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欢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只是错误已经铸成了,傅梨华和傅溶终究是他的孩子,姚氏也终究是他的妻子。 傅琨拍了拍傅念君的手,说着:「你放心,爹爹明白怎么做。」 他是自己的长辈,是父亲,有些劝说的话,傅念君也实在没有立场说。 傅渊到了姚氏的青芜院,已经跪了一地的下人,个个都不敢抬头。 傅渊沉着脸,把情况都一一盘问清楚了,才进里屋去见姚氏。 姚氏正靠在美人榻上,背后用软垫垫着,脖子后仰,能看到脖子上一道青紫的痕迹。 做戏就要做地逼真,她上吊那一下确实够呛。 旁边一个仆妇正默默流着泪替姚氏上伤药,姚氏的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前方,似乎完全不在意傅渊已经走到了自己榻边。 傅渊负手看着姚氏,抬手让她身边的仆妇离开远一些。 那仆妇哀戚道:「三郎君,先给夫人请个郎中吧,万一出点什么事……」 傅渊一个冷冰冰的眼神过去。 出点什么事不正是姚氏想要的? 「下去。」 他不耐烦地重申了一遍。 仆妇不敢再说说话了,这三郎君实在是让人害怕。 郎中自然要请,但是他要先确保姚氏不会乱说话。 「姨母。」 傅渊突然开口道,用了十几年都没有再叫过的这个称呼。 「我叫您姨母,是因为还碍着我阿娘,我不会称呼你为母亲,是因为你再也不配做我爹爹的妻子。」 姚氏的瞳孔有些微的收缩,却还是保持着不配合的状态,完全不回应傅渊的话。 傅渊也不在乎她和自己装模做样。 「你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过傅家的夫人,爹爹的妻子,还有我和念君,我们不仅仅是你的继子继女,也是你的外甥和外甥女。」 他淡淡地勾了勾唇。 「只是你忘了这件事,已经很多年了。」 傅渊还小的时候,姚氏只是一个活泼骄纵的少女,见到小小年纪就会板着脸的傅渊还会来逗他。 两人虽然不亲密,但是她记得这是她长姐的孩子,他也记得这是她母亲的妹妹。 但是随着她嫁入傅家,这样的亲戚关系却逐渐被尴尬的继母继子关系所取代,尤其当姚氏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 傅渊从小失去母亲,又早慧,自然明白这是人之常情,为母之人,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自己的孩子面前。 固然在傅家,他傅渊根本称不上挡了弟弟傅溶的道,但是他依然很识时务地与姚氏保持着距离,他尊重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仅此而已。 可是如今,她要的却远远不是如此了。 说到底,姚氏扭曲的恨意,是来自于永远活在大姚氏的阴影下,是因为永远得不到丈夫的喜爱和尊重。 她用这样的方式逼傅琨低头,让傅梨华嫁进东平郡王府,是她憋了十几年的一口气。 「或许在你心里四姐儿和你都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你要为她谋前程,无可厚非,但是这样的烂摊子甩在爹爹肩上……」 他顿了一下,冷笑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觉得值得不值得?」 姚氏终于有了反应,依然是仰躺在榻上,用沙哑的嗓音道:「就算他得势,我的四姐儿和六哥儿又能得到什么?什么都是你们兄妹的!」 随即她竟尖叫出来:「这是你们欠我们的!是你们姓傅的欠我的!」 保养得宜的十个指甲都狠狠地攥紧在手中,姚氏的脸上有一种铁青的狰狞。 傅渊也觉得她是疯了。 傅家欠她们? 当初方老夫人不择手段要把独养女儿嫁给傅琨做填房,是傅家逼他们的? 所以她们没有从傅家得到她们想要的,就是傅家欠她们的? 傅渊懒得和她再说下去。 和这样的人说道理,本来就是妄想。 他平静地说:「这一回,我们本来就不打算牺牲四姐儿,你大可不必寻死觅活地要挟爹爹。」 姚氏眼中的狂乱平静下来,终于有了一丝生气。 「可……当真?」 傅渊无意与她保证什么。 「你若不信,便继续寻死,看看会不会管用,丧母就要服孝,你若肯拖累四姐儿,便试试吧。」 他的话冷硬刺骨,再无半点姨甥情分。 前十几年,姚氏与他没有母子之情。 如今,两人之间因为大姚氏那一点血缘的联系,也终将不复存在。 这次的事过后,傅渊知道,姚氏若有再犯,他自己是再也不会手下留情。 姚氏手心里的指甲仿佛攥地更深了几分。 她明白傅渊的一诺千金。 门外的仆妇扣了扣槅扇,忐忑道:「夫人,相公和二娘子过来了。」 姚氏躺在榻上,有气无力地说:「让我见四姐儿。」 傅渊只说:「你想清楚后,我自然让你见她。」 他的话已经说完了,接下来的事,就是傅琨和她之间的私事,他做儿子的,应当避嫌。 傅念君陪着傅琨调整好心绪,才来到青芜院。 傅琨其实已经做好决定了。 姚氏今日的寻死举动已经彻底将他们的夫妻情分断送。 若说让傅梨华做妾,最不光彩的不是傅琨,而是姚氏。 但是这一切,都是她们母女自己的选择。 此时他已无意争论是非对错,因为他后宅中的烦扰,甚至可能影响到他朝堂上的决策。 这样的事,他不可能坐视其发生。 姚氏和傅梨华这痈疽,一并去了才是最佳。 傅琨独自进了内室,傅渊和傅念君兄妹并肩站在门口。 傅念君望着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树木,耳边是蝉鸣阵阵,突然间有些怔忡。 「三哥。」她问:「爹爹会在里面很久吗?」 傅渊道:「不会。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话可说了。」 夫妻之间,走到今日,其实已经算是一个了结了。 傅念君不想去猜测傅琨和姚氏说了什么,傅琨是她的父亲,他也知道该怎么做。 「我先……回去了。三哥,这里就交给你了。」 她心绪不大好。 傅渊点点头,顿了一顿还是夸了她一句:「在卢家,你……做得很好。」 傅念君转头朝他笑了笑。 第2章 「毕竟我也是傅家人。」 傅念君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芳竹和仪兰跪在她身边替她捏腿。 又是个让人难熬的一天。 傅念君脑子里想的却是傅琨在书房里和自己说的那些话。 她的情绪确实不太好,她以前不会想这样的问题。 一对夫妻,经过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磨合相处,日夜相对,两人之间却还是会有厚厚的壁垒,不但没有消除,甚至历久弥坚? 始终无法体谅对方,渐渐地在揣度和猜疑中成为一对怨偶。 原来是这么轻易的一件事。 傅念君叹了口气。 她不由重新审视起自己从前的愿望。 成亲嫁人,不问情爱。 她有信心能够将对方的后宅料理妥当,再为他的仕途添一二助力,但是今日,她却第一次对这个念头产生动摇。 若她选中的那个寒门士子像傅琨一样,心中早已有不可替代的人存在? 又或者他对自己始终无法抱有温情和爱意,在日复一日岁月的消磨中,她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坦荡? 她如今还只有十六岁。 若是过三十年姚氏那样的生活,其实她也没有信心。 她想到了嫁人的那一世。 她成为了太子妃,还没有过新婚之夜就死了,她并未确切地体会到嫁为人妇是什么滋味。 但是她有预想,一定不会是段快乐的日子。 或许年轻的时候还能凭美貌稍微笼络住一阵子丈夫的心,但是依照太子那种性格,恐怕那「一阵子」,也是得往短了算。 她和太子,若活着,到最后,可能也是一对怨偶。 所以看吧,还是她的梦想太天真。 她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仪兰在替她捶腿,芳竹端来了燕窝,两个人被这声叹息给震了一下,交换了个眼神。 「娘子。」芳竹忍不住道:「柳姑姑从前经常说,不能这么频繁地叹气,不然幸福会被叹走的。」 「我今日频繁地叹气了?」 两个丫头忙不迭点头。 傅念君只能给她们一个无奈的表情。 其实她也不想想那么多,只是怎么说呢,莫非一个小娘子情窦初开之后,就会容易这样想东想西? 芳竹和仪兰开始自作聪明。 「娘子,您是不是想到了寿春郡王才这样难受?」 「不是……」 「您是否还介意他去见了别的小娘子?娘子您放心,我们问过郭达了,其实他也不知道寿春郡王到底有没有去见她。」 「真不是……」 傅念君觉得在她们心中,自己已经到了可以为周毓白要死要活的地步,做什么都离不开他的影响。 但是她也无从辩驳。 毕竟今日她还同他说了那样久的话,两个人可以说的上是鬼鬼祟祟。 依这俩丫头的功夫,怕早已经想象得很远了。 仪兰咬着唇,因为今天的事,她早就想提醒傅念君了。 「娘子,我觉得,您与寿春郡王之间,还是……还是……」 芳竹看不惯她支支吾吾,直爽道:「她想说,娘子还是该注意分寸!」 仪兰从以前就爱操心,这关于「分寸」的问题,她也常向傅饶华提起,所以自然不被她所喜欢。 而如今的傅念君,仪兰当然知道她和从前是不一样了,可是今天没有带她们俩,傅念君就一个人和周毓白躲在小林子里这么久。 实在是无法让她不担心。 仪兰比芳竹懂人事,因此自然就会想多一点。 傅念君差点咬了舌头,「我和他……没什么。」 他们说的,一直都是正事,虽然过程中他偶尔会动手动脚,但确实主要还是谈正事,今天他告诉了自己,关于钱家最大的秘密。 两个丫头一副不肯相信的样子。 傅念君觉得有哪里不对…… 周毓白今天确实拉着自己说了很久,他不像是这么没分寸的人,以前见面,他都会控制好时间,可是今天,她问了,他就告诉了她钱家的事,还十分仔细。 在卢家的地盘上? 这事儿有这么重要非得那会儿说不可吗? 傅念君的脑中闪过一丝亮光。 当下气得攥紧了拳头。 他是故意的! 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了张淑妃和连夫人会在今日向她下手,也知道傅梨华多半会见缝插针抓住这个机会缠住周毓琛,而他要让这件事顺利完成,他就要拖住自己。 因为傅念君对傅梨华早有提防,只有他自己,才能拉住她说这么久的话让她没功夫去管傅梨华。 这家伙! 那些什么「为了私会」的花言巧语,根本就是说来骗她的。 「娘子?」 芳竹和仪兰见傅念君脸上陡然间杀气凛凛,不自觉吓得往后退了一点。 傅念君冷哼了一声。 他答应自己会搅黄钱家和周毓琛的婚事,就是用这种方式? 他们两个还真是像啊。 她学他那一招去制张淑妃。 他就学自己当初用林小娘子膈应崔家那一招来对付钱家。 她气得是他一点都不向自己透露。 这么一想她又有点颓然,自己知道了一定是不肯的,傅梨华再不济,也是傅琨的女儿,她下不了这个决心。 所以周毓白索性没有告诉她。 而现在,傅梨华入了东平郡王府做侧妃也好,做妾也罢,对钱家来说,都是一种不尊重,钱家即便不敢当即与张淑妃翻脸,也肯定有极大的不满。 而周毓白只要再添一把柴…… 钱家的秘密,不止张淑妃知道。 他和张淑妃都知道的事情,就不能是秘密了。 钱家或许真的会有新的选择也未可知。 但是周毓白能从这件事里得到的好处是什么呢? 他真的是想将钱婧华抢做自己的妻子? 不可能。 形势比人强,他没那么傻。 他的谋算,傅念君真的看不懂了。 偶尔能明白一二,还这样后知后觉,等人家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她才发现。 第3章 「这个可恶的家伙!我要去找他!」 她也是一时意气,赤着脚踏在地上,吓得芳竹和仪兰一把抱住她。 「娘子,娘子,这都多晚了,您要干什么啊……」 「让郭达来见我,他们主仆,都是一丘之貉。」 傅念君冷笑。 反正郭达也不是第一次平白无故替他家郎君背锅了。 芳竹和仪兰却只觉得傅念君这是「由爱生恨」、「由妒生恨」,这刚才还说着不气,突然间气得恨不得要提刀杀人一样。 心中不由感概感情之事果然是一个女人的软肋。 让她的情绪起伏有如波涛汹涌,完全看不到预兆。 傅念君自然也不会真的在这个时候传郭达来问话。 「明天吧,娘子……再怎么样,也得明天……」 仪兰很一本正经地劝她。 傅念君微微叹了一口气,拉开她们。 「我知道。」 芳竹在旁边憋了半晌,才壮起胆子问她:「娘子,今日你同寿春郡王才分开的,你又想他了?」 仪兰赶紧拉了她一把。 傅念君倒是见她们这副样子有点好笑。 想他?她是想好好问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行了,都早点下去歇了吧。」 她对她们说着。 两个丫头对视了一眼,只能用古怪的眼神服侍了傅念君歇息,才敢退下。 第二天,傅念君清醒了许多,再把郭达叫来眼前时也没了昨夜骇人的气势。 郭达觉得她其实就是关心周毓白的桃花。 昨天还在他跟前装呢。 女人果然都是口是心非的。 傅念君管不了他怎么样,还是如从前一样,提出要见他通信去见周毓白一面。 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不太舒服。 他们两人之间,一直都是她处于被动。 周毓白要见她,自然可以设计各种各样的方式,让她自己走到他面前。 可是她呢,有什么话要问,也还是只能通过他的人。 郭达领了命就回去想办法,边想边觉得自己做了件大错事,看二娘子那个样子,不止是有点生气,而是前所未有地生了大气啊。 他现在终于有点担心了,要是他大哥知道是他把裴家娘子邀约郎君的事告诉了二娘子,不知道会不会把斗大的拳头往自己身上招呼啊…… 果真是可怕。 ☆☆☆ 姚氏的事总算没有闹大,傅念君和傅渊的态度强硬,下人们也都不敢放肆,就连姚氏的伤,都是傅琨用自己的名帖请了太医院的太医来瞧的。 太医们都是见多识广,世家大宅里什么阴私事没有见过,都不需要傅琨的嘱咐就知道要装聋作哑。 而姚氏为了傅梨华,终究是忍了下来,不敢再寻死觅活,只是母女俩终究也没有见上面,傅梨华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都是傅念君亲自排查过的新人。 「浅玉姨娘近来如何?」 回话的管事和仆妇对傅念君此问有些奇怪,浅玉姨娘还能如何? 「姨娘很好,府里上下也没有敢对她不敬的,二娘子请放心。」管事顿了顿,又道:「十三娘子近来似乎想请先生开蒙,二娘子,这事儿……」 傅念君挑眉,她倒是没想到会从下人口中听到十三娘漫漫要开蒙的事情。 她的年纪确实也到了,不能成日跟在亲娘身边,养成小猫一样的性子。 只是浅玉姨娘这人,一贯地不分轻重。 即便如今府里事多,漫漫到底是傅琨的女儿,她开蒙请老师是大事,即便最近傅家的事多,她也应该先同傅琨、傅渊知会,可是她却一声不响,自作主张地吩咐给下人,她只是一个妾室,又能有多少见识能给傅相的女儿找个好老师。 傅念君叹气,这件事若换了以往,她一定不愿意多加插手,因为这个家里,浅玉母女并不是她想交心的人,而浅玉显然对她的想法也不少。 既然如此,保持距离就好。 但是经过姚氏和傅梨华母女的事,傅念君生怕再放任下去,浅玉也教地女儿钻了牛角尖,让傅琨的晚年也过得不安稳。 防范于未然总是对的。 她吩咐管事几个,「这件事你们不用管了,我今日知道了,便不会不理会。」 他们几人是知道傅念君手段的,光看她这些日子以来下达的命令,做的决策,他们也都明白,傅念君比起姚氏、浅玉等人自然是睿智聪慧不少的。 这几个积年的老人,都是多少受过大姚氏教导和恩惠的,见到傅念君如今的样子,也都很庆幸她有了她母亲当年的风范。 管事们退下以后,傅念君就琢磨着去一趟陆氏那里。 给漫漫寻一个开蒙老师,她觉得没有人能比陆氏更适合了。 傅澜和傅七娘子的老师都是陆氏亲自把关,不说傅澜,傅七娘子今后能够成为各家贵女争相邀请还要看她面子的傅大家,就可见她从小受的教育是十分成功的。 知道傅念君要替漫漫找老师,芳竹和仪兰两个丫头十分不理解。 尤其是芳竹,嘟着嘴抱怨:「娘子,你做这么多也不落人家一句好啊,又何必呢……」 傅念君摇头:「我不是为她们,是为了傅家。」 芳竹听不明白,仪兰却懂,「娘子是希望浅玉姨娘安安分分的,其余的事,您能做,也会帮她的忙,不会像夫人那样……」 傅念君微微笑了笑。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傅念君没有告诉她们。 从之前开始,她就觉得傅梨华的举动有些反常,她的性格并没有变化,依然嚣张,依然跋扈,可是却仿佛多学了几招手段,学会压制脾气,学会先示弱…… 她一定是受了人指点,姚氏离开了那个净出馊主意的张氏,恐怕很难这么心平气和地改变行事作风。 可帮傅梨华的这个人是谁,傅念君觉得总不能出了傅家。 她笑叹着摇摇头。 或许是她想多了,这些天太过疑神疑鬼。 浅玉那个样子,怎么也不可能能够指导傅梨华,也更不可能让傅梨华听她的。 她的疑心来得没有根据…… 去了二房那里,陆氏倒是也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反而叫来了陆婉容,竟是让陆婉容替傅念君出主意。 第4章 陆婉容提议了一个人选。 「……洛阳人氏,姓杨,杨先生年轻时所嫁非人,毅然决然和离了,后来自己修书立传,钻研诗文,在诗文见解方面很有见地,虽称不上大家,却也是学识渊博。」 傅念君看着她笑,笑得陆婉容十分不好意思。 她当然知道傅念君这笑中的意味。 陆婉容是要嫁给傅澜做妻子的,这些事,陆氏是从现在就开始教她。 漫漫也是她未来的小姑子。 陆婉容要嫁进傅家,这些事即便不可能如今就让她来做决定,但是她总要先学会考虑这些事情。 陆婉容在傅念君认真的注视下不自觉红了脸,只道:「其实我也未曾得过杨先生的教导,只是一个闺中友人提过……若、若是念君你觉得不合适……」 傅念君微笑,「我也不知道洛阳有何名师,你推荐的,却是值得试一试的。」 陆婉容露出一个笑容,是受了肯定后欣慰放松的笑容。 「不妥。」 陆氏却出口打断。 陆婉容有些忐忑地望了陆氏一眼,似乎在等待她的指点。 陆氏转向陆婉容,说道:「杨先生虽好,却终究是大归和离之身,虽才高清傲,此生却福禄难全,你仔细想想浅玉姨娘此人,结合她的脾性考量,你寻了杨先生来,她会如何想?」 浅玉这人心思敏感,爱钻牛角尖,成日活得战战兢兢又拎不清眼前状况,口头上肯定千恩万谢,心里却千回百转都是小心思。 是啊,陆婉容推荐这么一个人过去,她会怎么想? 漫漫是庶女,并非嫡女,何必非要才华过人,诗画双绝? 陆氏亲自给出了一个人选:「我看没有你堂伯家中李先生的夫人合适。」 「李师娘?」 陆婉容想了想。 李先生夫妻是汴京人,虽名声不算太响亮,但是李师娘是有名的全福人,为人和善,雍容大气,结交过的人家没有不说她好的。 要说才华,真的不能说有多少,只是跟着做西席的丈夫,耳濡目染之下,做一个小丫头的开蒙老师还是够的。 傅念君听陆氏将这位李师娘的情况一说,便也觉得不错。 浅玉多半会同意。 浅玉自己是做妾的,她所希望的,肯定是女儿漫漫被教养地稳重端庄,日后风风光光地被人相中去做正室夫人,而有一个体面的老师也能为她的少女闺阁时期添一笔筹码。 为人母者的私心,以陆婉容如今的境界,还很难体会。 看人这样的事,她要跟陆氏学的,可还是长路漫漫。 傅念君心里定下了这个人,便谢过陆氏,想先打听过这位李先生和他夫人的情况后禀明给傅琨。 陆婉容亲自送傅念君出院门。 傅念君以为陆婉容适才没有完成陆氏的「题目」,心情会有不佳,却没想到是她自己多想了,陆婉容的心情十分松快。 「这么快……就要回去?」 傅念君有点惊讶。 陆婉容笑道:「也不急,只是姑母说,早点定下来好筹备。」 她说的是她和傅澜的婚事。 她总不能待在傅家备嫁。 傅念君心里也有点说不出来的惆怅。 一直希望母亲走上另一条路,可真当她的人生踏上另一条她无法预知、截然不同的路时,她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惆怅。 除了遥遥相祝,道一声安好,她再也无法插手她的人生…… 陆婉容见她的神色,以为她是舍不得自己,心里一暖,也执起傅念君的手道:「你不用担心我什么,我会好好的,你也是,念君……」 傅念君微笑着点点头。 两人说起最近陆成遥的事,陆氏也在替他相看小娘子。 毕竟陆婉容要出嫁,他做大哥的,也不能把娶妻之事无限期地往后拖。 具体的人选陆婉容也不知道,但是照陆氏的看法,一定是要好好结这门亲,这毕竟关系到陆成遥日后自立门户所能得到的助力。 傅念君不由在心底也悄悄同情了一下这位曾经的舅舅,这世上女子固然颇多无奈,男子却也不少,娶什么妻子,结什么岳家,最终还要看形势。 不过好在陆氏并不是他父母,不会完全罔顾他的想法。想来陆成遥此生,即便不能大放异彩,也不至于沦落到她记忆中的那个模样。 ☆☆☆ 傅家这里正等着周毓琛的登门拜访,宫里张淑妃却早已经气得砸了好些个官窑的上好瓷器。 再砸下去怕是太后就要责罚了。 好不容易她才被劝住。 这个连氏到底是怎么办差的,怎么会让傅四娘子…… 傅四娘子是什么人,张淑妃可是印象深刻。 姚氏在端午时御前失仪的种种丑态她都记在脑中。 何况她早有耳闻,傅相这个继妻和这个继妻所生的女儿有多荒唐,和杜家退过亲,又想攀高枝。 都能不顾脸面求到官家面前来,可见恨嫁到什么地步。 这样恶心的人沾上了自己的儿子,张淑妃如何能不恨! 就是傅念君,她内心也是一千个一万个看不上,但是因着傅相的关系,只觉得她勉强还能被娶做侧室,身份抬得高一些也就是了,可这傅梨华是个什么东西? 简直是倒过来拖后腿。 张淑妃其实不太想承认,她之所以想算计傅念君,也是为了有备无患。 周毓白和傅念君之间的事真真假假,宗室里总有人在传,可是实证却也没有。 张淑妃觉得周毓白若真要在这个当口求娶傅念君,必然是朝着傅相去的,这对她来说自然是个严重的示警。 但是周毓白这一阵子倒是很低调,连傅家的门都没登过,似乎又不像是有意要娶傅家女的意思。 即便他没有很明确的表示,皇后那里探的口风也是对这个傅二娘子一无所知,但张淑妃还是不能放心,想多留一个心眼。 将傅念君娶做周毓琛的侧妃,也能断了周毓白的念头。 但是好死不死,却被个傅梨华赖上了。 「想得倒美!那对母女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要难为我儿,她自己不要脸面,谁能给她脸面,谁耐烦管她死活!」 张淑妃即便地面对着自己儿子,也依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第5章 周毓琛来见亲娘的次数并不频繁。 他也知道要避嫌。 而且张淑妃每次拉着他说的话,多半都是他不爱听的。 周毓琛一向温和稳重的脸上很少有这样的表情。 「阿娘,您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莽撞而行,您又将傅家和钱家置于何地?」 张淑妃只道:「我这就是为了你的未来!六哥儿,阿娘还会害你不成?」 周毓琛微微叹了口气,缓了声音,语重心长地劝她:「您自然不会害我,可是手段却太不光彩,做这样的事太容易让人诟病……」 周毓琛虽然不至于像周毓白那样有主意,却也不至于像肃王那样没有主意。 而张淑妃呢,如此盛宠多年,也不是一个只凭一时意气就纵着脾性的人,更不会像邠国长公主一样,强迫地摁着儿子的头屈从。 因此母子二人总还算是有商有量。 这一次出了这样的事,确实张淑妃是自作主张了,就是因为她知道周毓琛一定不会同意配合她的计划。 周毓琛细细地与张淑妃晓以利弊,分析情势,张淑妃也总算能够愿意选择平静妥善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了。 「你既然决定去傅家,那我也不会制止你,六哥儿,阿娘只担心一件事,傅相在朝堂浸润多年,他若有意拿话绕你,你怕是躲不开。」 周毓琛无奈:「阿娘,您虽然受爹爹喜欢,可是您想过没有,您不能拿自己去和傅相做赌注让爹爹选。」 张淑妃愣了一愣。 周毓琛却比她明白事理很多,「傅家能够给我这个登门的机会,说明他们也想知道我们的态度,这样和气的情况下,也许真有转圜局面,我总要试一试不是?但若是您想放任傅家自己处置了傅四娘子,谁又能说傅相一定不会怀恨在心,直接参我一本?这虽然是家丑,双方都丢脸的事,爹爹也一定会不开心,您仗着的,可不就是这一点?但是您别忘了,傅相身后是百官,这个朝廷是爹爹的,也是满朝文武的,所以在事情能够以和平方式解决的情况下,咱们又为什么非要去走到那一步,去冒这个险?」 去赌傅琨和皇帝的态度。 张淑妃听了他的话,心里也定了定,只道:「你说的有道理,如今你在朝中,正是半点错处都不能有的时候,是阿娘气昏了头,咱们不能去赌傅相的脾气。」 说着,她还唤来了自己的亲信内监,对周毓琛道:「让安淮陪你去,我不能随意出宫,你带着他,我也放心些。」 安淮是张淑妃的亲信,是会宁殿积年的老人了,人也十分聪明,通晓诗书,还得到过圣上的夸奖。 周毓琛与张淑妃谈妥了,出了会宁殿,却正好遇到周毓白与肃王并肩而行。 他们两个几时有这么多话说了? 周毓琛上前打了招呼。 「哦,是六哥儿啊。」 肃王还是保持着他一贯阴阳怪气的语调。 周毓琛温和地笑了笑,「大哥,七哥儿,可是要出宫回府?」 周毓白道:「正打算去喝一杯,六哥一起吧。」 周毓琛倒不急着拒绝,因为肃王一定会先他一步开口。 自从上回和氏璧的事后,肃王见张淑妃和周毓琛,已经连明面上的客气都不留了,怎么还能说同他兄弟情长地喝酒聊天? 不过这一回,周毓琛却是吃惊不小。 肃王竟说:「这也好,算来我们兄弟三人,也很久没有聚过了。」 皇子五人,崇王和滕王都是有疾之人,平日里皇帝都懒怠见他们,也不用他们进宫请安,其实真正会在宫中走动的也就他们三人而已。 周毓白笑着拉过周毓琛的袖子,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六哥。」 周毓琛一向便不是特别态度强硬的人,肃王既然先示好,他也要看看他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三人真的出了宫,寻了一间正店喝酒。 「老六,今日你进宫所为何事啊?」 肃王饮了一杯酒,先声夺人。 周毓琛淡淡地笑了笑,与当今圣上如出一辙的俊秀眉眼舒展开来,有一种圆融和谐的慵懒和文气。 「也没有什么大事,同阿娘说说话。」 肃王「唔」了一声,显然是不太满意他这回答。 「听说你前两天在武烈侯府上做客闹出了不小的事来,不如和大哥说说,大哥帮你出出主意?」 周毓琛自然不会往他套里钻,只应承着:「多谢大哥了,都是一些下人胡传,也没有什么麻烦。」 周毓白也帮腔:「那日我也在,大哥,六哥不过是碰到了一些误会,很快就能解决了。 肃王给了他一个不悦的眼神,好像是周毓白不懂事一样。 「话不是这么说,有误会说清楚,但是钱家那里总要有个交代吧?