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欢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傅宁挺直着身板,这是他第一回 ,这样昂首阔步地走在傅家的大宅子里。 老秦在他身边跟着,耐心地给他指路,一一比划着各个院落。 傅宁想到了以往的时候,他跟在姚氏手下人的身后,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哪怕只盯着自己的脚尖,都只能瞧见一双破地不能再破的鞋子。 他踏出一步,望着这满园子精心修剪过的花卉草木,心里不由冷笑。 傅家…… 酉阳傅氏,同样都是一个傅字,此与彼却是截然不同。 老秦喋喋不休的嘴让他觉得十分厌烦,他与自己并肩而行不时摩擦着他衣袖这件事也让他无法忍耐。 他在心底立誓,终有一日,这些猪狗一般的下人必然不能同自己并肩而行,他要让他们像跟着傅渊一样,鞠躬哈腰地跟在他傅宁身后! 傅宁年轻稚嫩的脸庞闪过一丝狠色。 胡先生的每句话他都记在心里。 这世上他本就不输人什么,同样都是姓傅的,他傅宁却又哪里比不得傅渊了? 他乃是酉阳傅氏之后,便当该享得那荣华富贵,锦绣繁华。 如此想来,傅宁的心绪又稍平稳了些,时间还长,他需得耐下心来。 ☆☆☆ 傅念君这里,戴了从何伯手里劫来的绢花,笑盈盈地去书房寻傅琨,稍坐了片刻,傅琨就归家了。 傅琨有些好笑。 女儿自上回起,便十分地爱与自己亲近。 「念君,你又想做什么?出了什么事,想叫爹爹解决?」 傅念君见他眉梢眼角带着疲惫之意,也有些后悔过来,可看见傅琨见了自己笑得确实开怀,便也卖力哄他个开心。 「爹爹,我没什么事就不能来见您吗?」 她如今很是爱撒娇耍滑,傅琨却颇受用。 「唔……」他想了想,「自然不是,只是爹爹瞧着你,怎么心里莫名有些忐忑了。」 傅念君笑了几声,父女俩你来我往地逗了几句嘴,傅念君就亲自给傅琨烹了一壶茶,又让芳竹仪兰去端了下午自己做的点心来,服侍傅琨都尝了尝。 傅琨心里其实相当受用,从前发妻未过世的时候,也是这般体贴他,后来续娶了姚氏,她不得自己的心,也曾学着大姚氏想给他伺候笔墨,弄些点心,可她总是瞧不出分寸,不是在他烦忧的时候更添烦忧,就是他在愉悦时接不上话扰他兴致,如此傅琨到情愿一个人清净了。 如今的傅念君,在这方面却仿若叫他看到了发妻的影子,俏皮灵动,又知分寸。 他发现傅念君头上一抹不合她衣饰的雪青色。 「你素来不爱戴头花的,这一朵是哪里来的?」 傅念君俏皮地笑了笑,「半路上打劫的。」 她便把何伯如何抠门,对自己如何左劈右挡,她又如何得寸进尺,强盗似的掠了这花的事说了一遍。 傅琨听得哈哈大笑,「我知你不耐烦和你母亲绕这些针头线脑的东西,何必又做这事?」 傅念君却道:「母亲怎么是母亲的事,下人们对着主子还抠可不是过分了?」 傅琨想了那何伯一把年纪,也不知怎么就被傅念君盯上了。 「那老儿常跟在你母亲身边,我倒也不知,他如何得罪你了?」 傅念君抿了抿唇,给傅琨倒了杯茶,「在爹爹眼里,女儿是这般睚眦必报的人?」 傅琨只笑摸着胡子不说话。 可不是么。 傅念君便说了当日何伯是如何去王婆子茶肆哄骗自己与崔衡之见面,其演技之拙劣,态度之僵硬,傅念君更是着重当笑话似地说了一番。 傅琨听得直笑,他自然是晓得这些伎俩根本奈何不得傅念君,可姚氏找的这些人吧…… 也确实挺可笑的。 傅琨道:「他确是个刁奴,竟如此小视于你,是该给些教训。」 父女俩相视一笑,十分默契。 「爹爹还说我,您自己不也是一样?」 傅琨为了女儿,倒是也愿意做一回这样的事,全当个乐子。 他摸了摸胡子,细长的眼睛十分温和,「你爹爹要做君子,可也不能什么都忍,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这一句话,便是后来傅琨向姚氏提了一嘴,何伯不敬主子,竟小气巴拉地只打发了傅念君一朵绢花。 那朵雪青色的花放在姚氏面前,她更是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如今她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就怕傅琨给她算总账。 傅琨只要再问一句,「念君到底是我的嫡长女,怎么我们大房里竟缺银子至此吗?我知夫人大方,想必不是你的意思啊。」 这样一句话,姚氏自然只能把罪责推到何伯身上,说他年纪大了,难免没分寸,怎么能如此对待傅念君,她手里有东西,必然都是平均分了几个小娘子的云云。 傅琨点头,「我自然相信夫人。」 如此何伯只能坐实了「年纪大」「耳聋眼花」此类罪名,叫姚氏给了些银子,送出府去了。 傅念君与傅琨父女两个,便只这么简单地用几句话,就将个看不穿的姚氏绕了进去,亲手送走了自己的老仆,事后还得补给傅念君一两件首饰,生怕这事没完。 芳竹和仪兰两个,直到听说何伯被送出府告老还乡那日,才算明白过来这是她们娘子的手笔。 芳竹悄悄拉着仪兰,用大拇指掐着那小指手指尖上的那一点儿,比划着轻声说:「咱们娘子呀,心眼就那么丁点大……」 仪兰忍不住笑,却拉下她的手道:「娘子本来就不是那任人欺负的,谁欺负了她,她都有数着呢,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芳竹也不是要说傅念君坏话,她就是觉得惊奇,「是呢,咱们娘子心细,又聪明。」 第2章 她话里与有荣焉。 仪兰绕开她,提着烧水燎子要进屋去沏茶,遇到柳姑姑出来,整个人春风满面的。 「姑姑,那事有眉目了?」仪兰笑问。 柳姑姑笑着点头,「正是,娘子是体恤我的,我把要认个干女儿的事一说,她就满口答应,还要给我几贯钱,说是让咱们摆桌席面热闹热闹呢。」 「这可真是件喜事了。」 芳竹也凑过来给柳姑姑道喜。 柳姑姑笑得很温和,眼角的细纹看来也多了几分喜色。 她是真的想有个孩子。 原来这柳氏在十四五岁的时候由大姚氏做主嫁过一次,只是所托非人,成日遭丈夫殴打,后来又叫大夫诊断,恐不能生育孩子,更是被打得变本加厉。 大姚氏怜惜她,索性铁了心贴上些银子叫她和离,重新回傅家来当差,从此柳氏便打定了主意不嫁人,要跟在大姚氏身边做一辈子的姑姑。 她从小就受大姚氏的恩,对大姚氏一直是感恩戴德的,后来大姚氏没了,她就陪着傅饶华,尽心尽力,虽然做事不是太聪慧,却一片忠心。 傅念君如今变得懂事有主意了,也不会乱发脾气难为她,对柳氏处处礼遇,她就更加能定下心来了,只不过到底年纪上去了,越来越觉得空落落的,还是想认个孩子做依傍。 柳氏没有子侄辈在京,正好傅念君年前挑人手,府里进了很多小丫头,有一个入了她眼,就想认下来做干女儿。 傅念君问起那个眉儿的情况。 仪兰是清楚的,边沏茶边和她说:「十岁年纪了,我和芳竹都劝姑姑,要认孩子要不便是小一些,养得亲,要不就是大些,有依傍,十岁正是个不上不下的年纪。不过处了几日,我们都发现那眉儿确实不错,又老实又勤谨,话也不爱多说,别的小丫头爱偷懒,她就想着做些针线。」 「柳姑姑动了心,就是因为年前天冷,她看眉儿冻得可怜,就赏了几样衣裳鞋子,眉儿很懂事,前不久就补做了个护膝送到姑姑房里,也不声响,姑姑问了半天才知道是她。」 傅念君点头,「如此说来,确实是个好孩子。」 仪兰素性也比较温和,「是呢,难为姑姑这般喜欢,我和芳竹也商议,等过个一年半载,能提她入娘子房里做事的。」 「这倒不急。」傅念君到底不比仪兰性子软,「总归是要再看看,你们注意着她些。」 仪兰点头应了,想起一桩事来:「娘子年前打发人去问城外族里的傅宁,他如今有事了……」 「何事?他如何了?」 傅念君后来到底没有使人送银子过去,因为下人回报,傅宁和寡母过年过得还不错,有人见他一早在早市提了生肉回去。 既温饱无碍,她也不用多此一举。 「是我们疏忽了,今天才晓得,原来几日前,他进了府来,做了六郎的伴读,如今天天过来陪六郎读书的。」 傅念君手一顿,「六哥儿的伴读?」 「是。」仪兰道:「听说是三郎亲自点过头的,还吩咐了下人不能怠慢他。我与六郎院子里的阿绫尚且能说几句话,她说这傅宁郎君仪态很好,人又和气,倒不像是穷家鄙户出来的,连六郎的先生也夸他好。」 傅念君微微拧了眉,「他怎么进来的?三哥素来不关心六哥儿的事,难不成是他亲自物色的?」 仪兰想了想,「似乎是相公吩咐的,或许是他为人出色,入了傅相公的眼。」 怎么可能! 从前的傅念君也很天真地相信必然傅宁是因才华入了傅琨的眼,可她几番试探,发现傅琨其实记不太起这么个人来。 是啊,傅宁这么忙,怎么会有心思念着族里哪个后生上进哪个后生又惫懒。 他连自己的儿子侄子都顾不过来。 傅念君在前世里,小时候对父亲尚且还存着仰慕之情的时候,也会翻阅他的笔墨,他年轻时的文采在她幼时看来自然是阳春白雪,无人能及,可她长大以后,能够正视傅宁的才华时,却也发现,其实世人对他才学的评价多少有些言过其实。 起码与傅琨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傅琨不过是后来被视为佞臣,一世英明尽丧。 只是那时的傅宁已为宰相,在那位置上,自然也无人去追究他年轻时到底有几分本事,人家确实是进士及第出身便证明一切了。 傅念君的脑筋转得很快。 傅琨接济族中学子乃是常年来的习惯,只要是姓傅的,他都会援助一二,并不因傅宁是傅宁而高看两眼,怎么会如此突然让他进府做了傅溶的伴读呢? 这里头就太奇怪了。 傅琨事务繁忙,寻常与几位同僚去酒楼茶肆歇歇脚,也都是那等傅宁去不起的地方,他怎么可能有机会出现在傅琨面前? 傅念君不是不晓事的闺阁女儿,她很清楚这里面的门道。 等着让傅相公高看一眼的人能从傅家门口排到城外。 傅宁若是有机会在傅琨面前冒头表现,必然是通过某些契机。 是他自己运气好?还是有人相助? 「娘子……」 仪兰瞧傅念君紧紧地握着手里的笔杆,像是要生生折断一样。 傅念君回过神来,这三十年前有太多事和她所知道的不一样。 三十年后她知道的事,那都是傅宁说了算的。 历史本就是强者来书写,谁能知道傅宁的少年时期是这样的呢?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要自己去看看。 傅念君冷笑,她那位父亲啊,难怪在她大婚当夜,周绍敏政变夺宫时,他能立刻毫不犹疑地变节求生。 他本来的为人,就不是那白玉无瑕。 第3章 「娘子,是不是我、我说错话了……」 仪兰很忐忑,觉得娘子的侧脸瞧来很是冷漠。 傅念君望了她一眼,「你没说错话,是做错了事。我前段时间操心的事太多,一时没有再叮嘱一遍,下头的人就怠懒了,我几时说过要放松对傅宁的监视?」 他们倒是好,见做完了一件事,就自说自话不去管他了,到了今日才发觉傅宁到了傅家来当差。 「派去的哪个人盯着他的,辞了请出府去。你让大牛过来,这几日叫他放下旁的事情,亲自出去走一趟,查查傅宁近来接触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我都要知道。打听明白了再汇报给我。」 仪兰不敢说话了。 傅念君认真起来的样子,她瞧着还是有些怕的。 仪兰知道傅念君筹谋的事很多,她烦扰时,根本不是她们这几个丫头能开解的,唯一能和娘子说上话的,也就二夫人一个。 这次是他们拖后腿了。 傅念君扶了扶额,傅宁就是借这次机会结识了陆婉容吗? 这一次,她父母的亲事,她应该插手搅黄了吗? 陆婉容在嫁给傅宁之前,有预想到自己将会面对的一生吗? 傅念君叹了口气,站起身道:「走,去见爹爹。」 她去寻傅琨,可是却被告知傅琨今日无法归家,她想问的关于傅宁的事,只能再等一两日。 傅念君在园子里散步,希望纾解一下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压力。 关于傅渊的,关于傅宁的,关于陆成遥陆婉容兄妹的…… 每件事都不容易解决。 「娘子。」芳竹轻唤了她一声,指着不远处几个身影道:「那似乎是四娘子带着人过来了,要不要避避?」 傅梨华知道了傅念君拿姚氏送给她和傅允华的头面首饰做由头找了岔,又在屋里发过好一顿脾气。 只是她如今也学乖了,不敢像从前一样直接冲到傅念君屋里动手。 姚氏恨铁不成钢,也懒得多说她,只道她再闹,傅琨是再不肯为她婚事筹谋半分的。 傅梨华一听姚氏提到婚事就乖了,她心里多少对于傅家有些不满,她总是期待着嫁人做夫人的那天,呼奴引婢,生杀予夺,掌握后宅大权,风光无限,手上是使不完的银子,身上是穿不完的新衣裳,不用再像如今这么憋屈,处处受了傅念君的欺负只能忍着,处处不敢和傅琨叫板。 为了她的梦想,她只知道如今要忍。 傅念君也懒得和她烦,这样不懂事的小娘子,一次次地教训她也是长不大的。 「避避吧。」她回身领着两个丫头走,谁知不凑巧,在回廊上就遇到了傅秋华和傅允华。 「二姐,好巧,你也来散步?」 傅秋华摆着一副看好戏的神色,望见了远处越来越近的影子。 真是棒,今天一场精彩的姐妹大战又少不了了。 「大姐和五姐儿,约好了和四姐儿一起赏花散步吗?」 傅念君也很坦荡。 「是啊。」傅允华道:「不如一起吧。」 「大姐,若二姐想一起,就不会看见四姐儿的影子转身就走啦。」傅秋华掩着嘴笑。 傅允华觉得一阵尴尬,傅念君倒是欣然承认了:「没有五姐儿你的添油加醋,四姐儿就想来骂我呢,你再添把柴,她肯定就是要来打我的,我怎能不避?」 「你!」 傅梨华那边也走近看见了几人的身影,尤其是傅念君,果真像傅念君预料的一样兴冲冲就冲了过来。 反正见了傅念君,例行找茬。 在场的人也都习惯了。 「傅念君!」傅梨华尖声叫着,「你真真不要脸,拉着她们又说什么我的小话儿了吧?你凭什么给爹爹告状说阿娘分首饰不均,你哪回有好东西就想着过我们了!」 她依然是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委屈,而傅念君是天下第一不要脸。 傅允华听了她这话倒是一个警醒,忙就要拉住傅梨华:「四姐儿,别说了,别说了。」 「为什么别说!」傅梨华一把甩开她的手,忿忿道:「你别帮她说话,她真是够恶心人的,阿娘给她送了两件头面过去,本来都是我的,大姐,你也被她抢了东西,你跟我一起骂她,哎呀你别拉我……」 傅允华只一边朝傅秋华看,恨不得去捂傅梨华的嘴。 傅念君勾唇笑了笑,瞧吧,这位总是很会给自己挖坑,一点错都没有的。 她马上就要和五娘子傅秋华转换看戏的位置了。 在傅念君不让人察觉微退半步的时候,傅秋华果然踏出一步,不解道:「什么首饰头面?你们在说什么?」 她们各自的东西,都是各自买,但姚氏是主母,每季统一购置的东西则会平均分了府里几个小娘子,庶出那几个不论,她们三个嫡的,尤其是大娘子傅允华和她自己,还没听说过姚氏有这么厚此薄彼的时候。 傅梨华立刻就哑声了。 是啊,她们要去晋国公府参加赵家夫人文会的事,是瞒着三房的。 「没有什么首饰头面,是四姐儿她气得狠了,她和二姐儿姐妹口角,无妨的。」 傅允华还想打圆场。 「可不是姐妹口角。」傅念君道:「是半个月后你们俩要去晋国公府赵家参加文会,母亲购置了新首饰衣裳,又不是每季买新衣的时候,自然没给五姐儿和我准备啦。」 傅念君毫不犹豫地学着傅秋华煽风点火,「我也是偶遇了何伯,他说了四娘子厉害,少了东西要哭闹,就给了我一朵头花,哎,我便去问了爹爹,这是什么道理,才晓得赵家文会的事……」 傅秋华的眼眶一瞬间红了,手指紧紧攥着,看向了傅允华:「大姐,是真的吗……」 第4章 傅允华很是尴尬,「五姐儿,你听我说……」 傅秋华连连冷笑,好啊!真是好! 她对大娘子傅允华左一口大姐,右一口大姐,处处尊她敬她,打从心底里觉得她是傅家最出色的小娘子,可是她呢?她就这么对待自己的! 抱上了大房的大腿,立刻就贴到姚氏母女身上去了。为了个文会,就这样千方百计地瞒着她,有了新东西也藏着掖着,难为她得了宝贝第一个就是想着和大姐分享。 却原来,是个这样凉薄的! 这样想着,她竟一行泪沿着腮流了下来…… 瞧瞧,这实在是太可怜了。 傅念君看着轻声啧了啧。 那样子看在芳竹眼里就像她自己吃饱了饭舒畅地剔牙一样。 哎,她们娘子果然…… 傅允华急得要去给傅秋华抹泪,「四姐儿你听我说,大姐绝对不是那样的……」 傅梨华看得窝火,什么东西,跟这儿哭什么哭! 她最瞧不得这装腔作势的人了。 她憋了几天火气了,这会儿是炮仗一样一点就着。 当下冲口而出的话就十分难听了。 本来啊,傅梨华受姚氏的影响,心底里就从未高看过傅秋华的。 「是要去参加文会又怎么样?又不带你去,你还想捞着新首饰?我母亲辛辛苦苦打理家业挣下的银子,怎么什么人都要来分一份儿,三伯父说是管着傅家南方的产业,每年送回来了啥?倒把你扔在府里,叫我母亲负担吃喝!」 傅秋华一听她说自己的爹爹,说自己是被抛下的,更是哭得收不住,衣襟都湿了。 「娘子,这可怎么是好?要不要劝劝?」芳竹小声和傅念君说着。 「有什么好劝的。」 傅念君道。 这三个本就是没这契机早晚都会翻脸的主。 一个傅允华,年纪最长,有话却不爱说,小心思全围着自己转。 一个傅梨华,脾气暴躁,逮什么骂什么,处处要人让着,受不得一点委屈。 一个傅秋华,敏感多疑,没几分小聪明还喜欢学着煽风点火看热闹。 她们三个之所以一直都同仇敌忾,同声同气的,得多亏傅饶华这个好靶子,把她们拧成了一股绳。 傅允华要替傅秋华擦眼泪,又要劝傅梨华,正是左右支绌。 三个人热热闹闹地吵成一片。 「四姐儿,你别哭,回头我把这原委都告诉你好不好?」 傅允华一遍遍在傅秋华耳边低声念叨,就怕傅秋华从此与她起了隔阂。 她在府中本就不算强势,以后嫁了人难免仰仗娘家,傅秋华和傅梨华,大房和三房,自然两方都不能得罪了。 傅秋华只觉得心中苦涩,心里想的是,都清楚明白的事了,你还想再编借口来骗我,真当我是那等蠢货了! 傅允华却也确实有难言之隐,本来参与赵家文会这样的事,也轮不到她,姚氏定然只会带傅梨华一个女儿。可是先头傅琨让姚氏包办傅允华的亲事,这事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再加上傅允华的母亲金氏又是那等自私爱算计的,当下不许傅允华多说什么,生怕三房里傅秋华的亲事也赖去姚氏头上,白白抢了她们的机会。 这样你防着我,我防着你的,傅允华一时也难和傅秋华说明白。 倒是傅梨华见到傅允华去劝傅秋华,心里不乐意了:「大姐,她自己不懂事,你还纵着她。」 傅允华不去理她,对着傅梨华,从来就是讲不通道理的,索性让她自己发脾气。 傅梨华见这里没趣,又去盯着傅念君了。 「傅念君,你还想走!都是你惹出来的好事!」 傅念君倚着廊下的朱漆柱子正瞧得有滋味,还没要走,她笑道:「四姐儿好有道理,什么事都往我头上栽,这天上要下雨,泥里要长草,反正都是我的错。」 傅梨华见到下人们似乎都捂着嘴,似在嘲讽她,更是生气。 从前她脾气不好,可傅念君比她脾气更大,而她往往又占着理,从来没人敢这么看她。 大家都是数落着傅念君的不是。 怎么如今都变了? 傅念君也是知道她的,从那方老夫人那儿继承来的强盗想法。 她们眼里,她傅念君就该是个荒唐人,被她们时时骂着时时嫌弃,吐口唾沫都嫌脏,那才是「对」的;她要改了她变好了,真成了那正常人,她们反倒急了,觉得那才是「错」的。 傅念君也不去计较这些。 总归时间长了,世人都是长眼睛的,傅四娘子傅梨华如今也不过是走上了从前那位傅饶华的老路,开始用自己的名声糟蹋罢了,终有一日,她会感受到傅念君当日那种举步维艰、四面楚歌的境地。 傅念君心情愉悦,她真是很爱看这样的好戏,她擦亮眼睛等着那一天。 「我知道的。」傅梨华冷笑,「你是眼红,你也想参加赵家夫人的文会,我们不带你,你在那儿捻酸呢,找爹爹告状有用吗,真是笑话,这是女眷的事,是阿娘说了算的。」 还真稀奇呢。 「被四姐儿你说的那么好,我还真想看看啊。」 傅梨华嗤笑,「真是不要脸!你都有了夫家,还想去参加文会,好叫夫人们相看中你做儿媳吗,也不去打听打听你那臭名声,就是崔家倒霉甩不脱你,谁还会要你啊!」 她很是得意。 傅念君故作讶然,转向了傅允华,「大姐,原来你们去文会是要被人相看的啊?文会文会,不是论诗谈词,做些雅趣吗,竟是挑夫婿的啊!」 傅允华今日不知多少次在心里骂傅梨华那张臭嘴了,这又胡说八道给她惹什么祸来啊! 第5章 这会儿四周下人连看傅允华的目光也变了些。 这位平日里那表现,还是顶清高的呢,又是诗文又是音律的。 原来也恨嫁啊。 相看?找夫婿?这句话一出,好不容易被傅允华有些劝住的傅秋华心底又浮上不满来了。 什么好姐妹,婚姻大事就怕告诉我了! 傅秋华边捂着脸哭,边甩脱肩膀上傅允华的素手。 傅允华急得冒汗,可她得先顾着傅梨华和傅念君这边。 「二姐儿说什么呢,办文会是清雅之举,怎么会像四姐儿说的如此,她年纪小不懂事,你莫听岔了。」 傅饶华温言软语想把话就此打住。 她自然不能将赵家夫人的文会说得好像菜市场挑猪肉一样。 傅念君点头,又转向傅梨华,故意扬起了声音:「四姐儿,听到没有,是你年纪小不懂事,你们根本不是去被相看的。大姐这样的文采,自然是去参会的,要给傅家争光的,你别胡说害了她名声啊!」 傅梨华瞬时面目扭曲,来不及多想,就瞪向傅允华,今天还真是谁都要爬到她头上放肆了?! 「我不懂事?!有人是去会文争光的,是去搏个好名声的,好好好,我俗了,却不知某些人,竟是这等河还没过就要拆桥的,我阿娘辛苦为谁奔走说亲,有的人却只知在人前装清高,她真是一片慈心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是,她没才学,她粗俗,没你傅大娘子有名声!你有本事别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啊,别叫我娘替你说亲啊!要名声就别要男人啊,真是够恶心的。 傅念君瞧着她俩这样,在心里笑,原来这挑拨的事她做起来也能得心应手啊。 傅梨华越说越难听,傅允华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傅允华心里不由嘀咕,这四姐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日子是越来越疯了,不仅完全看不出来她这是为了她们自己打圆场,还疯咬着自己不放,再让她说下去,怕是什么浑话粗话都要往外吐了,这被人知道了传出去可还怎么办! 还有这傅念君,竟还有这等本事。 傅允华到底是比两个妹妹聪明,知道再纠缠下去无非两败俱伤,坏了姐妹关系,她转头便向下人们喊:「这都怎么了?瞧着主子们的热闹开心不成,还不快把四娘子和五娘子扶回去!」 傅家下人这还真是第一回 听到这傅家大娘子这么高声呢。 傅梨华却一把挥开了身边人的手:「都疯了?谁才是你们主子,谁给你们发月钱?我没说话你们就敢拉我?!」 傅允华死命绞着手心里的帕子,见到下人们又不敢动了,心里的委屈也是一浪接着一浪。 她就是这府里最没脸的一个不成? 傅念君见状,见今日之事也差不多了,便出声:「扶三位娘子都回去吧,说了这么久话,三位娘子也都渴了,你们各自回去招呼了茶水点心,不过小事,还想等大夫人赶来说话?」 傅梨华还不及言语,却见四下里人都匆匆动了起来。 「你、你们……」 身边人却半强迫地把她往回拉,贴身丫头心里也急,「四娘子,不可再争长短了。」 今日,她是又闯下祸事了。 这段时间来,府里下人都知道傅念君的威慑,不敢小视,而她待自己身边人又大方,瞧得外头的人也常常眼红,无不想巴结讨好一二。 因此她下的吩咐,自然比傅允华和傅梨华管用多了。 这里终于散了,傅念君带着芳竹和仪兰回房,一路上扬着嘴角,倒是一扫适才的不悦。 「娘子这是……舒坦了?」 芳竹小心翼翼地问。 傅念君反而对她诧异:「自然舒坦。」 「……」 芳竹心道,原来你这般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啊。 ☆☆☆ 姚氏知道了那姐妹几个在园中大吵之事,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四姐儿,四姐儿…… 她怎么这般蠢? 受不得人家一两句激,说话就这样不经过大脑。 「你、你们……」姚氏的素手指着顶替了何伯的李管事,「为何不拦着四娘子,为何不拉着她,她年纪小不懂事,你们也眼瘸不成,为何不管着她些!我往日没教过你们吗?我难道没说吗?」 若换了往常何伯,遇上姚氏发脾气迁怒,就是一顿哀求告饶做低伏小,毕竟谁都拉得动傅梨华这牛一样性子呢?下人也是人啊,得防着她秋后算账。 可这李管事却是个妙人。 他佯装不解,只对姚氏道:「大夫人曾吩咐过小的,这二娘子与四娘子常有拌嘴,说是二娘子发疯起来厉害地很,每逢这境况就得去拉住她,不叫她害了四娘子,可您却没说过四娘子发疯时该如何啊?」 他笑了一下,「今日二娘子规矩地很,小的也不知该怎么拉。也是了,四娘子如何会发疯,说不定是和姐妹几个闹着玩的。」 姚氏张口结舌,再说不出来一句话。 他竟如此下自己的脸面? 「夫人。」她身边的张氏低声提醒她,「今时不同往日,您要想好了。」 李管事当然不是和她绕什么「到底是谁发疯」的问题,他是故意的。 这何伯被姚氏亲自送出府去了,新来的李管事,自然是听过傅琨嘱咐的。 自然不可能再做姚氏的狗腿。 他也不是非要偏帮傅念君,而是先叫姚氏,学会个公正。 没得什么事都吩咐不清楚,出了事就全怪到下人头上。 做主母的,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也真是不用再管家了。 第6章 姚氏毕竟不是傅梨华,火气一挑就起来。 她从前管家也是井井有条的,最近是受了傅念君几次气,便心态有些摆不正了,李管事的话立刻就点醒了她。 她的女儿不晓事,处处和傅念君争锋,这却不能是她为难旁人的借口。 姚氏很快恢复了平静,对李管事道:「是四姐儿不妥在先,姐妹龃龉,她不旦没劝,还趁机发起了小性子,弄得旁人都不愉快。我也不是要责罚什么人,只是这件事若传出去,难免对傅家名声不好听,这才急了点。」 李管事见姚氏态度转圜,不是那野蛮霸道的妇人,也拱手道:「夫人放心,约束口舌是小的的差事,小娘子们的闺帷拌嘴,确然是不可被外人知道的。」 李管事不愧是傅琨提拔上来的人,比何伯这样的老人还有手段魄力,只要姚氏摆正了态度,他自然也会做好他该做的事,至于她内宅里怎么教女儿,就不是他该管的事了。 姚氏点头,「如此就交给李管事了。」 李管事退下了,姚氏才咬着银牙与张氏道:「我还不知要过这憋屈日子到几时……」 张氏也心疼她的处境,哀道:「夫人先前做了错事,定然要想法子弥补回来,如今相公一日日偏向二娘子,甚至派个管事都要制约您,您先前可真是犯了他的大忌啊!」 「可我又能如何!」姚氏流下泪来,「四姐儿不成器,偏是我的女儿……」 她也怨恨傅梨华朽木不可雕,一次次给自己闯祸,可到底不能脱开手去。 「夫人听我一言。」张氏道:「二月底崔家的奚老夫人就要进京,她是咱们老夫人的亲妹妹,又看重二娘子的亲事,断不能在此时再谋算二娘子,您须得挣回相公的信任才是,四娘子那里,可再不能叫她胡闹了,忍得一时,才能再做打算啊。」 姚氏心里也是这个主意,谋事是需要时机的,她用崔九郎这件事就是因为她思虑不周,受了气后急于翻盘,才再次栽了这么大个跟头。 韬光养晦,徐徐铺垫,才能一招制胜。 过了两日,傅念君才在傅琨嘴里听到了关于傅宁进府原因的寥寥数语。 她想知道什么,傅琨总不会瞒她的。 「是叫傅宁的吗……」傅琨想了想:「原是在遇仙楼见着了,他正与友人辩论《中庸》,‘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我见他年纪轻轻却颇有见识,气度飒然,一问之下竟是我傅家子弟,何其幸也!便招了替六哥儿做伴读,加以培养,说不定来日也是个栋梁之才……」 傅琨甚至后来让傅宁把这题扩写,作了篇经义写了下来,就放置在他的案头。 傅念君也瞧了几眼。 傅宁的字还不错,傅念君瞧着也觉得多了几分熟悉。 「自古帝王之治、圣贤之道,不外一中。中者,举天下万世所宜视为标准者也。物俗为之累也,惟君子能怯物欲之累……」 洋洋洒洒,一挥而就,傅念君通篇读下来,发觉确是佳作,倒是三十年后不见父亲提起他还写过这么遗篇好文章。 经义本就不囿于文采,而重实践之用,傅宁此篇文章不虚不浮,却足见其见识独到,胸有韬略。 这是个巧合吗? 傅念君合上纸细想。 傅宁有钱去遇仙楼那样的地方会友,还恰碰着傅琨,是巧合吗? 傅琨不喜那类以诗文见长的才子,他少年时喜读《中庸》,这也是巧合吗? 傅念君无法立下判断。 大牛给傅念君带来的一些消息,只说傅宁出入过和乐楼几次,都是一个人,近来也没多去。 傅念君心道,看来他背后的人甚为警觉,知道换了地方。 大牛又说,有人见傅宁跟着和乐楼的胡先生出入过几个富户员外家中。 那胡先生本就是个乐善好施的,说是他前年带过一个姓林的学子,去年又认了个姓褚的学子做干儿子,似乎颇喜欢读书人,只因自己是个商户,就想着助有才之士于微时,也不能说人家行为不当,毕竟东京城里许多人都这么做。 你情我愿的事,这些商户也多是念过书的儒商,就连当朝几个大人都有几个好友是商户,这没什么。 想来这曲折就是被傅琨傅渊查到了,他也不因此质疑傅宁人品。 只是傅念君晓得,最高明的背景,不是做得一干二净,而是真真假假,把你绕进去。 「娘子,还要查下去吗?」大牛问道。 「自然。」傅念君说:「胡先生,和他从前来往的那些学子,都查一查,不用太细了,查个大概吧。」 既然对方不怕暴露身份,想必该不让人查到的东西,都藏得严实了,她不抱太大的希望。 姓胡的这样的大商人,早就在三教九流手眼通天,她虽是丞相女,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 大牛应诺退下了。 倒是仪兰期期艾艾地又挪进来。 她自上回傅宁那事叫傅念君说了几句,就更加小心谨慎,恨不得什么大事小事都要问上一问傅念君的意思。 「怎么了?」傅念君瞧了她一眼。 仪兰道:「娘子……我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傅念君见她这般,只道:「没什么当说不当说的,只有你想不想说。」 仪兰说:「适才有人在偏门处寻奴婢,奴婢一瞧,竟是那齐郎君身边跟着的阿精,咱们上元夜里遇着的那个小厮儿。奴婢不敢声张,也不敢听他的话,就匆匆叫小丫头支他走了……」 她知道傅念君决心与齐昭若断了联系,自然不能再见他身边的人,不然又叫府里人看见了,图惹麻烦。 只是那小厮儿竟会突然点名来找自己,仪兰觉得太古怪了。 第7章 瞧他的样子,莫非是有事求傅念君来帮忙的? 她只得立刻把这事先回了傅念君。 「齐昭若……他出什么事了?」 傅念君立刻警觉。 她这几日都在准备着去赵家文会一事,没大出府。而出于内心里对于周绍敏那不可知的一点点恐惧,她也不敢让自己的人去紧盯着他。 总归他自己能应付,反倒暴露了她还不妙。 这却错过了齐昭若的一件大事。 他的事一打听就能知道,他在几日前进了开封府衙,到今日都还没脱身。 「说是犯了大事了!」芳竹惊叹:「转运私煤牟利,还瞒了几条煤工的人命,这可真是触了刑罚的大罪了,怪道说当日皇城司的人都出动了……」 芳竹有点不敢相信齐昭若会这样。 若说别人倒也罢了,邠国长公主的儿子,他何必做这样的事? 只能连连摇头,感叹有些人真是叫一个作啊。 傅念君皱眉,只吩咐她两个:「明日把阿精领进门来,悄悄的别被人发现了。」 「娘子怎知他明日还来?」仪兰奇道。 傅念君当然知道。 因为现在的齐昭若不是从前的齐昭若了,若要他交代罪行,他也得知道怎么交代才行,何人斡旋牵线,走了哪些关口,卖与哪些贩子,不老实交代认罪,就是邠国长公主都保他不出。 齐昭若虽「失忆」,可大理寺却不会听你这样的话。 傅念君大概知道阿精来求她什么事。 从前的齐昭若,或许对傅饶华说过些什么…… 毕竟那时候,她刚醒过来的时候,齐昭若就准备找她拿银子,说是去投「水产行」,如今想来,大概是为了填他私煤的窟窿。 他做这样的大事,定然家里上下谁也不会说的,阿精肯定寄希望于她,晓得什么风声。 傅念君倒没去想他,而是自己。 若叫阿精胡乱出去乱说,她和齐昭若又得掰扯不清,还要牵涉进这样的大案。 第二天,阿精就被恭恭敬敬带到了傅念君面前,已换上了傅家小厮的衣裳掩人耳目。 「二娘子……」阿精噙着一汪热泪,欲哭不哭的,朝傅念君道:「您可念在旧情的份上,帮帮我家郎君吧。」 「呸。」芳竹的辣性子又起,拍了那小子后脑勺一记,「没脸皮的小混蛋,胡说什么,什么旧情不旧情的,小心打你出去。」 阿精被打得乖了,摸摸后脑勺,擦擦眼眶,学着大人的模样叹气。 「二娘子,我跟到郎君身边也不是很久,哪里晓得他以前做下的大事呀。现在郎君又什么都想不起来,长公主叫我说,我又能说出什么来呢?她可没差点剥了我一层皮,哎哟,从前那些跟着郎君的侍从,也没几个能说出这‘私煤’到底是怎么回事的,都叫长公主打得快没人形了,大概下一个就是我了。」 阿精一脸凄风苦雨:「郎君他一向喜欢瞒着下人办事,这可如何是好?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我一想,或许您知道点什么呢?」 阿精还是小孩子模样,念头也单纯,巴巴就讨好地望着傅念君。 傅念君默了默,「你寻我也没有用,他那件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会吧,您再想想?」阿精不死心。 「想什么想。」芳竹忍不住道:「我家娘子和你们郎君不过交情浅浅,这样大的事,她怎么会知道?」 阿精搔了搔头,龇龇牙,可外头都说你俩是相好来着…… 咦,不对? 「这个,您不知道的话,叫我进来……干啥呢?」 阿精一脸茫然外加一脸懵相,你这不是欲盖弥彰嘛。 「当然是怕你随便乱说话乱走动被傅家的人看见啦!」芳竹咬牙,这小子真笨。 傅念君反而笑了笑,「不是,我是想提点你一句。」 「嗯?」阿精眼睛又一亮。 「这件事,和焦太尉家的郎君焦天弘有关,你只要这么回了长公主,她自然会派人去焦家查问。」 「焦……」 阿精念了念,焦天弘啊?齐昭若交友关阔,这焦天弘算是不远不近的那一类人,不过后来上元节里他寻郎君麻烦,叫郎君给打了一顿,自然就成了那等只能远不可能近的「朋友」了。 这事会和他有关? 傅念君感概,到底齐家是武臣,府上也不允私养幕僚,竟连这点联系都没看到? 一家子的无头苍蝇,一只还飞来她这儿,真想一拍给拍死。 傅念君心里早就想明白了。 焦天弘为什么要去找齐昭若讨银子,且是越讨越凶,越讨越急,不怕得罪了齐家,甚至还找麻烦到自己头上来,连傅家也不怕了。 他这是走到了穷途。 因为是他和齐昭若合作这笔生意的。 私煤一事恐怕早就出了问题,被他们以银钱堵住窟窿,可是终于挡不住这烂摊子越发严重,须得源源不断的银子填进去。 从前的齐昭若深知私采私运煤乃是大罪,因此只敢咬着牙赔本填银子进去,甚至打主意到了傅饶华的私房上头,可是因为堕马,再醒来时他已被夺舍,成了三十年后的周绍敏,这件事自然而然就被他忘了。 接着就是去西京休养的一月余,在东京的焦天弘或者还有旁的合作人必然急得跳脚,以为他是故意甩锅,焦天弘一定是继续往里头砸银子来遮掩这件事,然后等正月十五上元夜终于见到齐昭若再露面,自然就不管不顾撕破脸皮讨要银子起来。 齐昭若打了他们一顿便扬长而去,这件事就又搁下了。 而关于私煤被揭穿一事,外头是这么说的:二月初,西北某处山林再次坍塌,又压死了一批煤工,全县震动,上报朝廷,再接着是一个走南北货物的大商人突然撂挑子失踪了,船上大批货物囤积,债主蜂拥抢了他的货船,在底层货仓里发现了大量未登记的私煤,如此两件事凑着一查,终于查到了邠国长公主的独子齐昭若身上。 第8章 齐昭若立刻被收押,发开封府司录司和大理寺审讯,如今还未下判决,可传闻却越来越烈,长公主又拿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只日日以眼泪去磨徐太后。 傅念君不用多久就想通了所有的关节。 更重要的事是,为什么只有齐昭若被收押,却没听到焦天弘消息呢? 就算齐昭若是主犯,焦天弘也断不可能在这样藐视刑罚的大案中全身而退。 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他事先听到风声,家人早已将他藏起来,焦家趁事态未发酵时一力抹清了他在其中的关系。 第二,有人正准备布局,焦天弘这人,是一着后手,现在护着他,是因为之后要用他,他出面,齐昭若就可能转移罪责,全身而退。 而且她可以推断,这人必然位高。 因为对方的第一步棋,皇城司,只找了齐昭若,却没有找焦天弘。 焦家瞒得过别人,能瞒得过皇城司的察子吗? 谁涉案,谁清白,他们心里一清二楚。 却只是大张旗鼓地去拿齐昭若一个人。 分明是有意将事情闹大。 好精妙的一手啊,进可攻,退可守。 将个齐家和邠国长公主死死捏住。 她心绪激荡,却无一人可诉说。 眼前只有阿精茫然的脸,傅念君好像能透过这张脸看见邠国长公主。 唉,这真是…… 她想起前世里那个邠国长公主少年早殇的儿子,难道就是折在这桩事里吗? 周绍敏,那个人是周绍敏,死了倒也好。 她有些恶毒地想。 可到底是觉得这件事里头有猫腻,齐昭若活着,才有可能证明她的推断,看清楚这件事的脉络。 她不会出手,却无妨多提醒阿精一句。 「还有,你去寿春郡王府上去,寿春郡王心中怕是早有谋算,求我,不如求他。」 「寿春郡王……」 阿精眨眨眼,更不解了。 和寿春郡王有什么关系呢? 傅念君垂眸。 皇城司是在寿春郡王府门口拿人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别人不敢说,周毓白这人的心思和谋算,傅念君是一清二楚的,何况他已对齐昭若起疑了吧,定然派了很多人盯着他。 她能想到的事,他肯定都能想到。 她因为接触了焦天弘和曾经的齐昭若,线索更为充分,或许周毓白会比自己晚一步猜出来,但是他一定是能查到的。 但是前一世…… 她突然想到,若齐昭若真是在这件事里死了。 是周毓白放任了齐昭若去死吗? 那他的冷酷心性,倒确实像是生在帝王之家的人。 傅念君收了这些没用的悲天悯人念头,他们是什么人,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对阿精道:「我言尽于此,你听清楚了吗?送他出去吧。」 傅念君吩咐仪兰。 阿精还想再问几句,却见傅念君眸光一闪,陡然露出的笑容十分温和:「阿精,我不欠你家郎君的,若你下回再来,我必不能容你坏我名声,我手上犯过的人命想必你不清楚,你就早叫你家人准备牌位吧。」 阿精后颈毛一竖,立刻站得笔挺。 乖乖,好生吓人啊。 芳竹倒是觉得自家娘子惯爱吓唬小孩子的。 阿精跟着芳竹走出门,忍不住道:「姐姐,怎么你们二娘子像个女诸葛一般,神神叨叨玄玄乎乎的?就是最后一句太吓人。」 芳竹鼓了鼓腮道:「胡说什么。」 阿精道:「怎么胡说?二娘子是叫神仙指路了吗?因此通了天机,她会闲暇时去摆摊算命吗?她……」 芳竹忍无可忍,「快闭嘴,要不然现在就结果了你!」 阿精又立得笔直,心有戚戚,这家主仆可真是一般吓人啊。 阿精年纪小,反而没那么多心思,傅念君叫他怎么做,他还真就乖乖办了,回去只告诉了邠国长公主,说是郎君没失忆前似乎提过半句,关于焦天弘在这件事里有参与。 反正也是模棱良可的话,只要长公主不为难他就好。 邠国长公主当即眼放绿光,无头苍蝇找到了方向一样,领着人就要杀去焦家。 阿精又转转悠悠地到了寿春郡王王府门口,竟不知怎么,突然觉得自己肩负起了拯救郎君的重任来了。 长公主去焦家寻麻烦,他就来这里…… 哎,不是,他是来寻郡王帮忙的。 周毓白府中的人也都识得他,通报过后就领了他去稍坐。 周毓白一直在等齐家的消息,却不想竟等来了这么个小厮儿。 「齐家这是没人了吗?」他好笑地对张九承说:「让阿精一个孩子来。」 张九承这两天对他颇具怨念,因着那只鸟吵得他夜夜不得安生,可是这是主家所赐之物,又不好去弄死吧? 唉,这位寿春郡王的性子啊…… 与外表确然是大相径庭的。 张九承叹道:「郎君要去见见吗?齐家若求您出手,您可会应允?」 周毓白垂了眸:「就怕他们想不到这么深。」 「这件事情,请郎君听老朽一言。」张九承正色,「我私心里,是希望您不要出手的。」 周毓白说:「让齐昭若死?」 张九承点头,「您早就猜出来了不是吗,这件事,本来就是宫里张淑妃一手操作的。焦家,焦定钧是谁的人,大家心里都一清二楚,这回的事,可不是齐大郎从前那样霸占个良女般,能轻易解决的。」 第9章 这曲曲折折,周毓白心里自然早已清明,却还是耐心听着张九承的想法。 「他这是犯了刑法,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即便长公主再不舍得,也不能叫他罔顾了国之法纪,如此藐视权威。张淑妃此招下得阴毒,她让皇城司的人去捕齐大郎,不过就是想拿乔和长公主谈条件,她知道从前自己与长公主不和,但是眼下,张淑妃护东平郡王争大位之心已然坚定,她自知已不可能再与长公主重修旧好,只能用这种法子,用长公主最心疼的儿子来拿捏住她。」 首当其冲她要让长公主做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由长公主出面,说服徐太后为吴越钱家小娘子指婚,赐给周毓琛为妃。 张九承继续道:「焦家不过是张淑妃手里一件可有可无的工具罢了,长公主一旦首肯,她就把那焦天弘丢出去顶罪,左右他本身就牵扯在这件事里面,很好斡旋。反之,长公主若还待犹豫,张淑妃那边是早已把焦天弘藏得严严实实,任凭什么证据长公主都是找不到的,结果只能是齐昭若遭受审判,定个大罪。」 张氏赌的,就是长公主做母亲的那一片慈心,千难万险,也会为儿子办到。 别说是助张氏母子登位,就是叫她死,怕也是甘愿的。 张九承叹了口气。 这张氏,同样都是做娘的,端的是硬地下心。后宅妇人,使起来的手段,不可小觑。 周毓白修长的手指翻了翻眼前的茶杯盖,眼睫不动。 「我都明白。所以先生不仅希望我不要出手,反而推波助澜,促成了齐昭若之死,如此一来,长公主、齐家,必然和张淑妃及六哥结成死仇,永无转圜之地。」 邠国长公主并不是个聪明的女人,一辈子也都这么过了,她虽素性不喜与人温和相处,但对几个侄儿倒是都不错,大皇子肃王因着亲生娘亲徐德妃是长公主的亲表姐,她自然更亲近一些,接下来,就是周毓白更得她的眼,而周毓琛,她就淡一些,主要还是因为他的母亲张淑妃令她厌恶。 可是她也从来没管过儿子齐昭若和几个表兄的往来。 「哪怕她站在肃王一边,也好过站在张淑妃母子一边。」张九承道。 区区肃王,他们还不放在眼里。 今后长公主必然是会帮扶周毓白的。 张九承不知道这件事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论起和齐昭若的兄弟之情吗?这便太可笑了,张九承在认主那日,就断定了周毓白并非是一个优柔寡断,有妇人之仁的人。 他是最适合登大位之人。 周毓白确实不该犹豫,在这件事里,他掌握了一个极好的机会,断了张淑妃的念头,叫齐昭若死了,必然对他有利。 他应当那么做的…… 可是…… 「先生觉得,齐昭若这个人,死了,比活着的用处大吗?」 他微微笑道。 张九承讶然,这还用问吗? 自然是的,齐昭若这样一个纨绔愚昧的子弟,并没有拉拢的价值,他成不了什么事。 这时候死,才是对他们用处最大的。 周毓白却道:「从前或许是,可是如今的他,活着,才更有用。」 张九承默然。 齐大郎自失忆之后,确实与以往有些不同了,郎君是指这个? 「郎君这是打定主意要帮忙了?」 张九承问他。 周毓白望着他那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是啊,连张先生这样的老狐狸都没有发现…… 他差点也没有发现。 他近来总觉得自己身边,自傅家二娘子出现,到齐昭若,这两个人,慢慢凑成了一种变数。 这变数,促使周毓白改变了他本该做下的决定。 第一桩,就是太湖水贼一事,依他原本的性子,他必然已经深究,借机拿住肃王的把柄,想办法给他做局。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收手了,那个波斯商人逃走的妻子,他也没有去寻访。 第二桩,就是现在。他本应该听从张九承的话,顺手推舟,让齐昭若身死囚笼,坚决不能把邠国长公主和齐家的势力送到张淑妃和六哥手里。 但他又犹豫了。 这样的机会送到眼前,不抓住的是傻瓜。 可是机会机会,却会来得这般容易吗? 张氏张淑妃,市井出身的妇人,身边势力,也不过纠集着早年来攀亲的不学无术的「远亲」,和一帮宦臣,圣上虽爱重她,可她却能有这么大本事,把齐昭若算计进私采私运叛卖私煤这案子里头吗? 做这样的局诱齐昭若进去,要花多少钱,周毓白就不说了,张氏一个妇人,她手里有钱不留着给周毓琛图谋大事,全部花去了算计齐昭若吗? 这些小细节,怎么都说不通。 周毓白自上回与傅念君一番谈话,早认定了必然有意大位者不止肃王、他和周毓琛,那人暗中筹谋,隐藏颇深,把机会一次次送到他手上,让他出手对付肃王和周毓琛。 这人有着不输他,甚至比他更厉害的谋略之能。 是他那两个因残疾而闭门不出的哥哥吗? 周毓白一直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明确指向其中某一个。 兄弟之中卧虎藏龙,他却到了如今才发现,当真白活了。 所以这一次,应该也是那人先做了局诱齐昭若入圈套,随后让张氏捡了个大漏,他则坐山观虎斗,看张淑妃母子、长公主母子,和自己,三方势力到底如何拉扯。 总亏有赢有输,有亏有损,输的一方心中怨恨累积,赢的一方得来更多暗箭明枪。 布局之人如同赌场庄家,尽收渔利。 「郎君?」 第10章 张九承见他眸色逐渐转为暗沉,脸色也微微带了几分冷意,心知他必然想到了什么着恼烦心的大事。 「郎君可是觉得有何处不对?」 周毓白抬手捏了捏眉心,具体的也不愿多说:「是不对。先生,齐昭若,此时还不能死,这件事,我们要动,留他一命,可也不能让张氏如愿。」 张九承也不再劝他,他是幕僚,不是周毓白的老师,没有资格左右他的决意。 「若要救齐郎君,先得找到焦天弘和他也参与贩煤的证据。」 周毓白道:「老虎爪下抢食,倒是做得不漂亮了。得叫张淑妃自己吐出来。」 张九承惊诧:「这如何可能!」 张淑妃就指着这个拿捏邠国长公主了,怎么可能把这个吐出来。 周毓白知道这事不好操办,需得铤而走险一回。 「事在人为,再难做的事,也有必然可以算计的漏洞。」 「郎君所指为何?」 「我六哥。」 周毓白淡淡道。 「六郎也知晓此事?」 张九承其实倒一直觉得周毓琛为人还算有几分秉正。六郎周毓琛,更加像当今圣上,喜文学好音律,性格温和,倒不是说心里头没有算计,起码比起肃王这般来说,他与周毓白的兄弟之情还多了几分真切。 他也一直担心周毓白,对周毓琛无法下狠手。 「若不知晓,他那日何必特意与我说起焦天弘寻衅一事,他不过有意试探我和齐昭若。」 周毓白倒是很平静。 张九承叹道:「郎君与六郎兄弟,到底也会走到这一步啊。」 天家骨肉,终究情分太浅。 而周毓琛已经先他们一步跨了出来。 周毓白说:「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再怎么说,彼此不会害对方性命即是。」 这是他们二人与肃王最大的不同之处。 「那郎君此番打算离间他们母子?」张九承问。 「离间……也不能如此说。」周毓白的手指点了点座位扶手,「张淑妃知道长公主爱子拳拳心意,便把主意打到了齐昭若身上。我们何不如法炮制,也叫她尝尝为爱子付出之痛。」 周毓白微微笑了笑,只是他不是张氏,对周毓琛所做,也不会如张氏对齐昭若此般恶毒。 「用什么法子呢?郎君,必然得叫六郎做下些事,犯了官家的忌讳才行。」 周毓白笑道:「什么事?面前不正有桩事吗,太湖水贼的事还没个结果呢。」 幕后那人也还没遂了心愿。 张九承明白过来,「将肃王私自派人下江南寻访和氏璧,以期连结吴越钱氏这桩您没办的事,转到了六郎面前去。」 周毓白点点头,「顺水推舟。我瞧六哥上回来我这,就有些起疑了,他既动起了心思,便接过手去吧。」 既然那幕后之人这么喜欢躲着看戏,就让他看吧,只是他周毓白不愿意再到戏台上演罢了。 那人喜欢藏得深,便就不要想着什么都插手了。 周毓白笑了笑,他素来就不是惯于忍气吞声的人。 张九承看着他,唉,主家的想法,他这幕僚竟也不能全数掌握了。 「郎君放心吧,这件事交给老朽去办,六郎素来不善于做局,叫肃王发现了,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自会寻六郎麻烦。届时再漏些风声给他,张淑妃算计长公主一事,以他的性格,必然勃然大怒,甚至撕破脸皮,不用我们出手,他定会威逼张淑妃退步。」 这也很好理解,长公主如今是更倚仗肃王的,肃王自然不想失去了这位姑母的支持,张氏母子,碰上这位,那可是个硬钉子了。 把肃王和徐德妃母子再拉入局中来。 周毓白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搅动这一潭浑水,让这事越来越不可收拾。 「你自觉运筹帷幄吗?」他轻喃,「且看看吧。」 阿精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个人的,他心里忐忑,是不是到底太莽撞了? 可寿春郡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又痴痴地发了会儿呆,才看见周毓白挺拔的身影出现了。 「七郎!」 阿精喜道。 周毓琛和周毓白两人,亲近的下仆多以六郎七郎称呼。 只是阿精这一声喊,倒确实让周毓白脚步一顿。 他盈盈扬了扬眉,背对着外间的阳光,侧首明暗之间,脸上的侧影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俊朗和疏离。 「怎么?」 他问了一声。 阿精张了张嘴,觉得不论男女,美色都很能惑人啊。 他赶走了心里对郡王不敬的想法:「七郎,您、您知道不知道我、我家郎君……」 「知道。」 周毓白淡淡地移步进屋,自顾自坐下了。 「那您能不能、能不能……」 唉,阿精在心里叹气,该怎么说呢? 他是不是做了件蠢事。 「谁让你来的?不是长公主罢。」 周毓白说着。 阿精回道:「您可真厉害。是小的……自己来的。」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周毓白眼梢微微扬了扬,朝他一瞧,「果真?」 「真,真金那么真!」 阿精差点拍胸脯保证了,他一想到傅二娘子最后对他说的话,知道这会儿怎么也不能把人家供出来吧。 做人也是要有点气节的呀。 周毓白也不追问,只道:「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第11章 什么知道? 阿精迷糊了,这是什么意思? 周毓白身边的单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阿精身边,阿精吓了一跳。 「回吧。」 单昀一向是惜字如金的。 阿精只能迷迷糊糊地来,又迷迷糊糊地被「赶」出去了。 单昀回身拱手道:「郎君,要查吗?」 「不用了。」 周毓白挥挥手,似乎有些疲累。 他大概猜到了是谁会提醒阿精。 唔,她倒是挺厉害的。 单昀觉得他好像在发呆,顺着周毓白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正巧半掩着的窗户里,却正钻进来一株枝头半探的桃枝,枝头尖上娇娇怯怯正坠着两三朵鲜嫩的粉色花朵,小巧可人,把外头暖融融的春意悄悄都递了进来,瞧来真是叫人不胜怜爱。 这是赏花呢? 周毓白望着那花似是弯了弯唇,眼神也是格外柔和。 单昀惊讶于周毓白竟会有如此情态,他何时能将这花啊朵啊的看在眼里了。 奇哉怪哉,难道这是春天来了,这桃花也开到心上脸上来了? 单昀悄悄地又觑过去一眼,却见周毓白已经转回头正盯着他:「你还在这儿?需要我请你去当差吗?」 「不敢不敢。」 单昀连退了几步,转头快步出了屋,行动十分矫健。 ☆☆☆ 不大明亮的内室,匆匆走进来一个劲装打扮的汉子,一身不显眼的灰黑色,脚步却快,又无声,一看就是内行人。 仿佛是专做那见不得光的阴私之事的暗卫。 他一进了门,就给临窗背对着自己的男子跪下了。 「郎君,寿春郡王府……没有动静。」 「没有动静?」 那人没有回头,缓缓地说着:「是吗……竟然没有上钩,真是低估他了……」 下属顿了顿,「郎君接下来如何打算?」 「他难道看出来了?」那人喃喃地说着,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属下给他的回话,「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看出来呢?这样的妙计,还是他教我的……」 他越说越似无人一般,断断续续,让人听不真切,在静谧的内室里,有一种十分鬼魅的感觉。 「你没想到吧,你断然是想不到的,因为这一次,你会死在我手里,你该开心,死在我手里,也很好,真是畅快的一件好事……」 「郎君?」 那下属又提高了些声音。 叙语终于断了,那人好似恍然大悟一般。 「嗯,既然这样,把那女人送过去吧,送上门的饵还不咬么?唉,我是知道你的,对付肃王这样好的机会,你会错过吗?哈哈哈……」 那下属领了命,心里只觉得瘆得慌。 他服侍郎君这么久,却总觉得郎君太过玄乎,许多时候,他们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而他更是喜欢跟一个虚无的人对话,他听了几次,总觉得这人是寿春郡王周毓白? 那人笑了几声,终于微微侧身,明暗交错之间,只有一个光洁的下巴能被人看真切,往下是细长的脖颈,和其上突兀的喉结。 他的声音低了些,不再有癫狂之意,「胡先生安插在傅家的那个,可有消息?」 下属道:「傅宁进府做了傅琨六子傅溶的伴读,如今两人关系日近,并无不妥,傅家也未生疑。」 那人笑道:「不错,继续盯着,这个人,我下一步有大用。还有傅家,那个叫眉儿的丫头,记得时时让她汇报。」 「是。」 下属想起来眉儿是他们安排到傅家的眼线,如今到了傅琨长女傅二娘子身边。 郎君竟不知为何又要留意起这个小娘子了?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傅二娘子,她有什么不同吗? 还是仅仅因为魏氏那一句「请郎君注意傅二娘子」。 那人似乎知道下属心中的疑惑,只道:「我的事,也是你能揣度的?滚。」 下属立刻恭敬地退了出去。 那人望着他的背影冷哼了一声。 傅二娘子,傅二娘子…… 不可能的,她已经不是那个「她」了,他早就确认过,很多人,早就不一样了,可不止那一个傅二娘子。 可既然她都不是「她」了,又为什么,她会无故盯上了魏氏? 她真的发现了什么不成? 想过一圈,他还是放心不下,他要再确认一次,最后一次。 那人静悄悄地一个人坐到桌边,执起酒杯。 这是一双很年轻的手,仰头,香醇的千日春流入喉咙,喉结在他细致白皙的脖子上上下滚动了两下。 他「砰——」地一声把酒杯放置在桌上,倒扣,冷哼一声:「这一回,可是我说了算,你们,不过是一群蝼蚁罢了。」 他让他们生,他们就能生。 他让他们死,他们就得死! 周毓白这里打定主意要将这一潭浑水搅得更浑,定不让那幕后之人如愿。 可他却没料到,对方的马脚露得如此之快。 单昀一大早就等在周毓白门口。 「郎君,出了件事,属下特来向您禀告。」 周毓白听完他的话,却只微微一笑,说道:「你把这话儿带去给张先生,据实说明白了。」 「是。」 单昀领命下去了。 张九承这老儿昨夜宿醉,一直睡到了现下才醒,单昀过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床沿穿鞋。 他胡乱抹了把脸,漱漱口,头发也不梳,就来见人了。 第12章 单昀是见过他狂放不羁模样的,也没多大意外,只把周毓白交代他的事都说了一遍。 张九承十分惊讶,惊讶于这件事,也惊讶于周毓白的态度。 其实说起来,这件事就它本身来说,也不是件什么大事。 起码与什么军国大事比起来,就实在是太小了。 可见微知著,小事往往也不能小觑。 原来是那波斯商人处,周毓白的人这些日子一直守在他家中,十分名目张胆,且这两天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生怕人们不晓得这波斯商人得罪了寿春郡王一般。 今日那守在波斯商人家中,交情已好到差不多能与他同吃同住的两个年轻护卫,却碰上了一个没头没脑哭喊着要进门的妇人。 那妇人自称是商人妻子何氏的贴身婆子,要见她家姑爷。 只说她家娘子是糊涂了,如今悔了,又带了孩子寻回家来,想求夫君宽恕。 这逃了家,被骗了拐了的妇人重新归家的事,在如今也不少见,不过是声名臭了而已,全看这妇人夫家是要收留原谅,还是休了让她自行再婚嫁,都是正常。 因此商人那妻子回来讨原谅,倒也合理。 只那商人是个有血性的,断断不肯再收她,还琢磨着要寻人打上门去抢回儿子。 只是碍着周毓白的人在场,他也只能将那撒泼的婆子先骂出去。 就是这么件人家夫妻之间的私密事。 单昀禀告给了周毓白,却听他嘱咐要转告张九承,他就也知道,这不仅是件私事了。 张九承一拍掌,叫道:「这可真是!」 说罢竟是不管不顾往外冲,就要去寻周毓白。 「张先生你……」 单昀根本唤不住他。 张九承就以这般不宜见人的装扮,散着发到了周毓白书房中。 周毓白见他如此,也道:「先生如此匆匆怕是还未用早饭,不如在这里和我一起用点吧。」 「唉,哪里还顾得什么早饭……」张九承连连摆手,瞧周毓白气定神闲的模样,又「啊」地一声:「郎君你早已知晓了!」 周毓白却听懂了他这没头没脑的话,「也不是,不过心中存疑,想着证实一下罢了。」 张九承在不大的书房里一圈一圈走着,一双手背在身后,他时常在想不出难题的时候,就会这样。 「怎么会,怎么会……」 他一边转着一边喃喃自语。 「先生还是先吃点东西再转吧。」 周毓白被他绕得有些头晕。 「吃完了,我们才好再谈。」 张九承终于肯停下来,陪周毓白用了一顿清淡的早膳。 吃完后,两人就着早膳的桌子,也不换地方,就谈了起来。 「这何氏,若是老朽先前推测地正确,她怕是偷了传国玉玺而逃,郎君下令不找,咱们就也没派人去寻,可她竟这样突然又冒出来了,如何能是巧合!」 张九承连连摇头。 「先生觉得她知道自己偷了什么宝贝吗?」周毓白悠悠地问。 「如今看来,必然是知道的!」 张九承有些赧然,觉得先前自己劝周毓白的话当真是蠢了。 「何况那波斯商人又不是大宋子民,与她必然也未到衙门立什么婚约文契的,她在外头算个自由身,做什么跑回来!」 哪有这么蠢的妇人回来讨打的! 张九承咬牙说了一句。 周毓白轻笑了一声,叹道:「所以,果然是……」 「果然是有人下套给郎君了。」 张九承接到。 前期竟是能安排得这样滴水不漏,差点把他也给唬过去了。 「幸好郎君按兵不动,对方怕是以为您猜不到这和氏璧和肃王身上,可按捺不住,不肯放过您这条鱼儿,如今就再放出这个何氏,真是强把饵往人嘴里塞了……」 「先生莫气,总归我没有吃亏。」 周毓白见他一脸忿忿,反而倒过来劝他。 其实对方也并非是来算计他,不过是诱他出手对付肃王而已。 张九承只是不断摇头,「是老朽低估了,以为宗室之中,再无人再能在谋算方面出郎君之右,如今看来,这还藏着个高人,却不知是哪位王爷下的手了。」 周毓白默然,是啊,张先生说的,就是他想说的。 「不过,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如何发现的?」 张九承很困惑。 周毓白当然不能说是从去年遇到傅念君,治理太湖水患那件事开始。 他咳了一声,「只是心中不定,却又说不出头绪,连先生也未曾开口,想着再静待一段时日看看。」 张九承摸着胡子感慨:「郎君年纪如此轻,却能这般沉得住气,这可比对方棋高一筹了。」 这老儿说着又高兴起来,哈哈笑了几声,举杯就饮,又发现是茶,忙放下咳了几声。 周毓白见他这样也颇觉无奈,张九承行事作风乃是秉承前朝名士风格,好饮酒,好高歌,大喜大悲,大嗟大叹,此般作为虽畅快,却对人的身体不好。 「先生也克制些吧,您如今的身体……」 「郎君无需多言。」张九承抬手打断他,「老朽晓得分寸,如今却见这暗中还藏匿了这么一位高手与我们过招,老朽这心里,是畅快!我定要多活几年,待郎君成事,将那人揪出来,瞧瞧是怎生人物,唔,痛快痛快!」 周毓白知道他这是被人在计谋上胜了一截,心里就起了一股子斗气,这老儿,年纪大了,却一副小孩心性。 「郎君,如此咱们想把这事甩到六郎身上也……」 第13章 张九承咳了一声,看见周毓白似笑非笑的神情,注意了一下自己的措辞:「老朽是说,六郎正好想把这件事接手过去的话,也好办了。」 周毓白悠悠道:「不用我们怎么做,六哥早已派着人盯着了。」 传国玉玺,和吴越钱氏,都是肥肉,没有人会放弃的。 周毓琛也不例外。 「吴越钱氏……郎君不觉得可惜吗?」 张九承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不死心。 一计能成,一计必然不成。 以他们了解的周毓琛的秉性,他自然找到了那何氏会做个顺水人情给吴越钱氏,完璧归赵。 这自然是得罪了肃王,可确实又极好地拉拢了钱家。 张九承还是依然非常看重钱家的金山银山。 「听说钱家的小娘子生得十分灵动秀美,聪慧剔透,郎君你……」 在他心里,不是那几位朝廷大员,就是吴越钱氏,周毓白母族不显,必得妻族得力才行。 周毓白看了他一眼,淡淡否决:「先生,联姻并不是唯一的法子。」 把他自己送出去,他可不觉得很值得。 张九承被他这话噎了一下,难道是主家心里有人了? 不可能啊,他时时跟在周毓白身边,知道他一向对于女色上很淡,断断不可能有什么意中人出现。 张九承自觉以过来人的身份该指点他几句:「功成名就,和美满姻缘,也不是不可兼得,若那钱家小娘子真是个可意人,郎君何必将她拒于门外?」 若对方的容貌性情确属上乘,又知情识趣,与周毓白琴瑟和鸣,此乃一桩大好事,这叫做两全其美,而非刻意算计。 周毓白侧头想了想,说道:「先生大约还是不太清楚我的性子的。」 与他琴瑟和鸣,怕是没有这么容易。 张九承确实是不够了解他的。 周毓白也不说这个了,只道:「眼下那何氏之事,便交给先生吧,幕后那躲躲藏藏之人,暂且不急。」 张九承听他这么说,也只好放弃了再一次说服他的打算。 ☆☆☆ 齐昭若的案子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长公主几番寻衅闹腾,找了纠察在京刑狱司和大理寺几位大人麻烦的传言,在京里甚嚣尘上。 人人都说这回齐大郎犯的事,足够长公主再疯一个月的了。 相比较而言,在牢狱里的齐昭若倒是安之若素,长公主特地买通了几个胥吏和狱卒,以免他吃苦头,可是他们发现,他竟一点儿都不像传言中的齐昭若,就是叫句冤都没有的,根本不用额外照顾。 这事会怎么解决呢? 齐昭若也知道私煤之事有多严重,他的记忆里似乎无关于三十年前这个原主的事,难道说,他就要死在这里吗? 他的眸光暗了暗,放在膝头的手握紧成拳。 他回来,可不是为了替人家死的。 死,一次就够了。他不会再死第二次。 可他确实身陷囹圄,如何脱身呢? 他抬头望着高高的一扇透气窗,若从那里脱身,有几成胜算? 此时牢门开了,狱卒端来了精心准备的饭食。 那人待他甚为恭敬,他瞧着齐昭若盘膝而坐,似打坐般的姿势,似乎已经有两个时辰了? 这是要干嘛? 他想到了已经揣到了怀里的银子,咳了一声,亲自把碗盏摆出来,恭敬道:「齐郎君,快用吧,今儿长公主让小的给您带个口信,就说一切有她呢,她已经找到线索为您洗脱罪名了,您再受两日苦。」 他说着说着就觉得眼前这人的眼神似狼般可怕,盯得他一阵汗毛倒竖的! 齐昭若定定地望着狱卒的脖子。 要拧断这根脖子,对他来说,十分容易。 瞧这人手脚,应当也不会什么武艺。 他接过碗,目测这里离牢门的距离。 狱卒觉得他实在太奇怪了,也不敢指望他回自己一句话,赶紧撂下东西先出去了。 齐昭若垂下眸子吃饭,心里思索着。 若真是死刑,他必然要换囚笼,那里肯定没有这里守备松懈。 在这儿,杀几个人,他有把握逃出去,只是从此以后,他便是流落江湖,孑然一身了吧…… 他冷笑了一下。 万不得已,谁会愿意走到那一步。 他的仇人高居庙堂,他却要在江湖落草,他可是十六岁就勇战三军,独自挑了三衙各指挥使手中兵器的淮王长子。 齐昭若闭了闭眼,罢了,现在的他,连手里的剑都没有了。 他望着眼前的饭菜,突然想到了宫里的一贯招数,或许他连死在刑场上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攥紧了手里的筷子,好似觉得自己死的那一天,那种排山倒海的无助之感再一次笼罩在自己身边…… 太阳西沉的时候,齐昭若正望着那气窗出神,余晖斜洒在他身上几道光芒,一道落在了眼睛里。 他却也不觉得这暖黄的光刺眼,只静静地出神。 牢门再一次开了,却不是收碗的狱卒,一人的脚步声轻踏而来,齐昭若的耳朵十分灵敏,他立刻就听出了这声响不是狱卒。 转回头,他的表情十分惊讶。 「怎么,见到我,有这么奇怪?」 周毓琛提着两壶酒,正立在他眼前。 「你……六哥,你如何进来的?」 周毓琛把酒轻轻放在他面前,「稍微找了些门道。」 他望着齐昭若的脸,只道:「果真,你一个人在这里,确实很孤寂吧。」 第14章 齐昭若定定地揣摩他的来意。 周毓琛把酒放在他眼前,「喝吧。」 他说着,自顾自揭了封蜡,仰头喝了一口。 其实他是不喜欢喝酒的。 齐昭若见他如此,也用嘴叼开了封蜡,痛快喝了几口,再放下的时候,周毓琛却正含着他一贯示人的笑意看着他。 齐昭若道:「六哥是来给我送行的?」 只有他来了。 周毓琛席地坐下,「你不必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死的。」 长公主若肯松口,自然有人会替齐昭若去死。 齐昭若感觉到酒液在胃里翻涌。 周毓琛想说什么,他身上这件案子肯定大有隐情。 周毓琛喝着酒说道:「倒是羡慕表弟你,什么都忘了的好。」 齐昭若深深拧眉。 对于周毓琛的来意,齐昭若当然不会想做是好心好意。 这会儿人人都巴不得和他撇清关系,他却进牢房同自己饮酒,难道只是为了做那个雪中送炭之人? 周毓琛与他谈了几句。 「表弟就不曾想过洗刷身上的罪名?」 「洗刷?靠我吗?」齐昭若道:「六哥真是说笑了。」 周毓琛却给了一些暗示:「你若真是全忘了,却在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也该晓得一些事了。你可知邠国长公主近日去了一趟焦家……」 焦家? 焦天弘? 那个小子…… 齐昭若想起来了,瞧周毓琛此番样子,他的罪责必然与焦家有干系。 他的心思却转得快:「我与他是酒肉朋友,前些日子闹翻了。怎么,我阿娘去焦家做什么?替我教训他吗? 周毓琛反而闹不清楚他这话里的真真假假了。 他到底是心底有数,还是真的全忘了,什么都不知道? 齐昭若的酒已经喝完了,他仰头将最后一滴酒倒尽了,洒然一笑,直接拿了周毓琛的喝了,说道:「六哥既是为我准备的,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又咕嘟咕嘟往嘴里灌。 周毓琛却从未见过他这般豪饮之态,微微蹙了蹙眉。 「痛快极了。」齐昭若似女子般精致的脸上已浮现了淡淡红晕,似是酒意上了头,一双眼睛也开始混沌起来。 他半歪着身子。 「还是六哥待我好啊……」 周毓琛见他这般,心里不由也有些憋闷,又说了几句话,齐昭若却渐渐地连舌头都大起来,说一句话要停三次。 这酒量就不要喝了! 早知他就不提什么酒进来了! 周毓琛无言,到时辰了,狱卒也来催了,他便起身离开,齐昭若却是醉了一般在嘴里哼哼了两声,没反应了。 等到他的脚步远去,躺着的人才睁开眼睛。 脸上红晕未褪,可眼睛却如千年古井中的水一般凉。 说到底,做了周毓白十九年的儿子,他也学得他一般,谁都不信罢了。 周毓琛此来,分明是给他一个暗示,这或许也是他生的转机。 他虽前事不明,却也能明白如今自己的局面艰难,他已被人算计入局,如今是身不由己。 可他心底却莫名笃定,周毓琛,绝不会是带给他最大机会的人。 自己不能被他左右。 ☆☆☆ 周毓琛走出牢房的时候,门外牛车之中等着他的是东平郡王府的幕僚林长风。 「郎君,如何了?」 林长风半探出身子,亲自扶周毓琛上车,一坐定就急忙寻问。 周毓琛微微叹了口气,摇摇头,「他在焦天弘这事上,似乎真的半点也不记得,我也不敢做太多的试探。」 林长风望着他的脸色,「郎君却似乎有别的发现?」 周毓琛说:「我以往算是了解他的,他与我和七哥儿关系都还算不错,可是自上回堕马之事后,他给我的感觉……却大不相同。」 周毓琛想到了狱中两人不长的谈话。 「若是以往,此际只有我去看他,他断不会是这副样子,我听狱卒说,他进来这些日子,竟是心平气和地很。」 他就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周毓琛顿了顿:「倒是他回我的那几句话,仿佛还存了试探之意。」 林长风轻轻「啧」了一声,有些可惜:「若他还能记得一二,我们倒还轻省些,从齐大郎自己嘴里说出来,官府将焦天弘调查缉拿也有名目,如今还是只能干等着,瞧长公主能不能早日想明白了。」 林长风又分析道:「可若说他齐大郎这般油滑,倒是也有些不可思议,即便他不记得,郎君这般暗示两句,他也该转圜过来。要不就是太蠢,要不就是心性足够硬。」 哪一种,周毓琛都不太相信。 索性放下这个让人憋闷的齐昭若,周毓琛道:「姑母那日去了一回焦家,到今日倒是还没有声响,却不知她作何打算了,可不像她的为人,先生意下如何?」 不仅是齐昭若性格大变。 难不成邠国长公主也突然一改以往行事作风? 林长风只得道:「宫里张淑妃那里,郎君还是要提点几句,万万不可操之过急,上回皇城司出动,不知哪个传了许多话出去,叫许大官和她难做。如今我们不能凑上去,只得让长公主自己凑上来,为了齐大郎,她必然肯的。」 周毓白听了这话,也悠悠叹道:「我自然,也是不希望他死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齐昭若。 若他们计成,齐昭若与长公主站在他们一边,日后他自然会对齐家照拂妥当,此乃最好的结果。 第15章 若不成,齐昭若就一定得死了。 这却不是他没有出手相助,是他们母子自己的选择。 他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走吧,回府。」 周毓琛出声,车夫立刻提了鞭子一甩,牛车辘辘而动。 牛车到府前,林长风还有几句话要说:「属下此外还有一件事,要禀与郎君……」 他便把那何氏重新出现的事说了一遍。 「当真?」周毓白想到了林长风曾言,周毓白找人盯着的那个波斯商人的妻子,必然是在江南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且和大皇子肃王有关。 他们已经留意这事好些日子了。 「七哥儿动了?」 他问道。 「没有。」林长风说着:「寿春郡王晚我们一步,我们的人已经将何氏带开了,还待郎君做定夺。」 周毓琛点头,可又想到了周毓白,「七哥儿查了也有一段时日,我做了这事,半途劫了他要的人,此非君子之行。」 林长风知道自己这位主家,常有些妇人之仁,此乃做大事的大忌。 「郎君万不可这么想,若此是肃王的把柄,您和寿春郡王都可做得,无论你们谁做了,对另一方,是有利无害的,这并非是我们有失道义。」 周毓琛一想便也释然了,「确实如此。」 周毓白查蕃坊纵火和自己受行刺一事查了那么久,摸到的线索还没他摸得清楚,可见他这个弟弟确实是能力有限,人手有限。 晋国公赵家夫人薛氏办文会这天,大概只有傅家人比他们起得更早。 姚氏和傅梨华、傅允华都极其看重这次机会。 自上回傅梨华与傅允华大吵之后,傅梨华一直不愿意多理睬她,傅允华即便想与她亲近些,她倒反而摆了一副高架子。 