不管事,有的她出门去交际的时候,遇到聪明人,瞧她怎么被打脸吧。」 四老爷傅瑞是个清雅高洁之人,喜爱游历名山大川,结交四方文人雅士,兴之所至,就和人作诗饮酒,挥毫泼墨,醉个三五日是平常。一年里有大半年不在家,根本想不起来府里的孩子妻子。 四夫人金氏虽然有她的难处,可到底靠着傅家这棵大树,谁也不会短了她吃穿,她却如此热衷于耍心机四处挑拨,就很叫人不耐了。 「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 陆氏直接问傅念君。 傅念君也不和她含糊,「是有点事想问问二婶,关于武烈侯卢璇,还有他的夫人连氏……」 陆氏挑了挑眉,「你打听他们做什么?」 傅念君咳了声,「上元节夜里遇到了与三哥交好的大理寺评事郑端的夫人魏氏,魏氏身边就有这位连夫人,一时有些好奇……」 陆氏不太出府,不知道傅念君是遇到了什么契机想打听卢家的事,但是总归她做事还算有分寸。 「卢璇是前朝柴氏后裔,这连街头三岁小儿都知道……」 「正是。」傅念君道:「连夫人也是闽国旧臣之后。」 陆氏终于坐直了身子,目光平视前方,静静道:「你对前朝之事了解多少?」 傅念君摇摇头,很坦诚:「不过尔尔。」 陆氏笑了,「确实,我们陆家这样的人家,放在前朝,也不过是个不轻不重的世家,可是有些人家,和我们是决然不同的。成为宋臣,对陆家而言,不过是气节的问题,可对有些人,就是天下大义。」 比方卢璇这样的帝裔吗…… 只是天下大义这道理,傅念君却不甚明白。 她只静静地听。 第103章 但是陆氏的故事却不是从卢璇开始。 有些事傅念君很少关注过,应该说即便关注了也不曾细细想过,这些已经尘封的往事和作古的人,如今才渐渐在陆氏的嘴里有了正形。 「本朝未建立之时,时局纷乱,四方群雄并起,哪怕到了如今,许许多多世家贵族,朝中大臣,都是由那些贵族世家演变而来,许多都曾是一方砥柱,一时豪强。」 陆氏笑了笑:「当年后周国灭,卢璇不过几岁年纪,字都不识几个,他是帝裔又如何,他能有如今的光景,不过是因为他养父卢琰的本事。」 傅念君也是知道卢家的,「越国公卢琰乃是玉川卢姓派系嫡支,自后汉起就是上等贵族世家,听闻卢公更是得家族所长,人品与才能极为出众。」 「是啊……」陆氏的神色怀着几分恍惚,「卢琰也是二臣,侍奉了周室,又变节侍奉宋室,只是二臣与二臣之间,却也大不相同。」 由此陆氏讲了一个傅念君不知道的故事。 当年太祖皇帝周辑采用七妙计策,废后周皇帝为王,其余公卿大臣不改变旧职。他和一批大将夺位成功进入内宫时,发现有一个小孩,太祖查问这个小孩是谁,查问结果得知是周废帝之庶弟,常年不受宠爱,生得畏惧羸弱。 宋太祖便环顾将领们,问该如何处置这个小孩。侍卫们揣摩太祖心意,迅将他抓起来准备处死。那小孩年纪虽小,也知自己性命难保,在大殿之中哭声动地,几次昏厥过去。 其惨状在众臣眼中,却只有卢琰不忍心稚儿殒命。他冒着生命危险劝谏太祖:「尧舜授受不废朱均,今受周禅安得不存其后?」 这一句话,就这样救下了卢璇的性命。 太祖生性本也不凶残,就发令把即将被拖出大殿枭首的孩子救了回来,从此被卢琰收为养子,再不是后周宗室。 「卢琰侍奉周室时一片赤诚,侍奉宋室一样呕心沥血。」陆氏叹道:「太祖曾说他有‘冰雪之清,松柏之骨’,当真不负。国朝之中,前朝旧臣不少,可何处再有一个卢琰?他不以变节为耻,不以二臣身份为辱,他教训子孙,只叮嘱他们不负卢氏清名,不愧天下百姓。」 傅念君心潮激荡,终于明白陆氏所言「天下大义」为何。 「所以,区区一个卢璇能有多少能耐?」陆氏道:「重不在他乃后周宗室,重的是,他有卢琰这样一个养父。而他的夫人出自连家,这里头多少,是冲着卢琰而去。」 原来是这般道理! 傅念君终于明白过来。 帝裔好寻,名臣却难求。 说起来卢琰的夫人连氏乃是闽国名将连重遇之后,这连重遇也算是个极有气节之人,忠心不移,誓死护卫幼主,力战而死。 陆氏说起连家:「当年闽国国灭,连重遇命子携幼主逃入毗邻的吴越国,当时中原正统乃是后周,他们几方寻觅,也没有再听说过闽室王家后人的消息,后来也就作罢了。」 傅念君接口:「闽国国小势弱,当时后周尚且处于内忧外患,恐怕没有多余的心思寻访王氏遗孤了。」 当时这么多小国林立,若个个灭了都要斩草除根,哪怕是再多兵马也不够用。 「不过,寻访不到,大概是因为吴越国包庇吧。」 傅念君说道。 陆氏点头,「不错,吴越国在乱世之中度过了这么多代,没有战乱,还占据着如此丰沃的江南土地,不得不说,钱家人很会审时度势。」 与寿命短暂的闽国这样的小国不同,吴越立国以来,历时百余年,一直十分安定,经营着名下的十三州,先后尊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和宋为正朔,并且接受其册封,在藩国之中兵力虽不强,财力却不容小觑。 「确实,当年太祖平定天下,只有吴越王主动献两浙十三州之地归宋,保全一族荣耀,实乃少有英明之人。」 既避了江南战祸,又不损自家一兵一卒,且太祖生性并非残酷暴虐之人,钱家将兵权悉数交出之后,朝廷并未多做苛待,彼时吴越王二子更是在太祖太宗朝出仕为宦,成为文臣,在朝也算顺风顺水。 而钱家在江南依然被尊为吴王,朝廷虽然加的封号不同,可「王爷」之名依然跟了钱家人几代。 到了三十年后,钱家已经几乎无祖上恩荫爵位在身,可依然是江南顶级世家,几代以来累积的财货,钱家人的富贵生活,怕是连皇室都比不上。 「钱家在杭州一带根深蒂固,加上如此懂时务,可以说,不仅与皇室关系很稳妥,在江南百姓心中也很有威望。」 陆氏继续说着。 这世间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钱家保全了江南,保全了自家的钱财人力,让江南一带在时局纷乱之中几乎无有损失,虽被灭国,可是祖宗基业,到底是葬送了还是留下了,恐怕也很难衡量。 「最近上元节,钱家人似乎进京了。」陆氏侧首,傅念君很机灵地递上了一盏茶。 傅念君知道陆氏的消息十分灵通。 「二婶可知来的是什么人?有何目的?」 「目的?」陆氏嗤笑,「左不过那几件事。要么就是官家又要赐婚钱家,要么就是国库里短了银两。」 钱家金山银山,一时要搬也搬不空,朝廷在江南一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有好处,左右钱家也算是皇帝的钱袋子。 傅念君默了默,一来二去,从个魏氏竟扯到了连氏、王氏、钱氏这三个家族…… 她越来越没有把握,这个魏氏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陆氏却给了傅念君一颗定心丸:「你若是觉得生疑,必然不能放过任何一处关节。」 