老六,大哥比你长十几岁,很多事比你清楚,你和老七都是仗着自己生得好看,在这东京城里前后左右的惹了不少小娘子,你们也都不小了,多少也该顾及点……老七,你咳嗽什么,我说错了吗?」 周毓白被呛了一下,摆摆手,只好说:「大哥没说错。」 他还真不知道,原来肃王是这样喜欢给人家调解感情之事。 周毓琛的脸色也有点不好看。 肃王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来为了钱家说话的?他有什么资格? 「大哥不用操心了,既然是误会,就当用解决误会的方法,我与钱小娘子尚未过礼,请大哥慎言。」 肃王倒是冷笑了几声:「张娘子好本事,瞧中了钱家要傅家,还把旁人都当傻子看。老六,齐人之福还没有享到,这就摆起谱儿来了?」 怎么听都像是在酸,肃王果然还是那个肃王。 周毓琛想着。 他修养很好地举杯敬了肃王一杯酒,依然好脾气地道:「多谢大哥指点,我还有事,喝完此杯,就先告辞了,请大哥不要怪罪。」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也实在没有心情在这忍受肃王的脾气。 肃王只能黑着脸喝完了酒,由着周毓琛先行离开。 等他一走,他却立刻换了一副表情,拍了拍周毓白的肩膀道:「老七!怎么样!大哥够意思吧?我既然答应了还你人情,就不会忘。你中意钱小娘子,我看这件事现在好办多了,这张氏和老六两人自己得陇望蜀,还不容不得人说,他们这是自己挖坑跳。」 第6章 肃王连连冷笑。 周毓白听了肃王这话却在心底发笑。 「多谢大哥了,只是钱家怕是还不可能因为这样的事就反悔婚盟,恐怕……」 他依然表现出几分惋惜之意。 肃王大手一挥,却很成竹在胸。 「大哥自然还有办法。」 周毓白倒是第一次见到肃王有这样一面。 当然周毓白不能指望肃王这人能想什么好办法出来,他每回琢磨出来的都是些馊主意。 原本将肃王拖下水,就是出于几方面的考量。 要让钱家断了和张淑妃母子的盟约,并不是一件易事,这潭水需要搅地越来越浑才好。 肃王用手指摩挲着酒杯,喃喃道:「我就不信钱家这般没种。」 张淑妃握着钱家那样的把柄,他们确实不敢造次。 「大哥打算怎么做?」 周毓白问道。 肃王却还要卖个关子。 「很快……你就知道了。」 周毓白点点头,心中却已经有七八分猜到了他的打算。 和肃王说了几句,周毓白便与他告辞,只是还未上自己马车,就先被请到了周毓琛的车上。 周毓琛一直都未离开。 「酒很好喝?」 周毓琛轻笑着问他。 周毓白爬上车坐定,抬手揉了揉脖子,早知他会来问自己,只道:「你也喝了,怎么反过来问我?」 周毓琛顿了顿:「大哥他……到底是怎么了?」 「可能是……唯恐天下不乱吧。」 周毓白坦白说。 「莫非他还想着打钱家主意?」 「这就不清楚了,想必不会了,爹爹那一关也过不去。」 不是肃王不想争取钱婧华,而是无法争取,他目前就周绍雍一个嫡子,比钱婧华年纪还小些,即便钱婧华不嫁周毓琛,还能嫁周绍雍么,她可是差着辈分差点成了她婶娘的。 皇帝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事。 这天下又不是没有女人了。 周毓琛想了想,也只能觉得肃王此番就是幸灾乐祸而已。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摆摆手:「那不说这个,我还想问你,你最近和齐昭若怎么了?」 周毓白不太想听到这个名字。 自那日从他的别院将傅念君带出来以后,得知了一些惊人的事情,他就没有再见过齐昭若。 不止是他,齐昭若似乎也同样逃避见自己。 「还能怎么?」 周毓白反问。 周毓琛道:「想瞒我?他先前三天两头往你府上跑,近来却是一步都不敢逾越,你们还是小孩子吗?还玩闹脾气这一套?」 周毓白承认,他一直都不想去深挖齐昭若这个人存在的意义。 他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 能够让周毓白这辈子有这样举棋不定态度的人,他还真是第一个。 解决好眼前的事情,与齐昭若保持这样的距离,是周毓白觉得目前唯一能做,也是最适合的事。 周毓琛见他不说话,更加起疑。 他们之间果然有事,只是什么事情,周毓白却打算对自己守口如瓶。 周毓白笑着岔开话题:「六哥这么关心他,何不替他解决解决烦恼?听说姑母要给他说亲,孙计相家中小娘子,你也是知道的……」 齐昭若的亲事周毓琛管不着,可周毓白闪避的态度实在是让他太过在意。 「姑母逼迫地他太紧,听说这两天都逼他躲到西京去了,许是……他有意中人了。」 齐昭若又去西京了? 周毓白微微拧眉,他当然不会觉得齐昭若只是躲避亲事,他肯定有别的目的…… 他这个人周毓白可以不管,但是他做的事,周毓白不能不在意。 毕竟他和傅念君一样,是带着未来的记忆来回来,他做的每一件反常的事,都值得思虑。 周毓白抬手扶额。 是他大意了。 他如今先顾着的是自己眼前的麻烦,一时就疏忽了。 毕竟周毓琛和钱婧华的亲事,自己和傅念君的事,不能无限期地耽搁下去。 等到圣上的圣旨一下,很多事情,就再也没有他施展的余地了。 说完齐昭若,周毓琛接着便提了明日之事,让周毓白同他一道去傅家。 周毓白是那日也在场。 周毓白点头应承了。 「就不怕裴四娘子多想?」 周毓琛用手肘推了推周毓白,笑意中多了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周毓白颇为无奈。 裴四娘的事,其实也算是个小小的意外。 「六哥别说笑了,西眷裴的名声,我可不敢玷辱。」 那样世家出身的裴四娘,能做到那一步,确实让人始料未及。 周毓琛只说:「家族和规矩是一回事,倒是挡不住心悦你的小娘子的热情。」 周毓白闭口不言。 对于他来说,这时候出现一个裴四娘吸引众人视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连周毓琛也觉得,他娶裴家的女儿很合适。 想必张淑妃若知道了也会大肆撮合。 毕竟裴家这样只剩名头的空架子世家,并不可能如钱家一样给周毓白争储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周毓白不能在周毓琛面前明确地表达对裴四娘的不喜,只能模棱良可地敷衍下去。 只是傅念君也知道了…… 恐怕是已经与他生气了的。 这话还得他亲自去和她说明白。 ☆☆☆ 第二天,傅家就迎来了罕见的贵客。 两位皇子同时登门,正可是千载难逢的场面。 何况这二人的风姿在民间多有传颂,芝兰玉树,各有千秋,当真不愧是集天地灵气的龙子凤孙。 若非傅念君早就敲过警钟,约束下人,傅家今日怕是厨房里的人都要跑光,偷偷去前院见见这两位郎君。 「娘子,寿春郡王也来了呢……」 仪兰在给傅念君梳头时,在她耳边小小声地提醒。 傅念君横了她一眼,「所以呢?我应该斋戒沐浴亲自迎接?」 第7章 仪兰无奈。 娘子这到底是赌哪门子的气呢? 这几天还没过去? 傅念君确实觉得心烦。 气恼她想不通周毓白的打算,也气恼自己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 近来发生的事都是围绕着傅家内宅,幕后之人的动作似乎越来越少,可是她心中总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这种不安,来源于随着日子推移,很多事再也无法与她记忆中重合,给她预示和提醒…… 傅渊和两位皇子见过礼,三人落座。 傅渊先让下人上了茶。 虽然周毓琛此行目的并不是来喝茶的,但是走个过场总是需要的。 傅渊也一样,见到张淑妃身边的内监安淮今日同周毓琛一道出现,也大约能明白他们母子的意图。 周毓白今日只是陪客,自然安守本分,不用多言,只需要将那日他所知晓的情况告诉傅家即可。 其实那日的真相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周毓琛和傅渊都知道这一点,因此今日这次见面,他们都不是为了替自己申辩,而只是要商议出一个合适的、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来。 傅渊对周毓琛也是一如那日一般神色淡淡,直到傅琨那里来人通知,他才起身与周毓琛一同去往傅琨书房。 周毓白在这件事中牵连不多,因此没有同行,由傅渊指派的下人领着去散步。 傅渊临去前对周毓白投来的目光不能说很友善。 周毓白觉得,这位未来舅兄对自己的偏见甚深,在这样的当口还不忘了提防他。 好在今日吸引了傅渊不悦的人是周毓琛,不是他。 否则依照以往,周毓白上门拜访,怕是更得不到好脸色。 周毓白来傅家的次数虽然不多,对这里却相当熟悉。 尤其是…… 梅林。 眼前这个小厮是傅渊的人,脸上有从主子那里学来的严肃和谨慎。 周毓白看在眼里不由轻笑了一声。 「郡王,走梅林这里会遇到后宅女眷,多有不便,可否请您移步?」 周毓白挑了挑眉,傅渊还真是…… 「好。」 他答应地很果断。 那小厮松了口气,看见周毓白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一个抬手的动作,他有些奇怪:「郡王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小的?」 周毓白眼波微动,轻笑:「没有,带路吧。」 只是还没有走出几步,就冲过来一个莽撞的仆妇,向周毓白行了礼,就焦急地把那小厮揪走说了几句话,那小厮回头了两三下,终究还是跪到周毓白面前告罪。 周毓白在心底笑,那丫头的法子还真是…… 不怎么高明。 傅渊的人被支开,自然顶上的小厮不会再是他的亲信。 周毓白被人引着到了一处僻静之处。 这里就是上回傅梨华想算计钱豫的沟渠边,避了阳光和人烟,很适合说话。 傅念君正出神地盯着水里流动的落叶,手里俏皮地甩着一根柳枝。 周毓白走近,她身边那两个看起来还算机灵的丫头立刻回头,脸上竟是露出了几分激动的神色,目光灼热,朝他行了礼就走开了几步。 周毓白缓步走到与傅念君并肩的位置,话语中带了些遗憾的味道:「差点就让单昀动手了,你哥哥的小厮和他一样不好打发……」 傅念君听出了他话里的笑意,心里有些憋闷,指着眼前这水渠道:「当日钱家兄妹来我家中做客,傅梨华想算计钱郎君,就是想以轻生之名跳进这里,引他出手相救……」 她并没有侧头看周毓白,只是用一种平淡的口吻叙述:「幸而我发现地早,及时制止了她这种愚蠢的行为。可是我妨得了一时,妨不了一世,第二次,她就赖上了东平郡王……」 周毓白「嗯」了一声,表示认可:「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傅念君听到他这样的语气,更生气恼,转头瞪着他,一双眼睛里光芒闪烁,熠熠生辉。 「寿春郡王就是这样的看法么?我这人其实并不聪明,所倚仗的不过是一点先机,和平日的细心,但是在卢家,您就是这样利用我的信任?」 她确实对他有怨气。 她对他已经毫无保留,她连她最大的秘密都未隐藏,她是真心实意信任他的。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毁了自己,但是她呢,仿佛同别人没有两样,在他股掌之间难以挣扎。 他借着自己对他这样的信任,绊住她说话,方便傅梨华做那样的丑事。 哪怕他同她说一句,她也不至于会这样在意…… 周毓白看着她的眼神却很温和,其中有淡淡的暖意和包容,好像她只是个撒气不懂事的孩子。 「利用么?你是这么认为的?」他侧头看着那水渠,竟转开话头道:「我觉得你妹妹的法子不错……我若现在跳进去,你会救我么?」 傅念君愣了愣,他怎么会说这个?他好好的干嘛要学傅梨华跳水渠? 「看吧。不会。」他笑道。 他如果用自己轻生的法子逼迫她算计她,她是不会就范的。 这种带着胁迫意味的手段,对她只会适得其反。 这点觉悟,周毓白一直铭记在心。 他抬手轻轻帮她拂去头发上沾上的一片小叶子。 「你不会算计我,而我也不舍得算计你,明明有更省力的法子,但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会选择一条你能接受的路,哪怕更艰难,困难有很多,但是都可以解决。你说我瞒着你,这些事,如果你问,我就会说。我若真要隐瞒你,有千百种方法,会这么明显地让你察觉?」 其实傅念君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有时候,女子面对心上人时,难免会钻了牛角尖。 这两天她眼睁睁看着傅琨与姚氏这样失败的夫妻关系,不能不说影响她产生了一些对婚姻的恐惧和对未来的不确定。 两个人若在心理上就是不平等的关系,就很难做到心意相通。 他继续说着:「你刚才也说了,你那个妹妹,不可能防她一世,她早晚会闹出这样一场,与其日后为你、为你父兄添大麻烦,不如在还能够掌控的范围内,将伤害降到最小。还有,你也不要太小看了我六哥和张淑妃……」 傅念君叹气:「我知道,你所做的,都是为了让钱家和你六哥解除婚约……但你仅仅只是为了这个么?」 第8章 周毓白笑着反问她:「你觉得还能为了什么?」 他现在所做的事,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为的是谁,她还想不明白么,要来这样问自己。 傅念君有些赌气道:「我问,你就会说。郡王将这话这么快忘了?」 周毓白轻轻啧了一声,感慨道:「很多事告诉你,是平添你的困惑,如果你不知道,就不用纠结做出选择,也不用背负罪恶。就像这次的事,我先做了,你就不用多想,若我先告诉你,你肯定便会踟蹰一阵,毕竟这对傅家和你爹爹有伤害,你心里明明也晓得把傅梨华除族,嫁给人做妾,只有我六哥这样的人有资格,这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是因为亲情的羁绊,你就是会多想,是不是这样?」 巧言令色。 傅念君暗自嘀咕着,可同时却无力反驳他。 望着她越瞪越圆的眼睛,他摇头叹息。 「你还是个小娘子呢,这么喜欢装得镇定自若……」 他的眼底仿佛浸润了暖融融的桃花色。 「你只要往我走一步,往后的路,我会自己走过来的……」 他望着这眼前的水渠,竟又提起了跳水渠的话题。 「……如果我跳下去,你也不用来救我,我自己爬上来吧。」 我自己爬上来吧。 傅念君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是什么话? 他这样的形容,傅念君还是第一次听说。 周毓白见她笑了,终于说:「今日你对我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总算是还肯笑一笑。」 傅念君收了神色,嗔道:「是你欺瞒在先。」 「是,所以是我的错。」 他坦诚地承认。 脾气好得让人无所适从。 傅念君相反倒是生出点愧疚来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吧,很多事情我确实没有资格过问,只要不伤害到我爹爹和傅家,我自然也不会多管闲事。但是……」 她微微蹙着眉,「我总有一些不好的预感,我说不出所以然来,关于幕后之人,接来的事,究竟会怎样……」 周毓白勾了勾嘴角,将脸转向她。 「你是担心我?」 傅念君冷不丁被他戳中了心事,只是瞪着眼睛,矢口否认:「不是!」 周毓白的笑意漫延到眼底。 这是个别扭的家伙,而他不算是个多么包容的性子。 只是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奇妙,傅念君只要对他说一句「喜欢」,他就愿意筹划这么复杂的局,只为了娶她。 她只要愿意表现出对他的一点担心,他就不会给自己留任何后悔的余地。 想起那些戏曲话本里那些动不动便是粉身碎骨的爱情故事,周毓白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他的情大概永远不可能热烈如火,却如山间潺潺的流水,细密缠绵,从无断绝。 「不是就不是吧。」他说着。 傅念君蹙了蹙眉,觉得自己的表现实在是糟糕。 「你放心,我知道顾全我自己,我也没有那么粗心……」 毓白明白她的担忧:「何况,你要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呢? 「如今不再是你和齐昭若不知道未来的走向,幕后之人同样不再能肯定。他已经没有能力可以随心所欲地掌控全局了。」 他嘴角的笑容清浅,却充满信心。 傅念君骤然明白过来,或许从一开始,她自己就不是这三十年前最大的变数,而同样齐昭若也不是。 周毓白才是。 当他猜到了他们的秘密开始,一切都已经和幕后之人所知的情况往截然不同的情况发展…… 傅念君不再能预测幕后之人的动向,而同样的,对方也不再能预测周毓白的动向。 一切,都又回到了公平的起点…… 「有信心么?」他突然问她:「因为未知的以后。」 傅念君摇摇头,反而放松了心情:「不会,相反觉得安心。」 未来,本来就应该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能够预测,不能够确定,注定悲剧的宿命,本来就应该走向烟消云散…… 能为自己而活,能为自己争取,才是一件令人开心和安心的事。 「所以还有什么好怕的?试一试吧。」 周毓白抬手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他眼里,她不是那个太子妃傅念君,也不是荒唐的傅饶华,她就是她。 她的未来里,会有他。 她眼里,他也不是记忆中的周毓白,不是她所以为的周毓白,只是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 傅念君点头笑了笑。 或许…… 就像他说的,她也可以…… 试一试。 未必两人之间就是没有结果。 周毓白其实没有想做什么亲密的举动,毕竟这里是傅家,他也知道注意场合。 但是芳竹和仪兰很紧张。 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两个丫头却能看见他的动作,慢慢地就往他们挪过来。 又怕被人发现,样子十分可笑。 「你这两个丫头……还真是……」 周毓白失笑,规矩地把手收回来。 傅念君无语。 「她们俩啊,恨不得去做你的丫头。」 成日有完没完地念叨寿春郡王。 「我该走了,我六哥那里也该差不多了。」 傅念君问他:「你能猜到我爹爹会许以什么条件给东平郡王和张淑妃么?」 周毓白道:「大约是许以日后入主枢密院后的部分军权。张淑妃惦记的,不就是这个。」 傅念君蹙眉思索。 「不用担心,你爹爹有他的分寸。」 周毓白又在心里补充,何况傅琨并不可能如朝臣期盼的一样入主枢密院了,他答应张淑妃的条件,将会成为一纸空谈。 张淑妃最后将自作自受,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不过这话他还不能和傅念君说。 两人分别,傅念君在水渠边站了一会儿想心事。 还未觉得周毓白离开多久,就见一个小厮匆匆忙忙地寻了过来。 「二娘子,二娘子,不好了,不好了……」 第9章 傅念君回身诘问:「怎么回事?」 今天府里有贵客来访,也不会接待别的客人,后院里傅梨华和姚氏那边更是加派了人手防她们作妖,这会儿会有什么事? 那小厮哭丧着脸,「不是府里的事,是咱们门外……唉,您快去瞧瞧吧!」 「带路。」 傅念君冷静地吩咐,提着裙摆就跟他往前院走。 如今傅家的事除了傅琨傅渊,就是她说了算,今天他们父子俩肯定是无暇管这些琐事的,府里其他事自然只能她去解决。 这样的场面是傅念君没有想到的。 傅家门口此时聚集了很多孩童。 而他们嘴里正吟唱着新编的童谣。 童声脆脆,十分嘹亮,傅念君站在门内都能清楚地听到。 「二戈金,四两心,赔了夫人又折兵;衣带宽,软语温,哪有少年郎不爱听……」 傅念君去的时候,正好听到唱到这一句。 管家带了人在门口驱赶,可是那一波接一波的,都是小孩子,护卫们也不能动手打,散了一波,嬉笑着又来了一波,不断来来回回地唱着童谣和打油诗,引地许多路人来看热闹。 还有调皮的孩童和半大少年,觉得有意思就跟着唱。 街头巷尾的,傅家就数今日最热闹。 「二娘子,这可怎么办啊……」 下人们抓耳挠腮地挤在傅念君身边问她拿主意。 他们或许听不懂这童谣里的意思,但是傅念君一听就明白了,外头若有稍微有些文学底子的郎君和娘子,其实都能听明白。 二戈金,就是个「錢」字,四两心,也很好理解,傅梨华排行第四,后面两句也浅显易懂,钱家赔了夫人又折兵,而且还涉及温言软语宽衣解带地去倒贴少年郎,这就很明摆了。 是指傅家四娘子,去抢钱家小娘子的男人。 只要东京稍微有些身份的人都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外面又继续了,脆生生的孩童们拔高了嗓音:「诗圣为人十分好,美玉偏砸黄金窑……」 「这是什么意思啊?」芳竹迷糊地问着:「是谜语吗?」 前朝杜甫被人称为诗圣,甫,加一个人字,十分即为一寸,加起来就是个「傅」字,傅琨单名为琨,正是美玉之意,黄金窑就更好理解了,不就是指那坐拥金山银山的吴越钱家。 这一句是在说傅琨为了自家女儿,去同钱家作对…… 傅念君有点头疼。 这都是谁编出来的? 指向性如此明显。 显然对方肯定是有些才华的,不可能是随意编派,一定早有预谋。这些童谣里也并没有一句话直指傅家和钱家,更没有点明是什么事,显然是唱给能听懂的人听。 但是只要这些朗朗上口的童谣被传开去,渐渐地有些话就会越传越大,傅家和钱家肯定都会成为东京城世家里的笑柄。 「二娘子,二娘子……」 下人们只知道外头看笑话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时不时爆发出几声笑声。 傅琨作为一朝宰辅,对百姓需要时常保持谦和有礼的形象,也不可能让护卫们把这些孩子全打一顿。 傅念君凛眉,侧头吩咐了几句。 管事的一听,立刻眉开眼笑,夸赞道:「还是二娘子有急智!」 傅家的大门敞开。 外头的人都热热闹闹地哄笑起来,孩童们也尖叫着窜来跑去,老管家身后还拖着两个不听话的。 「哎呀,小祖宗们,快走吧,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他急得满头大汗。 「吴伯,松开他们吧。」 一道小娘子轻柔的声音的响起,众人只看见门内迈出来一个雍容大气,美丽娇艳的少女。 她带着和气的笑容,气质高贵,只看一眼就叫人移不开双目,却不敢稍有亵渎。 她身后正跟了好些人,毕恭毕敬地不敢造次。 「二娘子,二娘子……」 管家吴伯好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急地朝她挥着手。 傅念君微微笑着,看热闹围观的众人都以为这是傅家要驱赶这帮孩子了,却只见傅念君脚步轻扬,走到那群脏兮兮的孩子面前。 「你们唱得累了吗?想不想吃糖?到姐姐这里来领糖吃吧。」 她转身从身后仆妇那里拿过一个盛满了精美糖食果脯的笸箩,看得那些孩子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哪里还记得还继续唱。 没有孩子是不喜欢吃糖的。 「来吧。」 她笑着朝他们招招手。 立刻,那些刚刚还都像猴子一样缠得傅家众人脱不开身的调皮鬼们就全部一股脑涌到了傅念君身边去。 傅念君身后的仆妇丫头手里都拿着不少分给他们的零嘴和食物。 「别抢别抢,都有。」 傅念君拍了拍眼前一个小光头,一点都不嫌弃他的脏脑门。 小孩子原本就没有大人这么重的贵贱之分,哪里晓得傅念君是什么身份,是什么了不起的贵人。 他们只知道她生得像仙女一样好看,又对他们这么客气,给他们吃的,当然只有欢喜,一口一个叫着「仙女姐姐」,嘻嘻哈哈地笑闹。 管家吴伯也得到了启发,立刻将刚才还负责驱散孩童的护卫们分散在四周,做出护卫之状,嘴里嚷着:「咱们府里二娘子是菩萨心肠,今日出来给孩子们送些东西,小儿们都可来取,不要争抢……」 人群里原本两三个嘬着大拇指的孩子听了这话也立刻钻出来去领吃的,甚至还有浑水摸鱼的乞儿,也没有得到阻拦,一视同仁。 场面虽然还乱,但是看起来就像是傅家敞开了大门做善事。 人群里自然而然风向就变了,有人开始夸赞:「要说傅家是诗礼传家,傅相是难得一见的好官、清官呢,瞧瞧人家,才是真正地爱民如子啊!」 「是啊,这位傅二娘子看起来雍容大度,气质出尘,不愧是傅相的千金!」 偶尔有人想起来提出一两句,说傅二娘子不就是曾经名扬京城的那个花痴小娘子,却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质疑。 毕竟在东京城里,每天都有新的传闻和消息,实在没有人有那么多功夫来记得你的曾经。 「不过刚才他们唱的都是什么意思啊?」 「管他们什么意思呢,哎,可惜我家小崽子没来,不然见了这么些好东西,肯定挪不动道……」 第10章 渐渐地人们也就不纠结于那些他们听得懵懵懂懂的童谣了。 同时人群里也有人抓耳挠腮:「这怎么办?让傅家囫囵过去了,怎么和殿下交代?」 他的同伴回答:「不急,殿下的命令,是让这些童谣三天之内传遍东京城,咱们还有时间……」 傅念君觉得腰上被一股力气拉了拉,低头一看,是一个梳着两条羊角小辫的女童,模样虽普通,一双眼睛却生得讨喜,小动物一样望着她。 傅念君对她笑了笑,见她揪着自己腰间的荷包不肯松手,便亲自动手把荷包解了下来递给她。 女童眨眨眼,似乎有点不敢接,在傅念君和荷包之间来回打量,神情忐忑。 傅念君也不催她,只耐心地问:「姐姐把这个给你,你告诉姐姐一些事好吗?」 那女童想了想,点点头,才把荷包接过来。 「是谁教你们唱这些的?」 那女童小声道:「是两个叔叔……」 「他们让你们来这里?」 她又点点头。 依次问了几句,女童也乖乖答了。 管家吴伯拖着一副风烛残年的身体,仰着脖子在喊:「没有了没有了,小儿们,快快归家去吧,家中爹娘要来寻了!」 小孩子们也不是真的不懂事,他们得到了吃食,嘴里正忙不过来,也不会再想着唱童谣的事,还有些懂事的想着将分来的好东西快快带回家分给弟妹,一时间嬉笑的孩童们做鸟兽状散去了。 傅念君通过那个孩子知道了一些有限的东西。 有人刻意针对傅家,而且专门挑了今天,那两个教他们唱童谣的人应该是某位大人物的家仆,且对方地位不低,并且他们也不止教了这一群孩童,也就是说,对方的目的不只是让傅家众人听到这些童谣,更要让它们短时间内传遍东京城。 「去见爹爹和哥哥。」 她对芳竹和仪兰吩咐了一句,又对着一群被孩子们缠得晕头转向的下人道:「今日辛苦大家了,一会儿都有赏。」 吴伯朝着傅念君离去的背影比了个大拇指,由衷赞叹:「咱们二娘子啊,不一般……」 这样聪明有手段。 当然这些孩童嘴里的歌谣很快就传到了傅家后宅。 周毓白立刻就明白过来了。 肃王说让自己等着他的后招。 原来是这个! 他这人,还真像是做这种事的…… 手法真是连高明的边儿都沾不上。 傅念君去见傅琨等人,有这件事要禀告,对于有两位郡王在场她也不避讳了,她相信周毓琛一定知道谁才是传童谣的人。 