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欢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丝丝的脑子此时都成一滩浆糊了,哪里还能清楚明白地理解齐昭若问的是什么。 她动了动苍白的嘴唇,战战兢兢地回答他:「你、你的……我我我,我是你的人……」 男人都爱听这样的话没错吧? 她是想让自己这么回答没错吧? 在妓馆里,这是娼妓与恩客最常见的调情手段,哪个娼妓会对这样的话不熟悉呢? 「你说你到底是谁的人?」 「郎君当真是讨厌,妾自然是你的人啦……」 「好心肝,那就证明给我看看呀。」 「你坏死了……」 诸如此般对话。 他想听的是这个吧? 丝丝哭丧着脸对着齐昭若这张漂亮的俏脸,勉强挤出一个自以为妩媚的笑容,可在她心中,此时却只觉得这张漂亮脸蛋真是长在了地狱罗刹身上啊。 陡然间齐昭若的眸中就闪过一丝阴霾。 她胆敢这么调戏自己? 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 丝丝被逼得脖子往上一仰,「呃」了一声,浑身都开始冒冷汗。 他不是来和自己玩情趣的,他、他真的动了杀机…… 丝丝的眼泪是真的再也止不住了,顺着脸颊刷地流了下来。 「能好好说话了吗?」 齐昭若又问道。 丝丝可怜兮兮地点点头。 她一直是在好好说话啊…… 齐昭若又把手上力道放松了些,坐直身子起来,可是丝丝知道,随时,他的手又可以掐上来,置自己于死地。 齐昭若垂下了眼睛。 荀乐父子…… 春风楼…… 魏氏…… 齐昭若对于荀乐父子的印象不深,却还是能隐约记得荀乐这个名字。 荀乐品行不端被革职的事,如今发生了,他才渐渐有了印象。 这件事会发生,没有错。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就是觉得不妥,好像与他所知有所出入,总觉得它不应该这么发生…… 可他却真的记不清了。 他前世里哪里有这么多闲工夫去管旁人。 他侧眼见丝丝正弓着背,强行压抑着咳嗽,整个人蜷曲地如虾米一般。 不应该是通过这个官妓来揭开这事的…… 他毕竟也不算笨,自然这朝堂上聪明的人很多,许多人都怀疑这春风楼不过是被人拿去做局了。 但是大家都知道明哲保身。 看不清是谁在斗,只要不牵扯到自己身上来的,那就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装作看不见罢了。 但是齐昭若不一样,他太想找出那个人了。 这样的事,他总觉得和那人有关系,那人埋藏地太深,浅显的线索他根本找不到,他也不指望,他只能自己去挖,自己去证实。 「齐大郎,你、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丝丝缓过劲来,颤颤巍巍地缩在床尾,脖子上一道青痕十分扎眼。 齐昭若冷笑。 就这点能耐,她有那个本事拿下了荀乐父子么。 「荀乐父子的事,是谁指使你的?」 他再一次问道。 丝丝浑身一僵,只好抖着嗓音道:「无人指使……」 还是不肯说实话。 齐昭若欺近身去,微微眯了眯眼,丝丝就吓得尖叫了一声,一把把旁边的被子往头上一盖。 她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齐昭若,竟是来为荀乐父子寻仇吗? 她、她今天要死了吗…… 她闭上眼睛,却还是咬紧牙关。 齐昭若拧眉看着眼前这瑟瑟抖动的一团,这个女人还真是…… 他想了想,决定换种方式。 只一把掀开她的被子道:「你认识魏氏?」 丝丝此时的神情已经有些恍惚了,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知、知道……」 「说说看吧。」 齐昭若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弄皱了的袍服,也算离她远了些。 丝丝攥紧了拳头,张了张嘴,开始吞吞吐吐地说话。 她能说出什么来呢? 她根本不了解魏氏,也不知道傅念君和魏氏的事。 她、她难道真的要把傅二娘子说出来吗? 终于到了再无话可交代的份上,丝丝咬了咬后槽牙,「齐……」 她刚提高了嗓音,就被齐昭若打断了。 「好了。」 他抬手制止她。 丝丝有点不明白了,她支支吾吾扯了几句,根本什么都没说,依照齐昭若刚才那种恨不得要掐死她的狠劲,他怎么可能就不追问了? 齐昭若却是真的不打算追问了。 他反而对丝丝露出了一抹笑容,尽管这笑容在丝丝眼里看起来有些渗人。 「我知道了。」 他兀自说着。 知道了? 「你不错。」 他吊着眉毛说了一句。 不错? 「我自会去找你的主子。」 他说完这一句,就拉开了房门,凉风灌了进来,吹得丝丝浑身冰凉。 再一抬眼,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丝丝脸色煞白。 这个齐昭若,真的是有病吧? 一整个莫名其妙啊! 丝丝捂着脖子咳了两声。 傅二娘子…… 自己要想办法告诉她。 这个齐昭若,这个齐昭若…… 她浑身又是一抖。 光是想起他的眼神,就让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 第二天,丝丝大有死里逃生劫后余生之感,一夜都没睡的她脸色十分苍白,整个人憔悴万分。 她哪里还能睡得着呢? 因为脖子上的痕迹明显,她用厚厚的丝巾将脖子捂了起来。 还有几个少年围着她调笑。 「是齐大郎太厉害了吧?瞧丝丝姑娘的反应,啧。」 「是啊,脖子怎么了?可不是这齐大太孟浪?伤了丝丝姑娘?」 第2章 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丝丝却毫无兴致搭理他们。 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齐昭若还会不会来找自己的麻烦,傅二娘子,傅二娘子……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想去寻傅二娘子拿主意。 傅二娘子可不能不管她啊! 她她她,可都是听了傅二娘子的吩咐。 她昨晚没把她供出来,丝丝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幸好没有。 傅二娘子定然还会护她周全的。 丝丝只顾着出神,却不妨一只大手在自己眼前挥了挥。 「丝丝姑娘,齐大郎呢?他在哪?」 丝丝回神,扯出了一抹僵硬的笑:「齐大郎他……」 这会儿终于有下仆来通报了,「各位郎君,昨儿半夜,齐郎君骑了马就走,这、这可真是……咱们这里人少,竟都没发现!」 那前来回报的老儿急得满头大汗,齐昭若是谁?那可是邠国长公主的宝贝儿子啊,要是出了事,岂不是这满庄子的人都要给他陪葬! 「半夜?!」 有人惊叫了一声。 这里可不是京城,他、他怎么敢半夜策马出门? 黑灯瞎火的,若是出了事可怎么办! 「还不派人去追!我们赶紧走,快!」 庄子的主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郎君,连忙火急火燎地招呼众人赶紧回城。 而众妓听说了齐昭若半夜策马而出的消息,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在了丝丝身上。 这可真是…… 难怪她一张脸怎么白惨惨好像死了娘一样呢。 这会儿她们哪个不是受了一夜雨露而面带春情,妩媚荡漾,偏丝丝这惨模样,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有人不禁发出了一声嗤笑。 正是昨天被齐昭若下了面子的小玉。 瞧瞧,还不是丝丝更难看。 她把头微微地昂了昂。 丝丝却顾不得她们,她背心里连连流着冷汗,心里也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些回城。 ☆☆☆ 傅念君这里,正好趁着天候好,来城东看了看房子。 她来这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购置房产。 这里有二十余间破败的民居,都不算大,粗粗能遮蔽风雨罢了,傅念君转了一圈,却相当满意。 有隙地可以种蔬食,有井水可以灌溉。 出乎她意料地好。 那卖房的人不信地望了牙人一眼,心下奇怪。 这样一个小娘子,难道能买得起这么多房产? 这里因临着一大片罪臣籍没的旧宅,官府一直没给说法,要拆要留没个准数,因此这片地方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来。 可尽管如此,这里毕竟是开封府,是东京啊! 二十余间房子是什么价钱?非豪商巨贾不能吞下啊。 这房产主人也是一货行的二把手,阖家即将南迁,见了这些破败房屋也懒得花钱修葺打理,索性想找个机会一次性脱手出去。 傅念君当真觉得这是老天给自己的好机会。 开封府的房价,是一年比一年厉害,甚至有些年头里,直接成倍地翻。 三十年后这些房子,可就不是她能买得起的了。 傅念君向那屋主点头,「这些房子极好,难为员外肯割爱了。」 那人愣了愣,「承蒙小娘子不弃,只是我家中因走得急,这现钱……」 「不成问题。」 傅念君说道:「不如找个地方坐下谈谈。」 那人大喜过望。 没想到这小娘子还真是这么富啊!也这般豪爽! 傅念君当然也心疼,可是她早就琢磨好了,和那幕后之人的拉锯不是一年两年,她和傅家都太需要钱了,她不可如此短视,依照她的推算,这些房子买下修葺,租出去,不消三五年,定然全数回本。 芳竹也替她心疼。 「娘子,这么破的屋子,也要平均三十贯钱一间,太不值当了。」 还没傅念君的一间净房大。 傅念君笑了笑,这两个丫头啊,也是见惯了富贵,便不知外头米珠薪桂了。 傅家的宅子本就是数一数二的,京中谁人不知,当年就要值一万多两银子,一两银子约合一贯多铜钱,如今几十年过去,早就翻了一倍不止,傅家这所宅子,如今可是最起码值三万贯。 这普通民房如何与傅家宅邸相比? 傅念君知道,今年是开恩科之年,进京学子不计其数,而等殿试过后,这些学子,或等授官,或流连不去,将住得城外那些旅舍都满满当当,她这些房子租给他们,怕是还供不应求。 且说到日后,因为时局渐稳,而当今圣上又颇重文人,开科取士将会越来越多,简言之,到了傅念君所知的那三十年后,这东京城里的人口之众都不可与如今同日而语了。 这些房子,定然会为她和傅家赚取稳定且越来越丰厚的收入。 「娘子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钱吗?」 仪兰是替傅念君担忧。 她的私产虽丰厚,却不至于一下子能拿出近一千贯钱来,还有官府过户手续,修葺房子,都是钱啊…… 傅念君道:「这自然是要通过爹爹的,这样一笔进账,我若吞了,岂不当真是别籍易财了?」 这是不孝的大罪。 她的私房归私房,这些钱,本来就是她为傅家和傅琨赚的。 两个丫头见傅念君如此笃定,也不再劝什么了,娘子如今做事已经越来越有主意了。 在茶坊和那屋主谈妥了手续契约,便另约了时间带人去给他到钱庄取钱,去官府过户,那人收了定金喜滋滋地走了。 傅念君略坐了片刻,待要出门时,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口缩头缩脑的。 「阿青,你怎么来了?」 傅念君笑道。 「阿青等了您有一会儿了呢。」 芳竹说着:「娘子,前两日你自己说要唤他的,你忘了呀?」 傅念君一笑,是啊,本来她就要找这小子,让他想办法这些日子多往和乐楼去混混,探探和傅宁交情匪浅的那个胡老板。 这几日忙着替浅玉把家理出来,倒也忽略了。 「进来吧。」她对阿青道,「怎么瞧你这样子,反而不是来听我吩咐,是有话要和我说啊?」 第3章 阿青脸色一变,立刻立正站好。 傅念君奇道,「真有事?」 阿青涨红着脸点点头:「其实,也不是我有事……是春风楼的丝丝姑娘……」 傅念君点头,「她又怎么了?」 这个丝丝,还真是一出接一出的,这回不知是想请她办什么事。 芳竹和仪兰在后头撇撇嘴,瞧着阿青这局促的样子交换了个眼神。 芳竹做了个口型,仪兰微微抿唇笑了。 美色惑人…… 这傻不愣登的阿青,人家丝丝姑娘说啥他都肯办,也不管娘子有功夫没功夫搭理她。 「她说请您一定要和她见个面……」 阿青也知道不好意思,沉着头说着。 傅念君说:「我最近太忙了,有什么事让她和仪兰讲吧,她托我办的事,我会尽量满足,只要不再是那些古怪的。」 她可真没本事把周毓白给她弄来。 周毓白又不是她亲哥。 阿青见傅念君抬手就要招呼仪兰,忙急得摆手。 他可是答应了丝丝姑娘,一定要请到傅念君本人的。 「娘、娘子,丝丝姑娘说,务必请您本人走一趟,您‘亲自’,想是有什么大事,要不您去看看……」 旁边芳竹不客气地嗤了一声:「能有什么大事,你到底是谁的人啊。」 阿青听了这话脸又更加红了,差点把头埋进自己怀里,脸上的神色都是愧疚和不好意思。 阿青总觉得无望了,却听傅念君道:「好,我去见她。这点工夫,挤挤时间总归是有的。」 或许丝丝确实有事。 「下不为例。」 傅念君对露出喜色的阿青说着:「再没下一次了。」 阿青连忙点头。 他知道是自己逾越了,他、他对娘子有愧。 傅念君望着他退出去的身影,笑叹着摇了摇头。 第二天,傅念君果真没有食言,去见了丝丝。 她想着,这也该是她最后一次来见她了。 丝丝在雅间里已经来回走动了好几趟,这短短两天,她已经急得嘴角都起泡了。 「二娘子,你终于来了!」 她见到傅傅念君,好像连声音都有几分激动的颤抖。 傅念君愣了一愣,这么兴奋是为什么? 若不是芳竹虎视眈眈地拦着,丝丝都要冲上来拉自己的袖子了。 傅念君好笑地在桌边坐下,「你寻我要说什么?你想好要我帮你做什么事了?」 丝丝急得满头汗,她深知此时此刻长话就应该短说。 「二娘子,齐、齐大郎,就是那个齐昭若……」 傅念君眉头一挑。 老毛病犯了? 这回不是要周毓白,是要齐昭若了? 「齐昭若也不行。」 傅念君无奈地说着。 丝丝眨了眨眼,傅二娘子是不是误会了。 「不、不是……」 丝丝忙道:「是他、他要找您……」 「找我?」 通过丝丝? 这没头没尾的话听得傅念君一头雾水。 「丝丝姑娘,请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吧。」 芳竹看不下去了,端了一杯水给丝丝。 这是在她们娘子面前闹什么呢,不晓得她们娘子很忙的吗? 丝丝哪里有空喝水,深吸了一口气,才提高了嗓音道:「二娘子,齐昭若要寻是谁算计了荀乐父子,你、你有危险……」 她一口气说完,傅念君微微惊愕,却并不算太惊讶。 他也记得荀乐啊…… 她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雅室的门却被人「咚」地一脚踹开了。 似曾相识的一脚。 屋里除了傅念君以外的芳竹仪兰,还有丝丝,都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傅念君垂在椅子侧边的裙摆被风带地微扬,可她却是没有任何动作。 她望向那个一脚踹开门的罪魁祸首。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面露难色的伙计。 「郎君、郎君,这样是不成的,您、您不能随便闯进来啊……」 「滚开。」 他只吐出这么两个字,就大步跨过了门槛。 丝丝见到来人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他、他怎么来了? 齐昭若,齐昭若怎么来了…… 他难道是跟着自己来的? 后知后觉的她忙向傅念君解释:「二娘子,不、不是我……」 她可什么都还没说呢啊。 虽然她本来就是打算来向傅念君说齐昭若的事的,可不是说要把他带来啊。 「我知道。」 傅念君站起身,微微地笑着,先对那个愁眉苦脸的伙计道:「这位是我们的朋友,有劳你带路了。」 那伙计如释重负,忙躬身往后退,也根本不想去理会她们两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怎可会单独约见一位俏郎君。 他只知这位郎君可是凶地很,他那踹门的一脚,若是踹在自己身上,哎哟哟,可不得了。 他甚至还帮他们体贴地关上了槅扇。 齐昭若的到来瞬间让这间不大的雅室里冷了好几分。 芳竹和仪兰也不自觉地后缩。 从前她们两个就有些怕齐昭若,到了如今,是越来越怕了…… 「果然是你。」 齐昭若的一对幽沉沉的眸子锁在傅念君身上。 没有意外。 「是啊。」 傅念君坦然承认。 「齐郎君有话可以直接来问我,何必这样吓她?」 她指的是丝丝。 齐昭若转眼望向丝丝,丝丝在他目光中蹬蹬倒退了两步,还踩上了后头芳竹的脚尖,疼得芳竹龇牙咧嘴的却不敢吭一声。 他早就猜到丝丝应该会立刻来找她背后那个出主意的人了。 跟着她,他也不用费心安排。 「多谢。」 他冷冰冰地吐出了一句。 多谢? 对她说的吗? 丝丝眨眨眼,有些不可置信。 「我、我不是……」 第4章 她依然想冲傅念君辩解几句。 傅念君了然地朝她们三个笑了笑,「你们别慌,齐郎君是有话想问问我,无碍的。」 齐昭若心里突然有些不痛快。 她的态度和上回也差太多了吧? 倒是见风使舵地快。 上回不愿意和他讲话,这次倒肯了。 他的眼神又放回那三个瑟瑟发抖的女人身上,看来好好说话都是没用的,还是不光彩的手段有用地多。 傅念君倒也不是多想护着丝丝,只是齐昭若人都站到她面前了,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和他说几句,否则他以后次次这样不依不饶,迟早坏自己的大事。 芳竹仪兰放下了圆桌旁的竹篾,和丝丝三个人一起缩到了靠窗的美人榻上。 她们不敢出去,更不敢放齐昭若真的与娘子单独谈话,只能用这样的方式,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他们对坐的身影,也算妥当。 傅念君亲自倒了一杯茶。 齐昭若等着她把茶递过来,可是紧接着就见她把茶杯贴上了自己的唇沿。 这女人…… 他瞥见了她手边另一个杯子,应当是她刚才用过的。 她是故意的! 傅念君看见了他的眼神,只当没看明白,她在心里冷笑,他可是自己的仇人,她能忍着没泼水在他脸上就算她肚量大了,他还指望自己给他倒茶啊?! 傅念君放下杯子,笑地十分亲和,说道:「齐郎君勿要客气,这里的香茶挺不错,若是你喝不惯,尽可以再点。」 齐昭若:「……」 齐昭若看着她这并不真诚的笑,心道她还真有本事,刚才还一副被迫妥协的样子,这会儿脾气又硬了。 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她了? 他低头想了想,想到自己上回对她的态度也确实不算好,便道:「傅二娘子,从前我们两个……」 从前我们两个? 傅念君一呛。 「……我们两个的事,就过去吧。」 齐昭若接了这后半句话。 自己这身体的原主到底是和她什么关系,他也不想再追问了。 傅念君的脸色也有点不好看,他这口气,好像一副他吃亏,被她占了便宜的样子。 「我这次来,想必你也清楚。」 齐昭若的话音陡然凌厉了几分。 「是为了荀乐父子之事。傅二娘子,是你做的。」 他用了极肯定的语气。 傅念君只说:「世上大概也只有你会这么笃定。」 齐昭若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第一次见她,就觉得这个傅二娘子是个十分聪敏灵秀之人。 她这双眼睛,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在哪里见到过呢? 脑海中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曾经也有一个姓傅的小娘子…… 他打住思路,觉得自己当真是想太多了。 都是姓傅而已,她们同宗却不算同族了,前后还相差了几十岁年纪。 「齐郎君想问我什么?你与荀乐父子也是旧相识么?」 傅念君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手指一点点地摩挲着茶杯杯沿,她其实是在掩饰自己的紧张,她很怕,怕齐昭若因为这件事看出来了。 傅家,傅渊,魏氏,并不是只有她知道啊…… 「那个死了郑家夫人,她背后之人,是谁?」 齐昭若的眉眼沉沉,傅念君抬眸,在他眼中只看到汹涌澎湃的杀意。 她握着杯子的手差点不稳。 她惊愕地意识到:齐昭若…… 也在找那个幕后之人! 齐昭若却自动把她的表情理解为被自己拆穿而吃惊,只道:「你们傅家对付荀乐父子,表面上看来为的是张淑妃,但是这个魏氏,想必傅二娘子比我清楚,她的来路不简单,她背后做局之人,恐怕也让令尊和令兄感到恐慌吧?」 他冷冷一笑:「所以,他是谁?」 他就这么直接问出来了。 傅念君定了定心,努力维持着不动声色的表情。 她在齐昭若这几句话里听出了他的急躁。 他并不在乎傅念君是怎么发现魏氏的异常的,他只是急切地追问背后之人是谁。 这说明什么? 旁人猜不到,但傅念君是知道他的,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不仅仅是邠国长公主的儿子齐昭若,他更是周绍敏。 她突然很快地反应过来了一件事。 那就是在她死后,周绍敏,很可能也被杀了。 这个猜想让她身上的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一点点爬上了手臂…… 他被杀了。 所以他也会回来。 所以他会这么急迫。 他没有赢,他和自己一样,最后的结局都是失败。 可他明明都杀了当时的皇帝一家啊…… 谁杀了他呢?谁会有本事杀了他? 齐昭若自己已经告诉她了。 是那个强大到如今倾她与周毓白两人之力,都尚且无法找到行踪的幕后之人。 是那个魏氏嘴里地位非凡,背景强大的郎君。 如果真的是他,三十多年的蛰伏,他为的是什么呢? 是怎么样的不共戴天之仇,他要毁了周毓白和周绍敏父子两代人? 这其中,定然围绕不开皇室…… 周家皇室…… 齐昭若见她突然失语,更加笃定了傅念君已经摸到了对方的行踪。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傅念君就白着脸抬起头打断了他。 她微微地笑着:「齐郎君今天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问我这句话?」 齐昭若默然不语。 傅念君说:「你的母亲是邠国长公主,如今朝局如何相信不用我来为你分析,你们齐家如何选择更不是我们能置喙的,皇家家事,我父亲也一向不敢过问。齐郎君本事大,我也不瞒你,确实,这个魏氏是个意外,她到底有什么秘密,傅家还在调查,我父亲是个忠君爱国之人,若真有人如此手眼通天,威胁到朝廷和百官,他也绝对会追查到底的。」 齐昭若听她这番义正言辞的话,好像倒是自己是个小人,想来借机探听傅家机密了。 长公主如今地位颇尴尬,她有意卷入储位之争,是朝中诸位大人都知道的。 第5章 文臣们一般都不喜欢这样的公主,前朝出了个了不得的太平公主,本朝因此对公主们更是能防就防。 傅琨确实没有必要和齐家的人有什么往来。 傅念君表现出来的态度,就是防备。 齐昭若心底一阵烦躁。 他原本就不算是个很擅长使心计的性子,他的父亲周毓白是那样的人,可他却从来没有教自己如何成为那样的人。 他这么多年来,几乎只是靠自己长成了这般样子。 他知道这个小娘子不是普通的小娘子,傅相公的女儿,必然是耍惯心眼的。 「傅二娘子,你是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 他的声音很冷。 傅念君攥紧的手心却在流汗。 她只能这样做,她现在必须摆正自己的位子,把自己当作不知前世任何事的傅琨嫡长女,所以这就该是她应对长公主的儿子时该有的态度。 她绝对不能让他起一丝一毫的疑惑。 齐昭若不知她心底的暗潮汹涌,只抱臂冷笑道:「我以为二娘子是个聪明人,傅家如今境况,岂是敢将人往外推的时候?」 傅念君心中暗恨,她当然知道傅家境况危险,用不着你来管! 她压抑了火气,只说:「齐郎君勿怪我不客气,实在是长公主的脾气大家也都知道,我父亲也不敢存什么拉拢心思,傅家如何,就不牢挂心了。」 齐昭若这回倒是笑露出了森森白牙,不似那种阴森森的冷笑。 这小娘子倒是会赌气。 她可知傅家以后走上的路? 他望着年轻的小姑娘白皙精致的秀脸,似乎还没他巴掌大。她也不知怎么就这么容易生气,双腮上还染了薄薄的一层红晕。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很快偏转开头,不敢再看了。 「傅二娘子若肯告知,他日,我必有重谢。」 齐昭若掷地有声地扔下了这句话。 他的「谢」字,与旁人的,可是大不一样。 傅念君知道,也是第一次发觉。 发觉这个人,不像是个贵族公子,而更像一个重诺言情义的江湖儿郎。 刀头舔血,快意恩仇。 周绍敏…… 确实是那样一个人吧。 恩是恩,仇是仇,冷酷,有时却又冲动热血。 所以他那么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 虽然能理解,却不能释怀啊。 傅念君在心里苦笑。 齐昭若见傅念君又不说话了,也颇觉无奈。 这个小娘子的神思还真是不定。 「告知……」 傅念君幽幽道:「齐郎君为何觉得我会知晓?」 齐昭若蹙了蹙眉,「你会不知?」 「若当真是个厉害人物,又岂会这般容易露面?」 傅念君叹了口气。 她原本以为齐昭若会有些生气,可是他倒表现地很平静。 「是么……」他喃喃道:「什么线索也没留下么……」 「没什么线索也是线索。」 傅念君说着:「毕竟能如此挑衅傅家,又有财力能力筹谋的,必然不是普通人。」 她说这句话,既是合理地分析,又是试探齐昭若。 齐昭若的眼神果然闪了闪。 傅念君知道,他其实应该比自己更加接近那幕后之人。 毕竟他比自己晚死,他知道的更多。 傅念君站起身来,抚了抚裙子,对齐昭若微笑:「我只是一个普通闺阁小娘子,太多事情不知道,若是齐郎君有想法,不如可以找机会与我兄长接触接触。」 齐昭若嗤了一声,「普通闺阁小娘子?」 怕是没人会比她更不普通了。 她倒是机灵,这话是想诱他去与傅家直接谈,对等地谈。 用他的筹码,去换傅家的合作。 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傅家…… 他垂眸思索了一下。 有没有必要呢…… 这倒是值得想一想。 傅念君打量着他的神情,心中也捏了把汗,不由暗道,好在他如今成了齐昭若,到底顾及着身份,自己与他这样虚与委蛇他倒还肯听几句。 其实傅念君也不是真的想拉拢他和邠国长公主,先不论长公主那个脾气性子,就齐昭若来说,于自己本是把双刃剑,甚至对内的刀锋还更锋利一些。 齐昭若与周毓白相比,没有后者那么复杂聪明以及难以捉摸,其实他更适合合作。 但是自己所言相助周毓白,起码还能用「预见未来事」这个做筹码,可对齐昭若来说呢,他现在并不缺这些远见。 他缺的,只是碍于齐昭若这个人的身份地位,无法做到他想要的事罢了。 他现在顶着个纨绔的名号,无人无财,就像被折了手脚。 她也帮不了他。 傅念君感慨,老天爷固然对自己没有什么同情心,好在对齐昭若也是一视同仁嘛。 齐昭若略微一沉吟,就也不再多说了,离去前只深深瞧了傅念君一眼,丢下了一句冷冰冰的「告辞」。 没礼貌的家伙啊。 傅念君看着那扇微微晃动的门板。 她想到了周绍敏一脚踹开东宫寝殿槅扇的时候,他今天又是踹门而入的。 有本事再踹啊。 她撇撇嘴,她大概是一辈子都不会对这个人有什么好感了。 直到齐昭若起身离开,一直缩在那里的两个丫头和丝丝才觉得松了口气。 这个明明人比花娇的少年怎么会带给人这样强的压迫之感? 她们几个心里头都有这么个疑问。 「还缩着干什么?」 傅念君提高了嗓音,芳竹和仪兰才战战兢兢地跑过来。 相比而言,丝丝更加害怕。 「傅二娘子……我……」 傅念君抬手制止她:「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 傅念君舒了口气,脑子里的事情依然很杂,需得好好理一理,她没有心思再应付一个丝丝。 「我允诺你的事情一直在,这次不怪你,但是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 她对丝丝笑了笑。 第6章 毕竟丝丝不是她的亲信,自己拿她做亲信也太过扎眼。 互相合作,合作完了自然也就散了。 丝丝看见傅念君还对自己笑了一下,更是又慌又愧,低着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傅念君又吩咐了几句,才和两个丫头先行一步。 丝丝一个人留在雅间里,发了好半晌呆,才敢偷偷摸摸地摸出茶坊,找路回去。 她这回,好像给傅二娘子惹了不小的麻烦啊。 ☆☆☆ 齐昭若出了门,小厮阿精已经探头探脑有一会儿了,不妨被人一巴掌打在头上。 「看什么?走。」 阿精委屈巴巴地瞧了自己言简意赅的主子一眼。 咦?怎么脸色这么差? 他斗胆问了一句:「不知郎君是去见过了哪位小娘子?」 为什么知道是小娘子呢? 因为他聪明。 他们郎君这么神神秘秘的,怎么可能来见男人嘛,阿精自认非常了解齐昭若。 齐昭若只是瞥了他一眼,「你也认识。」 阿精捂嘴轻叫了一声:「难道是傅二娘子?」 齐昭若没有回话。 阿精知道这就等于默认了。 竟然真的是傅二娘子啊! 阿精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兴奋道:「傅二娘子啊,郎君,小的觉得她挺好的,她上次不是给我指路去寻寿春郡王救您嘛,虽然到最后寿春郡王好像也没出啥力……」 阿精搔搔头,嘿嘿笑了两声:「可就是不知为什么,觉得寿春郡王和傅二娘子挺聪明的样子。」 大概是他们身上那种大势在握的自信让他有这种错觉吧。 阿精点点头,当然是错觉。 他家郎君又不是寿春郡王救出来的。 「也挺乐于助人。」 他补充了一句。 毕竟当时齐昭若其他那些狐朋狗友哪个不是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周毓白真的没有为救他出力吗? 阿精一个小厮当然看不出来什么,可齐昭若却拧着眉。 他从狱中脱险,到底是不是周毓白筹谋的? 他的这个爹爹,如今的表兄…… 他真的看不穿! 那张对着他总是表情淡淡的脸,自己去他府上,周毓白对他的态度也依然故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齐昭若心中一阵郁闷。 周毓白什么都不肯告诉自己,他想从傅念君这里下手吧,她却厉害地很,什么都不肯说。 哪一边都是硬骨头。 自己醒来还没弄清楚形势,便莫名其妙入了局被关进了牢房,当真是憋屈。 阿精见齐昭若脸色更沉了,觉得他是想到了在狱中的黑暗日子,忙劝慰他道:「郎君是吉人自有天相,本来也就不会有事的。」 齐昭若却也没听见他的马屁,嘴里正念叨着:「傅二娘子……」 阿精侧耳听了听,随即瞪大了眼睛。 乖乖! 这是要旧情复燃了? 这么想着,他又在心里打了自己一个巴掌,有没有旧情其实他也不知道,可不能再胡说了。 他换了一种方式。 「郎君您这是,对傅二娘子上心了?」 阿精颇觉善解人意地轻问了一声。 自从郎君失忆,还是第一次重新燃起对美人的欲望啊,难得啊难得! 「上心?」 齐昭若的秀眉纠结在一起。 阿精自从觉得自己「立了大功」,而加上齐昭若也确实「默认」他立了大功,近来是越来越胆大起来了。 他惋惜地一叹:「可惜您和傅二娘子是没机会了,其实你们也挺般配的……」 阿精想来想去,和他家郎君有来往的小娘子们,是说不包括那些身份低贱的,到底还是只有傅二娘子最合适嫁过来做少夫人啊。 当然他根本也就只接触过这一个。 又漂亮,身份又高,人也聪明…… 看起来。 就是名声不好听,那么很巧,齐昭若反正名声也不好听嘛,大家就谁也别嫌弃谁了。 「可惜?」 齐昭若也竟没有打断他的胡言乱语。 他不明白阿精这可惜一言从何而来。 阿精点点头,一副挺为齐昭若和傅念君抱屈的样子:「要不是长公主上次不分青红皂白上门一顿排揎,想来现在傅家对齐家和您也不会这样不假辞色……」 齐昭若自醒来后,要接受的人和事太多了,当日邠国长公主上门羞辱抹黑傅念君一事他其实不太记得,他那时尚且在西京「养病」。 阿精见他不记得了,又很感兴趣的样子,立刻便绘声绘色地同他讲了一遍。 把傅念君和杜家的纠纷,到杜家李夫人拖长公主下水,联手要拿下傅念君为齐昭若「出气」,再到周毓白及时解围,力证齐昭若与傅念君二人清白种种。 添油加醋,唾沫横飞,街边说书的都没他能说。 齐昭若脸色越听越沉,阿精犹自不觉,还想喝口茶继续,结果发现身上也没带钱买路边茶喝,只好咽了口口水。 「上回冯翊郡公到府,不是还同您说起嘛,如今在宗室中,傅二娘子可是极有名的……」 冯翊郡公周云詹,已故秦王周辅的长孙,与齐昭若关系还算不错,从前他没失忆的时候,两人甚至经常一道瞒了家里出去喝喝花酒。 虽然多数时候是齐昭若撺掇周云詹。 「有名?」齐昭若勾了勾唇,「因为我七哥吗?」 阿精听了这话嘿嘿地笑得更起劲了,看着齐昭若的样子带了两分揶揄。 好像是觉得他这话有些拈酸。 这是好现象啊,还不承认对人家上心了? 齐昭若拧了拧眉,「七哥他……」 周毓白是他的父亲,虽然不是今生的父亲。 他该娶的,难道不是他的母亲吗…… 可就算是他母亲,他也不喜欢。 周毓白和别的女人,齐昭若从没有想过。 「他是不会喜欢这些女人的。」 他比任何人都笃定。 齐昭若冷冷地扔下这半句,便大步往前走了。 他太了解了啊,他的父亲。 第7章 阿精却不知道,跟在齐昭若身后撇撇嘴,心里不敢苟同,不喜欢女人难道喜欢男人吗? 他转念一想,难道郎君自己对傅二娘子动了心不肯承认,捻酸也不肯承认,于是反而污蔑寿春郡王不好女色? 这这这…… 他家郎君竟是这么卑鄙的人吗? 阿精瞧着齐昭若的背影不由就多了几分审视。 ☆☆☆ 此时的寿春郡王府,周毓白斜靠在榻上看书,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 正在为他布置香炉的小厮吓了一跳。 「郎君可要请郎中?」 周毓白挥挥手,「把香炉抬下去。」 在门外的单昀耳朵尖,心道这两场雨一下,可别让郎君着了凉患病就不好了。 正好郭巡正迈着大步走过来。 「单护卫!」 五大三粗的郭巡朝门口的单昀拱了拱手。 「您还亲自当班呢?」 单昀是周毓白的亲信,守门这样的事是不需要他来做的。 「我做放心些。」 单昀年轻却严肃的脸上常年没有什么表情,沉默刚毅,看起来倒不像是个青年。 郭巡寻常不大进周毓白的内院来,他一直是在郡王府外院行走的,见张九承的时候比见周毓白的时候多多了。 不过最近嘛,郎君亲自发话,由他亲自递消息进来。 单昀心里看得明白,这郭巡啊是沾了弟弟郭达的光。 那个郭达,之前就被郎君指派到傅相公家去了。 其实这件事也不大妙。 周毓白身为皇子,固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上有官家后妃,下有文武百官,身上不知道多少双眼睛,他给当朝宰相家里插眼线,这样的事,无人揭发也就罢了,一旦传出来,他的好名声可怎么挽救?他让傅相如何看他? 因此办这件事,周毓白甚至都没嘱咐张九承。 让单昀直接安排下去了。 单昀在心里叹了口气,望了望这院子里因为下雨已经落光了的桃花,光秃秃的枝丫,地上倒是一片被水浸透的粉色。 终究啊,他从小看到大的郎君,也长大了…… 到了慕少艾的年纪…… 「单护卫?单护卫?」 郭巡蒲扇般的大掌在单昀面前挥了挥,单昀抬头,见他咧着大嘴笑着:「你这是突然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单昀指指他的衣裳,「这件脱了,郎君适才在打喷嚏,别带了雨水湿气进去。」 郭巡扁了扁嘴。 郎君这里没有仆妇丫头伺候,所以单护卫都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 周毓白在里头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听在两人耳朵里有那么些刻意。 「我几时这么娇弱了?都进来。」 房里传来声音。 郭巡和单昀两人对望了一眼,推门进去。 周毓白坐在榻边,已经直起了身子,头低垂着,一只手正轻轻地抬起揉着自己的后颈,缓慢轻柔。 似乎是脖子不舒服。 不过是举手之间,单昀和郭巡便觉得自家郎君也别有一番潇洒气度。 只是堂堂皇子,身边却连个知冷热伺候按摩的丫头都没有。 郭巡看不过眼,粗着嗓子道:「郎君,要不唤个丫头来伺候吧,您这儿来往都是男人多,也太艰苦了。」 周毓白轻笑一声,只说:「我用不惯。」 郭巡竟又继续说:「没有丫头,您就干脆先娶个媳妇吧……」 旁边的单昀听了这话恨不得踹他一脚,要他废话,官家和娘娘都没发话,轮得到你给郎君说讨媳妇的事? 单昀壮着胆子打量了一眼周毓白的神色,见他没生气,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咦不对,怎么是这么个反应? 难道说,他还真的打算讨媳妇了? 周毓白此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郭巡,没接他的话,只说:「别废话了,郭达今日和你传了什么消息?」 郭巡立刻正色,心里只想,郎君这般关注傅家,想来肯定是非常大的事情,他们兄弟更不能马虎懈怠半分。 「回禀郎君,他说……」 周毓白和单昀都侧耳恭听。 「傅二娘子请您注意身体,此时天气容易生病。」 单昀:「……」 周毓白也顿了顿,挑了挑眉梢:「就这样?」 郭巡点点头,反而十分期待地望着周毓白:「这话可是郎君与那傅二娘子之间的暗语?」 果然很难揣摩啊。 他差点就以为是一句寻常的殷切问候了。 可毕竟谁也不会用他们兄弟真的只带这么一句话吧。 要知道郭达要联络上郭巡也得费些功夫。 毕竟在傅家安插人,除了要防傅家,还要防旁人。 单昀在旁抽了抽眼角。 他觉得这根本就是傅二娘子故意的。 消遣他们吧。 「下去吧。」 周毓白吩咐郭巡。 单昀却在郭巡出门后忍不住对周毓白道:「郎君可还要吩咐郭巡郭达兄弟继续……」 他觉得往严重了说,这傅二娘子也太欺负人了。 没事找事么不是。 还没有人敢这么对他们郎君的。 周毓白却是又笑了一声。 从这短短的一句话里头,他能瞧出来小姑娘有些怨气,却又要像那天在马车里一样逼着自己小心翼翼地巴结自己。 说巴结也不大妥当,她胆子大得很,也不怕自己,是故意恶作剧吧。 听说她在自家都敢随便用不入流的法子去消遣自己的同胞长兄。 他吩咐她有消息要及时传递,她的重要消息就是这个吗? 若是去问她,她肯定又会振振有词地说,叫他注意身体怎么不算是大事。 她对自己看来是有些不满啊,却不敢表达。 这种感觉,其实还挺痛快的。 周毓白一抬眸,看见单昀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神情仿佛见了鬼。 「怎么?你的眼珠子不怕掉出来?」 「属下不敢。」 单昀忙低下头。 周毓白将手边的书卷起来,左手握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在右手上,瞧着单昀的目光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第8章 「出去吧。」 单昀听到这三个字就如蒙大赦,赶紧抬步跨出了房门。 他都不敢回头去看。 他适才问的那句话,「还要不要让郭巡郭达兄弟继续」,郎君到底没有回复他。 不是忘了。 而是他自己问错了这句话。 单昀从小跟着周毓白,应该说对他太了解了。 他这个主子,从小就思维敏捷,在他面前,从来不会有话是他漏听或漏答的,更别说这也算是调查傅家的「大事」。 单昀呼了一口气,他刚才那个样子,没回答,说明他还挺喜欢郭巡传来的这条消息,甚至是期待着下次也收到这样不像话的消息。 用着这样难得珍贵的手下人传这样的话吗…… 单昀浑身一凛。 难道说其实最早,郎君安插郭达过去,本来也没指望做「大事」的? 单昀觉得天旋地转。 傅二娘子…… 难道真的是他猜的那样? 「单护卫!」 突然有人在背后唤了他一声,单昀不妨,被他吓了一跳。 竟是去而复返的郭巡。 「单护卫,你可别踢这柱子,给郎君把房子踢倒了怎么办?」 他的视线放在单昀脚上的大皂靴上。 单昀尴尬地收回脚,「你做什么?」 郭巡有些愁眉苦脸,轻轻把单昀拉得更远了一些,还回头望了望,确定离周毓白的房间有些距离了,才压低声音道:「单护卫,我是个粗人,你给我提个醒吧,我适才回话,是不是有点不对?哪里犯了错了?」 「怎么这么问?」 郭巡搔搔头,「就是觉得郎君的表情怪怪的,态度也很说不清。哎你出来的时候,他是个什么模样?」 能是什么模样? 单昀在心里嘀咕一声。 八成心里头脸上都正荡漾着。 幸好他没敢回头看。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只好对郭巡道:「没有,你以后只要不自作聪明就行了,按往常那样回话就成。」 这不只是给郭巡提个醒,也是给他自己啊。 单昀心道。 但凡碰到和傅二娘子有关的事,自己是一句话都不应该说。 「单护卫,你说傅二娘子是不是真对咱们郎君有想法啊?」 单昀吓了一跳。 连他都能看出来? 「去去,胡咧咧什么,人家是傅相的嫡长女,你再胡说,小心郎君听到了不饶你。」 郭巡咕哝了一声,「我又没胡说。」 他这都是合理猜测好么。 再说他看郎君那天在马车上一副欲拒还迎的样子他都还没说呢好不好。 「反正不关你的事。」单昀瞪了他一眼,「把嘴闭严实了知道吗?」 郭巡点点头,再也不敢提了。 周毓白在房里安静地看书,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在下属们心目中已经来了个天翻地覆。 傅家这几日倒是十分风平浪静,一度让人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傅琨甚至还夸了浅玉一两次她治家有方,浅玉听了却不喜反慌,整日惶惶。 她心慌也是情有可原的,连下人们都知道,虽然如今明面上仍是知道浅玉姨娘当家,但是其实许多事,都是要经过二娘子之手的。 本来就是嫡长女,要怎么做都是说得过去的。 那些仆妇中有一两个眼明心亮的也晓得多去傅念君那里巴结巴结。 傅二娘子从前荒唐,可是现在再瞧瞧,这几个月来人家可有还做过什么荒唐事? 大家私下里细细一想,觉得确实也是,这神仙指路一事如今听来倒也不算太虚妄。 让人慢慢转变印象是件需要时间的事,府里的下人们也都有眼睛,如今连三郎都与二娘子渐渐亲近起来了,看来这二娘子是不会再「发病」了。 说到傅渊,他也确实是忙,他与陆成遥两个备考之人,如今是恨不得夜夜不睡地挑灯通宵看书。 傅琨也觉得他这般压力是太大了,但傅渊也是个执拗性子,傅琨也几次向傅念君感叹,他从小就是这般太过板正的性格,对自己要求太高。他身为傅琨的嫡长子,自尊自傲容不得他自己有一点点的名不符实。 傅念君倒是也挺佩服傅渊的,能将规矩和严谨刻在骨子里,对于他这般家世出身的贵公子来说,太不容易了。她也履行了承诺,常常会做一些宵夜给傅渊送过去,兄妹二人虽然依然话不多,却显然也不像从前那么冷漠了。 如今姚氏和女儿傅梨华也知道要收敛锋芒,姚氏这段日子被打击地狠了,又加上身子有些不舒服,倒反而不露面了,她不露面,傅梨华也不好意思再嚣张。 而四房经过傅念君的一顿收拾,更是安静地很,一时间府里竟全部消停下来了。 昔日吵吵闹闹的姐妹相争场景竟是再也没有人敢上演。 傅念君在房里由衷感叹,「还是位高权重的好啊。」 芳竹和仪兰听了笑道,「娘子您现在是人心所向。」 傅念君嘀咕,「哪里有什么人心所向,很多人本来就是不辨黑白的,以成败强弱论是非罢了。」 从前是姚氏强她弱,自然姚氏说她有病她就有病,如今是她强姚氏弱,自然人人都道傅二娘子从前不过是明珠蒙尘。 这般道理,不止在外头,在后宅也是好用地很。 可是府里消停,傅念君心里却依然沉甸甸地压着很多事。 很多时候,比起风平浪静,她更喜欢看波涛汹涌,起码你还能有所应对。 她可以断定自己身边不止有周毓白的人,在那幕后之人的安排下,肯定还有人混入了傅家,她却还是没有办法抓出来。 还有傅宁,他下一步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如今在傅家读书勤恳,待人诚挚,根本毫无任何可指摘之处,而和乐楼胡先生那里几乎也无任何进展,傅念君心里可以七八成肯定这个胡先生是幕后之人的爪牙之一,这个生意做得极大的胡先生应该是个为他的主子源源不断地输送银钱的钱袋子。 可是他显然与魏氏这般的死士不是一个层次的,和乐楼和胡先生的背景更深更干净,这样知名的大商人,就是官府素日也要给几分薄面,他们手里,有许多傅念君根本探查不到的人脉和关系。 第9章 这件事好像就此陷入了一个僵局。 傅念君像站在一座高山之前,她看得到,却爬不过去。 她在犹豫,犹豫要不要把这个胡先生的事情告诉周毓白,由他去查,一定会比她自己查的更清楚。 可她又怕,怕他若做起事来毫不顾忌,傅宁,傅家,会陷入何种形势。 傅宁会不会很快就被当作废棋清扫? 傅家会不会被拿来挡刀? 说到底,她还是怕周毓白这个人太过聪明的脑子,和太过残忍的性子。 虽然与她面对面时的少年如此出尘清俊,对她也无半分伤害之意,她确实无法想象,他是个会做决定毫不犹豫牺牲自己表弟的人。 哪怕他这一次,确实出手救了齐昭若…… 可是她脑海里对淮王这个人片面单薄的印象,始终挥之不去。 周毓白明明是个有血有肉,会笑会怒的少年,在万寿观里他还会站在树下折柳而笑,对她说着:「我猜对了。你没有穿鞋子……」 在上元节时说她总是闯祸,在马车里时又板着脸说她狡猾。 傅念君无力地倒在床上,掐了掐自己的脸,当真奇怪,她怎么觉得想起来心里就闷闷的。 她叹了一声。 可周毓白不是别人啊,他也是那个她前世里常常在传闻听说的,性格孤僻,乖张厌世,连亲儿子都不闻不问、冷漠以对的颓废王爷…… 淮王与周毓白这两个影像,有时在她脑中渐渐割裂开来,有时却又重新模糊地叠加在一起。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啊? 傅念君哀叫了一声,翻身把脸埋进被子。 芳竹和仪兰见她这样,也吓了一跳。 「娘子这是怎么了?」 仪兰小声问芳竹。 芳竹想了想只道:「或许是累着了。」 「看着不像。」仪兰不同意,「倒像是有烦心事。」 芳竹撇撇嘴,「再大的麻烦事你见过娘子这样?」 仪兰想着也是。 再大的事情对她们娘子来说,都是不麻烦的,那么说明,只有人才会给她带去麻烦吧? 这是哪个人让她这么辗转?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也不敢去问。 傅念君丧气地握拳捶了捶软软的被子。 这两世为人,她不止是有些分不清自己了,她也快分不清别人了。 「我该怎么办呢。」 她埋在被子里嘀咕了一句。 房里四下无声,只有开着的窗户里吹来阵阵淡淡的清风,裹着外头清新的草木泥土香。 傅念君蒙在被子里,竟渐渐地伴随着这样舒缓静谧的氛围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地,她好像做起了一个梦…… 「我说娘子,你怎么在这里?不能在这里玩的,走走,去那里,去院子里。」 傅念君抬头,见到是一个吊着眼梢眉毛修得很细的年轻女子正颐指气使地和自己讲话,脸上粉敷地很白,说话又拿腔作调的,一双上挑的眼睛显得有些尖刻。 但是美人依然算是美人。 有些眼熟。 傅念君却在疑惑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抬头? 她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酸。 她不算矮,可竟要这么抬头和这个女人说话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脚。 她的手上此时正抱着一个鞠球,两只小小的手紧紧地抱着怀中这个宝贝。 小手小脚。 竟还是个小孩子模样。 傅念君惊愕了一下,四周望了一圈。 来来往往的下人,很热闹,很熟悉,却好像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自己。 这里是傅家啊。 是属于她的傅家。 三十年前的傅家。 她又很快明白过来了。 「哎,来个人。」傅念君看见面前的那女人又挥手喊了不远处的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陈娘子,有吩咐吗?」 「去,把大娘子带走,别待在这里,一会儿苏姨娘要过来赏花,带着大哥儿,别叫他们见了不开心。」 苏姨娘就是傅宁庶长子的生母,这个家里的「夫人」。 陈娘子指点着说完,就扭着身子插着腰走了。 她走路与她说话都是一般腔调,妖娆妩媚,多看了却让人十分腻歪。 傅念君隐约觉得想起来了,在她小时候,刚刚从陆婉容身边接到傅家的时候,确实家里有这么个陈娘子,是一个管事的浑家,却能常在傅家内院行走。 她当时不知道这陈娘子是谁,可等长大几岁就懂了,这个陈娘子为什么在傅家这么嚣张,不过是因为她有一阵入了她父亲傅宁的眼,人人都把她当半个主子看。 后来,在傅念君十四岁的时候,这个陈娘子就已经在她面前换了副面貌了。 哦,她那时候,似乎正是开始与宫里说亲吧,而陈娘子,也人老珠黄,受尽了傅宁和府里姨娘们的厌弃。 傅念君笑了笑,都是这么久远的事了啊…… 久到在她的记忆里留不下一丝一痕的印记。 身边小丫头要来牵傅念君的手,傅念君却退开了。 因为她一松手,手里的鞠球就会掉下去,她还挺喜欢抱着它的。 「娘子,我们去看看花吧……」 小丫头耐心地哄着。 「带我去看看青檀树吧。」 傅念君稚嫩的嗓音回荡在自己耳边。 她抱着鞠球小步来到了种植青檀树的院子里,这里空置着,听说从前她父亲和母亲的新房是做在这里的。 不过现在已经早就没有新房了,也没有她母亲陆婉容的半丝气息。 「有个人在啊……」 小丫头咦了一声,显然也很奇怪。傅家的客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傅念君看到了树下一个模糊的身影,好像是个男子。 她好奇地抱着鞠球咚咚咚跑了过去。 那人坐在一张十分特殊的椅子上,正仰头望着什么。 傅念君走近他,脆生生地问道:「你是谁?你也喜欢很这棵树吗?」 竟也有人同她一样呢。 那人回过头来。 她觉得有些面熟。 第10章 原来已经不年轻了啊…… 傅念君看到了他鬓边的银丝。 可是尽管如此,这依然是个很漂亮的人。 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都是俊朗而极有轮廓的,尤其一双眼睛,她觉得是再美也没有的了。 即使皱纹爬上了他的嘴角和眼角,让他的脸上有着浓浓的风霜之色,可依然是个很漂亮的人。 「是啊,我也种了一棵,却没这棵好看。」 他的眼眸深幽幽的。 傅念君童言无忌,没答他的话,反而眨着大眼睛,对这个陌生人笑了笑:「你真漂亮。」 她觉得比她父亲还要好看上许多。 那人只是深深地望着她,就像刚才望着那棵青檀树。 他缓缓地勾了勾唇角,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傅念君虽然记得母亲告诉过她,女孩子不能随便透露自己的闺名,可是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却让她很亲切。 「我叫傅念君。」 「傅……念君。」 那人重复这三个字的时候话音有些颤抖,他原本放在膝盖上的手也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你怎么了?」傅念君好奇道:「你认识我吗?」 「不。你的名字很好听,很好听……」 那人喃喃地说着。 「是么?」傅念君歪头想了想,「你也这么觉得?」 「是啊。」他说着,似乎想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 傅念君吓得退了半步,他就收回了手。 她好像有点后悔了,因为他眼睛里光芒的陡然暗淡。 「当然是好听的,这是我帮你取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 「咦?」傅念君忍不住又凑近了他,笑眯眯地说:「你是我爹爹的好朋友吗?你是我伯父吗?」 「伯父……」他笑了一下,只低头说:「就当是吧。」 他看起来很不开心,让她想替他捋直眉间的刻痕。 当然这是孩童天真的想法。 她知道皱纹这种东西,是岁月的写照,永远也无法抹平的。 傅念君轻轻地上前去拉了拉他的衣袖,用乖巧的声音道:「伯父,你来和我踢球玩吧。家里没有人和我玩。」 她的大眼睛眨了眨,带了些兴奋。 可那人却犹疑地摇了摇头,指指自己的腿,「我站不起来的。」 傅念君有些可惜地望向了他的双腿。 「原来你是……」 瘫子啊。 她把这几个字憋回去,她年纪虽小,却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 他望着自己笑了笑,眼中有波光滑过。 他笑起来真好看啊。 她不由想着。 青檀树瑟瑟投下树影,落在底下两人的身上。 一坐一站,一大一小。 安静细腻得让人不舍得打破。 可不识相的人总是那么多,突然有几个人脚步重重地沿着游廊走了过来,傅念君吓了一跳,回头发现是几个配着武器面目冷肃的高大护卫。 他们气势逼人,直接不客气地走到了他们面前。 「王爷,您又乱跑了,请和我们回去吧。」 为首一人拱了拱手,态度却不见丝毫谦卑。 傅念君仰头,看见那位伯父转回头依然对她微微笑着,那双漂亮的、眼尾微扬的眼睛中带着深深的遗憾。 她不由想着,同样是这样的眼睛,为什么她觉得长在陈娘子脸上那么丑恶,在这位伯父脸上就这么漂亮呢? 「我要走了。」 他说着。 傅念君点点头,「再见。」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下次再一起玩,等你腿好了。」 她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笑容中却没有一丝欢欣。 是傅念君看不懂的哀伤。 「你要……好好长大啊,念君,平安地……」 他的声音随着风飘散开去,他坐着的椅子被那为首那个高大的护卫推走了。 他们团团围着他,像一座座冷硬残酷的高山,阻隔她的视线。 让傅念君觉得他一定很难受。 「再见啊!」 她扬起小手臂大力地挥手。 没有人回答她。 他听到了她在身后清脆的声音,却只能低着头,被人推着,越来越远地离开…… 再也不会见面了。 因为扬手挥舞,傅念君手里宝贝了一路的鞠球就这么滚落了,可她却没有注意。 好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这么舍不得。 小小的傅念君想不明白。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小丫头过来阻拦她:「娘子,不能揉,奴婢先带你去洗手吧……」 傅念君睁开眼睛的时候,游廊上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他是谁呢?」 傅念君问那小丫头。 小丫头也才是十来岁年纪,哪里又会懂,只能对傅念君遗憾地摇摇头。 傅念君神情郁郁地被小丫头领回房去午休。 忘了掉在地上的鞠球,也忘了那棵青檀树,被詹婆婆抱在怀里无限温柔地哄着睡了一觉。 醒来后她才觉得心里的不愉快逐渐消散了几分。 詹婆婆搂着她,心疼每日都要用点心的小念君没有胃口,傅念君却一直只记得那位伯父漂亮而哀伤的眼睛。 「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 「或许明天吧。」 詹婆婆说着。 其实她也不知道傅念君说的是谁。 傅念君点点头,才总算有心思吃东西了。 当然,她也不会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没有人再提起他,他也没有再出现,随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这小时候与陌生人的片刻相遇会迅速地被淡忘,如同这个她讨厌了好几年,最后却还要努力想一想才能记起来的陈娘子一样,最终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等到她长大的时候,听闻人家说起淮王时,只是会讶异一句,「便是那个残了腿,从来也不出门的古怪王爷么?」 再笑着说:「当真是个孤僻性子啊,难怪有周绍敏那样的儿子……」 ☆☆☆ 第11章 悠悠地睁开眼,傅念君发现天色已经暗了,房里点了灯,柔和的暖光透过自己身前半透明的帐幔落下来,罩下一片朦胧,让人恍惚地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傅念君眨眨眼,觉得眼睛无比干涩。 终究是回不去的,梦境只是梦境啊。 她扶着额头,心中却滑过一丝隐隐的痛楚。 梦中人自然不知是梦境,就算她有意识地提醒自己那是梦境,最后也会陷入身不由己。 可是醒来后,那青檀树下的人影却又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她小时候,竟然是见过周毓白的吗? 就在她的家中? 还和他这样地说过话…… 是因为太久太远,所以她都忘了吗? 他不过是自己年幼时与自己见了偶然一面的「伯父」而已。 可是他的那句话此刻却一遍遍地在她耳边回放。 「你的名字,是我起的……」 傅念君深深地蹙着眉,右手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胸口。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她深深地蹙着眉,她为什么会觉得那么难受。 好像小时候那种排山倒海而来的悲伤感觉又一次侵袭了她的全身,看着他被人围拥着推走,连再见都没有和自己说…… 四肢百骸,都像浸泡在冰冷的湖水里一样。 很痛,也很不舍。 她闭着眼睛,发白的指节将胸口的衣服都捏皱了。 「娘子醒了!哎呀这帮偷懒的小蹄子,也不注意着点……」 芳竹见到傅念君已经坐起身,忙要来打开帐幔伺候傅念君起来用饭。 「娘子你怎么了!」 她惊叫了一声,谁料一看之下竟见到娘子这副模样。 她忙探手摸了摸傅念君的额头,只摸到一手的冷汗。 「娘子可是做了噩梦?别怕别怕,快快,去准备安神茶来。」 芳竹连忙仰头朝外喊道。 傅念君这副痛苦的表情,是芳竹第一次见到的,这梦得多厉害啊,叫她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娘子吓成这样。 她握住了傅念君的左手,甚至还能感觉到她整个人隐隐的颤抖。 「为什么……」 傅念君从牙齿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失常的状态? 明明是一个梦而已。 可真的只是一个梦而已吗? 她幼年时与淮王周毓白相见的场景,原本在她的记忆中被抹地干干净净的片段,却以这种形势清晰直观地重新回到了她的脑海中,自己还产生了这么大的反应。 「娘子,别怕,噩梦而已,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芳竹还是一个劲儿地安慰着傅念君,仪兰听到动静也匆匆地跑进来。 「怎么了怎么了……」 仪兰看着傅念君这副骇人的神情,立刻倒了杯温茶过来服侍她喝。 「安神茶已经在煮了,娘子先喝口水。」 两人又急着去绞干净的帕子给傅念君擦脸。 傅念君白着脸,在两个丫头一阵摆弄之下总算回复了些心神,蜷曲的身体渐渐放松,而她被子上一对适才绷紧的玉白小脚,也因放松下来竟开始抽筋起来,芳竹替她轻轻地揉着。 可是好在醒来时那种几乎将她吞没的窒息感觉也淡淡地散去了。 她闭眼呼着气靠在床头,由丫头们在房里点燃清新的安神香。 芳竹仪兰和柳姑姑在门外偷偷商量。 仪兰担忧道:「这样还是不行的,如中邪一样,姑姑,您拿个主意,要不要请个仙姑来看看?」 芳竹也提议:「或者去庙里求个符烧个香压压惊。」 毕竟请道姑,那个什么李道姑,在她们看来根本就是个江湖骗子。 柳姑姑也咬了咬牙,见过了傅念君刚刚的情况她也觉得不妙,「我去请示相公,抽个空确实得去拜拜,别人家府里都是夫人们张罗,咱们府里这,哎……」 两个丫头都不言语了,姚氏怎么可能为傅念君去祈祷求福呢? 「你们两个进去吧,今晚守夜当心点,别让娘子又睡得不安稳了。」 柳姑姑叹息着说了一句,自己下去准备晚膳了。 做了这么一场噩梦,傅念君也没有什么胃口,用了点清粥小菜,她就打发芳竹去寻郭达来。 就是那个郭巡的弟弟。 芳竹为难:「此时内院要锁门了,娘子有事不如明天再说?」 她顿了顿,「何况他是……唉,不是您说,要当心些不能叫人看出破绽么?」 傅念君淡淡一笑,「那就明天吧,也并不急在这一刻半刻。」 确实是她没想周全。 好在这天晚上傅念君总算没做梦,芳竹打了地铺睡在傅念君床边,主仆两人一夜安睡。 傅念君再醒来的时候,就觉得头脑清醒了很多。 是啊,怎么可能次次做梦?还是那么古怪的梦…… 可不知为何,她却又有些隐隐的失落。 梦里那个坐在青檀树下微微仰头的身影,让她无法忘记。 郭达收拾干净了和另一个管马房的老廖一起来回话。 经过傅念君一番安排,如今郭达领了差事在给她赶马车。 反正他哥哥就是做这个的,想来也算是给他用武之地了。 郭达心里叫苦,他和他大哥怎么说也是周毓白手底下数得上的好手,这赶车…… 算了,他混进傅家这些日子,在后院伺弄花草,也并不比赶车好到哪里去。 但是,这不影响郭达依旧严重怀疑自己的大哥郭巡,他是否和傅念君短短一次会面,已经给这位小娘子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现在整个傅家都是这位傅二娘子说了算的,她要给自己安排个好活计,还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傅念君循例问了他们几句,老廖是个老实人,在马房里也待了很多年,喂马驯马都很有经验。 「你先下去吧,还有几句话我再问问程训。」 郭达现在叫做「程训。」 老廖不疑有他地下去了。 郭达站在原地,很有一番忐忑,「这个……二娘子要带什么话给我家郎君?」 他虽然和郭巡是亲兄弟,却完全没有他大哥的魁梧豪迈,只是个很不起眼的年轻人,放在傅家一众小厮里估计还会被嫌弃长得不够体面机灵。 第12章 当然在马房里还是有人欣赏他的,每回郭达铲粪、喂草料、刷马毛,老廖都会夸他有一双天生一副适合喂马的好手。 郭达欲哭无泪。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够不起眼,够普通,周毓白也才能放心把他安排到傅家来,傅念君见到他这样子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排斥。 毕竟他瘦弱地仿佛厨房里随便哪个大娘都能把他撂倒。 傅念君顿了顿,只说:「你去安排一下,我要见你家郎君。」 好家伙! 这主动的…… 郭达瞪了瞪眼,老实道:「可是这怕是不行吧,娘子也知道,我是……」 「我不知道。」 傅念君很直接地把他的推脱之词堵在了喉咙里。 她云淡风轻地说:「你都能顺利做‘奸细’了,这件事当然也没问题,递个话回去就好。如果你连这件事都办不好,我让老廖天天让你洗马棚运马粪。」 奸细两个字一出,郭达就感觉到身上嗖嗖多了四道冷光,来自芳竹和仪兰。 他脸顿时黑了一半,心里暗暗叫苦。 奸细什么啊他! 哪有一来就暴露身份的奸细,瞧瞧他在傅家都干了什么? 天天累得像牛一样,傅二娘子还总是传些没用的废话让他带去给自己大哥。 郎君坑他,傅二娘子也坑他。 咱们做人不能这样的好不好…… 「我试试吧。」 郭达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但是二娘子,我们郎君可并不一定会答应的。」 郭达很认真地说。 毕竟他只能帮忙传话,郎君怎么决定,又岂是自己能左右的。还要帮助她去见周毓白,那他成什么了? 七夕节搭鹊桥的喜鹊吗? 他才不要。 做傅二娘子的专属信鸽已经是他忍受的极限了。 傅念君扬了扬眉,「他会答应的。」 哟哟哟这自信。 郭达撇撇嘴。 「那小的告退了。」 他懒洋洋地说。 傅念君点点头,还不忘记催促他:「尽量快点。」 郭达咕哝了一声,「伺候完贵府的金贵马就去。」 他一出门,芳竹和仪兰就开始发泄她们的不满。 「这人也太无礼了……」 「自然,他是寿春郡王的人,又不是我的人。」傅念君说着:「再说,我们对他也不算客气呀。」 这也是实话。 没想到两个丫头却突然叛变,反过来劝傅念君:「这确实是,娘子,您多少该顾及下寿春郡王吧,这样对他的亲信,他要是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就是,还觉得您多刻薄多坏呢。」 「是啊是啊,您要将温柔端庄的一面表现出来……」 傅念君抽了抽嘴角,「首先,我就是故意的,别人指东我就往东,说什么听什么,你们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其次,我确实挺刻薄挺坏的呀。」 芳竹跺跺脚,「娘子可不能这样!您要去见寿春郡王,得给他留个好印象啊!」 傅念君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现在已经放任她们天马行空的想象了。 她要去见周毓白,是真的下了决心。 多少也是受了那个梦的影响。 和乐楼的胡先生,还有傅宁,她不想再等了。 虽然与周毓白坦白会有风险,但是这是目前唯一能进行的线索了。 而且她相信,经过这一次,那幕后之人一定会开始防备,并以比从前更周全的准备来对付傅家。 郭达如何把消息递出府去傅念君管不着,他在傅家的任务是只要把马养好就可以了。 傅念君想着不用两三天,一定会有回复。 反正她近几日来她也没什么事。 但是只有她是这么想的。 「去……庙里?」 傅念君有些惊讶地听着柳姑姑给自己回话。 「是啊。」 柳姑姑温和地笑着,脸上的皱纹在白日里看得格外清晰,朴素平凡,却很亲切。 傅念君与她不能算亲近,可是这位姑姑确实是个忠心的老仆。 与其说柳姑姑是对傅念君忠心,倒不如说是对她过世的生母大姚氏。 自然,这样的老仆是忠心,可是因为是长辈,她对于傅念君,便隐隐带了几分来自她自己,或者说是来自大姚氏的希冀和敦促,这样的亲切便显得有些逾越了。 傅念君做事不大喜欢受旁人的束缚,因此她虽敬重柳姑姑,却只让她接管自己房里的事,外头的事情,她倒更宁愿吩咐懵懂的芳竹和仪兰。 不会,可以教,但是总想来影响自己的人,她就不大喜欢了。 就如同这一次。 傅念君道:「姑姑好意,是去大相国寺吗?」 柳姑姑摆摆手。 「大相国寺人多又杂,这些日子全是去游玩的,娘子金尊玉贵,挤了磕了反倒不好……」 傅念君微微蹙了蹙眉。 大相国寺是皇家庙宇,几代主持都是受皇帝封禅的高僧,而时人崇道者多于崇佛者,僧庙便不似道观这般多,御街上有东西景灵宫,城内还有太一宫、太清观、万寿观等等,僧庙不多且偏远,不去大相国寺,还能去哪里? 「是天清寺。」 柳姑姑道。 是在城外的。 旁边芳竹也劝道:「娘子最近心绪不好,正好能出去踏青走走,纾解纾解,天清寺也有一位不世出的高僧,若是有缘,娘子便可以请大师指点一二。」 傅念君想了想,点点头,说道:「好吧,正好近来三哥考期将近,我也想为他去求个好签。」 还有那个死了的魏氏,她和傅渊商议过的,为她捐些香油钱,一直拖着没有去办。 傅念君并不特别崇尚道家或佛家,她只觉得,不论哪个神佛,自己心意到了就好。 柳姑姑和蔼地说:「如此,我就吩咐下去了。」 「姑姑。」傅念君却说:「这件事悄悄地办吧。」 柳姑姑知她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出城,想到傅念君从前种种名声,柳姑姑也说:「娘子放心,这话只给相公回过。」 而傅渊又一向对女儿管得松,何况大宋子民,男女出行皆不忌讳,尤其是这样春景正好的时候,出个门罢了,也没有什么大碍。 第13章 「好,那就麻烦姑姑了。」 傅念君点点头,看着柳姑姑退出去了。 傅念君的神色却不是太好看,她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芳竹和仪兰见她如此神思,立刻认罪。 「娘子是否怪奴婢们自作主张,我们实在是看您这几日心事重重,前日又做了这样可怕的噩梦,便和柳姑姑商量了一下……」 「慌什么。」 傅念君打断她们。 只说:「天清寺是谁挑的?」 「是柳姑姑。」 芳竹老实回答。 仪兰到底比起愣愣的芳竹多几分聪明,这些日子傅念君的性子变化她也多少能摸清了一二。 试探地问道:「娘子可是觉得天清寺有什么不妥?」 傅念君微微叹了口气,「没有。」 她只是觉得有一些古怪,又说不上来。 算了,柳姑姑也是一片好心,虽然她并不太喜欢这样的安排,可是这样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出城的事你们安排一下,多带两个人手。」 傅念君吩咐下去。 如今傅念君下达的指令,傅家几乎无人敢拖沓一步。 隔了一日,傅念君坐着轻便的小马车出城去了。 天清寺位于汴京城外东南,那里有一座自然形成的宽阔高台,因最早附近居住姓繁的氏族,故称为繁台,如今正是寒食清明时节,繁台之上春来早。 四下望去,桃李争春,杨柳依依,晴云碧树,殿宇峥嵘,还有一座久负盛名的繁塔在此,这般热闹,天清寺建在此处,也不算显得落寞。此际城内出来了许多人郊游踏青,担酒携食而来,在此饮酒赋诗,看舞听戏,赏花观草,烧香拜佛。 「‘台高地回出天半,了见皇都十里春’,繁台春色,依然不负盛名啊」。 傅念君在马车中探出半张脸,听着外头的嬉笑之声,瞧着这种种热闹,不由莞尔微笑道。 「娘子果真好文采呢。」 芳竹眨着眼睛由衷夸赞道。 了不得,她们娘子现在也会出口成章了啊。 坐在前头赶马车正赶得困的郭达听了这话差点一不留神摔下去。 他只听后头傅念君的笑声传来:「这不是我写的,拾人牙慧罢了。」 是嘛是嘛,这才正常…… 傅念君抿嘴笑了笑,写这诗的文人啊,此时大概还是个在故乡寒窗苦读的童生吧。 好在车里柳姑姑芳竹仪兰几个也根本不懂这些,也没有觉得多奇怪。 柳姑姑却也只能勉强凑个趣,对傅念君道:「这繁台,也是‘梵台’,果真是与佛有缘。」 傅念君笑着点点头。 天清寺不大,今日因着天气好,香客也挺多,络绎不绝地进出山门。 因昨日来打过招呼,提前有知客师父前来相迎傅家女眷。 毕竟是傅相公家的家眷,天清寺也不会怠慢。 傅念君一行人过了山门,就到了一个很大的庭院,左右两个井亭,庭院两侧,有宽大的庑廊,知客师父很尽职地介绍着前殿里的四大天王,傅念君一直跟着他慢慢地往后走,等过了大雄宝殿,就是供奉罗汉的圣阁,傅念君都进去看了看。 圣阁后面却还有几个院子,傅念君见两个丫头也有些疲累,就不去了,索性进了偏院去用斋饭。 一路还听见芳竹在边上嘀咕:「还没外头繁台好玩……」 柳姑姑正教训这不着调的丫头,「是让你来玩的还是有正事?玩心也太重了……」 芳竹只好闭了嘴乖乖跟在后面。 外头天气很好,众人又走了些时候,难免觉得热,往厢房里一坐,倒是凉快起来了。 小沙弥端上了清茶给众人解渴。 傅念君见芳竹仪兰两个丫头凑在一起憋着笑正说着什么,问道:「在讲什么?」 她两个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轻声说:「娘子,这场景,像不像上回在万寿观,咱们痛打那个杜淮的时候?」 就连站在门外的大牛大虎都没变。 傅念君想到了当日杜淮的狼狈样子,也没忍住,一下笑出来,柳姑姑反而疑惑道:「这是怎么了?笑得这般起劲。」 女孩子们黄鹂一般清脆的笑声传出门去,让去而复返的小沙弥都有些不好意思。 这里的斋饭做得粗糙,当然给香客食用的比寺里僧人吃的还要好很多,但是对习惯锦衣玉食的傅家人来说,就有些难以下咽了。 柳姑姑也不舍得再去说芳竹和仪兰,她自己都觉得这滋味实在是不太妙。 这天清寺还真是没听说过斋饭出名,不过做成这样也太…… 傅念君反而倒是一口一口地吃下去了,她瞧着坐在下首的两个有气无力拨弄着碗里饭菜的丫头,适才饭前欢悦的气氛在她们身上一去无踪。 傅念君只轻轻叹了一声:「这世上的佛寺可不是个个都如大相国寺一般。」 两个丫头抬起头来,似乎不太明白她说的话。 「大相国寺乃是国寺,且不说它,这东京城里,乃至开封府里的寺庙,都已是沾染了太多世俗的烟火气。」 在蝇蝇逐利的世俗社会,僧众经常要与俗家男女打交道,更难抵御金钱与美色的诱惑。相国寺中更是屡屡传出和尚娶妻卖肉之事,百姓们也都见怪不怪了。皇家崇道,民间也亦然,对如今佛法不算昌盛的世道来说,和尚喝酒吃肉,眠花宿柳,太过正常了。 