但是总也是有人能够促成她们回到亲密的姐妹关系的。 比如共同的敌人,或者是说,傅梨华的敌人就够了。 傅念君出现的时候,傅梨华差点没气晕在车边。 「你、你怎么敢来!好不要脸皮……」 傅念君却只瞧着她微微勾唇。 「住嘴!」 姚氏姗姗而来,一来就听到女儿又在发威。 她竟是这样教都教不好,真真气煞人。 「阿娘,她……你……」傅梨华指着傅念君,望向姚氏。 傅念君怎么会来?阿娘同意了? 她头上新梳好的髻边坠着米粒大小一串珍珠晃得人眼花。 姚氏倒是淡淡的,只说:「上车去,再让我听到一句,你就待在府里吧!」 傅梨华睁着一对大眼睛,只能眼巴巴盯着亲娘瞧,咬了咬唇,才不甘心地一转身拉住傅允华的手上车去了。 姚氏的目光转向傅念君,傅念君和她身后显得有些娇怯的陆婉容朝她行了礼。 姚氏反而和婉地笑了笑,「念君和陆三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多谢母亲挂心,睡得很好。」傅念君轻轻握了握陆婉容的手,对着姚氏说道。 姚氏见她们俩如此动作,也不说什么,只道:「快快上车吧,别误了时辰。」 等到转头之后她才轻轻咬牙与身边的张氏道:「二弟妹竟要来同我作对了吗?」 陆氏不知为何与傅念君关系似乎不错,以往常常不叫她看在眼里的陆氏,如今在姚氏看来,也多了两分面目可憎。 张氏劝她道:「夫人勿要多心坏了妯娌情分,陆三娘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二夫人不爱出府,怕是有意让她露露面,您不要多想。」 只是陆婉容喜欢与傅念君来往罢了。 姚氏道:「性情模样倒是不错,却是个糊涂的。」 晋国公府赵家的门前今日十分热闹,来来往往的女眷坐的香车自半条街外就多得人眼花缭乱。 绕过大影壁,赵家门前也收拾地利落整齐,许多机灵的小厮儿张罗着迎接各位夫人的车架。 坐在车里,就能听见外头笑语不断,气氛相当不错。 姚氏心道:赵家这回是来对了,瞧今日这阵仗,必是有大人物出席。 赵家夫人许氏虽喜爱办文会,却从没有哪次用这么大阵势。 傅念君和陆婉容下了车,跟了赵家领路的丫鬟小厮,进了内院。 几人在客间次第更衣,重整仪容,才去往花园。 文人办文会多爱挑个依山傍水的去处,女子们不可能全数骑马出城,到那百十里外的地方去,便爱挑这些场地大,风景好的富贵人家后花园玩耍。 今日许夫人已叫人将园子里沿着庑廊糊了天棚,纸糊天棚似雪景一般,方砖满地却光平,院里坐东朝西一间大敞轩,四面开阔,里头放着茶盘茶碗,丫头们暖茶钟迎宾待客,而捲金条勒上,却都是文房四宝着压书册,天棚一路连着靠水的两座亭子,些许人影正在亭中瞧着水里的小舟,远远地传来欢声笑语。 「当真是雅趣。」 姚氏不由叹道。 陆婉容扯了扯傅念君的袖子,「你听,可是听到有人唱歌?」 傅念君指指小湖对岸的高阁,「里头是女伎们在奏乐弹唱。」 「由高而下,乐音顺着水面而来,许夫人当真有品味。」 陆婉容不由赞叹。 姚氏身为傅琨嫡妻,自然是许夫人亲自接待,两人虽差了许多年纪,可谈笑之间却好似姐妹一般亲密,许夫人更是将傅家几个小娘子都夸奖了一番,还问她们会作诗写文不会。 有傅允华和傅梨华在,傅念君和陆婉容自然躲在她们身后不用多说话。 又是一阵热闹,沿着青石板路踏来一群女子,傅念君眯了眯眼,她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她。 第16章 连夫人带着几个小娘子笑着走了过来,也与许夫人见礼,姚氏倒是对她淡淡的,两人让女孩子们互相道好。 连夫人带了一个女儿来,年方十六,闺名唤作拂柔,生得窈窕多情,人不虽很美,姿态却婉约动人。 另外一个,却是众人意想不到的。 这小娘子竟来自吴越钱氏,此次随同她兄长一起入京的。 「我小时候在江南长大的,与钱家多有往来,这也算是我的世侄女了,她自来京还不曾出门见见世面,我便带了她来,请姐姐不要见怪。」 「如何会,」许夫人笑道:「吴越钱氏的小娘子,莫怪风仪如此之好。」 钱婧华身形娇小,身上有一种江南女子独有的如水样的温情,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珍珠一样洁白的牙齿,又添了几分俏皮。 她为人也很落落大方,与诸小娘子见礼十分自然,仿若早已相识一般,比连拂柔还多几分飒朗。 傅念君只一眼,就暗叹这钱婧华是个俊秀人物。 她后来怎么样了? 在她记忆中,吴越钱氏的嫡女,似乎就是嫁给六郎周毓琛做了他的王妃。 钱家押错了宝,周毓琛被崇王亲手屠杀以后,他的夫人似乎就疯了,这花一般的小娘子,最后也像污沼中的烂泥一般,被所有人遗忘,被残忍的皇权斗争碾为尘土。 傅念君身边的陆婉容也睁着眼睛瞧她们,偷偷与傅念君道:「这两个小娘子看来都十分出色,教养真是好。」 同样是世家出身,陆婉容自有她一套评判标准。 傅念君沉眉,连同她身边的陆婉容在内,这些鲜妍如花的女孩子,都没有一个好的归宿。 卢小娘子这人她不记得了,可是她的父母,她的家族,在新帝继位后,做了第一批牺牲的前朝勋贵,她还能逃过一劫吗? 傅念君笑笑,低下头。 其实又何止她们呢,她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吗,她救不了自己,或许也同样救不了她们吧。 连夫人介绍完钱婧华,却又指了身后一人,众人定睛一瞧,却都不认识。 傅念君微微惊愕,她没有想到魏氏也会来。 连夫人到底是怎生喜欢她的地步,这样的场合都愿意带她一起来。 连夫人悄声在许夫人耳边说了几句,许夫人竟淡笑道:「原来就是郑评事的夫人,他真是好福气了。」 魏氏的姿态也十分好,并不以夫君官位不高而露怯。 傅念君细细忖度,瞧这许夫人的样子,她是知道魏氏的? 却又不认识? 连夫人正拉着魏氏的手笑着和许夫人谈话,上了年纪的侍女也上前来招呼众小娘子移步。 「念君,你在看什么?」 陆婉容好奇。 傅念君的神情看起来不太轻松,好像被什么事困扰着一般。 傅念君回过头道:「没事的。」 陆婉容拉着傅念君凭栏眺望,一时兴起又找侍女要了鱼食,来喂池子里的鱼,赵家的鱼养得好,争先恐后地来抢鱼食,陆婉容似是很喜欢这些摇头摆尾的大鱼,直拉着傅念君让她看这条看那条的。 不知何时,卢拂柔和钱婧华却也走到了她们所站的栈桥上。 「怪道我们喂鱼那些鱼却不来,原来是因为这里有两位这般漂亮的姑娘,所以它们不要我们啦!」 一道轻快的声音响起。 傅念君和陆婉容回头,钱婧华正笑露出一对洁白的虎牙,正盯着她们瞧。 陆婉容天性害羞,下意识就红了脸低下头去。 傅念君也对钱婧华笑了笑。 钱婧华说着:「傅家姑娘这般姿色,却不能怪鱼了。」 傅念君微微有些讶然,说实话她真的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么直白的夸奖了。 她自然是生得不错的,可傅饶华先前的名声太臭,众家自恃有身份地位的郎君小娘子们都不愿同她来往,更不用提夸赞她了。 「多谢钱姑娘了,我倒觉得你生得好看,自带了江南的婉约与中原的飒爽。」 钱婧华听得十分开心,正要上前与她再攀谈几句,却被身后的卢拂柔抓住了衣袖。 卢拂柔朝她微微摇摇头,轻声道:「不可,这是傅家二娘子。」 钱婧华是不知道傅念君底细的,可她却是在东京长大的,如何不知道臭名昭著的傅二娘子。 倒是不知道许夫人怎会允她进门。 钱婧华想了想,却反而握住了卢拂柔的手腕:「卢姐姐,一起喂鱼吧。」 卢小娘子拗她不过,她本又性子温软,只得忧愁地蹙眉从了。 傅念君看得有意思,这小姑娘,确实极妙。 傅梨华和傅允华本就想结交钱婧华,正携手来寻她去论诗,却见她与傅念君和陆婉容凑在一处喂鱼。 傅梨华气得跺了跺脚。 吴越钱氏可是富贵比皇室的人家,钱婧华的哥哥钱豫如今正在京中,若她能与钱婧华交好一二,倒是请她去傅家做客,一来二去,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 她可是傅琨的嫡女,配皇子都是配得起的! 可她却和傅念君站到了一处,真真是自降身份。 傅梨华拖着傅允华的手就要过去。 傅允华知她又要闯祸,忙拉她劝道:「四姐儿,别去了罢,我们去寻别人……」 傅梨华回头冷道:「大姐这是过河拆桥了,你是跟着我和阿娘来的,此际却只想寻自己的姻缘不成?我瞧适才许夫人也没往你脸上多看几眼的。」 傅允华脸色煞白,她说话竟越来越刻薄了。 傅梨华如愿到了钱婧华身边,打招呼道:「可是钱家姐姐,我爹爹是傅相公,适才我就想你说几句话的,可逮着机会了。」 第17章 钱婧华也不是刻薄之人,便也笑道:「这位妹妹好,原来你也是傅家的姑娘,我与你姐姐正喂鱼呢……」 傅念君也不去看傅梨华,只淡笑着拉住了钱婧华的手腕:「可不能全给倒下去了,这些鱼儿会撑着的。」 钱婧华低呼一声,才稳住了手里的小碗,不至于失神把手里的鱼食全倒下去。 傅梨华咬咬牙,又往她身边挤,把卢小娘子挤地一个踉跄。 「卢姐姐……」 钱婧华伸手去拉她。 「我没事。」 她站稳了脚步。 由此钱婧华便觉得傅梨华有些无礼,提议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去喝茶吧。」 卢小娘子点头应了。 傅念君和陆婉容也有自己的打算,傅念君惦记着那个魏氏去了哪里,便想叫了陆婉容一起四下转转。 傅梨华在原地气得跺脚,两两成双,只她身边是个什么用都没有的傅允华! 「表姐!」她突然唤住了陆婉容,眼中闪过一道光芒。 陆婉容轻轻「啊」了一声,「什么事?」 傅梨华的嗓音微微提高:「表姐,你的外祖母过世不久,你就来参加这样的文会游玩戏耍,你不觉得不妥吗?」 钱婧华和卢小娘子都停了脚步,望向傅梨华,十分诧异。 她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 陆婉容顿时就变了脸色,手也有些微微发抖,眼眶就红了起来。 傅念君见状,心中颇觉无奈,傅梨华一天不惹事就不痛快吗? 她淡淡说:「四姐儿,我原还以为你不知道三娘的外祖母过世了,瞧你连礼也没随一份过去。」 傅梨华说:「礼有阿娘去随,我凭什么要随,非亲非故的。」 傅念君点头:「是啊,非亲非故的,你现在却爱管这事了?」 傅梨华噎住了,「你、你羞辱于我,我们到底是姐妹,你这样简直……」 陆婉容拉拉傅念君的袖子,让她别和傅梨华吵,到底闹大了,不管傅念君是吵赢了还是吵输了,传出去不好听的都是她。 傅念君本来面对傅梨华时,也就是一种对着小孩子的情绪。 她笑道:「是啊,我们当然是姐妹,来,你来,我们一起去散散步?」 说着向她招手邀请,笑容之甜美,态度之慈蔼,简直让傅梨华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是不是有病啊! 谁要和她去走走,两个人相见两相厌的。 傅念君却不放过她,走过要去挽她:「别和姐姐闹了,我们去泛舟?」 鬼才要和你泛舟! 傅梨华脸都青了。 钱婧华在后面看得直笑,对连拂柔轻声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姐妹关系……」 卢小娘子看着那傅二娘子的笑容,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是说她脸皮厚呢,还是别出心裁。 人家姐妹纠纷,那都是寸步不让地相争,或是以退为进地叫对方屈服,她倒好,用自己去恶心别人。 「啊!你别过来!」 傅梨华尖叫着要避开傅念君的手,直往傅允华身后躲,「大姐,大姐!」 傅允华也有点懵。 这是什么情况? 「瞧你,都这么大了,还要玩老鹰捉小鸡啊?好吧好吧,姐姐配合你……」 傅念君还是笑得十分像个长姐一样慈爱,「配合」地去抓东躲西藏的傅梨华,继续惹来她连连尖叫。 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当真是姐妹之间玩乐地一片和气融融。 真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人。 钱婧华在心里感慨。 卢小娘子不由也喃喃道:「或许传闻真的有误……」 傅梨华满脸通红,不知是气得,还是急的,或是跑动以后气血上涌。 傅念君见好就收,也不会真的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栈桥本就窄小,傅梨华又动作大,一时身形有些不稳地往边上靠去。 「啊!」她叫了一声,怕自己翻身跌下去。 傅允华在她身前,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可在须臾之间,傅允华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微微放了力,反松手想让她跌下去。 其实她在松手的一瞬间就后悔了,傅梨华若是出了什么事,她可怎么跟姚氏交代! 但是前些日子积累的郁气,和今日傅梨华对她不客气的羞辱,都让她一个邪恶的念头在握住傅梨华手的瞬间放大到了最大。 傅念君当然看清了这个小动作。 她只勾唇笑了笑,立刻后退两步。 有点意思。 傅梨华却没有翻出阑干。 这栈桥设计地到底还是妥当的,她稳住身子,立刻一双眼睛暴怒瞠出,额际青筋直跳,显得十分凶恶。 「你想推我?」 傅允华吓得连连摆手,心虚解释道:「我、我是手滑,是手滑,我怎么会推你呢……」 她见傅梨华这般样子,自己心里更是千头万绪,想到的是姚氏的怒意,和自己母亲金氏的冷言冷语,她就后悔地恨不得打自己一记耳光。 傅梨华步步紧逼,傅允华踉踉跄跄地直往后退。 「四姐儿,是我、我早上用的香膏太滑了……」 傅梨华却狠狠咬着牙,「大姐,我竟不知你原来对我一直存着这般歹毒心思,好啊,枉我以前这么对你掏心掏肺的……」 傅允华的腰际已经抵到了阑干,还白着脸解释,「不是,真的、真的是我手滑了……」 傅念君和钱婧华同时看出不好,要跨出一步去拉却已经来不及了。 第18章 傅念君没想到傅梨华会在钱婧华面前这样不给傅允华脸面。 傅梨华将对傅念君的火气全部发泄出来,好像眼前这人不仅仅是傅允华,更是傅念君。 她狠狠地动手朝傅允华的肩膀推去,整个人都撞了过去,她虽年纪比傅允华小几岁,可此时怒火烧心,猛地就生出了一股子邪劲。 「你要推,就让你自己尝尝!」 傅允华心中惊骇万分,哪里会想到她会用这么大的力气,当下身体一轻,天旋地转,整个人翻出半人高的阑干,瞬时落入了水中,惊得适才吃饱了鱼食还未散去的鱼儿们四散逃窜而去。 傅念君和钱婧华都只来得及拉住她一片衣角。 陆婉容扒着阑干仓促道:「她好像不会游泳,快叫人!」 适才已经有丫鬟见到这般情状,尖叫起来。 钱婧华当机立断脱下了绣鞋,道:「这里的小厮都是孩童,恐怕使不来力,等外院的护卫赶来太迟了。」 何况被男子施救,这小娘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也没想那么多,说罢蹬着阑干就翻身下去。 她生长在江南,于水性自然熟识。 可傅允华受了极大的惊吓,在水中呼喊扑打,毫无清醒意识可言,等钱婧华游到她身边之时,她更是疯癫地大力挥动手臂,让人难以接近。 钱婧华本就娇小,此时更显吃力。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卢小娘子急得眼泪打转,揪着手里的帕子,带着几个丫头一起如无头苍蝇一般干着急。 傅梨华彻底懵了,呆呆望着自己的手。 她刚才,把大姐给推下去了? 陆婉容尚且还算沉稳,已亲自跑去栈桥另一边寻人来搭救。 傅念君沉眉。 「这样不行。」 她说着,立刻夺过了一个小丫头手里盛放鱼食的浅盏,这是较为厚重的白瓷。 傅念君将鱼食在脚底一倒,将它在手里掂了掂,向底下钱婧华喊道:「钱姑娘,接住了!先用这东西将她打晕再拖上岸,否则她在水里只会拽地你无法施展。」 钱婧华高举起手,接住了那碗盏,心里一狠,挥手就在傅允华后脑砸了一下。 傅允华果真立刻昏厥过去,钱婧华从背后勾住她的脖子,一点点吃力地往岸边游。 此时已经陆陆续续过来了很多人,在敞轩中会文的女眷们也都大呼小叫地喊着,一帮子下人都涌了过去。 很快钱婧华和傅允华的身影就被人群围住了。 「快去看看。」 傅念君拍了拍卢小娘子,两人谁也没去管已经吓得瘫坐在地上的傅梨华。 大姐死了…… 大姐要是死了怎么办…… 那是她害死的! 是她把大姐推下去的。 就在一瞬间,她没控制住自己。 是因为大姐想害她,和傅念君一样,她们都想害她,她才没忍住的。 傅梨华脑子一片混乱,浑身发抖,留起眼泪来。 她的贴身丫头跑过来,见她如此情况也多少明白了几分,立刻扶起她:「娘子,我们得快去见夫人,我们不能留在这儿啊……」 「她、她怎么样?」 傅梨华颤抖着手揪住丫头的衣襟。 「没事没事,大娘子和钱小娘子都没事,小姐你……这里……呀,怎么湿了! 丫头一摸傅梨华的裙子下摆,这不会是吓得失禁了吧?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顾不得许多,她忙将傅梨华扶起来:「娘子,我们先去更衣。」 傅梨华只得被她半拖行着往栈桥另一边走。 钱婧华身边围着的人最多,乌央央挤了许多女眷和丫头,傅允华则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背着去了偏院。 傅念君赶到的时候,多注意了一下。 许夫人和连夫人呢?还有魏氏,去哪里了? 许夫人是这场文会的主人,她不在此处又会在哪里? 姚氏已经被人匆匆请到傅允华暂时下榻的房间,她连忙问身边人:「怎么回事?好好地怎么会落水?」 没有人能回答出来。 张氏今天也特许能跟在她身边,本来她正和赵家几个婆子闲聊,姚氏这边唤她,她立刻就来了,还被姚氏当头一顿呵斥。 她瞧着昏迷不醒的傅允华,也是一阵厌烦。 惯会找事来做的。 今儿又没郎君在此,好好地学人家落什么水啊,没人会赔上终身来救你的,一天到晚的能作! 姚氏也是一阵心烦意乱,「四姐儿呢?怎么没看见她?她不是一直和大姐儿在一处的吗?」 张氏道:「已经派人去寻了。」 她打量了一下姚氏的脸色,「听说是钱小娘子救了咱们大娘子,夫人,咱们是不是要去看看……」 姚氏点头,「确实,倒是要好好谢谢人家了。」 张氏道:「大娘子落水也不是没有好处,吴越钱家身份贵重,体面尊荣,家境又是无比殷实,这次有机会,夫人当登门拜访拜访,听说此次入京,只有钱家的郎君带着妹妹……」 姚氏心里其实也早打这个主意了,便道:「也不用你说,这我自然清楚。只是吴越钱氏毕竟背景复杂,这还得问问老爷的意思。」 傅琨是丞相,一言一行,都要慎之又慎,其他那些人家也就罢了,吴越钱氏以前可是皇室,这种关系搭上去,也不知傅琨要不要。 姚氏也不敢擅做主张了。 二人还是去看钱婧华,可此时她这里早已聚集了许多女眷。 许夫人和连夫人也终于出现了。 第19章 傅念君在角落里瞧着这两人打扮,发髻看似齐整,却似乎是散了以后重新修整的。 而魏氏隐没在人群之后,恬淡地笑着,云淡风轻,什么都不看在眼里一般。 她们适才去做什么了? 「念君,念君……」陆婉容走过来道:「钱姑娘寻你呢,是你母亲过来了……」 傅念君点头,望进陆婉容的眼里。 钱婧华换了衣裳,也无大碍,正和许夫人、连夫人说这事呢。 她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把栈桥上的情况给她们说了。 包括傅梨华是如何把傅允华推下水的,她说了哪些话,都没疏漏。 只是傅允华到底是否是先有意想算计傅梨华,她没看清,也不敢乱下定论。 姚氏的脸色越来越黑。 这孽障,竟然又闯祸! 「去把她带来!」 她冷声吩咐张氏。 「这可……」 许夫人瞧着姚氏的脸色,也有些难以启齿。 这可是傅相的家里事,她可怎么插手。 「姚夫人,如今贵府大娘子也无碍,您看……」 姚氏望着那边连夫人冷冷的表情,知道其中意思,「是我教子无方,让两个孩子出了这种事,却难为钱姑娘搭救,这么冷的水,可莫要伤了身体才是……」 「姚夫人也知道冷水伤身啊。」连夫人冷笑,「婧华的家人若是知道她今日受这无妄之灾,可不知该多心疼了。」 钱婧华微微蹙眉,可连夫人的眼神放在她身上,制止她出声。 姚氏咬牙,「那么不知连夫人意下如何?」 连夫人笑了笑,淡淡喝了口茶,「这可是救命之恩,想来傅家也该拿些诚意出来,不如姚夫人先回去与傅相公商量一二再做打算。」 中间隔着个许夫人,只眼观鼻鼻观心,不做声响。 这个连氏,也不知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她夫君卢璇的意思。 傅琨是什么人,要他给你们低头,你们想怎样? 傅念君也在屋里,听了这话不由在心底冷笑。 让她爹爹去为这么个不成气的女儿登门赔罪,让文官首领向你们前朝勋贵折腰? 何处来的这份孤高和自信! 她越来越不喜连夫人,望着同样沉着脸的钱婧华,倒生了几分怜惜。 她一片赤诚之心救人,却又无端让这件事又生出些波折,染了层别有所图的意味。 姚氏却终究扛不住了,只能说:「如此,我想我们傅家必然会给连夫人和钱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许、连二位夫人都走了,傅梨华才被瑟瑟发抖地带过来。 姚氏当即就要扬手,被张氏扑上去一把握住了手腕。 「夫人不可啊!」她叫道:「一会儿走出去这么多双眼睛看呢,夫人三思。」 姚氏咬牙,沉着脸转头开始质问傅念君:「念君,你来说。」 傅念君眨眨眼,「我说什么?」 姚氏噎了噎,「我都听钱小娘子说了,是你和四姐儿玩闹,她差点摔下去阑干去……」 她说着说着就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可恶! 这桩事可不比以前,好像怎么赖都赖不到傅念君头上了。 傅念君心里好笑,只道:「是啊,我和四姐儿闹着玩嘛。不过想来母亲也不会认为是我的错,比如大姐拉住了四姐儿的手,无意放开了,四姐儿再恼了一把把大姐推下水……这样的事。」 姚氏厌恶她这语气由来已久,只道:「你如何没错?你却不知道拉一拉吗?」 「母亲岂知我没拉?」傅念君反问:「我要和大姐一起摔下去,才算是我拉了么?好奇怪的道理!」 她收住了笑意,脸色骤然冷冽,对姚氏道:「我知母亲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是爹爹那一关不好交代罢了,您若想拖我下水,且想个妥善的法子,四姐儿闯祸不只一次了,以前有多少次想让我背锅我不想再算,这一回是差点闹出人命的事,母亲好好想想如何为她求情吧。」 说罢她抬腿就走,理也不理姚氏的惊愕。 这个女人,初来时自己还枉认为她是个起码愿意做做表面功夫的人。 如今看来,她已经是恨自己入骨,半点都不想装了。 她真是受够了,这个姚氏,在自己身边放着真是十分膈应人,哪怕伤不了她半分,可傅念君也不想总是这么应付她。 看来得找个她的把柄,一劳永逸才行。 姚氏指着她离去的背影大口喘气,「她、她……」 她现在是一点都不把自己当母亲了吗? 她是作准了自己现在不敢去跟傅琨告状吗? 混账东西! 张氏一边帮她顺气,一边劝她,心里却暗道她糊涂,这母女俩的糊涂劲真是如出一辙。 你就是再恨傅念君,也不能什么都往人家头上栽啊。 这件事里,想让傅梨华减轻罪责,肯定只能从傅允华身上下功夫啊! 叫傅允华承认自己起了歹心,而傅梨华是因为伤心加愤怒,这才失手推了她一下,这个解释才比较合理吧,关傅念君什么事啊! 唉,这可真是…… 傅梨华换了身衣裳坐在旁边,十分局促,眼神呆呆的。 姚氏厌恶道:「还不准备车架回府,这般丢脸了,还如何与许夫人开口提她们两个的婚姻之事。」 简直成了个笑话。 傅梨华身上一抖,暗暗咬了咬唇,她本来一个好好的机会,又被自己毁了吗? 她再也嫁不了个如意郎君了吗? 第20章 最次连崔涵之那样的商户人家难道都是个奢望了吗? 傅梨华突然急怒攻心,她不能输给傅念君啊! 她一下扑到姚氏身上,「阿娘,阿娘救我!我没杀大姐!没想害她的呀,阿娘!」 姚氏被她吓了一跳,叫张氏扶她起来,扶额十分头痛:「你先住嘴,回府后我们再想办法,现在,你去照管你大姐,快……」 张氏一听,却又拦住了姚氏,坏主意又起。 「夫人,奴婢有几句话要说。」 姚氏沉眉,「你讲。」 张氏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二出来。 为何从前傅梨华针对傅念君,却没有人为傅念君出头,到了傅允华这里,就极有可能毁了傅梨华。 这就是因为名声的缘故。 傅念君是个什么人大伙都知道,先入为主厌恶她。 此抑彼扬,让傅允华的名声也非白玉无瑕,世人自然对她少几分怜悯,而对傅梨华少几分厌恶了。 「还来得及吗?」姚氏忧心。 傅念君从前是自己日积月累作出来的,可傅允华一直是大家闺秀的典范啊。 「亡羊补牢。」张氏看了一眼哭得满脸涕泪的傅梨华,「权且一试了。」 将伤害减到最小,也是个法子。 姚氏点头,沉眸对傅梨华道:「还不快快回府再商议此事。」 「那大姐呢?」 傅梨华呆呆地问。 要让傅允华也成个声名不好的女子,她们自然也不能再去低就她。 「丢在这儿。」姚氏冷脸:「不过是撕破脸皮罢了,怕什么。再说她还有傅念君的车架,也不用我们操心。」 傅梨华抹了把泪,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只道:「好。」 ☆☆☆ 这里母女两个如何想如何做傅念君不甚在乎,她一出门,就见到陆婉容在等她,身边还站了钱婧华。 傅念君对她们笑了笑,问钱婧华:「身体如何?」 钱婧华微笑:「水也不是顶凉,无碍的。」 傅念君还不及问她寻自己何事,陆婉容就担心地过来拉了傅念君的手:「如何?大夫人又训你了?想让你认罪?」 傅念君望着她的眉眼,仿佛看到了自己三十年后的影子。 她在心中微笑,是啊,她的母亲,有时候见事还是清楚的,大概糊涂的事,只嫁了傅宁这一件吧。 钱婧华奇道:「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傅念君也不遮掩,只说:「我家四姐儿常有一套异于常人的思虑方式。比如,我大姐落水虽是她推的,可她为什么推?是我大姐松手了。而她为什么会没站稳被大姐拉住?是因为我与她嬉闹。所以因由在我,症结在我,自然全是我的错了。」 她既是在说傅梨华,其实又是在说姚氏。 陆婉容先前还觉得自己问那句话让钱婧华听去了不妥,可听见傅念君自己都那么说,又不免为她感到心酸。 做人怎么能这样呢?这种强词夺理到这种地步的说法,她还真是到傅家见识过了才知晓啊! 钱婧华倒是没她那愁绪,反而笑了一声。 「有意思。」 傅念君也十分疏朗,从不会以姚氏母女这样的人自苦,她道:「那钱姑娘可否说说,来寻我说什么事?」 钱婧华也叹了口气,「哎,也没什么,其实便想与你说说适才连夫人所说那事,她对傅家……」 傅念君笑着打断她:「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不是你们钱家的想法,我明白的。当然,我想说,适才我母亲那态度,也不是我们傅家的态度。」 她向钱婧华眨眨眼。 意思即是,傅琨可不是会这么软性子的。 钱婧华噗嗤一笑,果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 她们都能达成一个共识:适才那连、姚两位夫人,不过是上了年纪的妇人无端端生点事而已。 钱家不会因钱婧华救了傅允华而因此携恩,而傅家同样也不会因此就放软态度。 两个通透的人心里一清二楚。 这里头的意思陆婉容在一旁就不是很听得懂了,好在她一向性子好,也不好奇,只淡淡陪着二人散步。 傅念君抓住机会,便问钱婧华连夫人适才消失一事。 钱婧华也觉得奇怪:「我便不知了,不过我在京这些日子,她总是有些奇怪,对我和卢姐姐有时还有些遮掩。」 她私下会唤连夫人做姑姑,与她算是十分亲近的关系了。 连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傅念君只好按下这个念头,或许是自己想多了罢。 她又问起那个魏氏,钱婧华倒是知道一二:「常来卢家做客,与姑姑二人独处,便是她每次过来前后,姑姑都有几分奇怪。」 她也说不出来什么奇怪的地方,傅念君也不能紧逼着问。 傅念君隐隐觉得,此次连夫人带魏氏来见许夫人,或许也是有关些女人家极隐私的秘密。 钱婧华走了一段路就与她二人分别了。 回去卢小娘子正在等她:「你跑去哪里了?姜汤也不肯喝。」 钱婧华只说:「与傅二娘子说了几句话。」 「她!」卢小娘子说了这一个字,就住嘴了。 她心里也知道,今日认识的傅二娘子,确实和传闻的大不相同。 「她如何?」钱婧华问道,「姐姐是指那些莫须有的传闻?」 卢小娘子反而劝道:「空穴必不会随意来风,总归是有所根据的,她确实名声不好,如今你断不可与她走得太近。」 钱婧华无可无不可,「我何必与她走得近,我自有你相伴了。」 第21章 卢小娘子微微笑了笑,「你呀……」 ☆☆☆ 傅念君和陆婉容两人,本来就对作诗写文的兴趣不大,傅允华和傅梨华出了这事后,她们更没有多余的心思,陆婉容便提议早些回去。 傅念君今日本就是冲着连夫人和魏氏而来,如今已没有机会接近她们了,也只能暂且放下。 两人准备着回去,却被通知姚氏已经先走一步了,由她们自己回去。 傅念君和陆婉容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道理? 回话的赵家下人也摊摊手,表示很无奈。 真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夫人。 「那我大姐呢?」 傅念君问。 下人道:「贵府大娘子还在厢房中休息……」 陆婉容目瞪口呆,傅念君则更加对姚氏刮目相看,她就这么把傅允华给丢下了? 她这是想什么呢? 陆婉容说着:「那怎么办?要问赵家借车吗?」 傅念君暗叹她天真,「三娘,赵家许夫人难道会不知吗?她没有下令备车,就说明不想明摆着得罪母亲,许夫人的态度很明确了,咱们家的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陆婉容说道:「你大姐也太可怜了……」 傅念君笑了笑没说话。 都是个人因果,傅允华自己素来就喜欢与姚氏来往,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件事一出,大房和四房的和睦关系是彻底崩裂了。 姚氏和金氏两人为了各自的女儿和名声,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往对方身上泼脏水,最后就看谁在这方面更胜一筹了。 「那怎么办?」陆婉容问傅念君:「难不成我们也要把她这么丢下吗?」 傅允华呛了些水,昏昏沉沉地又睡过去了,现在还没醒。 若是傅念君一个人,她倒会甩甩衣袖走了,左右傅允华被丢在赵家,结果肯定是姚氏再派人来领回去。 但是她一想,这样闹到最后,丢脸的还是傅琨和傅家。 「去问钱姑娘借一辆吧,她是个热心肠。」 于是就传了人去问钱婧华借车。 钱婧华问了左右一句,就知道姚氏已经先一步驱车离开了。 她在讶然之后,也欣然应允了。 可真有意思,这傅相公的贤惠夫人,看来也不是外头传闻的那个样子。 这东京城里的人,在她看来,睁眼的瞎子尤其多。 傅允华受了惊,陆婉容就和她一辆车方便照顾,傅念君自己坐了来时的两轮小马车跟在后头。 她却没想到,出了府门,有一架不起眼的桐木小车已经在等她了。 「可是傅二娘子?」 有人在车中轻问。 傅念君一听便知是魏氏,她掀开车帘与对方打招呼。 「果真是傅二娘子。」魏氏露出半张俏脸,笑得十分柔和,「今日也没机会同您说一两句话,咱们如此有缘,本该坐下共品上一壶香茗的。」 傅念君一笑,「若是夫人想和我喝茶,自可以来傅家,我家人都好客之至。」 魏氏的眸光闪了闪,「傅相的门邸,岂是我能轻易踏足的,二娘子莫笑话我了。」 傅念君在心底冷笑,她还真是爱试探这一招,她以为能从自己嘴里听到什么话呢? 「也是了,姐姐是和连夫人、许夫人交好的,自然不方便来我家中。」 魏氏望着傅念君的神色,反而倒定了定心。 她以为自己是巴结许夫人和连夫人,因此不敢与姚氏来往。 「二娘子这可真是冤枉我了……」 傅念君一耸肩:「我从不会冤枉人。」 傅念君依然是魏氏在王婆子茶肆中第一次与她会面时的,那种不可一世的气势和态度。 是她想多了吗? 魏氏总觉得对这傅念君不放心。 说了两句,傅念君懒洋洋地放下了车帘,只说:「家中还有事,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回应,让车夫甩鞭子走了。 魏氏自己在车中坐定,也罢,总归她能做的事有限,顾不得其他了,这个傅念君,只要不来坏自己的事就好。 傅家那里,用不着自己操心。 傅念君一回府,就立刻召了大牛大虎两人。 「先前让你们打听大理寺评事郑端的夫人魏氏,你们没打听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这次换个方向,许夫人、连夫人,所有和魏氏有联系和交好的夫人们,有哪些共通点,叫手底下所有人去查。」 大牛和大虎有点懵。 这要查多少事才能比照出来啊? 「去吧。」傅念君挥挥手,吐了一口胸中的浊气。 他二人出去,正好遇到帮傅念君打理私产的苗管事来交账册。 傅念君又叮嘱了他一遍,「上回让你打发的粮,运走了吗?入夏前要进了江南才行。」 苗管事一直不解,「娘子,江南从不缺粮,何况是夏季,您这……」 虽说最近几个月生意好转了,可也经不起傅念君白折腾。 傅念君却不愿意多和他解释,「吩咐下去就去办,路上有情况尽快回了我,我写封信给舅舅,他在沿路能搭把手。」 今年夏天江南会发洪涝,虽然周毓白已经改善了治水措施,可依然会有灾情,届时市面上粮价会飞涨,这时候是挣钱的好时机。 虽然靠着天灾赚钱有些不厚道,可傅念君想不了这么多,她要在京中办事,就必须安排无数人出去,筹谋这些事,都是要钱的。 也好在江南富庶,不过是缺粮,不至于断粮,不然她可真担不起那奸商之名。 第22章 傅允华当天失魂落魄地回到府里,见着了亲娘就抱着她的腰痛哭起来。 金氏一见她是跟陆婉容回来的,就知道不好,摇着她的肩膀忙问:「怎么了?啊?你这是怎么了?婚事怎么样,你大伯母和你说什么了?」 傅允华泣不成声,说话断断续续的,金氏把下人招来一问,得知了今天的事,她当下气得两眼上翻,差点生生把手指甲在手心里拧断了。 「她!她把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推下湖去了?!这恶毒的小贱人……」 傅允华只顾着哭,什么都说不出来。 金氏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冷道:「大姐儿,你和阿娘说,你到底有没有故意松手?」 傅允华脸色一白,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没有……」 金氏咬牙,「你听着,不管外人说什么,你咬死了不能松口,你没有故意松手,谁都没看见,是傅梨华故意推你,明白了吗?」 傅允华点头,「阿娘,现在可怎么办?」 金氏这么多年来,也多少知道些姚氏的为人,她立刻拉起傅允华道:「为今之计,咱们先去找同盟,走,跟我去见你二婶。」 她主意打得好,谁知陆氏早已了然于胸,早吩咐关了院门只说自己身体不好,任凭金氏好说歹说都不开门。 而在院子里,傅念君正亲自下厨准备晚饭,与陆氏和陆婉容一道吃。 她素来厨艺好,陆氏就好这口,几人谈笑愉快,谁也没提一句金氏。 金氏不得门而入,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三房寻傅秋华和老姨娘宁老夫人,带着傅允华又是哭求又是磕头,求宁老夫人在傅琨面前替她们母女说两句话。 宁老夫人自知自己是姨娘身份,也从来不敢太把自己当回事。 她有什么能耐去傅琨面前说话呢?还是要和人家的正妻别苗头。 她又图什么呢? 宁老夫人没有答应,金氏就赖着不肯走,傅秋华终究看不过眼,请祖母帮她们一帮:「我这几日虽没有和大姐说话,可她这次被四姐儿这样对付,我心里也不好受,太婆,我们就……」 宁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叹道:「五姐儿,这府里你的姐妹们,哪一个都不好对付啊。」 傅秋华却似懂非懂。 宁老夫人终于点了头,让贴身婆子看着,一旦傅琨归家就来通知自己,她自己要去见他。 金氏得知了宁老夫人的态度,心下就稍安,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就传来了一件大事。 「夫人,四夫人!不好了……」 有个丫头仓仓皇皇地跑进来叫金氏。 「怎么了?」 金氏瞪了她一眼。 她生平真是最恨人家说「不好,不好」的。 偏这些丫头一开口就是「不好,不好」…… 丫头一个大喘气,「是大夫人!她带了人,抄检了大娘子的闺房,东西翻地一塌糊涂,说、说是……」 「说什么?」 丫头突然支吾了起来,金氏急得一拍椅子把手,「你倒是说啊!」 傅秋华此时也从后头宁老夫人的佛堂里出来,就听见金氏在这里大呼小叫的。 那丫头被凶怕了,也把心一横,顾不得别的,大声道:「大夫人说大娘子年纪到了思春了,与男子来往不干净,还意图勾引自己的妹夫崔家五郎,她要去告诉相公,告诉四老爷,告诉族老!」 「什么?!」 金氏尖叫道:「她疯了吗?」 她真想知道现在是姚氏疯了还是自己疯了,金氏踉跄了一步,只觉得一股子血气往上涌,恨不得立刻去撕了姚氏。 当初暗示她们崔涵之会与傅念君解除婚约,倘或可以成她家允华的夫君的是姚氏,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硬往她头上扣屎盆子了? 丫头见她这样,怯怯地又接道:「四夫人,尤姑姑让您赶紧回去……」 金氏心中怒起,当头就狠狠拍了一下那丫头的头:「小贱蹄子,你不早说!」 说罢如一阵风般杀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那丫头忍不住哭起来,捂着自己的脑袋,金氏那一下打得可确实不轻。 只是金氏走得急,却没注意到自己旁边的女儿,一张秀脸白得如雪一般,浑身发抖,似乎是又从水里被人捞出了一回。 傅秋华听得也心惊,她望向傅允华,见她神色就猜到了七八分:「大、大姐,你、你不会……」 她不会还留着崔涵之的诗词吧? 她一直都知道傅允华对崔涵之有几分心思,也一直觉得傅念君配不上崔五郎,合该傅允华才与他相得益彰。 只是到底这也是姐妹间的私房话,傅允华更是从来不肯亲口承认的。 她知道傅允华一直偷偷藏着崔涵之所写的诗文,时常品味揣摩,但也仅此而已。 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这可都是只有她才知道的事啊。 现在大伯母怎么会晓得? 难道说傅梨华也知道? 傅秋华顿时心里又凉了半截。 姐妹,姐妹,原来真是不过如此。 「五、五姐儿,我、我可怎么办……」 傅允华整个人抖得如筛糠一般,望着傅秋华全然是渴望的神色。 哪怕傅秋华比她小好几岁,以往也一直是她做傅秋华的倚靠。现在,傅允华的脑中却只是一片浆糊,全都是一个词在盘桓:完了! 傅秋华咬了咬牙,低声说:「我怎么知道……」 傅允华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宁老夫人终于走出了佛堂,见此状又是一声叹息,吩咐左右:「走,去四夫人院子里,看看她们还要怎么闹!」 第23章 这件事情迅速传遍了傅家每个角落,毕竟姚氏的动静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此时傅念君与陆氏和陆婉容正准备用晚饭。 陆氏笑着搁下手里的筷箸,索性延迟些时候用饭,把这事说一说。 她抬眼望了一眼傅念君:「听说是真凭实据在房里搜出来的,你怎么看?」 傅念君此刻想的其实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收藏人家的诗文稿,和偷画人家的画像有很大的区别吗? 一个婉约些,一个直观些。 思春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她想到了以往傅允华清雅的模样,突然就觉得有几分讽刺。 陆婉容在旁也叹道:「再怎么样,她也不该存这么个心思,崔五郎可是念君未来的夫婿……」 她也知道这事多半是真的,姚氏就算一手遮天,也不敢拿这种事冤枉个清清白白的傅允华。 傅允华定然本就是叫人捉住了痛脚。 陆婉容终于明白过来为何早些时候姚氏敢这样把她丢在赵家了,就是有这后手呢。 傅念君心里也很清楚。 「等傅允华的名声一臭,母亲和四姐儿对付她,就是叫做‘为民除害’,唔,就和对待我一样了。」 这样傅梨华今日想谋害堂姐的罪名尽可以减小到最低。 傅念君盯着桌上的饭菜,其实觉得这几个人颇让自己倒胃口,她倒是更想快点吃饭。 陆氏一笑,「真不是你做的?傅梨华那个性子,傅允华不会那么蠢把自己恋慕崔五郎的事和她说。」 傅念君摇头,「我确实并不知她存了这般心思。」 她顿一顿:「或者说,是那个崔五郎的话……」 话尾一收,耐人寻味。 她竟会看上崔涵之,也无怪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了。 陆婉容睁着一双大眼睛瞧傅念君,她怎么一点都不生气?她当真半点都不在乎自己的未婚夫君吗? 陆氏看了她们一眼,才道:「吃饭吧。」 ☆☆☆ 姚氏这里把傅允华房里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心里除了几分欣喜,对傅允华也越来越不齿。 她原本只是拿了傅允华身边一个小丫头作耗,想捏个名目来污一污傅允华的名声。 这事她也觉得颇棘手,毕竟傅允华不似傅念君,她一直是个颇有才名,在府内也口碑极好的小娘子,自己那不成器的女儿和她杠上,把人家推下水,谁是谁非,别人心里都有数。 可是姚氏没想到小丫头不禁吓,三两句话就把底给透露了,真是把傅允华的把柄送到了她手上。 好啊,原先她倒是想着傅念君和崔涵之的亲事坏了,或能助一助傅允华,她嫁了崔家,既不会坏了和崔家的关系,又能把四房握在手里,可没想到傅允华早生了心思,惦记别人的夫君。 既她也是个如此不要脸的,姚氏也不必和她客气了。 尽管闹出来,金氏她敢有什么话说? 「夫人……」 张氏沉着脸过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是一卷画轴。 姚氏见她神色不对,微微蹙眉,凑过去一看,也不由大吃一惊,「这是……」 张氏握着那画轴的手也有些颤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可真是……」 姚氏的脸色铁青,「她疯了,当真是疯了!」 好一个傅大娘子,竟是藏得那么深,她这样同那个傅念君有什么区别! 这会儿恰好金氏带着人杀了回来,她也顾不得等一等后头的女儿,一进院子就厉声高喝:「都住手!」 院子里的地上散落着各个从傅允华房里搬出来的大衣箱和书箱,衣裳和书本零落散乱了一地。 旁边已经有下人在点灯了。 天色渐暗,可是没有人敢提醒姚氏去用晚膳。 姚氏听见了声音走出来,脸色极不好看,一张年轻美艳的脸布满寒霜,好似突然老了五六岁。 金氏从前一直笑脸迎人,对着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姚氏只有听话恭敬的份,可是今天,是对方欺人太甚,她也无需再忍了。 金氏望着姚氏冷笑,「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指指满院子的狼藉。 「什么意思?」姚氏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出来,直接侧身把一叠纸张扔在金氏面前。 纸片飞扬,落了满地,金氏脚下也飘了几张。 「这是……」 金氏有些愣了。 满地的书稿纸张,上面都是用娟秀的字体誊写抄录着不同的诗词和时文。 「好好看仔细,这可是大姐儿自己的字?一会儿别说我做了假。」 姚氏反问金氏。 金氏拾了一张看了几眼,挑了挑眉,「大嫂在大姐儿房里找的,自然是大姐儿的东西,我就奇怪了,大嫂今日此来,无缘无故将人房里翻成这样,可有没有说法?」 姚氏不去理会她的问话,「你先别急着兴师问罪,你好好看看这上头的诗词字句,你是要自己派人去问还是我帮你派人去问问,你不认得,咱们家里几个郎君可都知道,这上面,全部都是崔涵之崔五郎的诗词!」 金氏脸色一变,却咬着牙强作镇定:「那又能说明什么?我们大姐儿素爱诗书,看些才子的诗文,见到好的就存下来算得什么事?我就不信她只留了崔五郎一人诗词。」 姚氏就知她不肯死心,便又一五一十把这些东西是如何被妥善藏起来,如何让小丫头亲自拿出来的,一一说明白了。 很明显,那小丫头就是最好的证人。 那可是傅允华自己身边的人。 「何况她已这般年纪,明知崔五郎是二姐儿未来夫婿,她还要这么做,四弟妹倒是和我说说,难道崔五郎的文采就真的好到了这般地步,让大姐儿不顾廉耻也要私自存留了这么多妹夫的作品?!」 第24章 姚氏又是一句插心窝子的话。 金氏无言以对,心里的火更是越烧越旺,烧得她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她不敢相信,竟是真的! 她那个知书达理的女儿,竟对未来的妹夫有了这样的绮思! 金氏见姚氏那鄙夷的表情,就一时口不择言,冷笑道:「大嫂也莫要提什么二姐儿,二姐儿不就是不知廉耻,肖想过妹夫吗,好啊,这种罪名,如今您也可算是能安到我们大姐儿头上来了!」 金氏讲话也学了一副无赖腔调,不肯好好说道理,无非就是想那傅梨华和杜淮的事刺一刺姚氏。 被无辜连累的傅念君倒是在陆氏院子里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努努鼻子,还颇感无奈地对陆婉容说了一句,「那边吵架,你猜会不会把我骂进去?大概会的,因为她们骂人,就喜欢把‘傅念君’这三个字当作‘不要脸’来用的。」 陆婉容咯咯直笑,只说:「念君,你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宁老夫人带着傅秋华和傅允华寻着金氏的脚步跟过去。 这傅家! 她看得分明,四房人原本就如履薄冰一般的和睦关系就快要瓦解了。 她一边扶着身边婆子的手走路,一边催促下人一遍遍地去门口等傅琨。 而她身后的傅允华还在不断发抖。 傅秋华紧紧握着她的手,越来越觉得她这样子不对。 傅允华满头冷汗,走路甚至都有些不协调,连嘴唇都是白惨惨的颜色。 傅秋华心里到底念着姐妹之情,低声与傅允华道:「大姐,你先别慌,就算是发现了,也做不得准数,何况先前大伯母确实有意透露过,崔五郎和二姐婚事会黄,将你配与崔家,她自己也不地道,一样没资格站在高处羞辱你。」 傅允华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一样,只不断颤抖,喃喃地念着:「怎么办,怎么办……」 傅秋华微微蹙眉,见她此状,突然脑中一道光亮闪过,她拉住傅允华的手腕,严肃道:「难道除了那些诗文稿,你、你还存了别的东西……」 傅允华的身形一晃,傅秋华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 而此时院子里,金氏与姚氏依然剑拔弩张,寸步不让。 宁老夫人带着人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适逢姚氏冷笑着把身边张氏手里的一个卷轴拉开。 一幅画在金氏面前展开,她细细一看,却不由惊愕。 「这、这是……」 画上是一个男子,丰神俊朗,眼尾微扬,笑意浅淡,这张脸金氏可是也见过的。 是那个来过傅家一次,与她们有过一面之缘的寿春郡王周毓白! 姚氏见她此番,也冷笑道:「不仅仅是不知廉耻,还是胆大包天,皇子也敢肖想,你且掂量掂量你们自己是什么身份,这是妄想!」 在她看来,这金氏就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才纵得女儿连皇子都敢画了画像思春,存着这等妄心,可不是像恋慕崔涵之这样的丑事能比拟的,要是被传出去,傅琨或许都会惹来流言和麻烦。 皇子们的亲事都是由宫里皇后和太后做主挑选,经由礼部核实,由尚宫们教导,最后由官家下旨赐婚,这样的小娘子才有资格成为王妃,封正一品的诰命。 傅允华是什么东西? 她竟敢做如此打算! 当真是不知廉耻至极。 傅琨的女儿都未必能叫宫里挑上,他们四房不过是依附傅琨权势存活的菟丝草,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宁老夫人领着人也在门口愣住了。 傅秋华张着嘴,心里十分不解,大姐不是喜欢崔涵之吗,什么时候又改了心思,瞧上了寿春郡王了? 她转头去见傅允华,傅允华却感受到周遭火辣辣的目光,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惨白着脸一头栽倒在傅秋华怀里。 金氏听闻动静回头,见了此状心里也有数,她咬了咬牙,决定先不理姚氏,直接冲过去搂住了傅允华,大哭道:「大姐儿,可怜的大姐儿,一定是掉进水里落了病根,这样说晕就晕过去了,你要吓死阿娘了啊!哪个歹毒的害得你这样,你可真是太可怜了……」 金氏嚎啕起来,一声高过一声,只好像傅允华已经死过去一般。 姚氏气得发抖。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她从不知金氏还有如此泼皮的一面。 「好了!」 宁老夫人高声打断金氏。 她踏出几步,望了一眼姚氏,又回头看了一眼金氏,只道:「大夫人,我是这家里没地位的下人,可是到底也熬了这么多年,有些话,老婆子今日就倚老卖老说上几句。」 姚氏脸色很不好看,可是她知道这宁氏当年是老夫人贴身丫头出身,颇得宁老太公和宁老夫人器重,老夫人生下大儿子后身体不好,下头两个小儿子几乎都是宁氏替她养的。 因此这么多年,傅琨对庶出的三房只有照顾,从来没有想把他们赶出去。 姚氏扯了扯嘴角:「怎么会,老爷侍您如姨母,我自然也是一样,有话您但说无妨。」 宁老夫人顺了顺气,「这样闹实在不好看,小娘子们闹了什么不体面的事,关起门来说话就是了,何必白白让下人看笑话。」 姚氏抬了抬眉毛,「正是。」 宁老夫人却很平和,「四夫人,到底大夫人是长嫂,这般哭闹也太不给她存脸面了。」 金氏眉心一蹙,这老婆子掉过头来训她算怎么回事? 可她知道这会儿情势对她们母女不利,只好咽下所有气,呜咽道:「是我一时气急了。」 宁老夫人便对姚氏道:「如此,不如大夫人让人先收拾了这满院的东西,吩咐了传饭,等老爷回来再说与他听……」 第25章 「不、不行!」金氏马上要叫,傅秋华却突然拉了拉她的袖子:「四婶,不能让大姐这样躺在这里啊。」 她指指晕倒了却没个地方睡的傅允华。 金氏终于也咬牙认了,总归傅琨是比这个姚氏好说情。 姚氏的目的大约都达到了,也不在乎卖宁老夫人个面子,一边叫下人收拾了屋子,先把傅允华抬进去,一边让张氏把周毓白的画像和崔涵之的诗文稿都收起来,留作「证据」,看得金氏又是一阵青筋暴跳。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厨房里的厨娘等得快睡着都没人来传饭,满府下人也都饥肠辘辘的。 这天真还只有陆氏院子里因为开小灶,吃了一顿热饭食。 ☆☆☆ 傅琨今夜与朝中大员们约了酒局,他在酒楼门口醒酒之时就已经收到了傅念君的来信,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个明白。 他抬手捏捏鼻梁,这个好妻子,又嫌自己的事不够多,要来添堵了。 满府里的女眷都在等着他回去主持公道,少不得又是一阵或哭或闹。 他先命小厮立刻回府,派人去寻游历到不知哪出的傅四老爷,请他尽快归家。 总之傅大娘子的婚事是再拖不得了,把她快些嫁出去才是正经道理。 他只是伯父,不是亲父,这件事只能让四老爷去办。 他若再办不好,就没下一次出府游历的机会了。 还有他自己的女儿…… 傅琨只觉得心里一阵绞痛,四姐儿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从前他只觉得她脾气不好,便不喜欢,却也不见她如此闯祸的。 好像就是从念君突然变好开始,姚氏母女就越发不对劲了,越来越没分寸,一次次让他无法下台。 傅琨望着空中一轮朗朗明月叹了一口气。 朝中之事千头万绪,他怀念起从前与先妻举案齐眉之时,她总是替自己把府里内外打理地妥妥当当。 后来妻子过世,他不堪母亲规劝,岳家苦求,又确实怜惜两个孩子幼小,就迎娶了连自己都不甚懂事的姚氏进府。 婚后几年,他一点点教她,她似乎学得很不错,在外人看来,府里也是一片欣欣向荣,规矩甚严,可是傅琨到底是能感觉出差别的。 大姚氏在世时立下的规矩,培养过的人手都在,姚氏接姐姐的手治家并不太难,何况她又素来小聪明多,在傅琨面前常把一些事瞒得很好,不让他看见。 但是不看见,不代表不存在。 傅琨很明白这些事,否则从前的管事会接连告老还乡吗?家里从前怎么会有无故丢失的小物件? 因为姚氏苛待老人,费心夺他们的权。因为她节省开支而买来的下人,会出现手脚不干净的情况。 而念君呢? 她即便再有能耐,会有本事总是偷溜出府丢人现眼吗?她会到了十四岁连女红师傅都没有一个吗? 是因为姚氏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她真正的母亲吧。 很多事情,他知道,他想管,却管不过来。 傅念君对他的不亲密和疏离,受了别人挑唆和自己的亲兄长置气,这些,他作为一个父亲,该怎么管呢? 傅琨巴望着女儿终有一天能懂事,能够立起自己的威信,能够不依靠姚氏而活,现在她终于可以了,姚氏却仿佛被人侵犯了权威一般,一次次地不顾分寸想像从前一样将傅念君摁在泥里。 那是阿君为他留下的孩子啊! 她本来就值得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姚氏这几次来对傅念君的算计已经将傅琨心里的不满越积越深。 现在,她更是将整个傅家都不放在眼里,想搓圆揉扁谁就搓圆揉扁谁。 傅念君不行,就是傅允华。 以傅琨的心计,他很容易就能想明白这里面的前因后果。 姚氏想牺牲傅允华的名声来保全傅梨华的名声。 他秀长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芒,姚氏,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傅琨多年混迹官场,做事不外乎圆融一词。 他心知急不得,如今不仅仅是为了傅念君了,也为了傅家,他需要循序渐进。 姚氏手上的权,他得一点一点全都收回来。 ☆☆☆ 傅梨华知道傅允华屋里竟然搜出了周毓白的画像,她也顾不得早些的担惊受怕的情绪了,当下就骂起来:「她!她看上了寿春郡王,什么时候的事!」 丫头回道:「许是那天邠国长公主到府来的时候……」 就那一面,就种下春心了。 傅梨华此生最恨这等女人,自然全都是因为傅念君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原来她同傅念君却是一丘之貉!」 傅梨华冷笑。 不仅惦记着崔涵之,还敢惦记皇子,她怎么不和傅念君生作亲姐妹! 她觉得自己做她们的姐妹简直是耻辱,天大的耻辱。 「画像是谁画的?」 傅梨华问道。 丫头想了想,「夫人把大娘子身边的阿素里里外外都细细盘问了一遍,她交代是……找了和二娘子同一个画师画的,好像说二娘子也找人画过寿春郡王……哎,也不是画师,是曾与寿春郡王有过几面之缘的一个落魄学子,阿素说的。」 傅梨华瞠目结舌,好个傅念君,这都有本事把人家带坏了。 而姚氏听那阿素跪在地上细细说这些时候,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 什么都和傅念君扯得上关系? 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去把她叫来!」 她吩咐下去。 第26章 傅琨回来的时候,等候他的是意料之中的一屋子女眷。 他大步坐到上首,只淡淡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说吧。」 姚氏和金氏便七嘴八舌地把今天的事都说了一遍。 从赵家的文会开始,两个女人说着说着,又不出人意外地当着傅琨的面吵了起来。 「大嫂!你莫要血口喷人,我们大姐儿怎么可能会想把四姐儿推下湖,四姐儿自己想害我们大姐儿,怎么反把话倒过来说……」 「四弟妹!大姐儿如果不是意图推我们四姐儿,她又怎么会反击!」 两人接着又吵到不知廉耻这件事上。 「大嫂!随便什么东西放我们大姐儿房里就说是她的,栽赃陷害啊!」 「四弟妹!这是大姐儿自己的笔迹,什么栽赃陷害,她给傅家蒙羞你还想包庇纵容?!」 「大嫂!……」 「四弟妹!……」 整个屋子里就听见她们你一声我一声,此起彼伏地吵得人头疼。 傅家可是很少那么热闹的。 傅琨蹙了蹙眉,「都住嘴!」 两人这才都安静下来。 傅琨看了一眼旁边一直闭目的宁老夫人:「姨娘,你怎么看?」 宁老夫人望了一眼傅琨,她多少是能了解他的想法的,只叹了一声说:「早早打住为妙。」 这老虔婆! 姚氏和金氏同时在心里喊道。 傅琨扬了扬手,吩咐左右:「去把她们两个都带过来。」 金氏先反应过来,忙说:「大伯,大姐儿受了惊,叫大嫂又吓了一吓,现在还没醒呢。」 姚氏也立刻道:「老爷,四姐儿因为推了姐姐内疚地很,同时又因为姐姐想害自己伤心,已哭了大半日,这才刚睡下。」 两个娘心里都暗道自己女儿没用,怕是来了争不过对方,岂不是输了一程。 傅琨一挑眉,只一句话:「谁先醒过来,我就听谁一言。」 「大姐儿马上该醒了!」 「妾身这就去叫醒四姐儿。」 两个人又是互不相让地一瞪眼,都要抢占这个先机。 傅琨也觉得颇无奈,这两个女人,实在是…… 傅允华和傅梨华都怯怯地站到了傅琨面前,两人都还没说什么,傅琨就已下了判决。 「你们二人是姐妹,血缘割不开的傅家人,想要从此以后成仇人吗?」 两人自然纷纷摇头。 「既如此,就言和吧。」傅琨淡淡说着。 金氏和姚氏都呆住了,就这样? 就言和了? 傅琨的目光射向两个呆立的小娘子,「怎么?一个心思歹毒、谋害亲姐,一个勾引妹夫、肖想皇子,这两桩罪名,你们想担下?」 两人立刻跪下,忙道:「不敢。」 金氏和姚氏自然想要说话,傅琨却抬手制止。 「四姐儿的事,姐妹龃龉罢了,她年纪还小,岂会是那等歹毒之人。」 姚氏面上得意,金氏却黑了大半脸。 「大伯……」 她还想说话,就听傅琨又道:「大姐儿知书达理,又怎么会动那等脑筋,那些东西,一会儿就烧了吧。」 他指的是周毓白的画像和崔涵之的诗文稿。 金氏突然脸露笑意,姚氏却又紧紧揪着自己的袖子,不肯善罢甘休。 傅琨的眼睛已经望向她了,带了淡淡的笑意。 「夫人理家辛苦,孩子们多有不懂事的时候,你要多担待。」 和风细雨的一句话,把两个人的错全部归结于不懂事。 傅琨定下了这样的主意,姚氏也不能再说什么。 她心里盘算着,总归是得让金氏母女付出些代价…… 傅琨摸了摸胡子,又说:「既然言和了,我就不想听到外头有关两个孩子不实的传闻。」 这话,自然是对金氏和姚氏说的。 金氏自然点头应诺,她适才本就是靠着一口气和姚氏硬抗,要论人手论钱财,她哪里比得过姚氏,姚氏只要使坏拿捏了四房的用度,金氏就只能无可奈何。 如今傅琨看似公正地把这件事就此打住,其实是她们占了便宜。 金氏看眼色还是会的,立刻就顺坡而下,十分机敏地叫身边婆子要去夺了张氏手里的画像和诗文稿,好等等马上拿去烧了。 张氏看姚氏冷着脸不做声,也只能乖乖地交出来。 姚氏满心的愤懑,傅允华做了这样的丑事,傅琨却选择了包庇。 他是不是想到了从前的傅念君? 以前每回有这样的事,他都是这般在自己面前搪塞过去的! 傅念君是他的亲生女儿倒还好说,可傅允华他也这样…… 自己,自己究竟算什么呢? 姚氏暗暗咬牙,想到了连日来的委屈,只觉得从胃底到舌头,都泛着一层苦味。 可是出乎意料地却是,傅琨朝她招了招手,神态很是和颜悦色。 「夫人,一会儿有几句话我要单独同你说一说。」 姚氏后颈汗毛倒竖。 上次傅琨和她单独说话的时候,还是让她去解决崔家崔九郎,和傅允华的亲事。 她可都还没办成呢。 可是一抬眼见到傅琨眼带笑意,却又不似以往那般冷清,姚氏心中也软了软,吩咐张氏准备回自己房,再去给傅琨煮上一壶醒酒汤。 宁老夫人抬眸看了这夫妻二人一眼,心里却知道这不对劲。 回去的路上,傅秋华亲自扶着祖母,却听见宁老夫人叹道:「你大伯父这回恐怕,要出手了……」 第27章 傅秋华一惊,「太婆这是什么意思?」 宁老夫人望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再让你大伯母一直胡闹下去,这家,还有个家的样子吗?五姐儿,你听我说,本来咱们就是寄人篱下,你万不可再与她们多起纷争,那几个小娘子,你都避地远些。」 她顿了顿,强调了一遍:「每一个。」 傅秋华点点头,因为傅允华的事,她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何况今天以前,她一直以傅允华为自己的典范,谁知她心底里却…… 明明说过欣赏崔涵之,却又因为寿春郡王生得俊俏而几番惦记。 她都不敢再去看傅允华的眼睛,今日过后,两姐妹只会日渐疏远尴尬了。 「我明白的,您放心吧,我躲远一些,就陪着您好好过日子。」 宁老夫人拍拍手,只要她还肯听自己一句话,安安静静地在这府里等到及笄出嫁,就是她最大的福分了。若是不死心,想往浑水里钻,必然没有一个好结果。 ☆☆☆ 傅念君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收拾地差不多了。 她不太来四房的院子。 「咦?不是母亲唤我吗?」 她问起院里管事的婆子。 婆子拉长着脸,「夫人已同相公回去了,二娘子来晚了。」 傅念君当然是来晚了,她确实是故意的。 姚氏叫她来,也不过是想拿她出出气,她却不能违抗母命,如此便当作夜游散步,闲逛一回。 听到爹爹随姚氏回房了,她就开始琢磨这里头的意味了。 事情解决地十分爽快利落。 傅琨做的似乎是每一个家主必然会采取的措施,各退一步,维护家族团结才是首要。 可是她也清楚,傅琨并不真是个糊涂人。 他一再容忍姚氏,却不代表会容忍一辈子。 她惹傅念君的几次,都被她报复回去了。 这次她对四房,却有些太过分了。 傅念君心里头琢磨着,今夜亲近姚氏,傅琨是故意呢。 「爹爹这是要用美人计呢……」 她笑着摇了摇头。 回头间瞧见院子中央正架着火盆烧东西,傅念君一瞧,见是一幅画像和一叠纸稿。 嗯,周毓白那清俊的脸已经在火盆中烧成了焦黑色。 管傅允华院子的婆子见她还不走,也没好声气:「二娘子还不走,要人送送吗?」 她见傅念君盯着那火盆,一幅可惜的模样,忍不住咬牙。 自家娘子就是她给撺掇坏的! 「说起来还要感谢二娘子了,‘介绍’了位善丹青的‘画师’给我们娘子!」 她着重咬了咬「介绍」和「画师」两个词。 这都怨我吗? 傅念君讶然。 傅允华去找那画师,画了这张画也是她的错? 她敢用自己房里那本大宋美男册发誓,那上面的周毓白并不好看啊。 她只能认为,是那位画寿春郡王越画越上道的书生画工精进,自己已能靠美男图发家致富了。 傅琨回房后,姚氏亲手服侍他喝了一碗醒酒汤,傅琨似乎还是微微带了些酒意,瞧着她的眼神渐渐柔和起来。 他执起姚氏的手,淡笑,「夫人,你辛苦了。」 姚氏拿着碗的手一抖。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傅琨有多久没对自己这般和颜悦色过了? 「老爷……」 她心里也是一软,回握住了傅琨的手。 傅琨叹了口气,将她拉坐在自己对面。 「先别忙,有几句话我想同你说一说。」 姚氏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不知道他要和自己说什么。 难不成他要开始问四姐儿的事?还是六哥儿学业的事? 她、她可该怎么回复啊? 仿佛看出了姚氏的满心忐忑,傅琨默了默,只说:「今天的事,我知道不能都怪你……」 姚氏心里松了半口气,依然试探道:「四姐儿她,唉……」 「我是说大姐儿。」傅琨道:「我以为她一向懂事。」 姚氏心里的还有半口气也终于完全放下了,露出了一丝笑意:「是啊,妾身今日,也是一时着急,不相信她会这般。所以才会……忘记顾全了四弟妹的脸面。」 傅琨微微笑了笑,让人看不出这笑中深意。 「既如此,之前我让你去办的,她的亲事,就撂下手吧,让他们夫妇自己费心。」 姚氏问道:「四叔是要回来了?」 傅琨道:「不错,他自己的女儿,也该自己来管管了。」 「那么老爷日前吩咐的关于替崔家九郎说媒一事……」 姚氏想着,这一个可也是颇棘手啊。 傅琨摸着胡子,好像十分体贴她道:「你若没有主意,不如去问问岳母的意思。」 这话听在姚氏耳朵里,就如同一道恩赦令了。 他许她去见方老夫人,许她问方老夫人拿主意了! 姚氏心中的愤懑骤散,看来这一局,是她赢了。 「如此,我听老爷的。」 姚氏欣然应允。 傅琨也淡笑,丝毫未提如何处罚傅梨华一事,只说要给她换个先生。 姚氏也是满口赞同的,换个先生而已,这都不算什么事。 这一夜,两人说了很多话,傅琨也顺势歇在了姚氏屋里。 次日清晨,傅梨华一脸忐忑地守在母亲门前,等到被应允放进屋,见到姚氏正含着笑意看下人们摆早膳。 第28章 傅梨华大大地吃惊,难道这就没事了? 她全身而退? 姚氏淡淡扫了她一眼,语气也比往日轻柔:「还愣着干什么,坐下吃些东西。」 傅梨华怯怯地觑了她一眼,问道:「阿娘,爹爹他……」 姚氏斜睨了她一眼,「你爹爹终究是你爹爹,岂有帮外人的道理。」 傅梨华心头一喜,「当真?」 姚氏点头,「只是往后你和四房,就不要往来了。」 傅梨华本就是凉薄之人,待傅允华如今只是厌恶和愤恨,哪里还想着前头这么些年的姐妹之情。 「阿娘不说我也清楚,她不过是与傅念君一般不知廉耻、心思歹毒之人,我本不愿与她再往来了。」 张氏在一边帮姚氏布菜,也问道:「夫人,大娘子的事,还要透些风声出去吗?」 姚氏立刻道:「不行,你去约束好下人,昨天的事一个都不许胡说,让我听到一点点不妥当的话,捏个罪名就把他们送官府去!」 张氏在心里嘀咕,这才一夜呢,主意就改了,看来确实是叫夫君给劝住了。 她面上奉承道:「正是,闹得两败俱伤也不好,大娘子有什么难听的,也带累了咱们四娘子的名声。」 可姚氏吩咐是这么吩咐,世上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依然有闲言碎语渐渐传出府去。 傅允华也知道轻重,忍受着金氏不断的谩骂,在屋里哭了好几日。 可是没有一个姐妹来看她,只有陆婉容送来了一些补药,怕她落水受了寒。 姚氏这几日渐渐春风得意起来,傅琨没有怪罪傅梨华,在她看来,是护着她们母女的表现。 就如他无条件护着那个不着调的傅念君一样。 他到底还是看重她们的。 她去了姚家,将崔九郎的婚事托给了方老夫人,方老夫人当即就提供了个人选,是她亲姐姐的孙女儿,姚氏的外甥女儿。 「阿玲?」姚氏微愕,「怕是不成吧……」 方老夫人自己就是市井出身,她的姐姐年轻时嫁了个纸钱铺的伙计,后来等到她嫁了姚安信,她姐姐沾了她的光自己开了一家纸钱铺。 这种做死人生意的,寻常富户都尚且会介意,崔家这样的望族,崔郎中又是官身,怎么能够! 方老夫人对她的表现很不满,「阿玲怎么了?她是你表嫂千娇万宠养大的老生女儿,怎么配不上他们崔家了?你爹爹可是荣安侯,我们这样的门第,怎得还不能给阿玲添光?」 姚氏在心里暗道,您这么大年纪连个诰命都没挣上,她这做女儿都沾不到光,别说去荫蔽个亲戚了。 「到底是差得有些多了。」 姚氏还是想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林家小门小户,姨母和表兄表嫂都是市侩庸俗之人,没见过大世面,也没多少银钱,却一直巴望着让阿玲嫁个好人家,而阿玲不仅不好看,还自傲,寻常邻里那些平民从来瞧不上眼,一门心思找个风雅的才子做夫君。 方老夫人哼道:「那个崔九郎,被人从衙门里抬回去的,名声都臭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可告诉你啊,你别和阿玲说他那个事,阿玲那丫头,可是会瞧不上他的……」 姚氏觉得头疼,可一时之间也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 想想那崔九郎也确实让人恶心,她也懒得多操心了,阿玲就阿玲吧,想那崔家也不敢多说什么。 「如此,阿娘就先去姨母家中探探消息,崔家蒋夫人那里,我再做安排。」 方老夫人高兴地直点头,崔家哟,就算是个不成器到极点的庶子,也不知能分多少家产了! 傅念君轻轻咬着笔杆子出神。 芳竹过来一把把笔夺了过来。 「娘子哟,可不行这样!」 傅念君感慨着摇摇头,由得她去,又低头看了一下眼前的纸。 她让人调查的关于连夫人、许夫人,还有其他几位与魏氏交好的夫人,有何共同之处。 搜罗来的东西一整合,确实倒是有一处,却也不知道能算不能算。 可这一处让傅念君确实相当在意。 这些夫人,都与自己的夫君感情不睦。 应该说,这些夫人的夫君们,都不是那等长情专一的男子。 这世上的男子有很多种,有痴情不悔的,也有薄情寡义的。 何况国朝文人素尚狎妓养妾,更爱以姬妾互赠,他们以此为雅事,对于男女之事,就更加随意了,有些大人在朝中勤恳正直,在女色上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态度。 连夫人的夫君卢琰,和许夫人的夫君晋国公赵让,都属于此类。 自然也有傅琨这样,不甚喜欢在脂粉堆中流连的,家中只有妻子并一两位妾室,毕竟只是少数。傅念君也知道,傅琨是因为与发妻真存了一点「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情在里头,才对自己严于要求,不至于如此放纵。 这世道,男子放纵却是常事,傅琨这样的才属罕见。 傅念君有些感叹,也不知自己这一回,有没有机会同那些娇妾美妓的,斗上一斗了。 拉回思绪,这些夫人都是在夫妻关系上不融洽的,她们如此礼遇魏氏这么一个身份不高的文官家眷,实在诡异。 她们会不会是有求于她? 毕竟毕竟实在想不到什么别的理由了。 连夫人爱重魏氏,或许是因为欣赏,许夫人、王夫人、张夫人,所有夫人都一样喜欢她,哪有这样的人呢? 必然她们是想从魏氏那里获得什么的。 难道是驭夫之术? 魏氏精通此道? 傅念君觉得这念头有些荒诞不正经,可就是挥之不去。 第29章 她是一个女人,自然不能体会到一个男人是怎么感受到一个女人的妙处的,她也总不能拉住个男人去问问。 她只能猜。 这是个有本事在未来同时拿下荀乐父子和傅渊的人,她对付男人的手腕必然十分利落。 前世里傅念君虽嫁了太子,却并未洞房,对于这事也不甚懂。 她现下有了些头绪,就更要细查了。 还有,魏氏周旋于这么多朝廷大员的家眷中,必然不可能是为了她自己。 她的背后,应该就是「那个人」…… 芳竹的手在傅念君眼前晃了晃,「娘子,娘子?」 傅念君淡淡瞥了她一眼,「你做什么?」 芳竹有些不好意思,「看这两日娘子有些恍惚,我是和您说话呢,是陆三娘子派人来了……」 「是吗?」 傅念君收了神色,「我这几天是有些忙累了,为着准备及笄的事,你让人进来吧。」 