「是大哥……」 周毓琛蹙了蹙眉,目光却是望向了傅琨。 他们在书房里谈了什么傅念君不知道,但是单看现在他们的神色,就知道应当是如周毓白所料一样,谈妥了。 傅琨负手而立,微微阖目。 堂中虽有两个年轻人贵为皇子,却都是他的晚辈。 所有的人,都等着他的决定。 傅琨张开眼,轻轻看了一眼周毓琛,点头道:「为今之计,请东平郡王同我一道进宫面圣吧。」 周毓琛顿了一顿,却立刻会意,「愿听傅相之意。」 傅念君朝傅渊望过去,傅渊朝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心中一松,明白了此中意思。 肃王是来搅局的,而他又是周毓琛的长兄,他还能怎么办? 虽然只是一些似是而非的童谣,但是传开去将给傅家、钱家和周毓琛的名誉带来不小的伤害,通常面对这样难以捕捉的流言,谁都会头疼,只有一个方法最管用,用事实说话。 所以傅琨和周毓琛需要尽快确立阵线,将这件事同皇帝交代清楚。 固然傅相的嫡女给皇子做妾这样的事放哪里都不风光,但是将其出族,也算是傅琨对犯错的女儿的惩罚。 傅琨果断坚定地拿出了他的态度,就不会像童谣中所说那样,为了女儿争夫,去向钱家下手。 这就是回击流言最好的方法。 傅琨和周毓琛立刻决定进宫,肃王这一招反倒促使他们更快地动作。 傅念君觉得很奇怪,肃王做这件事,想从中得到什么呢? 她下意识地转头用视线去寻周毓白。 事态的每一步发展,即便没有他的引导,恐怕他也能够了解一二。 还没有寻到那个身影,就被一人挡住了视线。 一抬头,就觉得好似被人抓住了小辫子。 傅渊黑着脸正睇着她:「你在看谁?」 傅念君听了他的话,没来由觉得大夏天里感到一阵寒风拂过皮肤。 「当然是看哥哥你。」 她笑了一下,有点心虚。 傅渊冷笑了一声:「先等着,我还有话问你,我先去送寿春郡王。」 周毓白没有进宫的打算,依照傅渊看,他是很想在傅家多赖一会儿,可是抱歉,他的送客之意就差直接写在了脸上。 「看来今日是没有机会同傅东阁把臂言欢了。」 周毓白走地很慢,觉得有些可惜。 傅渊却还是一张冷脸,好像周毓白倒欠了他多少钱一样。 他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地问:「郡王可是腿脚有些不适?可否需要唤顶小轿过来?」 这是明摆着嫌他走得慢。 也不用严防死守到这个程度吧? 周毓白觉得这位未来大舅子不好伺候的程度真是比自己想象的要高很多。 「不用了。我看傅东阁行色匆匆,一会儿还有事?」 「无。」 「既然如此,如此美景,缓下脚步来欣赏,也是应当的。」 周毓白倒是好说话的模样,根本不在意他的失礼。 傅渊很想说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傅家的美景好,还是美人好? 其实他对周毓白的印象并没有那么坏。 临上马车前,周毓白却是再一次提出邀约。 「后日巳时,不知傅东阁可有时间赏脸?」 傅渊微微蹙眉,似乎在思量周毓白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刚才见傅念君与他又有眉来眼去的嫌疑,而且他派去给周毓白领路的小厮向他禀告,给周毓白带路时被傅念君的人支开了。 第11章 他气的是这个。 这是傅家,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们两个人就敢…… 傅渊一向以君子之道严格要求自己,自然就有些看不惯他们。 哪怕他也知道两人不可能发生什么。 何况他自从下定决心做个合格的兄长,就很怕傅念君有朝一日又变回了从前那副模样。 看着眼前周毓白这张俊朗出尘的脸,他不由从喉咙里轻轻发出一声冷哼。 周毓白无语望天,想想自己这样被人嫌弃,这还是头一回吧? 傅渊也是一点都不怕得罪自己。 而且让人唏嘘的是,傅渊这样待他,他却琢磨着替他娶位好妻子,也不知日后他会不会念着自己这个妹夫的半分好处。 周毓白轻轻笑了笑,见傅渊犹豫,便肃容道:「为了傅家,我想你也应该应承下来。」 算起来,两人也并未有真正面对面说话的时候。 「好。」傅渊拱手施礼,「如此就多谢郡王了。」 周毓白点点头,便进了马车。 傅渊想来想去,觉得周毓白约自己见面吃饭,只能是为了傅念君。 可是即便他真的心悦傅念君,也不应该同他来说什么…… 傅家的女儿,难道都是能由他们这般作践么?! 这么想着,傅渊不由有点生气。 回到傅念君等他的花厅,她果真还乖乖坐着等他回来。 认错态度还算良好。 傅念君见他回来,倒是立刻站起来迎了过去。 她在意的不是周毓白,而是傅琨答应了周毓琛的什么条件。 满脑子正事,却架不住傅渊劈头一句:「你现在胆子倒是大了,在府里也敢这样见他?」 傅念君有一瞬的失神,支支吾吾地回道:「没、没有啊……」 傅渊却已经定下了她的死罪,「明天开始,继续禁足。」 傅念君:「……」 她真觉得傅渊在昭文馆修史真是委屈他了,这么刚正不阿,他应该去断案啊。 明明她见周毓白,为的是傅家的事,私事她都没有问…… 关于那个什么裴四娘的,她都没有问。 傅渊看着她那委屈模样微微叹了口气,不自觉放软了态度:「多事之秋,还是少出门为妙。」 傅念君问他:「三哥,爹爹答应了张淑妃和东平郡王什么?是枢密院的军权?」 傅渊点点头,告诉她:「近来风闻文枢相上奏,为蜀中置安抚使,这件事……张淑妃早有耳闻,她属意她的堂弟,宣徽使张任的儿子张继阳,若爹爹权知枢密院,这个名额便可为他们保下。」 傅念君微微拧眉问:「为什么是蜀中?」 她以为张淑妃会要一个更显眼的位置。 傅渊提醒她:「国朝重文轻武,独揽地方军权乃是大忌,出则为将入则为相的事情断不可能发生在如今,二府三台的官员本就少武官,上面没有人,下面如何经营?枢密院对于地方将领的挟制和管辖从来严苛,你看看我们舅舅,他虽为地方节度使,若进了京,怕是还不如谏院御史台那些大人有面子,何况舅舅还是能力卓越的,又是爹爹的舅兄,换了旁人呢,又当如何?所以张淑妃要一个节度使有什么用?」 他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张宣徽的儿子张继阳不过是个斗鸡走马的纨绔,送他到地方上,除了被抓小辫子给张家拖后腿,还能有什么作用?」 傅念君恍然大悟,「但是蜀中就不一样了,蜀道艰难,本来除官授职就不容易,不可能轻易调动,如此张家在蜀地可以培养一些亲信势力。」 「不止。」傅渊道:「蜀中如今的置制使江老大人是前朝旧将,年事已高,实在说不好能撑多久。蜀中置制使被称为‘蜀帅’,身负六十州安危,你可明白这代表什么?」 傅念君惊愕,「六十州……我知道,边防偏远之地的将领一旦缺员,很可能就地除授,因为路途遥远根本等不到朝廷的指派,因此同族同宗提拔,亲友相护的情况时有发生……如今张家想要蜀中安抚使这个位置,根本是冲着那制置使的实权而去,或者说,是冲着六十州而去的……」 傅渊点点头,「不错,蜀中即便不够繁华富庶,如今却也太平安康,这一个安抚使,可以为张家带来多少银钱和权力,可想而知。」 她忍不住道:「张家的胃口也太大了!」 张继阳既然是个没有本事的纨绔,想要个没用的肥差也就罢了,竟是要将他放到这样的位置,他们的野心膨胀地也未免太过了。 不过看傅渊的神情,傅念君知道傅琨一定是不可能就这样与张淑妃妥协的。 「爹爹打算怎么处置?」 傅渊摇摇头:「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何况爹爹有自己的主意,张淑妃不过是后宫嫔妃,她想拿捏爹爹,也太自信了。」 不是他嚣张,而是事实却是如此。 即便给了张继阳这个安抚使,他们也不可能像想象地那么只手遮天。 等傅琨统揽二府之权之后,让这个安抚使成为一个空名头,是轻而易举的事。 傅念君轻轻叹了口气。 傅渊见她这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道:「爹爹的事暂且不用你操心,你且管好自己。」 傅念君疑惑,「我怎么管不好自己了?」 傅渊给了她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也不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临去前还不忘了再重申一遍傅念君的禁足令。 傅念君摇头叹息,也实在没有办法,她已经不是未及笄的时候了,不出门就不出门吧。 ☆☆☆ 而另一边,知道东平郡王今日登门的傅梨华兴冲冲地打扮了一新,却也没等到父兄唤人来找她,想出门却发现自己现在根本寸步难行。 踟蹰犹豫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问守门的高大婆子。 「媒人来了吗?」 那婆子板着脸,「没听说有媒人来,请四娘子回屋吧。」 怎么可能没有呢? 「那宫里呢?宫里也没来人吗?」 皇子娶亲,肯定宫里是要派人过来的。 那婆子和对面的一个矮胖婆子对视了一眼,似乎都不是很清楚外头的事。 傅梨华缠得紧,最后那矮胖婆子才道:「听说来了位内监,不知真假,四娘子,请回屋吧。」 还是来了的! 第12章 傅梨华又换上了得意松快的表情,笑着转回屋里坐到梳妆台前去。 镜子里的小娘子容颜如花,傅梨华满意地用小指轻轻磨了磨自己上了口脂的嘴唇。 她就知道,她的选择从来没有错过。 与傅梨华一样,姚氏同样也做着女儿成为王妃的美梦,并且这梦,在她看来已经近在眼前,即将成真。 她心中,傅梨华即便是做东平郡王的侧妃,也好过做那些穷学生的夫人。 若东平郡王能够顺利登基,他的侧妃就不只是侧妃了啊,若是命好,做皇后也是可能的。 傅家一门的荣辱,便都维系在傅梨华的身上了。 可是他到底能不能立储成为太子呢? 姚氏不懂这些,傅琨那里,也不是她能够试探出来的。 从清晨到日暮,她一直等着傅琨派人来通传消息。 东平郡王到府,可是她这个做主母的,却连出去招待的资格都没有。 多讽刺。 夜里上灯的时候,翘首企盼的姚氏终于等来了傅琨的传召,她强撑起精神,由仆妇扶着去了正堂。 傅琨一向喜爱节俭,府里的灯都不会点地太亮,可是今夜却不同。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傅家下人都知道,今天肯定是有大事发生。 姚氏到了正堂,却发现傅家的小辈们几乎都到齐了,服装整齐,毕恭毕敬地站立在旁,等着一家之主傅琨发话。 傅梨华也来了,有些战战兢兢地站在傅琨跟前,两只手局促地不知往哪里摆。 大房里傅渊、傅念君、懵懵懂懂的傅溶,甚至胆小羞怯,一只手正握着身边奶娘衣角的漫漫,都过来了。 其他几房的小辈也都悉数到齐。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姚氏已经不大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傅琨身上的公服还没有换下来,依然是他去见皇帝从宫里回来时的装束。 姚氏见到他投过来的视线,心里陡然咯噔了一下,一种难以言说的紧张情绪弥漫在心底。 今夜的气氛似乎不大对。 姚氏在仆妇的搀扶下走到了傅琨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傅琨扫了一眼堂下,点点头。 「既然都到齐了,我有些事也要和大家说。」 傅家的小辈们都垂着头,无一人敢应答,只有傅梨华缩在袖子里的拳头微微颤抖。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阵仗?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难道不该是宫里风风光光地下旨意,然后是流水一样的御赐之物往府里抬?或者赐下衣饰让她进宫去见张淑妃? 然后她就只要笑着接受别人羡慕的视线就好了啊。 怎么会是爹爹用这样严肃的语气把大家叫来这里呢? 她给自己鼓气安慰,或许是傅琨有旁的事要交代吧。 可傅琨的下一句话却立刻将她推入了深渊。 「不肖女傅梨华,跪下!」 「老爷!」 姚氏忍不住惊叫出声。 傅琨却根本不理会她。 「爹爹……我……」 傅梨华出口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跪下!」 傅琨沉眉冷喝,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傅梨华只得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身后落针可闻,每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其实那几首童谣早就流传到了府里,如傅允华、傅秋华都能明白那童谣中所指之事。 傅梨华的性子她们也多少是知道的,这回这样大的事,一定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揭过去了。 只是她们想不到,傅琨会这么快就发作傅梨华…… 两人心中都是惧怕,尤其是傅允华,想到自己往日那些歪心思,不由浑身打颤,开始庆幸起自己的婚事来。 若当日她也像傅梨华这么大胆不服输,现在跪在那里的就是她了吧…… 还好还好,现在想想嫁给陈留县的徐信也很不错了,起码以她傅氏女的身份,断不可能被婆家看轻。 「老爷,为、为什么……」 姚氏神情恍惚,若没人搀扶,怕是要跌到地上去了。 傅琨吝啬给她一个眼神,只是对着堂中众人道:「明日一早,我便会请来傅家族中几位叔伯,开祠堂,将傅梨华出族除名,从此以后,傅家再无傅四娘,我傅琨也没有这个女儿……」 他话还没说完,傅梨华惊叫一声,身子一软,就倒在了地上,而姚氏,因为几天来的焦虑和担忧,本就精神不济,这句话一出来,她立刻就晕倒在了身后的仆妇怀里。 那婆子眼疾手快地掐她人中,似乎也无济于事。 傅家大夫人昏倒了,可是堂中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嚷嚷着去请郎中。 没有人敢。 傅琨脸上的凝重,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他只是继续着他的话:「都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稀稀落落的回复声响起。 傅梨华早就眼泪淌了满脸,颤抖着用手去抓傅琨的公服下摆,傅琨微微退开一步,冷冷地说:「发肤之恩,和十几年的养育之情,我不用你还了,你欠你母亲的,等她醒来后你们自行了断,从今往后,你不再姓傅,我与你,也再无半点瓜葛。」 绝情至此,让她以为这只是一场梦。 「爹……爹……」 傅梨华哽咽着哀求,爹爹怎么会突然成了这样? 为什么? 她还没有做王妃,她的梦还没有实现啊! 就破灭地这样彻底…… 被自己的父亲开祠堂亲自除名出族的女儿,她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啊! 「爹爹!」 傅溶见到亲姐姐这样狼狈,也颤抖着跪到傅琨的跟前,吸着鼻子小声哀求:「爹爹,不要赶姐姐走,爹爹,不要啊……」 傅梨华像见到救命稻草一样,立刻爬起来搂住了弟弟,哀哀哭着:「六哥儿,我可怜的六哥儿,姐姐不能离开你,姐姐也离不开你啊……」 姚氏不顶用,她们母女的苦肉计施展不开,还好有个傅溶。 傅念君侧眼看着这对姐弟。 到了最后,傅梨华想的,还是让爹爹难堪。 第13章 傅琨在下定决心后,就不会再有半点优柔寡断,他只是睇着傅溶说:「你要认作她的弟弟,就别再叫我爹爹,两条路,你自己选。」 傅溶彻底呆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替姐姐求情,就连他也不认吗?爹爹怎么会变成这样? 傅溶跪在地上,将头仰起,这个角度,他甚至无法清晰辨认出自己父亲的面貌,在烛影幢幢中,他只感到父亲陌生又摄人的气势压迫着自己,通体冰寒。 傅琨说道:「此女寡廉鲜耻,有辱门楣,不敬长辈,不悌手足,实难再担傅氏嫡女盛名。傅溶,你若愿认这样的人做姐姐,明日开祠堂,你便一并出府跟她去了吧,免得说我断了你们姐弟情义!」 傅溶涨红了一张小脸,害怕地不敢再说一句话。 他从小就怕傅琨,何况现在他又是这样雷霆万钧的气势。 自己若真被赶出去了怎么办? 他还怎么念书怎么求取功名怎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正在犹豫彷徨间,傅溶就感到手臂上一股力将自己提了起来。 正是他长兄傅渊。 傅梨华的手臂几乎扣在了傅溶的脖子上,牢牢锁着不肯松开。 她知道,弟弟都不救她,就真的没有人能救她了。 傅念君吗?傅允华和傅秋华吗? 这帮贱人想看她笑话已久,何人会再来救她啊! 弟弟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她不肯松手,却终究敌不过傅渊的力气。 傅渊将傅溶一把拉起来,蹙眉沉声:「站好!在这样的场面哭哭啼啼,有辱斯文!」 傅溶不自觉被他带离了傅梨华,他满脸是泪,却不敢反抗傅渊。 傅念君在旁边悄悄叹气。 傅渊终究是看不过眼了。 傅家毁了一个傅梨华,不能再让傅溶被姚氏教歪,踏上与傅梨华一样的路。 好在傅溶年纪还不大,还来得及。 傅梨华见弟弟被拉走,也别无他法,只能扑在傅琨脚下苦苦哀求:「爹爹,爹爹,我没有……我是冤枉的……」 冤枉? 她怎么敢说出这两个字? 傅琨已经看够了她的表演。 当着众人最后再丢一次脸,已经是他能够忍耐的极限了。 他挥了挥手,立刻就有两个五大三粗的仆妇站了出来,直接将傅梨华提了起来,捂嘴的捂嘴,拧胳膊的拧胳膊,将她抬了出去。 场面自然有些尴尬。 谁都没有想到傅琨有一天会做这样的事。 那毕竟是她的亲女儿啊。 可是他们心里又清楚,如果事情不是到了最难以收拾的地步,傅琨也不会用这种败坏自己面子的方法来解决自己的亲生女儿。 「都累了吧?回去休息吧……」 傅琨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 无人再敢说一句话。 姚氏和傅梨华是眼睁睁在他们面前被人抬出去的,没有什么比这更刺激他们的观感了。 傅允华这样胆小的,更是怕得以为傅琨是在杀鸡儆猴,早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了。 傅念君和傅渊交换了一个眼神,傅渊朝她点点头。 他要陪傅溶回他的屋里。 傅溶虽然有姚氏那样的母亲和傅梨华那样的姐姐,可他依然是傅琨的嫡子,他和傅念君的弟弟。 傅渊负责傅溶,所以傅琨,就交给傅念君了。 众人退下后,傅琨的神色终于露出了一种难言的疲惫和老态。 短短几天时间,一直以来清俊儒雅,风度极佳的他,鬓边似乎多了几缕银丝,从幞头下钻出来,这样的脆弱让傅念君看了心中很不是滋味。 「爹爹……」 傅琨对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爹爹还是做到了这一步……」 「爹爹做地已经够好了。」傅念君对他微微笑了笑:「以后的日子,四姐儿就要靠自己了。」 去给人做妾,也有善终的,注定她命运的从来不是她的出身和家世,而是她的脾气和性格。 世上给傅梨华的路,并未全部堵死。 傅念君觉得自己或许确实冷血,对傅梨华没有半点同情。 可傅梨华若是知道前世的傅饶华还是浸猪笼死的,怕是还要感谢傅琨和傅家留她一条性命了。 「我也……对不起你外祖家。」 傅琨叹息。 傅梨华不仅仅是他的女儿,也是姚安信和方老夫人的外孙女。 若说老泰山一点都不怨他,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傅念君知道,养了十几年的闺女,说扔就扔,是人都会有些难过,除了时间,没有什么能够治愈。 她轻声说着:「爹爹,你还有我,还有三哥……六哥儿和漫漫,好好教也会懂事的,我们都会好的,傅家会一直好的。」 傅梨华,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傅琨在她乌溜溜的眼睛注视下,也终于点了点头。 ☆☆☆ 傅梨华出族的事闹得并不小,族老们也都是正式请上门来的,甚至还有官衙的差役登门。 傅琨是真的铁了心连傅梨华的户籍都要一并清理干净。 往后她再给谁做妾,都和傅家没有关系了。 姚氏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丫头们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有一阵怔忡,随即便有些恍惚,竟拉着左右道:「东平郡王今天过来了?老爷传消息过来了没?四娘子那里叫她打扮好了吗?」 丫头们面面相觑。 「我还是要亲自去看看……」 姚氏不顾她们的阻拦就要下床出门,神色有点不对劲。 好像昨天夜里和今天的事在她脑海里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选择忘了这件事。 丫头们也害怕,以为她会哭,会闹,会求着要去见傅琨,却没想到夫人会成了这样。 「要不要先去请郎中啊?」 「还是先去告诉二娘子吧。」 ☆☆☆ 傅念君不耐烦料理姚氏的事,可是她也不想傅琨再多去为她操心,为了这对母女,她和傅琨傅渊多花了多少精力和时间啊。 「疯疯癫癫?」 傅念君不信姚氏是真的疯了,恐怕只是一时难以接受。 第14章 「先去请张太医。」 她吩咐下去,自己去了姚氏的青芜院。 姚氏被人劝哄住了坐在桌边喝燕窝粥,依然美丽,妆容齐整,只是那神情,却隐隐透出一种呆滞。 姚氏见到傅念君,抬起头,竟是微微笑了笑,「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夫人。」 傅念君也蹙眉,搞不清她这是故意的,还是真的病了。 「没什么好看的,我很好。」 姚氏用调羹拨弄着碗里的粥,平静地说:「你想看我的笑话?不要得意了,等四姐儿嫁给东平郡王,她就是你拍马也赶不上的……」 她还真的好像把傅梨华出族这件事给忘了一样。 傅念君默了默,也不和她多说,只是提醒她:「你不止她一个女儿,六哥儿还需要母亲,言尽于此,请夫人珍重吧。」 她说完这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姚氏一个人,紧握着调羹的素手握地指节泛白。 傅梨华的事情,姚氏已经指望不上任何用处,而傅溶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在父兄面前没有底气,为姐姐说了那一回话已经是他最有勇气的时候了。 到第三天傅梨华出府的清晨,他所唯一能做的,只是让小厮捎带来了一些银两。 傅梨华至今都不敢相信她不是傅家人了,看着婆子们重重地锁了院子门,她还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过几天,再过几天,她就回来了…… 傅四娘子,傅相的嫡女,出族之后,却无一人来相送。 最后等在傅家门口的,是姚家的方老夫人,她的外祖母。 方老夫人还带了傅梨华的亲舅舅姚险过来。 这样的气势,说实话根本唬不住任何人。 傅渊早就亲自去了一趟姚家,给外祖父姚安信交代了来龙去脉,同时也早就写信通传了姚家的实际掌舵人姚随。 傅梨华做出了那样的事,稍微有些廉耻的长辈都知道羞愧,姚随本来就不喜欢方老夫人和她生的后辈,自然没有任何异议,姚安信虽然有些微词,可是他已年老,实在架不住女婿和儿子的强势,只能默默认下,同意傅梨华的出族。 只剩一个方老夫人继续不服输地闹腾。 人争一口气,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外孙女落到这样的下场。 方老夫人站在傅家门口骂街,傅家却连半点关注都不肯留给她了。 「傅家欺人太甚!」 她站在傅家门口,义愤填膺地骂着,一手拉了傅梨华的手,中气十足。 「他们傅家不认你,我认!你永远是我的外孙女,有姚家在一天,就没人敢欺负你!」 「外祖母……」 傅梨华眼泪汪汪地哭倒在方老夫人的怀里,抽抽噎噎的。 傅家的大门在她们眼前轰然关上,没有人理会方老夫人到底在说什么。 傅梨华在心底对外祖母也有些微的埋怨,方老夫人虽然给她雪中送炭了,可是说到底她也只是一只纸老虎,否则她为什么不进去?否则姚家为什么不派人来给自己撑腰? 方老夫人也确实不敢得罪傅琨。 坐在马车上,她只能在傅梨华耳边嘀咕:「四姐儿别怕,有外祖母在呢,我和你阿娘通过信了,也就这几天,你放心,过几天你就能回家了。」 傅梨华点点头,看了看窗外移动的街景,心不在焉地问:「外祖母,这里不是去姚家的方向啊……」 方老夫人有一瞬间的尴尬。 「姚、姚家……这几天你外祖父身体不好,府里事情又多,你去了外祖母们也不能尽心照顾你,不如先在外头住着……」 傅梨华死死咬住了下唇,从牙齿间挤出了一句问话:「外祖母,您不用瞒我,是不是表姐和表妹她们……她们容不下我……」 方老夫人悄悄松了口气,竟应承道:「是啊是啊,她们不懂事,你不要和她们计较,等过几日,外祖母马上就接你去姚家小住,这几天你先住在你姨祖母那里,正好同你林表姐也做个伴……」 傅梨华就是再蠢也已经明白过来了。 姚家根本容不下她。 方老夫人适才对她说的话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其实有一点没有说错,方老夫人确实认她,可她却不能代表姚家认她,而只能代表她的娘家方家。 方家是个什么东西? 方家认她是傅四娘子有什么用? 傅梨华忍不住又埋头哭了起来。 方老夫人给她安排的、如今的容身之所,竟然是当日那个与她大打出手的林小娘子的家。 那个一直苦苦等待着能够给崔涵之做妾的林小娘子…… 她竟寄人篱下到了这一步! 傅梨华眼泪流了满脸,手在膝上紧紧攥握成拳,方老夫人能做的,却也只能拍着她的肩膀聊做安慰。 ☆☆☆ 傅梨华出族这一日,也是傅渊和周毓白约定之日。 周毓白并未约傅渊在城中有名的酒楼,而是派人引他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似乎只是一家隐于市井的私房菜。 傅渊见周毓白安排在这里,就知道他要和他说的话一定是不能为外人所知。 下了马,早就有机灵的小厮恭候,领傅渊去见周毓白。 院子里没有别的客人,只能听见安静的淙淙流水声,隐隐夹杂着树叶摇曳的声响和悦耳的鸟鸣。 傅渊与周毓白互相见了礼落座。 傅渊保持着对皇子的恭敬:「这里确实很妙,难为郡王费心了。」 周毓白笑了笑,很明白对方的疏离和淡漠。 「我也不常来,偶然发现的,也不知傅兄能否吃地惯。」 他自说自话地就称呼傅渊为「傅兄」了。 傅渊对于吃食没有什么挑剔,自然从善如流。 「郡王今天要和在下说什么?」 等酒菜都上齐了,傅渊也不绕弯子,直接和周毓白开门见山。 