她整了整神色,把茶杯重重放在小几上,换了极为严肃的表情:「官家年纪一日比一日大了,立太子之事不能再无限期拖下去,你爹爹必然是要站队的,他如今在这个位置上不容易,容不得他和稀泥。朝廷已经有了一位老丞相,毕相公是老臣,油滑地狐狸一样,必然急流勇退,现在官家不肯放他归隐,朝臣们也好望着他做风向,可也就是一两年的事了,他退下来,接下来就是你爹爹和参知政事王永澄王相公,他们二人素来不和,往后少不得在立储之事上多有分歧。」 第104章 陆氏的担心也是傅念君一直以来的担心。 「二婶说的没错,如今朝局复杂,吴越钱家此次来京,恐怕各位皇子要动了。」 陆氏的眼神闪了闪,「恐怕已经动了。」 傅念君心情沉重,东京城里,远比她想象地还要暗流汹涌。 陆氏提醒她:「你爹爹只有一双眼睛一对手,明面上的斗争尚且顾不过来,何况还有这暗里的。你说那个大理寺评事郑端和他妻子奇怪,刻意接近傅渊,确实要防,这件事上,你比你哥哥敏锐。」 傅念君苦笑,她是从结果反推因由,否则怎么可能察觉到这魏氏,还能一路联系到钱家身上去。 「二婶,我总觉得这个钱家,很不好揣测,闽国遗孤在吴越地界消失,至今不了了之,钱家如此识时务,何必要包庇下来?莫不是有所图谋?」 陆氏摇摇头,「这件事,我就无法得知了,钱家的意图,他们和闽国王氏遗孤的事,根本不是你我能探听的,你若要探听,确实只有卢璇的夫人连氏这一途径。」 连重遇的子孙护主从闽入吴越,必然寻得了当时吴越国主的庇护,如今还没有过多少年,他们和钱家的牵扯,必然还很密切。 傅念君叹了口气,「当真是头疼。」 陆氏勾了勾唇,「可不就是头疼,你可是信誓旦旦要护得你爹爹周全,如今这般,怕还只是个开场了。」 陆氏足不出户,却知晓古往今来这么多事,傅念君笃信她心里也很有一些不平意气,想与郎君们一较长短,只是陆家不比傅家,傅琨给了傅念君这样多的权力,而陆氏因相貌缺憾,性子执拗,在闺中时怕是日子比她不好过多了。 「我虽有心,对于朝堂之事,到底很难插手左右,若我与三哥同气连枝倒也好办,但是现下……」 傅念君很老实地把这话告诉了陆氏。 傅渊也不是笨人,若她在旁提点几句的话,凭借他的能耐,做起事来必然比他们两个内宅女眷得心应手。 「且一步步来吧,你想速成,恐得嫁个有权势且爱重你的郎君,肯听你一言,否则啊,你这点想法,以后也只会成为妄念。」 傅念君点点头,不管这些,为今之计,她还是要先盯着魏氏那边。 「这就是查问出来的结果?」 周毓白把手里的纸撂在桌子上,声音和缓平静。 可他的亲卫单昀心中有些忐忑,垂手恭敬道:「郎君,蕃坊里的人来回盘查了三次,只有这个波斯商人符合您的要求,他曾经路经江南一带,在无锡县附近被水贼虏掠,他说这帮贼寇很是奇怪,仿佛自家人闹内讧一般,过不了三四天,又放了他走,如此他就到了开封落脚。」 周毓白敛眉,转向一直立在他书案旁眯着眼的老头,「张先生怎么看这件事?」 张九承是王府的幕僚,大名府人,早年中过举人,却一直无心仕途,四处游历,到了近五十岁才进了王府。 「郎君心里怕是有了计量,这帮水贼并不是真正的水贼,或者说,起码从前他们应该不是水贼。」 张九承缓声道。 「是。」周毓白接口:「他们流落江南,必然是为了些不一样的原因。」 「他们在找东西,郎君一直怀疑这一点,可是找什么东西,您心里可有眉目了?」 张九承摸着胡子微笑。 周毓白是知道他的,这老儿必然早已察觉到了什么,却不肯明白说出来。 「恐怕要往我几位兄长身上去查。」周毓白叹道:「我往江南走的这一趟,四下里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盯着,我如何能有多的动作。还有就是,如今吴越钱家进京,机会实在难得,多半这回事与他们有关。」 「也对也不对。」张九承道:「和钱家有关系,却又不是直接的关系。」 「先生此话何解?」 张九承看了他一眼:「郎君可曾听闻过传国玉玺和氏璧?」 传国玉玺乃是秦时始皇帝得和氏璧命丞相李斯用此镌刻而成,素来被视为帝位正统的证明,只是已经消失许多年了。 周毓白勾唇笑了笑,表情便不如刚才漠然,添了几分暖意。 「先生也爱听这些茶楼街巷的趣闻?」 张九承挂不住,轻轻拢拳咳嗽了一声,「郎君可莫要小瞧民间的风言风语,自后梁末帝殒命,传国玉玺就从世间消失了,传闻便是到了闽国王氏一族手里,当年后周灭闽,依然无所寻觅此宝,王氏后人由大将连重遇家人护卫逃入吴越,这东西,便极有可能进了江南。」 周毓白纤长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扣了扣,似乎在体味这话中的意思。 「派人下江南去搜寻传国玉玺,这样的蠢事,别人不说,倒像是我大哥的手笔。」 张九承也笑,「肃王殿下有时候,确实……」 周毓白的目光沉了沉,「若真像先生所言,他们探访之物是传国玉玺和氏璧,却被人隐匿于贼窟,那恐怕是因为这伙水贼,是没有办法再进京了。」 张九承接道:「就如郎君所言,有本事找寻传国玉玺的,并非一般人,而江南之地,吴越钱家如此势大,不论是哪位王爷,想来去自如,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许是他们得手之后,钱家所派出人手能耐惊人,杀灭了大部分人,剩下的几个,只能匿于贼窟,再伺良机。这才是这件事唯一合理的解释。」 周毓白垂眸:「大哥的意图有些太明显了。」 张九承摸着胡子,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是啊,肃王殿下若真是想寻了这宝贝献给官家,大可不必做到如此隐秘,他想寻这传国玉玺,不为别的,怕是为了打钱家主意而去。」 钱氏私藏传国玉玺的罪名一旦坐实,他们另有图谋的念头就遮不住了,肃王自然想得到和氏璧,可一样是想拿着它做个契机,把钱家收为己用。 第105章 钱家此次入京,就好像一颗石子投在了平静湖面上。 朝中各方关系本就处于互相观望,各有所备的状态,他们一来,就引了这些念头一一亮出明面来。 肃王如何能不急。 吴越钱家一旦择了主,他再捧着块和氏璧,也只能去送给爹爹博他老人家一笑了。 「吴越钱氏可真不会像做这种事的人。」周毓白说道。 他指的是藏下王氏遗孤,和传国玉玺一事。 就算他们心中有反意,也不能存着这么明显的把柄等人来抓。 这一点很奇怪。 「暂且不论当年他们如何思量,如今看钱家尚且按兵不动的态势,并不如何把肃王殿下放在眼里,或许是早就已经不怕传国玉玺成为手中的把柄了。郎君,钱家必要争取啊!」 张九承重重地说道。 周毓白比起他的那些皇兄来,母家徒有清名,这放在百姓眼里倒还好说,可做大事是要钱和人的,他的那些产业不过杯水车薪,钱家必然是不得不争取的一步棋。 