及笄,以及就这两三日,那位崔家的奚老夫人就到到京了。 这是陆婉容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胆子不甚大,以前也没怎么来傅念君这里传过话,说是陆婉容请她去赏梅。 这几天春梅开得正好,淡淡的玫红浅粉汪洋一大片,将半个傅府都染了一层暖气,把春意氤氲着笼罩在人的心头上,只觉得望着这些花儿,四肢百骸都烘地暖融融得舒坦。 傅念君也不想在屋中久坐,稍稍收拾了一下,就去梅林里见陆婉容。 枝头灿烂绽放的春梅极易遮挡人的视线,傅念君踩着一地的花瓣,在树杈掩映的斑驳间寻找陆婉容纤秀的身影。 她发现了一个人影。 却不是陆婉容。 她心头此时已经没有什么波澜了。 看见他,好像也不算什么意外。 眼前挺拔的身影转过身来,是带着淡淡笑意的陆成遥。 傅念君望了望天。 嗯,良辰美景,真是个把话说说清楚的好时候。 傅念君心念一定,就坚定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陆成遥见到了她绣鞋尖上一只翻飞的紫色蝴蝶,不由笑意更大了。 是因为这一道亮色,也是因为这一步。 「陆表哥,好巧,你在这里。」 陆成遥从喉咙里滚出了一声笑,「不巧,是我寻你。」 他指了指自己头顶,暗示傅念君。 「这里……」 傅念君伸手将自己头顶上的几瓣梅花拿了下来,扔在了地上。 却听对面陆成遥感叹了一声:「扔了未免可惜。」 傅念君忍住了想搓搓胳膊的欲望,抬眸肃然道:「陆表哥有什么话同我说吗?特地让三娘的丫头来寻我,如今我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不该这样与你单独说话。」 陆成遥倒觉得她这般假装正经的样子十分有趣。 他说道:「二娘子,你不必与我说这样的话,我与你三哥交好,也生了一对眼睛,你父兄对你这婚事的态度如何,我自然是明白的。」 言下之意,他是断定傅家会与崔家退婚的。 他这样就不算逾矩。 傅念君只说:「以后退不退是以后的事,现在还没退就是了。」 「傅二娘子。」陆成遥突然露出了让傅念君心头为之一惊的严肃神情。 他这么唤了一声,突然就极礼貌地向她弯下腰,举手施礼,抬手至额前,以头就手,自上而下,行了极大的一个长揖礼。 他弯着腰道:「在下愿以三书六礼,诚心聘傅二娘子为妻,只望傅二娘子青眼相待,莫予嫌弃。」 他确实拿出了十分恭敬的态度,诚挚不假,心意也未必假。 可傅念君早在心中断定,她与他,是断无可能。 即便抛开她前世与他是舅甥关系,也抛开傅家和陆家的影响,就以她傅念君,和他陆成遥两个人来说。 她尚且身陷泥潭,始终是无法与他在公平的位置上。 他敢这样约自己在梅林相见,便是料准了自己不会不答应吧。 是啊,她一个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嫌弃这样一个优秀且懂得欣赏她的男人。 但是只有傅念君知道,这不公平。 对陆成遥不公平,对她自己也不公平。 她还不是一个完全的「傅念君」。 「陆表哥,谢谢你愿意同我说这几句话。」 傅念君的话音也带了几分柔意和缥缈,可是绝不存绮思在其中。 「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少数几句动听的话了。」 她苦苦一笑,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应该是两辈子。 陆成遥直起腰,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二娘子……」 傅念君见他也无生气之意,知他确实是个君子。 「君子垂怜,小女子断不敢受,另择佳妇,乃为上策。」 傅念君也用相同恭敬的态度回了他一个礼。 她不喜欢欠别人东西。 「为……什么……」 陆成遥深深锁着浓眉,胸中有些翻腾。 她拒绝了自己,她竟真的会拒绝自己! 他只是不明白。 她还会有更好的选择吗? 陆成遥的心里也清楚,自己对傅念君说是有多少放不开和不舍,却也未必,他只是觉得她是一个合适的人,他不在乎她过去的那些荒唐名声,他能比别人都看清楚一个不同的她。 他知道自己比崔涵之更适合她,傅念君也比任何一个傅家小娘子更适合自己。 第30章 这就够了。 她竟是不愿意的,她不愿意的原因呢? 他脸色突然有些变了,想起来什么似的:「你……难道还没改过来吗?」 傅念君要说的话都给堵了回去,他这是什么意思? 「那、那些美少年,你却还是放不下吗?」 陆成遥自知相貌这一条上,与傅念君以往的审美确实相去甚远。 「……」 傅念君无言。 他这是故意报复她吗? 「陆表哥的人品才华家世,配我傅念君都是绰绰有余的。」 她很平静地说着。 「你并非心有所属?」 这又是哪一桩传言里拆分的因果? 傅念君淡笑:「并无。」 「那么你又为何?」陆成遥素来不是个缠夹不清的人,是她太过古怪。 莫非她一直抱着那些少女绮思,还在等着一位天上掉下来的檀郎,等到了才算此生不负? 不是的,这么多日子以来的了解,陆成遥知道傅念君决计不会如此幼稚。 傅念君突然对她笑了笑,态度潇洒俏皮,只一一与他说明白:「陆表哥的好意我领了,可是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处境艰难,我也从来不期求用婚姻来改变自己的处境,我的名声,我的荒唐,都是确然存在的污迹,我没有逃避,也不想掩盖。」 她迎着他的目光,十分坚定:「而是要去改变。」 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赧和不快,好像他适才的表白,和那几句对她不适当的揣测问话,都不叫她放在心上。 「改变么……」 陆成遥喃喃。 「我傅念君,会活成一个全新的人,在我达成所想的那日,或许夫君和别的东西,我才会考虑。我今日与你说的话都不是矫情,我只是在请求你,圆我这个夙念罢了。」 她再活这一次的意义,她一直在想,是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是改变很多事和很多结局吧。 她不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怜悯,再庸俗一点来讲,傅念君眼下只需要权力和钱财。 「我要的东西,会给陆表哥带来负累,而你要的东西,也会给我带来负累。」 这就是最直白的答案了。 傅念君微笑地看着陆成遥。 他的未来,或许也能有变化也不一定呢? 陆成遥心里松了松,似乎是作为男子的尊严保全住了。 他虽然不是太明白她的执念,可是却又似乎能体谅这种个性。 他是真的不了解傅念君。 「可如果在你达成所想之时,你的夫君和婚姻依然不能由你所想呢?」 他自觉比她大好几岁,总是更能勘破一些这世上的无奈。 傅念君笑道:「我大概会想尽办法吧,凡事……总是有办法的。」 像陆氏那样,未必不是条出路。 所嫁非人的苦,她已经尝过一次了。 她用死成全了自己和一个太子妃的尊严,这辈子,她只想要回自己的尊严,这决心,无人能阻。 陆成遥抿了抿唇,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只是看着她秀美的侧颜色,觉得她眸中闪过的光芒确实让他陌生。 是啊,她这样受自己姑母的喜欢。 一定是与她姑母有心意相通之处吧。 如他姑母这样的女子,个性都太强了。 他不是不喜欢,而是这世道,注定这样的女子,和她们的丈夫必然艰辛。 陆成遥突然就有了两分释然,傅念君今日的拒绝是比他更早一步看清这个事实。 他没有她聪明。 陆成遥遥遥又向她揖了揖,「今日,是在下唐突了。」 傅念君摇摇头,眼睛盯着手边的一株浅色梅花,再次放柔了声音,「陆表哥,我也是说真的。很谢谢你,那几句话,当真是动人。」 她这辈子,应该是再也听不到了。 动人。 被人有这样珍视的时候,哪怕只是一瞬间,哪怕这一瞬间背后还有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绪,她却觉得够了。 那一瞬间里,她不是上辈子被父兄当作工具,被太子作为玩物的傅念君,也不是这辈子被世人避如蛇蝎,人人都想踩一脚的污泥般的傅念君。 她很感谢陆成遥,带给她只有一瞬间的,如同其他妙龄少女一般无二的感动。 陆成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低低地叹了一声。 「如此,我便告辞了。」 他转身离返,毫不犹豫。 这么轻易放弃吗? 他只是突然觉得放弃,才是对她的不唐突。 他是这世间普通的一个男子,也需要世间一个普通的妻子。 妻子会问他要一辈子。 傅念君这样的女子,却只想要男子的一个瞬间。 她的一辈子,都是她自己的。 如此秉性,太过艰难。 陆成遥的心微微一抽,风拂过他衣裳下摆,有梅花花瓣飞过他耳畔,他控制着不让自己回头。 把身后立在梅树下的倩影抹去。 他是君子,君子之风,便是如此。 她不曾给自己留一点可以回旋的痴想,也是敬他重他。 他又怎么能回报她以轻浮和强迫。 是他唐突了,草草地用世俗眼光给她下了定论。 他不了解她,她也不给自己机会去了解。 一别两宽吧…… 不,尚且用不到这样的词。对她而言,自己不过是一个瞬间罢了,在刚才就已经结束了。 第31章 陆成遥摇头笑了笑,如此,就罢了。 傅念君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打量这一片梅林,又是一番新的意趣和滋味。 她觉得心情不错,索性招来了不远处等着的芳竹和仪兰。 「我们再去采点梅花……你们在看什么?」 仪兰吓得揪紧了衣袖:「娘子,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人影闪过,你、你刚才的事不会被看到了吧?」 看着她的神情,傅念君道:「你这样子,就是摆明让人家觉得心里有鬼。我与陆家郎君把话都说清楚了,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傅念君捏了捏她的脸。 仪兰奇道:「当真如此?娘子,却还会有这样的人……」 傅念君觉得陆成遥听见,就该真是哭笑不得了。 芳竹惊叫了一声,「娘子!真的有人!」 傅念君半转回身,却见到一个有几分面善的青年男子站在自己十步远处。 落地无声,是个高手。 一副护卫打扮,却不是傅家的护卫。 「傅二娘子……」 那人拱了拱手,「我家郎君有请。」 傅念君默了默,制止了芳竹和仪兰想要叫人的冲动。 「阁下,这里似乎是傅家,为何是‘你家’郎君有请。」 厚颜无耻似乎也该有个限度吧。 可那人却只淡淡道:「我家郎君是傅相之客,二娘子一看便知。」 「娘、娘子……不、不行吧……」 仪兰怯怯地拉住了傅念君的袖子。 傅念君心里却大概明白此人之主为谁了。 「没事。」 她拍拍仪兰的手,「他没有说谎。」 单昀淡淡退开半步,傅念君随着他指的方向走了过去,穿过几株梅树,眼前景色一变,由满眼的暖色变成了冷清的白色,原来是这里有几棵开花的玉兰树。 玉兰开花之时有花无叶,此时枝头上正如火如荼地开着大片雪白如酒盏大小的白花,如雪海一般层层叠叠。 那纷纷落下的花瓣簌簌地落了底下人一肩。 靠着树杆正闭目坐着一人,一只手放在屈起的右腿膝头。 一片花瓣落在他的眼睫上,他微微张开眼,把抖落在自己身前的花瓣拂去。 动作轻柔,似乎很是怜香惜玉。 只是似乎。 傅念君望着这个与这般美好春景相得益彰的俊朗少年,这傅家后院里的花木,衬着他这样容貌,似乎才不算辜负。 上一次是满城灯火,这一次却又是满园芳菲。 他真是很会挑选出场方式。 傅念君微微叹了一口气,可是不论是洒落在他身上的是柔和的灯火,还是香软的花瓣,从他的身上,她却能感觉到金戈铁马的冷硬气息。 他藏得很好,人人都以为寿春郡王也如东平郡王一般性情温和。 可傅念君知道,并不是那样的。 「落花与郡王甚为相配。」 傅念君在他转过来的目光中,盈盈朝他福了福。 「是么……」 周毓白撑着身后玉兰树的树杆站起身来,抚平了衣裳下摆的褶皱,幸而这身水色的袍服不甚容易看出褶子来。 「我却不是很喜欢白色的花。」 他把肩头的花瓣也一一拂去,抬眸对她笑了笑。 傅念君望望四周:「您来傅家做客,却无人相陪,这是傅家失了礼数。」 周毓白道:「寿春郡王退筵后已在房中休憩。」 所以,他是偷溜出来的。 傅念君突然眉心一跳,他难道还知道在傅家怎么走不成? 「遇到你却是偶然,不过我与你之间,总是有些偶然促成,让我有些话,不得不说。」 傅念君有些无言,问道:「您刚才都看到了?」 他微微偏过头,只道:「非礼勿视。」 傅念君深吸了一口气,她与陆成遥几时又「非礼」了? 算了,她大度,不与他一般计较。 「郡王为何来傅家?」 周毓白转过头,又笑了笑,「傅二娘子冰雪聪明,难道会猜不透?」 傅念君上下将他今日这有些过分好看的模样扫了一遍,「莫非是来傅家相看小娘子?」 她这样一说,周毓白的笑意却更甚了。 傅念君微愕。 她所知的情况,周毓白年少时一直都没急着娶正妻,后来在他弱冠之年,就是朝局大变,他获罪锒铛入狱,双腿被废,被锁偏院十余年。 周绍敏是在崇王登基,他回复自由身后才有的儿子。 他当时娶了谁呢?傅念君一点都记不得了,淮王妃仿佛是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色,没人在意过,也没有人记得,不同于周绍敏的声名响亮,他的生母,没有夺去过世人半分注意。 反正从傅念君记事起,她就没怎么听说过淮王妃,似乎去世地很早。 所以周毓白的妻子,可能现在都还是个孩童,要十几年后才会遇到他。 现在的他是绝对没有任何想聘傅家女为妻的心思的。 那他是来做什么的?试探傅琨和傅家吗?他想做什么? 周毓白见自己一句问话就将她定在了原地百思不得其解,也颇觉有意思:「你似乎很惯常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来回揣摩很多遍,自己想出千百万种的深意。」 「这……」傅念君想否认,却也没法否认,只说:「和郡王这般神仙人物说话,我总是要小心谨慎些的。」 周毓白无视她的谄媚之言,只勾唇道:「我年纪到了,娶妻生子是应当的,傅相的女儿,本就是在皇室为我甄选的王妃之列,这有什么好琢磨的?」 第32章 他顿了顿,补充道:「似乎听传言说,傅家女对我,也相当满意。」 傅念君一呛。 立刻就想到了先前傅饶华那大宋美男册上首当其冲的寿春郡王画像,还有傅允华火盆子里那早就被烧为灰烬的他的进阶版画像。 她觉得脸上一阵臊意,只能讪讪地笑了笑,低声嘀咕:「满意满意,相当满意……」 那傅允华不是傅饶华的嫡亲姐妹,这爱看脸的癖好却是如出一辙。 周毓白一挑眉,又道:「说起来还有一桩事,正好同傅二娘子说道说道。听说外头如今出自乐山学子张栩之手,我周毓白的画像,似乎还卖得不错。」 傅念君的笑意就尴尬了,只能干巴巴挤出两个字:「恭喜。」 周毓白此时望着她的神情连眼角眉梢都带了些笑。 恭喜? 这是她道歉的态度吗? 他也没曾想有朝一日,作为圣上的嫡子,还会有被人售卖画像的时候。 这个学子张栩,就是首开先河替傅饶华画画之人,自傅允华那事被人或多或少传出去以后,他这门生意眼看就做起来了…… 那张栩曾与周毓白有过几面之缘,傅饶华寻到他,出重金要他画上一副寿春郡王的画像,又诸多苛求,张栩落魄穷苦,虽觉得屈辱,却也只能一遍遍地听听从她的要求,仔细描摹周毓白的长相,如此精益求精,到了傅允华手里的周毓白画像,已经得几分他本人的神态了。 或喜或嗔,或悲或怒,竟只有那张栩画周毓白画得最为传神。 傅家这两位小娘子,当真功不可没。 傅念君知他已经寻到了那张栩,也索性不多做解释了,只道:「如今那学子如何了?」 周毓白道:「他如此画工,自是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他毕竟是皇子,这张栩私自售贩他的画像是重罪,周毓白对这件让人又气又笑的事也很无奈,见他画人物方面确实有些天赋,将他举荐进画院去了。 「他还应该谢谢傅二娘子‘慧眼识珠’。」 傅念君打量他没有生气的意思,总算也放心了些。 这傅饶华,当真是会闯祸! 周毓白却不是来和她说这桩事的,他跨进两步,垂眸问她:「是你让齐昭若身边的阿精来找我的吧?你早看出来了,张淑妃的局,要拿捏长公主母子……」 傅念君定了定心神,齐昭若的事她不想去关注,提醒阿精那几句,就已经是她能做的最多的事了,周毓白如何决定不是她的问题。 她问他:「您已经出手了?」 周毓白笑道:「自然不能让张淑妃如意,也不能让齐昭若死了。」 傅念君心里也是有些好奇的,他还有妙计能两全其美? 不过这也不是她该关心的事。 她明白他今日来寻自己问这番话,也是同焦天弘一样,以为她会知道些什么关于齐昭若的内情。 她道:「我所能猜到,也是因为先前焦天弘对我和齐大郎的关系有所误解,追着我讨要他的欠债,我心里觉得这两件事有些联系,才大胆揣测了一番。若是郡王想问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哦?是猜到的,不是算到的?」 他瞧了她一眼,似乎带着两分揶揄。 傅念君噎了噎。 三十年前的事,她也不是桩桩件件能倒背如流啊。 不过周毓白若是出手,必然有些改变也会应运而来。 「郡王也说了,我不过是比常人‘冰雪聪明’一点,太难的事,我可就不知道了,比方您再要问谁人如何给齐大郎设局,我就真的黔驴技穷了。」 她这说的也是实话。 脸皮倒是也挺厚的。 这点和传闻还算符合。 周毓白好笑,「你把朝堂之事看得这么清楚,也想做个傅相背后运筹帷幄的女诸葛?」 傅念君知道这人感觉敏锐,一点都逃不过。 她摊摊手,「爹爹虽贵为宰相,处境却相当不容易,若是我有本事能勘破朝局的一点半点,能提醒他一句半句,也算是做人子女,不负骨肉之恩了。」 她朝周毓白十分俏皮地笑了一下:「就是不知道寿春郡王给不给机会了?」 周毓白似乎在琢磨这句话里头的意味。 傅念君倾向于向他寻求助力的目的很明显,那么他呢? 他突然间觉得,似乎张九承提过的,与傅家联姻或许并不是个坏主意。 但是也就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在他心里,这个傅念君,还是太过古怪了,她是不是人家的饵尚且不知,断不可能轻易就咬下去的。 周毓白收了这心思,胸中也微微舒了口气,他也不知何时起这口气就堵在了心口,不上不下让人烦闷。 「那么你,到底知道不知道齐昭若的前尘之事呢?」 他定定地望着傅念君。 他相信,若不是齐昭若那日出了他的府门就被皇城司给带走了,他自己也会亲自来问一问傅念君的。 如今,只能他来了。 他在心里是这么对自己解释的。 傅念君摇摇头,再一次强调:「我确实一点都不知道,所猜测的,也是和您一样,根据大小线索联系起来的。若是要我发誓,也是可以的。」 她举起了三根莹白纤细的手指,看似真的要发个赌咒恶誓一般。 周毓白望着它们,只道:「这又何必。」 傅念君怕他看出来自己其实也没有傅饶华的记忆,这就不太妙了。 以周毓白的聪慧,一下子就能猜到她是与齐昭若相同的情况吧。 她就说苦肉计好用来着。 第33章 「我自然会相信你。」 周毓白突然道。 说完了他自己却有些蹙眉。 傅念君也笑道,「郡王以后说话可要慢些,免得咬着舌头。」 周毓白抿了抿唇,这傅家的女子,果真要比旁人家的胆大些,打趣起自己来一点都不含糊。 她怎么就这么能顺杆子爬呢? 这小娘子! 她忘那张栩之事倒是忘得快。 傅念君也清了清嗓子,摆正了脸色:「郡王还不走吗?恐怕在厢房里休憩的您也该醒了。」 周毓白比她高很多,越过她的头顶望向了傅家的梅林,只说:「傅家的梅林确实长得好。」 傅念君明白过来这意思,他现在溜出来大概已经被发现了,再偷摸回去总是惹人怀疑,还不如大大方方地以赏景为借口。 「如此,便不扰郡王雅兴了。」 傅念君微笑着退开半步。 周毓白最后看了她一眼,往她来的方向过去了。 很快芳竹和仪兰就追了过来。 「娘子,娘子……」 她们两人还是如惊弓之鸟一般的模样,拉着她直往四周看,生怕被那双暗中观察的眼睛看了去。 「可是个男子?是谁?来拜访的学子吗?相公的学生还是郎君们的同窗?」 仪兰十分痛心疾首,觉得傅念君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都不是。 傅念君只道:「你们别猜了,走吧。豆,豆,网。」 傅念君身后的芳竹还在对手指,「一个陆家郎君,一个不知名的男子,这会儿功夫,娘子就会完两个了……」 不愧是她们娘子啊! 傅念君闭了闭眼,假装没有听见芳竹的嘀咕。 她要那么说的话…… 其实也没错。 虽然她对这两个,都没有半点私情。 不过要用「会」这个字眼的话,似乎也没有什么毛病。 刚步出梅林,她就看见了傅梨华急匆匆而来的身影。 「你!」 傅梨华狐疑地打量了一番傅念君,「你从梅林来?」 「是啊。」傅念君很是老实。 傅梨华问道:「你刚才过来,见了什么人没有?」 「没有。今日难道有什么人来府?」 傅念君望着傅梨华颜色有些过浓的口脂反问。 傅梨华只留给她一个白眼,带着丫头们匆匆往梅林里钻,嘴里还一边嘀咕:「梅林,梅林,整日没事就往梅林里钻,还想着会什么男人呢……」 她是心头怨恨,想到了当日傅念君在这里「会」杜淮的时候。 傅念君又只能假装没听见,心里叹了口气:对呀,我都是会完了过来的,你晚了一步。 她还没有走回自己的院子,就见到娉娉袅袅走来的傅允华。 她的脸色依然憔悴,整个人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一般,不过倒是平添了两分当世才子们喜爱的羸弱娇怯,这一派风吹就倒的架势,就是傅念君,也很想上去对她呵护一番。 傅允华见了傅念君反而露出两分怯意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偷偷去支使了傅饶华的「御用」画师张栩而觉得不好意思。 「二姐儿……我是今日才出来走走的……」 傅允华轻轻咬了咬嘴唇。 「今日天气好,大姐是应该出来走动走动,闷在屋子里也不好。」傅念君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梅林那里风光极好,我瞧四姐儿刚才都过去了。」 傅允华一听傅梨华的名字就抖了抖。 「我、我不去……」 「梅林这样大,你们总不至于在梅树底下撞着头的。」 傅念君笑得十分体贴。 傅允华壮了壮心思,「二姐儿,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呢?」 「没什么。」 傅允华也不再说什么,扶着丫头走了。 芳竹和仪兰同时惊奇,望着傅允华走去的方向,问傅念君道:「好生奇怪,今日四娘子和大娘子都出来了……」 寻常日子,傅梨华怕晒黑,是连脸都不愿意多露一下的。 傅念君叹息,到底美色惑人。 ☆☆☆ 周毓白十分巧妙地转出了梅林,没有遇到任何一位傅家的小娘子。 他去见了傅琨,两人下了一局棋,傅琨便亲自送他出门。 傅琨刚回到书房里,傅渊就过来了。 傅渊问:「爹爹,今日寿春郡王为何突然造访?」 傅琨坐在书桌后:「前几日我在朝上听官家的意思,或许要为东平和寿春两位郡王选妃了,立了妃,他们也成家了,该来的事都该来了。」 娶妻,封王,册立太子,都是一条线上的事。 傅渊蹙眉,「难道宫里还想我们家……」 傅琨点点头,「总归是存了这个意思在的。」 傅渊冷笑:「早年倒是好说,自从二姐儿满了十岁,哪里还有人提过这话。」 傅渊不置可否,只说:「傅家也不是没有女儿了。」 傅家还有哪个女儿呢? 傅渊可没发现。 「四姐儿退了亲,虽说是杜家的错,可她那个性子,爹爹与我都知道,是半分不能堪大任的,何况她身后……」 他又冷笑了一声。 姚氏倒也罢了,偶尔还是会看看大局的,方老夫人算什么东西? 若真出了个王妃外孙女,她必将姚、傅两家搅地天翻地覆。 第34章 所以他一直建议傅琨,再为傅梨华择婿,必得择一户家教严苛,且出东京的诗书世家。 「还有大姐儿,原先倒也不是不能扶她,可是她如今闹这样的事出来……」 傅渊想来就头疼,原以为傅家就个傅念君荒唐,可原来都是半斤八两。 他越来越怀念生母在世的时候,这些小娘子哪个敢这么放肆的,请了女先生到府,或是去别人家里上女塾,功课女红,她都会亲自一一考量,十分严苛。 大姚氏死时他年纪尚小,可却也记得族里寄养在傅家的两个小娘子是过得怎么规矩的日子。 到了姚氏手里,该立的规矩全都废了,嫡支几个小娘子反而养得一个比一个不成器。 傅琨微微蹙眉,「大姐儿,四姐儿,五姐儿……」 他一个个说过去,最后终于叹了口气。 「却都不如二姐儿。」 「爹爹!」 傅渊想反驳,可一刹那之间,似乎觉得以现在的傅念君来说,确实她才是最合适的。 而与崔家退亲,也是必然会进行的事,夏天之前,他们必然会将傅念君与崔涵之的婚书烧毁在傅家祠堂里祖先的灵位前。 「即便她如今懂事了,过去的荒唐并不代表不存在,又是退亲之身,这不妥。」 傅渊只这么说。 傅琨也明白,「皇室也不是什么好的去处,就是她一直是这般性子,我也是不会让她去的。」 他是真的心疼女儿嫁给皇子。 他自己和傅家是因为避不开的,作为臣子,他必须辅佐君王尽早确立一个各方面最合适的储君,这是作为一个丞相不可逃避的义务。 可反过来说自己图谋一个国丈做做,傅琨是从来没有这份心的。 哪怕旁人都不信。 当年舒相公的例子还不够吗?现在皇后舒娘娘过的日子,就一定是好吗? 而且幸亏舒相当年急流勇退,归隐田园,舒娘娘才算确立起了中宫威望。 否则张淑妃、太后和徐德妃,哪个又肯罢休的。 傅琨在这一点上,早就坚定了心思。 「那若是官家再问,爹爹该如何应付?」傅渊问道。 傅家毕竟还有四个未嫁女,皇室问你要人,你却一个都不给,这便是太藐视君上了。 「且先看看吧。」傅琨道:「我今日看寿春郡王只是存了些试探之意,他对于哪个小娘子是不顾的,大概东平郡王也是一样,若到不得已之时,我只得寻个族里的小娘子,给他们做个侧室,也算完成了官家的嘱托。」 若是出嫁做妾之女,娘家便不能再算作她的娘家,傅家进退也和她毫无相关了。 傅渊沉了沉眸,心里比傅琨多了一分忧思。 他冷眼瞧着那几位妹妹的秉性,知她们哪是管得了什么大势大局的人,怕是真有那一日,让她们以傅氏嫡女身份给皇子做妾都是甘愿的。 他只求圣上在给儿子选妃一事上不会再逼迫爹爹,否则府里后宅必然又是一场波澜。 傅渊退出了傅琨书房,觉得心情不佳,也四下走动了几步,殿试在即,他必然要夺个好名次的,接着就是成家娶妻,入朝为宦,按部就班…… 他突然听见一阵喧哗之声,走过去却见小径之上有几人在说话。 应该说,是一人在大声斥责,声音娇俏稚嫩。 傅渊定神一看,却是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傅梨华。 他闭了闭眼,心里冷笑,看来都不用等到那一日,人家寿春郡王不过是来府里转了一圈,就有人坐不住了。 傅梨华此时正插着腰训斥眼前一个面貌清秀的少年。 原来是傅宁。 「你好好地能不能看看路?这般与主人家抢道,又是什么规矩?你家就没有人教你吗?」 傅梨华没有在梅林中遇到周毓白,心里正是憋屈,她又突然听下人说周毓白马上就走了,心里一时着急,走路也就快了些,正巧在这小径上遇到了陪自己弟弟傅溶归家的傅宁,她倒是没见过傅宁,吓了一跳,脚不小心崴了一崴,如此心里就更是一包火气,忍不住对着无辜的傅宁就发作出来。 她的弟弟傅溶只站在一旁淡淡地看着,眼睛定定的,没有什么表情,好像一切都与他不相干。 傅宁微微垂着头,双手攥紧,只道歉说:「四娘子,是在下冲撞了你,是在下的不是……」 傅梨华瞧他人模人样的打扮,想起了姚氏抱怨过的,爹爹给六哥儿找的伴读家境很是贫苦,她心里又不满起来。 「你不是陪着六哥儿读书的么,这点规矩都不懂,圣贤书也是读通读透了的?当真是好笑……」 傅宁忍着怒气,他书读得如何,她又知道什么! 傅梨华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读过几册书?却也以这种口吻来教训自己! 傅梨华越说越舒心,瞧着把比自己大几岁的傅宁说得抬不起头来,她便打心底里得意。 她是傅相公的嫡女,傅家的主子,这人再傲的风度也都该收了,不过是个穷学生罢了…… 傅渊冷着脸,他虽听不大真切傅梨华的每句话,端看二人表情却也知道必然不是什么好听话。 他抬步,正想过去替傅宁解一解围,却看见另一边也正巧走过来一个小娘子,她倒是比自己先快一步去劝傅梨华了。 陆婉容也是见天气晴好,恰巧出门来,一出来就见到傅梨华在这儿训斥弟弟的伴读。 她觉得这样不好看,不由想劝一劝她。 「原来是陆三表姐。」傅梨华吊着眉梢,见傅宁咬着唇淡淡地压抑着的表情,十分得意地朝陆婉容说:「难道你是和我二姐待久了,见到个人模狗样的学子,就也想收入囊中?」 第35章 她很不客气,傅念君从前就是最喜欢这类才子啊学生的。 陆婉容脸色丕变,她只知傅梨华近日来越来越疯,却不知她能疯到这地步,她怎么敢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傅宁和陆婉容两个人在一瞬间就都涨红了脸。 却无关羞涩,全是因受了屈辱的恼怒。 「你把这句话再说一遍。」 冷冷的声音传来,傅梨华浑身一个激灵,回头就见到背着手站在自己身后的傅渊。 「三、三哥……」 傅渊只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我、我……」傅梨华舌头打结,背心冒冷汗。 怎么会这么巧遇到三哥! 她素日就怕傅渊,更别说刚才自己那样的话叫他给听去了。 「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张口就是这种难听的浑话,四姐儿,你若对男女之事这般向往,我替你去和爹爹说一声,也别等及笄了,即刻就把你嫁出去,尝尝做人妇的滋味!」 傅渊不说话便罢了,一开口就是刀刀扎心。 他是真的生气了,从没有想过傅梨华竟会在外人面前都如此丢脸。 以往他只以为她针对傅念君,却不知她的粗鄙是发自骨子里的。 傅梨华泪盈于睫,整张脸通红,只觉得陆婉容、傅溶、傅宁的目光都火辣辣地盯在自己身上。 她一跺脚,又想故技重施,捂着脸就要跑走。 傅渊身边没有带人,可他仅是一个眼神朝傅溶身后两个小厮儿丢去,他们就立刻警醒了。 「抓回来。」 他话没说话,她就敢走?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再不给点苦头尝尝,他还做不做这个长兄了。 两个小厮眼疾手快,根本管不得傅溶的阻挠,就把傅梨华拖了回来。 傅宁和陆婉容都愣住了,同时望向了傅渊,傅渊依然一脸冷肃,眼神都没朝他们投去一个。 傅梨华还在嚷嚷着:「放开我,你们不许碰我!」 「两个选择。」傅渊开口:「第一,现在你自己跪去爹爹书房门口请罪,今日跪足两个时辰,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会请他们二人都忘却了。第二,你现在自可以逃回去,但是我不会善罢甘休,你可以试试。这两条路,你自己选。」 傅梨华浑身一抖,再也不敢挣扎了,只能咬着唇怯怯地望着长兄,期待他的一时心软。 可傅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张瘦削的俊脸上只有让人心寒的漠然。 「选!」 他说一个字,傅梨华的腿就一软。 「我、我去跪书房,三哥,我错了……」 「好。」傅渊也不和她纠缠,向两个小厮使了个眼色,「押她过去。」 傅溶见姐姐被拖走了,嘴一扁,就想哭,傅渊一个眼神杀过去,他立刻就乖觉地自己捂住了嘴巴。 他比傅梨华更怕傅渊,寻常在他面前是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也因着这层缘故,他对傅渊认可的傅宁,甚至都不敢随意放肆。 今天…… 哎,是他们姐弟俩倒霉。 傅梨华被带走了,傅渊才分神来看眼前这几个孩子。 他对傅宁点点头,「今日,是委屈你了。」 傅宁的脸色依然不好看,却还是向傅渊拱了拱手,「多谢三郎替在下解围。」 「是她不懂事。」 只有这五个字,就是傅渊对他的交代了。 「劳烦你带六哥儿回房吧,天色还早,尚且能读几个时辰书。」 傅宁立刻应了,傅溶却如惊弓之鸟一般,生怕三哥再加一笔对自己的惩罚。 傅渊偏过头,发现一双水样的眸子正闪闪地盯着自己。 他回望过去,眼睛的主人飞快地转开了视线。 他和这位二婶的侄女儿见过寥寥数面,印象也不深,不过他与陆成遥却有同门之谊,自然也视陆婉容为妹妹了。 「陆三表妹,四姐儿不懂事,望你海涵。」 这语气已经比他平素与女子交谈时的语气柔和了好几分。 陆婉容瞬时脸上飞起了几朵红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没、没什么……我不会说出去的……」 傅梨华自肯认罚,她也不会去搬弄是非。 她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想叫他以为自己是那样的人。 傅渊点点头,一向冷冰冰的脸上似乎是露出了一丝笑意,一闪而过:「你比她懂事多了。」 陆成遥还是比他自己有福气。 傅渊微微一叹,就告辞走了。 陆婉容愣愣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回想着似乎是她看错了的那抹笑意,心里不由一阵怅惘。 她长声一叹。 就这样了? 就只能这样吧…… 她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再做什么,她本来也没指望今日见到他的,还受了他的帮忙…… 不然傅梨华刚才那一句话,她又要在心里憋闷好几日了。 「娘子?」 丫头在旁边唤她。 「我们走吧。」 陆婉容有些失落地收回视线,淡淡地说着。 晚间时候,姚氏也知道了傅梨华自己去傅琨书房前自请罪罚跪的事。 她对于女儿这行为颇不解,可傅梨华竟一反常态,什么也不肯说,只说她今日犯了错,与陆三娘子拌了几句嘴,是诚心领罚的。 姚氏想不通,便在晚上询问傅琨。 傅琨这几日倒是很愿意歇在她屋子里。 第36章 傅琨只淡淡地说:「这是好事,四姐儿懂事了,你却不开心吗?」 「怎么会呢。」姚氏回地尴尬,「我是怕她受委屈。」 「这里是傅家,有我在,她还有兄长,又能受什么委屈。」 姚氏听他这么说,也只好收起了好奇,她心里多少也猜到让傅梨华这么怕的,应该和傅渊有关。 可女儿和儿子都不说,傅渊也不提,她也不能多追究。 如今她与傅琨的关系逐渐缓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傅渊这人,她也不想去管。 她按下了这话,伺候傅琨更衣,傅琨却与她提了另一桩事:「许久都没见到十三姐儿了,她可是已经很会走了?你有空也抱到身边教她认认人。」 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姚氏的心情一下子就跌到了谷底。 「十三姐儿胆子小,素来怕见人,妾身是怕她一见人就哭闹,反而惹得您心烦。」 傅琨只说:「我是她爹爹,你是她母亲,她见着我们怎会哭闹?」 姚氏笑得僵硬,只好应承下来,「好,明日就抱来让老爷瞧瞧。」 十三姐儿是傅琨妾室浅玉姨娘所出,傅琨唯一的庶女,在族中排行十三,如今才将将三四岁,一个丁点大的小东西。 这母女两人寻常在府里就如不存在一般,不刻意提起谁都想不起来。 姚氏十分忌讳这对母女,除了她本身气量不大之外,主要还是因为那浅玉是从前大姚氏的贴身丫头出身。 说来也是一桩巧事。 那浅玉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七八岁上就要被娘舅卖去妓院,因缘际会,正好让当时出街游玩的梅氏母女看见,那时候大姚氏也才九、十岁年纪,梅氏见那小丫头和自己女儿有几分相似,就买下来给大姚氏做了贴身丫头,一直陪着嫁到傅家。 后来大姚氏过世,把浅玉交托给了傅琨,她生得本就与大姚氏有七八分相似,傅琨收了她做妾,也算是最后留了对亡妻的一个念想。 不过形似终究只是形似,傅琨对她也不甚喜爱,姚氏进门后,更是忌讳浅玉与大姚氏的关系,处处打压她,这几年来浅玉年纪也大了,姚氏才渐渐收了心思。 也算浅玉运气好,这么大年纪了,还得了一个女儿,晚来有个依靠。 十三姐儿年纪还小,尚且没有取名字,只用个小名做「漫漫」地唤着。 傅琨怎么就突然想起了她们娘俩儿? 姚氏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过想着这蝼蚁一样的两个人,在自己手下也翻不出什么花来,姚氏也就应下了。 想来是几个嫡出的孩子都大了,傅琨渐渐念起了稚子的童趣吧。 ☆☆☆ 肃王府内。 此时邠国长公主正冷着一张脸,盯着眼前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 肃王皮肤生得黑,面目也不甚俊朗,肖似其母徐德妃,只有身量,倒还是遗传了徐家人一贯的体格。 毕竟徐家是屠户发家。 当年徐家那两个国舅,可都是在战场上凶狠如虎的人物。 「如今可怎么办?大哥儿,我亲自过来,你说。」 邠国长公主比肃王大不了几岁,可威严依旧是姑母的威严。 肃王沉着脸,大手紧紧地扣着椅子把手。 「张氏与六哥儿,实在欺人太甚!」 邠国长公主冷笑,「就许你有那念头,不许他们有念头?」 肃王望着她道:「姑母,现在不该说这个,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如今还是得共同想个主意才是。」 「一条船?」邠国长公主脸色不豫,「传国玉玺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现在好了,得到消息六哥儿要拆穿你的阴谋了,你晓得来找我商议了,若不是我家若儿此时还在牢里,你以为我会愿意理你?!」 肃王脸色尴尬,咳了一声,只好打岔:「姑母,我心里头有个法子,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邠国长公主眼梢一扬,「说来听听。」 「来一招贼喊捉贼,栽赃嫁祸……」 肃王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其中带了几丝兴奋。 邠国长公主默了默,望着肃王道:「没有把握的事,你最好不要提,对我来说,你日后得了大位,还是六哥儿得了大位,总是会尊我这位姑母为大长公主,我不吃什么亏,张氏想与我谈条件,我也无所谓。你可明白这个道理?」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张氏也不过是捏住了我这软肋。若儿再不成器我也不能让他有丁点闪失,大哥儿,你心里也清楚。」 打蛇七寸。 长公主就是再恶心张氏现在也不得不考虑她的联盟计划。 肃王心里头越听越烦闷。 他知道长公主的意思。 这本来就是他求着长公主。 张淑妃用焦天弘为饵,长公主若同意帮助他们母子,她立刻就能把焦天弘推出去顶了私煤一事,齐昭若全身而退,自然是干干净净。 长公主虽然不喜张氏,可到底对周毓琛观感还不错,她往日与肃王母子走得近些,也不过是因为生母徐太后的撺掇,并不是她就真的很看得上肃王。 这点自知之明肃王还是有的。 所以长公主是他这次无论如何要争取的,断不能让张氏阴谋得逞。 徐德妃也和长公主见了两回面,冲着这两回的面子,长公主才算肯低头考虑与肃王再议一议,不这么快与张淑妃妥协。 肃王做事从来就是没个章法,他原先想得好好的,用传国玉玺和氏璧的事拉拢吴越钱家,一计不成,他也能把和氏璧献给爹爹,再放些风声出去,给自己弄个天命之子之类的说法添添光,这总是没错的。 第37章 这小心思他也没告诉过旁人,自觉一切都安排地妥妥当当的。 可谁知道会被人截了胡。 先是自己的人在江南一带突然断了消息,他千方百计地打听,才知他们受吴越钱氏围剿,散落于贼窟,可这贼窟竟在去年好巧不巧地被下江南办差的老七派人给端了,那东西于是也失了踪影。 只能是被老七拿去了! 肃王心里这么断定,这些日子辗转反侧地,就怕周毓白有什么动作。 可谁知道最后,最后那东西竟是落到了老六手里,这可真是! 「谁知道世间之事就是这般巧。」肃王感慨:「叫个贼妇在贼窟里还能摸了这宝贝去,如今这贼妇到了京里,却落到了六哥儿手上,我如何能知道!」 邠国长公主瞪着他,蠢货一个。 巧巧巧,在他看来什么都是巧的! 「那刺杀七哥儿的人真不是你?上元节里头……」 她问道。 「真不是!」肃王道:「我如何会这般莽撞!」 长公主听得心烦,也懒得理这些弯弯道道的。 「那你说啊!现在怎么办!老六拿住你的把柄要对付你了,张氏又急着等我的回复,是你要与我商议的,你就得给我保证把若儿全须全尾地从牢里给弄出来,那地方是人待的吗……」 长公主脾气不好,说着说着又火气上来了,猛灌了一杯茶下肚。 肃王也是满心憋屈,可是他知道自己决计不能在这个关口放任长公主倒向张氏。 「姑母莫急,你听我说,这件事还真只有你我合作了。」他顿了顿:「我想过了,我先派人去把那偷传国玉玺的贼妇杀了,来个死无对证,这样老六就没了人证,玉玺在他手里,我们直接带人过去他府上,说他私自藏了这宝贝,不进献给爹爹,说他有谋反之意……」 长公主扶着额头,听得额边青筋直跳。 「你不觉得太蠢了吗?六哥儿可是比你精明,他必然早就能想好了托词,因为这个要让爹爹动怒,还欠把火候……」 肃王说着:「这还不容易,我再得使一把苦肉计。」 「何意?」 「对外就说,这六哥儿私访玉玺之事我早已听说了苗头,四下寻求线索,因此遭他派人暗算受伤,这计谋如何?」 他与幕僚们商量了两日,皆觉得只有如此办法了。 长公主觉得并不怎么聪明。 比她去御前撒泼高明不到哪里去。 肃王说着:「这样的话,私藏玉玺,加之谋害兄长的罪名一挂,爹爹必然动怒,老六眼看这些日子就要封王,姑母和太婆再让几个言官把这事一撺掇,不怕张氏不急。」 「张氏一旦松口,与我们达成协议,用焦天弘来换六哥儿平安,我们自然再可以改风向,将我遇刺一事推到旁人身上去……」 「如此计中之计,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肃王抖着腿,因为这计谋显得很是得意。 六哥儿一直是爹爹最喜欢的儿子,自己要害他可不容易,只有用这招苦肉计,让阿娘、太婆、姑母都给自己助阵,还有百官们偏帮,他才能将脏水泼给老六。 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有这样的妙计! 此时的老六必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全都大局在握了呢! 邠国长公主皱着眉,她也说不出来哪儿不对,可就是越听越觉得这计不怎么样。 或许是因为肃王在她眼里一直都挺蠢的? 长公主叹了口气,心里琢磨着:六哥儿和张氏有这么容易就范? 事情真能如大哥儿所预料的这么顺利? 长公主抬手揉了揉眉心:「如今也没有别的更好的计策,就先这么施行下去吧。大哥儿你给我记住了,我随时都是能变风向的,但是几个侄儿中,你太婆一直都属意你,你阿娘也是我亲表姐,我自然更乐见你承了大位,但是你自己做事也要有分寸些,像这回那传国玉玺和氏璧的事,你就属于没事找事!」 肃王挨着她的骂,可心里却不以为然,觉得长公主一介妇人懂得个什么。 吴越钱氏若肯支持他,那他可真算是成功了十之八九。 「是是,侄儿明白。」他表面上应承着:「这件事里还请姑母多多帮忙了,侄儿定不忘你的大恩。」 长公主心里烦躁,也不愿多说下去,起身就要告辞。 「你动作快些,可不能再让若儿在牢中吃苦了。」 「侄儿明白。」 「打听地怎么样了?」 周毓白单手撑着下巴,懒懒地听单昀和张九承给自己回报。 「如郎君猜的一样,长公主昨日去了肃王府,大概已与肃王殿下达成了协议。」单昀说着,「我随时派探子盯着,肃王殿下似乎确实有意在六郎君府邸周围派人,怕是这两日就要动手。」 只是在他看来那些刺客水平都不太够罢了。 「那商人妻子何氏是在六哥府上?」 单昀道:「是的,那日人被六郎君带走后,就没有安置在府外。」 周毓白勾唇笑笑,「他是早就准备好了。」 张九承在旁点头道:「六郎君怕是等着肃王殿下有所动作了。」 周毓白低头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地方,交给单昀:「这几个地方是六哥素日的私宅,派人仔细去找,务必要找到传国玉玺。」 玉玺在府外,人却在府内。 周毓琛早就准备好要来个守株待兔了。 肃王做事这般蠢,周毓白只得自己出手助一助他。 他吩咐单昀:「今次你单独行动,一定要在肃王府的人之前杀了何氏,免得他们打草惊蛇反落了六哥的套。」 第38章 单昀肃然领命,「属下定不负郎君嘱托。」 单昀的武功很高,寻常也不轻易出手,周毓琛府上,却是没一个人有他这般身手的。 张九承道:「郎君不捉活的?那何氏或许是人安排好的。」 周毓白道:「自然是安排好的,那布局之人心思缜密。他先用传国玉玺和氏璧的风声引大哥出手,又引吴越钱氏之人围剿大哥的人,东西落入贼窟或许是个意外,但是他很快又调整布局,让这个何氏出手偷了那东西消失于江湖。接着再派人在上元节时刺杀我,纵火烧蕃坊,引我查到波斯商人身上去,由我自己主动引出大哥在私访传国玉玺一事。」 「后来郎君没有中计,他就又放出何氏,这才露了马脚,让郎君更加确定了他的布局。」张九承接道:「如此六郎君揽了这活计过去,与肃王殿下已成争锋之势。」 周毓白悠悠说着:「这人布局谋划地太多,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同时算计几方人马,我们不能让他如意了。何氏那样的人,就算到手也盘查不出来什么,杀了干净,死无对证。」 张九承点头:「郎君确实英明。」 肃王会下怎样的计策,不论是周毓琛,还是他自己,都早已了然于心。 肃王这点子算计,周毓琛和周毓白对付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周毓白既要让他们势力平衡,最后又不伤及根本,现下只能出手帮一帮肃王。 否则结局要么就是齐昭若一死来全这场局,长公主依旧中立,两方势力各自大损;要么就是张淑妃和周毓琛大获全胜,肃王从此元气大伤,可接下来必然又是徐德妃和徐家变本加厉的报复。 哪一种场面他都不想看见。 现在还不到兄弟之间你死我活的时候。 肃王的势力,要一点一点废,从上面的徐太后、徐德妃、徐家开始,而不能是现在就掐断他继位的可能。 周毓琛做事还是有些不顾以后。 周毓白叹了一声,他想的,远比两个哥哥更多更远。 如果可以,他从没有想过要兄弟们的命。 「大哥做事素来马虎,他要行苦肉计必然也使不到位,他自己动手又会留下线索给六哥抓。这里我们还要再帮他一把,做干净一点,伤不必及心脉,但是一定要让他两三个月下不来床,叫徐德妃心里真正痛一痛。」 张九承点头,「郎君苦心,这才是最好的法子,这幕后黑手一日没出现,皇子们之间的平衡关系断断不能破。」 哪一方失衡,都是早一步踏入了那人的道。 周毓白已渐渐转换了位置,在守的基础上,权衡皇兄们之间的谋算斗争。 周毓白沉眉,「但愿这次也能顺利。」 必然会的。张九承比他笃定。 ☆☆☆ 傅家这里,终于迎来了北上的奚老夫人造访。 这日天气正好,奚老夫人只在崔家歇了一日,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傅家。 傅琨这日也休沐在家,正好迎接多年未见的老姨母。 奚老夫人出行阵势不大,却很体面,她穿着沉碧色瑞锦花纹交领春衫,梳了双蟠髻,面孔圆润慈蔼,看起来精神熠熠的,一点都不像上了年纪的人。 傅琨见到她也很高兴,早已叫姚氏在几天前就预备好了酒席为她接风。 奚老夫人出手十分阔绰,对傅家每个孩子都备了厚重的赏赐,给傅念君的尤其厚。 光那一匣子的东珠南珠就晃地她睁不开眼。 这还真视她为孙媳妇了。 奚老夫人打量着傅念君周身的气派,笑得十分开心:「多少年没见了,当年还是你爹爹回京赴任,途径晋陵时匆匆见过一面,二姐儿,过来让姨祖母仔细瞧瞧。」 傅念君不太适应这般的热情。 「这次你姨祖母是特地来为你的笄礼做正宾的,二姐儿,你是好福气。」 姚氏在旁凉凉地道。 傅念君小小一笑,仿佛很是不好意思的样子。 奚老夫人暗自纳罕,不会吧?傅二娘子真有传闻的这么不堪? 看起来一切都妥帖地很。 她望向下首的儿媳蒋夫人,蒋夫人再来傅家却是怕得要命,畏畏缩缩的,根本收不到婆母的眼神。 奚老夫人暗自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便和善地与傅家人谈起吃食来,这北边吃什么,南边又吃什么,什么话经她嘴里一说,就有滋味起来。 她这次北上,又带了许多江南时新的鲜货过来,她还邀请傅家女眷去崔府赴宴,尝尝她特地带来的厨娘的手艺。 「我年纪大了,唯在吃食上留心些,也不贪图个别的,你们也别笑我。」 奚老夫人十分会说话,就连姚氏也觉得同她谈话如沐春风的,一句接一句应着她。 傅念君留神这个奚老夫人,心道果真是个厉害人物。 眼明心亮,就没一句糊涂话,随时带着笑意,对几个孩子说话也没分个厚薄来,问一句傅梨华,就也会问一句傅允华,耐心极好。 难怪傅琨都如此敬重她。 傅念君暗忖。 傅琨姚氏都在场的时候,奚老夫人断不提一句半句傅念君的亲事,只在吃食上打转,一步步先拉近与傅家众人的关系。 「说起来,姨母不晓得,我们念君的厨艺也是极好的。」 姚氏微笑着朝傅念君抛去一个眼神。 不怀好意。 很明显打算看她出出丑。 蟹酿橙她到底吃没吃呢?傅念君有些好笑。 她自然是不怕姚氏挑衅的,只是她一贯不喜欢在人前出风头,无论是文采、女红,甚至厨艺,她不需要这些来为自己增光添彩,主要她也知道,浪荡这个污名不除,什么才艺放在她头上都讨不来别人的高看一眼。 第39章 所以又何必? 在暗处,在低处,做事才方便。 只见奚老夫人从容地接过姚氏的话:「擅不擅厨事是一回事,懂不懂就又另有门道了。傅家的小娘子们如此金贵,自然只要有识人的功夫,学得像侄媳你这般,寻个如此对我老婆子胃口的厨娘,这份眼光放着,便是以后夫家的福气了。」 姚氏听了这话也笑道:「姨母可是夸错我了。」 其余的小娘子们听了心里也觉得舒心,而傅念君又被恰到好处地解了围。 所以崔涵之肯定是不像他祖母吧。 傅念君经常冒出这些想法来。 奚老夫人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心下更觉得奇怪,她这是笑什么? 因为天气好,姚氏又领着奚老夫人在傅家四处转转,傅琨原本也想作陪的,却突然间来了个下人把他唤走了。 此后便没再回来过。 傅念君预感到让傅琨这样急匆匆离去的事,必然是件大事,朝廷里…… 傅念君心头一震,会和周毓白、齐昭若之事有关吗? 那日听周毓白的口气,这一回必然会与她所知道的三十年前的事有极大变化。 周毓白会救下齐昭若。 他打算怎么做呢? 她急忙拉住芳竹,「你去见大牛,让他打听一下爹爹去哪儿了,见了什么人,外头有什么事没有。」 芳竹点头应了。 「二姐儿、二姐儿……」 奚老夫人却又在唤她。 傅念君只得上前去搀住她,傅梨华只好退开。 她满心地不乐意,还瞪了傅梨华一眼。 姚氏也见到了,眼神微微闪了闪,没有说话。 奚老夫人却状若无意地叹道:「我年纪大了,身子重,瞧我们四姐儿娇娇小小一个,压着了我就该心疼了,倒是二姐儿身量与我差不多,你便受累些吧。」 她说话妥帖,傅梨华跟在身后也消了消气。 直到了六梦亭里,姚氏打发孩子们自去玩耍,说要让她们比一比谁给奚老夫人摘的花枝好看。她们两人,并蒋夫人三个长辈才能继续在亭子里谈起傅念君的亲事。 奚老夫人的心头大患,就是那张婚书。 她早已听崔郎中说了,崔涵之与傅念君的婚书,如今被押在傅家,由桐木箱子锁着。 箱子的钥匙,自然已经从崔四老爷手上到了她自己手里。 该怎么把婚书拿回来,奚老夫人也没确定的主意。 她素来看人看事便很准,傅琨的心思她早就揣摩过,也与崔郎中见解相同,心里知道傅家恐是看不上崔涵之,要退婚了的。 她只能先试探一下姚氏,姚氏的心思比傅琨好拿捏。 「说起来,都是二姐儿犯了崔五郎的忌讳,这才有了这桩事。」 姚氏叹气感慨着。 「外头关于二姐儿的闲言闲语本来就多,要让人家闭嘴也是不能,五郎就是冲动了些,我知他是个极出色的郎君,才华横溢,老爷也是常常夸的,还是蒋姐姐有福气……」 奚老夫人听得心头气闷。 这姚氏都在说点啥? 这怎么是个这么蠢的人,真和儿子说的半点不差。 姚氏不明奚老夫人之意,还觉得崔家的态度过于热络,挖空心思想在字里行间抹黑一下傅念君。 「我们五郎是个糊涂的,不然不至于傅家如今都不肯松口把二姐儿嫁来了。」 奚老夫人只好挑明了说。 「这怎么会!」姚氏忙道:「只怕是崔家心有芥蒂,我们二姐儿她……」 望着姚氏的嘴一张一合,说的话却没一句到点子上,奚老夫人气得要命。 蠢,蠢死了! 自己真是和她浪费时间。 她抬手就要喝茶压压火气,却发现杯子空了,立刻一个眼神飞到蒋夫人身上:「儿媳,给我倒杯茶。」 都是这蠢妇弄出这么多事来! 蒋夫人像被雷劈中一般坐直了身子,战战兢兢地举壶给婆母斟茶。 姚氏一愣,觉得怎么好像是自己聊天给聊进死胡同了? 不能吧,自己一向是舌灿莲花的。 她立刻道:「姨母,让丫头来吧……」 奚老夫人又回到了和煦慈祥的神色,好像刚才骤然的冷漠刻薄只是姚氏的一个眼花。 「侄媳不知,我儿媳十分孝敬,对我事事亲力亲为,我也随着她,你说,我得了她,是不是我这老婆子的福气?」 姚氏也笑,「是您有福气得了好儿媳,蒋姐姐也有福气,给您做儿媳……」 蒋夫人动了动嘴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这婆母,岂是姚氏能招架地住的。 奚老夫人将视线远远落在不远处的傅念君身上,看来姚氏这里行不通了,还得从她身上想法子。 ☆☆☆ 这天傅念君等到很晚,才听闻了傅琨匆匆离去的因由。 「是说……肃王殿下遇刺之事?」 她喃喃把这句话念叨了几遍。 当然不会是巧合。 皇室这几个皇子之间,龙争虎斗的,没有这么巧。 芳竹给傅念君上茶,一边忐忑地说:「到明日大概街头巷尾也会有传闻了,娘子,这天家骨肉,原来也是这般凶险,听说肃王殿下伤得很重,咱们相公这会儿都还没回来……」 「是啊。」仪兰也道,「娘子,肃王殿下应该不会就这么……吧……」 让傅琨这么晚都还留在肃王府有家不能归,说不定是交代后事呢。 第40章 两个丫头一向在这方面有很惊人的想象力。 傅念君只说:「别瞎猜。」 在傅念君的印象里,肃王还不到败的时候。 至于他有没有在今年遇到这么严重的刺杀,傅念君并不记得。 她的记性算是很好的,因为早晚会嫁入宫中成为太子妃,她对于皇室中人也多少都有一个了解。 哪怕到她那个时候,肃王活着也与死了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徐家都倒了,他的生母徐德妃被赐死,徐太后也被名为休养,实为软禁在后宫,肃王作为一个褫夺爵位尊号的亲王,死和活,都已经再也不重要了。 她不记得,或许是她遗漏了,也或许是上一世,没有发生。 这一世改变的事情,除了她,就是齐昭若,还有因为他们而受到影响的周毓白。 是和齐昭若那件案子有关吧。 周毓白要救他,势必要与控制着焦家的人,也就是最有可能的张淑妃对上。 从肃王开始的话…… 应当是要由他入手,助邠国长公主之势,与张淑妃母子打擂台罢。 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里头是怎么样的曲折傅念君自然也不会很明白。 但是那不用她管,她只觉得心情甚好。 她低头喝着丫头们刚沏的热茶,喃喃道:「有点意思。」 什么意思? 由此证明,三十年前的定数,也是能够改变的。 人,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起码寿春郡王周毓白,是个极会顺势作为之人。 她做不到的事,齐昭若做不到的事,周毓白,却能做到吧。 ☆☆☆ 那日回府以后,奚老夫人就与崔郎中商议崔涵之与傅念君的婚事:「我看傅家那里,悬。」 崔郎中叹了口气,「好在母亲不是有两手准备么……还是您想得周到。」 这次奚老夫人从晋陵带了个孙女来,是崔涵之的堂妹,崔六娘子崔菱歌。 可她一进东京,就水土相克,病倒了,今日没能去傅家见客。 「她也是个没用的,空有两分相貌,绣花枕头。」 奚老夫人蹙眉。 这样不争气的孙女,能否叫傅琨和傅渊看得入眼还是个问题。 崔郎中摇头感慨,说起了傅念君整治崔九郎一事,「今时不同往日,那小娘子,可是厉害的,我们五哥儿,怕也是拿她不住的。」 奚老夫人笑了,「厉害才是好的,那个庶子不成器,也由得他吧。我今日瞧傅二娘子,确实是最合适的。」 在奚老夫人看来,崔涵之的毛病,都是被蒋氏那蠢货纵出来的。 她生的儿子,都不是糊涂人,崔郎中也是个识时务的,可偏娶了这个出自清流世家的蒋氏之后,崔涵之的骨子里也浸润了她们蒋家那股子酸腐气。 这世道哪里是他们想的那么容易的。 他们活在崔家的庇佑下自然不觉得什么,可脱了崔家的财力呢? 崔涵之难得有如此好的天赋,在才学上远胜几代长辈,他的出生,可是带着崔家一举跃入士族的好机会。 奚老夫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琢磨好了,崔涵之必然是要成为崔家顶梁支柱的人,容不得他任性,他的亲事,一定要能够助他在仕途上事半功倍才行。 「原本傅二娘子不成器,这也是好的,我早已在老家为五哥儿相看好了一房贵妾,出身良家,能干精明,是个贤妻,到时候辅佐五哥儿仕途,也算是个好人选,不过我今日打量着,这傅二娘子主意大着呢,倒是这法子说不定不能用了。」 崔郎中叹了口气,「五哥儿性子倔,别说去讨好傅二娘子了,就是继续这门亲事,我瞧他都心不甘情不愿的。傅相公出了名的疼女儿,他这样,翁婿关系可怎么处得好……」 崔郎中不如他母亲这样乐观。 奚老夫人默了默,「总归还有我老婆子,且能一试。」 崔郎中也摸不清母亲的想法,他叹了一口气道:「除了五哥儿的亲事,九哥儿那事也麻烦,阿娘,傅家夫人揽了替他说亲之事,竟是、竟是要把她娘家方老夫人的侄孙女儿说过来……」 崔郎中越说越气,这事在他心头憋了两天了。 奚老夫人本来不耐烦管崔衡之那个丢脸的东西的亲事,可一听这方老夫人的侄孙女儿…… 她把茶杯重重在小几上一放。 「她?市井泼妇……」 奚老夫人听崔郎中仔细一说那林家小娘子,就连连冷笑。 崔郎中皱着眉:「这事也太不像话,我崔家便是再怎么不济,也不必要去低凑个纸钱铺里嫁不出去的老闺女,品行样貌脾气,没一样好的,真真是……」 奚老夫人嘲讽道:「十七岁的年纪,比九哥儿还大,现在都没嫁出去,就等着我们崔家呢。简直是笑话了,我当那姚氏怎生这般蠢,果真由来已久,随了她那个亲娘。」 「方氏这等人,也配与我大姐做了亲家!她足够光宗耀祖八辈子了,我大姐若不是为了姚家,为了对先头大儿媳的亏欠,也没那么容易让现在的姚氏进门,她死前那几年,时时觉得以与方氏攀亲为耻,现在倒好了,这方氏还要来不放过我。」 奚老夫人,和她的长姐,就是傅家老夫人,都是名门出身,最最瞧不惯方老夫人这种市井人家出身的俗妇。 崔郎中见母亲如此生气,也劝道:「阿娘莫气坏了身子,这不是九哥儿的事,这事辱了我们崔家,我便是拼了这张老脸,也要去傅相公面前推脱了。」 奚老夫人眼中眸光一闪,先压抑住了火气,抬手道:「不可!」 「阿娘……」 第41章 崔郎中不解。 莫非她真要那么个方老夫人的侄孙女儿做孙媳妇? 奚老夫人望着崔郎中,只说:「阿娘出身低,崔家因为是商户,难免与傅家相差悬殊,你与傅相虽是表兄弟,却还不如与他那些同窗亲……」 崔郎中道:「阿娘说这个做什么……」 崔家与傅家,有如今这样,还是多亏了奚老夫人。 「我想说的是,你如果与他关系到位,自然算不得什么,可是如今是我们有求于傅家,想结五哥儿与傅二娘子这门亲。他们高,我们低,再去求九哥儿这件事,我们还要不要脸皮了?」 崔郎中听了老母亲这话,脸色也黯然了些,「确实如此。」 他有什么资格让傅琨答应他两个要求呢? 崔家嫌弃姚氏的侄女儿,又要求娶傅琨的掌上明珠。 仿佛他也是嫌贫爱富之人一般。 崔郎中确实没这个脸皮。 奚老夫人到底是心思缜密,只道:「今日我以我这妇人之心,多揣度一回傅相罢。他或许根本就是纵着姚氏这般做,为的就是让我们主动在傅二娘子这件事上退步……」 崔郎中讶然:「果真如此?」 奚老夫人点点头,「他如今敬我为姨母,不好直接推拒,这个法子已是最圆转不过了。你去傅家一提,九哥儿不能娶林家小娘子,他下一句,说不定就是推了和我们五哥儿的亲事。」 崔郎中叫了一声,「这!这可真真是……」 奚老夫人眼中精光闪过,「我老婆子别的没有,脸皮也算是这么多年来练下来了。你听我说,这事儿你要去应下,就说同意和林家的结亲,但是同时,一定要放出风声,就说九哥儿要回老家去侍奉他二叔二婶,弄不好以后还会做了他们的嗣子,你今后的家产,都是要给五哥儿的。」 奚老夫人微微笑了笑,「这样一来,既给傅相公看看,我们的态度。傅二娘子日后嫁过来就是唯一的媳妇,握着崔家嫡系财权,可还不够?二来,把球主动踢回林家去,他们不是贪慕富贵吗,九哥儿若是什么都没有的话,看她们还要不要嫁!」 以她对那等小人的了解,届时恐怕林家第一个不肯把女儿远嫁去江南。 崔郎中再一次对母亲佩服地五体投地。 「阿娘当真不输大丈夫!」 不愧是当了崔家这么多年家的人。 奚老夫人瞪了他一眼,「我这一辈子,最糊涂的时候,就是没挡住你爹爹,替你聘了蒋氏为妻,这些事,原本都是她该筹谋的,现在呢,除了拖后腿,她还能干什么?」 崔郎中也明白,老娘总归是要回江南去的,那么大的家业等着她打理,京里的事,她还是鞭长莫及。 「再添一桩。」奚老夫人道:「若是傅相有松口的迹象,我便会提出把蒋氏带回老家去伺候我,京里,傅二娘子嫁过来,连婆婆都没有,什么都任凭她说了算,这样,我就不信傅家还挺着想为她找个更好的人家。」 崔郎中虽觉得此般自家吃亏太大,但是他相信母亲的眼光远甚自己,她老人家觉得值得,这就必然是值得的。 ☆☆☆ 崔郎中将崔老夫人的话实行地很好,他让蒋夫人跟着奚老夫人再去傅家的时候就把与林家结亲一事定下来。 姚氏心里也很开心,只越来越觉得蒋氏此人没用,半点主意都没有,奚老夫人一来,当即就拍板定下了,且还如此干脆。 她原来以为崔家必然会看不上林家,谁知倒是她想多了。 如此姚氏也在傅琨和自己亲娘面前都能挣个脸面。 她第二日就打发人请了方老夫人姐妹,带着林小娘子到傅家来,也算是做个中间人,让奚老夫人婆媳与她们相看一番。 方老夫人这还是在傅琨下令后第一次登门。 她这人有个好处,素来不爱记仇。 就是不记自己对别人的仇,依然将傅相老岳母的身份摆地很高。 她的姐姐大方氏是个市井妇人,生得体壮腰粗,一把年纪了还精神矍铄,早上来之前还因为邻居家的鸡进了自家院子当街把人家狠骂了一盏茶的时间,此时正是神采奕奕,仿佛还能叉腰再骂一盏茶。 大方氏的儿媳王氏是个干瘦黝黑,没什么主见的妇人,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许多,只敢跟在婆母后面,头都不敢多抬一下。 这可是丞相府邸啊! 她一辈子都不敢想能往这里头进来一回。 林小娘子生得和她母亲一样黑瘦,蒜头鼻,鼻子旁边还有星星点点的麻子,今日好在用脂粉给盖住了,只是那脂粉廉价,就她们行路过来的功夫,脸上已掉地东一块西一块的,很是难看。 姚氏一见这三人这副样子,脸当下黑了一半。 奚老夫人婆媳还没来,这要是看见了她们这穷酸样子,说不定当场反悔了! 尤其是林小娘子,也不知跟谁学的,浑身气派没一点富贵人家出身的样子,眼神倒是学了个十成十,翻白眼瞟着下人的样子要多矜贵有多矜贵,气得姚氏恨不得上去挖了她的眼珠子。 她们家可曾请得起下人过?连一文钱赏钱都拿不出来的人,倒是会来这里装腔。 此时林小娘子正悠悠地放下了一杯茶,点头对姚氏道:「姨母这里的茶倒是也不差什么,想来也该值五十文一饼吧?」 大方氏脸一板,朝孙女骂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这里可是傅相家! 什么五十文一饼的茶,也能拿得出手? 她随即就接了一句,「少说也得一贯钱!」 姚氏的脸彻底黑了。 她们认得些什么好货?什么都是糟蹋,真该拿打发下人的粗茶招待她们。 第42章 她冷眼已经瞧见几个伺候茶水的侍女在抿嘴偷笑了,当下重重咳了一声,只说:「阿玲,一会儿奚老夫人就要来了,你先下去收拾一下。」 林小娘子瞪着眼,不觉得自己还有哪里要收拾。 姚氏不等她回话,立刻让人把她带了下去,重新换衣裳梳妆。 真够丢人的! 方老夫人见状,也对女儿说:「阿妙,你知道的,你姨母家计艰难,阿玲这孩子又从小娇养……」 娇养两个字真是害姚氏差点把嘴里的茶都吐出来。 「……当然和崔家是不能比的,你一会儿在崔家两位夫人面前替她多说说好话,知道吗?」 大方氏也在旁边帮腔,「是啊是啊,阿妙,你做了傅相夫人,姨母也没求过你什么,就这一次!阿玲的亲事成了,姨母感念你一辈子!」 姚氏实在厌恶这个姨母,可也确实知道,自己这些年来,为了怕傅琨生气,从来是不大理睬方老夫人的娘家人的。 也就只帮这一次了。 林小娘子不一会儿就打扮一新上来了,虽说也不是很好看,可跟她刚才的样子完全是天壤之别。 林小娘子摸着自己身上锦缎的褙子,有些愣神。 原来这就是锦缎? 竟是这么滑溜精致,和那麻布穿起来真是天壤之别! 「姨、姨母,这送我了?」 她第一句话就是问这个。 姚氏额边的青筋跳了跳。 大方氏立刻接口:「出息!你姨母还会给你计较这身衣裳不成?自然是送你的。」 她倒会自作主张。 姚氏实在懒得理她们的唱作俱佳,只说:「坐下等吧。」 林小娘子便又开心地坐下喝那她觉得起码值五十文一饼的茶。 大方氏主意也多,望向了林小娘子空荡荡的手腕,索性又道:「阿妙,你是傅相夫人,果真品味不一样。瞧瞧,这人靠衣装,我家阿玲立刻漂亮地仙子似的,就是身上这首饰啊,太素净了,和她这衣服反而不配,你瞧你有没有什么首饰借她两件?」 姚氏紧紧攥着手里的杯子。 欺人太甚! 说借,借了会还吗? 她看见方老夫人朝她使眼色,又只好忍下,冷着脸吩咐张氏,「去我房里取那套赤金喜登梅的头面来,再拿一对赤银栖凤璎珞手镯过来……」 给林小娘子的东西,她也不愿意给太好的。 大方氏有些不乐意了,她望着姚氏头上的红玛瑙说道:「阿玲年纪小,赤金怕是压不住,你给换一套……」 简直把她当肥羊宰了! 姚氏后槽牙咬地咯吱作响,只好又改口,「换那套青玉蓝宝石的头面。」 东西过来后,林家祖孙三人啧啧称叹,摸这摸那,叫一个忍不住,若不是碍着有人,大方氏就要把东西往自己头上戴了。 姚氏气得直喘粗气,方老夫人也没想到姐姐会这样子,她道为什么要来这么早,她们怕是早想好了要来讹姚氏的东西。 她只好拉着姚氏的手劝道:「你大姐走后留了这么多宝贝,你就漏漏手指缝的事,别和你姨母她们计较了,她们也不容易……」 不容易你怎么不去帮衬? 姚氏压下了这句大不敬的话,只硬声说:「大姐的东西都进了傅念君的房里,阿娘也不是不知道,这些东西全是我自己置办的,您可想清楚了,给了她们,以后您自己孙女和外孙女东西就少了。」 方老夫人这才觉得有点心疼,只好狠狠地骂了一句傅念君:「这抠门的小蹄子,占着你大姐这么多嫁妆!黑了心肝的小畜生,也不知道拿点出来……」 没头没脑地在嘴里嘀咕了好一阵。 等林小娘子终于装扮好了,崔家的车也到了傅家的门口。 奚老夫人带着蒋夫人,一派雍容地出现在了花厅门口,姚氏笑着迎了上去。 大方氏只愣愣地瞧着奚老夫人头上那些虽不璀璨,却价值连城的宝贝。 「细钿上镶嵌了琥珀和碧玺吧?这般好看……」 大方氏虽然自己没有钱,却有个爱炫耀的好妹妹,方老夫人有什么宝贝,她比方老夫人本人都要清楚。 因此什么宝石珍珠的,她都是能分辨的。 她再一瞧蒋夫人手上一对上好的羊脂玉手镯,瞬时就觉得姚氏刚才拿出来的东西太小家子气了。 看看人家,乍一看好似打扮地朴素,可身上桩桩件件东西,可不都比什么赤金镶银珍贵百倍! 大方氏看得心头一阵热。 阿玲嫁进了她们家,这些东西不都是她的了? 她的不就都是自己的了? 奚老夫人和姚氏寒暄完,就感觉两道灼灼目光射在自己身上。 确切来说,是她胸前挂着的一串的翡翠念珠上,这念珠十分珍贵,碧绿通透,颗颗滚圆分明,都是用上好的翡翠打磨出来的。 奚老夫人在心中冷笑一声。 「我为两位引见一下。」 姚氏笑着给两位「姨母」引见了一下。 只不过一个是傅琨的,一个是她自己的。 接着是蒋夫人和她的嫂子王氏,最后才是林小娘子。 幸好林小娘子被她祖母再三呵令不许开口,起码还有了个端庄的样子。 一行女眷便坐下来喝茶,大方氏表现地十分殷切,姚氏则时时观察着奚老夫人的神情,见她没有嫌弃的意思,这才放心了些。 倒是方老夫人脸色很差。 因她今日打扮得也算体面,可和奚老夫人就不能比了。 她心里暗道,这奚家姐妹可真都是一般爱装腔作势的! 第43章 从前傅家那位老夫人在的时候,就看不起自己这个亲家,不许她上门来,现在她这个妹妹,也不晓得来与自己说说话。 这真是让她相当生气。 你们崔家一介商户,能进这个门都是抬举你们了,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了。 方老夫人生起气的时候,就是这么不管不顾。 姚氏见她脸色不好,心中也叫苦。 自己这个亲娘,自从做了荣安侯继室后,几十年来便喜爱做那贵妇圈里的第一。 只是正经老臣们的妻子不与她往来,她能往来的也不过是些地位不高,或是姚安信昔日旧部和下属的女眷。 那她自然可以听人家奉承她一声荣安侯夫人。 可这一套,在傅家,在奚老夫人面前就不好用了。 那边大方氏已经自顾自讲到婚期,而蒋夫人却只是呆呆地盯着眼前的茶水,一句话都不肯理会。 姚氏正觉得场面有些尴尬,只听奚老夫人道:「二姐儿和四姐儿呢?叫来一道说说话吧。」 姚氏吩咐下人去请傅念君和傅梨华。 奚老夫人抬眼望了一下林家众人,这才微笑道:「这亲,自然是要结的,不过有桩事得讲在前头……」 姚氏心里咯噔一下,大概猜到她会说什么。 「我们九哥儿,是要回老家去的,他二叔二婶年纪大了,也没个子息在身边,他回去尽尽孝,总归在江南也不是不能出头的。」 奚老夫人一副她们早就知道的样子,笑着说:「想来你们也都听侄媳说了,倒是难为林小娘子,得背井离乡远嫁……」 林小娘子骤然跟着脸色一白。 大方氏闻言也跟着僵住了。 姚氏早就和她们说过,崔衡之犯了错,恐怕没那么容易继续留在京里念书考举人,可林家对这门亲事太过狂热,根本听不进她这话,她们满脑子想的都是崔家那朱红大门,还有那门后那无数的金银财宝,和往后在京里呼奴引婢,前呼后拥的大场面…… 真要回老家去? 「这、这都成亲了还要送回老家去?」大方氏问道。 奚老夫人点头,「当然。晋陵才是我们崔家根本,这里可不是。」 可这里日子好啊! 林小娘子急得在桌子底下揪祖母的衣裳。 大方氏一把拍开她的手,心一横,「嫁人就得有嫁人的样子,我们阿玲嫁去崔家是我们的福气,跟着九郎回老家也是应当的。」 江南的崔家钱更多,说不定可着她家阿玲花呢! 大方氏想道,了不起她每年都去一趟江南,每一回就住个半年,不都回本了? 奚老夫人在心里冷笑,真是见过吃相难看的,没见过这么难看的。 傅念君和傅梨华已经到了。 傅念君早就知道今日有这场相看,可没想到还能和自己扯上关系。 奚老夫人见了她们俩就笑着起身过去,一左一右拉了,朝林家众人道:「瞧瞧,两个漂亮的小丫头来了。」 林小娘子瞧着她们两个身上比自己胜过几倍的新衣裳,不由眼中闪过一抹妒色。 傅梨华将头一扬,她和这林表姐一比,那可真是九天玄女下凡好不好? 奚老夫人出手一向大方,今日也不例外,说着话就先拔下了头上一对嵌着琥珀和碧玺的细钿插到了傅梨华头上,接着把都快被大方氏盯穿的翡翠念珠取下来挂在傅念君脖子里:「瞧瞧你们两个,真是好看,可别嫌弃姨祖母的东西。」 