他不觉得他和堂堂寿春郡王有到了把臂言欢的交情,私下和他见面,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周毓白依然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傅渊的冷漠。 某些方面来说,傅渊对于人情世故的处置方式是直接承袭自他的父亲傅琨,只是他毕竟年少,一时又难以圆融地考虑好几方关系。 就如面对他这样。 第15章 傅家如今所处的情况很微妙,固然傅琨的目的是在于保持纯臣的态度,但是以傅渊来说,他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傅兄,我这样称呼你请勿见怪,其实你大可不必对我抱有这样的戒心。」 「郡王言重了,在下不敢。」 「今天我确实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也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一下。」 「郡王请讲。」 傅渊表现地很平静,他以为周毓白能说的就只有自己的妹妹傅念君了。 周毓白对自己这样的态度也不会是为了他,只能是为了傅念君。 可是周毓白再怎么好,傅念君也不适合嫁给他。 这是傅渊心中无比坚定的一条信念。 即便不出傅梨华这事,出于朝政的考量,傅家也不想和皇家联姻。 如今傅梨华又要去给周毓琛做妾了,他们就更不能和周毓白再扯上什么关系。 傅家,从来就不是外戚人家。 周毓白立刻看穿了傅渊的心思,他只道:「我并不是为了求娶傅二娘子。」 傅渊微微拧眉,看周毓白的眼神又古怪了一些,好像对他的观感又坏了几分。 周毓白自嘲道:「就算我现在求娶,令尊也不会答应的不是么。」 傅渊只道:「郡王说这些没有意义,傅家肯认,宫里也不会同意的,二姐儿是退亲之身,当不得皇子正妃。」 周毓白不和他说这个,当得当不得也不是傅渊说了算的。 现在最主要的问题也并不是宫里的态度。 「我今天,实际上是想问问傅兄你,可否有娶亲意向。」 傅渊举杯的手顿了顿,觉得自己是不是没听清楚。 周毓白为什么要问这个? 自己娶亲不娶亲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是属于傅渊自己的私事。 他只能僵硬地回答:「现在还没有此意。」 周毓白「哦」了一声,十分意味深长地说:「其实我倒有个提议,觉得有位小娘子很适合傅兄。」 寻常人碰到这样的情况,多少也会有点好奇心,到底是哪家人家这么大本事,能说动人寿春郡王来给她说亲。 但傅渊不是一般人,他没有任何好奇,只是静静地盯着周毓白,严肃道:「郡王觉得同我开这样的玩笑很有意思么?」 周毓白只说:「我从来不爱开玩笑,傅兄不如听我把话说完。」 周毓白的手指点了点桌子,轻描淡写地说着:「给你说亲并非最重要的,而是出于对傅家现状的考量。傅家的态度我很明确,傅相并不想与任何一位皇子沾上甩不脱的姻亲关系,否则傅四娘子就不会有出族一事,你们早当顺理成章地将她嫁给我六哥,但是最后,傅家依然想要摆出一个中立的姿态。」 他笑了笑:「有时候,你不会觉得傅相有些矫枉过正了吗?」 傅渊沉眉。 谁都不喜欢听人批评自己的父亲,可是周毓白的身份不同,而傅渊自认也不是刚愎自用之人,他保持礼貌,也该听他把话说完。 「我并非想妄议长辈,傅相是朝廷重臣,肱骨栋梁,也是一心为国为民的直臣,我也很钦佩他,更欣赏他的才学。但是刻意在立储位这件事上力求清清白白……」 他顿了一顿,看向傅渊的目光意味深长:「也许会适得其反呢。」 傅渊勾了勾唇角:「郡王,说句老实话,在下真的想不通有一天您会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我们一直认为,您和东平郡王,都会努力争取傅家的支持……可是没想到,您会这样毫不顾忌地把很可能彻底得罪傅家的话说出来。」 与聪明人说话不需要费太大的劲,傅渊也很容易理解周毓白话中的意思。 「不错。」周毓白坦然承认:「因为我并不想要得到傅家的支持。」 不想得到傅家的支持? 傅渊无法否认,他确实因为这句话惊到了。 要知道周毓白在立储之争中其实赢面是低于周毓琛的,他说不想争取傅琨,实在是太不可思议。 除非他不想做皇帝。 但是这也绝不可能。 傅渊由此望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和无法言说的慎重。 周毓白挑眉,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浅浅地啜了一口,说着:「所以今天我要和傅兄把这些话都说清楚,免得你们也在误解中揣度了我。那些人人都以为我会去争的东西,其实争来对我未必就是好的。」 因为傅琨这个靶子太明显,明显地谁都知道他可以被用来大做文章。 他细细地分析:「文枢相即将致仕,朝堂上很快就传出傅相即将出任枢密院知院的事,这件事如今传得沸沸扬扬,而傅相原本就领中书门下之重任,如今可以说身上的筹码又加重一层,当真是风头无两,谁都知道这时候傅家值得争取的必要性。」 「就是这人人都抢的必要性,令人生疑。」周毓白挑眉:「傅家也一直在找幕后之人的线索不是么?」 「我倒认为,这或许是幕后之人给我和大哥、六哥的诱饵,同时,傅家也一样咬下了他的诱饵,傅相的选择,就是那人所乐见的。」 这一点,傅渊其实也想过,但是权知枢密院这样的事是皇帝的安排,要说是幕后之人的「捧杀」招数,未免有些牵强。 除了皇帝有资格做这样的局,没人有这么大的权力。 「不对。」傅渊立刻出声反驳:「这件事是官家的主意,我爹爹一心为民才愿意揽此职责,与他人无关……」 「问题就在这里!」周毓白打断他,凛眉果决道:「对我们这些皇子来说,傅相的支持和权力是诱饵,可是对傅相来说的诱饵,不是权力、也不是地位,更不是日后谁登基后能给他的保障,他的诱饵,只是他心中的那份责任和正义,是他那份‘为国为民’的心。」 谁说人人都喜欢权势金钱? 有的人毕生追求,根本就不是这些世俗之物。 但是生而为人,在俗世挣扎,你做不到七情六欲断绝,做不到五蕴皆空,你就总有好恶,总有梦想,总有喜欢的东西。 对症下药,对付傅琨的招数,就是让他有机会实现自己为国为民的抱负。 这才是傅琨真正渴望的,唯一能够让他一时迷惘的诱饵。 所以傅琨一定会选择权知枢密院,一定会选择中立,一定会选择为皇帝忠心办事。 搅乱了后宫和皇子们的脚步,同时又能将傅琨推向风口浪尖…… 第16章 至于幕后之人下一步会做什么,周毓白其实也不敢肯定。 傅渊怔住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毕竟这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 一手牵动权臣和皇子们的布局,谁可能做到? 幕后之人虽厉害,傅渊却不觉得他有这样的通天之能。 周毓白这猜测是不是只是他臆想出来的,他其实别有目的?因为他不想让傅琨领军权? 那他今天何必来找自己坦白这番话!岂不是埋坑自己跳。 另一方面,若他相信周毓白的话,这一切都如周毓白所预料,那么傅琨反而不能接枢密院之职,可他不接又有谁来接?傅琨一定是不可能坐视与西夏的军事继续烂下去。 依然很难办。 傅渊第一次这么看不透一个人,第一次觉得这么彷徨。 他到此时才真正认可了傅琨的话,周毓白确实是一个适合做皇帝的人,却不是一个臣子们最喜欢的皇帝。 他的心思太深,谋算太多,难以控制。年纪轻轻,就见识非凡,远胜当今圣上。 大约是传自他外祖父舒文谦的那份得天独厚的聪慧。 「郡王为什么这么肯定……这是那幕后之人的安排?」 傅渊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在对付幕后之人这件事上,傅家和周毓白确实是统一阵线的。 这么长时间以来,对方都没有针对傅家再有动作,傅渊不会以为他放弃了傅家,周毓白说的话,确实让他生疑,只是下意识地,他不敢相信对方能够做到这样的地步。 「我不能肯定。」周毓白回答:「就像我不能肯定他的身份一样。」 周云詹到底是不是那个幕后之人,他一直都无法肯定。 但是现在看来,显然不是的可能性大。 「或许你妹妹没有告诉你,前阵子我怀疑冯翊郡公的事。」 傅渊听了他这话,脸色不太好看。 「郡王和舍妹之间……似乎有很多秘密。」 周毓白笑了笑,竟然坦然承认:「是吧。」 傅渊默了默,顿了一会儿才说:「郡王如果是特地来提醒在下,那就多谢您了,但是这和在下的亲事又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 周毓白挑了挑眉,神色有些不羁:「在说你的亲事之前,有件事我想澄清一下……我觉得傅兄和令尊一直以来都在误会一件事。」 误会?他是指什么事? 「其实我做这些事,并非是为了傅家,更不是为了得到傅相的支持,我只希望她开心而已。」 傅渊错愕地微微启唇,这个「她」指的是谁他自然一清二楚。 「你、你……」 他很少有这样失语的时候。 「我自问已经坦诚相待,将傅家可能遇到的算计告诉你,也并不是期望傅家的感谢,更不是出于算计,我只是想表达我的诚意而已。」 他顿了顿,笑道:「作为我迎娶傅二娘子的第一件聘礼。」 傅渊的目光停在周毓白的脸上。 他真的没有想过,周毓白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这就是他说的误会。 寿春郡王周毓白,圣上的嫡幼子,如今与东平郡王同样是储君的第一人选,拉拢朝臣,培植势力,是他理所当然该做的事。 而傅琨的支持,是他们谁也不想失去的。 可是周毓白竟然说他可以不要傅家? 这样的人,他竟然会耽溺于儿女私情? 傅渊确实不敢相信,下意思第一反应就是质疑他是否别有深意。 「寿春郡王是说,您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顺利迎娶舍妹?」 「不错。」 周毓白有些无奈,谁会想到他有朝一日会先将自己的心意袒露给未来大舅兄。 但是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坦白:「我一直都不觉得我想娶她,和傅相的理想抱负有什么必然的冲突联系。」 傅渊沉眉,总算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郡王说了这么多,其实表达的意思,是想让我爹爹放弃枢密院放弃军权?一来是可以避免他可能落入的陷阱,二来是被削弱了势力的傅家,就不会妨碍您娶念君了,是不是这样?」 周毓白微笑不坐应答。 确实就是如此。 傅渊蹙眉:「但是这样一来,我爹爹中立的地位就会被破坏,在官家面前,您可否想过他的处境?地位权势是其次,您也说了,他放不开自己的责任。」 周毓白自然明白,傅琨若不是执念如此深,他求娶傅念君的路也不会这么艰难了。 他反问道:「傅兄,这天下难道是傅相一个人的天下?这朝廷难道是他一个人的朝廷?」 「过犹不及,坦白说,傅相这样只会将自己置于劣势,而幕后之人却占据优势,有时冒进并非良策,退一步才能掌握先机。」 傅渊说道:「便如郡王这般,傅家势力消减,您与傅家联姻,并非是冒进,而是退守,便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反而更利于日后布局。」 是同一个道理。 周毓白微笑。 傅渊不得不在心中感慨,这人从小学习的,大概就是帝王之术,揣度人心之能远非自己所及。 如傅琨精通治国之策,而周毓白学的,却是治人之策。 傅渊收起了先前对周毓白略微不驯的态度,举杯敬了一杯酒:「郡王穷才大略,是大宋之幸。」 周毓白抬手打断他:「大宋之幸可不敢当,如今是我有求于傅兄,你可否考虑一下我终身之幸?」 傅渊微微叹了一口气。 从前他不怎么喜欢周毓白,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傅念君和周毓白的关系。 若是有担当的男子,早该登门才是,不该同未婚小娘子私下来往。 他只当妹妹是年少轻狂,叫好皮相哄骗了,从来不觉得她和周毓白能有什么未来。 而她自己,也一样是认可了这点。 但是周毓白等到了今天,将一切都铺陈好了,将自己的意图直接袒露到他眼前,步步为营。 他为了她能够做到这样的地步,两人之间必然是有情的。 那么他也没有资格替傅念君拒绝。 如傅琨当日所言,有情又有缘的人,在这世间何其难找。 第17章 原本他二人或许是有情无缘,只是周毓白愿意亲手创造出这样的缘分,这份心意,确实不容易。 「郡王言重了,只是您这些话或许应当直接与我爹爹言明,念君的婚事,终究不是我做主的。」 周毓白却摇摇头:「傅相不会听的。让他主动放弃枢密院,相当于让他主动放弃与西夏的战事,傅相割舍不下边境的黎民百姓,这是不可能的。」 「是啊,这件事确实……」 傅渊沉眉。 「这件事你们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但是傅相绝对不能去沾军权。」周毓白收敛了适才「请傅渊考虑他终身之幸」时的轻松神情,严肃道:「我已经派人去西夏查探了,还有边境的战事情况,现在都不清楚,我不能轻易下判断,但是我总有一种预感,幕后之人引傅相掌握二府,一定会有后招。」 傅渊自知论查探消息这方面,自己是远不如周毓白的。 他竟然为傅家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 还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 傅渊只道:「爹爹不接手枢密院,就只能是参知政事王相公,恐怕又是以议和为结尾……」 周毓白却说:「这仗是一定要打的,拖了几年,总避不了一场厮杀,人选的问题我自然有考量,只是能否成事,也要看老天帮忙了。」 他这话说的也忒不负责。 傅渊侧眼望过去,周毓白依然表现地像个只是清傲高贵的少年,神态怡然,似乎一切都胜券在握的模样,不像他说的没有把握。 傅渊在不知不觉中已被他说服大半。 他自己也没有想过,仅仅是一次会面,会让他对周毓白的观感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周毓白这里,倒是觉得这很正常。 「郡王适才说……让我娶谁?」 傅渊总算提起了最早时的话题。 周毓白轻轻点了点桌案,轻轻「嗯」了一声,好像才想起自己的媒人身份。 「钱家小娘子怎么样?吴越钱氏的嫡女,配你傅东阁也是相得益彰。」 傅渊微微被酒水呛了一下,轻轻咳了一声,用袖子稍微掩了掩口。 对于傅渊来说,这就已经属于失态的范围了。 「钱小娘子……是即将与东平郡王定亲的那位……」 傅渊开始觉得周毓白是故意想整自己了。 他自己哥哥的未婚妻子,却说什么让他去娶。 凭什么?为什么? 「还未定亲。」 周毓白强调,他眉眼间带了一分笑意:「张淑妃如此算计令妹,傅家愿意忍,我也不太愿意。」 他这话说得嚣张。 张淑妃一开始想算计的是傅念君。 所以他这是…… 要让张淑妃失去钱家这座靠山。 很强的报复心。 傅渊看着周毓白的眼神有点古怪。 这也能做到? 他难道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他从前不觉得周毓白是这样的人,今次谈话过后,他发现这位寿春郡王果真是全身上下长满了心眼。 他对傅念君这样势在必得,也不知是傅家的幸事,还是不幸。 「这件事也有我来办,只是到底要尊重傅兄的意见,你愿意不愿意娶钱小娘子,我总是要来问一问的。若你愿意,这就当做……我送给傅家的第二件聘礼如何?」 泰山大人和大舅兄总是要讨好的。 傅渊无言以对。 他用这样仿佛是在市场上强制要推销两斤肉一般的口吻问他,他该如何回复? 傅渊自然对钱婧华是有些印象的,毕竟二人之间还因一支步摇有一段渊源。 他只记得那是个面貌灵动秀美,一双眼睛格外神采照人的小娘子。 其余的,也没有什么了。 傅渊一直以君子自居,要说早前会对人家有什么非分之想,也是绝无可能的。 「我明白郡王的意思,傅家与钱家结亲,官家必然忌讳,他让爹爹权知枢密院的打算很可能就此改变,只是傅家就此与张淑妃、东平郡王母子彻底交恶……」 周毓白接口:「我相信傅兄不是短视之人,你也知道与他们交恶是早晚之事,何况你已经赔上了一个妹妹,还指望与他们关系亲近?」 傅渊当然厌恨张淑妃,说到底,是她毁了傅梨华,让傅家受此侮辱。 只是他如今忌讳的,除了傅琨在朝的处境之外,也是因为他自己,他只是一个昭文馆修史的小官,不适合也没资格在明面上与张氏翻脸。 但是今天过后,他心里更加坚定了想法。 最后登基的,只会是周毓白。 张淑妃和周毓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当然不管是从前和现在,傅琨也都没有想过要扶持有个张氏在背后作怪的周毓琛。 「我明白了。」傅渊似乎同意了周毓白的看法,「我并不认为爹爹稍避锋芒有何不妥之处,只是郡王韬光养晦小心翼翼数年,为了结这桩亲,固然您已经走了近乎完美的一条路,但是可能就此与张淑妃撕破脸皮势不两立,您可觉得值?」 周毓白的脸色很平静,说的话却有些尖锐:「傅兄不必要再三试探我。我知道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我比你更清楚令妹的为人和性情,即便你今日不同意与我合作,我也会有别的法子,在我眼里,她和江山并非二者择一的选择。」 他们傅家人或许看事情都十分极端。 就如傅琨,选择为国尽忠就一定不能做外戚吗? 做人何必给自己这么重的枷锁。 只要有足够的手段和能力,自然能够化解这样的选择困境。 傅渊微微勾了勾唇,深觉周毓白身上终究还是有一些少年意气。 不过这真性情,也正好能体现他所言非虚。 「好,我答应你。」 傅渊应承下来,答应配合周毓白的计划,娶钱婧华,让傅琨退避三舍,放弃枢密院。 周毓白抬手揉了揉脖子,傅渊能看出他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如此,就……多谢傅兄成全了。」 傅渊却出乎他意料地摇摇头:「郡王不需要对在下说谢。我并不是一个好哥哥,从前念君与我和爹爹说,不想嫁给你,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应该看明白,她已心属郡王,她是为了爹爹和傅家,很理智地强迫自己走往最适合的一条路,而我也自私地认为那就是对她来说最好的一条路。」 第18章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复以往的寡言:「我做为长兄,从来也没有成全过她什么事,是郡王今日让我见识到了真正的‘选择’。」 「不是因为哪条路好走,就选择那一条,而是自己选择的路,就是正确的。」 「所以我也希望,她能够好好地遵从自己的心意,我、爹爹,和傅家,从来不需要她来相让。」 她为什么要主动为了傅家做到那样的地步? 本来就该是他们护着她。 她一直都主动站在自己和爹爹面前,她不是把傅家当作依靠,她是让傅家依靠着她。 傅渊承认自己不如周毓白远甚,傅念君嫁给他,就不需要再这样辛苦了,他这个做哥哥的,可能唯一能做的一件对得起亡母的事,就是把她交给一个合适的男人。 周毓白见傅渊首肯,也松了神色,说道:「傅兄是个明白人。」 傅渊回应:「郡王不必如此,在下作为我爹爹的长子,念君的哥哥,还远远不够。」 周毓白也多少对傅渊这个人有些了解。 他是个端方正直之人,有时却难免有些不知变通,拘泥于大义和规矩,在出于私人的情感上,他觉得这样的人,娶一位适合的妻子,也能从侧面影响一下他的判断,日后才能真正成为超过他父亲的人才。 显然一个知书达理,以夫为天的女子并不是这个适合的人,那位能带着人在街头打架的钱小娘子或许倒是更好。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家之言,算计旁人姻缘,还是自己未来舅兄,这样的事,私下不是不能做,难免觉得不厚道,所以周毓白索性把自己的计划在傅渊面前坦白,由他自己选择。 傅渊有他自己的判断和考量,可他们的考量和立场起码如今都是一致的。 傅渊确实没有必要拒绝他。 两人谈妥以后,傅渊先行离开了。 周毓白一个人独自将酒喝完。 单昀却能看出来,他这会儿心情很好。 「郎君终于要心想事成了。」 周毓白不置可否,只以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咕哝了一句:「还只有一半呢。」 他仰头喝完酒,侧颈问单昀:「董先生可休息好了?」 单昀点头:「董先生昨日进京,属下已经听您的吩咐安排好住处了,郎君打算何时与他相见?」 董长宁入京,非同小可,一路上要瞒过无数哨探,因此走得便慢了很多。 「不急。」 周毓白说道:「先让董先生好好休息两天,让张先生陪他喝喝酒,把和乐楼胡广源的事细细说一说。」 单昀顿了顿:「郎君,这个胡广源已经久不在京城露面了。」 「油滑。」 周毓白给了两个字的评价。 「无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人是个关键,一定要好好对付。」 自周云詹出事,那幕后之人显然就收了手脚,胡广源这样明晃晃的靶子自然不能再用,而肃王和齐昭若那里折腾了这么久,也没找到和乐楼东家胡广源和周云詹有什么联系。 这不能用来证明周云詹的身份。 可是却又同时能证明些什么。 在周毓白的印象里,对方做事很狡猾,很聪明。 说实话,路数和他自己有点像…… 狡兔还有三窟,以己度人,周毓白换了个方式思考,如果是他自己会怎么做? 仔细想过,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幕后之人很可能为了避免自己身份行迹的败露,早就有所筹备,下手安排的人和事根本就是分开的。 甲替他做一件事,乙替他做另一件事,二者绝无相干,一方败露,另一方也可以全身而退。 周云詹或许就只是他的一个「窟」。 当然这是周毓白的猜测,他没有任何的线索,眼下他唯一可以抓到的对方动作,确实只有针对傅家的阴谋。 「齐昭若呢?他还没有回来?」 他岔开话题,问齐昭若的行迹。 齐昭若上回在周云詹府上失态,对其动手,这件事到底还是不少人知道了。后来大宗正司出面,宫里也被惊动了,听说太后亲自将这个不成器的外孙好一顿骂。好在齐昭若有一贯的纨绔之名在外,成日不寻麻烦大家才觉得奇怪,因此倒也没有什么惩处。 后来周毓白便听说他去了西京。 这个时候他又去西京做什么? 周毓白很明白他和齐昭若处于的完全不同的两种境地。 他自己是通过和幕后之人数次的交手,还有不断铺网收线来琢磨线索。 但是齐昭若却不同,他现在的身份让他没有办法培植自己的势力和人手,他所能倚靠的就只能是他所知的「记忆」。 如果他真是自己未来的「儿子」的话。 虽然每次想到这一点周毓白都十分地膈应,毕竟他现在才这个年纪,实在无法接受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儿子」。 但是撇开这个不谈,这是一切推断的基础,那么齐昭若在周云詹这件事陷入死局之后会做的事,就一定是他凭借着「记忆」去继续寻找的线索。 傅念君和他说过,她是后世的傅家人,因此她所知的线索多有关于傅家,而齐昭若是后世的周家人,他所做的事,就是关于他周毓白和周家…… 所以齐昭若的一举一动,他都不能忽视。 这个时候他又去了西京洛阳…… 「郎君,齐郎君的事卑职不敢马虎,他去西京,似乎又回到了当时失忆时清修养病的道观。」 「道观?」 单昀点头,「早前长公主因为齐郎君的病情,将他送到西京,是因为听说张天师在西京,只是后来似乎也未寻访到他的踪迹……」 张天师张承恩是正一派天师道嫡系传承之人,年八十余,道法高深,年轻时曾几次入京与皇帝讨教道法,得到太宗皇帝亲自赐号,只是后来他喜欢上游历,便将教务交给徒子徒孙,从此在世间隐没踪迹。 偶尔几次露面,都是因为沿途给人治病。 张天师精通药石,有传闻是得过太上老君的指点,就是宫里太医民间神医都远不及他。 当然这些传闻真假掺半,但是这老道也确实有些道行,太宗皇帝在战场上落下的积年旧伤就是被他治好的,当年太宗皇帝驾崩前,满天下要找他出来,可也杳无音信。 这高人高人,就是你想找时找不到,即便是皇帝寻你,你也可以避而不见。 第19章 西京洛阳也有正一派的道观,邠国长公主病急乱投医,当日就是把齐昭若送去了那里。 「他当日在洛阳都做了些什么,再好好打听一番。」 周毓白吩咐。 他总不至于觉得齐昭若是突然迷上了道法,去听道士们讲道的。 单昀面露难色,知道郎君对齐昭若的事情上心,他们早就打听过的,齐昭若在洛阳待的时间也不算长,最常做的就是跟着那些道士们学些武艺,上山砍柴,强身健体,他回来以后武艺大进,不就是最好的写照? 也许人家是又想去精进武艺了呢。 傅渊回到家中,细细想过了周毓白和他的对话,独自在书房里坐了许久。 这两天因为傅梨华的事,府里多少有些人心惶惶。 他漫步在后院中,发现也少了些小娘子们的嬉笑玩闹声。 等到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走到傅念君的院门口。 「三郎君?」 看门的小丫头见了,也不顾行全礼,忙跳着脚急着去通报。 傅渊负手而立,站在这院门口,脸上的神色称不上好看。 三郎君怎么会这个时候来? 脸色怎么又那么可怕? 小丫头们心中惊惶。 傅念君乖乖在屋中领受傅渊前两天说的「禁足」之罚,听说他来了,她也有一丝惊讶。 将人请进来,傅念君吩咐人去上茶,又闻到了傅渊身上淡淡的酒味,转头便叫仪兰再去煮一壶醒酒茶来。 她猜测或许是因为傅梨华的事,他心情不畅,才同人一起去喝了酒。 难道是想再来训训她? 「三哥怎么会来我这里?」 傅念君奇怪。 傅渊抿了抿唇,他自然不能把和周毓白的对话对傅念君和盘托出。 这件事他既要瞒着傅琨,也一样要瞒着傅念君。 因为他太清楚,傅念君为傅家的心一点都不比他少,她未必会接受这样的安排。 「闲来无事,过来坐坐而已。」 傅念君更觉得他有事发生,闲来无事? 最近这么忙,会是闲来无事? 「三哥有话不妨直说,你我兄妹,总不至于说话这样瞻前顾后。」 傅念君坦白:「还是三哥想继续提醒我寿春郡王之事?三哥放心,我不会再见他了。」 在傅家和周毓白见面这件事是她想的不妥当。 让傅渊发现了,以他那个性子,怎么可能不生气。 听她主动提起了周毓白,傅渊倒是顺坡探她的话:「你见他,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 傅念君有些语塞。 傅渊今天是怎么了,他一向是不喜欢听这些「细节」的。 「这其实……三哥,我们也没有什么,你放心,真的。」 她加重了语气。 听她这样急于否认,让傅渊只是沉了脸色,傅念君以为他是生气,其实他是尴尬,他实在不知道寻常人家的哥哥都是怎么对这样的事开口的。 