周毓白深深拧着眉,他倒不在想如何争取钱家,而是觉得这件事里头处处透着诡异。 「张先生,上元节夜里来刺杀我的那伙人,你真觉得是大哥的人?」 张九承想了想,「目前看来,确实只有肃王殿下有这能耐和心思做这样的事,但是……怎么说呢,即便他怀疑您已经得了传国玉玺,也不能如此打草惊蛇,这倒是多此一举了。」 「对。」周毓白首肯。 「这更像是有人引导,故意要让我朝这个方向去查。」 张九承讶然,不是他讶然于周毓白这样的想法,而是肃王那个人吧,同他亲娘徐德妃一样,脾气大却蠢,在做事上有这样那样的纰漏很是常见,周毓琛和周毓白两兄弟应付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可是这次,周毓白却很看重这件事中不合理的地方。 说不合理,确实有点不合理。但是以肃王的脑子来说,又很合理。 所以张九承有点惊讶。 周毓白却到底是被与傅念君那一席话影响甚深,如果他所以为的对手,并不是他全部的对手,明里暗里,是有人在引导着他一步步去对付别人的话…… 「这件事暂且按下吧。」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急,一定要把事情都看清楚了才能动手。 张九承却诧异,「郎君,这可是个好机会。即便您顾及与肃王殿下的手足之情,吴越钱氏却是放到了您的眼前,如此机会,为何不去一试?」 「有时候占了先机,却并非是先机。」 周毓白眉眼平和,有一种十分妥帖的从容。 何况与几次三番给他下绊子的肃王手足情深,他还没有那么伟大。 张九承知道他并不是这样不争不抢的人,但是周毓白从小到大,一直都很有自己的主意,张九承也因此并不再力争。 「如此,郎君尽可以先静观其变,不过还有一桩事,您也该上上心了。」 「何事?」 「您的亲事。」 周毓白笑道:「先生几时也爱做这说媒之事了?」 张九承无奈,「娘娘也不是一次两次地暗示于您,偏您喜欢装聋作哑,时局要变了,您也该为自己早做打算才是。」 周毓白问张九承的意思,「先生可有计量?」 如此张九承就推了三个人选出来。 「三司使孙计相家中有三个女儿,参知政事王相公只有两个儿子,倒是有侄女儿,还有就是同平章事傅相公家中。」 这三个人,都是朝中重臣,如今周毓白和周毓琛都还未成亲,这几位家中的女儿,自然是很值得考量。 「郎君比六郎胜在出身,宫中张淑妃骄横,且爱结党敛财、提拔亲眷,舒娘娘性情平和,几位大人也都看在眼中,六郎的婚事比起您来,更要难上一难。」 意思就是,他周毓白因为有个清流外祖父和母亲,入得了这些文人的眼,他自然比周毓琛更有机会,争取一个相公做泰山。 周毓白知道张九承已经为他的婚事琢磨良久了,难免带了几分好笑询问这老儿:「先生觉得这三家,哪家更胜一筹?」 「不好说。」张九承眯了眯眼,「孙计相在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谁都不得罪,是个不求功不求过的人,且他家夫人生得不好看,几个小娘子听说也是极丑,不然何至于现在一个都嫁不出去,若是他心里早做了打算不愿涉水,难免赔上郎君你这样俊秀的人品,下半生对着个丑妇苦不堪言。」 这老儿说的一本正经,周毓白咳了一声,端起了茶杯掩饰唇边的笑意。 发现这老不正经的老琢磨着让自己去用美人计。 张九承分析地头头是道:「王相公倒是个好人选,他在朝政上颇有建树,支持者甚众,如今也受官家爱重,只是他的政见老朽颇为不喜,死板秉正,太过束手束脚,左一句祖宗遗训,右一句孔孟之道,郎君是要做大事的,怕是即便一时得了他的支持,今后反被他制约了手脚。」 周毓白点点头,「那傅相公呢?」 「傅相公倒是也不错,人也温和妥帖,且在政事上颇有新意,几次给官家的奏疏老朽也看了,确实胸有丘壑,若得时机,或许能在朝堂上一扫守旧之风,做一番事情出来。」 「只是啊……」他叹了一声,「傅家是世家,家业也庞大,可傅相公的几个弟兄都不过泛泛,也无甚得力姻亲,却一堆要照拂提拔之人。我听闻傅相公自己就有些被家族拖累,后宅不定,您若娶了傅家女儿,怕是今后岳家那里,麻烦不少。」 反倒是不如王相公那样,贫家出身,背景一干二净,人家要算计,也算计不出来什么。 第106章 「说完了?」周毓白放下茶杯,「先生倒是为我考虑地妥当,你如今这把年纪,身边才是该娶一房妻室照料才是。」 张九承一噎,好好地扯到他身上来做什么? 「郎君……」他不肯放弃,誓要说服周毓白,「自然您的心意也重要,太难看自然是不行的,近来您不若去这三家走动走动?」 周毓白抬手打断他,「先生的话我听进去了。」 可是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听进去。 张九承无奈,可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下人来禀告:齐郎君又来了。 「又?」张九承也不由有点吃惊,「他这是……」 昨天齐昭若拖了一头小鹿来,说是上山打的野味,也不管人家要不要,丢下就走了。 周毓白摇头,「唉,他呀……」 张九承抿了抿唇,「邠国长公主与肃王殿下来往甚密,难道这齐大郎对郎君您有所图谋?」 周毓白却只道:「图谋大概是图谋的,却应该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说话间齐昭若已经进来了,今天却不是拖了一头死鹿,而是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矮胖臃肿,看起来像个富贵员外,此时已吓得瑟瑟发抖。 「你做事愈发没章法了,你绑了人这样提进我府里来,叫人家看了如何说我?」 周毓白站在台阶上,话虽这么说,其实倒也没有什么太过指责的意味。 齐昭若把手里的人往地上一扔,眉目沉然,开门见山地说:「这人是东水门外一间客店的东家,七哥要查那波斯商人,莫被人给欺了,那人没说实话,你该听听这老儿的。」 周毓白朝张九承望了一眼,张九承分明从这眼神里看出了一种意思,有时候还真是齐昭若这般果决狠辣的方式更能见成效。 单昀仔细盘问了那被齐昭若吓掉了三魂的客店店主。 原来那波斯商人并非是欺瞒没说实话,而是没说全。 原来那人从江南入东京时,在东水门外的客店暂居了一阵,他的妻子是路上赎的一个娼妓,今年才十几岁年纪,只是两人在客店未住多久,那波斯商人就先打算常住进蕃坊再做生意,可谁知,他那个刚刚生了孩子不久的妻子却寻了机会带着孩子逃了,他身上钱财早已空了,也无处可追,只能自己先进城,投奔城内的友人。 「他那浑家原就是个贼,他因觉得损了面子,便不好意思交代。」 单昀说道。 周毓白已经请了齐昭若入内喝茶,自己听单昀回话。 他点点头,让人把这客店店主放回去。 