林小娘子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她这个未来孙媳妇她怎么不送!她也要这两样宝贝! 或者是她未来婆婆的羊脂玉……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觉得一股寒气,一直在旁边默默无闻的蒋夫人正好把袖子拢了拢,遮住了林小娘子打量她手镯的视线。 一对抠门婆媳! 林小娘子气得咔擦一下把手里未来得及剥壳的炒栗子给捏碎了。 傅念君也听到了这声音。 可以,她望向林小娘子,眼神颇为赞许。 手劲不错。 傅梨华完全顾及不得旁人,立刻开心地朝奚老夫人道谢,傅念君也微笑着道谢,却有一种给人当了靶子的自觉。 果真,接下来她就听奚老夫人转身,笑眯眯地对林家众人说道:「让几位笑话了。我这些东西啊,早晚也都是留给小辈的……」 留得好啊!大方氏含笑点头。 「……只可惜我们九哥儿,以后入了二房的宗,我就是有好东西,也难留给他啊。」 大方氏还没来得及收起笑意,哐啷啷一道天雷就跟着这句话劈进她们祖孙三人的耳朵里。 什么意思? 她竟说以后好东西都没法儿留给崔九郎? 难不成庶出的孙子就不算孙子了吗? 大方氏尴尬地抽了抽嘴角,也不怕直接挑明了说:「老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奚老夫人讶然:「我自认话说得很清楚了。九哥他二堂叔膝下无子,百年后缺个上香供奉的人,我们都是早就商量过的。」 崔衡之以庶子身份入继,合情合理。 大方氏拿眼睛望向姚氏。 仿佛在说,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姚氏心里也一惊,她虽多少知道崔家对崔衡之定然不可能像崔涵之那般看重,可说要过继给别人家,是不是有点过了。 「姨母,这件事……」 奚老夫人却眼皮一胎,打断她:「这是我们崔家的事,想来应该也不用经过别人的同意。」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姚氏打量着林小娘子惨白的脸色,心道能嫁崔家就不错了,崔衡之又不比崔涵之,是她们自己要地太多了。 第44章 姚氏心里依然还是愿意促成这门亲的,便跟着试探着奚老夫人几句,关于这位二堂叔的事情。 奚老夫人言笑晏晏,「说起来九哥他的二堂叔一家,可不比我们,一身铜臭,人家是正经的耕读世家,祖辈都是务农的。」 务农的穷光蛋! 大方氏嘴角抽了抽。 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谁就说了崔家满门都是富贵了? 奚老夫人继续:「家里也有十来亩水田,农忙的时候一家子都顾不过来的,他就一个女儿出嫁了,以后只跟着儿子儿媳过日子,算算也是比我有福气,子孙多,麻烦也多……」 她好像颇为感慨。 林小娘子的嘴角抽了抽。 什么水田旱田的,难道她还要跟着人下地去锄草耕地?她如今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 「难道说二叔一家就守着田地,也不愿做别的营生?」 姚氏表情很不好看地问道。 奚老夫人打:「他们一家清高,不爱操那些贱业,一身清名四邻八里哪个不夸的,不像我们,庸俗地都不敢随意登人家的门。我瞧林小娘子年纪虽小,却也是这般清高雅致的气度,侄媳你说是不是?」 奚老夫人是卯足了劲恶心死她们。 傅念君在一旁笑意收都收不住。 林小娘子脸整个青了,却还要强颜欢笑:「多谢老夫人夸奖。」 姚氏僵笑了两声,还是想做垂死挣扎,「九郎即便回了老家,想来也是住在晋陵方便些的,每日念县学上早课……」 崔家在晋陵丹徒镇上,她晓得阿玲见惯了东京的繁华,必然不肯去那小镇子上的,若是小夫妻两个在晋陵住下,倒是也还好。 奚老夫人却道:「何必麻烦,田舍郎便不读书了?在牛沟村里便有个隐退的老先生,却不比县学里的先生差,我正有意让九郎拜去他名下,何况都在一个村里,有屋有田的,去镇上也方便……」 「牛、牛沟村?」 林小娘子已经连笑都露不出来了,样子如丧考妣。 奚老夫人还点头道:「便是我们祖上的居处,依山傍水,很是漂亮,只他二叔一家还守着故地了……」 大方氏的脸整个都黑了,显得十分凶神恶煞。 她的宝贝孙女,嫁你们崔家那个名声脏了的臭小子,可不是要去牛沟村种地的。 她还没来得及发作,她的妹妹方老夫人倒是先快她一步狠狠一拍桌子,怒道:「我们阿玲凭什么要嫁去那般穷乡僻壤做个村妇!」 声如洪钟,一个「妇」字回音绕梁。 方老夫人自觉气势如虹,一对眼睛狠狠盯着奚老夫人。 什么牛沟村猪沟村的,听听,那是人住的地方吗?! 方老夫人倒是也不是说多想为了姐姐的孙女出气,她就是逮住机会终于能逞逞威风了,给奚老夫人点颜色看看,以为她们姐妹好欺负了不成? 奚老夫人在心里冷笑,眼皮也不抬一下。 东京城里开个纸钱铺的市井刁民,却还看不起有地有屋的人家,贪图富贵,寡廉鲜耻,怪道现在都嫁不出去。 方老夫人等不来奚老夫人一句回应,只好气喘吁吁地自己道:「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家!」 「自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家。」 奚老夫人微笑。 「娘!」 姚氏立刻拉住方老夫人,脸色颇为尴尬。 林小娘子这时也低泣起来,期期艾艾地拉着自己亲娘的袖子道:「我、我不想离开阿娘和太婆,不想离开家里,我舍不得你们……」 她一听要去村里种地养鸡哪里受得了。 她在家里过的那日子,每天日上三竿都不愿起身,家里自然有银子供她花销。 日子不就是这样的吗?她嫁人了只会做更好的日子,她才不要去做个农妇。 「这……」 她的亲娘王氏拍着她的手安慰,又拿眼神去看婆婆。 大方氏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显然也动了气,她见姚氏把方老夫人拉回位子坐好,只好自己对着奚老夫人道:「老夫人,我们舍不得阿玲,崔九郎真的只能回老家去不成?」 奚老夫人淡淡道:「说亲事说亲事,不都是两家人有商有量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可也没见过强买强卖的。你们既如此舍不得小娘子,何不早些为她寻个东京城里的郎君,非得嫁与我家九郎吗?我们崔家本就落户晋陵,我家九郎入继也好,回家也罢,何故要与你们这无媒无聘的人家交代?」 几个女人都闭嘴了。 是啊,人家凭什么要和你们交代? 又不欠你们。 林小娘子停了哭声,急得抓耳挠腮的,她不想去晋陵的什么牛沟村,可又舍不得崔家富贵,这可如何是好? 她急得拼命拉亲娘袖子,想逼她想个法子。 可王氏哪里有法子,一家子都慌了神。 方老夫人却见不得奚老夫人居高临下的气势,她只很有骨气地说道:「看来人家也没有要结亲的意思,不谈也罢!」 奚老夫人从善如流,站起身,只淡淡地微笑着,叫蒋夫人扶着手臂,「那么就请几位先好好想想吧。」 姚氏还要拉住她,却被奚老夫人笑着握住手腕:「我今日乏了,先回去歇歇,总归来日方长。」 姚氏见她态度如此,也软了下来,心想先与姨母一家人商量妥当了再议也好。 奚老夫人临走前还不忘了请傅念君和傅梨华有空去崔家坐坐。 傅梨华一口应了,满心觉得这位姨祖母当真不像外祖母和母亲曾说的那般低俗,反倒出手大方,十分和气。 第45章 傅念君也无意应付比方老夫人更加低俗的大方氏祖孙三人,早早寻了借口脱身,傅梨华也觉得和这表姐说话失了自己身份,只得留下姚氏一个人被她们折腾。 林小娘子在姚氏面前又哭又闹的,大方氏也没主意,又不能怪亲妹子赶走了奚老夫人,只能去求姚氏。 姚氏今日本就见这一家人烦,三句里也只应一句。 大方氏泼妇劲又起,恨不得当场叫姚氏立下字据按了手印,保证崔衡之在崔家的一份产业,让她们阿玲嫁过去不会吃苦。 姚氏气得要命,她是崔家的祖宗不成?哪里敢做这种保证? 方老夫人则只会在边上责骂奚老夫人,偶尔顺便骂两句刚才不要脸「拿」了一串翡翠念珠的傅念君,正经主意一个都没有。 姚氏懒得理她们,借口头疼,也不肯留她们晚饭,全部打发人把她们送了出去。 「这叫什么事!」 她斜倚在榻上,由小丫头给自己按摩。 张氏倒给她出了个主意,不就是个拖嘛。 「夫人索性用身体不适为借口避着她们,总之要么就是林家妥协算完,您也没法子,让她们自己决定,肯低头了就嫁,不成就砸。缠着您有什么用啊,您说是不是。」 姚氏蹙眉,恨声道:「没错,让她们自己折腾吧,若是阿玲实在不肯,这回事也就算了,我是揽不起她这活了。」 ☆☆☆ 傅念君回房去以后,让人把翡翠念珠收了起来,自己细细把奚老夫人这个人琢磨了一遍。 「看来还是不死心的。」 她喃喃地道。 奚老夫人是个很厉害的人,大概一下子就看出了傅琨的意图。 傅琨不想自己和崔涵之结亲,想用这件事逼地崔家来去求他,他便能顺势而为,把自己的婚事推了。 可奚老夫人也很果断决绝。 崔九郎固然犯下大错,她却说舍就舍了。 为了逼林家主动放弃这门婚事,她说要将崔九郎过继给他族中二堂叔,未必是句假话。 为了崔涵之,而彻底牺牲他的庶弟,都不会有一丝犹豫。 这老夫人,当真比男人都本事。 不过换句话说,傅念君也看出来,她对自己的态度确实也很殷切鲜明,想聘她为孙妇。 她很清楚,以她此身之名,日后恐难再嫁到如崔涵之这般家世人品的郎君了。 她从来不说什么渴求一心人之言,若是不知道这因果宿命,若是没有傅琨、陆婉容、傅宁、周绍敏等人,或许在这三十年前,她会选择与奚老夫人妥协,嫁进崔家,做一个虽不被丈夫喜爱,却能一手持家立业的妻子,在四十年后,成为如奚老夫人般里外一把抓的一位老夫人吧。 可惜没有如果了。 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没有兴趣赔上自己的一辈子成全那个崔涵之。 肃王受伤一事很快就在东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先是徐德妃一路哭奔到太后的宝慈宫,接着婆媳二人又相携哭奔至圣上的福宁殿,好一顿吵闹,吓得圣上当日都不敢坐下喝杯茶,差点向亲娘发誓一定会找到加害大儿子的凶手,两人这才算作罢。 倒也不是徐德妃和徐太后夸大其词,肃王这回确实伤的不轻。 周毓白派出的人下手干净且狠,让肃王足足在床上躺了两天才醒过来。 若说伤及肺腑,倒也不至于那么严重,只是那刀口涂过特殊的药,让人昏迷醒来后只觉疼痛不堪,创口难以愈合。 这一刀,是实实在在扎进肉里的,养尊处优的肃王殿下可怎么经受得起。 如此他一醒过来,就不顾三十来岁的年纪,痛地哭天抢地,涕泗横流,徐德妃是宫妃身份,无法随意出宫,一连派了无数个内臣和女官去肃王府,恨不得让他们替自己时时刻刻都盯着儿子。 徐德妃几夜没有睡好觉,满心都是儿子的伤势,肃王唯一的儿子周绍雍只能等父亲一有好转就进宫给祖母复命,不敢有一丝耽搁。 皇帝虽然一向不喜欢这个大儿子,可遇刺这件事确实触犯了皇家威严,姑息不得。上元节里是小儿子差点遇刺,这回又是大儿子,他怎么能够继续放任下去。 圣上当即下令严查,可百官心里却各自有琢磨。 这天家威严,谁敢轻犯,竟敢胆大到刺杀皇子? 除了他们五位皇子手足之间,他们也知道不会再有别人。 因此晓事的官员都知道三缄其口,只为肃王装做个悲痛的样子,送几份礼过去也就罢了。 连傅琨也不能例外。 天家骨肉,如此相残,他见着着实不忍,此番是哪一个动手他也不想去猜,这样的事知道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只是在心里只默默地定下心意,择日就要上一道折子,请圣上必不能再优柔寡断下去,早些立储才是正理。 肃王这件事,能避的都知道要避,可自然也有那等胆大的,想投靠徐家之辈。 有人可以放出过风声,自然能查到的线索还是有的。 如此东平郡王周毓琛,在自己都尚且不知的情况下,渐渐陷入了舆论猜疑之中。 这也要多亏他那位得势的嚣张母亲。 骨肉相残,如今最有资本的,也不过就是他和肃王了。 ☆☆☆ 东平郡王府里。 此时周毓琛正沉着脸和幕僚林长风商议对策。 昨夜里那波斯商人的妻子何氏已经死在了他府中。 一刀毙命,不留痕迹。 「郎君,是我们低估肃王殿下了!」 林长风神色间带了几分急切。 第46章 「他这一伤,何氏一死,咱们的计策……」 周毓琛眼皮抬了抬,问林长风:「先生真觉得大哥能够……能够这般利落吗?」 安排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苦肉计,再杀了何氏。 他在知道肃王受伤之时,就料定他必然要用诬陷自己这一招蠢办法。 他刻意放松看守何氏的守备,实则在暗中加派人手,只为逮一个肃王的手下拿下他的证据。 可是无声无息间,他安排的人全部被杀,包括何氏。 大哥手下几时有这样的高手?办得这般干净且快,出乎他的预料。 还有,就是他的伤并不是假的。 太医院里,并不是只有徐德妃的人,同样也有他母亲张淑妃的人。 这一回与他交手的肃王,让周毓琛觉得头皮发麻。 林长风只问:「郎君是怀疑别人?」 「我只是……」 周毓琛喃喃。 他只是不敢确定。 林长风一叹:「肃王殿下身后势力庞大,本就不能排除他早些时候有迷惑我们的嫌疑,何况即便是旁人出手,您觉得又是谁呢?几位皇子,他们图什么呢?」 周毓琛说不出来,腿残的崇王深居简出,在这世上活得毫无痕迹,他的同胞哥哥滕王是个傻子,他什么都做不了。 要么就是周毓白,可他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他若是早发现了肃王的动静,就会先自己一步出手,传国玉玺和氏璧、吴越钱家、肃王的把柄…… 周毓白会不想要吗? 这些东西还不够诱人吗? 他是没有能力做到罢了。 周毓琛知道,在人和势力方面,他一直都知道远胜于周毓白。 所以都说不通。 只可能是肃王自己的安排。 周毓琛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再去计较为何肃王突然长进了,只问:「长公主那里怎么说?」 为今之计,是想个能挡住肃王的法子。 林长风皱眉:「长公主一直没有给一个明确的答复,恐怕她心里还是偏帮肃王殿下的。」 「她竟会舍得用齐昭若的性命做赌注……」 这与他们预期的也太不一样。 长公主怎么会如此沉得住气呢? 周毓琛不知道的是,就是自他去牢中探过齐昭若后,齐昭若便想法子让狱卒传了信给自己的亲娘邠国长公主。 不是呼救,也不是喊苦,只是叮咛让她勿入东平郡王之局。 齐昭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周毓琛递过来的饵。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生的转机,可是在那当下,他当机立断,就选择了放弃。 长公主本就犹豫,见到儿子此信,便觉得他大概心里有了计量,由此便索性横一横心,再信一回肃王,与那张淑妃拖上一拖。 周毓琛没有想到过,他当日那一场似有还无的试探,倒是让原本不明就里的齐昭若抓住了一点线索。 本来最应该去看齐昭若的周毓白却没有去。 可却不知道为何,他们二人,仿佛冥冥之中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 齐昭若不再是那个怕死的齐昭若,周毓白也不是那个想将他就此舍了的周毓白。 说不上信与不信,喜与不喜,或许世间缘法,讲究了个凑巧,也是叫做注定。 只是这一点,深陷囚笼的齐昭若不知道,而费心在背后筹划的周毓白也不知道。 围绕着张淑妃母子所作的这场局越来越大,渐渐地让周毓琛和张淑妃自己都察觉到这场面的无法控制。 林长风还是保留着最后一丝清明:「郎君,传国玉玺!此乃大患,肃王殿下恐要以此为借口,您万不能再和那东西扯上关系,依我看……」 他倒是觉得最好的法子,不如就此将那东西今夜就沉了江干净。 可那到底是传国玉玺啊! 稀世珍宝,天命所归的象征,如何能轻易就舍? 周毓琛对自己藏匿传国玉玺的地方还有些信心,他打断林长风:「先生莫急,这东西藏得很妥当……」 林长风怎么能不急? 肃王肯定还有后招。 两军对弈,兵贵神速。他知道先机是断不可失的,他们只有今天了。 因为肃王或许在明后天就要发难了。 林长风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他们的时间太紧了。 「郎君,那现在您立刻进宫一趟,再怎样,一定请张淑妃先稳住邠国长公主,最好留她在宫里住上两三日,待我再想想办法……」 有两三日来安排,他应该就能有主意应对肃王了。 周毓琛道:「我明白,让阿娘不能再端架子,尽快将焦天弘的罪证拿出来,长公主她那边……」 他话还没说话,一个小厮却慌里慌张地跑进了门,话都有些说不清楚。 「郎君、郎君……来了来了……」 「谁?!」 林长风大惊。 「肃王!是肃王殿下来了!」小厮急得大喊:「带着人马围府来了!」 林长风眼前一黑。 这么快,竟这么快! 连一天都不给他们留。 这一回,肃王比他们想得更加雷厉风行。 他刚刚清醒没两日,甚至伤口一动就裂,就咬牙命人将自己抬到了东平郡王府门口。 有这股子狠劲,肃王殿下如何会被两个幼弟轻视至今? 林长风连连摇头,他看走眼了,他真是小看肃王了! 周毓琛也手上一个不稳,「他已经……」 第47章 小厮满头大汗,「郎君,您快去看看吧!好、好多人……」 人家都亮了兵戈的,说是要搜府来的啊,且拿了敕令和官府的搜查令来,这显然是宫里同意的! 周毓琛也知道这事的严重性,脸色一冷,忙道:「走!」 肃王此时斜倚在软垫上,痛得眉头紧皱,要不是阿娘、太婆、长公主逼着他,他会上赶着现在就来找老六麻烦吗? 真是疼死了! 这畜生,竟敢下这么重的手! 这当然是周毓琛做的,除了他还会有谁? 他早已在心里笃定。 肃王想着就有些生气,忙唤了左右:「不开门……就砸……」 「怕是不好看吧。」 护卫的额上冒了冷汗。 毕竟也是亲兄弟。 大门开了,周毓琛穿着便服走出来,眉眼间不复往常的笑意,只有一片冷淡。 他见着肃王的软轿,只道:「还不请肃王殿下进去。」 「免了。」肃王在轿内冷笑,「六哥儿,你这现在我可不能随便进的。」 「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肃王冷道:「你私藏传国玉玺和氏璧,还想说什么?爹爹已经知道了,这是他的敕令,搜你府中是他首肯的,六哥儿,你最好趁早让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没什么可说的,你要搜,就搜吧。」 周毓琛退开一步,依然保持着谦谦君子的风度。 林长风站在他身后,陡然一惊,「郎君,不可!」 他心中不安,肃王既如此信誓旦旦,必然是要来一出栽赃嫁祸的。 不可能的吧,郎君将传国玉玺藏得这般好,定然是不可能到肃王的人手里的。 周毓琛却很淡然,「无妨。」 三衙里调的亲兵立刻进了东平郡王府,如大海捞针般寻找一个传国玉玺和氏璧。 周毓琛并不阻挠他们半分,由得肃王去作威作福。 仿佛一点都不担心,很是胸有成竹。 林长风见他这样,心里又是一突,难道说,他家郎君也有后手? 否则何以如此大胆? 历来栽赃嫁祸之事便是极方便的法子,有了脏物,就能泼脏水。 他到底把传国玉玺藏去了哪里呢? 林长风望望肃王,又望望周毓琛,一个是势在必得,一个是淡定自若。 他突然也看不穿了。 有一件事他却能肯定,周毓琛对自己并未尽言。 国朝历代皇帝尚节俭,大内皇宫尚且不敢穷奢极侈,自然王爷们的府邸也并不算大,可这些人搜查地仔细,连井水、池子都不放过,如此一直从白日搜到了黑夜。 「找到了找到了!」 传来一阵喧哗。 肃王勾了勾唇,往周毓琛身上投去不屑的一眼。 「这是在东平郡王房中床下暗阁下三寸找到的。」 一个亲卫端着一个青布包裹的东西送到肃王面前。 肃王心中一喜,忙道:「打开!」 周毓琛微微凛眉。 缓缓打开的包袱中是一个锦盒,盒中一枚四寸方圆的玉玺,环刻「双龙戏珠图案」,一角以金镶嵌补足。 那传国玉玺曾在王莽篡汉时期被孝元皇后王氏怒掷在地,因此崩一角,后以金补齐,正是应了这传言。 肃王眼睛一亮,随即就睨上了周毓琛。 「六哥儿,你还有什么话说?」 周毓琛在林长风忐忑的眼神中跨前一步,只说:「大哥如何就说这是真的传国玉玺?我若有真的玉玺,岂会私藏而不进献给爹爹?」 肃王冷笑,「亏你还敢提爹爹,私藏如此宝物,你这分明是存了谋反之心!」 「大哥是想岔了吧。」周毓琛不急,反而一笑:「大哥不如找人来验验?」 「有什么好验的……」 肃王嘀咕着,可是突然觉得蹊跷。 老六的反应,他根本不怕啊,他怎么会不怕? 林长风这时候却突然明白过来,这真亦假时假亦真,真真假假,原来是这般道理。 早些时候他见到的传国玉玺,和被送出府私藏的,都是这一块! 可这一块。 却断然是周毓琛早就准备好的。 防的,就是有朝一日,被人摆这么一道啊。 肃王的人从周毓琛的私宅中搜到了这宝贝,又重新放回他府里,来一场贼喊捉贼,栽赃嫁祸。 林长风瞠目,听见周毓琛在自己身边轻道:「先生莫怪。二手准备总是要有的,我心内自也不希望有这么一桩破事发生。」他轻轻一叹:「那东西已在宫里我阿娘处,安全地很。」 他这一句安慰,把真正传国玉玺的所在告诉给了林长风。 是免得林长风以为自己是因为不信任他,不告诉他这件大事,主家与幕僚生了嫌隙,此乃大忌。 林长风心里一松又一热,也轻声说:「郎君做得太妙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传国玉玺是何等宝物,把他藏起来,找人看管,终究是最下乘的保护之法。 只有再加这么一道无形的保障,才能万无一失。 好计量啊! 林长风感叹,自己果真没有跟错了主子。 周毓琛望着肃王渐渐转沉的脸色,勾唇道:「今日宫门已落锁,不如明日一早大哥与我同去爹爹面前回话。正好我要交代这件事。」 周毓琛气定神闲,「我早已得到消息民间出现传国玉玺,因此寻人照图纸打造出来,好方便为爹爹寻找,大哥,你说我这个假的赝品像不像真的,是不是可以以假乱真了?」 第48章 「假、假的……」 肃王差点咬到舌头。 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这、这玩意儿…… 肃王突然有些没了主意,但是转念一想,或许这是老六在诈他,且不能被他唬了去。 他当即道:「六哥儿,爹爹一向爱重你,可你却这般巧言令色,我不与你多说,来人,把这东西给收了,明日送呈官家……」 周毓琛抬眉,「那我呢?大哥要如何处置我?」 肃王一挥手:「围起来,一个人都不许进出!」 等明天,自然有你周毓琛的好果子吃! 「等一下!」 突然有道声音响起,齐刷刷的卫兵分开两列,行来一队人马,抬着一顶软轿。 那道声音,正来自软轿旁一个宦臣打扮的中年人。 是邠国长公主身边的刘保良,他恭敬地向两位皇子行礼。 那么轿中人…… 「姑母?」 肃王和周毓琛同时都带了几分诧异。 邠国长公主的脸容被遮挡住,她的声音却透过轿子的幕帘传了出来。 「大哥儿、六哥儿,进去,我有几句话和你们说。」 语气是她一贯不容置疑的威慑和任性。 「姑母,这、这……」 肃王有些发愣,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可邠国长公主的轿子已经越过她,抬入了府门。 周毓琛脸色一沉,姑母这一遭,他有不祥的预感。 ☆☆☆ 从周毓琛床底下搜出来的传国玉玺和氏璧被规规矩矩地放置在桌上。 可是没有人盯着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长公主手里的另一个包袱上。 长公主摸了摸手里的东西,轻道:「传国玉玺和氏璧,是这一块。」 周毓琛大骇,肃王也吃惊地张大了嘴,不顾身上的伤口被扯疼,伸着脖子要去张望。 长公主把怀里的锦盒打开,拿出了一块与适才那块一般无二的玉玺。 只是这一块,在灯烛映照下,透出一股世所罕见的温润玉色,通透纯粹,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夺人眼球却又丝毫不耀眼。 这才是秦朝传下的和氏璧啊! 瞬间肃王都不用找人鉴定,就能肯定,适才周毓琛床下挖出的那一块暗淡无光的,自然是假的了! 肃王一拍躺椅的扶手,「六哥儿!你……」 他扯到了伤口,痛得哀嚎一声又躺了下去。 长公主横了他一眼,只将和氏璧揣在怀里,望向已经额头上冒出薄薄冷汗,再也不能冷静自持的周毓琛道:「六哥儿,移步,有几句话我和你单独说。」 次间里只有邠国长公主和周毓琛两个人,槅扇外是还在哀嚎的肃王。 长公主听得一阵心烦,他除了哀叫还会做什么啊?真是烦死了。 她冷着脸将传国玉玺放在桌上,就在周毓琛的眼前。 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它…… 周毓琛的眼神锁着它,心里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林长风不再周毓琛身边,没有人能给他出主意了。 「你应该明白了。」 邠国长公主勾了勾唇。 他当然明白了。 周毓琛瞧姑母的穿着,猜测她是从宫里来,这是她从自己亲娘张淑妃手里拿来的! 「姑母,我阿娘她,和你说了什么?」 长公主拧眉冷笑:「六哥儿,到了此时,有些话也就不用再打哑谜了。这是你阿娘亲手交给我的,她已经做出选择了,你看不明白吗?」 周毓琛只淡淡道:「姑母当真厉害。」 他一直以为长公主是个没什么头脑的女人。 邠国长公主确实没有什么头脑,可是为母则强,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聪明的一件事了。 「你阿娘把这东西交到我手里,嘱咐我告诉你一句,明日一早就同你大哥一起进宫,告诉官家这是你们联手找到进献给他的,是你们,两个人。」 这意思,就是肃王和他们母子和解了。 「她这是为了你好。」长公主撇唇:「那块假的和氏璧自然可以大作文章,你让谁去造出来的,我会不知道吗你起码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让人雕琢吧?六哥儿,你固然要为自己留后手,可是这件事捅到你爹爹面前去,他会心里不留个疙瘩吗?」 看来一时自保,其实也自伤,终究做得不漂亮。 周毓琛一怔,听长公主继续说道:「还有大哥儿身上的伤,我们的安排自然可以让线索都指向你,当然我相信你也有办法为自己辩解。但是你记住,固然官家疼你,可你敢肯定他因此就不会收了几分对你的信任?你要拿自己的前程去搏吗?」 长公主一颔首:「目前有更好的选择。」 就像她说的,张淑妃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 张淑妃爱子情切,并不输长公主分毫,更重要的是,她追求的,是让儿子永远白璧无瑕、 一个要继位为储君的非嫡长出身的庶出皇子,他必须是个贤德仁厚之人。 所以她把和氏璧交出来了。 卖给长公主和肃王一个人情,而相对的,长公主替肃王也答应不用这件事为难周毓琛。 「不止如此吧?」 周毓琛轻笑:「这件事一环扣一环,姑母介入其中,不就是为了表弟?」 长公主勃然大怒,好个臭小子,竟敢这般放肆! 又拿若儿来戳她软肋。 可此时不是翻脸的时候,她冷笑:「不错,我要你们把焦天弘和贩卖私煤的证据都交出来,抹平了这件事,我自然还会帮你们一个大忙。」 第49章 交易,是一桩一桩做的。 周毓琛暗自琢磨,自己的母亲张淑妃若是愿意把这个能挟制长公主的把柄交出来,就说明对方确实是用一件大事来交换的。 「吴越钱家。」长公主直言:「争取我这么一个未来的大长公主,还不如争取全天下最大的钱袋子做岳家来得靠谱。」 她的眼神里带了几分蔑视。 是的,她心里已经恨极了张氏母子,可她还是要去做,不做,这事就还是一个死局,所有的筹划都没有意义,她的儿子,还是不能离开那阴森森的大牢。 「六哥儿到了成亲的年纪,钱家小娘子给你做媳妇,这个交换够不够了?」 长公主这人虽然脾气暴躁而任性,可确实是个言出必行的女子。 太宗皇帝教育她时就纵着她的脾气,可在这字字千金上,她确实像个国朝的公主。 「我只帮你们这一件事,平等交易,你娶了钱小娘子,你们母子,和我再无瓜葛,你们用若儿威胁我,也只有这一次!」 原本张淑妃想得好,想一劳永逸将长公主捏在手里,可是形势比人强,眼下张淑妃母子、肃王、长公主三方势力纠缠陷入僵局,各退一步,也没有必要把对方都往死路上逼。 用钱小娘子和钱家的背景来换齐昭若一条命,这才是长公主和张淑妃的交易。 长公主作为肃王和周毓琛之间的缓和,一手将这件事情揽下,她允诺张淑妃母子,肃王将不再追究自己受伤一事,并撤出搜查东平郡王府的人手,而张淑妃也允诺她,肃王派人私查和氏璧,以图谋联结吴越钱家一事,也将就此尘封。 两方人马战成平手,点到为止。 似乎看来无亏无损,肃王到底还受了伤,也算他的惩罚了。 这是个最好的局面。 可周毓琛就是没来由心里一阵烦闷。 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呢? 他定定地看着长公主,所有的一切,都是姑母算计好的吗? 她为了救齐昭若,且不受张淑妃挟持,想到了这么个复杂的法子吗? 不,不可能。 他立刻否定。 长公主没有这样的能耐。 邠国长公主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是不肯罢休,又冷哼:「六哥儿,你现在别无选择。你要知道,如今最大的目标,你们几个兄弟都想争夺的目标,是与吴越钱氏的联姻,你又何必咬着大哥儿不放。你们两败俱伤,你声名受损,一身污淖,那么你觉得本与你实力相当的七哥儿,钱小娘子会选谁?」 「你阿娘比你清楚,现在不是争一时长短的时候。你与七哥儿旗鼓相当,我还能帮你筹划一次,若你在官家面前丢了眼,他不过一念之间,赐了婚,钱家就成了七哥儿的岳家,你怀着和氏璧也没半分用处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周毓琛是聪明人,早就明明白白的了,可他看着邠国长公主如此急躁,心里便道:她果真还是原来的性子。 他浅浅一笑,「多谢姑母指点,我自然是明白的。我也不想与大哥两败俱伤,姑母肯帮我们斡旋,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长公主一颗心终于沉下来,总算有点上道了。 两人说些话的功夫,肃王又在那儿哼哼唧唧地找不痛快。 周毓琛见状,只说:「姑母打算如何让大哥为今日做个解释?」 他是世人一向认可的性子好,要低头是不难的,难的是肃王。 他现在占着上风,自然在弟弟府上作威作福,要让他明天一早转头就去给爹爹磕头给这混账说好话,岂不是要了他的命?! 和氏璧是他派人私访了那么久才找到的,现在什么都捞不着,自己受伤了不说,还要转过头给爹爹说,是他和老六一起找了这宝贝来讨他老人家欢心的。 这叫他怎么忍? 何况他一直都觉得是周毓琛派人下手刺杀自己,分明要置他于死地的。 「蠢货!」 长公主和周毓琛谈完,就和肃王谈,谈着谈着就忍不住一个空茶杯砸了过去。 难为肃王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避开了。 「我告诉你,你别给我把事情搅黄了,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我的若儿能出来,我也还站在你这边,你还想怎么样?不就是个吴越钱家么,给他们就给他们,徐家这几代累积的财货还不够吗?你阿娘,你太婆,都在帮你,还争不过个张氏?!」 他自己要是争气点,早没老六什么事了。 肃王却梗着脖子道:「我和姑母先前说好是一回事,可我这次差点死了,就是老六派人来杀我的!」 「我说了不是他!」长公主气得跳脚,周毓琛哪有那么笨? 「那会是谁?」 肃王一句话,把长公主问住了,那会是谁? 她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和周毓琛适才一样的无所适从的感觉。 这件事看似巧合地走到了如今这田地,可他们这些人却仿佛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一样。 长公主不是个聪明人,却也有最直观的感受。 比方说,她凑巧抓到了替周毓琛造假传国玉玺的匠人,凑巧知道了真传国玉玺在张淑妃宫中,凑巧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看破了张氏母子的一着后手…… 真的是凑巧吗? 她不想去想了,她只要她的若儿平安,只要她没有被那个可恶的张氏威胁挟制。 她才不想管到底是巧还是不巧,更不想管是谁刺杀肃王。 「反正就这么定了。」 她烦躁地对肃王道:「明日一早,你就和六哥儿进宫,按我说的去做,今夜,你就歇在这里。」 肃王盯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50章 长公主咬牙,她不能再容许一点变数了。 「成了?」 周毓白此时正安然地一手撑着腮,一手用小银匙喂着眼前的兽头铜炉换香,纤长的手指在阳光下好似透明的白玉。 他总是很有耐心做这些事。 看着懒散,却又不是真的懒散。 张九承笑眯眯地坐在不远处。 「今日一早,两位王爷就进宫复命了,献上了失传多年的传国玉玺和氏璧,官家很高兴,立刻通告天下。历来这东西就被视作帝裔正统,太祖就是没有得到这东西,一直以来叫周边藩国有道理说嘴,如今这宝贝回归正位,官家如何能不高兴,想来近日宫中要开一场大宴了。」 周毓白对这样的话不置可否,在他看来,传国玉玺这东西,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一件摆设罢了,难道有了它就是正统,没有它就是逆贼吗? 周毓白知道圣上是年纪渐大,这东西能哄地他一时开心也算不错。 「昨天肃王殿下在东平王府门口这么一场闹,倒是成了雷声大雨点小。」 张九承哈哈地笑了一声,仿佛很是痛快。 皇帝并不是真的糊涂,两个儿子的斗法他其实很不乐见,或者说是,极为厌烦看到这样的事。 私心里,他肯定是偏向周毓琛的,可是肃王这次受了这么重的伤,又加上徐德妃和徐太后纠缠不休,圣上也不好受,若真是小儿子犯了这样的大罪,他肯定是不会姑息轻饶的。 对于皇帝来说,这十几年秉承的愿望,就是几个儿子能够和睦相处。人心都是偏的,可他依然不希望偏心这件事被反应到政治上来。 皇帝从做太子时起就是个温润的谦谦公子,他的性格仁厚和善,对百官下士也很礼遇,正是这一点,成就了如今言路广开,士人勤于论政、勇于一展抱负的风气。 可与朝廷相反的后宫,作为皇帝,作为一个拥有这么多儿子的帝王,也是他这个性造成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几位皇子之间和睦相处早就是不能够的了,可皇帝宁愿他们只摆一个样子出来,而不愿去撕破这层表相。 立储之事,仿佛是一件能拖过明天就拖过明天的事。 周毓白就是太了解自己父亲这性子,才能布下这步棋,让自己的大哥和六哥握手言和。 皇帝是不会计较他们今早的说辞是有多么漏洞百出。 只要两个儿子私下议和了,就是一个好结局,皇帝自己会说服自己,他的大儿子并不是被小儿子派人刺杀,他的小儿子或大儿子都没有私下藏匿和氏璧,这都是一个误会,他们都是敬爱自己这个父亲的。 看吧,皇室是和睦相处的,百官和臣民都应该放心,他们一家都很好。 皇帝追求的,不过如此而已。 所以他会这么高兴。 「一时的自欺欺人……」周毓白放下了手中的银匙,目光盯着兽头香炉中的几缕青烟,喃喃道:「会纵养出多少祸心呢……」 张九承感慨:「天家情分,原本就是浅薄的。」 皇帝是个难得长情之人,他视张淑妃为妻,这么多年不离不弃,对她几个儿女真心疼惜,连头一胎的傻儿子滕王,尽管再不喜,都封了王。可张淑妃待他,又有当年的几分真情,这样的话,不用他张九承来问。 圣上求一个平安喜乐,和睦温馨,可天家永远都不会是普通人家,也不可能是。 周毓白淡淡叹了口气,他不想妄论自己的爹爹。 这件事,到这里也就该了结了。 他早就多留了个心眼,知道周毓琛不比肃王,多半还有后手。果真就发现他还准备了一块假的和氏璧迷惑视线,他便放线索给邠国长公主,让她能够先一步入宫去和张淑妃谈条件。 张淑妃爱子心切,半点不比长公主少。 为了周毓琛能够不染半点恶名,她一定会答应的。 其实办这件事是有些冒险的,毕竟长公主那里若有个稍微聪明些的人,顺藤摸瓜就能找到些线索指向自己。 可好在长公主一向是不爱使心眼的,她只要救出齐昭若,其余的,她什么都不想管。 如今和氏璧归于圣上,肃王从中没有得到半点好处,可毕竟这件私派杀手入江南,意图用和氏璧勾结吴越钱氏的事被抹平了,他也不算亏;而周毓琛,大概也能通过长公主搭线,迎娶钱家小娘子,长公主那里,焦天弘出面,齐昭若的罪,大概这几日就能改判了。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里,周毓白半点都没有沾身。 周毓白勾唇笑了笑:「现在,就要看看那幕后之人做何反应了。」 张九承也含着笑意:「他布局齐大郎一事,老朽粗粗一算,花了不少银钱,如今他目的没有完全达到,而另一局,肃王与和氏璧,又被您巧妙化解了,哈哈,他想来应该是气得暴跳如雷吧。」 张九承孩童心性,此时如戏耍别人成功了一般,很是开心。 「他定然始料未及,这两个局,竟造成了肃王与东平郡王暂时的握手言和,实在是妙啊。」 两个局…… 「先生,」周毓白突然眼神一黯,打断他,「我想,这不是两个局。那人的最后目标,是我。」 他以前一直以为的错觉,或许根本不是错觉。 张九承也收了笑意:「郎君,这有点说不通……」 两个局。 一个是长公主与张淑妃母子。 另一个,是肃王与周毓白。 在张九承看来,幕后那人很擅长玩弄权术,挑拨离间,只为最后坐收渔利,是个心计高手。 不过是后来周毓白想了个法子,将这一局套入另一局,才将这浑水彻底搅翻了,断了对方的意图。 第51章 「说得通。」周毓白笃定,手指轻轻扣着桌面,对着张九承十分严肃地道:「请先生仔细想想,如果,我没有防备,而入了他的圈套,那么我定然是准备要用和氏璧一事对付大哥的,而此时正好出了长公主与张淑妃一事,这么恰好,那么我会怎么做呢?」 张九承眯了眯眼,他觉得周毓白问他这话有点奇怪。 周毓白提出了另一种假设。 这一种假设,其实就是张九承先前打算为周毓白筹谋的事。 张九承不明白,事已至此,为什么还要去猜测一件没发生过的事呢? 不过他还是仔细地想了想,「若说郎君早前的话,老朽劝过您,首先齐大郎,他就……」 他就该死。 周毓白的手倏然握成拳头,闭上眼睛想了想,若是他没有改变想法,走了另一条路,会是怎样的局面。 他会将肃王拖入张淑妃母子和长公主母子的斗法。 齐昭若会死,他必须死。 还要用肃王的名义去杀了他。 他一死,长公主和张淑妃结成死仇,再将齐昭若之死推与肃王,肃王又与长公主结成死仇。 他想他一定会朝这个方向去安排。 和氏璧的事不过是抛砖引玉,他早就明白的。 他若要对付肃王,定然不可能像周毓琛这样。 随后的局面,就是与今日截然相反。 那三方势力,不是握手言和,而是不死不休。 他周毓白,就真正成了那个坐山观虎斗的人。 倏然间,很少会有什么震惊情绪的寿春郡王,突然感受到一股冷意。 是啊,幕后之人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 根本就没有两个局,一切都是为了他周毓白而设。 这算什么事? 对方设好了局,让他去对付旁人。 为了让他成为暂时的胜者,而往后,再承受来自不论是长公主,还是肃王、张淑妃母子,或者更多的人,他们的明枪暗箭。 那个人要把自己,放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可为什么是他呢? 周毓白深深蹙眉,他想现在的他,比起肃王和周毓琛来,很明显是他们更具实力争夺大位吧。 如今的他在外人看来,势力和财力,都输了他们不止一截。 他胸中突然一跳。 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冒了出来。 那人用太湖水患来谋算自己,说明他是能够预测未来的。 若他确实是独独针对自己的话…… 难道那人预测的未来里,他最后才是…… 周毓白脸色僵硬。 是他承了大位。 「郎君、郎君……」 张九承急唤:「你怎么了?有什么事不对吗?我们中计了?」 都这样了,还能中计? 「不。」 周毓白的声音没有一贯的冷静,带了几分急促。 他闭了闭眼。 是啊,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这条路布满荆棘,可他一定要走下去的。不管是肃王胜,或者是张淑妃胜,他的母亲舒娘娘,都不会继续活下去。 他的皇帝爹爹或许不清楚,可周毓白很清楚,这两位是什么样的性子。 只有他胜,才能保下母亲一条命。 所以周毓白不得不去做,他作为嫡子,本就是顺理成章地拥有帝位,可是在视张氏为正妻的父亲面前,这嫡出地位只能成为别人的阻碍。 他最后会胜,他当然一直有信心。 那幕后之人,就是知道了这一天,所以才处处围绕着自己布局吧。 周毓白顿觉不妙,敌暗我明,他可能下一次,就看不透那人的布局了。 「郎君你……」 张九承此时已是讶然大过于急切。 多少年没看到周毓白有这个表情了? 是啊,他不能败…… 他不能败…… 周毓白在心中默念。 傅念君。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这个名字。 她是那个变数,因为她,周毓白才在这件事里脱身而出,能够与那幕后之人站在了平等的擂台上。 周毓白抬手揉了揉眉心。 可惜她是个小娘子,若是个男子…… 「先生,傅家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张九承愣了愣,见他突然就恢复了正常的神色,话题还转得如此之快。 「傅家……郎君说是傅相公家吗?」「 周毓白点点头,眼中的神色突然黯了黯。 「他们怎么了?前不久您不是刚去过吗?」 张九承很是不解,周毓白没有聘傅氏女为妻的意思,又要去盯着傅家做什么呢? 怕傅琨成为周毓琛的泰山吗? 这不可能的。 张淑妃和周毓琛中意钱家远胜过傅家。 「郎君,你若是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张九承又老话重提。 毕竟总归是娶妻子,还是娶个有用的好啊。 可周毓白的神色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突然对傅家哪个小娘子起了意。 那他留意傅家会因为什么呢? 张九承想不通了。 亲王私自结交宰辅等级的重臣乃是大忌,就权力地位来说,他们比宗室要来得高。 周毓白没有这么蠢,直接去拉拢傅琨。 「傅家、傅家……」 周毓白不断重复这两个字。 第52章 那个在花树下巧笑倩兮的小娘子,傅念君。 她是傅家女,她也向自己承认过,她所能预见的未来,傅家似乎有难。 若她没有说谎,说明接下来的时间,围绕着傅相的事不会太平。 他是朝中重臣,又是宰辅,必然绕不开很多大事。 这些事,有多少和自己有关呢? 傅家…… 周毓白翕长的睫毛微微动了动,他闭眼,又睁开。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傅琨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因为在不可知的某个人以为的将来,将会成为胜利者,继而被算计进阴谋中,所以傅念君才会说,傅家的结局不好…… 当然也或许是他想多了,傅家的情况并不像自己这般复杂。 此时他的脑中一片纷乱,望着张九承狐疑的眼神,周毓白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念头都说出来。 总归多做一些事,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傅家,一定要盯着,每一个人,都要细细查一遍,我要知道关于他们的,所有事。」 周毓白郑重地下了这条命令。 幕后之人的痕迹,他半点都抓不住,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能从傅家入手了。 张九承微微张口,最后还是把话都压下去了,「郎君,老朽这就吩咐下去,若是您想,咱们能安排个人手进去,不多,一个两个还是可以的。」 「好。」他没料到周毓白一口应承下来了,「尽量安排去傅二娘子身边。」 张九承又呆住了。 傅念君这是第一次到崔家来赴宴。 她心里当然不喜欢,不喜欢崔涵之,也不喜欢崔家。但这是奚老夫人亲自邀约,她推脱不得。 此时一行女眷正用毕了饭,围着圆桌喝茶。 傅念君用茶杯挡住了唇边的笑意,黑漆漆的眼瞳里闪着光芒,仿佛对某些事大感兴趣。 她此时的笑意,只因坐在她对面的两个小娘子这情状,实在让人忍不住。 此时傅念君的对面,坐着的不是旁人,就是傅家四娘子傅梨华,和她的表姐林小娘子。 两个人正像乌眼鸡一样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互相不肯让,恨不得咬牙把对方吃了。 这林小娘子究竟为何也坐在了这里,这就说来话长了。 原来,几日前,奚老夫人匆匆离去后,那一场相看也就只能不了了之,姚氏听了身边张氏的话,索性推脱生病不想管这事,由得林家自己去思量轻重。 谁知道那位方老夫人的长姐,真真是个狠角色,她不过回家想了一晚,就琢磨出了姚氏的态度,第二天就直接带着孙女又去了傅家,她不肯就此罢休,让孙女嫁给一无所有的崔九郎,但是她又搭不上奚老夫人,只能去逼姚氏,可姚氏不肯见她怎么办呢? 这大方氏想了招极损的主意,借口解手,竟一溜儿逃出傅家去,将个孙女丢在了傅家。 姚氏气得两眼一翻,想叫人把林小娘子送回去吧,她又是晕倒又是生病的,自然是早就和她祖母串通的,大方氏也关了纸钱铺子,和儿子媳妇避去城外乡下几日,说是走亲戚,实际就是让姚氏狠不下心把个林小娘子赶回去。 毕竟这么一赶,姚氏和林小娘子的名声都不好听。 姚氏还真是见识到了这么不要脸的人,这林家就是赖上她了呗? 最后没有办法,她只得安排着这个表侄女就近和傅梨华住一个院子。 谁知道这一住,又出了问题。 林小娘子本就眼皮子浅,早惦念着傅家小娘子们那些新衣裳和漂亮首饰,傅梨华又是个爱显摆的性子,每日都要在这表姐面前打扮地花枝招展,就恨不得对方羡慕得眼珠子都掉出来。 第一日,林小娘子就忍不住了,去偷穿了傅梨华的衣裳。可她年岁身量都比傅梨华大很多,常年吃了不动,腰身那里又堆着一层肉,一下子就把傅梨华新做的、准备夏日里穿的一件鸢色白莲纹对襟襦裙给撑破了,揉成一团破布塞到了傅梨华床底下。 傅梨华这性子,当夜就是一顿好吵,好不容易才叫姚氏派人给劝住了。 第二日,林小娘子存着些报复的心思,竟去偷摸了傅梨华几件首饰宝贝。傅梨华一点自己的东西,知道少了,更是气得暴跳如雷,偏对方还嚷嚷着「我是你表姐,拿你两件东西又怎么了」。 这回就不是吵了,傅梨华带着两个贴身丫头直接上手打,到现在林小娘子脖子里还有几道血痕未褪。不过这林小娘子毕竟是市井里从小打到大,四邻街坊里就是腰似水桶的杀猪倌家娘子都打不过她,她以一敌三,不仅踹地两个小丫头哭爹喊娘,也扯得傅梨华的头皮好几天不能梳髻。 姚氏气得要命,当下就要把这泼妇赶出去,可那林小娘子却不知怎么机灵万分,先求去了傅琨面前。 傅琨对她却是和颜悦色,春风化雨,只让姚氏把那几件首饰都送给她,别伤了姐妹和气,依然还是住在了傅梨华的院子里。 两人天天上房揭瓦,鸡飞狗跳,给府里平添了许多笑料。 终于今日,林小娘子的缠功再现,又黏着跟到了崔家来。 奚老夫人的脸色终于也有些不好看了。 这个林家属什么的?真是又恶心又棘手。 谁都不喜欢她,林小娘子也不在乎,脖子依然仰地老高,她记着祖母给她说过的话,和姚氏的关系坏了就坏了吧,只要她能嫁给崔九郎,以后也不用和姚氏怎么往来了。 只要姚氏帮她说服奚老夫人这个老不死的,让崔九郎留在京中,往后,她就是这家的少夫人,谁还乐意再去傅家了。 崔家如此门户,今日看得她心里又是一阵热,恨不得立刻住下来。 哼,姑母要是不帮她,她就赖在傅家了,天天和她女儿打架,反正姑父护我,她能如何? 第53章 打着这么个主意,林小娘子就算收到无数个白眼,她都能轻易地顶回去。 其耐性和坚韧,也算是十分让人佩服了。 喝完了茶,几个年轻小娘子循例被崔家的侍女领着要去参观一下后宅花园。 傅念君更衣出门,却被一个姑姑拦住了说话。 「二娘子,那头的风景好些,崔家不如贵府气派大,好在占地高,您往东边走,登楼远望能瞧见半个东京城呢。」 傅念君上下来回打量一番这个姑姑,了然道:「是吗?那就多谢姑姑了,我这就去,您要一道吗?」 那姑姑看着她巧笑倩兮的模样,也顿了顿,「我就不去了,您自便吧,就当自己家一样。」 傅念君微微笑,破绽百出。 她故作不知,「哦」了一声,只道:「我那几个姐妹不知在何处,我寻了她们一起去吧。」 傅允华今日是没脸来的,只傅梨华、傅秋华、林小娘子那三个来了。 陆婉容那日因去了赵家,还叫傅梨华用外祖母的事刺了刺,心里不大舒服,说什么都不肯再出门了。 那姑姑一愣,傅二娘子与自家姐妹间关系都不好,她怎么突然就要去寻她们了? 她不敢忘了主子的嘱托,只好说:「其他三位小娘子许是走远了,自然有旁人招待,二娘子勿用担心。」 傅念君点点头,心里更加确信了。 「好,多谢姑姑指点。」 说着就带两个丫头往她所指的方向而去。 仪兰悄悄地拉了拉傅念君的袖子,「娘子,您觉得有地方不妥?」 傅念君又不是疯了,还想着和傅梨华等人一起登楼望远,她们两个,不琢磨着把对方推下去都是好的了。 不妥吗? 也不算不妥。 傅念君想着。 无非是奚老夫人的安排,叫崔涵之在那等着她罢了。 她必然叮嘱了孙子要好好和他相处。 相处相处,感情自然就有了。 傅念君忍不住笑了一声,想到崔涵之那大概如同吃了苍蝇般的神情,就没由来有些痛快。 奚老夫人的念头其实很清楚地摆在了傅家的面前,她对崔衡之的处理,对傅念君的关照爱护,都向傅琨展现出了崔家聘她的决心。 傅念君想到了几日前,傅琨甚至亲自又把傅念君叫去书房谈过一次。 「念君,崔涵之待你确实不上心,可换句话来说,他确然是个君子,难得的是你姨祖母的态度,她老人家的能耐你大概也清楚,蒋夫人糊涂,她却不糊涂,她既用这样大的诚意来聘你,必然会给你日后极大的权柄,崔涵之喜欢你也罢,不喜欢你也罢,你都会是他堂堂正正,唯一且权威的夫人。」 傅琨疼惜女儿,可到底也要从实际出发为她想一想。 一个女人,一辈子嫁个如意郎君,情投意合还要后宅和睦,这是极难的。 有很多夫妻,本就是相敬如宾,甚至冷淡如冰的,可如果那夫人是有能耐的,不管夫君日后纳妾也好,宿妓也罢,她都是能够将整个家族捏在手里的,子孙出息,她老来就是诰命加身,无限风光。 这样总也好过被人弃如敝履,枯萎终老。 这样的事,不用傅琨说,傅念君早就想得清清楚楚了,嫁崔涵之,他们夫妻情分必然浅淡,可她却能一步步握住崔家的权力,活得肆意些。 这就是让傅琨犹豫的原因。 毕竟在这世间万千男子中,寻一个完美的夫婿,太难了。 如他自己,和发妻,如此情分,终究也是天人永隔,不得圆满。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圆满呢? 阅尽人事的傅相少不得要在这上面教一教自己的女儿。 傅念君挂着浅浅的笑意,对着自己的爹爹满是理解和信任,再无以前的狂妄和不驯。 「爹爹,我不嫁崔涵之,不是因为我自己,是因为您,因为我们家。」 傅念君说着。 傅琨微愕,「念君,你此话怎讲呢?」 傅念君当然不能说她要留在傅家,是为了了断自己,还有傅琨宿命里的那些因果劫难,她用了另一种说辞。 这也是她的真心话。 「爹爹,您没有说过,但是我却能感觉到,人人都说在朝堂为官做宰是多么光鲜的一件事,可是居高位已久,却不见得是件好事。」 她幽幽一叹,「爹爹这般年纪就已经到了如此地位,很是不容易。您不像那些胡子花白还留在朝上的老大人,您比他们,危险。」 她用了危险这个词。 傅念君知道,傅琨日后是要主持新政的,这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件事,甚至说,几代宰辅里,也只有他能做这样的事。 他用圣上给他的权力,去做这个皇朝的一把剑,割裂开新旧法度,划出一个时代新的方向和道路。 布满荆棘的路,却总有一个人要去走。 傅琨是再合适不过的。 所以他也是永远不可能像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大人一样,活到七老八十还安然无恙留在朝上。 做完那件事,傅琨也该退下来了。 如果没有人趁机在风口浪尖扳倒傅家的话,傅念君想,他应该就会那样退下来吧,虽然有无数的仇家,却也会被无数人拥戴地离开朝堂。 傅琨的脸色变了变,讶异于女儿如此敏锐:「念君你……」 傅念君当然不能说关于新政的话,她只笑了笑,「爹爹不喜欢争权夺利,一旦储位确认,爹爹作为影响了官家决议的人,必然处境就有些尴尬了。所以女儿斗胆猜测,爹爹想早一些致仕,等太子势硬,新旧交替,三哥也能顶上您,为新君鞠躬尽瘁,成为傅家的顶梁柱。」 第54章 这样的打算,才是聪明人的打算。 其实傅渊凭借傅琨的声名和自己的能耐,早已能够入仕,可傅琨却一再让他拖到了今年殿试后选官,其实也有这份考量在。 「念君……」傅琨再次讶然,都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能理解爹爹,当真不易啊!」 傅琨的眼中有光闪过,这是他的女儿啊! 他的心里有些骄傲的情绪翻涌。 傅念君重重地点点头。 「爹爹为我操心,我自然也要为爹爹操心。」她的声音沉稳坚定,「崔家图谋甚大,崔涵之也有能耐入朝为官,他们想借傅家的势,可他们却不是爹爹最好的选择。两三年,女儿再等两三年,官家一定会择一位合适的太子出来,爹爹届时为我选一位寒门士子下嫁,也能给文武百官看看您的态度。」 等傅琨下定决心要放权之时,她再出嫁,是最合适的。 傅念君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十分温和纯粹:「最重要的是,我也想过那样的日子。爹爹,我们不是早就说好的吗?」 平淡和睦的小家庭,偶尔会去西京住几日。 夫婿有些小出息,却又不是那么有出息,有出息到如傅琨这般,权势太大,却也拖累太多。 傅琨微哂,是啊,他们早就说好的…… 念君不过是图一个平安喜乐罢了。 她从来就不想做什么高官能臣的夫人,做那些抬手就能够生杀予夺不留情面的夫人。 「好。」 傅琨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觉得喉咙口微堵。 她是这么懂事,他这个做爹的,怎么能够辜负她这份期望? 「等过几年,爹爹再为你择一门良婿,能够让你去过轻松的小日子,爹爹致仕以后,也能去你府上小住的……那种小日子。」 傅琨脸上的神色慈祥和蔼,看着女儿的目光充满了希望和关切。 傅念君心里一酸。 几年…… 还有几年…… 她会做到的,这一次,她能够让傅琨完成他的抱负以后全身而退的吧? 归隐田园,含饴弄孙,不再是身败名裂,叫人无限唾骂,一身才华和新政政绩,都被人淡淡地从史书上一笔带过。 不会的。 傅念君攥紧了手。 「娘子,娘子?」 仪兰的声音将傅念君的神思拉回。 「娘子,您怎么了?我们还要过去吗?」 仪兰望着傅念君的眼神有些忧心忡忡。 傅念君对她笑了笑,抬头望了望天色。 今日不是个好天气,阴云密布,可能随时都要下雨。 可奚老夫人就是挑了今天。 她当然知道奚老夫人不会用腌臜龌龊的法子来算计自己,那是姚氏那些蠢人的法子,若奚老夫人真想算计自己什么,只会将傅、崔两家的婚事推入死胡同。 她不过是想造越来越多的机会,让傅念君与崔涵之能够好好相处,彼此接纳对方而已。 可傅念君对于被崔涵之认同和接纳,并没有任何兴趣。 同样的,崔涵之讨好,或不来讨好自己,她也根本就无所谓。 他只要不出现在自己眼前就好了。 还能少些厌烦。 「娘子,可能会下雨,咱们现在怎么说呢?」 芳竹伸出手去探了探。 「下雨啊……」傅念君笑了笑,「下雨可真是个好事……」 她的眼睛里有狡猾的光芒闪过。 她轻声对仪兰道:「去吧,让孙婆婆出马。你就这么告诉她……」 仪兰听着就点头,越点越频繁。 「娘子,我明白了!」 芳竹笑嘻嘻地说:「娘子又想教训她们了?」 芳竹虽然性子上有很多地方不讨喜,倒是有一个好处,便是对傅梨华那些人,从来就不心软。 傅念君无奈,「我在你眼里这么坏?」 芳竹指天发誓,「是替天行道!」 嗯,这话还中听点。 ☆☆☆ 林小娘子正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虽说她死皮赖脸地跟来了崔家,可傅梨华和傅秋华自然都不会愿意理她,姚氏更是把她一个人丢下自生自灭,就是话都不肯再和她多说一句的了。 林小娘子只好自己在园子里无聊地兜圈子,不远处还有几个崔家的婢女正在说话,似乎瞧着她指指点点地在笑话。 其实人家倒也未必是说她什么,只是林小娘子想到今日的委屈,心里很是愤恨,不由恶向胆边生,随手就抄起地上两个石片往那几个婢女砸过去。 「让你们说我!」 她解气地拍拍手,看着她们四散而去。 「滚!都滚远点!」 她咬牙冷笑。 算她们运气好,自己脚边的不是青砖。 她在心里狠狠地想,等自己做了这里的女主人,都要先把这些小妖精打一顿,看看她们穿的衣裳,竟敢比自己的都好…… 话说回来,崔家还真是有钱啊。 这么一想,她连看院子里的假山湖石都觉得仿佛镀了一层金光。 林小娘子心情很复杂,此时崔家的婢女也都被她赶走了,她本身也没个贴身丫头,只能自己一个人继续东摸摸西瞧瞧。 此时一个熟悉的人影晃过了自己的眼前。 「孙婆婆?」 那人是个四五十岁的婆子,好像正四下寻什么人,见到林小娘子,当即便热情地小跑过来:「林娘子,我这正到处找你呢……」 第55章 孙婆婆大概是林小娘子在傅家唯一算得上「熟」的人了。 否则她也不会主动打招呼。 这孙婆婆是傅秋华身边的人,按理说和她也算是八竿子打不着,不过上回发生的那件事,林小娘子就在心里默默认定,这孙婆婆必然是傅家少有的「有见识」、「慧眼识珠」的人,自己日后也不是不能稍微提拔一下她。 当然,只是稍微,毕竟等她做了崔九郎的夫人,身份可就不同了,怎么能去和个下人亲亲热热。 林小娘子还是觉得自己要从现在开始就学着保持身份了。 她梗着脖子,像只大鹅般十分骄矜,眼神带了几分睥睨,问孙婆婆,「你寻我做什么?岂非有要事?」 孙婆婆还真让她这腔调给膈应了一把。 真把自己当回事啊这位。 原来上回林小娘子和傅梨华打架,姚氏不管不顾要把她给打出去,就是这孙婆婆来给林小娘子支的招,让她去寻傅琨。 林小娘子从小在市井长大,哪里有什么见识,还只觉得人家是来巴结讨好的,也不疑有它,只把孙婆婆当作自己的仆人了。 自然,孙婆婆是傅念君的人,三房里傅秋华那边容易安排,她便早请陆氏寻了这个孙婆婆过去。 倒是这一回派上用途了。 不消说,傅琨那里,也早就是父女两人合计好的。 就怕奚老夫人不肯死心,那这林小娘子,用处可大着呢。 多好的一块挡箭牌啊。 傅念君知道傅琨不屑于这后宅的阴私之事,她便早就给他做了保证,只要爹爹相信她,不管她,她自然有主意能让崔家松口,不再紧咬着要结亲。 傅琨对她,其实早已经脱开手由着她的。 这林小娘子如此卑劣,又是姚氏自己弄过来的大麻烦,不顺道使一使,就不是傅念君的风格了。 孙婆婆还是笑得很谄媚,压低了声音对林小娘子道:「正是有桩事要寻林娘子说一说,适才我听傅家的婢女说,崔家郎君,此时在天水阁……」 「天水阁是什么地方?」 林小娘子愣愣地问,感觉听起来非常华贵的样子呢。 孙婆婆眼中闪过一丝蕴怒。 她以前是跟着陆氏做事的,怎么受得了眼前林小娘子的蠢。 重点明明是崔家郎君好不好?管天水阁干什么?她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孙婆婆咳了一声:「是崔家一处宴客奏乐的高阁,十分敞亮漂亮,林娘子要不要去看一看?」 她顿了顿,又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与崔家郎君偶遇一番,也很是不错的。」 林小娘子终于回过神来,喜道:「我能见到崔家郎君?」 她的未婚夫崔九郎吗? 孙婆婆微笑着点点头,「林娘子,机会可不能错失啊,难得你来一回崔家,不去见一面,岂不是很可惜?」 「正是正是。」 林小娘子点头。 她们市井女子,本就对男女大防不是很看重,她又听祖母说崔九郎生得俊,早就想先看看清楚了。 也得为新婚之夜做个准备不是? 不然乍一看陌生夫君,她也会不习惯的呀。 林小娘子此时已热切地拉住了她的手腕,急切道:「既如此,我们就快去吧。」 她的心思就差直接写在脸上了,孙婆婆看得心里一阵冷笑。 「哎哟。」孙婆婆面上还是笑着,轻轻拨开她的手,「我还要等我们五娘子的吩咐,林娘子,你只能自己去了。」 她又凑到林小娘子耳畔低声道:「何况被人看见了不妙,难免说不清楚。」 林小娘子点头,「不错不错,确实如此。」 孙婆婆一笑,「林娘子只要往东边走就是了。」 她细细地给林小娘子指路,说完就一拍腿,「我不能离开太久,免得起疑,林娘子,你自去吧……」 林小娘子点点头,心里还埋怨这婆子跑得快,只好自己寻路往天水阁去。 孙婆婆边走心里边冷笑,这不知廉耻的厚脸皮劲儿,可真是世间少有了,如此只等二娘子那里的安排了。 ☆☆☆ 崔涵之正冷着脸盘腿坐在天水阁楼上一张罗汉榻上,背后靠着一只雕花凭几,榻上摆案,上有一盘残局,旁边燃着一炉香。 他正面朝着大开的窗,风不凉,迎面打在人脸上。 崔涵之闭着眼,任由带着湿意的风刮着自己鬓边发丝,一张斯文清秀的脸上却似外头的天空,蒙着一层阴翳。 他心情不好。 因为祖母的嘱托,因为即将到来的人。 他是崔家嫡子,也是将来要继承崔家,将家业发扬光大之人,他知道自己不能任性,他自然会和祖母妥协。 他必然是要这么做的。 他要娶傅念君,他一定要娶她。 今晨祖母的话还不断围绕在他耳畔。 「……必先得让她喜欢上你,比任何一个男子都要喜欢你。五郎,太婆知道你这般人品,从小到大,就没有低就过旁人的时候。可是她不一样,她以后会是你的妻子,你且先放软些身段吧。」 崔涵之低着头,不敢去看祖母的眼睛,耳边老迈却苍劲有力的声音却陡然又变得冷硬:「你记住自己的身份!如今,要娶傅二娘子,只能从你们二人身上下功夫了!你明白了吗?」 他当然明白。 崔涵之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颔微抽,显出一股傲气和倔强来。 竟要通过这种方式吗? 他崔涵之,竟要为了一个这样的女人…… 为什么偏偏是傅念君? 第56章 他常常这么问自己。 就是哪个随便一个旁的人都是好的,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他悠悠叹了口气,手里一直攥着的白子落在棋盘上。 想来若是娶了她,他便只能过这样下棋都无伴的日子了吧…… 雨终于落下了。 丝丝细雨飘进大开的窗户里,崔涵之起身去关窗,他心疼自己案几上的墨宝。 她还没有来,会不会淋湿了衣裳? 他顿时又打住这念头,如此娇贵的傅家二娘子,自不用他去操心。 甫合上窗,楼梯上就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崔涵之拧着眉,回过头去。 因为预先的安排,这里除了他,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留。 楼梯口此时已站了一个女子,生得不是很好看,头发微乱,样子有些狼狈,显然出行没有带伞。 此时那女子正愣愣地盯着自己,面色有些不自然的潮红,一双眼睛却直勾勾的,不说话也不行礼。 这举止在崔涵之看来是十分不雅和失礼的。 这不是崔家府上的侍女。 他在心中立刻肯定了。 那就是跟着傅家来的吧。 虽然心中不喜,可崔涵之一向以礼待人,即便是傅家过来的侍女,无意惊扰了自己,他也不能如此将人家呵斥回去。 「待雨停了你再下去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淡然,不露喜怒。说罢就又重新转过头,不再看她。 可就这么一句轻轻的、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就重重地扣在了林小娘子的心扉上。 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仿佛要跳出来一般,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世上竟有这般美好俊秀的郎君! 长身玉立,身姿挺拔,从乌黑的头发,到无一丝皱褶的宽袖展袍,还有洁净地仿佛从未沾过地的鞋袜,甚至放在窗户上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连着的一段线条优美的手腕,全部都透露着一股让她痴迷的优雅和高贵。 就算那人只是以背影对着她,林小娘子依然挪不开视线,上上下下将这人看了个仔细。 这个人,就是崔九郎吗? 她未来的夫君? 她会嫁给这个人…… 一想到这里,她就控制不住自己那滔天的喜悦,恨不得立时跪下叩头谢一谢林家的列祖列宗。 崔涵之听到身后微微有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心里微微有些不喜。 傅家竟然有如此不知进退的侍女? 或许就是傅念君的侍女吧。 她素来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她身边有一个小丫头,似乎就很是没规矩及凶悍。 崔涵之压抑着心里的不悦,转身回到罗汉榻上,见那女子还是愣愣的,只道:「莫非你想喝一杯热茶?」 他的茶具茶器,都是他私用的,有专人侍奉伺候。 问这么一句话,他心里也存着几分别扭,想看看这傅念君的侍女还能无礼到如何地步,是不是同傅念君一般让人无言。 没想到林小娘子却点点头,踩着她那双还带着泥水的鞋子缓缓走了过来。 崔涵之惊愕,猛然抬头对上了她的视线,对方目光中的火热顿时让他浑身一悚。 这是怎么回事? 这吃人的目光是怎么回事啊? 一向觉得还算镇定自若的崔五郎突然有一种颈后寒毛倒竖的感觉。 林小娘子本就胆大,如此走近了细看他的面容,只觉得这少年眉眼唇鼻,没一处不叫她心折的,多看他一眼,她就多神魂颠倒几分,真恨不能立刻委身给他。 这就是自己日后的夫君了,这样漂亮出色的人物啊! 其实也勿怪她这般失态,林小娘子活了这般年纪,本就是恨嫁的时候,可成日在市井里见些九流人物,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出色的郎君,也就是赖在傅家这段时间,偶尔能瞥见一个背影的傅渊,可傅渊素来冷漠,她又不敢真去肖想傅相的儿子,自然没多的心思。 如今见了崔涵之,她以为这就是崔九郎,自己未来是能与这么俊的人成好事的,心里头自然就开遍了花,春心一发不可收拾了。 她下意识地搓搓手,手心里热地好像着火一样。 这粗俗的动作叫崔涵之一看,终于发觉不对了。 这人不是傅家的侍女。 侍女哪里有这样规矩的。 「你究竟是谁?」 崔涵之紧盯着她,目光一瞬间就冷如冰霜了。 林小娘子被他这骤然冷却的目光一瞧,也立刻觉得身上温度降了几分。 她先是心里不满,却又想到这人还不知自己的身份,她这才自觉风情万千地给崔涵之行了个礼。 「妾身见过郎君了。」 说罢柔柔地朝他投过去一眼,随即道:「妾身姓林,是傅家姚夫人的表侄女。」 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吧? 自己可是他未来的妻子呢。 林小娘子轻抚鬓边,觉得这般姿态正是娇弱十分,一看就会叫人喜欢,心道也不晓得他对自己这般娇艳俏丽的容貌满意不满意。 林小娘子一向自信,她一直觉得自己与傅家小娘子们之间,差的也不过是几身衣裳几套头面罢了,何况自己比她们大这么几岁,在解风情这回事上,那几个小丫头可不如她。 如此想着,她那过于灿烂笑容又添了几分,眼睛里的光芒灼灼地瞧着崔涵之。 崔涵之是真的被恶心到了,她这样子,不由让他想到了当时傅念君调戏自己的种种。 他不是笨人,自然明白女子对自己露出这番表情是个什么意思。 第57章 他不愿意去想姚夫人的表侄女是什么人,一时怒上心头,只冷着脸呵斥:「滚下去,否则,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如此出言不逊。 一种多少年来清高自持的气度仿佛在这一瞬间就被他撇下了。 他只是再也忍不住罢了。 林小娘子愣了愣,他这是在凶自己呢? 他竟敢让她滚下去?! 林小娘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抚着鬓边的手顿时一收,一下子横眉倒竖,「你……再说一遍?」 崔涵之只冷笑,「滚!」 这个字,他以为自己是这辈子都不会对别人说了,何况是个女人。 他说罢走到窗前,就要拉开窗喊人。 林小娘子见他此状心中怒起腾然,好个崔九郎,敢侮辱她至此。 她忙一个大跨步上前一把拦住他:「郎君想做什么?」 崔涵之头一回遇到这么不要脸皮的女子,竟还敢动手拉扯男子,他冷道:「你不走,我就让人请你走。」 虽说这天水阁里没有留下人,可在这南窗底下还是守着几个小厮的,就怕他一时有吩咐。 只不过是门口没有留人守着罢了,才让这胆大的女子闯了进来。 雨丝淅淅沥沥地飘在两人身上,可是没有人顾得了。 林小娘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也不管脂粉有没有糊,这番形容看在崔涵之眼里,更是如恶鬼般凶狠。 林小娘子盯着这个毫不掩饰对自己厌恶的「未来夫君」,阴恻恻道:「你真要叫人?」 她似是在牙缝里挤出的这几句话。 崔涵之想给她留最后一点脸面,微微偏转过头,推窗户的手却不停。 「阿敏……」 可嘴巴刚喊出声,还没来得及说完话,他就感觉到身上突然贴上来了暖融融的一具身体,还望自己身上磨蹭了两下。 崔涵之大骇,顿时被钉在了原地,他还来不及退开,却被林小娘子一把搂住了腰。 没错,是腰。 林小娘子狰狞地贴上了他,一只手紧紧扣着崔涵之,另一只手豪迈地一把将身侧的窗户推开,随即朝楼下大喊道:「来人啊,登徒子!来人啊!」 崔涵之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会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林小娘子的手劲奇大,她人又生得高,崔涵之因她是女子,实在无处下手,只能纠缠着想甩脱她那只手,挣扎之间那原本服帖飘逸的宽敞道袍都凌乱起来,显出一种狼狈来。 好个恶人先告状。 「你、你住嘴!」 他急得一张秀白的脸通红,额上冷汗也冒了出来,恨不得伸手去捂住对方的嘴。 可他却又半点不想碰到这疯女人。 林小娘子却只挺了挺胸膛,勾着唇角继续往他身上贴,一副「你敢碰我算你胆子大」的样子。 反正也是她的夫君,早点让他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以后才不敢翻了天去。 崔涵之终于甩脱她那只手,可还来不及松口气,林小娘子就已经一把攫住了他右手,竟直接往自己的衣襟里探。 她手上动作如此霸道,嘴里却还不断地喊,「登徒子,登徒子啊!来人啊!」 