他们到哪一步了? 可有互诉衷情? 她是真的对寿春郡王绝了心思,还是面对自己时不得不这么说? 傅渊拢拳轻咳了一声,有点不自然地道:「其实你可以对我说说……你真实的想法……」 傅念君看他的眼神十分古怪,最后好像是不得已才憋了一句话出来:「三哥,你真的没喝醉?」 傅渊:「……」 这样硬生生地套话他真是不擅长啊。 两兄妹正在大眼瞪小眼,两人在各自心中一堆奇怪的疑问时,傅琨却派人急召傅渊去书房。 让下人都直接找到傅念君的院落里来了,一定是不小的事。 但是傅琨却没召傅念君。 「三哥先过去吧,爹爹或许是有急事。」 傅渊便一时急忙收起了对傅念君情感问题的试探之意,匆匆往傅琨那里去了。 傅念君等他走后,就有些不好的预感,这段时间以来,关于幕后之人、傅梨华种种事情,都是他们父子父女三人一起商量的,傅琨派人到她这里来请傅渊,却刻意避开自己。 难道说…… 是有关自己的事情? ☆☆☆ 而与此同时,肃王亲自登门去了周毓白府上。 周毓白与傅渊喝了酒回府,没有休息多久,就得打点起精神来应付肃王。 「真是倒霉透了!」 肃王朝他抱怨,「本来还说要好好挫挫老六的锐气,替你赢得美人归,现在倒好,傅家将傅四娘出族,钱傅两家的矛盾是挑不起来了。」 周毓白好笑道:「多谢大哥相助了,那几首童谣我也听说了,恕弟弟直言,大哥的招数也……并不是很高明。」 肃王不以为然,「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原本想着钱家不肯吃这哑巴亏,再挑唆了傅家,指不定老六那亲事要吹,谁知道傅相这么果断,为了自家名声和官途断尾求生,亲生的女儿说扔就扔了。」 肃王为人,从内心到长相,都像极了徐家人,简单粗鲁,从来就不喜欢舞文弄墨,也很看低文人,因此常被皇帝斥责为胸无点墨,不识之无。 所以他对于人人敬重的傅琨抱以如此轻蔑的态度,周毓白也可以理解。 何况从邠国长公主与傅家彻底交恶之后,肃王府和徐家对于拉拢傅家这事,也不再抱什么大希望了,不像张淑妃,千方百计还要试一试。 「这件事挑不起来,倒是未必不能抱得美人归。」 周毓白说着。 肃王听出点意思来,也道:「今天我从祖母那里回来,倒是听说傅四娘这事多少还是让爹爹不高兴的,本来马上就要给你们封王,老六这王的封号,或许得再缓缓了。」 肃王露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笑容。 周毓白有时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这个大哥,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表现地如此少年天真也是不容易。 「说起来,那傅家的四娘子也真是够蠢的,落到如此下场,原本好好的傅氏嫡女,只能等老六成亲以后去他府里当个藏头露尾的妾室,傅相啊,也算是没有女儿命。」 肃王感慨了一句,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的长女似乎也不怎么样,早前同齐昭若那混账不清不楚的,现如今及笄也久,退了亲,婚事也没出路,倒是姑母啊,这样都要去做坏人家的名声……」 第20章 他现在对傅家,就像是隔岸看着一场好戏。 你方唱罢我方唱,一出比一出精彩。 周毓白耳中嗡地一声响,肃王提到了傅念君,他怎能不急,只是表面上,他需要保持冷静。 他故作无意道:「怎么了?傅二娘子又如何,大哥听说了什么?」 肃王想到了从前周毓白和傅念君的传闻,不由调侃地笑道:「倒是老七你,从前宗室里都说你瞧中了那傅二娘子,听说生得确实漂亮,若是凑巧,你与老六一人一个,娶了她们姐妹做妾,也算是好福气了……唉,就是傅相,两个嫡女啊,真是可惜了……」 周毓白蹙眉。 「大哥说的是何事?做妾?傅相的女儿如何可能两个都做妾……」 肃王不以为然:「话是这么说的,但是你可知道,马上傅二娘子啊,就要有大麻烦了……」 肃王细细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周毓白这才算真的理解到了什么叫做世上总有事情是你意想不到的。 他可以对傅家筹谋布局,甚至利用肃王、张淑妃等人,只是为了顺理成章地娶傅念君过门。 但是任他再聪明,也永远猜不到诸如邠国长公主这类人的想法。 齐昭若和傅念君的事情,邠国长公主一直对傅念君抱有着极大的恶意。 齐昭若不肯娶苏计相家的二娘子,最近又出走西京,邠国长公主早就在府里发了几回病,更是按捺不住对傅念君的恨了。 当然谁都知道这只是迁怒。 但是在长公主看来,迁怒这样一个名声本来就一塌糊涂的小娘子,没有任何问题。 她和当日随随便便就上傅家门寻衅的邠国长公主,还是同一个人,从来就没有变过。 而邠国长公主迁怒的方法,就是为傅念君说亲。 她早已知与傅家已无修复关系的可能,她又是这样的骄傲的人,不屑于低头去求傅家的原谅,索性破罐子破摔,觉得让傅念君定了亲,兴许还能挽回齐昭若放在傅念君身上的心。 有时一个过分将情感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母亲,面对儿子这样的事,就是会失去理智。 长公主为傅念君挑选的人家,不是旁人,就是齐驸马的本宗。 镇宁军节度使齐延的长子齐循,如今任了个左卫将军的差职。 齐延是齐驸马的堂兄,也是武将出身,如今虽然职权有限,但是门第也算不错。 而关键在于,齐循这个人,并非是纨绔子弟、病鬼短命,相反生得挺拔英武,十分俊朗,人品也属于上佳,从来没有与哪家小娘子不正经的事传出来,而且他文武兼修,外祖父更是国子学博士,母亲知书达理,可以说是上乘人选。 这样的大好人才,若是放在京中,一定是小娘子们争相献媚的对象,可惜就是不在京中。 但是只要齐循成亲,调入京城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说这人几乎是没有缺点。 邠国长公主还为这事找了徐德妃和徐太后说项,与傅琨亲自提了这人。 为何徐德妃和徐太后如此支持,就是也觉得齐循十分合适,想趁机卖傅家个好。 邠国长公主和傅家交恶,可她们还是想挽回一下的,哪怕不能达成同盟,总不想开罪傅相。 以傅念君的身家来说,自然是低嫁齐循,但是以她的名声来说,确实是她高攀了。 肃王言道,邠国长公主的目的,只是为了让齐昭若死心,所以找的这个齐循,不会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人,相反条件其实相当不错,而且她是根据傅念君以往的「口味」,特地挑了个相貌几乎追平傅渊、周毓琛等人的俊俏郎君。 周毓白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齐循毫无了解,而邠国长公主到底是否还怀有别的目的? 他这段时日把心思都放在傅家身上,谁能想到会有这一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肃王的话听完。 「那大哥为何说姑母要做坏傅二娘子的名声?」 肃王见他的反应,不由勾唇笑了笑,「老七,看来你对傅二娘子也并非无意啊。我这么说,是为你考量。姑母不知何处得来了傅二娘子的生辰八字,已经要拿去齐循家里去合了……」 周毓白心中震了一震。 生辰八字这东西,是极私密的,是日后写在婚书庚帖上的,除了父母血亲,谁都不可能知道。 已经拿去与齐循合八字了…… 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从傅念君曾经定过的亲的崔家流出,但这样得罪傅家的事他们不敢做,所以不太可能。 另一个可能,就是傅家有人与长公主里应外合。 傅家夫人姚氏…… 周毓白闭了闭眼,是他疏忽了。 肃王继续道:「原本是桩好事,只是傅相还没首肯,就拿去合八字了,你说这不是胡闹么?你等着吧,也就两三天功夫,齐延家里就会传来消息了……若到时候若傅相不肯,傅二娘子算是彻底毁了……」 傅念君若不嫁齐循,那她恐怕再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了。 本来就是退过一次亲的人,八字还这样被人拿去合过,合八字都是要找人批命的,也就是说这事根本瞒不住,若是又没成,谁家还要这样晦气的新媳妇? 固然肃王适才调侃说傅相的两个女儿都是妾室命是有些严重了,但是傅琨这次若不将傅念君嫁给齐循,傅念君的下场确实就有些难说了。 邠国长公主是按牛头喝水,肃王觉得傅家多半不肯同意,那到时候闹开来,傅念君的传闻可又要甚嚣尘上了。 周毓白蹙眉:「姑母做这样的事,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傅相?」 肃王打量着他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明了,只轻咳了一声道:「今早在宫里,阿娘和祖母都在,已经好好地说了她一顿,只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傅二娘子的生辰八字已经到齐延手里,傅相现在也应该清楚来龙去脉了。」 先斩后奏这种事,也只有邠国长公主来做了,而且她也不算是完全没有傅家授意,姚氏的傅家夫人,是傅念君的母亲,她完全有资格替她寻一个好夫婿。 周毓白沉着眉,面色不太好看,肃王见了反而淡淡地笑了笑,站起身捋捋袍子,说道:「七哥儿,话说完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下回再一起去喝酒吧。」 周毓白扫了眼前的肃王一眼,没有挽留,眼神中不存温度,脸上倒是还挂着笑意:「大哥慢走,我叫人送送你。」 肃王等跨出了寿春郡王府门,才甩了甩马鞭,回头对着那王府牌匾嘲讽地笑了笑,低声呢喃:「老七啊老七,还想瞒我,你同老六,都想来个坐享齐人之福?傅氏女钱氏女尽收入囊中?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能耐了……」 第21章 说完便翻身上马,疾奔而去。 屋里的周毓白自然很明白肃王这是什么意思。 肃王会反过来摆自己这一道,倒也算是他学聪明了。 肃王是早就可以来告知他这件事的,但是他没有,到了此时才过来。显然他是根本不相信周毓白所言与傅念君无事,所以长公主这次的事,肃王府和徐家反而在后面推波助澜,将矛头直指傅念君。 肃王今天来,就是为了试探他的反应。 周毓白当日说自己属意钱家,心悦钱婧华,就是不想让人把主意动到傅念君身上。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邠国长公主这一出,她为了儿子真是什么都做得出。 硬生生把傅念君强行卷入乱流之中。 她只是人蠢,可这招数却又不蠢。 依照周毓白所了解的邠国长公主一贯的作风,她肯定是会找个不怎么样的人选去膈应傅家,傅琨和傅渊两人也多半能挡下来她这长公主的威压,那么这事也就是小事一桩。 可是邠国长公主挑了个这样好的人选,周毓白甚至觉得他去把齐循的祖宗八代翻个底朝天,他的背景和人品也多半是清清白白。 圈套最难解脱的就是这种半真半假的,齐循确实是个好人选,傅琨就没有很站得住的理由去拒绝,甚至他自己可能内心都会产生动摇,真的考虑起这桩亲事来。 这就是高明的做法。 而肃王的反应也同样很聪明。 他反将了周毓白一军,从与周毓白达成协议站同一阵线一起去破坏周毓琛的婚事,到现在也顺便破坏周毓白的婚事。 这也不像肃王的风格。 所以周毓白有理由相信,这是幕后之人对傅家动的第二刀。 对方一直想杀傅念君,直接派杀手刺杀已经行不通,就换思路想办法用软刀子杀人。 但是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轻轻松松能够玩转邠国长公主和肃王,又像上一次一样…… 固然这多半是个皇室中人,但是周云詹现在在皇城司的监管之下,毫无自由可言,一定不可能是他做出这样的决策,制定这样的计划。 周毓白抬手抚了抚额,觉得一阵心烦,但是他知道现在不是心乱的时候,他必须要想出对策来。 唤来了单昀和张九承,他让单昀赶紧去往镇宁军治所,直接想办法找到傅念君的八字。 「但是这件事有很大的风险,我不能排除这是一个圈套诱我入局,齐家也许什么都没有。」 周毓白蹙眉,这件事交给别人他都不放心,但是单昀的安危他不能不顾。 单昀敛容,拱手道:「郎君放心,属下一定会尽力完成任务。」 「必要时刻,单护卫还是应该先顾着自己的安危。」 张九承在旁插嘴道。 单昀很快领命退下了。 周毓白又吩咐张九承:「关于这个齐循的事,还是由张先生安排人手下去查吧,越详尽越好。」 张九承点头。 「还有齐昭若,让陈进立刻带一队人去洛阳,一定要把他找回来!实在不行就用绑的。」 周毓白加重了语气。 如果不是因为那小子对傅念君有些不可描述的感情,邠国长公主也不可能下这么一步烂棋,让幕后之人有可乘之机。 如果齐昭若不能好好地与邠国长公主「修复」母子之情,依照邠国长公主那个性子,这样的事还会发生第二次。 「郎君,现在傅家那里,您打算……怎么说?」 张九承问周毓白。 傅家…… 傅琨父子俩此时应该也正在商议,但是周毓白现在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去傅家的。 肃王一定在盯着他,若是肃王坐实自己想图谋傅家势力支持的话,他可能下一步针对的人不是周毓琛,而是自己。 傅家现在在众人眼里还是一个香饽饽,他要去傅家提亲,必须是在确认傅琨无法执掌枢密院之后。 如今节外生枝,他就更要沉住气。 「我手书一封,让郭巡尽快交给郭达,立刻递到傅二娘子手里。」 傅念君八字的事情,和自己对于幕后之人的分析,周毓白全部都写在了里面。 傅家的姚夫人到底是怎么和邠国长公主搭上线,傅家后宅是否有幕后之人势力的渗入,这需要傅念君自己去找到答案。 ☆☆☆ 而傅渊和傅琨也确实如周毓白所料,正在讨论齐循之事。 「徐德妃和太后亲自保媒?我们就要应承么?他们也欺人太甚。」 傅渊冷笑道。 因为此时傅琨父子还不知道八字的事情,所以傅琨只是在揣摩这件事中徐家和邠国长公主的意图。 「邠国长公主素来是心狭之人,她来说媒,实在没有道理,但是齐延我却是知道,家风还不错。」 傅渊额头一跳:「爹爹有结亲的意思?」 傅琨摇摇头:「已经让人迅速去打听齐循的事了,等有结果我会亲自问一问念君的看法。」 说到底,面对儿女婚事之时,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父亲。 傅渊却想到了周毓白对傅念君那势在必得的决心,心中有话,却无法说出来的感觉实在不好。 他当然能够理解傅琨的想法。 傅琨一直想让傅念君嫁入一户平安而不显贵的人家,夫婿相亲,妯娌和睦,最好不是留在东京城内的。 何况以傅念君往日的名声,当日都能许给崔涵之了,这个齐循,显然比他高出不少。 而齐循的父亲齐延,傅琨也是知道一二底细,显然他对于满足所有条件的齐家还算满意。 邠国长公主竟真的挑了个好人物给他们。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傅渊当然不相信邠国长公主会没有目的。 「好,爹爹,我去打听,明日……最迟后日,我一定将这个齐循打听清楚,届时我们让念君自己考虑。」 傅琨微微拧着眉,最后颔首。 他知道徐家是多少有点想用这件婚事来示好的意思,他之所以着急,是怕边关战事一起,他没有功夫再为傅念君挑选夫婿,筹备婚事了。 如今这府里,就和没有主母一样。 傅念君已经十六岁了,若到了十七岁上还未定亲,她的终身大事,便很艰难了。 他唯一不想的,就是女儿跟着自己,没有得到幸福。 第22章 傅念君接到周毓白的信时,第一反应就是觉得可笑。 她不能明白姚氏竟然会做到这一步。 难道姚氏对自己的恨已经深到可以完全不顾傅家的安危了吗,她做出那样的决定时就完全没有想过可能落入的圈套吗? 她可还记得自己是傅家的夫人,她的儿子还是傅家的郎君? 「去青芜院。」 傅念君收了信纸,就立刻站起身,肃容吩咐两边的丫头。 芳竹和仪兰只觉得她的神色,只能用山雨欲来风满楼来形容。 姚氏的青芜院如今已经很安静,连鸟鸣声都少了。 她说头疼,让下人将院子里的鸟都赶了去。 姚氏静静地坐着,妆容整齐,雍容华贵,一如傅念君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很美,甚至眉眼之间,与傅念君自己还有五六分相似。 傅念君静静地盯着她,没有行礼没有请安,只冷冰冰地吐出了两个字:「是谁?」 姚氏没有抬头,仿佛觉得她的问话十分可笑:「什么是谁?」 「我是问你,谁教你这一招,将我的生辰八字递出府送到了齐家?」 姚氏冷笑,撇唇道:「我是你的母亲,难道我没有资格决定你的婚事吗?!」 她的模样十分狂乱,看起来真像疯了一样。 阴烈而沉郁的愤怒,似乎已经彻底将自己的清醒意识放弃。 姚氏根本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你当然有!但是前提是,你最好记得你还是傅家人,你除了恨我,难道生活中的目标就不该有你的儿子吗?」 这样的问话将姚氏钉在原地。 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表示她根本不理解傅念君的话。 傅念君咬牙,她一直都觉得傅家会有幕后之人安排的眼线。 但是这眼线,或许就是像已经消失的眉儿和时时受傅家控制的傅宁一样,只是起到一个监视和打探消息的作用,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对方的安排已经能够影响到傅家人。 还有…… 原来还有人。 甚至先前傅梨华反常的行为,都让她心中有着若有似无的怀疑。 到了今天,她才肯定,原来她心中的疑惑都是真的。 一定是有人,在指导姚氏母女…… 是谁?到底是谁? 她从前觉得这事儿不可能,是觉得即便对方手眼通天,他也不可能将这府里住着的傅家人发展为亲信。 同气连枝,血缘羁绊,如同她自己和傅渊,怎么可能会去害傅琨呢? 但是这世上真的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幕后之人是什么时候安排的呢?自己重生前,还是重生后? 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傅念君这样的表现在往日几乎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些怕。 此时她脑中思虑的最重要的问题不是与那个齐循所谓的亲事。 她怕的是这阴谋背后的阴谋,是接连不断的真相。 傅家和她自己到底还要承受多少算计和阴谋呢? 她心中愤怒,甚至尤胜姚氏,全因为这个女人的蠢和无用,她已经彻底成为了对方算计傅家的漏洞。 她也气自己,这个世界早就不是她所知道的世界了,因为「傅饶华」的改变,进而促成了姚氏母女的改变,发生了很多本来不会发生的事,也给傅家带了一些新的危机。 没有预先防备这一点,是她的错。 所以这一次,她不会再给姚氏任何后路了。 姚氏却仍然不觉得自己有错,她狠狠地盯着傅念君:「你还有脸提六哥儿么!他也是你的弟弟!你们……你和傅渊,你们兄妹,何曾给过我们出路?四姐儿出族被弃,我的六哥儿难道以后会有更好的结局吗?哈哈,我可不傻!」 「他的结局,取决于你如今的态度,你害我,是在害傅家,傅家倒了,你的六哥儿该怪谁还用我来说吗?如今呢,他有兄长和父亲,他衣食不愁,前程似锦,他又受到了什么伤害?」 傅念君也冷笑。 「你是根本不知道什么才真正叫做惨,什么叫做家破人亡!」 姚氏确实不知道。 她活了几十年,姚家还是好好的,傅家也更是数一数二的清贵世家,她所以为的最大的痛苦,不过是这个家里傅渊和傅念君的势力太强,她不能和自己的孩子随心所欲地行使她的权力。 而她不知道的是,若是没有傅念君和周毓白,傅家最后的结局就是一败涂地,傅琨、傅渊不提,她那个当宝贝一样的儿子,根本连让人记住的机会都没有。 姚氏的面部表情扭曲,再也看不出一点美貌,她忍不住站起身,纤纤食指抵到傅念君眼前:「你敢说这样的话!傅念君,天地良心,你配与齐循难道是低就吗?你嫁得不好,就要诅咒傅家家破人亡吗!」 傅念君只道:「这婚事的好坏,不是由你评判的。」 姚氏听了她这话,眼中却不禁露出嘲讽之意:「你还想嫁谁?寿春郡王?齐昭若?哈哈,你不要做梦了,就凭你的德性吗,不知廉耻,侮辱门楣,你才是个贱人,最应该被出族,被赶出去……」 她张口就是谩骂,再也顾不得什么继母身份。 姚氏知道邠国长公主的意图,不就是让傅念君无法再与齐昭若有牵扯么。 能够拆散傅念君与她的「情郎」,她自然千百个愿意做。 齐循条件太好,她甚至还十分不满。 但是姚氏转念一想,依她如今的地位,她根本没有资格主持傅念君的婚事,而傅琨如此疼爱她,肯定事事要遂她的意,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傅念君嫁给那个齐循。 说不定邠国长公主早有准备,不让这小贱人好过。 姚氏的头脑简单,傅念君却明白,这婚事,根本是对她下的杀招。 她嫁给齐循么,不是死,就是生不如死。 幕后之人想取她性命,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蹙眉回望着姚氏,气势逼人:「我只再问你一次,将我的八字递出去,先斩后奏,这一招,是谁教你的?」 姚氏阴着眸子盯着傅念君,绝对不肯松口:「没有人教我。」 「是么?」傅念君听她这么回答,反而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你不肯说,我总有办法猜,府里能够和你说上话的就那么几个,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一定不是原先你身边张氏那样的奴仆。那就是傅家的主子,三房?四房?浅玉姨娘?你可以不说,我自然可以一个个去找,你以为就算留着对方,就还能继续算计我么?」 第23章 傅念君嗤笑一声,「太可笑了,你太高估对方,也低估我。我最后悔的事,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对你们母女太心慈手软,没有赶尽杀绝。」 觉得她们上一世相安无事,今生就没有必要动她们。 其实从她醒来那一刻,这世界和这里的人,都会变。 「……所以再来一次,在这个傅家,也没有谁能让我心慈手软。」 听她这样说完,姚氏更是气得牙关打颤,来回只有一句话重复:「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我怎么敢?」傅念君挑了挑眉,「我告诉你,还不止!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如何能做到这么神不知鬼不觉,你通过那个人联系到你娘家了对不对,你放心,姚家,也一样不能保你……」 她说不能保,就是不能保。 「那也是你外祖家!傅念君!」 姚氏没有反驳她,只是疯狂地喊了出来。 声音凄厉,连院门外的丫头仆妇都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从来没有闹过这么严重的事啊…… 仆妇们两股站站,有一个只能说:「去、去请示相公和三郎君吧,这、这可怎么好,动静也太大了……」 「砰——」地一声是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傅念君只是静静看着自己脚边的碎瓷和溅了满地的茶水。 可她没有动,任由裙子下摆被四溅的滚烫茶水打湿。 姚氏喘着粗气,眼睛通红,似乎还想从桌子上挑选别的东西来砸。 傅念君却冷静地过分,只回答了她的上一句话:「我的外祖家,只是我母亲的娘家,而不是你的娘家。」 言下之意,姚家若是不站在她和她那个过世的亲娘那边,她就连这个外祖家都不认了。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弄走了我的女儿,连我也不放过么,傅念君,你别太得意!你还想对付姚家,就凭你吗,不是人人都是你爹爹肯给你撑腰的!我现在一头碰死在这里,你还能干干净净地走出去?」 姚氏的笑容诡异又可怕,给人一种狰狞之色。 她一直觉得傅念君只是依靠着傅琨没原则的宠爱。 光光凭她一个人,她能干什么? 她什么都不是! 「我不需要干干净净走出去,我根本无所谓。」傅念君依然很平静:「我最不在乎的东西就是名声了,你知道么……」 她抬了抬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遮出一片阴影来,却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合时宜的威压:「我死过的……」 她说着。 姚氏浑身一颤。 她是不是疯了? 「死的感觉,可真是不好啊。」傅念君像是在追忆什么一样,最后一个字的尾音缠绕着压在舌尖上吐出来,没来由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现在做的事,都是为了不想死。为了活,我愿意拼尽一切。」 姚氏觉得傅念君的眼中有些异样的光芒闪烁。 傅念君对着姚氏道:「所以真是抱歉啊,要比疯,你可能比不过我,你尽可以试试看,我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所以姚氏以死相逼是没有用的。 她敢真的死吗? 她没有死过。 而傅念君太懂那种感受,她重活一次,不是为了要束手束脚地被世俗道德所牵绊,姚氏若以为能用名声这样的事能够来压她,就真的是太天真了。 她根本不在乎外人说她苛待妹妹,软禁继母。 姚氏做的事,已经越过了她的底线。 「你、你……」 姚氏发现自己似乎舌头打结,要骂的话却在脑中无序徘徊,不知该怎么说。 傅念君转回身,打算出门,最后微微偏过头与姚氏道:「最后一次了。」 什么意思呢? 这是姚氏害她的最后一次,也是她对付姚氏的最后一次。 姚氏浑身一颤,一遍遍在心底告诉自己,傅琨都不能把她怎么样,傅念君是她的晚辈,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付她这个继母兼姨母? 她不敢,她一定不敢的! 傅念君踏出门,却是再一次冷着脸吩咐:「去前院调护卫过来,十人把守,让大牛大虎轮班看守,每日除了送三餐茶水进去,不能让她见任何人,吃食也要先查验清楚。」 管事婆子和芳竹仪兰听到她这吩咐瞬间就呆了。 哪家的小娘子敢越俎代庖下这样的命令软禁母亲? 她还想不想做人了? 几人正想开口劝,傅念君冰凉凉的眼神就扫过来,把她们的话便堵在了嘴里。 傅渊听到这里的消息,也过来了,正好见到傅念君重新布置人手围了青芜院。 