原来是那商人的妻子大有问题,她是个惯偷,怕是确实在江南落险时顺走了人家贼窟里的宝贝。 「郎君不命人去追?」 单昀不解。 「不追。」周毓白道,再不做什么解释。 他转身进屋,却见齐昭若正盯着张九承,盯得一向洒脱的老儿也很是局促。 「齐大郎,你一直盯着老朽做什么?」 他又不是个漂亮的大姑娘。 齐昭若一条腿翘在膝盖上,脸上依然是冷冰冰的表情。 张九承…… 在他父亲周毓白双腿被废之时,被凌迟处死在城门口,曝尸三日。 此后的几十年,周毓白再没有提起过这个人。 「没什么。」 张九承转而望向周毓白,这个齐昭若,怎么越来越奇怪了! 「七哥不打算去把人抓回来?」 齐昭若看周毓白在自己对面坐下。 周毓白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云淡风轻地道:「留下来吃午饭吧,昨天你拿来的鹿肉还有剩。」 齐昭若皱眉,周毓白到底是什么打算? 上元节里他遇刺一事,有人纵火烧蕃坊一事,就这么全部揭过去了吗? 他不是个这样怕事的人。 可是现在的周毓白,不会把心里的打算全部告诉他。 齐昭若挑了挑唇,「也好,不若请六哥也一道来吃。」 周毓白点头,「不错,我们兄弟也有些日子没一道吃饭了。」 张九承在旁咳了一声,「郎君们有话说,老朽先退下了。」 他用手敲了敲膝盖,一副十分疲累的样子。 老狐狸。 周毓白不由好笑。 齐昭若却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也不是外人,张先生也一道喝杯酒吧。」 这算是什么阵容呢? 齐昭若的举动着实诡异,饶是张先生如此聪明通透一个人也实在分析不出来他的动机。于是凑着空他还是向周毓白提个建议,应当再请邠国长公主为儿子求求神拜拜佛才是。 周毓白却纵了他去。 齐昭若想试探周毓琛,就由得他去吧。 皇室五兄弟,若说对哪个不设防,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周毓白与周毓琛年纪相仿,从小就是一同长大,同吃同住,他们二人对彼此的观感也都差不多,既惺惺相惜,却又很明白,早晚需要分出个胜负君臣来。 这兄弟之情,也不过似镜花水月,如今看着美,他日却是一捅就破。 如今齐昭若的介入,也好改变下二人之间的关系。 齐昭若心内的想法自己也不甚清楚,他如今知道的事太少,邠国长公主在他受伤后也越发看得紧,甚至他离开府之日都遥遥无期,他要想谋些事,必得从别人身上入手。 周毓琛这个人,他并不太了解,因为,他死得太早。 他一直就觉得,这人是不该死的那么早的。 他一死,两位年轻皇子之间的平衡瞬时就被打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周毓白身上,齐昭若就算没有身处在那样的环境之中,也能想象那种氛围,这对于没有万全准备的周毓白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第107章 他怎么会那么早死呢? 他决计不应该那么早死的。 齐昭若一直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这个局中的每一个人,他都要细细地去了解。 怪道张九承看不破他,他自己,都看不破自己。 寿春郡王府里,一顿午饭宾主尽欢,周毓琛又是一向温和的好脾气,见到了齐昭若,便向他说了当日正月十六晚上之事。 「……遇到了傅二娘子,她被焦太尉家的焦天弘寻衅,由头似乎是你,他上元节被人打了,是你?哎,你啊,何时才能长大?」 周毓琛眼里是满满的无奈。 若是从前的齐昭若必然插科打诨忽悠过去了,可今次他却沉着眉头思索。 周毓白坐在不远处喝茶,听见傅二娘子的名字,也微微扬了扬眉梢。 齐昭若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焦天弘算不得什么东西,可是他对自己如此不依不饶,胆子这么肥,或许前头那位原主做下的事,并不是件他以为的小事。 难道他真要去问问傅二娘子…… 若她真是「自己」的相好。 那边周毓琛的视线在眉头紧蹙的齐昭若和举止自若的周毓白之间来回睃了一圈,目光含了几分揶揄,「你们和那位傅二娘子,倒是有缘,上回在万寿观……」 万寿观的事齐昭若是不记得的了,他侧眼去看周毓白。 周毓白迎向哥哥的目光,也不愿多做解释了,「遇到了一次,就算有缘?你也遇到了。」 周毓琛笑叹:「我可没你们有福气。」 周毓白的心里明白,周毓琛从来不会关心什么小娘子,他这般说,恐怕就如张九承刚才和自己说的那番话一样,他们两个都快要定亲了,傅念君的父亲傅琨,是十分值得争取的势力。 倒不是周毓琛也打算打傅琨的主意,他是想要摸摸周毓白的底,毕竟他上回帮傅念君一事,着实来得蹊跷。 傅二娘子的名声在外,总也不至于是他瞧上了她。 「六哥的福气恐怕还要大。」齐昭若道:「到了三四月间,殿试已毕,按照惯例,官家和娘娘必要为一批宗室子女和权贵大臣子女赐婚,届时六哥的新娘子大概也有眉目了。」 周毓琛倒是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齐昭若堕马以来敏锐的思维,从前的他,总是连他和周毓白话里的弯弯绕绕都听不出来,几时又能这样接上话。 他答地很圆滑:「再看吧,总是爹爹和娘娘在做主。」 齐昭若撇了撇嘴角:「宫里张淑妃恐怕主意还大着……」 「阿若。」周毓白打断他,「何故说这些妇人关心之事?前头我听潜火铺的张副指挥使说,你的弓箭练地出众,既如此,今天六哥七哥也陪你比划比划。」 齐昭若也知道适合而止,周毓白既然打断了他试探周毓琛的话,他也就此作罢,起身扭了扭头,转了转手腕,「那就试试吧。」 「这小子……」周毓琛瞧他气势凛然的模样,叹息一声。 周毓白起身道:「输了也不丢脸。」 毕竟齐昭若拉开的那弓还放在望火楼上,张副指挥使如今天天看着都要惊叹一番。 三个人比试了一番,自然是周毓琛最后落了下乘。 张淑妃生他的时候年纪已不小了,自然娘胎里就带出些体弱来,比不得齐昭若和周毓白。 「这小子去西京养了阵子病,竟养得这般结实。」 周毓琛摇头和周毓白叹道。 其实原本齐昭若底子就不差,只是一来为人无常性无毅力,二来叫酒色掏虚了身子,学不成什么武艺。 「罢了,我要回府去了,闹不过他。」 周毓琛告辞,齐昭若也跟着他一道出府,在门口分别。 周毓琛望着齐昭若的身影,只微微勾了勾唇,打发左右:「去查查看,齐郎君今日捉了个人过来,是什么意思?」 手下道:「听闻齐郎君近日在替七郎查上元蕃坊纵火一案,倘与这里头有关系。」 「七哥儿素来谨慎,这次由得齐昭若插手未免奇怪,这件事我们也要上点心,怕是有些别的内情。」 