楼下已经起了人声,崔涵之若是此时肯分神往下探看一眼,就能见到不知何时,底下已经多了一位被油纸伞挡住的纤秀身影,旁边正带着几个仆妇,像是恰巧路过,要进来避雨的。 林小娘子将自己的衣襟越扯越大,身子不断地往崔涵之身上贴,眼里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还轻声挑衅崔涵之:「崔九郎,你乖乖就范吧。」 崔涵之被她扯得手腕生疼,这一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 崔九郎…… 可他不是崔衡之啊! 楼梯上已经有人快步上来了,惊叫了一声:「郎君!」 崔涵之顾不得和林小娘子说什么,急急忙忙要把自己的手挣脱。 他一点都不想回味适才掌心下的柔软,那种感觉反而叫他作呕。 他只想去洗手,狠狠地洗上一百遍。 急急跑上来的小厮一见这缠在一起的两人就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女子是谁? 不是傅二娘子啊? 林小娘子反应比崔涵之更快,她这也叫急中生智,见他挣脱了手,她不继续去拉,也不拉拢自己的衣襟,马上就嚎叫着:「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死了算了……」 竟然迅速半个身子就往窗外探,不顾雨水已经将她半个身子淋湿,作势要从二楼跳下去。 小厮忙匆匆地跑过来,要去拉她。 崔涵之在旁边衣裳凌乱,脸色铁青,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平时谦谦君子的形象荡然无存。小厮根本也顾不得别的,也不知道这女子是怎么跑过来的,只能先劝住她,「你……你别跳啊!」 林小娘子自然是在装腔,她不耐烦个小厮来拉自己,轻轻「啧」了一声,厌烦地用手一推,反而把个小厮推了个屁股蹲。 那小厮年纪不大,瞪着一双眼坐在地上,看着林小娘子继续要死要活地探出半个身子出去哭喊,反正也没打算把下半身挪一挪的。 那你倒是跳啊? 只在原地蹦跶算什么事? 他有些无言,转头望了一眼自家郎君,顿时心里咯噔一下震住了。 他真的,从来没有见过郎君这种表情。 隐忍、愤怒、压抑着剧烈的怨恨,甚至连身侧紧紧攥着的拳头都在发抖…… 他甚至怀疑,郎君会毫不犹豫地一把把眼前这个小娘子推下去! 第58章 这可不是他的郎君啊! 小厮反应很快,一把冲过去先拦住崔涵之。 「郎、郎君,底下,底下好像来人了……」 所以不能冲动啊! 林小娘子适才就是见到了底下有人才敢这么放肆的。 此时她丝毫不顾自己钗环散乱,衣饰凌乱,只如疯婆子一般朝楼下喊道:「可是傅家之人?快快来为我主持公道?」 楼下有个姑姑仰起头,「楼上何人?」 「我是姚夫人的表侄女,快来救我!」 林小娘子故意带着装出来的泣音喊着,还作势要去抹脸上的泪珠,伸手一摸,却全是雨水。 雨水也好,泪水也罢,她此时只庆幸,这里有傅家人,管她是傅梨华还是傅秋华,哪个都行,她只要做人来个见证。 伞下的女子轻轻笑了笑,对左右道:「走吧,我们上去。去吧,给各位夫人通个信。」 她往上一瞧,伸长了脖子的林小娘子就恰巧见到了一双黑漆漆闪着灵动光芒的眼睛。 竟是傅念君。 傅念君身上没有怎么弄脏,除了绣鞋有些湿,仪态依然很端庄。 她浅笑盈盈地走上二楼,等着她的就是一身狼狈的崔涵之,和更加狼狈的林小娘子。 崔涵之当然知道傅念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偏转过头去,不敢去看她,手攥地死紧。 他没有想到,会让傅念君看到这样的场面。 林小娘子却比他主动很多,见到原本就不熟稔的傅念君,竟哭着扑过去,还好叫芳竹一个闪身给拦住了。 「二娘子,你、你可都看到了,你、你要为我做主啊……」 傅念君看着林小娘子悲痛欲绝地哭坐在地。 嗯,比她想象的场面还要更上一层楼。 这个林小娘子,真是个妙人。 「林娘子,我实在是帮你做不了主的,好在一会儿母亲和蒋夫人都会过来,你有什么,就和她们说吧。」 林小娘子心里一喜,这个傅念君,还挺上道的。 那边崔涵之远远站着,由着小厮急得给他整理衣衫。 「郎君,这、这可怎么办呢……」 崔涵之垂眸:「实话实说。」 他这没有什么力量的四个字,早就被林小娘子一浪接一浪的哀嚎掩盖过去,傅念君走到北窗口,正透过一条窗缝望向外头出神,崔涵之偷眼望去,她却没有一句要来和自己说话的意思。 他突然间有些愤怒。 傅念君自己都是那样的人,那样不知廉耻,就和今天这个疯女人一样。 可现在,她摆出这副架子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他根本就不是那等轻浮放浪之辈,她是不是也想借此事就这么看轻自己了? 就因为她昔日被自己看轻,所以她今日见到这么狼狈的他,难道就很得意吗? 崔涵之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就是觉得心烦意乱,无端恼怒,很想大声地喊叫出来,想将自己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 这些情绪全部都堆积在他的喉咙口,一时却都堵住了,他还是只能如往常一样,把它们都咽回去。 傅念君当然不知道崔涵之在琢磨这些没来由的想法,她只觉得林小娘子可真是吵,吵得她不把心思放在窗外,恐怕会忍不住叫人捂了她的嘴扔下楼去。 傅念君身边的人要帮林小娘子整理衣裳,重新梳头,毕竟她现在像个疯婆子一样,实在不好看。 可没想到林小娘子多留了个心眼,她要是收拾齐整了,等奚老夫人她们过来了,自己岂不是没有「证据」了? 崔九郎调戏了她不认账怎么办? 她一直深切地记着祖母对自己的教训。 这世上的东西,都是要你自己去争的,管别人干什么,为了自己好的事,那都是对的,管旁人怎么看怎么说的,都是庸人。 她深以为然,名声、面子这种东西,可不就是旁人嘴里眼里的东西?她又不在乎,她被这「崔九郎」占了便宜污了清白,那自然是要顺理成章嫁给他的,谁都挡不住。 因此她左闪右躲地避着两个姑姑,作势又要跳楼。 一边嚷嚷着:「你们做什么碰我?我要等奚老夫人过来为我做主,你们别碰我!」 「娘子,我是给你梳头的……」 「娘子,让我先把你的衣服擦擦干……」 于是几个人前前后后地如猫捉老鼠一样绕着天水阁二层跑,把平日里干净的地板踩得全是泥水印子,咯吱咯吱地从楼下听起来像是地动一般。 崔涵之的小厮都没眼看这场面,他们崔家,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果真和这个傅家沾上,和这傅二娘子沾上,准没好事! 崔涵之也在一边紧紧咬着牙,这些女人,全部,每一个,都是让人如此生厌,她们侮辱了天水阁,更侮辱了自己,她们践踏着这方属于他的清净之地,也践踏了自己的尊严! 奚老夫人赶过来地很快。 其实她本就一直关注着天水阁这里的动静,此时正好雨也小了一些,她一直等消息,却没料到会等来这样的消息,也顾不得仪容,由左右扶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里来。 她心里只觉得憋着一股子邪火。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个林小娘子,她怎么敢?! 姚氏原本找了个客室小憩,由于天色渐不好,傅梨华和傅秋华就没有去逛园子,而和崔涵之的堂妹崔六娘子一起坐在外间吃茶下棋。 这崔六娘子生得体弱多病,到了京里就断断续续地没有停过药,到了今天还是第一次出来见客。 第59章 崔六娘子闺名唤菱歌,人如其名,是典型江南的小家碧玉,可她人虽生得窈窕秀美,却实在太过羸弱,傅梨华和傅秋华也不喜与这样弱柳扶风,说一句喘半句的女子说话,几个人坐在一起也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谁都没有问一声林小娘子的去处。 她去了哪里,根本没有人关心。 因此傅念君的人跑过来要寻姚氏时,她们全部都惊住了。 林小娘子要在天水阁跳楼? 她又要干什么? 傅梨华直觉这个不省心的女人又惹了大事,既带了几分怒火,又很想看看好戏,都不用人招呼,当先就忙叫了丫头们收拾了往天水阁去。 姚氏也被惊醒,一听林小娘子又发疯了,急得也立马要过去。 如此三三两两,前前后后的,林小娘子期待的人终于全部都到场了。 她就不信,这般情状,她们敢不让自己嫁进崔家? 她侧眼望了望那位即便衣衫有些不整却依然玉树临风的崔郎君。 谅他也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天水阁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原来这一处,是属于崔涵之自己的清净地,可是此时,却乌压压挤满了女人。 刚下完雨,窗外传来的草泥腥味掺杂着她们各色香粉味,崔涵之垂下眼,忍住呼吸,只觉得心情与这嗅觉一样,一团乱麻。 他听见祖母威严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带着愤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小娘子的哭声震天,早盖过了他想说的话,一个劲跪在地上要让奚老夫人主持公道。 「我被轻薄了,老夫人岂能这样护着孙子,我的清白啊,傅二娘子的人都看到了,老夫人,你可不能颠倒黑白啊……」 奚老夫人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冲动想亲手用拐杖把人捶死。 她悔不当初,这大方氏一家,真就是比那污泥还恶心难甩脱的一家人,她当时就不该和傅家耍这个心眼的! 原以为林家人爱慕虚荣,知崔衡之要做个田舍郎后必然会放弃这亲事,可谁知她们却掉转矛头,一步步欺侮他们崔家,不满足于个庶子,却要这样玷污她最得意的嫡长孙! 奚老夫人当然相信崔涵之,他绝对不可能对这么一个臭水沟里老鼠一样的女人动手轻薄,何况就算是美若天仙的女子,往他面前一站,她这个品行高洁的孙儿,都不会有半分轻薄之举的。 这林小娘子,简直、简直…… 奚老夫人觉得什么难听的话都无法来形容了。 她鹰隼一样的眸光落到已经退到姚氏等人身后的傅念君身上。 难道会是她? 是不是她指使了林小娘子过来的? 傅念君的眼神淡淡地望过来,还朝奚老夫人露出了一个安慰似的笑容,好像在劝她不要太生气。 奚老夫人闭了闭眼,不再去想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目前她要了结的,是眼前这乱象。 她那对清明的眼睛,如尖刀一样的目光骤然又钉在林小娘子身上。 「闭嘴!」 她冷声一呵。 林小娘子的哀嚎顿时哽在了喉咙口,肩膀开始有些发颤。 奚老夫人的样子,像要活吃了她一样。 不至于吧,崔九郎本来就是她的夫君啊! 姚氏在一旁看这好戏,心里倒有些痛快。 她这表侄女这些日子把她恶心地够呛,而她碍于自己亲生母亲方老夫人的叮嘱,不能拿她怎么样,可今天看林小娘子这副样子,她就解气了。 可到底是自家人,姚氏要维持好她自己的面子。 她只道:「这事发生地突然,姨母应该让两个孩子都说说是怎么回事,才能下定论呢。」 她看着林小娘子敞开的衣襟,还能隐隐见到一抹胸衣的翠绿色,心里连连冷笑,可脚步却走过去,蹲下身亲自替她拢上了衣襟。 姚氏叹了口气,有些心疼地摸了摸林小娘子的脸,转头对奚老夫人说:「姨母,这孩子虽然平日里顽劣了些,可毕竟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她现在这样,我们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怕是……」 怕是什么?怕是怎么样? 奚老夫人心里对姚氏陡然也恨极。 果真是她的表侄女,一脉相承的不要脸! 她想把这小贱人塞给她们五郎吗? 他们崔家最出色的儿孙,要被这么一个贱货拖累吗? 姚氏心里当然是这么乐见的。 她最好林小娘子再过火些,闹得更大些,让崔涵之睡了她才好,她虽不喜欢林小娘子,可比起来,她更不想让傅念君嫁入崔家。 她见不得傅念君去过这样的好日子。 「谁轻薄谁恐怕还很难说吧,侄媳妇。」奚老夫人冷笑:「我知道这林小娘子是你带来的,你要为她说话,可是你们最好也认认清楚,这里不是你们傅家,是我们崔家!」 姚氏脸色一变,这老婆子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吧?前些日子的和颜悦色都是装的吧?她现在竟敢对自己这么不客气? 她可是傅相的正妻。 姚氏心头起火,也冷道:「这么说,姨母既然不想听我的话,不如就让我们家老爷来断断,我们傅家的亲戚在你们崔家受了委屈,您到底想怎么打算,可不能说就包庇了宝贝孙儿啊。」 奚老夫人不动如山,只嘲讽道:「傅家的亲戚?她姓林,也不知到底是谁家的亲戚。」 姚氏脸色泛白,手指紧攥在一起。 是啊,姓林的是她亲娘方家的亲戚。 林小娘子瘫坐在地上,见到姚氏突然出言帮她,心里也是又惊又喜。 第60章 「姨母……」 她期期艾艾地要去拉姚氏的衣裳下摆,却只被姚氏一把甩开了,只吩咐身边侍女给她整理好衣服。 傅梨华在一旁看着这场景,只默默咬牙啐道:「真不要脸。」 她同情地望了一眼崔涵之挺直的脊背,真是难为这个出色郎君了,先是傅念君,如今又是这个姓林的,活该他一朵鲜花要先后被两坨牛粪玷污吗? 当真可惜。 傅梨华下意识转头看向「另一坨牛粪」,却发现傅念君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斜倚在窗边发呆。 「二姐,你是怎么会在这天水阁出现的?」 傅梨华眼珠一转,突然问得很大声,不怀好意。 说不定她本就是抱着和林小娘子一样的心思,只不过被别人捷足先登罢了。 傅念君微转回头,「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边崔涵之因为这句话浑身更是一僵。 傅念君耸耸肩,「来避雨呗。」 崔涵之缓缓地把一颗心放下了。 如果她要说,是祖母和自己叫人请她过来的话…… 幸好她没有说。 不过,他想着,她大概说了,也不会有人信的。 傅念君望着窗外,想的却是,怎么还不来呢? 雨停了,她等的人,怎么姗姗而迟。 这个姚氏,她估计地没有错,遇到要她发挥的大场面,真的没有什么太大的用。 还是要请人来助助阵。 傅念君笑盈盈地越过傅梨华,望向林小娘子的脊背。 这一位这般妙,自己也不妨帮帮她。 那边厢姚氏已经渐渐抵挡不住奚老夫人的攻势了。 奚老夫人庶女出身,年少时就是在后宅里吃过苦头,磨过心眼的,又是这么多年商场纵横,大权在握,姚氏这点子斤两,就快要被她绕进去了。 话说到现在,奚老夫人已经要命人把林小娘子请下去了。 傅念君心里暗叫不好,林小娘子一被奚老夫人的人带下去,紧接着一定是送她们的客,林小娘子留在崔家,必然不会有个好结果。 死,或许不至于,可奚老夫人一定有法子叫她服软。 姚氏依然在争辩,可奚老夫人却显然已经没有那么多耐心了。 姚氏本就是头脑不清醒之人,此般情况,让林小娘子嫁给崔涵之自然是不可能的,她一开始就该咬死了让她给崔涵之做妾,否则就一死来全清白。 以退为进才是上策,此时咄咄逼人,以傅家之势相压,才是愚蠢。 姚氏在这点上,永远都学不会。 傅念君沉眉,她得想法子再拖一阵子。 她注意到一件事,在姚氏和奚老夫人的力争中被人忽略的一件事。 她缓步上前,下人们给她让出一条路。 傅念君微微带着笑意望着姚氏,只道:「母亲,我是崔五郎的未婚妻,林娘子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也该来说几句……」 姚氏眉一皱,立马就要出口。 有你什么事啊? 奚老夫人见傅念君突然从袖手旁观,到主动开口,心道必然有隐情。 傅念君的原意就是提醒一下林小娘子。 林小娘子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崔五郎……」 傅念君点点头,指指她旁边的崔涵之,「就是崔五郎啊,我的未婚夫君。林娘子以为呢?」 林小娘子张大嘴巴,她能怎么以为? 「他不是崔九郎?」 她大声尖叫出来。 从刚才到现在,竟没有一个人提及这是崔五郎还是崔九郎。 也莫怪奚老夫人她们反应不过来,崔衡之那个庶子,如今顶着「淫贼」的名声,哪里还有脸出来见人。 可崔涵之自己早已麻木,在旁一句话都不想多解释,他知道,今天无论自己是崔五还是崔九,对于不要脸皮的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奚老夫人和姚氏同时愣住了。 她这是搞错人了? 奚老夫人先姚氏一步醒悟,一拍手边的案几,呵斥道:「你既提到九郎,就说明你是早知道,好啊,果真是不要脸皮倒贴过来,还非说自己受了轻薄!」 林小娘子也自知失言了,她、她嘴太快了…… 姚氏转头问她:「你怎么会过来的,你再说明白!」 说罢朝林小娘子使了个眼色。 好在这会儿林小娘子突然就机灵起来,只道:「有个丫头和我说崔九郎在这里,我想着与他是未婚夫妻,便想过来看一眼,谁知道遇上下雨,就来二楼暂避,然后、然后这位就……」 林小娘子说着又哭起来,「是我行为不妥,可他污我清白是真的,姨母,你一定给我做主啊!」 说罢又哭倒在姚氏脚边。 奚老夫人咬牙,「你有本事,就把哪个丫头给你指路,对你说这话的给我认出来!」 姚氏却不接她的话,只道:「五郎如何不早说?她与九郎要定亲,又不是与你,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早点说啊……」 总之话题就开始围绕着「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开始,无限地来回重复。 傅念君在心里偷笑,姚氏在强词夺理和缠夹不清这上头的功夫倒是不错的。 她把罪责推给崔涵之,说他是蓄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就是有不轨企图。 可是谁又会见着个突然闯入的女子就自报家门呢? 奚老夫人和她们讲道理讲不通,气得恨不得立刻把她们赶出去。 崔涵之哑着嗓子,声音中满是无力,他缓缓劝自己的祖母:「太婆,算了吧……」 第61章 有这场面,原就是他的错。 怪他,一直保持着什么君子风度。 怪他,没有立刻把这女人赶出去。 这都是他的报应,被这样的女人缠上,都是上天给他的教训啊! 姚氏听他这一句话,便好似赢家一般,只道:「崔五郎,你肯认了就好……」 「我可不认!」奚老夫人倏然站起身子,目光直直地瞪着姚氏,似乎一点都不怕两家这几十年来和睦融洽的关系在今日分崩离析。 「她还想打我们五哥儿的主意,除非我死了!」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 奚老夫人的儿媳蒋夫人一直缩在旁边不敢说话,听到这句话差点昏过去。 「娘、娘,您不能、不能说这样的话啊……」 奚老夫人一把甩开她,中气十足,「我看还有人敢来糟践我们五哥!」 「太婆……」 崔涵之眼中有水光闪过,心中情绪激荡,无以为表,他直接撩袍朝奚老夫人跪了下去。 姚氏咬着后槽牙,这一幕,倒像是她挟威逼迫崔家一般了。 此时楼梯上又响起了吱嘎吱嘎的响声,这回却刺耳又急促,是个跌跌撞撞的小厮,崔家人一看便知他不是后院里常伺候的。 「太夫人、夫人,门口来了一伙人,自称是林家和姚家的,要、要来讨公道……」 奚老夫人瞪大了双眼,林家?! 她当即便以为是姚氏的主意。豆,豆,网。 姚氏此时却也惊诧地望向地上的林小娘子。 可以啊,她几时变得这么机灵了? 不过她又是让谁去报信的? 林小娘子却瞪着一双眼睛迷茫地望着姚氏。 这呆相! 姚氏真是多看她一眼都嫌烦。 「夫人!」小厮急得抓耳挠腮,「那些人都是市井里的刁民,拿着棍棒,说是我们家老爷仗着官身,纵容儿子欺负他们的姑娘,不给个说法就要打进来了!」 奚老夫人气得直翻白眼。 好好好,这林小娘子还不是她家最无赖的一个。 「娘,娘,这可怎么办啊……」 蒋夫人瞬间就慌了,拉着奚老夫人的袖子直晃。 因崔家是商户出身,原本崔郎中在朝中就要被那些书香世家,清流门第看轻一些,如今若是再出了这样的事,他的官声岂不是要大受影响? 「夫人,他们、他们还说,要去告官,去敲登闻鼓,一路告到官家面前去!」 小厮口齿伶俐地把那些人的话转达了一遍。 奚老夫人见着蒋夫人和下人们惶惶的样子,怒喝道:「慌什么!」 满室寂静。 「太婆,这事因我而起,让我去说。」崔涵之站起来,脸上的神色异常坚毅。 就算他知道和那帮无赖无法说理。 「我就是叫人指着鼻子唾骂,也不能让爹爹因为我而损半分清名!」 十分大义凛然。 「谁说要让你去了!」奚老夫人只觉得头疼,整个人一时脚步有些不稳,幸好身后的下人立刻扶住了她。 奚老夫人顺了顺自己的胸口,吐出一口浊气,才对那小厮道:「去把他们请进来,先让他们放下手中的棍棒刀枪,不许胡闹,不许嚷嚷,好茶招待着,等我马上带林小娘子过去,要说法是正经,伤了人这笔债就算不清了,我们崔家,也不是什么软性子。」 奚老夫人是见惯风雨的人,这点场面还吓不倒她。 她吩咐完一串,小厮就一溜烟跑下去复命了。 所有人似乎都在等着奚老夫人继续发话。 奚老夫人居高临下地望着林小娘子,充满厌恶地说着:「你家里来人了,你要这么衣裳不整地去见人,还是打发干净了去。」 林小娘子被她眼神中的威慑吓到了,一时竟愣住了不敢说话。 姚氏去扯她的手臂,只对奚老夫人道:「姨母放心,我在这里,自然要叫她收拾好了。」 一时间这里的人似乎都散去了。 傅念君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崔家人无声的落寞,和傅家人吱吱喳喳的吵嚷,她不想去留意半分。 甚至崔涵之在走前向她投来的复杂的一个眼神,她都没有看见。 她把手横在窗台上,纤秀的手指轻轻点着窗沿,只对芳竹说:「孙婆婆做得很好,回去以后记得赠她些赏钱。还有冒雨骑马去林家送信的那个护卫,看着些,不要淋出风寒来了……」 这些事,看来比她料想的还顺利。 ☆☆☆ 来崔家的一帮人,都是平日走街串巷的泼皮无赖,大方氏带着林小娘子的舅舅打头阵,已经在崔家门口叫骂了有一阵了。 大方氏去城外躲了几日,在得知林小娘子终于在傅家住下来后就又急切地回城了,就怕错过什么大事。 今日可总算有她的用武之地了。 她今天一接到消息,知道是傅家的人来通报自己,心里自是喜不自胜,在心中暗道姚氏上道,便迅速纠结了这帮子泼皮,要来崔家寻麻烦了。 好得很啊,轻薄了她的宝贝孙女还不想娶吗,世上可没那么简单的事! 大方氏早在路上就想得好好的了,要叫崔家见识她的厉害。此时她竖着一张脸站在堂中,很是凶神恶煞。 林小娘子在姚氏的示意下立刻朝自己的祖母扑了过去,几句话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大方氏叉腰瞪着奚老夫人:「我家里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你们崔家的儿郎玷污了清白,这是怎么个说法?」 她眼睛瞟到崔涵之身上,心里不由多了两分欣喜,还是她的阿玲有法子,这崔九郎生得可算是不错的。 「崔九郎……」 大方氏一开口,自己身边的孙女先抖了抖。 第62章 「太婆,他、他是崔五郎。」 崔五郎? 大方氏想了一下,似乎有些印象,她也不多说旁的,只把手一挥道:「管他是五郎还是九郎,只要是姓崔的就行了!」 她这句话竟能说得无耻到这样的地步?! 奚老夫人又是一阵血气上涌。 今天不是崔涵之在天水阁,而是她儿子崔郎中,她们是不是也要如法炮制? 就差直接说穿了她们是看中崔家的银子! 「欺负了我家阿玲,还想赖账,可没这种道理!」 大方氏也不要什么脸皮了,态度很是蛮横,仿佛崔家不拿个说法出来,她就要叫那些没被请进来的泼皮继续打进来一样。 蒋夫人终于忍不住了,涨红着脸争辩:「你们自己的闺女不知廉耻,又无证据,如何说是我们五郎轻薄于她?」 她受不了有人如此侮辱她优秀的儿子。 大方氏冷笑,拉了拉衣袖,对着蒋夫人的样子更凶了几分,把她吓得倒退了两步。 「听听,这摸也摸了,看也看了,转头就不认账了?吃白食的也没你们嚣张!」 这粗鲁的几句话让崔涵之整个耳根都红起来。 大方氏一边说着,还一边去扯林小娘子的衣服,把姚氏帮她重新整理好的衣襟往外拉去,破罐子破摔一般。 这般撒泼的丑态,傅家和崔家的仆妇都不敢去看。 大方氏耍起无赖时是驾轻就熟的,当即就拉响了喉咙:「这里,这里,都被看光了,她还怎么嫁人,啊?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你们让她以后怎么活……」 边说还边拧了林小娘子一把,用眼神示意她。 林小娘子会意,当即哭道:「孙女没脸面再活着了,我对不起太婆,我这就死了吧!」 说着要挣脱了大方氏的手去撞柱。 自然这里围着这么多人,不可能让她去撞柱的,大方氏也不拉,只拍着腿在那里哭嚎,话里话外,仿佛是崔家草菅人命,欺负她们平头百姓。 奚老夫人知道她们是讹上自家了,可恨这里还碍着个傅家,她们还确实不能那这些人怎么样。 林小娘子自顾自演大戏,哭嚎着从一个仆妇怀里扑到另一个怀里,就是不去撞柱子。 就这样你来我往,好不容易吵到一半,大家休整喝茶。 美其名曰,商量对策。 姚氏身边到底跟了个张氏是有些心眼的,她忙劝着姚氏:「夫人,姨老夫人糊涂,您可不能糊涂。林家什么门第,林小娘子什么样的人,就是配崔九郎都是高攀的,如今可是崔郎中的嫡长子,这崔家如何会肯!」 以己度人,也不能这么难为崔家啊。 姚氏口干舌燥地灌了杯茶,「我如何能不知道她们是痴心妄想,可我也不能看着阿玲身败名裂啊,现在我姨母她是全撕破脸不顾了,估计此时她们四邻八里都已晓得今天的事,若是不成,阿玲还能嫁什么人去?」 她也觉得头疼。 张氏心道夫人果真还是不明白,只好说明白一些:「夫人可是没想过让林小娘子做妾?」 姚氏盯着她,可大方氏如何会肯! 她是打定主意要沾这个孙女光的,做了妾她这个祖母连登门认亲家的机会都不会有啊。 姚氏说:「做妾……她们虽说是庶民,可断不到送姑娘去做妾的地步啊!」 张氏道:「这妾与妾可是不一样的,姨老夫人未必不肯,您不如去问问。」 张氏顿了顿,看着姚氏不解的神色,「您可是忘了,崔五郎今后会娶谁?」 「傅念君……」姚氏总算有点反应过来了。 「是啊夫人!」张氏说:「二娘子嫁给崔五郎,林娘子给他做妾,有夫人护着,她岂会受主母欺负,您可是二娘子正经的母亲。」 姚氏突然觉得这主意似乎也很不错。 「让崔家给林娘子抬抬身份做个贵妾,夫人,好处可大着呢!」 张氏笑道:「以后二娘子嫁过来,要叫她过得不如意,这林娘子,不就是最好的帮手?您和她可是一家人,再加这回的事,您鼎力相助,她日后想在崔家站住脚与二娘子相抗,还能倚仗谁?」 这做妾,才是最最妙的一招啊! 既能膈应傅念君,姚氏自己也能得不少好处。 姚氏眼睛一亮,只说:「还是你有办法。」 她先前只顾着想毁了傅念君这桩亲事,也算是解恨,可这会儿听张氏一说,得叫她嫁了崔五郎才是好啊,大方氏和林小娘子这无赖性子,要她一辈子甩不开去,才是对傅念君的折磨! 「我马上去见姨母!」姚氏欣喜地站起身。 如同张氏料想的一样,大方氏在这方面比姚氏脑子清楚,她本就是贪慕崔家的富贵,姚氏说出的这个提议是最好不过了。 有傅家和姚氏做后台,她的阿玲才能在崔家挺起脊背。 以后的主母是那个傅念君,她们还不能拿捏住她?就是不让她生孩子自己也有的是办法。 如今和崔家正谈到僵局,她们适时地退步,崔家一定立刻就应了。 贵妾也是妾,可若崔五郎日后继承家业的儿子出自那个妾的肚子,这可就大不一样了。 崔家以后偌大的财产,都给了阿玲的儿子,大方氏一想到就怕自己从梦里笑醒。 崔衡之要过继走最好,崔郎中就剩五郎一个儿子了,可不就是唯一的继承人了? 大方氏越琢磨越觉得这笔买卖合算。 要说算起来如今的张淑妃也是妾,可人家不比皇后过得风光? 不就是一样这个道理。 大方氏与姚氏如此打定主意,就去和崔家继续谈。 第63章 林小娘子那里,也没人问她一句愿意不愿意,可她心底里,自见了崔涵之以后,还哪有什么不愿意的。 大方氏对待奚老夫人的态度依然十分嚣张。 说了一番话,话里头的意思,我们退一步,做个妾就好,你们赶紧答应下来快点筹备亲事吧。 奚老夫人气得够呛,可她确实又没有什么好法子能解决这件事。 崔涵之整个人已经木然了,好像这件事和他无关,他只是个局外人罢了。 他还能怎么样呢?像林小娘子一样大哭大闹寻死觅活吗? 他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声响把外头所有的话都隔绝了,明明是他被人轻薄,可是却要反过来被打倒一耙。 都说这世道对女子多苛待,可对他又何曾有半分怜恤? 到哪里,都是有理的抵不过无耻的。 奚老夫人心里恨不得活剐了林小娘子,这样的货色,给她的孙儿倒洗脚水都不配,妾,妾也是不成的。 因此一时咬着也不肯松口。 可有人却先扛不住了。 内室里婆媳二人单独说话。蒋夫人跪在地上低泣:「娘,您就应了吧。娘,不过就是个妾,当个奴婢也就是了。五哥儿,五哥儿他殿试在即,他这样好,这样聪明优秀,前天老爷还说,朝中好几位大人问起他的学业,他不能再这当口出这样的事啊,林家要是闹,有傅家夫人相帮,娘,我们崔家占不到便宜啊!」 就算是她们受欺负,可是欺负也就欺负了,能怎么样呢。 可是崔涵之白璧无瑕的名声被这样一个女子拖累,是蒋夫人绝对无法容忍的啊! 蒋夫人嘤嘤地哭着,嘴里有如含着黄莲般苦涩,她的五哥儿,为什么永远这么命苦啊。 奚老夫人气得手发抖,指着她道:「进门容易,一句话的事,可是进门后,你以为她们会安分吗?今天松了口,他日就是变本加厉,你明白不明白,你这蠢货!」 蒋夫人哪里想得了什么以后,她只知道不能让儿子在此时声名受损,和崔衡之一样被毁于一旦。 她哭着就要给奚老夫人磕头。 奚老夫人终于忍不住一口唾在她脸上:「就你是五哥儿亲娘,我就不是他祖母吗?跪我?我当不起你书香门第出身蒋夫人的一跪!」 蒋夫人只道:「娘有什么气就冲媳妇来吧,可是五哥儿的前程,断断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啊!」 真是个糊涂东西,奚老夫人觉得今天是要被气得驾鹤归西了,不仅外头那姓林的一家气她,这个好儿媳也来气她,真是没法活了。 她气吼吼地朝隔扇外喊道:「来人,再去看看,老爷回来没有!」 妻也好,妾也罢,她是一点都不想沾上林家这个破落户的,为今之计,只能让崔郎中先回府,还是得让他去和傅琨说话。 外头的大方氏也不急,反正她就是赖上崔家了,不仅自己坐着大吃大喝,还要崔家招待她带来的那帮子泼皮无赖。 大有今天没个说法就要住在崔家的架势。 傅念君是觉得最轻松的一个人了,她亲自去见了还在细谈的奚老夫人、蒋夫人婆媳两个。 她进屋的时候看见蒋夫人红着眼睛站在旁边,神色哀凄,下裳膝盖处还有些褶皱。 这般情状,她心里自然明白,这对婆媳看来是谈地不太愉快, 她向奚老夫人浅浅地行了个礼,含着些微笑意。 奚老夫人此时脸色铁青,对傅念君也没有了往常的和颜悦色。 奚老夫人比许多人都看得明白,她知道林小娘子断断不会一个人有本事寻到天水阁去,什么人帮她,想了一圈,也只有傅念君了。 是她低估了这傅二娘子。 奚老夫人只冷道:「二娘子可是很乐见如今的境况?」 「姨祖母言重了。」傅念君云淡风轻地说着,「出了这桩事,您也明白,怎么怪都是怪不到我身上的。」 这话里含了几分讥诮。 若不是奚老夫人自作聪明,想两全其美,既甩了林家,又拿下傅家,林家和林小娘子也不至于这样死咬着崔家不放,闹出今日这种事。 傅念君不过是帮林小娘子搭桥牵线罢了。 是奚老夫人低估了她们对于富贵和权势的贪婪渴望。 这是崔家人自己的选择。 本质上来说,奚老夫人确实是个出色的商人,甚至胜过大多数男子,可是她太惯常精打细算,时时刻刻想做不亏本的买卖。 傅念君知她断断容不得林家这样后患无穷的蛀虫攀咬上崔家,就一定会开口求傅琨出面,这样傅琨提出为傅念君退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奚老夫人摸索清楚了傅家的用意,却不肯顺梯子下,依然执着于傅念君的亲事,是她的自作聪明造成了今日这种局面。 半点由不得旁人。 奚老夫人暗自咬牙,只对傅念君说:「我特地从江南进京,只为你十五岁笄礼做正宾,给足了你面子,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傅念君朝她笑了笑,「姨祖母,咱们的话就放明白了说吧。我不会嫁给崔五郎,不管是有了林娘子这事,还是没有,都不会嫁的,这是我的态度,也是我爹爹的态度。」 她顿了顿,十分从容:「不过您放心,我爹爹马上就到了,这件事,我们会想个妥善的法子。」 「妥善?还能有什么妥善?」 奚老夫人恨不得骂他们几声白眼狼,可是她又不敢,傅琨是什么身份,岂是她能骂的。 傅念君道:「自然会妥善的,不过大概和您想的,就有些出入了。」 崔涵之聘了林小娘子为妾,还想再娶傅念君为正室吗? 莫不是以为傅琨疯了。 第64章 傅念君和她们也没什么多解释的,只把这话说明白了,也好叫他们做个准备。 退婚,就在今日了。 蒋夫人红着一双眼睛,露出了十分强烈的恨意,对傅念君怒道:「我们家里、还有我们五哥儿,究竟是哪里得罪你傅二娘子了,你要这么不客气,半点余地也不留……」 傅念君觉得有些好笑。 大概这世上的人,都是惯常把自己想做天下第一委屈和无辜之人,而忘了对别人的伤害。 她傅念君的余地,有谁给她留吗? 这位蒋夫人,就飞快地忘记了她曾是怎么和李夫人联合着想毁了她的名声,她的儿子崔五郎是怎么样大张旗鼓地到傅家退婚,指责她与齐昭若有私,更是在出了崔九郎那件事后,只认她傅念君恶毒狠辣,而未曾想过若是让其得手后自己会怎样身败名裂。 甚至奚老夫人,大概也觉得自己辜负她一片慈心,是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却忘了她自己是如何筹谋着想让孙儿靠着她踩着她,去利用她的爹爹和傅家,为他的仕途铺路搭桥,并且这其中,还伴随着蒋夫人母子还对自己无限嫌弃。 这些话,傅念君都不想多说。 她不觉得生气,也没有什么好气的,她从来不对不值得的人和事生气。 她只是朝蒋夫人淡淡地看了一眼,「我不客气么?夫人,我傅念君是个心胸狭隘,粗浅鄙陋,自私自利,且没有良心的人,因此我配不上贵府磊落高华的门第,尤其是配不上令郎那般清正如松柏,皎洁如明月的品格,所以,我还是不耽误他了。」 她的表情满不在意,「仅此而已,不用谢。」 嗯,她真是快被自己感动到了。 这么地爱成全别人。 在蒋夫人的目瞪口呆之中,傅念君扬唇笑了笑,心情很不错。 她亲自拉开槅扇,就看见了面对着自己站立的少年。 傅念君对面的少年脸色煞白,嘴唇也是一样毫无血色。 他直勾勾地盯着傅念君,眼神中的情绪在翻涌。 说起来,这还是傅念君头一回与这位未婚夫打照面,是能清楚看清对方表情的这种照面。 毕竟难得的几个场合,崔涵之遇到她,首先便是会将眼神撇开半寸。 他连看都不想看自己一眼。 傅念君早就发现了。 这是她的未婚夫君第一次这么严肃认真地看着她吧。 因为听到了那句满是调侃的「令郎品格清正如松柏,皎洁如明月」吗? 傅念君微微朝崔涵之笑了一下。 这是她的未婚夫君,也是最后几个时辰了。 傅念君越过崔涵之的身旁,也不去管他会有如何反应。 她对他的情绪,并不在意。 崔涵之紧紧握着拳头,终于相信了一个令他觉得惊诧的事实。 他嫌弃傅念君,却远不及傅念君嫌弃他。 她根本,就看不起自己,从心底里…… 看不起他的母亲,看不起崔家,用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 她凭什么?! 他胸中的愤怒如滔天巨浪,可是却无处发泄。 是啊,她为什么要看得起自己…… 她为什么要看得起自己呢?! 「五郎、五郎……我的五哥儿……」 蒋夫人原本又打算哭,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儿子突然笑起来,突如其来,忙惊诧地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臂。 「你、你怎么了?」 崔涵之望着自己的母亲,只是笑了几声,又在她迷惑的目光中哑声说:「阿娘,和傅家,退亲吧。」 和傅家退亲,这样的话,崔涵之不知说过多少遍。 可是蒋夫人作为他的母亲,她知道,这回不一样。 他说这话的神情,太不对了。 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 蒋夫人见他这模样不好,还要再问几句,突然就有一个侍女来报信了。 「老夫人,老夫人,老爷终于回来了……」 奚老夫人疲惫地由身边侍女搀扶从椅子上站起身。 「回来就好,让他……」 话却被打断。 「老爷和傅相公一道回来了。」 奚老夫人浑身一僵。 她心里十分明白,刚才傅念君所说的话,半句都不假。 傅琨,是来退婚的。 ☆☆☆ 崔郎中得知了家里的情况,脸色早就很不好看,可是在傅琨面前,他却不敢表现出来。 姚氏听说傅琨来了,心里更是喜不自胜,以为他是来给自己和林小娘子撑腰的,兴冲冲拉着林小娘子要跑去傅琨面前,却只被下人们淡淡地挡了回去,让她心里不由又憋出一股闷气来。 崔郎中的书房里,只有奚老夫人、崔郎中和傅琨三个人。 傅琨缓缓叹了口气,「姨母如今打算怎么办?」 奚老夫人沉着脸,语气不善:「傅相何必再来问我,我们难道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吗?」 她心里认定了是傅念君安排了今日之事,对傅琨态度自然不好。 傅琨当然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奚老夫人又无证据,确实也不能把话都说死。 面对傅琨,其实还是他们崔家理亏的。 说完这句,奚老夫人心里其实就后悔了。 好在傅琨也无畏她这番辞令,依然神态平静,对奚老夫人保持着礼仪:「姨母觉得我能休了姚氏吗?能不顾与荣安侯府、还有我舅兄多年情分吗?」 奚老夫人不知他怎会有此一问,只说:「自然不能。」 第65章 「姨母也是明事理之人,旁的不说,眼下当务之急,就是那个林小娘子的事。」 他提姚氏,就是想说下面的话。 「您也明白,她是姚氏的表侄女,我岳母和她姐姐,您也都见识过,我自不能休了姚氏,她就是我的妻子,顶着这层名头,即便我今日出面压了一时,日后麻烦还会不断,崔家从此门楣不休,上上下下都会叫林家、方家盯地死死的。」 他很清楚方老夫人和大方氏是什么货色。 「我知道姨母是聪明果断之人,知道这里面的害处,蝗虫不除,地里的庄稼就始终长不起来。」 奚老夫人的心思平了平,她知道傅琨这话没有说错。 崔家被奚老夫人握在手里这么多年,上下约束的妥妥当当,可是攀扯上这个林家和方家,就大不一样了,日后崔涵之必然是要入仕做官的,被他们这么在后头牵绊手脚,就太难看了。 在这被家眷牵绊一点上,她相信没有人比傅琨更有体会。 姚家还毕竟有个姚随撑着场面呢,可仅仅一个方老夫人和姚氏,给傅琨丢的脸就够多了。 因此奚老夫人一直秉承的想法,后宅必须要稳,不可叫男人们有后顾之忧。 「那么不知傅相有何高见?」 傅琨说:「我自会让姚氏写下一封切结书,她从此与林小娘子,与林家,断了亲属往来,如她不肯,林小娘子,自然只能送去官府,让官府来判判今日之事了。」 送官? 那就是崔、林、傅三家丢脸,傅琨当然说是这么说,可他和奚老夫人都知道,大方氏必然不会让自己的孙女被送去官府的。 她要的,只是让林小娘子来做妾。 「姨母放心。林娘子送过来,就只是个妾,孑然一身,旁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那恶心的大方氏,没有姚氏和方老夫人的支持挑唆,更没有傅家做后台。 一个愚蠢貌丑,又无半点势力的贱妾,当然对崔涵之和崔家构不成任何威胁。 等时日一长,甚至一碗药就能断送了。 奚老夫人知道傅琨答应下来的事,必然就是他能做到的。 崔郎中办不了的事,对他傅相公来说,却是轻轻松松的。 断了这些无赖日后长长久久的纠缠,又保全住崔涵之的名声,这个法子,确实是个好法子。 奚老夫人闭了闭眼,随即长叹一声:「你要的,不过就是退亲啊。」 傅琨却淡然反问道:「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傅家的女儿还要嫁进崔家,姨母觉得合适吗?」 奚老夫人心中彻底一片冰凉,知道此事是断无回旋余地了。 林家,好一个林家,生生断送了她的五哥儿一个好岳家啊。 崔涵之成亲前就先定了要娶妾,是声名不干净抬进来的,还被傅念君目睹了「调戏」现场,这样崔家还要让傅琨把傅念君嫁进来,这话崔家就是有再大的脸,也说不出口啊。 奚老夫人毕竟还算头脑清楚,知道傅琨说这些话,是给她们留着情面,她也不会直接与他道,这是傅念君害的崔涵之。 甚至蒋夫人原本想要朝傅琨哭诉此事,也被她勒令人带回了房。 不管这是傅琨父女合谋的,还是傅念君自己的主意,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目前的局面看来,就是崔家,负了傅念君。 奚老夫人知道恰到好处地打住,才能与傅家依旧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才能够让傅琨在往后的日子里不至于对他们绝情。 他若是个绝情的,早在以前,就直接来与他们退亲了。 傅琨,毕竟是个念旧情的人啊。 奚老夫人想到这里,心里哪里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舒了心中的一口闷气,转瞬就换了副表情,只感慨:「罢罢罢,我如此喜欢二娘子,如今看来也是没有缘分啊。」 崔郎中在旁瞧自家亲娘这番神态,心里也不由感叹,这自如的态度转换,自己到底赶不上她老人家啊。 奚老夫人唤了自己的贴身婆子来,取了当日锁崔、傅两家婚书的桐木箱子的钥匙来,亲自交给傅琨,不无遗憾道:「寻个好日子,正式地解除婚约吧,是我们崔家没福分,可惜这段缘分,我这个做姨祖母的,愿二娘子日后觅得如意郎君。」 崔郎中是知道自己亲娘的,她这是心里的气还没有完全解呢,这两句话里明显带了两分酸意。 如意郎君? 傅念君还会有什么如意郎君呢? 比他们五哥儿优秀,家世又好的人家,若看得上傅念君,也不会等到她及笄也没有动静了。 日子总是过得快,小娘子们一及笄,日子就过得更快了。 傅琨听了这话心中倒微微也有些酸意,念君,往后,可能就真的只能嫁她一直期许的寒门士子了…… 他一定会为她挑一个不输崔涵之半分的年轻人。 ☆☆☆ 傅念君从来不担心傅琨亲自出马,这事还会起什么波折。 看到傅琨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正负手对她微笑时,她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身上的担子终于能卸下来了一样。 她终于不再是崔涵之的未婚妻子了。 傅念君的心情突然有了一种孩童的雀跃,她站起身来,向傅琨迎过去,可是她还来不及和他说上一句话,就有人先她一步把她挤开了。 「老爷……」 姚氏仿若受了极大的委屈,快步走向傅琨去拉他的袖子,近来她自觉傅琨待自己很好,因此有时她也想显得与他亲密些。 傅念君只好无辜地站在门边,抽空给自己爹爹挤挤眼睛。 傅琨的脸上的表情只有无奈。 第66章 原来姚氏等人也都在这一处等着他。 见他终于出现了,早就等得抓耳挠腮的林小娘子眼前一亮,这位待自己格外亲厚的姑父,要来为她撑腰了! 可是傅琨接下来说的话,却无异于把她们一把推入了寒冰窟窿。 「切、切结书?」 姚氏瞪着眼睛,她身后的大方氏和林小娘子同样傻了。 傅琨悠悠点点头,「若是要做妾,自然是要有妾的样子,你是我的夫人,若是今后与崔家晚辈的妾室当作正经亲戚来往,我在朝中的脸面又该如何摆放?你可曾为我想过?」 他一提朝中之事,姚氏就慌了,「老爷,我不是这个意思,可、可这切结书也太……」 太过分了吧? 要她和林家人,和她的亲姨母断了往来,这怎么行? 方老夫人不会放过她的啊。 「夫人若是不愿,就只能另寻法子了,开封府衙大概现在还未关……」 「府、府衙?」 姚氏没想到,傅琨和崔家谈了半天,竟是这么个决断! 大方氏不敢直接与傅琨说话,只能急得不断去拉姚氏的衣袖,姚氏哪里还有功夫去理会她。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姚氏还是不肯死心。 傅琨望着她的眼神渐渐冷了,瞧得她一阵心惊。 傅琨只是挥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下,几句话亲自和姚氏交代:「是念君发现的这事,如此,她也不能嫁给崔五郎了,你的表侄女,去做她未来夫君的妾室,夫人,你在京中的名声,是彻底不想要了吗?」 姚氏整个哽住了,只能干干地说:「怎、怎么会?」 傅琨话音轻柔,只说:「因此,念君的亲事,我已与崔家商量,退了。」 退了? 退了! 姚氏胸中突然邪火蹿升,她在这里上蹿下跳这么久,傅琨一句话说退就退了,把她当作什么呢。 她不由有些气闷:「老爷可还把我当作念君的母亲,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妾身……」 「你要先把自己当作她的母亲。」傅琨打断她,「你也不用继续说。我的女儿,没有理由委曲求全至此,四姐儿当初和杜家是这样,念君如今也是这样。你若要护自己的表侄女而委屈她,今后与别家夫人往来,看你是否抬得起头。」 姚氏愣住了,她适才没有想到这一层。 是啊,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如今渐多,这恶毒后娘的名声,她可不能背,何况傅念君还不同别的继女,是她亲姐姐留下的女儿啊。 「老爷,我、我……」 姚氏有些慌神了,四下里打量着张氏的身影,可此时哪里有什么张氏。 傅琨看出她的眼神闪烁,说着:「切结书,若是你不签。要么,你不做傅家的夫人,去做林家的亲戚,要么,把这桩到底是谁调戏谁的案子送去府衙审审,你也不用担心丢人,左右夫人大义凛然,我就是顶着满朝众臣的嘲笑,也会鼎力支持的。」 傅琨朝她微笑。 「夫人,你自己选吧。」 姚氏突然有些腿软,怎么会这样呢…… 这事态,竟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最叫她心惊的就是傅琨二话不说就帮傅念君退亲了,傅念君退了崔家的亲,她还能去嫁给谁啊? 他是不是糊涂了? 她原本打算的计划,就这样毁于一旦。 眼下已经别无选择,姚氏只好迎着夫君冷冷的目光艰涩地说:「老爷,我、我签切结书。从此后,林家,与我,与傅家,就再无瓜葛!」 大方氏知道傅琨的决议后,气得咬牙跺脚,可是她到底没有别的办法。 傅琨是谁,与她不止是云泥之别,他做的决定又岂是她能置喙的。 大方氏心里只好琢磨着先与崔家成了这门亲,总归日后有麻烦,她再求去傅家就是,想来姚氏对自家也不会不闻不问的。 她心里想的好,只当那切结书是个摆设罢了,却不知在日后的日子里,它会发挥多大的作用。 傅琨当然也不在乎林家如何,大方氏如何,她们根本不值得他费心。 这个林家,待林小娘子过门后,他自然也会兑现与崔家的承诺,让他们没有办法再像今日一样随意就登门耍无赖。 傅念君退了亲,姚氏说不上心里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崔家是门好亲事,哪怕出了今日这桩事,她依然觉得对傅念君来说,崔涵之配她是绰绰有余的。 傅念君捞不着这么好的夫婿,她理应是高兴的。 可是这样一来,傅念君的亲事,却又突然没了着落,留在家里也是图惹些麻烦。 姚氏心中不痛快,正想找张氏说说,可是张氏从自崔家出来,到回傅家,都一直没有露面。 姚氏心里起疑,张氏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她会去哪里了? 她没有等来张氏,却先等来了傅琨。 傅琨要和她交代的话也很简单。 「近段日子你事情也多了,四弟要归家,你先收拾一间院落出来,他性子怪,不喜与妻儿同住。大姐儿的亲事你也不用操心了,由他们夫妻自去托了媒人相看吧。还有张氏,我见她做事不错,令她去管府里的衣裳针线,夏日里要做许多新衣,她也事多,后院里,你身边再换一个人吧。」 姚氏目瞪口呆。 对于四房的事,她可以毫不关心。可是张氏,为什么这么突然? 「老爷,她是我身边跟了这么多年的老人了,调去外面,我实在舍不得……」 傅琨微微笑了,「我看夫人近日面色不好,听闻张氏是属猪的,与你是属相不和,多有冲撞,待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第67章 姚氏心里不舒服,可听傅琨也没把话说死,就没敢再争辩。 傅琨却又继续说:「我怜惜夫人事多,你身边也确实要有个得力的……十三姐儿和浅玉今日已搬到左进东厢,以后后宅的事,你让浅玉多处理吧,她那里通去前院也便捷些。」 姚氏瞪大了眼睛,这就是明摆着分她的权了! 「老、老爷,是、是妾身做错了什么事吗……」 夺人又分权,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今日崔家的事吗? 姚氏急道:「老爷,妾身可什么都没有做过啊,今日在崔家,林家会这样,我、我也不知道。出了那事,阿玲毕竟是我的表侄女,您知道的,我不能看她身败名裂,就只能对不起姨母了,您是不是因为这个气我?妾身、妾身实在是……」 傅琨微微叹了口气,走近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你想多了……」 她自进门起,就没有说过姚氏一句不好。 语气平和,态度从容。 姚氏心里害怕,自己这段时间与傅琨的关系日渐缓和,她正觉得似乎与他能像当年大姐一样做到举案齐眉,可是突然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林家毕竟是自己的亲戚,他肯定是要生气的啊。 「我并不怪夫人,这事和你无关,我自然是知道的。」 傅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瞧你近日心绪有些不宁,是不是烦扰之事太过,也怨我,先前把大姐儿和崔九郎的婚事都交给你去照拂,你辛苦了。」 这几句话一说,姚氏顿时便舒坦了很多,朝傅琨摇摇头:「比起老爷来,妾身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傅琨道:「我明日请个大夫来给你调养调养身子,你暂且先缓缓情绪,不要因为林家和崔家的事着恼,反耽误了自己,念君刚刚及笄,四姐儿也还有几年功夫,孩子们的亲事,不急在一时。」 傅琨话说得很慢,听在耳朵里似是凉凉的泉水滑过,抚平人的心绪。 姚氏竟也慢慢地接受了他这副说辞。 她心中只想着,待过两日把张氏要回来,那个浅玉姨娘,也得意不了多久。 她抬头望进傅琨狭长带着笑意的秀目中,是啊,老爷是明事理的人,怎么会真的和自己置气呢? 万事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 第二天傅念君知道傅琨把张氏与姚氏隔开,且把浅玉姨娘母女挪到正院,开始让浅玉接手管事后,她就知道,爹爹这是终于行动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傅琨的行事一如他的脾气性格,在朝堂上是这样,在后宅也是如此。 从来没有人见过傅相恼怒红脸,急切躁进时的模样。 他处置人和事,都是这般,缓缓而动。 温柔的一刀。 她从以前就和傅琨提过,姚氏身边这个张氏,心眼极多,姚氏很多主意,都不是她想的,而都是出自于张氏。 昨日她又和傅琨多说了一句,姚氏想鼎力支持林小娘子入崔家做妾,以图谋日后用贵妾身份压制自己这个正妻,这法子,大概也是张氏提出来的。 当时傅念君就在傅琨眼中看到了一丝极浓的阴郁闪过。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傅琨有这样明显的情绪。 他一直都是云淡风轻的,哪怕先前处置方老夫人时,被杜淮的事恶心时,他也不曾这样。 林小娘子露出贪婪本性,傅琨和傅念君都能揣测到,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张氏还不忘撺掇着姚氏再算计傅念君一把,傅琨就真的忍不住了。 那女人实在太过恶毒。 他从之前就与姚氏亲近了一段日子,姚氏才渐渐放松了警惕,接着一步步把姚氏身边的势力和权力瓦解,让她成为一个徒有虚名的崔家主母,这才是傅琨真正的目的。 傅念君微笑,还不错,这样的结果她能够接受。 姚氏是不可能被休的,害她性命又太损阴德,折了她羽翼才是最好的法子。 接下来,傅琨应该还有布局。 傅念君叹了口气,但愿这次能够一劳永逸吧。 傅琨和傅渊将傅念君与崔涵之的婚书在祠堂的灵位前烧毁,看着随着那一缕青烟化为灰烬的婚书,傅琨心中终于定了定。 傅渊静立在父亲身旁,只缓声说:「爹爹,如今二姐儿的亲事,您可有筹谋了?」 傅琨听他这话,只道:「你先前从不会问这个。你对这事上心了?可有主意?」 傅渊的脸色突然有些尴尬。 他并不想承认自己对傅念君的事上心。 他清了清嗓子,「如今住在府内的陆家大郎,是孩儿的同窗,爹爹以为如何……」 傅渊是聪明人,陆成遥也不笨,先前傅渊向陆成遥透过底,言明与崔家退婚之事,便是因察觉陆成遥对傅念君有几分与旁人不同的心思。 傅渊知傅念君如今性情大变,倒是有几分傅家女的样子了,陆成遥若说对傅琨和傅家之势完全没有攀附之心也不可能,可是他比起崔家的儿郎来说,对傅念君起码还谈得上「尊重」二字。 陆氏家族也很是不凡,按底蕴来说,傅家还是低了一截的。只是陆家虽为顶级世家,本朝却渐渐在朝中显得有些疲惫无力,后继不足,如今这一辈出了个嫡子陆成遥算是有些前途作为的,可陆家众人心思都太杂,汴京距他们本家潮州又千山万水,他若是要在这里做一番大事,恐怕傅琨助他,比起崔涵之来说,出的力只会多不会少。 傅渊晓得父亲如今的处境,与陆家联姻,其实并不算是太好的买卖。 当年聘陆氏,也是个缘分,傅家二爷体弱,也不是傅家掌权之人,而陆氏正好因相貌残缺,被家族嫌弃,傅家聘她,也算合适,其实对两家拉近关系也并没有起太大的作用。 第68章 但是傅琨的嫡长女嫁陆成遥,这意义就不一样了。 陆家还是太复杂了。 傅琨捏捏鼻梁。 「不妥。」 即便不考虑别的,只考虑傅念君的幸福,他也不会与他们联姻的。 傅渊却就事论事:「爹爹觉得何处不妥?陆兄与他的妹妹如今住在傅家,未必不是陆家打的算盘,毕竟如今朝堂渐稳,他们要观望也观望的够久了,他们想要重回前朝时的辉煌,必然要做一些改变。」 联姻新贵大臣,就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陆家两个孩子怎么打算,自然有你二婶去操心,他们不放到明面上的打算,我就权当不知道,陆大郎的事,你就休要再提了。」 傅渊敛衽,「孩儿明白。」 傅渊顿了顿,又叮嘱了一句:「马上就要殿试,旁的事你且放在一边,近日来多在书本上花些功夫。等殿试一过,你的亲事也要琢磨起来了。」 傅渊当然知道,成亲是自己避无可避的一环。 「是。」 傅琨见他此般神色,似是有不愿,心里不由起疑。 「你可是有中意之人?」 「断无。」傅渊答,「爹爹这话自不用多说,我心里有分寸。」 他是傅琨的嫡长子,是要与父亲在这政敌林立、云波诡谲的朝堂上并肩同行的。 在女色上,他知道尤其不能放松。 多少百炼钢,都为女子化作绕指柔。 傅渊不敢说自己心性坚定,却只知道严于律己总没有错的,因此在如今妓馆遍布,人人狎妓的风气下,他依旧逼迫自己随时保持一分警惕。 「没有就好。」傅琨缓缓道:「你阿娘去得早,本来这些话都该由她来说的,可是如今,只能我来讲了。」 姚氏,是根本不能指望的。 「我与你阿娘少年相识,共过甘苦,历过劫难,她最后命薄,弃了我们而去。」 傅渊听他说到亲娘,喉中不由有些哽住了。 大姚氏走得时候,傅念君还小,他却是能记事的。 「多少恩爱夫妻,也逃不过天人永隔,可见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宿命,本就浅淡,成了夫妻的,已是不容易。」傅琨的目光恰好望向了亡妻的牌位,那锃亮的檀香木泛着悠悠岁月的光泽,旁边留了一处空,是傅琨给自己留的。 他望着那牌位的眼神柔和,一如当年望着温柔浅笑的妻子。 傅琨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我是你爹爹,自然愿你在婚姻一事上圆满,与你的妻子,做到既有缘,又有情。」 傅渊微愕。 「这也算,是我对你阿娘的交代了。」 这是一个对傅渊的承诺,即是他日后挑妻子,傅琨一定会尽力为他选一个与他「有缘又有情」的。 这对于一个居高位,握大权的丞相来说,实在太不容易了啊。 傅渊很清楚,他和傅念君的婚事,本就是该拿来按斤两称了卖的。 可是傅琨却这么说…… 「爹爹……」 傅渊的声音有些,压抑着一种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的情绪。 所以,爹爹才会这么费心地与崔家退亲吧。 不是因为崔家「不合适」或者是「不够格」,傅琨仅仅是作为一个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想让傅念君嫁一个有缘又有情的夫君。 傅琨如今对傅念君是这样,以后对他,亦然。 傅琨淡淡笑了笑,对于平日一向冷漠寡言的长子露出这样的情绪并不诧异。 「三哥儿,以后你妹妹,这傅家,都会交到你手上,爹爹希望,你能做得比我好。」 傅渊垂眸望着地上,光可鉴人的青砖上是透过花格漏窗间洒下的薄薄日光,这宗祠里总缠绕着一种木香,如水流般漫溢,缓缓流淌,盘桓不散,挥之不去。这种木香,悠长绵延而又含蓄内敛。 就如他的父亲傅琨一样。 傅渊知道自己生性冷漠,在这个家里,除了父亲,他对谁都是漠然不顾的。 可父亲他不一样…… 即便居于朝堂多年,浸润了无数阴谋算计,他依然保持着一份纯心,对他逝去的生母,对他们兄妹,对这个家…… 也是因为这纯心,傅琨才不至于叫高位厚爵、权力物欲蒙了眼啊。 这一点,傅渊很清楚,他自己就做不到。 傅渊只拱手长揖,缓缓折下腰,「爹爹所言,孩儿谨记。」 「娘子,那位您一直留意着的魏夫人近日病了,已经许久没有出门了……」 仪兰乖乖地向傅念君传递外头人盯着的消息。 「是吗?何时病的?她病之前去见过谁?」 「已有十日了,最后见的是登闻检院朝请大夫荀乐荀大人的妻子,王夫人。」 仪兰比芳竹有心,她知道娘子今时不同往日,在这些事上尤为用心地去学了学,否则以她从前的功夫,恐怕连囫囵地把荀乐的官衔说出来都做不到。 傅念君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 终于来了。 这件改变傅渊人生的事,终于要来了吗…… 魏氏去过荀家了,想来应该是已经与荀乐有些首尾了。 称病不出。 为什么突然就病了,还一病这些时候。 难道魏氏是被强迫的?非心甘情愿与荀乐父子有私? 傅念君不是不知人事,她在嫁入皇宫前,很多事都是多多少少知道的。 关于男人,关于一些男女之事。 有些龌龊,远超过她一个小娘子能想象的范围。 第69章 魏氏、荀乐父子、傅渊…… 这些日子她想破了头,也实在想象不出这三者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傅念君闭了闭眼,她从前不知傅渊的情况,可如今看来,他在私事上处理地格外小心,与魏氏的夫君郑端相处也不算太亲密,更不要说他的妻子魏氏了。 若说傅渊对魏氏真有些什么,傅念君头一个不信。 若说是魏氏单相思傅渊,倒还有点道理。 不过也不像,魏氏上头是有主子的,对方岂会容忍她被这点儿女私情耽误。 傅念君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反光的花梨木圆桌桌面上,敲得仪兰心里有些忐忑。 屋内一片静谧。 恰好因为春和日暖,往外的窗开着,芳竹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她正在训斥小丫头。 「……这茶具和茶具也是不同的。这套定瓷,和这套汝瓷,都会混了?虽说都是白瓷,瞧着相似,可也都是大不同的。定瓷泛浅光,而汝瓷则透着釉色青,更为温润。质地不同,洗它们的水温自不同,你们两个,别以为偷懒把两套茶具混着洗我就不会发现了,娘子这些东西可比你们都金贵,瞧瞧你们做的好事!」 小丫头们被她训得不敢争辩,间歇传来呜呜的低泣声。 傅念君和仪兰这里听得一清二楚。 仪兰心里只埋怨芳竹不知轻重,为两套茶具就和小丫头们缠夹不清。 她上前去要关窗。 「等等。」 傅念君唤住她。 「娘子?」 仪兰以为她是有什么吩咐,谁知却见傅念君眸光闪闪,也不再烦恼地用手指点着桌面了。 「是啊,应该是这样,我怎么会没想到呢……」 傅念君喃喃自语。 她觉得自己有时候真是挺爱钻死胡同的。 她就像那个两个小丫头一样,把汝瓷和定瓷混在一起洗,因为相似,因为理所当然。 其实魏氏这件事,或许根本没有她想的那么复杂。 她一直都清楚,幕后之人比她知道更多的事,他能比她布更大的局,甚至把周毓白都算计地死死的。 她就在心底一直存着几分害怕忐忑,事事往复杂的地方去想。 其实局面早就已经很清楚了,魏氏只是一个女人,常年与后宅女眷们来往交涉,她幕后之人,恐怕只是让她负责打探消息,放做眼线耳目的,并不是用她做个什么美人计。 要美人,何必这么拐弯抹角,还给她弄一个郑端的夫人这层身份,这就太多余了。 所以对方放魏氏这枚棋子的初衷,并不是算计傅渊。 是傅念君她自己把这两件事硬要联系在一起。 如此才怎么都想不通。 现下分开琢磨,她心里自然就豁然开朗了。 这魏氏必然有什么独特的手段,接近那些与夫婿关系不和的夫人,如卢璇的夫人连氏,赵大人的夫人许氏等等,帮助她们,再获取她们的信任,来为她的主子谋事。 这样的人,那幕后之人定然不会只安排了一个。 而荀乐父子,或许就是个意外。 魏氏接近荀乐的妻子王夫人时,踢到了铁板。 她有理由猜测,那荀乐本就是个极好色之徒,魏氏在去荀府时就惹了麻烦。 魏氏的心思傅念君无法猜透,但是她可以揣摩,那人如果知道自己的手下遇上了这样的事,他会怎么做呢? 杀了魏氏? 最蠢的方法。 任凭魏氏被荀乐父子作践? 反而可能暴露魏氏的身份。 设个局牺牲魏氏。 才是顺势而为,是最好的办法。 这是上位者处理手下人意外时最常用的解决手段。 本来就是一件工具,在无法继续使用的情况下,自然要彻底地用一次再扔了。 或许是那人本就不想留荀乐父子了,也或许是因为后来牵扯出来的大理寺丞王勤、知谏院正言张兴光等人。 他用这件事,顺便算计了很多人,包括傅渊父子。 魏氏再一死,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傅念君呼出胸中一口浊气。 仪兰见傅念君脸色转圜,一颗提着的心也稍微放下了。 「娘子可要喝茶?」 她轻声问。 傅念君点点头,「要的。」 她顿了顿:「让芳竹别训那两个小丫头了。还有,分些赏钱给她们三个。」 仪兰愣住了。 两个小丫头做事不规矩,仪兰则大呼小叫,竟然还要赏她们? 傅念君只说:「事情做不好,下次继续罚。这赏,是谢她们帮我想通了一个问题。」 她微微笑了笑:「赏罚分明。」 仪兰无言,您这也是挺任性的。 「对了。」傅念君又在她身后嘱咐:「让大牛去给阿青带个信,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让他去办。」 阿青就是正月十六那日放狗咬崔九郎的少年,他在城外替傅念君养狗跑腿,什么都做。 这孩子是逃灾到东京城的,无父无母,从前一直在瓦肆里混日子,陆氏身边的苏姑姑从前偶尔照拂他一下,傅念君当时正缺一个伶俐又会养狗的小厮,就请苏姑姑说项,雇佣他给自己做事,让他守着自己的私宅,不用卖身,一日三餐都有着落,还有工钱,阿青别说多感激她了。 芳竹和仪兰怎么都不会想到娘子要让阿青去做的事,会是这样的事。 她们是真的越来越不明白娘子的主意了。 此时茶楼的雅间里,傅念君端坐着,面前却有一个十分局促的少年郎站着。 第70章 他穿着崭新的白细布襕衫,圆领大袖,下施横襕,腰间有襞积,头戴儒巾,皂靴洁净,正是京中进士、国子生惯常的打扮。 傅念君身后的芳竹和仪兰望着这挺拔身影脸色很难言。 傅念君身前的阿青涨红着脸,甩了甩两个大袖子,十分不习惯。 「娘子,我、我是粗人,穿这个、这个,太不习惯了,也不好看,就叫作那个,像猫不像虎那啥……」 「画虎不成反类犬。」 芳竹得意地接口。 她也是个饱读诗书的丫头好吗。 「对!就是那个!」 阿青尴尬地搔搔头,这样一挠,原本整齐地掖在儒巾里的头发又调皮地冒了两撮出来。 傅念君道:「你别慌,你这样很好看。」 阿青的脸更红了。原本他那常年晒得小麦色的一张脸是不容易看出脸红的,可此时两个丫头都能看出来,他那脸都快能烫熟鸡蛋了。 芳竹不由道:「娘子,您让阿青打扮成这样到底要去干嘛呀?」 难道要去坑蒙拐骗? 阿青原本是这市井里最下九流的人,几时学着士子穿过这样的衣裳了。 「阿青。」 傅念君的声音悠悠如泉水,很能镇定人心,阿青突然就觉得不是那么慌了。 他生得并不难看,穿着这样的文人衣裳,也并不显得如他所说画虎不成反类犬,反而不说话站着的时候,有一种难得的健康活泼。 是成日在书房里窝着的那些才子们所不具备的活力。 「我要委托给你一件大事,这件事其实不难的,我只问你愿意不愿意。」 阿青忙道:「娘子待我恩重如山,万万不能说委托这样的词,您让我去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是没半句话的!」 少年这话说得响亮又赤诚,说完又害羞起来:「可是我会的事太少了,娘子,我也就会帮您养养狗……以前混在瓦子里,跟着伎人们学的一些杂耍手艺,也不能污了您的眼啊……」 他说着说着,好像觉得自己说太多了,话音戛然而止:「所以,您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啊?」 傅念君微微笑了笑,「不太难,作为男人应当都是会的。」 在场两个丫头加阿青都是一脸懵相。 作为男人都该会的? 那是啥啊? 阿青心里琢磨,难道是站着小解? 这个女人们的确做不来。 可是一瞬间,他在心里又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竟然在傅二娘子面前这么低俗。 谁知傅念君说的话却比他的想法更石破天惊。 「我要让你去……狎妓……」 什么?! 两个丫头和阿青更呆了。 他们没听错吧? 娘子作为傅相嫡长女,一个身份极高的贵女,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竟然自己花钱让手下人去狎妓…… 这是什么爱好啊? 傅念君无视他们的呆若木鸡,镇静自若地说下去:「春风楼认识吧?里头有位头牌娘子,我要你去寻她探个风声。」 说到探个风声,阿青终于有些回神了。 「去去去去妓馆探风声?」 从前傅念君常有任务让大牛带给他,不过是打听些街头巷尾的消息,可让他去妓馆里打听还真是骇人听闻。 「阿青,你不愿意吗?」 傅念君问道。 阿青听见她这一句,立刻站直了身子,收回了适才不恰当的震惊情绪。 真是的,都怪他想法太龌龊! 「我愿意,娘子让我去,我就去!」 「好。」傅念君笑笑,又让芳竹取出一袋钱来递给阿青。 「这里头有几张银票,由你塞给那官妓丝丝,剩下的零碎,你自进了门就要赏人,别心疼。」 阿青掂了掂那沉甸甸的袋子,怎么会不心疼啊。 「具体的我让大牛大虎来教你,总之过几天过去,你不能露怯。」 阿青傻傻地点点头。 芳竹忍不住和仪兰小声嘀咕:「大牛哥大虎哥还经常去逛窑子啊?」 仪兰也觉得奇怪:「不能吧,每日娘子安排下去的事那么多,他们哪有这闲工夫……」 傅念君咳了一声,对两个不解人事的小丫头道:「有些事,男人懂,你们不明白。」 芳竹和仪兰投过来的眼神有些不敢苟同:说得好像您也是男人一样。 ☆☆☆ 四日后,经过大牛大虎特别训练的阿青,依旧作了傅念君准备的士子打扮,怀揣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忐忑地踏进了春风楼的大门。 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如此金碧辉煌的地方,他甚至有些害怕地想往门口退。 可是一想到傅念君,他又刹住了脚步。 娘子对他寄予厚望,自己怎么能来个妓馆还如此左右踟蹰的。 阿青整了整神色,摆正姿态,学着那些不可一世的世人,用眼角睨着笑脸迎过来的鸨母。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用眼角看人,可真是够累的。 而此时傅念君正在春风楼斜对门的一处茶楼稍坐,等着阿青出来复命。 那官妓丝丝也算是东京城里名头比较响亮的一个,也常有些达官贵人来寻她,不过她性情古怪,十个里倒有八个不肯接待的。 「娘子就这么肯定那个丝丝肯接阿青?阿青看起来呆呆的,他大概是一辈子都没进那样的地方……」 傅念君抬眸看了看问话的芳竹,没有接话。 她当然有七八成把握,才会让阿青去。 第71章 这个丝丝的入幕之宾,有一个就是荀乐的儿子荀仲甫。 只是自去年八月后,荀仲甫就不再光顾春风楼了,转而频繁去邀月楼的苏瓶儿处,这苏瓶儿在东京名声比丝丝大多了,也最受达官贵人喜爱。 荀仲甫为何突然就冷落了丝丝。 这里头是什么缘故,傅念君也猜到了一二。 听说八月到九月,一整个月丝丝都没接客。 如果真如傅念君所想,那这女子还是个性烈的,派阿青去这趟,必然不会无功而返。 除了阿青,她手底下也不是没人,只是思来想去,还是阿青最合适。 阿青这是第一次坐在这样华丽漂亮的屋子里。 单丝罗、孔雀罗,寻常人家都舍不得做衣裳的金贵罗锦,就被人这么随便糊了窗屉,做了帷帐,长及曳地,也没人在意这些东西会不会脏。 那青色叠着秋香色的罗帐,层层纱幔,风一吹,极尽风雅缠绵,衬着屋里花梨木、沉香木上品家具的幽幽光泽,一股浅淡的檀香往他鼻子里钻。 帷幕荫榻,左经右史,彰显出主人不凡的品味。 阿青第一次知道,原来勾栏里,是这样别有洞天。 这是寻常人家多少年都置办不起的行头吧。 阿青默了默,怪道这东京城里头,那样多鳞次栉比的妓馆勾栏,还个个生意顶好。 是谁都愿意待在仙境里头,不愿去那庸俗劳碌的凡间吧,就在这里待个半日,怕是也能忘却几多凡尘俗世,想来是划算的。 阿青正发着呆,听见一串悦耳的钗环叮咚声响起,眼前纱幔被两个小丫头一左一右挽起,从内室里出来一个身形窈窕娇媚的女子。 她的容貌和这间屋子一样,像是只有仙境里才有的仙女。 朱唇青黛,鼻若琼瑶,下巴是尖尖的一个小弧度,一双眼睛盈盈如水,娇艳却不媚俗,冷清却不疏离。 阿青愣愣地盯着她。 那女子却嗤地一声笑了。 「当真是个愣头青,谁把你请进来的?」 她话里虽含着两分嫌弃,可眼神却是从适才的冰凉转暖了两分。 阿青红着脸,按照这两天学的向她行了个礼。 「问丝丝姑娘好。」 丝丝极诧异,「郎君这是做什么?断没有你向我行礼的道理。」 她心里很清楚,即便不是那些达官贵胄,就是普通的文人士子,自己也是没有资格受他们的礼的。 