他问道:「怎么了?」 傅念君向他点点头,将他带到树荫下,几句话把生辰八字的事说了出来。 傅渊也没有问她是哪里得来的消息,不问也知道,一定是寿春郡王。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这招数如此下作,我们去见爹爹,还是要让他拿个主意。」 傅念君却摇头:「这事还不能闹出来。」 很好理解,若说傅家和齐家议亲,那么写了她八字的假庚帖被齐家拿出去,就基本被人认定,六礼已过大半,但是傅家这里一点苗头都没有,齐家自己跳出来说话,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拖不了多久了,宫里已经知道了。」 傅渊蹙眉。 这亲事是徐德妃和徐太后提的,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太后一张赐婚旨意下来,就算是尘埃落定了。 如今太后还不敢妄动,也是不知傅琨的意向。 「再等几日吧,我们家打听齐循也得要点时间,宫里应该还不会发难。我想,先去一次姚家……」 傅渊拧眉,「你怀疑什么?」 「长公主应该是通过姚家拿到了我的八字。」 傅渊额头青筋直跳,方老夫人、姚氏、傅梨华,还真是代代传承啊! 「先去告诉爹爹。」 傅渊凛眉下决定,不给傅念君拒绝的机会:「我早就说过,上次魏氏的事,是最后一次,你没有必要把什么事情都解决好了才想到告诉我们,爹爹自有主张。」 他示意姚氏的院子:「这件事能瞒得住吗?还要爹爹亲自处理。」 第24章 由傅念君越俎代庖处置姚氏毕竟说不过去。 傅念君也只好点点头,「明日我就去姚家。」 「我和你一起去。」 傅渊能够理解傅念君的意思,他们不能去齐家打听,是否对方真的拿到了傅念君的八字,邠国长公主是否还有后续动作,现在只能从姚家入手。 傅念君想了想,点点头:「好。」 「不用担心。」傅渊突然说了一句根本不像是从他嘴里能说出来的话:「我和爹爹不会罔顾你的意愿,那齐循若真是品行优良,也不可能会同意这样达成亲事,所以他……我们是不考虑的。」 傅念君涩然一笑,「那就多谢三哥了,最坏的打算,我也还能进家庙去修行。」 出家就是了。 前朝时有好几位公主就是去做女冠了此一生。 傅渊抿了抿唇,心中有些话也一样不能同傅念君说。 若非和周毓白那一番话,他怕是此时也会迷惘踟蹰,傅念君的终身大事,该何去何从。但是从那次见面过后,他就笃信,既然周毓白为了她能够做到这样的地步,一定是不会轻易放弃她的。 「是,你还有父兄。」 他向她承诺。 即便她命里注定姻缘不顺,也不是她的错,傅琨和他,会永远站在她这一边。 傅念君是真的把他们当做血亲,他又岂能输她。 ☆☆☆ 第二天,傅渊和傅念君就一起出发去姚家。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去外祖家了。 二人的亲舅舅姚随和家人都不在京中,而对于方老夫人和她的子孙,他们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当时方老夫人作了这么多回妖,几次三番想害傅念君。 对她,傅渊和傅念君已经连对长辈起码的尊敬都已经不留了。 但是他们的外祖父姚安信还是很期盼他们过来的,早早就吩咐府里准备了酒菜。 姚安信因为年轻时征战沙场,旧伤很多,腿脚也不方便,因此鲜少出门,家里的事也多给妻子、儿媳处置,外头则事事由大儿子姚随做主。 他难得这么高兴,叫府里大摆了筵席,女眷们也隔着屏风一起喝酒。 「要喝酒,喝酒,哈哈!」姚安信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女娃们今日也喝,好得很啊,上酒……」 他为人豪爽,对傅渊这个争气的外孙又一向看重,自然是与他推杯换盏,喝个痛快。 「外祖父还在吃药,还是少喝些酒吧。」 傅渊给长辈作陪的同时依然是平素的清冷调调,姚家几个表哥素来就与他不亲密,可以说除了姚安信,旁人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开心的。 而女眷桌上的情况则更坏,方老夫人托病没有出面,谁都知道她是不愿意看见傅念君。 而傅念君和姚家几个表姐妹更是没有半句话好说,以前的傅饶华和她们就没有一丁点情谊,更别说如今的她将方老夫人和姚氏得罪到这个份上了。 不止是傅家,到了姚家也一样壁垒分明。 但是对傅念君态度最差的却是姚三娘,倒不是说她和傅念君格外有过结,而是因为她是替傅梨华说话的那一个。 话说回来,傅梨华实在是她与林小娘子闹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方老夫人的姐姐大方氏上门来两回,最后更是恨不得将傅梨华直接丢在姚家门口。 都不是傅家的千金了,谁还耐烦看她的脸色。 当然大方氏没有丢成,因为傅梨华被姚家的二夫人李氏又给送了回去。 姚家如今管事的是姚险的妻子二夫人李氏,就是姚三娘的母亲。 李氏当然不可能让傅梨华住进姚家来,她住进来,也只是带坏姚家小娘子的名声。 那么姚三娘为什么要替傅梨华说话来用话挤兑自己? 傅念君知道这位三表妹,她和傅梨华从前的关系并不好,而且是在姚家根本不待见傅梨华的情况下。 这就有些奇怪了。 傅念君选择姑且先放下这个疑惑。 用完饭以后,傅渊兄妹俩自然没有功夫和姚家众人闲聊,他们开门见山地提出要请方老夫人出来说话。 装死也不能解决问题。 姚安信见他们如此气势汹汹,就让李氏带他们去方老夫人那里。 方老夫人还是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不肯起来,嚷着头疼脑子疼,哪里都疼,就是不肯好好和傅渊兄妹说话。 傅渊不方便进内室,傅念君就自己进去。 屋里确实有药味,但是躺着的方老夫人脸上可没有半点病气。 傅念君冷笑:「老夫人何必在我们过来时就惺惺作态,把该说的话都说完,咱们两边儿也都轻松。」 方老夫人还是哼哼着:「你这个丧良心、没规矩的,你可有将我当作我的长辈!你害我女儿、外孙女,你可真是个黑心肝烂肚肠的……」 她越骂越不知收敛,旁边服侍她的婆子都吓地不敢说话。 傅念君也不在乎。 对付这无赖的母女俩就不能用正常的法子。 「你怎么和邠国长公主搭上线的可以不说,一会儿我让外祖父亲自来问你,不论是装病还是装死,这招数你女儿都用过了,这一招对关心你们的人或许还有点用,对我,就真是可惜了。」 她眉目不动,只是打量了一圈屋内的陈设:「我今天会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说着她就转身出去了,方老夫人身边的仆妇都吓出了一身汗。 方老夫人却还躺着冷笑:「还以为这是傅家呢,给她作威作福,到了人家地盘也不知道看看人眼色,没规矩的小畜生!」 「骂不得骂不得啊!」 仆妇都劝她。 傅念君是小畜生,那姚安信算什么? 方老夫人可不管这些,她调整了个姿势,得意地哼哼道:「我睡一会儿,没事别吵我。」 她什么都不会说的,自己是傅念君的长辈,也是傅琨的长辈,她都活了这么多年了,还能事事被那两个小畜生拿捏? 他们那一套啊,对自己,没用! 傅念君出门,与傅渊点点头,两人心知肚明。 都是意料之中的情况,自然继续走下一步。 傅念君去了姚家的祠堂。 这里有她素未谋面的外祖母的牌位。 大姚氏的生母,荣国夫人梅氏。 第25章 她跪在祠堂里,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 始终只是安静地跪着。 旁人再怎么劝也没有用,连舅母李氏都亲自过来了,她依然没有动。 傅渊也如老僧入定一般。 傅念君跪着,他就站着,两兄妹尽皆无语,偌大的祠堂里只有李氏苦口婆心劝说的声音。 李氏急得额头冒汗:「三郎,你劝劝二娘子,这、这……你们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傅渊依然保持平静,冷淡道:「二姐儿犯了错,向长辈赎罪。我管教妹妹,不牢二舅母费心。」 赎罪? 赎罪能这样赎到姚家来? 这兄妹俩分明是在用苦肉计。 李氏没有办法,只能去请姚安信。 方老夫人躺在那儿装死,这家里还能请谁? 姚安信午歇刚起,被人抬来了祠堂。 在祠堂里这样说话,再怎么样都有些诡异。 缕缕青烟中,傅渊却觉得这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好好说,四姐儿的事,我不怪你们……」 姚安信以为他们兄妹俩是因为傅梨华的事过意不去。 可他也知道,傅梨华自己丢脸,傅家这样的处置并不为过。 他不是只有那一个外孙女儿,自然不可能为了她就要与傅渊和傅念君断绝关系、结成死仇。 都是骨肉血亲,和睦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外祖父错了。」傅渊淡淡地应答:「我们不是因为她。」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姚安信不解。 「因为我。」 傅念君先一步开口回应。 可身姿依然笔挺跪在牌位前。 「外祖父,对不起,因为这会是我最后一次来见外祖母了。」 姚安信拧眉:「你说什么?」 傅渊却又接了妹妹开口:「因为今日过后,她将再也没有面目来姚家。」 姚安信听不得后辈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年轻时的脾气上来,拍着大腿拔高声音低吼道:「胡说什么!你们给我讲明白,这里是你们外祖家,你说这样的话,将我放在何地!」 傅渊依然很平静,望着姚安信说:「您确实是我们的外祖父,但是首先您是您夫人的丈夫。」 这话乍一听有些绕口,但是细细一想就很好理解。 傅念君也不得不承认傅渊这一招的狠。 他直接将姚安信推入了一个矛盾的对立面,方老夫人的丈夫,就不是他们的外祖父。 他们并非不敬长辈,但是他们敬的是生母大姚氏的父亲、外祖母梅氏的丈夫,而非方老夫人的丈夫。 姚安信将是他们与方老夫人母女撕破脸皮时注定不可避免的一个矛盾。 与其等把方老夫人将傅念君的八字偷递给邠国长公主这件事说出来,姚安信为保全脸面息事宁人,用血脉亲情威胁他们,不如他们先下手为强,反过来用大姚氏和梅氏威胁他。 中和的做法已经不适用了。 就像傅家后宅里那无数次的算计和矛盾,从方老夫人、姚氏,到傅梨华,这祖孙三代人之间的恩怨纠缠,早就不可能通过和平方式解决。 傅渊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他们必须用这种激进的方法,毫无退路、步步紧逼,将这些恼人的痈疽彻底从傅琨和自己身上剥离。 姚安信瞪大了眼睛,愣了一些时候才明白过来。 他黑着脸叱问道:「她又做什么了?」 语气不善。 随即对傅渊兄妹的不满也倾巢而出:「即便她又做了什么,你们难道还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予理会?她一个老婆子,再闹还能顶破天去吗?阿妙嫁去给你爹爹做填房本来已是委屈,现在四姐儿又出了那样的事,三哥儿你扪心自问,这件事我可有多说一句?好,这都是你们傅家的事,我不能管,我也管不着!」 他激动地扬起蒲扇般的大掌:「阿妙有时候也糊涂,我知道,她从小就没有你阿娘聪明懂事,我也承认。人心都是偏的,我也一样,我喜欢你阿娘和你们胜过她和四姐儿,我已经对不起她了……」 他说着说着竟是隐隐有些委屈:「但是你自己说说看,这么长时间以来,方氏再怎么哭闹,我可有纵容她让她去插手傅家的家事?」 「阿妙和四姐儿,她们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人是你们傅家的,你爹爹要下死手管教,我也没有二话,可是这会儿你是什么意思?从傅家还要管到姚家来么,难不成一把年纪还要叫我休妻?」 他的这些话,傅渊早就能够预料。 在傅渊印象中,他从来没有见过外祖父这样脸颊涨红,双目暴瞠的模样。 跪在地上的傅念君听到了姚安信这番话,忍不住要站起身,却被挡在身后的傅渊轻轻用手掌压了压肩膀。 她只能跪回去。 傅渊将她挡地严严实实,用实际行动告诉她。 这一次,由他来。 傅渊其实很能理解姚安信的想法,手心手背都是肉,在姚安信看来,所有人都是他的亲人。 当他的亲人之间反目成仇你死我活之时,最痛苦的人是他。 而现在,逼迫他的人是傅渊兄妹。 他自然只能先把怒气撒在他们身上。 傅渊也不得不承认,人心都是偏的,这句话是无上真理。 从小到大,姚安信也好,傅琨也罢,甚至是姚家的实际主事人姚随,乃至被主家影响的管事、下人们……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自有判断。 他和傅念君确实得到了更多的疼爱和偏颇。 而正是因为这种常年的不平衡,才让方老夫人、姚氏等人生出了越来越扭曲的心思,嫉恨与贪念与日俱增,她们希望自己才是被眷顾偏爱的那个人,这种愿望敦促他们不要放弃。 只要将傅渊和傅念君踩在脚下,将荣国夫人梅氏和她的女儿姚氏踩在脚下,她们就能得到本该属于他们的一切。 这种妄念,使矛盾激化到了如今的地步。 傅渊不想去探寻这因果关系中的本源错误,他能够理解姚安信,却不会因此心软。 姚安信对他们的好是真,方老夫人对他们的恶也是真。 他和傅念君没有理由一定要在接受姚安信的「好」时,同时忍受方老夫人对他们的「恶」。 第26章 这种强制的捆绑,即便是血亲长辈的命令和哀求,他们也不接受。 在这世上,你想的必须先是,把自己活明白。 「外祖父应当先明白一件事,您的夫人做的错事,并不能得到我们兄妹无条件的原谅。」 他的目光瞟向了傅念君:「当然如果是外祖父做了那样的事,我们自然会原谅……」 姚安信还是黑着脸,怒道:「你说明白,究竟是什么事!」 听完了傅渊所言,姚安信还是有些不信,但是他到底还是对方老夫人的为人存疑,大手一挥:「去把她给我带过来!」 下人战战兢兢地道:「老夫人还病着……」 「是要死了吗?没死不能抬过来吗!我都在这里坐着,就她躺得舒服!」 听他这么说,下人们也不敢耽搁,急忙去请方老夫人过来。 在祠堂里这样说话,是件稀罕的大事。 方老夫人依然厚着脸皮装死,最后是儿媳李氏亲自带着人过来「请」,直说她若再不过去,公爹就要亲自来了。 方老夫人这才穿戴妥当,不情不愿地去了祠堂。 「你说!当着姚家列祖列宗的面好好说,你是不是私自把写着二姐儿八字的庚帖交给了邠国长公主!」 姚安信粗着嗓子质问。 傅念君已经被扶起来,坐在了旁边的一把圈椅上,只是眉目平静地喝着茶水。 方老夫人有备而来,只是梗着脖子争辩:「老爷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没凭没据的话听来就来污我,他们有凭证吗?」 人证、物证,都在长公主和齐循那里,所以她才敢这么有恃无恐。 姚安信拍地椅子扶手啪啪响:「糊涂东西!庚帖作假是可以去官府立案审查的,你不经人父母同意就敢这样!你难道真想去吃牢饭吗!」 姚安信所言不假,造假庚帖,确实也属于触犯大宋律法。 但是他的威胁听在方老夫人耳朵里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老爷胡说什么,什么庚帖不庚帖的,再说了,即便我就是给二姐儿做了主,阿妙是她母亲,怎么能说是不经父母同意?何况我也没有做这样的事,更是身正不怕影子歪。」 她打定主意要耍赖到底了。 「不承认也没有关系。」傅渊见她再三抵赖,也懒得再与她争口舌:「那咱们就公事公办吧。」 方老夫人却并不害怕。 这件事对谁损害大她心里一清二楚,傅渊真有本事就去找邠国长公主对峙啊,他敢闹上公堂,吃亏的不是自己,只是傅念君而已。 「我说的公事公办可不是上公堂。」傅渊仿佛明白她的想法,顿了顿说道:「时辰也差不多了。」 什么意思? 傅渊一个向旁边一个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人点点头便出去了。 很快他就重新回来了,拱手向傅渊道:「三郎君,傅娘子请到了。」 傅娘子是谁? 众人都是一脸茫然,但是很快他们就看见傅梨华被两个仆妇带了进来。 方老夫人也吃不准傅渊这是要做什么。 「四姐儿……」 方老夫人望着傅梨华有些狼狈的衣着首饰,短短几日就黑瘦了的脸庞,一瞧心里就发酸。 多少年娇养长大的孩子,如今就成了这样。 真真是作孽啊…… 「四姐儿快到外祖母这儿来,快……」 她向傅梨华招了招手,傅梨华却不动,愣愣地盯着脚下。 傅渊却打断她:「老夫人,等一下,今日我‘请’这位傅娘子来,是有些事要问她。」 他的公事公办,是再也不将傅梨华视为自己的妹妹,而只是「傅娘子」。 「什么事又扯到她!」方老夫人怒道:「赶她出去的时候便没有一点犹豫,现在又这样召之即来,好没有心肝,你这样的人做了朝廷命官,简直是……」 「住嘴!」姚安信忍不住喝断她,「你再胡说八道满嘴喷粪,就给我滚去尼姑庵里好好清清心!」 傅渊现在是朝廷命官,皇帝钦点的探花郎,能由得她这样骂? 方老夫人被当着这么多人面骂,也不敢回嘴,她知道自己是失言了。 「听三哥儿说完!」 姚安信发话了。 但是被这样请来的傅梨华,整个人的神态很不对,让傅念君深深觉得这其中有古怪。 在她和傅渊的猜测中,邠国长公主筹划着将傅念君和齐循绑在一起一定是一件计划了很久的事,也就是说姚氏应该是早就在做这件事,而非是傅梨华出族以后对她的报复。 所以傅梨华多半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凭借这两母女做事素来的不谨慎,方老夫人有姚安信是块硬骨头啃不动,那么他们就只能用傅梨华来探探底。 但是傅梨华过分紧张的表现让傅念君觉得还有些什么东西是被自己忽略了。 傅渊正在问傅梨华话,而方老夫人在旁时不时插几句酸话,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几人身上。 傅念君仔细扫视了堂中众人一圈。 她却发现方老夫人的儿媳李氏脸上的神色十分慌乱,一双眼睛锁在傅梨华身上,脚步似乎还不自觉地微微向后挪动。 傅念君立刻侧头吩咐了芳竹,芳竹听完后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而那边,傅梨华脑中更是一片混沌,耳边只有嗡嗡不断的声音交叠重复。 傅渊格外冷清的声音钻进她耳朵里。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想说吗?你已经做错了一次选择,这一次,你想想清楚。」 她已经错了一次,所以她被赶出了傅家! 方老夫人把傅梨华一把揽在怀里,「你别吓她,不许吓她!」 傅梨华闷闷地在方老夫人怀中问道:「外祖母,什么时候,接我……回来?」 方老夫人哽了一下,拍拍她的背说道:「乖,过几日,过几日就让你回来……」 一日复一日,那一日却永远不会到来。 傅梨华心中一片冰凉。 傅梨华挣脱开方老夫人的怀抱,突然转向了李氏的方向,盯着结她结巴巴地问道:「舅母,我、我究竟什么时候能……能回来?」 李氏的脸色瞬间就很五彩缤纷。 她为什么会独独问李氏? 不止是傅念君,傅渊也看出门道来了。 第27章 原本只是想通过傅梨华确认方老夫人、姚氏和邠国长公主达成了合作算计傅念君,但是从适才傅梨华恐惧的态度来看,显然她知道更多。 姚家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 「你、你这时候说这些做什么……」 李氏的脚步又有些不自觉地后退,神色惶惶,显得很不自然。 傅渊在这时候笑了一声,傅梨华转过头怯怯地看着他。 他脸上的冰冷是她最熟悉也是最害怕的。 一如之前的很多年,傅渊以长兄身份教训自己的时候。 傅渊决心要诈一诈她,说着:「傅娘子,这件事你交代清楚,这件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我答应不追究你的责任。若是你不肯说……」 他顿了顿,仿佛洞察人心的视线直直地射进傅梨华的眼睛:「到了此时,除了老实交代,你也别无选择了,看看这里,还有谁能保你。」 他眼角的余光瞟向了李氏。 傅梨华浑身一颤。 是啊,因为她已经不是傅家人了。 而此时还抱着她的方老夫人,让她在自己的儿媳、孙女,和她傅梨华之间选择,她会选择…… 她太明白结果了。 方老夫人听傅渊说这样的话,虽然不太懂,却凭着一股怒气还要捋袖子上阵,却被傅梨华的叫声打断了。 她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一双眼睛如沙漠中渴水的旅人一样锁在傅渊身上,着急忙慌地开口解释:「不是我,不是我,是三表姐!是她逼我的,把傅念君的庚帖换了,换成三表姐自己的,她、她想嫁给齐循……她说傅念君配不上,都是她说的!」 「舅母、舅母也知道,都是舅母首肯的!我把这件事告诉她,她说了会很快接我进府,我不想住在林家了,那里又脏又臭,有、有老鼠,还有好多蚂蚁……三哥,三哥,对不起……」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什么都说,你让我回家吧,我想阿娘,想六哥儿,想爹爹,三哥……我要回家……」 傅梨华嚎啕大哭,身子半软地差点躺在地上,幸好有仆妇半抱着支撑着她,才不至于让她直接躺在祠堂冷硬的地砖上。 傅梨华的话说得颠三倒四,到后面更是语不成句,只知道哭。 但是仅仅这几句话,就足够将所有人都钉在原地了。 姚安信和方老夫人双双愣住,而李氏更是面如死灰,额头上的汗滴眼看着就渗了出来。 傅念君和傅渊是最快反应过来的。 反应过来的同时两人心中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傅梨华和姚家背着他们还有这样一桩事。 按照傅梨华这话里的意思,送去齐家和齐循比配的八字或许根本不是傅念君的,写着她生辰八字的庚帖被李氏扣下来,已经偷天换日改成了自己女儿姚三娘的。 因为是私下交换,所以这「庚帖」算不上严格意义的庚帖,并不会写上傅念君祖辈父辈性命,只有傅家印信和傅念君自己的生辰八字。 或许是因为那齐循条件太好,好到旁人开始眼红傅念君,生了邪念。 长公主是怎么也料不到一个香饽饽扔进了狼群,根本轮不到傅念君去咬啊。 对于姚氏和方老夫人来说,将傅念君嫁给齐循算是出了一口恶气,让她没有机会可能嫁给如齐昭若这样条件更好的人。 但是她们低估了旁人,低估了李氏的贪心。 这个李氏,与婆母的关系并不好,而她一手管着姚家,显然也是个厉害有主意的人。 邠国长公主与方老夫人有联系,她一定早就知道了,但是具体的交易她肯定不清楚,因为方老夫人恐怕没这么信任这个儿媳妇。 然后傅梨华,总算是做了一回好事。 傅梨华的想法本来就简单,这一次更是与姚氏、方老夫人的计划背道而驰,她多半觉得傅念君根本配不上齐循这样的人,她活该要配个垃圾堆里最脏最臭的懒汉,所以在李氏有意试探之下,她立刻告密,说方老夫人牵线,要把傅念君嫁给齐延节度使的长子。 李氏一定用接傅梨华回姚家做承诺,私下里与方老夫人斗法,偷天换日,等齐家那里有消息了再和方老夫人摊牌,将齐循这个好夫婿抢到自己女儿手里来。 毕竟有这样好的人选,又是邠国长公主保媒,方老夫人凭什么不先紧着自己孙女? 看面相李氏就不是什么太聪明的人,她哪里会晓得邠国长公主根本不是抬举姚家和方老夫人,她千方百计要拿齐循这样好的人才做饵,只是为了诱傅念君入套。 谁能知道,方老夫人竟然在眼皮子底下被自己的儿媳和孙女算计了。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 傅念君微微勾了勾唇,难掩嘴边的笑意。 她想起来刚才吃饭时姚三娘对她的各种看不顺眼,原来竟是为了那齐循。 一个她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这位姚三娘就以雷霆之势要从自己手里掠夺过去…… 想想实在是可笑。 傅渊垂眼看着傅梨华捏着自己袍服下摆的手,没有退开,只是继续道:「庚帖的事,你再说一遍,把谁的庚帖送去了齐家?」 傅梨华抽抽噎噎地哭:「原、原来该是傅念君的……其、其实是三表姐的……」 方老夫人勃然大怒,「你!」 她一只手指颤抖地指向李氏。 李氏紧咬着下唇,坚持着不肯开口说话。 祠堂外面似乎又有人来了,芳竹重新回到傅念君身边,傅念君微笑着踏出一步,对着已经被这一波接一波刺激打击地毫无还手之力的姚安信道:「外祖父,外面大概是三表妹来了,一起请进来吧,刚才四……傅娘子进来的时候,我瞧着舅母一脸紧张,还立马就让人去通知三表妹了,看来这是因为三表妹也知情啊,既然知情,不如请进来一起说说?」 李氏惊恐的目光又落到傅念君脸上。 傅念君却是挑眉朝她笑了笑。 她当然要对着李氏笑。 这对母女,这次可算是帮了她大忙了。 傅渊也侧眼投过来一个眼神,兄妹两人交换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姚三娘被请了进来,可却没想到会见到如此阵仗,她一时也表现地有点心慌。 祖父祖母、母亲、傅梨华、傅家兄妹……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姚三娘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一点都没了适才面对傅念君时摆起的架子。 第28章 姚安信大手一挥,朝李氏母女道:「当着姚家列祖列祖的面,你们给我跪下!好好把话说清楚,如有欺瞒,祖宗也不会放过你们。」 李氏母女的脸色是一样的惨白。 然后姚安信的眼睛一剜身边的方老夫人:「你也给我跪下!」 方老夫人一噎,却只能瞪着眼睛什么都说不出口。 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这事儿怎么就成了这样…… 「一个两个!都给我说明白了!」 姚安信气得脸色发青,嗓子都有些哑了。 傅渊劝他:「外祖父,您要注意身体。」 姚安信想到傅渊刚才对自己的态度,只是冷冷地「哼」了他一声,不予理会。 姚三娘和李氏抱头呜呜地哭,哭得人心烦,姚安信怒吼:「再不肯老实交代,家法伺候!你!」 他手指点着李氏:「别以为我不敢让姚险休了你!祸乱家门的东西!」 「不要,不要……翁翁不要啊,不要打我……」 姚三娘绷不住了,嘤嘤哭着辩驳求饶:「都是她!是傅梨华挑唆的!她说不想待在林家,要住到姚家来,是她来求我和阿娘的,说知道有门好亲事……我、我们是无辜的,她陷害我,翁翁……」 傅梨华听她这么说,立刻从仆妇怀里半抬起身子,红着眼睛顶回去:「做人要有良心!姚芝兰!你势在必得说齐循这样的人傅念君配不上,你要取而代之,风风光光地做将军夫人,这些话你都忘了吗!你怎么敢说是我……你自己恨嫁不要脸,你还说我!」 