甚至有些寺庙之外,那些小家小户里头,都有几个人尽皆知的「梵嫂」,都是嫁了那些和尚做浑家的。 所以对于天清寺还保留着的这几分方外清净,傅念君当然有些意外。 毕竟三十年后的天清寺,不过是与众寺庙没有什么不同的去处罢了。 「看来如今的方丈,确实是个不负虚名的高僧吧。」 傅念君对柳姑姑说道。 这是肯定了她的选择呢。 柳姑姑微笑着点点头,「是啊,一会儿用过斋饭,娘子可去见见方丈大师,听闻他能通晓天命,若得其点化一二,是大福气了。」 傅念君不做声,命吗? 她的命,还能够算出来么…… 用完了斋饭,傅念君应柳姑姑之言去布了香油钱,又为傅琨傅渊求了两道符,便去观音殿中摇签。 天清寺不算大,斋饭又难吃,这午后的香客倒比先前少了些。 第14章 傅念君跪坐在蒲团之上,手中摇着签筒。 摇出来一支,她拿在手上细细端详了一下。 「施主可是要解签?」 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傅念君回头,见是一个干瘦伛偻的老和尚,脸上道道皱纹,步履蹒跚,他身上随意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僧衣,一双草鞋上还沾着泥点子,若不是没有头发,这模样倒更像地里耕作的老农。 完全与城里那些体面的禅师不可相比,更别说常能与文人贵客同行的那些「诗僧」「文僧」了。 傅念君起身行了个合掌礼。 老和尚倒不客气地向她摊开了手,傅念君便将手中的签递到他枯木一样的手中。 那老和尚眉目平淡,倒是有几分禅意,傅念君便知他该是这天清寺如今的住持方丈。 「敢问禅师法号为何?」 傅念君轻声问道。 「三无。」 这方丈还真是有个极为古怪的法号,傅念君想着。 老和尚眉眼不抬,却仿佛立刻看穿了她的疑惑。 只道:「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往为本。」 因此法号为三无。 傅念君有些汗颜,她原就不是精通佛法之人,面对这老和尚,更有了几分心虚。 老和尚却只盯着手中的竹签,看了半晌,只缓步重新将竹签插入香案上的签筒,淡淡道:「施主的命,佛祖无法为你指明,且不用再求了。」 竟是这么一句话。 傅念君一愣,心中大惊,暗道这老和尚果真有几分道行么,她还未将心中之问吐出。 她想问观音大士的,确实是前路。 前路艰险,她该如何。 傅念君忙问道:「可否请禅师指点一二?」 老和尚转过身来,望着傅念君,说道:「人人的命数上天皆有安排,但是施主你的命数,上天安排不了,既安排不了,贫僧又如何为你指点?」 傅念君噎了噎。 她确实是…… 她这条命,都不是自己的了…… 傅念君心中涌上强烈的不安,她死而复生以后,对于这三十年前,一直都充满了疑惑。 她一次次地想问问上天,究竟这是一个玩笑,还是另有深意。 她面对的种种人物,齐昭若,幕后之人…… 他们好像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们也与自己一样,命不由天么? 这种变化,这老和尚也能勘破吗? 傅念君的心中有太多太多的问题,可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老和尚却像没事人一样,也不理会她,自顾自转身背过手就要往外走。 去与知客师父商量布施粥米的柳姑姑不在此,芳竹和仪兰站在殿外,自然没有听见他们二人谈话。 傅念君咬了咬牙,跟上了老和尚的步子。 「你们先等在这里。」 傅念君吩咐两个正准备跟上来的丫头,在两个丫头不解的眼神中跟上了老和尚的脚步。 老和尚伛偻着身子,迈着蹒跚的步子,草鞋在地上拖行着一步一步地走,晃晃悠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高僧。 走了一段路,他才止步,回过头来对傅念君挥挥手:「施主走吧,贫僧要去菜园子里瞧瞧菜,地方脏,别污了你的鞋子……」 原来他这副模样,竟是常年在菜园里劳作…… 这个高人还真是…… 不一般。 傅念君脸皮厚了厚,只回答老和尚说:「禅师受佛祖点化,当是入世渡世人苦厄而来,小女子并无难为之意,只是心中实在惶惶,厚颜恳求大师几句提示,请您不要见怪。」 那老和尚却是盯了她一眼:「贫僧连自己都渡不了,何以来渡施主?」 他顿了顿,又叹了一声:「施主,看穿并非能够扭转,你的命,已经叫人改过了,贫僧无能为力。」 你的命已经叫人改过了…… 这句话狠狠地刺进傅念君耳朵里,将她定在原地。 一瞬间她的脑子里蹿过无数的念头。 什么人竟然还能够改命?! 她和齐昭若两人,他们回到三十年前,难道真的并非是偶然…… 那幕后之人,又起了何种作用? 他的情况显然与他们两个不同,比他们知道更多事,势力也是他们远远所不能及的深厚。 这到底…… 只一瞬间,傅念君的思绪又是一片纷乱,额上竟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禅师,我、我……该怎么办?」 她急急地上前踏了一步,那老和尚反倒倒退了一步。 见她这般神色,老和尚也没有什么意外,只摇头叹息。 「胡闹啊,当真是胡闹……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人家改过,你便不能再改回去么?贫僧早已说过,你是命格不受上天指引之人,你做什么,全在你自己一念之间。我猜不到,旁人也猜不到……」 傅念君浑身一凛,竟是脊背僵硬,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若真如老和尚所言,三十年前的局面,会是由自己这个变数引起翻天覆地的变化么? 可是若真是如此,那三十年后的她,从何而来…… 这一直是她无法想明白的一件事,因此对于是否拆散傅宁和陆婉容,她也常常陷入一种十分纠结的状态。 有些事改变了,对日后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可有些事改变了,就是完全不同的局面。 她一阵迷茫。 「禅师,可是……」 「没有可是了。」 老和尚打断她,神色间竟突然有了一种焦虑。 「天机泄露太过,上天也容不得我,施主,你去吧,再也莫来寻贫僧了,就当是为贫僧着想,让我多活几天吧……」 傅念君知道,老和尚一定知道更多的事,可看他的样子,是已经不愿意再说了。 「我、我究竟是谁……」 傅念君低头喃喃念了念。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望着头上此时已渐渐聚集起来阴云的天空,「拨乱反正,谈何容易。」 扔下这八字,他转身而去,竟再不复刚才的脚步拖沓,飞快地疾奔离开,避傅念君如同避鬼怪一样,一点都不复适才步履蹒跚的模样。 第15章 这高人,也并非都是先故弄玄虚一番,再指点迷津的。 也会有这般的…… 傅念君却根本顾不得笑,她望着老和尚的背影消失在树丛掩映之间,真的没有再去追。 也没有来得及去道一声谢。 拨乱反正,谈何容易…… 拨乱反正…… 这几个字不断地在她耳朵里重复徘徊,给她带来了比适才更加排山倒海而来的震惊。 她不算是个笨人,很自然的,她脑中顿时因为这四个字而生出了一种极其可怕的猜想。 难道说,她本来就是「傅念君」? 不是三十年后傅宁的长女傅念君。 而是这三十年前傅琨的长女傅饶华。 那个已经消失,一度被她认为被自己夺舍的「傅饶华」,才是「乱」? 只有这样,她回到这三十年前来,才能称之为「拨乱反正」。 她并不是借人家的身体还阳,她是回到了自己身上? 她本来就该是傅琨的女儿,傅渊的妹妹么…… 傅念君被这念头惊得大骇,身形不稳,竟一个踉跄差点往后栽去。 一声尖叫在她耳边响起,很快就有两双手拖住了她的肩膀。 幸好芳竹和仪兰不放心,等了一会儿又跟过来看看,竟是见到傅念君这般模样。 傅念君只是睁着眼睛,双眸无神,整个人轻轻地发抖,脸上皆是冷汗。 一看就是受了十分大的惊吓。 「怎么在寺中还会魔怔了?」 芳竹急得差点流泪,顿时口不择言:「看来什么道家佛家,一样都是不可信!」 仪兰却没顾得上她,只一个劲儿替傅念君掐人中,「娘子,娘子!娘子您怎么了!」 傅念君却只觉得她们两个的声音无限缥缈。 她在心中也一遍遍告诉自己,老和尚的话未必可信,自己的猜测更是无稽。 可是依然控制不住地觉得心底有无限的恐惧漫延上来。 她在怕什么,却连自己都说不清楚。 最终在浑浑噩噩之下,傅念君被芳竹和仪兰扶回了禅房里小憩,她靠坐在床头,整个人闭着眼睛,依然是令人心惊的苍白和脆弱。 柳姑姑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也急道:「怎么会这样!」 芳竹和仪兰忙把适才傅念君遇到一个老和尚的事给柳姑姑说了。 「什么禅师?究竟是什么人……」 柳姑姑却蹙眉不解。 芳竹和仪兰面面相觑,「难道不是天清寺的方丈大师吗?」 话音刚落,被柳姑姑请来替傅念君看看病情的方丈已经到了门口。 因为与一位香客讲经,他便暂且耽误了些时辰。 寻常寺里的高僧都通药石,柳姑姑火急火燎地派人去请,他自然立刻过来了。 芳竹和仪兰见到来人,都惊讶地叫了一声。 这一位,才更像一位住持方丈的打扮啊。 三性和尚听完了两人所言,立刻便向柳姑姑行礼告了个罪。 「那位是贫僧的师兄,法号三无,他年轻时便有慧根,常与寺外施主居士们批命,因此惹过不少事,怕是二娘子是被他几句话给吓到了……」 名字与人皆是一般奇怪。 柳姑姑问三性和尚道:「那位三无禅师,可真有断命之能?」 难道他真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将娘子吓了个不轻? 三性顿了顿,摇了摇头道:「佛祖引人向善,渡人苦厄。而世间众人,因果报应,皆在宿命之中,今时结善缘,他日便收善果,命之一字,玄之又玄,又岂是能如此轻易掐算的?何况修佛之人,乃是以立身养性,钻研佛法为本意,并非江湖术士啊。」 意思是三无和尚根本没有那么大本事。 想来也是,若真是佛法高深慧根深种的高僧,怎么接任主持的反而是他的师弟三性。 柳姑姑现在没有心思去追究那已经无所踪影的老和尚了,她心里也急。 「大师,劳烦您替我们娘子看看,她这些日子就常常魔怔,会不会是遇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年纪大些的人,总是更相信鬼神,哪怕在这个无数佛祖罗汉坐镇的寺庙里。 三性过去替傅念君号了号脉,便转头吩咐小沙弥去煎了碗安神茶过来。 他只劝柳姑姑道:「是贫僧的不是,让傅施主在寺中受了惊吓,无碍的,且休息片刻,另外,傅施主年纪轻轻,思虑却太重,往后还请诸位多多为她调理休养才是正经。」 鬼神之事,到底是不能妄言的。 柳姑姑听了他这话,心里也定了几分,心里想到傅念君在傅家也常常忙绿,浅玉姨娘还会用各种琐事烦扰她,她也确实辛苦。 这没娘的孩子,总是比旁人的担子更重些。 想到这里,柳姑姑也是一阵心酸。 她陪着三性出门,顺便再想多问几句定定心。 这高僧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有让人更加平心静气的功效。 芳竹和仪兰在傅念君的床前趴着,心里悔地要命,她们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呢,让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吓到了娘子。 不过他究竟说了什么啊,能将娘子吓成这副模样。 傅念君可是面对邠国长公主、周毓白、齐昭若等人都面不改色,谈笑自若的人啊。 傅念君睁开眼时,就见到两个丫头四只骨碌碌转着的大眼睛。 她微微坐起身,向她们抿了抿唇道:「我没事。」 这可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啊。 芳竹和仪兰说道:「娘子先休息一会儿,咱们早些回去,正好天也没上午好了。」 本来还抱着几分踏春赏景的主意,可傅念君这副样子,就实在不是个好打算了。 傅念君点点头,「扶我起来。」 稍稍坐了坐,喝了杯茶,傅念君的脸色也终于恢复了一些。 柳姑姑也回来了,张罗着早点回家去。 「刚才天气还晴,这会儿说阴就阴了。」 柳姑姑嘀咕着,亲自扶傅念君上了马车。 马车出了天清寺,这时繁台上的人却少了很多,已不复适才那般热闹。 行了一段路,马车突然晃了一下,车中的傅念君也跟着颠簸了一下。 「怎么了?」 第16章 柳姑姑忙问外头。 好在郭达的驾车本事还算不错,很快就稳住了车身。 「这条路……」 柳姑姑微微蹙了蹙眉,觉得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郭达却已经一个跳跃下了车,身后骑马的大牛大虎也跟着拉紧了缰绳。 傅念君立刻在心中升起了警惕。 郭达是周毓白身边的人,就算武艺不高,却绝对不似一般的护卫家丁。 郭达盯着附近的草丛,眸光一闪,往后叫道:「趴下!」 这一句自然不是冲车内四个女人喊的,而是还分不清楚状况的大牛大虎二人。 大牛大虎也算机灵,立刻相继跃下马来。 只落地的片刻,他们就能听到头顶的「嗖嗖」声破空而去。 竟是有人躲在暗处对他们放箭。 仪兰和芳竹悄悄地透过窗户缝往外望了望,就吓得尖声大叫起来。 一支支的箭笃笃笃地射在马车上,比滂沱大雨的声音更加清脆响亮。 傅念君眼疾手快,一把把窗户合上,将两个已经吓傻的丫头拉趴在地上。 「别叫,也别动。」 柳姑姑也瑟瑟发抖地学着傅念君的样子趴在了地上。 郭达反应最快,立刻叫唤着大牛大虎:「快走!」 说罢又重新跳上车,飞快挥动鞭子驱赶前面的马。 这是寻常女眷出行,哪里会随时配备精悍的骏马和护卫,郭达就算会武艺,此时也没有称手的兵器,如何能够顺利脱身。 不说人,这时的马都已经被吓坏了,长长地嘶鸣着只肯原地打转。 好在这里并不算偏僻,有行人见到此般乱象,已经大喊大叫起来。 只是人人都知道明哲保身,谁也不会上来见义勇为,皆是越退越远。 傅念君在车上高声向郭达道:「快往人多的地方去退,万万不可中了他们的计!被引到无人之处去就麻烦了!」 这乱箭看似无章法,可傅念君却能够从射在外头车壁上的密集声音判断,西南方向过来的箭似乎少一些,那么他们理应往西南方向去奔逃。 对方的埋伏显然有所准备,所以就更不能往西南方向退去啊。 此时的马车已陷入了剧烈的颠簸,车上的人皆是面色惨白。 而大牛大虎早已弃了马,下来一左一右稳住了车身。 驾车的郭达苦笑,现在这马,可不是他说往左就往左,往右就往右的。 他一咬牙,索性把马鞭丢了,一下骑在了马背上,右手放在嘴边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他这口哨根本就不是寻常人玩乐时胡吹的,傅念君听在耳朵里,晓得这分明是特殊的暗号。 难道说…… 郭达花了老大的劲吹完了一声口哨,弯腰躲过一支箭,涨红着脸大喊道:「还不动手,要死人了啊!」 他这句话喊得响亮,根本不是给傅念君等人听的。 很快,这箭落在马车外的声音就稀稀落落小了下来。 相反四周却喧哗起来。 树丛草丛里都有不断的人声传来,隐隐约约就能看见十数个身影利索地钻出来。 随着渐渐没了声响的箭声,傅念君在车中也能听见重重的脚步声、马蹄声…… 马车里的芳竹仪兰都吓得瑟瑟发抖,却还有空抬起头去打量傅念君的神色。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外头都是什么人? 傅念君的脸色沉沉,她一点点地撑起身子,理了理衣襟。 对还像壁虎一样趴着的两个丫头道:「起来吧,没事了。」 郭达求助的人,自然只可能是周毓白的人。 周毓白的人会在此,她们的安全自然就无虞了。 柳姑姑也抖着身子爬起来,一边拉着傅念君的手,一边语不成句地问道:「娘子,你、你怎么样?受、受伤了吗?」 「我没事。」 傅念君的反应很平静,甚至一点都不像死里逃生后的样子。 车外的郭达龇牙咧嘴地从马背上爬下来,倒并不是这会儿这马就安静了,而是有一个弟兄亲自来帮他控制住了差点脱辕而去的马。 有人起哄笑道:「你这小子,可是越来越没本事了。」 郭达只能撇撇嘴,嘴里嘀嘀咕咕的,却不敢真的骂出来。 柳姑姑贴着耳朵在听,吓得不轻,「怎么、怎么都是男人,难、难道是盗匪……」 可是繁台附近,如何可能会有盗匪横行呢,这可是东京城外啊。 柳姑姑止住了话头,只能望向傅念君。 傅念君却是垂眸思索着什么。 突然马车又一阵颠簸晃动,吓得刚刚要爬起来的芳竹和仪兰又一个扑身趴了回去。 外头的哄闹声更响了。 傅念君蹙着眉,听出来他们这是正用刀快速地劈断了射在外头车壁上的箭。 她觉得奇怪的是,这些动作如此粗鲁,言谈又不加拘束的人,竟然也是周毓白的手下吗? 「走走,快走,一会儿引人来了。」 有人在外头呼喝。 郭达快速爬回了原位,隔着帘子轻声唤了一句:「二娘子……」 「快走吧,我知道。」 傅念君只是冷静地吩咐了这六个字。 郭达噎了噎,对比起旁人来,傅念君确实可以称得上是临危不乱了。 我知道? 她一下子都能想明白了? 郭达也懒得去计较她到底是不是真明白,「驾」地一声催起了马。 马车又动起来,车中的柳姑姑和芳竹仪兰皆是满眼惊恐。 可是傅念君说了无事,她们就是再怕,也只敢缩着发抖。 马车再次停下的时候,傅念君默默在心里数了数。 六个弯。 这短短片刻,就已经转了六个弯。 看来这繁台附近,还真是别有洞天。 她没有理会两个已经呆滞的丫头,自己掀开车帘。 此时的天空已经渐渐落下了雨,给四周的青翠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雨雾,灰蒙蒙的,让人的心境也颇受影响。 傅念君视线所及之处,有一辆马车停着,背后靠着一个小小的土坡。 而四周,有十几人或策马,或站立,有的正警惕着四周,有的却把眼神忍不住瞄到傅念君身上来。 第17章 这些人打扮皆非寻常护卫,更像是民间走南闯北的游侠。 受雇于走南闯北的镖队和货行,就是这些人。 傅念君转头望向郭达,这小子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种表情,是很少会出现在郭达脸上的。 「其实,有没有那些人的埋伏,你都是想把我带来这里的吧?」 傅念君问道。 郭达点点头,小声说:「不是二娘子你说要见我们郎君的?」 傅念君噎了噎。 可她说了要以这种方式吗? 东京城里难道没有合适的地方吗? 她叹了口气。 算了,若不是这些人赶到,她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况。 不远处的马车缓缓驶近,直到两匹马的马头快要顶在了一起才停下,而对方的车夫赫然就是与傅念君有过一面之缘的郭巡。 此时郭巡郭达兄弟两个正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车里的芳竹和仪兰也颤巍巍地爬了过来。 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她们娘子一个人应付这外头的「盗匪」吧。 对方的车帘打开,里头依然只有一个人。 一如往昔,渊渟岳峙。 芳竹轻轻捂嘴叫了一声。 「寿、寿春郡王……」 可周毓白此时的脸上却不如以往般带着浅浅笑意,只如这笼着烟雨的山林,有些寒意逼人。 他没有工夫给两个丫头多少关注,只抬眸望进傅念君的眸子里。 「过来。」 他说着。 语气中却难得带了一些不容置疑的强硬。 听到这句话的郭巡和郭达都默默低下了头。 他们郎君这样,实在是罕见。 不,他出现在这里,已经是罕见中的罕见了。 芳竹和仪兰此时早已顾不得害怕了,满心都是不可言喻的兴奋和激动,对于对方这样有些不合理的要求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只有柳姑姑还算是个清醒人。 「寿春郡王?」 她心中起疑,立时便做了决定想将傅念君拉到自己身后。 便是皇子又如何? 她这么想着。 傅念君却微微朝她摇了摇头,面色沉重。 「姑姑等我片刻。」 说罢也不再听她的回应,真的上了周毓白的马车。 柳姑姑急得立刻想伸手去拉,却被芳竹和仪兰双双制住了。 两个丫头此时也总算有些回神了。 今天的事不寻常。 傅念君素日和她们说的,也终于算是让她们记起了一些。 「姑姑,娘子和郡王是谈正事。」 仪兰正色。 「不错,姑姑,您不要掺和了。」 芳竹也跟着说道。 柳姑姑反而呆住了。 怎么好像无理取闹的人是她一样? 她望着这两个少年男女,怎么这之间,有很多她不知道的故事? 随着傅念君的上车,周毓白的马车渐渐后退了几步。 而此时车中对坐的两人脸色都不算太好看。 「跑了,一个都没抓住。」 周毓白拧眉说着。 简单干脆的一句话。 他说的自然是刚才那些伏击之人。 他手下那些人必然是去追的,只是傅念君也明白,若真追到了,就不会是现在这模样了。 她因此没有什么意外。 「这些人手,也不是郡王您惯常用的吧,让他们跑了也不稀奇。」 傅念君倒是也直接。 「哦?你看出来了?」 「不难看出来吧?」 傅念君无奈地反问。 「这些人江湖气重,绝对不是您王府里出来的人,何况这里是东京城外,用王府里的人也太张扬了。」 这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周毓白在江湖市井之中,自然也是有些人手的。 江湖势力,有时候的用处甚至大于庙堂。 但是傅念君不理解的是,他竟然一点都不介意让自己知道么? 郭达是这样,这些人也是这样。 都不打一声招呼,全让她知道了,他就不怕自己…… 阵前倒戈? 周毓白倒确实是无所谓,只说了一句:「所以你何必挑这么个地方……」 好像这是一副怪她的意思?还是她的错了? 强词夺理啊这人! 傅念君无言。 她出门上香是她自己的事,她说要见他可是另一件事啊。 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自说自话要混为一谈? 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周毓白好像倒是因为她这一叹反而松开了眉头。 他问着:「你没什么想法?」 傅念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只道:「该有什么想法呢?哦,有的,谢谢您出手。」 她此时的心境还没完全回复,从头到尾,整个人都显出一种疲累和灰心来。 周毓白自然也看出来了。 「你怎么了?」 他问道。 傅念君摇了摇头,对周毓白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道:「这次埋伏,您应该也看出来了吧?他们或许并不是想下狠手,只是为试探而来。」 周毓白点点头。 会安排埋伏之人肯定只会是那幕后之人,他冲傅念君而来,就是极有可能是因为荀乐父子之事已经怀疑到傅念君身上了。 可他对傅念君安排这样的射杀是极不合情理的。 动静还那么大。 打草惊蛇。 「试探……」 周毓白撑着下巴,喃喃地重复咀嚼这两个字。 「你的身上。」周毓白倏然盯住了傅念君的脸,「有他想要的东西吧。」 换句话说,傅念君可能已经暴露了。 或许旁人不会猜的这么深,可他们早已确定,这幕后之人的本事比起傅念君来只大不小,那么他经过这一次失败,盯上了傅家是说得过去,盯上了傅念君呢? 或许就像他能够预知太湖水患周毓白会用圩田之法一样,他也能够一眼就看穿,这件事和傅家父子其实并无多大关系,都是出自傅念君之手。 第18章 「不止。」 傅念君说道:「不止是试探我,更是试探郡王您。」 周毓白眸中的光芒闪了闪。 她说的没有错。 「或许,他想确认的,就是我们之间有没有某种联系。」 傅念君蹙着眉说着。 她定下心来,细细一想就能想明白此中关节。 对方派来的人本事如何? 如果很好,会没有一箭将车外的郭达,还有大牛大虎兄弟射死吗?仅仅只有皮外擦伤,还能撑到救兵过来。 傅念君在箭雨之中毫发无伤,根本就不是因为他们这里有所防范,而是因为对方并未有赶尽杀绝之意。 可是如果这是因为对方的本事很差,那周毓白这手下十数个人去追,会短短时间内连他们的踪影都没有追到吗? 结论就很显然了。 这帮人一开始的目的,不过是虚晃一枪,打了就跑,并不会留下任何踪迹。 周毓白自然很快也能想到这一层,他此时倒是云淡风轻起来:「看来你身边果然有他的人。」 「而你也是。」 傅念君回道。 因为傅念君身边有对方的人,所以她今日来天清寺,不是什么秘密。 而因为周毓白身边有对方的人,所以他出门,也不是什么秘密。 对方要的,只是确定一件事,确定傅念君与周毓白之间的合作关系。 显然,此时他已经得到答案了。 这一次,是他们疏忽了。 不过要说输赢,倒是还为时尚早。 傅念君看周毓白靠在车壁上闭目,脸色恢复了一贯的高深莫测,就知他心中大概已有了盘算。 她眨眨眼,望着他的侧脸,此时却不由想到了那个古怪的梦…… 梦里的他…… 已经是两鬓染霜,满面风尘。 此时的少年郎却依然是如珠玉在侧,可同日月争辉,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一种神仙般的雍容自在。 皮肤怎么那么好呢?平日是用什么好东西的? 傅念君看着看着,不由就把念头转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去了。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其实是意地忽视着那个梦带给她的巨大震撼。 她并不想将眼前这个人,想象成梦里的那同一个人。 他们,不该是同一个人的啊。 她愣愣地出神,心尖上仿佛被什么悄悄地拨动了一下。 周毓白睁开眼,就觉得对面的小姑娘好像把一张俏脸挪近了好几寸,一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他的脸上在傅念君的注视下渐渐地露出了一抹类似于窘迫的神情,虽然很淡,却是真的存在。 「咦?」 傅念君还暗自惊奇。 周毓白撇开脸,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你靠那么近做什么?」 傅念君才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失态,讪讪地收回目光。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傅念君很想解释两句,说她并不是对他起了轻薄之意,她只是想到了那个梦里的他,有些…… 不受自己控制罢了。 可是想来想去,这样的话说与不说都是尴尬。 索性闭嘴了。 马车里安静下来。 只能听见外头大雨不断敲打在车壁上发出的声音。 「我……」 傅念君先开口说了一个字。 他们刚刚讲到哪里了? 被她自己没来由这么一打断,周毓白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不是也忘了? 她偷眼望过去,看见周毓白正好也在看她,立刻下意识便仰头去看车顶。 这一下太过,还有点闪了脖子。 傅念君随即就听到了一声轻笑。 确实是有点狼狈啊…… 好在这个时候车壁外有人在轻叩,反而替局促的傅二娘子解围了。 说起来外头的这些人也实在是可怜,雨越下越大,又是荒郊野外的,那十数个游侠没有任何遮蔽物的,这样露天淋着,也不知是个什么说法。 人人心里都奇怪,怎么郎君和个小娘子钻进马车里就没动静了? 是要他们等到什么时候去啊? 有人的眼色跟着就暧昧了起来,和伙伴们挤挤眼捅捅肩的小动作不断。 那边的柳姑姑也是心急如焚,一个劲地催促着郭达,直烦地他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如此一来,最后的重担只能落在郭巡身上了。 郭巡也是满脸尴尬,轻轻敲了敲马车壁:「郎君,雨越下越大了,再下去怕是路都不好走,您看是怎么个说法?」 他在心里痛骂弟弟郭达不厚道,更骂单护卫不上道,寻常这样的事怎么轮得到他来做? 打断郎君和傅二娘子的好事啊…… 他可真倒霉。 车中的人没有立刻回复。 郭巡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才听见车里的人悠悠地吩咐了一句:「去天清寺避雨。」 这个时候,雨这么大,确实不适合再赶路,这里又是城外,泥路也不好走。 郭巡在心里松了口气,转头立刻吩咐众人动身往天清寺方向去。 可傅念君还坐在车里啊。 她得下去啊…… 「郡王,我……」 她刚开口,周毓白就打断了她:「你的车上不嫌挤么?」 这句话,竟是让她与自己坐同一辆车的意思。 傅念君低头嘀咕了几声。 周毓白就当没听见。 而那边傅念君自己的车,哪里还有别的什么选择,郭达一挥鞭子,车里的人摔个东倒西歪,柳姑姑就是再要喊叫,也是无人理会她了。 一路人傅念君和周毓白不再对这次的伏击之事多做交流,两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在琢磨。 到了天清寺山门口,傅念君才敢悄悄地掀开一条窗户缝往外看了看。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可因为下雨,外头更是显得昏沉沉的。 这雨也没有减小的趋势。 仿佛看出了她的忧心,周毓白说道:「若是雨不见小,只能今夜住在天清寺了。」 傅念君心里咯噔了一下,转回头的动作十分缓慢:「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第19章 周毓白挑了挑眉,只道:「你想回去?路上可能保证安全?我的人也不是铁打的,淋着这么大的雨赶路护送你……」 「不敢劳驾。」 傅念君只说着。 「那么你自己回去?」周毓白道:「可还有命回傅家?」 他这句话里带了几分戏谑,可他们两个都知道,这不是一句戏言。 那幕后之人安排的伏击人手已退,可是并不能保证他们就没有后续的安排了。 傅念君低眉。 幕后之人盯上她,很可能是意识到她这个人,给如今的局面带来的变数。 在她的猜测里,这人比自己能够预知更多的事。 从前的傅饶华他没有放在眼中,可如今她只是对魏氏这一件事出过手,还做得算比较隐秘,他却立刻盯上了自己,而不是傅琨傅渊,甚至不惜在今日安排下埋伏,这也算是一项证据。 傅念君有些自作多情地想,会不会在那幕后之人眼中,她和周毓白,是同等难度的、叫他不得不忌惮的对手? 碍着这层猜测,她也确实不敢再单独上路。 她往后的日子,可能一天比一天危险。 傅念君苦笑了一下,「恐怕防过了今天,日后也难说。」 偌大一个傅家,不能说四面漏风,可是姚氏、傅梨华、三房、四房,甚至那个拎不清的浅玉姨娘,能下手的地方太多了,傅念君不可能全部顾及地过来。 当然相反的,对方应该也会顾及一下傅家的护卫,不大可能在府里下手。 傅念君打定主意,待明日回家后不出傅宅就是,等摸清了对方下一步的举动再做打算。 周毓白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只说了一句,「只守不攻,便只能永居于劣势。」 傅念君抬头望着他,心里琢磨着他说这话,是打算如何出手。 周毓白却对她勾唇笑了笑,一双微扬的凤眼之中光华闪烁,「何况此际在对方眼里,傅二娘子,你可已经是我的人了。」 「轰——」地一声,傅念君整张脸顿时通红。 他说的是什么话? 怎么这般轻薄! 这个人还是寿春郡王周毓白吗? 他是不是什么别的混账假扮的啊? 傅念君此时唯一的念头竟是上去捏捏他那张脸,瞧瞧是不是本人。 周毓白却安之若素,好像完全没有傅念君那种羞窘,脸上一派正经,只点头继续说:「他要对付你,便是对付寿春郡王府,傅二娘子是个聪明人,何况又口口声声是要助我之人,与张九承张先生一样,我日后还要多倚仗你的……咦,你的脸这么红做什么?」 这最后一句,分明是故意的! 这混账小子。 傅念君心里气极。 他分明是想报了刚刚的仇吧。 他是觉得自己刚才被她「调戏」了,是要「调戏」回来吗? 诚然傅念君刚刚的失态她并不觉得是调戏,而周毓白此际也正是觉得自己光明磊落地很。 她是他手下的人。 这本来就是事实啊。 是这小娘子先前总是想与他耍心眼,他一再纵容,如今她是耍不成罢了。 为了救傅渊,她是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幕后之人现在的目标可不是冲着傅家而去,而是她。 只有他能护她。 周毓白发现自己倒反而有些乐见这样的情况,一种自己还没动手拉,她就自己走到了身边的感觉。 挺痛快的啊。 周毓白心情大好,便一扫适才脸上的阴霾,还凑近往傅念君红得发烫的脸上瞧了一眼,只感叹道:「傅二娘子,你是想到了什么?」 傅念君却不是那等因他三两句话就无力招架的小娘子,她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脸皮厚啊。 她只看回去,说着:「我是在讶异,您怎么能将我与张九承张先生相提并论?」 周毓白蹙了蹙眉,只听她又继续道:「我比起张先生来,难道没有更赏心悦目一些?拉拢我做手下,确实是郡王你赚了。」 她大言不惭地甩下这一句,就飞快地钻下了车。 天清寺已经到了,再不下去,外头郭巡又该催了。 周毓白愣了愣神,就瞧见她兔子一样跑得没影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咕哝了一句:「又被她扳回一成……」 下次吧。 他勾了勾唇。 来日方长,总能赢回来的,他可不喜欢认输。 傅念君等人重新又回到了天清寺,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此时天清寺里已经聚了很多前来避雨的游人。 寺里的茶水都有些供不应求。 三性方丈也是个极宽厚有德的高僧,对于来避雨的游人,并未有推拒的,也未有分个高低,通通安排了歇脚处。 郭达期期艾艾地蹭到傅念君身边,满脸的不情愿,完全是因为顶着兄长将他揍出来的满头包才不得不过来。 傅念君正和知客师父说话。 郭达过来,她只能暂且听他说。 想必也是周毓白有所吩咐。 郭达压低了嗓音对她道:「二娘子,咱们郎君的身份不能见光,这寺里人多眼杂的,不是办法,您能不能给想个主意?」 傅念君好笑,看来那一位,到现在都是只能在马车里坐着了。 想着这会儿正缩手缩脚窝在马车里的寿春郡王,傅念君不由脸上挂起一抹笑意。 见她弯了弯唇角,郭达心里一惊,这二娘子,莫非是在嘲笑他们郎君?幸灾乐祸? 她这胆子还真够大的。 「好,我知道了。」 傅念君应承下来,便重新走向知客师父。 这位知客师父就是适才招待傅家女眷的那位,十分的和善有礼。 郭达只听傅念君和他说了几句什么,知客师父就点点头,随即就答应让人卸了门槛,直接让周毓白的马车驶进后院里。 郭达不由好奇,「二娘子是说了什么,能让出家人坏了规矩?」 傅念君笑道,「师父们都是仁慈之人,我只对他们道,马车中是一位我在路上巧遇的姐姐,此时正有些不方便露面……」 至于怎么不方便,出家人又不会真的细问。 傅念君的神态表情,是一贯练起来的行云流水,真诚自然。就是假的,也能让人家听起来觉得顶顶真,知客师父自然也就很快信了她,安排了一间厢房给她这位「姐姐」整顿收拾。 第20章 郭达只觉得自己脸上直抽筋。 姐姐? 这借口也…… 她是故意的吧。 傅念君固然是要考虑到自己的名声,不过让周毓白顶着大姑娘的名头,她就是觉得很痛快,不过这种痛快来得快去得更快,她很快就尝到了自作孽的味道。 天色渐暮了,天清寺里点上了灯,可是在这厚厚茫茫的雨雾之中,这点灯光显得十分微不足道。 天已经越来越暗,可雨势却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 适才来避雨的游客们也只能同还没离开的香客挤在一处,谁都回不了家。 谁能想到会入邪一样来了这场大雨。 这老天爷也是太不给人面子了。 傅念君无端地想到了那位三无法师,在他说一些古怪的话,一些「天命」和「天机」的时候,天色就渐渐不好了。 她甩甩头,甩开这些无稽念头,柳姑姑现在对她寸步不离,她也不可能再去寻那个老和尚。 亮堂的明间里摆上了饭,因为人多,这会儿的饭还不及晌午时傅念君用的。 毕竟这里不是大相国寺,三性和尚又是个不重口腹的高僧,他收留了这些人,已经把仓里的陈米都寻了出来。 门外的雨还似瀑布一样倾泻下来,从屋檐上方盖下一层绵密的雨帘来。 这时候头上有片瓦遮就不错了。 何况对于傅念君几个来说,几乎还是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 四周不断有女眷的嘀咕声传来,她们在天清寺没有特殊的对待,这里是庙,不是客栈,端饭进屋里享用,显然是不可能的。 有几位小娘子白着脸,一粒一粒地数着米往嘴里咽。 傅念君微微叹了口气,周毓白不能出来,自然就没有饭吃。 耳边还有人在说起今天下午见到有人围追一辆马车,漫天地射箭,却被别人嘻嘻哈哈地说他胡吹,那人辩解这着说这是真的,你来我往,又给堂里添了几分热闹。 傅念君用完餐,知客师父就等着和她说话。 「傅施主,今日的情况您也见到了,即便将所有的厢房腾出来,依然是不够各位施主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此时此刻,人也应无贵贱之分了。」 傅念君点点头。 在今日滞留于天清寺的女眷之中,她确实应该是身份最高的一位了。 知客师父是想让她做个表率作用? 没想到对方接下来的话是这样的:「傅施主您看这样,与您一道前来的小娘子,你们住同一间厢房可否?」 傅念君的脸顿时黑了。 寺里预备给傅念君安排的,确实已经是最大最好的一间了。 搭两个地铺,柳姑姑和两个丫头都能挤得下。 特殊时候,本就该相互扶持。 何况是好姐妹,住一间房也无大碍吧? 知客师父有些忐忑地望着她。 傅念君身后的芳竹仪兰一个大喘气,差点昏厥过去。 而扒着门框偷听的郭达更是差点把门框上的木头都掰下来。 老话怎么说的,夜路走多了容易碰到鬼。 这二娘子才走一回,就碰到了啊。 可他又掩饰不住心里的兴奋,偷偷摸摸、蹑手蹑脚地摸索着出去给窝在廊下啃硬馒头的兄长报信。 主子们还能吃上热饭食,可是跟着来的车夫下人们,自然有两个馒头果腹就不错了。 「不行!」 柳姑姑听到了知客师父的要求,愣了愣神,反应过来以后当先大吼一声,吓得知客师父倒退一步。 那可是个男人啊!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疯了,真是疯了! 傅念君立刻给芳竹递了个眼色。 芳竹会意,跳起来一把去捂住了柳姑姑的嘴,忙道:「姑姑,姑姑,我们去给娘子布置房间……」 柳姑姑面目狰狞,合芳竹仪兰两人之力才把她拉下去。 傅念君心里捏了把汗,这柳姑姑,确实喜欢逾越,她若是真的嚷嚷出来,她日后才真的没法做人了。 傅念君向知客师父点头微笑,「今日是上天发威,师父说得对,人无贵贱,贵寺给我这般好的容身之所,不敢再多有挑剔,我与我那位姐姐,多谢各位大师和佛祖行今日之便。」 极是体贴客气。 知客师父心里也松了口气。 这位傅二娘子,看来脾气很好啊。 郭巡正领着一票有气无力,饿地前胸贴后背的粗野汉子蹲在廊下吃馒头。 这馒头硬得扔在地上都能砸出个坑来,他还得小心点咬,不然给磕倒了牙就划不来了。 郭巡是回味着王府里的好饭菜,那边的汉子们也都想着市井里的酒肉香味,边想还边咂着嘴,更是咂地郭巡一阵烦。 「快都闭上嘴,吃个馒头这么多声音,不想吃是不是?」郭巡顺便瞪了旁边两个人几眼,「不想吃拿来,给郎君拿过去。」 说罢不由分说地抢下了他们手里比砖头还硬的馒头。 那两个人「啊啊」了两声,敢怒不敢言。 一共每人就俩馒头,还被抢走一半,是要饿死他们吗? 一天下来又是打又是追,狗都没他们累吧? 不过也没人敢说什么。 郭达蹭蹭蹭地跑过来,看在郭巡眼里,只觉得他眼角眉梢都是不怀好意。 当下没吃饱的情绪就发泄出来,他一巴掌拍在了郭达头上,「你小子贼眉鼠眼的干啥呢!」 郭达也没计较,只对兄长轻声道:「不大妙,咱们郎君有危险。」 郭巡一听,眼里就迸发出寒光来。 可是一想又不对,郎君有危险这小子会是这副表情? 「到底什么事?」 郭巡站起来,和弟弟走到墙角,确定没人能顺着风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郭达叹了口气,「傅二娘子这是自己下套给自己钻呢,为了圆咱们郎君不露面的借口,她不说了什么郎君是她某个不方便的‘姐姐’么……」 「是啊,这又怎么了?」 郭巡还暗自夸了傅二娘子一回呢。 郎君住到了全是女眷的院落里去,比在男客们那里方便地多。 毕竟这寺里今日这么多人,他们也怕偶尔有漏网的小虾米,戳破了郎君的身份就不大妙了。 第21章 当个大姑娘一样憋在屋里虽然说有点委屈,但是安全嘛。 「哎,这不是姐妹,姐妹的,弄出问题来了。」郭达啧啧叹气,「寺里师父们说房间不够了,让她们‘好姐妹’住一间呢,你说这……」 这叫什么事啊? 郭巡也张了张嘴,差点没跳起来。 怎么还会有这出? 「那傅二娘子怎么应的?」他忙问弟弟。 郭达给了他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满面灰败:「能怎么应?不想被拆穿,还不是要听着师父们安排,今日谁都没本事摆架子……」 「这帮秃驴!」 郭巡骂了一声,这是要害他们郎君丢清白了啊! 可是他心里也知道,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听说方丈都把自己的屋子给让了出来。 不说那些主子,他们这些下人就乌压压挤满了廊下,寺庙就那么大,能去住哪儿? 还不得靠这些和尚腾地方。 郭巡烦躁地扒扒头发,「不行,我得去守着。」 郭达连忙拉住兄长,指指对面也是一排正啃着硬馒头的旁人家的护卫们。 「现在咱们郎君可是个‘小娘子’,你过去,让人家都怎么看?」 他们能守的,也就是在这个地方了,到了夜里,师父们自然会把女眷住的院落给锁了,前面这些殿宇,有空的就全部给他们当做容身之所。 郭巡也静下心来想了一想,说到底他们要保护郎君,可也得瞧瞧郎君心里是怎么想的不是?没得好好一桩美事叫他们搅黄了。 他摸了摸下巴,也换上了和郭达如出一辙的贼兮兮的表情。 「那你说,傅二娘子和咱们郎君,是不是本来就有点……那个啥?」 他说着把两只手的大拇指靠在一起。 郭达咕哝了一声,「我怎么知道。」 他还觉得傅二娘子这是故意给自己创造机会呢,要不然她想和堂堂寿春郡王一间房,比登天都难好吗。 郭巡想到了当日单护卫和自己说的话,人家可说了,傅二娘子对郎君来说不一般,反正就是琢磨着这里头有那么点意思,他想了想,索性下定决心,一拍腿,「就这么着吧,我不管了。」 管郎君是水深火热,还是深陷温柔乡呢,他都装作不知道。 郭达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说实话他们兄弟跟在周毓白身边这么久,他是真没见过大哥撂挑子不干的时候。 好坏郎君没嘱咐的时候,他们下人心里也该有个底啊。 郭巡拍拍他的头,把刚刚搜刮的两个硬馒头塞给郭达,「去去,这事儿你别管了,一会儿让二娘子的丫头带给郎君吃。」 ☆☆☆ 傅念君拖着千斤重的步子来到自己的门口,因为故意走得慢,短短一段路,她的裙子下摆和绣鞋已经又湿了个透。 柳姑姑脸色很不好看,可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推开门,桌前已经坐了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 柳姑姑刚才没看清,这下在灯火底下一瞧,也是觉得这少年如珠如玉一般,当真是名不虚传。 她忐忑地望了傅念君一眼,这样的极品,她们家娘子会不会…… 可一定要把持住啊。 傅念君叹了口气,由身后两个丫头飞速地合上门,深怕这位「姐姐」被人看去了。 周毓白挑了挑眉,眼中虽有一丝不解,可也能大致猜到,她们会进来这里,一定是无处可去了。 两个丫头手上甚至还抱了两床发霉的被褥,很显然是她们今晚的铺盖。 当然就这,也比什么都没有的郭巡他们强上很多了。 这间厢房虽然大,却也并不大多少。 不过是有一架屏风隔出了个内室来,窗边多一张榻,两个蒲团。 这一间小小的房里,一下子就挤进了那么多人,难免显得局促。 尤其是,只有一个男人,四个女人的情况下…… 周毓白笑了笑,倒是很从容的样子。 他打量着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湿了,便道:「几位要换衣裳,我可以回避。」 他的神态太过磊落,动作太过优雅,乃至于连心里最不舒服的柳姑姑此时也觉得,适才是否自己太过小人之心了? 傅念君说:「郡王还是留在屋内的好,一会儿小沙弥会来送热水,不能被拆穿……」 拆穿两个字,越说越轻…… 几句话交代明白了,周毓白也不得不接受下自己「好姐妹」这个身份。 他闭了闭眼,脸上的神色好像看起来不大对劲。 而傅念君这里,则是几个人下意识地往墙角缩了缩。 现在场面就有些尴尬了。 傅念君咳了一声,只好硬着头皮说:「今天的日子,实属特殊,郡王,眼下的情况,您……」 她想说您老就将就一下吧。 可她也说不下去了,她毕竟是个小娘子。 周毓白是什么人呢?让他和这四个女人共处一室,听来实在有些不像话。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吧? 想着想着,傅念君就低了头,脸上也有了臊意。 周毓白睁开眼,看见傅念君脸上闪过几抹羞涩,心中暗道,她倒还知道不好意思? 自己帮了她一把,她就是这么给他耍小心眼耍到收不了场的? 他叹了口气,「眼下这天气,确实也没更好的法子了……」 四个女人两两面面相觑。 就这么接受了? 不推脱一下? 周毓白负手站起来,瞧了瞧内室的床,只转头说:「这里是我的?」 傅念君只能点头,「自然。」 这位大爷可是皇子,谁敢让他打地铺。 芳竹和仪兰倒是有些不忿了,心里暗道这位也不客气一下,再怎么说她们娘子也是女孩子吧? 不过她们也只敢想想,哪里敢真的说出口。 小沙弥敲响了门,送来了热水。 这会儿寺里能供出热水来就不错了,干的柴禾都难找,她们女眷这里已是优先满足,可饶是如此,依然是不够的。 每个人只是稍微洗了洗手脸,就将就着准备睡了。 外头可怕的狂风暴雨敲打在窗户上,仿佛誓要破窗而入,可以想见明日这片大地经过这般狂烈的洗涤过后会是个什么样子,众人心里都不由感叹,老天爷这是对人间怀着多大的不痛快啊…… 第22章 靠窗的榻上给傅念君收拾了出来,虽然比不上里头的床,可也不差什么。 柳姑姑和两个丫头就挤在地上,用蒲团和草席垫了,三个人盖两床被子。 她们心里忐忑,肩并肩躺在一起也不敢再说话,毕竟里头可还是有一位呢。 她们这里暗幽幽的,周毓白那边却一直亮着灯火,一点不甚明亮的光芒,透过屏风朦朦胧胧地越过了界。 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傅念君躺在榻上,也不知自己竖起耳朵想听到什么。 她闭上了眼,觉得这一日的经历,只能用奇妙来形容。 迷迷糊糊地,她好像睡着了,等猛地睁开眼睛时,四周依然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可怖的雨声,那一点朦胧的灯光倒是还在,凭一己之力驱赶着这屋里沉甸甸的黑暗。 他或许是睡着了吧。 傅念君想着。 她没来由觉得心里一阵惊惶,四周弥漫着的凉意入骨,湿漉漉的水汽拼命地想钻进她身体里,她只想坐起身来倒杯热茶喝。 不知是不是白天吓到了,柳姑姑和两个丫头竟然都没醒,傅念君只能自己走到桌前倒茶。 这茶沏下去的时候还是滚烫的,可是此时已经偏凉了。 屏风上却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晃过,傅念君吓得差点扔了茶杯。 是一个人影…… 他竟还没睡…… 周毓白听到了动静,也悄悄走出来,傅念君只能见到他背光的挺拔轮廓。 「麻烦帮我也倒一杯吧。」 他像说着悄悄话一样低语。 傅念君只得又倒了一杯,抬头时却见他已转身又入内了。 她只能端着两个杯子踏入他的天地。 这里有扇靠北的窗,此时自然是关着的,他就站在窗前。 床边上有一只小几上点着油灯,一灯如豆,燃出了这屋里一阵不大好闻的油腥味,借着这光,傅念君看见床上整齐的被褥没有人动过。 他真的没有睡。 傅念君将茶杯递给他。 周毓白回过头朝她笑了笑,「谢谢。」 她低了低头,喃喃道:「这都怪我。」 周毓白啜了口茶,只问:「什么?」 「我没想个更妥善的说法,让您只能在这里委屈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 周毓白却是盯着她的头顶,幽幽叹了口气,「我不睡不是因为这个。」 他觉得傅念君真是个奇怪的人,有时候他觉得她自私利己,可有时候她为别人考虑的又远远多于自己。 就像她对那个春风楼的官妓那样。 明明是用了就可以丢的人,她却真的把她当作帮手一样谢着。 他不知道原来一个人身上,可以同时出现这样两种极端的矛盾。 听他这么说,傅念君的心里总算松了松。 只要他不觉得他是被自己占了便宜就好。 却又突然听到周毓白下一句故意说着:「不过我确实是有些吃亏的,毕竟我这般人物,哎,傅二娘子你是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都不是。」 她连忙否认。 这人还挺自信的啊。 周毓白轻轻笑了笑,仿佛觉得这样逗她很有意思。 「我都没说完呢,你否认什么。」他叹了口气,「在这种情况下过夜……我也没想过,其实还挺不错的。」 傅念君觉得他是有意安慰自己,她真没觉得有什么「不错」的。 傅念君看见自己手里的茶杯已经空了,想着也该继续去睡了,她和周毓白毕竟也没有到了把臂言欢彻夜不睡的地步,何况是这样糟糕的氛围下。 她正想转身,却听周毓白说了一句:「傅二娘子,你该好好想想你的事了。」 这句话来得突然。 傅念君却蹙眉点点头,只道:「确实,如今我处境艰难,是要多想想对策。」 抬眸,却看见周毓白一副好像对她所言不敢苟同的表情,一对凤目扬着睨她。 难道他说的不是这个? 傅念君想了想,她的事,还能有什么别的。 周毓白见她一副苦恼的样子,心里也多了两分怨气,聪明人迷糊起来,可真是蠢到家了。 他暗自腹诽。 见他好像赌气似地还微微偏过头,傅念君更是不明所以了。 她轻轻打了个呵欠,又要转身。 「站住。」 他突然微微提高了嗓音。 傅念君很无奈地回头轻轻「嘘」了一声:「您轻点成不?吵醒了她们怎么办?」 孤男寡女的这样说话,本来就不妙,还不是这位大爷懒得动手,连倒茶都不会。 周毓白反倒被她这俏皮的样子逗笑了,也真的压低了声音:「你没有别的话说了?」 这话音里倒是还能听出两三分温柔来,傅念君是觉得自己睡糊涂了。 他这么问,她只得又走回他身边。 其实他们却没注意,外头柳姑姑几人,哪里会真的睡得不省人事。 柳姑姑此时正浑身紧绷地握着两个丫头的手腕,不让她们出声。 她们都是傅念君贴身伺候的人,怎么可能真的这么不着调,主子起身她们反而睡得雷打不动。 不过是柳姑姑早提防着他两个有猫腻,不敢轻易起身罢了…… 果然吧,窸窸窣窣地聊了这么久。 柳姑姑越听那动静,心里越是沉甸甸的。 她甚至早就确定了,娘子和寿春郡王不止是认识,更是「交情匪浅」。 芳竹和仪兰也一头冷汗,她们倒不是怕傅念君和周毓白两人怎么样,她们是拿不准柳姑姑的想法。 三个人大气都不敢出,只得僵硬地继续躺着,竖起了六只耳朵想把那对男女的话音都听在耳朵里。 可惜她们什么都听不清。 周毓白说着:「你不是和郭达说要见我?见到了,却什么都不说了?」 是啊,还有这桩事呢,傅念君微微叹了口气。 谁知道今天会发生这么多事呢? 「是有个线索,想告诉您。」 周毓白微微勾唇,「是在我上回说了那些话以后想明白的?」 傅念君顿了顿,「也是也不是。」 第23章 周毓白逼自己呼了口气。 他没有办法一直逼迫她,他自己本来就不是这么个性子。而她想说和不想说的话,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可是他就是有点…… 难以接受而已。 「如果不是和傅家有关的线索,你大概也不会来主动和我说的。」 他的话音中突然就含了三分锐气。 傅念君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他说的确实没错。 她低了低头,说着:「我所知道的,确实也很有限……」 如果可以,她倒想直接告诉他,让他去找齐昭若问好了,周绍敏一定比她更加清楚自己父亲身边所发生的各种大小事情。 可齐家与邠国长公主,和周毓白的关系甚为微妙,周毓白是不会信任齐昭若的。 「说说看吧,是什么人……」 傅念君告诉了他,关于和乐楼的胡先生,还有傅宁。 这是她目前唯一敢笃定的一条线索。 周毓白点了点,「我会立刻安排下去。」 傅念君顿时有些好奇,她说什么,周毓白都信她,他就不怕吗? 「郡王,你就不担心我其实是……另有所图?」 他倒是对这四个字咀嚼了一下,回头对她笑了笑。 「另有所图……我倒真的是希望你另有所图……」 他望着她时的眼眸好似刚刚琢磨出来的玉石,泛出陈年幽幽的光泽,不耀眼,却透进人心里。 傅念君忙转开头。 「我去睡了。」 她捏着早已冰冷的茶杯转身,回到了外间窗边的榻上。 周毓白似乎还是站在窗前,把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投在屏风上。 傅念君没有再看一眼,她躺回去,闭上眼,逼自己快点入睡。 这一天的烦乱,和周毓白奇怪的态度,都让她觉得十分疲惫。 ☆☆☆ 第二天起身的时候,雨还未停,可是依然会有好消息的。 天清寺里算上傅念君,有三四个人是城里的大户出身,被困城外一夜,他们的家人自然是会派人来寻的。 第一个便是傅家的。 回城的路不好走,但是怎么样也不能继续留在天清寺里了。 傅家只有一个开路的护卫先到了,后头的人马还未赶到。 周毓白的人却已经整装要离开。 那些江湖游侠一样的汉子休息了一晚上,显得神采奕奕,似乎一点儿也不怵这雨。 他们和傅念君一起到了寺中,却又兵分两路离去,知客师父到底有所怀疑的,可是出家人乃是避世之人,不问,也会不说。 等到傅家接应的人都到了,傅念君重新上车后才发现这辆车不是自己的那辆。 而是和周毓白的换了一下。 郭达依然做她的车夫,只嘿嘿笑了两声,说这是他们郎君想替娘子减少些麻烦。 傅念君默了默,想着他确实心细。 柳姑姑和两个丫头还不明就里,可傅念君知道。 她自己那辆车,就算车身上已经没有箭矢了,可那些乱箭射出来的斑驳痕迹,依然很明显。 她要向傅琨交代,又得花一番功夫。 不如说是出来匆忙,与别家换了辆车,倒还能圆过去。 她遇到埋伏这件事,她不想告诉傅琨,她不能告诉傅琨。 若是傅家十万火急地戒备起来,恐怕才是正中那人下怀。 她得想想,好好想想…… 傅念君靠坐在车壁上,一路上叮嘱了柳姑姑和芳竹仪兰三人好几遍。 昨天的事该怎么回复,怎么解释,都不能出错。 她不担心芳竹和仪兰,更不担心大牛大虎和郭达。 身边这些人,她只担心柳姑姑。 她的主意太大了,常常会想「为了她好」而做出一些傅念君不是很需要的决定。 回城之后,雨势才略有减小,傅琨担心地一夜没有睡好觉。 他知道傅念君宿在天清寺,也不该有什么危险,可就是不放心,还后悔自己平素没给她多派两个人手。 傅念君拒绝了傅琨的提议,只说自己平安无事,昨天这样的事是天有不测风云,真的不是人力所能控制。 傅琨见她确实也没有大碍,只好让她先回去休息。 他也实在很忙,公事私事,因为这场暴雨,都堆到了他面前。 这场雨波及了城内外数十户人家,许多人家被水淹了,被风吹坍了,竟是在小范围内成了一次灾情,连圣上都惊动了。 傅琨作为丞相,又是眼皮子底下的事,自然也要费些心力。 而傅家族里,几户贫家受灾的情况也不算轻,又都等着伸手来拿银子。 傅念君洗完澡躺在床上时还在想,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好像就这么打乱了很多人的脚步,也包括她…… 雨停的时候,天地间好像已经彻底换过了一番面貌,花草树木,皆不是原来模样。 对窗的圈椅上有一个年轻人已不知坐了多久。 「郎君。」 身后有下属在禀告。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下属报告的事是他最关心的,关于那两个人的事情。 「果真……」 他的手攥上扶手。 无论是否重来,那两个人终究会走到一起。 这就是所谓的「宿命」么? 当真可笑。 可他是不信命的,宿命也好,天命也罢,早在他睁眼的一刻起,都已全部改变了。 下属继续问:「傅二娘子那里可还要继续寻机会……」 他摆摆手。 原来也不指望这一举能将傅念君弄死。 不过这一回出手看似鲁莽,对他而言倒是值得的,他确定了很多先前不大确定的事。 周毓白与傅念君两人早已是一条船上之人是其一。 其二就是傅家。 「她到底不是那个傅氏嫡长女了……」 他喃喃地说了一声,声音只够钻进自己的耳朵里。 那个能够用傅氏支撑着寿春郡王夺嫡,联合世家大族借势借力,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傅氏嫡长女,那个曾经耀眼不可方物,值得皇室珍而爱重的京师明珠…… 第24章 即便她再回来又能如何? 他随便出手就几乎能置她于死地,可见如今她在傅家的影响力,不过就是寻常一个闺中小娘子。 这也说明,今时今日,她只有自己一身可以倚靠。 无人无势,无权无财,甚至傅琨傅渊父子,怕也与她依然离心,不可能尽数信任她。 他轻轻笑了一声。 她和他之间,差了的又何止是十几年。 不足为惧。 「暂且放着,这条命什么时候都好拿。」 下属应诺了。 「盯着点傅家,看看有没有动作。」 他又嘱咐了一句。 自从魏氏那件事后,傅家的势力一直在暗中打探他的线索,这个时候,敌不动我不动,比的是耐心和眼力,看谁能占取先机。 他不急,可以慢慢耗。 傅琨这个人,他还要捏在手里好好玩玩。 至于这回的事,他也能够猜到,傅念君若是还算聪明,必然不会告知傅家。 傅家有动作,才是给他的好机会。 他这样大的威压势力,也好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好好警醒警醒,不要以为趁他不注意除了一个魏氏,就自觉可以大势在握。 他先前有所失算,心绪跌宕,是因为惊诧于傅念君「回来」,可近来细细一琢磨调查,却又发现如今的傅念君,也好像不似他记忆中的那个。 没什么值得慌乱的。 「下去吧。」 他淡淡地吩咐。 属下恭敬地退下了,不敢稍有抬眼望向那个背影。 ☆☆☆ 傅念君这里,她也早就拿定了主意,受伏之事决计不能告诉父兄。 傅琨和傅渊这些日子各有事情忙,告诉他们,无济于事,只是打草惊蛇。 那些杀手的行踪,有周毓白的人去摸索,她现在躲在府里不出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把藏在自己身边的奸细找出来。 她去天清寺的事,在那场大雨前没多少人知道,这事儿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她房里的人往外递的消息。 选天清寺的人是柳姑姑。 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娘子真的要那么做吗……」 仪兰揪着帕子,很是忧心地问道。 柳姑姑待傅念君日常如何,她们也都看在眼里的。 傅念君撑着下巴,姿态看起来很是闲散肆意,可是仪兰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之复杂,难以揣测。 芳竹喘着大气儿跑进来。 「娘子、娘子……」 她一个深呼吸,急得要命。 「柳姑姑,柳姑姑,真的从相公书房里出来了……」 「哦?」 傅念君站起身,冷笑道:「就知会有这出。」 柳姑姑必然是不肯听她的话,要把周毓白的事情同傅琨讲个一五一十,她也没找人绑着她手脚。 「娘子……」仪兰要劝傅念君,「姑姑也是怕您、怕您受了委屈啊……」 傅念君冷笑。 「她何曾是为了我,不过是为了她那一份几十年来对我阿娘的忠心。」 沉默的仪兰和还在喘气的芳竹都知道,这句话没说错。 「走。」 傅念君说着:「好好去迎一迎柳姑姑。」 柳姑姑从傅琨书房里出来的时候,脚步有些重,低下了头,她也不知自己这么做对不对。 她想到了傅念君,及笄几个月,亲事却依然乏人问津,就连三房里傅秋华都有人来问询了。 这么想着,心下又定了定。 受伏之事她可以不说,这是为了娘子。 可与周毓白相遇之事,她就不能不说了,这也是为了娘子。 她若是与寿春郡王这么不清不白地拖着,地下的夫人知道了可怎么放心? 姑娘们的青春就这么几年,她瞧着那位寿春郡王,并非是对傅念君无意的,不管他这意思,是冲着傅家而来,还是冲着傅念君本人而来,总归都是个契机不是? 何况生得这般模样,按照傅念君的秉性来说,焉有不喜欢的道理? 柳姑姑不懂什么前朝后宫的弯弯绕绕,她只觉得傅念君的亲事是压在众人心上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她有义务要出一份力。 她想着傅琨适才的神色,他听了自己的话好像不似欢愉。 相公或许并不属意娘子配与寿春郡王? 柳姑姑自然揣摩不透,可她不后悔尽了自己的本分。 这么想着,哪知道还没走回屋,就见到傅念君带着人在院外的游廊上等她了。 她有多久没见到娘子对她露出这种神色了? 冷冰冰的,带着漠然和疏离。 「姑姑告状可是告好了?」 她冷冷地说着。 柳姑姑看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心里一酸,跪了下去。 「娘子,是我僭越了,可是为了娘子的终身,我不后悔,娘子要罚悉听尊便……」 傅念君却似气急,只道:「姑姑嘴上把好门,这府里多少人多少双耳朵眼睛,你这话让人听去了还不知他们歪曲到何处了!」 她身后两三个婆子丫头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不做声响。 傅念君这话一说,不就坐实了柳姑姑告状是一件有辱她声名的事? 这可了不得。 四下里哪还有人敢说一句话。 柳姑姑跪在地上,就如同当时苦劝傅饶华不要被齐昭若迷了心神,拿嫁妆去填他的烂账时一般模样。 傅念君冷笑,只道:「姑姑是仗着我阿娘,便如此不把我的吩咐放在眼里了么。」 她也早不是当时的傅饶华,再不会暴跳如雷地要把柳姑姑赶出去。 「娘子……」 柳姑姑面上表情纠结。 她就真的要把自己的名声和终身放在脚下践踏吗? 她若再与寿春郡王私下相见,少年男女最是情热,若万一与他犯下大错可怎么办啊! 「来人。」傅念君不等柳姑姑再要开口,只淡淡吩咐着身后的人:「柳姑姑年岁大了,也不适宜多在我身边伺候,你们陪姑姑回去收拾细软,今日就去庄子上醒醒神吧。」 她睨着柳姑姑,「那里是我阿娘的陪嫁,在城外,想来给姑姑住着也算相得益彰。」 第25章 傅念君自管家以来,说一不二,如今只是轻轻淡淡吩咐一句,也依然没有人敢辩驳。 芳竹和仪兰素日是她最亲近之人,芳竹绞着手在旁边干看着,只有仪兰心软,拉着傅念君要劝。 傅念君甩了甩袖子,「回去吧,也不是多大的事。」 说罢提腿便走了。 她带出来的几个婆子心领神会,立刻去扶地上的柳姑姑,态度倒也恭敬:「姑姑,请吧,二娘子过几日变了主意倘或您就回来啦……」 从前不也总被罚去洗衣服么,也就几天的事。 柳姑姑垂着头无力地摇了摇。 她知道不一样。 娘子早就不一样了…… 仪兰见着柳姑姑这模样,实在于心不忍,脚下顿了顿,还要去赶傅念君的步伐,却被芳竹一把拉住了。 「你清醒点!别让娘子不好下台。」 芳竹已经很久没有用这种呼呼喝喝的语气和她说话了。 仪兰一向脾气好,可今日却忍不住了,「那可是柳姑姑!」 芳竹冷笑,「就你一个情深意重?你的主子是谁你闹不明白?」 话里带刺,听着怎么都让人不舒服。 其实也很好理解,从前傅饶华就是喜欢芳竹超过仪兰的,可是现今,人人都知道二娘子不同了,自然不可能惯着底下人泼辣耍横,自然是稳重细心的仪兰更得她眼。 而现在傅念君揽了府里的权,她身边两个贴身丫头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可是眼明心亮的小丫头都知道去拍仪兰的马屁,芳竹那性子,日后在主子面前肯定是讨不来什么好。 「我也是为了娘子!」 仪兰也冷着脸回呛,一跺脚转身去追傅念君了。 「真是个油滑又装腔作势的小蹄子!」芳竹暗自骂了一句。 在场剩下几个人都听见了。 柳姑姑也颇为尴尬。 芳竹转头,横眉怒目的,朝旁人撒气,「好好办娘子的差事,不许马虎!」 朝着柳姑姑倒是点点头,「姑姑先去住着吧。」 说罢也转头走了。 众人见了她二人吵架,也只能在心里唏嘘,这是怎么了,二娘子身边的亲近人不过一日就全乱起来了。 ☆☆☆ 傅念君处置了柳姑姑的消息瞒不了人,很快府里就知道了,也包括傅琨。 他自然是知道缘故的,不过也不会横加干涉。 只是当傅渊拿着两日来二十篇文章里挑出的两篇过来请他指点时,他便向长子提了提这事。 傅渊这几日读书辛苦,人也瘦了几分。 把前因后果一讲,傅渊也蹙起了眉头。 「寿春郡王?」 傅琨点了点头,叹了一声:「却是他啊。」 「如此看来,爹爹,当日魏氏出事,荀氏父子倒台,你我猜测有人暗中提点念君,恐怕就是他了。」 傅琨首肯:「不会再有旁人。」 傅渊的脸色也寒了寒。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说明那二人之间的关系早就已经不是泛泛了。 周毓白这人他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先决条件不如肃王和东平郡王,他要出手做事,必然慎之又慎,他会这么草率地通过傅念君来办这件事? 这让人怎么都想不通。 还几次三番私下见面,不管是否是商量正事,都有点不合情理。 「他要联合爹爹和傅家的势力,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法子?」 他若是要争取傅琨的支持,直接与傅琨或傅渊接触才是上策,傅念君不过是个婚姻不能由己做主的小娘子,在她那儿下功夫做什么? 傅琨闭着眼睛用手指点了点书案,在长久的无声后终于开口:「你想左了,我与傅家,或许他想要,也或许他有更想要的。」 「这是什么意思?」傅渊不解。 「费尽心机接近念君,通过她来提点你我……看似拐弯抹角,可也许不止为了傅家,也是为了念君这个人。」 傅渊呛了呛,神色有点不好看。 「您是说,他、他看上了念君?看上了念君才属意傅家和您的支持?」 他竟不由自主有点结巴。 论先后,论轻重,先傅念君后傅家,重傅念君轻傅家。 是这么个意思吧? 傅琨迟疑地点了点头。 傅渊也能从自己父亲这一迟疑中看出点门道来。 虽说只有这样能解释地通,但是说人家寿春郡王周毓白一心思慕傅念君,还这样费尽心思这个事情…… 太难让人相信了。 傅渊根本无法想象。 他知道连一向看重女儿,宠溺她有些过头的傅琨也有点不能接受。 不说云泥之别吧,就傅念君从前那个荒唐习性和名声,怎么可能进得了皇室? 虽说如今她脾性大改,可是到底依然不是什么雍容的大家闺秀,他都觉得她有时耍起无赖来真是让人无话可说,常常一句话就能把人气得半死,不温柔也不贤淑,算计起旁人来一点儿都不会心软,也就偶尔朝着爹爹卖乖耍滑时还可爱点。 不过他这哥哥都享受不到她那待遇。 这府里要说亲近,她就只亲近傅琨与二夫人陆氏两人罢了。 她这样的性情名声,嫁去做王妃,未来还有可能成为太子妃、皇后…… 怎么可能! 傅渊暗道,那位寿春郡王是世人口中神仙一般人物,若真是瞧中了傅念君,那他这眼光还挺…… 别致。 傅渊咳嗽了一声,将自己的心思拉回来。 转回头正色看着傅琨变幻的脸色,显然他好像也想到了什么,胡子不自觉地抖了抖。 「爹爹。」傅渊说着:「这事儿还得再看看,也未必就是那方面的……」 傅琨看了儿子一眼,他还未娶亲,在这情爱之上看不大通透也实属平常。 傅琨摸了摸胡子,「寿春郡王随了他外祖父,舒相公当年是多通达聪慧之人……罢了,不管他想从傅家得到什么,必然还会有后招,我们且等着就是。」 就是傅念君那里,不能再让她随意抛头露面了。 如今最重要的是应付殿试,朝廷里也为这次科举忙碌起来,傅琨虽多年不管学政,但是他的父亲桃李满天下,他的同窗、师兄弟、学生更是多不胜数,这些日子来往傅家的人也杂了很多,他没有功夫去盯着女儿那里。 第26章 傅渊倒是看出了他的优思,只说:「爹爹可放心,念君已不同往昔,自然有分寸,不会在这当口闹出什么后院失火的事来,她要处置柳姑姑,我看是别有深意。」 傅琨也点点头,「由她去吧。」 傅家后院这一亩三分地,他们都相信傅念君想整肃干净也不是太难的事。 说完了傅念君的事,傅琨才动手看了傅渊新作的两篇策文。 傅渊的才学自然是不用多说的,在今年进士科学子之中,不说拔得头筹,也不可能在五名之外。 大宋科举,分为州试、省试和殿试三级,而在开封府府试中,傅渊就夺了魁首,傅琨怕他锋芒太过,反而折损气运,在省试中便有意让他退让,而殿试却又大大的不同,很多时候,殿试成绩的好坏,当真是也要瞧瞧祖宗坟上冒不冒青烟。 殿试之时,皇帝亲自坐镇,旁边自然有权知贡举等考官数人,出的题目倒也不至于特别难,只是难在一个临场应变上,还要对时间的把控要极有分寸。 过了几道考试能到了殿试的,多数学子的水平考官们也都有数,要让皇帝过目,不过就是瞧瞧他们的气度能耐,随机应变。 那些骨子里就卑怯的穷家子弟,许多见了那场面就要腿软,何谈考试,不过若是此等场面都应付自如的寒门子弟,如现在的参知政事王永澄,那就真的是人中龙凤了。 开国之初,好几位状元就是因为比旁人更快地交卷,而得皇帝一青眼。 殿试的规矩,考生要亲自将试卷呈于皇帝案上,自然皇帝不会立刻亲自判卷,可是不妨碍人家看看你的字迹和品貌。因此这殿试上争的第一,可与平时大不相同,皇帝多半会记住第一个学子,再往后的,他哪有这么多功夫? 只要这第一个交卷的不是太猥琐不堪,满肚子草包,点状元的机会可是比旁人大上许多。 因此只为了这一眼的机会,如今的学子们便追求写文章迅速,学子们书房里最不缺的就是成把的香,断成几截,个个都掐着那点滴时间写文章。 傅渊自然也不例外,可傅琨是看不起这样做派的,只说:「此乃歪风不可长,念书无捷径可走,科举理应如此,你若争了做那第一交卷人,又能证明你才学如何?」 傅渊被他点醒,从此便不再追求这个第一,在众考生的答题应试速度中只能算作中游。 傅琨指出了傅渊文章中的几个小问题,对他耳提面命的依然是殿试之时的气度应对。 不求快,不求标新立异,只求稳中求胜。 傅渊素来就比常人沉稳,这些话即便傅琨不说,他也能做到。 父子俩又说起今次进士科的几位知名学子。 最出色的要说是那位省试里摘了省元的苏选斋,他是江南人,二十岁年纪,惊才绝艳,在东京城中,也数得上风头无两,出榜之后怕又是哪位大人的东床快婿逃不掉了。 江浙素来出才子,有两个也曾来拜会过傅琨,他如今再说起这几人来,也是存了要为傅梨华择婿的意思。 他们父子早就清楚,不出意外傅梨华的夫君应当会在新科绿衣郎中挑选。 本来傅念君的婚事才该尽早…… 只是闹了寿春郡王这出戏,傅琨倒是决定先看看风头。 不过这个苏选斋他们是不指望配给傅梨华的,嫁不出去女儿的孙计相早就虎视眈眈,来和傅琨打过招呼的。 他家三个闺女长得实在是…… 不过若非实在拿不出手,按照孙家和傅家的交情,傅渊的妻子必然是他家大娘子了。 傅渊如此人品相貌,孙计相自他十岁后就断了心思,虽说女儿是自己的好,可做人也得摸着良心说话吧,那位大娘子,哎…… 倒是那个苏选斋跑不掉了。 傅渊还说起那位多日不见踪迹的崔涵之。 傅渊从前欣赏他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人在读书上确实很有天赋,退亲之后更是沉得住气,整日闭门不出埋头苦读,丝毫不为亲事自苦自恼。 「依我看,二甲头几名当是没问题,若得机缘,入了一甲也是没有问题的。」 傅渊说着,脸上倒是有了两分嘲讽之色。 这个机缘,自然就是傅琨。 可是崔家和崔五郎,是自己作死,否则他们郎舅二人同榜登科,也算一桩佳话。如今谁都知道傅家与他们崔家退亲,朝中泰半大人都不会再想招崔涵之为婿了。 倒也不是怕了傅琨,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是孙计相家中还有两个不忍睹卒的小娘子都轮不到他。 傅琨看了他一眼,「好了,回去念书吧,没有几日了,这几天好好地休息,旁的事就先搁置吧。」 「是。」 傅渊垂手应了。 近日谁都知道傅二娘子屋里不太平,先是伺候她多年的柳姑姑被贬去了城外的庄子上,接着屋里两个大丫头又明里暗里地不对付起来,闹得满院子小丫头们人心惶惶,也没个主心骨。 这些小丫头很多都是傅念君买了没多久的,也没教多长日子,还都是懵懵懂懂的,素日被教育的只知道听柳姑姑和芳竹仪兰的吩咐做事,根本不会、也不敢有什么主意。 而这些小丫头中,眉儿当是最被人同情的。 她是柳姑姑摆了席面认的干女儿,是和她关系最近之人,柳姑姑如今犯了娘子的忌讳,那她自然也不能再是小丫头中的头一份了,相反境遇还不大好过。 