手下人一一应了。 齐昭若今日没骑马,出了王府,却没走多远,就被一行人拦住了去路。 他自重生这些日来,找他攀关系寻仇的也不在少数,那焦天弘就是个例子,可何时竟会惹上这些人? 这些人都穿皂靴戴黑帽,窄袖金革,身配武器,高大威武。 这些人乃是皇城司的卫兵。 「齐郎君。」 为首一人向齐昭若拱了拱手,「请齐郎君移步,卑职有几句话想问问郎君。」 这人面目凶狠,气势肃杀,满身行伍之气,若论身板,将将是齐昭若两个般壮实,给人一种直逼面门的压力。 若换了旁的纨绔子弟,只怕此时已吓得尿了裤子。 齐昭若负手而立,将这些人打量了一圈,却道:「区区皇城司,也敢拦我的去路?」 那人微微吃惊。 齐昭若看了看他的袍服,「在皇城司混,至今仍是个兵额,却还混不上个官额,你这等下九流的人,也敢来拿我?谁给你的胆子,就是你们爷爷勾当皇城司公事许得一来了,我也不必跟他走。」 「你!」 有一人已把手按在了佩刀上,齐昭若面前的那位上一指挥亲从官却按住了他的手。 皇城司不属三衙管理,而是直属于皇帝的近臣,首脑大都是宦官,如今的头头,就是齐昭若嘴里内侍省副都知兼勾当皇城司公事,许得一。 皇城司从前权柄甚重,做刺探情报之事,虽声名难听,可得罪不起,若犯了口舌忌讳,尚且能招来大祸,由上一指挥亲从官刘禹亲自来带人,此人就该知道自己犯了不小的事。 第108章 可齐昭若的神态,竟毫无一丝惧意,刘禹抓过很多人,倒是很少见到他这样的。 「齐郎君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由我们出面来带您,已是给您留了面子。」 刘禹气势不减,冷冷地说道。 「面子?」齐昭若嗤笑,「我需要你们这帮东西给我面子?我乃宗室,即便犯了事,也有大宗正司来审,轮得到你们来提?且不用和我兜圈子,许得一与张淑妃走得近谁人不知,你们皇城司还当是太祖朝万千察子遍天下的光景了?少拿话来激我!」 大宗正司乃专门受理宗室的案子,论情论理,他也没道理直接被皇城司的人拦了去路。 刘禹越发吃惊,这少年,竟如此有胆识,还当他如传闻的一般没本事。 他身后一从属忍不住道:「进了开封府司录司对郎君声名必然有损,郎君未有官身,免了御史参奏之苦,若直接投了牢狱,转了大理寺和审刑院去判,才是折了您和长公主的面子。」 意思就是他犯的事不小,进了开封府和大理寺,就只能案律例判了。 「我等奉陛下口谕,郎君切莫为难我们。」刘禹蹙眉,脚步渐动,齐昭若看出他似是要动手。 齐昭若知道原主确实犯了事,可他还是不吃他们这套。 这帮人只知奉命行事,却不知是奉谁的命,他若被带走了,必然落到了张淑妃的手里,邠国长公主素来厌恶张淑妃,与其交恶,如今这机会,张淑妃也决计不会放过自己。 「口谕?」齐昭若笑道:「陛下乃是明君,这等不合情理的事他老人家岂会吩咐?台谏官虽管不得我,他们却管得官家。」 官家素来怕御史言官怕的厉害,怎么可能明知他涉案,还下令越级让皇城司来带他走,此间分明有鬼! 本朝御史台可不仅仅是监察百官,同时还监察皇帝。 而皇城司,只是皇帝手下一个特务机构罢了,且很大可能已被张氏窃权。别说官家不敢滥用职权,若不是碍于祖宗法纪,它早已被百官们上疏废了。 太祖朝时,太祖皇帝依赖皇城司察子刺探军务,让他们一时风光,可如今是太平之世,皇城司也不过空有名头吓吓人罢了。 他还是周绍敏的时候,在殿前司和侍卫亲军握有极重的权力,皇城司这帮宦官和兵头,自己还不是让他们生就生,让他们死就死。 真当他是好揉捏不禁吓的吗? 如今的齐昭若可是今非昔比了。 「郎君是要抗旨了?」刘禹的眼神越发冷冽。 齐昭若冷笑:「拿着鸡毛当令箭。」 刘禹眉目一敛,就要拔刀,这等小儿,如此蔑视侮辱他与一干弟兄,不教训教训他岂不是叫他反了天。 他右手去抽刀,可仅仅是一眨眼,他就觉得右手手腕一麻,眼前那人竟已经侧身闪到自己身边,反手就抽出了他左侧腰际的大刀,迅如疾风,刀风一转,那刀就被齐昭若反手横握着刀柄抵在了他的颈子上。 刘禹来不及多想,身体一转,就要抬脚,却不料早被识破,左脚膝弯狠狠挨了一脚,差点一软跪了下去,幸好他基本功扎实,还算稳住了,否则可真是丢了大脸了。 是他轻敌了! 「大哥!」 刘禹手下两三个兄弟立刻拔刀相向,适才那个冲齐昭若很是不忿的年轻人扬刀就挥了过来。 齐昭若料定他顾及刘禹必不会对准自己,只微微一侧身,左手就握住他的手腕一折,那刀就立刻被夺到了自己手中。 齐昭若勾唇笑了笑,将两尺来长的钢刀在空中虚划了一个半圈,立刻刀尖就对着其原主了。 他两只手分握两把刀,一反手一正手,举重自若,左臂与刀背成一直线,刀身连晃动一下都没有,好似那沉甸甸的钢刀在他手里像羽毛一样轻,根本不花费半点力气。 皇城司几人都呆住了。 他这身上,竟是如此深藏不露。 齐昭若眯了眯眼,对着眼前目瞪口呆的年轻人笑了笑,见好就收,两把刀同时一转向,背到了自己身后。 刘禹也朝齐昭若看过来,不由道:「我素来尊重勇武之士,齐郎君如此本事,我自奈何不得你,可是圣命难违,我们弟兄如此人数,还是劝您不要再做挣扎的好。」 齐昭若笑了笑,脸色倒是换了一副,将两把刀倒转了刀柄还给二人。 「多有得罪。」 刘禹愣了愣,他这是? 齐昭若朗声道:「你只说要问我几句话,我也已经同你说了几句,我犯了事,按部就班,也应当入开封府衙听候发落,你们虽是官家的近臣,可是法纪严明自不能破,我如今去开封府领罪,你们断没有阻止的道理,也不算抗了圣命。」 「这……」 刘禹细细想了一遭,倒是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妥。 皇城司不设牢狱,左右是不能够提审案犯的,他们只负责抓人,但是这世上也有变通的道理,他们上头,压着的是国朝铁律法纪。 「你们‘押送’我去开封府,也不算办砸了差事。」 齐昭若这么一说,刘禹等人也同意了。 虽说这是他们第一回 出动却没拿住人的,可就像齐昭若自己说的一样,他是宗室皇亲,说邠国长公主的独子,不是一般的平头百姓,若伤了碰了他罪过就大了。 刘禹拱手道:「既然如此,齐郎君,请吧。」 齐昭若一甩袍子,大步走了。 他这边的事情闹得不小,早就传到了不远处的王府里。 张九承午歇刚醒,老头不修边幅地就往周毓白院子里跑,此时周毓白正站在廊下看一只画眉鸟,这是前不久从宫里带出来的。 那鸟在他眼前蹦蹦跳跳的,蹦地他好生眼花。 第109章 可瞧在旁边侍候的丫鬟眼里,只觉得这画面却能美能直接入画了。 「郎君,齐郎君在出门不久之后,就遇到了皇城司的人……」 周毓白转过头,眼神很平静。 「现下呢?」 张九承道:「纠缠了一会儿,还略动了手,此刻走了,老朽叫人盯着了。」 周毓白吩咐:「去给驸马府传信。」 「快马早就备了,就等郎君的吩咐。」 周毓白明白张九承特地来告诉他的意思。 