她不过是最下九流的娼妓,人家愿意捧着你,就当你是个宝贝,不愿意了,连堆沟渠里的污泥都不如。 这些如今不算什么的学子,谁知他日会不会一朝成为天子门生,若是有一两个念旧情的还能记得她们这些迎来送往的卖笑人,也算她们这辈子沾了些好运气。 也是冲着这个念头,一些名声够响亮的官妓,如苏瓶儿、丝丝之流,也会三不五时会一会几个有才学的贫苦学子,也不要他们多少过夜金,全做结个善缘。 丝丝命小丫头去端酒来,她以为阿青必然也是那等贫苦士子,想来寻一夜风流的。 样貌倒是不错,是她喜欢的,可就是太害羞了,一对眼睛不知往哪里放似的,局促不安。 这风度放在士子里,可是要被耻笑的。 阿青确实觉得尴尬,虽说他是在市井混惯的,可他从来就不和那帮闲汉一样没事往那些廉价的私窑子跑,他一心记着过世阿娘的嘱咐,好好存着钱,指望着娶一门正经的婆娘,成一个家。 这宿妓,对他来说,是奢侈昂贵、根本犯不着的一件事。 阿青记着傅念君的嘱咐,和丝丝说了几句话,喝了一些酒,丝丝原本想与他论一论诗,弹琴耍趣,可是阿青却丝毫没有回应她的意思,只对她道:「姑娘能否先让侍婢退下,在下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丝丝执杯的手一顿,眼里闪过冷芒。 男人,不都是一个样! 「好啊。」 她依然笑得妥帖,心里却琢磨,等这小子也像以往那些客人不管不顾地像狗一样扑过来,她自然有招数对付他。 她不愿意接的人,就是不接,管他日后会不会是新科状元,她厌了,就是厌了。 谁知等了半晌,阿青也没有动作,反而犹犹豫豫地掏出一个钱袋子,把里头叠得薄薄的一张银票塞给她。 「姑娘,我是来向你打听个事的。」 丝丝怒起,「你把这儿当作什么地方了?」 她拍桌子就要喊人,阿青想去拉住她的手,却又不敢,只能道:「请你听完在下的话再把我赶出去不迟。」 他额头上冷汗直冒,心里想,几位大哥说的果真不错,这名妓的脾气,和她们的名声都是一样大的。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丝丝抱臂冷笑,好个醉翁之意不在酒,来她这里的,可是从没有说要来打听消息的。 「丝丝姑娘。」阿青正色:「这是我家主子的意思,她进不来,只能让我跑一趟。她说她知道你的苦楚,知道你的病,问你想不想治?」 阿青尽量长话短说。 丝丝蹙了蹙黛眉,「什么意思?」 阿青习惯性地搔搔头,也是这个动作,让丝丝终于确定,他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学子。 阿青并不知道来龙去脉,只知转达傅念君的话。 「荀乐父子。你……不想报复他们吗?」 丝丝的脸色突然惨白,带翻了手边的酒杯,「你、你说什么……」 阿青只示意她眼前的银票:「丝丝姑娘,我家主人只是想与你合作,若是你不愿意,她也不勉强。」 丝丝咬了咬唇,神情显出两分挣扎来:「你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 第72章 阿青只道:「若姑娘愿意,可以随我去见见我家主人。」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家主人是个女子,请你放心。」 丝丝煞白着脸,仔细地盯着阿青。 「你、你也知道?」 阿青愣了一下,「什么?」 随即又「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模样,有些憨地笑了起来,「我只是个递话的。」 少年爽朗的笑容让丝丝觉得有些刺眼。 她垂下了眼睛,手紧紧攥成拳头,葱管一样的指甲陷进手心里,要是叫伺候她指甲的小丫头见了必然要心疼地无以复加。 丝丝觉得心乱,那桩事,有人知道…… 是啊,必然是有人知道,而且不止一个人吧。 她只是个低微的官妓,贵人掌中的玩物而已,她有什么资格抵抗? 居于这膏粱锦绣之中,她如个公主般高贵优雅。可就算这屋子再怎么华丽精致,如贵胄之家,也遮掩不了它不过是个妓馆的事实。 她就和这屋子一样,哪里有什么风雅? 偏世上的文人才子,不爱家中糟糠庸俗,而爱妓之风雅,在她看来,真真是可笑的一件事。 「我……不会去的。」 丝丝咬牙拒绝阿青。 阿青却只感叹娘子的预料果真都是不错的。 丝丝的反应,在她预估之内。 他只说:「丝丝姑娘,你是女子,我家主人也是女子,她说,如今有一个女子的性命就维系在你身上了,可否请你救一救她?」 丝丝冷笑,「什么女子的性命要我去救?无亲无故,我何必?」 阿青顿了顿,「或许是……因为你是个好人吧。」 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这句是我说的。」 丝丝有些愣住了。 阿青清了清嗓子,继续转达傅念君的话。 「我家主人想问你,还记得不记得纱纱姑娘?」 丝丝一愣。 纱纱…… 很久不敢想起的一个名字。 那是她的好姐妹,她们两个,是一起长大的,共同在春风楼里谋生。 后来,纱纱死了。 因为与一位大人相好,先被那家大妇捉回去拷打了一顿,打得遍体鳞伤,再也无法接客,后来丝丝把自己和纱纱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去求春风楼的鸨母妈妈,由她出面托了一位豪强说项,搭上了那位大人,一番斡旋,纱纱才除了妓籍,成了人家的妾室。后来那位大人犯事贬谪,女眷跟着发配,纱纱还没到发配地,就死在了路上。 她的夫君享福时没有轮到她,可是落难时却是她先死。 做她们这行的,不过是命如草芥。 丝丝想起来妈妈曾和她感叹,说纱纱是惹了事,至于到底是什么事,她也说不上来。只知道那家夫人这样狠辣地对待她,左右与他们家的阴私脱不开关系。 丝丝觉得当头被浇了一桶凉水。 他为什么要提起纱纱?他的主人是什么意思? 是在暗示她,自己知道的事也终究会成为祸根吗? 还有,他们竟已经把自己的事调查地清清楚楚了! 丝丝的脸色带了些苍白:「你、你家主人还说什么了?」 阿青道:「她只说,如果你不想成为下一个纱纱的话,应当考虑一下她的提议。你的命,你自己到底要不要救?」 丝丝浑身一震。 她自己的命…… 像纱纱一样死去吗? 丝丝望着阿青,咬了咬唇:「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阿青默了默,嗫喏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他指了指南窗:「我家主人就在对面恭候丝丝姑娘。」 丝丝暗叹,这回自己大概是遇上个厉害的主了。 恰好这时外头的小丫头来扣门。 「娘子,可有吩咐?要上热菜吗?」 丝丝对外头道:「时辰还早,你先等着。」 阿青的脸又有些红了,好像突然又想起来这毕竟是妓馆。 时至日暮,若是再拖下去…… 丝丝没有空再打量他,只沉默地垂下了眼睫坐回锦杌上。 她心乱如麻,到底要不要相信他呢? 如果他们是另有所图怎么办? 可是她确实怕,他提到了纱纱,就像把自己积年的伤口又翻出来一样,她才看清,那伤口血淋淋的根本没有痊愈。 纱纱的后尘,自己难道也会步上吗? 她抬眸,望向阿青,只重重点点头:「好,我跟你去见你家主人。」 ☆☆☆ 丝丝在春风楼这些年,早就算半个主子了,她要做什么事,不至于一点自由都没有。 很快,阿青就从春风楼的侧门里闪出,身后跟着一个戴着青布小帽的小厮。 分明就是做了男装打扮的丝丝。 丝丝在这附近也算是个打眼的人物,好在傅念君的茶楼就在春风楼斜对面,走几步路的工夫,她没那么容易被那群蹲在酒楼茶楼和妓馆门口的闲汉认出来。 上了二楼雅间,傅念君已经恭候多时了。 丝丝第一次见到如此相貌出众、气质清华高贵的小娘子,不用阿青说,凭她这几年的眼力,也能瞧出来这位小娘子家世必然不凡。 「丝丝姑娘?」傅念君微笑,夸赞道:「果真是个美人。」 丝丝低了低头,「见过娘子了。」 傅念君眸中闪过一丝欣赏,还不错,是个识抬举的人。 名妓的派头,此时在这茶楼中,她身上一丝都没有存留下。 第73章 那一套对付男人的手段,在决定踏入这里时,丝丝就收起来了。 「丝丝姑娘。」傅念君请她坐,对方在犹豫了几番后终于顺从她。 丝丝心道,这小娘子气度不凡,教养也属上乘,对自己这身份的人还如此礼遇,实属难得。 「想必阿青已经与你都说明白了。」傅念君道:「我有个忙想请你帮一帮,这忙,既是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丝丝的眸心有光闪过,沉默了半晌,却没直接答话,反而问傅念君:「娘子是如何知道的?」 她问的,是荀乐父子那件事。 傅念君挥挥手,让芳竹和仪兰也退下,屋里只留她和丝丝两个人。 有些话,是叫芳竹仪兰两个也不能听的。 「本来也不是很确定,你答应过来,就确定了。」 傅念君微笑举杯饮茶,动作十分漂亮。 丝丝顿了顿,心道这小娘子果真有算计,只是不知她对自己有几分真假了。 「荀乐和荀仲甫……」 「他们二人……」丝丝接口,咬牙切齿道:「当真是禽兽不如!」 没及反应,就冲口而出。 「这话,出了这个屋子就不要再说了。」 傅念君只淡淡道。 「可是我、我……」丝丝突然红了眼眶。 好像是许久压抑的情绪突然找到了宣泄的口子。 她知道这不是适当的时候,面前这人也不是适当的人。 傅念君打断她:「我都知道。所以,别说了。」 丝丝察觉到她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十分柔和,虽然这小娘子年纪不大,可身上就是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荀乐父子的事,傅念君一直在猜,她其实不太敢往这方面去想。 但是从查这个丝丝入手,荀乐父子,除了她模糊印象里的人影,终于渐渐有了具体的轮廓状貌。 她也就完整地猜到了这回事。 荀乐和荀仲甫父子,毋庸置疑,自然是贪花好色,且德行败坏之徒。 而要败坏到什么程度,让连一个吃惯风月饭的官妓在应荀仲甫荀的邀约之后,病了一个多月不接客。 蛛丝马迹之中,丝丝自己就间接地告诉了傅念君真相。 荀仲甫日常狎妓都是自己一个人,可是在别庄上,丝丝受邀而去,必然就不止是他自己一个人了。 这对父子热衷于禽兽行径,二人只与一个女子…… 当然还有没有旁的癖好更是不得而知。 傅念君停了思绪,不愿再想那些龌龊事。 她见面前的丝丝神情恍惚,说的话也断断续续没有首尾,就可知那父子二人时至今日给她带去多少恐惧和痛苦依然难以磨灭。 那些事,对一个女子来说,尤其不是自愿的女子,该是多大的伤害,傅念君无法想象。 今日丝丝再走这一趟,傅念君就更确信了。 傅念君只问丝丝:「你想不想叫他们罪有应得?」 丝丝只苦笑:「他们,如何会罪有应得……」 她隐约听荀仲甫提起过,近来认了一个干娘,就是那成余郡君,这位成余郡君不是旁人,就是那位张淑妃的堂姐。 丝丝混迹风月场多年,接待过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就算没有那谋士之才,可粗浅的见识还是有的。 搭上了张淑妃的荀乐父子,叫他们罪有应得,谈何容易。 眼前这个小娘子难道就可以? 傅念君轻轻放下手里茶杯,「你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你来见我,心里必也是对那两人存了几分恨意的。」 丝丝说着,「是娘子说,我若是不来,会与纱纱……步上同样的后尘?」 傅念君望着她,不管丝丝来见她的初衷是什么,她总归来见她了。 「是。」傅念君微笑,「本来也不会。但是我必然要扳倒荀乐父子,丝丝姑娘不站在我这边,岂不就是碍我的路了?」 丝丝大骇。 这小娘子这般年轻,说的话却恁地狂妄。 她要扳倒荀乐父子? 挡她的路就没有好下场? 她是这个意思吧? 傅念君忽而神色一转,神情多了几分俏皮:「吓到你了?」 丝丝摇摇头,她只问:「娘子要让我做什么……」 傅念君的手指只点了点桌子,「也不用做什么,很简单的一桩事。」 她的眸光闪了闪,看在丝丝眼里,只觉得有别样异彩。 她定下心来,细细听傅念君对她的吩咐。 ☆☆☆ 「只要这样就好了?」 丝丝有些诧异。 傅念君点点头,「是。」 丝丝应承下来,最后问了一句,「娘子贵姓……」 傅念君贝壳般的白牙在她眼中闪过。 「我,就是那位名声赫赫的傅相公家中的二娘子啊。」 话中带了几分调侃,几分自豪。 丝丝瞪大了眼睛。 那位傅二娘子吧? 不会吧! 傅念君却不以为意,她既然露面了,就不打算隐瞒丝丝,对方若去四处打探自己,反而不好。 「嗯。」傅念君自如地点点头。 丝丝噎了噎,「你……您、您就这么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傅念君说着:「让自己放心的方法有很多种,我还不想对丝丝姑娘这样的美人使。」 丝丝觉得身上一寒。 这是威胁了吧。 傅念君偏头想了想,不顾对方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突然岔开话题,问丝丝道:「武烈侯卢璇卢大人可曾光顾过春风楼?」 第74章 丝丝摇头,「卢大人虽常往录事巷走动,却未曾来过春风楼。近来……听说也极少过来。」 这一带都是林立的秦楼楚馆,她们做妓的,对各位常来走动的贵人当然熟知。 傅念君默了默。 是么,卢璇近来很着家啊。 「好,谢谢丝丝姑娘。」 丝丝一头雾水,她也没答什么出来吧。 「既然丝丝姑娘答应了,我就与你做这笔买卖,阿青给你的银子你且拿着,日后你有事要我帮忙,可以来寻我替你办一件事。」 傅念君的仪态端庄大方,有种一言九鼎的威慑:「当然,此时丝丝姑娘大概还是对我存疑的,待不日,你自会看明白,届时你若有所求,我会应允你。」 丝丝迷迷糊糊的,就又出了茶楼,回到春风楼。 适才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傅家二娘子,她在自己面前说的那些话,都虚幻得不真实。 阿青已经离开了,留在桌上的酒菜还没有动。 她这屋子里,还很少有这样的情况。 丝丝握着筷箸,想起了自己受尽侮辱的那一天。 她是贱籍,是不值一提的官妓,可是却要被人这么对待吗? 还不如死了! 可是她知道她不会去死的。 毕竟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其实她在心中对自己说,若是傅二娘子真有本事惩治了那对禽兽父子,她根本不在乎什么银钱,她愿意去做! 她想要报复他们的念头一直都在! 妈妈说得没错,她依然是小时候那个饿怕了就去抢人馒头,还死死咬住别人手腕不松手的野丫头。 她的烈性,在这么多年的风月场中一点都没有磨平啊…… 恰好小丫头进来给丝丝添热水,对她道:「娘子,适才邀月楼的苏姑娘给人送头花给您,您要不要……」 「呸!」 丝丝被她打断了思绪,横眉怒目,狠狠地将手里的银箸往桌上一扔,带翻了盛着酒的杯盏,洒了满桌的酒水。 「谁要她的东西,你们什么脑子,脏的臭的也敢往我这儿拿!都扔了去!不,给我烧了!」 丝丝突然就发了这样大的脾气。 小丫头吓了一跳,却不敢不从,只道自家娘子奇怪,从前与苏瓶儿也是相处极融洽的,断没有为哪个郎君公子争风吃醋过,就是同时做她们恩客的官人也晓得她们两人感情不错。 可是近来,丝丝却听不得关于苏瓶儿的一句话,仿佛是要与她彻底断了联系。 丝丝心里却冷笑,苏瓶儿素来长袖善舞,可终究是个没骨气的。 荀仲甫再不来寻自己,而去寻她了,是什么缘故,旁人不晓得,她还不晓得吗? 苏瓶儿忍得住,她丝丝可忍不住。 傅念君坐在悠悠晃着的马车里回家。 「连夫人、许夫人,这些夫人,她们近来似乎过得都不错……」 仪兰和芳竹是晓得这些事的。 仪兰忍不住想提醒一下傅念君,「娘子,查探的人只说这几家都平常地很,查不出什么来,没有好也没有坏。」 所以这「过得不错」一言从何说来? 傅念君望向仪兰,眼神中的意味很不明。 仪兰懵懵懂懂地回望过去。 小姑娘们自然不懂。 傅念君笑了笑。 这过得好与不好,外头人可怎么知道? 如她适才问丝丝的那几句,卢璇近来少来花街柳巷,就是一个很大的提示了。他不狎妓,自然是留在府中陪妻儿,其余几位大人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这自然不是什么打眼的大事。 可是联系魏氏当日在赵家与许夫人、连夫人鬼鬼祟祟消失的情形,傅念君不得不去往那些女人家极私密的方面去猜。 这个魏氏,或许与几位夫人密切交往的立身根本,就是帮助和教授她们笼络夫君。 这几位的夫君无一例外,都是风流人物。 虽然魏氏年纪轻轻,不像精于此道的,那几位夫人年纪也都比她大上许多,又是贵夫人风范,这推测看来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但是男女之间的事,本来就不是能用常理判断的。 如连夫人,像烈火般张扬的个性,年轻时必然也是个敢爱敢恨的小娘子,从她当日上元看灯时的飒爽表现就可见一斑,不过是这些年京中贵人生活叫她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本性吧。 若有机会同自己的夫君鸳鸯交颈,缠绵恩爱,她定然会去尝试的。 至于在床第之间,魏氏是如何教几位夫人的,傅念君这个从未实践和目睹过的未嫁小娘子就不得而知了,她也就会纸上谈兵而已。 基于这个推测,那日在晋国公赵家,傅允华落水被钱婧华救起,许夫人匆匆赶来,会换过衣裳,重新梳过头发,就说得通了。 大概就是因为魏氏趁着那机会正在教授她一些秘术。 不过趁着文会,大小姑娘这么多人齐聚赵家,许夫人还有这兴致,可真是个妙人。 傅念君想到许夫人那端庄慈蔼的面容,温和怡然的风度,不免微微弯了弯唇角,却不知许夫人对赵大人是这般「情深意重」。 「娘子笑什么呢?」 仪兰替傅念君沏了茶。 「没什么。」 傅念君打断某些不正经的思路,人家夫妻的事,她猜那么多做什么。 她只是想到魏氏,幕后那培养她的人确实不易。 那人应该是很早就豢养了如魏氏这样的一批人,或许有男有女,让他们学习精通这些「旁门左道」,好安插在京里各个地方,为他打探消息做事。 第75章 傅念君想想就觉得心惊。 魏氏的背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连她嫁给大理寺评事郑端这件事都是水到渠成顺利成章。 傅念君知道,幕后之人若要做到这地步,肯定不是一时起意为她安排身份的,一定是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 甚至是在她年幼时。 如若不是因为荀乐父子这件事,傅念君有很深的印象,她才注意到的魏氏,那这样一个人,隐没在人群之中,她怎么可能发现得了? 甚至,这样的人,还有不计其数。 傅念君头皮发麻,对方比她回来地要早太多,他开始筹谋布局,比她开始地也早太多。 如她现在这样,已经尽快地去谋银子、养人手,确实太费心费力,依然还有很多事力所不能及。 对方却早就准备好了。 所以他能这么毫不顾忌地躲在背后算计周毓白,算计傅琨。 因为他已经有足够的本事来隐藏自己,而只操纵着一些难以暴露他身份的傀儡为他做事了。 傅念君从魏氏这一件事,就分析了这么多因由。 可是她知道,这远远不够。 她的心情又渐渐沉重起来,无论如何,一定要阻止他把傅琨父子再次拖下水。 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对魏氏和荀乐父子下手。 这一仗,如果她还不能胜,那以后更多的危局,她要如何应对呢? ☆☆☆ 魏氏惨白着脸正躺在自己屋里的榻上,榻边小几上燃着檀香,浓郁地令人发昏。 「夫人,这香……」 「再浓一点。」 魏氏淡淡地吩咐。 丫头忍着鼻端的不适,劝她:「夫人,太浓的香对您身体不好,您病了……」 魏氏闭了闭眼,清丽的脸上划过一丝茫然。 「病?我会有什么病?我好得很。」 她只是觉得只有浓浓的檀香燃着,熏着,像是佛寺里那股味道,才叫她觉得心安。 才让她觉得,自己在檀香缭绕中,没那么龌龊。 「夫人喝药吧,喝了药,病就好了。」 魏氏摇摇头,「你出去,我自己喝。」 丫头有些不放心,可还是搁下碗退下了。 魏氏的脸色惨白,抬头望着高高的房梁。 她多想一根白绫悬在上头吊死自己算了。 可她不能死。 不,不是不能死。 是还不到时候死。 完成了郎君的吩咐,三尺白绫,才是她的归宿。 魏氏早已心如死灰,在去荀府时被荀乐带入房内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什么想活下去的希望了。 她没有想到荀乐的夫人王氏根本不是要向自己讨教什么房中之术。 她对自己的夫婿言听计从到外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夫君要什么,她就给什么。 魏氏常常出入贵人门户,早就被盯上了。 荀乐听妻子说魏氏床上功夫好,时常有法子教得那些久旱妇人重讨男人的欢心,魏氏手里取悦男人的花招也是百般千般,都不带重复的,早就想试一试了。 不止他,还有他的儿子…… 魏氏木然地盯着头顶的承尘,一张脸死气沉沉。 她当日也是这个反应。 她没有想过要去抵抗,她当然不会抵抗的,抵抗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 魏氏一直都知道,自己本身就是一件工具。 作为一个工具,她不需要在乎自己的意愿,这一点,她骨子里有清醒的认识。 荀乐父子这么对待她,她只能接受。 事后,再公事公办地请示郎君接下来如何吩咐。 果真,很快的,郎君就有新的命令递给她了。 魏氏心里很明白,她在郎君的眼里,甚至自己眼里,她都已经不是个人了。 既然都不是人了,还论什么生死呢? 等做完了郎君交代的最后一件事,她也就可以解脱了。 她的手摸进被子里,摸出一瓶药。 她的手指摩挲着细长的瓶颈,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槅扇被推开了,是魏氏的丈夫郑端下衙门回来看她。 郑端在魏氏的眼里,一直都像是个浅淡的影子。 自己嫁给他是命令,是任务,却无关情爱,哪怕是成亲这么久之后。 她的心里,也早就没有感情了。 「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郑端是个年轻温和的年轻人,虽然相貌普通,性格却是难得的宽和大度。 难怪傅相公家中那位傅东阁都会与他交往。 魏氏心里重重地一刺。 郑端望见她的表情,只微叹:「还是觉得不好么?」 魏氏摇头笑:「夫君,我没事,再歇两天,就能好全了,难为夫君牵挂。」 郑端只是凝视着这个妻子。 成亲近三年,他与魏氏的感觉却是一样的。 两人之间,永远像隔着一层纱,看得见彼此的轮廓,却始终不能真正地靠近。 她固然是个好妻子,管家理事,经营私产,都十分能干。 虽说常爱与贵夫人们来往,却从来不曾贪图过对方的金银。 但是她对上自己的眼神,却是有温柔而无情意。 郑端叹气,「若是身子不好,也不用急着去荀府,王夫人这几日总是会等你一等的。」 魏氏听她提到荀家,心中狠狠地痛了一下。 她在被子下的手已经紧握成拳,面上却还是含着笑意,对丈夫说:「无碍的,约好了的,怎么能失约。」 第76章 郑端深深看了她一眼,「如此,随你吧。」 魏氏顿了顿,问他:「夫君今夜可还要与傅东阁赴宴?夜里风大,记得披件衣裳。」 郑端笑了笑,只应承下来,还道:「原本傅三郎就不爱外出去酒楼,他常说我们家的厨子手艺好,我想等过几日,再请他过府一趟,你以为如何?」 魏氏面上平淡,「自然是好的,傅东阁也许久未过来了。」 魏氏心中暗道,厨子的手艺如何会不好呢? 那是郎君亲自安排到他们府上来的。 郑端不通庶务,也从来不会思量,以自己微薄的俸禄,如何坐拥这样一个堪比外头大酒楼铛头的家厨。 他更不会发觉,自己与傅渊交好后,恰好府上就换了这么个好厨子。 用吃食引人入府,是很难,却是最不着痕迹的一种方法。 魏氏在心中猜,或许郎君在知道郑端入了傅渊眼的时候,就已经将他的计划徐徐铺陈开来了吧。 如今,正好因为自己身上发生了这件事,郎君的心意改了,才决定要动手…… 多么可惜啊,傅三郎。 ☆☆☆ 傅念君这里,该交代的已经让丝丝去办了。 丝丝好好地恶心了几天,才终于能扮出一副娇弱纤纤的模样来,派人去给荀仲甫递了信。 荀仲甫心里讶异,这女人那日都要死要活的,还以为她断不可能与自己往来了,这会儿却又想通了? 男人嘛,这样一个娇滴滴的旧日相好投怀送抱,荀仲甫自然也不与她计较,且去看看她卖什么关子。 一到春风楼,就见丝丝收拾好了阵仗,正等着他呢。 一对眼睛含羞带怯,藏着几分幽怨娇嗔,直把荀仲甫半边身子都看软了,一时顾不得旁的,心肝宝贝叫个不停搂了上去。 丝丝虽恨不得一巴掌扇死这猪头,可嘴里却只能娇声道:「什么坏人敢来抱我,不是不记得我了么,还来做什么?」 说罢粉拳在他胸口捶了两捶,更是把荀仲甫捶地心花怒放。 天知道她心里想着的是,恨不得手上多把榔头。 「宝贝,你不是不愿见我了么?我怎么会不想你,想得脾肺都疼了,不信你摸摸?你那日不是……哎……」 「还提那日!」丝丝风情万种地着瞪了他一眼。 「女子嘛,总归是脸皮薄的。你却当真了,荀郎,你是不是觉得妾下贱?」 说罢揪着他的袖子红了眼眶。 荀仲甫忙去摸她的小脸。 「哪里能够?我这不是,怕你生气么。」 他一听丝丝竟不生气,还挺怀念那日的意味,当下更是起劲。 「那日……好不好?」 他贼兮兮地往她耳边吹气。 丝丝胃里翻江倒海地恶心,他怎么还有脸问出这种话? 可是一想到傅念君的吩咐,她却只能点点头,娇羞道:「荀大人他好不好?近来……可会想起我?」 语气小意温柔,像羽毛轻轻挠过心尖。 荀仲甫一把把她抱到怀里,亲了一口美人丰嫩白皙的脸颊。 「好啊,你可惦着我爹,不关心我了!」 似是吃醋,可却并无半分醋意。 丝丝望着他飞扬的眉眼,心里重重地一沉。 这对禽兽父子,恐怕热衷此道早已不是一年两年了。 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恶心呢? 他们是父子啊! 所以荀家后宅该是个什么龌龊样啊! 丝丝脸上染了一层红潮,是因为心里怒意和厌恶翻腾不休而致,荀仲甫却只当她是忆起了那日的甜美滋味。 「怎么?还想着我爹爹呢?小狐狸精……」 说着就要抱着她往床上滚。 丝丝哪里肯让他得逞,闪身就从他怀里跳出来,嘻嘻娇笑着:「荀郎好急的性子,你近日不是疼上了邀月楼的苏瓶儿,你去找她吧。」 「她哪里能同你比。」荀仲甫立刻反驳:「半点滋味都没有!」 这世上说苏瓶儿没滋味的男人可不多,那位邠国长公主家里风流的齐家大郎可都是苏瓶儿的裙下臣,丝丝何尝不知。 说苏瓶儿没滋味? 丝丝冷笑:「荀郎也带她去别院试过了?」 这话问得露骨,可荀仲甫却没否认。 「我爹爹不喜欢。」他站起身来,走到丝丝面前,一把扣住她的小下巴:「我爹说了,这种顺从的货色最没意思,还是你这样的小辣椒有趣……」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带了一丝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阴森和冷酷。 丝丝想到了那日自己遭遇过的兽行,那浑身伤痕甚至半个月都消退不去。 荀仲甫的父亲荀乐,远远比他更恐怖! 可她不是苏瓶儿这样逆来顺受的女人啊。 这两个畜生…… 「是么?」丝丝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娇娇软软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媚意:「我也觉得我可比她有意思多了,荀郎觉得呢?」 说罢曲起膝盖作怪地往荀仲甫胯间顶了顶。 荀仲甫闷哼一声,再也忍不住,就要抱住她亲嘴,却被丝丝又一个闪身躲过了。 「荀郎荀郎,奈何如此!曲未听,酒未饮,不觉尚不尽兴?」 丝丝一边朝他眨眼一边躲到了桌边。 「你这妖精。」荀仲甫苦笑,「到底要如何?」 丝丝上前揪住了他的前襟,缓声说:「妾不过是惦念那日销魂滋味,想与荀郎和荀大人,再一朝共赴极乐……这一次,妾一定让两位更舒坦。」 第77章 这几句话,这几天丝丝练习了千百遍,忍着一遍遍的反胃,对着镜子一遍遍地练习这娇羞神情。 到了此时,已是纯熟自然,媚意横生,格外勾人。 她本就有功夫在身,勾起男人的兴致又有何难。 荀仲甫心中一荡,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前的小手。 「当真?」 丝丝凑到他耳边缓缓说:「何时骗过我的好荀郎了。难不成荀郎是觉得妾还会输给那个苏瓶儿?」 荀仲甫自然是心中极乐的。 他与荀乐二人,这点趣味,平日也无个抒发途径,府里有两个小妾寻过死,一个灌了药锁在偏院,一个疯了送出京,他们最近好不容易才敢在这些下等娼妓身上尝尝滋味。 荀乐搭上了张淑妃,正是前途大好的时候,不要说丝丝不敢胡说,就是她对人说了,谁肯信?谁肯因为她这么个贱人得罪荀家? 「好吧。」荀仲甫也凑在她耳旁道:「怕是会比那日更痛哦……」 丝丝浑身一颤,语气却娇嗔起来:「妾觉得很美……」 「那就好。」 荀仲甫不无得意,轻轻揉了一把丝丝的纤腰。 丝丝挡住他欺过来的脸,却又说:「在别院里头,总是没滋味。不如荀郎请荀大人过来我这里?」 荀仲甫顿了顿,在外人眼里,他父亲可没这狎妓的习惯。 而且还是做这样的事。 「你这里怕是不方便……」 「有何不方便的。」丝丝顶回去,「妾这里,可比荀郎的别院好玩多了。」 丝丝朝他眨眨眼,拉着他的手到自己床边,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描金漆的匣子,打开一瞧,荀仲甫顿时眼眸一亮。 皆是床第私物和春宫画册,有些玩意儿是连荀仲甫都说不出名堂的,那画册也都是外头买不到的珍品。 他原先以为那魏氏既通床底之事,身上也伴这些器物教授各夫人,肯定是颇为有趣的。 谁知他和父亲弄过一回,却觉得她也像死鱼一样,半点都没有母亲说的那样好。 倒是不如这丝丝,上回哭爹喊娘地不肯,弄上手一回,这会儿倒是开窍了。 到底是吃惯风月饭的,识抬举也知情趣,和魏氏这样只与女子缠绵床榻的可大不一样。 荀仲甫心下对丝丝更为满意。 「旁人那里,可有这些妙趣?」 丝丝横了荀仲甫一眼。 「荀郎,妾可不止这些好东西。」 她继续引诱。 荀仲甫闪闪发光的眼珠子定在丝丝脸上,「如此,心肝还不快来与我试试?」 试? 试个鬼! 丝丝在心里大骂,这淫棍入娘贼,想得倒是美! 她只是推脱,便说:「今日不方便,且等三日后,妾等着荀大人与荀郎父子。」 荀仲甫有些扫兴,「我爹爹还未必肯。」 丝丝只道:「等入了夜,妾自然会锁了院门,不留人看顾,荀郎白天过来,人只道妾留你过宿,就是只能委屈荀大人请他从后门进来了,在此地,我们三人,几番快活必然胜过上一回。」 丝丝为了坚定荀仲甫的心意,又用手肘推推他,「有好吃的荀郎不先紧着些荀大人?若是今日我们偷偷先试了,过两日郎君对妾失了兴致不说,岂不也是有失孝道?」 外头谁人不知登闻检院荀大夫家中最是「父慈子孝」。 丝丝说这话,也隐隐含了几分嘲笑意味。 可荀仲甫这会儿色令智昏,哪里顾得及她的反常。 他一想丝丝的话,也觉得有道理。 「如此,就听你的吧。」 于是一顿饭,荀仲甫对着美人只能看不能吃,瞧得十分心痒难耐。 好不容易等用完了饭,定下这三日之约,荀仲甫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只是他满身欲火,实在觉得难熬,府里的小妾又觉得没意思,出了春风楼,冷风当门面一吹,便又拐进了旁边一家妓馆。 大菜吃不着,先吃些小点垫垫肚子总是可以的吧! 丝丝的丫头瞧见荀仲甫拐弯进了隔壁,气道:「娘子如何不留留荀家郎君,从前……」 丝丝的火气又上来了,从前? 还提什么从前! 「闭嘴,你若再说一句,明日就给我滚!」 小丫头不敢说话了,心道这几日她这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丝丝浑身不舒坦,觉得适才叫荀仲甫碰到的地方就像被蚂蚁叮咬着往皮肤里钻一样。 说不清的难受。 她虽一直自认是个肮脏的人,可这荀仲甫,她是死也不愿意再叫他近身一次了。 她只愿三日后,傅二娘子的安排一切妥当。 「去准备洗澡水,多放兰草。」 丝丝吩咐小丫头们。 她搓着手臂,恶狠狠地,誓要把荀仲甫留给她的那恶心的触感全部抹去。 话还要说回来,在没有定这个三日之期的时候。 傅念君这里早就注意着傅渊的动向,如今他就是去一次国子学,她都会派两个人盯着,他与同窗会文喝酒之时更是观察地紧,傅渊却不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已经盯着他好些时候了。 好在近来准备殿试繁忙,傅渊会友的时候也不算多。 但是不多,却还是会有的。 因此当傅念君得知傅渊要去郑端家中赴宴,还是晚宴之时,她立刻就收到了消息,出于警觉,当下就做了判断。 她盯傅渊那么紧,还不就是因为那个魏氏。 如果这么长时间以来她都摸不到魏氏是通过什么方法接近傅渊的,那么她只能用最朴实的方法了。 第78章 比如每日跟踪。 仪兰和芳竹也觉得不太理解,觉得娘子是不是有些疯? 以前的傅饶华对哪个生得好看的年轻学子格外上心时,也会派一两个小厮去盯着他们。 可现在的对象却是傅渊了,这就太说不过去了吧。 「郑家……去不得。」傅念君只这么说,有那位魏氏在的地方,一次都不能让傅渊去尝试。 她想了想,就吩咐大牛大虎两兄弟,「明日挑个好时机,你们去把我三哥打昏再抗回来吧,记住别打太重,他还要考试。」 大牛大虎默了。 仪兰芳竹惊了。 他们都在等傅念君开完这个不好笑的玩笑后,说一说正事。 可是没有回音。 傅念君蹙着眉,神情好似极为认真。 「娘子是说认真的?」 大牛试探地问了一句。 「我几时不认真过?」 傅念君反问。 几人一瞬间无言以对。 仪兰和芳竹仿佛重新看到了那天,十分嚣张地指使他们去打杜淮并给他头上扣粪桶的娘子。 这性子,该是说她刚柔并济好呢? 还是正经了一段时间,就定时发作一次…… 傅念君没空想下人们对自己的诸多揣测,她也觉得颇为无奈。 心里也想要个柔顺些的法子吧,可是想来想去,要将傅渊骗得不能去郑家,也不是不行,却有些麻烦。 傅渊是个极敏锐聪明的人,他很可能就看破了,来个偏向虎山行怎么办? 而且傅念君也不确定这次魏氏会不会对傅渊下手,劳心劳力还要布个局,最后什么也没有,岂不是太傻? 这打晕一下,也能叫傅渊在家中呆个几日休养休养,不要到处乱跑。 若是他好了还要去…… 那可能…… 就只能再打一下了。 傅念君扶额叹息。 「娘子,这、这打坏了也不成吧?」大牛涨红了一张脸,结结巴巴地劝傅念君:「三郎是您亲哥哥,您就这么一个亲哥哥,说打就打,您这以后还得靠着他呢……」 不然难不成去靠着傅梨华的亲弟弟傅溶吗? 傅念君想想这话,也觉得甚为有理,这后脑去打一记,毕竟要控制好力道。 轻了,就被傅渊逮住,他怕是会怒火冲天,反过来把自己关在家里。 重了,万一将个才名远扬的傅东阁打得到殿试还未好全,她也无法对傅琨交代。 原本是想着帮他避劫的,可不能本末倒置。 傅念君反问大牛:「那你有什么好法子?干脆些的,叫三哥无法出门会客,却也不至于有大毛病的。」 芳竹仪兰吓得拍拍胸口,娘子早这么说就正经些了。 突然说要去打自己的亲哥哥,还以为是有什么血海深仇的。 她们两个知道傅念君在查那个大理寺评事郑端的夫人魏氏,而傅渊正好与郑端有些交情。 两个丫头明白过来,娘子这是担心三郎呢,不想他去郑家。 大牛想了想,要能阻止傅渊出门,又不伤害他的法子倒还真有。 「娘子,小的曾认识一个伎人,他手中有一种药,只往人脸上这么一洒,能叫人一两日内连连打喷嚏、流眼泪鼻水不休,去瞧病也瞧不出什么来,过一两日自然就好了,您看这种可以吗?」 傅念君眼睛一亮,极妙极妙,高手在民间,这些东西,可是宝贝得紧。 大牛又有些犹豫:「娘子是世家贵人,这种手段,岂不是不太光明?」 傅念君却道:「既不是做那害人之事,又何必在乎这些小节。」 众人同时想着:你都要用这药粉去对付自己的亲哥哥了,还不算害人? 几人虽觉得傅念君怪诞,可这些时日也多少有点习惯了。 大牛应诺:「娘子放心,两日之内,小的必然能将那东西弄到手。」 傅念君点头,「如此就辛苦你了。」 顿一顿,又补充了一句:「且多拿些,以备不时之需。」 众人:「……」 大牛大虎雷厉风行,很快就弄来了药粉。 除了要拿去对付傅渊的,其余悉数都上交给了傅念君。 芳竹因此十分心有戚戚,生怕自己以后做错事,娘子用这个来对付自己。 最可怜的还要数傅渊,他不过是如往常一般下学之后与两个友人讨论了几篇文章,出来透透气而已。寻常他的护卫小厮,不会等在茶楼的雅室门口,就这短短走几步路的功夫,他就被人撞了一把,当头往脸上洒了一把粉末。 那人遁走的背影看在他眼里还有几分熟悉。 接下来的两天,一向风度翩翩,高贵冷傲的傅三郎,就是不断在打喷嚏和流眼泪中度过的。 为了维持往日体面尊贵、芝兰玉树的形象,傅渊从那日下午起,只能躲在房内,不出房门半步。 因此傅家下人们也都深以为憾。 谁都没能目睹三郎君涕泗横流、眼睛红彤彤如兔子的模样。 当然最奇怪的是他的态度,不止是他的手下,连归家后得知此事的傅琨也觉得奇怪,有人害他,为何不查? 傅渊只暗自在心里头咬牙,边打喷嚏边摇手示意父亲:「无妨……」 等他好了,他非剥了她的皮不可! 傅念君! 她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突然发疯恶作剧到此般程度? 他当然能够猜到是她。 除了她,还会有谁那么大胆,有谁敢这么无聊? 第79章 一天半以后,傅渊却没有能如期寻回他的场子,找回他的尊严。 刚刚能够重整仪表,板着一张脸踏出房门的傅三郎…… 又中招了。 这一次直接是在自己家里。 傅念君反正也是破罐子破摔,她自己心里恐怕也说不好,到底是怕傅渊再去郑家赴宴,还是就是想借着这机会整一整这位总是不苟言笑又爱维持君子体面的哥哥。 其实她也知道,傅渊对她算不错了,原主从前是那个样子,能指望旁人无条件包容她吗? 从她顶替原主以后,傅渊虽然对她依旧表现出很浓的厌恶,态度却确实变了许多,帮她说话,在与崔家的婚事上,也统一了与傅琨的看法。 他或许私心里,尽管不想承认,却还是想要护一护这个妹妹吧。 傅念君承了他的情,自然也会回报,哪怕只是因为傅琨,她都不能坐视傅渊身败名裂。 可帮他是一回事,他那个态度她照样很不喜,帮他的基础上,叫他吃点苦头也是好的。 所以这次的药粉,剂量比上回要大一些。 总之结果是,傅渊都还没有来得及走到傅念君的院子,伴着一路喷嚏声,只能略显狼狈地原路返回了。 此时他早就没有心情去管郑家一再催促的请帖了,他一遍遍地琢磨,待他好了,要如何和爹爹说,管一管傅念君。 她这样子,实在是不像话。 傅琨听到儿子又中招了,竟是哈哈一笑。 他已经知道了这是兄妹俩无伤大雅地闹着玩,自然也不会去管教,他脑中闪过的画面,是当年妻子刚过世,傅渊抱着年纪尚幼的妹妹,虽然皱着小眉头,却依然很耐心地替她捡拾胸前掉落的糕饼屑…… 这两个孩子啊。 老仆给他上茶,见傅琨心情很好,也笑着说:「三郎君和二娘子,近来似乎感情不错,相公自可以放心些了。」 傅琨微笑着捋捋胡子,听着这话很是受用。 原本这次的分量,傅渊是要难受上三天的,可他还没等到第三天去找某人算账,罪魁祸首自己却先出现了。 傅念君不意外会见到傅渊这副狼狈的样子。 往昔一直如青松冷泉般从容端正的面容,此时却罕见地染上了一层薄怒。 连眼睛和鼻子都有些泛着狼狈的红色。 看起来十分的…… 楚楚可怜。 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傅念君不由地弯了弯嘴角。 还真是一个与傅渊不很相配的词啊。 傅渊眼尖地望到了这一抹笑,更是气得狠。 放她进来,就是想问问她到底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如果你今天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交代,傅念君,你再也别想踏出傅家大门一步!」 傅渊冷着嗓音,声音虽沙哑,却依然带着往日的威严。 傅念君却不怕,淡淡地笑了笑,「三哥别急,等我说完了你再罚我不迟,我一定不会有半句怨言。」 傅渊见她这般,也哽了哽,但随着又是一声喷嚏,他立刻恼羞成怒:「你说吧,若说不出来……」 若说不出来就怎么样呢? 这种幼稚的威胁…… 傅渊突然闭了嘴,冷冷地盯了一眼傅念君。 傅念君觉得很是无辜。 她之所以现在来见傅渊,不是因为歉疚,更不是因为解释。 而是,今天,刚刚好。 刚刚好有一些事情会发生。 傅念君可从来不是秉承着「做好事不留名」信仰的人,既她要帮傅渊,也该让他知道欠了自己的恩情。 她一向在这方面算得很清楚。 「恐怕得先要让三哥移步出去走一趟了。」 傅念君点头说着。 傅渊冷笑:「以这副模样?」 傅念君却觉得他实在是太过注重形象。 「三哥可以不露面的。」 她给出了一个建议。 若他不喜换抛头露面,自然多的是办法。 欺人太甚! 他堂堂傅家郎君,还要藏头漏尾不成? 傅渊腾地站起身,再也忍不住:「傅念君,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从前荒唐胡闹也就罢了,如今这般疯疯癫癫没规没矩……」 傅念君有时觉得傅渊在某种程度上傅渊比傅琨更像父亲。 她打断傅渊:「三哥,这话解释起来麻烦,你若亲眼去看一看,自然就会明白。你又不肯去,又无端来怪我……」 她觉得很无辜。 无端? 她真好意思说这两个字。 傅渊的眼睛红红的,忍住了再打一个喷嚏的冲动,声音如寒冰一般。 「若非顾及过世的阿娘,你这般样子,我岂能容你继续留在府内。」 若往常他这句话一说,如傅梨华傅溶这几个小的哪个不怕他。 可傅念君却直接挑衅道:「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三哥尝过这药粉的厉害,若往后我三不五时地用一用,你该如何?」 傅渊额边青筋跳了跳。 他出身名门,从小便以冷淡骄矜的君子风范自处,因此傅念君身上,有一点最鲜明的性子让他无法忍耐。 爹爹管这叫伶俐,他却觉得分明是无赖。 傅念君心道,傅三郎这模样,大概是她有生以来难得能见一回的。 她整了整神色,「三哥,事关你自己,你且听我一言吧。」 她的眼睛明亮有神,透着灵动的光芒,整个人看来充满了生机。 傅渊闭了闭眼。 第80章 从前的傅念君让他觉得厌烦,可是现在的,让他在厌烦之外,又添了一些…… 无可奈何。 可是他对这样的情绪却没有从前的厌恨和生气,他也没有像以前一样连看傅念君一眼也觉得是对自己的亵渎。 甚至两人你来我往,吵了几句毫无意义的嘴。 总之当傅渊坐上出门的牛车时,连他自己都搞不清为何会被傅念君给说服了。 莫不是他也疯了不成? 牛车驶出傅家时,车外的下人还能听见车内明显的喷嚏声。 在前头伺候的下人不知傅渊近来的「病情」。 一个穿粗布的小厮只道:「天候变得快,连我们郎君都染了风寒。」 他对面执着笤帚的另一个也点点头,「郎君到底是郎君,身体有恙,还如此勤勉,都快日暮了啊……」 两个小厮眼神中满是孺慕之情。 魏氏在接到信的时候就觉得有些诧异。 荀乐和荀仲甫父子,竟让她去春风楼一叙? 春风楼是什么地方? 东京城内有名的妓馆。 魏氏气得手发抖,他们真把自己当做那下等的娼妓了?! 魏氏抿了抿唇,问贴身丫头是谁来传信的。 贴身丫头也是一知半解的,支支吾吾地说似乎人从春风楼来。 此时魏氏心中早已一片悲凉决绝,便没了往日的敏锐。 何况她和荀家父子之事,她也一直断定,旁人是不会有知道的。 魏氏紧紧攥着拳头,她还没有来得及完成郎君的嘱托。 郎君的吩咐,是让她一定要使个法子叫人觉得傅渊与她有私,且还要暂时按而不表,等个机会一起发作。 魏氏知道,这个机会就是荀乐父子。 因此她才能撑着这口气忍受他们的折辱。 郎君定好的计策,魏氏已经是注定要被牺牲的废棋。 那么自然不能白白浪费了。 可是事情却往往不能这么顺利,她这里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谁知傅渊却迟迟毁约,明明定好的晚宴,他却无法前来。 一连几日,魏氏等得心都焦了。 她总不能亲自跑到傅家去吧?在外面,且不说她有没有机会接近傅渊,她一个已婚妇人,又是傅渊友人之妻,他对自己是避之又避的。 当然很难办。 这里傅渊吊着他们,郎君也只能按兵不动,再等两日。 魏氏越等越觉得心灰意冷,她如何能一再忍受荀家父子这畜生般的行径? 他们不把自己当人看,她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看了。 她只想快些替郎君办完事,早些去见下了阴曹的妹妹。 她们两姐妹一辈子的忠心耿耿,死也是为郎君而死,也不枉郎君当年的救命之恩了。 魏氏心中情绪翻涌,可终究还是回归平静。 天已入暮,魏氏乘着轻便的小马车去春风楼。 她对丈夫只道某位夫人又请她赴宴。 郑端不疑有他,从前这样的事也很多,魏氏就是宿在某位夫人家,都有好几次。 魏氏是第一次到春风楼。 春风楼虽叫做「楼」,却是几间宽静的房宇,三四厅堂,还有庭院,里头有花卉假山,怪石盆池,一点都不输于那些员外人家。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魏氏按约定到了春风楼后门处,自有人等着她。 「夫人且住。」 一个中年仆妇拦住魏氏去路,将她引到一间小室内。 「此处方便,掩人耳目。」 那冷酷的中年仆妇只这般说着:「请夫人稍后我们郎君和老爷片刻。」 魏氏从心底里腾升出一股屈辱,却只能点点头。 「有劳了。」 坐了片刻,就有人来带她去沐浴更衣。 只是有一点奇怪,沐浴完毕之后,那中年仆妇又出现了,手里却拿了一块素绫,只说要让魏氏蒙住眼睛。 魏氏心里狐疑,那妇人却先一步拿出了荀乐父子的信物。 正是荀仲甫前日夜里派人给丝丝送来的。 魏氏与他们两人也相处过两次,这信物真假还是能辨地清的。 「夫人请配合些,免得仆下自己动手。」 那中年妇人依然是板着一张脸。 魏氏也知道,荀乐父子多有怪癖,只将她蒙住眼睛,还算轻的。 等她被那妇人蒙住眼睛后,却来不及反抗,很快又被她在嘴里塞了绢布。 魏氏想要挣扎,对方冷冷的声音又想起:「夫人此时且松快些吧,留些力气等会儿挣扎也不迟。」 魏氏手脚一僵,却也真的停下了动作。 是啊,她又何必还惺惺作态地反抗呢? 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又何怪乎这妇人。 如此魏氏很快便被她把手脚都绑了起来。 那妇人的技艺纯熟,用的也是轻软的绫罗,不会让人觉得痛。 魏氏完全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一般,静静的、乖顺地等待着会发生的一切。 她披散着的浓密黑发垂下,挡住了她半边脸。 那妇人望过去,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却只有短短一瞬间,她立刻抬步出去了。 魏氏一个人,看不清屋内的灯火,也说不了任何话。 好在没有多久,房门就被推开了,脚步声响起。 魏氏后颈的汗毛倒竖。 她听得出这脚步声。 荀仲甫摸索着到床边,床上影影幢幢地映出了一个人影,他一把扑了过去,嘴里喊着:「乖乖,我可等不及了,偏偏你作怪,让我白等了这些时候,这屋里还不许点灯……」 第81章 他原本都与丝丝这小蹄子酒酣耳热,她却硬生生把自己推出去等了这些时候,说要给自己些惊喜。 这就是她的惊喜? 当真是会玩。 荀仲甫胸中一把火烧得越来越旺。 魏氏却完全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她看不见。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这屋里的烛火,早已被取走了,荀仲甫也不甚看得清她的面容。 魏氏只能在嘴里呜呜地咕哝了两声。 荀仲甫也不把她拿出塞口的绢布,相反很是怜爱地搔了搔她的下巴。 「你等会儿想怎么玩?嗯?你这打的是什么主意?真是会作怪啊你。」 说着他的手在魏氏身上不规矩起来。 却一点都没有想解开她身上缠着的绫罗,甚至用手指一点点顺着那绑缚她的绫罗边缘缓缓摩挲。 似乎对她这可怜模样很是中意。 「好心肝,等我爹爹来了,让你快活快活……」 荀仲甫的话只叫魏氏恶心。 她强压下这抵触的情绪,渐渐觉得他这些淫词浪语听来有些不对味,听他这意思,怎么这还是自己的主意?像是她邀约他一般? 她挣扎着想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荀仲甫还不肯罢休,她越挣扎他越兴奋,一边更奋力地在她身上掐弄一边问她:「要不要先让我把你那些宝贝在你身上试试?你床底下的这么多好东西……」 魏氏浑身一悚。 这根本不是她的床啊,床底下怎么会有她的东西! 难怪荀仲甫会如此态度…… 她渐渐明白过来一个惊人的事实: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魏氏心中大骇,脑中蹿过无数个想法。 从自己接到这父子二人不合常理的口信开始,到这几乎无人的春风楼,再到自己被蒙住眼睛堵住嘴巴抬来床上,这桩桩件件让她一直颇为在意的事如今一联系,她立刻明白过来。 这是入了别人的套了! 她心里此时除了惶然,更有无限的恐惧。 看来不仅仅是这春风楼的主人与荀乐父子有私,对方是也知道自己与他们…… 所以才敢做此局请君入瓮啊。 若是一个下贱的娼妓,何敢有这么大的胆子将她诱骗至此? 最坏的情况,就是背后有个知晓这一切且权势颇大的人在筹谋啊! 这个猜测,让魏氏的身体一瞬间陷入僵硬,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了十分,浑身的肝脏都已经碎裂了。 她、她该如何是好? 「心肝,你怎得如此紧张?又不是第一回 了。」 荀仲甫有些奇怪,伸手摸了摸魏氏的脸,却摸到了她额头上的层层薄汗。 魏氏回过神,拼命挣扎扭动着,想让荀仲甫快些拿开塞自己嘴的绢布,好让自己提醒他几句。 可荀仲甫根本无法理解,还觉得这是她的情趣。 魏氏正想办法再好好提示提示他,此时门却又被推开了。 这会儿来的,正是登闻检院朝议大夫荀乐,荀仲甫的父亲。 荀乐颇有文人气度,长髯随着微风轻摆,很是仙风道骨。 荀乐见这满屋子黑漆漆的很是不悦。 他悠长的嗓音响起:「如何不点灯?」 魏氏顿住了。 是荀乐来了…… 谁能知道这这位拥有如此嗓音和翩然风度的荀大人,其实私下里会有那样多的怪癖? 魏氏心里对他这衣冠禽兽的不齿更胜其子。 好在月光明亮,没有灯火也不碍事。 可就是这样昏暗的光,即便他们与魏氏面对面,也只能看个形貌大概,不能分辨出蒙着眼睛的她到底是谁。 荀乐与荀仲甫父子做这样的事已经很驾轻就熟了,当下没有多说话,兀自解了衣服就要去摆弄魏氏。 魏氏不断挣扎,可这两父子却丝毫没有察觉此人不是丝丝。 荀乐一只手甚至还探进了她的领口,只说:「这丝丝,怎地肌肤不如上回水嫩?」 这话里还带了两分嫌弃。 丝丝在官妓中,并不是姿色最美之人,可她一身雪肌玉肤,却是极有名的。 加之以色侍人者,常重保养,为了自己的肌肤,丝丝时时都要花大价钱照管。 自然不是魏氏可比的。 可荀乐就是发现了这处不同,也没有多做深究,反而立刻与嘿嘿笑着的荀仲甫低语了几声。 好在荀仲甫终于愿意拿开魏氏嘴里的绢布了。 他一边还在口中说着:「心肝,还是听你的哭喊来得给劲,你且轻些,不要叫旁人听见……」 魏氏额上的冷汗早已滑入自己的眼睛,又很快被眼睛上蒙着的布挡住。 等嘴巴终于重获自由,魏氏觉得自己的下颚都已经有些僵硬了。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也不知是谁俯身以口就她。 魏氏忍下恶心,忙偏头到一边,尖声喊道:「我是魏氏,荀大人请看看清楚!」 这一声叫,直刺进色欲上头的父子二人心里。 两人瞬时呆住了。 荀乐如一盆冷水罩顶,比儿子先一步反应过来,忙大叫:「点灯!」 可这里哪里还有灯? 荀仲甫也呆若木鸡。 自然是有的! 倏然间,房门被大大地推开了,带起了一阵轻风。 荀乐父子眼睛一花,被骤然耀眼的光芒闪得睁不开眼睛。 门外已有响声,还有男子呼号吹口哨的声音。 第82章 魏氏愣愣地张着嘴,脑中空白一片。 除了口中绢布被拿去,她的眼睛、手脚依然不得自由,自然也不能看清这陡变的形势。 荀仲甫回过神来,惊叫了一声,忙凑着这光亮要去寻自己的衣裳。 他的父亲荀乐却比他聪明些,忙捂住自己的脸要蹲下去。 门外的人嘻嘻哈哈地开始笑:「当真龌龊,哪里来的匹夫,两人玩一个女子,还捆成个粽子样,真真是……」 「我等不如他们啊……」 几人说着荤话,好整以暇地堵着门口,他们不是别人,就是平时游手好闲,哪里有热闹便往哪里挤的闲汉们。 「他们喜欢摸黑行事,来来,我们且照他们一照。」 有人如此提议,他们便提着手里的灯鱼贯进屋来。 当下屋里的情形更是看得一干二净,甚至被荀仲甫倒在床上的,那些丝丝私藏的猥琐器物都暴露在人前,更是引来一阵嬉笑。 荀仲甫惊得大叫:「站住!站住!尔等岂敢私闯入此!」 众闲汉哪里肯听他,有人啐道:「丝丝姑娘今日不在家,却被你们这不知羞耻的摸进来行事,好不要脸,不知是哪家的衣冠禽兽。」 其实他这话也没说对,荀仲甫此时哪里有衣冠。 随着室内的灯火通明,躺在床上挣扎扭动着身躯的魏氏被人照了个一清二楚。 她还未来得及被解尽衣裳,门就被人撞破了,时间掐地很准,因此不至于春光外泄,相比而言,倒是荀乐父子更显狼狈。 有人啧啧地透过帐幔去望着床上女人的身姿流口水,有人嬉笑拉扯着去用手上的烛火照荀乐父子。 屋里乱成一团。 荀乐一把年纪了,遮脸的手被他们扯下,一张脸皮涨得青紫。 有人呆了呆,立刻惊叫:「这是登闻检院的荀大人!」 登闻检院和登闻鼓院本就是设置为庶民直接上书伸冤、求赏、献策,与天子沟通的地方,因此比之别的衙门,更贴近百姓。 也无怪百姓之中有人能一眼就认出荀乐。 旁边一人也惊叫,「这确实是荀大人之子!」 闲汉们都惊住了。 他们还以为趁夜摸黑在丝丝房中行乐的,是胆大包天的贼人,却不知会是朝廷大员和其公子。 饶是在市井见多识广的闲汉们也都惊了目瞪口呆。 乖乖,这贵人们玩起来还真是荤素不忌,比他们庶民奔放多了。 这些人,当然是丝丝和傅念君早就安排好的。 说起来,丝丝不过是用了极简单的一条计策。 她早就以重金聘那闲汉领头之人,只说她近来夜不成寐,似觉得自己屋内进过宵小,可是财物却无有所窃,让人睡不踏实。 对其言道,为求心定,她想了这法子,这几夜故意放松警惕,调开院中人手,自己宿于别处,等那宵小贼人来了,若出了响动,就请他们冲进去抓人。 闲汉们本就是为官人、娼妓们跑腿打杂之人,有这样的买卖自然不会拒绝。 为了求逼真,丝丝已经让他们在此处守了三日。 前两夜都一无所获。 今夜,正好是第三夜。 那些闲汉兴奋异常,完成了丝丝姑娘的嘱托,就能领取工钱,还能把宵小之徒扭送去官衙出出风头。 自然,这法子也是傅念君的交代,丝丝去办,如此作为,谁都查不到她傅念君身上。 同时,这帮闲汉里,也安插了个把傅念君的人,什么时候冲进来,不让荀乐父子逃脱,必要之时「认出」他们父子,提醒众闲汉…… 一切都在傅念君的掌握之中。 闲汉们以为自己不过是来捉宵小匪类的,谁知道他们一冲进来,竟看到这香艳场面。 一个堂堂的朝议大夫,竟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在这里嫖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女子,这真真是骇人听闻的一桩大丑事! 朝议大夫荀乐也不算多顶破天的大官,何况此时的风气,为官者不敢做那些豪强之举,得时时小心谨慎,出了这样的丑事,百姓是随时能够去揭发他的! 那些闲汉中又有几个是痛恨贵人,心态摆不正的刁民,立刻就大呼小叫起来:「真如畜生!禽兽行径,令人发指!」 有人也咋咋呼呼地去扯开魏氏的手脚和蒙眼的素绫,魏氏终于在灯火下露出面容,只是一脸的惧意。 那人见她脸生,忙喝道:「快来认认,此妇人是谁?看来并非是妓啊!」 荀仲甫颤颤悠悠地回头看了一眼,差点昏倒。 怎么会是魏氏,她怎么会跑到丝丝床上来了! 怪道适才的觉得她肌肤与丝丝差别甚大,竟、竟真的是一招李代桃僵…… 突然有人一声高喝:「且把这淫荡妇人拖去当街上让四邻认认,官人与良家妇人私通乃是大罪!」 这显然是个有见识的人,还知律法。 国朝不管官员狎妓,可与良家妇女有私却是削除官衔的罪责。傅念君所知的记忆里,荀乐被削官放归,并不是因为他与亲生儿子同宿一女,毕竟这只能作为道德层面上的谴责,而是因为魏氏是个良家妇女。 傅念君就是因为这一点,才要如此费心地做这个局。 如果今日在榻上的,是一个贱籍之妓,荀乐父子的事只会当作一件丑闻,而不会上升到律法层面。 那句话提醒了众闲汉,他们抓住了贵人的丑事,立刻起劲地要把荀乐父子往街上拖,屋里热火朝天地充斥着吆喝声,调笑声,根本没人去管那三个面无人色的当事人,更有人扯着魏氏不顾她衣裳不整,边拖还要边骂两句「荡妇」解气。 魏氏只浑身瑟瑟发抖,满脸泪痕,全程不敢发一言。 第83章 她和荀乐父子都已然明白,他们是入了别人的局,中了别人的套。 她害怕的,也不是自己身败名裂,而是无法与郎君交代啊! 想到这里,她心一横,就要甩脱握住自己手腕的那人,往旁边柱子上撞去。 「不能让她寻死!」 有人大喝。 正是适才那个提醒他们要把几人拉扯去街上的人。 「快用绫罗继续捆缚住她,去唤丝丝姑娘。这贼妇人要护狗官,一死以解危局了!」 几人听到她要与狗官相护,更是气急,魏氏根本无从申辩,就被人利落地重新绑了起来。 众闲汉有了领头出主意之人,再也不是适才一窝蜂的杂乱样子。 很快就把荀乐父子二人与魏氏隔开来了。 丝丝很快就到了,与几人商议,先去通知衙门,毕竟涉及到朝廷命官,他们都是庶民,无法做这个主。 荀仲甫已被人堪堪搭上了外袍。 他此时虽手脚被制,却依然赤红着脸大声叫唤,「丝丝这贱人,害我如此!贼婆娘,你不得好死!你这千人骑万人压的母狗……」 他的叫骂被一个壮汉当头甩了一个巴掌打断,荀仲甫的脸上也被其唾了一口唾沫。 「呸!你个入娘的小贼,人模人样,却敢与老子一道干这档龌龊事,还敢说旁人污你,你岂不是连自己亲娘都玩过了,当真是狗都不如……」 荀仲甫目呲欲裂地瞪着他大骂:「好个贱民,我堂堂荀家郎君,你敢说这样的话!」 旁边打了酒边喝边等官府衙役过来的众人都笑起来。 「待明日,你与你老子的丑事被揭发出来,看谁还认得你这个荀家郎君!」 他们敢这么无所畏惧,也是因为丝丝已经请了临街一个官媒来认魏氏,那官媒认得的人多,见到魏氏就吓得不轻,众人才知,原来这同时与父子二人有奸的妇人竟也是官家夫人。 「想必是性淫,一个男人满足不得她!」 「黑灯瞎火,自己摸过来让人玩,可真是下贱!」 「可不是,想喊冤都不成了,有人看见她是自家坐车过来的。」 「当真风骚,可怜她那做官的夫君只得做个龟儿子了。」 这样的话,他们说的时候一点都不避讳魏氏。 魏氏手脚被缚,做不出任何反应,眼泪干了流,流了干…… 丝丝正在门外与那官媒说话,话语中带着惶恐:「从前荀郎也常问我借地方,我这几日因宵小之事神思倦怠,一时忘了曾许诺他今夜借春风楼与他,真是无意撞破了他这事。谁知他、他竟用我这里偷人……」 丝丝仿佛再也说不下去的,满脸的不可置信。 那官媒也觉得今夜之事骇人听闻,可是捉奸在床,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丝丝姑娘莫怪罪自己,荀大人自己犯了事,自有官府处置,就难为你这地方,被人弄脏了。」 丝丝倒也从善如流,一叹:「我倒是不在意这地方,就是里头那位夫人……」 官媒眼露不屑,「这就更不该你管了。这位郑评事家的夫人,本就不是个安分人。」 常常往那些大官宅邸跑,谁知她安的什么心。 作为官媒,也没别的长处,就是见的事多,认的人更多。 因此丝丝送她下楼时,心中便已笃定,明日,这件丑事定会飞快传遍大街小巷。 丝丝叹了一口气,那位魏氏,是活不了了。 她来不及管别的,飞快地闪身到后门,亲自去迎进来的人。 他们的时间很短,只有在官府的衙差来之前这一段时间。 傅念君扯下盖住头脸的兜帽,没有带丫头,身后只跟着一个挺拔高痩的身影,那人也用帷帽挡住了脸。 丝丝一愣,「二娘子,这是?」 傅念君朝她点点头,「我兄长。」 丝丝也不再追问,立刻引路:「二娘子要快些了。」 傅念君领着身后的傅渊疾步到了魏氏所在的内室。 这里就是丝丝常住的地方,荀乐父子被拖了出去,魏氏却被留在了这里。 屋里的人已经被丝丝谴走。 她令人去买了新鲜的酒肉外食招待那几位「出了大力气」的闲汉。 魏氏的样子很不好看,头发凌乱,衣襟松散,横卧在榻上,整个人看来毫无生气。 傅渊扯开兜帽,淡淡地朝傅念君看了一眼:「这又如何?」 固然他已在马车上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也对于荀乐父子这般禽兽很是不齿,可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件别人的事。 这件事牵扯进了魏氏,他也仅仅是为那位友人郑端惋惜了一下。 旁的情感,他都没有。 他与荀乐父子不熟,与魏氏更是不熟。 所以和他有什么关系? 傅念君做了个微讶的表情:「三哥见她此般,竟没有一丝怜惜和不忍吗?」 傅渊皱了皱眉,还有些红的眼眶和鼻头中和了他往日的冷肃之气。 他只是朝傅念君淡淡地看了一眼,带着警告意味。 他是怎么以为自己要对她心存怜惜的? 如此,傅念君便放心下来了。 她从前一直以为,傅渊倘或会对魏氏这样清丽的美人存几分好感。 可是她现在却知道,对于傅渊来说,当真美人与白骨,皆不能撼动他心神半分。 傅念君近前,迎着魏氏的目光替她拿出了塞口的绢布。 「魏夫人,好久不见……」 魏氏无神的目光渐渐聚拢到傅念君脸上,又转而移到她身后傅渊脸上,脸色瞬间惨白。 第84章 傅念君微微叹了口气,揭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又在她背后垫了枕头。 「多谢。」 魏氏沙哑的嗓音响起。 起码,这举动让她显得不至于那么狼狈。 傅念君也知道时间不多了,开门见山道:「魏夫人,你早已知道今日。你我也就长话短说吧,我只问你一句,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魏氏心中大骇,傅渊则是把眉心皱地更拢。 「很奇怪吗?」傅念君微笑,「魏夫人也并非那等浪荡不要脸之人,在第一次荀乐父子对你施如此兽行之时,我相信有气节的女子都会一死来成全自己吧。」 她望着魏氏越来越白的脸色道:「魏夫人并非没有气节,而是作为一个忠心之仆,此身非为己用,不敢擅死,要等有朝一日为主卖命吧。」 傅念君安然坐在榻前的一张锦杌上,「而你的主子等的机会,就是我三哥。」 她用手向后指了指,不顾这屋内还有两人的神情,缓缓说道:「你们的计划,在荀氏父子的事被揭发后,再污我三哥与你有私,一箭双雕,你死了,你的郎君却能收获颇丰啊。」 她身后的傅渊将那双与傅琨一模一样的细长秀目眯了眯,似在思索傅念君这番不知何处来的言论有几分真假。 他是个好看客,面对这混乱的情况,令他惊讶的言语,依然保持着沉默。 看不穿的东西,就继续看,不问,也不说,静静地听。 傅念君见魏氏动了动唇,冷笑,「我说的话,对也不对?」 魏氏闭了闭眼,无力的声音响起:「妾不知傅二娘子这番无稽妄言是从何处听来的。」 傅念君平静地双手抱胸,只道:「要证据总是不难的,你郑家府上那个厨子,明日,就能得到结果了。」 魏氏浑身一震,开始瑟瑟发抖。 「你的主子知我三哥好食,便用名厨做饵,郑家前几日多番相邀,你是想准备动手了吧?只要我三哥被你算计一次,与你躺在一处,这场‘私通’罪名也能落实了。」 傅念君望着傅渊被她拆穿「好食」时有些尴尬的脸色,微微抿抿唇:「我三哥是君子,名声上有一点私他也不会强辩。借荀家父子的东风,你家主人再做一番安排,我三哥的名声,也能彻底被你带累。这几句话,我是不是又说对了?」 魏氏的双手发抖,怎么会,怎么会呢,这些事都还没有做,傅二娘子怎么会知道的一清二楚? 她究竟是人是鬼,怎么会把郎君的意图猜的这么一清二楚。 傅渊心中也明白,傅念君这几句话,也是向自己说明了她向自己下药的因由。 他想起这魏氏,曾在郑端府上见过几面,听闻她似乎惯常爱出入贵夫人府邸,确实古怪…… 魏氏连嘴唇都开始发抖,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傅念君。 傅念君勘破了所有的事,自己所有的秘密,在她眼下都无所遁形,她做了这场局,不过就是让她与荀家父子的私情提前被拆穿,让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算计傅渊,也让郎君的这个连环计策彻底胎死腹中。 好厉害的小娘子啊! 她除了不知郎君真面目外,几乎全都知道了。 魏氏想到了第一次在王婆子茶肆见到傅念君时的情形,只第一眼,她就看出傅念君身上那不同寻常人的气质。 冷静从容,灵敏狡黠。 她果然从那个时候起,就盯上了自己吧。 是她太早收回了戒心,而郎君也没有重视她的提醒啊! 魏氏此时谁也不怪。 她把差事办成这样,早已没有脸面回复郎君。 傅念君见她咬紧了牙坚决不肯说话,站起身重新立到魏氏面前。 她的身形纤长秀美,此时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强势。 傅念君将魏氏从头到尾扫了一眼,只道:「你说出来,我还能满足你最后的愿望。」 魏氏倏然瞪大眼。 「二娘子知道我最后的愿望?」 傅念君点点头,「我可以帮你解开手脚,让你……」 她顿了顿:「用你自己的方式赴黄泉。」 这话一出,连傅渊都不由脚尖往前动了动。 在他的印象里,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放过? 傅念君适才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傅渊心上。 她都是怎么发现的? 这样几乎无迹可寻的线索,布局在自己身边的危局,她竟能就这样识破,还反过来将了对方一军。 若说适才他还对傅念君对付魏氏的手法有些不以为然,此时,他满心却是沉重,有人要对付傅家,且还是个高手。 他或许,真的就差点被…… 毕竟对友人的妻子设防,这样的事,很少会有人去做啊。 因此,魏氏应该要留着的。 但是他没有打断傅念君,此时的她,不是自己能去左右的。 魏氏的眸光闪烁,紧紧锁着傅念君,仿佛真的被她说动了。 「当真?」 傅念君道:「自是当真。」 魏氏陷入了沉默。 没错,她现在,连死都没有权力啊。 傅念君说:「你该知道,落到我手上,到傅家手上,你就别想这么容易死了。且不提声名,明日这事就会传遍大街小巷,你不在乎,但是之后呢,你那聪明的主子定会想到有人已设局将你握住,你活命,就是对他的威胁,他或许会派人来取你性命,不留证据,而我又自然断断不会让他得逞。如此一来二去,痛苦的是你,在生与死之间来回摇摆,你想这样过下去吗?」 魏氏浑身一怔。 第85章 「对你这样未完成使命的死士而言,死,才是最好的归宿,起码他,最后还会记你一份情义。」 这样的一句话深深戳进魏氏心里。 这个小姑娘,不仅聪明地能够窥破危局,甚至能窥破人心啊! 魏氏明白,她现在死,起码还是体面的。 傅念君要的,不过就是追查郎君的线索。 这线索,拖到最后,她一定还是会找到。 魏氏想着,可是现在,她却能用这机会换来最后一次体面。 「好。」 魏氏吐出这个字。 傅念君眸中一亮。 傅渊闻言却眸中一黯。 原来,真的有幕后之人,原来,傅念君所言半点不虚…… 他在自己都未留意下,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魏氏闭了闭眼,轻声说:「郎君的真面目,我一次都未得见。我见过他的唯一一次,是刚受命进汴京,远远地拜了他一回,只见到半个侧颜。」 「他年岁几何?家住何处?」傅念君追问。 魏氏摇摇头,「我们是被郎君的亲信带去的,并不知那是何处。只是听声音可辨,郎君尚且年轻。」 年轻。 傅念君心头一震。 竟是个年轻人! 那他要从何时起就豢养魏氏这些人啊? 魏氏知道的东西并不多,只说了自己的经历:「我与我妹妹幼年时就被人所救,我们只知救我们之人乃京中高位之人,时时诚惶诚恐,以期待有朝一日能报效郎君,后来满十五岁,才被安排各种各种使命。」 她顿了顿:「如我们这样的人,有很多,且遍布各地,无迹可寻。」 傅念君又一次震住了,这人,还是个巨富吧…… 要从小培养这么多为自己卖命的眼线和死士,若非坐拥金山银山,何以填进? 「你妹妹如今呢?」 傅念君问她。 魏氏却苦苦一笑,哑声道:「不久前已死于东平郡王府。」 竟然就是那携传国玉玺和氏璧回京的波斯商人之妇。 这件事傅念君知道地不清楚,暂时也不去细想。 「你说你家主人位高,如何位高?」 魏氏淡淡地望了她一眼,「郎君待我们警惕甚重,我又如何会知道他的姓氏身份。但是私以为……比二位,有过而无不及。」 身世家族并不输傅家。 不输傅家,其实从适才的线索中也能得出一二。 国朝世家虽多,既要有权势又要有钱财,如傅家这般,其实也不容易。 比傅家还要位高富裕,细细去寻,也缩小了极大的范围。 问魏氏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傅念君也信守承诺,将绑缚她手脚的绫罗解开。 傅念君感觉到一直不曾挪步的傅渊突然走到了自己身后,只道:「让我来,小心这妇人手脚。」 他是怕魏氏会武,反而出手制住了傅念君。 傅念君心中好笑,这便是傅渊对自己的歉意吧? 「无妨,她不会武。」 她盯了魏氏这么长时间,不至于对她这点防备都没有。 傅渊顿了顿,再没说一句话,退到了几步外。 魏氏扯了扯嘴角:「傅二娘子,不愧是傅家之女,外头人,都是瞎了眼睛。」 傅念君没有什么被夸的喜悦,「多谢。」 魏氏从怀中掏出一瓶药来,就是她压在枕下常摩挲的那瓶。 「今日,总算能用上它了。」 她微微一笑。 这是郎君命人亲赐的毒药,服了它,就连仵作也难检验出是何种奇毒。 魏氏拔开瓶塞一饮而尽,望向傅念君的眼神闪着水光,「傅二娘子,多谢了,我去陪我妹妹,当真是件好事。我比她运气好,死地舒坦……」 说着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像睡着了一般,胸膛还有起伏,并未立刻断气。 这种死法,痛苦最少。 傅念君默然,她的那位主子,也不知该说是冷酷还是良心未泯。 傅念君叹了口气,转身望向傅渊:「三哥,我们快走吧。」 她是第一次这样直视傅渊的双眸。 那双眼睛,也是第一次对自己没有流露出厌恶轻蔑,满满的只有疑惑和不解,甚至还有半丝…… 愧疚。 他很快又偏转开视线。 傅念君以为他是想道歉,点头说:「无妨,药粉的事,我们扯平了。」 傅渊眸中滑过一丝难言的情绪,又回过头来时,面上似是已带了几分愠怒神情,对傅念君沉沉道:「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作你的兄长,把爹爹当作你的父亲?」 傅念君因为这句话愣住了。 她望着傅渊的神情很是不解,仿佛在问,他这是为什么要生气? 傅渊当然是有理由生气的。 虽在前唐之时,有女子能干,几番能够与男人并驾齐驱,甚至为天下之主,可是如今,男人们怕再出武周时牝鸡司晨之事,世家女子们渐渐就被教养地小意温存,一家之中,必然是父兄顶梁。 可是傅念君呢,她一个女子,她却做了这么大的事! 