芳竹或许是因为柳姑姑生气,也或许是因与仪兰赌气甩脸子几日没说话,满肚子火没处撒,首当其冲的就是眉儿。 她素日就脾气暴,小丫头们最怕她,眉儿可算是吃了好几顿排头,这日早上不就是给娘子打的洗脸水太烫了,娘子吩咐了一句重新打一盆,眉儿就被芳竹拎出去教训,将整盆热水一把掀翻在她手里,虽然手上没烫出泡,可也红肿地消不下去。 小丫头们年纪小,也不懂礼,见她被如此轻视,也都存了看好戏的意味,话里话外不无讽刺,有两个还敢对她动手动脚,眉儿只能红着眼睛鼻子默不吭声。 不过她也算命好,还没被欺负几下,就被仪兰救了。 仪兰现在和芳竹唱对头戏呢,加上她又一直与柳姑姑亲近,自然要照拂眉儿,亲自取了药膏给她,还安慰她叫她忍忍,等过几日风头过去了,柳姑姑没事,她也就翻身了。 可眉儿心里自然是一清二楚的,柳姑姑是被傅二娘子怀疑了,恐怕是不可能没事的了。 第27章 她想到了自己的任务,算是完成好了,可是却没想到会傅二娘子对柳姑姑这样不留情面,这些日子柳姑姑待她,也是如亲女儿一般,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偶尔想想,也觉得十分愧疚。 可是在傅家,她还要继续待下去啊,说再多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不过仪兰就照顾了她这一回,芳竹知道了,却是变本加厉,这天二话没说,让人收拾了眉儿的几件衣服扔在地上,就要把她赶到庄子上去陪柳姑姑。 眉儿抱着芳竹的腿苦求也不顶用。 「手上一个不痛快就几日不干活,以为自己是主子了?姑姑在庄子上一个人冷清,你不是最贴心的好女儿么,这就成全了你的心意,去陪她吧。怎么,还是你素日的孝顺都是装的,到底还是贪图娘子身边富贵?」 四周都是冷眼和嘲讽,每个人都在看她的笑话,眉儿的心底一片冰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想过自己若是身份暴露会怎么样,不过一死了之,连毒药她都准备好了,可她却没想到有这桩事。 傅二娘子没怀疑她,可却因为柳姑姑的关系,她竟被殃及了。 若真被赶去庄子上,她该怎么办啊?恩公没有告诉她这种情况要如何应对。 她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根本拿不定大主意,一时间慌张地不知该如何应对。 好在仪兰又及时来救场,和芳竹一顿好吵,两个人越闹越大,最后好像还惊动了二娘子。 晚间的时候,仪兰终于来看眉儿,握着她的手流泪,只叹气说着:「你是个好孩子,姑姑临行前托付我要照管你,你放心,你没犯错,她们没法把你赶去庄子上。」 赶去庄子上,柳姑姑这样年纪的还好说,不过洗洗衣服打打水,做些粗活而已,那些犯错的丫头被撵一向都是主家默认随庄头处置,娇嫩的花骨朵全部便宜了那些懒汉鳏夫。 仪兰嘱咐她:「不过娘子房里的事你不能再沾,先去小厨房里烧火劈柴吧。」 这是最好的处置了。 待过了两天,眉儿发现再没有一个人多看自己一眼时,她心里雀跃不已。 在厨房里做事再苦再累,却有个好处,可以和采买的通个气儿,溜出去半日。 她不就能去问问,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上一回有人联系她,还是让她想办法把天清寺的事透露给柳姑姑,让傅念君能够出府。 那之后,就再没人给自己递过消息了。 眉儿打定主意,挑了个阴天出了府,去暗巷里换了身脏衣服,才敢往目的地而去。 ☆☆☆ 「娘子料事如神,那丫头已经出府了,他们几个一路跟着,想来不会出岔子了。」 芳竹神采奕奕地和傅念君禀告,说完还不忘大大地夸一句:「娘子的后招太精妙了!」 傅念君点头接过仪兰递过来的一盏茶,微笑道:「是你们俩演得不错。」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将个眉儿骗得团团转。 芳竹和仪兰相视一笑,哪里还有人前冷冰冰看对方不顺眼的样子。 仪兰不由好奇道:「不过娘子怎么会想出这么个法子,若是她安分地守在府里再没动作,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难为她和芳竹两个辛苦地唱大戏,柳姑姑的罪也白受了。 傅念君轻轻啧了一声,说道:「下人也分三六九等,我身边是这样,那人身边更是如此……」 她稍微多解释了一两句。 幕后之人麾下的人马可是比她这手底下几个小喽喽多多了,可就是因为人多,所以难管,他身边如魏氏这般的人,需要从小培养,花费无数心力财力,暗卫之流更是精英中的精英,可他野心太大,布局太大,处处要安插人手,自然就不可能个个都精心培养,一层层地铺陈下去,不就是三六九等。 就如眉儿一样的,估计有不计其数,也很难以管辖,对方顾不到这么多,就是给了傅念君机会。 傅念君早就怀疑眉儿了,就算没有天清寺这事,她八成也要试探她的。 她观察了数日,发现这丫头不过是比寻常刚买进来的小丫头沉稳能干些,可要说受过少训练,恐怕真不多。 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若是精心培养出来的,怎么可能送到她身边来端茶递水,岂非大材小用。 眉儿不过是对方手底下的第九等人,这样的人,要编个局套她进去太容易了。 很快傅念君就等到了消息。 眉儿进了一家新丰绸缎庄。 这地方,八成就如王婆子茶肆一般,是他们一个据点吧。 她勾唇笑了笑,这人的产业还真是不少。 「程训呢?」 傅念君问道。 大牛说:「听您的吩咐,已经去了。」 化名程训的郭达自然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寿春郡王府。 傅念君所能安排的,只有府里的前半程,至于这府外的后半程,自然要交给周毓白去办了。 这件事甚至不用双方多做交流,他们两个心领神会。 有周毓白在,这个新丰绸缎庄,就没那么容易像王婆子茶肆一样一把火被烧干净了。 府里的戏依然要演下去。 眉儿胆战心惊地回去,心下惴惴,想到刚才掌柜的对自己的冷眼依然还是一阵哆嗦。 他厉声诘问自己出来有没有人看到,要做什么事。 眉儿只好忐忑地把自己如今的处境告诉了他,期待着他能带来上头对她新的指令,甚至心里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她或许能从傅家出来? 新丰绸缎庄是她第二次去,上一回也没出太大的事,眉儿自然觉得这一次也一样。 掌柜的只挥手让她回去安分地待着,傅家怎么发落她她就怎么受着,再不许自作主张坏人大事。 眉儿只能沮丧地拖着步子回去。 可没想到一回去芳竹就领着人等着她,一副准备好了就等着罚她的样子。 「好啊,不仅好吃懒做,还赶偷跑出去玩,反了天了你!今次我看什么人还能再护得住你!」 眉儿彻底吓呆了,她没想到芳竹把她都赶到厨房做烧火丫头了还不肯放过自己。 旁边的人也都摸着鼻子纳罕,这回芳竹姑娘的气性也太大了吧。 但是到底傅念君不发话,眉儿就没资格争辩,很快被人拖着出了门要赶去庄子上陪柳姑姑。 第28章 她们这样的小丫头,都是签了死契卖进来的,主家也没要你的命,谁都不敢说什么。 眉儿还只管坐在破旧的驴车上低头嘤嘤地哭,却不知道这一出城,就是一脚踩进了阎王殿。 且说到她去过的新丰绸缎庄,那掌柜的深藏不露,也是惯于处理这些事的,他知道眉儿八成是露马脚了,自然就很快给上头去了信儿,得到一个字的回复:杀。 眉儿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路上,到了庄子上,柳姑姑只能见到小姑娘僵硬的尸体。 送眉儿出去的时候,傅念君就料到了这些事,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心肠也挺硬的,不过人活一世,本来就是无奈,她前生可有犯过任何错,还不是一样死在东宫,眉儿自打入了火坑,就是为了送命而活,同样没有选择。 她心里想着,不知这回周毓白能抓到新丰绸缎庄这条线索,也不枉她差点被人一箭射死在野外。 那人还真当自己把日月乾坤都握在手中了,他若还是一个劲儿地埋头幕后,恐怕后院着火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多。他不露头,傅念君和周毓白拿他没办法,可他一旦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点点微澜,还想全身而退,就是太看不起他们了。 周毓白很快就掌握了新丰绸缎庄,他也不怕动静大,因为他知道对方的手段,必然断尾求生,彻底放弃这个地方,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利用这断掉的一截尾巴查出更多的线索。 刑讯逼供,没有人会比宫里出来的人更拿手,新丰绸缎庄的大掌柜也算有点能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就自尽了,倒是还有个二掌柜和两个伙计,问出了一些东西。 在周毓白的书房里,负责这次刑讯的单昀一脸愧意,觉得自己有辱主子的信任。 周毓白没责怪他,他看着手边的供词,其实多少也都猜到了,把它们甩到了对面张九承的眼前。 纸上刺眼的一个「周」字格外明显。 再说到张九承,他这几日正是难得地神采奕奕,因是他一直处在亢奋之中,双颊都泛着不自然的红光。 原来是这几天周毓白把和乐楼、胡先生和傅宁的底细交给他去处理,张九承正是日日伏案,呕心沥血。 他就是因为这件事的棘手而这么兴奋。 且不说傅宁,这个胡广源,初初看时还觉得没什么,越查却越乱,背景复杂地让人难以抓住头绪。自然,这天下间凡是有能耐的大商户背景都很不凡,脚下踏着黑白两道,江湖和朝廷都有牵连,但是这个胡广源,却又不一样,从他发迹始,受过什么人帮助,帮助过什么人,与什么人称兄道弟,与什么人又是有仇有怨,细细要整理起来,真是几日几夜都搞不清楚。 「这是有人都处理过了啊。」 张九承感慨。 他几十年的眼力放在那里,自然能通过那厚厚一沓胡广源的励志发迹史看出点别的东西。 大商户背景不凡,可却不可能人人没有短处。 这是必然存在的,就如一个人磕磕绊绊地长大,必然会摔跤,商场又有如战场,在你资历不够的时候,仇家、亲友都可能留下你的把柄,也正因如此,大家彼此牵制、相互合作,才有一个稳定局面。 刻意掩饰的复杂背景之下,这个人却全无把柄可抓,这就是大大的猫腻了。 傅念君如今手段不够,自然查不到什么,但是张九承可是身经百战了,这一回是根硬骨头,他怎么能不兴奋。 周毓白望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珠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早前他就与张九承谈过。 「先生大概也能肯定了吧,这胡广源,就是那人的钱袋子,握住他,就掐住了对方的咽喉……」 张九承回他:「而且,或许我们还能拿过来用用……」 还连连点头,钱啊,金山银山,谁会嫌多。 周毓白咳了一声,「不义之财,你还是别惦记了。」 这老儿平日自己生活也不讲究,倒是很喜欢敛财,不仅喜欢敛财,更喜欢从别人嘴里夺食。 周毓白也从张九承嘴里意识到,和乐楼的胡先生,远比他和傅念君想的,更是个人物。 张九承拿起手边的两张纸,枯瘦的手摩挲着下巴,脸上同周毓白一样没有什么惊异的表情。 周。 是那位二掌柜交代的。 他说着:「这也不算多大的线索,会谋算着害您的必然是皇家之人。」 皇家之人自然姓周。 周毓白道:「也不算没有进展,你瞧瞧他交代的时间,那时候是什么事情张先生可记得?」 两年前的秋天。 那个二掌柜显然不如大掌柜一般忠心和受重用,他说自己只见过那位主子一次,还是两年前。 单昀用了些法子「帮」他回忆,确定了一个大致的时日。 周毓白的记性很好,那段日子,正好是圣驾莅临行宫之时。 国朝素重简朴,即便是皇室中人也不敢太过奢靡,帝后出行游玩更是少之又少,那年秋天,是因为张淑妃身体有恙,才破了一次例,即便如此,御史台的奏疏还是将皇帝烦扰了个把月。 张九承眼睛一亮,「只要查查那段时日谁留在京中即可了。」 他顿了顿,「郎君心里可有人选?」 一直以来,张九承觉得会害周毓白的不过这几个人选,都是他的哥哥们。 大皇子肃王,六皇子周毓琛,就是二皇子傻子滕王,和瘸腿的三皇子崇王都不能排除嫌疑。 卧薪尝胆蛰伏十年这样的例子,还不用旁人来说。 但是说这段时间派出去守着消息的人都是同一个回复,张九承也不禁疑惑了,难道是他想岔了? 确实是他想岔了。 周毓白「嗯」了一声,「姓周的很多,八成在宗室里头。」 张九承点点头,「太祖和秦王都有血脉留下,问鼎大位按理说他们也有机会。」 但是这机会,几乎渺茫地可以忽略不计。 且不说宗室子弟有多少能耐和权力能这样算计周毓白,就说如今活着的皇子都有五个,肃王还生了嫡子的,怎么数都轮不到宗室子继位,这还有什么好拼的? 前朝不是没有先例,小宗入大宗,那是在嫡系无血脉的情况下,太宗继太祖位本来就是个例外,现在已经不是国朝初立之时了,谁有这个能耐学太宗啊。 实在想不明白。 周毓白倒是不急着究根问底,人家为什么要对付自己,等抓到了人自然就清楚了。 第29章 「主要盯着那几个吧。」他吩咐一直伺立在旁的单昀:「周云霰,还有周云詹兄弟。」 太祖的嫡系血脉,就剩周云霰一个了,他年纪也比周毓白长好几岁,按理说他是最有可能的,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安分守己,从来不在人前冒头,皇帝也不大喜欢他,一直冷着,众人和他自己,对他的期许不就是留条命,不至于让太祖香火彻底断绝,给太祖皇帝添了污名。 就这种时时刻刻在皇城司眼皮子底下的人,能翻得出什么浪来?皇城司就算落没了,也不至于瞎。 而周云詹和周云禾这两个堂兄弟就更差得远了,秦王一脉在他在世时就已凋敝,到了孙子辈,这些人就更什么出路了,不得不说,太宗皇帝或许早就防范着他们,对宗室的控制是严而又严。 也是因着这一层,他们几个对于周毓白来说,实在不值一提,但是张九承也明白,此时他们不能抱着任何轻敌的态度,如今已然确认那人是皇家中人,再不可能的情况他们也要去试。 周毓白喝了口茶,说着:「阿雍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来了?给他去个信儿。」 周绍雍是肃王的儿子,可一向很喜欢周毓琛和周毓白这两个年轻的叔叔。 张九承闻弦歌而知雅意,咸宁郡公周云禾素来和周绍雍关系好,他两个年纪小,又是一般活泼性子,平日就很招宗室里那些公主、郡主的喜欢,之前没出肃王和周毓琛那事的时候,两人也常常结伴一起过来玩。 后来局势不对,周绍雍自然就走动得少了,周云禾也没这个脸皮常来叨扰周毓白这个叔叔,毕竟他和周绍雍的身份还是不能比的。 现在要见周绍雍,张九承自然知道,周毓白是想从那周云禾身上瞧点什么出来。 这么一个孩子,他们郎君几时曾这样费心过,看来确实是上心了。 主子是这个态度,张九承和单昀自然也就打起十成的精力去办。 说完这件事,周毓白多嘴问了一句:「傅宁这个人查的如何了?」 要说胡广源和那幕后之人联系甚大这是几乎可以肯定的了,但是这个傅宁,周毓白心里多半也猜测,是傅念君请他帮忙的「顺带」,傅宁和傅家有关,却未必和他有关。 但是这点忙,是傅念君亲自开口的,他自然不会不帮,他想到那日昏暗的烛火下她说起傅宁时的神色,心细如他,总觉得傅念君对这人有几分不同寻常的关注。 张九承觉得查胡广源的事是对他的考验,那么查傅宁的事就是对他的侮辱了。 这个人总结起来就四个字,乏善可陈。 「许是对方明棋暗棋都想布一手,把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人安排过去,算是出其不意?」 张九承实在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人品才学只能说是中上,可是这是东京,那是傅家,中上的人实在不够看的,何况傅琨父子不是笨人,这样一个从小见识有限的少年郎能在他们手下翻出什么浪来,也不知胡广源这么费心调教他是为了哪般。 事出总有因,周毓白蹙眉,傅念君这么忌惮的人,没道理只是个普普通通的。 「消息上说他不是还有个眼睛不好的寡母么?仔细查查。」 从傅宁身上查不出什么,那么只能从他身边之人下手了。 张九承见周毓白这般费心,不由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两声,他自然是想到了那日郭巡给他神秘兮兮地透露的周毓白的「风流韵事」,不由咳嗽了一声。 见周毓白的眼神望过来,他才佯装正经道:「这次的消息,胡广源啊傅宁啊,可又是郎君从傅二娘子嘴里听来的?」 周毓白只觉得这老狐狸贼兮兮的。 「先生想说什么?」 张九承望天,「也没什么,是想说这傅二娘子能耐真大,什么都知道啊,能耐更大的是,还什么都能让郎君你相信。」 前半句还算正常,这后半句,就有些促狭了。 周毓白只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张九承点点头,「郎君可是终于把老朽当日的话听进去了?」 「什么话?」 「娶妻啊。」 张九承瞪着眼,不免又开始埋怨郭巡对他两个的猜测有点过。 当日张九承自知争取钱婧华没有机会,就给周毓琛提了三个备选,这傅琨的女儿,也是值得一娶的。 何况这个傅二娘子虽然古怪,但是也说是给他们帮了不小的忙,让郎君「以身相许」去报恩正是合适,听郭巡说模样长得很不错,总好过孙计相家里三个无盐女。 周毓白对他这殷切态度不置可否,只说:「不急。」 还不急呢? 这眼下年纪都到了,只等科举一过,趁着这朝里大人们四下结良缘的春风,周毓琛和周毓白的婚事肯定要定下了。 这会儿定了,翻过年去成亲他也已经十八九岁,算得上晚了。 张九承狐疑地望了单昀一眼,单昀也瞧不出周毓白的心思,只好朝张九承使了个眼色。 张九承自我解读了一番,只在心里嘀咕,这小儿女之间就是矫情,说不得是他们郎君要同那傅二娘子玩个你情我愿的真心游戏,才不好贸然上门去提亲,毕竟傅二娘子那般名声,还退过亲,要宫里点头也颇为难。 张九承倒是有个馊主意。 他倒觉得可以同傅家谈妥了先娶傅念君为侧妃,周毓白寻个高僧道士的弄个由头说今年不利娶正妃,待拖过年去,早点生了孩子,这侧的自然也就扶成了正的,不仅宫里没话说,傅琨怕还是要大大地谢谢这女婿如此费心。 不过此际张九承觉得那小娘子在他们家郎君心里非同一般,倒是说不出口了。 周毓白却对他们的小动作一清二楚,也不拆穿,故意将茶杯轻轻地放在光亮的花梨木桌面上,发出不小的一声响动。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来想着张九承这老儿近来辛苦,没想到他辛苦归辛苦,这不要他操的闲心还是一点都没落下,真会没事找事。 「先生这么淡定,是对付胡广源的事有头绪了?」 他一提这话张九承瞬间就蔫儿了,像被人掐住了七寸。 「这、这个嘛……还要点儿时间……」 他虽晓得这胡广源有猫腻,却一时半刻实在是没能耐突破他那些天衣无缝的背景,没有弱点没有把柄,就很难算计对方,这对张九承这样习惯并喜欢勾心斗角的人来说,真是像背上痒了却抓不到,憋屈急了。 第30章 周毓白只淡淡扫了他一眼说:「那一会儿我给我外祖父写封信,单昀亲自送过去。」 单昀和张九承都是立刻大惊失色:「郎君!」 周毓白的外祖父是已经致仕的舒相公舒文谦,是当年东京城里无人不知的角色。 当年独生女儿被册封为后,舒文谦就在几年时间里急流勇退,回归田园,他本是淮南东路通州人士,荣归故里,买屋置宅,安分守己,让皇帝放心,更让后宫放心,虽然当年多少文武官员恳求舒文谦不要致仕,这些年也常有人劝他起复,可舒文谦就真的收了心一样,断断不肯再沾染半点朝堂之事,只倾心于山水农家。 也是因为他这般态度放着,多少人本来有意支持舒娘娘母子的也都收了心思。 皇帝、张淑妃、徐太后、徐德妃也一年比一年放心。 有人说舒文谦是个酸儒,将女儿外孙弃于不顾,只管明哲保身,令得如今嫡出的七皇子反而处处落了下风,在朝中无半个人可倚靠。 但那是蠢人之见,聪明人都知道,若非当年舒文谦此般态度,舒娘娘在宫中怕也是活不过三年。 朝中自然有下一个文臣的女儿可以补上,也会有下一个皇后再踏上那条路,甚至周毓白这个嫡子,都无出生的机会。 周毓白的品行聪慧,多数随了外祖舒文谦,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真的会让自己的女儿和外孙陷入虎狼环伺的境地。 舒文谦的后手,只是无人得知而已。 而周毓白这一句话一出,张九承和单昀知道,他无疑是要用这张最后的底牌了。 张九承如何能不急,只是区区一个胡广源,就已经将他们逼到如此地步,日后再来大事,他们该如何对付? 周毓白却是一贯的沉着冷静,只说:「此际不用,更待何时。」 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最合适的时机了。 「万万不可!」张九承劝诫,「若是叫人察觉舒公之举,怕是又将是一场惊涛骇浪。」 舒文谦当年就叫人十分忌惮,不过好在他家境干净清白,并非士族出身,皇帝是最喜欢用这样的臣子,就如现在的参知政事王永澄,为今上卖力程度可真的是叫傅琨等人都叹为观止。 如果一旦被宫里任何一个人知道舒文谦并非退隐,而是时时为女儿和外孙留着一手,不说他会遭来怎样的杀身之祸,周毓白也就再无问鼎大位之希望了。 周毓白对着张九承笑笑,「先生多虑了,我外祖父是何许人也,岂会因为这一点事被人抓住把柄?」 张九承冷静了下来,听完这句话也觉得自己是失态了。 是啊,这祖孙俩是祖传的七窍玲珑心,想抓他们的尾巴没那么容易,何况这么多年来舒公又何曾真的掉以轻心。 「何况那胡广源也是淮南东路人,这可是大大的缘分。」 周毓白心里闪过一丝疑虑,真的这般巧么,他与自己的外祖父还是同乡。 张九承默了默,心里也承认这事儿怕是确实只有舒文谦出面才能查明白了,毕竟他手底下那个人,对付胡广源,正好是叫做豺狼对虎豹。 张九承这话,就要说到两淮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董长宁。 这人在两淮两浙几乎无人不知,家中财资万贯,做的还都不是那好做的生意。 票号客栈酒楼自不用说,连海事这一块儿也沾手,有一个巨大的船场,从这些生意来看就可知这人有些来路,而旁人更不知道的是,他起先发家,并不是靠这些,而是靠漕运。 大宋漕粮分四路向京都汴京集运,其中来自东南六路的淮汴之粟更是占主要地位。淮汴之粟由江南入淮水,经汴水入京,可想而知这两淮水路是多大一块肥肉,敢于去朝廷嘴下分食这块肥肉的人也绝非善类,这董长宁就是这么一个敢拼的人。 再要说到朝廷对漕运一事的举措,三司使总领漕政,每年各路转运负责征集漕粮,再由发运司负责运输入京。有发运使一员驻真州,督江浙等路粮运,所在粮仓称转般仓,丰则增籴,饥则罢籴,将当纳粮额折交斛钱,另从本地仓储中代支起运。若耽误可航期,发运司则以一百万贯的「粜籴之本」,就近趁粮价贱而籴粮起运,不过说是一百万,朝廷却不能控制这个定额,所以这里头可做文章的地方就大了,而江南各路漕船按期至真州等仓后,还可装官盐返航,增加效益,发运司掌六千只左右漕船,却是远远不够的,每年都会招募客舟与官舟分运,征召一批商船直运至京。东南六路漕米数目不定,太宗时始定岁运江淮税米三百万石,如今已到五百万石,可对于这肥沃的两淮两浙之地来说,当真是绰绰有余,这一来一回,能赚钱的地方就更多了。 但凡沾上这漕粮、官盐的生意,自然是金山银山都任你往家里搬。 而如此宝地,发运司又是遍地捞金的好去处,这真州发运使可当真是人人抢破头都要争抢的肥缺中的肥缺,自然又是非皇帝亲信不能担任。 不错,这董长宁在淮水运河上翻腾的时候,那时的真州发运使正好就是周毓白的外祖舒文谦。 那些想做漕运生意的商户,自然是徇了风气比肩接踵地去走舒文谦的路子,可是个个都被他拒之门外。 董长宁那时候还是个没背景没底气的江湖混子,专做那些见不得人的漕口生意,也就是跑跑野船,偶尔还吞官府的漕粮,他知道自己没能耐,走不通也不屑去走发运使的路子。 那年是个荒年,两淮的漕粮被当地官府做了假账,想找替罪羊,得到点消息的大商户都是猴精,全都消停了,不敢像往年一样和官府合作,生怕里头有猫腻,偏董长宁那时候年轻气盛,觉得机会来了,硬是一口想吞下这根硬骨头,拿全副身家去搏。结果就是,发运司收粮的当口,几百只船都沉在了江里,最后一查,那批漕粮皆是包给了一个叫董长宁的人。 这不仅是家财败尽的问题,恐怕连人头都不保了,舒文谦自然知道这是官场中惯常见的腌臜手段,叫寻常商户来赔付损失而已,往年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发运使这个位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本该不沾半点是非的,可他却保下了董长宁,调了真、泗二仓余粮救急,亲自写折子请三司拨款,好在荒年归荒年,国库还是有钱的,这件事也算遮盖了过去,但是皇帝对舒文谦此举略有不满,这等好捞银子的位置就再不肯给他坐下去了。 舒文谦倒也觉得无妨,他本就不贪图那些不干净的钱财。 董长宁亲自去给舒文谦跪下叩头,谢他第二次救命之恩。 舒文谦这才恍然,原来他与这后生的缘分,早就开始了。 第31章 当年舒文谦做开封府通判之时,就审过一桩案子,一个年轻人杀了叛逃多年的贼子,这贼人奸淫掳掠,在家乡犯过错,可是到开封之后隐姓埋名做了平头百姓。 那年轻人为了一个义字,独自北上,替兄弟报仇砍断了对方的手脚,只是运气不好,吓死了对方的老娘,这就算犯上了人命官司。 对方家里有钱有人,而这年轻人除了一口刀一条光棍,身上半个子儿也没有,舒文谦见他意气风发,如此磊落,也算法外开恩,将其判了两年,发配回原籍之时,还亲自给这年轻人送了行,「长宁」这名字,就是他起的,希望他得长久安宁,再不陷于如此江湖。 也是因这一回际遇,董长宁算是卯着劲儿要出人投地,谁知又得了舒公大恩。两回的救命之恩,董长宁要说为了舒文谦肝脑涂地,那也是半点不会犹豫的。 他也算是个能耐人,解了漕粮之困后,回到故地就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行事越发老辣,几年时间,就几乎吞下了淮水漕运的整条线,坐稳了两淮第一的大商户。 舒文谦当年是个直臣,自然不能和这样的人多有牵扯,直到他回到故乡通州之时,董长宁才敢再次登门造访。 周毓白清楚,他外祖父和他是一类人,就算旁人都以为他们大概要成圣人了,其实也不过是俗人罢了。或许他第一回 救董长宁,只是一时恻隐,第二回救他,可就大约不是什么凑巧了。 那个时候舒文谦可能就已经意识到,他的女儿,或许已经逃不掉了。 为了女儿和外孙,他必须要为他们寻好保障。 董长宁就是最合适的人。 周毓白知道,董长宁后来如此迅速做大,外祖父必然也是会提点他两句的。 但是董长宁和舒文谦的关系,与胡广源同幕后之人是不同的。 那胡广源是仆,幕后之人是主,而舒文谦和董长宁之间,也不过是恩义人情的牵绊。 所以说董长宁是周毓白能动用的最后一张底牌,且不可能无限制地让他使用。 张九承才会让他想想清楚,将这样的机会折在胡广源这里,值得不值得。 可周毓白做事从不会过分瞻前顾后,要废掉对方臂膀,他也必须要有所付出。 周毓白下决心定好的事,单昀和张九承自然也不敢再提出异议,周毓白写给舒文谦的信,也是第一次这般慎重,由单昀亲自护送南下。 「先生这两天也劳累了,去休息两天吧。」周毓白说着:「这几天就要殿试了,京里会忙一阵子,也要给对方一个喘息的机会。」 周毓白微微笑着,张九承点点头,听他的话下去了。 因着皇帝身体微恙,春日里又小有灾情,成泰二十九年的恩科已经比往年晚了一些,可到底还是在四方学子的翘首以盼中到来了。 这次科举小小的延期,倒是让傅念君开心了一把。 她买下的那些屋子经过简单的修葺已经全数租给上京赴考的学子,能有资格参加殿试的学子不多,有些人省试过后却不急着回乡,就是为了瞧瞧这最新的热闹,因此东京城如今的客栈旅店,几乎都是客满,她这些屋子,也都供不应求。 相比旁人的忐忑紧张,傅渊倒是真的能称得上是举重若轻,傅念君给他送最后一顿宵夜时,还十分促狭地让小厮传了句话,问他中意京里哪家酒楼的席面,趁早定好了去,免得到时候喜报传来傅家手足无措。 傅渊对她这种别具一格的鼓励不做声响,但是贴身伺候他的小厮能瞧出来,二娘子这几句话,确实是叫三郎君很是受用的。 殿试两日后,皇帝召见新考中的进士,金殿传胪,亲赐绿衣,各位新科绿衣郎肃立恭听传胪官亲诵姓名、宣布名次,皇帝亲自赐宴庆贺,就是那人人向往的琼林宴。 这琼林宴也十分妙趣横生,除了皇帝的亲自接见,皇后娘娘还会亲自赐宫花给诸位进士,尤其是那头几名的俊秀,赏赐的花更是艳丽至极,这簪花游街,乃是每次恩科之后必不可少的活动,新科的状元、榜眼、探花诸人更是被宫里女官、公主们偷偷躲在帘子后评头论足一番后,还要再接着跨着白马去大街上给大姑娘小媳妇看个遍,当真是辛苦。 这回的状元倒是出了个大意外,并非花落那个惊才绝艳的苏选斋,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那四方都寄予厚望的苏选斋竟是意外落到了三甲,让许多人不甚唏嘘。而傅渊却点了探花,若说在民间,这状元郎在众女子的眼中倒是还不及探花郎几分,谁都知道这探花多数情况下定然是生得十分俊秀出尘,否则怎么配得上这两个字。至于崔涵之考得也相当不错,二甲的前几名,虽不如一甲风光,却因他生得好,在街上也引来了不少胆大的女子。陆婉容的哥哥陆成遥也堪堪挂在二甲榜末,总算是名正言顺的新科进士了。 傅琨也确实为这两个孩子开心,府里下人都领到了傅念君发下去的赏钱。 知晓这时分是热热闹闹的游街,傅念君早就在街边酒楼定下了个好位子,定要瞧瞧傅渊的风采来,她早前甚至还去邀请了傅琨,傅琨只无奈地朝她摇头,「你啊,真是调皮。」 傅念君磕着瓜子,觉得心情甚为不错。 旁人觉得那是天赐的荣耀,可她晓得,对于傅渊来说,这又是簪花又是抛头露面,被人咬着帕子惦记,大概是天下最痛苦之事了,她都能想象到他黑着一张脸被人往身上甩鲜花香囊的窘迫模样,何况被点作探花,这时人的注意就集中到了他的相貌上,这大概让一向清傲的傅渊也十分憋屈吧,想想她这位哥哥的表情,傅念君实在是不得不出门来亲自瞧瞧。 「你很开心?」 旁边的声音温和轻柔,却立时叫傅念君收了满脸促狭之意。 她回头,只能说:「我这自然是为兄长开心。」 周毓白朝她挑了挑眉,一副完全不信的样子。 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傅念君也很不解,虽然说她如今被那幕后之人盯上了,不该随意出府,但是却也不至于要让堂堂寿春郡王亲自作陪的地步吧。 他大约是有些什么别的计量,傅念君暗忖。 本来最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是陆婉容,可陆婉容自从对傅渊的心意戳破之后,自然面对傅念君不如往日亲近了,今日这般日子,更是羞地不肯出门,傅念君倒是觉得没什么,陆成遥也在队伍之中,陆婉容看自己的亲哥哥旁人能说什么?她却有点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傅念君不大会安慰人,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陆婉容走出来,只愿她能早点看明白,早点给自己一个解脱。 第32章 「你兄长能有今次机会高中,无限风光,岂不是还要谢谢傅二娘子?」 傅念君被旁边的人打断心思,眼睛不由朝他望过去。 周毓白正撑着下巴,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眼里透出光芒,似乎在微笑。 傅念君心里顿了一下,没来由想起那梦境里的一个侧影。 她也不知道为何,从那次以后,会频繁的想起他。 不止是眼前的这个「他」,更是那青檀树下的「他」。 她低下头说:「郡王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是我哥哥。」 「你这般想看他笑话的样子,倒是真像他亲妹妹。」 听他这话,傅念君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在周毓白面前也不用费心撒谎,反正他都是能看出来的。 远处的锣鼓已经近了,傅念君不由微微伸长了脖子,要去看看那最春风得意的状元郎。 周毓白举杯喝茶,心道若不是他还坐在这里,她怕是半个身子都要探出去了。 傅念君今次出来,当然不止是为了看傅渊,更重要的是,她想瞧瞧这批新科进士也确实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或许就有几个她眼熟的,能让她想起一些线索来。 这一看之下,连傅念君都难免有些失望,心道难怪傅渊会被点为探花,毕竟除了他,这前头几人都有些登不上台面。 这状元郎黑瘦矮小,形容寒酸,眼神都不知往何处摆,半点风流气度都谈不上,而落后他半个马身的榜眼比他好一些,但年纪却大了,身量略微发福,一把随风飘荡的胡子,让那些正值豆蔻的小娘子都不愿意再望过去第二眼。 再后面跟着的就是意气风发的傅渊,世家公子出身,风度自不必说,如此挺拔俊朗,如松竹一般,带给人一股清正之气,又有前头两人衬托,当即便引得旁边楼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下砸,砸地他旁边牵马的内侍有些手忙脚乱,傅渊算是一路被砸过来了,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他是不会理会的,但是例如这次这个个头不小的香梨,他就有点忍不住了。 真的很痛啊! 那楼上被他一眼瞪过来的小阁内,却是一阵女子的尖叫,正好就在傅念君的隔壁。 傅念君虽看不大清傅渊的神色,却也大概能想象,不由又低头弯了弯唇角。 但是她很快就又抬起头,重新聚精会神地将目光重新投向那熙熙攘攘的队伍。 她这太过聚精会神,让周毓白一时侧目。 芳竹离傅念君近,她打量着周毓白的神色,急得出了一背心的汗,在她看来,寿春郡王对自家娘子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若是无意还特地来陪她看游街?若是无意怎么会几次三番地来见面?再说都在一个屋里睡过了…… 可她们娘子,从前就是走在路上有年轻的郎君多看她两眼她都会觉得对方思慕自己,反而到了寿春郡王这里,就好像怎么也不开窍似的,今日是多好的机会啊,生生要被她错过了! 芳竹借着递上一杯茶的机会朝傅念君眨眨眼,示意她要和周毓白多说话。 周毓白倒是好整以暇,似乎一直保持着脸朝对她的样子,傅念君想了想,也确实有两句话想问问他。 「郡王可知道,这状元郎是何来路?那位叫苏选斋的学子又怎会落到三甲?」 高中省元却还落到同进士的人,这苏选斋大概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周毓白倒确实知道,他着说:「这状元名唤秦正坤,河东路代州人,家境贫寒,念私学考上来的功名。 傅念君点点头,「确实罕见。」 真正的有才之士,不管家境如何贫寒,如参知政事王永澄那般,考了一两次试自然就初露锋芒,到了县州府,自然会有欣赏他的大人们提携指点,结个善缘。大宋尚文,断不会出现地方上打压才子的风气,所以周毓白话中透露出来的意思,这秦正坤连这等待遇都没享受过。 所以要么就是他确实是运道太好,要么就是他真是被忽视了的明珠。 见傅念君兴致勃勃,周毓白便说起这次殿试的试题,名为《民监赋》,苏选斋的破题是:「天监不远,民心可知。」他才高又自傲,做好后便兴冲冲地捧着卷子打算面呈皇上,可谁知今上看了卷子却很不高兴,冷冷地让交给考官,照常阅卷、定名次,考官当然会意,不敢再将苏选斋放在上等,直接就远远地放在三甲里头。 周毓白是皇子,这宫里的事没人比他更清楚,伺候皇帝身边笔墨的内侍都是有才之人,有一中贵人唤作桓盈便有幸目睹了这一幕,他便说只那开头八个字,就大大地犯了官家的忌讳,任凭他后面的文章意涵千秋,都是无用功了。 原因就是那苏选斋的破题带了十分浓厚的警告意味,今上如今年纪大了,便愈加不喜旁人对自己的说教,面对御史台的大人们没辙,可这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布衣又算什么?他便如此任性了一把。 这任性一回,就足够够大大地影响了此次殿试判卷的风向。考官们由此就特别注意每份卷子的开头两句,免得再让皇帝不高兴。找来找去,发现秦正坤的卷子,其破题为「运启元圣,天临兆民」。他们估计这两句皇帝一定喜欢。待今上重新到详定官的办公地点来,他们便将秦正坤的卷子呈上去,今上看了喜笑颜开,说:「这都是祖宗们的事,朕怎么敢当?」 就这样,秦正坤成了第一名。 其实他那篇文章,与苏选斋的截然相反,只那开头几句谄媚之言入了皇帝的眼,后头写的,不过是平平无奇。 可人生的际遇本就如此奥妙,秦正坤与苏选斋这两个人,因为皇帝的一时好恶,自此就颠倒了人生。 傅念君叹了一声,「倒是可惜那位苏学子了。」 「也没什么可惜的。」周毓白说道:「他为人颇为张扬桀骜,自视甚高,如若不然,真是可造之才,如傅相、王相,又岂会放过?」 傅念君恍然大悟,这就说明皇帝这一举动在大臣们眼里其实无伤大雅,考官们和朝堂上的某些大人,或许也觉得苏选斋在官场上要提拔起来有些困难,所以就由着皇帝去了。 「不过郡王可是有别的想法?」傅念君觉得周毓白把这件事打听地那么清楚,肯定是有动作的。 周毓白微笑,「从前或许不会想那么多,可是如今,总觉得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 傅念君点头,那幕后之人有没有插手科举之事,她也说不好,那个秦正坤是不是经过他的点化才一举夺魁的她真的不能肯定,但是苏选斋俨然是被废了,而这样的人,对周毓白倒反而有用。 第33章 他们俩正说着话,却听见外面响起数声尖叫,来自于一些小娘子,可这声音和刚才被傅渊瞪了几眼那种兴奋就完全不同了。 傅念君和周毓白同时起身,傅念君偷偷地拉开竹帘一条缝隙往外看,状元的马离他们这里过去还不远,可此时马上却已经无人,而后头几个骑马的学子正费力地控制着胯下受了惊吓恨不得四处乱窜的马。 这是……怎么回事? 傅念君不由侧头看向周毓白,他眯了眯眼,眼神锁定着对街楼上的一间雅阁。 那里人影重叠,还传来嬉笑之声,傅念君凝神看了看,分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毓白淡淡地撇了撇唇,「又在胡闹了。」 傅念君觉得他这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倒真像是个做爹的。 那个正在对街楼上胡闹的人,除了齐昭若还有谁。 此时齐昭若手里正拿着弓箭,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已经吓得钻到马腹底下去的状元郎秦正坤。 孬种!他在心中暗骂。 听着他嘴里不由嘁了一声,他身边的一班狐朋狗友自然也都跟着起哄,有夸他箭术好的,也有嘲讽秦正坤乃无胆鼠背的,只有周云詹拉了拉齐昭若的袖子,让他别再胡闹。 齐昭若适才射出的一只箭险险擦过秦正坤的头顶,人们只听见破空之声,跟着就见那箭狠狠钉在临街一小贩搭做铺位的木板上,此时正有两三个人围着那只箭奋力地拔出来。 那游街队伍中的内侍都是宫里人,自然认得这几位大爷,领头那内侍心里暗暗叫苦,得罪了这一位,还不知邠国长公主怎么去宫里闹呢,只好派了个小黄门上楼去「慰问」这位不知怎么被状元郎惹到的齐家郎君。 一番嬉笑,也没人真的敢把齐昭若怎么样,那位被吓破了胆正在不断被指指点点的状元郎秦正坤自然也不敢为自己讨什么公道。 齐昭若感受到楼下有人投来的视线,回望过去,眼神对上,正是傅渊高坐于马上,定定地望着他。 傅渊好像第一次认识齐昭若这个人,齐昭若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未来傅家的掌事人。 自他上次和傅念君谈过之后,心中便考量着有意寻求傅家的同盟,但是这段时间他有旁的事耽搁,而且傅家的境况也让他起疑。 就如这个傅渊一样,这样声名赫赫的探花郎,他竟无半点印象。 齐昭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傅家的命数,已被人改过,如此一来,他只能保持按兵不动,好好再观察观察这傅氏兄妹两个。 而他这段时间忙的另外的事…… 他微微转回头,朝同样正望着楼下蹙眉的周云詹笑了笑:「在看什么?」 那张不同于寻常汉人的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此时像是笼罩着淡淡的薄雾,让人觉得很是疏离,周云詹素来就不属于纨绔那挂的,在宗室里地位也不算高,众人都想不通这位冯翊郡公怎么会和齐昭若臭味相投玩在一起,早几年的时候,两人一同出现的场合确实不少,只是后来也就淡了,但是最近,齐昭若却好像又突然想起了这个人来,几次三番地邀约,他那些酒肉朋友都不大喜欢周云詹的冷脸,可是齐昭若依然故我。 周云詹摇摇头,只问他:「你好端端地惹他做什么?」 齐昭若大刺刺地瘫在一把椅子上,满不在乎地说:「瞧他那穷酸样不顺眼。」 周云詹蹙了蹙眉。 齐昭若打量着他的神色,心底冷笑。 他为什么要试探周云詹,其实也是当日傅念君的话给了他一点启发,他要找那个害了自己的凶手,在找寻线索毫无头绪的情况下,那么他只能用一个最蠢的法子,将不可能的人排除,其余的一个个去试。 虽然蠢,但是未必没用。 他知道,今上薨后,继位的是三皇子崇王,至于其他人…… 大皇子肃王被贬庶人之后幽禁半生,二皇子滕王亲手弑弟后也不得善终,周毓琛死状最为凄惨,而他的父亲周毓白双腿被废,圈禁十年…… 除了崇王,全都是败者。 世人的想法都很简单,成王败寇,荣登大宝拥有一切的那个人自然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年少时的周绍敏一腔热血,将母亲的死,父亲的残,他自己得不到的父母关爱,全部归咎于帝位上的那个人,终于等他有足够的能力策反禁军,一击将帝后太子诸人全部杀了,他才觉得自己替父母、各位伯父、周家列祖列宗们报了仇。 死前意气风发,死后重生又憋着一口气,等如今终于缓过劲来,他才能好好想想这些事。 想到自己的幼稚,和生前那股子自以为是不服输的劲。 其实今日的崇王,日后的皇帝,并不是最终胜者。 他没有赢,赢的那个人,是最后活下来的人。 所以他那四个伯父全部能够排除嫌疑,剩下的,他自然很快就能联想到宗室里那几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色。 周云霰、周云詹、周云禾…… 三十年后天宁节的那个夜晚,帝后太子全部伏诛,他周绍敏也死在了宫门口,有他这个叛贼儿子,周毓白必然也没有好下场。 太宗嫡系的皇子皇孙全部陨落,所以这样好的机会,自然就便宜了宗室里这些郡王郡公。 他不知道这些揣测到底能不能做真,也不知道这些宗室子弟是否此时就已经一片狼子野心,他猜不透,只能一个个去试。 周云霰乃太祖后裔,平时就被皇城司盯着,周云禾又年纪尚小,只有这个周云詹,寥寥几次会面,都让齐昭若觉得深不可测。 因着这个原因,他近来的心思,自然就都放在了周云詹的身上。 周云詹见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只微微垂眸,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重新爬上马背正在瑟瑟发抖的秦正坤:「到底是状元郎,长公主知道了怕是又有几天不让你出门了。」 齐昭若眯了眯眼,将视线重新投在那架弓上。 若是可以,他倒是真想一箭射死那个秦正坤了事。 他本就不善于勾心斗角,最中意的法子就是将日后会给他父子带来困厄的人全部杀了。 今日是他没有忍住。 理智回笼,齐昭若也不得不承认,他总是会犯这样意气上头的毛病,他与周毓白之间尚且隔着一道厚厚的藩篱无法逾越,他如今是邠国长公主的亲儿子,不再是周绍敏了。 他总是无法协调好这个身份。 「关就关吧,也不在乎这几天,喝酒。」 第34章 他站起身来,直接去拿桌上的酒壶仰头往嘴里倒,这举动立刻引来了几个人争相模仿。 纨绔们学不来才子们的清雅,倒是崇尚起这别样潇洒来。 周云詹见他此状,眸光也闪了闪。 对面楼上傅念君知道这情形后,自然立刻就变了脸色。 她是记不得秦正坤了,可显然齐昭若记得,否则就不会有这一箭。 也说明这秦正坤确实是和周毓白大有关联的人,起码是害过他的人,让齐昭若一见之下就失控了。 果真不是什么巧合么…… 傅念君不由又有点在心里恼怒齐昭若这厮冲动,若他真要为他爹爹着想,岂能做事还这般不经过大脑? 她自己只因为破了魏氏那一局,就即刻引来了杀身之祸,齐昭若这一箭,同样有可能引起对方的猜疑,他这不是把自己跳出来当靶子么,周毓白真是生了个蠢儿子! 她突然又意识到其实她是没有资格来替周毓白生气的,只好转而在心里说服自己,她没有生气,她这是为了自己。 她虽不喜欢齐昭若那个人,可到底如今他们的立场还算一致,她是为了活命,他是为了报仇,他还不知她的存在,可她知道,她不希望他就此殒命,彻底输给了幕后之人。 外头的热闹渐渐散去了,队伍又重新向前移动,锣鼓喧天,这一场玩闹很快被人遗忘。 傅念君悠悠松了口气,这个秦正坤,还得去问问傅渊…… 她正这么想着,就注意到周毓白的视线,他似乎已经打量了她许久。 「郡王……我脸上有东西?」 傅念君讪讪地问。 周毓白的眼神有些不同于适才的温和,多了一丝打量和疏离。 她知他心细如发,此时必然已经联系到齐昭若身上去了,毕竟她的反应太奇怪了。 她胸中一跳,手心冒汗,直觉可能他接下来要问的话自己会答不上来。 她想到了当日在傅家梅林之中,她是如何信誓旦旦地向他赌咒说自己和齐昭若断无半点关系,彼时她是真正想以幕僚之位自处,知道要向他表了决心他才肯护自己、与傅家合作,她知道他虽后来救了齐昭若,一大部分的考量是出于局势,邠国长公主的心思至今仍在肃王那里,周毓白就始终不会视齐昭若为自己人。 傅念君心底叫苦,她和齐昭若的关系说起来真是孽缘,他杀了她,可是又和自己同病相怜,两个人自三十年后而来,皆是为了改命求生,挽救家族。 这种关系她怎么好对周毓白启齿呢?若他此时疑了自己倒是大麻烦,现在的傅家和她,已经确确实实地和周毓白绑到了一起。 不知为何,此时望着他冷冰冰的眼睛,傅念君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想请他相信自己,话到嘴边,却又一时全堵住了。 可是没想到周毓白却暂且放过了她,只说:「你哥哥高中,贵府恐怕今夜办席面要忙,时辰也不早了,不如你先行回去吧。」 傅念君咬了咬唇,「我……」 周毓白微微笑了笑,「放心,今天这样的日子,你是安全的。」 傅念君也不再多说什么,带上兜帽,推门出去了。 这间茶楼今日人多,傅念君甫踏出门,就被旁边房里冲出来的人差点撞了个踉跄,是一个身形浑圆的小娘子直接跑下了楼梯,嘴里还哭喊着:「这种窝囊鼠辈,怎么好嫁!爹爹害我!」 身后有人急急地唤她,她哭着回过头来,圆脸细眼,鼻子生得大而拙,嘴唇上翻,牙齿微凸,而此时更是脂粉糊了满面,褐黄色的肌肤再挡不住,对方这一回头也看到了傅念君,愣愣地朝她盯了一眼。 那姑娘身后又赶来了两三个小娘子,皆不是什么美人,此时察觉到她的目光,也都转过头直接在楼梯口打量起傅念君来。 傅念君注意到了她们所在的客室,猜测这些小娘子应该就是刚才朝着傅渊投掷果子的人。 傅念君并不歧视丑女,可对于这般无礼的人没有什么好感,只得将兜帽往下又拉了拉,快步走下楼梯。 那一开始还嚷着「爹爹害我」的小娘子倒是立刻不哭了,由着那两三个小姐妹追上了自己,几个人偷偷地咬耳朵。 芳竹一路都悄悄捂着嘴,只敢出了门后偷偷向傅念君嘀咕,「娘子,她们刚才应该没看清咱们吧?」 「那几个是什么人?」 傅念君问道。 听芳竹的意思,该是她们认识的。 芳竹倒也不意外傅念君想不起来了,毕竟傅二娘子在这东京城里没朋友。 「是孙计相家中的小娘子啊,您小时候和她们常见,不过嘛……」 她嘿嘿笑了两声,不敢再说下去了。 小时候您不是每回逮到了都大骂人家丑女、猪脸,把她们孙家从夫人到仆妇全得罪遍了,好在傅琨和孙秀两个人交情深厚,并没有为儿女之事交恶。 到了后来,就是人家反过来瞧不上傅念君了,觉得她花痴放荡,多看她一眼都嫌碍眼,连带的和傅家所有小娘子关系都不好。 所以因着父辈,本来最应该成为手帕交的孙、傅两家小娘子,成了如今的陌路不相识。 傅念君恍然,原来就是那位孙计相家中的三个千金,他们家中大娘子该有十八了吧,应该就是刚才那位…… 确实是婚事艰难了。 只是傅念君没空对她的相貌身段评头论足,她想起了刚才对方嘴里却说什么鼠辈、窝囊、嫁与不嫁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指秦正坤? 孙计相是此次榜下捉婿的中坚力量,早就瞄准了状元郎,只是人人都当状元大概十有八九花落苏选斋了,即便他马失前蹄,二甲进士也总跑不了,可谁知他一败涂地,反而突然冒出了个秦正坤,难道说孙计相就立时改主意要招秦正坤为长女婿了? 傅念君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孙秀居此高位,比之傅琨也不过差半个肩膀,殿试的名次不是今天才出来的,他有心打听,提早得到了消息也不无可能,而他几个女儿可能是今天趁着游街来看看这些新科进士,那孙大娘子就目睹了刚刚秦正坤被齐昭若一箭吓得钻到马肚子底下的场景,由此大失所望,才有适才的失态之举。 傅念君刚刚才能肯定这秦正坤与幕后之人有联系,转眼就又得知他或许要成为孙秀的东床快婿,这局势对傅家、对周毓白可就是大大的不利了! 「回家!赶紧回家!」 傅念君大声催促赶车的郭达,她要立刻去探探傅琨那里的口风,究竟是不是她猜的这样。 第35章 芳竹和仪兰完全无法理解傅念君这忽而变了三变的脸色,撞见了孙家小娘子们而已,怎么好像如临大敌一样? 而那边楼上的孙大娘子也被劝住了,她的妹妹孙二娘子替她擦眼泪,轻声在她耳边劝哄:「大姐,可不能再说那样的话了,幸好这里没人认得你,没被什么人听去,不然可怎么好。」 嫁与不嫁的,还编派起自家爹爹来,可是不孝的罪名。 孙大娘子由妹妹劝哄着往回走,那边还有两个小姑娘却是一对眼,一个轻道:「怕还是让人听去了,刚才那个……是傅家二娘子吧?」 这一位是孙大娘子的表妹,姓于,父亲在鸿胪寺当差,在晋国公赵家与傅念君有过一面之缘。 孙大娘子擦干了泪,也轻声道:「果真?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许久未见,刚才傅念君又只露出半张脸,她实在不敢确定。 对方点点头,当日赵家文会,傅念君和钱婧华两个,怕是没什么人不记得,一众未嫁小娘子,没有哪个能盖过她们的风头,孙家三个小娘子生得不好看,寻常也不大参与这样的活动。 而傅念君在赵家文会露面,怕也是这几年的头一次了。 孙大娘子咬了咬唇,有些不忿,「她却又出现在这里。」 孙家二娘子和三娘子对视了一眼,颇觉无奈。 孙家三个女儿都不好看,可是心态却大不相同,孙大娘子恨嫁已久,又因身为嫡长女处处被人拿去比较,兼之从小受母亲溺爱,心中便常常有不平之意,只觉得自己这般家世才华,被相貌拖累太过,就又怨恨起天下男子都是有眼无珠,只识那些红粉骷髅,长此以往,她日日在痛恨中挣扎,难免就有几分不正常,孙计相为着这个,也尤为觉得对不起她,更纵容助长了她这种脾性。 而孙二娘子虽然长得也不好看,却比她姐姐好一些,起码身量苗条,自己也愿意花时间调理饮食香膏等等弥补自身不足,修身养性,也不爱争抢,她与傅念君同年,及笄还未满一年,将将到了说亲的年纪。 孙三娘子年纪最小,还十分怯懦害羞,因为惧怕大姐时常发脾气,就跟着二姐读书学习,孙家又是诗书世家,因此气度看来还是不错的。 孙二娘子叹了一声,去劝她大姐,她能够理解姐姐这种不平,适才匆匆一眼,傅家二娘子精致的半张小脸在兜帽下难掩光华,如雪如缎一般的肌肤透着莹润光泽,正是大姐日日羡慕求也求不来的东西。 乍然见到秦正坤是那般怂样,又被那个傅二娘子比到了尘埃里,孙大娘子便有些受不了。她立刻就站起身,对眼前三个妹妹道:「她毕竟本性难改,在外头会男子,我们去看看到底是何等人物!」 「不可啊大姐……」 「断断不行的……」 三人连番劝阻,可孙大娘子哪里肯听,憋着一股邪火就要去隔壁扣门。 且说到周毓白待傅念君走后,就独自坐在桌边饮茶,望着那澄清的茶水就一阵心烦意乱,恨不得此时手边多几杯酒出来。 单昀去了通州送信,此时在他身边跟着的是暗卫里调出来的陈进,他隐在角落里,连呼吸都让人无法注意。 连他都能看出周毓白此时的不悦来。 周毓白也不知自己在患得患失些什么,他知道傅念君对自己有所隐瞒,可是她这隐瞒却与齐昭若有莫大关系,他们两个人之间,不是寻常的关系,可又确实不似外头传言一般的男女之事。 难以言说的羁绊。 这个发现确实让人不悦。 他手里转着茶杯,觉得自己这想法荒谬,可又无法不在意。 堕马受惊之后性格倏然变化的齐昭若,与从前传闻迥然不同的傅二娘子,预知前事,能够提前示警…… 傅念君或许已非傅念君,齐昭若亦不再是齐昭若。 这般鬼神虚妄之事,即便要去相信都是艰难,别说如今只是他的揣测了。 他甚至刚才起了念头要将齐昭若抓来问问,可是一瞬间又止住了心思,他几时会这般冲动了,傅念君此时待他之心不过如此,他硬生生要去挖她的秘密乃是不智之举。 周毓白幽幽叹了口气,他会等她自己告诉自己的,至于齐昭若,只要闹得不是太过分,他不会去插手,也没这个资格插手,他与邠国长公主这个姑母能保持着如今的关系就不错了。 周毓白的思绪此时却蓦然被打断,只因他听到了门外的推搡吵闹之声,角落里的陈进立刻要动身,周毓白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便一跃藏身于房梁之上,静待机会。 今日外头人多,这茶楼里的伙计也不可能尽数照顾到,周毓白寻常也不大出门,也并未劳师动众,那门外几人分明是女子,他直觉是有人走错了房间,可谁知门外一阵推搡后门便轻轻被推开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钻入他耳内:「我偏要看看傅二的男人是什么样子……」 傅二的男人…… 躲在房梁上的陈进差点脚跟一滑摔下来。 周毓白顿时就黑了脸。 可是门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了。 只因屋中的少年缓缓转过头,背着日光,却依然能见到他清俊的轮廓,身形瘦而挺拔,可是那冷冷射过来的视线就半点都不像这屋里般暖意融融,仿若是在千年雪山顶上淬炼而来的清冷。 如神仙中人一般让人难以直视亵渎。 他没有说一句话,仅仅是这样望过来,就让那门口挤做一堆的小娘子们失了话音和动作,久久无法回神。 陈进见周毓白没有指示,也不敢稍有动作,看来并不是刺客。 孙大娘子的话音戛然而止,在只隐约见到这少年郎君面容之时就愣住了,再说不出一句无礼的话。孙二娘子第一个回神,臊红着一张脸,再也不敢朝周毓白投去第二眼,匆匆道了一声歉就拉着孙大娘子的手把她拖走了。 门扉重新合上,一室寂静,陈进跃下来,见到周毓白脸上的不悦。 郎君被这样冒犯,怕还是头一次吧。 他往陈进飞过去的眼神都似带着冰碴子,陈进浑身僵硬,只好说:「郎君,要卑职去打听打听那几个小娘子的底细吗?」 周毓白只是淡淡地不说话,这小子还没练出单昀的眼色来。 陈进却只想抹额头擦汗,心道刚才和傅二娘子在一处时郎君那表情神态还春风化雨的,转眼就成了这冰天雪地的,实在是让他这个做下属的难以招架啊。 「走吧。」 周毓白站起身,不再多做停留。 第36章 而另一边,直到回到了雅阁里,那四个小娘子还是脸红心跳,暗自回想着刚才那一幕,她们就觉得脑中一片纷乱。 尤其是孙大娘子愣愣了半晌,才揪住妹妹的衣袖忙问:「那人是谁?」 这傅二偏爱美少年的毛病可是一点儿都没变,她竟还真能找上这般、这般出众的…… 孙大娘子还抿着嘴仔细地回味着适才那叫人今生都不会忘却的惊鸿一瞥。 周毓白不大在人前露脸,她几个一时也没猜到是他,倒是孙大娘子的表妹于娘子琢磨了一阵,喃喃道:「似乎有些眼熟来着……」 周毓白的画像那会儿私下流传,她也是有幸见过一二次的。 她吓了一跳,忙压低声音道:「不会是那位寿春郡王吧?」 孙家三个小娘子也都也都愣住了,孙大娘子却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道:「不会的!不会的!」 和傅二在一起的人怎么可能是寿春郡王? 孙大娘子如此激动,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孙二娘子只好劝她,「大姐今日实在是唐突了,即便傅二娘子出门会友,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这样闯进人家房里去,若里头的人认出我们,岂不是让爹爹丢脸?」 她一边劝一边朝妹妹使眼色,孙三娘子也立刻会意,知道大姐怕是又犯病了,若是惹了她不快,一会儿这屋里的东西怕是全部要砸光,她忙把随身携带的药丸掏出来,递给自己的二姐。 孙大娘子还犯倔不肯吃药,孙二娘子又是一阵好哄好劝,才终于让她吃了药稳住情绪。 其实倒也不怨孙大娘子心里有点别的想头,她作为孙秀的嫡长女,本就是地位非凡,若不是生得这般,做皇子正妃也是使得的,她母亲从小也这么念叨她,可与她年纪相仿的六皇子、七皇子,皆是人中龙凤,又怎么会屈就她这个丑女,而再往上的二皇子、三皇子,年纪大不说,又是傻又是瘸的自然不能与孙家结亲。 而傅念君作为傅琨的嫡长女,又生得如此出众,本该将孙家这几个甩开很远,可她自甘堕落,名声糟臭,不过也能从侧面安慰一下婚姻不顺的孙大娘子了。 可今日乍见傅念君的美貌,又得知她可能偷偷与那位如新雪皓月般出众的寿春郡王私会,两厢对比,孙大娘子如何会不崩溃。 孙二娘子倒是看得很透,相貌是天生的,人傅二娘子好与坏都影响不了孙家人,因此她也只把这事儿当作她大姐的一次犯病,只叮嘱妹妹和表妹,不许对旁人多言,免得引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 傅琨这日也因为傅渊高中,多喝了几杯酒,到了晚间才与傅念君见上了面。 傅念君亲自熬了醒酒汤命人给傅琨和傅渊送去了。 傅琨知她不会无缘无故等自己说话,一定有事要问。 傅念君这才把今日街上的事说了一遍,又问道孙家如今对秦正坤和苏选斋是个什么主意。 「我听爹爹说,孙世伯先前有意招苏选斋为婿,可今日这孙大娘子的情状,仿佛不是这么个情况?」 傅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前两天的时候他其实已经隐约知道了。 「你孙世伯这事确实有些不厚道。」他说着:「因为苏选斋落了三甲就弃他,这非是君子之道,莫不成就只能状元是他家的才成?」 苏选斋和孙家大娘子未定亲,只是这消息总归多少被人传出去了,那苏选斋又是个张扬性子,在江浙学子中怕是不少人知道他等一放榜就要成为孙计相的女婿了。 「那爹爹是如何劝说孙世伯的?」傅念君觉得傅琨既在心中不认同孙秀这般做法,就一定会出言说两句。 傅琨只说,「我劝他,这秦正坤他若喜欢招了女婿也无不可,可苏选斋这事儿既然已放在那里了,也不可当作没发生一般,他还有两个女儿,也早就可以说亲了啊。」 傅念君恍然,即是叫秦正坤和苏选斋都做了孙家女婿,这倒是能够体现孙计相爱才敬才之举,还言而有信,不以功名论高低。 只是这境界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傅琨是打定了主意今后要急流勇退,自然可以,但是孙计相无子,这当口显然还要再为女儿老妻在前程上搏一搏,牺牲一个女儿给苏选斋这个人,显然不值得。 因此他恐怕是不会接受这个建议的。 但是傅念君也觉得有些奇怪,「孙世伯给三个女儿挑挑拣拣这么久,若是有合适的也早就定下了,他如今咬着不肯松口家中二女儿的亲事,会不会是已经有安排?」 傅琨默默点了点头。 「前阵子官家身体有恙,肃王日日服侍榻前,几日几夜不合眼,人都瘦了一圈,回去就病了,旧伤未愈,又添新病,官家和太后娘娘都很心疼。」 这话儿傅琨没拆穿了说,可傅念君却听出来了。 看来这阵子宫里的风向是在往肃王吹啊。 她抬眸,「爹爹的意思是,孙世伯家中二娘子的亲事,要往肃王殿下那里……」 傅琨坦言:「不是肃王府,却也不远了,大约是邠国长公主那里。」 傅念君愕然,邠国长公主府里,不就是指齐昭若? 她知道齐昭若逃过死劫,必然往后的际遇是她所不能预知的,只是没想到这变化来的这么快、这么让人觉得…… 有点好笑。 她想从前的齐昭若如果在,对于娶这么一个夫人,大概是死活不会同意的,现在的齐昭若么…… 她其实也不知道,但是却有点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 傅琨打量着她的神色,觉得她好像是有点在憋笑,也不由叹了口气:「你这调皮性子,是越发不加收敛了。」 傅念君听他这半含责备的话,口气就先软了三分,带了些撒娇意味,「那爹爹觉得这事能不能成?」 傅琨叹了口气,「不好说啊。」 傅念君望着他的神色,觉得牵扯到立储之事,傅琨的态度有些不似从前了,他是不是有些新的考量? 「爹爹……」 傅琨回过头,看着傅念君的眸光闪了闪,欲言又止的。 傅念君正想问,傅琨却自己岔开话题,「恩科已毕,你三哥眼看就要入朝,他的亲事也要相看起来,念君,还有你……」 傅念君笑了笑,「我不急的,总得先紧着大姐。」 傅允华那里听说也已经相看了,同样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只是出身不高,相貌才华名次,都不算特别理想。 四房里金氏自然不肯,可是四老爷不耐烦这些事,随便就给女儿定下了,而傅琨是早就撂开手不打算过问的,傅允华自己也没脸再求到伯父面前,只能就先这么商量着,还想着能不能天上砸个馅饼下来。 第37章 「爹爹可是给三哥相看好了?」 傅琨摇头,「总要让他自己先中意。」 傅念君暗道,等那块冰山自己动心,怕是很艰难。 傅念君见傅琨露出疲态,本来想再问问秦正坤的几句话也难出口,总归状元郎是钦点,她也不能做主更改,想着就暂且把这事放下吧,与傅琨告辞几句,就出了门。 门外候着的是一个圆润肥矮的婆子,姓江,也是从前大姚氏手底下的人,帮着浅玉和傅念君协理家务。 眉儿死后,傅念君没有急着把孙姑姑调回来,反而又派了两个人手过去请她们好好照看孙姑姑,如今她自己的身边还是危机四伏,想着孙姑姑暂且留在府外也好。 姜婆婆给傅念君回禀了几句交代的话,主要是今日送来给傅渊的贺礼,傅念君心细,想着其中或能瞧出些送礼之人的心思。 姜婆婆特地来这一趟,就是告诉她,崔家的礼十分之厚,原本在上回退亲那件事后,崔家与傅家毕竟起了罅隙,崔家的奚老夫人再有能耐,也不至于这两个月上门讨嫌,但是歇了没多久,显然她心思又活泛了。 难不成他们还没放弃?傅念君琢磨着。 自己这条路走不通,就想走傅渊那条路?如今傅渊正是鲜花着锦,若是不出意外,就会入值集贤院,每年恩科结束,受皇帝青眼的学子都有这么几个固定去处,不过是昭文馆、集贤院、史馆三馆,或广文、太学、律学三馆,经过历事,才能放个外任,日后回京就职,步步高升。集贤院中的老大人个个都是德高望重,学富五车,而又因集贤院不设常职,他们同时又兼京中高位,傅渊跟着他们,能得一二提携,必然是受益匪浅。 傅念君倒是觉得傅琨在儿媳妇之事上不用愁,傅渊如此风度相貌,往集贤院中一放,长眼睛的大人自然会相了他去做女婿,虽说碍于傅琨,他们的选择或许会受影响,但是傅渊本人无疑是能够大大加分的。 也更因为如此,人人都知道傅渊日后只会越来越好,有意向来结亲的人家自然就坐不住了。 这位奚老夫人,怕也是抱着这个念头,崔家女成不了正妻,当做个贵妾怕也是好的。 傅念君勾唇笑了笑,关于傅渊的婚事,还不用她来发愁,傅渊若真那么容易任人摆弄,就不是傅渊了。 她没有为崔家担心,反倒为陆婉容担心,特地多问了姜婆婆一句,二房那边的礼可有逾越。 话问出口她又觉得自己傻了,陆婉容上头还有个陆氏呢,怎么可能出这样的纰漏。 但是终究放心不下,第二天她就去了二房,先和陆氏打过招呼,两人没细说,陆氏就让她先去见陆婉容。 陆婉容如今的气色倒是好了不少,人看来也不似从前萎靡,虽然还是瘦,精神倒是不错的。但是傅念君前世做了她的女儿自然是知道,她是个心思重的人,没那么容易走出来。这些日子陆婉容对自己也多有避忌,傅念君也不好开口直接提傅渊。 她与陆婉容闲聊了几句,倒是陆婉容主动提起了。 「傅三表哥才高,点了探花,我昨日并未亲自去贺喜,念君,你莫怪我。」 傅念君道:「自然不会,哥哥也不会计较,大家都是亲眷,何必拘泥虚礼。」 陆婉容咬了咬嘴唇,踌躇了一下,开口便问她:「你的亲事,傅相公可有筹划?」 傅念君不料她开口就问这个,只道:「婚姻大事,我又岂敢过问,爹爹如何想法,我也不知道。」 她边说边打量陆婉容的神色,心里越来越奇怪。 陆婉容此时是个心性未定的少女,很不擅长掩藏心思,她问这话就一定是事出有因。 陆婉容朝她淡淡笑了笑,「是了,是我失礼,我们做女儿的,自然事事都听家族安排。」 傅念君额际一阵跳。 不对,她若真有这番心思,又岂会有傅宁那回事,陆婉容一定是有了心事,还是与姻缘有关,还不愿告诉自己。 傅念君去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这只手冰凉入骨,她用掌心替陆婉容取暖,说道:「你心中有什么念头,不如告诉我,你瞧你,莫要再把自己折腾病了。」 陆婉容缓缓摇了摇头,抽出了手,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有气无力,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只说:「念君,有你在,真好。」 傅念君更加肯定了这段时间陆婉容身边有事发生,她心中立刻镇定下来,四下觑了觑,想寻找有无异常,果真就见到了陆婉容手边有一册书,里头夹着两张花笺,一杏红色一浅青色,十分花俏。 傅念君多觑了两眼,陆婉容就急急忙忙地将那两张花笺塞了回去,本来也只留了两分心,可这一欲盖弥彰的举动立时就叫傅念君的怀疑上升到了七八分。 陆婉容素雅喜净,倒是不会偏爱如此俏嫩的颜色。 傅念君对她笑了笑,陆婉容很快将脸上的一抹慌张神情敛去,和傅念君谈起家常来。 两人说完了话,傅念君立刻来见陆氏。 「二婶可曾留意过三娘惯用的花笺?我适才瞧她手里两张花笺皆非凡品,还不欲我看见,仿佛是谢公十色笺的两张。」 谢公十色笺不说十分珍贵,也不易得,傅念君并不记得陆婉容有收藏花笺的雅趣。 陆氏听她这么说,也立刻发觉不对,立刻招来了一个丫头相问,那丫头答,平素陆婉容写最重视的信笺也不过是用薛涛笺,并未听说她手里有什么谢公十色笺。 那么这东西,无疑就是从旁人手里得来的了,十色笺,共有十张,还有的必然在对方手里。 傅念君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傅宁。 陆成遥前段时日与傅渊一样,忙于备考,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心思来讨妹妹的欢心,而陆氏的儿子傅澜素来玩心重,这几日又不在府中,陆婉容态度又如此遮掩,唯一的可能,就是傅宁了。 陆氏直直地望着傅念君:「你不会无端留意她手里的两张花笺,你就直说吧,怀疑什么?是否她又与你三哥那里……」 傅念君摇摇头,「应当不会,三娘不是那样的人。」 陆婉容也是受陆家教育长大,即便一时心里还有傅渊,也断断不会再做出什么越轨之举,这一点傅念君和陆氏都能肯定。 傅念君想到了刚才陆婉容在提到亲事时的怅惘神色,立刻想到了一个可能:「二婶有多久未与陆家联系?会否陆家已然替三娘定下亲事了?」 陆氏蹙眉。 她与娘家关系并不大好,而陆婉容是跟着外祖母长大的,与父母关系也淡薄,也因此到傅家来一住这么久,仰仗着姑母和大哥反而让她更觉自在。 第38章 「我这就写信去问问。」陆氏说着:「这事来得古怪,你也知道她,有什么话都喜欢憋在肚子里,让人不耐烦猜。」 这倒是,傅念君也晓得,陆婉容不笨,可是心性有时却太过敏感细腻,总爱想得多,而陆氏性格冷然,自然不耐烦对她嘘寒问暖时时宠着她,姑侄俩平素也不大会比肩谈心,陆氏偶有一两句提点,陆婉容也不易像傅念君般容易体会。加上出了傅渊那件事,她如此一个人憋在屋里,就更容易心思郁结,前几个月傅念君得空,还能多陪陪她,可是这段时间来她自己都自身难保,哪里有空日日来陪陆婉容解闷。 「我也是适才偶然听她提及,似乎对姻缘之事有种无力和认命之感。」傅念君说着。 陆氏轻轻嗤笑一声,「朽木。」 她轻轻瞥了一眼傅念君那略显焦躁的神色,「你心里是否已经知道谁给她传花笺了?对方想借着三娘婚事不顺下手?我倒不知这傅家还藏着这么个有野心的主,想借此攀附陆家不成。」 傅念君知道瞒不过陆氏,几句话一说陆氏就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她只好叹气,「我怀疑是六哥儿房里的伴读傅宁。」 陆氏说:「好,我去仔细查查。」 陆氏向来就是这样,不问因果,做事果断。 傅念君心里有些不好受,可又有点松了口气,陆婉容一生悲惨,究其原因是她这一辈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踏错了重要的一步,她不知傅宁是用何种圈套诱她入局的,她只能防范于未然,而好在二房里有这样一个陆氏,只要陆氏留心留意,傅念君相信这次陆婉容的事一定能够挽救。 就是傅宁…… 她不知道他结局会如何。 陆氏第二天就送了急信去西京洛阳,并且招来了陆成遥问话,陆成遥马上要启程回去,毕竟他高中,总要回家的,只是京中座师同窗轮番庆贺,耽误了一两天。 陆氏问他陆婉容可要同行,陆成遥老实交代,妹妹有些不舒服,或许并不与他同行。 总之很快他就要回来就职的,觉得妹妹留在傅家反倒方便。 陆氏意识到这里果真有问题了,陆成遥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而陆婉容可能是在逃避,逃避回洛阳老家,或许真就像傅念君所猜测一般,陆婉容与亲长发生了什么事,一味瞒着她和陆成遥而已。 陆婉容发觉这两天自己屋外似乎多添了两个婆子,来回走动,见到出入的丫头就虎视眈眈,她自己要出去走走也觉得她们似乎盯得很紧。 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事么?陆婉容心里不由忐忑了一下,可是转念一想,她与傅宁之间不过是君子之交,断无什么暧昧可言,他不过是好心帮过自己几次忙而已。 陆婉容想来便觉得一阵惆怅,看着那两张花笺呆呆地出神,傅渊就是喜欢谢公十色笺的啊……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遗落了一篇誊抄的傅渊的文稿,被傅宁拾到了,陆婉容当即吓得脸色惨白,可傅宁却在花园里温和地将东西交还于她,还微笑着坦言:「我也十分欣赏三郎君的才华。」 他们二人此前也有数面之缘,还曾经一道受过傅梨华的奚落,当时为他们解围的就是傅渊,二人竟也一样对傅渊怀着热忱的欣赏之意,加之傅宁为人温和,言谈有趣,坦然磊落,陆婉容心里便渐渐地对他生出一些亲近之感。 他们一样仰慕傅渊,一样在傅家地位尴尬,这样的情绪带动着,陆婉容自然就视傅宁为朋友。 而且她就如同中毒不可自拔一般,日渐无比期待着从傅宁口中的流露出的有关于傅渊的只言片语。 人人都不知道,这段日子,傅渊渐渐成了陆婉容心中一个隐晦的创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要发霉腐烂之时,傅宁的出现无疑就像一味缓解痛苦的良药。 她心里许多连不敢对傅念君表露的情绪,都似乎能够找到了一个出口。 她对傅宁绝无什么男女之意,只是当做一个十分特殊的朋友罢了。 这么想着,陆婉容便也不管外头走动的婆子了。 陆氏总觉得陆家不对劲,因此多留了一个心眼,除了陆婉容,也让陆成遥暂缓两天回去,她总要把洛阳的消息弄明白才肯放心。 自然,她当然不知道,此时这多留的一个心眼,会使陆成遥的人生发生不小的改变。 很快陆家的信就来了,是她兄长,陆成遥和陆婉容的父亲陆三老爷亲自修书。 陆三老爷的信里什么都没提,平常地很,可就是太平常了,有种故作轻松的冷漠。 紧接着陆氏就又收到了她嫂子的信,陆婉容的母亲一直不待见陆氏,犹豫了一番,是实在忍不住就憋着气儿在信里多说了两句,词句很酸,透露出的意思,陆婉容的亲事要定下来了。 