姚三娘听到傅梨华说自己不要脸,也忍不住回击:「谁恨嫁不要脸谁心里明白,大家都知道你被傅家赶出来了,你自己去勾引男人才落得这个下场,你看看现在外头谁还肯娶你做夫人?你倒还想靠着姚家呢,你就做梦吧!臭不要脸!」 傅梨华像被人扼住了脖子一样尖叫:「你说谁不要脸!」 「就是你不要脸,贱人!」 ☆☆☆ 就在两个人污言秽语骂地众人都愣神之际,傅梨华首先动作,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意扑了过去,与姚三娘厮打在一起。 姚三娘发出一声尖叫,立马不客气地用指甲回击,两个人扭成一团,将这吵架升华成了打架,姿态要说多丑就有多丑。 方老夫人在旁急得跺脚:「拉开,快去把两位娘子拉开,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蠢货!都是蠢货!」 仆人们立刻七手八脚地冲了上去,紧接着就是一声又一声的哀嚎。 「哎哟,娘子别掐奴婢!」 「娘子您先松手,头皮,头皮啊!」 满场混乱,首饰鞋子乱飞, 祠堂里一向静谧温和的青烟仿佛都被这场喧哗冲散了。 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 傅渊朝傅念君看过来,彼此眼中都能看到无奈。 「你、你们都……你们……」 姚安信突然颤抖着说了几个字,随即就像喝酒上头一般,脸色通红,脚步踉跄,傅渊察觉不对,要去扶他,就看见他眼睛一翻,一头就往地上磕下去。 「外祖父!」 幸好傅渊就站在他身边,忙眼疾手快地将他抱扶住。 老人家竟然活活被这几个小辈气昏了过去。 傅念君见状,忙厉声吩咐剩下的下人:「都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郎中!」 这姚家的下人比起傅家的可就差远了。 一个个都如大梦初醒,跌跌撞撞的,有一个还踩了前一个的鞋跟,差点双双绊倒在门槛上。 傅梨华和姚三娘都是杀红了眼,什么都听不进去,伤痕累累也顾不得,恨不得将对方撕碎了,哪里有工夫注意姚安信的状况。 「别吵了!」 随着清脆瓷器的落地声,傅渊第一次拔高了嗓音说话。 有种不容忽视的怒意和威严。 他实在是忍无可忍,抬手砸了手边的茶盅。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 方老夫人也扑到姚安信身上痛哭起来,二夫人李氏终于想起来这里还有个她刚昏过去的公爹,忙红着眼睛狼狈地吩咐刚才拉架的下人先去抬人。 ☆☆☆ 傅念君站在庭院里望着渐渐日暮的天空,望着逐渐弥漫的灰暗颜色,突然间有些失神。 「人世间的事,本来就是这么百转千回。」 傅渊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傅念君微微侧过脖子,见到他也与自己一样,抬首望着天空。 他的神情有些疲惫,一直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还有一缕垂在脸侧。 姚安信倒下后姚府就彻底乱了。 他们兄妹无法离开,傅渊特地让人回去傅家用傅琨的名帖去请太医院的院判来给姚安信诊断。 姚安信一直没有醒来,直到刚刚院判何老太医施针完毕,他才稍微清醒了半刻钟。 目前姚安信的情况不太好,左边的手脚都没有知觉,何老太医说还要吃药将养,明日继续施针,不知能否完全复原。 姚安信的子孙此时都拉着何老太医一遍遍地问询,连给他老人家预备晚膳都没有人记得,这事还是傅念君吩咐下去的。 李氏等人,今日怕是已经吓破胆了。 他们怕自己遭难,更怕姚安信真的死去。 傅念君叹了口气,对傅渊道:「明日哥哥还要当值,今夜不能睡在姚家。」 傅渊却说:「已经这个时辰了,外祖父又是这样的情况,我不能走,何况……我也不能留你独自在这里。」 傅念君只是轻轻地摇摇头:「外祖父这样,我也有罪责。」 傅渊轻轻嗤了她一声,挑眉问道:「你可是真心说这话的?」 傅念君觉得他还真是傅渊,说话一向如此。 她老实说:「好吧,这不怪我们。谁都该怪,就不该怪我们。」 「这就对了。」 傅渊突然伸出了手,似乎想碰碰傅念君的头。 别人家的哥哥,对妹妹多会如此。 但是他的手在傅念君的头顶划了道弧线,又很快收了回去。 他还是不能习惯做这样的事。 算了,也不强求。 他只说:「我们没有做错,追本溯源,她们心里一切的不公平都来自于不可抗的因素,我们的外祖母比方老夫人身份高,我们的母亲又比姚氏聪明能干、更得爹爹尊重,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你没有害人,她们却因为心中的妄念来害你……这些事,你不用承担半点责任。」 第29章 傅念君笑了笑,她其实也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和姚安信也没多深的感情。 「我当然明白,但是这话,听别人说来,总是更痛快点。」 傅渊闻言也撇撇唇:「你是将我想得多狭隘。」 傅念君长舒了心中的一口气,好歹齐循那里,她不用担心了,姚家这里,也算是彻底没有还手之力。 当然,这还不是结束。 「方老夫人一定要处理了,留着日后又是祸害。」 傅渊说着。 傅念君点头,「我从前一直顾虑爹爹想法,对姚氏诸般忍让,才让她如今捅这样的篓子,这确实是我的错。今次对方老夫人,不能手软了。」 傅渊说:「其实你做什么,爹爹都不会怪你的,你要记住这一点。」 他这么说,傅念君心中就不由一酸。 其实说到底,她和傅琨之间还是隔了些什么。 那是十几年无法追回的父女时光。 如果她从小到大都是傅琨的女儿的话,或许她早就宁愿背着不孝的罪名都把姚氏处理干净了吧。 到底…… 还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了。」傅念君闷闷地应答。 傅渊其实也并不想怪她,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姚氏这个人,在他看来,已经与疯子无异。 「罢了!」傅渊叹了一声,动了动胳膊:「总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妻子还是要好好挑选的。」 傅念君觉得他话里有话,在已经快看不清傅渊表情的夜色中朝他望了过去:「哥哥这是已经挑好了?」 傅渊不置可否,又重新寻回了哥哥的威严:「女儿家家,过问这些事做什么。」 傅念君也知道他多半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于是放心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心里忍不住说着,装模做样。 「把你的鬼样子收起来。」 换来的是傅渊冷冷的警告和甩袖就走带起的一阵风。 傅念君:「……」 十年寒窗,读了这么多书,眼神倒是真好。 ☆☆☆ 窗外鸡鸣才啼了第一声,齐昭若就猛然从床上惊醒。 他摸了摸额头上的汗。 又和前几天一样。 床头的香炉之中青烟渐渐熄灭,屋里有一种极淡雅的清新木竹香味。 齐昭若下床穿鞋,自己推开门。 洛阳老君山是道教圣地,山林蓊郁,风景秀美。 只是这清晨的露水格外重,山风一裹,冷意就彻骨而来。 这里条件并不优越,不同于邠国长公主上次让齐昭若来静养,带了许多仆从和吃食,这一回,齐昭若只有自己孤身而来。 他漫步在静元观中,与世隔绝的陌生感又重新回到他身上。 他有些不明白心底的这种感觉,觉得静元观对自己,就像是个既吸引又排斥的存在…… 其实静元观倚岩而建,险峻奇绝,楼阁台榭俱全,修筑地宛若福地洞天,真可称得上是「丹墙翠瓦望玲珑」。 「居士又已经起了?」 一个小道童清晨打水而归,正笑眯眯地和齐昭若打招呼。 齐昭若点点头,问他:「祝真人可起了?」 小道童提议道:「居士不如同师祖一道用早膳吧。」 齐昭若嘴里的祝真人,也是小道童的师祖祝怡安。 他是张天师的亲传弟子,虽然不是最亲近的入室弟子,好歹也跟了他很多年,也是个五十多近六十岁的老道了。 只是看起来仿佛只有四十岁年纪,须发皆黑。 「齐小友昨夜睡得可好?」 老道士一大早就烹茶,恰好齐昭若也正想喝一碗酽茶来醒醒神。 「多谢真人,只是你给在下配的香,还是不燃地好。」 他是个男人,哪里有夜夜点着香入睡的。 也是祝怡安说那香凝神静气,让他试试,谁知道根本是适得其反。 祝怡安倒是和齐昭若很投缘,称呼他为小友,上一回他能够那么快回京,也是这老道帮了自己一把。 齐昭若以前是不太相信鬼神的,但是自从身死,他就不得不信。 他能够很快将前世的武艺寻回来,祝怡安功不可没。 他曾是这样对齐昭若说的:「有些东西生来便不会忘,你若想得回它,只要有机缘,自然是能寻回的。」 这句话齐昭若当时只以为是句普通的鼓励之语。 要他说,机缘这东西太过玄妙,以他当时这具被酒色差点掏空的身子,他能够恢复到现在的水平,倒还不如说要感谢这老道平日怪力乱神骗财主们的「仙丹」和这观里不错的斋饭。 但是这一次来,齐昭若却想多听听祝怡安说些「玄妙」之言。 因为他很迷茫,远远超过了刚醒来的时候,他觉得他的人生,似乎走进了一条看不见光明的死路。 祝怡安却还是乐呵呵地和他谈论那香。 「那种香叫做回梦香,我见师父常年带在身边,第一次学了配出来,无人可试,正好给小友用用。」 原来是叫他试香的。 齐昭若只道:「倒是不负其名,用了便夜夜做梦,太过难受,真人下次还是自己用吧。」 祝怡安却摇摇头:「修道之人,不会做梦。」 齐昭若觉得好笑:「莫非得道高人,竟是连梦境都能控制了,还是元神太强,竟没有梦魇邪祟能入侵?」 祝怡安给他沏茶,眉目淡然,不理会齐昭若对于道学的轻视,只是又说:「小友可知,这回梦香,又叫做三生香……」 齐昭若只暗自嘀咕,一个香而已,竟也取了两三种名字,比闺阁里的小娘子们还会拗名字。 祝怡安只是微笑,并不多解释什么。 得道之人,斩断尘世,跳脱轮回,自然就用不上回梦香,但是对于齐昭若,就不同了。 「怎么就是三生香?难道真能梦到三生之事?有趣。」 齐昭若摇头感叹,端起茶碗来喝。 祝怡安只说:「贫道道行不够,自然这香作用有限,若是师父他老人家在此,或许还能勘破些天机。」 他顿了顿:「小友此来,不正是为前事所苦?或许梦境,能带你找回些答案。」 齐昭若惊诧地望向祝怡安:「真人说……什么?」 第30章 祝怡安却淡淡地表示:「不如先说说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齐昭若拧眉:「梦到的东西,都不真实……」 他之所以这么不愿意相信祝怡安这香,就是因为他看到的场景并非自己的前世。 「我看到了很多血,杀戮……我站在人群之中,身上的银甲被血染红,手上,手上的感觉……」 他露出极厌恶的表情。 那种粘腻血腥的触感,真是让人想起来就恶心。 「然后呢?」 祝怡安的视线也落到了齐昭若脸上。 「然后……拉弓……」 齐昭若说着,那把弓看着也很熟悉,是把良弓,在梦里用着也很趁手。 只是他知道,自己确实从来没有摸过它。 「好像射向了一个人,男人?女人?记不清了……不,是看不清了。」 因为眼前随即是一片血雾弥漫,耳边的轰鸣和尖叫仿佛立时刺透了他的魂魄,让人如同置身炼狱。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他撇撇嘴:「然后就醒过来了。」 「三日来都是同一个梦?」 「差不多,场景来回重复,都是这几幕。」 齐昭若到山上这几天,用回梦香的夜晚,做的梦无非就是来回这几个片段。 前世今生? 或许吧。 但是他能记得的前世是他死在宣德门门口的那一次。 至于人有多少个前世后世,多少次宿命轮回,他真的不在乎。 他的前世和他的后世,都不会再是同一个人了。 所以他梦到的东西,根本毫无用处。 祝怡安也叹了口气:「看来贫道的回梦香,作用确实有限……」 「真人做此香,是否是因为很多人向您问询前世之事?」 齐昭若以为祝怡安是要像个神棍一般去骗人,毕竟俗世凡尘人,就是奇怪的很,愿意追寻前世,更愿意期望后世,总在追寻已经逝去或渺茫无踪的东西。 但齐昭若不一样,他如今活着,只是为了报仇。 若这回梦香、三生香的真有用,何不让他想起他作为周绍敏的那时,射杀他的幕后之人是谁。 这才是最有用的。 祝怡安微微蹙眉,似乎也很在意齐昭若的使用反馈。 到底是道行差了师父太多么? 「罢了,只是个梦而已。」 齐昭若见他神色古怪,反而劝说了祝怡安一句。 祝怡安叹气,望向齐昭若,一对眼睛如这老君山上的泉水,有着方外之人的明净透彻。 「小友上次来静元观时,贫道就说过……很多东西是人永远忘不掉的,那就一定能找回来,而你忘不掉的东西,就是最重要的。」 又是这句话。 齐昭若愕然。 忘不掉的,就是最重要的。 祝怡安并不是指他的武艺。 「这、这怎么可能……」 祝怡安摇摇头:「贫道能帮小友的地方很有限。」 他不是张天师,他没有办法准确地算到齐昭若的前尘过往。 但是回梦香不会骗人。 他又对齐昭若很肯定地点点头:「那就是你要寻找的答案。」 他梦到的东西,是他内心深处最最无法忘怀,是他穿过生死,也要找寻的答案。 齐昭若陷入一阵沉默。 祝怡安这样的道士,其实如同法华寺的三无老和尚一样,他们能够看出齐昭若、傅念君身上的不同寻常,可以看出他们的命格是不可预知。 但是不同的是,傅念君求未来,而齐昭若问过去。 三无老和尚曾指点过傅念君只能自己去「拨乱反正」,而祝怡安能帮齐昭若的,只有回梦香。 他们的路怎么走,是天道都不能判断的,更不是旁人能够指引的。 祝怡安心中也多少有数,齐昭若是个带有前世记忆的人。 但是回梦香带他回去的过去,却又为何不是他以为的过去? 恐怕只有齐昭若本人才明白了。 「真人。」 齐昭若摆正了神色,说道:「今夜……能否再给在下一些回梦香?」 祝怡安淡淡地说:「已经无用了,它能帮你记起的,就只有那么多。」 再燃下去,于他身体无益,反而只会让他在白日越来越疲惫。 齐昭若心中烦闷,只说:「真人,实不相瞒,我只是……不明白该怎么办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这一切,都太难看透。」 祝怡安微笑:「其实你知道,只是你不敢。」 齐昭若的脸色黑了黑,这些道士,说话难道不能简单易懂一点? 「小友的样子,倒不像是为记忆所困,却像是……为情所困。」 祝怡安一下点出了齐昭若最怕听到的话。 「没有!」 他果断否认。 祝怡安却一副了然的神情,对他道:「小友的命数很乱,想要理出个头绪来,还要靠你自己抽丝剥茧,贫道虽为方外之人,却并非立志灭情绝爱。」 道士不似佛门,娶妻生子也是正常。 「小友因为记忆之苦,刻意躲避这份情,是也不是?」 齐昭若细细一思量,却是无法否认。 傅念君和自己、和自己的父亲周毓白之间…… 他对这样的关系实在无解。 到底怎么才是正道,他真的不明白。 祝怡安又说:「情劫乃是人生最难勘破之劫,小友不应躲避,如果这是你命定劫难,你更应该从中去找到你想要的结果。」 齐昭若突然有些明白了祝怡安的意思。 他与傅念君一起身死,重新回到这三十年前,必然是有某种联系。 也许根本不是凑巧。 那么他对傅念君的感觉,难道冥冥之中都是注定的? 所以既然脱不开关系,他就不该躲避,而是从傅念君身上寻找答案。 她就像是这世上的,另一个他。 祝怡安见齐昭若神色变化,也微笑:「看来小友是想明白了。」 齐昭若默了默,只道:「若我将她带来,真人可否为我们解惑?」 「这就要看机缘了。」 第31章 祝怡安没有很快应承下来,也没有拒绝,只将一切都推给机缘。 「好,多谢真人了。」 齐昭若恭敬地向祝怡安行了个礼,不管这道士是否是怪力乱神胡乱揣测,根本没有真本事,还是他真的说对了一些什么。 起码现在齐昭若自己在心底肯定了一件事。 他不应该逃避傅念君。 如果她是自己的情劫,那么前世今生,他们彼此之间的联系就不会仅限于此。 他需要的,确实是从她入手。 齐昭若告辞了,小道童进来替祝怡安收拾茶具。 「师祖今天还要去丹房吗?」 祝怡安摇头:「我要闭关一个月,观中诸事,都交给你们这些孩子吧。」 小道童很是不解:「师祖替齐居士指点迷津,何至于要到如此地步?」 回梦香,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做出来的。 祝怡安的目光却落向了窗外苍翠的山林:「这是师父的嘱托啊……」 小道童愕然。 天师已经很多年没有现身了,他是什么时候嘱咐了师祖这样的话呢? 祝怡安轻轻甩了甩手里的拂尘,慈祥地望向小道童:「你万不可替我生什么不平之心……齐居士,他亦是我道门中人。」 齐居士亦是道门中人? 是说他和道家有渊源,还是说他有慧根? 小道童听不太明白,祝怡安也不再多解释。 一切,都交给时间验证吧。 而在齐昭若准备下山的当口,老君山上却迎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静元观里的小道士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凶神恶煞的江湖汉子。 「齐、齐居士,有、人找你……」 齐昭若的包袱还有收拾停当,一个小道士就战战兢兢地来通知他。 来的自然是周毓白的人。 「齐郎君。」 郭巡对齐昭若拱了拱手。 齐昭若也知道他,在寿春郡王府见过两次,属于周毓白的亲信。 只是周毓白要找他做什么呢? 他们之间的关系,怕是两个人都很难给出一个定位来。 「京中出事了。」 郭巡言简意赅地表示,神情十分凝重。 齐昭若拧眉,能够让周毓白派人到这里将自己带回去的事,一定不小。 「什么意思?」 他问道。 郭巡给了他一个眼神,两人借一步说话。 ☆☆☆ 邠国长公主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齐昭若闭了闭眼睛。 因为自己不肯娶孙家二娘子,就将主意动到了傅念君头上,还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走吧。」 他爽快地应了。 郭巡反而愣了愣,就这样? 齐昭若却淡淡地吩咐:「派个人收拾我的东西,我现在就走。」 说罢二话不说,提步就出去了。 他没有必要和一个属下解释什么。 是傅念君的事…… 他就不能不管。 郭巡快步跟上他的步伐,心中却有些暗暗替周毓白捏把汗。 瞧这位对傅二娘子的用心,怕是也不少…… 表兄弟成情敌,也是作孽了。 ☆☆☆ 傅渊兄妹在姚安信病情稳定之后就回到傅家,得到的第一件消息,就是傅琨对于姚氏的处置。 「何老太医亲自诊断的脉案,灵府有损,神智不清……」 傅念君听傅渊说完,就明白了傅琨的意思:「是将她视作……疯子了?」 傅渊点点头,在他心里,姚氏确实是已经疯了。 「家里和家庙都不能容她,送到城外惠济庵静养,带发修行。」 惠济庵的住持灵泉师太是个前朝时的女官,后来出家做了尼姑,却一样得到了皇家的封授。 灵泉师太为人严谨,重视礼教,收了太宗皇帝一位犯错的嫔妃做过弟子,此后皇家有犯错严重的女眷,都会送到惠济庵去接受教导。 可以说傅琨在这件事上,也算是用了他作为丞相的特权。 傅渊仿佛看出了傅念君的担忧:「惠济庵受皇家直属管辖,山下有亲兵守卫,没有这么容易出来。」 傅念君倒是觉得这么处置有点太便宜姚氏了。 「不过……何老太医竟然是爹爹的人?」 她问傅渊。 傅渊点点头,神色有些不豫,「有些人,只能用一次。」 太医院是后宫最仰仗的地方,何老太医为傅家做了这件事,多半徐德妃和张淑妃都会留个心眼,他和他的徒弟就很难再成为这二位的心腹了。 他又说:「无妨,你不用操心这件事,我们自有分寸。」 傅念君点点头,「我还是要去寻爹爹,有件事一定要办……」 傅渊却大概知道她担心的事:「姚氏将你的生辰八字递出府,你怀疑是有人在背后出主意吧。」 傅念君点点头,「毕竟以她那样的情况,很难做到……」 傅家竟然还有能为她出主意的人。 一定要尽快揪出来。 「这也不难,寻个由头,把人都叫到前厅来吧。」 「名目何在?」 「主母身边有人手脚不干净。」 傅念君微微笑了笑,对待姚氏,傅渊倒是比自己还绝情。 兄妹俩立刻把这件事布置下去,二房、三房、四房和浅玉姨娘等人都来了。 失窃之事,要查的这么彻底,还是傅家的第一次。 谁都知道前两日二娘子带人围了大夫人姚氏的青芜院,多半不寻常。 今天就传出来要查找窃贼和脏物。 「青芜院的事,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四夫人金氏嘀咕着。 她这些日子忙着帮女儿傅允华备嫁,哪里有空来管姚氏的事。 「傅家是一体的,既然大夫人那里出事,难保我们其他各房没有猫腻,干干净净查查也好。」 三房的老姨娘宁老夫人也来了,面对金氏的疑问,先给出了个答案。 金氏在喉咙里嘀咕:「就你怕事。」 现在傅秋华那么乖巧,还不是听了宁老夫人的话,不敢去得罪傅念君。 第32章 傅允华和傅梨华的下场已经清清楚楚摆在她们眼前了。 傅允华好歹还算捞了门可以的亲事,傅梨华呢?傅琨的嫡亲女儿,说出族就出族了,根本不见他们犹豫。 更别说傅秋华这种本来也就算不上什么的侄女儿。 识时务者为俊杰。 各房都风风火火地清点私账、库房和人手,将近期有请假、告病、请辞记录的下人一一盘问,看似真的像在找府内窃贼,倒是真有一两个手脚不干净的,在厨房里捞过食材,或者砸坏了主家东西瞒着不上报的,都一一被发落了。 「怎么样?能看出什么吗?」 忙了一天半,傅渊才来了傅念君屋里。 此时傅念君手里看着的是一本近日来出入府内的往来记录。 傅念君在傅家后宅忙,傅渊在宫里忙,这两天两人都没有怎么睡。 傅念君推了推眼前的糕点:「哥哥先吃点东西吧,刚才我也给爹爹送去了。」 傅渊老实不客气地将奶香酥脆的糕点塞进嘴里。 旁边的仪兰微笑着拨亮了桌上的灯,瞧着如今他们兄妹二人这样亲密的举动,心里也说不出的高兴。 傅渊咽下了嘴里的糕点,说道:「爹爹准备弹压齐延的折子,好不容易追回来了。」 傅念君也道:「爹爹是太担心我,幸好有姚三娘出来挡刀。」 「爹爹说再给一天,若是齐家还没有动静,他的折子还会上去。」 傅琨对于齐家的不满,并不会因为由李氏和姚三娘跳出来搅和了这桩事就不计前嫌了。 啃不动长公主和齐驸马,就从能动的开始。 傅琨做官几十年,冲动的时候真不多。 傅念君点点头,「长公主那里暂时没有动静,相信齐家也不可能轻举妄动。」 「长公主那里……大概是有人挡着吧。」 傅念君翻书页的手指顿了顿,觉得傅渊话中意有所指。 能挡住长公主的人还能有谁? 他是不是在说周毓白? 他不是一向很反对自己和周毓白来往么…… 傅念君觉得傅渊这态度有点古怪。 不过她来不及想这些,她把手上的记录簿先放下。 「哥哥心里可有怀疑的人?」 傅渊轻轻地喝了一口茶:「大约和你想的差不多。」 傅念君也微微蹙眉:「我实在是……想不到那个理由。」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就算是一直在屋里的伺候芳竹仪兰也听不懂,傅渊却是听得明白,回她道:「你不是她,自然不清楚她的立场。记住,不要轻易用你的态度去评判别人,排除所有可能,最不可能的人,就是最有可能的。」 傅念君承认,男人在理性上,或许天生就是占上风。 傅念君轻轻地叹了口气,望着槅扇上正好投映出来的她和傅渊的影子。 她只是想到傅琨…… 如果真是浅玉姨娘的话,傅琨这一辈子,在妻妾之事上,实在是太过于寂寥了。 难道到老了,他自己身边会连一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吗? 怎么会是浅玉呢? 她这么怕姚氏,她这么渴望在傅家占据一席之地好为女儿谋个前程,她怎么会想着要帮姚氏? 她是大姚氏年幼时亲自买回去的,由傅念君的外祖母梅氏一手栽培调教,她怎么可能是幕后之人的棋子? 而在她有限的记忆中,她也对这个人根本没什么印象。 还是或许只是她不知道、想不起来? 「三哥。」傅念君说着:「再去派人查查浅玉姨娘的事吧。」 傅渊点了点头,「她在姚家待到了十七岁,这并不难查。」 是啊,并不难查。 傅念君其实不指望能够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觉得自己有什么没想到…… 到底是什么呢? 「那孩子。」傅渊说着,「我是指十三姐儿……」 「既然你怀疑,就不能继续留在她身边了,寻个由头挪出来吧。」 傅渊怕两个小的,傅溶和漫漫,再次走上傅梨华的老路。 对于那么小的孩子,离开生母无疑是件残忍的事,但是浅玉这人确实是目前最值得怀疑的,漫漫毕竟是傅琨的骨肉,也不能留在她身边了。 「好。」傅念君点头:「布置在六哥儿旁边吧,我明日就派人去收拾。」 傅渊「嗯」了一声,「到时她要是闹,你看着些,别让她又去惊动了爹爹。你自己……处理。」 他们俩这样将傅家后宅搅和地天翻地覆,在外人看来难免是傅琨的责任,就怕浅玉将姚氏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学过来,重头再来一遍。 他们真是对这样的折腾觉得疲累。 「我明白的,三哥。」 傅念君的眼中有光芒闪了闪。 傅渊是在给她一种极隐晦的暗示。 她不可能每个时刻都对人保有一分同情,她也不能够。 面对傅家的安危,她应该要知道取舍。 太祖皇帝再英明,他也不可能一辈子没有错怪一个好人。 浅玉的一条命,是不值钱的一条命。 即便找不到证据,也未必不能将她抹去。 傅念君会尽量地查清楚这些事。 但是她也该有那样的觉悟。 从姚氏的事上得到的教训,不适宜的心软才是给日后的自己埋下的最大隐患。 ☆☆☆ 第二天早上,芳竹就兴冲冲地跑来给傅念君禀告:「娘子,娘子!一大早府里就来了位齐郎君,不是邠国长公主家那位,是、是齐节度使家中的那位,听说昨天快马进京的,今儿一大早就等在门口呢,看门的老陈伯还被吓了一大跳……」 仪兰轻声嘀咕:「这有什么好兴奋的……」 那齐延一家可算是把傅家膈应坏了,那齐循怎么还敢上门来? 傅念君点点头,似乎对对方的来意再清楚不过。 「看来这个齐家……倒还不错。」 仪兰不解:「娘子怎么还夸赞起他们来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傅念君微笑:「他应该是来将那张‘假庚帖’退还回来的。」 第33章 芳竹掩嘴惊呼了一声:「真的吗?」 「爹爹见他了吗?」 「听说招待去花厅用早膳了,连早膳没用就赶过来,娘子,看来这也是个莽撞人啊,幸亏相公今日不用去朝会。」 傅琨说再给他们一天,今日应该是特意留在府中等齐家来人。 只是芳竹有一点没有说错。 那齐循确实是个莽撞之人。 再怎么样,也不该由他自己走这一趟吧。 「去看看吧。」 傅念君站起身,这个齐循,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能否使她想起一些事,她也该去看看。 傅念君没有亲自站到齐循的面前。 她站在侧边的帘子后面。 傅琨似乎朝她这里飞来了一个眼神,他是知道自己的女儿躲在这里的。 这个齐循就坐在他下首。 傅念君只能看到这位年轻的左卫将军半张脸,仅仅以侧颜判断,他生得自然不错,英挺有型,并不有很重的文人气,也不似莽汉一般让人觉得粗鄙。 