「皇城司,张淑妃的人……他是有把柄给抓住了。」 「张淑妃如今这般,倒是不怕直接得罪了邠国长公主。」张九承叹道,从前两人关系不好,却也不至于吵到明面上来,何况是拿对方儿子做耗。 毕竟齐昭若和六皇子周毓琛表兄弟关系还不错。 女人嘛,彼此看不顺眼对方的原因总是多一些。 「若是直接要难为邠国长公主,她倒不用特地动用皇城司了,毕竟她一个后宫妃子,擅自用爹爹的权力,叫言官逮住了,又是好一顿说……」 「这倒是。」张九承也觉得张淑妃此举奇怪,「不是要难为长公主,难不成还是帮她不成。」 张九承叹着摇头。 周毓白却出乎他意料道:「说不定真是如此。」 张九承微微张开了口,「齐郎君这可是犯了什么事啊?」 「让单昀好好去查查,他嘛……从前,也就那几件事了,不是为了女人,就是为了钱财,总是些纨绔习性,怕是这回捅了大篓子了。」 「张淑妃如今是确然心起了。」张九承说道:「自官家去岁派了差事给您和六郎,就该是个开始了……」 周毓琛母子得到了信号,渐渐有所动作起来。 周毓白这里,本该也筹措起来了。 可却是因为这件江南水贼的案子,张九承知道他又突然决心回归平静,按住了所有的心思。 这可真是…… 是太谨慎呢,还是太风声鹤唳…… 周毓白只温和地笑了笑,假装听不懂这老儿酸溜溜的暗示,侧脸去逗那只因得不到他关注一时有些气闷的画眉鸟,那鸟见他的目光又转向了自己,兴奋婉转地叫了起来。 张九承气苦,他还不如只鸟吗? 逗着逗着,周毓白脑子里突然窜过上午周毓琛在这里说的几句话。 焦太尉家的儿子要找齐昭若的麻烦,一直找到了傅念君头上,还是被周毓琛无意给解了围。 焦天弘虽是个浑不吝,他老爹却很懂得攀附张氏,难道这点子眼力没教给他吗?又得罪齐家又得罪傅家的,恐怕是他和齐昭若是生了什么大事,急不可耐要找转圜的法子? 是啊,齐昭若失忆了,傅二娘子是他的「相好」,焦天弘病气乱投医,已经到了那个地步。 可见这件事和焦天弘有莫大关系。 如今脑中转了个弯儿,周毓白就明白过来了,又唤住张九承,「先生,劳烦你要去查查焦太尉家的事了。」 「和焦家有什么关系?」 「焦家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唤作焦天弘,从前就与齐昭若打马游街,嬉笑玩乐在一处,这回齐昭若的篓子,必然是和他一起捅下的。」 张九承「哦」了一声,「原是为了这个。」 「劳烦先生了,我这里自有谢礼。」 张九承笑得开心,揣测周毓白莫不是又备了好酒给他…… 老头儿一走,周毓白就唤来了侍女,那笑意看得她一阵心跳。 郎君可真是个俊秀无双的人,还如此温柔,就是对只架子上的畜生都百般体贴,真叫人恨不得也作个画眉鸟儿了…… 「嗯,这鸟,送去张先生院子里吧,真吵。」 周毓白撂下这话竟转身就走了,侍女张了张嘴,望着那鸟儿,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入了二月,渐渐天气也转暖起来,一旦出正月,一切事务都上了轨道。 傅念君随时注意着傅渊的动静,魏氏那里倒是很安分,也没听说什么风声。 陆氏记着和傅念君的话,便与她说月底时,大概晋国公赵家的夫人要办一场文会,届时连氏会出席,傅念君有心,倒是可以去会会。 傅念君奇道:「二婶不是不爱出门吗?」 陆氏回道:「我几时要去了?这样的事,你那位母亲可比我消息灵通。」 话中之意,让姚氏带她出门就是。 也是,姚氏如今大概是愁煞了,傅梨华退亲后要另结亲事,还压着傅琨给她下的命令张罗崔九郎和傅允华的婚事,她怎么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谁说女人不能办文会,赵家夫人才名在外,是少有的一代才女。而赵大人乃兵部尚书,刚刚封了晋国公,显贵一时,他是两浙路苏州府长洲县人,祖父曾做过吴越国国主的幕僚,有这层关系在,赵家与连家和卢家交好也很顺理成章。 傅念君瞧着陆氏似笑非笑的神情,也道:「二婶倒是把我送去母亲面前惹她嫌了。」 姚氏必然是知道都不想叫她知道这个消息的,何况这种全是女人的场面,从前的傅饶华也不甚感兴趣。 「你是傅氏嫡长女,迈不过去的理,何况人家的文会又不是挑媳妇的,你如何不能去?」 傅念君点头称是。 没两天,倒是回西京奔丧的陆婉容和陆成遥兄妹先回到了傅家。 陆婉容看起来清瘦了不少,神色倒是还好。 「外祖母过世,我们是要服小功的,如此上傅家的门不妥,是我……」 陆成遥对陆氏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不好意思。 第110章 陆氏点头,「殿试在即,你心里着急想必你父母亲也能体谅。」 「却是难为妹妹了……」 陆婉容倒是还好,在隔间里拉着傅念君的手说话。 「念君,是我要谢谢你,还能见了太婆最后一面,我糊涂极了,只当她一直说身上好,却不曾细细问过郎中……」陆婉容说着说着又淌下泪来。 傅念君替她擦眼泪,心里也有点憋闷,母亲年幼时是这样软的性子,她以后的路可…… 陆婉容稍稍止住了,又长叹:「我也无憾了,太婆见着了我,是笑着走的,这都是你的功劳,念君,谢谢你。」 「你我之间不需要言谢了,你是不是身上不好,清瘦了好多。」她担心陆婉容自己熬不住。 陆婉容叹气,「也是我不懂事,在家时愁思难谴,想着与你说说体己话大概就能宽慰些,就又跟哥哥进京来登傅家的门讨人嫌来了。」 她的脸侧向窗外,神色有些怅然。 傅念君一向直觉敏锐,知道她的话未说尽。 「你是二婶的侄女,就是一家人,我爹爹也不会赶你们走。」傅念君倒真是想法子哄她开心一点。 陆婉容朝她小小一笑,很是我见犹怜,「你在这儿好不好?她们欺负你了没有?」 傅念君倒是不想把自己身边那些乌糟事都告诉她,姚氏如今再要算计她,也该仔细掂量掂量了,因此只轻描淡写和陆婉容说了几句。 两人携手出门来,陆成遥却还没走,见到她二人,倏然就站起身来,随即又觉得有些冒失,讪讪坐了下去。 陆氏也看见了,勾了勾唇笑笑。 陆婉容觉得奇怪,突然觉得傅念君手里怎得生生冒了些冷汗出来? 傅念君见到陆成遥就想到了那时自己做的噩梦,大红盖头大红锦帐,盖头一掀开却是自己的亲娘舅做了新郎倌儿…… 可真的是太恐怖了。 陆成遥拢拳咳了一声,只道:「从西京过来,也给二娘子带了些东西,请莫要嫌弃。」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红色。 傅念君谢过了他,就坐到陆氏身边去,眼观鼻鼻观心,再不肯多把眼神转一圈儿。 陆氏朝她投过去一个眼神,意味很分明,什么胆子,就这也能吓成这样。 「三娘,你歇够了?规矩不可废,各房里要去请个安。」 陆婉容和陆成遥知道确实该如此。 「那念君……」 陆婉容讪讪。 