她说的不多,可加上陆氏自己的人回去打听走访了一圈,陆氏立刻就明白过来,陆家的不满是针对她。 恐怕陆婉容有心于傅渊却遭拒的事,陆家已经知道了,而她这个做姑母的,自然难辞其咎。 陆氏将傅念君叫到屋里,傅念君还是第一次见到陆氏用这般严肃的态度来处理事情。 从一张小小的花笺起始,陆氏见微知著的本事远胜于她。 这件事,不只是小儿女的私情了。 「二婶,陆家已经知道了三娘的事,您心里有数是谁说的了?」 陆氏横了她一眼:「这件事三娘那个糊涂哥哥不清楚,也就你我、三娘、三哥知道,不是我们这里,自然就是你三哥身边的人。」 「是傅宁……」傅念君还是说了出口。 即便不说,陆氏也已经猜到了,府里来往的男丁就那么几个,傅宁是最有机会的。 「这个人,果真不简单。」陆氏说道。 傅念君心里一片冰凉,对陆氏说:「他这么做,特意绕过了您和陆表哥,让陆家自行决定三娘的亲事,我猜陆家定然因为此事对三娘十分不满,就随便给她指婚,她心里凄苦,傅宁才好趁虚而入。」 陆氏扫了她一眼:「你是这么想的?」 傅念君愣了愣。 陆氏叹了口气,「三娘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一个棋子,是陆家,要遭大难了。」 傅念君诧异,陆氏究竟查到了什么? 「不仅仅是三娘的婚事匆匆定下,幸好我叫成遥暂缓两天,洛阳那里,已经也替他定了人家,与肃王大有牵连。」 傅念君微愕,她在前世的记忆里只知陆家败落,却不晓得他们家败因是在肃王这里,也是了,肃王没有好结果,跟着他的党羽自然只能走下坡路,陆家即便逃过了一时,可始终被人握住把柄,不败也难。 第39章 陆氏仰头喝尽了茶杯里的茶,将其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眸中隐隐含着怒气:「看到了没有,他们就是这么糟践自己子女的,蠢得无药可救,而那两个小的呢,一个只知道功名利禄,不知道睁眼看看局势,一个只耽溺于男欢女爱,一个男人而已就把自己这辈子折腾坏了!」 傅念君汗颜,她骂的不止是自己的小辈,也是傅念君的亲娘和亲舅舅啊。 陆氏确实是气得狠了,可她无人可说,只有傅念君。 傅念君仔细想了想,就能大概明白了,「傅宁是受人指使,在傅家谋划,他与三娘亲近,后又将三娘与我三哥之事透露,他背后之人将这个消息传于陆家,又借肃王之名拉拢,陆家老爷夫人与您一向离心,就悄然定下三娘的婚事,三娘知道后,大约会觉得是我三哥与陆表哥筹划通知陆家,才会有如此了无生趣的意味,若是……再出点旁的事……」 她咳了一声,联系自己所知道的蛛丝马迹,继续说:「我是说假如,发生了些事,她必须要嫁给傅宁,那陆家那里必然恨死您,而傅宁背后之人终于可以收网,借此婚事威胁陆家,陆表哥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定亲,好,完全是可以当做抵罪了,您、陆表哥、三娘与陆三老爷夫妇,全部离心,好歹毒的连环之计。」 从一个小姑娘的慕少艾之思,结合陆老三爷夫妇攀附肃王的意图,就可以完全瓦解掉陆家两代人之间的联系,将陆家完全玩弄于鼓掌。 所以难怪陆家后来会这么恨陆婉容,老死不相往来,而陆氏的女儿傅七娘子长大后,与傅家、陆家也全无半点联系。 陆氏脸上的怒气终于消退了些。 「总算还有个你能够说话。」 她继续道:「傅宁背后之人不仅仅是要捏住陆家,也是针对你们傅家,我这么一个妇人,终究是维系陆家与傅家的桥梁,他要从我这里切断,他早就将傅宁安排进傅家,念君,先前你遇到的那些事,怕也是这个人做的,是我看走了眼,傅家的敌人中,还有这般人物。」 傅念君却不再似以往害怕,敌方厉害,友方也不差啊,陆氏也是聪明人,这次能将这件事给破了,陆家的宿命或许也会改变,就像傅渊一样,前世里傅渊身败名裂,傅琨扶持傅宁或可以说是无奈之举,可今生有傅渊在,傅宁恐怕再难出头,那幕后之人安排地再详尽,想要方方面面算无遗策也是不可能的。 「二婶,肃王殿下不可靠,万不可叫陆家折进去。」傅念君对着陆氏,也就直话直说了。 陆氏嘁了一声,「我自然知道,肃王并非成大事者,且他如今风头大盛,败象也不远矣,竟还有我兄长蠢得往人家圈套里钻,连谁要害他都弄不清楚,以为真是肃王要费心拉拢他了,可笑!你放心,我一向赞成陆家保持中立,若是实在不行,我也会拖住这两个孩子,成遥是陆家后继之人,不能叫他父母给毁了。」 陆氏从前两耳不闻窗外事,可今次却是下定了决心,她不想入局却已身不由己,傅琨若有择主之日,她就是摁着陆成遥的头也势必要叫他跟从,他是陆家的长子嫡孙,论起来,他父母也只有骗他回去成亲这招。 傅念君看见了陆氏眼中隐隐的杀气,倒是觉得这次那幕后之人帮了傅家一个忙。 她猜测那人也是知道陆氏厉害的,否则不会刻意在布局时绕过她,也不会在自己的印象中,用陆氏再蘸之事构陷傅琨。 这就说明,对方是知道陆氏聪慧的。 有陆氏扶持陆成遥,架空陆三老爷的势力,掌握陆家并非难事。 而陆家是前朝勋贵,人脉广阔,又在潮州一带颇有产业,她相信幕后之人夺取陆家,一定是榨取干净后再弃之不用的,这一回,陆氏出手,陆家就不一样了,陆家与傅家联手…… 傅念君不知为何心跳得有些快。 一代表世族,一代表文臣,这样的支持,周毓白也可以轻松一些了…… 可顿时她又收住念头,觉得有点对不起陆氏,这个关节,她竟想这些。 「那现在,二婶打算怎么做?」傅念君问她。 陆氏冷笑:「成遥是断不能送回洛阳去的,我会亲自和那两个孩子详谈,这个时候,陆家就如虎口,得让他们警醒些。」 她说着就是一脸不耐烦的表情:「都是算盘一样性子,不拨就不会动,笨得要命。」 也只有傅念君会在她一句话里听出十句话的意思。 傅念君微微勾了勾唇,「陆表哥为人淳厚,这样的品性本就不善于功利计较,您以后为他聘一门好妻子就是了。」 陆氏叹了口气,她决定要做这件事,才发现这几个孩子要她手把手教,实在让人头疼,可人家都一只脚踩到脸上来了,她也不可能再憋下这口气。 「那个傅宁,和你父兄交代一声,暂且留着他,我自有主意。」 傅念君点头,「原本就是要留着的,这么个人很必要。」 她也希望他留在傅家,好歹还能保全一条性命。 傅念君从陆氏这里出来,就去了傅渊那里,傅渊忙过了这几日,好不容易得闲在家休息。 他一向冷淡的神色如今看来也带了些暖意。 毕竟高中探花,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难免会有这样的情绪。 傅念君只和他略微提了几句傅宁的事,提到他和陆婉容私下有来往时,傅渊立刻警觉地蹙起了眉头。 「我早就怀疑他是幕后之人暗棋,有些行为确实古怪,可见他这么久来也无害傅家之意,便留着没动,听你的意思,这是冲二房去了?」 傅渊也是那少有的一句话中听出来十句的人,省了傅念君很多口舌。 「哥哥先不用管,二婶说她有办法,我们只静观其变就好,你如今风头正盛,很多人盯着傅家,我们先安顿一些时日。」 傅渊点点头,也直言不讳:「我从前不大喜欢二婶,只觉得她待人冷漠,事不关己,但见你和她走得那么近,又觉得也好,你与她一样,皆是自立坚强,堪为顶梁柱的女子,如此即便傅家遭难,我和爹爹不能护你,你也能保护好自己。」 他竟会说这样的话。 傅念君惊讶地抬眼望他,又有些感动。傅渊却微微偏过头,很是一本正经:「我只是就事论事,当然,我如今也出仕了,有我和爹爹,你也不需要太累。」 傅念君弯唇笑了笑,傅渊或许从前不是一个好哥哥,可他确实是认真在学,她很庆幸自己当日的决定,他们或许不会如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那么亲密,可是就像他说,她总算也能依靠他了。 第40章 傅琨和傅渊,是她这辈子的家人,他们都不会再踏上那条悲惨的路了。 「也不太累,最累的,是想着去哪里找个嫂子。」傅念君丢下了这句俏皮话,在傅渊还没从装模做样的呆愣中回过神就一溜烟跑了。 她这句也是真心话,傅家的宗妇,也不知哪位小娘子可以胜任。 ☆☆☆ 陆氏的手段如何,傅念君是不需要怀疑的,只是自那以后,陆成遥就没再提过回家一事,他的庶弟亲自来过一趟傅家,想也知道会说些什么,可二房那里态度坚决,他也只能悻悻而归,傅念君知道就算是陆三老爷夫妇亲自来了结果也还是一样,陆氏虽然只是姑母,可她一样是傅家的二夫人,傅琨的弟妹,傅念君只知道陆氏亲自找傅琨谈过了,她相信傅琨心里也有底,陆家如此不着调,陆成遥又已成器,在京很得几位大人的赏识,同时又与傅渊交情不错,扶他上位是个划算之举,这样发展下去,日后的傅家与陆家,便就不再是二房那若有似无的姻亲关系可比拟,傅渊必然是要问鼎权力巅峰的,而陆成遥没有这个能耐,却可以做他臂膀,而由陆成遥起,陆家也可以完成从守旧士族到清贵世家的转变。 傅念君猜测陆氏的下一步,必然是要收归潮州本家的权力,慢慢将陆家之权夺回到陆成遥手中,这些事,怕是没有三五年做不好。 而另一边,陆婉容那里也彻底与傅宁断了来往书信,也不知陆氏和她说了什么,躲在屋里又哭了好几日,傅念君猜测,她大概是因为觉得猜疑了自己的姑母和亲哥哥,心里太过愧疚。由此陆婉容又生了一场大病,什么亲事不亲事的,也就无法再提了。 傅念君觉得洛阳陆家那里催促不了多少时日。幕后之人也不是蠢货,他若迟迟等不到陆家回应,必然会明白已被京城这里识破,自然就只能放弃用肃王做饵诱陆三老爷入局,他此般为了陆家怕是前期也投了不少心血,却提前被人将计划扼死,傅念君觉得十分痛快。 她母亲与舅舅本该承受的灾厄,似乎是化解了,陆家,或许也会因此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有傅宁,傅念君见到他一面,在远处匆匆掠过的侧影,只觉得他似乎更瘦更羸弱了。 她握紧了拳头,不愿再多看一眼。 齐家。 齐昭若一边理着袖口,一边大步往外走,不忘吩咐阿精:「把我的弓拿上,那些让人别喂太饱,今天出城打猎,吃多了怎么跑……」 阿精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前头的齐昭若却突然又停住了脚步,害他差点不察一头撞上去。 对面廊下正站着齐昭若的母亲,雍容华贵的邠国长公主,她身边是一向寸步不离的驸马府总管内监刘保良。 齐昭若望着自己母亲的神色却是淡淡的。 邠国长公主由侍女扶着走近,一向对谁都是不带好颜色的脸上只有对着齐昭若才会露出两分温柔来。 「若儿,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你想考虑地怎么样了?」 齐昭若蹙眉,是关于他的婚事,孙计相家的次女。 邠国长公主一直怕他不肯答应,听说那小娘子长得不好看,她望着自己儿子穿着骑装的笔挺身影,心里也对孙家的女儿一阵厌恶。 其实齐昭若倒是真的不在乎孙家小娘子美或丑,他是如今根本没有心思想这些。 「阿娘,我现在不想成亲。」 邠国长公主竖起柳眉,「那你要等到何时?你年纪不小了,今次你的婚事官家肯定是要指派下来的,和你六表哥、七表哥一道,你想逃也逃不了。」 齐昭若说:「阿娘的心思何必瞒人,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拉拢孙计相想做什么您心里有数,我不想听从你的安排是不想你选了一条错误的路。」 他也直接不客气地拆穿了她,那眼神让邠国长公主都看着有点发怵。 她是越来越不懂这个儿子了。 可是某些时候,连她自己都不能不承认,现在的齐昭若,性子里的执拗却是与她极其相似的,连刘保良都说郎君从前太过性软,经过一次大劫磨炼成这般也是好事。 可邠国长公主不习惯儿子反驳她,只道:「你又知何为正确何为错误?阿娘是为了你好,你现在日日同那些狐朋狗友,还有周云詹混在一起,就是正确吗?」 真不知他又发什么神经,突然盯上了周云詹。 邠国长公主那一对与齐昭若一模一样的美眸中也射出精光,从前她这般威势凛人的时候,齐昭若就只敢到自己面前来撒娇耍滑讨她欢心,可现在,他就像是长出了一副铁骨,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候。 齐昭若说:「阿娘若要一意孤行,只会拖齐家下水,有些事,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肃王并非明主,齐昭若知道他的结局又岂会往火坑里跳,他到现在都不能将邠国长公主视为自己真正的母亲,他会尽力保全他们,可是她若还要往死里作,依照他的性子,也不可能上演孝子拼死护母的事来,因此也懒得和她废话解释。 他现在一门心思都在周云詹身上,没有空来安慰一个妇人。 邠国长公主竖起脸,身边的仆妇都被她这模样吓到了,大气都不敢出。 这不知好歹的混账小子! 她在心里忍不住骂道,官家身上不好了,立储之事拖不得,宫里徐太后、徐德妃也屡次给她施压,齐家必须要踏出明确的一步,拉拢孙秀是徐太后一直耳提面命要她去做的事情。 以邠国长公主的心高气傲,孙家那个女儿怎么可能看得上眼,只是配不上也有配不上的好处,成亲以后齐昭若要是不喜欢她,再纳上几个貌美的妾室就是,她要的,只是孙家女这个身份。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若儿,我是你母亲,难不成会害你?你老实说,难道还惦记着傅家那个不成?」 傅家? 傅念君…… 齐昭若勾了勾唇角,有点讽刺地想,傅家和傅念君可比那什么孙秀有用多了,只他这个母亲看不见罢了。 「是又如何?」 齐昭若甩下这么一句话,完全顾不得邠国长公主铁青的脸色,抬腿就走。 邠国长公主气得将十指都攥进手心。 好得很!那个傅念君果真是狐媚,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还不肯放开她儿子! 邠国长公主心里也不无丧气,拉拢傅琨已然不可能,自从上回她冲动地上门去教训傅念君以后,就注定了傅家已无机会与她建立合作。 肃王要立太子,必然要文臣的支持,傅家指望不上,孙家必得要争取。 第41章 宫里随着皇帝的一场病,徐德妃和张淑妃之间的关系已恶化到这么多年来前所未有的地步。 御史台早就蠢蠢欲动要上疏给皇帝将立储之事提上议程,可是后宫那两位主子势均力敌,这个出头鸟难做啊,朝臣们也都绷着一根弦不敢放松。 邠国长公主知道自己已经骑虎难下,张氏先前差点算计地她独子殒命,她又以解肃王之局为条件牵线钱家小娘子与张氏为媳,徐太后逼迫着让她拿出相应的好处来喂肃王,她必须要助徐德妃和肃王母子这一把。 邠国长公主打定主意,不管齐昭若答应不答应,求了赐婚的圣旨,总归由不得他了。 想归这么想,邠国长公主心里却有一丝不确定,如今的齐昭若,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听话的。 刘保良在旁劝她:「大郎君有自己的主意,少年儿郎一时气盛,公主再给他些时间。」 依他看,齐昭若如今虽在长公主面前叛逆,可比以前那种在外鬼混在家装乖的样子可是厉害了不少,他和周云詹、还有那帮纨绔来往,恐怕也不只是为了玩乐。 「去肃王府,让雍儿陪着若儿一起出城去,回来给我报告。」邠国长公主吩咐,心里埋怨着周绍雍和他肃王一样不着调,她不说他就不会主动点,以前成天往齐家跑,现在这节骨眼却见不到人。 吩咐完了这一句,邠国长公主还是不放心,傅念君一天没有定亲她就觉得她总还有和齐昭若纠缠的一天,既然已无可能娶她为儿媳来打自己脸,邠国长公主索性把头颅扬地更高些。 「这傅家的二娘子及笄也有些时候了,怎么还未定亲,让人去探探消息,傅家是怎生主意。」 刘保良垂手应了,心里也感慨,长公主大约是后悔过当时的一时冲动的吧。 东京城里一家脚店,一个相貌俊秀的青年此时喝酒正喝得潦倒,发髻松散,长衫凌乱,酒楼里的伙计已经侧目向他望来了几次。 「再来一壶,要千日春……」 他喝得双颊微红,眼神也混混沌沌的,口齿也不太利索。 伙计这些日子见多了这些落魄学子,这帮人,借酒买醉的可真不少。 「客官,咱们这里可不是遇仙楼,哪来的千日春,您瞧,是不是先付两个铜子儿小的再打酒来?」 苏选斋摸摸口袋,掏出来几个铜钱,伙计一瞧,就撇撇嘴,把他手里的一壶酒也给夺了捂在怀里。 「您这些钱啊,可不够喝一壶的。」 他声音大,引来了不少人回头,苏选斋在其他客人或嘲讽或看热闹的目光之下更显狼狈。 想到没多久前,自己还是遇仙楼的座上宾,这东京城里的富户员外哪个不想巴结自己,连那些大人也都将自己引为贵客,嘴里只喝千日春,还要装模做样品评一番,可转眼,如今却连这普通水酒都支付不起了。 他自五岁开蒙起,读书勤谨,天赋过人,一路考到了省元,也是伴着一路赞叹和掌声,可是自从殿试落选,他便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重重摔进了泥土里。 他当然可以再考,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是苏选斋也不是个蠢人,他很敏感地从某些大人对他比之唯恐不及的态度里发觉,他或许是没有机会了。 落魄之时,本来就不能指望围绕在你身边的人待你如旧,可是苏选斋很快又接到「有心人」透露的消息,因为他「声名显赫」,很快就要外派去某个小县城任官了。 对方笑呵呵地拍着他的肩膀,恭喜他高升。 明眼人却都看得出来,他是得罪人了。 他本可以下届恩科再考,自然又是一番天地,如今授官,他便无可能再问鼎权力中心,甚至连京城也回不了,不过是个比胥吏好不了多少的小官,在大宋,这样的小官不知有多少,能否糊口温饱都是个问题。 最怕的不是别人不给你活路,而是给你一条让你无法拒绝的下坡路。 他并非豪门权爵出身,唯一能倚靠的也就是科举而已,科举失利,为人所忌,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这一生也就到此为止了。 孙秀孙计相甚至都曾有意于他,可是到了这会儿,苏选斋早就看明白,旁人以往对他所谓的欣赏他的才华,不过是在他的这个才华能够得到「证明」的前提下,而如今秦正坤才是那个有「才华」的人。 苏选斋的手指抠着桌面,语气有些不善地对伙计道:「给我酒!我自是有钱的!」 伙计见多了这样的人,来这里装大爷,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他撇嘴道:「见着了银钱,自然好酒好菜给您端来,您这空口无凭的,难道还想赊账啊?」 苏选斋脸色通红。 突然,哐啷啷几声,桌上便被掷下了几串铜钱。 「去打千日春来。」 那人在苏选斋面前坐下。 伙计眼疾手快,立刻换了副面孔:「好嘞。」 捧着钱就去遇仙楼给大爷们打千日春。 苏选斋抬头,见到面前是个陌生的中年文人,面白长须,自己不认识。 「多谢这位官人施舍,苏某却不想再喝了,告辞。」 他跄踉地站起身,对面那人却道:「区区一点挫折,就这般要死不活,你这样的人,还想出头?」 苏选斋脸露惊怒之色,那人却兀自说:「坐下,你若不甘心,还想翻身,就坐下,机会,只有一次。」 苏选斋心里的念头转了很多,最后还是收回脚步,坐了下来。 ☆☆☆ 晚上上灯的时候,周毓白等到了江埕的回信,他算是张九承的半个学生,也是周毓白的幕僚,寻常却喜欢做个账房先生,脸都很少露。 这一回苏选斋的事情,周毓白吩咐给他办。 江埕虽不如张九承那般能说会道,却也是聪慧有识之人,应付一个乳臭未干的苏选斋还是毫无问题的。 只是周毓白现在还不能见苏选斋,一来是要等晾晾他再做打算,二来也有心探探他的底,他只让江埕给他带话,让他写诗词,却不是考较他正经诗词歌赋,竟然是让他写在青楼温柔乡中从各位花娘身上得来的感悟,怎么温存旖旎,怎么艳丽妩媚就怎么写,反而弄得苏选斋脸色通红,以为江埕是在耍他。 可他又不敢不从,他除了相信江埕别无他法。 江埕也有些不明白周毓白的意图,在他看来苏选斋虽然有才学,心性却实在不够坚定,近些日子不是泡在花街柳巷,就是各个大小酒馆,十分颓败,加之他从前为人张扬嚣张,树敌不少,文章又被皇帝厌弃,怎么看都没有被拉拢的价值。 第42章 这人才济济的东京城,实在不缺他这么一个人。 张九承却是能够看出些周毓白的想法的,他只对江埕道:「这便是你只能为郎君手下一谋士,而他却为你我之主的原因。你年纪不小,却也短视,郎君从小处境艰难,他可有那等资本学人家从小豢养谋士、商户、刺客?他身边有我们这几个人已经大不易,他要做大事,用人还拘这些小节?不够坚定、张扬嚣张并非不可饶恕的罪,苏选斋是个能够教出来的苗子,雪中送炭、知遇之恩,还会有比这更容易俘获人心的方式?」 若是苏选斋样样都好,周毓白还会选择这么一个人么?他有这些毛病,才能好好地用他啊。 江埕恍然大悟,向张九承作揖道:「是学生狭隘了。」 张九承摸着胡子,心里暗忖,幕后之人扶秦正坤压苏选斋,他们就也可以再用苏选斋打回去。 孙计相不是不想要这个女婿吗? 张九承嘿嘿笑了两声,也得先看看他们郎君同意不同意了。 五月初五,是热闹非凡的端午节。 这是个继上元之后,最令人期待的大日子,今日,无论男女老幼,比肩继踵,皆赶往金明池游玩。 金明池乃皇家园林,每年春日开放,以示天子爱民如子之心。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金明池便如仙境一般,而无论这春日里的哪一天,都比不上今日。 波光浪花,返照着矗立在水中的岛上宫殿,池中龙舟昂首,小船簇拥,桥飞千尺长虹,柳丝拂水,而岸上更是阁楼巍峨,树丛环绕,彩棚人聚,伎艺涌动…… 与总是负载粮秣舟楫、河水混沌的汴河不同,每年春夏,金明池都会用这样碧澄的春波展示给百姓们她最美的面貌。 傅念君下了车,望着眼前的繁华热闹,一时有些怔忡。 芳竹和仪兰都十分雀跃,指着远处装满大旗狮豹、蛮牌棹刀和神鬼杂剧的彩船,兴奋地无以复加。 在这里,不止她们,几乎每个百姓都如此欢腾,不为美景美食,只因为这震地的铎声和簇新的包装锦绣中,他们的天子会随着枪剑绣旗而来…… 这不同于上元节时宣德楼城门上的远远一望,是皇帝真正切切地带着百官和后妃宗室们前来观「水战」。原本金明池的开凿目的就是为此,神卫虎翼水军,每年都要在这里操教舟楫。 太祖时期,天下方稳,太祖此举除了彰显国力,自然也是给那些不肯安分的前朝旧臣和士族们威慑,但是经过两代帝王,如今天下太平,这金明池观水战就真正地成了「与民同乐」。 这也是光宗道武皇帝为数不多的被后人称赞的一件事,作为一个皇帝来说,他对平民的亲切和放纵,真的可以说是古来少有。 所以如今的水战,更像是给百姓娱乐的表演,没有这么浓重的征伐气息,而越来越趋近于一种伎艺。 「娘子,今日相公和三郎君都伴驾,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瞧见他们呢。」芳竹仰高着脖子,卖力地想看清远远的高阁上是否有熟悉的人影。 「你在这里看怎么看得到。」仪兰说着:「等咱们一会儿,肯定能看见……」 她说的那么笃定,傅念君脸上却僵了僵。 她出现在这里,可不只是出门看热闹,是周毓白说,今日要与她相见。 她发现,他是越来越喜欢在人多的场合约自己见面了。 虽然说她现在的处境还挺危险,落单就有可能招来像那日在繁台上被人追杀,可是混在这样的人群中,是不是很容易被人识破身份啊? 她觉得他的论调有哪里怪怪的。 而芳竹和仪兰竟然也越来越对他这样的邀约十分习以为常,芳竹还在马车上十分自然地问她,寿春郡王是不是会给她们订一间观赏水战视野最好最佳的小阁。 金明池是皇家园林,自然是先紧着皇家众人和官员,但是大宋素来民风开化,这庶民也有庶民的需求,因此附近搭的酒楼茶坊,如著名的樊楼,只要你肯花钱、有门道,自然是可以不用和众人一起臭烘烘地挤在池边趴在树上,能叫上一壶清茶在楼上观景。 凭借傅家的能耐,寻个好去处订一间小阁自然没问题,但是今日是端午,连河边的茶摊子都客满,傅家的那间小阁里,可是挤着姚氏母女,还有三房四房。 陆氏和陆婉容都未出门,傅念君可一点都不想看见那几个人。 岸边突然传来一阵阵的欢呼声,原来是船只列阵比赛前的舞蹈开始了。 东京德寿宫二大帙舞蹈曲谱,「海眼」和「收尾」,由即将参加「争标」的船队相继表演,夺人眼球,十分精彩。 「你们站得远些,别被挤走了。」 傅念君不忘了叮嘱不断往前移动脚步的芳竹和仪兰,幸好周围有大牛大虎等人护卫,也不会有人来挤她们。 舞蹈结束后,就会开始正式的争标竞渡,这一向是百姓最喜欢观看的活动之一,终点有一长竿,竿上缠锦挂彩,称为锦标,竞渡的船只以先夺取标者为胜,扬起鸣鼓,分左右翼,方舟疾行,往往会使浪花飞溅到桥头挤着的百姓身上,可是百姓们却从来不会躲避,反而都越发爱往桥头挤,仿佛这样也是参与的一种形式,甚至往年还有人生生从这里被挤进池里去的。 傅念君是觉得芳竹和仪兰这俩小丫头很想尝尝那滋味。 「娘子,要不要喝糖水啊?」 人都往池边挤过去了,傅念君这里也松快了些,芳竹见到杨柳树荫下有一叫卖糖水的小贩,不由提议道。 其实是她自己叫唤地口干舌燥了吧。 仪兰不以为然:「我这里有自备的清茶,怎可让娘子喝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娘子若真的渴,咱们寻个干净些的茶坊。」 傅念君在帷帽下微笑,对芳竹道:「多去买几碗来,也给大家都尝个新鲜。」 大牛大虎他们估计也都渴地厉害。 芳竹立刻兴高采烈地过去了。 傅念君站在另一边的树下,就瞧着对面那小贩摊子上来了一位模样娇俏的小娘子,身段诱人,旁边跟着怯怯的一个小丫头,她脸肤微黑,没有戴帷帽,却有一种健康向上的活力。 游金明池,只有傅念君这样少数的异类才会戴着帷帽,一路上还有不少小娘子投来异样的目光,大概都在心里暗道一句矫情吧。 对面那小娘子对卖糖水的小贩说着:「倒一钟甜蜜的糖水来。」 小贩殷切地用铜制杯子装满糖水送上,芳竹比人家晚一步,只能先等在一旁。 第43章 可谁知道那小娘子喝了一口,却突然将手里的铜杯往地下一摔,大声斥责:「好!好!你这个卖糖水的却来暗算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止是小贩,连一边看热闹的芳竹都懵了头。 小贩一时不知所措,傅念君却听见那小娘子开始高声数落:「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我的小名叫做胜仙小娘子,今年十八岁,从来没有吃过别人的暗算……」 众人就听着这位周小娘子越说越高声,越来越不饶人。 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么? 大家心里都是这么一个想法。 傅念君却注意到离那小贩的摊子五步远,原本两个正在说话的年轻人已经转回了头,其中一个矮胖敦实,看上去有几分傻气,另一个却是剑眉星目,生得英气勃勃。 傅念君愣了愣,似乎有点明白过来了。 那周小娘子眼风不动,还在与小贩歪缠:「今天你看着我是个不曾出嫁的女孩儿,就来暗算我,真是可恶!」 卖糖水的小贩惶恐道:「告小娘子,小的怎么敢暗算你,断断是有误会在里头!」 周小娘子说:「你卖我的糖水,杯子里有根草。」 小贩委屈地小声抗议:「有根草也说不上暗算你啊小娘子!」 「你想卡我的喉咙,别以为我不知道。告诉你,我只恨我爹爹不在家,否则必然要跟你去衙门打官司。」 小贩只能是欲哭无泪,只想让这位姑奶奶别闹了,忙着要给她重新倒一杯,可周小娘子却脚步不动。 傅念君眼见适才那位英挺郎君笑露出白牙,端着手上喝空了糖水杯子走过来。 「小哥儿,你这糖水确实不干净,瞧,我这杯子里还有泥,你是不是瞧我范二郎不起?」 傅念君嘴角抽了抽。 这还真是…… 一个杯中有草,一个杯中又有泥的。 只听那位自称范二郎的青年如此如法炮制了一番,责骂小贩时也将自己的姓名年纪、住址与是否婚配通通说了一遍。 小贩是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一会儿看看周小娘子,一会儿看看范二郎,十分无辜。 等着喝糖水的芳竹也是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完全不知这是什么情况。 那位周小娘子听完了范二郎的话,却是勾了勾唇角,看来十分满意,便叫婢女付了钱,给了范二郎一个眼神,转身飘飘然离开了。 那范二郎也是满面欣喜,竟还朝小贩拱了拱手,随即回到了友人身边,热切地说着什么。 这一钟糖水,还促成了一件好事。 两个未婚男女,不知对方底细,也不好当街追问,竟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互报过家门,若是有意的,这位范二郎只要去周小娘子的父亲提亲,便能成就了一段好姻缘。 只可怜那小贩一头雾水的,无缘无故倒做了人家红娘。 芳竹买了糖水回来,分给大牛大虎等人吃了,也对这事颇为不解。 傅念君感慨:「你还年纪小,自然不懂,那位周小娘子,可真是聪明。」 直爽可爱。 原来这世间寻常男女之间,还能有这般机缘。 傅念君突然有些羡慕周小娘子,她先相中了那位范二郎,可是碍于身份面子,便用了这般智计,若非如此,怕是金明池边一面之缘,也终究只能与心仪之人错肩而过。 仪兰却看明白了,偷偷在旁边暗暗地嘀咕,「这般庶民家女子,脸皮恁地厚。」 她脸颊红红的。 傅念君倒是觉得周小娘子这样主动争取幸福的行为,十分让人钦佩。 是啊,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本就是转瞬即逝,不强求不强留固然是为人处世应有的洒脱态度,却不代表你只能坐在原地等待,情爱之事,本就不是比谁进谁退,一辈子的姻缘,也往往在那是否果决的一念之间啊。 傅念君心里突然一动,觉得心弦有些乱了。 想来她自己,这辈子怕是也难有这份勇气…… 「娘子?」 芳竹喝完了糖水,伸手在傅念君眼前晃了晃。 「娘子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傅念君轻咳了一声掩饰,幸好有帷帽挡着,不至于让她们看见自己热烫的脸颊。 她是如何都不会说出口,她适才是不自觉想起了某个人。 此时郭达终于又鬼头鬼脑地出现了。 傅念君知道,是周毓白脱身了。 他今天必然是要陪同今上出席的,因此傅念君更想不通他为什么非要选在今日与自己见面。 这是一间比较清净的茶坊,二楼朝着东南面的楼阁,还能隐约见到其上几个晃动的人影,皇帝和文武百官就在那里。 周毓白正背着手朝着窗外,今日天气好,清风吹拂,他的衣袍也因此多了几分凌风御仙之感。 他今日穿得庄重些,虽不是皇子正式的衣冠,却也平素的打扮不相同,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远游冠中,回过头来一张脸因此更显得轮廓分明,粲然夺目。 而他走动之间,腰间皮鞓上垂着的玉銙更是敲击着发出悦耳清脆的声响。 傅念君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然后抬头望了望天花板。 周毓白随着她的目光也往上看,微笑道:「头顶上有什么?」 傅念君叹道:「没有什么,只是在想今日端午佳节,郡王这样偷溜出来,似乎不大妥当。」 她这偷溜两字让周毓白的笑意更是扬了几分。 他侧身,能够让她可以看见远处攒动的人影。 「你爹爹和哥哥在那里。」 傅念君走近,傅琨她是看不见了,远远能叫见到几个绯色的人影,大约其中有一个就是傅琨。 大宋四﹑五品官员服绯,未至五品者特许服绯,称为「借绯」,而新科进士少数几个才有这样的体面。 傅念君想到今晨傅渊穿着绯色公服的样子,确实有些不习惯,却又觉得奇异地合适。 就如冰雪罩顶的高山上,却多了一抹不合时宜的鲜花之色,一种极为冲突的美。 傅念君微微笑了笑。 周毓白见到她眼底的一抹调皮,心里想着适才见到的傅渊那张冷脸。 他对自己多有审视的目光,周毓白瞧着近在眼前的那个纤巧可爱的小白下巴,傅渊对自己有些意见? 傅念君垂下眼,正好看见周毓白纤长的手还放在窗框之上,手指正轻轻点着朱红色的窗框,莹润的指甲泛着同金明池碧波一样的光泽。 第44章 傅念君心中正在琢磨着男人的手这般好看,也不知是不是一种犯罪时,那手的主人却收了回去。 只听他道:「这里不错吧,像不像看戏?」 这话说得放肆,他所谓的戏台,正是今上与文武百官所在的高阁。 若他不走,也要在戏台上陪着他们演,真是没有意思。 傅念君有些领悟,今天,那天子后妃所在处,必然会有些事发生,多半是张淑妃和徐德妃两个人有所安排,而周毓白是不愿意看着她们两个闹腾,才借口溜出来的吧。 她心里只悄悄担心了一下父兄。 傅念君突然听到周毓白没头没尾一般说了一句:「今日文枢相也来了。」 枢密院揽军权,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与中书门下并称为「二府」,枢密院中最高长官乃枢密使,人称枢相,而文博就是如今的枢相。 可是自太祖杯酒释兵权后,国朝便重文不重武,因此名义上二府并位,可朝廷权柄,依然重在中书门下,所以傅琨、王永澄在政权上远胜过文博。 文博是老臣,已经快八十岁年纪,一直没有致仕,他深知兵权乃历来大宋皇帝之大忌,更加不敢放肆,好在他识时务,唯一的儿子也因身有残疾无法入仕,孙子通过科举走仕途,太宗皇帝才对他这般放心,让他在这个位置坐了这么多年,直到今上继位,一直到了如今。 傅念君琢磨了一遍文枢相的背景来历,知道周毓白此时提起他,一定是为了暗示自己什么。 她心中咯噔了一下,有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问:「是文枢相……打算致仕了?」 「是。」周毓白点点头,视线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金明池水面。 端午佳节时的金明池水,平静之下,却是暗潮涌动。 傅念君默然,觉得有千丝万缕的心绪闪过,却恼怒于自己怎么都抓不住。 周毓白说着:「文博是个聪明人,同时,在后宫诸妃眼中,也是个不值得拉拢的废人。」 相比较傅琨、王永澄、孙秀这三位,文博这个枢相的存在低到让人难以察觉。 固然徐德妃和张淑妃对于插手枢密院的军权还是心有余悸,不敢轻易放肆,但是也不得不说某些方面,正是因为文博的存在才阻碍了她们的野心。 老头儿装疯卖傻的本事真是无人能出其右。 但他毕竟年纪大了,总不能永远管着枢密院,他手底下那些小鱼小虾早就有心思活泛的了,因此文博一旦致仕,枢密院的格局便大不相同,而如今又是文官的天下,天子性软,后宫干政,可想而知会枢密院将有怎么样的纷乱上演。 傅念君的手紧紧扣在窗舷上,指节泛白。 是了,她怎么忘了,傅宁就是通过枢密院入职,一步步接近权力核心的。 幕后之人意在把持军权,他到底想干什么? 而如今呢,当然一切都改变了,傅宁在傅家不可能再有出头之日,傅渊高中探花,踏入仕途,即便傅琨没有工夫料理傅宁,傅渊也绝不容许他眼皮底下的傅宁再有异动。 他今生已注定无法出头,幕后之人的打算却不会变化,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个「变数」,一定会想办法调整策略,针对傅家。 军权……傅家…… 「是、是我爹爹和兄长……这件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傅念君白着嘴唇问周毓白。 他低头,就望进她湿漉漉的眼睛,像是小动物,对他有些莫名的依赖。 周毓白便觉心情还不错。 他只是把可有可无的几句话透露给她,她就能把所有事情想明白,不用人多费口舌来解释什么,就这一点,都属难能可贵。 他说道:「你兄长如今受官家青睐,或许不用多久,就会被提拔为中书舍人……」 傅念君眉心一跳,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傅渊风头太劲,他在昭文馆修史读书未尝不好,中书舍人虽然职位不高,却是天子近臣,有时还替皇帝草拟诏书,十分容易窥得军国机密,再加上傅琨的地位,这个差事就如双刃剑,一个不好就会割破手。 傅念君随即又苦笑,「郡王想说的肯定不是我兄长,文枢相致仕,影响的不会是他,我爹爹,是不是更危险?」 周毓白叹气,「傅相一颗心时时系着百姓,也实在难得。」 他突然这般感慨了一句,很快解了傅念君的疑惑:「近来西夏边境不稳,朝廷怕是要用兵了。」 与西夏的矛盾这些年从来没有解决过,三四年便有这么一场小打小闹,虽不至于波及黎民,却也有些损伤国力,只是若大宋不动兵退让,他们就会变本加厉,多次进犯,将边境子民残忍屠戮。 西夏人是卑劣胡人之后,从来不知见好就收。 傅念君早在当日书房里与傅琨那一番《汉书》对谈开始,就已经了解了一些他的品行,傅琨虽为文人,骨子里却有一些热血,想来若非如此,他日后也不会一力主持新政,造成在朝堂上树敌无数,最后墙倒众人推,在他为黎民百姓带来无数好处的时候,官员们却只会揪住他的不敬、私德,甚至种种经不起推敲的诬言大作文章。 傅念君甚至能够想象到他那时的处境是何等悲惨,众叛亲离。 他虽文官,却血性不减,这个当口,枢密院将有一场波动,西夏那里却必须严阵以待,稳住军心,傅琨会做出什么选择,傅念君心里已然一清二楚。 「我爹爹他……官家会让他,权知枢密院?」 这几个字,从她口中吐出,万分艰难。 大宋冗员,常常权、职交错,更常有以他官主持一官事务,称为「权知」,而权知枢密院的官员,便称知枢密院事,简称知院,文博致仕,一时很难找到有资历顶替他的大人,而武官如今更是不可能领如此大权,想来想去,能够临危受命有资历的大人实在不多,中书门下的两位宰相是最有资格做这个知院的。 傅念君想到,参知政事王永澄素来在与西夏的外交上主和,他若成了这个知院,只怕西夏边境的形势不会改善,如此情况,傅琨为了边境子民,就一定会争取。 傅念君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来,这些朝堂之事,换了任何一个小娘子,可能都会听得一头雾水云里雾里,可是她从小就浸润在权术斗争中长大,平日所看所学,也皆是男子之事,她的眼光早已超出许多男子。 傅琨当然不能去接这个差事。 一国之大权,二府分立,就已经很好地说明问题了,傅琨为相,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延揽军权,就如同是把他放在火上烤炙一样。 第45章 「不行!」傅念君脱口而出,「这件事,有古怪。」 周毓白的神情依然淡淡的,很冷静地反问她,「你想得到的事,你爹爹想不到么?」 傅念君心凉,是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傅琨是明知这是个圈套也会往里钻的,因为他不去做,就没有人去做。 傅念君咬牙暗恨,恨文枢相这个时候撂挑子,恨王永澄古板守旧,更恨满朝这么多文武官员,学的尽是审时度势,却无半点血性和抱负。 这又能怪谁呢?这太平盛世惯坏了人,养出了无数的蠹虫,百姓需要安定和平不假,可安定和平却始终要有人去守护,并非躲在这富庶繁华的东京城中,边境的荒凉和征伐就可抛诸脑后。 甚至与傅琨为多年好友的孙秀,傅念君也突然明白了,为何那日她去向傅琨询问孙计相选婿一事上,傅琨的神色多有古怪,孙秀也并没有采纳傅琨的建议。 孙秀是三司使,掌管财政,一旦打仗,军费便如流水一样往外,无论败仗胜仗,这三司使都讨不了什么好,或多或少会承受部分来自皇帝的怒气。 你永远不能向皇帝开口说没钱,说钱不够,说凑不齐。 孙秀也一定不希望傅琨去做枢密院知院。 傅念君叹了口气,仿佛傅琨就注定是独自一条路走到黑的人,现在新政还未到来,仅仅是要主理枢密院,他身后就少有拥趸。 「也不用太担心,官家如今很信任傅相,这件事上,他不会吃亏。」周毓白说道。 傅念君只道:「只是今时罢了,若是日后官家疑我爹爹,今日他所做的一切,无论好事坏事,都只会成为别人的说辞和攻击。」 就是这样的道理,你不做才不会错,做了,哪怕全部是好事,日后也都难说。 政治从来都是如此,因此如文博这样的人,才能平平安安活到七八十岁以高位致仕。 周毓白默然,知道她说的没错。 他望着她低垂的头颅,第一次发现她其实也有很多不平的情绪,愤怒的,失望的,怨恨的…… 他轻声道:「旁人为相,是为了天子,而你爹爹为相,是为了黎民百姓。你认为不值,可曾替他想过,他认为值得否?」 傅念君的睫毛翕动,波涛汹涌的心湖趋于平静,半晌后才喃喃道:「确实。是我狭隘了。」 即便不问,傅念君也知道,对傅琨来说,这都是值得的,为了守护和平而向西夏用兵,为了百姓福祉力排众议推行新政,他做的事,从来就不是为了自己。 傅念君抬头,望向周毓白的眼睛闪闪发光,让人一瞬间觉得仿若是天上的启明星落入了她的眼中。 傅念君微笑,「我明白了。爹爹有他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他护天下苍生,我来护他。」 周毓白不由也笑了,「你还是个小丫头呢,怎么护他?」 所以还是,我来吧。 周毓白自打告诉她这些事起,就下定决心了,不管这件事是不是幕后之人刻意安排的,将傅家推向风口浪尖,他都会出手阻拦,这天下不是傅琨一个人的天下,也不该由他去背负,比起来,他贵为皇子,更有义务和责任。 以往周毓白觉得要争大位,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母亲,可是如今,他却渐渐觉得,他其实也十分狭隘,看着这些各有心思的文武百官,看着只知夺权争斗的兄长姑母,看着利用他们的私心在背后挑拨四方、风生水起的幕后之人…… 他才觉得他以往所思所想,是多么可笑。 他身上缺的便是傅琨那样,舍我其谁的孤勇。 既然他们都做不到,那就他来吧。 他才是唯一那一个适合的人。 风扬起傅念君的发线,有一缕碰到了周毓白的衣襟,他伸手揪住那发尾,傅念君却觉得仿佛自己的心跳从发尖传递了过来,脸颊上不由自主就烧起来。 好在周毓白很快松开了手,又半转身望向湖面。 湖面上此时正表演着水秋千,伎艺人从竖立着高高秋千的画船上荡秋千,越来越高越来越快,最后与秋千架齐平时才双手脱开绳子,纵身飞向空中,在蓝天白云间翻着筋斗,像一只轻灵的燕子钻进水面…… 喝彩声远远地传来。 那人影点点的高阁上似乎更显热闹。 傅念君侧头望着周毓白,突然道:「郡王此时在此,是因为后宫娘娘们会提及您的亲事吧?」 周毓白微微侧头看她,没有否认。 只说:「你现在同样很危险。」 傅念君心中一突,是了,刚才说了这么多,表面上看来傅家是得了皇帝青眼,傅琨一旦权知枢密院,必然是近十多年来权力最大的一位宰相,而傅渊今日又出席了…… 按照张淑妃与徐德妃那两位闻着点儿肉味就咬住了不会松口的性子,她和傅渊的亲事,恐怕也会被人提及。 傅念君更是惊出了一背心的汗,固然傅琨一定不会同意与徐德妃和张淑妃中的任一派系联姻,可是毕竟还有个皇帝。 谁能架得住皇帝的赐婚呢? 就是不知道官家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了。 傅念君偷偷望了身边某位皇子一眼,却不小心被他攫住了视线。 开阔高远的高阁之上,四面通风,十分敞亮,这里济济一堂坐着的,就是当今天子和后妃百官众人。 皇帝身侧,一边坐着徐太后和徐德妃,另一边则是舒皇后和张淑妃,其余有体面的内外命妇、宗室女眷皆安排坐席在后。 此时湖面上随着表演水秋千的伎艺人落水,这里也响起了喝彩声。 徐德妃放下了手中替徐太后剥的橘子,也跟风轻轻鼓了鼓掌。 她冷眼瞟着对面的张淑妃笑靥如花,隔着舒皇后正和皇帝说着什么,一点也不顾及,徐德妃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心底暗骂了一句贱人。 张淑妃年纪已经不轻了,却是这后宫女子中最具风韵的一人,眼角眉梢具是暖意融融,与徐德妃刻薄的面容有天壤之别,便是年轻的舒皇后也不及她锋芒。 周毓白生得如此俊秀,舒皇后自然也是极为美貌,只是这种不沾烟火气息的清净之美并不很讨皇帝的喜欢,皇帝并不属意冷冰冰的仙女,他喜欢的是凡尘之中能够给他带来愉悦、轻松的寻常夫妻之乐的张氏。 皇帝年近五十,却保养得宜,戴着硬脚幞头,颔下蓄着长须,看起来不像威严的一国之主,倒似是寻常的中年文士,儒雅清瘦,十分亲和。 第46章 张淑妃正笑得花枝乱颤,嗓音如少女般娇俏,正与皇帝笑闹打赌一会儿哪条船会夺标,上一回合她已经输了一筹。 徐太后头发花白,背心佝偻,可身上依然有年少时杀猪匠家掌上明珠的霸气。 「吵吵什么!吵得老身头都裂了!」她不客气地朝张淑妃剜了一眼。 徐太后这一嗓子或许能唬住别人,对于张淑妃来说可就真是太习以为常了,只听她冷静地吩咐内侍去给太后娘娘倒盅败火的清茶来,别叫她老人家喊倒了嗓子,徐太后板着脸,却也不敢再发作。 皇帝全程不发一言,看似谁都不帮,其实他的心向着谁是很明白的。 皇帝与太后感情不好,本来皇帝就是太宗亲自教养长大的,徐太后一个屠户人家女儿,不过是先祖从龙有功,鸡犬升天,连太宗自己都对他这个糟糠之妻看轻几分,皇帝因此对她也没什么尊敬,加上她多年前算计亲儿子睡了自己侄女这件说出来就能让人倒一辈子胃口的事,更是把两人原本就不怎么样的母子情分给折腾地没剩什么了。 徐太后又不是什么聪明人,这么多年来从来也没想过与儿子修复关系,满心算计地就是为徐家夺权,扶自己的大孙子肃王做皇太子。 皇帝气苦多年,觉得这世上最巴望自己死的人里,大概自己的老娘要算一个。 这样的关系之下,自太宗皇帝去世后,皇帝身边能带给他「亲情」的人,其实就只有张氏一个。 在陛下心里,张氏才是妻,自己的老娘和徐氏,就属于给他添堵的麻烦,只是碍着孝字,他才诸多容忍罢了。 徐德妃见状,立刻出言解围,她也晓得,自己唯一的指望就是徐太后,因此这些年来,她也不往皇帝跟前凑,一心服侍姑母徐太后指望老人家争气点多活几年,她的寿命熬过皇帝,徐家和肃王自然有好日子,要是徐太后先一步薨了,那可真是对不起,依照皇帝看他们不顺眼的程度,徐家也兴盛不了几年。 因此徐德妃难得替张氏说话,也顺便将早就准备好的话抛出来:「官家,今日这般好景,正是该提几句诗词助助兴才是,新科几位进士都来了,何不让他们借此机会展示展示才学?」 张淑妃只是微笑,这个徐氏,在这点上是与她不谋而合。 皇帝点头,让身边内监派了个小黄门去传话,让新科进士们今日好好赛赛诗词。 后头隔着帷帐坐着的各家夫人们也都神态各异,走过张淑妃和徐德妃路子的几位尤其忐忑,这新科进士里很有几个有才学有来头的,若是能有好机会求道赐婚旨意,这可是体面的大好事。 钱婧华的心情却不大好,她身边的连夫人拉拉她的袖子,轻声道:「一会儿指不定会来传你,给几位主子见礼时得机警些。」 钱婧华像是没听进去一样点点头。 她不是没有进宫见过皇后、太后诸人,可连夫人却独独提醒她这一回,也是同样抱着让皇上赐婚的主意,当然圣旨不可能今日下,不过就是指望着让官家对她有个印象,后面的事才能顺理成章。 赐婚给谁钱婧华心里早就有数,给六皇子东平郡王周毓琛。 自钱婧华进京那日起,她就明白自己会有这一遭,指婚给皇子,是钱家表的忠心。 可是张淑妃为人…… 虽然东平郡王问鼎大位很有希望,钱家也很有意图想搏一搏,钱婧华却只觉得累,她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 邠国长公主与卢家和连夫人有旧,当然这面子却还不够说动钱家把钱婧华嫁给周毓琛,更重要的原因来自于钱婧华的母亲。 她悠悠叹了口气。 连夫人的女儿卢小娘子卢拂柔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悄悄用嘴型对她说着:「别怕。」 钱婧华点点头。 几个穿着绯色公服的身影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帷幕后,正是几个新科进士,正在回答皇帝的话,这里的女眷自然十分兴奋,连早就已经出嫁的安阳公主也伸着脖子去张望。 安阳公主是张淑妃最疼爱的女儿,如今宫里已无未嫁的公主,这位安阳公主自嫁人后就常常回宫陪伴母亲,屡有越制。 邠国长公主对安阳很不满,这不满当然有一部分来自于张淑妃,更有一部分是她觉得这安阳嚣张程度,似乎是妄图与她自己媲美,她可是太宗与徐太后的独女,唯一的长公主,岂是张氏的女儿能够比肩的,简直不自量力。 邠国长公主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自然就很不客气地斥责了安阳,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她留。 众女眷一时不敢说话了,没人敢得罪这位高傲霸道的长公主,只管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声音。 「琼林宴时隔得远,没怎么瞧清楚,原来这位就是傅相公的长子,新科探花郎,如今一看,当真是芝兰玉树,一表人才。」 张淑妃笑着对皇帝说,不吝惜对傅渊的赞美。 傅渊眉眼不动,一派淡定自若。 皇帝微笑着点头,看得出来,他对傅琨父子是相当满意的。 张淑妃敢这么夸,也是因为膝下已无女儿可以婚配,倒是不怕人说什么,这样的俊秀人物也不可能做驸马折了前程的,不要说驸马,便是娶宗室女都是不可能的,因此张淑妃心思放得很明白,夸了两句很快就移开了话头。 「傅探花,听说你还有个胞妹,本位从来没见过,今日见到你,不由更对你妹妹好奇了。」 傅渊眉目一凛,原来目标不在他,竟在傅念君。 谁知徐德妃也十分配合地说想见见傅家嫡长女,除了舒皇后不做声,竟是集体失忆了一般。 她们怎么可能没有见过傅念君,她七八岁时就进宫丢人的事,就算她们不记得,也会有旁人替她们记得,不过是如今傅琨可能要接掌枢密院的事一出,徐德妃和张淑妃的心思立刻就活了。 从前还会挑三拣四,觉得傅念君名声臭,不值得花心思,可今时今日,两人争夺朝廷资源已成水火之势。 张淑妃要联姻钱家,徐德妃恨得牙痒,却因为君子协定无法作怪,只好让肃王扮孝子争取帝心,好不容易最近就要拉拢孙计相成功了,又出了文枢相将要致仕一事,再看皇帝对傅琨父子的看重,这是要有大动作了,张淑妃和徐德妃也算是在皇帝身边待了这么多年的老人,这时候哪里还能忍得住。 傅琨于官家如此重要,对她们就更重要了,从前觉得这位宰相很难拉拢,但是时至今日,立储之事眼看就在眼前,两人也都不管不顾要争一争了,傅相最疼爱先妻留下的嫡长女,这点只要有耳朵的人都听说过,那么不管傅念君清白不清白她们也早不介意了。 第47章 张淑妃心想,让儿子娶了钱婧华做正妃,再娶傅念君做侧妃,可不就是一举两得,完美解决,再说听儿子说周毓白似乎对她有意,那就更不能松了,只要求得官家圣旨赐婚,就是板上钉钉,老七和傅相能有什么办法? 而另一边徐德妃则恨死邠国长公主了,若不是她当日上门去打骂,照着传言中齐昭若和傅念君的关系,岂不是这桩事就能水到渠成,傅家就不得不站在他们一边儿了? 不过既然已经让邠国长公主给毁了,那么她就是要想办法阻止张淑妃的意图。 那个傅家二娘子不是勾搭了齐昭若又勾搭周毓白么,等她来面圣,她自然会主意对付,让皇帝知道她是个这么声名狼藉不知检点的小娘子,御前失仪,就绝对不可能让周毓琛或周毓白中的任何一个人聘她。 他们争取不到傅家的资源,别人就也别想。 徐氏和张氏两个人心里各自算盘都打得飞起,只等着傅念君露面。 可是傅念君,却找不到人。 傅渊悄悄松了口气,也是,这个丫头如此乖觉,今日不露面,才是好的。 只是让傅琨和傅渊父子意外的,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姚氏母女。 傅琨得知皇帝召见了傅渊尚且还能坐得住,可是一听说他们派人去请傅家女眷,傅念君没来,而姚氏来了,就再也坐不住了。 姚氏自然也是进过宫的,只是凭她的出身,还不至于让张淑妃和徐德妃来结交。况且这段时日,人人都当傅家夫人身体不好,深居简出,连庶务都不打理了。 她心中恨傅琨待自己薄情寡义,让浅玉和傅念君两个贱人都坐到了自己头上来,连傅梨华的亲事都不肯好好琢磨,要从那些穷进士里挑,今日有这个机会得见贵人,她早就咬牙豁出去了。 张淑妃和徐德妃十分失望,对姚氏和她身边畏畏缩缩的傅梨华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姚氏却长跪不起,十分唐突地竟跪在地上要请旨。 皇帝就算脾气再好,再看重傅家父子,也很少见过这么无礼的妇人,不由黑了脸色。 徐德妃却先给徐太后使了个眼色,太后便接了皇帝的口,问姚氏所谓何事,姚氏为了女儿,也顾不得什么了,只说想要求道太后娘娘的懿旨为傅梨华指婚。 这话一出,满座寂然。 张淑妃都不得不佩服一声傅相这是当年脑子怎么被驴踢了,娶了个什么妻子,能不着调成这样,她自己作为枕边人,想要求皇帝赐婚还要如此迂回地试探,揣摩帝心,深怕官家疑了六哥儿影响父子感情。 这个姚氏倒好,这么横冲直撞的要求指婚,这是有多大脸啊。 姚氏其实心里也没琢磨好就冲口而出了,她是被逼的没法子了,她甚至更想多说几句,把寿春郡王周毓白来傅家的事抖出来,说不定官家一听,就立刻把傅梨华指给寿春郡王做王妃了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呢,她相信傅琨也不会让自家女儿无法见人,一定也会求上一求的。 她这边想得正美,徐德妃也在心里暗自得意,心道这傅家的女人都是这种货色啊,她侧眼瞥着皇帝难看的脸色,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最好能诱地姚氏多说几句傅念君的不是,绝了张氏那贱人的想头才好。 只是她的打算很快也落空了。 谁都没想到一向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舒皇后却主动开口了,轻柔的嗓音响起:「姚夫人,令嫒年纪还小,何必急于一时,傅相公乃是国家肱骨,他的家事官家必然会重视,若是傅相公看好了哪位才俊,官家和本位必然会恭贺贵府,给令嫒添妆的。」 温和有礼,当之无愧的国母风范。 这话里的意思也很明确了。 赐婚可以,但是要傅琨亲自来提,自家的事自己管,傅琨开口,皇家自然会下旨意赐婚锦上添花,却不是谁都会给你这个妇人脸面的。 姚氏当即吓白了脸,她身边的傅梨华也开始发抖。 傅渊紧紧攥着的拳头终于微微松开了些,垂眼见到身边闪过一抹袍影。 是傅琨来了。 「官家。」 傅琨的声音响起。 皇帝微微颔首:「傅爱卿来了。」 未得传召而入,傅琨这是第一回 。 皇帝却并未苛责他,只淡淡地点头说:「爱卿想为千金求赐婚旨意?」 傅琨瞥了一眼地上的姚氏母女,十分冷静地解释,只说已经为次女相看过,不过是妇人无知,觉得求一道赐婚旨意比较体面。 谁都知道这是姚氏自作主张想求门体面婚事,傅琨亲自说话,谁都会顺着他的台阶下,给傅家留全面子。 皇帝知道傅琨没有攀龙附凤的意思,实在是娶的浑家不着调,他睨着一脸惊惶的姚氏,只道:「爱卿的夫人似乎身体不适,宣个太医为她瞧瞧吧。」 这是天子恩赐,傅家众人只有跪下谢恩。 姚氏心里也知道坏了,官家说她有病,她就是没有病也成了有病,此时她只恨自己糊涂,说的那都是什么不三不四的话,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母亲,我扶您吧。」 姚氏耳边响起一道冰凉的嗓音,冻得人浑身一颤,是傅渊。 傅渊隔着衣服搀住她手臂的时候,那冰冷的温度差点让姚氏又腿一软跪下去。 张淑妃望着傅家父子泰然自若,镇定从容的样子,再对比着姚氏母女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暗道打听来的消息果真都没错,这继妻不受宠,继妻生的女儿也不过尔尔,傅琨再得势,这姚氏母女也是不值得拉拢的。 她笑盈盈地朝皇帝望过去,顺着刚才的话题,「傅相的话倒是提醒了臣妾,官家若是肯给体面,为新科进士们指婚,也是一桩美事。」 皇帝摸着胡子,只说:「这些青年才俊,都叫朕那些爱卿们榜下捉婿捉得差不多了,用得着朕指什么婚。」 徐德妃接口:「这进士们受官家爱重,宗室里头可还有好些好儿郎好姑娘,官家可别忘了。」 皇帝道:「端午节又非七夕,你们倒是一个个催着朕指婚了。」 原本这话就是要提的,只是出了姚氏这一桩事,似乎皇帝对指婚的兴趣就不怎么大了。 张淑妃和徐德妃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好在还有徐太后。 「官家倒是不急,可是老身急了,六哥儿七哥儿,还有阿若几个,都没有娶妻,官家就没有给他们留意过?」 这是皇帝家事,傅琨就不好听下去了,就要告退,皇帝却不肯放过他。 第48章 「傅爱卿,你快来教教朕,这挑儿媳该是个什么标准?」 他是被这些女人逼急了。 皇帝性子仁厚,素日在朝堂上就仰仗大臣,而国朝素来文官势强,皇帝若没有太祖太宗的能耐,就很容易叫他们压住,现在的天子也习惯了事事听大臣的,他不是不愿去想,而是懒得想。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否则立储之事也不会一拖这么多年。 他知道徐太后、徐德妃、张淑妃、舒皇后对挑选周毓琛和周毓白的媳妇多有筹谋,他不想这么随便入了她们的套,也不想去想,若不是碍于家丑,真恨不得叫文武百官商量着拿个主意算了。 傅琨只好拱拱手,说了一些说和没说差不多的标准:「自然是孝顺良善、温和有礼、通达明智……」 如此云云,皇帝也配合地点点头,只对左右道:「正是这个理,赶明儿让礼部搜罗一下,再送进宫来甄选,至于阿若那里,他有父有母,婚事又何须朕来操心,母后挑好了下道懿旨就是。」 他这么一说,徐太后也无话可说了。 张淑妃气得咬牙,皇帝这个爱「拖」的性子可真是几十年如一日。 立储拖,现在挑儿媳妇也拖。 若是傅琨肯多说一两句话,她也不用这么辛苦。 皇帝不听后宫的,只听大臣的,连她当时想为自己堂伯父讨一个闲职都被御史台上书连骂了好几天,骂得官家当场顾不得答应过她的「金口玉言」,直接反悔不认账,张氏一包气最后也只能往肚里吞。 可是她没有办法,在政治混乱的年代,后妃可以左右朝廷,可是如今,就太难了,所以她要这么不惜一切地为儿子拉拢各种文武势力,就是想等自己做太后的时候,不要再被这么处处掣肘。 越这么想,张淑妃一股火气就上来了。 傅家一定要争取! 傅琨退下后,湖面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标,也没有人再讨论请旨赐婚的事,坐在帷幕后的钱婧华略略放了下心来。 只是连夫人同邠国长公主的脸色一样不好看。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啊? 自个儿的亲儿子、亲外甥,就是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邠国长公主还指望着她的皇兄一张圣旨让齐昭若低头呢,同时又能给全了孙家脸面,他不赐婚,齐昭若不肯娶,孙秀那人,肯定又要开始掂量起来了,烦人! 而钱家那里,也是一样的道理,同样都是皇帝的亲儿子,周毓琛和周毓白,他们选择周毓琛,是因为觉得他有可能夺得大位,他们钱家的女儿是要做皇后,才不管你对方是什么人,皇帝若是这么个模棱良可的态度,那他们就也要好好想想了。 傅琨望着金明池的湖面,凭栏长舒一口气。 幸好官家还不至于被后宫那几个女人完全牵着鼻子走,徐氏一家与张氏,是何其自私,他们想掺和争储也就罢了,如今竟想用东平郡王和齐昭若的婚事牵扯更多的势力进来,看张氏的胃口,钱家似乎还满足不了她,想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朝堂搅得一团乱才肯甘心么。 太祖太宗两位皇帝殚精竭虑,才换来如今的太平,前朝士族尽受安抚平息,外戚宗室,乃至内监宦官也都不敢放肆,这样的局面已经很难得了。 傅琨蹙眉,暗自下决心,看来要与朝臣联名上奏疏,东平郡王娶妃必然要慎之又慎,以防张氏之贼心。 傅渊走过来,蹙眉喊了傅琨一声。 傅琨转回头道:「把人送下去了?」 傅渊点点头,脸色如寒冰,已经将对姚氏的不满全部写在了脸上。 「往后不可再随意让她们母女出门了。」 傅琨淡淡地说着,对于姚氏,他这些时日来早没了脾气,也同样,这些年的情分一起消失殆尽。 御前失仪只是个开始,若是接下来皇帝对傅琨父子真的予以重用,姚家和姚氏必然是有心之人的突破口。 男人在官场拼搏,最忌后院失火,而傅家是最容易出这样的事的。 姚氏的事情两人暂且不谈,傅琨道:「念君今日没有出门?」 傅渊已经打发人去寻了一圈,只说:「临出门前还见了一面,是往金明池来的,现下却没有踪影。」 傅琨瞬间了悟:「你去看看寿春郡王可在此处。」 傅渊愣了一下,随即也明白过来,脸上带了一抹尴尬,心中暗自决定,有些话爹爹不方便说,他们兄妹俩又早就没有了娘,看来如今只能他这个做哥哥的从旁去提醒她几句了。 周毓白的目的肯定并不单纯,他只希望傅念君现在是真的变聪明了,不要叫对方一张皮相被迷走了神魂。 傅渊心有所思,匆匆下楼,没有看清对方来人,不小心迎面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从鼻尖钻进来的清新花香就可以判定,这是个女子,傅渊立刻退后,可是那女子似乎是因为生得娇小,头上的步摇挂在了他的前襟上,因为他后退一步的动作,步摇被生生从她头上扯了下来,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傅渊愣了愣,先一步弯腰捡起地上的步摇。 对面的小娘子生得秀美灵动,似有几分江南女子的婉约之意。 傅渊却没顾得及多细想,只作揖赔礼道:「得罪了。」 钱婧华自然是认得他的,如此年轻俊秀的探花郎,东京城怕是没有几个小娘子不知道。 她只淡淡笑了笑:「无妨。」 说罢要去接他手里的步摇。 她也是因为心情不佳,便出来走动,一时也没注意脚下,不完全是傅渊的错。 傅渊把东西递还给她,却很坚持:「这是在下摔坏的,自然该赔。」 傅渊很是就是论事,钱婧华便低着头自报了家门,直到傅渊与她错肩而过了,她还捏着断了的步摇无法回神。 ☆☆☆ 而正被傅琨和傅渊无限揣测的周毓白和傅念君两人,此时的氛围却远没有这么旖旎。 傅念君为一边为父兄忧心忡忡,一边眺望着隔着大片湖面的远处高阁。 周毓白今日叫她出来,其实倒真不是为了自己躲清闲,而是确实会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 傅念君现在不适合出现在那些人面前。 他幽幽叹了口气,刚想开口说让她不用太紧张,今天这样的日子,她也应该好好玩一玩,可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他就敏锐地察觉到四周的氛围有些不对。 傅念君惊诧地望着自己手腕上那只手,他这是要干嘛? 第49章 抬眼望上去,周毓白却肃容,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傅念君也跟着立刻警觉起来。 这四周太安静了。 她悄悄地咽了口口水,问他:「陈护卫呢?」 周毓白低头望着她的眼睛,一时也有些无法回答。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话,紧闭的槅扇被人狠狠地推开了,应该说是…… 撞开…… 确实是陈进。 而且是极其狼狈的陈进。 「郎君!」 陈进喊了一声,立刻提起了手里的刀抵抗,竟是外头涌进来三四个面目冷肃穿短褐的汉子,手里都提着武器。 周毓白这次身边只有两三个护卫,能打到这里来,怕是都招架不住了。 「郎君快走!」 陈进虽不如单昀的功夫好,却也不算差,此时负伤,依然凭着一己之力抵挡他们的攻击。 傅念君用自己最大的定力控制住尖叫的欲望。 这会儿还能往哪里走呢? 周毓白立刻就看到了大开的窗户,他一把将傅念君扯到自己怀里,问她:「会泅水吗?」 傅念君白着脸点点头。 可是正当两人准备跳窗入湖水逃生之时,那窗户边突然就翻进来一人,提着剑就朝两人砍过来。 周毓白眼疾手快,一下子将傅念君转了个方向,自己右臂上却被划了一道,鲜血涌出来,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袖。 冷静,这个时候一定要冷静。 傅念君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却出奇地理智回笼,她见那人蹲在窗框上还未站稳,当机立断立刻将窗户从内狠狠地一关,那人正要提剑再往周毓白身上招呼,却一下被窗户拍上了天灵盖,天旋地转,后仰跌了下去。 那人也是练家子,一只手立刻搭住了窗框挂在窗边,还待卷土重来,周毓白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见傅念君冲上去,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给人机会,二话不说就朝那人的手指划过去。 一声惨叫响起,血肉横飞,两截断指随着那人一起落进了湖中。 傅念君转回头,手里还握着匕首,脸上还沾着血迹,蹙眉问周毓白:「你还好吗?」 她这样子可算不上好看。 周毓白勾唇对她笑了笑,眉眼生春,重新握住了她的腰肢,一步蹬上了窗框,将她也提上来,轻声说:「做得不错,别怕。」 其实她根本也不在怕的。 两人纵身一跃,风的呼啸声吹过耳畔,傅念君闭上了眼睛,还记着要握紧手里的匕首,不能误伤了周毓白。 自上回在繁台险些遇害之后,她随身就备着这把匕首,就怕如今日之事发生。 落入水中的时候,她有一瞬间感觉到十分强烈的窒息的痛苦,他们所在的是一栋三层的小楼,直接这样跃下水面,她也知道十分危险。 冰凉的湖水立刻淹没了她的五感,傅念君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晕过去,可是迷迷糊糊间,她再也无力控制自己的身体,心肝脾肺似乎都被人向外扯着一样疼痛,只能察觉到腰间还有一抹温度。 她很想说,他可以放开她了,可是,说不出口。 傅念君也不知自己晕了多久。 她是有意识的,却觉得怎么都睁不开眼睛,好像有人用千斤重的石块压在她胸口、头上,让她想挣扎也无法动弹。 她猛烈地咳嗽,随着身体剧烈的颤抖,眼睛终于睁开了一条缝。 四周是茂密的草,足有半人多高,她坐起身,看见周毓白就坐在不远处望着眼前的湖水。 他没有穿外袍,手臂上的伤口简单地用布条包扎着,似乎是他衣服上撕扯下来的。 他也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听见响动,周毓白转回头,走到她身边来席地坐下,虽然身上狼狈,可神态依然从容。 傅念君转头望了一下,才发现这里根本连「岛」都算不上,不过是水中之渚,方寸之地,皆是乱石和杂草,怕是金明池水满之时这地方都会被淹没,不过是今年雨水少,金明池中便露出了许多这样的小渚。 他们所在的小楼就已经离热闹的争标场所稍远了,这里肯定更加偏僻。 周毓白仿佛看出了她脸上的疑惑,只说:「很快会有人来带我们的。」 傅念君望着他袍子上的泥点子,也说不好自己是什么想法。 她望着那被红色晕染的伤口,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周毓白摇摇头,把她的匕首递还给她,取笑她道:「你即便昏迷,也握地很紧。」 傅念君有点不好意思,垂眸见到自己领口微开,还露出了一截粉白的颈子,连锁骨都若隐若现,立刻吓得大惊失色,也顾不得接什么匕首,忙抱臂在胸前,含着几分薄羞瞪着周毓白:「我的外衫呢?」 除去了外衫,她的齐胸襦裙浸透了水,更将她的身段勾勒地一清二楚,腰肢曼妙,胸前起伏。 周毓白瞥开眼,只道:「从水里把你捞起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傅念君冷静下来,这里就这么大地方,她的外衫确实不在这里。 她咬了咬唇,觉得这气氛十分古怪,不过他的眼神也确实很清明,看起来对自己果真是没半点兴趣。 她慢慢地放下手,也是,周毓白是什么人,和他待在一起,若是十个人知道了会有九个会觉得是她非礼他,绝对没可能是倒过来他对自己有什么企图的。 傅念君因此更放心了,对周毓白道:「我帮你把伤口重新扎一下吧。」 他自己帮自己打理的实在有些狼狈。 周毓白从善如流。 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却实在狰狞,可是周毓白的表情却云淡风轻,若不是他额头细密的汗珠出卖了他,连傅念君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不怕疼了。 这是个意志很强的人。 他能受着伤还带她到这里落脚,也没有她以为的那样瘦弱。 周毓白微微转回头,那对颜色略淡的眼珠就在傅念君眼前,仿佛氤氲着极为缠绵的光影,给人一种如重新落水一般窒息感觉。 她定了定心神,不去看他的眼睛,低头处理好他的伤口,轻声道:「谢谢你了。」 「不恨我?」 他回应了这三个字。 傅念君摇摇头,周毓白告诉她有人会来带他们,她就知道,今日行刺之事他多半是心里有数的,他怕是早就预备好了想通过这次的事情引出幕后之人。 第50章 她是对方的蝉,他却要做对方背后的黄雀。 他不会隐瞒她,自然而然的,她想知道,他就会说。 周毓白不得不承认自己有时真是心机深沉,他与她一起受伤,也便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同生共死后情谊,她就不会恨自己了吧。 他不想隐瞒她,不想为今后埋下任何隐患,可是冒险的事又不能永远不做,他们不能永远处于被幕后之人压着手脚打的地步。 他自嘲地想,他这样的人,从小精于算计,她不恨自己,却也不会喜欢他吧。 傅念君垂着眸,周毓白望着她低下头时从脸颊到下巴连成一线的优美弧度,越看越觉得呼吸有些艰难,一种十分压抑的情绪涌上喉咙,他想说什么,最后那汹涌的情绪都被理智压下。 脑中千回百转的思绪,最终都化为平静,他打定主意站起身来,想要离她远一些,却不妨被一股力气拽住了。 一只小手坚定地拉住了他的衣裳下摆。 「我们谈谈吧。」 她的眼睛明亮,让人无法拒绝。 周毓白又重新坐下,傅念君淡淡地笑着,望着他的眼神却十分柔和。 有些话在决定说出口后,其实也不会那么艰难了。 她一直都是个很有胆量和勇气的人,她做过很多女子一辈子都不敢做的事,她的脸皮也比很多女子加起来都要厚。 唯独在情感之上,因为前世的压抑,她不太善于面对。 但是她素来就有征服不擅长的事的习惯,今早见识到那位糖水摊子前的周小娘子后,她就更明确了自己心意。 这天下很多女子,一辈子唯一勇敢的一次,可能就是为了情。 而她做任何事都很勇敢,却唯独不敢面对这个字。 「郡王。」她眉眼平和,说着:「你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但是我的心情,今日很想告诉你,我确实……是喜欢你的。」 安静地落针可闻。 而与这绝对的安静相比较,周毓白的内心可说是惊涛骇浪天崩地裂也不为过。 一种无法言说的激烈情绪将他从头到脚淹没,若傅念君足够细心,她就能看见他紧紧攥在衣袖下的手,正罕见地微微发抖。 这是周毓白这辈子的第一次,有人能将自己打得这般手足无措,无法接话,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始作俑者。 饶是他把她的想法小心翼翼地揣度了千百回,也不曾想到过她会说这样的话。 会这样的,让他觉得…… 这一切都是场梦境。 周毓白觉得喉咙发干,只生硬地吐出了一个字。 「你……」 喜欢? 她说她喜欢自己…… 就这么直白大胆,毫不避讳地,用这样仿佛在说天气一样的神情告诉他。 她总是让人摸不清楚路数,古怪至极,却也…… 十分可爱。 傅念君瞧着他这样呆愣的神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心道寿春郡王的谪仙皮子,看来也很容易就能撕下来嘛。 她有些得意,同时心中自然也是有些许失落的。 她既然说出来了,其实就是不指望会与他有什么,关于成亲,关于未来,她其实自己早就为自己断下了一个「不可能」的结果。 她当然能理解周毓白的惊愕,但是也觉得他的惊愕有些过头了。 他在如今,在他尚未发生变故的人生之中,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声名远播的皇子,对他表露心迹的女子一定不少,不至于如此失态至此才是,想来想去,大约是觉得她实在不像做出这样事的人。 傅念君不觉得这样的事有什么羞愧的,即便如傅允华那般作为贤良淑德的「典范」,也还会偷偷存着崔涵之的诗稿和周毓白的画像。大家都是人,七情六欲乃是人之常情,她觉得自己当然可以坦然面对。 「你是说真的?」 周毓白终于能够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定定地望着她,傅念君觉得他适才颜色还偏淡的眼珠此时仿佛渐渐染上了一抹深色,仿佛有千言万语蕴藏其中。 