她谁也没有说,谁也没有求。 调查魏氏,调查那幕后之人,买通那个名妓,算计荀乐父子…… 这桩桩件件,皆是她一手揽下,待一切尘埃落定时,就用如此云淡风轻的表情回应自己吗? 傅渊咬了咬牙。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是一个未嫁的小娘子,在傅渊长久以来的观念中,未嫁小娘子唯一为家族出力的机会便是结亲,而自傅琨与他长谈过后,他们父子已然决定,不会再将傅念君的亲事当作货品一般与人交易。 第86章 当然彼时的傅渊也认为傅念君并不能够再结一门「像样」的亲事了。 他对她最大的期许,就是她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不知检点地胡闹而已。 可是她带给自己的震撼,往往是无止歇的。 荀乐是朝廷命官,而魏氏口中「所言」郎君,或许更是连他们的父亲都难以对付之人,傅念君自己一个人却暗暗追查筹谋,到了今天,把这件事办好,才来知会自己。 她何曾把自己当作长兄来倚靠啊! 傅渊心中一片凉意,也是,自己待她,也从未当作妹妹来相护过啊。 这一次,她反而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 一向以君子之道处事的傅琨陡然间便陷入自厌之中。 傅念君眨眨眼睛,眼中颇有不解,看到傅渊眼中的神色几番挣扎,更是不明所以。 她前世虽有庶长兄,可是对他来说,自己不过是个惹人嫌、占着嫡出之名的麻烦罢了,是他与傅宁日后与皇室交易的东西,她是从未体味过旁人口中那些兄妹情深的。 因此对于傅渊,她自然而然地没有多少期望,也不明白他作为长兄的责任。 丝丝已经悄悄地扣门了,她在外催促道:「二娘子,官衙的人到楼下了……」 没有时间了。 傅念君只道:「三哥,走吧。」 傅渊只能依然像来时一样跟在她身后离开春风楼。 坐到车上,傅念君也不由有些心头发虚。 只因坐在她对面的傅渊脸色比来时竟更不好了。 按理说自己为他解决了这样大的危机,他怎么一点高兴的神采都没有? 想必是不信吧。 傅念君只好清清嗓子:「三哥,魏氏府上的那个厨子,明日听说魏氏殒命的消息大概就会仓皇而逃,我已经准备妥当,只差时机将他捕获,若是三哥不信,等抓来了人你可亲自问问……」 一个厨子罢了,自然不会从他揪出幕后主使,可也算是个人证了。 足够用来说服傅琨。 傅念君知道,自己如今从魏氏身上总算抓住了那幕后之人一点线索,不算是毫无头绪的妄自揣测了。 而接下来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除了周毓白这样强大的同盟,傅琨和傅渊父子,她也必须慢慢地引导他们生出些危机意识,毕竟对于三十年前的事,她只知道个脉络,他们父子,才是真真实实活在当下的人。 只有齐心协力,才能挽救傅家日后的命运。 傅渊的反应却是一掌拍了车壁上,他缓缓抬头,没有温度的眼睛盯着傅念君:「你觉得我不信你?」 傅念君抿了抿唇,直觉傅渊这是又想和自己吵架了,当下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脸色。 「若是三哥要指责我手段毒辣,行事狠厉,也不用再说了,早在当日我算计地崔九郎身败名裂时,这话我就已经听厌了。」 她这话里带了几分淡淡的嘲讽,一如往昔。 她和傅渊的谈话总是没有几次是善始善终的。 他必然觉得她如此对付魏氏,太过心肠狠毒。 魏氏可怜吗? 她固然可怜。 可是却轮不到傅念君来可怜她。 她为她的主人卖命,她早晚都会死,她的丑事也早晚会被公之于众,傅念君做的,不过是让这件事提前罢了。 傅渊听她这话,反而收回了手掌。 他张口结舌,毕竟该怎么同傅念君相处说话,从来也没有人教过他。 他们兄妹二人,十几年的隔阂已在,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越过的。 他想告诉她的,其实只是一句话,让她不要再将自己置于这般险地,让她能够偶尔记起一下他这当哥哥的,也有该背负的责任。 傅渊撇唇,压抑回自己的心绪。罢了,这样的话,何苦说来。 如此两兄妹在车上便一直安静无话,直到了回了傅家,才一道去书房里去见傅琨。 傅家众仆无不托着下巴,惊诧地以为自己眼花了。 几时开始三郎君会和二娘子并肩去书房见相公了?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傅念君自把这件事告诉傅渊后,也就没打算瞒着傅琨。 傅琨听完了她的话,只摸着胡子,神色稍微有些凝重。 傅念君心里也有大概的分寸,如今那幕后之人只是顺带着向傅渊出手一下,还未真正向傅家下手,她也不能指望傅琨将全部的心思放在这上面。 对傅琨这样政敌林立的人来说,对他和傅渊有心思的人,实不在少数。 傅念君也总不能说,日后这人会算计到你身上,会让整个傅家走向覆灭。 因此在傅琨看来,这事要查,却不是头等第一要事。 让两个孩子自己去做也无可无不可。 只是他在某些地方觉得太过奇怪。 「念君,你当日又是怎么察觉出魏氏有异的?」 这么个女人,在偌大的东京城中,并不扎眼,傅念君却是怎么发现的? 傅念君对着傅琨也算是实话实说:「在上元之时偶遇魏氏,我便觉得她十分古怪,会的夫人们都与她身份差异极大,便多留心了一眼。」 「后来在赵家文会上相遇,她更是行踪不定,与两位夫人同时失踪,出府门后,她又寻我试探,言中多有提及三哥与父亲之事,我便知她不是个普通的妇人。」 这话里后半句就掺了假了,好在魏氏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傅琨也不会知道当日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傅渊蹙眉道:「爹爹,这魏氏却是与一般夫人不同,她大概是某人安插在各府夫人身边的眼线。」 第87章 傅琨点点头。 傅念君继续说:「我从那日起便派人时时盯着她,后来发现她每回出入荀府时都有些异常……」 她毕竟是未嫁小娘子,说到那三人私情之处,也就停住了。 傅琨也对这般龌龊事并不感兴趣,他脸色一僵,只问:「那个春风楼的丝丝,你……你又是如何……」 自家的女儿突然和个官妓扯上关系,傅琨的脸就有些挂不住了。 此时他和傅渊两个心里竟不约而同都是同一个念头:幸好他们都不爱狎妓,没去光顾过什么春风楼,免了许多尴尬。 对于傅琨的这个问题,傅念君也早有计量,现在这时候,只好把丝丝吹得聪明厉害一些了。 「这个春风楼的丝丝实在不凡,谋算甚多,我因查荀家父子偶然派人入春风楼查探,她便向我投诚合作。原来那父子二人的恶癖已让她不耐,又知荀大人身为官员,与民妇魏氏有私,便想寻个机会将他的恶行告知于众,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傅琨和傅渊双双沉默。 要说风尘之中有奇女子是必然的,可是敢有如此胆量报复当朝官员的,恐怕还真是不会有。 娼妓与仕宦,又岂是云泥之别。 父子二人心里都明白过来,傅念君这是不愿意尽实交代,才推到那丝丝身上。 傅琨长叹一声:「念君,你有发现时就该禀告于我,何故自己以身犯险?我,和你三哥,难道不是可托付之人?」 傅念君心中却默然,这事,做完了还能勉强找借口,没做之前,她的话就只能算作胡言乱语。 毕竟她的心中万分笃定魏氏会对傅渊下手,却毫无由来。 今日之前,就算傅渊自己知道那厨子的事,恐怕也不会从魏氏用厨子勾他到府,想到这背后这么多关节。 因此傅念君的话,在傅家父子这样的人面前,是很难经住细细推敲的。 傅琨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再追问这些事究竟是从何安排,只把话拉回源头,问傅念君:「当日偶遇魏氏的茶肆可有古怪?」 傅念君点头,「我怀疑过多次,只是派人去查,依然一无所获。」 傅琨望着她的眼神和缓了几分,微微笑道:「何必舍近求远呢?人带到了,自是都能审出来一些的。」 傅念君知道,傅琨和傅渊定然对于这些事比她老道。 想她前世的父亲傅宁,若是要查一处可疑,自然是能够翻天覆地地查干净的。 傅琨手握大权,当然也不在话下。 傅念君只能旁敲侧击去查,傅琨却能够找到由头一一盘查那茶肆中的伙计小二。 是了,傅念君想到,如那处真是魏氏与她的同伴接头的地方,肯定会有中间人。 傅念君也朝傅琨轻轻地笑了笑。 傅琨对她却是一贯的温和:「今日也累了吧?且快去休息休息。三哥儿,你留下,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 傅念君退出书房,心里清楚傅琨父子定然还要为此事再做一番计较。 可是总归,他们是不会来害自己的。 这样想着,傅念君的脚步也轻快了些。 傅琨单手撑着额头,脸上越显疲惫,问傅渊:「你对今日之事怎么看?」 傅渊老实交代:「爹爹,念君她……才智与手段,都强于我。」 他这是第一次随着父亲唤她做「念君」吧? 傅琨微微笑了笑,眼神中都是宠溺,「她啊,确然是越发聪明厉害了。」 傅渊蹙眉:「爹爹对她的话信了几何?」 傅琨摇摇头,「说不上。念君一个小娘子,她岂会把外头那桩桩件件的事都摸得那么清楚?魏氏虽有破绽,却是经过培训的死士,不会轻易让人察觉。念君固然聪明有胆识,可是她又不是神仙,难不成能掐会算?」 傅渊点头,「爹爹是怀疑……」 傅琨首肯,「这孩子说不定是受了人指点。」 一个比她更厉害更聪明,此时却不方便出面让他们父子知道的人。 傅渊抿抿唇,也觉得这说法最合乎常理,「多半是个男子。」 傅琨听他这么说,以为他对傅念君的行止又有微词,可抬头一看,长子脸上却是一片平和,再无昔日的厌恶之情。 傅琨心里一松,这两个孩子,终于能够化解开矛盾了吧…… 「可何人要助我们傅家,却又不欲让我们知晓?」 傅渊反问父亲。 傅琨也摇摇头,表示猜不出来。 「总归对方并无恶意。而如今的念君也非昔日吴下阿蒙,若是对我们有所企图要来算计的人,实在不必要走她这条线。」 想来想去,父子二人皆想不出来,只好暂时放下这念头。 「再行观望吧。」傅琨说着,「相助与相害之人,必然都不可能从此偃旗息鼓,静待日后。」 傅渊拱手应了。 傅琨见他眉间郁郁之色,怕他因被傅念君所解困而觉得惭愧,只好多劝一句:「你是念君的兄长,有些事,实在无须太过介怀。」 傅渊在心中苦笑,爹爹他,竟和傅念君一样这么想他吗? 他傅渊在他们眼中真是这般气量狭小之人? 他沉静地对傅琨道:「她是我的妹妹,我自也是她的亲哥哥,爹爹岂是忘了?」 傅琨微讶,随即欢畅地笑起来。 这是发自内心的愉悦,他仿佛等这一刻,已等了很久。 傅渊见父亲此时神态,心里对自己更加责备,过去他不仅对妹妹不悌,更是对父亲不孝啊。 傅念君完全没想到她的那一番说辞不仅没有糊弄过傅家父子,还让他们误以为她背后有高人指点,造就了这么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误会出来。 第88章 毕竟这说法,比断定她有预示先见之能,来得更合理靠谱,更让人容易接受啊。 第二日傅念君起得晚了一些,一起便听说了外头的大事,荀乐父子之事果然已闹得街知巷闻,甚至圣上也出面了。 傅念君穿妥衣服鞋袜,就往傅琨书房冲去,却先在书房门口遇到了傅渊。 傅渊的脸色早已恢复如常,并不似昨日那般略有失态,而是像以往傅念君见到他的很多次。 高傲自持,冷静漠然。 他淡淡地望了傅念君一眼,只说:「在府中疾步,不顾规矩,叫旁人看去了,该如何议论我们傅家的嫡长女?」 傅念君噎了噎,他从前可没有这般心情和闲工夫来管教自己啊。 她只问:「爹爹可在?」 「爹爹今日疲累,现在刚歇下,你不许再大呼小喝的。」 果然是在管教自己啊。 傅念君望了望今天的日头,也没看出什么奇怪的啊。 傅渊见她举动,心里也是一阵无言,挺拔的身影往前缓步,行了几步,见傅念君还站在原地似在踌躇,便蹙眉道:「还不过来,你想打扰爹爹?」 傅念君心中微微一叹,只好跟上傅渊的脚步,与他并肩行在廊下。 有的事问他,也是一样的。 「三哥可知这回是谁主理审断荀乐父子之案?」 傅渊的眸光闪了闪,她倒果真是敏锐异常,知这事并未以昨天为结束。 「半个时辰前刚得到的消息,官家今早已钦点了大理寺丞王勤主审案。」 傅念君心下一沉,果然与前世一样。 荀乐身为朝议大夫,也不是特别了不起的大官,犯的这桩丑事虽在朝野上被人诸多议论,可案律例,却也不是特别重的罪。 因此不会由大理寺卿和少卿主审,大理寺丞往往置四到六人,可偏偏是这个王勤。 在傅念君所知的情况里,就是这个王勤,私自糊涂结案,自以为是地「包庇」傅渊,被检举后又当场认供受傅琨指示。 这王勤或许也与那幕后之人有牵连。 傅念君微微抬头,问傅渊:「这王勤,从前与我们傅家可有往来?」 傅渊的眉心一蹙,说的话倒是有些出乎傅念君意料。 「这人说起来,还真与我们傅家有些渊源。他的祖宗往上数几辈,与你我高祖母攀了些亲,早年时他曾指望着这层关系求爹爹提携,爹爹彼时也未到此高位,说提携不敢,却也帮过他一二次。」 傅念君点点头,如此说来,傅琨竟还是对他有恩的。 「谁知这人却是个小人。此后便常常拿这事来说,还大张旗鼓地几番想‘报恩’,自认做爹爹的门生,与人喝酒到酣畅时还要痛哭流涕,往傅家方向泣拜,作态真真叫人恶心。」 傅渊冷笑一声:「他比爹爹的年纪小不了几岁,却也敢这般不顾脸皮地说自己是爹爹门生?他不过是想借着恩情攀扯上傅家罢了,即便是这样一个由头,也能由他在那位置上捞不少好处了。」 原来也是一个恩将仇报的无赖小人。 傅念君不由感叹一句:「这世道,竟是‘施恩’与‘欠恩’的一般,要能躲就躲了。」 仅仅是傅琨顺手帮过他一把,也能顺杆子爬上来,这种无赖品行,还真不是市井里的林家人独有,做官的也大有人在啊。 傅渊听她这评价,也勾了勾唇,露出一个他傅渊特有的「笑容」来。 「你打听他,可是觉得有古怪?」 傅念君此时听傅渊讲过原委,倒是不确定这王勤到底只是小人心态作祟想害傅家,还是真的是那幕后之人的棋子了。 「我只是心里有一丝隐忧,也没有别的想法。」 傅渊直觉她这话不尽实,她这么着急来寻傅琨是打听王勤的,一定是怕这案子再生事端。 「你怕这王勤是那幕后之人所安排?」 傅渊一语中的。 傅念君苦笑,「这是官家亲下的决议,若那人有本事左右官家的决议,能耐也算是通天了。」 傅渊却留了个心,「这件事我和爹爹不会放松的,毕竟你也牵扯在内,恐魏氏之死也被人拿来做文章,等荀乐父子量刑之后,我们再逐渐放松警惕。」 傅念君心中没来由一暖。 她先前的安排布局,都只能靠她手底下有限的财力和人力,可是傅琨毕竟是堂堂宰相,浸润朝堂多年,他盯着的事情,定比她稳妥百倍千倍,那幕后之人想在这件案子里再闹花样,是不太可能的了。 他现在得知魏氏已死,他的计划没有顺利进行,不知可否有些不豫和慌乱。 傅渊顿了顿,有些没话找话的嫌疑:「郑端今日在春风楼门口烧纸钱祭奠亡妻,他虽赤诚,却着实眼瘸。」 郑端在春风楼前失态的大哭大叫害得那整条街的妓馆今日都无法开门揽客,各官妓直呼晦气。 傅念君一愣,傅渊竟然也会说这样的话? 他对昔日友人,也是有一分怜,一分怨,一分无奈的。 观他神情,似是堵着气说出的这句话,让傅念君第一次觉得,傅渊到底也是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她轻轻一叹,「改日我以我和三哥的名义捐些钱给寺里吧,愿祷魏氏在天之灵,毕竟我们,也是见她最后一面之人。」 傅渊心里也软了软,她终究也不是什么冷硬心肠的女子。 「罢了,留名就不用了,免得图惹是非,心意在即可。」 两人说完了话,就在游廊上分别,这一走,傅念君却发现竟走出了好远。 回头一瞧,许多仆妇小厮张着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第89章 傅念君抖抖浑身的鸡皮疙瘩,想到若是往日,若有人说她会和这个浑身冒寒气的傅三郎一道走完了整条游廊,她自己必然也是头一个不相信。 傅渊回房之后,就无意外见到了这几天来日日都能够见到的药膳。 他「生病」在房内闭门不出好几日,是傅家人人都知道的事。 出于礼仪,他底下那些弟弟妹妹们也会派人来问询,如傅澜陆成遥这般,平日能够与他说上几句话的,自然也遣人送药过来。 傅渊用不用是一回事,总归也是个心意在。 可这药膳就大大不对了。 二房里送来的,不可能是出自陆氏之手,她素来就性冷,哪里会自降身份做这样的事。 也不可能是傅澜和陆成遥,君子远庖厨,他们想不到这层面。 更不可能是只有几岁年纪的傅七娘子。 所以,只可能是一个人,陆成遥的妹妹陆婉容。 傅渊看着那些精心准备的药膳眸光闪了闪。 小厮垂手问他:「郎君,可否与前两日一样处置?」 傅渊自然是不会吃的。 傅渊默了默。 他不是根呆傻不通事的木头,作为一个小娘子,这暗示,其实已经相当明显了。 对于陆婉容,他没有多过什么别的心思,在他的印象里,她不过就是代表着「陆成遥的妹妹」这个身份罢了。 不管她是何模样,是何性情,是否心灵手巧,她都只是陆成遥的妹妹。 傅渊那日在祠堂里就与父亲说商议清楚了,傅琨的态度也很坚决。 陆家,并非良配。 陆成遥不会娶傅念君,那么同样的,自己也不会娶陆婉容。 这是目前来看,傅家并不会变的立场。 作为傅琨的嫡长子,傅渊从小到大都没有过过一天随心所欲的日子,他这种时时对自己行为举止强烈束缚,任何事都凭理智而非感情的习惯已经深深刻进了骨子里。 既然与陆家毫无可能,他对陆婉容那就是半点情思都生不出来的。 傅渊挥挥手,与前两日的反应不同,只说:「退回去。」 小厮愣了愣,这样是不是有点难看? 前两日好歹不吃也会摆一下装作个样子,直接退回去…… 就太打人脸了。 傅渊一个冷眼过去,小厮立刻浑身一凛,将东西收拾了躬身出去。 傅渊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如今国朝的风气比之前朝已然内敛了不少,但是女子们对男子稍有暗示也都是很正常的情况,只要不像从前的傅念君这么疯就好了。 傅渊这样做,确实有些不客气,毕竟顾及着陆氏的脸面,他也该再转圜些。 只是他前后一想与陆婉容此人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就可知她的性情并不胆大热烈,而是羞怯内敛的。 她会对自己表现出这么明显的示好,恐怕是傅渊最怕的一种情况。 不是他想自作多情,而是他也见多了,也知道一个平素胆小含蓄的女子在怎样的情况下会如此勇敢。 最怕是动了真情。 陆家与傅家是一回事,陆婉容若真对自己动情,必然越拖伤害越大。 傅渊如此决绝的做派,是希望她能在现在就断了念头。 傅渊坐在书案后苦笑,他这般冷硬如铁石的个性,竟也会招来如此桃花吗? 门外小厮提着装药膳的食盒出去,正好与傅宁错身而过。 傅宁是约好了时辰来见傅渊的。 傅宁问小厮道:「这是什么?闻着好香……」 他因时常来这里向傅渊报备傅溶的功课,傅渊这里的人也多数都认识他,加上他待他们客气有礼,下人们待傅宁也渐渐亲密起来。 小厮苦笑:「二房里送来的药膳,郎君不肯吃,让立刻送回去。」 傅宁的眸光在食盒上掠过,眸光闪了闪,若有所思。 「三郎可让你带话过去?」 小厮摇摇头,「未曾。」 傅宁笑了笑,「快去吧。」 说罢自己抬腿挪步进去找傅渊。 傅渊昨夜里因想的事情多,一早神情也显得有些疲惫,正撑着额头在桌案上闭目养神。 傅宁的脚步很轻,见傅渊没抬头,就主动给他轻轻倒了杯茶。 傅渊张开眼睛,蹙了蹙眉道:「你何须做这些事?」 傅宁微笑:「三郎院子里伺候的人少,热茶都续不上,不过举手之劳。」 傅渊神色还是不豫:「你的手是提笔写字的,做这些,不妥。」 傅宁却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挣功名之日尚且无有指望,何必此时计较这些?在家中时,便是下田,也是做得的。」 傅渊默了默,只问他:「八月秋闱,不可懈怠,爹爹提拔你,并不只为六哥儿功课,往后傅家用人,你也可使上一份力。」 傅宁听他这「傅家用人」一语,耳朵里便「嗡」地一声响。 看来这几日是有大事。 难怪傅渊如此神色。 他面上表情不变,只说:「宁,愿为傅家鞠躬,功名于宁乃是浮云,若得为三郎日后一幕僚,已无憾矣!」 傅渊紧紧盯着他,眸光锐利,只缓缓道:「这话就不必了。」 仿佛轻带了几分不满。 傅宁一愣,惊觉自己是太急迫了。 傅渊这个人,试探起来是极不容易的,胡先生早就和他说过,他这一时心急竟忘了! 傅宁微微赧然道:「是我妄言了。」 功名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尤其是他这般年纪的少年人,当是最看重,拼命也要争取的东西。 第90章 何况他连乡试都还没过,却敢说甘为傅渊身边一幕僚这样的话。 傅渊撇开视线。 他究竟是对自己太过敬仰一时失言,还是另有隐情? 傅渊是个极小心的人,有一点不寻常也会放在心头细想。 这个傅宁一直安分,于敦促傅溶学业一事上也尽心尽力,人又确实有几分才华,他与爹爹内心里还是欣赏他的。 可就是如刚刚那般的情状,让傅渊觉得太过异常。 傅宁总有他说不上来的几分奇怪。 傅渊淡淡地颔首,不动声色,只例行问了他一些傅溶学业上的事,又亲手布置了一些题目,才命傅宁退下。 傅宁出了院门一吹凉风便清醒过来了。 傅渊与自己还未亲近到那般地步,他适才的表现确实略为不妥。 他暗下决心,接下来一段日子,还是要静观其变,再不能像今日这样唐突了。 正如傅念君想的一样,此时魏氏的那位「郎君」正为数不多地朝下属们发着脾气。 「蠢货!」 年轻的嗓音中有些颤抖。 他一把扫下了桌上的茶杯,丁零当啷洒了一地。 室内没有一个婢女小厮,只有清一色身穿青黑色袍服的高大身影。 随着茶杯落地,他身前立刻跪下去一片乌压压的暗卫。 他冷冷地睃视过他们一圈,「先前何氏被杀,你们没有派上任何用场。昨日魏氏被杀,你们依然没有用,我养你们这么多年,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吗?」 众暗卫心中叫苦不迭。 何氏与魏氏,自然都不是她们本来的姓氏,这对姐妹,是郎君自己属意授命的人,他们如何能逾越? 此时不过是迁怒而已。 无人敢说一句话应对。 他们都知道,何氏与魏氏不是一般的眼线探子,花了多少功夫心血培养出来的,这样说死就死了,郎君自然会生气。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那年轻郎君转回身,面上沉沉如水,却无人知道此时他心中是一片郁火焦躁,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他们退下,众暗卫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选了一张太师椅缓缓坐下。 何氏之事,已让他如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周毓白不仅没有入套,连肃王和周毓琛都无所折损,他所筹谋的事,一件都没有完成,连齐昭若那个没用的东西都被放出来了。 白白浪费他这么多银子布此大局。 他不由猜想,难道是周毓白发现了什么?因此及时收手掉转矛头,直接将此局搅浑,让他无所作为。 他心中一凛,可周毓白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他藏得这么好,从来不曾露过一次面,对方如何会知道? 他心里觉得一阵不安,立刻开口再唤了两人进来。 「周毓白负责江南太湖的水利,如今应当竣工了,去看看做的如何了……」 底下人早已习惯他直呼寿春郡王大名,应声立刻出去了,脚落无声。 夏日时江南地区就会发生洪涝,这是他早已经历过的事,他心中一清二楚。 可周毓白不知道,他还是继续用着他的圩田之法吧? 这一招,应当是万无一失的。 年轻人勾勾唇,他真是期待看到满朝文武争相指责寿春郡王的场面。 他顿了顿,又吩咐另一个身后下属:「让胡先生有空来见我一见,傅宁的事……他该给我个满意的交代了。」 傅家,同样不能放松。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有一下属急匆匆地进来。 「郎君,不妙,王婆子茶肆被围。」 他猛然转过身来。 「何人所为?」 那下属跪在地上咬了咬唇,「大约是傅相,今晨一早,闻他亲自去了三衙,后由三衙直接调人。」 年轻人攥紧了拳头,咬牙暗恨。 桌上却已无茶杯可砸。 「可有说法?」他又问。 下属微微顿了顿。 「此时街边人潮汹涌,听说是捉拿逃犯。」 傅琨到底身居相位,他要有名目搜人,自然早已做好准备,从刑部调的案底,逃犯一事,谁去查都是一个结果,并无虚妄。 他只用了一夜一天,就上下疏通了关系,让王婆子茶肆陡然间如网中之鱼,再难挣脱。 那年轻人渐渐在斜照的阳光下,渐渐露出了面容。 两个下属微微抬头,就惊讶地发现他们郎君一向从容的面孔上头一回露出了这般神情,隐隐似乎还能见到额上薄汗。 他们立刻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傅琨已经发现了…… 他内心虽极不愿接受,却也不得不承受,他自己,确实已然暴露在傅家眼中。 否则傅琨何须亲自走一趟三衙? 他是在警告自己这个幕后之人! 警告自己即便他是文官,即便是权不能逾,可他身为宰相,并非与三军是毫无联系的。 军权与政权,想要同时挑战傅琨,他应该先看看自己的能耐。 果真是傅家,杀了魏氏的果真是傅家! 可魏氏对傅渊都尚且毫无动作,他们竟然就发现了。 先下手将魏氏废了,且反过来警告自己这一回。 那年轻人突然意识到,傅家比自己快一步,和周毓白一样,比他快一步啊! 可这快的一步,到底是自哪里而来?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会让傅家发现了他? 「傅家、傅家……」 第91章 他喃喃重复着,神情中有着狂乱和焦躁。 「傅家的眼线呢?安插去傅二娘子身边那个丫头,让她尽快查出个结果来!」 他陡然提高了声音,两个下属浑身一颤,忙低头应是。 「是她吗?会是她吗?怎么可能……」 他蹙着眉,满满都是不解,和几分慌乱。 一直以来,傅琨父子他其实并不惧怕,他本来就有强大的信心,可以慢慢地在接下去的年岁里把如今权高势大的傅家瓦解地干干净净。 只有傅琨的嫡长女,在他印象中站在周毓白身旁丝毫不输他半分的,有能力指点江山的这个女人,让他觉得不安。 可是这一次,如他所愿,这女人早就不存在了,她自出生始,就不再是那个「傅念君」。 她是早就被排除的障碍,她和傅家都再无可能成为周毓白登位的助力。 这辈子就是个按照他思路而走的人生啊! 他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因此最早魏氏给他留口信,在王婆子茶肆偶遇傅二娘子,觉得她大有文章时,自己是不以为然的。 早就没有用的人,已经被粉碎的绊脚石,还去管她做什么? 直到上元再遇后,他心中才也渐渐起疑。 强烈的不安此时一股脑涌了上来。 那些恍若隔世的记忆叫他觉得陌生又可怖…… 若不是她,他想不到傅家还会有哪个变数。 若不是她,魏氏岂会这么容易暴露? 如果,如果,是「她」的话……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若有不妥,备好人手,随时准备暗杀。」 下属们倏然一惊。 对一个小娘子吗? 他缓缓地笑了,他不需要确定什么,也不想去赌这个万一。 现在的他有足够的能力随心所欲。 一个女人罢了,杀无赦的命令一下,她活不长了。 傅念君赶到书房的时候,傅渊和傅琨正在说话。 「爹爹……」 傅念君轻唤了一声。 傅琨点头,依然是她熟悉的温煦表情,柔声问着她:「用过饭没有?」 傅念君抿抿嘴:「已经用过了。」 她走上前来,开门见山地问道:「王婆子茶肆失火一事,爹爹都知道了?」 傅琨微笑,「你都知道了,我如何会不知道。」 傅念君微微蹙了眉。 傅琨见她有模有样蹙着眉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 「看来对方是挺急躁的。」在旁的傅渊说道。 原来这王婆子茶肆不过是歇业了一夜,还未等官府判出个长短来,今早便一把火被烧成了灰烬,连带着烧了看门的一个老头和住店的两个伙计。 「爹爹昨日可有查到什么可疑人物?」 傅念君问道。 傅琨只微笑不答。 傅渊却打断她:「你糊涂了,这不是爹爹的管辖职责。」 这话问出口便不大妥当。 带人封围王婆子茶肆的不是傅琨,审查这里的更不是傅琨。 这人! 傅念君撇撇嘴,忍不住嘀咕,还真是够严格的,这里又没有外人。 往日说一些事,都是傅念君和傅琨两人,如今再加上个傅渊,她难免也觉得有些不自在。 不过在找出幕后之人这件事上,他们三人,必然是要统一阵线的,这点毋庸置疑,她只得学着习惯。 傅琨微笑,「我也考虑了一番,昨天没有打算请官府押人提审,做个样子罢了,对方果然沉不住气。」 他顿了顿,很快就对那幕后之人的性子下了个大概的判断:「年轻气盛,不是思虑不当,便是从前赢惯了,行事锐利,偶尔遇一出乎意料之事,便有些气急败坏。」 这倒是暗合了魏氏所说,那郎君是个年轻人之言。 傅渊接口:「他也不愿意多想几回,爹爹如此性情,又岂是喜欢耀武扬威之人,一个三司就把他吓住了,是他太过急躁了。」 傅念君很快就能想明白这里面的门道,「爹爹知道那等人培养出来的死士,即便捉来也问不出来什么,反倒耽误自己的名声,不如这般试探一下他深浅?」 傅琨点点头,有些骄傲地看着两个孩子。 他的儿女,竟都是这般聪明。 「我走了一趟三司,也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鱼龙混杂的,聪明人更不在少数。」 傅念君暗道这一招高明。 王婆子茶肆先是入了傅琨的眼,接着又是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附带三条人命,固然是什么线索都留不下来了。 可那些紧盯着傅琨的人都会因此将视线转移。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那幕后之人也得小心些了。 「爹爹,我一直怀疑那处地方是魏氏与那幕后之人接头递消息的地方,有她就会有旁人。如今王婆子茶肆已毁,他那些散落的手下若要再联系他,恐怕会换个新的地方。」 那幕后之人擅于隐匿,可这隐匿也有隐匿的不便之处。 连魏氏都说不清他是什么来路,其他的眼线探子必然也是。 他们没有收到任何指令,骤然间却见王婆子茶肆被一把火烧毁,心中必然焦急,此是最易露出马脚之时。 傅琨颔首:「此事做来要极大的力气,明面上有府衙调查茶肆失火一事,也不过是唬人。暗地里还是要我们自己来,三哥儿,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 傅念君道:「三哥要筹备殿试,难免分神,还是我……」 第92章 傅渊却从旁边瞪了她一眼,把那未尽的话给她瞪了回去。 「爹爹放心,我会派人搜寻王婆子茶肆附近出现的可疑之人,还有京里这些可疑的茶坊酒楼,那幕后之人狡兔三窟,必然置产颇多,需得费些功夫。」 话不能说得太满,也不能太过丧气。 傅渊说话一向都是如此中庸。 傅念君在心中叹气,这东京城里的酒楼茶坊,又何止千家百家,要去查也只能查个大概了。 也不能太抱指望。 她原本想接下这事,也是因为能估摸估摸傅琨手底下的人手,以便日后再做打算。 傅琨点头,只叮嘱儿子:「万不可怠慢正事。」 傅渊垂手应了。 傅念君在心中不由道,不愧是傅家嫡长子,确实任重道远。 「还有一桩。」傅琨又说:「既那幕后之人已知我发现了他,必然对傅家多有试探,你们近日更要谨慎才是,自然,适时地也能做一二应变,或可寻得线索。」 府外交际毕竟有限,他这话意思,恐怕那人会安排探子进府。 这是由傅念君应下的,「府里下人采买训练一事,如今已移交浅玉姨娘处理,要仔细盘查并不太难。」 若还是姚氏主持,恐怕又要平添一堆鸡毛蒜皮的烦心事给傅念君添堵。 饶是她最近被削了权也不安分,整天还想着将张氏弄回自己身边继续兴风作浪。 这件事是他们父女兄妹三人的秘密,自然不能节外生枝,浅玉姨娘那里的工夫,只能傅念君去下。 其实傅念君倒是还有几句话不能说出口。 那幕后之人算计傅家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怕是早就筹谋了不知多久。 有眼线,或许早就放进来了。 傅念君微微吐了口气。 有眼线在她的身边吗? 若是有的话,即便从前秘而不发,如今也是时候该动了。 如此商议妥当,傅琨便让两个孩子退下。 傅念君临走前还向傅渊请示了一下,要出门一趟。 出了书房门,傅渊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脱口而出一句:「几时你出门还知道要向爹爹报备了?」 原本也算是普通的一句话。 说出来以后他自己又觉得似乎含了几分轻蔑,却又不知如何纠正。 懊恼转头,就看见傅念君睁着一双秀目在看自己。 傅渊突然生出了几分狼狈之意。 「哼。」 他的反应竟是一甩袖子走了。 傅念君眨眨眼。 这一位可还真是…… 她摇摇头,若非她自觉还是有几分善解人意在,知道傅渊这是一时难以转换和自己的相处方式,不然还真是要气死了。 傅念君回去换了衣裳,就让人准备了车。 傅念君备车出门,是要去见一见丝丝。 这几天因为魏氏之死,春风楼是沾上了大大的晦气,所以鸨母便打定主意歇业一段时间,将这院子房子里外都重新装潢一遍,待选个好日子再重新开张。 因此丝丝倒是得了空。 虽然结果还未下,但是荀乐父子身败名裂,荀乐被革官放归,荀仲甫被夺去功名,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丝丝的心情当然很好。 一雪前耻,扬眉吐气。 也就…… 有点得意忘形了。 幸好有阿青这个中间人,不至于让丝丝自己跑去寻傅念君,连累她暴露行踪。 若不都是阿青出面,傅念君如何敢来见她,谁知她身边是否干净。 傅念君想来便觉得有些头疼,枉自己还把她在傅琨傅渊父子面前吹得如何聪明,她这一高兴就变天真的能耐,还真是根本不用别人来探老底啊。 丝丝约傅念君相见的地方不在妓馆林立的录事巷,却也隔得不算远。 这里是闹市,因为人多,她们两人的痕迹也可以湮灭于人群。 「娘子,那是我们府里的车啊!」 芳竹甫一下车就指着街对面的一辆轻便牛车说。 那小牛犊子还正百无聊赖地挥着尾巴,似是等得不耐烦了,车夫也点头称是,这小牛犊他眼熟。 小牛车旁边是一家首饰店。 「漫漫,漫漫……」 一道温和的女声从店铺内传来,一个女子缓步步出首饰店,见牛车旁无人,便心急地叫唤起来。 仪兰和芳竹都微微惊愕了一下。 那女子未带帷帽,抬起头来,是一张虽柔美却上了年纪的脸,眼角已有细纹道道,虽韶华不再,看着却不令人讨厌。 寻常她这般年岁的妇人,有些家底的,就爱将那层层的粉和胭脂往脸上抹,远远望去难免有些吓人。 这女子却似乎不在乎自己的容貌,打扮地妥当,脸上却也素得干净。 美人老去,有些韵味却不减。 「这不是……浅玉姨娘吗?」 芳竹喃喃说了一声。 就是从前在傅家连想都不会有人想起,可近来却逐渐替当家主母理事的浅玉姨娘啊。 对面的浅玉寻女心切,未注意到这里观察着她的傅念君主仆几人。 傅念君的眼神扫过她不似生过孩子一般的身段,倒是透露了几分欣赏。 听闻她从小就是跟着梅老夫人和大姚氏长大的,不止相貌,连气派都极像大姚氏。 傅念君自然想从她身上瞧出点大方氏的影子来。 「那漫漫,不就是十三娘子吗?」 仪兰与芳竹小声咬耳朵。 第93章 傅念君还是听见了,忙吩咐,「去替浅玉姨娘找找。」 于是她手下几人也跟着浅玉「漫漫」「漫漫」地当街叫喊起来。 对面的浅玉一怔,往这里看过来。 看见傅念君时,她不由浑身一颤,脸色中带了几分慌乱。 傅念君勾勾嘴角,莫非她这个前身,连这对没什么倚仗的母女都欺负过? 浅玉张了张嘴,想开口说什么,那裙子底下的脚将伸未伸的,似是有些胆怯。 傅念君瞧见了不免叹气。 所以到底是谁说她的做派气度像极了大姚氏? 毕竟是受姨娘身份桎梏,她看着傅念君的眼神,依然有着很浓的、奴仆对主人的敬畏和胆怯。 傅念君微笑着对她点点头,示意她不用介怀。 没喊两声,傅念君听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孩童的嬉笑声,原来在她的牛车之后有一条不容车架通过的小路。 此时正有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抱着一个孩童缓步而出。 那孩子手里还拿着一个波浪鼓叮叮咚咚摇着,一张小脸玉雪可爱,眼睛笑弯成了月牙,而一张小嘴里似乎正卖力地嚼着什么东西。 「漫漫!」 浅玉惊得立刻就要冲过去,此时当街正好冲来一辆运货的大车,这里人多又杂,极容易就磕碰到。 幸好冒失的浅玉被身后一个仆妇一把拉住,才免得被车撞上。 如此一来,她的脚步自然就慢了。 傅念君离漫漫更近,她此时却不是盯着那孩子可爱的笑脸。 而是抱着她的少年。 那少年眉目昳丽,青黛红唇,艳若桃李,竟比女子还漂亮几分,而此时他正低眉看着怀里的孩子,满眼温柔,将旁边铺子里正拿着笸箩筛粮食的女子都瞧得移不开视线。 正是那许久未见的齐昭若。 傅念君抿了抿唇。 他终于出来了…… 或许是因他抱着漫漫的神情也极为柔和亲切,傅念君再见他时已无上元之时那种由心而生的恐惧。 周绍敏和齐昭若,在她眼中,渐渐融合成了一个人。 固然从前的周绍敏也是很好看的,可他那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瘦削刀削的脸庞,和极薄的嘴唇,都让傅念君觉得这人身上常年笼罩着一层令人生畏的阴悒。 反而是齐昭若这张脸,似乎更适合他。 只有周绍敏的气势,才能使他原本这张男生女相,脂粉气浓郁的脸,还能透出几分男子气概来。 齐昭若似乎是感受到了盯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猛然转头往傅念君看去。 在阳光底下,他见到了这个第一回 就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子。 他一眼就记住她了,说不出来为什么。 傅家的二娘子。 满街的喧哗好像都在此刻安静了,他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身影。 不是在上元之夜灯火通明的桥上,仿佛是更久之前…… 他抱着的漫漫此时却咯咯笑着用小手去扯他的头发。 齐昭若疼地抽回神。 「哥哥,哥哥,给我……」 漫漫才五六岁大,话也能说利落,可她似乎不太喜欢说得很明白。 齐昭若龇了龇牙,露出了一种傅念君觉得他可能根本就没有从娘胎里带出的表情。 「这是我的头发,可不能随便给你。」 他微微朝漫漫笑了笑,漫漫听话地放开,笑得更开心了。 而街对面的浅玉姨娘已快昏过去了。 她的女儿怎么会被这么个陌生少年抱在手里,还如此亲密,这孩子一向很怕生的啊! 「漫漫……」 在老仆的搀扶下,浅玉终于赶了过来,踉跄地跑到了街对面。 此时看顾着漫漫的一个奶妈也满头大汗地寻了过来,一个劲在浅玉面前自扇耳光。 「是老奴一个转身,就丢了十三娘子,老奴该死!」 浅玉现在哪里有工夫去管她,摊开手就要去抱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 漫漫看着自己的亲娘,小小地笑了一下,却依然舍不得齐昭若的怀抱,没有脱开手要让浅玉抱的意思。 浅玉脸色大变,只能惶恐地望向齐昭若:「这、这位郎君……」 齐昭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只淡淡道:「偶然见令嫒迷路,特地送回来。」 原来齐昭若自己也是在后头的茶坊与一帮朋友喝茶,实在不耐,便想从后门离开,却偶然遇到了一个人跑到这里的漫漫。 「是、是吗……多、多谢……」 浅玉忙向他道谢,话出口却不成句子,结结巴巴的。 她总觉得这少年看自己的眼神挺古怪的,对漫漫的态度也十分奇怪。 难道他早就认识她们母子? 可她又立刻断了这猜想。 怎么可能呢,浅玉从前是根本没有机会出门的,带漫漫出来,还是头一回。 齐昭若把手里的漫漫放下,望着她水盈盈的大眼睛伸手捏了捏她圆鼓鼓的鬏儿。 用一种只能让自己听到的声音喃喃对她道:「好好长大吧……」 浅玉等漫漫的脚一落地,就伸手把女儿抱到怀里,靠着她的颈项深深吸了一口气,若非这里人太多,她怕是马上要哭出来了。 他们人多挡道,此时后头已经有人在呼喊让路了。 浅玉身边的老仆也拉着她的衣服道:「姨娘,走吧……」 浅玉又向齐昭若道过谢,抱着漫漫就要走。 漫漫却费力扭过小身子,摇着手上的拨浪鼓,对齐昭若甜甜地笑道:「哥哥再见!」 第94章 齐昭若见状却是勾了勾唇角。 浅玉心中诧异万分,这孩子怎么会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如此熟稔,亲密地连寻常府里常见的下人都比不上。 她偷偷又瞄了一眼齐昭若那张比春花还灿烂的脸,心中咯噔一下,抱着女儿的手又紧了紧。 漫漫不会是小小年纪就知道看脸吧? 可万万不能像她那个姐姐一样啊! 当然好巧不巧,她那个姐姐此时就在浅玉的面前。 浅玉既见到了傅念君,肯定要打声招呼再走的。 不知道是不是对方的眼神太过清明,仿佛能洞察人心一般,刚刚腹诽完毕的浅玉对上了傅念君的眼光一时有些尴尬。 「二、二娘子,我们这就走了……」 她掂了掂怀里的女儿,「叫二姐。」 漫漫盯着傅念君,似乎没有了刚才叫齐昭若的爽快,思考了一下,才甜甜地唤了一声:「二姐。」 傅念君微微笑了笑,只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浅玉就抱着孩子诚惶诚恐地钻回街对面那辆小牛车里了。 一上车,浅玉身边那个有些见识的老仆便冷汗涔涔地对浅玉说:「姨娘,那个人,可是邠国长公主的独子齐大郎啊。」 「竟是他!」浅玉惊叫了一声,又忙捂住嘴:「是先前上咱们家闹的那位邠国长公主?」 老仆戚戚然点点头。 旁边的漫漫却还是开心地嚼着嘴里的东西,手上玩着拨浪鼓。 浅玉肯定是不会允许她当街吃东西的,定然是齐昭若喂给她的。 她吓得立刻去掏女儿嘴里的吃食。 「吐出来,快吐出来。」 挖出来的是一些腌制好的香牛肉干。 浅玉放心了一些,又望向老仆,动了动嘴唇,压低声音说:「齐大郎就是他们说和咱们二娘子……」 话未尽,意思大家却都懂。 老仆点点头。 浅玉一阵心惊肉跳,赶忙拍了拍胸口。 怎么都遇上了啊今天。 怪道她看那两人有些古怪。 「姨娘,二娘子的事可不是咱们能管的。今天的事,还是不能让相公知道。」 老仆劝她道。 浅玉用帕子给被挖了吃食不高兴正嘟着嘴的漫漫擦嘴角,忙应道:「自然是不能说的,不能说的……」 那边小牛车飞快地驶去,傅念君也打算回身进茶坊,芳竹还在轻声嘀咕着:「柳姑姑说十三娘子长得像娘子小时候,哪里像呀……」 她们娘子这么好看的。 仪兰也接道:「他们是说因为浅玉姨娘和过世的夫人像,虽然我从未见过先夫人,但是一定不像的。」 语气十分笃定。 芳竹大力地点点头。 浅玉那慌慌张张的样子让她们有些看不上。 傅念君正想制止她们,护短虽没什么不好,可浅玉到底是傅琨的姨娘。 「你们……」 话被堵在了嘴里,只因她见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厚底云纹织锦的皂靴。 傅念君缓缓抬头,果然是齐昭若站到了自己面前。 她定了定神,想到不久前他都还是阶下囚,再也不是那个可以对自己生杀予夺的周绍敏了,不由又壮了些胆气。 齐昭若盯着她,却是说了一句:「不错,你这回,没有吓得倒退一步。」 他一上来就要这么不客气吗? 果真还是那个人啊。 傅念君只笑问:「我与郎君很熟吗?」 表情十分疏离,非常刻意。 齐昭若冷嗤一声。 其实若不是意外之下被皇城司的人拦路,后被收押在大牢里,他是早就要来问她的,这个据说和自己是「相好」的女人,到底对私煤一事知道多少。 她面上对自己虽还算平和,可齐昭若依然能辨认出她对自己隐隐的怨恨和愤怒。 只是比上回少了些惶恐罢了。 什么情况下一个女人会对自己有这样的情绪? 她必然确实是这个身体主人的相好吧。 他的随身仆从阿精能瞒过旁人,却瞒不过自己。 阿精是如何去寻傅念君想办法,她又是怎么指点他去找周毓白,他都一五一十地给自己交代了。 唯一让齐昭若不解的是,傅念君对阿精说的话,指点他的手法都十分高超。 这样一个女子,必然是个秀外慧中的聪明人,而不像他打听过的,是个一无是处只知追着男子跑的花痴小娘子。 这么一个聪明人,却会看上前身这么一个草包吗? 齐昭若在心里问自己。 他可不觉得傅念君此时看着自己的目光中有对自己这皮相表露出的迷恋。 这个傅二娘子太过奇怪,可与自己却又有这般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本来就要找机会来会会她的。 却没想到今日巧遇。 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吧。 「傅二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齐昭若自认姿态已放到极低。 傅念君却半点都不想与他私下独处。 她故意扬高了嗓音:「我乃一未嫁小娘子,恐怕与齐郎君私下独处说话略有不妥,请郎君恕罪了。」 拒绝地干脆直接。 齐昭若深深地皱了皱眉。 傅念君当然是极不愿与他往来的。 她这原身与从前的齐昭若之间的事本就说不清,同时她自己也很不想与周绍敏多有牵扯。 他原本就自己的仇人,他能指望她有什么好态度? 第95章 傅念君转身要走。 「慢!」 齐昭若一个箭步上前,竟伸手拦住了她。 芳竹和仪兰都吓了一大跳,战战兢兢地看向他。 这里可是大街上啊,他想干嘛? 「只问这一次,往后必然再不会叨扰傅二娘子。」 他拱手抱拳,态度诚恳。 只因实在无人可问。 他成为齐昭若之后,身边的烂摊子多,能做的事却少,待在牢里这么长时间,他虽隐约能从周毓琛来探视自己这一行为上猜到些门路,却不甚清楚。 从前的齐昭若是个纨绔,他精通的是吃喝玩乐,往来的是娼妓和酒肉朋友,根本没有立业基础,银钱人脉,样样都无。他要像那几个为皇子一样去查什么事,太难了。 他唯一觉得还能问几句话的,也只有这个傅二娘子了。 傅念君心中生起气来,这人怎么就突然化身牛皮糖了? 她不过是稍微提点阿精去找周毓白,他不会就这么自作多情幻想出些什么别的意思吧? 她心底里不止一次地想,周绍敏死了才好。 都怪她脑子太清醒,知道那局面下,他活着更有利,他活着,才维系了今日的平衡局面。 可也不代表她就要随时随地帮他吧! 傅念君瞪大了眼睛,齐昭若被她这眼神一盯没由来小小地退了半步。 他的行止好像确实有些孟浪了…… 说到底,人家也是个未嫁姑娘,又不是他的谁。 两人之间突然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尴尬。 芳竹在后面清了清嗓子,似乎想要提醒傅念君。 既然与齐郎君要断了往来,再当街拉拉扯扯就太不妥了。 这时两人身后的茶坊二楼却探出半个身子来,是一个年轻嬉笑着的公子哥。 「快看快看,齐大郎根本没走,在底下拦着小娘子的路不肯放呢!」 他声音大,又引来了好些围观的人,脚步声咚咚地跑到阑干边,三四个年纪不大、衣帽风流的年轻郎君七嘴八舌地调笑起来。 「果真果真,哪个小娘子让齐大郎光天化日也要拦住去路?我要下去看看!」 还有人冲着齐昭若大喊:「借你两个人,快快将这小娘子团团围住,你一个人不成的!」 「对对,拦良家妇女他有经验,听他的他经常拦!」 「去你的……」 上面的人兀自打闹嬉笑,拿齐昭若和傅念君取乐。 当事之人却只能黑了脸,各自撇过脸去不愿看对方。 尴尬,无比的尴尬…… 傅念君只在心中骂自己真是倒霉,这般无妄之灾也能碰上。 「走。」 她憋着心底的气,对两个丫头吩咐了一句。 说罢就兜了个圈,像绕开臭虫一样绕开齐昭若。 和丝丝约定的茶坊与他们的那间比邻,不过几步路,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她怕是等急了。 齐昭若见她这兜得不能再大的圈子,也很无言。 还说是什么「老相好」…… 谁知傅念君还没这么容易逃脱,那几个从二楼冲下来的年轻人兴致勃勃地就发挥起了他们在调戏小娘子方面的天赋,很大方地要给齐昭若展示一下。 一左一右从店门里飞快跑出来两个年轻郎君,在傅念君面前站定,摊开手不让她走。 一个微笑着说:「哎,小娘子,莫急莫急,齐大郎的话还没说完呢……」 「正是正是。」 另一个笑眯眯地点头:「可是他惹恼了你?他这般相貌,便是看一眼就气消了吧?」 他们兀自打量着傅念君,眼里都透出浓浓的欣赏,只觉得这小娘子是难得一见的品貌出众,怪道齐昭若不肯让步了。 也莫怪他们不识得傅念君。 从前傅二娘子浪荡之名虽名满东京,可是见过她相貌的人毕竟不算很多。 那两个少年还在琢磨着,旁的小娘子遇到这般事,必然要先红一红脸,然后轻骂几声。 他们盯着傅念君的脸,想着被这般貌美的小娘子红着脸轻轻啐几口,心里也是酸软软地痛快。 可是他们失望了,傅念君的眼眸沉沉,十分冷静,一点都没有害羞和局促。 齐昭若见他们拦住傅念君,忙快步走过去,一左一右地搭上他们的肩膀,只冷声道:「别胡说。」 傅念君眼见他轻飘飘地把秀长白皙的手搭在那两个纨绔肩上,两人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变。 竟是用巧劲掐着他们经络。 「酸、酸……」 一个已经忍不住咕哝起来,另一个咬着牙不想叫出口。 话说那还有两三个年轻人此时也都从二楼赶了下来看热闹。 齐昭若把手放开,脸色沉了下去,看得旁人没来由心惊。 他从狱中出来之后,与这帮「旧时好友」们的应酬必不可少,可是相处没多久,终究是吃不消,因此借口早早离去,却不料偶遇了傅家女眷。 那第二批下来的郎君中,有一个瘦弱矮小的年轻人瞧清了傅念君的脸,随即便不由捂嘴惊叫了一声,用了一种在场之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齐大郎,这不是你的傅二娘子吗?」 你的?! 谁的?! 众人都愣了下,心里很快又恍然大悟。 早说嘛,还以为是当街调戏,谁知道人家是当街打情骂俏啊! 而这愣神的众人之中,那两个被齐昭若捏地快散架的少年显得尤为可怜兮兮,心里头不由自主埋怨,难怪要捏我们,就是撞你枪头上了嘛。 第96章 齐昭若闻言也是呆了呆,随即竟是不小心一呛。 他这辈子能被这样呛到的次数还真是一个手指数的过来。 傅念君再也忍不住,恶狠狠的眸光杀了过去,那矮小的年轻男子被盯得一缩。 原来他就是当日跟着焦天弘混的那一帮人中的一个,在正月十六那晚的时候去找过傅念君的麻烦。 因为见过,自然就认得了。 他原本就是与齐昭若与焦天弘都有往来,自认也算不上两边倒的墙头草,不过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焦天弘被张淑妃扔出去后,齐昭若只被圣上亲自叫进宫呵斥了几句。 名目是「交友不慎。」 至于那「不慎」的朋友焦天弘自然是被毫无再翻案的可能判了刑。 当今圣上是个怕麻烦的人,邠国长公主这个亲妹妹又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自齐昭若下狱,就一日照着三餐对他哭诉,这回焦天弘认证物证俱全,完全是贩运私煤的主谋,圣上甚至比邠国长公主还开心。 毕竟若这外甥死了,那亲妹妹怕是要缠着他哭上许多年了。 有如此机会,他自然能甩锅快一点就快一点。 原本焦天弘恐怕得判个死刑,倒是他命大,赶上过世太祖皇帝的冥诞将至,御史台上书替他请命,为周家祖宗布德,只说缓些再行刑。 这一缓,就有些名头了,许多死囚缓个一二十年也是常理,不过那焦天弘如今已被发配边疆,一二十年也是回不来的了。 焦天弘的父亲焦太尉也被圣上下令申斥并降职,如今正是缩着尾巴不敢出门见人。 任谁都能看出来,焦家是被张淑妃彻底放弃了。 在这种情形下,从前齐昭若和焦天弘的共同朋友们会如何站队,已毋庸置疑。 那矮小的年轻人心里头也正庆幸,齐昭若自堕马后性子大变,也不再与他们计较这些事,不然以他以往的个性,非得折辱报复自己一番不可,如何还能像今天这样,与自己同榻嬉笑。 他因心中惶惶,一直就存着几分讨好齐昭若的心思。如今他见了这当日得罪过的傅二娘子,自然心里也更有些害怕。 而且齐昭若的脸色比在茶坊时更不好看。 瞧这阵势,小两口吵架呢? 不然傅二娘子怎么会这般生气? 他定了定神,迎着傅念君杀人的眼神突然挺了挺胸膛,在心中暗下了一番决议。 「傅二娘子,元月十六日我们得罪了您,请你万勿见怪啊!」 竟是长揖到底。 傅念君这才想起来,原来这家伙就是当日跟着焦天弘作威作福的狗腿子之一。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这狗腿却又俯着身子朝齐昭若方向道:「齐大郎,当日也是个误会,那焦天弘因与你龃龉而迁怒傅二娘子,实属不该,我见了却未阻拦,这是我大大的错。」 傅念君差点气笑了。 对她冒犯了却要和齐昭若道歉? 她额头上难道写了「齐昭若所属」几个大字吗? 众人看着傅念君与齐昭若的目光也又变了变,比适才更加暧昧。 齐昭若拧眉,知道面前这人不过是个势利小人,此时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胡言乱语,心中更是不喜,正要开口说几句,却见傅念君一步跨上,对那人道:「郎君可是眼睛有毛病?」 那人愣了愣,直起身子,呆呆地回道:「无……」 她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那么耳朵有毛病?」 她追问。 「也无……」 「那就是脑子有毛病了吧。」 傅念君用极自然的表情说着。 对方大怒,可是一瞥见齐昭若黑如锅底的脸色,又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傅念君说:「焦天弘胡言乱语,你便也要跟着胡言乱语吗?齐郎君今日偶然帮我寻到了妹妹,附近见到的人多了,你可要去问一问?这样我便多谢了齐郎君两句,可是如此?」 她的眼神朝齐昭若望过去,齐昭若缓缓地点点头。 傅念君又转回头:「就是这样而已,很简单的一件事。可你话中之言却让我听不明白了,我与齐郎君在这朗朗乾坤之下,不过多说几句话,就让你胡乱揣测至如此地步吗?说得我们昔日有些不可见人的交情一般,这臆测可有证据?」 「也……也不是,不过是、是听焦天弘说过……」 那人不由自主吓得倒退半步,背心里出了冷汗。 只能完全推给焦天弘这个替罪羊。 天啊,他本来想在齐昭若面前挣个脸面的,这回是马屁拍马腿上了? 「焦天弘说?」傅念君嗤笑一声:「他是罪人身份,他说的话你也信,那就是不信给他定罪的大理寺诸位大人了?」 谁敢说是? 众人一时都不敢言语了。 「你这小娘子也太狂妄……」 有人终于忍不住出声嘀咕。 傅念君扫了他一眼,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道:「是啊,我作为傅相嫡长女,早就有了个臭不可闻的浪荡之名,何惧又添个狂妄之名呢?」 她只是粲然一笑。 回头指着齐昭若道:「这是我第一次说,却也是最后一次说,我与齐郎君,没有半点不可见人的关系,若是诸位还要妄加揣测,欺负我性软的话……」 那就怎样? 众人竖起耳朵等着她放狠话。 一般小娘子们名声遭污,都是什么反应呢? 以死相逼?力争清白? 傅念君却笑露出森森白牙,「那我就嫁给他。」 齐昭若:「……」 第97章 众人:「……」 两个丫头也是齐刷刷目瞪口呆。 傅念君望着他们冷道:「相信以傅相之势相逼,几位家中都不敢不赞同吧?」 那几位郎君浑身都抖了抖,听说傅相疼女儿到没原则来着…… 「想来那新郎官也该是心大宽宏,愿娶个旁人的‘相好’回去做正妻。」 她云淡风轻地说着,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感。 这话是带了满满的讽刺之意。 谁真的愿意做现成的乌龟带绿帽啊? 几个年轻郎君全都有些汗颜,她都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了,看来确实与齐昭若没有不清不楚。 「傅二娘子,是我们唐突了,请你恕罪。」 先有一个年轻郎君带头道歉。 接着其余的几位也都拱手告罪。 他们虽是脂粉堆里常年打滚的纨绔,霸占调戏良家妇女也不是没有,可是到底此时没有酒上头,也是知道点分寸的,先不说他们一时忘了傅相之势不可惹,单凭这小娘子眼下排山倒海的气势,与众不同的性情,就可知必然看不上齐昭若那个绣花枕头。 看来传言真是误人,大误啊! 齐昭若只是在旁边勾了勾唇,又往傅念君脸上多看了几眼。 真是个古怪的女人。 你似乎永远都猜不到她下一句会说什么。 气势逼人也陡然能转换成肆意耍赖。 他却与那些人一样在心中断定了:她是不可能看上自己这个身体的原主的,传言必然有误。 可若是传言无误,那么这傅二娘子莫非真被神仙指路过…… 神仙指路,有些荒谬。 有什么念头在齐昭若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却没有抓住。 那最开始胡说八道的矮小年轻人此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好在傅念君已放过了他,没再追问他「有病没病」这个问题。 她微笑着,只对众人道:「希望诸位郎君能记得今日自己说过的话。」 说罢回头很用力地盯了一下久久无法回神的两个丫头,等她们回神,便带着已成同手同脚姿态的她们离去了。 再无一人阻拦,起先被齐昭若捏住肩膀的两个年轻人早已给她了路。 等她拐进隔壁茶坊,有人轻轻啧了一声,低声嘀咕:「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 他们都是阅女无数之人,所遇女子,温柔的有,凶悍的有,矫情的有,却没有她这般…… 古怪的。 引来一片点头。 虽然特立独行,不过他们可没那个命去消受。 不知为何,这些年轻郎君想起傅念君适才姿态,个个都心有戚戚。 那躲在角落里的矮小年轻人正要躬身回茶坊,却被人一把从后面扣住了肩膀,他只觉得一股酸麻在四肢百骸间弥漫,唉唉地叫着:「疼、疼……」 回头却见到一张比女子还漂亮艳丽的脸蛋,可那俏脸上的眼眸却如三尺寒冰,冻得人心扉都冷了。 「一点教训,下次就是下巴了。」 齐昭若对他勾了勾唇,那人只觉得这似是罗刹恶鬼的笑容啊! 随着一声惨叫响起,众人再回头去看,只见那人一只胳膊已然脱臼,无力地垂在身侧。 这还是那个齐大郎吗? 所有人还未在傅二娘子带来的震惊中清醒,又被齐昭若吓得不轻。 丢下已经软地如烂泥一样往地上躺的人,齐昭若捋捋衣袖,淡淡地对其余人道:「走了。」 说罢纵身一跃,正好稳稳地跳上街上一辆急驰的马车。 这是闹市里拉散客的马车,宽大而高,不设棚顶,此时上头已坐了几人,皆被齐昭若吓了一跳。 那赶车的老翁陡觉车身一重,可却没有任何摇晃之感,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车尾已立着一个锦袍少年,只大声唤道:「郎君好身法!」 说罢又挥舞着手中的马鞭疾驰而去了。 留下茶坊门口那几个目瞪口呆的少年,竟无一人记起要给躺在地上哀嚎的人寻郎中来看。 ☆☆☆ 傅念君姗姗来迟,丝丝已撑着下巴等了她许久,热茶冷了换,换了又冷已经几遭。 傅念君被下头那些人缠得头疼,坐下便先喝了一杯茶润润喉。 丝丝好奇道:「二娘子这是去了哪里?这般渴吗?」 傅念君道:「骂街。」 丝丝笑了两声,这个傅二娘子,实在是十分有趣。 丝丝原本还不敢与傅念君这般说话,也是因为见傅念君确实不轻视自己,不爱摆架子,不自觉就活泼松快了很多。 傅念君见她虽穿着打扮成一个小厮,却依然粉面含春,肌肤细嫩。 「近日心情不错?」 丝丝点点头,「多谢傅二娘子。」 傅念君说:「不用谢,我们不过是平等交易,你今次,是想好了要让我帮你做什么?」 丝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为什么要这么不好意思?傅念君不解。 「若是你提要求入宫为妃之类的,我可无能为力。」 傅念君觉得还是要说清楚。 丝丝咯咯地笑起来,「这件事说难办也难办,但是对您,应该也不难办……」 她盯着傅念君的眼神闪闪发光。 傅念君没来由心底一阵气短,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之所以允诺丝丝这个愿望,是希望在她想从良的时候帮她一把,毕竟要脱妓籍,凭她自己,还是有些难办的。 不过丝丝也根本不想脱妓籍。 从她的好姐妹纱纱的身上,她早就看得明白了,男人都靠不住,她吃这风月饭也已习以为常,脱籍了能如何? 第98章 洗手做羹汤,生儿育女,还得担心他们长大后会不会嫌你这个生母出身低。 丝丝是个十成十活得自私的女子。 傅念君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她就是有这般烈性,才会助自己这一次。 若是自己能做到的,自然会帮助丝丝,只是不知她要的是什么了。 丝丝双手捧着脸颊,面上染上一抹绯红,对傅念君道:「我、我想求二娘子一件事……是、是我想与一位郎君结一回善缘……」 傅念君好笑。 善缘? 她这行,想结的善缘,不就是春风一度的意思。 她竟会来求自己这个,傅念君真是没想到。 这丝丝,还真是个妙人。 「哪一位郎君?」 傅念君问的时候,心里就做好了准备。 丝丝说这事只有自己能办,就说明她是看上了…… 傅渊? 难度有点大。 她那些压箱底的药莫非要重出江湖一次。 或许是傅家其他的郎君,再不济,难道她看中的是自己的爹爹傅琨? 这怕是不成,自己断断要拒绝她的。 可饶是傅念君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也还是被丝丝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惊得差点打了手里的茶杯。 「……是寿春郡王。」 丝丝低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傅念君真想问问丝丝,她的脑子,是不是和刚才楼下那混账一样,有点毛病? 她为什么以为自己会有能力把寿春郡王周毓白给她弄过来…… 丝丝打量着傅念君慢慢变化的脸色,心里有些害怕。 她抿了抿唇,惶恐道:「傅二娘子,若是你不愿意的话……」 傅念君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是不愿意的问题,而是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寿春郡王岂是我能……」 把周毓白绑到春风楼里和她一叙吗? 挟制皇子? 她是嫌自己的命不够长吗? 这个丝丝,胡说八道也该有个限度吧。 丝丝的脸上皆是失望之情,默默地垂下了头,小声道:「傅二娘子,其实您误会了,我乃下贱之人,不敢如何肖想郡王,不过只是心里头有个念想,他若愿意在春风楼稍坐片刻,也是足够了……」 周毓白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这一点傅念君不能否认,前世的周绍敏长得犹不及他,可却已是东京数一数二的俊俏郎君了。 周毓白在青春之时腿残软禁,后来更是鲜有露面,自然世人就渐渐淡忘他了,但是光瞧周绍敏,世人也都知道,有传闻其父淮王年轻时风姿更胜过他,并非一句虚言。 自古窑姐儿爱俏郎君,也无怪丝丝即便见惯了风流才子,也还是想睹一睹那俏郎君之最,也算是她做一行没有遗憾了。 可傅念君知道宗室子弟有许多流连花街柳巷的,却断断不包括周毓琛周毓白几位皇子。 若连他们都不知道要约束己身,注意行止,天家还何以作为子民表率。 「你从何处认得的寿春郡王?」 傅念君忍不住问丝丝。 她实在想不到这云泥之别的两人能有途径相识,丝丝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见过周毓白的。 既没见过,那传闻里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听来就有些虚妄不着边际了。 为着虚妄的一个传闻执迷,有些可笑。 丝丝听她这句话,仿佛就更加不好意思了,声音又低了低,说道:「是妾前不久得了一张丹青,乃是出自于乐山张姓学子之手,正是寿春郡王的画像……」 傅念君举杯饮茶,心中感慨:好啊,这就是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天道有轮回,她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 绕来绕去,竟还要说回那张画像上去。 丝丝见她此般脸色,竟还不怕死地又添了一句:「若、若是傅二娘子想要的话……」 「我不要!」 傅念君抬手飞快地打断她。 这首开先河给周毓白画画的乐山学子张栩,和脑筋用在这方面的傅饶华,可真是给她带来了多少麻烦啊。 丝丝微微张了张嘴,有点愣住了。 傅念君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她:「你又是如何觉得,我竟有办法能帮你约见寿春郡王?」 丝丝绞着衣袖,有些胆怯。 「傅二娘子,与寿春郡王……不熟吗?」 「不熟。」 「可不熟的话,为何听闻他曾亲上贵府英雄救美?」 「……」 丝丝眼中是满满的不信。 傅念君终于知道症结何在了。 刚刚才在楼下澄清了与齐昭若的事,她竟又硬被人和周毓白联系到一起了吗? 她何德何能?她是不是还要焚香祷告感谢上苍? 傅念君扶着额头,神情充满疲惫。 她今日走这一趟,可真是个愚蠢的决定。 「你是否……是听闻哪个宗室王孙说了些什么?」 傅念君的声音含了两分无力。 丝丝点头,「听闻傅二娘子在宗室之中还略微有些名声……」 傅念君觉得自己的左眼皮跳了跳。 除了在齐昭若那个纨绔圈她声名响当当外,现在竟也发展到宗室里人人都晓得自己的地步了吗? 「我与寿春郡王,有过几面之缘,仅此而已。」 她似叹息般说着,显然已经不打算再在这个话题上再做纠缠,又补了一句:「此人性情并非如外界所传,你还是尽早打消念头吧。」 第99章 丝丝脸上难掩失望之情。 她先前还以为是傅念君的推脱之词,可见她此般神情,就是再傻也该看出来这二人并非她所以为的那样。 丝丝从小便在妓馆中长大,与世间女子的观念有所不同,在她看来,傅念君相貌人品如此出众,那寿春郡王似乎也是人品俊秀,家世又匹配,他们二人,虽然尚未婚配,可就是有些什么,也是件极正常的事。 她也不指望能让周毓白对自己有何留恋,不过是自己仰慕他,想能够此生还有机会饱个眼福罢了。 但是傅二娘子这么说,她相信必然有所隐情,并非她听来的那样。 「如此,是妾身唐突了,傅二娘子勿怪。」 丝丝起身,向傅念君恭敬地行礼道歉。 傅念君摇摇头,揉了揉眉心。 「换件事吧。」 丝丝想了想,只能老实说:「也无其他了。」 傅念君站起身,甩了甩衣袖,「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吧。」 但是转念一想,她若下次提个要求是仰慕齐昭若之类的,自己岂不是又被她拽进坑里去了。 「这郎君之事,你莫要再提,来日方长,你仔细想想,不急于在这一时。」 丝丝点点头应了,心中却怪自己太过放肆。 傅二娘子这般身份的人,岂是你能想见就见的,以后可万万不能再提这个愿望之事。 只可惜那寿春郡王,竟无机会一睹其本人风采了…… 好在那高价求来的丹青尚且在自己房里。 傅念君先行一步,带两个丫头站在茶坊门口左侧,等待着车夫把车从后门赶过来。 此时街上的人已稀少许多,不似刚才那般杂乱。 突然一架轻便的小马车停在了她的面前,青布做帷,十分不起眼,可是傅念君一眼就看出这车辕辙簇新,木材上乘,车身极稳。 是刻意掩饰的朴素。 那驾车的车夫是个彪形大汉,满脸络腮胡子,样子十分唬人,可是跳下车来行几步路都能看出他训练有素,必是贵人家仆。 「娘子,请。」 他行礼后只闪身让道,说了这三个字。 理所当然地好像傅念君应当认识他和他家主人一样。 这态度,傅念君已经熟悉了。 她几乎能够断定那车中之人是谁。 她望着那青帷悠悠叹了一声,咬了咬唇,随即仰头问那大汉:「可以不去吗?」 十分勉强。 车夫对她的反应始料未及,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索性继续板着脸唬人。 傅念君好像听见马车里传来了一声轻笑,随着风一闪而逝,不知是不是听错了。 随即却又是很明显的一声响动,似乎是车上之人换了个姿势。 可明明是对她的提醒。 傅念君又叹一声,算了,此时断断不可任性。 「好吧。」 她应下来。 芳竹和仪兰在傅念君身后面面相觑,忙要跟上她的脚步。 就是这马车那么小,她们挤挤可能要费力些。 那车夫却一把拦住她们。 「两位姑娘,请去前头东榆林巷左拐第二家胭脂铺门口稍等片刻。」 这人是个能少说一句就不会多吐一个字的。 那双环眼往她们一瞧,两个小丫头立刻被吓得从脚心里泛起一阵寒意。 傅念君回头朝她们点点头,两个丫头才怯怯地应了。 傅念君钻上车,就闻到了一股十分清淡的松木香味,并非是熏香,只是从人身上带出来的。 而不出意料的,车内一个年轻少年郎正倚靠着车壁看着手上的书。 车里狭窄,连小几都不曾置办,一览无遗。 傅念君只得跪坐在自己腿上,与车上人保持最大的距离。 今日的周毓白打扮随意,头发看起来好像还有些凌乱,穿着一身素色的家常直裰,却无端显出几分飘然韵味来。 傅念君不由自主地往适才茶坊的方向望了望,心里有些遗憾。 早知让丝丝随自己一同下楼来,她的夙愿立刻就能得偿了。 当真可惜。 她若知道自己那仰慕之人就在这车里与她错过片刻,大概是惋惜地要跺穿了地板。 「你在看什么?」 周毓白将书放在身侧,缓声问她。 傅念君总不能老实交代有位名妓仰慕你已久,怎么都想见你一面。 她轻轻在心里叹了一声。 「无事。小女见过郡王了。」 周毓白见她此般神情似乎很是不情愿,反而脸上露出了些微的笑意。 傅念君不知他在笑什么,只觉得他一回比一回古怪。 上一回在傅家梅林里,他们还能勉强说得上是个偶遇,可这一次又是怎么回事? 傅念君问道:「请问郡王这般……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反问,「就是想问你几句话罢了。」 「用这种方式?」 「有何不妥?」 傅念君深吸一口气,坚决不去看他熠熠生光的脸,无奈道:「众目睽睽之下,我撇下自己的贴身婢女,上了这辆车,您可是觉得没有任何不妥?」 周毓白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既敢来,四周便无盯着你我之人。」 傅念君心下定了定,也是,他这样的人,大概不会打无准备之仗。 可是骤然间她就反应了过来,心中一惊。 他是早有准备知道自己会来这里?那他又是几时来的? 第100章 「敢问郡王……是何时……」 周毓白纤长的手指像是无意间翻过了那书页,只轻轻「嗯」了一声:「不太久……大概在你说要嫁人那话之前……」 傅念君在心里大呼槽糕,果真他全知道了。 周毓白望着她尴尬的脸色,显得饶有兴致,挑眉道:「谁若再胡说八道你与齐昭若有私,你就嫁给他?」 傅念君「呵呵」地干笑了几声。 「不过是玩笑……」 「终身大事,也能算作玩笑?」 