陆氏瞄了她一眼,这一个却又是如此没眼色。 「我和她还有几句话说,你自己去吧。」 兄妹两人只能自行去请安送礼了。 「怕了?」陆氏凉凉地道。 傅念君在旁老实道:「确实怕。」 「他也还算有点见识。」陆氏说着, 陆成遥是头一个发现傅念君是个有点妙处的人吧。 傅念君尴尬,「多谢二婶夸奖。」 「呸。」陆氏吊了吊眼梢,「哪个夸奖你了?他也不是良配,且不说陆家怎样,傅家怎样,你对他了解多少?」 傅念君苦笑,除开舅舅这层关系,她其实心里对陆成遥也多少有点数:「我又不是那九天玄女,陆表哥有别的挑不要,非来要我,不过是他长居西京不晓得我这臭名声的厉害,还没受崔五郎那样的苦罢了。再者来说,他大约是前两次瞧我可怜兮兮的,难免动了恻隐之心,起了想庇佑我的心思。若说什么真情实意一片赤心的,可真是要辱没他了。」 陆成遥是个俗世看来的真君子,对她的偏见比旁人淡很多,可却并不是没有。 否则何以他敢如此在陆氏面前表态,他心底里,或许自己都没发现,还是觉得自己来娶傅念君,才是对她的拯救。 可她不觉得自己需要拯救。 「难为你能看穿。」陆氏欣慰,「他们兄妹,我一直存了分忧心,时时敲打,偏都像了我那嫂嫂,实际是个情浅的软性子,自己都还闹不清自己的心思,糊里糊涂地就想往前冲。」 傅念君一思索,或许还真是,母亲的性子,确实是这样。 陆氏看人准,却是个冷傲的,素来不爱多劝,从前也劝过陆成遥,他听不进去,她也懒得多说。 不过傅念君却是很得她心。 「你预备怎么解?」 傅念君无奈,「一五一十说了吧,叫他觉得我自作多情举止轻浮我也认了,总归比不尴不尬地拖着好。」 陆氏听了她这话,却拍着座椅扶手大笑起来:「这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傅念君不由带了几分怨念:「莫不是二婶还有更好的法子?」 这天下间的事,唯这男女之事最说不明白,傅念君又不是什么风月老手,自然觉得快刀斩乱麻来得方便。 「也是这个道理。」陆氏收了笑声,叹了一声,「左右你对什么郎君不郎君的也都不上心。」 她是没有功夫上心。 傅念君出了陆氏的院子,在想着去晋国公府上赴文会的事,陆婉容如今回来了,或许应该要带她一起纾解纾解心绪,傅念君见不得她这般低落忧伤,出去结识一两个出众的小娘子陪她说说话,也比在这府里憋着的好。 傅家女儿虽多,可陆婉容选择了与傅念君亲近,和其他几个却也只能保持距离了。 她在路上遇到了姚氏身边得力的何伯,他正带着好些侍女端着时新的花卉头面喜滋滋地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自上回何伯十分拙劣地把傅念君骗去和崔九郎崔衡之「偶遇」后,傅念君就没再见过这老儿。 他自晓得那事没成,见了傅念君都是绕道走的。 第111章 今天倒是碰上了。 「何伯。」 傅念君唤了一声。 何伯吓得浑身一抖,转头速度极慢,「二、二娘子……」 「你老人家这是怎么了?脖子不好?」傅念君说着。 「呵呵……」何伯尴尬地抹抹额头,「二娘子这是有何贵干?」 瞧她的眼神和瞧恶鬼似的。 傅念君望了一眼侍女们手里的东西,勾唇道:「这是给哪些小娘子送去的啊……」 何伯心下一凛,大娘子和四娘子不久就要去参加晋国公府赵家夫人的文会,大夫人特地吩咐了置办一些新东西给她们挑,这二娘子该不是想做个半路的程咬金,给截过去吧? 何伯的老眼眯了眯,这可不行! 他防贼似的眼神看得傅念君更是觉得好笑,心里头立刻就起了主意。 她转了转眼珠子,轻声道:「何伯,你可不用瞒我了,这些东西是给四姐儿和大姐准备的吧?怎么没我的份?」 「老、老奴不知道……」 何伯梗了梗脖子。 芳竹在傅念君身后忍不住翻白眼,还真不愧是姚氏的人,够抠门的! 瞧这些东西的成色,她们娘子才看不上呢好不好! 可傅念君却出乎她所料,只听她轻声「啧」了一下,竟道:「所谓见者有份,我既看见了,怎么也得分我点吧?」 何伯瞪大了眼睛,哇,二娘子好厚的脸皮! 傅念君笑意嫣然,伸手要去够那些东西,何伯却身体快于脑子,一个侧身挡住了她的手。 「不成不成,这个不成……」 这是姚氏特地吩咐的宝石头面,被夺了他可负担不起。 何伯咬牙。 「那这个……」 傅念君的素手又伸向金光闪闪的步摇和发簪。 「不行不行,这个也不行。」 何伯用手失态地盖住那些东西。 他年纪大了,脚步却比脖子灵光这么多。 傅念君笑意越浓,伸手转向了一些新做的绢花。 「我拿一朵,总不碍吧?」 何伯瞧了瞧,她挑了朵最小的雪青绢花,倒是不让人注意。 何伯挣扎了下。 每回置办东西,四娘子那眼睛尖的什么一样,对采买单子对了一遍又一遍,大夫人不追究,她也要追究个十成十,就怕底下人昧下银子。 不过一朵花儿她应该看不出来吧? 「好吧。」何伯勉为其难地点头了。 傅念君见好就收:「替我谢过母亲和四姐儿,你走吧。」 何伯似乎怕她再行敲诈之事,急匆匆带着人小跑似地走了。 芳竹和仪兰愕然。 仪兰忍不住望着何伯领着一众下人小跑而去的背影道:「怎么这么抠啊……」 傅念君把花簪在头上,问她们道:「还好看吗?」 「娘子本就花容月貌,自然好看。」芳竹说着:「只是您从前才瞧不上大夫人的东西,如今怎么……」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念君笑了笑,白牙似乎在阳光底下闪了闪,不应她的话,「既然好看,走吧,爹爹也该回府了,去给他瞧瞧。」 两个丫头不明所以。 不远处的六梦亭里,几个原本在下棋对弈的郎君此时都站直了身子往那边伸长了脖子瞧。 四郎傅澜差点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她……二姐儿这是在干嘛呀……」 边说边望向了旁边的傅渊。 傅渊向来对这个亲妹妹很是不喜,恐怕他瞧见了这一幕又该生气了。 她又不缺那一朵花儿,怎么拦着下人们为难他们,这雁过拔毛的…… 一点大家风范都没有。 可没想到傅渊的脸上神色却是淡淡的。 「三哥?」傅澜唤他。 傅渊「嗯」了一声,反而十分诡异地勾了勾嘴角。 这是…… 「你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 傅念君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要使坏,就让她去吧。 傅澜一头雾水,怎么这两兄妹的感情,是突然转好了? 几时发生的事呢? 这会儿突然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来寻傅渊,是有件事请他示下:「给六郎寻的伴读头一天来复命,相公交代了请您瞧瞧,小的寻了三郎君许久,不知您现下可否有空移步?」 