傅念君点点头,也不怕他要说什么不中听的话,自己倒是先开口说明:「但是我绝无与郡王缔结姻缘的心思,您可以放心。」 周毓白的眉头又很快蹙拢在一起,心里适才澎湃难以自持的情绪瞬间又平复了好几分,她这是什么意思? 说喜欢他,却不指望嫁给他么。 傅念君微微侧首,只说:「郡王无需要刻意接近我,如今傅家的情势,没有人您更清楚,傅家并不适合与皇家联姻,而我爹爹,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皇帝要对傅琨父子予以重任,就绝对不会轻易容许他左右立储大事,他必须作为一个直臣、纯臣,才能接过枢密院的大权,统领二府,将宰相之权发挥至极致。 如今张淑妃和徐德妃都像饿虎扑食一样盯着傅家,恨不得能够走通傅琨的路子,对于周毓白来说,自然也是一样的。 傅琨助他,他便能多夺得几分胜算。 但是傅琨的想法,傅念君是早已与他谈过的,父女二人也达成过共识,傅念君作为他的女儿,又并非很受宫里各位主子的喜爱,她最好的归宿,是嫁一户普通平凡的人家,一定不会是嫁给错综复杂的京城里那些豪门权爵,更非皇子和宗室。 傅念君多少也能察觉到周毓白待自己的与众不同,她将这样的与众不同归咎于他是因为傅家。 她是个通达聪慧的人,即便傅琨和傅渊没有明说,她也没有必要问,就能肯定这一点。 傅琨的夙愿是为天下,为子民尽心竭力,而非傅家的兴盛延续,他是早有打算待新君确立后归权于朝廷,功成身退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傅念君不想,更不会去拖他的后腿。 傅家和周毓白之间保持这样的合作关系,不近也不疏,就是最好的了。 他们共同合作去查找幕后之人,可是争储之事,是周毓白自己的事。 「因为傅家,你便觉得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周毓白平静地问她。 傅念君觉得他似乎凑近了两分,略感不适地往后仰了两分。 「是。」 她很果断地承认,也十分冷静地告诉他:「今日与郡王剖白心迹,也是我给您看的决心,我的喜欢并不会将如今的局面改变分毫,适合与您联姻的,也不是傅家,但是郡王放心,傅家同样不可能接受徐家和张淑妃的招揽,这是我们明确的立场……」 第51章 周毓白心浮气躁,第一次觉得她的声音刺耳地让人想捂住她的嘴。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的手掌上是一对眨动的大眼睛,湿漉漉地像一只单纯可爱的小兽,纤长的睫毛甚至扫在了他手指上。 他的脸色却越来越冷。 原来这么久以来,他为她做的事,为傅家做的事,在她看来,都是他用的「美男计」,都是他用自己来意图达成招揽傅琨的目的? 她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这就是她所谓的喜欢! 他的怒意甚至能够通过冰凉的掌心传到傅念君的唇上。 他身上那淡淡的檀木香从他的袖口蹿进她的鼻子里,他的表情却是与适才截然不同的冷肃。 傅念君有时会怨怪自己总是想地太多,不这样直白地讲出来是不是更好呢? 她喜欢周毓白,这件事本身就让她着实纠结了一段时日。 她是知道他宿命的,甚至知道他会娶妻,会生下周绍敏这个儿子…… 她自己又是死于周绍敏之手…… 这种尴尬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 但是很多时候人的心是不受理智控制的,或许从在万寿观第一次相识开始,或许是从上元节满城灯火中的奔跑开始,也或许是两人几番来回刺探虚与委蛇开始,更或许是那个始终让她无法忘怀、心有所感的梦开始…… 发生就是发生了,不管他是刻意还是无意,她都不会逃避自己的内心。 她前世没有体会过这种心情,死后重生,这半年多时间来又与他羁绊甚深。 他是这样的人,她很能够理解自己的抵挡不住。 周毓白觉得掌下那双柔软的唇似乎动了动,像羽毛扫过他的掌心,更像蚂蚁费尽心思地想往他心里钻。 他立刻像被火苗烫着一样收回手,垂眸狼狈地不敢去看她。 周毓白在心里嘲讽自己,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自作孽么? 他自诩聪明,智计过人,精于布局,可真的当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让她无处可逃时,却从没有想过她会这样站出来,勇敢而果断地说着自己无法配合他的筹谋。 她觉得他的眼里,永远只有皇位和江山吧。 周毓白望着远处巍巍青山,突然笑了几声,可是眼底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即便她对自己怀了男女之情,可她为了父兄,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斩断这样的情思。 所以她不像他,她可以这么坦荡地对他说一句「喜欢他」;她不像他,会有这么多瞻前顾后的思虑。 「你……」 傅念君刚开口,却不妨被他骤然抓住了手腕,一把扯到了他眼前。 「你可真是……」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喃喃响起,傅念君靠在他怀里动了动,刚想挣扎几下,却发现他力气大地惊人,而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也十分炙热,让她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 ……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念君气喘吁吁地重见天日,脸颊潮红,整个人酸软无力,连腰肢都塌了下来,若不是被他抱着,怕是要一下子仰躺进草丛里。 傅念君不合时宜地想着,平常小娘子们遇到这般厉害的轻薄,是不是先该哭一把? 第52章 但是轻薄她的人是周毓白,似乎看来还是她占了便宜,何况她既心悦他,便觉得此时他这般眼波潋滟,脸红气喘的模样更是别有韵味。 可心中依然是有气的。 他如此看轻自己,实在是可恶! 傅念君便又叫周毓白吃惊了一回,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仰首便凑到了他颈边,狠狠地张嘴咬了一口。 周毓白眼中只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就又是了然的笑意。 他扶着她的背,也不阻拦她,只说:「你这样不服输的性子到底是像谁?傅相么?」 傅念君用牙齿磨着他颈侧的皮肤,心道她从小便是在那般环境下长大,认输便没有好果子吃,连死到临头都不会蹙一下眉头,又怎么会轻易被他用这样羞耻的方式打败? 她这般想着,又加重了牙齿的力道。 周毓白抽气,用极似劝哄的语气说着:「轻一些。」 听来很是宠溺,任她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一般。 傅念君顿时意兴阑珊,放开他的脖子,见到适才她咬着的地方已经渗出了血丝。 周毓白脸上却带着笑意,抬手用拇指抹去了她嘴边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液,仿佛是给了她一个无比郑重的承诺一般:「以后我亲你,你都可以咬我,只是别都咬同一个地方,能答应我么?」 若不是他的语气太过缠绵太过暧昧,傅念君应该也不会后悔,可他竟然还说「以后」…… 她涨红了整张脸,气道:「你究竟是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周毓白此时身上带着两处伤,衣衫凌乱,脸上也因为适才的亲密染着薄薄的红晕,连嘴唇都是微微的红色,这模样确实让人移不开眼。 他抬手将傅念君颊边的发丝别到脑后,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我一定会娶你。」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 傅念君瞪大了眼睛:「我不能嫁给你!」 是不能,也是不会。 「是么?」他歪了歪头,样子带了几分迷离。 或许是因为心中所想有所达成,他的气确实消了。 他和她计较什么呢? 他不知道傅琨是怎么养出这样的女儿来的,她对于朝堂和权谋有十分敏锐的感觉,可是对于感情与婚姻却有一套极古怪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没有人教过她,她也从来没有像一个普通的小娘子一样,从小就会幻想描摹未来夫君的样子,她好像对婚姻这事没有什么信任。 她说喜欢自己,可其实连她都分不清这是种怎么样的喜欢。 在她的想法里,感情或许是能够用理智去控制的东西,而婚姻,更是完全能够与感情割裂开来。 多么天真。 周毓白微笑:「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什么……」 傅念君觉得他这话也越来越奇怪。 「打赌你会嫁给我。」 他的眼睛里有光,让傅念君难以招架。 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她可真想捧着他的头左右晃晃看能不能听到水声。 周毓白却站起身,抚了抚身上已经完全没法看的袍子,「我赢了,你就是王妃了。」 傅念君气极,可真是谢谢他了! 「那你输了呢?」 她问道。 她现在还是觉得周毓白娶她实在没有必要,他如果是聪明的,就应该明白傅家对于他们几位皇子的态度,他就该洒脱地撩开手,去争取一个对自己更有利的妻子做后盾,甚至把钱婧华抢过来,也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我输了?」他反问,「这样也好,我去傅家入赘可行?」 她瞠目结舌,更觉得他是神智不清了,胡说八道地没了边际。 「你既说了喜欢我,岂能轻易就把这一页揭过去。」 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不和你打这个莫名其妙的赌!」 傅念君羞愤道。 他却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神情似乎带了几分回味,「可惜,已经盖过章了。」 「你、你这人……」 傅念君也站起身,脚下却一个不稳,头重脚轻地往旁边倒去,幸好被周毓白一把扶住。 「别说话。」他的掌心又贴住了她的唇,眼神却望着远处,轻声说:「人来了。」 傅念君这才意识到,他说的应该是会来接他们的人。 她连忙回神,自己站稳,略略整了整衣服。 可是她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一只小舟从远及近地飘荡过来。 傅念君疑惑地看了周毓白一眼,他却只是盯着那小舟,直到小舟靠近了小渚,才从水面下钻出一个人来,竟是那人在底下控制着这小舟行驶。 傅念君刚才根本没有注意到舟下的人,这功夫,当着是驭水的好手了! 那人钻出半个头,是个三十岁左右年纪的汉子,脸上有未刮干净的络腮胡,此时就像站在水中一般,只朝周毓白笑着点头:「郎君,这会儿就送傅二娘子回去?」 周毓白「嗯」了一声,转脸对傅念君道:「你先上去。」 「那你呢?」 他摇摇头,「我自有安排,天色要暗了,再不走,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傅念君觉得他眼中好像带了两分戏谑。 又不是她主动要和他待在一起的! 她提着裙摆坐上那一叶小舟,那汉子又很快钻下了水面,再不露头。 小舟轻轻地动了,傅念君回头,望着周毓白正负手而立的身影,他的神情依然是明澈高远,当然如果他不要轻轻地抬手在唇边示意的话,他这副样子依然是很养眼的。 傅念君气呼呼地抬手狠狠抹了抹自己的嘴唇,转回头去,不肯再看他。 周毓白微笑着想,早知道适才力道就小一些了,她的嘴唇有些红肿,他是想提醒她回去抹一些药,但是显然她是误会了。 他轻轻啧了一声,其实也不用多隐瞒什么痕迹,傅相大概是早就知道了。 他也已无所谓傅琨的猜测,从前他没有想与傅念君发展到这一步时,傅家父子或许就已经防备着他了,现在不过是坐实了而已。 手臂上的伤隐隐作痛,颈上被她咬出的伤口也不遑多让。 他这辈子第一次这么狼狈,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值得。 第53章 而傅念君坐在舟中,觉着这舟相当平稳,也无任何晃荡的感觉,她再次暗叹这人本事确实好,可是他怎么呼吸呢? 她回头看了一圈,才发现一根细细的芦苇管子伸出了水面。 看来是用这种方法隐藏行踪。 她的手伸出舟外轻轻划着水,突然间脑中蹿过一个念头。 她可真是被他欺负糊涂了,这个都没想到! 依照周毓白做事的脾性,他要布局,就鲜少会有疏漏的时候,那时在小楼之上两人冒险跳入湖水中逃生,在湖里应该早就埋伏了好几个这样的人。 如她舟底这个会泅水的人,一定不会只有一个的。 这可恶的家伙! 而傅念君想要问几句话,那人也躲在湖面下不冒头,她也别打那主意了。 傅念君这才彻底笃定了,他们会到那个小渚上,也都是在周毓白意料之中,可是就连这个人和这条舟出现的时间,他都做了安排吗? 他是故意把她留在那里这么长时间的! 害得她、她被他…… 她越想越气,又狠狠地抹了抹嘴巴。 此时若是有人在她对面,一定会觉得傅二娘子平日里这双微翘可爱的唇此时红肿地过分。 唇瓣的主人正生闷气,也不想再去管他在小渚之上接下去要干嘛,恨不得能回去再把他推回湖中去才解气。 他的安排和筹谋她不是不想去猜,而是此际傅念君觉得自己脑中现在什么事都理不清楚。 她抬手敲了敲脑袋,暗恨自己没用。 小舟终于缓缓靠近岸边,那人也终于从水下钻出头来,朝傅念君咧了咧白牙道:「请娘子不用担心,您的人就在岸边接您,不会有事的。」 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郎君那里也不会有事的,您放心。」 傅念君没好气地说:「我没有不放心。」 那人却反倒露出一副「我懂我懂」的样子,女人嘛都是口是心非的。 傅二娘子是他们未来的主母,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咯,反正从天清寺那回他们都能看出来,这一位,可是郎君心尖上的人,得罪不起。 傅念君瞧他脸色也能八成猜到他在想什么,索性不解释了。 等到小舟靠岸,她果真看到岸边有辆熟悉的马车,郭达看到她就立刻迅速地跳了过来,傅念君转回头,湖面微澜,水底下的人却是离开了。 芳竹和仪兰也都忙着来搀扶傅念君,两个人的模样有点狼狈,眼睛通红,看来是狠狠哭过了一通。 只有郭达最不着调,苦着脸把手臂伸给傅念君看,「您再不回来,我的手都让她俩给掐烂了。」 他手上青青紫紫的一片,都是芳竹仪兰发泄心中不满的证据。 傅念君分别拍了拍两个丫头的脸,安慰她们道:「没事的。」 她们俩跟在郭达身边,一定是安全的,何况若她身边的人真出了事,周毓白难辞其咎。 「快回去吧,时辰不早了。」 傅念君赶忙提醒她们。 幸好马车里早就准备了衣物给傅念君更换,芳竹和仪兰替她梳妆,仪兰帮她梳着头却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娘子今日真是遭了大罪了。」 芳竹也跟着点头,替傅念君上口脂的时候心惊不已:「落水时叫鱼给啃了,怎么连这里都碰伤了?」 她手上脚上有些擦伤倒也在所难免,这唇上是怎么回事? 傅念君脸顿时脸颊通红。 两个丫头年纪还不大,尤其是芳竹,格外没心没肺,没这么容易想到那方面去,倒是仪兰替她梳头的手一顿,怕是已经起疑。 傅念君拉下芳竹的手:「别擦了,回去替我抹点药。」 终于回到了傅家,傅念君原本高悬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原本以为总是少不了要向傅琨交代一下今天的事,可是傅琨傅渊父子二人竟然都还未回府,姚氏倒是先被人送回来了,躲在房里已经哭了许久。 傅念君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她今日御前失仪,张口就想求官家给傅梨华赐婚的事。 姚氏可真算是傅家的一股清流了,不仅对于官场上的事丝毫看不懂,连最基本的看人眼色都看不出来么? 难不成她还会觉得自己这个傅夫人比傅相更有面子,值得帝后越过傅琨给她的亲女儿指婚? 姚氏这招自以为是的破釜沉舟,可真是只伤了自己,换不来一点好处。 可同时傅念君又有两分庆幸,她这么一闹也好,这样外头谁都知道傅夫人不着调,她和她的女儿不受傅相喜爱,还在官家娘娘面前大大地丢脸,想必他们也就不会想着通过娶傅梨华来巩固与傅琨的关系了吧。 否则依照姚氏和傅梨华母女的品性,徐德妃和张淑妃只要随便抛个饵出来,她们就肯定会摇头摆尾上赶着去咬。 就和陆婉容的父母一样,傻得可以,实在是让人无话可说。 因傅家众人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也就没有人注意到傅念君的回府,她也能好好地在房里休息一番,整理自己的心绪。 芳竹和仪兰是知道她今日受惊的,熬了驱寒的姜汤,晚膳清粥端了小菜过来,生怕傅念君胃口不佳,又病倒了。 其实傅念君除了被那个梦吓到过,面对其余的事情,都还算镇定。 她今日没有用饭,饥肠辘辘地喝了好几碗粥,看得芳竹和仪兰目瞪口呆。 她的气色也不错,半点都不像历劫归来。 仪兰还有几分庆幸:「娘子这样也好,等见到了相公和三郎,说不定还能瞒过去。」 她还抱着这样侥幸的念头。 傅念君微笑,她这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明日就算傅琨没召她,她都得去和父兄把该说的话说完。 晚间要准备就寝时,傅念君却喊住了仪兰。 仪兰十分不解。 傅念君问她:「在府里你有相好的吗?」 仪兰大惊失色,连忙跪下叩头,怕是傅念君要撵她出去。 「娘子待我这么好,我怎么敢!」 大宋民风开化,婢女与小厮、护卫若非死契卖身的,在府里也都过得不错,不至于真的像猪像狗一样当奴才,自然他们不可避免的人性本欲也不会压抑地太狠,哪家大户人家没点这样的事,有些胆子大的小厮护卫甚至偷到主家娘子、妾室的房里去,每年东京城里都要传这么几桩丑事。 第54章 在傅家,家风还算严格,婢女小厮偷情的事不多,若真看对了眼去找管事的说项,和和美美成了亲的倒有好几对。 仪兰生得好看,自然府里也常有那浮浪的小厮示意她,只是她却从来不理会的,今日傅念君问起这话来,她以为是娘子要责备她了。 「不是的。」傅念君让她起来,「不是疑你,是想问问你,这些事……」 仪兰疑惑:「什么事?」 傅念君想了想,还是问她:「一个男子若喜欢一个女子,是什么样子的?」 仪兰瞪大了眼睛,久久无法回复。 倒不是惊讶于傅念君问的话,而是在她心里,娘子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可是却竟然有反过来请教她的一天? 傅念君叹气挥挥手,心想自己今日也算是够傻的,问这个做什么。 「算了,你去睡吧。」 仪兰终于回神,脸上神色十分难言,好在她不如芳竹这么咋呼,只望着傅念君小心翼翼地问:「是寿春郡王他今日……?」 傅念君默了默,心想其实把身边丫头教得聪慧也不是件特别好的事。 仪兰终于放心了,拍了拍胸口道:「娘子,寿春郡王自然是喜欢您的。」 她顿了顿,又补一句:「应该是很喜欢。」 傅念君觉得仪兰可能对她有一些盲目自信。 仪兰想了想继续说:「我也不是很懂,或许喜欢谁就是想和她多说说话,多见见面,然后……」 她脸红了红,声音更细了,「就像郡王今日对您……」 傅念君黑着脸打断她:「我们没有什么。」 仪兰很客气地没有戳穿她的欲盖弥彰,脸上的神情也是一副「我懂我懂」的样子。 傅念君真是不知道这些人都怎么了,好像除了她和周毓白两人以外,所有的人都像早就认定他们之间有什么一样…… 傅念君叹了口气。 仪兰趴在床边问她:「娘子可是觉得心中不定?」 傅念君点点头。 是了,她也像这世间许许多多年轻女子一样,学会了患得患失。 她只是不敢想象周毓白待她的心思,会如她待他一样。 他在自己心里,是个复杂的存在。 可是她呢? 就像那时候拒绝陆成遥时说过的话一样,她都不是她自己,她身上有这么多的秘密和责任,她无法坦然地接受别人喜欢自己。 或许是钻牛角尖吧,傅念君承认自己不够洒脱,甚至也会做一些无谓的想象,如果是之前的自己,作为三十年后的傅念君,和如今的他相遇,又会是什么样子…… 「娘子同寿春郡王同生共死过几遭,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仪兰信誓旦旦。 同生共死…… 傅念君无言,已经上升到这个高度了? 「他若不喜欢您,怎么会救您那么多次、帮您那么多忙?」 仪兰理所当然地反问。 仪兰并不知道傅念君与周毓白之间的内情,只觉得从邠国长公主上门寻衅开始,周毓白就处处护着傅念君。 这都不算喜欢,那什么才算? 傅念君摇摇头,也不多解释什么,轻声道:「睡吧。」 ☆☆☆ 这夜傅琨和傅渊父子很晚才回府。 因为金明池发生了一些事。 寿春郡王遇刺落水之事让官家再一次勃然大怒。 皇帝派出了殿司和步司两支虎翼水军,在日暮时分才找到了受伤的寿春郡王。 这是继上元之后的第二次了。 皇帝就是再不上心,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儿子这样被人折腾。 舒皇后流泪不止,可是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未说。 傅琨知皇帝心思,这是打算彻查了。 傅相没退,今日前来观赛舟和水战的百官更没有一个敢说打道回府,只能饿着肚子等消息。 皇帝首先怀疑的就是今日没有出席的肃王。 原本病榻前的孝子,此时却硬生生让他觉得是早有筹谋而已。 张淑妃在心里暗自得意,徐德妃却惊诧地哑口无言。 她从未想过要谋害皇子,何况上头还有徐太后压着,她老人家虽偏心肃王,可周毓琛周毓白到底都是她的孙子,她怎么可能坐视肃王向他们动手,这指控实在是让徐德妃又气又急。 徐德妃一急就容易胡说八道,当即便向皇帝争辩:「官家这猜测好没道理,大哥儿前段时日宿在宫中,日日侍疾,孝心日月可鉴,转头怎么就成了蓄意之举呢?现在只因为七哥儿遇刺受伤官家就疑心大哥儿,岂不是让他寒心?指不定是有人眼红大哥儿得您爱重三两日,忍不住动歪心思了……」 皇帝冷道:「你说谁有歪心思?」 张淑妃在旁边看戏,她是一点都不急着为自己和儿子争辩,周毓琛和周毓白兄弟感情如何,官家比她还清楚,何况她本来就没有动过这心思,应该说她觉得舒皇后母子根本不足以和自己相提并论,何必多此一举去寻周毓白的麻烦。 徐德妃一向是不敢在明面上和张氏争辩的,只好挑软柿子欺,便道:「妾身只是觉得七哥儿受伤的时机太巧合了,怎么就是今日,就这会儿……上回的事也是这样……」 两次了,算来算去最可疑的都是肃王,说是凑巧她都不信。 皇帝听明白了,气道:「你的意思是说,七哥儿是故意安排了这些戏,要陷害大哥儿了?!」 张淑妃见他如此生气,也只能上去劝:「德妃姐姐大概不是这个意思,官家可别气坏了身子,几个孩子都是您亲自看着长大的,兄弟感情一向和睦,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等手足相残的事。」 到底最了解皇帝的人只有张氏一个。 他这辈子最期盼的事就是后院和睦,母慈子孝,不要一天天地瞎折腾。起码现在在他看来,舒皇后和周毓白母子做到了,张淑妃和周毓琛也算做到了,就这个徐氏,联合着他的老娘,成天不消停。 有气当然先找徐氏撒。 徐德妃讷讷不敢言语,心里埋怨徐太后早前因为觉得身体不适先行回宫了,倒是让她此时少了个帮手。 张淑妃眼睛一转,便立刻有了主意:「官家,不如这样,七哥儿这事让大哥儿去调查,一来是好让兄弟二人别因为旁人的胡言乱语起了罅隙,二来大哥儿作为长兄一向有担当,做事又谨慎,一定会尽心办好的,您也能放心下来了。」 第55章 被指责为「胡言乱语」的徐德妃此时脸色铁青,瞪着张淑妃那张狐狸精一样的脸就满肚子气。 黄鼠狼给鸡拜年,她才不信张氏有这么好心来给自己解围。 皇帝一听却觉得很有道理,毕竟他也不能胡乱去怀疑自己一个儿子妄图谋害另一个儿子,更重要的事,以皇帝一贯的性格,他是真的不愿意去深想这件事。 张氏这个提议他觉得很妙,肃王去办这件差事,又有百官盯着,如果是他做的,他就别想轻易搪塞过去,如果不是,也正好能够解除自己的疑心,给他个表现机会。 皇帝摸着胡子点点头,「一会儿叫傅爱卿进来,我与他仔细说说……」 让傅琨监督,他是万分放心的。 张淑妃点着头微笑,与皇帝并肩而立,谈论着该怎么安抚周毓白,两人就像寻常夫妻一般,似乎完全忘记了还跪在地上的徐德妃。 徐德妃恨得咬牙,张氏这个贱人,还真以为自己是皇后了! 可她却又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拿这件事做筏。 周毓白受的伤并不重,回到府里以后宫里就流水一样送来了补品药品,两三个老太医连夜被请了过来为他看伤。 若非规矩不合,怕是他耳边还少不得舒皇后隐忍的低泣。 陈进也负伤了,不过他却是伤得十分开心。 周毓白看着他那快咧到耳后的嘴,不知道他是在开心什么。 陈进有自己的道理,他是替主子开心。 他眼睛尖,一眼就瞟见了周毓白脖子上的伤口,刚才太医想要给他上药他都自己将领口拉高不肯给人看。 还能欲盖弥彰地更明显吗? 陈进清了清嗓子:「郎君虽然受伤,可也算是抱得美人归了,这是喜事。」 周毓白蹙了蹙眉,抱得美人归? 怕还是有段距离。 不过也不算没有收获,好歹是确认了美人的心意。 周毓白也不生气,只道:「你很闲?事情都做完了?」 陈进道:「您脖子上的伤总得上药的啊。」 不让太医来,只能他自来了。 周毓白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药,「我等会儿自己来。」 他可没有兴趣让男人碰自己的脖子。 张九承提着灯笼过来看周毓白,他脸上闪着一些兴奋的光芒。 周毓白让陈进退下,自己靠在榻上与张九承说话。 张九承道:「如郎君所愿,这件事官家已经安排给肃王去办了,肃王此时正在府里暴跳如雷,只是不敢发作而已。」 周毓白「嗯」了一声,「大概明后日大哥就会来看我,让府里都准备一下。」 张九承摸着胡子点头,「这件事肃王心里有气,却也发不到您头上来,待过些日子他越查就会越发现种种证据对他自己不利,这暴怒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幕后之人惯用的老招数了,周毓白多少也有点了解。 他以肃王来打头阵,上回没成功,这次肯定不会放过了。 那些刺客杀手的底细往后摸,也肯定多少能和肃王扯上关系,即便不能,周毓白也会派人出手,让肃王找到他自己谋害亲弟的「证据」。 依照肃王那个脾性,这件事就只能越闹越大,而周毓白就是要让这件事无法收场。 别人可以拿肃王当枪使,周毓白一样也可以。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让底下的人多用点心,埋好的线索一定要让大哥能够不太费劲地找到。」 周毓白淡淡地吩咐。 张九承点头,也带了几分迟疑:「郎君,若不是冯翊郡公,咱们这样做也有些莽撞了……」 幕后之人肯定是不会留下证据的,他们留心了这么久都抓不到他的把柄,可见对方也是很细心谨慎。 既然如此,只能反其道而行,没有证据,就造一些证据指向周云詹,让肃王发现。 届时狂怒的肃王肯定不会轻易罢休。 周毓白此时却没有什么心软,他道:「张先生,即便不是周云詹,他也脱不开干系,我虽不能肯定,手里也无明确线索,可是有一个人却帮我验证了。」 张九承了悟。 「是齐郎君……」 齐昭若这人实在是同以前大不一样,且他几次三番对周毓白的态度也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他那里,自然也时时有人跟着打探消息的。 近来齐昭若总是盯着周云詹一事周毓白早有耳闻。 张九承不解:「为什么郎君会这么猜想?齐郎君和冯翊郡公到底是……」 他发现自己又看不透了,因为实在是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齐昭若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齐家和邠国长公主志在争储,按照齐昭若一贯的性子,当初设计他入狱的人是张淑妃,他要报仇也该盯着周毓琛和张氏,可他却完全像忘了这件事一样。 即便退一万步来讲,他变聪明了,看出那件事背后是有人操控,想要立志找出幕后之人,那么他不与周毓白合作的情况下,他是靠什么查的? 齐家和邠国长公主又没有给他这么大的权力,他是怎么就怀疑到周云詹身上去的? 周毓白摇摇头,他不像张九承,要把任何事都条条框框理得很清楚才算完,他知道有很多事是解释不清楚的。 「齐昭若他……不一样。」 张九承闻言蹙眉。 「他和傅二娘子两人,或许真的,能够知人所不知。」 周毓白苦笑。 他其实早就怀疑了他二人,只是一直以来,他都无法说服自己去信一些荒谬的念头而已。 张九承也顿了顿,「郎君可是指那鬼神之事?」 周毓白摇摇头,也不知是回应张九承还是在否认自己。 张九承也不追问,毕竟周毓白是主子,他是幕僚,主家没有必要对他知无不言。 张九承岔开话题,「文枢相一旦致仕,傅相的地位也是要更上一层楼,如今郎君同傅家二娘子之间这般……也是最好。」 周毓白听了这句话却蹙紧了眉头,打断张九承:「傅家的事,我自有安排。」 梆子敲过了三更,周毓白累了一天,眉眼间也露出了疲倦,对张九承道:「不早了,先生早点歇息吧。」 张九承叹着气走出门,问了陈进几句话,这小子也不似单昀能懂周毓白心思,张九承也不知周毓白刚才说的对傅家「另有安排」是什么安排。 第56章 此时此刻,争取做傅琨女婿的人选中,周毓白是最有利的,何况今日他与傅念君一同落水之事,瞒些不相干的外人是可以,瞒他们这些亲信是不可能的。 这种事传出去就是毁女儿家名节的大事,他们这里就相当于握着傅家一个大把柄。 两厢权衡,傅琨不想让女儿声名尽毁抬进王府做小,就不得不冒着皇帝忌讳为女儿请旨嫁给周毓白。 当然这样对傅琨来说是有损他在皇帝面前的忠心,但是依照皇帝如今对他的偏爱程度,他依然会是朝中最有权力的文官,这对周毓白来说,是大大的有利。 所以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这刺杀又不是他们安排的,论起来傅家还要感谢周毓白救了傅念君的命才是。 张九承望着天上的月亮叹气。 最怕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郎君可别走上那条路才好。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周毓白就醒了,他手臂上的伤让他一夜没有睡好,盗汗、多梦、浑身也没有力气。 毕竟昨天穿着湿衣服这么久,恐怕寒气多少还是入体了。 他想着傅念君,也不知她身体如何,有没有染了风寒。 她大概是想不到自己的,满心只有她父兄和傅家,难为他倒还在梦里惦记着她柔软的唇瓣。 他睁着眼睛毫无睡意之时,门外窸窸窣窣地响起了声音。 现在还不到他起身的时间,有这响动应该是有事发生。 他坐起身唤人,随着端热水的小厮一起进来的,是脸色相当难看的郭巡,身后站着一脸忐忑的陈进。 周毓白只穿着中衣,松松垮垮罩在身上,长发披散,半靠在床边,面容俊秀从容,在屋中不甚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十分人畜无害。 可是他看着下属们的目光却十分凌厉,让他们两个从脚心底开始发寒。 「说吧,什么事情。」 郭巡腿一软,就跪下去了,咬牙道:「是卑职没用,求郎君责罚!」 周毓白的寿春郡王府里分工很明确,张九承统领幕僚,单昀管理护卫暗卫,而江湖势力,现在都由郭巡负责。他原本也是出身草莽,和弟弟郭达跟着义父落脚在寿春郡王府,义父过世后,他们两个就给周毓白做事。 先前周毓白也暗示过他,若他今后不喜欢这里约束的生活,他可以放他与郭达离去,等到单昀送达信,董长宁得到信后或许会亲自赴京,周毓白承诺到时可以让他们兄弟跟着董长宁回江淮一带,要做什么生意,江里海里的随便他们倒腾。 郭巡也不是不心动,只是周毓白对他们如此恩重,他是肯定要为郎君鞠躬尽瘁的,倒是郭达那小子,他希望能让他跟着董长宁出去历练一番拳脚。 抱着这念头,郭巡近来办事尤为用心,可是这用心是一回事,办差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现在更是羞愧地头也抬不起来,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 「昨天那几个混账,在金明池里捞了半天,想说听您的吩咐把傅二娘子的外衫找回来,后、后来找是找到了,不过……」 周毓白敛眉。 昨天跳水,一时不察傅念君的外衫落在水中没了踪影,他一向谨慎,这衣服不能让人一眼断定就是傅念君的,可到底还要防着被人发现了做文章,于是命手下人去寻。 这样的小事,他们还出纰漏了。 「被谁拿去了?」 周毓白挑眉,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 「是、是齐、齐郎君……」 郭巡的头越垂越低。 这齐昭若竟守在岸边,好像早就知道他们那些人的来路一样,那些人本来就是江湖汉,也不能名目张胆地打着寿春郡王府的招牌,不想闹大就只能双手奉上。 「郎君,他或许认不出来。」 陈进在旁道,抱了一丝侥幸。 「他知道。」 周毓白语气平淡,三个字就浇灭了两人的希望。 齐昭若知道那些是他的人,也知道那件衣服属于傅念君。 他想做什么? 「郎君,这件事不能叫他拿来大做文章,傅二娘子的名声可是会毁了的,不如今天我们就潜入齐家……」 郭巡昂首,十分地慷慨激昂,一副要戴罪立功的样子。 周毓白瞥了他一眼:「你没有去看看那天状元郎游街时他那一箭的力道?别小看了他,除了单昀,你们谁去恐怕都难全身而退。」 郭巡噎了噎,只好嘀咕一声:「这人是易经洗髓了不成,这么能耐……」 周毓白抬手让他们出去,「先别动作。」 如果他猜的没错,齐昭若拿到了那件衣服,不是去找傅念君,就是会来找自己。 他的路数很怪,从来就不是与邠国长公主和肃王一道的。 出于这一点的考量,周毓白才敢按兵不动。 ☆☆☆ 傅念君次日起身时确实觉得有些不舒服,打了两个喷嚏,在芳竹和仪兰的威胁下多穿了两件衣服才派人去告知了傅琨等等要过去见他。 寿春郡王端午节在金明池遇刺一事傅家也收到了消息,毕竟昨夜因为这件事被皇帝迁怒而很晚才归家的大人,不止傅琨一个。 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京里的街头巷尾,都会开始谈论这件事了。 傅念君自然知道这都是周毓白的安排,他想做什么她没有功夫细想,傅家的事她都忙不过来。 去傅琨书房里的时候,不意外见到傅渊也在。 父子俩的表情难得如出一辙,十分凝重。 傅渊是一向如此的,可对女儿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傅琨,今日却消失不见了。 傅念君叹了口气,闪身进了书房。 「爹爹喝茶。」 她很乖巧地给傅琨奉茶。 傅琨望着她的笑脸,顿了顿也还是接过茶杯。 「哥哥也喝茶。」 傅渊竟也得到了她罕有的一脸讨好。 他忍了忍,终究没绷住,还是接过了茶杯,可他却没傅琨这么容易妥协,没有喝就把茶杯重重地搁在手边,冷着脸先开口:「昨天去哪儿了?」 傅念君老实道:「爹爹和三哥应该都知道了。」 「你倒是连个谎话都懒得编了。」傅渊冷笑。 傅琨咳了一声,看着长子训闺女的样子又有些舍不得,只说:「三哥儿,你妹妹年纪小一时糊涂,你好好说话。」 第57章 傅渊额头青筋跳了跳,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们有没有做什么……苟且之事?」 傅念君愣了愣。 十分佩服傅渊,这成日想着念书的脑袋里还会有「苟且之事」这四个字。 她叹了口气,「没有,爹爹,三哥,你们也该知道,我不是从前的傅念君了,我与寿春郡王之间,清清白白。」 她一向脸皮厚,说谎不知道脸红,脸上神情坦荡,直视兄长双眼毫不退缩。 其实她和周毓白亲都亲了,哪里算得上什么清清白白。 可是不这么说,怕是傅琨父子就要把自己关起来了,她被禁足倒是事小,只是如今外头那么多事,她实在怕他们一时不慎又入了别人的套。 傅渊的神色明显带了几分狐疑,傅念君转回头去盯着傅琨,知道哪里才是突破口。 傅琨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昨日寿春郡王遇刺,跳湖逃生,当时你可与他在一处?」 傅念君想了想,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傅琨手边的茶杯差点被他撞翻了:「你可有哪里受伤?你这孩子,为何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一声不响……」 傅念君心里也有些暖意,在傅琨心里,还是她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爹爹不用急,我没事。」 她简单地把昨天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略过了他们二人在小渚之上的那些,再三强调了自己没有受伤,一切都在周毓白的掌控之内。 傅念君尽量让自己做到面不改色,仿佛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一般。 傅渊沉眉:「昨日之事,看来寿春郡王果真是早有安排,他年纪不大,心思却着实深沉。」 傅琨摸着胡子,「杀手应该确实不是他自己的人,只是借这东风,顺利将肃王拖下水了。只是他不该让念君也身陷这样的陷境。」 看来傅琨此时对周毓白的观感不大好。 傅念君忍不住开口:「他这点心思并未想瞒着爹爹,他昨日既肯与我坦白,就也是向傅家坦白的意思。」 傅渊在旁边横了她一眼,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觉得她很是胳膊肘朝外拐。 傅念君也没有办法,很无辜地望了傅渊一眼。 基础的阵线需要确立,傅家与周毓白合作对付幕后之人,就不能产生太大的罅隙。 傅念君说服自己她完全基于这一点考量才替周毓白说话的,并非是…… 别的原因。 傅琨长叹一声,望着傅念君的神情有些难言:「总归是先前我们欠了他的情,当时郑端的夫人魏氏一事,念君,是他提醒你的吧?」 傅念君竟不知傅琨与傅渊二人竟把这件事都谢在了周毓白头上。 这事可都是她的功劳呀。 不过此际她却不能否认,只好让周毓白枉担虚名了。 「这是我欠他的人情,却不是傅家,更不是念君。」傅渊冷声道:「他若是借这般机会图谋大事,倒是让人看轻了。」 魏氏那件事傅渊一直记着,若真是周毓白出手,这个人情他们不欠也欠下了,那么要还也该他去还。 傅渊盯着傅念君,眼中有一丝痛楚闪过,「昨日之事,本是他不够光明磊落,再如何,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傅念君心中暗自叫苦,这才想明白,原来傅琨与傅渊都想岔了,以为周毓白多方算计,就是为了今日。其实周毓白帮傅家的地方倒是不算多,他救过的人,只是傅念君,这情也合该由她自己去还。 傅渊那件事,则完全是傅念君自己的主意,三哥该欠的人情,是她自己。 这错综复杂的事,全拧巴到一起去了,乃至于傅渊现在觉得周毓白故意施恩于自己,再从傅念君身上做文章,这是相当下作的行径,心里对他生了偏见。 傅念君总也不能开口说,其实昨天那些刺客,主要还是来杀她的。 没她过去这局还布不成。 「不是的。」她急忙争辩,「寿春郡王并非用昨日之事做把柄想拿捏傅家。」 傅渊却觉得她是因为心里有了情郎,脑子已经不清楚了,对她这样不争气有点恼怒,索性撇开脸去。 「你敢说你心里对他没有情?」 他气闷地开口。 这寿春郡王竟是靠一副好皮囊就安全将她唬住了,傅渊觉得她那看脸的毛病也没完全改过来。 这都哪儿和哪儿呀…… 傅念君觉得越说越乱了。 她忍住想朝傅渊翻个白眼的冲动,觉得他钻牛角尖,只反问道:「三哥,爹爹,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们可都还觉得我是昔日那糊涂样子?这点轻重都分不清?」 她叹了口气,与他们正经论一论正事:「文枢相若真的致仕,爹爹或许就要入主枢密院,朝堂之上云波诡谲,爹爹身边围绕的危险只会多不会少,还有宫中徐德妃与张淑妃虎视眈眈,爹爹一人如何招架?连二婶的娘家都差点中招,可见这时局对我们傅家是多么不仁慈,三哥如今入仕,也一样是如履薄冰,在这样的情况下,爹爹觉得我可会不顾大局去谈些儿女私情?」 这一番剖白清醒而深刻,将傅琨心中的顾及都说了出来。 傅琨慈爱地望着傅念君,是啊,这孩子也不是个蠢的,她这番见识,才是他的嫡长女该有的。 傅渊也总算气顺了一点,望着傅念君不再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说道:「既然你知道,那你与寿春郡王之间……」 傅念君打断他:「寿春郡王或许当真是有意聘我为妻。」 她说这样的话时脸不红气不喘,完全没有一丝羞怯,很是就事论事。 这话要放在半个月前说,一定是会被人觉得她疯了。 「但是以现在傅家的局面,爹爹,我们不能站队。」 她十分认真肯定地说着。 傅琨没有说话,让她自己说下去:「军权素来乃是本朝大忌,爹爹做了枢密院知院,可能就要布局向西夏用兵之事,这个时候官家对您的信任绝不能出现半分动摇,不论是哪位皇子成了您的女婿,日后您就必然是他的拥趸,您手握军权,即便没有此意,在官家看来,就像是卧榻之侧有人朝他拔剑相向,君臣罅隙在所难免。而立储之事也不可久拖,您身居此位,有义务向官家进言,可是无论您心属哪一位,出发点绝对是只能因为您是宰相,您是官家和天下的宰相。」 这些事她其实早就明白了,傅琨只是从来未与她明白说过。 第58章 「您的赤胆忠心,怎么可以在此时因为我而染上污点?」 傅念君微笑,「所以,你们放心吧。」 傅琨和傅渊都一时无话。 傅渊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是啊,是他这些日子太过惊弓之鸟,又因为昨天姚氏母女的事,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有些操心过剩,在这个家里,其实傅念君并不比自己差什么。 「可若是寿春郡王当真毁你名节,用昨日之事来同爹爹谈条件呢?」 傅渊蹙眉对傅念君说着。 他对于周毓白的人品还是存着很大的疑心。 这也不能怪他。 初时对于这位七皇子,傅渊自然也是颇有好感的,只是从他怀疑周毓白与傅念君私下联系之时,他就有些不满了。 傅琨疼爱傅念君素来没有原则,否则不会连她以前那么荒唐都狠不下心去管教了。可傅渊不一样,他性子一直就很板正,自从觉得该承担起哥哥的责任后,便多留心起这个妹妹来,自然就会觉得周毓白这样不光彩。 傅念君摇头道:「不会的。」 她倒不是说太信得过周毓白的人品,而是知道他没有必要和傅家把关系弄僵。 「寿春郡王之所以不敢明面上与爹爹和三哥打交道,其实也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与我们有联系。傅家和他,应当是平等的合作关系,他的目的是找出幕后之人,这件事上,和我们目的一致,若没有储位这件事摆着,我觉得这样的合作也无可无不可。」 傅念君由此便把话半真半假地说给父子二人听,上元节时她也险些被人刺杀,与周毓白认识后互为助力这些,隐瞒了一些不方便的话题,总也不算骗人。 确实周毓白对傅家也没有很殷勤的态度,这点傅琨是清楚的,所以对于他,傅琨也确实一直处于观望的状态。 这幕后之人为何要害傅家和周毓白他们无从得知,但是联手合作,却是无伤大雅的。 傅琨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若是从多方原因综合分析,其实我心中,确实是更属意寿春郡王为太子。」 傅渊闻言微微吃惊,这是父亲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明确表露出他的政治意向。 傅琨见儿女都如此懂事聪慧,索性也把话都说开了:「昨日之事,以小见大,三哥儿你也多少看清楚了一些,张淑妃同徐德妃皆是虎狼之心,肃王才德平庸,东平郡王确实人品出众,又似官家性情温和,可架不住张氏此人野心,寿春郡王嫡子身份,皇后娘娘又温厚贤惠,我只怕他算计太过,往后在朝政上,难免刚愎自用。」 就是说傅琨其实更属意周毓琛做皇帝,因为他最像当今圣上,好脾气的皇帝才能让百官放心,但是当中碍着个张淑妃太膈应人。周毓白也不错,可是从最近的事里却看出来他心计深,这样的人做皇帝难免会独断专权。 但是相比较而言,还是张氏的威胁更大,所以周毓白更适合。 傅念君明白傅琨对她说这话的意思,他心中想提周毓白为储,就更不能亲自做他的老丈人了。 他是出于朝政考量,而不是姻亲。 可这样的话也不能摆上明面来说,难道跟周毓白挑明说:你别娶我女儿了,不娶你爹还能信任我,我还能帮帮你,娶了才叫坏事。 傅念君暗自点头,但是她可以通过私下向周毓白暗示几句,依照他的聪慧,也应该很容易理解。 傅渊却是很认真地和父亲谈政治:「其实若无张淑妃,东平郡王当为最佳人选……」 傅琨道:「怎可能无张淑妃?官家是个明君,可他并非无情无欲无识无感的仙人,这些年后宫与百官都逼他太甚,他所聊以慰藉的,不过一个张氏罢了。」 到底是傅琨最了解皇帝,不怪皇帝如此信任他。 也只敢他说这样的话,平素里谁不是口口声声把「真龙天子」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只有傅琨敢认为皇帝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其实若非碍于君臣之分,傅琨与皇帝年纪相仿,性情相合,怕是很容易成为知己。 傅琨只盯着傅念君的眼睛,傅念君抬头朝他微笑,一如以往,眼中慧黠光芒闪过,傅琨明白,这孩子都懂他的心。 他却心中一酸,柔声问她:「念君,其实你……心中也有寿春郡王是不是?」 他问这句话,并非是以傅相的身份,而只是以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傅念君愣了愣,说道:「但是我也从未指望嫁他。」 这便是承认了,可是又很洒脱,仿佛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傅琨闻言有些怅然,他曾在傅家宗祠中对傅渊说过,惟愿儿女婚事顺遂,嫁娶之人皆与他们有缘又有情。 可终究,是他食言了。 如今,他的女儿却早就做好了为他牺牲的准备。 他是先为臣,为官,再为父。 阿君,是我对不起你。 他在心中朝先妻默念。 傅念君却笑道:「爹爹,你可忘了与我的约定?我今生是真的不愿在东京城里嫁与权宦之家与人勾心斗角,替丈夫谋划前程,嫁个能让爹爹放心,让我安心的夫婿就很好了。」 周毓白…… 她只希望他今生能够登上帝位,连带着傅家不会倾坍,皇室惨剧也都不会发生,一切都不会朝着幕后之人安排的扭曲的方向发展。 若是能够看到这些,她也算是无憾了。 傅渊也有些动容,觉得自己适才对她有些太过严苛了。 她毕竟是这样如花一样的年纪,所思所虑,却都是家族和父兄。 其实周毓白自己生得那个模样,又是刻意接近她,她抵挡不住才是人之常情,可是她却能这么理智地在这里分析利害,比起许多小娘子为了自己的婚事和情郎就要跟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实在是乖地过分了。 傅渊越这么想,就越觉得周毓白人品不怎样,好好地干嘛引诱傅念君,有什么事冲着他这个做哥哥的来啊。 想到傅琨出于大局考量,还要助他争储,他就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你怕什么,你若不想嫁,还有爹爹和我,总不能叫你随便委身于个不知深浅的人。」 傅渊的语调还是很冷,可话中的相护之意却十分让人受宠若惊和不习惯。 傅念君眨眨眼,看了眼傅琨,觉得这哥哥的情绪变化,还真是很容易让人措手不及啊。 把该说的都说明白了,傅琨对于傅念君自然也不会再苛责。 第59章 「这些事都由我和你哥哥兜着,你往后不能再去见他了。」 傅琨还是和傅念君强调了一遍。 傅念君想了想,还是乖乖地点点头,其实最近这几回,都是周毓白要见她啊。 「家中的事如今也只能托付给你。」傅渊对傅念君道:「四姐儿不懂事,省得她出去乱跑惹祸。」 其实傅梨华胡闹,也不过是仗着个姚氏,弦外之音,傅渊是指姚氏不分轻重,只是他不能言长辈是非,只能把话头引向傅梨华。 傅念君说道:「家里的事爹爹和哥哥放心,昨天那样的事纯属意外,往后再不会发生了。」 毕竟昨日是皇帝召见,他们谁也不能拦着姚氏,只要待在傅家,如今凭傅念君的手段,姚氏没有那么容易想闹事,就是姚家那位方老夫人,两次三番想上门来闹,连她女儿的面都没见到。 市井无赖的招数傅念君也不是不会使,只说姚氏是得了传染厉害的毛病,方老夫人要见也成,见了就跟着留在傅家别出去祸害人了,还先一步去姚家给她外祖父传了信,姚安信早就看不惯这老娘们四处闹腾,只说叫她也跟着留在傅家「养病」别回来算了,吓得方老夫人连忙打道回府,再不敢上门胡搅蛮缠。 只除了昨天傅琨一时心软,放姚氏出门散心。 不过昨天以后,傅琨是再也不可能对她心软了。 父子三人一道用了午饭,傅念君这才回自己的院子里。 仪兰自刚才午膳开始时就没在傅念君身边伺候,似乎是院子里来了个小丫头把她叫走了,傅念君想着八成是房里有什么事要她拿主意的,回去一看却发现仪兰急得满头大汗在等她。 天还没到盛夏,怎么能热成这样。 「这是怎么回事?」 傅念君觉得这丫头这情状有点眼熟。 仪兰有点胆怯地左顾右盼,拉着傅念君和她单独说话。 「娘子,是、是那个齐郎君身边的阿精……他、他又来了……」 傅念君气笑了,「又?」 难不成又是想来求她出主意救齐昭若的? 若不是阿精还是一脸孩子气,她都要怀疑那小子是看上仪兰了,胆子真够大过天的,还敢上门来。 仪兰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上次的事是她一时恻隐,可她现在晓得娘子心里的人多半是寿春郡王,那么和齐郎君肯定只能是断地干干净净了,不会轻易帮阿精传话的。 可这回实在是…… 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小块雪青色的布片,傅念君定睛看了看,觉得眼熟:「这是……」 仪兰当然也认得出来,「这是娘子昨天那件绡纱外衫上的剪下来的!」 傅念君沉眉,这件衣服昨天掉在了金明池的湖水中。 傅念君拍了拍仪兰的手,「你别慌,这世上这么多衣服,也没人能说这件就是我的,就算是齐昭若拿到了我那件衣服,他难道还能污蔑我和他有私不成。」 「话是这么说。」仪兰道:「可是娘子,昨天的事不好随意传出去的,阿精拿这东西过来,是不是代表齐郎君知道什么?用来警告咱们的?」 傅念君知道丫头们胆小,尤其是在涉及到名节的事上,她们都觉得是比生死还要大。 「我出去见见他就明白了。」 齐昭若想干什么,一五一十问清楚就是了。 为了防止昨天那样的事再发生,傅念君索性换了身低等丫头的衣服。 阿精候在侧边小门口,见到傅念君出来,忙鬼鬼祟祟地往后退。 「你溜什么,过来。」 傅念君横眉。 阿精呵呵地直笑,「娘子别来无恙别来无恙啊……」 傅念君觉得他神色诡异,果真见到不远处已经立着一个身影,挺拔如松,不是齐昭若又是谁。 傅念君不动,他也不动,她在心里冷笑,还真当自己怕他了,转身就要回府。 齐昭若走过来,叫住傅念君:「二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傅念君原来在侧门准备了一辆小马车,想在马车里好好问问阿精,既然正主都出现了,她也没这必要了。 她朝身后的仪兰等人示意了一下,跟着齐昭若走到他适才站立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 她很不客气。 齐昭若一双眼睛却是沉沉地盯着她,眼神很让人毛骨悚然。 傅念君强迫自己迎着她的目光,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往后缩,齐昭若当然是二话不说逼近她。 「你、你做什么……我的人就在不远处……」 她觉得今日的齐昭若十分可怕。 就像…… 她死的那晚的…… 周绍敏。 「借一步说话,可不是指这里。」 他的声音响起,带着让人头皮发麻的冷沉,傅念君还未来得及思考,就觉得脖颈一痛,眼前一黑。 晕过去前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可真是太天真了…… 齐昭若这张皮相下面的周绍敏其实一点都没有变过。 上次在茶楼之中的单独相处,她还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其实不过只是他在人前逼自己做「齐昭若」而已。 他现在这样,应该是…… 怀疑到什么了。 ☆☆☆ 傅念君是在一阵颠簸之中醒过来的。 头还是疼。 她觉得自己耳边有风刮过。 她是在马背上。 齐昭若正牢牢地将她锁在怀里。 傅念君下意识地想挣扎,他贴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动,快到了。」 傅念君浑身颤抖,他的嗓音让她不自觉地想起那晚贴在自己脖子边锋利却又冷冰冰的剑,她甚至还能记得那冰冷的剑锋剜开自己鲜活跳动的心脏时的感觉…… 似乎察觉到她的不适,齐昭若稍微拉开了一些距离,可是横亘在她身前的手臂依然是充满着霸道嚣张的力量。 这让傅念君想起了昨天周毓白的怀抱,温和清浅,像甜蜜的陷阱。 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这便是和自己厌恶的人贴近时的感受吧。 齐昭若没有骗她,很快他们就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花木扶疏,并非人群集中的市坊之地。 几乎是齐昭若刚将她放下地,傅念君就扶着树干呕起来。 第60章 其实她很清楚自己的内心,倒不是真的多怕周绍敏,她怕的只是那段记忆,怕那种死亡的感受。 傅念君抬起苍白的脸,看见齐昭若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递给她一个从马上解下来的水袋。 傅念君也管不了什么,接过来用清水漱了漱口。 「进来吧。」 齐昭若转身,推开了那个小院子的柴门。 傅念君白着脸跟在他身后,以他的功夫,她想要逃简直是痴人说梦,因此也根本没有想做无谓的抵抗。 这个院子不大,齐昭若引她到一间四面开阔的小亭里坐下,也没有茶水,却是打算和她长谈的样子。 齐昭若望了一眼她的脸色,只是沉着脸,「从前只是怀疑,如今却是确信了,你对我,是又厌又怕,又恨又惧啊……」 他顿了顿,那双桃花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光芒:「我和傅二娘子,是旧相识?」 傅念君浑身一怔。 齐昭若并不是第一次问她这样的话。 只是她能够分辨出来,从前,他问的是她与「齐昭若」是否相识,而如今,问的却是与「周绍敏」。 傅念君稳住神色,一遍遍告诫自己,断断不能让他猜出来。 她抬眸,只对他道:「齐郎君现在要翻旧账有什么意思?你我从前就不熟,你把我掳到这里,是不是太不把傅家放在眼里了,我的丫头找我不见,自然会禀告我爹爹,届时你担待地起么?」 齐昭若勾唇笑了笑,「傅二娘子何不坦诚些,以往相见,你时时都是装得镇静自若,怎么今日不行了?是我这个人,带给了你这么大的压力?」 傅念君横眉竖目,「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齐昭若也不再纠缠,岔开话题,「你和我七哥是怎么回事?端午那日是你同他在一起。」 他后半句话是陈述的语气。 「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和报备我的行踪。」 她依然很不配合。 齐昭若笑了笑,「那件衣衫就是最好的证据,傅二娘子,你这性子着实是执扭,这样也不肯认。」 傅念君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之所以敢这么有恃无恐,就是断定齐昭若不会做损害周毓白利益的事,他要真把她那件衣衫拿出来做文章,届时周毓白的名声也不会白璧无瑕。 他应该只是拿了这衣服来问她话的。 她在心里暗暗怪罪周毓白算漏了一步,让这齐昭若也掺和进来。 齐昭若见她似乎在思索,心里多半肯定了,「你与我七哥,到哪一步了?」 傅念君不由窝火,这几天是所有人都要来盘问自己她和周毓白发展到什么地步不成! 她冷冰冰地回复:「我们没什么。」 他说:「你不能嫁给他。」 「我从来没有想过嫁给他。」 傅念君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担心的事,正是从前她也担心过的事。 父母若无法结合,那他们又从哪里来? 这件事本身就很难讨论,而当日天清寺那三无老和尚所言,又让傅念君多少打消了这层顾虑,她或许本来就是「傅念君」,那么就不存在傅宁和陆婉容必须要生下她这个假设。 可齐昭若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她不明白,她知道他也一样不明白。 既然想不通,就索性放开手去办好了,阻止她嫁给周毓白总是没错的。 齐昭若闻言倒是怔了怔。 「当真?」 「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向你保证什么。」傅念君的态度很不好:「父母之命大过天,我的婚事是爹爹做主的,目前而言,他并未曾想我选为王妃。」 她又补充了几句:「何况我的名声你也是知道的,宫里不可能聘我。」 齐昭若拧眉,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傅念君正觉得他浑身的气势稍有收敛之时,就又听他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是,你确实不适合嫁给他,嫁给我正好。」 嫁给我正好? 这是什么话? 傅念君如遭雷击,实在想不通老天爷这是在同她开什么玩笑,短短几日,这父子两人的桃花就在她身上开了个遍? 一个接一个地说要娶她。 齐昭若勾了勾唇,十分不羁地将腿横在石桌之上:「傅二娘子,我和你都有肌肤之亲夫妻之实了,你不嫁我还能嫁谁?我都不用将你那件衣服拿出来,咱们的事本就被人传了那么多次……」 这混账!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什么肌肤之亲夫妻之实! 傅念君头顶险些冒火:「我与你什么都没发生,清清白白,你颠倒黑白,如此刻意抹黑我名声,也是想将傅家当作软柿子捏,齐昭若,你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是么。」他眉眼不动,十分淡定,「就在这间小院子里,难道你都忘了?」 他随口便说了几个时日,随即竟是摆着一副轻佻的神情将她浑身上下睃了一圈。 「倒是比之前瘦了,你先前腰上有些丰腴的……」 他越说越不正经,越说越没有顾及,仿佛她真的与他早就裸裎相对一般。 傅念君红着脸喝断他:「你住口!」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难道真的齐昭若又回来了? 因为她也不确定从前的傅饶华和齐昭若到底到了哪一步,所以他嘴里说的那些事,她都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来,可是一瞬间的犹豫过后再看齐昭若的神情,就见到了他眸中转瞬即逝的冷芒。 她上当了! 他还是周绍敏,真正的齐昭若没有回来! 他不过是在试探她…… 他根本不可能记得「齐昭若」与「傅饶华」的事情。 就如她一样…… 傅念君腿脚发软,努力地让自己的视线不去逃避他的审视。 他坐直身体,上半身微微朝她倾斜,低声道:「还要装吗?傅二娘子,你也失忆过了对吧?同我的情况……一模一样。」 傅念君衣袖下的拳头紧紧攥握着。 她真的是一时大意了。 对于齐昭若,傅念君一直不敢和他有太多接触,就是早就明白自己死在他手上这件事,给她带来了多少恐惧,她面对旁人还能装一装,可是在他面前,真的太容易露出马脚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并未失忆。」 第61章 她板着脸,依然是不肯承认。 齐昭若也很无所谓:「从前我就怀疑,你与传闻中的傅二娘子性子差太多了,加上傅家的事,还有你刻意接近我七哥,这种种变化,若还是看不出来,我就真的太蠢了。」 他顿了顿:「不过,你竟然会这么容易被试出来,傅二娘子,你在我面前似乎很难端起你一贯的聪慧啊。我更加能肯定了,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是不是。」 傅念君这才感受到刻骨的寒意袭来。 是啊,她仅仅凭借一句「爹爹」就推断出了他是周绍敏。 已经经过这么长时间了,齐昭若能够猜出她来也并不奇怪。 因为如今的很多事,正是因为她的介入,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在明,他在暗,除非她安安稳稳地只耐心过自己的日子,否则被他看出来也是早晚的事。 「所以呢?你想说我是谁?」 傅念君也不再否认,与他面对面把话说清楚。 齐昭若凛眉,「按照你性格陡然变化的时间来算,并不比我早几日……你对我显然也是认识的,前后又力保傅家。」 他抿了抿嘴角,脸上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太子妃,好久不见啊。」 太子妃…… 傅念君浑身一怔,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 其实并不难猜,他以己度人,自己以齐昭若的身份醒来,齐昭若是他的表叔,而如今的傅二娘子,与三十年后的太子妃,也是一样有部分亲缘关系,所以夺舍这件事,在完全陌生的人身上,可能是无法实现的。 齐昭若自己的推断是这样,又加上她看他的眼神,从之前就让他觉得无比熟悉。 那种复杂倔强,充满恨意,却又想强制压抑恐惧的眼神。 不是傅饶华看着齐昭若的眼神,而是傅念君看着周绍敏的眼神。 难怪他一直想不通她是为什么那么怕自己,又那么恨自己。 太子妃这个称呼…… 真的已经离傅念君很久远了。 齐昭若站起身,伸了伸腰,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阴影,傅念君下意识一缩。 他盯着她,勾了勾唇,「你怕什么,我难道是什么杀人狂魔,现在就会杀了你么?」 他难道不是么? 在傅念君眼里,他永远都是那夜浑身染血,如修罗再世的模样,无法在她脑海中洗去了。 他靠近她,坐在她身边,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傅念君卖力挣扎,只是这点力气对他来说不过是蜉蝣撼树罢了。 他讥讽地问她:「所以呢?你报复我的方式,是勾引我父亲?」 傅念君觉得心里一把邪火直烧,她在他面前,从来就没有理智这种东西。 她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用尽全力抽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眼前这张比女子还娇艳漂亮的脸上,他白皙的皮肤上立刻浮现了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齐昭若没有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傅念君从来就不觉得打他会有什么愧疚,她恨不得再打十巴掌! 齐昭若一把握住她又想翻起的右手手腕,拢到自己掌心,只用一只手,就桎梏住她的双腕,让她的一双手再无用武之地。 「打上瘾了是不是?」 他挑眉。 傅念君狠狠地盯着他。 他其实完全能够理解她的这种恨意,毕竟她死得确实冤枉。 他无奈地反问她:「我受你一巴掌是应该的。可是你自己说说看,你与我交换位置,面对仇人一家,难道不会赶尽杀绝?」 他杀她,是因为她是太子妃,而并不是因为她这个人。 她知道,她都知道! 傅念君双手被制,只能任人鱼肉,她冷笑:「所以我该感谢你杀了我么?」 「女人总是不讲道理的。」 他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对于生死大事,你去和谁讲道理?!」 她觉得这人实在是不可理喻。 「你现在还活着!」 齐昭若觉得她钻牛角尖。 「那是我命大,你是我的仇人会因为这件事改变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 想来还有与杀身仇人当面对峙,这样的境况,旁人也是绝不会有了。 齐昭若盯着她的眼睛,「所以,你想把我这条命拿去?」 傅念君微微偏转开头,「你已经死了,我不想再纠缠这些。」 冤冤相报何时了,从前的周绍敏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杀了很多人,自己也被人杀了。 他并没有成功报仇。 傅念君唯一希望的,就是他离自己远一些,从此两人再无瓜葛。 「是么。」 他轻轻地笑了,又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前靠过来。 这样的动作就十分接近轻薄了。 「你……」她依然是横眉怒目。 他笑了笑,俯首在她耳边道:「但是我会同你一直纠缠下去的,你那么聪明,你知道原因的。」 「我一直以为你还算正人君子,你竟如此卑劣!」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现在是傅家的嫡长女,掌握的人手和资源甚至在他之上,他要报仇,却碍于齐昭若这个纨绔身份处处掣肘,邠国长公主又是一贯霸道强势之人,并不肯在大事上听从他一言半语。 他自然是希望让她的本事能为他所用的。 「卑劣?你是这么认为的?」他反问她:「你我都知对方底细,既然彼此都对对方不放心,最好的方法不是绑在一起?」 傅念君发现从前她是真的不了解周绍敏,以为他不过是冷酷残忍罢了,时至今日,她才发现他的性格是多么扭曲。 周毓白并没有将这个儿子好好培养。 傅念君眼眶微红,她觉得这是她受过的最大屈辱,远比那晚被他杀了时还要没有尊严。 他把她当作什么了?他以为自己是谁?! 傅念君狠狠地朝他「呸」了一声,咬牙道:「我告诉你,我并没有原谅你,你杀我在前,如今却倒过来要利用我和傅家,凭什么?我没有这么贱!」 齐昭若愣了愣,只看着她似乎强忍着泪意的倔强脸庞出神。 傅念君扬起脖子,丝毫不肯妥协。 第62章 她助周毓白,初衷就是为了傅家,可她没有义务替他们解决周氏皇朝内部的阴谋,她更加不会受齐昭若这样的威胁。 她嘲讽道:「我不会答应的,你杀了我吧,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知道怎么让人最痛的。」 她闭上眼,将决绝苍凉的眼神留在眼皮之下,齐昭若望着她颤抖的浓密眼睫毛,心里突然涌现了一种十分难以言说的滋味。 傅念君绝对不会容许自己在齐昭若面前屈服。 他心里一阵烦躁,那种闷痛的感觉毫无由来,只让人气急败坏。 他手下力道加重,狠狠地握了握她的手腕,那双纤细洁白的手腕很快就被他握出了一段淤青。 可是傅念君不愿意吭声求饶,只是眉心皱地紧紧的,死命咬着唇不肯呼痛。 「你离我七哥远一点。」他只是冷着嗓音强调,话语中还带着三分急迫。 他真的只是怕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吗? 他也不清楚,他只是有些慌乱,周毓白并不是这么容易靠近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她怎么有这么大本事? 傅念君却偏要和他唱反调:「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做的事指手画脚,有本事,你去他面前坦诚一切,让他继续娶你的母亲,生下你这个混账!」 齐昭若知道她是在激怒他,他将左手狠狠地扣上她下巴,脸几乎贴上了她的脸。 傅念君还是闭着眼睛,让他有一种感觉,她连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火一下子就蹿了上来,远比她刚刚所说的任何话都要让他无法接受。 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可以试试看,是啊,我知道怎么让你最痛……」 正当傅念君以为他该忍不住朝自己动手时,他却轻轻地俯首去贴上那张粉嫩的嘴唇。 …… 齐昭若苦笑,他终于确定,周毓白对傅念君,确实是动了真情。 这场面,多么讽刺。 他松开手,傅念君便急急地退开他,周毓白伸手揽住她,将手里一直拿着的披风披在她身上,一把横抱起她。 她浑身都在发抖。 周毓白转身便走,回头时只是给了齐昭若一个十分刺骨的眼神,「你最好想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这样的神情和语气,仿佛让齐昭若又看到了那个对自己不屑一顾的父亲。 他勾了勾嘴角,重新坐下来,觉得心中的情绪翻涌,却无一个出口可以宣泄。 周毓白抱着傅念君快步离开,门外车马声响起。 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 阿精不知道何时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看着齐昭若这副样子很是心痛,想要开口安慰他几句:「郎君,您没事吧?」 齐昭若冷道:「没事。」 他今天,似乎真的做了一件错事。 只是她嘴角的芳香还留在他鼻尖萦绕不去。 他似乎听见阿精在叹息:「喜欢一个姑娘不能是用这样的方法呀,您这样是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英雄救美了啊……」 喜欢? 齐昭若对这两个字有些迷惘。 他确实不想让傅念君和周毓白在一起的原因,是为了让父母能够结合么? 他似乎觉得不全是。 他说要和傅念君纠缠在一起,要娶她,是为了让她成为自己的助力吗? 他似乎觉得也不全是。 「郎君,您也不是没有机会的,好好去道个歉,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阿精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齐昭若倏然站起身来,把他未尽的话都憋回了喉咙。 阿精愣愣地盯着他。 齐昭若望着大开的门扉,深深蹙了蹙眉,他脚步微动,却又被阿精扯住了袖子。 「下次,下次吧郎君,没事没事,输一程还不算输。」 阿精好像很是明白他的企图。 齐昭若只是觉得这个女人本事确实大,何止是周毓白被她影响,他自己更是…… 是从寥寥几次会面,她不给他好脸色开始?还是从更早,那夜大火,她在他剑下慨然赴死之时? 他好像忘了和她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好像也…… 喜欢她。 但是似乎,已经没有必要了。 周毓白把傅念君抱进马车,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背,轻声说着:「好了,没事了。」 傅念君的神智回笼。 是了,周毓白过来了…… 郭达一定立刻去报信了。 