傅念君抬眸望着他,眼中却藏着几分讥诮:「在我看来,无事不能作为玩笑。」 周毓白只是撇开脸,凌厉的目光从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中射出,很快地在她脸上刷过。 傅念君心中想着,我这般紧张做什么? 我何必怕他? 这是我自己的事啊,关他什么事呢? 失了分寸的是他,又不是自己。 这么想着,她底气也足了,决定说一说正事:「郡王可是派了眼线一直盯着我?」 他们的谈话,总是会由不正经,再到正经。 周毓白点点头,依然理所当然:「不错。」 「何时?」 「有一段时间了。」 「那么……您是否觉得,作为皇子,这样做有些失了分寸?」 「是有一点。」 是有一点? 他怎么可以用这样云淡风轻的表情,微微点着头,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一样说着「是有一点」…… 傅念君发现周毓白这个人还真的是很容易让人无言以对。 所以她对丝丝说的那句,外头所传言的寿春郡王,可真是与这位本尊相去甚远,并无半点掺假。 傅念君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渐渐握紧成拳。 「请问郡王,是否对我有所不满,安插眼线这般的事情,对我一个小娘子,岂非太过浪费。」 周毓白回道:「傅二娘子,你何必如此紧张?不是你说过的,要借我的势,解傅家危局?」 这是傅念君在上元夜时对他坦白的话。 她噎了噎,话说没错,可合作,却不代表要休戚相关吧,毕竟她一直是抱有着若周毓白抵挡不住,她和傅家还能另做打算这念头。 仿佛看出了她的心虚,周毓白微微皱了皱眉,「若非如此,我如何能知道傅二娘子竟这般厉害,轻轻松松扳倒了荀乐父子,不仅让张淑妃跳脚,让那幕后之人也损兵折将……」 傅念君咬了咬唇,「这事似乎与郡王无关。」 周毓白脸上适才的阳光温煦似乎渐渐消退了。 傅念君想,或许其实他在一开始,就是把现在这张脸隐藏起来的吧。 再说,她也不是轻轻松松的啊,也辗转反侧好几个晚上,就怕傅渊还是让人算计了去。 他的话太偏颇了。 可她没胆子讲出来,只能低头看着自己膝上的拳头。 「无关……自然是无关的。傅二娘子,当真是个好生意人……」 他的话竟渐渐锐利起来。 「你不惜将自己的亲哥哥药倒,让他无法出门去郑家,是因为早就知道魏氏有所图谋,那魏氏有古怪,你是早就晓得的。」 「我……」 傅念君心惊。 她的那番说辞或许能去哄傅琨父子,可是断断瞒不过周毓白的啊。 「傅二娘子,你莫说是从蛛丝马迹窥得魏氏异常的,她有所暴露,不过是因为你提前预知,是你‘算’出来的吧……」 傅念君觉得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冷了许多。 「是又如何?」 她昂起头,小小的下巴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模样有几分不驯。 她的事,傅家的事,凭什么全部都要告诉他呢? 周毓白只缓缓地说道:「傅二娘子,可真是狡猾啊……」 话音里有一种让傅念君起鸡皮疙瘩的危险之感。 周毓白盯着她的目光极冷。 是啊,她当然是狡猾的。 他每日为这个幕后之人思索竭虑,却再无半丝线索的时候,她却连一点点提示都不愿意透露给自己。 当日在梅林之中,她对自己说,她与齐昭若毫无关系,并不知他前尘之事,他信了。 而在上元之时,她对自己说,傅家想寻求自己为助力,共同寻那幕后之人,他也信了。 她说什么,他都信了。 甚至太湖水利的方案,他也早就做过修整。 她说很多事自己算不到,他也多半知道她是故意瞒着自己的托词,是她对自己有所提防,可是他依然没有逼迫她。 他也不知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他周毓白这辈子,很少会做这样没有什么底气的事。 为什么信她,为什么助她? 而她呢,一句话就轻轻松松地把阿精引到自己面前,诱惑自己对长公主和张淑妃的斗法的出手。 固然她和他本来就是抱着同样的目的,不想让张淑妃的奸计得逞,假设她不提,他也会去做。 可是在此之前,她为何从来不曾想过派个人来说一声? 她不过是对自己百般防范而已。 对她而言,她有难时,便来求助自己,可无事时,自然不会想到要告诉些他什么。 周毓白确实有些生气。 他平素也不是容易生气的人,尤其是对傅念君这样,明知道对自己日后还有大用的人,他先想的应当是对付幕僚的手段,收服人心,礼贤下士,以诚相待,让对方自愿为自己所驱使。 第101章 可他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也有七情六欲,也会有喜怒哀乐。 他今日内心这一簇邪火不知何为烧得格外望。 这个狡猾的小娘子。 从第一次见面,他发现她竟胆大包天到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道观里让人痛打杜淮时,他就知道了。 她对谁都是狡猾的,他也不是什么例外。 他也不知是不是今日目睹她在这当街与齐昭若等人纠缠不清时,情绪便有些不悦。 她说自己与齐昭若并无关系,谁知是否又是骗他的? 傅念君就见周毓白缓缓地坐直身子,带来一种很迫人的气势。 固然周毓白较周毓琛来说,不算是温和爱笑,风度翩翩的。可是如今的天下,崇尚的是文人清华高贵之气,作为一个皇子,他也不能整日摆着冷脸对子民装冷酷。 因此周毓白带给人的印象,总是疏离淡漠,有着仙人般高不可攀的气韵。 其实…… 傅念君小心地往旁边挪了挪,避开他因为坐直身子而与自己陡然拉近的距离。 「为何不说了?」他淡淡道:「傅二娘子继续说啊,说这些事,我本就无资格知道,你要做什么,傅家要做什么,我没有资格插手,也不能置喙……」 果真是生气了…… 傅念君心道,这居高位者对下属的忠心可当真是看重,她虽觉得自己不是他下属,但是周毓白此时有些生气也是能够理解的。 幕后之人的线索少之又少,她却还是因为恻隐之心,让魏氏服毒自尽了。 这在周毓白看来,是件无法忍耐的事吧。 傅念局转了转眼珠子,心想得快说些什么话转移一下他的视线才是。 想到了! 她倏然抬头,一对明眸的光芒反而让周毓白心跳了跳。 「郡王可是怪我知情不报?觉得我给您提供的讯息太少?」 周毓白轻轻哼了一声,「你我相识这几个月,你只说过江南水利这一件事。」 他见她态度转圜,也不自觉收敛了身上迫人的气势,清俊的脸上只淡淡地浮现出一种不满的神情。 让傅念君想到了街边眼巴巴等着吃糖人却无功而返只能搓着手回家的孩童。 她心里也放松了一下,面对着自己势力远不及,尚且不能得罪相反还要倚靠拉拢的人,她一向有自己的一套。 借鉴于对付亲爹爹傅琨。 她朝周毓白粲然一笑。 「虽然大事我暂且还算不出来什么,倒是有一桩事,一直想找机会告诉您,这件事也是极重要的,关乎您的终身!」 周毓白蹙眉。 「什么终身?」 傅念君当然不会这么不知好歹地说他日后会双腿残疾被锁偏院,毕竟这件事,正是他们要努力去改变的。 不过另一桩嘛,倒是无伤大雅。 她举起一根手指,很有江湖算命术士的派头,只道:「我算到郡王您的姻缘,您命里似乎不宜早娶亲,要晚一些,娶一位比您小十来岁的妻子,便能一举得男,生一个得天独厚、出众优秀的儿子……」 虽然她极不愿这么夸奖杀了自己的仇人周绍敏,可那又确实是事实。 毕竟在她死的那时候,她以为,周绍敏已经替自己的父亲报仇成功了。 周毓白万万没想到她会说这么,忍不住大大地一呛,连连咳嗽了几声,什么气度风华都荡然无存。 正在赶车的车夫郭巡也是周毓白的老仆了,听到他这咳嗽声也是心中大感惊奇。 又没染风寒,好好地咳嗽什么。 他们郎君,还会被个小娘子吓得这样? 「你、你……」 周毓白指着傅念君,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这是个什么女子? 傅念君见他竟是脸颊微红,心里也有些意外,竟是一不小心,惹得这位神仙人物寿春郡王害起臊来了? 「郡王,许是您的好姻缘来得比较晚……」 她干巴巴地又补充了一句。 周毓白稳住心神,庆幸自己此时坐着。 不然非得被她吓个踉跄不可。 早知她古怪大胆,却不料都到这般地步。 可是叫她这么一打岔,他竟不知为何,心情竟有些松快起来了。 傅念君也能很敏锐地感觉到,这位大人,总算是收起了适才的满脸阴霾。 「莫要胡说。」 周毓白清了清嗓子。 傅念君倒不是胡说,也不是顺口胡诌的这话。 只因她晓得周毓白日前亲来傅家走一趟,虽未对傅家小娘子们流露出什么旁的意思,可多半是因为他即将在今年秋天选妃了。 她所知的前世里他究竟为何没有在今年选妃不得而知,或许是因为办砸了太湖水利那件案子,使封王之事延后,亲事便再缓下不议,也或许是因为他的亲娘当今皇后舒娘娘有别的安排。 总之她说他的姻缘较晚,也不是胡说。 何况这也是从侧面提醒一下周毓白,若暂且没有合适的小娘子,他不用急在这一时。 当然也有合适的小娘子。 毕竟傅念君也细细分析过周毓白与周毓琛所结的妻家,发现周毓琛前世的妻子,吴越钱家的小娘子钱婧华,确实是只金母鸡,能下无数金蛋的那种。 除非周毓白倾尽心力去抢,否则这一回钱婧华结亲周毓琛,已然又成为定局了。 周毓白的母亲舒娘娘,空有六宫之主的名声,无钱无势,而另一边的张淑妃手段霹雳,长袖善舞,更在这次的事情里搭上了长公主,要争钱家,在各自亲娘上,周毓白就先输了一程。 第102章 毕竟自古以来儿子成亲,多半是看其母亲手段。 再者说到圣上,同样的两个儿子,钱婧华这样的金母鸡放着,他也会更偏向六子周毓琛,只因国朝有个不大成文的规定,嫡子娶妃,皇帝娶后,要么是文臣之女,要么是平民百姓,武将和地方豪强权爵是下等之选,为的不过是怕如前唐时,引出无数的外戚之祸。 毕竟想要作怪,先决条件是有钱有兵。 所以说周毓白在争取钱婧华一事上,风险太大。但也不是不成,就是付出的代价有些大罢了。 傅念君微微叹了口气,她怎么就死活想不起来,周毓白后来娶的妻子是谁,明明连钱婧华她都有印象…… 不过这也不算很重要,她说那句话,也算是对他足够的提醒了,并非一句戏言。 「我的姻缘让你很苦恼?」 一道带了几分调笑的嗓音在傅念君耳边响起。 周毓白见她这小脸都快皱到一起了,竟是一副挺苦巴巴的模样。不过相反,他倒是有些心情骤然阴转晴。 傅念君怔了怔,有些尴尬地抬起脸道:「我……只是看您有点不大信而已。」 周毓白对她挑了挑眉,接着又是一声轻笑,那笑声好像是从喉咙里滚出来的,十分悦耳。 看来她是真的想让自己相信的。 他想了想,竟也认真地咨询起来:「你是想提醒我,如今我没有合适的小娘子可娶?难道这么多人家里头,就没一个好的?」 傅念君听他这话,忍不住心道,适才装地像个人,又是脸红又是咳嗽的,可他心里到底还是关心自己的姻缘的,也是,少年郎君嘛…… 「郡王,我又不是媒婆,这话您问我,我如何会知道。」 她答地很狡猾。 周毓白的手指一下一下在自己膝盖上扣着,好像确实有点认真考虑的样子。 「三司使孙计相家中有三个女儿,可惜都生得不好;参知政事王相公不错,可惜家中无女,侄女又关系太远;倒是傅相公家中……」 那双水泼潋滟的凤眼往傅念君身上一扫,她顿时一个激灵。 「也不太合适。」 她忙接口。 「哪里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还用她来替他分析吗? 傅念君心道这话问得太过奇怪。 傅琨就她和傅梨华两个年貌相当的嫡出女儿,还有个庶女,就是适才尚且被浅玉姨娘抱在手里的十三姐儿漫漫。 她苦笑道:「傅相公两女,皆是退亲之身,实在是无法匹配皇家。」 她非常地就事论事。 她自己名声不佳,连筛选王妃的第一关都过不了。而傅梨华又是这般愚蠢,根本不是能堪王妃大任的人选。 何况,傅琨也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她顿了顿,心中想到,他故意这么问我岂非是在试探我?难道说他还真的对傅家动过心思? 她往他脸上看了一眼,却捉到了一抹一闪而逝的笑意。 傅念君的心中沉甸甸的。 傅家日后将是风雨飘摇,麻烦不断,而周毓白自己都尚且前途艰险,腹背受敌,在确认傅家不会对他有害的情况下,他没有必要再牺牲自己的婚姻来联结傅琨。 就好比两个走路都是颤巍巍的人,相互扶持自然会走得稍微稳一些,但是你想不摔跤,还是要寻一个健全有力的人扶着你才是正经。 若钱婧华真的嫁给了周毓琛,周毓白必然要等个机会,寻一个起码能够与钱家相比肩的人家结亲才对。 这道理,不需要傅念君来说明。 周毓白又笑了一声,不再和她说傅家,只摇头叹气:「傅二娘子,我的年纪已经到了,如今成亲娶妻乃是正理,怎么可能等上十几年再娶亲,你这‘算’出来的结果,可是唬我的?」 傅念君噎了噎,是啊,他是因为后来出事了,无法像别的皇子一样,在这个年纪娶亲啊。 「还是说……我会发生什么事,使得我无法顺利成亲?」 他的目光陡然尖锐起来。 傅念君暗叹,好聪明的一个人。 他的反应灵敏,实属少见。 傅念君只好装傻:「这我就不清楚了,看来在娶亲一事上,您真该当心些。」 她顿了顿,竟又鬼使神差地补上一句:「不过也或许是……您英姿勃发,再过十几年反而比如今更有桃花也未可知呢……」 周毓白:「……」 她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还是说她就这么笃定自己会娶个小娃娃做妻子? 比自己小十几岁,他真是无法想象。 周毓白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算了。你这话,和没说一样。」 什么关于他终身的大事,就是江湖骗子也比她上道。 他这是又被她糊弄了。 但是竟然却被糊弄地连气也没有了。 这小娘子还真是…… 周毓白只能轻轻一叹。 傅念君心里的别扭他当然不会懂。 自成为傅饶华的那一天起,傅念君就时常会想一些问题。 她死而复生,成为三十年前的人,到底是偶然还是注定? 她这一遭回来,是要改变谁的命运呢? 是自己,还是旁人? 她时常想着,自己想令陆婉容这辈子轻松一些,不再嫁与傅宁为妻,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对的。 如果没有父母的结合,那么她还是她吗?她还会出生吗? 相同的,如今眼下若是周毓白顺利娶亲生子,再不会腿残被囚,是不是一样就不会娶那位比他年纪小很多的妻子,也不会再生出周绍敏这个儿子? 第103章 那么成为齐昭若的周绍敏,他又该是谁? 这问题,她怎么都想不明白。 她不敢违拗天道,也一直期盼着天命对自己有所启示。 可是什么都没有,她做的这一切,似乎根本引起不了老天的关注,她只能一步步地,不能回头地走下去。 傅念君不由悠悠地叹了口气。 周毓白轻轻撇过脸,不去看她这略显悲怆的表情。 这小娘子身上的秘密太多,而他,不太喜欢这种什么都看不破的感觉。 小马车突然在转角处压上了一块石头,不小心颠簸了一下,傅念君因为跪坐的时间久了,腿有些没知觉,又加上走神正走得专注,不由一下没稳住身子直接往前扑了过去。 这车子里紧凑,因此并未置几,她与周毓白的距离本来就不远。 这一下她整个人就…… 傅念君轻轻叫了一声,赶紧收住自己身体前倾的趋势。 对着寿春郡王投怀送抱,借她十个胆子她都不敢啊。 鼻尖松木香更重,傅念君却觉得头脑发昏。 她虽然没有扑到周毓白的怀里,不过手底下…… 这触感…… 她的手正十分自然地搭在他膝盖上。 傅念君缓缓抬头,对上他居高临下正淡淡睨着自己的眼神,眼中藏了两分揶揄。 傅念君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他接触,也是第一次发觉他眼睛的颜色似乎比常人要淡几分。 「可以放开了吗?」 周毓白抽抽嘴角。 她这是把这当自己的了,这么老实不客气。 傅念君赶紧起身,端坐好,姿态虽不至于慌乱,手脚动作却十分僵硬。 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 外头的郭巡低问道:「郎君,可有恙?」 他的问话停顿了一下,显得有些担心:「若是您有事的话……」 就喊出来! 他是想这么说的。 可到底顾及女儿家面子,忍住了。 傅二娘子这人,他也多少听说过,他们郎君这般人物,委实有些危险。 车内的傅念君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外头那莽汉是周毓白的人,自然护着他,这有什么,她又不是故意轻薄…… 也不算轻薄吧,毕竟只是膝盖。 周毓白望着她这表情,不由勾了勾唇,对外道:「好好驾你的车。」 郭巡一挥鞭子,小马车又驶了起来。 傅念君有些害臊,不敢再对周毓白说什么话,周毓白也不难为她,拾起了手边的书继续翻页,嘴里却淡淡地道:「你身边安排的人,以后你可以自己联络,有话要传递给我,便去寻他。」 说罢便把如何联络的暗号告诉了她。 傅念君抬头,见他装模做样地看书,心里微微一喜。 「郡王不气了?这么做,您不怕我动手脚?」 「你动好了。」他瞥了她一眼:「动了我再安排人。」 「……」 傅念君低下头,嘴里轻轻咕哝着。 她好歹也是傅家二娘子,上有父亲哥哥,下有钱财人手,还有个聪明的陆氏偶尔能借力,他这般盯着自己,岂不是太过小看她。 周毓白假装没听见她的咕哝,依然含笑看书,只是却一个字都未看进。 东榆林巷左拐第二家的胭脂铺到了,傅念君和周毓白的话暂且也说完了。 芳竹和仪兰领着傅家的车夫早已等得心急如焚。 傅念君钻出那辆小马车,很快就被芳竹和仪兰塞回自己的车里。 要是被看到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芳竹探头探脑地张望,仪兰则是小心翼翼地翻查着傅念君的衣服。 傅念君好笑道:「先别忙。」 她们这是怕自己被人轻薄了去吧。 「芳竹,把头缩回来,你这样让人见了,觉得你这不是做贼才叫怪。」她叹了一口气,望着几乎要眼泪汪汪的仪兰道:「适才那位,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你们也认识。」 芳竹和仪兰同时「咦」了一声,面面相觑。 「不知是哪一位郎君?」 两人问得忐忑。 傅念君默了默。 「寿春郡王。」 芳竹倒吸了一口气,话音却颤抖着有些激动:「真、真的吗?」 她似乎很开心? 傅念君横了她一眼。 「我知道随意见外男是有不妥的,但是我确实有些话……」 芳竹好像根本没听见这句,脸颊红红地对傅念君道:「娘子也算是夙愿得偿了!」 傅念君:「……」 芳竹竟已经病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她还掰着手指给傅念君数:「万寿观偶遇一次,后来郡王特地来替娘子解围一次,上元一次,算算这是第四次见面了啊……」 好像「四」是个多么了不起的数字一样。 「是五次。」傅念君有气无力地一叹:「上回在家里梅林之中,也是他。」 芳竹一听就更高兴了,看人端菜碟的本事炉火纯青,完全忘了当日她和仪兰从梅林中出来看傅念君是什么眼神。 「五次啊!」 她惊叹着,还兴奋地握住了傅念君的手,眼睛闪闪发光的:「娘子,寿春郡王是不是对您……」 傅念君无奈打断道:「当然不是,他只是……我们是有话要说。」 和个丫头讲这么明白做什么,傅念君意兴阑珊地靠在车壁上,觉得头疼。 第104章 比起来仪兰倒是更清醒一些,忙急切地问傅念君:「郡王可是要聘娘子为妻?同相公提了吗?宫里呢?无媒无聘,可不能一直偷偷会面啊……」 傅念君觉得额际青筋又跳了跳。 她说的难道不是人话,她们怎么都听不懂呢? 她只好又强调一遍:「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私会,更没有私情,绝对没有姻缘,你们适才都没听到吗,我说了三遍,我与寿春郡王是谈正事!」 真是气死她了。 她们两个此时大概耳朵里就只有寿春郡王这几个字在打转,其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两个丫头愣了愣,都「哦」了一声,可眼神却分明还是带着不信。 傅念君只能再次对天长叹,到底还是美色惑人啊。 回府以后,傅念君倒不急着和周毓白安排的人碰头,总归人家将诚意放出来了,也不可能是唬她的。 这次见面以后,她倒反而有些摸不清周毓白的性情了。 他对自己的宽容,其实比她想得要多很多。 回到了家仔细琢磨,傅念君才觉自己适才有诸多僭越之处。 罢了,那本就是个难以捉摸之人,轮不到她去揣测。 她先去见了傅渊,倒是这是头一回,是傅渊差人来请她。 傅念君觉得坐在书案后的年轻人似乎瘦了几分,眉间有些郁色,大概是因为调查幕后之人一事不大顺心。 傅渊点着一张纸对傅念君说道:「你看看,这几家都是有些嫌疑的,只是线索不多,这京里能人异士又太多,确实有些大海捞针。」 魏氏曾言,她与她妹妹都是自小学习一项技能,多是不入流却实用的。 比如她,跟着许多青楼名妓、妖娆美妾学过床上功夫,而她妹妹,则是偷窃机变之能人。 根据这条不算线索的线索去查那些义士能人也不算错。 可他们兄妹也知道,这多少有些碰运气,毕竟像魏氏姐妹,都是藏得极深。 傅念君也无法看出个详尽来。 傅渊抬手揉了揉眉心,又问她:「如何?家里头的人手理干净没有,浅玉姨娘那边,可盯着些?」 傅渊谨慎,想着傅家下人里头,需得查的干干净净。 傅念君道:「如此大张旗鼓,多有不妥,三哥放心,我有分寸。」 现在的傅家,也探听不出什么来。 他们和那幕后之人经过这一场明争暗斗,都暂时进入了按兵不动的蛰伏期。 「三哥就安心备考吧。」 殿试在即,傅念君觉得这件事还是要往后压一压。 傅渊抬头望了她一眼:「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一贯冷冰冰的态度。 可他又添了一句,「我也自有分寸。」 就硬生生仿佛是叫她别担心。 傅念君真是对这个别扭的人又好气又好笑。 出门以后,傅渊的小厮拉着傅念君苦着脸抱怨:「二娘子不知,郎君胃口不好,这几日忙得天昏地暗,座师那里要去听讲,相公安排的事也要忙,东西吃不好,怎么可能不瘦?二娘子,听说您那里常有好吃的,能否也给咱们郎君置办些……」 傅念君想了想,望着小厮闪闪发光的眼睛点点头。 「可以,一会儿就送来。」 没多久,傅念君那里就差人送来了一些小菜点心。 此时已过了午膳时刻,傅家也不是奢靡人家,也不好再大鱼大肉,却也精致滋补。 只有一盘新煎鲜鲥鱼,两碟玫瑰点心,一盅炖烂鸽子雏儿…… 都是傅念君亲自做或者盯着厨娘做的。 她还让人带话过来,留意下郎君的口味回复给她。 小厮们别提多高兴了,这是以后会常备的意思!郎君可算有口福了! 傅念君送来的吃食,干净清爽,又是补脑的好东西,端进去不过半晌,便干干净净地被撤了出来。 傅渊只在书案后撇撇嘴,心道:这一点爹爹倒是没骗我,她确实还算有些手艺,也不知几时学会的。 傅念君这里准备了傅渊的,自然也不会忘了傅琨,还有二房里陆氏,留着些鸽子汤做夜宵。 至于其他人,也不关她任何事。 「去给二夫人带句话,我晚间再过去看她,现在的话……」 芳竹一边伺候傅念君换衣裳,一边咕哝道:「都怪浅玉姨娘,怎么这个时辰来,也不会挑时候……」 傅念君哑然失笑。 浅玉如今管家,可到底是个姨娘,若她是机敏的,早该亲自来同傅念君这个嫡长女商量。 一般处理这样的事都是在早上,现在都快傍晚了。 「这是今日在街上遇到了一回,才想起我来了。」 傅念君说道。 芳竹又抱怨一声:「做姨娘还没眼力见儿。」 娘子的生母可是她的恩人啊,就算从前娘子不待见她们母女,可她们也不该忘了做奴婢的本分。 傅念君换下了沾染了油烟的衣裳去见浅玉,而对方脸上还带着几分惶惶。 她也是回去忐忑了一会儿才敢过来的。 行了礼落座,浅玉道:「本来要带漫漫过来的,这孩子玩累了睡着了……二娘子见谅。」 傅念君见她这神色,一开始不明白,自己在街上遇到她们母女,她们也没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怎么要这副表情来面对自己? 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了,她是觉得在街上见到了自己和齐昭若,才害怕吧。 这想法真让傅念君哭笑不得。 傅念君和她不咸不淡地聊着,浅玉也总算上道,拿一些府里看似主母才有权做决断的事来问傅念君。 第105章 「妾身毕竟只是个低贱人,做不得娘子和郎君们的主,更不要说老爷了……」 她说起了已经归家的四老爷。 其实这件事也确实困扰了她许久。 可是她不敢去问姚氏。 和傅念君说着说着,浅玉倒也不害怕了。 二娘子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分些权给她,想必她是会接的,正好这麻烦事自己也能一并交给了她。 毕竟她一个妾,不能得罪太多人。 浅玉自觉这心思埋得深,可傅念君却早就摸了个明白。 傅念君觉得这浅玉还真有几分小聪明。 不过她是不大喜欢的。 傅念君眉眼平和,静静地听浅玉说着四房里的事,瞧着她充满希冀的眸光微微笑着。 「四叔父的事,是四房的事,四婶要闹,就去闹好了,我们管不到人家房里。」 她轻轻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四房的事傅念君也多少有点耳闻。 四老爷被傅琨勒令回来,自是让四房自生自灭的意思,虽然傅家还未分家,却没有弟弟的家事,件件委托给哥哥的道理。 他从前对四房,是照拂,可照拂却不是纵容。 之前傅允华的事傅琨虽然明面上没有说她一句不好,让她和傅梨华握手言和了,可到底她那作为还是有些把他膈应到了。 傅念君知道傅琨有一点和自己极其相似,便是极护短。 自己那个原身傅饶华这么荒唐,傅琨都能忍耐下来,可傅允华荒唐这么一次,他却没必要忍。 侄女儿又不是亲女儿。 对于傅念君来说也是一样的,她如今视傅琨为亲爹,他的后宅不稳,没关系,她可以帮忙,但是三房四房的家事,又和她无关,到底是四老爷打了金氏,还是金氏打了四老爷,在她看来都是个趣闻笑话而已。 四夫人因为傅允华的亲事,已经憋了好久的气,好不容易等到丈夫归家,四老爷又早早躲去别的院子不肯与她同住。 这个四老爷,是个老来子,年轻的时候就是个不着调的清雅出尘的贵公子,只知琴棋书画,不知柴米油盐,傅家老夫人看不过,给他开了先河,不同于哥哥们先挣功名再成家,在少年时就给他娶了个能干会掌家的金氏。 金氏刚刚嫁过来时,也曾对出身高贵,气度高华,出口成章的丈夫十分倾慕,甚至在他吟诗时还会在旁边红一下脸跟着夸赞几句。 只是随着日久,这些诗啊词啊的她早听腻了,发现他也就那半桶水晃荡,而他那事事不沾身却特别会嫌弃的态度更让她无法忍受,要读书念书,怎么也得有个功名吧?没有功名却在那装酸,整天靠着家里养活的男人,她要来做什么? 而四老爷也觉得母亲过世后这家中越发无法使他喘气,无法舒展抱负,从此便寄情山水,常与文人墨客们四处游历学习,十分快活。 当然现在这些都没了。 他被长兄重新锁回了家里,还得时时面对这么个粗俗的妻子。 大概金氏实在是憋久了,这么长时间来受的气,这几天爆发地格外厉害,还十分喜欢迁怒这一套,连傅允华也被她骂得成日躲在屋里哭。 就更别提浅玉了。 从前是姚氏在,金氏有火也没处撒,可浅玉来管家,一个妾而已,她怎么可能顺服? 一会儿是厨房里送了冷菜,一会儿是衣裳做得不合身要做新的。 今天一早又要让人去支兑车马费。 这傅家的车马都是公中的钱在养,说是公中,四房又出过什么力,都是按照月份统一结算了由账房对账的,四房还敢来领什么车马费,摆明了就是白来要钱。 浅玉因这事郁郁寡欢了半日,仿佛耳边时时都能听见金氏的咒骂。 正好此时有这个机会,她看傅念君仿佛是愿意帮忙的。 「这闹起来的话……毕竟也不好看,二娘子是嫡长女,这事恐怕您出面才能……」 浅玉说着就有些低下了头。 傅念君淡淡地笑了笑:「姨娘的意思,今后这四房的事,该由我管一管?」 浅玉摸不清她的意思,慢慢地点点头。 傅念君冷笑,看向她的目光更是冷了几分。 浅玉被她看得心惊肉跳的,坐在椅子上也不安生,辩解道:「二娘子说不理,可真不理的话,这一家人……」 「和我有关系吗?」 傅念君直接打断她。 浅玉张了张嘴,十分惊愕。 对啊,和傅念君没关系,管家的人是浅玉,和她有关系才是。 傅念君觉得自己还真是小看了这女人。 她可真是有点贪心了。 浅玉心里害怕自己和傅琨,想来她面前卖个好讨个乖,见面礼就是新到手的掌家之权。 可这掌家之权她也不是很想都拿出来,不然她不会到了今天才过来,还是空身,她这送上给傅念君的礼,是管四房那些零碎麻烦的小权力。 傅念君在心中嗤笑,她想得还真美呢,自己看起来是像很好心愿意帮她解决麻烦的吗? 傅念君不想对一个姨娘这么不客气。 但是素来做妾的,最重要的是本分,并不是伶俐,浅玉可以一根筋什么都不懂,继续埋头做傅琨交代她的事,那么她就不应该来说这些话。 她也可以胆小畏缩,诚惶诚恐地把这些权力连同麻烦一并交给傅念君。 这样给一半藏一半算是个什么意思呢? 傅念君知道浅玉是看不到这么深的,傅琨如今是在削姚氏的权,只能慢慢来,他不能把这么大个傅家立刻交到傅念君手上。 因为谁都不会相信这个一无是处的傅二娘子会管好这个家,倒是不要说三房四房,就连自己这里,傅梨华姐弟也会吵翻天。 第106章 所以这浅玉姨娘就很有存在的必要。 她不过是起到傅琨将中馈大权剥离的一个缓冲罢了。 她若是个勤恳本分的,傅念君也方便在暗中帮一帮她,毕竟浅玉是她母亲生前的人,怎么也算和他们是站在一个阵营的。 可她突然对这个心思多的女人喜欢不起来。 「姨娘可能是有些糊涂了,回去想想清楚再来和我说话吧,到底是你想请我帮忙,还是你怕麻烦,这可要弄弄明白。」 傅念君说完就唤了丫头送客,浅玉脸上青青白白的,绞着衣袖就站起来了,埋着头跟丫头出去了。 芳竹也不大喜欢浅玉,对着消失的人影努努鼻子:「永远是个姨娘。」 傅念君笑叹着摇摇头,心里惋惜自己的父亲傅琨这辈子没有什么女人命。 举案齐眉事事能干的大姚氏早早就过世了,娶了个小姚氏,心思不正且愚昧自私,这大姚氏留下的姨娘吧,以为能拿来用一用,结果是这么个拎不清的。 用了晚膳,傅念君就消食走去了二房陆氏的院子里。 她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过来了。 主要是因为忙着魏氏那件事,一时也很难分神,加上陆成遥先前同她说过那些话,她也怕遇见了他尴尬。 其实两人在傅家也不是没碰到过,陆成遥当真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傅念君退亲,他只遥遥向她点点头说了句「恭喜」,说罢就转身离开,没有半分拖沓。 他就这样淡化成了一个在拐角处一闪而过的影子,在傅念君心里也是。 她尊敬他,也有些惋惜,惋惜的不是自己没有答应他,傅家没有答应他,而是她的母亲陆婉容,在傅念君自己的那一世,终究没有和陆家,和陆成遥,和陆氏,善始善终。 这样好的哥哥和姑母啊。 她死的时候,没有陆家的一个人过来。 傅念君自己出嫁的时候,也没有见过舅家的一个人。 她对陆家并不算很了解,可光看陆氏、陆成遥和陆婉容三人,就可知陆家家风必然是不错的。 陆婉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这一次,她会找到的。 进了陆氏的房门,她已经在等自己了,正侧着身子靠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婶娘。」 傅念君带着笑意轻轻喊了一声。 陆氏张开眼睛,只道:「倒是个厉害丫头,这些日子不来,是去琢磨办大事了。」 傅念君就着丫头凑过来的锦杌坐下,心里头想着魏氏这件事还是太过复杂,便只简单地和陆氏说了几句。 「……帮三哥解决了一些小麻烦而已。」 陆氏撇撇嘴,「说这些做什么?好像我特意问你了一样。」 傅念君噎了噎。 陆氏听他提到傅渊,就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你三哥的亲事可定下了?」 傅念君愣了愣,不知她为何特意提到傅渊的亲事。 「爹爹未曾提过,许是要等三哥殿试过后再议。」 傅念君瞧着陆氏的神色,心里起疑:「二婶可是要……」 做媒? 陆氏白了她一眼。 「你几时见过我做那样的事。」 傅念君笑了笑。 陆氏的性子,可真是不适合。 陆氏道:「去看看三娘吧,她近来神色不大好,你去陪她说说话,她也开心些。」 傅念君见陆氏这里却没陆婉容时就有些知道她大概是心情不好,许是还因为外祖母的事不能放下。 她起身先由丫头领着去见陆婉容。 陆氏侧靠在榻上,却还是叹了一句:「这对兄妹啊……」 哪对呢? 傅家这对兄妹,还有陆家这对兄妹…… 都是作孽。 傅念君去见陆婉容,果然见她不大好,整个人恹恹地靠在床上,一张秀脸上白惨惨的。 「怎么病了?可严重?」 短短几天,怎么脸颊都瘦了。 陆婉容见到傅念君,摇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我没生病。」 这样还叫没生病么? 傅念君蹙眉问过了陆婉容的丫头,只说是食欲不振,也没有什么大毛病。 傅念君见这丫头支支吾吾的样子,就知道是有事。 她看陆婉容形容憔悴,难掩郁色,眸中点点含泪,就猜她这是伤心难过引起。 傅念君心里也定了定。 难道还在为外祖母伤心? 傅念君蹙眉,想到了陆氏刚才天外来了一句,问她傅渊之事,傅念君只觉得耳朵中嗡地一声响。 陆婉容早就不对劲了…… 常常望着窗外发呆,莫名其妙叹气,不时地走神不说话…… 与外祖母感情深厚,却还是又回到了傅家…… 这些都还不足以证明吗? 是她一直没朝那个方面去想。 没想到自己前世的亲娘会和今生的哥哥…… 傅念君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十分古怪。 陆婉容见她望向自己的眼神也忐忑了一下。 「念、念君,你怎么了?」 傅念君摇摇头。 看她此番情状,必然是傅渊直截了当地表达过自己的意思了。 傅念君也有些知道傅渊这个人,平日里就如冰块一般,她真的没见过他对小娘子会有和颜悦色温柔如水的时候。 他拒绝一个人,肯定是果断又决绝的…… 难怪陆婉容会这样伤心。 傅念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陆婉容。陆婉容见她陡然变化的神态,也多少有些猜到了,她抖着唇道:「你、你晓得了?」 第107章 傅念君伸手握紧了她的手,只觉得这双细嫩的手此时十分冰凉。 她怎么会喜欢上傅渊呢? 这可真是…… 傅念君虽然私心里希望陆婉容能够心想事成,这辈子过得如意顺遂,可是理智告诉她,傅渊这样的决定一点都没有错。 傅家如今是不适宜同陆家结亲的,而陆婉容也不适合做宗妇,她承受不了的。 那个幕后之人还未出现,傅家日后的境况十分难言,傅渊这次没有中招,可是下次、下下次呢?以后的事,她就不能预测了啊,陆婉容若是成了傅渊的妻子,她只会陷入一个极危险的境地。 并非傅念君轻视了陆婉容,而是她确实,很可能无法挡住日后傅渊身边将面对的刀光剑影。 陆婉容更像是娇养的幽兰,应该轻松愉悦地被丈夫呵护宠爱着。 可傅渊,还真不是那爱兰之人。 殿试过后,他就要正式入仕了,他身边的人和事,只会越来越多。 傅念君想到了陆氏适才的态度,二婶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所以根本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要让陆婉容嫁给傅渊。 「你、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配……」 陆婉容就这样留下了一行清泪,滴到傅念君手下,烫得她往后一缩。 「我以为,念君,你会明白的……」 我是要去哪里明白? 傅念君哑口无言。 她悠悠叹了口气,亲自拿了帕子给陆婉容擦眼泪。 「别哭了,这不怨你。」 如果有机会,傅渊未必真的就不喜欢她,只是现在的他,也是真的不会去喜欢一个不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他冷静地过分啊。 而这一个呢,就太不冷静了。 陆婉容此时却好像终于情绪找到了宣泄口,也不顾礼仪,靠在傅念君的肩头就呜咽流起泪来。 傅念君的手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拍着陆婉容的后背,轻柔温和,就像自己小时候怕黑夜闪电,母亲这么温柔地拍着她一样。 她还不是一个母亲啊,到底只是个年少的小娘子…… 傅念君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安慰妥了陆婉容,傅念君步出了她的闺房门,抬头对着明月已经高悬的夜空悠悠叹了口气。 陆婉容的贴身丫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边说了几句。 傅念君道:「放心,你们娘子今日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 这样的事,提一次就是对陆婉容伤害一次,无论是对她的感情还是名声。 傅念君蹙着眉,心里的忧思却还是未淡去。 她想的是另一件事。 瞧陆婉容对傅渊,一时还放不下,可见她的心思倒是一片赤诚,那么她之后如何会嫁给傅宁呢? 显然不是什么两情相悦了。 傅念君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她父母的姻缘结合,所以本来就是个错误吗? 是陆婉容在不情愿之下? 是在傅宁耍过手段之下? 但是如今的傅宁不过是个投身于傅家门下,由傅琨父子荫蔽给前程的宗族子弟,他如何会有能力和胆子来算计陆氏的亲侄女,潮州陆家的嫡女? 傅念君也不想这么揣度自己的父亲,就算两人之间没有什么父女感情,她依然在心底还是不能完全摒弃开人伦大道。 就像她没有办法彻底对陆成遥的舅舅身份、陆婉容的母亲身份消除芥蒂一样,她心里依然是期望着傅宁,还不是那种卑劣小人。 傅念君闭了闭眼。 前段时间她太忙了,一直关注着魏氏这件事,稍微有些忽略了傅宁。 是啊,他当日进府来做傅溶的伴读这件事就很奇怪,她一直怀疑他背后有人相助…… 一道凉意瞬时爬上了她的脊背,从尾椎骨慢慢而上,那冷意钻进了她的心里。 如果结合这次的事情看呢? 也许那幕后之人早就安排了不只一手在傅家,那傅宁,很可能就是他摧毁傅家的一步重要棋子啊…… 「和二婶说,我还有急事,这就走了。」 傅念君着急地吩咐了一下陆婉容的丫头们,说罢匆匆唤了芳竹和仪兰回屋去。 好在陆氏从来不和她纠缠这些虚礼。 陆婉容房门口的丫头们面面相觑,二娘子这是怎么了?突然火烧屁股一样? 傅念君此时根本没空去想陆婉容如何,陆氏如何,她此时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手足无措的混沌之中。 「娘子、娘子……」 芳竹和仪兰在耳边唤她,话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娘子急忙回来,却一句话都不说,一句话都不吩咐,愣愣地坐在桌前发呆算是怎么回事? 额头上甚至还沁着一层薄汗。 仪兰担心地要用帕子给傅念君擦,却被她一把握住了手腕。 仪兰惊觉娘子手心的凉意,竟出了这样多的冷汗! 这是怎么了?又是什么大事? 能让傅念君如此色变的大事啊…… 她悄悄向芳竹摇了摇头,神情肃穆。 不知从何时开始,傅念君的所做所为在她们眼里,终于渐渐从「胡闹」变成了「大事」。 芳竹点点头,转身去屋外倒茶。 傅念君心绪纷乱。 在确定傅宁心底隐藏的意图之后,她没有立刻能够像之前那样迅速做判断,想出应对之策。 她慌了。 倒不是傅念君怕了阴谋诡计,怕明争暗斗,因为不论如今,还是从前,她身边从来就没有少过这些。 第108章 她怕的是这样一个境地。 她从来没有处在过这样的一个境地。 一般人也绝对没有机会处在她这样一个境地。 这已经不是前世亲娘和今生兄长,这个尴尬的关系可比了。 而是她今生的父亲,和前世的父亲,二者择一的两难选择。 你死我活,已成定局。 她要救傅琨,救傅家,那么傅宁无疑会走上与魏氏一样的路,幕后之人是个心狠做大事之人,人命不过是他手里最轻便的玩意儿,傅琨赢,傅宁就一定会被牺牲。 相反,她若此时反悔,放任事情重新如她所预知的一样发展下去,傅家败落,傅宁站在傅家的废墟上再次崛起,成为幕后之人的左膀右臂,迎娶陆婉容…… 一切都没有改变。 或许唯一可以改变的,是她傅念君,能够做到独善其身,不会再落个被浸猪笼的下场。 可这样,她回到这三十年前来,有何意义呢?只是来看一眼吗? 她此时才觉得老天对自己何其残忍。 她不喜欢傅宁,比起傅琨来,她更愿意认傅琨做她的爹爹。 她一直对自己说,她这条命,已经在东宫之中,在周绍敏的剑下,还给了傅宁,她对他没有愧,更没有发肤之恩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谁让她记得呢? 记得这一切,记得傅宁,记得陆婉容,记得从出生到死,所有的事情。 她可以不去管傅宁,不认他,不帮他,甚至视他为陌生人老死不相往来,可是她要亲手去害死他的话…… 她该如何做到? 她始终没有办法将自己的心肠硬到这样的地步,没有办法将现在的自己和上辈子的她完全割裂。 她会被逼疯的。 傅念君苦笑着放开了仪兰的手腕,自嘲道:「老天爷对我,当真是从头到尾,没有过半分怜惜。」 话音里的无助和哀戚,让芳竹和仪兰听了,心里也没来由一抽。 「娘子,您莫说这样的话了。」仪兰柔声低声劝慰她:「相公待您这么好,千依百顺的,如今三郎与您关系也日渐好转,娘子,虽然先夫人去得早,可是您还有父亲和兄长,还有钱,有身份,您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她只觉得傅念君或许是想到了亲事艰难才有所感怀。 「是啊,越过越好……」 她何尝不想? 傅念君闭了闭眼,前后两世的记忆和亲人的脸孔在她眼前重叠闪过,都是真实的,都不是梦啊! 这前后两个傅念君的人生和宿命,境遇和抉择,突然让她无所适从。 她笑了一声。 她到底…… 是谁呢? 这一夜傅念君由仪兰服侍着早早地睡了。 她睡得不安稳,恍惚醒来了几次,似梦似幻之间她竟分不清这是她已经熟悉了几个月的卧室,还是上辈子的那间闺房。 「娘子睡得不好,梦中一直在喃喃自语,怕是魇着了,一会儿奴婢们给您煮点安神茶,午间您再憩吧……」 芳竹和仪兰边伺候傅念君梳洗边说着。 傅念君觉得头疼,等穿妥了衣服,不先急着传早饭,只说:「你们先陪我去一个地方。」 「现在?」 两个丫头对望了一眼。 傅念君点点头,「就在府里。」 站在青檀树下,傅念君才觉得心绪平静了一些。 这是她第一天到这里时,唯一觉得亲切的东西。 三十年,什么都变了,人,事,物…… 这棵树却好像还是一样。 好像只有它,能证明她曾是「傅念君」。 傅念君静静地望着它发呆,清早露重,傅念君的头发上很快就覆上一层湿漉漉的水气。芳竹和仪兰急得跺脚,怕她病了,可傅念君只是定定地出神,不为所动。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丫头沿着游廊跑过来,是傅念君房里新提上来的眉儿,也是柳姑姑认的干女儿。 「娘子,浅玉姨娘来了,等您有一会儿了……」 傅念君「嗯」了一声。 芳竹打发眉儿先回去好茶好水交代着,一边咕哝了一句:「也不看看好时辰来,娘子还没用早饭呢。」 「无妨,我也不饿。」 傅念君的脸色还有些白,可神态已经回复了平静,对着两个丫头笑了笑。 是啊,她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她早已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往下走了。 浅玉回去忐忑了一晚上,总算想明白了,今天一早就把家里的钥匙账册都用匣子锁了送到傅念君这里来。 这些东西她从姚氏那里取来,诚惶诚恐了几天,自己都还没捂热。 可是她记着老仆的话,二娘子是越来越厉害了,她这是看不得姨娘你既要揽权又不想解决麻烦啊。 浅玉心里委屈,她在傅家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母女俩重新得了傅琨的抬爱,她自然是想好好做事办差的,可她又是个姨娘,能有什么本事去和金氏吵呢? 她心里抱怨着,傅二娘子哪里是越来越厉害,叫神仙指路了,不过是面上变了,不再疯疯癫癫的,这里头啊,可是一点都和从前没有变化的,只自私地想着她自己一个人罢了。 当然这样的念头,浅玉也只敢想一下,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的。 她惹不得金氏,更加惹不得傅念君。 傅念君见她这一副小媳妇样,委委屈屈地顶着两个黑眼圈,心想她倒也真是挣扎了一晚上才下定决心来的。 她望着面前那些东西问道:「姨娘这是什么意思?爹爹让你管家,我怎么好插手?」 第109章 浅玉愣了愣,「这、这……实在是妾蠢笨,许多事处置不来,还望二娘子能受累些……」 其实傅家管起来并不难,除开三房四房,傅琨自己手底下的那些管事,都是忠心的老仆,由他们给姚氏加持,姚氏也并不受累,何况姚氏在管家理事方面到底还是学过一二的,因此傅家的庶务理得还算清楚,浅玉接手了也没太大问题,就是有刁奴受了姚氏暗暗唆使,想要给浅玉下绊子,也被傅琨都发落了。 那些人往往都是姚氏的人,这样发落了两三个,姚氏就安分了。 不能等她重新接手回家事,自己人都被赶光了啊。 刁奴都不是问题,烦就烦在三房四房那里。 二房陆氏寡居,她嫁妆丰厚,儿女仆妇却都是勤俭恭敬,平素里月例都有剩余,加上人少,从来没有什么事。 可三房四房,就见天的出幺蛾子。 不仅整天胡闹,产业也年年不见出息交付公中的。 傅琨手底下的银钱产业并不算多,赚的银子一部分用于支出整个傅家大宅,还要接济族里贫苦人家,更要打点官场人脉,虽说他如此高位,历年的孝敬不会少,但是傅琨并不贪财,他们送的也多是些书画古籍,要说钱,傅家肯定是远远比不上那幕后之人的。 傅念君早就在琢磨这件事了,那幕后之人有财力用私煤矿做局,可见是财大气粗,还有如魏氏姐妹这样的人,培养一个要花多少钱啊,他说舍也就舍了。 这银钱,是立业根本,尤其是在如今重商的大宋。 傅念君想着正好借这个机会做两笔买卖,叫傅琨父子做事无后顾之忧才行。 从前的姚氏不擅此道,更不要说这个浅玉了。 不过傅念君也没指望她,就希望她听话一点,也别再耍那些小心思给自己看了。 说起来钱这回事,远的不说,近的,如今三房里宁老姨娘带着个孙女,她也开不了口去要钱,倒是四房,金氏比姚氏厉害的,就是赚钱这一道,积少成多,她这些年来东抠西挖,藏着产业出息,赖着公中的账,本来傅念君就想要好好跟她算算,她现在还有脸来讨车马费? 傅念君淡淡地望了浅玉一眼,浅玉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她叹了一声:「姨娘大可不必如此,东西你收回去,我帮你这回就是,当然我怎么帮,也要看姨娘你怎么做了。」 浅玉呆了呆,有点听不明白了,她这是什么意思,要权还是不要权呢? 「四婶那里,自有我去应付,我保证她日后再不敢往你的银钱账上动一分脑子。」 当真? 浅玉心中一喜,可随即又收住了欣喜,怯怯道:「二娘子需要妾……做什么呢?」 傅念君很想翻个白眼。 她只要她乖顺一点,听自己的话,别琢磨些有的没的,好好先当着这个家。 傅念君想自己平素那套同人说话的方式大概在这是行不通的,只好再直白一点:「只要姨娘时时有今日这个态度,我自然会时时帮你助你,让你受不得旁人一点欺负。」 浅玉在回去的路上还在想,只觉得傅念君十分奇怪。 她竟然只是要自己这么一个态度吗? 浅玉想着,傅念君昨天还明明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今天却又把事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她这是要干什么? 回去还是问了问老仆季婆婆,季婆婆也不大懂傅念君的心思,可到底比浅玉明白事理:「既然看不穿,以后二娘子吩咐什么,您就做什么,有想不通的,就去问她,事事都多请教她一句……」 这样总不会错的吧。 浅玉只觉得心里头很憋闷。 「您是做姨娘的,说来说去,还不就是本分两字。」 季婆婆咕哝了一句。 不服?没有资格不服。 浅玉淡淡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把那话听没听进去,她只是出神地望着在一边桌子旁吃着糕点的女儿。 她的漫漫明明也是傅相的女儿啊,她想到了傅念君今日这般与她说话的态度神情,咬了咬牙,只有她这个做娘的争气点,漫漫以后才会有条好出路。 ☆☆☆ 傅念君既然答应了浅玉,就会把四房里金氏这件事办妥当。 金氏对于她这么位稀客表现地也很狐疑,尤其是傅念君还对她笑得让人一阵头皮发麻。 「听说四婶要支车马费?正好我闲来无事,特地给你送来了……」 傅念君说着拍了拍手边的匣子,里头是一串串整齐的铜钱,刚刚由账房里清点了送到傅念君手上。 金氏眼皮一跳,暗骂浅玉这个贱人乱折腾,不过转念一想,傅念君有什么本事插手?这些银钱账本她能懂啊? 这么一想,金氏笑道:「麻烦二姐儿了。」 说罢上前要去接那匣子,却被傅念君抬手按住了。 「先不忙,四婶,这车马费能给您,不过么,之前您欠的账也得先算算。」 金氏收回手,冷笑一声:「欠账?二姐儿可是糊涂了?我几时欠过你的账了?」 「是不欠我,只是欠傅家的罢了。」 傅念君微笑。 「四婶的车马费晓得问公中要,可是产业出息却年年不交,这是什么道理?」 金氏没有想到傅念君会这么不客气地直接责问自己。 这里还有这么多仆妇丫头呢,这让她这张脸往哪儿放? 她涨红着脸道:「二姐儿年纪轻轻晓得个什么,当家的是你母亲,你又知道这里面的门道了?」 傅念君微笑,「四婶的意思是我不配管这些事?」 金氏吊着眼梢,眼中流露出一个意思,难道你配? 第110章 傅念君也不生气,还是静静地看着她,把盒子往自己怀里挪了挪。 金氏气得要命,只道:「二姐儿,一码事归一码事,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傅念君笑着说:「就是想不通而已,四婶年年不交出息给公中,明明富得流油了,却还要来饶这么一星半点的车马费,我心疼而已,替我爹爹心疼钱,不行吗?」 她这最后一句话简直在大声嚷嚷。 行行行就你孝顺! 金氏的脸涨得更红了,她心里头也知道跟傅念君抬杠没好果子吃,你瞧连姚氏都奈何她不得,自己难道能比姚氏厉害? 可一向素来还有点眼色的金氏近几日是憋得狠了。 她以前被姚氏压,被三房压,现在还要被傅念君压,被浅玉个贱人压,她咽不下这口气! 外头金氏的贴身婆子一看就知道不好,这车马费本来也不过是个由头,是金氏想欺负一下浅玉,就像傅念君说的,她也不是非要饶这些小钱,这会儿卖二娘子个面子不就好了,这还要争啥? 「去、去请四老爷,请大娘子……」那婆子吩咐着。 里头的金氏可是丝毫不能体会她的良苦用心。 「二姐儿,你少胡说八道!我们四房的产业还不用你来指手画脚,我没本事,给公中赚不了什么大钱,你要是这样纠缠不休,岂不是要我拿嫁妆来填的意思?」 一副傅念君敢说个是就要开始躺地哀嚎的架势。 她抵死不认能怎么样? 傅琨都没来问她要钱,傅念君凭什么? 傅念君冷笑,金氏就仗着傅琨父子做不出这种事,敢一年一年地这么耍无赖。 不过没关系啊,她就怕别人不跟自己耍无赖。 在这方面她傅念君可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傅念君轻轻「啧」了一声,轻松地摆摆手,让芳竹端上来一些东西。 「你铺子里庄子上的伙计学徒,庄头农夫的口供,我看看,这是怎么说的来着,前年大丰收啊……还有账本,不错啊,挺齐全的……」 金氏脸色大变。 「你、你哪里拿来的这些东西……」 傅念君挥开芳竹的手站起来身道:「四婶真是糊涂,这世上还有钱办不到的事?」 她想了想,没等金氏回答,又自顾自回答:「或许有吧,那就用权去办。」 她耸耸肩,「有钱有权,你觉得你那些人对你有几分忠心?」 这世道的市侩和现实,可不用傅念君来告诉她。 何况金氏本来就是个内宅妇人,还是个见识有些,只有些小聪明的内宅妇人,没有那么大本事里外一把抓,那些庄头掌柜也都是很会见风使舵的,本来就是傅家的产业傅家的人,只不过拨给金氏管理,就是金氏的了? 没那么好的事! 傅念君拿金氏开刀自然不会是无准备之仗,这些东西凭她如今的手段要去取来,不过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她甚至都不用什么强硬手段,底下那些眼明心亮的人自然会懂。 四房是什么东西?不过依附于傅相这棵大树罢了,还真敢把自己当个人看? 这么个女人,对她来说,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望着金氏目瞪口呆的样子,傅念君又道:「四婶也别整天哭穷,谁都晓得您不缺钱花,大姐更不缺,那张寿春郡王的画像可不便宜吧?瞧瞧,当真是富贵的吧?」 她说着还把脸转向两个丫头像要寻求认可,芳竹仪兰脸顿时黑了一大半。 正好傅允华此时由人搀着走到了门口,想来替亲娘助阵,一听这句话,差点昏倒在房门口。 至于她父亲四老爷嘛…… 自然是请不来的。 人家一听这里有事,只挥着袖子骂两声「庸俗」,就又缩回去欣赏他新得的书画了。 金氏是最不能让人家提傅允华这事的,因为一提,就会让众人想起傅允华这件丢尽脸皮的大事,让大家想起来她其实与傅念君是一路货色。 金氏急得跳起来:「二姐儿!你还好意思说,难道这不是你、你先起的头?」 不然傅允华能有途径去买画吗? 「是啊。」傅念君坦然承认,给了她一个少见多怪的眼神,「那是因为我有钱啊,我外祖母是什么人,我舅舅是什么人,用我来提醒您?怎么,我有钱自然是随便花,四婶口口声声说没钱,大姐倒也挺豪气的啊!」 这话可真不要脸。 就你有钱就你有钱是吧! 一副财大气粗的土财主样子! 金氏气得脸红脖子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芳竹和仪兰都开始偷偷抿着嘴笑。 她们娘子可真够厉害的,是啊是啊,四夫人非要说四房没钱,没钱大娘子还花重金求购寿春郡王的画像? 这不是打脸呢嘛! 可真是有意思。 「阿娘……」傅允华颤颤巍巍地被丫头们扶着,摸着门框进来了,她连忙去拉金氏。 「算了、算了,阿娘,别和二姐儿争了……」 傅念君见到傅允华这一副我见犹怜的柔弱样子,也没觉得适才自己出口有多伤人,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两母女,悠悠说着:「所以四婶,别再说四房没钱的话了,彻查起来的话……」 彻查,不行!怎么能彻查! 那岂不是傅允华高价买画像的事也要被作为证据了? 金氏理智回笼,忙服软道:「好好好,二姐儿,我不要什么车马费了。是我糊涂了,想着老爷日常出门,想让浅玉姨娘看着补贴些,没想到扯出这么多事来……」 这会儿示软还有用吗? 第111章 傅念君轻轻啧了一声,「感情我适才说那么多都是白说了?车马费这些钱有什么可算的,我说的是四房,四夫人您,什么时候把欠公中的出息补出来?非要我闹得人尽皆知吗?」 金氏瞬间又大怒,表情切换自如,抬手就砸了手边的茶杯,喝道:「傅念君!你别欺人太甚,把傅家弄得乌烟瘴气,威逼婶婶要钱,你还顾不顾你自己的名声了?」 傅念君冷笑,「名声?我要这东西有什么用?无论我做不做这事,我在您嘴里,在大家嘴里,我的名声不都是这样了?还有区别吗?」 几句话一说,堂中的丫头婆子都低下了头。 这才叫破罐子破摔吧,二娘子难道真是与崔家退亲之后受得打击太大,完全不打算再对自己的名声拯救一下了? 这是什么事啊…… 芳竹和仪兰却眼睛一酸,心想到,娘子为了相公和这个家,真是不容易…… 四房这样的行为,日积月累,早就成了沉珂,如今是傅家无事,傅琨一帆风顺的时候。可若等有事的时候呢?金氏难道会立刻拿钱出来吗? 谁都知道,根本不可能的。 娘子根本就不是为了帮浅玉姨娘,她是为了傅家啊…… 这样的事,总要有人先去做,总要有人挑破脓疮的。 姚氏不敢,浅玉更不敢,只有傅念君敢啊。 金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双眼睛血红地瞪着傅念君,傅允华急得在旁边流眼泪,替自己的亲娘顺气,转头对傅念君道:「二姐儿,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我们都是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何必沾染这些银钱俗事?你、你逾越了……」 傅念君挥挥手,根本不在意她,只道:「大姐自然可以不用管,你会花钱就可以了。」 会花钱去买画像就行了。 傅允华顿时又被刺了个脸色煞白。 傅念君蹙了蹙眉,不耐烦道:「四婶别拖了,四叔父和我爹爹都不会来的,你如果要撕破脸皮,我也不介意奉陪……」 说着让芳竹仪兰带好东西,准备往门外走。 就这样? 她这是…… 金氏浑身一凛。 不行! 她失态地要去握傅念君的手臂,幸好被芳竹隔开了。 「你、你……你要多少?」 金氏白着嘴唇说道。 众丫头仆妇在心中大喊。 这样就妥协了? 四夫人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了? 金氏的手微微发抖,她不是怕傅念君,她只是怕事情闹大,傅念君有人相护,可他们呢?若是闹得人尽皆知,说不定会分家…… 一样都是丢脸,可分了家,她就再没机会赚钱了。 傅念君微笑,她当然能猜到金氏的心思。 她也怕,也怕脖子挺太硬给闪了。 傅念君没想过分,毕竟做人都不能做绝。 傅念君微笑,「按照账面来算吧,去年出息的一半,前年出息的三分之一,请四婶尽快补齐,以往的就罢了,到今年年底的话,还有一段时间,想来您到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金氏心里定了定,她总算没有要自己全部吐出来。 「我会亲自盯着的。」 傅念君又多说了一句,瞟了一眼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傅允华,只说:「四婶的好茶是没机会再尝了,下回吧。」 说罢也不再多说,抬脚就走,到了门口才恍然大悟似地让丫头把「车马费」摆回桌上去。 这什么?打发叫花子吗? 金氏在傅念君的身影消失后,一把把那匣子打落在地,气得牙关发抖。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 傅念君要拿她开刀,府里根本没有人出手,她算是终于看明白了。 「阿娘……」 傅允华想去扶她,却被金氏回身不客气地一巴掌抽在脸上。 「滚!没用的东西!」 所有人都懵了,她们是第一次看见四夫人打大娘子啊,就连上回那么丢脸的时候,她都没动手,这次竟然…… 傅允华捂着脸,眼中水汽迅速弥漫,脸涨得通红,再也忍不住,哭着跑走了。 阿娘疯了,阿娘疯了。 被傅念君逼疯了啊…… 金氏抖着手撑住了桌子,是啊,就像傅念君说的,她是有钱有权的,她有这样的父亲,这样的舅家,她们四房,敢和她作对吗? 她一直都是傅相的嫡长女啊!是这个家里身份最尊贵的女人。 只是从前,她们都忘了…… 那个胡闹的、让人鄙夷轻视的傅念君,真的是彻底死了…… 得知傅念君这一回与四房的交锋,傅家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浅玉自然是松了大大的一口气,一颗心也放下了,看来金氏是再也不会来给自己难堪了。 而三房的反应则是惊觉这是一场杀鸡儆猴,五娘子傅秋华年纪小看不懂,可是她还有个厉害的亲祖母宁老夫人,她琢磨着就把三老爷手上的产业也理理,把历年来赚的钱送一些过去。 傅念君倒确实没有针对他们的意思。三老爷在外做官并不容易,身边带着妻儿,家里还有老小,傅念君也不想太过计较,只让他们不用放在心上。 宁老夫人却还是谨慎,让从去年的出息里剥一部分下来直接添给了浅玉姨娘,虽然不多,但也不至于叫四房拿了话柄。 最开心的要数姚氏了,这个金氏,她早就看不惯了,可是碍于妯娌情面,自己也不能向她施压,这次傅念君出手是最好,可算是让她们狗咬狗一嘴毛了。 姚氏甚至痛快地在屋里吃了两碗饭。 第112章 傅梨华陪着她吃饭,也暗暗地边上骂着:「果真是个泼妇。」 她说的自然是傅念君。 不过转念一想,她就琢磨着,让这泼妇去闹吧,越闹越大才好,傅念君越差,才显得她傅梨华难能可贵不是? 因此姚氏母女这里,竟是风平浪静。 她们的反应傅念君早能预料,这两母女的脑子尚且不如三房里一个老姨娘清楚,这点她是一直知道的。 可惜张氏已经完全被傅琨与姚氏隔绝开了,整天在针线房里窝着,连递句话出去的功夫都没有。就算她看得明白,可是急得团团转也还是没用啊。 张氏也知道,没有她在旁提点,姚氏一定是想不明白的。 傅念君哪里是光冲着四房去的,她是在让整个傅家看看,傅相的嫡长女,傅二娘子,到底该是个什么样子。 她是在一点点地把威势建立起来啊,把以前臭掉的名声以另一种方式拿回来。 这个家,与其说是浅玉姨娘在管,不如说是已经落到傅念君手里去了。 张氏心里越来越慌。 四房也想去找傅琨告状,可是傅琨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也很熟悉。 就像那时候林小娘子胡闹一样,他永远是温言相劝,从不责怪,甚至还说要教训傅念君,可是其实呢? 张氏算是已经摸清楚了,这根本就是和傅念君父女俩惯常的招数了啊,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啊! 傅念君放肆,可却又有所依据,这种放肆根本是如了傅相的意啊! 姚氏不得傅琨的心,张氏是早就知道的,只是这么多年了,竟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若姚氏现在聪明点,就应该立刻去拉拢浅玉姨娘,万万不可叫傅念君揽权之路如此平顺才是。 可姚氏也知道,不可能的,现在浅玉已经超过傅念君,一跃成为姚氏最想拔出的眼中钉了。 她只能暗自叹气,都什么时候了,再不长点心,可怎么办呢…… ☆☆☆ 丝丝这些日子过得叫一个春风得意,正应了春风楼之名,只觉得浑身哪哪儿都痛快,虽然春风楼还没有重新修葺一新,不能开门迎客,倒是不妨碍她与贵人公子们把臂同游。 这会儿的天气好得很,早没了早春料峭的寒意,时节临近寒食和清明,各家出门游玩的人就更多了,展墓、禁烟、插柳、踏青、蹴鞠、馈宴、咏诗等等,甚至还有斗鸡、镂鸡子、牵钩、斗百草、抛堶,花样繁多,整个世间好像都一瞬间活泛了起来。 丝丝与几个官妓同几个少年郎君出城游玩,玩得酣畅淋漓,累了就到依山傍水的庄子里歇脚。 满屋子的欢声笑语,更让她一扫前段日子的阴霾。 只不过她怎么觉得身上冷嗖嗖的? 好像有人一直盯着自己? 抬眼望过去,只见到一双凌厉的眸子锁在她身上,盯得人头皮发麻。 这对眼睛的主人是个与这目光极不相符的少年郎,面容娇艳似外头的春花,脸上还有薄薄的红晕,不知是不是骑马时叫外头的太阳晒的,嘴唇也比旁的男人鲜嫩红艳些。 怎么看都是个花俏小郎君,甚至半点不输她们这些容貌都算不俗的官妓。 这人是…… 「齐郎君,喝酒嘛……」 有个官妓轻衫飘荡,就要倚进齐昭若的怀里喂他吃酒。 旁人身边都有娇滴滴的美人相伴,只有他落拓不羁地一条腿踩着眼前的杌子,正专注地盯着丝丝…… 丝丝吞了口口水。 也太专注了吧。 那官妓见齐昭若根本不看她,一个劲儿盯着丝丝瞧,不由嘟了嘟红唇,更加把力,扯了扯本就已经很低的前襟,软着身子像蛇一样缠着他要坐到他大腿上去。 「走开。」 齐昭若像拨开一只苍蝇一样挥开她,根本没给她半分注意。 他自觉没有用几分力气,可他毕竟是拉开一石二强弓的臂力,那娇娇怯怯柔若无骨的美人给他这么一挥哪里吃得消,立马就惊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见过不怜香惜玉的,还没这见过这么把美人当根草的,躺在地上的美人眼里含着泪,杯子里的酒已经撒湿了轻薄的衣袖和前襟,看起来楚楚可怜的。 众人也都惊了,齐昭若性情大变就大变吧,在这女色上竟然也变得这么彻底? 不过自从有了当日茶坊门口那一出后,这些人哪里还敢惹他,只是安静了一瞬,满堂又继续哄闹起来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那躺在地上的美人也被一个真正怜香惜玉的公子哥儿捞了起来,一把搂在怀里道:「小玉可摔着了?我瞧瞧,呀,酒都洒了可不是,我给你舔干净……」 小玉被他一阵搓弄,立刻就娇笑起来,早把齐昭若对自己的怠慢丢开了。 她埋怨地想着,长得好又如何?这般不知情识趣,还出来玩什么? 那边的丝丝继续被那目光盯得如坐针毡,她旁边的少年是她的老相好,也是上回拦了傅念君路被齐昭若「捏了肩膀」的少年,他自然也注意到了。 那少年也注意到齐昭若虎视眈眈的眼神,推推丝丝的肩膀,结巴道:「你坐过去……」 真孬! 丝丝恨恨地想,却还是没办法,只得起身走向齐昭若。 这个齐昭若,她只大概能认出个形貌,只因他并不是自己的恩客。 丝丝的面貌并不算极美的,甚至在座几个小一辈的官妓,都有两个胜她一筹,而齐昭若这人,偏对美貌有极高的要求,他更愿意去捧邀月楼苏瓶儿的场。 可苏瓶儿今天却没来。 她当然不敢出来,丝丝冷笑。 第113章 荀乐父子出了这么大的事,苏瓶儿怕自己与他们的事被人抖落出去,影响自己的名声和邀月楼的生意,这些天都如惊弓之鸟一般,时时望着春风楼的风向,只敢盯着丝丝如何应对。 丝丝可不像她这么缩头缩尾,荀乐都被革职了,她还怕什么? 该怎样就怎样,她现在可是痛快着呢,人傅二娘子交代她办的事,说明后头有傅相公,有傅家,荀乐父子还能如何翻盘? 丝丝面上带着柔媚的笑意,举着酒杯贴近齐昭若。 「齐大郎,请饮酒吧……」 这齐昭若长得好,丝丝还是第一次这么贴近他细看,何况他从前又是苏瓶儿的相好,自己也没近过他,此次机会,一看之下,她倒也瞧得心下一阵跳。 毕竟这般漂亮的少年郎谁不喜爱? 齐昭若眼睛闪了闪,竟没像刚才推开小玉一样推开她,就着丝丝的手就饮下了那杯酒。 众人看在眼里,更加明白了,那推丝丝过去的少年也松了口气。 齐昭若要是喜欢,自然无人敢再和他争。 说起来这大概也是齐昭若堕马后出来玩,第一次有入眼的女人,他们先前还当他学了和尚做个清心寡欲的样子呢。 酒酣耳热之际,众人也不想着回城了,打点着就在这庄子里住下来,这些官妓自然也跟着住下了,有什么不妥当的就派人回城去置办,谁让这些纨绔少年郎们都是怜香惜玉之人呢。 齐昭若自然也带着丝丝进了一间厢房。 丝丝垂首坐在床边,脸上布满娇羞。 她心里虽对自己一遍遍说着,这齐昭若只是个绣花枕头,自己可不似苏瓶儿那般,要对他上心。可到底他生得确实好看,灯影幢幢底下这么一瞧,她也不是块石头,自然也摆不出一副冷冰冰的姿态。 齐昭若却自己坐在桌边一杯一杯地饮酒,自斟自饮,沉着脸让人摸不透心思,面上哪里有半点旖旎之色。 丝丝缓缓地坐到他身边,想到适才小玉那一推,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抬手按住了齐昭若执壶的酒,轻道:「让妾为郎君斟酒吧……」 齐昭若抬眸望了她一眼,一双本该常含春意的桃花眼却冷冰冰的。 丝丝浑身一抖。 他这样子,太古怪了…… 他这到底是看上自己了?还是没看上? 说看上吧,为何对自己这么冷淡?说没看上吧,又在这么多人面前给了自己抬举。 丝丝想不通了。 可想不通归想不通,她还是替他斟了酒,抬手微笑道:「请郎君满饮此杯。」 齐昭若不接,只是抬手揉了揉额际,依然保持着这种令丝丝脚底发寒的眼神。 她悄悄咽了口口水。 齐昭若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丝丝一惊,似乎能感受到他那掌心的薄茧摩挲着自己娇嫩的皮肤。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怎么手心里有茧呢?她想着。 她却不知道齐昭若每日要花多少时间来练武。刀枪棍棒,前世熟记于心今生却无比陌生的东西,全部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捡起来,花了的,又岂是常人能想象的工夫。 丝丝被他这么一握,手里的酒杯自然倾斜,洒了一桌子的酒水,杯子也落到了地上。 丝丝手腕吃痛,哀叫了一声,「齐……啊!」 她不妨,竟被齐昭若握着手腕提起来往床边走去。 齐昭若握着她的手腕,根本没有顾及美人的小碎步,大步流星,直接一把把人「咚」地一声甩在床上,发出极大的一声声响,甚至把隔壁正准备大展拳脚的男女也给惊到了。 「这、这么大动静啊……」 那边的少年郎啧啧嘴,这么粗野,不知是哪个? 当真牛嚼牡丹。 脖子上的玉手却缠了上来,身下的官妓扭着身子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许是人家战况激烈,好檀郎,你可不能输了人家……」 那少年就嘿嘿笑起来,忙道:「我这就让你亲自尝尝……」 接着便是一些不堪入耳的声音。 而完全与这里旖旎气氛相反的隔壁,丝丝只觉得背上一阵刺骨地疼,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居高临下望着她的齐昭若。 不、不会吧…… 才出了龙潭又入虎穴? 这齐昭若竟也是喜欢这般粗暴行径的? 随着她这想法还没落实,她就见齐昭若矫捷地扑了过来。 丝丝在心中大喊,这就来了?! 完了完了…… 谁知齐昭若扑了过去,却是压住她的身子,一只冰凉凉的手就这样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冷冰冰的声音凑在她耳边道:「你是谁的人?说!」 丝丝颤抖着睁开眼,望进他嗜人的眸子里,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好可怕! 他比荀乐父子还可怕! 这哪里是对自己另眼相看啊,他的狠劲,像是自己是他杀父仇人一般。 丝丝痛苦地呜呜了两声,一对素手握住了齐昭若的手腕,示意他松开些。 少年的手腕并不粗壮,可是却极有力,丝丝甚至能摸到他快速跳动的脉搏,充满霸道张扬的活力和生机。 她的心没来由跳慢了一拍。 他能随时扼死自己啊! 「我、我……」 「说!」 齐昭若深深拧眉,他的耐性其实一直不太好,更不想花时间和这样一个官妓废话。 他只想要他的答案。 「你到底,是谁的人?」 他又问了一遍。 说什么说啊!丝丝欲哭无泪,她涨红着脸咳嗽了两声,眼睛里充满水汽,可眼前的少年对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依然无动于衷,冷硬地像一把锋利的刀。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念君欢》卷一 作者:小沙包 02、《念君欢》卷二 作者:小沙包 03、《念君欢》卷三 作者:小沙包 04、《念君欢》卷四 作者:小沙包 05、《念君欢》卷五 作者:小沙包 06、《念君欢》卷六 作者:小沙包 07、《念君欢》卷七 作者:小沙包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