傅渊蹙了蹙眉,再没心思下棋,叫人撤了棋盘。 他对同父异母姚氏所生的弟弟没有多少爱惜,傅琨公务繁忙,本来他作为长兄,傅溶的学业应该由他一手教导,可他实在没什么兴趣。 可傅溶身边连个伴读都要劳烦爹爹自己花心思,这就是傅渊的不孝了。 傅渊冷道:「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管事回道:「叫做傅宁,是咱们族中的学子,按辈分当是几位郎君的侄儿辈,住在城外,和族人一起,常受相公照拂,如今十六年纪了,听闻学问不错,是个可造之才,相公便使他入了府给六郎做伴读。」 傅渊道:「学问倒是其次,人品要摸清了,不是什么人都该往傅家领,去回过大夫人没有?」 管事脸上有点尴尬。 这个傅宁常来傅家打秋风,姚氏又记性好,自然是认得他的。 这么一个落魄寒酸的人给她儿子做伴读,她心里自然是千分万分的别扭,可这是傅琨亲自发的话,她也不敢多说什么,至于对傅宁如何礼遇,自然是不可能的,就随他去好了。 第112章 傅渊见管事不回话,也不再追问:「把他领去花厅,我自去见他。」 念什么书,跟过哪些先生,考较考较傅宁的学问,姚氏也不懂,总是傅渊要去问的。 傅渊去了花厅,见到侍女们也很懂事,已经先上了清茶,不曾怠慢了客人。 傅渊第一次见傅宁,自然对于傅宁来说不是。 傅宁恭敬地站起身来,向他揖了揖:「傅东阁。」 傅渊见他虽家境贫寒,收拾地却极为整洁,穿着士子襕衫,鞋袜也很得体,不由就宽了两分心。 「坐吧。」 傅宁复又坐下,一张年轻俊秀的脸上一对眼睛熠熠闪光,神采飞扬,丝毫不见往日怯懦自卑,若是姚氏身边的人见了怕还要认他不出。 从前那个束手束脚畏首畏尾的少年突然间就有了如此坦然风度。 傅渊便循例考较了他词赋、经义,傅宁口齿清晰,答得极为流畅。 傅渊面上的冷色也逐渐缓了,到底是傅琨亲自点名的人,目前看来确实不错。 「你家住城外,每日往来可觉得疲累?」 傅宁含着淡笑恭敬道:「晚辈家中有一寡母,身体有恙,前几日接进城来医治,晚辈每日照料她老人家,城外家中,只能暂时空置了。」 傅渊道:「医治之事,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决的,你若有意,可暂住府上。」 傅宁闻言,起身长揖,感激道:「多谢傅东阁美意,只是寡母眼盲,每日离不得人,孝道不可废,不过每日早些起身晚些归家罢了,请您放心,晚辈定不辜负傅相公和您的提拔,在敦促六郎学业之事上不敢有一丝马虎懈怠。」 傅渊见他如此有礼貌,又是一片孝心,不由对他高看了两分,何况面对他的人,尚且能这般不卑不亢,说话有条分明,当真是不易了。 他却不知道,此时傅宁收拢的手中已尽是冷汗。 「如此我也不难为于你,你若有难处,尽可以向府里说明,我弟弟年幼爱胡闹,你且多盯着他些。」傅渊顿了顿,「你年纪如此轻就有此番气度,必然是有大造化的。」 傅渊说话一向都不喜欢说太满,也并不细说日后他们父子会提拔傅宁,却也见他人品优秀,忍不住想提点一两句。 傅宁微微淡笑,依然恭敬:「造化却不敢说,若得机会做了天子门生,也是为天下所驱使,此乃大义,晚辈心有所向,却不敢过分强求。」 既不刻意追求功名,却也满怀诚心。 这气概,倒是不似外头那些学子般虚浮。 傅渊颔首,「我还有事,你且自便吧,此后你要长伴六哥儿左右,家里地方大,一会儿跟着侍女走动走动认认路。」 依傅渊的性子,他是素来不会对个外人说这样叮咛的话的。 知道他的人都该明白,这傅宁是入了他眼了。 傅宁却只当不知,依然垂首说:「如此就有劳府中诸位了。」 傅渊出了门才向左右道:「爹爹这个人寻地很好,以后六郎身边有他一个就足矣,若大夫人问起,就说是我的话。」 傅渊知道姚氏心底是有几分势利的,近来又因为儿女事不顺,见天地往外冒酸水,说不定会拿着个他们父子挑来的伴读做筏。 下人们应了,一个老管家模样的在门口听了风,挥走了旁人,转而自己进门,对傅宁的态度又恭敬了几分:「郎君可想走走?还是再坐坐?」 傅宁心里不齿这些下等猪狗见风使舵,这老丈他从前也见过几次,是傅渊身边的老人了,可哪一回不是在他面前趾高气扬地错身而过。 不过是傅渊身边一条老狗罢了。 可任凭心里邪火滔天地烧,可他面上却竟依然是一派眉目平和的儒雅:「多谢,有劳老伯了,您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何不差使些年轻的?」 说着一只手要去扶秦老管事。 老秦只觉得手里被塞进来一件硬硬的物什,低头一瞧,是块干净的碎银子。 他心里一乐,瞧不出这位倒是个会来事的。 怎么族里那一帮子穷鬼中还出了这么个好笋?确实不容易。 他怎么以前没发现? 老秦揣了那银子,笑道:「郎君折煞我这老头子了,为您带个路,还是应当的。」 傅宁笑道:「老伯客气了,我不是什么郎君,在家中阿娘常唤我阿宁,您若不嫌弃,请也这么称呼吧,可莫要再叫郎君折煞了我。」 老秦想了想,便道:「宁大郎,你待我老头子如此客气,我也不跟你绕话,这府里府外,我老儿还是能说一嘴的,你有什么想知道的,自来问我便是。」 他叹了口气,「相公和三郎事忙,常有顾不过来的时候,六郎性子又倔强,对先生一个不合意,就在房里撕书玩,每回都得大夫人亲自管教,你往后,可避着他那性子……」 傅宁听得连连点头,边扶着老秦往屋外走,还提醒他注意些门槛。 老秦心里倒是熨帖了,这却是个懂事的,相公选的伴读,当真不错。 傅宁的眼神黯了黯,心下哪能不知,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世道,你要做个高洁的君子,也得要那阿堵物来支撑。 若问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傅宁心里想起了自己的伯乐,那位和乐楼的胡先生。 从那日胡先生接济了他年货开始,就真的将他像子侄一般带在身边历事,短短两个月,带他出入东京各大酒楼场所,带他见识各色富贵人物,教他说话做事,教他改了那一身穷酸习气。 最难的,就是文人们最看重的那份清雅气度,一举手一抬足,他从个寒酸贫家子,能到如今这般应付傅渊依然面不改色,不知是叫胡先生发了多少回脾气才学来的。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念君欢》卷一 作者:小沙包 02、《念君欢》卷二 作者:小沙包 03、《念君欢》卷三 作者:小沙包 04、《念君欢》卷四 作者:小沙包 05、《念君欢》卷五 作者:小沙包 06、《念君欢》卷六 作者:小沙包 07、《念君欢》卷七 作者:小沙包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