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只道:「放心,你的两个丫头没有禀告你爹爹,这件事不能让他们知道。」 第63章 傅念君点点头,勉力支撑自己离开他的怀抱。 「谢谢。」 他不太愿意听她说谢谢这样的词,重新将她抱回怀中,轻轻地抬手抚上她的嘴唇。 傅念君偏开头,脸色很不好看。 「抱歉,能否给我一块帕子。」 周毓白递出怀里一张素绫的帕子,她接过来便去擦拭唇瓣,力气之大,好像要将自己的嘴唇擦破皮才肯罢休。 周毓白扣住她的手,拧眉道:「你这样擦地干净?我帮你?」 说罢就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嘴角。 傅念君下意识想躲,可是他却在她耳边低语:「等你往后回忆起来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只记得现在,而不是方才,记得我,而不是他。」 只记得他的吻。 他轻轻印上了她的嘴角,温柔而缠绵。 傅念君突然就觉得心定了。 她如今才知道,她有多眷恋这种感觉。 等到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傅念君的脸上才终于不是方才的惨白颜色。 周毓白给了她一点空隙,让她能够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他替她整了整鬓边的头发。 傅念君却不敢看他,他心里应该充满了疑惑吧? 她和齐昭若之间,显然不止是旧情难了可以解释的了。 他不问,她反而心中更加没有底。 但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怪力乱神之语,很多时候都是自己骗自己的借口,譬如李道姑说她被「神仙指路」,傅琨轻易便信了。 因为他心中肯定也早就期盼过无数次,他的女儿能从荒唐改过来,所以她的变化,傅琨其实是乐见的。 但是如果当日她直言她是另外一个人,而不再是他的女儿呢? 她相信她不会有一个好下场。 道理是这般道理,所以齐昭若也不会轻易到周毓白面前来坦诚自己的底细。 他们两个人,在某些方面来说,确实是共享一个秘密而无法让第三人知晓。 这就注定了她有很多话不能向周毓白解释。 但是她却不知道,周毓白早就在心底起了疑惑,不用她来开口,他便能够将事情往最接近真相的地方猜。 他待她稍稍回复心绪后,递给她一杯温茶。 傅念君接过来仰头喝了个干净。 她一向很坚强,只要周绍敏这个噩梦的阴影能离她远一些,她不至于如此失态。 她此时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他能够威胁她的把柄其实并不多,若他要不肯放过自己,她也不会妥协,定要同他鱼死网破的。 既然都这么打定主意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把茶杯递回给周毓白,眼睛中又有了神采。 何况眼前这个人出现,总是能给她带来一些心理上的安定。 周毓白道:「好一点了?不怕了?」 傅念君摇摇头。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还记得从前,我们一样是坐在马车里,我当时对你态度不好,因为你身上的秘密太多,却不愿意让我窥得一点半点。」 傅念君愣愣的,不知道他说这个干什么。 周毓白算是明白了,同她说话,真的没有必要旁敲侧击,左右踟蹰,「你看,我其实那个时候心中便有不平,我期待着能够参与你全部的生活,知道你所有的事情。这种感觉……你懂吗?」 他冰凉的手指再次抚上了她的脸颊。 她眼神里的迷茫让他心生怜爱。 「而时至今日我才终于能肯定,你的秘密,与齐昭若有关。」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件事可真是太容易让人嫉妒了,不过好在,我一直是极有分寸的,何况你又说喜欢我……」 傅念君的脸颊微微地泛起了红色。 觉得他这话前言不搭后语。 她自然是无法理解周毓白这样有七巧玲珑心的人,不明白他的别扭和独占欲,既想得到她又不想强迫她。 但是今日见到她此状时,他才觉得自己有多小气。 她的秘密,带给她的只有痛苦。 齐昭若这个人,是她痛苦的源泉。 「告诉我,念君,你想要他死吗?」 他轻轻地问她。 傅念君倏然张大瞳孔,拉住了他的衣袖,「不可!」 绝对不行的! 她并不在乎齐昭若的生死,可是那具身体里的灵魂,是周毓白三十年后的儿子。 她不能看着周毓白做下这样的事。 傅念君骨子里其实是个相当重伦理亲缘的人,否则这辈子,她不会干干脆脆地拒绝陆成遥,也不会在明知傅宁是个最大的隐患之下还为他遮掩那么久。 说到底,是她心里的魔障过不去,前十几年的人生,毕竟是她真实经历过的,无法说忘就忘。 周毓白为了她而杀了自己如今的表弟,实际上的儿子。 她无法想象若有一天他知道始末后,这会是多大的打击,她不想让他受自己这样的煎熬。 「理由呢?一定有理由的吧。」他很平静,「不会是为了他的,既然他的存在让你这么介意,抹去不就好了?是不是?可当时齐昭若入狱,救不救他就在我一念之间,你却让阿精来给我传话,分析利弊,希望我出手……所以,他有不能死的理由,告诉我,是什么?」 他真的太聪明了。 傅念君知道,她根本已经来不及编一个像样的借口了。 周毓白换了个姿势,侧身将她完全抱在自己怀里,傅念君挣扎了一下,却在他轻轻地安抚之下放弃了。 他并非是想对她做什么,而是接近于劝哄。 「念君,你的心事太重了。但是你我总要成亲的,你不能永远一个人背负所有的事情。」 「我们不会成亲。」 她默默低头反抗。 他完全不理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或许是我看起来非常不值得信任,但是有些话,我不得不和你说明白。」 他想要说什么? 周毓白的手从后伸出来捂住了傅念君的嘴巴,轻轻地用手心贴着她的粉唇,凉凉的,倒反而让她的脸更加烧了起来。 他的话里没有一点欲念,极为冷静:「你不愿意说,就让我来猜猜吧。」 「我从前不了解你,只听说傅相公的长女行为品德如何不堪,如何无礼,后来在万寿观认识你,到你主动向我投诚,才渐渐与你接触,你变化如此之大,我也派人去查过,有些不能解释的事,推在神仙头上总是没错的。」 第64章 他顿了顿,又继续:「可是齐昭若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我虽与他不算亲密,可他毕竟从小是跟着我们长大的,我和六哥都觉得古怪,只是谁都没有说破而已,你看,连长公主都觉得这个儿子比以前那个好,我们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傅念君睁大了双眼。 「若不是长得一模一样,我会觉得他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他依然是用很平静的语气述说着这在旁人看来很荒谬的言论。 「但是我又叫人查了,从他身上的胎记,乃至小时候同我一起骑马摔跤留下的疤,都没有变,他自然还是我的表弟。我也跟着世人一样试着说服自己,不过是我多疑多心罢了,他当然是齐昭若,不会是别人。可若是他与你这辈子都毫无交集,或许我不会把这个猜测说出来,但是今日,我一定要问问了……」 「念君,你,到底是谁呢?你和他,究竟是谁?」 傅念君的手颤抖着覆上了他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掌。 他缓缓地放开了,手移到她的腰上将她一拥,让她的背心贴上了自己的胸口。 傅念君张口结舌:「我、我……」 周毓白在她耳边轻笑:「你别怕,我难道会害你吗?我还要娶你的。」 傅念君真觉得他不正常,他难道不会觉得自己是妖怪? 这样都还要娶她? 「这很奇怪?大家都能够相信‘神仙指路’了,这有什么值得让人惊讶?」他听起来很是无所谓,反而很有心情调侃她。 同样都是怪力乱神,他的猜测却更有理有据。 「你能够预知很多我不知道的事,而齐昭若也是一样,那幕后之人也是一样,这就足够说明问题了。虽不可思议,却不至于让人手足无措。」 他握住了她的手,好像这根本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他用她的手去触碰自己的脸庞。 她细白的指尖微颤,他却不让她退开。 他的皮肤很好,嘴唇、鼻子、眼睛的线条都十分完美…… 傅念君抬头看他,这张脸,仿佛是她梦境中的那个人,可是却又完全不一样。 他望着自己的样子,他眼神中的柔和,让她渐渐忘记了浑身的紧绷和压抑。 「你认识我,对吗?」 傅念君的睫毛颤了颤,低下头,应声道:「是。」 认识他,远在他们见面之前,远在很多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周毓白没有追问,马车里安静无声。 她听见他在自己头顶一声叹息,随即就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脸贴在他胸口,第一次听到他清晰而有力的心跳的声音。 「我不该问的,我不想问下去了,我知道答案一定并不美好。」 他在她耳边说着。 结合从他们相识到如今,傅念君对他的态度来看,她所知的他的结局里,他一定是失败了。 听她亲口承认后,反而换来自己的不痛快。 周毓白扯扯嘴角,觉得这就叫作茧自缚。 傅念君费力地抬头,对他道:「你想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周毓白像摸小狗一样揉着她的头,勾唇笑:「现在不怕了?秘密都被我知道了。」 她摇摇头,「从前觉得这是很了不起的事,说出来会惹来杀身之祸,可是现在……」 她看了他一眼,「我觉得即便没有我,你也不会失败。」 这也是她觉得奇怪的地方之一。 周毓白的聪明远在她想象之外,起码目前来说,幕后之人占了这么大的优势,却并未从他身上惹到半点便宜。 他真的会被对方对付地一败涂地吗? 他连自己和齐昭若身上,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能猜出来了。 她开始隐隐有一种感觉,一种之前她都不愿意去深究的想法。 难道这个三十年前,与她所知的三十年前,并不是完全一模一样? 宿命轮回之说,这些对她来说都太复杂了,她觉得若有机会她还要去一次天清寺,去见见那个老和尚,即便他只是再点化她一两句,或许她就能想通一些事情。 周毓白听出了她的意思,眉眼间带了笑意,更显得人似美玉。 「谢谢你对我这么高的评价。」他说着:「但是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只是做你爹爹的女儿,做傅家的嫡长女,朝堂之事,本就是男人的事。」 她提醒他的事已经够多了。 不止是傅念君,如今的周毓白心境也大有不同,他只怕她被旁人怀疑,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傅念君对他扯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蹙了蹙眉:「齐昭若那里,你……」 「我明白。」 周毓白叹了口气,后仰靠在马车壁上,脸上的神情也有点纠结。 「你不想我对付他的原因,是在我身上,而非他身上,是不是?」 傅念君犹豫了一下,依旧是点点头。 周毓白呼出了一口气,觉得问出来下一句的自己也荒谬地可以。 「他坠马那一日,睁开眼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叫我做‘爹爹’,这也不是他糊涂了,而是我……」 傅念君看着他的脸色,突然有点莫名同情他。 不过其实他心里也早就肯定七八成了,只是情感上逼自己不肯去相信而已。 她还是很让他绝望地点了点头。 周毓白抬手,用手掌盖住了自己眼睛,仿佛很怕她看见他此时的表情。 她觉得他这个小动作格外可爱,竟不自觉抬手去扯他的手,想看看寿春郡王此时的模样。 周毓白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羞涩,这是傅念君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傅念君忍不住笑出来。 周毓白作势要去捏她的脸,她忙左右闪躲。 「当心。」他怕她不注意头撞上身后的车壁,忙伸手去拖住她的后脑。 傅念君觉得他好像做这些亲密举动是越来越自然了。 周毓白没等她红着脸推开自己,就先一步松了手,让她正身坐好,只叹息道:「我实在想不到我会娶什么人,还会……」 还会生一个这样性格的儿子。 他无法断定若没有傅念君,他会有什么样的择妻标准,今生遇见她,那么除了她之外,他大概就不会再考虑那样的事情了。 第65章 他微微勾唇笑了,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所以那会儿,你笃定我会娶一个比我小十几岁的妻子?还说我是什么桃花开得晚,才能生个得天独厚出众优秀的儿子……」 他带笑的眼神看得她越来越脸红,当日的话本是提醒他,如今却成了他嘲笑自己的把柄。 傅念君叹了口气,是了,周毓白怎么看都不像相信命定姻缘之说的人,而何况傅宁和陆婉容这辈子不就分开了? 她只支支吾吾道:「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但是确实是与你相差年纪甚大。」 究竟他未来的夫人姓甚名谁,身在何处,现在只有齐昭若清楚了。 周毓白挑了挑眉,「无论是谁,这事都是不会发生的。」 他不想去追究那是谁,因为不管是谁,他都不可能走上那条路。 他甚至觉得傅念君所知的未来,或许就像是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在虚幻与现实之间,未必件件都会实现。 傅念君不置可否,显然没有他这样的信心。 周毓白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强调自己的态度,毕竟事情做了让人看到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他叮嘱她:「你一会儿到家之后,不用慌,若你爹爹问起,就说和我出去了。」 「那怎么行。」傅念君立即反驳,「若我爹爹知道,这事……」 她才刚刚允诺自己与周毓白不会再接触,今日又由他送回去,那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样不行,在前面街口,你把我放下来。」 周毓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出门这么久,毫无交代,你觉得你能瞒过你父兄?或许从前还可以,端午节后,你觉得仍旧可以?」 傅念君语塞,傅琨倒是还好说,傅渊那里,她的信誉应当是一塌糊涂的。 他突然脸皮就变厚了:「你不说同我在一起,难道说被齐昭若掳了去?你这样才是不为自己、不为他们考虑。好歹同我在一处,他们也就是咬牙切齿在肚子里腹诽我几句,总不能揪着我的领子来骂我。」 傅念君倒是不知道他是个这么喜欢背黑锅的。 「寿春郡王可是转性了?我爹爹和哥哥讨厌你,你没想个转圜的法子,还要变本加厉?」 他的想法真是让人弄不清楚。 他却是从她这句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笑道:「你很怕你父兄讨厌我,我就真的不能娶你了?」他轻咳一声,「放心,他们对我,已经很不满了,再不满也就只能这样了。」 这是完全放弃挣扎了。 傅念君也不多说什么,周毓白的主意她从来就是猜不透的。 若是旁人想攀附傅家,聘娶傅家女儿,必然会将自己的姿态放低,好好讨好一下傅琨,哪怕张淑妃,都指名要见傅念君,巴结傅相。偏周毓白这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给人没有半点诚心实意的感觉。 傅念君虽说不会嫁他,可那是形势所造,她的内心里,自然也还是有些失望的。 她并非期望周毓白跪在傅琨面前求他将自己嫁给他,只是少女情怀,总是对喜欢的人抱有一些奇异的幻想。 但傅念君的理智很快将这幻想挤出脑海,换上了公事公办的口吻,旁敲侧击地提醒了周毓白几句:「我爹爹那里,你不去惹他就是好的。立储之事他的态度略微倾向于你,郡王,你……别做傻事。」 好在他其实也不会为了她做傻事的。 她想着。 周毓白却笑了,没有回应她这句话,反而道:「刚才和你说的还是没明白?朝堂之事你便能少插手就少插手,乖乖待在家中,这对你有益无害。」 他的反应,好像根本不在乎傅琨愿不愿意在储位之争中支持他一样。 傅念君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是觉得他烧糊涂了没有醒一样,很是嫌弃。 周毓白见到她这么有神气,勾唇笑了笑。 幸好,他赶得及,也更幸好,他比齐昭若快一步…… 傅家到了,傅念君匆匆理了理衣服,头发适才就乱了,她索性拔下了发簪,让满头青丝垂在肩上。 钗环凌乱,从她发间掉下来一支花丝蝶形的簪钗,小巧玲珑。 周毓白看见了,那小东西正好落在他手边三寸处,他不仅没提醒她,反而偷偷用宽大的袖子将其掩住。 傅念君左右摸索了一下,觉得再无遗漏的东西,才匆匆与他别过下车。 芳竹和仪兰已经红着眼睛在等她了。 车里的周毓白捡起她遗落的那支簪钗,想到这东西都是成对的,怕是她很快就会发现,待日后说不定会来找他讨要,看来他要好好想想该怎么狡辩了。 他的手指摸索着簪钗上精致的纹路,想着傅念君适才对自己说的话。 傅相支持他的前提,是不会同他结亲,他其实早就多少能够明白这意图,如张九承所言,江山与美人之间,孰轻孰重,难道还用选? 周毓白却是笑着对张九承说:「在我这里,江山与美人,从来就不是选择。」 因为他不会让自己面临二者择一的两难境地。 功成名就和得到幸福难道是什么非此即彼的矛盾之事? 周毓白觉得许多人的想法都未免有些可笑。 做皇帝就要薄情寡义,儿女私情便要用社稷江山来成全? 他有能力做到,又为什么非要放弃其中之一? 傅念君和皇位,都会是他的。 傅念君回去以后,芳竹和仪兰都已经吓破了胆子,尤其是仪兰,那一副面孔仿佛傅念君已经发生不测了一样。 「听着,我没事,你再摆这表情出来,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傅念君严肃地警告她。 仪兰点头,很庆幸,「幸好是寿春郡王送您回来的,否则……」 她不敢把这个否则说下去。 傅念君的名声已经够差了。 总以为和那个齐郎君断地干干净净了,可谁知他又会纠缠过来,若是寿春郡王同娘子就此生了什么芥蒂可怎么办才好? 傅念君担心的却是另外的事情,「爹爹和三哥知道吗?」 芳竹摇头。 只是傅念君心里却有点不安。 第二天,果真她院子里就多了几个孔武有力的仆妇。 她们对傅念君很是恭敬,只道:「娘子要在府里走动是可以的,若要出府,我们几个也会跟着您。」 「只是跟着?」傅念君不信这样的鬼话。 第66章 她们也很直白:「三郎君和相公首肯了,您自然是哪里都能去的。」 这就是很明白的禁足的意思了。 这几个人都是生面孔,打听了一下她就知道是傅渊从他名下的田庄里拨过来的人手。 从前的傅饶华也总是三天两头被禁足,可是姚氏的人往往架不住她撒泼,傅琨又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傅渊亲自对她出手,也还是头一回。 他如今这么忙,还要抽空亲自料理她,傅念君倒是没想到。 这种被自己的哥哥关在府里受罚的感觉,她从前倒是真没经历过。 她微微叹了口气,待在府中也有好处。 五月是个好时节,端午节后天气渐暖,傅家也有喜事。 大娘子傅饶华的婚事终于定下来了,她挑挑拣拣这么久,眼看就快十八了,终于是定亲了。 四房里金氏哭天抢地了半天,都拉不回傅四老爷的决心。 「她是傅家的嫡长女,怎么能堪堪配个田舍郎,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啊……」 金氏哭嚎的声音那两天恨不得让全傅家的人都听见。 傅家的嫡长女这个说法也没错。 傅琨虽为长子,却因举业入仕,晚成婚,与大姚氏婚后她又过了好些年才得了傅渊,因此反倒让最小最纨绔的弟弟赶在前头生了傅家这一辈的长女。 只是这傅四老爷的嫡长女说出去谁认识? 金氏素来就爱打小算盘,她虽看不懂什么朝堂政治,但是眼看这些天到傅家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她就觉得这是个好征兆。 借着「傅家嫡长女」的名头,她的女儿或许还能搭上这股顺风,寻个好姻缘。 只是傅琨早就出言不肯再管他们的事,而傅念君又将傅家把持地厉害,就是金氏想走走傅琨身边老仆的路子都不行。 如此傅四老爷自然不耐烦了,傅琨已经不止一次催促他,傅饶华不定亲,傅家剩下的姑娘怎么办。 因此在「有心人」的诱导下,他就择了一个年轻学子,名唤徐信。 话说这徐信也是有了功名在身,今年二十岁,生得端正体面,按理说算是少年得志。 只是他这功名,考得却是明经,而非进士。明经及第分四等,这徐进成绩也算不错,考了第一等。 可这明经和进士实在是差得太多了,也不怪金氏死活不肯。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三十岁的明经就算老了,这两科在难度上可说是天上地下,明经科主要考儒家经典,进士科主要考诗赋和政论,不是死记硬背就能考上的,而大宋文人大多自视甚高,因考取明经便不能考进士,大多宁愿读书到白发苍苍也要考进士。也正因如此,进士的官职和社会地位,都不是明经可以比拟的。 这徐信不考进士考明经,其实并非他才学不够。他家住开封府陈留县,也算是有屋有田,殷实富足,只有一个寡母,病重羸弱,徐母今生愿望,就是能看见儿子做官入仕,徐信为了完成母亲愿望,实在耗不起考进士,就报了明经。 傅四老爷一辈子都沉迷风花雪月,山水诗情,哪里管得了官场上的事情,这样一个女婿,本来就比进士们低了一大截,怎么可能扬眉吐气,位居高位,给妻子挣诰命? 金氏因此死活不肯,却被傅四老爷呵斥:「他要有本事,明经出身也一样能为官做宰,你这妇人懂得什么,肤浅庸俗!当真是侮辱傅家门楣!」 金氏欲哭无泪,她再没见识,也知道除非像前朝的狄仁杰一样,受武后格外看重破格提拔,否则明经出身,怎么可能做到宰相。 但是最后金氏胳膊拧不过大腿,在傅饶华的哭哭啼啼中,这亲事还是定了下来。 以后傅饶华就要嫁去陈留了,不说离东京城多远,反正是不可能三天两头回娘家的。 促成这桩婚事的「有心人」,自然是傅渊兄妹。 傅念君早就知道金氏不消停,她那点不该有的心思虽然不至于影响到傅家前程,可总是隔三差五地冒出来拖后腿也很让人不耐烦。 人选是傅渊去找的。 徐信虽然在官场上是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了,可是为人至孝,可见品德不差,而且家资富足,日后也是个体面的员外,这样的人家,配傅饶华已经是相当不错了,毕竟傅四老爷除了傅琨这个兄长的名头,什么也不剩下了。 除了傅家,东京城里沸沸扬扬的事不止一桩。 先是傅念君早就预料的太湖水患,终于发生了。 而这一次,因为周毓白的早有提防,太湖沿岸地区的灾情都得到了很好的控制,雪花一样的奏章飞到皇帝跟前,倒是人人都夸周毓白好。 大家都看得出来圣上很高兴,因此给两位年轻郡王进封的事也重新提上了议程。 东京城里的大商户们也都在琢磨着趁着这次灾情能发一些财。 只是江南地区一向粮食富足,开封距离江南又不近,可图利润也很有限。 幸好傅念君是早准备着的,这次水患,她也通过早已低价购入的陈粮赚了一笔,不过暂时她还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傅琨,不然怕要换来无期限的禁足。 傅琨倒是因为这回的事情对周毓白的好印象又加深了一些。 作为一个父亲来讲,他自然不喜欢如此和自己女儿过从甚密的年轻人,但是作为宰相来说,他当然乐见一个皇子这么有能力。 傅念君例行去给傅琨送自己做的点心时,傅渊正好从傅琨书房里退出来。 傅琨刚在他面前说了几句关于这次太湖流域治水的措施,夸奖周毓白有先见之明。 傅渊的脸色不大好看,看见傅念君下意识就瞪了她一眼。 傅念君被瞪得莫名其妙,只好道:「三哥要一起吃吗?」 最后三个人就在堂堂傅相的书房里吃起了点心。 太湖水患的事,让朝堂忙碌了起来,而百姓们关注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位从前声名煊赫,却因为科举失利快被人遗忘的苏选斋,立时又声名鹊起了。 他如今的词,几乎比当朝几个大儒的佳作传唱程度还要高。 只是这些词的源头,皆是京里各大秦楼楚馆,也就说,这些惊才绝艳的诗词,都是从官妓口中传唱出来的。 往往妓馆里常有好诗词,可是传唱程度这么高的,还是头一回。 这些诗词也不似那些花红柳绿,甚至暧昧轻浮的艳词,好几首都是婉约灵动,妩媚多情,雅俗共赏,连傅琨都品评过一两首。 第67章 这让苏选斋的才名再一次用另一种方式传遍了东京城。 傅念君也能想到,这多半是周毓白在后面推波助澜。 这个苏选斋,本来就要被幕后之人废了,周毓白要把他扶起来,自然要用个好方法。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的…… 另辟蹊径。 要圣上重新看见苏选斋,是这件事里唯一的难题。 或许按照这个趋势,真的能够让皇帝欣赏到他的才华。 傅念君对于苏选斋的关注不太多,她一直留意着关于肃王奉皇命调查周毓白遇刺事件的进展。 她若开口问,傅琨也不会不告诉她,毕竟这件事官家也吩咐给了傅琨督办。 「肃王殿下近来疑了宗室里的冯翊郡公,日日守在他家门口拿人,进出来往的人,连个……打更的都不放过。」 其实傅琨是保留了说,肃王根本就是连倒夜香的都不肯放过,臭地长随们睁不开眼也要盘查。 傅念君倒不知这位肃王殿下做事还挺可爱,顶着炎炎的日头,就肯一天天地守着对方慢慢耗。 从上回和氏璧的事情里也能多少看出来,肃王不是个会转弯的脑子,是一根筋绷直了的性子。 他好不容易从圣上那里得来的一点爱重,却因为这件狗屁倒灶的事惹了一身腥,他现在怕是比周毓白更恨那个幕后之人。 上回端午节肃王没有出席确实也是病了,如今他却是不管不顾自己的身体,非要将人抓住了不可。 傅念君暗叹周毓白这招…… 可真够损的。 周云詹那里迟迟寻不到强有力的证据,自然,若他真是幕后之人,凭他多年来的手腕,怎么可能有明显的证据留下给旁人抓。 而周毓白所安排的那些蛛丝马迹,也只能用来引导肃王去找周云詹的麻烦,不能够真正地用它们去定他的罪。 所以现在的局面,就是肃王盯紧了周云詹和他死磕。 傅念君想到了一件事,「那么爹爹,洛阳陆家那里,陆三老爷和陆三夫人怎么说,他们不是说搭上了肃王殿下的线?现在呢?」 「肃王根本不记得他们。」傅琨长叹一声,和她细说这件事。 这事是两个小辈自己去寻的路子,傅渊和陆成遥人在京中,又已入官场,搭上肃王府的长史、幕僚等人也不算难,傅琨父子如今受官家爱重,自然谁都要给几分薄面,而若肃王对陆家真有意的话,对于陆成遥应该也有拉拢之意。 几番试探,果真如他们所料,肃王府并未对潮州陆家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肃王现在一心扑在那件替弟弟找刺客的事上,差办不好,哪里还敢再去和什么前朝世家东拉西扯搅和不清的,平白犯官家忌讳。 陆成遥因为这件事气得厉害,这样简单一个套,他的父母就急不可耐地往里钻,也不知他们是听信了谁的胡言乱语。 陆成遥甚至还托傅家找了牙人,要在东京购置房舍,这是打算长居了。 傅念君点头,那幕后之人是对陆家迅速收手了,莫非真是那周云詹…… 因他被肃王缠得没办法,此时不能也不敢再对外有任何举动,所以陆家这次就这么轻易全身而退了? 「那傅宁呢?爹爹打算怎么处置?」 傅琨仿佛觉得她问这话很奇怪。 「有你二婶和三哥在,还轮不到我来处置他。」 傅念君在心里暗叹,是啊,这一世,傅宁根本从来就没被傅琨看在眼里过。 一种傅宁连乡试都还没通过,谁和他谈殿试的感觉。 二房里陆氏这里,最近确实有一件大事,让傅念君听了着实惊讶了一回。 是关于陆婉容的亲事。 这五月,莫非真是个适宜谈论嫁娶定亲的好时候? 陆氏嘴里要与陆婉容定亲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她自己的亲儿子,傅澜。 傅念君不得不再次佩服了陆氏一把。 果真不是一般的夫人。 这姑母让侄女儿做儿媳妇的美事很多,但是多半是姑姑喜欢侄女儿,肥水不流外人田。 陆氏是眼里不揉沙的个性,傅念君就不信,出了上回那事,她还会看得上糊涂的陆婉容。 何况陆婉容心里有傅渊,这得是多心大的母亲才会为儿子聘她。 陆氏吊着嘴角自嘲道:「或许就是我上辈子欠陆家的,她那个性子,是禁不得事,你是愈挫愈勇,可她呢,打击一回就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嫁去旁人家,过往的事难保不被人家翻出来,到时候她要怎么办?跟在我身边,年年教,日日教,再过一二十年,不信她还是块不可雕的朽木。」 陆氏自上回打定主意要出手后就格外有斗志。 傅念君暗叹,确实还是陆氏将陆婉容看得透,她记忆里的母亲,可不就是被过去所困,生生将自己给耗死了。 傅念君去见陆婉容,出乎她意料,陆婉容的状态倒是比先前好了很多,想来这阵子的事情对她的影响很大,却不至于都是消极的。 「哥哥因为我的事去求了姑母半夜,念君,我不是什么都不懂。」 陆婉容拉着傅念君的手,似乎几日之间,人已经成熟了很多。 她其实并不蠢,只是有时心思太过敏感而已。 「你看,我因为自己的小儿女心思,拖累了哥哥,拖累了姑母,家族也与我们生了罅隙,真要论起来,我真是个罪人。」 傅念君蹙眉,握住她的手,「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错,只是这世上……无奈的事太多而已。」 她并不比陆婉容厉害多少,也没那么出尘能一眼看破世上的七情六欲爱恨纠葛,她唯一比陆婉容强的,就是咬牙挺下去的决心。 陆婉容的眼神闪了闪,对傅念君扯出一抹笑容道:「我明白的,念君。你……有喜欢的人么?」 傅念君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陆婉容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也不追问她是谁,其实心里早就有七八分猜到了。 「念君,我确实不如你多了,我只顾着自己痛快,从来没想过旁人。我要向你道歉,对你,对三表哥,对傅家……」 傅念君没想到她会有这样洒脱的一面,或许是经历了最近的事情,她最终发现,少女情思才是最不值得她伤怀的? 感情之事能够顺遂的人并不多,傅念君也觉得她和周毓白之间,或许最终会无缘,只是日子一样要过,饭一样要吃,而傅家也绝对不能倒。 第68章 陆婉容也知道,陆成遥与陆家三老爷夫妇俩之间隐隐的裂痕只会越来越深,他们兄妹两个要在东京生存下去,她再也不能把自己当作不闻窗外事,只让哥哥挡在前头,成日伤春悲秋的娇养闺女。 「你真的想明白了?」傅念君问她,「你对四哥他……」 傅念君看得出来,陆婉容并不喜欢傅澜,与他只是表兄妹之情,而傅澜对她,也未见有多少心思。 陆婉容的眼神却很坚定,她点了点头:「我跟着姑母要学的东西还很多,表哥他虽然交游广阔,在许多人看来有些不定心,可我知道,他是个有担当的人,姑母将他教得很好,我有信心,能够做一个很好的妻子。」 傅念君转念想了想,也是如此,天下夫妻,靠彼此爱恋过一辈子的实在是少之又少,陆婉容能将自己的态度如此扭转,以后一定过得不会差的。 傅念君心里虽然依旧有些失落,觉得对不起陆婉容,毕竟她曾经那么信誓旦旦想让母亲得到幸福,善始善终。可是终究发现自己的能力太有限了,重活一次,老天也并不会给你太多的心想事成,她也没本事帮陆婉容心想事成。 「我还比你大几个月呢。」陆婉容去捏了捏傅念君的耳朵,「你为什么要事事为我操心?我就这么的不懂事?」 「当然不是。」傅念君也微笑回应她。 是呀,陆婉容有自己的人生要过,帮她避开傅宁,这就是傅念君唯一能帮她的忙了,往后的事,傅念君再也插不上手。 两人又回到了当初相识时一样,有说不完的话,从府里的事,谈到府外的事。 除了傅渊、傅宁这两个人避口不说,其余的,都不是禁忌,傅念君还将端午那日陆婉容错过的金明池水战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陆婉容听得阵阵唏嘘,直言后悔,要等明年一定要提前去占个好位子。 明年的现在,她或许就已经嫁给傅澜了,倒是也不知道傅念君还有没有出嫁。 一直到陆婉容身边的詹婆婆来叫了三次,两个人才收了兴致一起用晚膳。 这位詹婆婆就是傅念君当日死在东宫中时,伴在她身边最后的人,比她先一步死在周绍敏的剑下。 如今的詹婆婆还是满头乌发,没有丝毫老态。 这一次,詹婆婆也不会死得那样惨了吧…… 詹婆婆每回见到傅念君都忍不住要在心底嘀咕几句,这傅二娘子,每回瞧自己的眼神怎么就那么渗人呢? 想来想去,自己也没什么地方招惹到她呀。 ☆☆☆ 这天傅渊亲自打发人来请傅念君,她倒是有些意外的。 他好意思把当日科考时日日为他开小灶的妹妹「禁足」,怎么现在又要请她去他那里了? 傅念君当然也不会和傅渊真的生气。 她这禁足,其实禁得是她去见周毓白,近来周毓白身边的事又是肃王,又是苏选斋的,想来也没功夫来见她。 傅渊这次也确实是有事拜托给傅念君。 傅渊一向只摆着纸笔书册的桌案上正摆着一支翡翠吐珠攒丝步摇,流光溢彩,显然价值不菲。 傅念君十分狐疑地看着他:「这是三哥给我的……歉礼?」 傅渊噎了噎,「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为什么要给你歉礼。」 关于禁足的事,他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好不容易抽空能从宫里回来一趟,竟然第一件事是摆着这首饰给她看?还只是看,也不是送她的。 傅念君真觉得傅渊病得不轻。 傅渊咳了一声,虽然依然是没有表情冷冷的一张脸,可是傅念君如今与他接触的多了,也能多少分辨出这冷脸与冷脸之间,也是不同的。 比方现在,这种「冷」,其实里头还掺加着些许不好意思。 他这种罕见的不好意思,让傅念君立刻便联想到了十万八千里外,不是给她的,傅渊也不可能替姚氏、傅梨华置办东西,那么只可能是送给旁的女子,莫非他这是瞧着旁人定亲的定亲,成婚的成婚,心里也动了绮念? 只不知是哪家女儿? 傅渊兀自道:「听说你和吴越钱家的小娘子薄有交情,这件东西,你替我交给她吧……」 竟是钱婧华! 傅念君睁大了眼睛。 是什么时候的事? 傅渊竟看上钱婧华了。 她可就等着周毓琛的封王旨意一下,就要和他定亲了啊。 怎么就偏是她呢? 傅念君看傅渊的眼神里立刻就饱含了几分不敢苟同,她就不信他人在朝中,会不知道钱家的动向。 钱婧华虽未定亲,却也差不离了,傅渊竟能如此出格? 傅渊被她这奇奇怪怪的眼神看得真是好气又好笑。 他眼神扫过桌上的步摇,只说:「端午那日我不小心撞坏了钱家小娘子头上的步摇,允诺赔偿给她,可她所戴的步摇是江南的工艺,耽误了多日,才算寻工匠打了这支差不多的。」 原来是这缘故。 「毕竟是将要定亲的小娘子,我也不能同人家随意往来,你既与她有交情,由你交给她是最好的。」 傅念君默了默,说道:「三哥,你叫人去打这步摇,会不会叫人落下把柄?」 她素来在这些事上就会多留个心眼。 傅渊却哪里需要她来提醒,「我自然是用你的名义去寻的工匠。」 傅念君:「……」 她这真是第一次发现傅渊还有这一面。 甩锅给她不仅又快又稳,事后还很坦荡磊落,毫无愧疚。 她无奈:「我寻常是不大登人家的门的,三哥你也不是不知道,何况是钱家,不如我下个帖子给人家,招待她来我们府上?届时姑娘们之间送点东西,也半点扯不到你身上的。」 傅渊点点头说:「也好。」随即又道:「是你这阵子在家里闷坏了?」 傅念君好笑:「这倒没有,我在府里一切都好。」 傅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是想提周毓白,又有些不好开口,最后还是闭了嘴依旧留给了傅念君一张冷脸,要让她自己揣摩其意。 傅念君低头微笑,傅渊并不太会做一个好哥哥,尽管他在学习。 好吧,她就多担待些吧。 ☆☆☆ 给旁人下帖子,傅念君会怕她们不敢来,给钱婧华她倒是不担心。 第69章 两人虽然仅仅只见了一面,却对彼此印象都很好,何况钱婧华还是傅允华的救命恩人,她来傅家,自然是受欢迎的。 而傅琨对于这件事更是鼎力支持,他觉得傅念君终于能够像正常人家的小娘子一样有闺中往来的密友,实在值得庆幸,还特地要拨银钱给她们置办席面。 傅念君无奈:「府里的银钱现在是谁说了算?还不是我。爹爹要拿钱给我,其实还是我自己拿钱给我自己。」 傅琨一想觉得也是,哈哈一笑,就随她去了。 和钱婧华一道来的,还有武烈侯卢璇和连夫人的女儿卢家小娘子卢拂柔。 她们俩关系素来好,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一起过来也实属正常,尽管傅念君知道卢小娘子并不是很看得上自己。 傅念君也邀请了陆婉容,四个女孩子在一处,簸钱下棋,说说笑笑的也很有趣味。 三人直夸傅念君心思巧,在六梦亭附近糊了天棚,池子里的荷花都已经含苞欲放,衬着绿油油的荷叶,看着让人心旷神怡。 傅家其余的小娘子都没出来,傅家姐妹不和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当日赵家文会时钱婧华和卢拂柔就已经亲眼目睹了傅梨华寻傅念君麻烦,又把傅允华推下水池的一幕。 只是卢拂柔多少还是有点替钱婧华不值,好歹她也是傅允华的救命恩人,如今傅允华却连来见她一面都不肯。 救命之恩,还比不上她自己的脸面重要。 如此看来,傅允华这人,看似温柔和顺,其实也十分虚伪。 几个小娘子一道饮了几杯薄酒,都有些上头,钱婧华还嚷着想去泛舟,被傅念君制止了。 「知道你水性好,但是也不能胡来。」 她见时机差不多了,请钱婧华移步一起更衣,实际上是将傅渊交代她的东西奉上。 钱婧华脸上还是染着薄薄的红色,也不知是因为这件东西,还是因为酒意。 「如此,就麻烦你代我谢过令兄了。」 傅念君其实不大担心钱婧华心中就有了傅渊,毕竟傅渊虽优秀,真要论起来,品貌风度与东平郡王周毓琛不过在伯仲之间,而人家还是身份尊贵的皇子。 钱婧华如今出入宫廷频繁,想必与周毓琛也见过好几面,相处多了自然就会有些许感情,不至于会念念不忘一个有一面之缘的傅渊。 起码傅念君是这么想的。 何况她与钱婧华的交情也并未到那个份上,不想交浅言深,便就此打住,完成了傅渊交代给她的任务就好。 钱婧华倒是好像没有这个觉悟,仿佛还有话和她说:「卢姐姐她……你别同她置气。」 傅念君只说:「这怎么会,卢娘子很好相处。」 卢拂柔虽然对她略有轻视,只是这种轻视掩藏地还算好,也并未很明显地表现在脸上。 傅念君自然知道流言的杀伤力,卢拂柔的母亲又是连夫人,言谈之间肯定是多有瞧不起傅念君,她对自己会有那样的偏见也在能够理解的范围之内。 傅念君也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对卢拂柔客客气气,保持分寸就是了。 钱婧华左右瞧了瞧,很小心地问她:「崔家的事,你知道么?」 崔家有什么事? 傅念君倒是没留心。 钱婧华道:「崔家似乎对我卢姐姐有意。」 傅念君恍然,原来崔家帮崔涵之制定的目标,转到卢家头上去了。 钱婧华也是个聪明人,她并未很明确地表现出要向傅念君打听崔涵之,接不接话都由傅念君自己决定。 傅念君和崔涵之是退过亲的,但是在外头看来,显然是傅家占着理,那么到底崔家有什么猫腻就很让人费解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傅念君笑道:「钱家在江南一带还有什么打听不到,崔家在丹徒镇上是大户人家,更加不难打听。」 她也不适合多说,索性一脚把球踢回去。 钱婧华摇头感叹,模样很是俏皮:「人人都说傅二娘子不会做人,我瞧你啊,明明是太会做人。从你嘴里听不到半句别人的是非长短。」 片叶不想沾身的性格。 傅念君也扬了扬头,配合她道:「那你可还想给我下套钻?」 钱婧华笑着要去拧傅念君的脸,心里倒是真的喜欢她。 傅念君也明白,多少钱婧华给自己透露了一个消息,卢拂柔跟她来傅家,或许就是抱着想打听傅、崔两家退亲一事而来,钱婧华视她为亲姐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这样委婉给傅念君提个醒。 只是傅念君也是见惯世面的人,不至于把底都给人交代了。 崔家的事,她是打定主意要装傻到底。 崔涵之如何关她什么事,他和自己,早就毫无关联了。 两人说完了话,重新回到了六梦亭里,卢拂柔和陆婉容也在说话,见她们回来,卢拂柔就提议,下次可以一道出门去游玩。 傅念君心想这话竟能由卢拂柔提出来,不知她是否存了刻意?还是想与自己打好关系,再细细探听崔、傅两家退婚的细节? 钱婧华本就是个娇俏性子,活泼地很,闻言立刻应声说好,可随即她脸上又染了一层失望:「城里的园林都逛遍了,也没什么好去处。可惜今年出了江南水患之事,也不好太过放纵,我在江南时本来一直是惦记着想去洛阳看看牡丹的。」 「是啊,洛阳天王院里最后一茬牡丹怕是还没谢呢。」陆婉容接口。 天王院是个专门种牡丹的花园子,里头有几十万株牡丹,每逢牡丹盛开之时,洛阳城里的仕女们便个个都要携伴而去。 陆婉容是洛阳人,自然从小就有机会见识那花中之王的风采,今年因为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也不想回家,这才留在了东京。 「姚黄总是买不到的,魏紫的价更是惊人,最差最便宜的也要一贯钱。」陆婉容说着。 一贯钱都能买一亩良田了,当真是奢侈,而最贵的,一株要三十贯。 钱家家财万贯,钱婧华自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傅念君瞧她这架势,暗道她幸好没去洛阳,不然是肯定要千金万金地买牡丹。 钱婧华瞥见她的笑意,立刻会意,假做恼怒:「你笑什么?我们南边养出来的牡丹总是不成,还不许我喜欢喜欢?」 「行行行。」傅念君说道:「只是家中有魏紫没什么稀奇,你要见了‘欧家碧’,怕是要挪不动道。」 第70章 「欧家碧是什么?」钱婧华张大了眼睛问。 「是一种绿牡丹,用玉千叶、云楼春等白牡丹做原种,是浅碧绿色的,十分好看,远非姚黄魏紫可比。」 「还有碧绿色的牡丹?」陆婉容也诧异,「我在洛阳这么些年也从未听过,念君,你在哪里见到的?」 傅念君这才意识到,这是三十年前,欧家碧还未问世。 「书上……书上说的。」她只好推给书,「我三哥书房里有一本关于种植牡丹的书,我闲来翻阅看到的,想必是有奇人种出来过。」 关键时刻她这个做妹妹的拿哥哥挡挡刀也丝毫不犹豫,也是个跟他学来的好习惯嘛。 钱婧华道:「令兄还有雅兴种牡丹?」 傅念君觉得她眼中有光芒亮了亮,心里忍不住嘀咕,傅渊要是能有这雅兴,可真是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傅念君不想让钱婧华对他有什么美好的幻想,只好很尽责地拆台说:「可他连最容易养活的杂草都种不活,还谈什么牡丹。」 三个小娘子闻言都笑起来,只有陆婉容笑过之后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卢拂柔岔开话题,「如今连芍药都快开了,还惦记什么牡丹。我家中有两盆早绯玉、缀露千叶,开出来也是极其漂亮的。」 钱婧华附和:「连夫人喜爱芍药,这东京城中,怕是没有哪家的芍药比得上你家了。」 话题顺着就是要约日后上卢家去赏芍药了。 傅念君没有接口,她总觉得这里头有些不对劲。 何况连夫人大概也不会很希望她登门。 卢拂柔又接着钱婧华适才说的城内没有什么好逛的话,提议去城外的汴堤游览。陆婉容没有去过那么远的汴堤,只好奇:「听说汴堤附近都是成片的柳树和榆树,这有什么好看呢?」 钱婧华也觉得不妥,「那里这么远,我们几个女儿家要过去也不方便,除非有家中兄弟相伴,这事儿还要惊动长辈。」 毕竟也不是谁家的兄弟都愿意没事做陪着姐妹玩耍做保护神的。 这话便只能不了了之。 时辰也差不多了,酒也散了,钱婧华和卢拂柔两人也该打道回府。 傅念君问起钱婧华谁来接她,她只说是自己的兄长。 钱家进京,都是钱婧华的兄长一手安排,二十来岁的少年郎,已经很有担当了。 临走之时,傅念君只觉得卢拂柔又用欲言又止的神色看了自己几眼,她只好假装看不懂。 卢拂柔终究还是忍不住,试探她:「崔六娘子与你可有往来?我见过她几面,倒是觉得人还不错。」 崔家奚老夫人的一位孙女,曾经想试探着拿来与傅渊搭关系,傅念君怎么会不记得。 傅家和傅渊当然不会去理会,他们没有欠崔家什么,管对方送来什么娘子,他们都不会接收的。 傅念君故作惊讶:「是么?姨祖母似乎是带了一个孙女上京的,我隐约也记得,那就是崔六娘子么?她行六?那她姐姐和妹妹呢?」 一连串的问题砸回去。 卢拂柔瞬间无言以对。 你家亲戚你反过来问我? 钱婧华忍不住给傅念君递了个眼色过去。 她这些促狭的法子都是哪里学来的? 傅念君一直送她们到了车边,不远处见到一个瘦高的男子身形站立着,正在与一个马夫打扮的下人说话。 这应该就是钱婧华的哥哥了。 傅念君和她两人点头示意告辞,才转回身离开。 钱豫走过来,只见到了傅念君在转角离去后的半幅衣裙,只问:「那就是傅二娘子?」 钱婧华同他说过几次,说这东京的人都没有眼力,傅二娘子明明是个妙人。 钱婧华点点头,钱豫也就未再多问。 寿春郡王府,外出多日的单昀已经回来复命了。 他带回来的消息,董长宁择日就会北上。 周毓白了然,「江南水患,这样好的机会可以挣钱,他一定不会放过。」 肯定是赚足了钱才会想到来办差事,这董长宁本来就是这样一个豪迈性子的江湖汉。 旁边的张九承等人听得尴尬。 单昀又道:「舒公还给您带了话,说是……让您赶紧娶妻。」 他很老实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周毓白这次派他南下,有一项任务,也是让他沿途去见了见自己的外祖父舒文谦。 周毓白笑道:「这件事催也没有用。」 顿了顿又道:「也不用太久了。」 单昀是一向笃定他对傅念君有心思的,可张九承一直觉得他在这件事上有些犯糊涂了。 「郎君,您还琢磨着要聘傅相家的二娘子为妻?」 他脸上干枯的皮都皱拢在一起,看来很是苦恼。 周毓白好整以暇地反问,「不行么?」 张九承觉得他是故意在装傻,行不行的自己都和他分析过好几遍了。 「郎君,您……这官家的意思,等江南水患平定了,大概就要为您和东平郡王进封了,届时他与钱家小娘子定亲,张淑妃手中争取到钱家,对我们是大大的不利啊,在婚事上,您可要再好好考虑考虑。」 周毓白点头,反问张九承:「那如果张淑妃损失了钱家,我是不是能够不必要同他们一样将自己的婚事做筹码了?」 张九承愣了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毓白觉得张九承这么大年纪了,有的时候得失心却还是那么重,一下就认了死理。 张淑妃和周毓琛想通过联姻来巩固自身实力,固然在政治上来看是没有错的,可不代表着他自己就也要在这上面追回来一程才行。 总归还有别的法子的。 比方说…… 「假如六哥和钱家小娘子的亲事成不了……」 周毓白微微勾着嘴角说道。 张九承惊讶地缓缓张开了嘴。 「您、您想要将钱小娘子给抢、抢……」 他从前不是不肯做这样的事嘛!不是没能力,而是这样的吃相也太难看了,他不屑做。 周毓白瞟了他一眼,「当然不是。」 他终于明白张九承怎么这么大年纪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怕是根本娶不上一个好媳妇。 他敢娶钱小娘子?那傅念君肯定给他一个后脑勺转身就走,绝对不肯给他留半点机会了。 第71章 就是侧室,也是不能这么委屈她的,她越要逃避,他就越要让她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地嫁给自己。 他真是万分期待看见她那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口口声声说不能嫁他,连试都未肯去试。 想到这里周毓白便要在心里忍不住为自己叹气,有时先说出口的那方,未必是用情深的那方啊。 是他亏了。 张九承却在心中默默觉得周毓白此时的笑容十分幼稚,有点傻。 只是没这个胆子说出来。 周毓白将思绪抽回:「这亲事尚未定下,一切都不好说,而即便定下了,还不一定就能顺利,我不娶钱家小娘子,却能为钱家提供一个更好的选择。」 张九承道:「如何还可能有比东平郡王更好的选择?」 周毓白不肯自己上,哪里还有更能入钱家人眼睛的人选。 周毓白笑着扣了扣桌子,「我自然有办法让钱家改主意。」 张九承默了默,冒着主子的不快继续道:「即便您不娶钱小娘子,娶傅二娘子也颇艰难,傅相一心要做纯臣,断断不会留下这个机会让人诟病他是日后抱着要做国丈的念头。」 傅琨这个人,说起来也有几分文人的耿直,他对于择储之事的态度很明确,那就是就事论事。 他不接受周毓白的拉拢,同时也不会接受旁人的拉拢,这也算是一件大好事,何况傅念君都直接提点了周毓白,言道傅琨心中本就是更属意他的。 所以这个时候,非要和人家唱对台戏干嘛? 可周毓白却不这么想。 「傅相固然忠君爱国,可是张先生,这江山社稷是他的,还是我们周家的?」 张九承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话乍一听倒像是要陷傅相于不义了。 「自然是官家的,也是周室的,更是天下万民的。」 「既然如此,为何事事都要仰仗傅相?他要做贤相,固然是出于对百姓江山负责的考虑,可是在世为人,并非个个都能一心入化境,全无私欲。你说傅相难道不是想实现自己的抱负?」 即便如张九承这样不走科举仕途的人,做周毓白的幕僚图的是什么? 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为了他天生喜欢的权术搏斗。 张九承默然。 周毓白在这件事上,比他更像一个局外人。 确实如此,枢密院不由傅琨去接管,找遍满朝文武,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个能堪大用的?不过是傅琨自己的责任心太强,为民请命的夙愿也太强,爱往自己身上压担子。 可是犯得着吗? 依照皇帝那个清浅的性子,根本不可能逼他到那样的境地。 所以让傅相代行二府之责的必要性在哪里? 张九承突然明白周毓白的用意了,他额头上立刻沁出一层薄汗来,也不敢擦拭:「郎君这是要……釜底抽薪?」 周毓白是要直接削傅琨的权,让傅家从风口浪尖退下来,让傅琨从万人仰仗的高度上走下来! 这法子…… 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傅家如果不是最重要的,傅琨如果不再是左右军权朝政的人物,那么周毓白要娶傅二娘子自然不会受到现在这么大的阻力。 但是为了要娶人家女儿就要算计人家老爹,张九承觉得也忒不厚道。 当然周毓白心里却有另一层隐忧不能告诉张九承。 傅家显然也是幕后之人的目标之一,即便那幕后之人真的是周云詹,可自己现在也还没有赢。 傅琨和傅家太过出头,总是让他觉得其中有些阴谋的气息。 这个事情他想了很久,甚至不敢在傅念君面前透底。 周毓白不太敢赌,西夏的战事一开,胜败就都压到了傅琨肩膀上,东京距边境千万里远,能做手脚的地方太多了,他看顾不过来,所以真的不敢赌。 傅琨可以像个热血少年一样全无顾忌地为朝廷、为皇帝效命,傅念君也可以一片挚孝地为她爹爹出谋划策、鞠躬尽瘁。 可他曾在心里默默答应过她,他要为她护住傅家,护住她的亲人。 这事的风险太大了。 在他看来,傅琨的实力完全没有必要在此时此刻全部曝露于人前,他的用武之地终究不是战场,而是在朝政。 周毓白抬手捏了捏眉心,心里也因为做下这个决定而觉得烦闷。 他不止是为了能够迎娶傅念君才这么做,可他就是很担心,在她眼里,他步步为营,算计到她爹爹头上,阻碍傅琨仕途,不顾朝政苍生,就平白给二人之间增添了隔阂。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小娘子,若亲情放在眼前引导,再来上点突如其来悲天悯人的情怀,就怕她要大大地怪责自己了。 不过既然已经决定了,周毓白也就彻底地放手实施下去。 「那郎君打算怎么做呢?官家对于傅相的属意已经很明确了,而且傅相也不是旁人,这件事做起来颇难。」 周毓白再聪明,他这个皇子要去和掌握实权的宰相别苗头,依然无异于螳臂当车。 张九承也相信他没那么蠢,弄些没必要的名头去抹黑污蔑傅琨,被他知道了不肯再支持周毓白不算,被傅二娘子知道了不肯嫁给他也不算,被官家知道了,那可能就是直接一张诏书将他罚出京去做个闲散王爷,彻底一败涂地了。 就是张淑妃和周毓琛,不也一样在傅琨面前不敢放肆。 越想越灰心,张九承实在觉得周毓白这个主意从头到尾都馊极了。 周毓白见到他灰败的脸色,也好笑道:「张先生,您平素就是同人勾心斗角太多了,因此想的都是害人的主意,没有充满好意的主意?」 充满好意? 周毓白低头抿了一口茶,「傅相最怕什么,他的弱点是什么,他不是早就已经告诉你我了?」 他最怕的,就是旁人用他儿女亲事做筏,无端引得他牵扯进错综复杂的派系势力里,阻碍他在皇帝眼前纯臣的地位。 借力打力,不用费心去找别的突破口,就从这里开始。 张九承眼睛一亮,恍然大悟。 妙!太妙了! 他果真是钻进了死胡同,不如郎君远甚啊! 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两分颤抖的激动:「是老儿太蠢,这都想不明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郎君先前就说了,要给钱家一个更好的选择!不错不错,傅相家中嫡长子已经成年,人品俊秀,堪为良配!若是钱家女嫁了傅家郎,吴越国旧主,与清贵权相的联姻,官家定然不肯再放手给傅相军权。」 第72章 傅家若与钱家联姻,必然引起皇帝的猜疑,虽然钱家如今已无实权,但是名声尚在,可这种猜疑又不至于让他觉得他们有反心,只是不能将军权再随便交出去而已。 「可是钱家怎么肯呢?」张九承又重新深深拧起眉头。 钱家与傅家联姻,固然也是不错的选择,可毕竟与皇室联姻,钱婧华说不定就成为了皇后,那才是母仪天下,钱家日后就彻底安全了。 下一代皇位继承人身上流着钱氏的血,还有什么比这保障更让人安心吗? 何况这样一来,朝廷以后再往钱家掏银子的时候,钱家也不会觉得那么肉痛了。 道理就是这么一个粗俗简单的道理,反正都是要给人家搜刮,给半个自家孩子搜刮还安慰一点。 周毓白笑道:「他们会肯的。」 他十分笃定。 其实长公主的面子又值几分呢?钱家也不过是相中了周毓琛的前程,觉得他有可能登基而已。 那么他周毓白,一样有这个机会。 「首先,我会成为傅相的女婿,若我成事,傅渊便是国舅,钱家依然可以保证与皇室的关系,甚至下一代孩子还能缔结姻亲。」 他说得大言不惭。 什么「我会成为傅相的女婿」这句,单昀在一旁只能偏过头,恨不得捂住耳朵不敢听。 「其次。」周毓白不去看他们古怪的脸色,一派正经:「即便我不能成事,傅渊与钱婧华也并不会受到完全的波及。这样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他们为什么不同意?押在六哥身上,要么就是全赢,要么就是满盘皆输,他们为什么不选择五五开的机会?」 这样一说,确实比起来钱家与傅家联姻的计划也很可行。 「但是要钱家出尔反尔,恐怕还是有些难……」张九承说道。 毕竟张淑妃的怒火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周毓白点头,「这也不难,我自然还有钱家的一桩把柄。」 张九承有点佩服他,这种握着人家把柄摆明了要上门去威胁人家的话,从他们郎君嘴里说出来竟然还是这么理所应当,理直气壮,带了几分他独有的从容不迫的气势。 「可傅家那里呢?您也说了,傅相是绝对不会肯的。」张九承还是忍不住提醒他。 傅琨若有这么容易放手,周毓白也不用转这么大个弯了。 周毓白微微一笑,傅家么,既然他那位未来的妻子不肯与她站在同一阵线上,他自然只能想办法走走大舅兄的路子了…… 他没有把计划和盘托出的打算,索性岔开了话题,对张九承道:「江埕那边,让他不要放松了苏选斋,免得他又没了骨头不知轻重。」 苏选斋这人确实有才气,也有傲气,只是这傲气带了股酸腐,他若真要离经叛道,索性便狂放地狠一些。 这些日子他在坊间名声大躁,周毓白还觉不够,又让江埕给他安排了几出好戏,比如什么游湖时跳入水中捞月,将妓女比作月中嫦娥;或外出泛舟不带竹篙桨橹,扬言要随天地遨游之类……听来像发疯,却又常常会被人赞许为名士作风、狂傲不羁的传闻。 张九承听了周毓白的吩咐,自然忙应了下来。 苏选斋这件事,其实风险颇大,张九承一直是持保留态度的。毕竟周毓白虽然是皇帝的亲儿子,可是他也一样没有把握,皇帝会真的认同苏选斋的才华,通过这样捷径。 这件事急不得,只能且行且看。 而正好此时郭巡接到了郭达最新的消息,赶着来和周毓白汇报。 郭达所通报内容,说的是钱婧华和卢拂柔前去傅家做客一事,还道几人或许还会有下次出行。 周毓白想了一会儿,倒是微笑着提笔,写了一张字条,让郭巡递给郭达。 郭巡心里腹诽,郎君这是几日没见就要给傅二娘子诉衷情了? 竟让他们兄弟做这样的事。 但是周毓白却盯着他极为严肃:「这是正事,耽误不得。」 郭巡立刻收起了戏谑心思,垂手应是。 ☆☆☆ 齐家。 这几日谁都能看出齐昭若的心情不佳。 只是他再也不是从前的齐昭若了,不可能对着下人和摆设随便发一顿脾气,打人骂狗地迁怒。 可齐家上下都宁愿他迁怒,毕竟连池子里的金鲤都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阵可怕沉郁的气息。 现在郎君,给人一种压抑的威慑,一个眼神过来,让人从脚底心开始发寒。 可是尽管如此,一家之主邠国长公主却并不打算轻易饶过自己的儿子。 「状元郎秦正坤已同孙计相家中大娘子定亲了,若儿,你到底还要阿娘怎么劝你才肯松口?」 齐昭若早晨出门前,被她叫住了一同用早膳。 母子俩在早餐桌上的气氛,十分冰寒,简直在如此暖和的天候里冻煞人。 齐昭若淡淡地回应:「谁爱娶谁娶,总之那个人不是我。」 邠国长公主暗暗咬了咬牙,只道:「原因呢?」 从前的齐昭若虽然各方面都不如现在,可是唯有一点,就是在听她的话上,远不是现在这副叛逆模样。 齐昭若冷笑:「我提醒过阿娘,只是您听不懂。」 肃王并不值得拉拢,邠国长公主现在所作所为,不过是白白牺牲他的婚姻而已。 只是他再怎么说,她都不会听,他也懒得一遍遍强调。 邠国长公主见他如此桀骜,立刻脾气上来了,抬手就摔了的粥碗。 屋里的仆婢都不敢出大气。 邠国长公主的脾气几十年如一日,早上就摔盘子摔碗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只有她身边的总管太监刘保良敢上前去收拾碎片,一边矮着身子劝两人。 邠国长公主板着脸看着齐昭若,心里是又心酸又心寒,「那个小贱人又勾引你了是不是?若儿,你听阿娘一句话,你不能和她有什么首尾,平白玷辱了你自己……」 齐昭若深深地拧着眉,只不答话,邠国长公主心里更肯定了,气道:「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把东西拿上来!」 有个侍女战战兢兢地端上了一样东西。 正是傅念君那件雪青色的外衫。 从齐昭若屋里搜出来的。 齐昭若立刻倏地站起身。 「慌了?」邠国长公主冷冷地挑了挑嘴角:「你日日放在床头,这就是傅家二娘子的对吧?你还要替她遮掩,真不知她给你灌了什么迷汤了!连外衫都能赠予你,她下次还要拿什么东西来?真真是不要脸的东西,寡廉鲜耻……」 第73章 「够了!」 齐昭若喝断邠国长公主对于傅念君的刻毒咒骂。 邠国长公主脸色铁青。 她从小最心疼的就是儿子,齐昭若也和她亲,习惯对她撒娇耍滑,邠国长公主也是因此更纵得他无法无天,让他哪怕在外头闯什么祸,她都愿意和有本事为他摆平。 但是自齐昭若堕马性情大变,到傅念君的出现,都让她陷入了一种极其不正常而扭曲的心理。 最早对傅念君的厌恶和恨意,来自于旁人的引导,邠国长公主将齐昭若失忆的错怪到她头上,然后傅念君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当面打了她的脸,且傅家态度强硬,事后让她在宫里和百官面前受了好大的气。 邠国长公主本就不是大度之人,再加上如今,从前亲密无间的儿子与自己渐行渐远,甚至不断毫不留情面地抗拒她安排的婚事,只是为了个傅念君? 邠国长公主根本不是因为喜欢孙家小娘子,也不是因为非要拉拢孙家才这么逼齐昭若。 她想证明,她不肯承认! 不肯承认她自己这个亲娘十几年的爱怜与呵护,就在一夕之间被傅念君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毁于一旦! 她是那样一个名声乌糟,一塌糊涂的人,她早就打听过,她同很多人,包括周毓白都纠缠不清。 为着这么一个女人,齐昭若就和自己大呼小叫? 邠国长公主怎么可能不生气。 刘保良是知道她的这个情绪的,不敢马虎,立刻跪着请她坐下,要倒茶给她顺气,顺便使眼色给侍女去请大夫。 邠国长公主却已经接近情绪失控,索性将桌上的盘盏全部扫在地上,哐啷啷碎了一地,好不热闹。 齐昭若哪里知道这世上有些母亲便是对假想的儿子心上人都能抱有这么大的恶意,只是瞬间跳开四渐的汤汁碎瓷,在旁淡淡地盯着长公主。 不管刘保留怎么和他使眼色,他都不打算来个孝子跪下认错磕头的戏码。 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他对母亲这个身份并没有太多的依赖,所以他注定无法给邠国长公主一个贴心亲密的儿子。 他做不到。 他的父母亲缘关系,从来就是不同于常人的。 邠国长公主红着眼睛,恨恨地咬牙,嘴里喃喃念着什么,仔细一听便知是关于傅念君的恶毒诅咒。 幸好还有个刘保良在她身旁软言安慰,稳住她的情绪。 齐昭若只是转身将那件自己原本藏好,今日这么快被翻出来的外衫握在手里,静静地看着邠国长公主,既像是警告,又像是劝慰:「和傅二娘子没有关系,我的婚事,多劳您费心了,这东西放着平白惹了人闲言,此时毁去就是。」 齐昭若说罢二话不说,生生用手将那外衫扯成了几片破布,扔在一片狼藉的地上。 谁都无法再用这几块破布做筏子了。 他手上的功夫从来就不是开玩笑的。 邠国长公主和刘保良看他的视线,都在惊异中带了几分复杂。 齐昭若拱手:「儿子还有差事,就不陪您了。」 说罢大步跨出去,毫不留恋。 刘保良知道这样不行,立刻低头与邠国长公主说了几句话劝住她,将她交托给几个侍女,便自己起身向齐昭若追了出去。 「郎君、郎君,且住,且住!」 齐昭若停下脚步,回头转身,目视眼前这个一身文士气息,半点都不像太监的驸马府内务总管。 刘保良向齐昭若绽开一个和煦的笑容,人到中年,温雅之气却不减:「郎君,有几句话,卑职想同您说一说。」 其实时辰尚早,齐昭若今日是要同肃王一道去周云詹那里。 他点点头。 刘保留知道他现在的性子沉默寡言多了,微微叹了口气,「长公主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这么多年了,她看似随心所欲,其实身上背负的东西也很多,这头一桩,就是为了您。」 齐昭若倒是不置可否。 他也是在权力斗争中挣扎过的人,邠国长公主助肃王,到底是为了满足自身对权力的欲望,还是为了他的前程,这还真不好说。 「公主过得辛苦。」刘保良的眼神意有所指。 齐驸马受不了她常年的性格,其实也在外头偷尝小星儿,从年轻时夫妻二人就相敬如「冰」了,在邠国长公主心里,确实只有儿子才是最重要的。 在这种情况下,她性情暴躁,常常大喜大悲,情绪崩溃,太医早说了无法根治,只能时时纾解心怀,慢慢调养。 而像今日这样的情况,是生生被齐昭若气出来的。 刘保良言外之意,齐昭若听得很清楚。 「公主并非执着于憎恶傅二娘子,只是郎君知道,她总要有个寄托,您自失忆后便不再与她亲近,但是母子天性,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今日傅二娘子还未过门,就闹得这般不可开交,往后呢?若您真遂了意,娶她过门,您可有为她们婆媳想想?」 刘保良叹了口气,他其实也曾试图劝说邠国长公主低头去傅家求亲便是,但是却引来她很大的反弹。 她抵抗的,不是傅念君,不过是她自己的心魔而已。 这件事刘保良知道,齐昭若也知道,可是终究是骨肉之恩,难道为了个女人还要大逆不道么? 齐昭若觉得心中一阵烦闷。 本来傅念君就恨自己,他和她也根本谈不上结亲,其实一切都是他…… 自作多情而已吧。 还无端惹来了邠国长公主这么大的反应,真是太讽刺了。 「刘总管,我明白。」 他冷冷地说着:「很感谢你的劝告,但是对于和孙家联姻这件事,我依旧无法接受。」 无关于孙秀的女儿好看还是难看,无法接受就无法接受。 他从小时候就常常想,世上的夫妻难道都是像他父母一样冷冰冰似陌生人吗? 那这样的话,何必要成亲生子?平添孩子的苦恼。 自然,那时他还小,不知道世上大多数的夫妻和家庭,是和他们家是不一样的。 只是这印象一直存留在他脑海中,至今无法抹去。 刘保良意味深长地看了齐昭若一眼,继续说:「郎君自堕马醒来后性子就同以往大不相同,这些话放在过去,是卑职僭越,如今您对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如此凉薄寡淡,也太过反常,这样的话,恐怕是要寻个高人来替您看看的……」 第74章 齐昭若笑露出白牙,阴森森的目光盯着他,什么时候一个内侍也能来威胁自己了? 「刘总管,我劝你不要再自作聪明了,这对我们都没好处。」 他转身就走,不给刘保良留一点面子。 刘保良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默默地叹了口气…… 随着时日越久,他越发不肯收敛。 这仿佛就是,两个人一样啊…… 等刘保良回到适才邠国长公主用早膳的堂屋,地上已经收拾干净,邠国长公主正狠狠地握着一个侍女的手,眼神放空地盯着门口,等看到刘保良的身影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的气已经顺过了,此时脸色有点苍白,眉眼间依然带着随时卷土重来的戾气。 好在太医很快就赶到了,用银针过穴,又吩咐用了她平日吃的药,才算缓过劲儿来。 休息了片刻,邠国长公主又急着拉刘保良说话。 刘保良在心里叹气,上前亲自奉茶,一边劝慰着她一边伺候她用酸甜的梅饼去去嘴里的苦味:「公主莫急,郎君不过是一时转不过念头来,此时已经醒悟了,大概等归家就会来向您致歉,他今日是有正事要办……」 长公主咬牙,「都是那个不消停的小贱人!为何还不定亲,也好绝了若儿的心思!」 她随即又立刻转了心思:「傅相这是什么意思?这么个东西,难道还要待价而沽不成?」 刘保良毕竟是后省出身,对于朝政大事并不敢涉猎太多。 若是前省出身的内臣,文采斐然,与大臣权宦结交的也不在少数,自然能懂得些朝政。 他们后省的宦臣,从小学的便只有伺候好主子。 即便刘保留比之旁人聪明许多,也不敢随意揣测当朝宰相的意图。 只是他为了安抚邠国长公主,只能提出一个方案:「傅二娘子如此名声,恐怕婚事艰难,毕竟傅相如此高位,又疼惜女儿,或许又想为她挑选一位如意郎君,如此才不尴不尬地拖着,公主若有心,派人前去说媒,试探一番,自然能知结果,若能成事,亦可免去您后顾之忧,说不定傅相还会念着您的好。」 「当真可行?」邠国长公主狐疑。 刘保良只能叹气:「傅二娘子来往之人,如寿春郡王,皇室岂可能接纳如此品行之女?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邠国长公主颔首,握住刘保良的手道:「果真还是你有办法。」 齐昭若今日去的是冯翊郡公周云詹府上。 肃王的嫡长子周绍雍与他一同前往。 周绍雍长得并不像肃王,生了团团喜气的一张脸,眉清目秀,话没说总是带着三分笑模样,十分讨长辈喜欢,也很得几位年龄相仿的叔叔们的照顾,因此即便在如今皇家关系有些紧张的当口,他和周毓白、周毓琛、齐昭若等人都有不错的联系。 此时他嘴里正叼着一根柳枝儿,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对齐昭若说:「表叔啊,是不是又被长公主骂了?瞧你这脸色臭的,哎,她老人家怎么这么不爱消停呢,我难得上回你家门,逮着我就是一通数落,啊,好痛苦,我做错什么了?吓得我都不敢去了。你看,我爹爹这些天忙不开,今日又去七叔那里了,只能我来……」 他说起话来就喋喋不休的,和齐昭若的沉默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表叔啊,你说这样子有意思么?我觉得这刺客这事还是抓不出症结来,天天去二堂叔府上也没用啊,再说我觉得蹊跷,你说他做什么要去刺杀七叔,他胆子能这么肥?哎是不是有人看他不顺眼想算计他,小表叔你说话啊你怎么不理我……」 齐昭若觉得有一千只苍蝇在自己耳朵旁边围绕,见这小子骑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不消停的身影更是一阵眼花,忍不住伸出马鞭去抵他的脊背:「闭上嘴,好好骑马,你这骑术谁教的,坐不坐地直?」 周绍雍很委屈,他这骑术,不就是和齐昭若半斤八两么,怎么现在就他一个人「不堪入目」了? 齐昭若没有义务和个小辈,还是肃王的儿子谈论关于周云詹的事。 周绍雍是皇孙辈中年纪最大的,可是算起来却是周绍敏的堂兄。 在齐昭若所知的记忆里,肃王被皇帝厌弃,又染上了通敌大罪后,一家人都贬为庶民,肃王在没几年的监禁生活中就去世了,而周绍雍,也算不幸中的大幸,最后并不算完全平反,却也不至于凄惨地受唾骂而死,在大宗正司还领了一个小官,平平安安。 简单来说,如今这个阳光开朗的少年,在齐昭若对他有限的记忆中,就是没有什么很重的痕迹,默默无闻地退出了这场你方唱罢我方唱、害尽了所有皇帝亲儿子的争储大戏。 这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了。 「小表叔啊!」周绍雍一张笑脸又凑到齐昭若面前来了,很欠揍:「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随即又贼兮兮地一笑,「我猜猜我猜猜,是不是想着未来表嫂了?我可都听说了,长公主给你安排好了亲事,就等着和六叔七叔一起定下来。是谁来着?」 他很夸张地一拍手,做痛心疾首状:「是孙计相家的小娘子?哎我说,你没见过吧?哇他家那几个闺女长得,还真不好说谁比谁更丑,简直难分高下……表叔,我知道的,你最爱美人,你这回……」 他的眼神里带了几分同情。 齐昭若现在最恨的就是有人提他这桩亲事,阴恻恻一个眼神扫过去,吓得周绍雍把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 齐昭若扫了他一眼:「孙计相有三个女儿,大娘子定亲了,我阿娘给我说了第二个,这第三个还没主。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看人家与你倒是挺合适的。」 周绍雍浑身僵硬,仿佛连手臂上的汗毛都一瞬间倒立了。 齐昭若满意地拍马向前,再不理会他。 周绍雍好久才回神,喃喃道:「别开这种玩笑……」 两人到了周云詹府上,其实这里是秦王周辅的故宅,周辅生前并未将两个儿子分家,他身体不好,一生只得了两个儿子,大儿子高密郡王留下一个遗腹子周云禾后就过世了,小儿子广陵郡王也只有周云詹一个独生子,在三年前也已经过世。 值得一提的是,周云詹的父亲广陵郡王一生并未娶妃,只纳过一个有西域血统的胡姬,他并非嫡子出身。可秦王一脉虽然落没了,但是堂堂一位郡王不能无妻无子,因此周云詹也被当作嫡子教养,当然也因为现在的皇室,尤其是徐太后领头,并不重视宗室,只要保证不让他们绝嗣就可以了。 周云詹、周云禾几个站在她面前估计她也认不出来。 第75章 对于宗室,其实他们都只有一个要求,不闹事,自然有银米供养到老,至于想入仕得到朝堂权力,几乎是比小宗入大宗,继承到皇位还难。 因此对于周云詹要谋害周毓白这件事,多数人的反应还是不信。 肃王手里,也只有有限的蛛丝马迹。 周云詹对于他们三天两头的拜访也已经习以为常了,尤其是齐昭若。 周绍雍坐不住,拉着周云禾去玩蹴鞠了,天气好,齐昭若也和周云詹并肩立在场边看他们和一帮小厮护卫嬉笑打闹着玩耍。 周云詹负手而立,目视前方,淡淡地说着:「你们大可不必日日来我这里,我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宗室,实在没有必要去害寿春郡王。」 「哦?」齐昭若道:「那么你的意思,是七哥陷害你?」 周云詹微微转回头,看着齐昭若:「何必这样?我以为我与你之间还有点交情。」 指的自然是他们从前。 齐昭若冷笑:「我也以为凭借你的聪明其实早就知道我别有图谋。」 周云詹默然,深邃眼眶中的眸子闪过一丝凛冽的光芒。 「毕竟没有哪个闲散宗室名下可以隐藏这么多的私产。」 齐昭若勾了勾唇,这一点也是最近让肃王死咬不放的证据之一。 周云詹只说:「这点我很早就解释过了,也并未有明确律法规定我不能拥有私产,何况真的追查到底,那些东西也确实并非在我名下,账本人手也都清清白白,你们还想查什么?」 齐昭若眯了眯眼,因为就这一点证据,足够证明他心中的疑惑了。 总之周云詹就是幕后之人这点,从当初的五六成可疑,在他心中已经到了七八成。 齐昭若杀气骤起,抬手就扭住了周云詹的领子,阴着脸道:「你不用和我嚼这些没用的废话,你自己做过什么心里明白。」 哪怕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做什么,但是齐昭若笃信,若有机会放蛟龙入水,这人一定会重新掀起一场不可控制的腥风血雨。 周云詹只是微微偏过头,漠然道:「那你不如此时杀了我,以此杜绝你心里的……恐惧。」 他勾唇而笑,「齐昭若,你怕我,为什么?」 齐昭若将手里的劲加大了些,手指不自觉掐上了他的脖子,脸色也更不好看。 「你尽可以继续装傻。」 恐惧…… 其实周云詹说对了。 就如傅念君对他一样,齐昭若对幕后之人也是一样,恐惧死亡的痛苦再次降临,恐惧曾经未战胜的对手依然会将自己踩在脚下…… 他到了此时,才算能深切明白傅念君心里对他的观感。 周云詹一眼就看穿了他。 「不是你还有谁?周云詹,你手下的势力没有这么快瓦解干净吧?这么多条人命,费心去查,总会有结果的。」齐昭若冷笑:「你自然不会是一个人,你一定……还有同谋。」 端看他做的事情,就绝对不可能靠他一己之力筹谋布局。 可没有证据,就什么都不是。 但是就算周云詹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将所有痕迹全部抹去,只要财力物力投下去,总能找到的。 只是问题也在这里,调查刺客这件事,有衙门,有肃王,皇帝并不可能特别拨银钱,而肃王呢,更加不可能自掏腰包,凭借他有限的手下和府衙的办事能力,能查到周云詹的底细就叫怪了。 齐昭若也恨自己本事不够,现在邠国长公主对他束缚地厉害,他很少能有一展拳脚的时候。 若是之前,他还能去找周毓白。 可是经过那件事,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见他。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呢? 有一天他会和自己的父亲…… 齐昭若皱了皱眉,想到了别的事情,可手头的力气还是没松开半分,周云詹并未做挣扎,仰着头,让他扼着脖子,气息却越来越短促。 「表叔!」「表哥!」 随着两声少年的喊叫,齐昭若意识到有什么东西飞快向自己过来。 是一颗藤编的鞠球。 「再不放开他就要被你扼死了!」 周绍雍手放在嘴边,正大声朝齐昭若喊着,边飞快跑过来。 齐昭若连忙放开手里的衣襟,周云詹脚下不稳,跌坐在了地上喘着粗气。 四周的护卫小厮也都在往他们这里跑。 周云詹一边咳嗽一边用极为沙哑的嗓音对齐昭若轻嘲道:「你依旧还是不敢啊……」 他敢这样挑衅自己! 齐昭若又一步跨到他跟前,矮下身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让你好好活着才更有意思,让你接下来看着自己的计划,一点点被公诸于众,让你的帮手,一个都不漏。」 周云詹轻轻嗤笑了一声:「好,我等着那一天。」 这混账,他怎么敢有这样的自信? 齐昭若再将他的脖子掐住。 「小表叔!」 周绍雍已经扑到了齐昭若身边,用力攀着他的手臂,神色急切,满头的汗。 他真怕齐昭若疯了,他差点就掐死了人家! 而周云詹的弟弟周云禾也立刻冲到了他的身边,帮他顺气。 如今衣衫都薄,周云詹脖子上一道明显的痕迹触目惊心。 周云禾望向齐昭若的眼神陡然就带了几分恐惧。 周云詹与周云禾两兄弟从小就如亲兄弟一样长大,感情很深,周云詹此时正死死扣着周云禾的手,仿佛在警告他不要冲动。 「我没事……」 他的声音依然沙哑。 周云禾的一只手在袖子下紧紧攥成了拳头,只得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这场面怎么看都像齐昭若仗着性子欺负人。 他从前就算是再怎么过分,也不至于欺辱到自家人头上来。 毕竟皇帝和邠国长公主也要面子,太宗皇帝的亲弟弟,如今的子孙却落到这样的下场,御史台的大人们第一个坐不住啊。 周绍雍也不肯松手,急得拉着齐昭若:「小表叔,我们今天先回去吧,我请你喝酒,别、别闹了……」 齐昭若压抑住了心头的火气,看着周云詹那双定若深潭的眼眸,终于明白他是在故意激怒自己。 想博可怜吗? 他嗤笑一声,冷冷地推开周绍雍,转身就走。 第76章 周绍雍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也是抓耳挠腮的,回身见到周云詹与周云禾兄弟两个依然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亲密地靠在一起,只是抿了抿唇,说道:「我去看看他。」 言罢就追上了齐昭若的背影。 周云禾见他们两个离去,才终于不甘地望向周云詹:「哥哥,我们为何要受如此的……屈辱。」 他红了眼眶,显得十分可怜。 周云詹抚着自己的脖子轻轻咳了两声:「因为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而他们这些宗室,不过是望着人脸色生活的亲属。 不过是皇子皇孙的亲属罢了。 「这样、这样,我们还不如去西京呢!」周云禾忿忿道。 宗室人多之时,难以管理,便会有部分迁出,最近的就是西京。 虽然也不能随心所欲,总比在这里放松。 随着越多的宗室,越来越大的开支就会成为三司财政的一个巨大负担。宗室享受衣食无忧,却丧失了自由,他们甚至不得随便与普通市民交往,也不得离开集中居住区,若无召令,离开开封更是犯罪。 周云禾心中其实也知道,他们是没有资格离开开封的。 可这日子过成这样算什么呢? 他心中充满了不忿。 明明本来齐昭若、周绍雍这些人也该过他们的生活啊! 他们有什么资格这样高高在上呢? 如果是太祖皇帝自己的子孙继位的话…… 周云詹打断他道:「别说胡话了,我们都迁出,旁人会怎么看官家。」 苛待叔叔的子孙,怕是太宗皇帝的事又要拿出来被市民悄悄嚼一番舌头。 他们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皇帝的面子。 这实际上不过是一种变相监禁。 太宗皇帝兄终弟及继承了皇位,在他登基之初,秦王周辅就曾在朝堂上指着他的鼻子说过一些难听的话。 周辅从小就与太祖皇帝更亲,对于他的这种放肆,太宗皇帝当时的选择是宽容大度地原谅,可是终究有没有原谅,通过几代子孙的际遇才能最终看出来。 周云禾想到这些,也不敢再说什么了,红着眼扶起周云詹送他回房。 而追着齐昭若离开的周绍雍,也确实履行承诺,将齐昭若拉去喝酒。 一边喝酒还不忘一边继续唠叨:「小表叔,你今天确实有点过分了,他也没做什么,你把他弄死了可怎么办?」 周绍雍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盯着齐昭若,亲手替他斟酒。 齐昭若闷声喝着酒,一声不吭。 「再怎么样,这事也不归你管啊,你看七叔都没去盯着他,你去凑这个热闹……这下好了,传了开去你又要被官家责骂,然后长公主又得闹。」 图惹一场麻烦。 周绍雍摇头叹息,觉得齐昭若很是不开窍的样子。 齐昭若微微蹙着眉头,视线望向了窗外。 街上驶过一辆黑漆马车,四周有护卫数人,一看就是有武艺在身。 「咦?那是七叔……的车?」 周绍雍也把头探了过去,随即又飞快地把头缩回来,如惊弓之鸟一般:「坏了坏了,今天我爹爹和他有事商议,怎么商量到街上来了?不能看见我吧,哎呀我得躲躲……」 齐昭若却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站起身来,思索着快步离去。 周绍雍一看就知道他是要去听壁角,忙「哎哎」叫了两声自己也跟了上去。 周毓白和肃王约在这个茶坊,其实是肃王的主意。 肃王这几天很是焦头烂额,也无任何途径可以抒发心绪,约在这个连带着热汤的茶坊,还想邀着周毓白一同泡热汤。 周毓白从来没有这样的兴致,他就连在自家沐浴都十分挑剔。 肃王如此只能长吁短叹地只和这位生疏已久的弟弟纯喝茶。 「老七,大哥对不住你。从前的事,也一直没给你个交代,不过你要放心,大哥绝对没有害你的意思。上元节的时候,那事真不是我做的……」 周毓白微笑点头,不如肃王的局促,反而很是怡然,「我自然明白,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肃王舒了一口气,「你明白就好。」 周毓白在心底发笑,他能忍到今天才把话说开也算不容易了。 肃王并不是一个很聪慧很有担当的人,急功近利,刚愎自用,但是有一点却确实像今上的儿子,就是无法做到心狠手辣。 周云詹这件事是个不大不小的绊子。 周毓白并未指望肃王能出上多少力,因为肃王没有意识到幕后之人的存在,也根本不会想到他自己差点被对方算计地毫无反击之地。 无知者无畏,这一点也算周毓白佩服他。 他如今时时盯着周云詹,不过是因为这是皇帝交代的任务,他完成这桩差事才能得到父亲的表扬。 只是出于这个目的而已。 但现在这当口,周云詹似是而非地有一点嫌疑,可又没有确实的证据。谋害皇子的罪名不小,随便找人顶包一旦糊弄不过去,倒霉的就是肃王自己。 官家肯定会质问他,到底是没尽心办事,还是别有用心欲盖弥彰,其实他才是谋害嫡亲弟弟的凶手? 这么一个看似简单的局,就这么把他困住了。 要想破解也很容易,周毓白自己出面不就好了。 他若是能突然「想起」什么关键的线索,自己向皇帝去提供一二句证词,肃王这里就会简单许多。 「老七,你看,这件事本来也是你自己身边的事,大哥这些天为你奔波,找到了一些线索,但是实在不好那拿这些去给周云詹定罪啊。」 肃王的神情很为难。 周毓白点头,就像小时候一样,露出十分仰仗长兄的表情:「多谢大哥。」 仿佛完全没有听明白一样。 肃王清了清嗓子,只好把话再说明白一点。 拉拉杂杂说了一通,周毓白才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大哥是想让我去爹爹面前主动澄清一二,当日刺杀我之人似是张宣徽身旁近人?」 张宣徽是指张淑妃的堂伯父张任,如今是宣徽使,也算是张淑妃如今在朝中最有力的后盾,不能说无才,只是才不符名,前年更是加了端明殿学士,气得好几位老大人只觉得「学士」头衔从此玷辱了自家身份,纷纷写折子要闹辞官。 第77章 肃王没想到他会直接这么说出来,一时脸色也有点不好看。 「依我看,大哥这招不太妙。」周毓白很冷静地就事论事:「大哥和我说这些,必然是相信我的,但是此举明刀明枪实在不妥,你这桩差事虽是张淑妃在爹爹面前进言才领的,但是在民间于你的声望却极好。」 爱护弟弟的长兄,总是能挣得人几分好感。 周毓白举杯饮茶,神态自若:「我虽相信大哥并不会派人刺杀我,可我上元遇袭之事还未有定论,当时大哥因为和氏璧的事,派了很多人南下,正好那伙水贼也是从江南北上,这种种,爹爹含糊带过的原因,说到底还是不大相信你罢了,他若完全信你,为什么不把事情摊开来细查?」 肃王无言以对。 「所以。」周毓白微笑,「爹爹这次把事情摊开了说,说明他相信你了,大哥的孝顺赤诚并非一无所获。这件案子可以无疾而终,却断断不能通过你来打断。」 肃王不自觉颔首。 「张淑妃这样明晃晃的一个靶子立着,这件事且不说爹爹会信你信我几分,其实对张宣徽来说,依然伤不了他根本。爹爹却反而会觉得我们俩沆瀣一气,摆明了给张淑妃难看,到最后,是六哥得益,还是我们得益?」 肃王刚才因为他的拒绝而变难看的脸色此时倒有些和缓了。 周毓白把条理都理清楚说给他听,肃王才惊觉,他还真是差点走了一步蠢棋。 周毓白也在心里感慨。 怎么肃王三十几岁的人,还这么天真呢? 他这个主意明显就是他自己的小算盘,像过家家的孩子一样,被张淑妃绊了一跤,就也要去推她一把出口气才肯罢休。 他这心思,肯定也没和府上幕僚商议过,就这么到他面前来说了。 真是不设防。 「倒是……真的如此。老七,你说得有理。」 肃王点点头,看着周毓白,眼神有点复杂。 好像觉得这个弟弟不应该这么善意提醒自己一样。 周毓白其实并不想管肃王,对方想自己蠢死也无妨,只是他这话不说,肃王回去和幕僚一合计也会被全盘否定,不如自己现在先点醒他,免得他回去以后还觉得自己别有用心。 肃王仿佛存了几分试探的口气:「那你还有更好的招数?」 周毓白失笑,他是真把自己当作他手下来使唤了。 他说道:「总之这个法子不好,大哥不可太急于求成。」 他也对肃王这种在「知心大哥」与「不耻下问」之间切换自如的态度十分无奈。 肃王蹙眉。 「周云詹这件事说难办难办,说好办也好办,固然没有实质的证据可以指认他遣人刺杀我,但是他名下私产过丰也是不争的事实。」 「是啊,他若没有贼心,赚那么多钱做什么?」肃王瞪着眼睛,脑筋是一条直线。 周毓白点头:「这不能定他的罪,但是您可以去找祖母……」 肃王还是觉得不妥,「她老人家身份摆着,可是压迫宗室的罪名,就是爹爹也担待不起啊!」 周毓白接道:「大哥想岔了,我们是天家,是皇子皇孙固然不假,可是在此之前,我们首先是一家人,祖母就像是家族的老祖宗,同民间百姓一样,大哥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可……」 周毓白觉得自己和他说话真是太累了,只能忍着心底的不耐烦循循善诱:「律法上有‘别籍异财’之说,小辈不能自行立门户,这是不孝的大罪。但周云詹又不太一样,他的父母均已过世,他可以置办自己的财货,但是我们是天家,天家就没有分家之说,既然没有分家之说,难道他能说祖母不是他的长辈?」 不要说出五服了,在寻常家族血缘上,周云霰周云詹周云禾几个,其实都属徐太后的孙子。 天家,与平民,既相同,又不同。 肃王眼睛一亮,「如此就师出有名了。」 周毓白微笑,「法理不外乎人情,总会有漏洞的。」 总有一些地方,是对方察觉不到的。 「他虽然判不上一个‘别籍异财’的罪,可是从情理上来说,确实是冒犯了长辈,冒犯了祖母,这话就是放到御史台去,各个台谏官也不能梗着脖子同爹爹吵。」 是啊,矛盾就矛盾在这里,这是一个律法与天家之间的矛盾。 周云詹虽不能判罪,可确实有错。 周毓白很少和人这么费口舌地把这么简单的道理一讲再讲,他口干舌燥,仰头饮了一杯茶,继续道:「如此一来,大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处理周云詹这件事了,他犯错,就该认罚,当然这罚又不能太重。」 「那要怎么罚?」肃王已经完全投入到周毓白这一番言论里了。 府里的幕僚和他谈论计策时他还要争上一争,犟头犟脑不肯听从,这会儿却是半点异议都没有。 「大哥,你可知道清源郡公周云霰如今可好?皇城司的人还是常常出入往来他府上?」 肃王不以为然,「他不就那个样子,只要他安分守己,在家守着妻儿,待过几年爹爹会封个郡王给他,领个虚职也算是很不错了。」 周毓白点点头,「不如让周云詹去陪他?」 肃王仔细一想,立刻大喜:「好主意好主意,老七!还是你有办法,太妙了……」 周云霰是重点监察对象,周云詹比他的境况好很多,没有实际证据他们不能拿他怎么样,让他去同周云霰作伴的意思,就是将他也纳入皇城司的监视之中。 肃王可以甩开这件恼人的差事,又能办得漂漂亮亮,让人无话可说,以后周云詹在皇城司的眼皮子底下,就是想作妖也难了。 而且皇城司如今大部分权力,都叫张氏那个女人窃取了,出了事只能是她的责任。 她来害自己,他就把锅再重新甩回去! 一举数得啊! 「老七,你怎么想到的?实在是聪明!」肃王仰头哈哈地笑了两声。 可是笑声很快又收住,他再盯着周毓白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审视,甚至隐隐泛着冷光。 「你帮我,是为了什么?」 就知道会有这出。 周毓白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不是帮大哥,也是帮我自己,这件事不解决,难道还能一直拖着?为了我的事劳师动众,我也担不起这个名声。」 肃王却不信,就算周毓白如今在兄弟中争储势力并不如他和周毓琛这么强,可他嫡子身份毕竟像块大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 第78章 而且他一向与周毓琛的关系比与自己好,这事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周毓白看他如此神情,哪里能猜不到,只说:「大哥,你可以回去同幕僚商议,这件事上,我只是不想再闹下去了。我们毕竟是兄弟。」 今上仁厚,儿子们多少也都随了他的脾气,甚至两个得势的妃子也同样不敢引他们做出骨肉相残的事来。 起码现在是这样。 肃王道:「老六若也有这样的想法,张氏就不会这样咄咄逼人了。」 周毓白微微偏转过头,神情好似怅惘地望着窗外:「大哥不用急,你想动张宣徽,其实也是想打军队的主意吧?他一向镇天平军,也算是股不小的势力,张淑妃手上握着几个武将,这次她逼迫于你,大哥可是害怕了?」 肃王默然。 这小子确实不可小觑,把他的心思全都说中了。 周毓白也无意再藏拙,他不想看肃王和张淑妃尽办蠢事,两败俱伤,平白给幕后之人添了机会,能提点的,他就一定要出手。 周毓白直视肃王的眼睛,言语中的认真让人无法忽视:「大哥,或许你听不进去,但是这话我还是要说。与其用刀用枪地去抢,让爹爹不喜,让朝臣厌弃,不如选个平和些的方式,你想沾手军权,其实眼下也有机会。」 肃王拧眉:「你是指傅相?」 傅琨入主枢密院之前,是唯一的机会了。 皇帝对于傅琨的态度很多人都清楚,肃王不可能不知道。 肃王说道:「傅相油盐不进,而姑母又与他生了罅隙,徐家要拉拢他实在是难……」 傅琨一直都不怎么爱搭理外戚徐家,而徐太后、徐德妃也是个硬脾气,哪里肯低三下四去讨好,从前就不肯,现在知道傅琨要揽权了再去,太让人指摘了。 周毓白像是无意地说着:「姑母素来就心高,与傅家略有罅隙而已,但是最牢固的关系,还是数联姻……听说张淑妃也在打傅二娘子的主意,大哥可知道?」 肃王的消息也不确切,但是有所耳闻:「果真?你也听说了?张氏的胃口当真是大,已经有了吴越钱氏的小娘子做媳妇,还想着傅相的女儿?」 说着冷笑一声,「钱家定然不会同意的。」 周毓白耸耸肩:「同意不同意,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六哥倒是能坐享齐人之福了。」 肃王倒是听出来他话中的酸意,微微勾了勾唇,过来人一般拍拍周毓白的肩膀:「大哥懂,你这年纪,正是慕少艾的好时候,娘娘不替你张罗,老六长得不如你,倒是左一个右一个的,也难怪你心里有不平之气。」 周毓白用一种「感谢理解」的眼神望着肃王,点点头。 肃王重新找回了做大哥的气势,想到了之前听说的传闻:「你真的中意傅家二娘子?她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听啊。」 他一直对这传闻抱着怀疑态度。 周毓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眼神黯然,淡淡地叹了口气。 肃王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刻惊觉:「还是你属意的也是钱家小娘子?」 周毓白微微偏转开头,神情怅惘,仿佛有些印证了他的话。 肃王恍然大悟,原来什么傅二娘子,不过是老七的障眼法罢了,他是不敢和老六争钱婧华。 「老七,你放心。」肃王突然豪气干云:「你今日帮了大哥这么大的忙,大哥一定也会帮你的,你心上人还未定亲,一切都有转机。」 周毓白却低头苦笑:「哪里还有什么转机?我并非图钱家金银,不过是欣赏钱小娘子罢了,只是他终究是六哥和张淑妃瞧上的,我又如何夺人所爱?」 肃王不以为然:「哪里就是夺人所爱了,他们不过是贪慕钱家富贵而已,再说,你虽比六哥儿小一岁,但是你为嫡他为庶,断断没有你为他让路的道理,你喜欢,就该去争取,感情这事上,就当争取!」 肃王仿佛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的样子。 周毓白在心底发笑,脸上的神色却不变化。 「我谢谢大哥的用心,只是这事儿,终究还要看命数和缘分了啊……」 十分怅然伤怀的模样。 肃王心里也有自己的主意。 这钱家和周毓琛联姻对他不利,和周毓白联姻倒是更好,且不管周毓白说的话有几分真假,他是真的喜欢钱婧华这个人,还是喜欢钱家,总归今日这叙话,他们兄弟二人合计了周云詹之事,肃王往后不能独善其身,周毓白也同样不能。 周毓白替自己解决了这么一个麻烦,恐怕就是为了换取这个机会。 这人就是这样,旁人来帮你,无所求你反而心中存疑,有所求你才会安心。 肃王如今接受起周毓白的建议来就更为心安理得了。 「你担心这么多做什么?大哥知道你要办这件事不便利,你和老六一向感情也不错,但是张氏既想着钱家又想着傅家,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朝秦暮楚,得陇望蜀,得给他们点教训,你放心,这事儿大哥先给你去探探底。」 他也不敢太夸下海口,心里却打定主意,肯定要搅黄了周毓琛和钱婧华的定亲才行,既能卖个人情给周毓白,对方恨起来,又不会恨到他头上。 这主意越想越好,试问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谁不愿意做? 肃王喜滋滋地又劝了周毓白几句,很有一副看透世间痴男怨女的通透豁达心境,最后才满意地先一步离开茶坊。 周毓白单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肃王离去的身影。 单昀不知何时闪身入内,垂手伺立在旁。 周毓白悠悠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在对单昀说:「如今为了娶妻,倒真是要费好一番功夫。」 可恨某些人还浑然不觉。 单昀没有答话,只是突然走向西墙,将手抵在墙面上。 他神色凛然,周毓白见状问道:「怎么?」 单昀回答:「似乎有人。」 周毓白挑眉。 单昀走回来,脸上紧张的情绪松了些,「或许是卑职想多了。」 上次周毓白遇刺受伤,单昀不在他身边,这次单昀回来后就常常怕这样的事再次发生,因此格外小心。 周毓白倒不担心会是刺客。 这个时候派刺客出来,并不是个很好的主意。 当然理由并不是因为周云詹现在身陷囹圄无法布局,而是现在的局势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第79章 他心中先前有七八成猜测周云詹是幕后之人,但是从最近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周云詹的表现太过不作为。 示弱固然是个比较能让人掉以轻心的法子,但他总觉得和幕后之人交手的几次,对方都不像这般性子的人。 所以究竟周云詹是什么底细,依旧要查下去。 给肃王提出那个主意,也是他仔细考虑后的结果。 周云詹和幕后之人终归是大有联系。 周毓白朝单昀点点头,示意他无需过去探查,单昀松了一口气,等两人先后踏出雅间时,单昀到底还是多心往旁边望了一眼,似乎也并没有发现异常。 齐昭若此时正在门内紧紧捂着呜呜叫着的周绍雍的嘴,等确定门外没有声音了才把人放开。 周绍雍靠在墙上喘气:「小表叔,你、你还想杀了我啊……」 杀周云詹不够?拉他当垫背? 齐昭若一个眼神横过去,都怨这小子不干好事。 刚才他们两个贴在墙上听壁角,齐昭若耳力好,隐约能听到几句话,什么钱家、傅家之类的。而周绍雍的耳力肯定是不行的,听得意兴阑珊还要强扒着去听,最后头碰墙出了一声轻响。 隔壁单昀的耳力自然远胜普通人,立刻就察觉到了。 周绍雍努努嘴,「隔壁不就是我爹和七叔,咱们犯得着吗?」 齐昭若不和他解释,兀自提步离开了。 只是今日老天似乎不太眷顾他,甫一出门,就看见前街有人潮围观,一时郎君们策马就有些艰难,周绍雍派身边一个小厮过去打听了一下。 小厮回来禀告:「是前头水粉铺子里几个小娘子吵架,吵得凶了拦住了去路,说不定还要动手。」 周绍雍拍了拍胯下的马,好笑道:「哪家的小娘子这般厉害?这如今京城纨绔们敢在外头动手都得回家挨一顿鞭子。」 比如他和从前的齐昭若。 小厮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好像是傅相家的小娘子,和孙计相家的小娘子……」 周绍雍张了张嘴:「傅二娘子?」 不能怪他,傅念君就像是做得出来这种事的人。 小厮犹豫地点了点头。 周绍雍立刻幸灾乐祸地下马,齐昭若制止都来不及。 周绍雍甩了马鞭,嘴里还说着:「就是与七叔有些猫腻的那个吧?我去看看我去看看。」 一溜烟儿就往人群里钻。 小厮看得很尴尬,只好问坐在马上的齐昭若:「齐郎君也一起去看看?」 齐昭若下马,沉着脸,只一个眼神就害得那小厮差点咬断舌头。 傅念君在前面…… 可是他却举步维艰。 ☆☆☆ 其实这件事发生地突然,傅念君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境况。 近来她不用像之前一样提心吊胆不敢出门,傅琨与傅渊也总算不再强制禁她的足,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那天邀请钱婧华上门后,她和卢拂柔两人就真的与她来往密切起来。 今日钱婧华还约她出来。 傅琨对于这样的事自然是鼎力支持的,傅念君也看得出来,钱婧华是个骨子里相当不肯墨守成规的人,与卢拂柔虽亲密,总是觉得束手束脚,倒是和傅念君,说话做事无需思索。 这样突然被引为知己的体验,傅念君多少也有点不明所以以及受宠若惊。 今天出门来,没有料想会遇到孙计相家的小娘子们。 狭路相逢,莫非遇到过第一次,第二次就会相继而来? 没想到她和孙家娘子的缘分会在这里。 孙大娘子近来心情很不好,因为她和今科状元秦正坤的亲事也定了下来,今天好不容易出门散散心,就又碰到了傅念君。 那日还只是半张脸,今日在这家小娘子们光顾的水粉铺子里,自然大家都不会掩面。 彼时钱婧华正拿着最新的胭脂叫傅念君试试。 傅念君原本就生得娇艳,再涂脂抹粉,更是比钱婧华都多两分妩媚殊丽之色。 「我从小就喜欢妹妹,只是我爹爹阿娘却没有满足我这个愿望,瞧瞧,多好看,东京虽为京都,这妆容却也不比我们江南的好看……」 说着还要动手动脚去拆傅念君的发髻,要给她梳个江南时兴的式样。 「你可以了啊。」傅念君拉下她的手,钱婧华还比她矮一些,却真的把她当作妹妹了,还是那种随便她摆弄都不会生气的妹妹。 孙大娘子见了傅念君和钱婧华这娇艳如花、各有千秋的二人,立时心底就涌上了自卑自厌,以及一些说不明白的恼恨情绪。 她对着店里的伙计便道:「取那同她们一样的胭脂来。」 那伙计瞧了一眼,只道:「那是天宫巧,紧俏地很,不知娘子是何家贵人?」 其实倒也不是店里狗眼看人低,只是孙家娘子们鲜少露面,认得的人不多,不似钱婧华,回回都是一掷千金的气派,而这玩意儿也不是随便能拿来试的,未曾订下,伙计不敢贸然拿出来示客。 当然还有一点,这世上之人,无人不爱美,孙大娘子这般尊容,多少有些减分。 孙秀是三司使,家中钱财丰足,如今竟被人如此质疑,孙大娘子当即心中的情绪便爆发出来,两个妹妹怎么都拦不住。 还扬言要砸了这家铺子。 这么嚣张的小娘子可是很久没见了,大家也都想瞧瞧这是何方神圣。 知道事情是因为手里这盒天宫巧胭脂引起的,钱婧华便也大方道:「人家要试,给她先试试我这盒吧。」 钱婧华的婢女将东西捧过去,却谁知更加触了孙大娘子的逆鳞。 她身边的妹妹孙二娘子十分无奈,傅念君和钱婧华两人,就是满东京去找,大概也很难找不出比她们俩更漂亮的未嫁小娘子了,她大姐在这撒气算什么呢? 她这是又发病了。 孙大娘子抬手就砸了那胭脂,气得咬牙,还大声地嚷了出来,说不要旁人碰过的东西。 钱婧华立时便生气了,也不管这人是什么来路就要冲过去。 今天卢拂柔不在,就更没人劝得住她。 傅念君头疼地拉住她,越接触她就越发现,钱婧华根本就是个披着闺秀皮子的野丫头,而且一副心肠热地过分。 从她当时二话不说就能跳水池去救素不相识的傅允华时就能看出来,何况此时还是被她认定为朋友的傅念君。 第80章 「她针对的是我,你犯不着冲动。」傅念君一把拉下张牙舞爪的钱婧华,「随她去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犯不着自降身份。」 其实她也没什么同情心,但是孙大娘子这副样子让她很眼熟。 她见过这样的情况。 邠国长公主就是这副脾性。 傅念君也说不好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是不是一种病,姑且就算吧。 那么对于犯病的人,她还去计较什么呢? 这孙大娘子和邠国长公主也是一样,只能朝着旁人发脾气,平时的日子里大概是把自己压抑地狠了。 她不想钱婧华自降身份和这个半疯不疯的女人去吵。 钱婧华却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她似乎是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更加忿忿:「你在东京就是这样忍一日过一日?怪道你名声最差,既然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 她这两句话,让傅念君顿时有些无言以对。 钱婧华的意思,既然都已经被人骂得很难听了,再无理取闹一次也无伤大雅啊。 傅念君松手,不再阻挠她,微微勾唇笑:「也是,东京很久没有傅二娘子的新流言了。」 钱婧华也朝她狡黠一笑:「再给他们添一笔钱小娘子的谈资。」 两人如此气势,孙家三位小娘子当然没想到。 孙二娘子让妹妹拉着大姐,自己上去道歉,可傅念君和钱婧华却不肯听了,一定要让孙大娘子道歉。 「这位妹妹。」钱婧华对孙二娘子很和气,她的态度取决对方的态度:「你姐姐无礼在先,现在又当街辱骂我的朋友,固然你是个好妹妹,可是你姐姐的事,也不该由你插手,你让开一步。」 孙二娘子忍不住牙关打颤。 孙大娘子的嘴根本不可能让小妹捂住,也确实嚷嚷地大伙都听见了:「……我说的没有错,傅二娘子本就不检点,她上次私会男人……我还要向这样的人道歉?」 竟然连这样的事都敢随便往外说! 这下孙秀的脸是整个被丢了个干净。 钱婧华看着孙大娘子冷笑,对满脸尴尬的孙二娘子说:「你们当真一母同胞?她可比你差远了。」 傅念君倚靠在一旁的柜台上,抬手扯了扯自己的脸,对孙大娘子说着:「你是讨厌我,还是讨厌我这张脸?你想要的不是胭脂,是我这脸吧?」 她神情中的高高在上简直能让人气炸了肺。 钱婧华在她耳边低笑:「真是因为丑人多作怪?」 傅念君摊摊手,上次她就觉得孙大娘子看自己的目光有些怪异,今天再见,也能看出她比两个妹妹在打扮上精心多了,可见她是极其在乎容貌的。 那么旁人的漂亮,本就是她眼中的罪了,何况是和她从小时候就有过结的傅念君。 不过这是唯一一场,傅念君觉得这靠着脸就能赢得胜利的战争啊。 她丝毫不在意踩人家的痛处,也很喜欢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几句话就把孙大娘子气得脸色惨白。 于是孙家的侍女们也受主子指使,动不过口就动手,两拨人推推搡搡的,像几百只鸭子快吵翻了天。 胭脂铺的掌柜哪里敢拉,在旁边急得直冒汗。 围观的人多,可丝毫没有人打算出手,周绍雍挤在人堆里上蹿下跳的,什么都看不清。 「怎么样怎么样?打起来没?谁赢了?」他眼睛闪闪发光地拉着路人问。 听说这女人吵架打架最有意思,抓头发带尖叫,鞋子首饰乱飞,攻击武器的指甲,相当精彩啊。 路人多半觉得他有病,也没人理会他。 好在场面很快就控制住了。 钱婧华的哥哥钱豫正好在附近,听到自家小厮来报,说自家娘子被傅二娘子带着在街头和人打起来了,他当即就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妹妹几时变成这么个泼妇的? 傅二娘子,果然是东京城里的传奇人物,这才上傅家门几趟啊…… 他一出现,自然没有人敢再动手了,他二话不说让人先将钱婧华架上马车,又吩咐一队人送已经狼狈不堪的孙家姐妹回去,并且已经早一步通知了孙家。 至于傅二娘子…… 他扫视了一圈,发现没有傅二娘子。 她跑去哪了? 钱豫无话可说,得了,这位还是个打完架就跑的主。 满场凌乱总算是清理出来了,道路重新恢复通行,看热闹的人光是见着钱豫的衣着打扮,就能隐约猜到今日打架的几位小娘子的身份,定然是高高在上的贵女。 这可真是东京城里少有的大事了,足够街头巷尾传几天。 钱豫一脚蹬在妹妹的车辕上,掀开车帘,盯着里头发髻有些松散,却扬着红晕、气色很好的脸,冷道:「回去好好给我交代,这种架打赢了又能怎么样?」 依照她们几人的身份来说,名声传出去都不好听,谁又赢了呢? 钱婧华却是执拗道:「为了痛快。」 钱豫气得一把放下了帘子,一时也没想好用什么话来骂她。 「念君,念君,哥哥……」钱婧华还担心着傅念君。 可是这会儿,钱豫哪还肯理她。 ☆☆☆ 傅念君倒真是被迫离开「战场」的。 此时她正被某个登徒子搂了斜靠在马车上,这马车停在一条死路里,倒是挺隐蔽。 「长本事了?会和人打架了?」 周毓白的呼吸喷在她耳边。 多日没见,他却从来没想到会是这个场景。 傅念君挣扎了一下,「先放开我。」 周毓白松开了手臂,傅念君整了整衣服坐起来,脸上依然很平静,伸出了一双手:「这能算打架了?我这十根手指头上的指甲都好好的。」 只有婢女们推搡了几把,就被围观之人说成是打架了。 她的表情很无奈。 周毓白失笑,「那你还想真打?」 傅念君耸耸肩膀,对方如果有意图要打,那就打好了,她也是无所谓的。 「到底是怎么惹了孙家的小娘子们?」 傅念君指指自己的脸,眼睛却很同情地盯着周毓白:「无妄之灾,纯粹是因为生得好看。」 神态自若,自觉脸皮一点都不厚。 她相信应该没有人能比周毓白更了解这种感受了。 第81章 周毓白不理她的调侃,驳回:「男人之间不会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打起来,或者说正常人都不会吧。看来孙计相教女儿,比你爹爹失败多了。」 他自觉这样拍未来泰山的马屁,也很行云流水。 傅念君听他那么说,反而在心中腹诽,其实照从前的傅饶华和傅梨华如今的情况来看,傅琨和孙秀其实是半斤八两。 这些一心扑仕途的大人物,不管是为名为利还是为苍生,大概都是没有什么空管教后宅的。 能把女儿教得出众的大人们,必然首先身后要有位好夫人,显然姚氏和孙家夫人都不属于此中人物。 周毓白见她这一副不敢苟同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她圆润的脸颊,「最近在家过得很不错?气色很好。」 白里透红,整个人像新鲜的蜜桃一样水润可人。 傅念君拉下他的手,忍不住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手,「是刚才钱小娘子给我上了妆,你别沾一手的粉了。」 她觉得男人大概都是分不清气色好和上了胭脂的区别。 周毓白见她此状,却反手扣住她的手,将她扯到自己身边来,笑道:「不敢脏了娘子的手。」 傅念君怎么听觉得这句话怎么轻浮,一把脱开手,偏开头去,赌气道:「你把我的丫头们又弄哪里去了?我要回家了。」 周毓白说道:「她们都熟门熟路了,都乖乖等着呢。」 傅念君气道:「也不知是谁的丫头。」 她身边的人全部都是他的下属了。 周毓白笑了一声,「你家里不让你随便出门,是不让你随便来见我,今天这机会,我还要谢谢钱小娘子。」 傅念君点点头,但是样子很敷衍,她其实觉得不见他也好,见了反而自己心里放不下。 不过这种情绪她不会告诉他,免得他得意。 她微微叹了口气,问他道:「你有没有法子帮帮她?」 「她要我帮什么?」 傅念君蹙眉,「她今日这样……固然有大部分原因是为了我,可是我总觉得她心里是不开心,压抑地狠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发泄……毕竟吴越钱家的小娘子,又即将与周毓琛定亲,她不会不顾及名声的,她反倒……」 周毓白颔首:「她不想嫁我六哥,又没有法子。」 「是啊,你有办法帮她吧?」傅念君朝他讨好地眨了眨眼。 周毓白见她这副难得有些讨好的模样,失笑:「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无所不能?」 虽然他本来就不会让他们那桩亲事成,可是不能这么容易让这个习惯了过河拆桥的丫头遂意。 傅念君叹气,她的记忆里钱婧华嫁了周毓琛结局不好,可是那是建立在幕后之人大获全胜的情况下,今生多了很多变数,她自己、齐昭若、周毓白…… 周毓琛应当也不会落个那样惨的结局。 她早前想的是,既然他们夫妻二人不会惨死,钱婧华嫁了他或许也算能有和和美美的一生。 但是眼下看来,钱婧华内心其实是相当排斥这桩亲事的,她并不是傅念君所以为的那样,对周毓琛有情。 傅念君一直是个不太爱多管闲事的人,可是今日见钱婧华对她确实有几分真情,她也无法用漠然来回应。 因此索性开口问一问周毓白,这件亲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周毓白故作为难道:「还挺难的,让她嫁不成我六哥,钱家岂肯死心?难不成嫁给我么……」 他的笑意在眼底漫延。 傅念君白了他一眼,她如果会被他这种话逗到就不是她了。 「好啊,你去娶吧,抢哥哥的妻子,传出去真是一桩美谈呢。」 周毓白若肯出手,早不会到了如今还按兵不动。 「这件事不用你操心了,我原本就不打算让他们的亲事成。」 「你要做什么?」 傅念君狐疑地看着他。 周毓白展颜冲她笑了笑,「不告诉你。」 傅念君:「……」 这人到底是谁?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随便你。」 她说了一句,转身作势要下车,却被他从后面一把拉住了重新抱回怀里。 傅念君气道:「能不能别学登徒子,无名无分的孤男寡女……喂!」 他凑在她脖子边亲亲咬了一口。 周毓白说:「名分……你不是不稀罕?」 傅念君气道:「是不稀罕,你快放开我。」 上回在金明池湖中小渚上她是昏了头了让他得逞,此时她可清醒着,再不能叫他迷惑了自己去。 周毓白也是真做不来厚颜无耻的登徒子,他人生中也只有少数几个时候脸皮能那么厚了。 他也没完全放开她,依然抓着她腰间垂下来的丝绦,傅念君简直拿他没有办法。 她问他:「你让郭达给我传话,让我在卢家有约时去赴宴,为什么?卢家有什么古怪?」 周毓白换了一副很正经的模样,「卢家的连夫人有点古怪,你去见见她也好,看看她到底想耍什么把戏。」 「她对我能有什么企图?」傅念君不解。 「对你有企图的人可多了。」他用手指理着她的丝绦,笑道:「你爹爹如今是站在风口浪尖,你哥哥倒是一时能挡住说亲的人,倒是你,小娘子家本就吃亏一点,你可别被人算计走了。」 傅念君觉得她最该防的,应该是他的算计,旁人若有意冒犯她,也没有那么容易。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 话说够了,傅念君理了理衣服准备下车,周毓白在她身后说了句:「等下。」 语气严肃。 傅念君愣了愣,以为他还有什么事要说,回过头,却觉得眼前一黑,伴着他身上那清新的檀木香气,他竟俯身而就,趁她不注意在她唇上印了一下,又很快退开,让她措手不及。 傅念君瞪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置信。 周毓白微笑道:「帮你的好姐妹一点小忙,总得有些回报。」 傅念君咬了咬唇,也不和他辩驳,轻轻哼了一声转身下车,车帘子被重重地放下,表达了她的不满。 周毓白用自己的指尖摸了摸唇,默默感慨:「其实做登徒子的感觉还是不错的。」 今天这个,算是意外收获了。 第82章 傅念君倒是狠狠地用手背擦了一下唇,努力调整呼吸,跟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单昀去寻芳竹她们。 傅念君回府的时候,傅家也都已经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 钱豫在通风报信这样的事上可是一点都不马虎。 因此傅家众仆看向傅念君的目光很复杂。 傅琨把傅念君叫到书房,听她简单交代了一遍。 他也多少知道孙家大娘子的情况,这件事确实不能怪傅念君,他对女儿说道:「这件事你放心,你孙世伯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这件事上必要孙家大娘子给你道歉。」 傅念君见傅琨这么果断,反倒有些不想让事情闹大。 傅琨却打定了主意。 好在孙秀确实不是个糊涂人,他也知道傅琨对这个女儿一向护得紧,第二天就带了孙大娘子来傅家道歉。 孙大娘子今日看上去正常了许多,脸色却有些颓败,整个人有一种不符合年纪的萎靡。 傅念君更加肯定了她或许是有什么病的。 孙二娘子陪着姐姐一起来了,举止得当,对傅念君表现地也很是歉疚。 傅念君对她观感不坏,却也不耐烦和孙家姐妹多接触,依她的性子,道歉完了就能送客了。可是到底人家如此诚心,又碍于孙、傅两家交情,她也只能把她们留下用饭,连带着傅允华、傅梨华、傅秋华都出席了。 钱家却也在晌午前来人了。钱豫带着钱婧华,也是来道歉的。 他回去一问就知道了昨日的事,原来不是傅二娘子带着他妹妹胡闹,是钱婧华自己要闹,因此今日走这一趟,也很有必要。 傅琨同孙秀有事商议,小一辈中最说得上话的傅渊最近忙得很,整日在昭文馆中不得休沐,最后还是陆氏把傅澜推了出来去迎客。 钱婧华看孙大娘子依旧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她这人本来就是爱憎分明的性子,只是今日是在傅家,也犯不着同孙家姐妹起什么冲突,当作看不见就是了。 倒是傅梨华在饭桌上一如既往地对钱婧华殷勤。 傅念君并不热衷于家丑外扬,所以钱婧华虽然知道傅梨华有些不上道,却也不甚清楚她和傅念君之间的过结,因此还算和气。 芳竹都悄悄地和傅念君咬耳朵:「娘子,四娘子怕是又不安分,有鬼点子呢,您可不能掉以轻心了。」 傅梨华乖了很长时间,是很容易让人掉以轻心。 傅念君也觉得姚氏母女一碰到外人在场就会疯魔,总闹些不正常的事出来。 她对芳竹低语了几句,叮嘱让派两个人盯着些姚氏母女。 饭后几个小娘子照例要去傅家后院里的荷花池边坐坐,这几天荷花都开了,满池芬芳,还有蜻蜓和蜜蜂间歇团团围绕,充满夏日意趣。 孙大娘子由妹妹陪着,呆愣愣地也接不上什么话,却也不敢离开,而亭子里几个小娘子玩起了簸钱,嬉笑热闹成一团。 傅念君突觉自己的袖子被拉了拉,却是芳竹鬼鬼祟祟地低声与她说:「娘子,四娘子不见了,我去看过了,也未去更衣。」 傅念君凝眉,她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傅念君低头和钱婧华说了几句,就暂且跟芳竹离开了六梦亭。 「夫人的青芜院那里,有人来回话吗?」 傅念君问道。 芳竹摇摇头。 傅念君想了想,觉得能让姚氏母女费尽心思的事,也就只有傅梨华的亲事,姚氏甚至已经求到官家跟前去,完全不顾和傅琨撕破脸皮了,可见傅梨华的亲事在她心中占着多大的分量。 今天府里来了谁,一清二楚,只有钱豫这一个如意郎君。 吴越钱家的郎君,她们竟然敢说算计就算计? 傅念君虽然觉得这有些荒唐,可又觉得这荒唐对于她们两个来说也是说得过去的。 她当机立断,吩咐芳竹去叫大牛大虎等人,自己则带着丫头婆子去傅澜与钱豫饮茶之处。 他二人选了一丛修竹边,这里建了一间不大的敞轩,底下就是流动的活水,连着种荷花的池子,可因为背阳,这里并未有荷花盛开,倒是偶尔随着流水缓缓淌过来的落花,看着很有意趣。 钱豫和傅澜就是在此处喝茶的。 「人都道傅相家中的园林别致,整个东京也找不出第二处,确实不假。」 钱豫瘦削俊俏的脸上扬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过奖了,过奖。」傅澜应和了几句,「毕竟不如江南的园林,巧夺天工,多有奇才。」 其实除了这样不咸不淡的谈话,他也有些不太能应付眼前这个人。 钱豫比他大好几岁,几乎已经是钱家的掌舵人了,和他这个还未成亲的毛头小子比,成熟稳重多了。 钱豫也曾娶过一房妻室,只是早夭,听说他也守了也有一年多了。 饮多了茶,傅澜先告辞去更衣,钱豫也站起来走动了走动,忽见旁边的修竹丛中有人影微闪,他下意识呵道:「是谁在那里?」 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个小娘子,狼狈地倒在地上,像是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依照钱豫的身家,其实对于这样的女祸是很有警惕心的,当即他也不敢上去垂问,顿足不前。 傅梨华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大概见他没有反应,只好兀自爬起来,照着姚氏与她串过的词,抬起一张娇俏的脸,双目含泪,对着钱豫道:「你是何人?也是来看我笑话的么?我知道的!爹爹厌弃我,阿娘责骂我,我……呜呜呜……」 一连串破碎的伤心之语。 她掩面而泣,看模样确实像是刚被爹娘训斥过,格外难过的小娘子。 原来也是傅相的女儿…… 钱豫在心中顿了顿,猜测这里头到底有几分真假。 毕竟是这样楚楚可怜的小姑娘。 傅梨华一把甩下自己擦过泪的帕子,仿佛根本没看见钱豫一样,自顾自气怒地咬牙说着:「我活着也是没有意思的!」 说罢竟抬脚就往那水沟边走去。 这是气得狠了故意要寻短见。 这里沟渠不宽,水却是很深,一路连着外头。 钱豫见她此状,来不及多想什么,脚步先动了,嘴里喊道:「这位小娘子……」 钱豫下意识地要去制止她,毕竟是发生在他眼前的事,她大概又是傅相的女儿,总不能真的看她做傻事。 第83章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接近傅梨华,就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惊了个目瞪口呆。 不知从哪里嗖嗖地钻出几个身影,行动迅速,傅梨华的反应也不慢,一看情况不对,叫了一声,忙要纵身往沟渠里跳,谁知却还是慢了一步,身体刚刚要往前倾,就被一个孔武有力的婆子一把拉住了腕子,顺势抱住了她的腰,重新又提回了原地。 这一幕让傅梨华自己都难以相信。 「薛姑姑,多谢了。」 傅念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傅梨华见到了她身后的一堆人,差点眼前一黑。 傅念君身后都是严阵以待的丫鬟仆妇,还有两个外院的护卫,那阵仗之大,像是家里进了贼一样。 更代表了她的坦荡磊落。 傅梨华心中气极,傅念君怎么什么都知道?这家里当真被她把持住了吗? 傅念君朝钱豫点点头,淡淡说道:「钱郎君多担待,我这个妹妹时常有这样的毛病。」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暗指傅梨华脑子不正常。 钱豫有点想笑,好在忍住了。 傅梨华气得咬牙,却改变了以往的战术,学聪明了,知道有男子在场,和自己的姐姐大呼小叫只是丢了她自己的身份,因此一边挣扎着身后仆妇们的钳制一边流泪道:「二姐,你为何要这样说我……」 仿佛她是世上最可怜的人,傅念君是个极恶毒的姐姐。 当然她这戏演的,在傅念君眼里水平还完全不够。 傅念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我不是一直这么对你?难道只有今天吗?」 完全不在意坐实恶姐姐的名头。 傅梨华和钱豫都被噎住了。 芳竹和仪兰早都见怪不怪了,她们娘子经常一句话就把人给噎地无话可说。 傅念君走近两步,俨然确实配合傅梨华的戏,继续对她那个「可怜」的妹妹残忍下去。 「把她拎回去,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你、你……」 傅梨华泫然欲泣的眼睛立刻转向了钱豫。 没办法,原本的计划落空了,给他留下个让人心疼的印象才不算亏。 这男人都是喜欢柔弱地似小白花一样的女人,这点总是没错的。 她以前就是太爱与人争锋,如今幡然醒悟,也想到以往自己和傅念君两相对比,谁高谁低一目了然。 钱豫觉得这是人家的家事,因此即便收到了那样的眼神也是偏开头去,不肯随便开口。 傅念君倒是心里对他欣赏了几分,还好是个不昏头的男人。 傅念君对他道:「今天唐突钱郎君了,是我妹妹的不是,也是我这个做长姐的没好好管教。」 扬了扬手,傅梨华就被人捂着嘴巴连拖带拽地扯走了,根本没机会辩驳,看似好像真的要被傅念君带下去好好「管教」了。 钱豫朝她拱拱手,傅念君微笑着转身,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一如她适才带人过来时的气势。 蛮横嚣张,霸道无礼。 钱豫想到了外头对傅二娘子的评价。 不过倒是别有一番活力。 傅澜正好赶回来,路上他耽误了功夫,因为被一个丫头纠缠了许久。 自然那也是姚氏的人。 「这、这是怎么了?」 他很不解,刚才的幽静之处,现在怎么这么多人来来往往的?府里进贼了? 傅念君和他打了个招呼,也没有多说,只道:「四哥去招待客人吧,一点小事而已。」 傅澜一头雾水。 等离开钱豫一段路,傅梨华就再也忍不住了,早就徘徊在心里的辱骂之言一瞬间倾泻出来:「你这个贱人!你凭什么!放开我,我是傅家的主子!你们都疯了么……想挨板子吗?!」 果然还是一点都没变。 傅念君走近她,淡淡地说:「再骂啊,骂地响一点,钱家兄妹还没走,我领他们过来听听?」 傅梨华浑身一颤,恶狠狠地盯着傅念君:「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这里也是我家,我又不是你,一直被爹爹禁足,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凭什么让人抓我!」 傅念君无所谓地耸耸肩,「无所谓啊,我就是恶毒,喜欢欺负你不行么?还有啊,你今天为什么去哪里,又到底想做什么,不是没办成就当风过水无痕了,我还有客人要招待,你先想想怎么和爹爹解释吧。」 傅梨华不信邪,还是梗着脖子,「我本来就什么都没做!」 她敢这么肯定,就是知道如钱豫这样的君子,是不会轻易说人是非长短的,尤其是涉及到深宅内院的小娘子,何况她确实什么都还来不及做,没人能够罚她! 傅念君实在没眼看她这副蠢样,挥挥手让人先把她带回去看管起来。 她倒是觉得傅梨华今天在钱豫面前的表现有点超常发挥了。 是否暗地里有人指点呢? 从前姚氏身边那个总出馊主意的张氏已经被她寻个由头打发出去了,近十年怕是没本事回东京来,姚氏的权力都被她和傅渊逐渐架空,她也没有什么称手的人可以用了。 或许是傅梨华自己开窍了吧。 她庆幸自己来得早,晚一步等傅梨华自己往渠里跳,钱豫无论是袖手旁观还是伸手去拉,都不是太好的结果。 傅家和钱家不太适合在这个时候闹矛盾。 芳竹和仪兰在后头也暗暗地互相拱了拱手臂,尤其是芳竹,脸上很是得意:「四娘子很久没作妖了,这回还没本事兴风作浪呢,就被娘子给灭了,大快人心。」 从前嚣张不可一世的傅四娘子如今已经没有资格做她们娘子的对手了。 仪兰也微笑,「娘子几句话,就让她无招架之力了。」 而另一边的钱婧华,久等傅念君不至,当然也起了疑,在场的几人又不敢拉她,她借口更衣就想去寻一寻傅念君。 一路都没有寻到,傅梨华也一样消失不见,她心中的疑惑更甚。 傅家后院极大,她又是带着自己身边的丫头行走,一时走岔了方向。 钱婧华绕了一圈找不太到路,只好叹气,「算了,先回六梦亭吧。」 转过一道回廊,却险些撞上前面的人。 对方一身官服,已脱了冠,正是刚刚回家的傅渊。 钱婧华抬头,见到他冷峻严肃的面容,立刻想起了曾经在端午节金明池的一面之缘。 第84章 好在她今天没叫他把首饰给撞坏了去。 傅渊稍稍退后了半步,似乎也认出了她,微微施了礼。 钱婧华也低头回了礼。 傅渊点点头,似乎是让她先行的意思。 钱婧华也不知怎么,解释的话就冲口而出了,「我是来寻我哥哥的。」 话出口,又差点咬了舌头。 傅渊顿了顿,说:「我也正要去见你哥哥。」 他知道钱家兄妹来了,钱豫的身份,还是要他去招待比较适合。 钱婧华低着头,暗骂自己乱说话。 和他说这个干什么?他会不会觉得她是故意没话找话? 她是傅念君的客人,和傅渊又没有关系的。 傅渊见她踟蹰的样子,便明白她是找不到路了:「钱娘子可与在下同行。」 钱婧华听他这么说,心下一阵慌乱,立刻冲口否决:「不用了,我去寻念君。」 傅渊颔首,与她错身而过。 钱婧华心中懊恼极了,走开数十步远才对身旁侍女惆怅道:「素伊,我适才的举动是不是很奇怪?」 前言不搭后语的,他一定觉得她是个很古怪的人。 素伊答:「娘子多想了,傅郎君一看就是君子,不会这样想您的。」 钱婧华叹了口气,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伸手往自己头上摸,大惊失色道:「今日我戴了那支步摇吗?」 自然是指傅渊「赔」给她的那支。 素伊点点头。 钱婧华更是懊恼,他刚才一定看见了,带着他给的步摇来傅家,还被他看见了,是不是会让人有所误会呢? 钱婧华气得在原地跺脚。 她的丫头素伊也是第一次见钱婧华这样,这傅家的地是怎么得罪她了? 「娘子您……和傅郎君还挺有缘。」 干巴巴挤出了这一句。 钱婧华忙回身去捂她的嘴,像做贼一样左右看了看。 素伊呜呜地挣扎了几声。 钱婧华放开手,正色道:「不许胡说啊。」 素伊觉得自己没胡说,明明是她患得患失地想很多。 ☆☆☆ 傅念君回到六梦亭的时候,脸上云淡风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傅允华和傅秋华看她的眼神如今都带了几分怯意,好像她是个凶神恶煞的女魔头。 只有钱婧华还敢开口问她:「四娘子去哪了?怎么还没过来?」 傅念君坦然道:「她突然身上不舒服,我刚才去看过了,没事。」 如此也没有人敢多问了。 气氛有点诡异,孙二娘子提议早点散了,大家也都首肯。 等送客人离去后,傅念君才到傅琨的书房里去。 傅琨的脸色不太好看,傅渊站在一旁,说着:「四姐儿刚走。」 原来已经训过了。 「她竟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傅琨依然还在气头上。 傅念君亲自倒了茶捧过去,给父亲告罪:「这事也是我太唐突,没想个最妥善的法子。」 其实当时那种情况,也不会有更妥善的法子了。 傅琨叹气,神色有些怅惘。他并不是因为今天这桩事生气,而是气傅梨华竟成了这么一个厚颜无耻的人,他气自己失败,把好好的嫡女教养成这个样子。 傅渊朝傅念君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说。 现在说什么,傅琨恐怕都没有办法听进去。 毕竟傅梨华也是他的女儿。 傅念君大概能够猜到傅梨华刚才在这里都说了些什么,一定是大大的不孝和不敬,甚至怪责怨怼自己的爹爹。 对于一个父亲最大的伤害,也莫过于此了。 傅念君有些后悔,反省自己从前是否有些做错了。或许她应该早一点出手,不要因为厌恶姚氏和傅梨华母女就把她们逼到如此境地,将她们趁早分开,让傅梨华重新好好接受教养,哪怕她会依然恨自己,依然不懂事,可也不至于会像今天这样顶撞父亲,寡廉鲜耻。 她现在越发胆大,越发不肯相信傅琨,少不了姚氏的功劳。 她们母女已经打从心底里认定傅琨眼里只疼惜傅念君,一定会将傅梨华推入火坑。 当然她们觉得的火坑,就是不论傅琨看中的青年才俊有多才高、有多谦逊,家中不是金山银山,身份不是万人之上,那就属于火坑了。 这样扭曲的观念,如今已经深植入傅梨华的内心,再也难以根除。 傅渊和傅念君一起出门。 「这几日你不用和爹爹多说了,这些事交给我来办吧。」 傅念君道:「三哥的差事这么忙,还要管家里,不妥。」 傅渊瞥了她一眼,「那么让你去,更逼地她们使些下作手段?我不是为了帮你,是为了爹爹,今天四姐儿说的话……他听了心里也是很难过的……」 那些诛心之言,从自己女儿的嘴里吐出来,这其中伤害,旁人无法理解。 家庭和睦的夙愿对于傅琨来说,真的很难。 傅念君叹气,当年他要是抗住了姚家和自己母亲,不娶不懂事的小姚氏,或许如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钱家那里怎么说呢?钱郎君心中可有芥蒂?」 傅渊回:「我已探过他口风,他也不是笨人,这样的事说出去对大家都不好,揭过去也就是了。」 傅念君点头:「钱家也算是会审时度势。」 傅渊对于钱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这样一心与皇室攀姻亲的家族,他心里多少有些轻视,固然对方是为了明哲保身,只是要牺牲家中嫡女去换庇佑,这样的事在看他看来总有些不舒服。 傅念君打量他神色,觉得有点不正常,立刻脱口问:「三哥在想谁?」 傅渊冷冷地瞪她一眼:「别说浑话。」 傅念君不怕死:「钱小娘子她今天……」 「你是又想禁足了?」 「为什么要禁我足?」 「没有为什么。」 「……」 傅念君无法想象这冰块情窦初开的样子,好像是她想多了。 卢拂柔依约请傅念君过府去赏芍药花,傅念君想到了周毓白之前的嘱托,觉得这个卢家可能有些猫腻,心里十分好奇,便也同意了。 第85章 出门前一日,却还有一桩事发生。 傅梨华已被关了好几日禁闭,却在这天早晨很凑巧地挣脱束缚,一直冲到了傅琨的书房门口。 她二话不说就跪在了傅琨面前。 傅琨朝中事忙,已经好几天没有休息了,如今为着西夏频繁扰境的事,朝中上下分成了好几拨党派,争辩越演越烈,江南水患还没完全处理停当,一波接一波的事情,让傅琨这些日子鬓边又多长了几根银丝。 他已经好几日都没有休息好了,只是傅梨华眼中当然看不到这些。 她只顾着哭泣,开始埋怨傅琨偏心不公平。 傅琨顶着疲惫的神色问她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是傅念君要去卢家之事让她受不了,非要一同去。 「爹爹何故偏心,卢家给傅家面子,难道只是给二姐的吗,我也是爹爹的女儿,为什么我却不行?爹爹,女儿不会再犯了,我只是想有正常的交际,爹爹,我也想去……」 边哭边求,模样很是可怜。 她确实比从前长进了,不再梗着脖子无理取闹,也晓得挑傅渊和傅念君都不在的空档来演这出戏。 傅琨被她缠得不耐烦,最后竟是挥手同意了。 有傅念君的地方,想必她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 傅念君午歇醒来,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坐在床沿冷笑,「越发长本事了。她还在禁足,谁帮她的?能让她这么跑去爹爹面前闹?」 要知道傅琨书房那里的消息,肯定是有人在帮她。 仪兰帮傅念君按摩小腿,一边说着:「夫人这么些日子没动静,想是在为四娘子筹划呢,娘子,四娘子要去卢家做什么啊?」 傅念君也想不到因由,唯一的解释,她们母女对钱豫还没死心。 卢家之宴,钱婧华自然也会去的,但她不觉得经过那回事之后,钱豫还会主动出现在有傅家女的场合。 毕竟换了是她,要是知道有人虎视眈眈把自己当作块肉骨头等着啃,一定会主动避远一些。 傅念君让丫头给自己穿妥了衣服,直接去见傅琨。 傅琨不能同意这件事。 无论傅梨华想做什么,傅念君都觉得防微杜渐最好,一定不能让她有机会去做。 何况她去卢家,也是因为周毓白有交代,她想看看卢家到底这么殷勤地邀请她是否别有目的,带着傅梨华,她没有这么多时间看顾她。 只是她低估了傅琨对于傅梨华的失望程度。 「如今拦着她也只会与你我拦出更深的罅隙来。」傅琨摁着眉头低语,模样有些憔悴:「她如今行事越发乖张,关在家中也学不到好,出去丢两回人也就知道厉害了,何况有你在旁,她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 「可是……」 傅念君也拧眉。 道理是这道理,傅琨也足够信任她,但是她真的怕傅梨华疯起来自己招架不住。 傅琨摆摆手,「我教女儿不行,你阿娘去得早,你小时候我就没有怎么管束过你,好在你现在懂事了,但是四姐儿……我对她也有愧疚,她现在成了这样,我也有责任,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不是的,爹爹,这不是你的错。」 傅念君明白傅琨的想法。 他其实已经失望透顶了,只是他作为父亲,并不擅长与女儿沟通,如今怕是有点纵容傅梨华的意思了,心灰意冷,不愿意再多管教。 她不想嫁清贫士子就不嫁,出去碰碰壁也就知道富贵人家的艰难了。 他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只是他太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姚氏母女,傅念君觉得傅梨华早已入了魔障,不可能因为几次碰壁就死心,她今生若嫁不到富贵无双的夫君,是不会肯罢休的,但是让她嫁了富贵人家,又一定会给傅家留下无数隐患。 到底是傅琨自己的骨血,两难之地。 傅念君叹了口气,实在不忍心再逼迫傅琨:「好,爹爹,我明白了,我明天一定尽力看着她,不让她出丑。」 ☆☆☆ 第二天,姐妹俩分坐了两辆车去卢家。 芳竹对于傅梨华死皮赖脸地要「蹭宴」的做法非常看不上,蹭吃蹭喝的有,蹭宴会的还真少见。 收到请帖的不是她,她跟着去算怎么回事? 傅念君倒是很平静。 「以往也没有什么人会请我,今次好不容易有了,让她沾沾光吧。」 芳竹努着嘴,人家姐妹情谊好的就罢了,可傅梨华每每看着傅念君的眼神都是恨不得把她吃了,一边骂着恨着,一边还要来沾光,脸可真够大的。 武烈侯卢璇的府邸,是前朝王府改建,规格自然大气,傅念君第一次登门,卢拂柔和钱婧华早在二门候着她。 几人打过招呼,钱婧华目光瞥过傅梨华,脸上也有淡淡的不喜。 她也是个聪明人,哪怕亲哥哥钱豫再语焉不详,她也能听出一二端倪,这个傅四娘子,似乎很不安分。 如果说从前在赵家文会上傅梨华所做种种只是小女儿傲气,性子蛮横娇惯,那么如今她竟然丝毫不顾及傅家和钱家的身份,公然觊觎她哥哥的话,她只能说这个小娘子品德已经极其败坏了。 「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钱婧华凑在傅念君耳边低语。 家丑不可外扬,傅念君也没有勇气将傅梨华和傅琨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给钱婧华听,只道:「带她见见世面。」 钱婧华从她的口气也多少能听明白一点,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心道果真如外头所说,傅家什么都好,只是这后宅里的麻烦太多。 她倒是越发觉得傅念君幸好是这个性子,否则这样的妹妹,还有这位妹妹背后的继母,若真是心慈手软之人,她一定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傅念君四周打量一圈,问钱婧华:「我看今日外头的车架牛马很多,卢家大宴宾客?」 钱婧华点点头,「不止是我们,来了许多郎君。」 傅念君真是怕听到这「郎君」二字了,在她看来,傅梨华现在就像闻着味儿的苍蝇,一定不能让她看见男人,不然保管要出事。 只是这种话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唯一能做的只有回头盯着傅梨华,一刻也不敢放松。 傅梨华如今转了性子,今日的讨好目标显然从钱婧华更换到了卢拂柔,不知道是因为看出来钱婧华与傅念君走得近无法下手,还是觉得差点算计了钱豫,对他的妹妹脸皮没法再厚起来。 第86章 卢拂柔的表现也淡淡的,不冷不热,但是傅梨华丝毫不在意,一直扬着甜甜的笑容,十分乖巧。 钱婧华也觉得稀奇。 「上回就想问你了,四娘子同在赵家见的时候变化有些大,说话做事,虽然有些刻意,确实是收敛了。」 她不太惯常评论别人,不过是和傅念君说,也无碍。 傅念君点头,「受人指点了吧。」 钱婧华笑道:「你们府里的高人真不少。」 几人边走边说,一同去了卢拂柔早已准备停当的后院。 今日来了不少贵女,大多数都是前朝勋贵之后。 这些小娘子都有着经久世家出身的高贵和傲气,如今改朝换代了,依然改不了她们的架子。 卢拂柔作为东主,不可能一直陪在傅念君身边,为傅家姐妹介绍的任务自然只能由钱婧华来承担。 只是傅梨华很快就与旁人搭上了话,依然只有傅念君和钱婧华自己说话。 钱婧华为她介绍一个身形高挑纤瘦的小娘子:「那是卢姐姐的族妹,卢七娘子,想不到她竟也来了。」 卢七娘是什么人物,傅念君多少也有耳闻。 卢拂柔与她并无血缘关系,卢七娘乃是那位越国公卢琰的嫡亲孙女,玉川卢氏的嫡长女,玉川卢氏是汴州一带几百年的名门望族,卢琰更是前朝本朝无人不知的人物。卢拂柔的父亲卢璇是前朝柴氏宗室,只是卢琰的养子,当年靠着卢琰相护才活下来的,因此在地位上,卢拂柔自然不能与卢七娘相提并论。 只是一个赏花宴而已,她竟也出现了。傅念君微微觉得惊奇。 她远远望过去,只觉得那小娘子并不十分殊丽娇艳,皮肤白皙,细长眼睛,眼中自有一派高贵凛然的气度,身边围绕着几位小娘子,却无一人能入她的眼,便是皇室的郡主县主,怕是也没她这份傲气。 傅念君注意到还有一拨三五个小娘子另外站着,似乎与卢七娘等人并不亲近。 当中一位小娘子生得灵巧可人,眼角有一枚小痣,话还没说就眼波流转,很是聪慧的模样,举止仪态优雅漂亮,一看便是从小浸润在礼仪教养之中,傅念君都自愧不如。 钱婧华道:「那位更了不得,河东裴氏的嫡女,裴四娘子,闺名如烟,就是裴氏那一支‘西眷裴’知道吧?」 裴氏是真正的宰相门第,公侯之家,自古就是三晋望族,历代怕是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们更声势显赫的名门巨族了,裴氏在前唐时极盛,曾出过数以百计的宰相,裴氏三支五房,无一不显赫,光西眷裴一支出过的名士,就已让人瞠目了。 傅念君笑道:「我生活在东京,却还不如你远在江南知道得多。」 钱婧华撇嘴,「若非本朝门阀士族势力大大削弱,换做从前,她们这样的出身连看我们一眼也嫌弃。」 这话倒是不错,傅家世代清流,可追根溯源,祖先却不显赫,不过是穷书生靠着科举翻了身,而钱家也曾裂土封王,可到底也是泥腿子老祖宗头破血流和人抢下的地盘,和他们那种从古到今都是贵族的人家还是不可比的。 好在到了本朝,这些士族渐渐如昨日黄花,再也不复从前辉煌了,如今的世道,你再高贵的出身也得认命,除了如卢家、裴家这样的家族,许多家族包括陆家,也都开始另寻门路,因为你敌不过这世道,你架不住那些清贫士子们手握重权,更架不住那些低贱商户坐拥金山银山。 「她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傅念君问道。 卢七娘和裴四娘在东京城里并不十分出名,并非是她们不够出众,是她们嫌东京城配不上她们而已。在她们看来,如今的东京,尽是庶民,充满了「庶民的味道」,她们从小向往的就是祖辈们口中曾经那些衣帽风流的日子,出行必是高高在上,鲜花铺路,庶民见了跪拜,朝臣见了施礼,无人敢忽视她们血统上的高贵。 而如今这东京城的繁华,在她们看来,只是新贵暴发户碾压了她们世家尊严的象征,这无疑是一种耻辱。 她们自然不喜欢待在东京。 钱婧华想了想,脸色有些惆怅:「女子一辈子,都是要嫁人的。」 傅念君明白了,卢七娘和裴四娘都到年纪了。 婚姻的迫切让她们愿意暂时放下高贵的身份重新回到东京。 毕竟这时节,许多青年才俊蜂拥而来,可供她们的家族挑选,而更重要的是,有两个成年皇子的亲事悬而未决。 贵族也不可能一直高贵下去。 仙女也是要走下云端踏入凡间的。 傅念君看着钱婧华的脸色,知道她是想到了自己,都是抱着同样的目的,可是钱家的表现,比之卢家、裴家卑微了很多。 虽然皇室更愿意同钱家结亲,可这除了证明钱家很有钱之外,什么都证明不了。 钱婧华其实骨子里还是有些向往卢七娘、裴四娘骨子里的血统吧。 钱婧华对傅念君笑了笑,心照不宣,说到卢七娘曾经有个姐姐,因为不堪下嫁之辱,年纪轻轻就做了女冠,长伴青灯古佛,后来不知受了什么委屈,自尽在庵堂里。 用死亡成全自己的尊贵。 她并不羡慕卢七娘和裴四娘,她只是羡慕那种勇气和自傲,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宁愿死也不愿意踏入凡尘的决心。 卢家出得了这样的小娘子,可她就做不到。 傅念君也叹气,她知道劝什么都没有用的,这世间,女子本就艰难,而钱婧华又是个通透如玉的聪明人,自然只能注定活得更累。 卢七娘和裴四娘倒是也都看到了傅念君。 关于傅二娘子的传闻五花八门,她们随便问一问身边的人,都能说出几句来。 卢七娘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过来,裴四娘倒是好修养地朝她微微笑了笑。 钱婧华低语:「她们是等着你过去打招呼呢。」 傅念君佯装诧异:「她们期待我去打招呼吗?不怕……」 不怕有辱身份? 钱婧华笑道:「名声这样的事情,听是一部分,总不能尽信,何况傅相的身份摆着,她们架子端得再高,能不给你几分薄面?」 这小娘子们之间来往,也是刀光剑影,半点马虎不得。 傅念君并不喜欢这样的闺秀交际,但是既然决定出席了,总也避不过。 她上前去与那几位小娘子打了几声招呼,倒是傅梨华见傅念君与卢七娘说上了话,立刻在旁边脆生生地插嘴:「问各位姐姐好,我在傅家行四……」 第87章 如此笑语嫣然,乖巧逢迎,也让人对她使不出坏脾气。 卢七娘表情淡淡的,她身边几位小娘子对傅梨华倒都算客气。 傅念君与钱婧华相视一眼,退开半步。 傅念君在钱婧华看好戏的目光中苦笑:「我现在也是越来越看不透她了。」 两人只能看着傅梨华与卢七娘那里打完招呼,又转到裴四娘跟前去。 「我总觉得裴小娘子老是在瞧我,是我自作多情了?」傅念君偷偷问钱婧华。 钱婧华也趁机和她咬耳朵:「我听说过一件事,不知道真假,你想听不想听?」 想听不想听这样的话问出来,多半是问的人很想说。 傅念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果然钱婧华很快自己就交代了,「听说裴家有意将裴四娘许给寿春郡王做王妃,只是这也要舒娘娘点头,也难说……你和寿春郡王之间……唉,说她要不要看你?」 傅念君佯做不知,「看我又如何,我同寿春郡王也没什么。」 她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 「从前寿春郡王不是替你在长公主面前说过话?一度传得沸沸扬扬的……」 傅念君诧异:「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还拿出来说?没有更新鲜的了?」 钱婧华看着她的神情,心中也小小地疑惑了一下,难道真是传言有误? 好在钱婧华也不纠结于此,很快展眉朝傅念君笑了笑。 而另一边傅梨华已经成功与那几位小娘子搭上了话,有说有笑的,俨然已如老相识熟稔。 很快卢拂柔陪着她母亲连夫人过来了。 傅念君也已经很久没见到连夫人了。 自从魏氏死去,曾经因为魏氏而接触过的两人,难免有些尴尬,而傅念君也早就知道连夫人不喜欢自己,今次还特意邀自己上门,实在是古怪。 连夫人与众位小娘子点头致意,就笑着吩咐下人准备开宴,一时间都是年轻小娘子们热闹的道谢声。 傅念君也跟着钱婧华去向连夫人道谢行礼。 连夫人朝她微笑:「原来是傅二娘子,多日不见了。」 傅念君也道:「难为夫人惦念。」 连夫人看着她的目光没有很热切的温度,带着些意味不明的审视,叫傅念君很不舒服。 好在傅念君此际还是有「盟友」的。 傅梨华不等人招呼就迫不及待地凑到连夫人跟前去了,亲亲热热地唤着,让人无法直接忽视她。 傅念君很自觉地给她让出地方,躲在背后默默长舒一口气,带她来总算还是有这个好处的。 开了宴,众小娘子依次落座,傅念君身为傅琨嫡长女,原本当是居最高位的,但是显然连夫人比较推崇卢、裴两家人,傅念君便与卢七娘、裴四娘的座次比肩。 连夫人自认规矩大,这筵席也无甚出彩之处,中规中矩,还不如平日里三五个小姐妹私下聚,还能饮两杯薄酒,行个酒令,找些趣味。 如此用完了饭,转到偏厅去喝茶,一班小娘子们才敢热热闹闹地说起话来。 裴四娘很自然地与傅念君谈起茶来,傅念君偶尔也应和一两句。 裴四娘也算是知道了这位傅二娘子不好对付,嘴巴紧得很,一点也不似外头说的愚笨不堪。 而傅念君懒怠应付对自己别有用心的小娘子,可是碍于客人身份,也不可能甩手离去,好在傅梨华总是会在这个冲出来帮她的「忙」。 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似乎是但凡和傅念君有来往的人,她都必须要去插一脚,生怕别人忘了她傅琨嫡次女的事实,强烈地在人前博眼熟。 「裴姐姐,你这件衣裳真好看,是东京时新的款式?」 她状似天真地硬插入傅念君和裴四娘的谈话。 裴四娘眼中有疏离,但是表面上却截然不同,亲亲热热地接过傅梨华的话头。 傅梨华用眼角很快抛给傅念君一个示威的眼神,仿佛她把裴四娘抢走了。 真幼稚。 傅念君心里好笑,乖乖地走开了,她倒还真希望傅梨华每次都那么「帮忙」。 很快就上了一些茶点,香喷喷的千层酥糖酪,以桂花、玫瑰两味调香。 「看着像是苏式点心。」 有人说着。 傅念君一向对美食很有研究,这样的茶点也不是不了解。 丫头们用小盏分装了点心盛给每个小娘子,傅念君瞧了一眼给自己眼前的小丫头,并未立刻接过。 那小丫头的手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傅念君才将那小盏接到了手里。 旁的小娘子都在用这点心,并多数都点头称赞,说这手艺的厨子满东京也难找。 「傅二娘子,你不吃么?」 卢拂柔的声音响起。 众人的视线聚焦到傅念君身上来,仿佛她很是不给卢家面子。 傅念君微笑,转而移向了卢七娘,笑道:「七娘不吃么?」 卢七娘却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我不用甜食。」 比傅念君反应更快的是卢拂柔,她立刻叫人把卢七娘手边的点心撤了下去。 「是啊,卢七娘子是从来不吃甜食的,严于律己……」 立刻有人奉承起来,虽然傅念君不知道不吃甜食有什么值得好奉承的。 但是卢拂柔很快又把目光转回到傅念君身上了。 仿佛卢七娘不吃是可以的,她不吃算是什么意思呢? 傅念君的手指轻轻拾起一只银匙,但是很快又放下,说了一句:「婧华呢?我留给她尝尝。」 卢拂柔欲言又止。 钱婧华已经不在此处很久了。 卢拂柔此时的神色似乎有些紧张,却又很快偏过头去,仿佛心中犹疑不定。 傅念君垂眸看着眼前这碟点心。 莫非真的有猫腻? 堂间小娘子们热火朝天地谈笑着,无人注意着她此处动向,只有卢拂柔适才的表现有点不自然。 很快众人面前空了的小盏就有人来撤下去了,只有傅念君面前的原封不动。 那来撤东西的小丫头的手抖地更厉害了,傅念君在心中暗笑,这到底是谁的人?这么不经事? 没过多久,众小娘子就要重新移步到后花园,卢拂柔特地远远地落于人后同傅念君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说到一半半途又被连夫人身边的丫头叫走了。 第88章 留下一个丫头替傅念君领路。 「似乎走错了吧。」 傅念君止步,冷冷地道。 那丫头也是一阵肝颤,却强自镇定:「没有走错啊傅二娘子……」 「有没有走错你心里明白。」 傅念君懒得理卢拂柔这些拙劣的小手段,她想把自己骗去哪里她都不会就范的。 「等、等下啊,傅二娘子……」 那丫头似乎急了,匆匆忙忙地回身要制止她,却被脚下的步子又绊了一下。 「你……」 傅念君没听见任何声响,转身,却见到那丫头已经软了身体倒在地上,旁边半蹲着一个人,正是单昀。 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单昀抬头,朝傅念君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视线却凌厉地看向她的身后。傅念君顾不得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立刻点头闭了嘴,单昀动作利索地将那地上的丫头拖到旁边草丛之中,傅念君也一个闪身躲到一棵树后。 她适才完全没有留意过身后是否有人跟踪。 随着一抹鹅黄色影子闪过,傅念君在心底冷笑,果真是傅梨华。 傅梨华环视四顾,神色焦急,不时还暗暗咬牙跺脚,仿佛因为跟丢了傅念君而耿耿于怀。 单昀躲在草丛之中,随手在脚边捡了一颗小石子,往回廊转角处的一根柱子上打过去。 轻微的响动,吸引了傅梨华的注意,她便小心翼翼地转过了回廊,继续探头探脑地往另一边去了。 傅念君从树后走出来,单昀朝她拱了拱手,指明了一个方向:「郎君在前面等您,这里就请交给卑职吧。」 傅念君咬牙:「单护卫,这里好像是卢家。」 单昀给了她一个疑惑的眼神,好像在说:「所以呢?」 傅念君觉得他不愧是周毓白的下属,也不知他们究竟想搞什么鬼,只好沿着他指的小路往茂盛的草木中钻。 她这是受什么罪! 傅念君觉得自己也是疯了,为什么不扭头就走呢? 她停下脚步正胡思乱想,就被人突然从身后捂住了嘴巴,转了一个圈抵到一棵树上。 不是周毓白又是谁。 她呜呜叫了两声,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瞪着他。 周毓白轻轻「嘘」了一声,微微偏过头,侧耳倾听。 傅念君这才注意到有几个女子的笑闹脚步声路过,好在卢家后院草木葱郁,他们这里是背阳处,本就阴暗,不容易被发现。 谁能想到堂堂寿春郡王会在这里躲躲藏藏的不敢见人。 等外头的声音远去了,周毓白立刻放开手掌,对她展颜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才怪! 傅念君整了整衣服:「你们主仆都这么一惊一乍地做什么?这里是卢家啊!」 「我自然知道。」 他负手而立,身姿笔挺,皎洁如月,让人一点都联想不到是个会在别人家随便私会小娘子的登徒子。 傅念君严肃地看着他:「郡王寻我是有什么大事?可否告知一二,连夫人今天看我的眼神确实古怪,卢家是否有什么打算?你特意来提醒我,其实也不用如此……」 周毓白似乎觉得她这样喋喋不休很有意思,微微侧着脖子,笑道:「你是怎么就联想到这么多的?我有说什么吗?」 傅念君愣住了:「那你让我来卢家做什么?」 周毓白摊开手,示意这四周。 「不就是为了私会?」 「……」 傅念君气得差点转身就走。 周毓白轻笑,仿佛很是正式地给她解释了一遍:「连夫人治家不严,她家后宅要安排人进来还是比较容易的。」 卢璇爱美人,后宅莺莺燕燕的一堆,自然干净不了。 所以周毓白就这么堂而皇之? 他理所当然:「原来以为你爹爹和兄长会将你关到天荒地老了,那日在街上遇到纯属意外,我也不知道的,你看,要见你一面当真是艰难。」 傅念君蹙了蹙眉,「所以刚才的丫头是你的人?那点心呢?又是怎么回事……」 周毓白的脸色也微微变化:「我的人需要用骗的将你骗过来?」 傅念君:「……」 这混账!他是不是觉得他勾勾手指头她就会自己过来! 周毓白眉间的暖意收敛,沉眸道:「这卢家后宅确实乱,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知今日你身边必不太平,只是没想到她们的法子这么粗疏。」 傅念君心里的气闷渐渐散了些。 她也知道周毓白不可能只为了要见她一面就安排这些。 卢家确实有问题。 她问道:「为什么是我?是谁盯上我了?」 周毓白的目光锁在她脸上,仔细打量了一圈,最后叹了口气,「有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你是聪明,还是真的不设防。」 「我若不设防,此时便已经叫连夫人给卖了吧。」 她想到刚才卢拂柔的种种模样。 「原本以为卢娘子还算是个好的,适才给我上加了药的糕点那表现却实在太过差劲。」 她以前不算讨厌卢拂柔,两个人因着钱婧华,只是来往平平,就算中间隔着个崔涵之,她也无法想象一个无冤无仇的小娘子会来害自己。 周毓白若有所思的表情却让傅念君侧目。 她有些狐疑道:「难道说……你知道我那糕点被动了手脚?」 周毓白失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让她一时之间来不及避开。 「你这脑袋瓜子里都在想什么,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傅念君只是觉得现在的周毓白和从前确实有些不一样。 周毓白道:「你把适才的情况仔细说一遍。」 傅念君回忆了一下,从那点心上来,丫头和卢拂柔的表现,到她遇到单昀之前。 周毓白想了想,对傅念君说:「连夫人虽然并不聪明,可是不至于做手脚这样马虎,丫头的表现太过异常,就极容易让人起疑,她为什么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 傅念君却对于她这话中的另一点很奇怪,暂且不论是不是连夫人下手的,她不明白:「连夫人到底为什么要对付我?」 周毓白道:「这不是对付你,只是……」 他顿了顿,又反问她:「你以为我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第89章 傅念君想到了卢家这场宴会,道:「客人来了很多?」 周毓白点头,「我六哥也来了。」 东平郡王周毓琛来卢家并不奇怪,毕竟他与钱婧华的事是卢家和连夫人在其中大力促成,卢家与钱家关系很好,他过府来十分合理。 但是周毓白特地提了这一句。 傅念君蹙眉,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荒唐,可是又想不到别的可能了。 「难道你是说,连夫人是为了东平郡王,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周毓白笑起来,带了些揶揄神色看着她:「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六哥也中意你了?」 傅念君真想对他翻个白眼。 「不敢。」 她冷冰冰地说。 她不是自作多情的人,与周毓琛也见过几面,不至于联想到这一层去。 周毓白说:「傅二娘子如今的婚事,可真是个香饽饽,人人都想来咬一口,瞧,都这样了,我怎么还能坐得住?」 因为傅琨水涨船高,而傅念君半年多来的表现也越来越「正常」,连张淑妃都在端午节时在皇帝面前开口说要见她,这就足够证明了。 傅念君装作没听懂他的后半句话一般,只谈正事:「所以连夫人是因为张淑妃……难道想让我私下同东平郡王会面?」 周毓白道:「大约如此。」 傅念君从心底钻出一阵邪火来,这两个女人,身居如此高位,竟然敢做这种事! 她们把一个未婚小娘子的名节尊严置于何地! 她冷笑道:「我自己是什么人,旁人就怎么对待我,换了卢七娘同裴四娘,她们也没有这胆子。」 她其实在人前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但是对面是周毓白,她就什么也不顾了。 周毓白拉过她的手腕,说道:「别说气话,张淑妃从来做事就是不顾后果,她当初连齐昭若的性命都敢不放在眼里,什么小娘子能让她收手?不过是你爹爹是块难啃的骨头,只能从你这里下手罢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让她的理智也慢慢回笼。 从手腕上的温度让她觉得心安,周毓白不是普通的毛头小子,遇到这样的事不是立刻跟着她大骂出气,而是很快让她冷静下来。 她确实没有资格去同张淑妃生气,就连太后和皇后都没有,何况她呢? 「我明白。」她没有收回手,淡淡地叹了口气,「张淑妃与连夫人敢私下筹划这样的事,就根本不打算顾及我爹爹的面子,她想的,是让我给东平郡王当妾吧。」 说得再好听,侧妃也是妾。 周毓白微笑点头,「不过都有做我的王妃这个选择了,你自然不可能去当他的妾。何况……」 他轻轻地凑近她,调皮道:「我六哥也不如我生得好看吧。」 傅念君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她从前根本不知道周毓白也会说这样有些轻浮的玩笑话。 他好看不好看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红了脸轻轻地把手挣开,「我不知道。」 周毓白的脸皮还没有厚到追问着她到底谁好看的地步,只轻轻咳了一声,望着她笑。 「可是连夫人怎么会帮张淑妃这样的忙?我记得她与长公主私交不错,当初长公主允诺张淑妃保证钱家与东平郡王的婚事,不就有很大一部分关系是通过她?怎么转头她就与张淑妃有这样亲近的接触了?」 卢家和连家都是前朝勋贵,绝不可能自降身份去低就个张氏。 周毓白点头:「也有你想不通的事情?你仔细想想,能有什么让两股原本不相干的势力迅速凝结到一起?」 傅念君给出了个保守的答案:「共同的秘密,或者……共同的敌人。」 他答:「她们这种……应当属于前者。」 共同的敌人,傅念君想了一圈也不觉得她们有共同的敌人。 硬要说起来,前朝世家与今朝新贵本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张淑妃与连夫人的敌人该是彼此才对。 「什么共同的秘密?」 傅念君不自觉凑近了周毓白。 他瞧着她这样的神色,也甚为满意,总算她越来越倚靠自己了。 「确切来说,应该是张淑妃握住了连夫人的把柄吧。」 傅念君恍然大悟:「是从前魏氏那一件?」 魏氏虽死了,可是毕竟这对于连夫人来说也算是个不可掩饰的污点。 傅念君知道底细,周毓白也知道,她想着难怪连夫人看着自己的目光很古怪,她心里肯定也是有数的。 周毓白摇摇头,「张淑妃握着皇城司大部分势力,她确实有可能打探到这件事,但是绝对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 他沉眸:「魏氏是幕后之人养的死士,她的底细去翻出来很难,而连夫人与她的往来也顶多算作女眷不光彩的私密隐晦事,没有实证,顶多被人暗地里说几句难听话,而大多数人也可能会认为这不过是流言中伤。」 傅念君默然。 确实如此,魏氏这个人,本就是不光彩,而且死无对证,和她牵扯上的夫人也不在少数,未必伤得了连夫人。 所以连夫人还有别的把柄拽在张淑妃手里? 傅念君抬眸问周毓白:「一定还有旁的秘密,你也知道是不是?」 周毓白温和地笑了笑,毫不吝啬地夸赞她:「当真是聪明。」 这能算什么聪明? 傅念君觉得他是故意的。 她问:「是什么?」 他故意:「想知道?」 「不想知道了。」 谁稀罕他故弄玄虚。 她假意抬脚要走,却被他拽住胳膊重新拥回怀里。 很快傅念君就觉得额上一暖,是他的唇印了上来,像展翅的蝴蝶,很快又飞走了。 他带点无奈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给你纵出脾气了?不会学人家撒个娇?」 傅念君撇撇嘴,嘀咕了一句:「我凭什么……」 其实撒娇这样的事,她也学过,只是学得不太成功而已。 毕竟作为一个合格的太子妃,能留住丈夫的心更好,不能的话,她也无法学着那些姬妾成日围绕着男人耍心眼。 端庄、聪慧、冷静、从容…… 傅宁对她的要求更侧重于这些。 周毓白拍拍她的头就把她放开了,没名没分的时候,他也不想太过轻浮惹得她心里不愉快。 第90章 毕竟作为一个小娘子,她确实该有自己的坚持和选择,他没有资格逼迫她。 他只能通过一些并不高明的法子,让她主动相信,他们之间她所以为的那些麻烦,都会被他一一解决。 傅念君仰头看他,他的脸上一如从前,带着淡淡的暖意。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她觉得从前看他的时候,明明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他这位假谪仙,其实根本就没有意图要普度众生,他只是把锋利和冷硬都藏在深处。 从他身上很难找出他对有什么东西感兴趣的痕迹。 如今,依然俊秀无双,风姿卓然,眼角眉梢却终于多了些不同的感觉…… 最好希望他别笑。 她真是受不住。 傅念君低下头,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劝自己,其实得到得不到这样的人的垂青,她也不应该觉得遗憾,毕竟此刻,她是觉得很值得。 周毓白见她好像突然陷入沉思出不来了,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轻轻握拳扣了扣她的小脑袋。 「暂且将你脑袋里的东西搁一搁,不是要听张淑妃威胁连夫人的把柄?」 傅念君「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其实这件事,还是和钱家有关。」他缓缓道:「你应当听说过一些钱家旧事吧?」 傅念君点头:「听我二婶提过一些。」 「你可知钱郎君与钱小娘子的母亲是什么人?」 傅念君诧异,「钱家夫人……」 周毓白点点头,「连夫人的祖父连重遇是闽室旧臣,曾拼死护幼主逃入吴越。」 这样的提示就已经很明白了。 傅念君惊道:「闽室王家后人,并非是男子……那位幼主,其实是女儿身?」 周毓白点点头:「她就是如今吴越钱氏的当家夫人。」 傅念君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连夫人对钱家这么推崇,对钱婧华这般照顾,其实根本不是因为钱家的关系,而是因为他们连家世代就是闽室的旧臣,她自然会尽一切所能护住主子的孩儿们。 她只能吐出一句:「钱家……也太大胆了。」 当年闽室被绞杀,因为态度桀骜,十分不驯,被后周朝廷下令杀无赦,当时的太祖皇帝还是大将军,他带着人马深入闽地,与闽国残部多次交战。 打仗倒也罢了,南方蓊郁山林里的瘴毒湿气最叫人九死一生,固然当时他与后周柴氏皇朝已成反目之势,朝廷也不过是想叫他与闽室王家后人打个两败俱伤而已,但是当年他损兵折将,从此染上瘴疠,对于闽室狡猾无赖依然是深恶痛绝的。 而当时情况的王家也不可能像吴越国一样主动献地投诚。 四方搜查,斩草除根,最后依然还有余孽留下。 这样与本朝太祖有血海深仇的家族,傅念君觉得不论谁做皇帝,也都无法容忍。 钱家胆子确实太大了! 周毓白说道:「当年连重遇携幼主逃入吴越,那还是个孩子,要取他人头献给朝廷很容易,而后来钱家投诚,何必再冒风险留下他们呢?」 他笑了一下:「只能是为了和氏璧。」 肃王当时私自派人寻访偷出传国玉玺和氏璧,还遭人追杀,虽然后来迫于形势,与周毓琛两人将此事在皇帝面前囫囵地圆过去了,但是像周毓白这样有心的人,还是能够查到一些的。 当然主要是董长宁给他带来了一些消息。 当时钱家也确实派出了杀手想抢回和氏璧。 傅念君明白了:「当年闽室幼主逃入吴越投奔钱家,钱家接纳他们,并非是看重闽室有复兴之可能,只是图他们手中的和氏璧,钱家匿而不报,已经这么多年了也不肯露半丝风声,说明……他们当年投诚后并不肯罢休,他们其实有过逐鹿之心。」 有过。 即便如今没有,从前是一定有的。 而和氏璧就是王家后人的嫁妆,当然钱家此代家主,可能也是真的爱上了如今的夫人,甘愿将秘密尘封埋葬。 但是从和氏璧被人重新翻出来的那一日起,就注定他们的事早晚瞒不住。 幕后之人,可能早就知道了。 周毓白严肃地点点头:「所以这件事,如山铁证,揭发出来,钱家很可能就此万劫不复。」 钱家那位夫人也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甚至连夫人,也会受波及。 张淑妃手里真正威胁连夫人的,是这件事。 毕竟大宋皇朝对待前朝勋贵再宽容,也不可能容忍钱家在眼皮子底下有反心这么多年,还窝藏闽室余孽与和氏璧。 这样的前因后果一串联,傅念君就也立刻想通了钱家现在如此战战兢兢,非要低凑着让钱婧华嫁皇子的原因。 或许这一代的钱家家主知道复兴无望,也可能是失了和氏璧怕多年秘密早晚爆发,所以这般想让钱婧华嫁给皇子,成为皇后,好歹还能得个稳妥的保障。 傅念君舒了一口气。 钱家想让钱婧华做皇后的意图太过强烈,那么自然与张淑妃的来往交锋中就处了弱势。 你来我往的争斗中,一方稍稍露怯就会居于下风。 先前是张淑妃巴着钱家,想为周毓琛找一个可靠的钱袋子,而现在,张淑妃掌握了这个把柄,他们的立场就可以说是完全对调了,是钱家更想要促成这门婚事,因为只有这样,他们与张淑妃母子才会真正成为同舟共济的伙伴,荣辱与共,钱家的威胁,也将成为张淑妃母子的威胁。 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天真。 其实傅念君觉得钱家这代家主大概不如其祖先。 缺的东西……大概是魄力。 这件事其实钱家没有到一败涂地的地步,张淑妃也只敢用这个把柄威胁他们,她难道真的敢闹到圣上面前去? 闹出去了谁都讨不了好。 只是钱家先在心理上输了一筹,使得张淑妃和周毓琛抓住了机会。 而连夫人,自然更不是什么聪明人,她也怕钱家出事,怕自己受牵连,她嫁给卢璇这么多年,儿女双全,虽然后宅里不太平,终究也是勋贵中有些体面的贵夫人。 她早就不是前一代的连家人,不是她的祖父,会为了旧主抛头颅洒热血,忠肝义胆不顾一切。 说到底,人都是自私和胆怯的。 她没有犹豫地选择向张淑妃母子妥协。 第91章 傅念君叹了口气,「说到底钱婧华还是最无辜的。」 她的亲事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被抛了出去,起起伏伏的阴谋和算计,和别人都有关,就是和她的终身幸福无关。 「所以你看,钱家的事情已经变质了,不再是从前那样简单的儿女联姻,你上次问我能否搅了这婚事,也知其中的艰难了?」 周毓白好像是故意要在她面前邀功一样。 傅念君瞧了他一眼:「可是寿春郡王真没有办法?您可早说了,这亲事是成不了的。」 周毓白浅浅地笑了一下,「尽力而为。」 她问道:「可钱家这件事你是怎么打听到的?张淑妃是通过皇城司么?」 周毓白道:「我也是机缘巧合,知道地并不太久。而张淑妃……你心里明明也有答案,皇城司如果查的出来这事,太宗朝或许就会解决了,不至于拖到如今。」 傅念君心里沉了沉:「……幕后之人,果然又有招数。」 可是她听说冯翊郡公周云詹都被严加看管起来了,难道还有本事做手脚? 还是说…… 他们又被误导走错了方向? 周毓白看出了她的灰心,拍了拍她的头:「你放心,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傅念君顿时就心安了。 她如今越来越有一种错觉,周毓白似乎真的无所不能。他总是能让她放下心,总是能说几句话就让她完全信任。 那个一败涂地,双腿被废,在青檀树下孤单寥落的身影,似乎离她越来越远…… 她眼中,只有如今这个轻裘缓带、指顾从容的翩翩少年。 「你又瞧我瞧得出神了。」 周毓白好心地提醒她,眼中的促狭一览无遗。 他在心中暗忖,看来常常与她见面还是好的,起码还能用「美色」吸引她一二。 傅念君偏过头,执拗否认:「没有。」 周毓白也不逗她了,说着:「钱家的事你不用担心,张淑妃能用这个把柄,我也可以,他们自己立不住,就不要怪别人处处拿他们下刀。」 这话也是傅念君心底的想法,说到底都是吴越钱家自己的选择,促成了今日被动的局面,乃至于连夫人甚至愿意帮着张淑妃来牵自己和周毓琛的线。 张淑妃也是被养大了胃口,钱家和傅家,一个都不肯放过,实在是人心不足。 若真让他们成事了,钱婧华将被置于何地,自己又将被置于何地,她那个王妃当得憋屈,而傅家的面子将完全落到地上被人踩。 「话说回来,连夫人算计我失败,她恐怕不会就此收手。」 傅念君隐忍着怒气,对连夫人和张淑妃的恨又涌了上来。 周毓白想了想,「刚才我问你上点心时的种种表现,就觉得奇怪,连夫人此般恐怕是势在必得的,怎么可能留下这样大的破绽。所以我猜,可能她还没来得及出手,卢家小娘子想先一步让你躲过祸事。」 给她送糕点的无疑是卢拂柔的人,她们那拙劣的演戏水平傅念君还是能看出来的。 或许是想下什么药让傅念君无法再应付宴会。 她默了默:「若真是如此,她倒是心地良善。」 周毓白摇头,「也未必,她与钱小娘子亲如姐妹,为了她而不想你嫁给我六哥也有可能,但也或许是为了些旁的事,总之你也并未欠她人情,无须过意不去。」 傅念君自然也从来不会感情用事,卢拂柔当时是想害她还是帮她,如今都无从得知了,毕竟那糕点她没有吃下去,而对方的意图和动机她也没有必要去揣测,总之卢家的人,她并不想有过深的接触。 她问道:「那你说,适才为我引路的丫头,会是连夫人和卢小娘子谁的人?」 周毓白摇头:「无从判断,你毕竟没有走过去。」 傅念君想到了刚才单昀刻意用石子引导傅梨华离开,不知怎么,她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不行,话说地太久了,我得回去看看。」 傅念君转身要走,却又被周毓白一把拉住。 「连夫人今日要拿你做筏,找不到你人她就无从施展,你倒还要去往火坑里跳?」 傅念君摇头,忧心忡忡:「我倒是能应付,但是今日我那个四妹妹也跟来了……你是知道她品性的,我觉得那是火坑,可对她来说,就会觉得是蜜罐,争着抢着也要往里跳,我是怕她……」 怕她一不小心见着周毓琛或别的什么郎君就往上扑,根本都不用别人来下圈套。 说这话的同时,傅念君脑海里又闪过一个念头,今天傅梨华死命要跟她来,不惜再次寒了傅琨的心,代价那么大,难道是预感会有这样的漏给她捡? 但是很快傅念君又否定了这个猜测,姚氏母女应该是属于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接触优秀郎君的机会,并不会独独算到今天吧。 「她近来把你吓成这样?」 周毓白见她此状,忍不住调侃道。 傅念君心有戚戚,「她是已经疯了。」 和疯子谈理智,她也没有这兴趣。 他点头:「我们一起出去看看。」 「一起?」傅念君狐疑。 他们俩有什么资格能一起? 他到底在想什么? 周毓白很理所当然:「谁叫脚下只有一条路。」 傅念君默了默,突然问他:「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周毓白也跟着侧耳听了听,果然一阵嘈杂。 「似乎是东北方向,人声,很多。」 傅念君抬腿就往外面走。 这里幽静偏僻,只有半间来不及整修的小柴房,堆着花匠素日打理花草的物什。 一个人影突然闪出来。 傅念君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单昀。 原来他躲在这里替他们两个放风。 傅念君心头涌上了一阵羞恼之意,此时却顾不得这么多了,不去看单昀的眼神,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问他:「单护卫,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单昀的耳力比他们好,但是他一直躲在此处,也不可能完全明白是什么事,只好老实交代:「脚步杂乱,男女人声嘈杂,可能是出了什么事,也惊动了前院。」 傅念君在心中祈祷了一千遍,千万不能是傅梨华出事。 她又暗骂自己不中用,受不了周毓白的诱惑,虽然他们两个躲在林中也没做什么,可是一讲话就讲了那么久,她实在是太没分寸了。 第92章 她回头与周毓白告辞,急匆匆地提了裙摆往前跑。 周毓白和单昀主仆两个只能面面相觑。 单昀忍不住问:「郎君,傅二娘子看卑职的眼神很古怪,可是卑职做错了什么?」 周毓白从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她就是害羞而已。」 她竟也有害羞的时候。 傅念君没有走几步,在拐角处就被人一把拉住了袖口,她吓了一跳,再一看,却是两张俏生生的小脸,此时那脸色很苍白。 正是芳竹和仪兰。 傅念君这才意识到她们两个躲在这不起眼的小室内,可能是哪个值房婆子的歇脚处。 「你们俩怎么会在这儿?」 她把她们俩一把揪出来。 仪兰见她终于出现了,心里放心下来一大半,可还是急得牙关打颤:「娘、娘子……您、您怎么失踪了那么久……我、我们等您等得好苦……」 这话听来倒像是话本子里被负心汉抛弃了的糟糠妻,再配上这样泫然欲泣的表情,更有说服力。 傅念君拍拍她俩的脸:「对不住,我适才有些事情发生,一个转身就忘了你俩,你们怎么知道在这儿候我?」 芳竹哭丧着脸:「有个小丫头来撞我们,趁机塞给我们一张字条,提示我们来这里等您。」 她摊开的手心里果然有一张字条,已经叫汗水浸地发黄发皱了,可见这丫头用多大力气握着的。 傅念君吩咐:「好好收着,回府以后再烧,一定要当心。」 芳竹狠狠地点头,细心地收进贴身荷包里。 傅念君心道,周毓白还真是在哪儿都有眼线,在人家后宅也方便他算计自己! 她却没心情再想这些。 「你们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吗?」 两个丫头摇摇头。 她们很乖,说让躲在这儿,就躲了这么长时间,自己吓自己,哪里管这会儿发生了什么事。 傅念君道:「走吧,我们过去看看。」 卢家的后院里也有一片小湖,这湖是自己挖出来的,平日里种些水莲等物,妙趣自然不如傅家的,可是这有水的地方就有麻烦,尤其是对小娘子们来说。 傅念君今日算是又彻底了解到了这一点。 若有机会,她真想把全天下人家后宅里的水池子填平。 果真是有人落水了。 岸边嘈杂成一片,小厮和护卫也聚了不少,回廊下也站着大大小小看热闹的丫头仆妇。 这卢家的后宅,治理地确实不怎么样,该有的规矩一点也没立起来。 傅念君往小娘子们最多的地方走去。 有一个如洪钟般的声音喊着:「让让,让让,给小娘子腾个地方!快扶回屋去!」 人已经救上来了。 傅念君四下打量了一圈,好在还没有今日赴宴的郎君们过来,若是那些男子都赶到了,说明是刚演完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 「傅二娘子,多时寻不到你,你从哪里来?」 一个小娘子同傅念君打招呼,傅念君淡淡地朝她点头致意,继续往人群里瞧,因为没有花心思留意对方,也忽视了对方眼里的嘲弄和看好戏的意味。 傅念君看清楚了,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娘子裹着几件外裳,正瑟瑟发抖被地拥在一个婆子的怀里。 幸好不是傅梨华。 傅念君的心总算落定。 这时却又有人发出一声尖叫:「傅四娘子又要跳了!」 傅念君的心重新被提回嗓子眼。 好好好,果真哪里都有她! 傅念君却看见另一边,傅梨华正猛地冲向水池,披头散发地哭喊道:「让我死了算了,你们拦我做什么……」 旁边三四个小娘子和丫头婆子都纷纷拦着她,乱成一团。 傅念君只觉得眼前一黑,咬着后槽牙,现在她真是恨不得亲自踹傅梨华进水池。 她在自家跳沟渠,到旁人家就跳水池! 她到底还想怎么样! 「我没有脸面见我爹爹与娘亲了,我死了就是……」 傅梨华边哭边挣扎着要往湖里跳。 「真要死也该换个地方跳,在人家家里算什么?」 傅念君听见一声不客气的嘲讽,回头见到三五个吊着眼梢在看戏的小娘子,也不知是谁说的那句话。 那几位小娘子见到傅念君回头,也不怵,依然调笑故我,用眼神传递嘲讽之意。 傅念君也不予理会,大步走向傅梨华。 傅梨华正被人拉着手臂挣扎,让对方有些招架不住。卢拂柔也在不远处,指挥着仆妇。 只是不知是碍于傅梨华的身份还是如何,在她这样的撒泼之下,也没有人敢真的把她抗到肩上。 见到傅念君出现,卢拂柔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 傅梨华倒是出人意料地,竟是一下子往傅念君扑过去。 「二姐,二姐,我……我不活了……我、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 边哭边嚎。 这会儿倒是姐妹情深。 傅念君冷冷地瞥着她四周只会干瞪眼的卢家下人。 她说着:「有劳诸位先扶我妹妹起来。」 傅梨华却是挣扎着撒泼:「二姐、二姐,你好狠的心,你怎么此时才出现,我、我都已经……」 她还不忘声泪俱下地指控傅念君只顾自己,不顾与她的姐妹情谊。 傅念君心中火起,直接让芳竹上:「将她拉起来。」 芳竹和仪兰撩了撩袖子,听话地就去把傅梨华扯了起来。 傅梨华对于这招显然是用得很熟练,又扭着身子要往地上坐。 傅念君不等她脱身,便上去揪住她的衣襟狠狠地抽了她一个耳光。 声音之嘹亮,几乎都压过了四周嘈杂的人声。 四周的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姐妹之间打闹的有,这么夸张的还真是少见啊。 傅梨华彻底懵了,但是适才还楚楚可怜、满含热泪的眼中倏然闪过一丝怨毒。 傅念君却不在意。 她冷道:「你自己没规矩,别丢傅家和爹爹的人。」 「你!」傅梨华气得大叫:「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都不是让你不顾廉耻,撒泼无赖的借口。」傅念君丝毫没有软化,声音反而提高了几分:「我教训你,是因为你不懂规矩,和你要死要活的原因无关,我身为你的长姐,若见你这样放肆都不予教导,我也有愧于傅家。今日原是你要跟着我来的,你这般不知礼数,也是我的错,回家之后,我自然会去领罚。现在,收拾好了,随我回屋里去,连夫人和卢娘子难道会委屈了你?」 第93章 傅念君一席话说得流利畅快,傅梨华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芳竹上手用帕子捂住了嘴。 傅念君正朝卢拂柔歉疚地点点头,随即走近傅梨华,低声说:「你知道的,你再疯,我可以比你更疯的,你还想嫁人,我无所谓的,要不要试试?」 傅梨华立刻就噤声了。 但是心里又是满满的不服,傅念君一定是唬自己的,她就不信她真的不想嫁人。 可她又没胆子赌,万一两个人弄得两败俱伤都下不来台,她可就亏大了。 这短暂的犹豫之下,四周已经涌上了好几个仆妇,簇拥着傅梨华回屋去,容不得她再闹。 傅念君朝卢拂柔走去,卢拂柔却反而被她这气势唬地往后小退半步。 傅念君现在不想和她说刚才糕点的事,只问:「卢娘子,我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同我说说吗?」 卢拂柔点点头,两个人边走边说。 原来傅梨华这次发疯确实和东平郡王周毓琛有关。 这件事在往傅念君所预测的最坏的方向发展。 也不知是不是机缘巧合,傅梨华真的遇到了周毓琛,自然他本来是连夫人为傅念君特地「准备」好的。 东平郡王不胜酒力,在午宴上饮多了酒,就歇在偏房里。 总之被发现的时候,傅梨华便拢着衣襟蹲在地上哭,非说是是周毓琛趁着酒意轻薄了她。 周毓琛自己也不甚清醒,可也晓得这必然是场算计。 按照他的想法,这事儿发生在卢家,自然要等长辈出来说话,为了保全姑娘家的名节,他也不会胡言乱语,只保持沉默。 但是傅梨华最擅长的,就是对付这种君子作风。 连夫人匆匆赶来,见到此般场面脸也是黑了一半,她自然先将周毓琛引开,招待他,吩咐卢拂柔和一干仆妇带傅梨华下去梳洗。 傅梨华装鹌鹑半晌,就是知道她若在连夫人面前闹定然讨不了好,而面对卢拂柔就容易很多,她也更不能随随便便就被她们拿捏了,当作风过水无痕。 也不知她哪里借来的力气,自己就飞快地冲出屋去,一路喊叫,往人多的地方绕,要冲到池子边去寻死,话里话外更是自己的清白不保,连夫人却袒护东平郡王,她只能一死了之。 今日卢家这么多客人,外头的小娘子们怎么可能不来看这热闹。 推搡之下,还有个小娘子被傅梨华挤下了水。 就是适才傅念君看见,狼狈不堪被捞上来的那个。 而连夫人正陪着东平郡王,一时没赶过来,才让傅梨华将场面闹得这么一发不可收拾。 她这是破釜沉舟的拼命之举了,如果不能嫁给周毓琛,傅梨华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赌的,就是爹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她死。 傅念君心头怒火灼烧,比知道连夫人和张淑妃意图算计自己时的怒火还要旺一千倍一万倍。 如果知道傅梨华有朝一日会将傅琨和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她还不如早点动手杀了她! 卢拂柔显然也多少能感受到傅念君的怒火,因心理清楚这事是由她母亲连夫人而起,她在傅念君面前也就矮了些气势。 傅念君亲自盯着傅梨华,她也不敢再放肆,何况她也已经起到了她想要的效果,现在卢家起码有一半人都知道傅四娘子被东平郡王轻薄了要寻死。 将傅梨华暂且安置在一间耳房,傅念君十分沉着地等连夫人过来。 傅梨华坐在美人榻边,顶着巴掌印,眼中带着嘲讽,盯着傅念君,还有隐隐的得意。 傅念君冷笑,「但愿你能心想事成。」 傅梨华却只当她是嫉妒,抬了抬下巴:「我自然会心想事成,但是你,你就难了。」 说罢竟哈哈大笑起来。 这贱人永远别想心想事成! 傅梨华心中想的是,傅念君为长,她为幼,她嫁了周毓琛,傅念君难道还能嫁周毓白吗? 她心中早就不服已久,他们傅家的女儿,本就堪配皇子。 以前若不是傅念君拖累,她何至于没有机会? 反正都是傅念君的错! 如今爹爹越发受官家器重,可是她沾到什么光了吗? 他还是要把自己嫁给那些穷学子! 凭什么? 一定都是傅念君挑唆的。 她早就听到了风闻,傅念君自己怕是还想高攀寿春郡王呢。 可是她又害怕,怕傅琨因为太喜欢傅念君,倾尽家族之力也要送她做王妃,而不管自己,这太不公平了! 在傅梨华的观念里,傅琨就是想牺牲自己,来为傅念君铺更好的路。 所以她要争取!她不能让傅念君这个小贱人得逞。 她也是傅家的女儿,一样有资格嫁皇子。 所以,当这样的机会来临时,她怎么可能错过呢? 傅念君见她如此冥顽不灵,也懒得和她废话,将她一人留在屋内,自己站在门口叹气。 芳竹凑过来同傅念君说话:「钱小娘子来见您」 傅念君心中一惊。 从适才上点心时傅念君就没再见过钱婧华了。 连夫人要对傅念君下手,自然会支开钱婧华,此时钱婧华主动来见自己,恐怕多少也知道些内情了。 钱婧华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 她朝傅念君点点头,「进去喝杯茶?」 傅念君也应了。 两人等丫头们上了茶,就单独说话,傅梨华在隔壁的动静还能听得很清楚,与这里安静的两人对比鲜明。 还没有半日,两人之间就弥漫了这样淡淡的尴尬。 钱婧华攥着拳头,仰头喝了一大口茶,才终于开口道:「念君,我、我真的……不想嫁给他……」 傅念君惊愕,猛地抬头,见到的就是钱婧华泫然欲泣的脸。 「这样的话,在这里,你不能说。」 傅念君十分严肃地警告她。 钱婧华的年纪还比她大一些,可是此时,傅念君知道,她是把自己当作可以倚靠的姐姐。 钱婧华的性子热烈开朗,纯真明亮,却不是我行我素到底,她有主张,却同样习惯于依赖。 在外她永远可以替别人出头,可是内心里,她的惶惑和不安,往往只能通过别人得到安抚。 她对卢拂柔,何尝不是这样。 第94章 只是卢拂柔,终究选择了卢家和她母亲,与钱婧华背道而驰。 傅念君意识到,钱婧华与自己是不一样的,她自己从来都不怵于孤独和磨砺,但钱婧华虽聪慧伶俐,却终究是一个情感脆弱的小姑娘,受规矩教养长大,当她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时,她会没有勇气再转回头冷静自若地面对一切。 她来寻自己,并不是与傅念君商议方法,她只是…… 慌乱了。 发现自己的婚姻将比自己想象的更糟,发现自己倚仗的家族和世交,比她想象地对自己更残忍。 傅念君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拢住她的肩膀拍了拍。 钱婧华轻轻靠着她的手臂,说道:「这真可笑,不是么?」 傅念君明白她的苦楚:「如果你再笨一点,或许就不会有这些苦恼了。」 就像傅梨华一样,什么都不管,自私自利地往前冲就好了。 钱婧华抬头,望向傅念君:「我在东京城里待了这么久,只有你,能够理解我一些,但是我知道,这并不能说明我的境界有多高深,而是念君你,比很多人都明白事理罢了。」 所以张淑妃和连夫人在她看来何其蠢呢? 傅念君和傅家,远比自己和钱家更有价值,她们却想用这样下三滥的法子算计傅念君给周毓琛做小,最后被傅梨华钻了空子。 张淑妃原本的打算,还指望她们两个一同进门,能够互相牵制掣肘,达到她平衡两家势力,两者皆利用的目的。 在这偌大的东京城中,唯有傅念君同她算是惺惺相惜,她们都认为彼此是难得一见的女子,张淑妃却想将她们摆布成无知蠢物。 钱婧华心灰意冷,几乎无法想象婚后的生活。 傅念君今日逃脱了,是因为有个愚蠢的妹妹上赶着替她挡劫,可是她想到自己,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傅念君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对她道:「你放心,会有办法的,你不会嫁给他。」 钱婧华愕然,对于她这话显然抱有怀疑。 傅念君也是一时忍不住了才说出来。 她实在不忍心。 今日这事就像吃了苍蝇一样叫人恶心,钱婧华这样好的人,不应该被这么对待。 谁能在亲都还没定下的时候,就容忍婆家先找好了侧室,还是个身份不低,摆明了会杀她日后主母风头的侧室。 皇子的侧妃,是能够上玉牒领俸禄的,并不是寻常姬妾。 搅黄钱婧华的婚事,傅念君从先前就琢磨过了,可凭她现在的能力,根本不够格和张淑妃、钱家硬碰硬去斗,这事又不像魏氏那回,可以在暗里算计筹谋,毕竟这是钱婧华的终身大事。 好在周毓白既已允诺,她就相信,他一定会有办法。 「你何必安慰我……」 钱婧华眼中闪过一丝怆然。 傅念君笃定,反问:「你见我何时安慰过你?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钱婧华微微张开了嘴,一时竟无法反驳。 傅念君笑了笑,抬手整了整她的发髻,温和道:「你现在冷静地告诉我,刚才连夫人支开你去哪里了?她到底还有什么想法?现在同东平郡王在说什么?」 钱婧华似乎也被她这样的气势所感染。 或许……她还是能保留一丝奢望? 她简单地将自己的情况说了一下,傅梨华出事的时候,她正与裴四娘和卢七娘几个人在一处,那两位自然是不可能出来看热闹的,或者说即便看到热闹也会主动躲避。 而连夫人去见周毓琛,也是因为有些慌乱了,根本顾不得安抚其他人,她现在最在乎的,是张淑妃是否会因此勃然大怒。 傅念君早就让仪兰偷偷给郭达去传信,尽快赶回府去寻傅琨。 傅琨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傅念君和钱婧华并未说多久的话,卢拂柔就搀着连夫人过来了。 连夫人的脸色很不好看,看着傅念君的眼神更是十分不友好,其中的怨恨难以隐藏。 傅念君假装看不懂,向她行了礼,决定先发制人:「夫人,我妹妹遇到这样的事,不知贵府有没有什么交代?她毕竟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在贵府闹得要轻生,这也确实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连夫人冷笑,盯着傅念君,心道她倒是一点都不理亏,原来真是个滑不留手的狐狸。 外人都是错估了这位傅二娘子。 扮猪吃虎十几年啊。 她回道:「傅四娘子午宴上饮多了酒,府里也没派人请个大夫来看看,是我们的疏忽,已经派人去请了,傅二娘子放心。」 连夫人显然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说是请大夫,说不定想顺水推舟说傅梨华是神智不清胡闹。 她是早做好了狡辩的打算。 傅念君也在心底冷笑,傅梨华虽然恶心,但是连夫人与张淑妃也是不遑多让,她们做了这样的事,因为没算计成自己,就想当没发生一样,毁了傅梨华也和她们无关……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周毓琛全身而退了,傅梨华肯定就只剩死路一条。 傅念君并不顾惜她的生死,可是她自己、傅渊、傅琨会因为这件事永远抬不起头,甚至这件事也会成为有心人日后的把柄。 要让傅家也吃下这个哑巴亏,没那么容易。 傅念君微笑:「是吗?那就有劳夫人了。」 连夫人心底的一口气稍微有些放松。 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有多厉害,张淑妃的名头抬出来说不定就能把她吓死了。 只是连夫人这心却放得太早了。 她还没来得及等来大夫,芳竹就匆匆地跑进来,用不低的声音对傅念君禀告:「娘子,东平郡王想走呢,筵席还未退,郎君们也都未散,咱们听您的话,先请郡王止步……」 东平郡王怎么就想走了呢? 傅念君望着连夫人陡变的脸色,不怀好意地笑道:「夫人,这是怎么回事?您可知道?」 连夫人拍案而起,却是冲着芳竹:「什么样的奴婢下人,也敢妄议郡王去留,当真是不知规矩!」 芳竹吓得脸色惨白。 卢拂柔和钱婧华皆是一脸焦灼。 连夫人此举十分不智,她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同奴婢一般计较,可她下意识地就冲着芳竹撒火,是因为理亏。 第95章 安排周毓琛先走,也不算什么精妙的一步,可她没想到傅念君会早有准备。 连夫人确实有些慌了。 让一个后辈压得无还手之力。 傅念君淡然道:「奴婢是我的奴婢,不劳夫人费心教训。不过东平郡王现在可不能走,我妹妹口里所言是真是假,东平郡王到底有否轻薄她,夫人您又到底是否心存偏袒,这不是一面之词能断定的,总要让东平郡王也留下个说法才是,您说是不是?」 连夫人嗤了一声:「傅二娘子对长辈就是这样说话的?我的决定还要向你禀告?东平郡王不胜酒力,又有些染了风寒,他是千尊万贵之躯,耽误不得,你一个小娘子还管得了他?当真是可笑。」 傅念君盯着连夫人,心道这女人真是冥顽不灵。 傅念君冷道:「我今日是对夫人僭越了,但是傅家也不能白让人打脸。我管得管不得不用夫人来说,我们姐妹今日过府,是代表了傅家的脸面,夫人一味讨好贵人而折辱我们,这口气我咽不下,我爹爹也咽不下,总之东平郡王不能走!」 「你!」 连夫人的手指快抵到傅念君的面前了,她目呲欲裂,表情十分狰狞。 这会儿一个婢女却匆匆忙忙来向连夫人耳语,用只有她二人听得到的声音。 连夫人听完之后怒火更是翻了一番,咬牙切齿地盯着傅念君:「你……」 又是这个字。 「是,我。」 傅念君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当然知道是什么事。 刚才连夫人到来前她已经和钱婧华串通好了,由傅家和钱家的家仆带头堵人,周毓琛是别想从侧门离开的。 连夫人都能这样不顾脸皮地耍无赖了,她也可以。 在比谁无赖这件事上,她还未逢败绩。 连氏怕的是张淑妃,所以她一味觉得只要此时抗住了自己就可以把这件事用一种对她们伤害最小的方法揭过去。 但是傅念君会让她知道,就是张淑妃亲自来了,自己也不会退让半步。 在父兄还未到来的此刻,傅家,由她撑着。 连夫人无法可解,一个眼神扫过身边的下仆,傅念君心中也一跳,莫非这女人真的已经这么不怕死,敢向自己动手了? 「夫人!」钱婧华大喊一声,吸引了连夫人的视线。 私下里,其实她多会叫连夫人做姑姑,以显亲密。 可是如今,这一声是再也叫不出口了。 「您……清醒点。」钱婧华的神色中含着悲戚。 连夫人心里却是再也没有清明的头绪。 她到底该怎么办? 但是很快,她就没有选择了。 「夫人,傅家郎君来访……」 有婢女的声音响起,十分急促,看起来是小跑而来。 傅渊竟来得这么快! 连夫人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而傅念君也有微微的惊讶,这个时辰,傅渊应当在昭文馆才是…… 傅念君很快整理神色,朝连夫人道:「家兄已至,我姐妹二人之事尽当遵从兄长,夫人,您可还要执意送东平郡王出府?」 连夫人咬牙,只得对下仆道:「去请!」 傅家能说话的人来了,她既用势压不住傅念君,就必须面对接下来的傅琨傅渊父子,不可能再像她以为的那样来个「死无对证」。 这位新科探花郎有多受官家器重,有多年轻有为,连夫人心里也很清楚。 她不可能在一个在朝官员面前嚣张。 或许…… 真的只有周毓琛纳了傅梨华这一条路了。 她现在只能期望张淑妃那里,能够接受傅梨华,并不会因此对她大发雷霆。 姐姐不成,妹妹也是可以的啊。 傅念君亲自去领傅梨华,她已经稍微整修过仪容,只是脸上的巴掌印还很明显,一双眼睛正刻毒地盯着傅念君。 傅念君如今看她就和看个疯子无异,懒得搭理她,只对她说:「三哥来了,一会儿你说话注意些,他自然会为你讨个公道。」 傅梨华啐了她一口,「猫哭耗子。」 「对,我是猫哭耗子,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去跳湖再死一次,看我拉不拉你,看三哥拉不拉你。」 傅梨华被她噎了噎。 傅念君转身就走。 如果傅梨华不是傅家人,她真想现在就弄死她。 连夫人去见傅渊,钱婧华和卢拂柔偷偷躲在帘子后看,连夫人不是不想管她们,而是顾不过来。 傅渊穿着青色的公服,已脱去幞头,立在堂中如挺直的松柏,气韵卓然,姿态端正。 不愧是官家亲自夸赞的好风仪,犹胜当年的傅相。 连夫人也不由在心底感叹。 钱婧华在帘后偷偷地揪住了眼前的帘子,心中有一丝期待他能稍微转过些身来,不至于只能瞧见一个冷峻的背影。 傅渊向连夫人行了礼,连夫人在这年轻人如冰霜一般冷冽的眼神之下不免有些发怵。 对付傅念君和傅渊自然不能用同样的办法。 她没有这个资格来威胁他。 为今之计,连夫人已经打算好了,只能尽量地把自己摘干净,傅家的态度总归也不是她说了算的。 傅念君带着傅梨华过来了,傅梨华见到了傅渊,便又摆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先不做正事,捂着被傅念君打肿的脸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三哥……」 她自然知道傅渊是傅念君的亲哥哥,一定不会偏帮自己,可是她就不信,在人前,傅渊会丝毫不顾及她的颜面。 傅渊自然明白她这小心思:「脸怎么了?」 他的问话与他的人一样没有温度。 傅梨华见有戏,立刻指着傅念君:「二姐她打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傅渊却对她的可怜模样视而不见,反而点点头:「事情我都听说了,她制止你的方式粗暴了些,你不怪她就好。」 傅梨华:「……」 她这是不怪傅念君的意思吗? 钱婧华躲在帘后都不由弯了弯嘴角。 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下,他还会这样从容地把不懂事的妹妹轻描淡写地一句话顶回去。 傅念君懒得理傅梨华不分场合的作妖,与傅渊交换了一个眼神。 傅渊朝连夫人道:「适才似乎贵府有些喧闹,您要送东平郡王出府?事情还未说清楚,夫人这样做是否有些不合适呢?」 第96章 连夫人只能硬着头皮把刚刚对傅念君说的话又依样画葫芦说了一遍。 解释就是东平郡王身体不适云云。 傅渊道:「我已经去拜会过郡王,夫人放心,郡王说了,这件事他会给傅家满意的交代。」 他看了看门口:「想必他略做休整就会过来。」 他果真已经先截住了东平郡王! 连夫人一时语塞:「这、这怕是不妥当吧……」 傅渊依然保持着谦谦君子的风度,语调平静却不容置疑:「没有什么不妥当的,涉及到女儿家名节的事,一五一十说清楚就是,一笔糊涂账带过去,对谁都不好,夫人说是不是?毕竟是在贵府上发生的事,传出去对武烈侯和夫人的声誉也有所影响,这就是傅家的罪过了。」 他的话无可厚非,有理有据,连夫人也挑不出错处来,更何况傅渊有官职在身,又是傅琨的嫡长子,如今圣上面前的红人,她有什么资格撒泼耍赖、以势压人? 傅梨华在旁边却听得心中忐忑,一听到傅渊说要把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心下就有些慌。 毕竟真相怎么样她自己清楚,周毓琛和她根本也没什么肌肤之亲,她唯一能倚仗的就是傅家把事情闹大,让周毓琛不得不吃下这个哑巴亏。 现在听傅渊说要请周毓琛当面说清楚,她岂不是胜算小了很多? 她自然不能理解傅渊和傅念君的战术,她也从心底憎恨着他们兄妹,因此不会相信傅渊和傅念君所为确实是为了她好。 如今的局面,就两个选择,傅梨华要么死,要么入东平郡王府。 而怎么入王府,还有待商榷。 若在事情还能有转圜的余地下,死并非上策。 张淑妃是个市侩而现实的人,先明白对方的意图和条件总是没有错的。 但是傅梨华不懂,她又开始自作主张地为自己「争取」。 她陡然就又大声哭出来,捂着脸叫道:「是我给爹爹丢脸,给傅家丢脸了,三哥,不要为我觉得为难,我这就死了干净,不为你们添堵,爹爹和阿娘的生养之恩,我来世再报……」 说着又要去撞柱。 幸好傅念君早有防备,立刻两三个仆妇冲上前去制住了她,将她拖回原地。 傅渊脸色铁青。 傅念君无奈地向他投去一个眼神,好像在说:「看吧,我也是控制不住才打她的。」 傅渊闭了闭眼,这蠢货,他觉得傅念君再扇她几巴掌也是可以的。 他这一辈子,还没有这么丢脸过。 连夫人见傅梨华此般,倒是心头一松,忙道:「傅郎君,四娘子这样闹腾了半日,先找大夫看看吧,旁的事情,也不急在一时,若是她在我们府上出个好歹,倒真是我的罪过了。」 傅梨华被人捂着嘴巴,还在呜呜地挣扎,抗议着不想看大夫。 傅渊蹙眉。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表现地如此癫狂,怎能让旁人相信她说的话是真的? 傅念君凑到傅梨华耳边轻道:「你若还想活命,最好听话一点。」 傅梨华停止了挣扎,一双眼睛瞪地又大又圆。 「我知道你不信我们,你就信你自己,你还一意孤行,我现在就放手,你就算不想死,我今天也会让你命殒武烈侯府。」 傅梨华被这话吓得浑身一怔。 「听话一点,我和三哥看在爹爹的面上,还能帮你一把,否则……你以为爹爹会因为你舍弃我们?」 傅念君说完话就吩咐人放开傅梨华的嘴,立时扮作一个好姐姐,还体贴地亲自动手替她整了整发髻。 傅梨华果真不敢闹了,一双眼睛忐忑地望向傅渊,傅渊的眼神十分犀利,让她不由从脚底心往上冒寒气。 连夫人见这兄妹三人之间暗流汹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搭话。 主要是这个傅三郎君,着实不好对付。 好在东平郡王周毓琛终于出现了。 周毓琛依然是一贯谦和有礼的彬彬如玉模样,只是似乎有些刻意隐藏的怒气。 傅念君想到他先前处理肃王与和氏璧一事时的计谋,可以想见他也不是个愚笨之人。 即便不如周毓白这样浑身上下全是心眼儿,却也不可能对这样的计谋完全不设防。 阴沟里翻船。 傅念君只能认为周毓琛是太过信任自己的母亲,张淑妃并未将这件事与他商量就自作主张决定了,否则她觉得这样的计策周毓琛即便不反对,也不至于会完全遵从。 毕竟这种招数其实一点都看不出高明来。 周毓琛与傅渊互相见了礼。 他们二人自然是见过的,只是称不上熟而已。 傅渊面对周毓琛依旧不卑不亢,对于傅梨华这件事,周毓琛也并未有推脱,只是实话实说。 只是这样的情况,他与傅梨华又是这般身份,仅仅是实话实说也没有用,傅家要一个交代,周毓琛也希望张淑妃能给自己一个交代。 两人言谈之间并未多有赘述,只是周毓琛约定了时间,自会亲自上傅家拜访。 傅梨华心中的石头落定。 他亲口承诺了这样的话,还在这么多人的见证之下,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这是要去傅家过明路了。 傅梨华顿时心花怒放,已经不断地幻想到自己风风光光嫁入王府的一天。 尊崇无比,谁见了自己都要行大礼,而傅念君这个小贱人在自己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想想就畅快! 傅渊也拱手与周毓琛道:「郡王放心,傅家并非不识礼数,蛮不讲理,待您见过我爹爹,一切自有分晓。」 傅梨华陡然从美梦中惊醒,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 周毓琛也叹道:「傅相与傅东阁,当为真君子。」 傅渊的意思,傅家是不可能纵容傅梨华这样无耻的行为得逞,她想风风光光靠着家族之力嫁给东平郡王做正室。 不可能。 而侧室…… 也都还要再看傅琨的意思。 周毓琛自然心中稍定。 毕竟被强按着头喝水,还是这么一个作风行事的小娘子,就是让她成为自己的侧室,他都不愿意。 临离去前周毓琛倒是向傅念君扫去了一眼,目光中带着审视。 傅念君微微朝他点了点头。 第97章 她和东平郡王也有过几面之缘,不能说熟,也没有过结。 这次的事,傅念君十分怨恨张淑妃和连夫人,但是对周毓琛的态度依然有所保留。 而傅梨华一直紧紧盯着周毓琛,自然就注意到了他和傅念君的目光交汇,当下气得差点发作出来。 她仅存的理智告诉她现在要忍着,可还是凑到了傅念君耳边骂道:「你真不要脸!谁都想勾引!傅念君,你这个贱人……」 傅念君回头,居高临下地冷冷睨着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警告她:「你嘴巴再不干不净,我教教你怎么说话。」 傅梨华却冷笑,毫不在意:「你还以为自己能用长姐名头压我?我日后将会是什么身份,你呢?傅念君,你还能得意多久?」 傅念君:「……」 傅梨华见她无言以对,以为她终于知道怕了,啐了一口,心情很好地转身就走了。 她要收拾好仪容回家去见爹爹。 傅念君是真的有点同情她,蠢到这个地步也没谁了。 她还真以为自己能成为东平郡王的王妃,然后不可一世把自己踩在脚下,拼命地践踏,让自己哭着喊着求饶? 她这个梦真是美好地让人不忍拆穿。 她忍不住嘀咕一句:「这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谁知却好巧不巧被傅渊听见了,他微微偏过头,说道:「不可妄议长者是非。」 傅念君一愣,她哪里就妄议长者了? 随即又明白过来,微微弯了弯嘴角。 傅渊其实和她一样的想法,被傅梨华的蠢打败了吧。 他们兄妹都是傅琨的孩子,而傅梨华与他们同父异母,傅念君说她脑子不好,不就是说姚氏…… 所以是妄议长者是非。 傅渊这人,忍不住编派别人都要用这种方式。 可真是「君子」呢。 周毓琛离开后,傅家兄妹三人自然也要告辞。 傅念君去与钱婧华道别。 「东平郡王可有来见你?」傅念君问她。 钱婧华摇摇头,整个人很恍惚,似乎在想别的事情。 傅念君在心里叹气,不仅是钱婧华对周毓琛没意思,原来周毓琛对钱婧华的意思,也一样没她以为的那么重。 傅念君唤来了郭达,问他:「你家主子可离去了?」 郭达耿直道:「您就是我主子。」 傅念君气地瞪了他一眼,郭达才龇牙笑了一下:「郎君没走呢。」 傅念君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这里的事,正在纠结要不要让郭达带个信儿给他让他放心,却又听郭达继续说:「二娘子,小的觉得有件事您最好还是知道一下。」 毕竟傅念君也算是他的主子,他知道了,就不能不说。 傅念君顿了顿,道:「什么事?」 郭达搔搔头,神秘兮兮地说:「适才小的溜空儿去前院探了探,遇到我哥哥,他似乎说是今天……有个裴家娘子给郎君递信呢,请郎君去相见。」 裴家…… 裴四娘裴如烟? 西眷裴这样的出身,竟然会在这样的日子给前院郎君递信? 傅念君想到了钱婧华和自己说的事,裴家有意于周毓白。 她笑了一下,看在郭达眼里却是毛骨悚然。 「我知道了。」 只有这四个字。 郭达却觉得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他默默地为郎君在心里祷告了一下,请他自求多福吧。 傅念君并不想追问周毓白到底有没有去见裴四娘,心中只是忍不住默默想,原来他不离去,倒不只是为了看热闹,会佳人倒是忙,会完一个又一个的。 芳竹和仪兰私下里也偷偷抱怨郭达哪壶不开提哪壶。 「娘子,你不要生气,这事儿……一定不会的,寿春郡王他……」 仪兰斟酌着字句,在马车上也不忘记劝傅念君。 傅念君打断她:「我没有生气。」顿了顿又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仪兰:「……」 这不就是生气? 傅念君觉得和她们说不通,心里一阵烦闷,索性懒得再理会,她先要想的是回去与傅琨如何商议。 回到傅家,傅梨华被傅渊做主锁回了房间,连傅琨的面儿都没让她见到。 而姚氏的院子也一并锁了起来,根本不给任何机会让这母女俩有话说。 傅渊也是彻底受够了。 傅琨的反应倒是让兄妹俩有些意外。 他平静地出奇。 哀莫大于心死,他对傅梨华是彻底绝望了。 傅念君知道,让傅琨彻底割裂开与傅梨华的父女亲情太过残忍,自己的前身、从前的傅饶华如此荒唐,傅琨都未放弃她,放在现在的傅梨华身上也是一样。 作为父亲,他一直都不是一个狠心能叫女儿去死的人。 傅念君的记忆里的傅饶华,依旧是荒唐了半生,直到傅家倒台,傅琨失势,才被夫家浸了猪笼,可见傅琨护她,一直是护到了他力所能及的最后一刻。 所以现在,傅念君也不会逼他割舍下傅梨华。 「爹爹,为今之计,必得让四姐儿入东平郡王府才能全了这事。」 傅念君说着。 傅琨抬头,眼中神情晦涩难言。 傅渊却接口:「此次张淑妃做计,本是想拿二姐儿,谁知被四姐儿误打误撞顶上,我见连夫人的态度,张淑妃对于四姐儿怕是不满意。」 因为张淑妃早就知道傅家不看重傅梨华,而她虽然是嫡女,却又是继妻姚氏所生的嫡女,姚氏和方老夫人是什么人,凭张淑妃手下的皇城司,她能不一清二楚? 摆明了是只想着沾光贪便宜的主儿。 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张淑妃和姚氏母女就是一类人,比较典型的市井小民心态,只能她们占别人便宜,不想自己被占便宜。 所以摆在傅家的路就很明显了。 要让张淑妃首肯,就必须抬高傅梨华的价值,傅琨就必须付出一些代价,为东平郡王出一些力。 或者傅琨不愿意受这女人摆布,傅梨华就进尼姑庵了此残生,或者现在就一条白绫死在祖宗灵位前。 要说傅琨的秉性,其实并不难琢磨,何况张淑妃跟在圣上旁边这么多年,稍微在枕边探几句大概也能知道傅琨是个怎么样的人。 第98章 他是个宁折不弯忠君爱国的直臣。 所以连夫人适才的态度也表明了,其实张淑妃对于第一条路并不太抱有希望,她觉得这件事肯定只能往第二条路发展。 让傅梨华去死好了,她反正没有损失。 傅琨闭了闭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又如何能想到,会因为一个孽子落到这左右为难的境地……」 傅念君立刻警醒,见到傅琨此时神态,知道他或许有所松动。 「爹爹,您……该不会真的想放弃原本支持寿春郡王的立场,而改为东平郡王?」 傅渊听了她这话先皱眉,没有等父亲说话,先直接呵斥她道:「军国大事,千秋基业,怎么能因为这样的小事而随意改变?」 他们俩这样一对话倒反而像是唱双簧在逼着傅琨做决定牺牲傅梨华一般。 傅琨默了默,却终于首肯长子的看法。 「三哥儿说的不错。张淑妃野心太大,一旦东平郡王被立为太子,张氏为了太后之位,也势必容不下舒娘娘母子,何况近些年来她揽权独断,认亲投奔的‘张氏族人’不计其数,这帮蛀虫,等她得势,必然腐败朝政,将朝廷搅地天翻地覆。」 傅琨是绝对不会坐视这样的事发生的。 圣上几次在他面前透底,他的意思,本来就是偏向张氏母子的,否则不会拖了这么多年。 而傅琨是如今为数不多的几个,他还算能听得进去话的人。 他若是再向张氏一倒戈,局势或许就定下了。 这件事,他决不能做。 傅念君见傅琨这般难受,实在忍不住,提议道:「爹爹,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傅琨见她眸中光芒,聪慧灵敏,不由又想到亡妻。 不知何时开始,傅念君已被他放到了与长子傅渊同样的地位,她说的话,再也不是小姑娘胡闹。 「你说来听听。」 傅念君踟蹰了一下,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这件事倘或能寻个折中的法子,四姐儿若不想这辈子都毁了,必得入东平郡王府,但是爹爹也清楚,即便此时傅家鼎力护她,依照她这不着调胡闹的性子,嫁过去只会捅越来越大的篓子,而到了那时候,我们就是不认也得认,何况她若端着身份,又有张淑妃加持,您和哥哥即便不至于无还手之力,也肯定在朝政上会受她们影响。」 傅琨点了点头。 「所以与其这样,不如就与她一刀两断,绝了她那念头,不要想着以后再让你们替她收烂摊子。」 这种烂摊子,收一次就是傅琨对得起这辈子的父女情谊了,收一辈子?那才真是要被她拖累死。 傅渊先听明白了,果断道:「将她从宗族除名,嫁与东平郡王做妾,从此无名无分,再不能同家里往来。」 做了妾的嫡女,自然不能作为正经亲戚,否则家族里其他小娘子该如何自处。 这法子乍一听有些狠毒,可是却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对傅梨华该有的惩罚。 她仗着的,不就是傅氏嫡女的身份? 傅琨摸了摸胡子,沉默了半晌,却也在心中首肯了。 他也明白,傅梨华就像个痈疽,今日不捅破,他日就必危害家族。 既不忍心她毁了,又不想如了张淑妃的意,别无他法。 「即便如此,张淑妃那里恐怕也不好说。」 傅渊蹙眉。 「她看重的本来就非是四姐儿这个人,而是她背后爹爹的势力,若只将四姐儿当作个妾纳入东平郡王身边……她要这么一个妾做什么?东平郡王还会缺一个妾吗?」 张淑妃是绝对不肯答应的。 所以这个法子也不能解决问题。 傅念君却驳道:「这却也未必。」 其实傅琨傅渊父子对于张淑妃的了解并不算十分透彻,包括她,也不能自信地说靠揣度就能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下定论。 她今日敢提出这个建议,是从周毓白上回算计张淑妃那件事得到的启发。 张淑妃为人颇为歹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逼邠国长公主做他们母子的后盾,不惜在幕后之人刻意引诱之下陷齐昭若于牢狱,用一个儿子的生死来威胁他的母亲,后来周毓白破局,引导邠国长公主用说和钱家亲事这个条件抚平了张淑妃,而她也顺势答应了。 可见张淑妃在利益面前,心态很好,若是不能从长远计,那就实实在在地抓眼前。 邠国长公主替她办成了一件事,她也就愿意让步。 所以从这件事上来看,傅家如今也可以如法炮制。 「爹爹可以同张淑妃将话说明白,东平郡王府中只是多一个妾,他们母子若是想眼不见心不烦,自然可以不予理会,不过是多养一个人,而此际,您却可以允诺帮她一个忙,只是与傅梨华进东平郡王府做交换,完成交易,自然两不相干。」 傅渊也略微思索了一下,对于张淑妃是否会接受这个条件没有傅念君这样笃定。 「她若是不肯接受呢?不接受她反而能够隔岸观火,以爹爹的身份地位,这件事对名誉的中伤远非一个宫妃可比。」 「她会答应的。」傅念君说道。 因为这件事是涉及到她的宝贝儿子,张淑妃对于周毓琛的疼惜和保护,是一个母亲所能够做到的极限。 而恰巧,周毓琛又并非是个寡廉鲜耻之人。 这件事,错在他母亲,也就是错在他,他既然已与傅渊相约,择日就会登傅家之门请罪,说明他的态度是端正的,他想要好好地解决这件事。 而张淑妃为了儿子,一定会好好考虑傅念君的这个提议。 她不在乎名誉,但她儿子在乎,她也要为儿子想想。 这确实是个值得一试的法子。 傅渊的眼神望向傅琨,说到底,怎么处置,还是要等傅琨拿主意。 傅琨轻轻抬手扣了扣桌案,只得道:「先等东平郡王拜访后……再议。」 这多少是采纳了傅念君的法子。 她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这里刚说完话,傅渊和傅念君正要退下,却听到门外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傅琨的书房里外伺候的人都是老仆,不可能这点规矩都不懂。 一定是有什么大事。 傅家现在能说话的主子都在这儿了。 「进来。」 傅渊朗声道。 第99章 跌跌撞撞地进来一个老仆,抖着嗓子道:「相、相公……夫人、夫人……在院子里寻短见了……这会儿才救下来!」 傅琨倏然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一时有些晕眩,差点往旁边栽去。 「爹爹!」 傅念君眼疾手快,忙要上去搀扶,她这样的小娘子,傅琨怎么可能真的让她扶,很快就手撑着桌案自己稳住了身形。 傅念君能够听到傅琨的呼吸明显比刚才更重了一些。 她真怕他急怒攻心,伤了身体。 跪在地上的老仆也瑟瑟发抖。 可真要命了! 夫人上吊寻短见,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傅琨还怎么做人? 这是要把自己的妻子逼到什么地步才能让她去寻死啊…… 外头的人才不会管你是非黑白,一张嘴上下闭闭合合,脏水就给你泼出去了。 傅念君心里也气得咬牙,姚氏和傅梨华真不愧是母女,就不会别的路数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只顾达成她们自己的目的,丝毫不顾及旁人。 这母女俩是都疯了。 说来说去,姚氏就是不信他们会为傅梨华好好解决这件事,是以死相逼想要让傅琨选择牺牲自己去成全傅梨华的高门婚姻。 傅渊沉着脸,先一步发号施令:「院子都锁起来,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带到我面前来说话,谁敢多说出去一句,立刻伺候板子,我现在就过去……第一个发现的人是谁……」 老仆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为傅渊引路。 傅琨由傅念君扶着重新坐回椅子上。 傅念君倒了一杯茶,亲自递到傅琨嘴边。 「爹爹,先顺顺气。」 傅琨摇摇头,叹了口气:「念君,你爹爹这一生,实在是失败……」 傅念君心中一酸,其实姚氏母女成了今日这样,她又何尝没有责任呢? 若她还是傅饶华,姚氏和傅梨华是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是她没有做好。 傅琨固然有错,可是错的根源在于十几年前,早就无法改变。 十多年前,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至此高位,也没有人能想到姚氏会越来越疯狂。 千金难买早知道。 姚氏母女会成了如今这样,谁都有错。 傅琨有错,傅念君有错,傅渊有错…… 傅念君矮下身,握住傅琨的手,安慰他:「爹爹,不是的,您是个好父亲。都会好的……过了这一阵,一切都会平息的。」 傅琨叹道:「可我不是一个好丈夫,念君,以后你……不要嫁爹爹这样的人。」 他是第一次和她说这样的话。 傅念君心中有不小的震撼。 傅琨的手覆在她的头顶上,摸了摸她额前的碎发,轻声说着:「嫁一个能够对你好,愿意为你承担一切的人,重要的是,你们一定要心意相通。」 不能如他和姚氏一样,越走越远,最后到了这样的地步,她逼迫自己,更逼迫他,至死方休。 连生下的儿女也都成了错误的延续。 傅琨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像疼爱傅念君一样疼爱傅梨华,他教养傅溶也不可能像对傅渊一样倾尽心血。 其实这对他们,又是多么无辜而残忍的一件事。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念君欢》卷一 作者:小沙包 02、《念君欢》卷二 作者:小沙包 03、《念君欢》卷三 作者:小沙包 04、《念君欢》卷四 作者:小沙包 05、《念君欢》卷五 作者:小沙包 06、《念君欢》卷六 作者:小沙包 07、《念君欢》卷七 作者:小沙包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