或许也是因为他生了一张不大符合他气质的瓜子脸。 这脸型,粗粗看来倒是和齐昭若有几分相似。 芳竹偷偷地在傅念君耳边嘀咕:「这位齐小将军生得不错呢,娘子……」 仪兰竟也跟着她评论:「但是比寿春郡王差远了。」 芳竹很同意:「是很远很远……」 这两个…… 傅念君只觉得头疼,低声道:「安静一点。」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都闭了嘴。 齐循其实在傅琨面前表现地相当局促,说的话显然也是临时组织,没有章法。 「傅相,如此登门拜访,是晚辈唐突,其、其实家中长辈并不知情……」 这倒是微微出乎傅琨的意料。 下人来报齐循昨夜是歇在旅店里的,傅琨还揣测了一下,这小子是否是拿腔作调给自己看的。 齐循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很难看出红晕来,但是他的紧张却能通过手脚的局促很清晰地表现出来。 若非身上还有些武人的飒爽磊落之气中和,他这反应,应当要被归类为很叫人看不上的拘谨和小家子气了。 傅琨听他这样解释,下意识便怀疑他说这话,是否只是齐家的又一个招数。 齐循却很真诚,紧接着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来意。 知道自己要同傅家说亲,他一直以为是通过正正当当的方式,谁知道前几日无意间听到了父母的谈话,说是傅家竟有「把柄」在自家手中,他们不可能不同意这亲事。 就如邠国长公主说的一样,傅相的嫡长女,一定会成为他们家的儿媳。 但是齐循心里并不认同这种做法,当夜便偷了父母所说的写了傅二娘子生辰八字的「庚帖」,私自入京,亲自登门拜访傅家,请求原谅。 不懂事的小孩子,也未曾顾及太多。 傅琨的眼神落在那张薄薄的纸上,当然他很清楚,这里面写的是姚三娘的八字。 「家父家母也觉得这样做不妥当,但是一直骑虎难下,我做下这个决定,只是因为不想对自己的良心有所亏欠。」 齐循这样说着。 听起来这说辞暂时很合理。 因为根据傅琨的调查,齐循为人确实正直飒爽,品行优良。 一个真正的君子在得知父母亲希望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段为自己促成亲事的时候,选择这样谦卑地上门解释,也算是比较真诚的赎罪方式了。 但是傅琨自然不可能轻信他这样的一面之词。 不过信不信是一回事,这张东西能够平安无陷地要回来,也算不错。 他微笑颔首,并未完全承诺原谅齐家,也不曾说什么怪责的话。 齐循一时有些吃不准他的态度。 这位可是当朝权臣啊,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后辈,难免有些招架不住。 咽了口口水,齐循还是拱手恭敬道:「这次来,晚辈还有一些话一定要说给您听……」 他说的事,竟是想要正式向傅家提亲。 堂堂正正的,十分光彩的,向傅二娘子提亲。 傅琨吊了吊眉毛,神色不见喜怒:「哦?你的意思,是要为我女儿做补偿?还是觉得,她眼下只能嫁你们齐家了?」 齐循一慌,忙垂首道:「不敢不敢。」 说话这么轻易就得罪人,他实在不是什么混官场的料。 傅念君在心里暗忖。 傅琨见他如此惶恐紧张,额头上还沁出薄薄的汗珠,反倒脸色稍霁。 位高权重的人总有一种心理,天衣无缝、对答如流的年轻后生,反倒让人觉得存了刻意,反而齐循这样看起来不经过大脑的一番话,有时还能彰显出些赤子之心来。 齐循磕磕巴巴地解释着:「晚、晚辈并无轻浮之意,这、这是晚辈一时没有思虑妥当,唐突了傅相。不敢奢求您的原谅,但是依然希望您和二娘子能够接受晚辈的这份歉意。」 傅念君听在耳朵里,觉得这番话里头不对。 大大的不对,却又一时说不上来怎么不对。 芳竹轻轻在她耳边「啧」了一声:「娘子,到底不是京里长大的,这位齐小将军还挺实心眼呢。」 仪兰作为周毓白的最铁杆拥护者,对于其他什么人都是觉得配不上傅念君的。 她咕哝道:「也太傻了,齐家虽然不是始作俑者,但也算‘帮凶’,娘子怎么还可能嫁他……就算亲自来求娶又怎样,谁稀罕嫁去镇宁军治所……」 芳竹微微地讶异,「仪兰,你几时讲话这么刻薄了?」 仪兰不好意思地扭了扭衣角,只抬眼去看傅念君。 她憋着没胆子说,心里也是着急,怎么娘子还不叫寿春郡王来登门求亲啊? 寿春郡王要是也能拿出这样够分量的诚意来,相公和郎君一定不会反对的! 傅琨眼角瞟到那侧帘微动,也凝神想了想女儿的反应。 他问齐循:「你想娶我的女儿,为的是什么?」 这一句,不是作为傅相,而是作为一个父亲问的。 替傅念君问的。 齐循有点茫然地搔搔头,「啊」了两声,尴尬地说:「也、也没想这么多……」 其表现直追后厨大娘昨天刚杀的呆头鹅。 第34章 傅琨拧眉,也是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了。 他的子侄学生,不说个个惊才绝艳人中龙凤,也多是钟灵毓秀之辈。 这个就…… 齐循很老实地交代:「一来是觉得本身就与贵府议亲,我、我其实已经接受了……」 他说着说着就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是觉得这件事我家做得不妥当,理所应当也要负一些责任的。」 他说的很实际,根本没提半点虚的,什么仰慕傅家家风之类一听便是奉承的话,一句都没有。 「我女儿清清白白,何需要你负什么责。」 傅琨冷冷地回应。 齐循听得傅琨这样的话,更是不敢抬头了:「是、是这样没错……晚辈只是说,自己的内心,很过意不去……」 他笨嘴拙舌,并不擅言辞。 可是这几句话,确实让傅琨对他的印象好了一些。 傅念君也听到了齐循的回答。 这人是个不错的人,应对傅琨的模样也不似伪装。 她和傅琨的眼神,不至于连旁人粗浅的别有用心都看不出来。 但是…… 人做事总要有理由的。 齐循为什么要娶她呢? 仅仅是因为他心中觉得对自己和傅家有愧,还是他没有把话说全,有所隐瞒。 傅念君想一个人惯常不会往好的地方去想。 她傅念君是什么人? 这齐循这样出众赤诚的一个人,为何会来屈就自己? 她难免就又会往阴谋那方面去想。 在她的揣测里,或许齐延这个节度使也是幕后之人的手下。 那这齐循,当然也就是个危险人物,尽管他表现地只是像一个纯真耿直的少年,她也不肯相信。 她的防备心太重,一些查不出来问题的人,她却总想要查到出问题为止。 她承认她对齐循这人已经没有半点公正客观的看法了。 「好,我知道了。」 傅琨的声音隔着帘子响起。 傅念君回过神来。 「这两日齐贤侄就先住在这里吧,你们家中,该派人说一声还是要说的,毕竟长辈总是会为你担心……」 齐循仿佛因为这一番话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起身朝傅琨恭敬地鞠了一躬:「多谢傅相,但是住在府上晚辈实在不好意思,还是在外头……」 傅念君和傅琨同时蹙起了眉头。 傅琨当然不是觉得这齐循优秀到一定要做自己的女婿才款待他留在府中,而是因为他这样莽撞登门,总要合理地圆过去。 他住在傅家,因为他父亲是齐延,这个说法还比较让人信服,人家会觉得傅家与齐家是有些交情的。 当然傅琨也是对齐循不放心,想仔细再看看这个人,没有比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更便捷的方式了。 不过他就这么直截了当拒绝了,倒像是傅琨在假客套。 「好吧。」傅琨也不勉强:「既然如此,我也不强留了,但是有些事,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他侧眼看了看桌上薄薄的那张纸。 「我也是做父亲的,知道该怎么做。」 齐循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点头应了。 傅念君领着两个丫头回自己房里,一路上有些闷闷不乐。 傅琨和傅渊会怎么处置这件事呢?这个齐循又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还有周毓白,第一时间通知自己的人是他,她也理应回个信儿给他。 这两天太忙,忽略了这件事。 回到院子里,管事的已经等了她有一阵子。 两件事。 第一,浅玉姨娘病了,十三娘子被从她身边迁走,她倒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不敢哭闹,却是一病不起,汤药茶水不断。 傅念君「嗯」了一声,吩咐道:「既然请过郎中了,那就好好用着药,补品也不要落下,叫厨房不要小气,银钱尽管使。」 她顿了顿:「原本我说五日让漫漫见一次亲娘的?既然姨娘病不好,就先不要让漫漫过去了,再配个懂药石的婆子给漫漫,免得她也病了。」 这安排…… 管事的擦擦汗。 二娘子这钝刀子杀人可真是用得炉火纯青。 浅玉姨娘知道她这番安排,保管不出三五天病就好了,毕竟用自己的身体来和旁人置气,除了自损八百,对方一百都伤不到,傅念君手里可是攥着十三娘子呢。 管事说的第二件事,是姚家的方老夫人,继姚安信之后,竟也跟着病倒了。 管事一脸尴尬:「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生病的人可真是多……」 傅念君眼皮一跳,想到了当日在姚家时傅渊那冷沉的神色。 他说,还没有结束。 他说,她们总会知道教训的。 她想到替姚安信看病的何老太医…… 她浑身一颤,将那些可怕的念头赶出脑海。 方老夫人死也好,活也好,和她无关。 她现在病了,倒是一桩好事,自己暂时也不会下手对付她。 「好,我知道了,让人送两株老山参过去,挑库房里最好的。」 管事点头应了。 「以德报怨」的架子还是要拿出来的。 傅念君叹了口气,但愿邠国长公主那里,可以就此罢休。 ☆☆☆ 齐昭若从洛阳老君山静元观回来,第一个见的人,就是周毓白。 只在马车中短短地会了一面。 周毓白面对他时,没有他想象中的厌弃、迷惑、不耐种种情绪,只是如同他寿春郡王面对所有人时一贯的表情,清澈高远,无悲无喜。 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在观中可还住得惯?」 齐昭若不相信经过上回的事,周毓白会一点都不怀疑自己的身份。 只是他不说,他也不能说。 二人之间既不是表兄弟,也不是父子,永远隔着一道厚厚的围墙。 「我知你一味争强,不肯屈服于姑母,但她毕竟是你的母亲。」 母亲二字,周毓白咬得格外重,仿佛在提醒齐昭若。 「姑母的性情脾气,疏胜于堵,而你,是唯一可以影响她的人。」 第35章 其实周毓白觉得,倒是现在这个「齐昭若」的脾性,更像邠国长公主。 齐昭若明白他的意思:「你也想让我娶孙计相家的女儿?」 周毓白摇摇头:「她不合适,但是不该由你来说。」 齐昭若蹙眉。 周毓白淡淡叹了口气:「她自然有更合适的人选要嫁。」 近来他可真是做了月老的弟子,人人的婚事都要操心,唯独自己,一波三折。 齐昭若明白过来,周毓白会出面解决孙二娘子那个麻烦,婚姻大事,就算齐家答应了,可也难保孙家不出问题。 「好。」 齐昭若答应下来,可又好似想到了什么,顿了顿道:「我欠她的,我会自己还。」 留下这样一句话,他便不再与周毓白多说什么,回头就离开了。 周毓白微微拧眉,这孩子的性子到底是…… 怎么长成这样的。 带着齐昭若来见周毓白的郭巡忍不住咳了几声,周毓白的视线横过去:「嗓子不舒服?」 郭巡连连摆手:「不敢不敢,这、这个,郎君您放心啊,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您和齐郎君孰优孰劣,您完全不用担心……」 他说的这个「明眼人」,还不如直接点明是傅念君来得痛快。 周毓白脸色黑了黑,「我为何要同他比?」 「呃……」郭巡也不知该怎么「安慰」自己的主子。 这种他喜欢我,我喜欢你,情情爱爱、纠缠不清的事,他是最不擅长解决的了。 「好了。」周毓白微微叹了口气:「驾车吧。」 郭巡这才安分了。 周毓白没有忽略适才齐昭若眉眼间的势在必得。 龙困浅滩。 他没来由想到这四个字。 齐昭若面对自己时,没有了上一回的无措和颓败,甚至有些微的挑衅。 傅念君真的说对了吗,齐昭若身体里的那个人,会是他周毓白的儿子? 他自嘲地摇摇头,还计较这个做什么呢,人总是只能活在当下,而不是过去和未来。 所以齐昭若到底在静元观领悟了什么? 周毓白总觉得即便此时齐昭若仍然无力招架邠国长公主的威逼,但是他一定不会再束手待毙。 他眉眼间的镇定和决心,是从前不曾在他身上出现过的。 还是他有了新的目标,不再执着于他所以为的幕后之人周云詹? 周毓白抬手按了按额际。 齐昭若暂且不是他的敌人,相反的,在今后,他有预感自己少不得要同他合作。 可同时他又不得不承认,如果齐昭若认真起来,他不得不忌惮。 他对傅念君,怕是没那么容易死心。 「去钱家。」 周毓白吐出三个字,硬生生让郭巡转了个弯儿。 「是……吴越钱氏……」 郭巡忐忑一下,还是吃不准,张口问了一句。 「嗯。」 周毓白应了声。 傅家的事,他要抓紧了,钱家的突破之处,只有在钱豫身上。 想来这几天,因为邠国长公主横插一脚,在这个齐循身上就又花了几天功夫,不能再浪费了。 钱家与傅家的联姻,一定要尽快进行。 齐循的事,到这里已经查无可查,能等待的,只有邠国长公主的态度。 ☆☆☆ 齐府。 邠国长公主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儿子,脸上却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没有以往的疼爱和怜惜,甚至隐隐含着几分狠煞之气。 自他堕马醒来后失忆,他就再也没有这样过。 这样跪在自己面前。 他在她这个母亲面前,姿态往往比在外面还高。 他这是为了傅念君。 「你竟然为了她能够到这样的地步?」 邠国长公主觉得可笑,她那个玩世不恭了十几年的儿子,竟然会对那样一个女子痴心如此。 齐昭若淡淡道:「我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自己,为了阿娘你。」 他轻抬睫毛,那张和邠国长公主有六分相似,五官线条却比她显得更浓墨重彩的脸在背光之下依然无比夺目。 「这样开罪傅家,只是为了您心中一口不平之气,值得不值得?」 邠国长公主冷哼一声:「开罪?齐循的为人我还能不知?他配傅二娘子,绰绰有余,傅家何必记恨我,我做的,不过是为了让你绝了这心思,你和她,是不可能的!」 齐昭若眉眼不动,「您做这件事,与齐循本人的条件无关,而是和态度有关。将刀架在人脖子上逼人家喝糖水,对方可会觉得甜?」 长公主是不会懂这个道理的。 她不会将傅琨、傅念君,还有自己,乃至齐昭若的父亲,这天下所有人……她都不会将他们放在一个尊重的位置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多年来的久居人上让她把自己当作「君」,但是她只是皇帝的妹妹,并不是皇帝。 她没有资格。 「说来说去,你无非是不肯死心!」 邠国长公主怒喝。 齐昭若却反问:「您要的,是让我娶孙家二娘子,还是只让我听话?」 长公主一时有些语塞。 眼前这个亲儿子,她太陌生了。 她只是想从一遍遍逼他低头、向自己妥协之中,找回曾经做母亲的感觉,找回那个自己熟悉、恨铁不成钢,却总是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儿子。 长公主厉声诘问:「你当时下狱,我为了你做了多少事!甚至、甚至差一点,被张氏那个贱人玩弄于鼓掌,她说什么我就去做什么,为了你,我几十年来的架子都丢了,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确实,以一个母亲来说,她对齐昭若的爱护和付出甚至超越了大多数人。 但是做她儿子的负担,也一样比常人重百倍千倍。 齐昭若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这原身:你做的孽,为什么要我来还债。 「好,我可以娶孙二娘子。」 他冷静地说。 邠国长公主眼睛一亮:「当真?」 「是。」 齐昭若回答地很肯定。 第36章 当真是当真,当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 邠国长公主有些狐疑:「你不再驳斥我?」 「都听您的吩咐。」 齐昭若垂下头,似乎彻底放弃了抵抗,脑中闪过的却是适才周毓白说的话。 他也不能完全仰赖于周毓白,孙计相这位家小娘子,他也得去探探虚实…… 但是归根结底,症结还是出在眼前这一位身上。 邠国长公主如愿见到儿子向自己低头,可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心中惴惴。 不行,傅念君一日不出嫁她就一日不放心。 邠国长公主在心中暗道。 「好了,既然这样,你先下去吧,这些日子在外头,想来也没吃什么好东西……」 邠国长公主又重新换上了慈母的颜色。 齐昭若逼迫自己要忍。 「阿娘,还有一件事,我想向您请示,关于去军中历练的事……」 若放在以往,邠国长公主对儿子这么上进会感到欣喜若狂,可是如今,母子之间罅隙已起,说什么做什么,某些念头就不可遏制地滋生出来。 她自然而然地就会想齐昭若是否别有目的。 「这件事,我先和你爹爹商量……」 齐昭若点头应是,心中却有了主意。 就是不肯,也得让她肯。 齐循回到旅舍,只觉得昏头昏脑的,睡了一夜,醒来就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还是只能呆呆地愣神。 他昨天去过傅家了? 去见了傅相,然后说了一堆话。 说了什么来着…… 他觉得自己糊里糊涂的,也不知有没有给傅相留下不好的印象。 叹了口气起身让伙计打水来洗漱,还没有来得及用早饭,伙计就又去而复返,急急忙忙地来拍门了。 「官人,官人,外头有位生得好生俊俏的郎君来寻您……」 齐循疑惑地打开门,就听见楼下有小厮护卫呵呵呼呼地在吵嚷,一听便知是官家子弟的排场。 他探头出去一看,就见人群中一个锦袍华服,艳丽无双的少年正负手而立,气度高贵,神情却不耐。 似乎在等人。 这相貌…… 若是他没有猜错,便是那位邠国长公主的独子,与他同宗的族弟齐昭若了。 齐昭若微微抬头,见到了二楼的齐循,朝他微微点点头。 齐循也不知道齐昭若特地来见他是做什么。 其实他是没有资格称自己作为齐昭若的堂兄的。 天家的规矩,公主下降,为了保持身份,舅姑会依次降辈,也就是说,邠国长公主嫁给齐驸马后,与公婆是平辈的,因此齐驸马和齐昭若也需要改族谱上的辈分,这种做法由太祖始,曾经受御史多次诟病,但是太祖爱女,便还是留存下来了。 所以说,依照辈分齐循该叫齐昭若一声叔叔,而非族弟。 两人出了旅舍就寻了一家不错的酒楼吃早饭。 齐循闹不清齐昭若这是什么意思。 「守之这几天还好吗?听说你来京,我也没有好好招待一下。」 齐昭若比齐循年幼,还是选择称呼了齐循的字。 齐循道:「原本也是一时起意,不敢太过叨扰府上。」 主要是邠国长公主那个脾性,齐家族中之人多半也都受不了,何必去讨嫌。 齐昭若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小子,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心道他也算是不知者无畏,逃过这样一劫。 若非齐循他秉性正直,多走这一趟,晚一步,周毓白和傅琨都要对他父亲齐延开刀了。 齐昭若叫他出来,主要却不是问他这些。 「镇宁军一直受官家爱重,伯父也掌管镇宁军多年,如今军中可还太平?」 齐循道:「不过就是那样,年年都有新兵进来,今年河东一带招募了不少,都是底子弱。」 碰到天灾人祸,许多少年儿郎就去投军,多半军队里也会接收。 冗军一直都是无法解决的问题。 「是么,所以军费年年攀高啊……」 齐循眉目一跳,心想齐昭若怎么会问这个。 「也是随便一问。」齐昭若说道:「我未来泰山是三司使孙计相,你也知道的,了解了解情况,或许今后还能为你们父子在他老人家面前说几句话。」 齐循闻言叹了口气,感慨道:「年年都是如此,银钱花不到刀刃上,问朝廷请款,也是诸多麻烦,拨下来的款子,要好好利用更不是我爹爹说了算,同样置办军袄,明明是南方的又好又便宜,即便算上水运费用也是一样,却要层层请示,经略使、总管、都监,个个都有话说,芝麻大的小事都要报到三衙去……长此以往,谁耐烦折腾,他们想买哪里的军袄就买哪里的,你说,这怎么弄?」 军费还不就是这么折腾没的。 齐循显然在这方面很有话说,一时又停不下来。 节度使统军而无法治军,身边掣肘的官员比副将还多,个个还都只能当大佛供着,这种情况下,军队里情况还能好就有鬼了。 「文人误国,怪道不敢出兵西夏……」 齐循是个直肠子,一说话就要说完为止,但是他意识到对方是齐昭若,忙收紧话头,惭愧道:「是我妄言了。」 这天下是文人的天下,连当今圣上都自诩清雅之士,他敢说这话,是大不敬之罪。 齐昭若却笑道:「守之是武人,不必要忌讳那么多,我们都姓齐,我不会特地来诓你的话。」 起码一点可以肯定,邠国长公主找的这个齐循确实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是个板儿正的年轻小将,有抱负有想法,直来直往,只是未来仕途,却大概堪忧。 齐昭若当然是有私心的,他想摆脱邠国长公主,反过头来制约他,只能从能够借的势中寻求突破,齐家的势力,他当然要了解清楚。 两人又谈了一些军中的话题,齐循倒有些微微吃惊,这一位不是个数一数二的纨绔吗,怎么似乎对于带兵领兵这般了解?好像在军营里混过一般。 吃完了,齐昭若也不急着告辞,约齐循一起去城外赛赛马。 齐循这几天没怎么痛快地舒展筋骨,也正骨头痒,便一口答应了。 两人就骑马出城,这一去,到了下午才回来。 齐循第一次发现齐昭若的骑术和箭术竟都到了如此令人惊艳的地步,连他自己都不敢说能胜过齐昭若。 第37章 两人进城寻了个齐昭若常去的茶坊解渴。 天热不耐,齐昭若将两袖高高挽起,露出了匀称结实的小臂,袍服下摆直接系在了腰上,由此更显得腿长腰细,他眉目又艳丽,此时脸上染着薄汗,更是有一种阴柔与阳刚之气冲突而和谐的奇异美感。 下马进店,引来了无数大姑娘小媳妇的侧目。 齐循本来也是个周正挺拔之人,跟在齐昭若身后就显得有些黯淡了。 好在他生性飒爽,并不纠结于此,反而在心中肯定了对齐昭若的想法,觉得他这位族弟值得来往。 齐昭若大跨步上楼,却一时不察与几人撞了个满怀。 齐昭若身手很好,一下便能感觉对方是有意朝自己撞过来的。 他单手就揪住那人衣领,提到自己的跟前,想看看是个什么人。 对方是个年轻文弱的书生,穿着普通,甚至有几分寒碜,眉目秀气清朗,身量不算高,像是个南方人。 这年轻人脸上表现出淡淡的慌张来,身体还不由往后退缩,可齐昭若盯着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可没有半点慌乱。 齐昭若还在思索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人,对方身后就有同行的学子跳出来打圆场:「这位郎君,请您放过苏兄吧,他也不是故意的……」 姓苏? 齐昭若拧眉,手里的力道却没松,是谁呢? 茶坊老板见到齐昭若,也是冷汗涔涔,这位大爷又来闹事了? 老板挤开围观的人群,要去劝架:「齐郎君,齐郎君,这位是苏学子,请您放过他吧,小的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啊……」 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毕竟齐昭若的纨绔之名顶着,这京里被他闹过的茶楼酒肆就是列个单子也数不清。 齐循咳了一声,也劝道:「不如放开他吧,想来这位兄台也是无意。」 齐昭若暂且松开了手里的领子,视线还没从对方的脸上挪开,而这位「苏学子」的眼神也让人十分不舒服。 他还是能分得清什么是挑衅,什么是无意。 「在下湖州苏选斋,失礼了。」 苏选斋自报了姓名。 他就是苏选斋。 齐昭若拂了拂领子:「知道,久闻大名。」 苏选斋却勾了勾唇角,却道:「在下无名小卒,何来大名之说。」 苏选斋是那个被寄予厚望,被称赞为惊才绝艳的落第省元,也是那个写了无数艳词名扬京城的风流人物。 齐昭若当然知道。 只是他出现在这里,又是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齐昭若明白,这不是什么偶然。 他猛然回头,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圈看热闹的众人,还有紧张地额头滴汗的茶坊老板。 老板不似与人串通的,被他这视线吓得倒退一步,生怕引火上身。 这时候齐昭若却听见苏选斋似乎在他耳边淡淡地说:「齐郎君平日可爱听词?您如此相貌,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为您写一首……」 苏选斋一直都是给秦楼楚馆的妓女们写词,他说这句话,不就是在嘲讽齐昭若生得貌美,如同那些卖笑为生的妓女? 这人竟敢对他如此无礼! 前世今生,齐昭若哪里受过这样大的侮辱,当下两只手就揪住了苏选斋的衣领,将他生生地提起来转了个向扔下了楼梯。 楼梯下一片哗然,好在底下人多,四手八脚地去接,苏选斋不至于摔出什么大伤来,可嘴里的惊呼声倒是不轻。 苏选斋身后的两个友人显然也惊住了,忙大喊道:「你为何出手伤人!」 齐循也是一头冷汗,心道这个齐昭若能惹祸惹地捅破天的传闻还真是不假。 茶坊的老板简直快昏厥过去,就知道就知道,今天出门没瞧黄历,真是倒了血霉了! 苏选斋四周围了不少人,他的两个友人也忙下楼梯去查看他的伤势,只有齐昭若还是站在楼梯上,一言不发。 这教训还算轻的。 只是人都有先入为主的思想,齐昭若常常惹祸,因此谁都觉得是他仗势欺人。 而苏选斋呢,是近来京城街知巷闻的人物,经历不可谓不传奇。 他科举落第,人人都当他一蹶不振,从此就要销声匿迹了,可人家愣是靠着那笔词,和落拓不羁的名士作风,得到了圣上的关注。 听说他的词,圣上很是喜欢,还召他进宫。 当然这里的真假就值得商榷了,毕竟大宋不是唐朝,唐明皇欣赏李太白的才华就可以传召他进宫,封爵授官,予以重用。 到底对一个读书人来说,科举之道,才是正途。 但是苏选斋的风头又渐渐回来了不假,甚至还有江湖相士断言,他不过是一朝蛰伏,必然要在三年后的科举中一举夺魁,再放光芒。 这话也被传得七八分真,毕竟苏选斋没有回乡,依然留在京城,就仿佛可以从侧面印证些什么了。 苏选斋痛苦地歪在一位友人身上,捂着腰叫疼。 人群中不知有谁看不过眼,高喊了一声:「即便是有私仇,也不能下这么重的手吧!」 齐昭若拧眉,他能和苏选斋有什么私仇,显然有人刻意在引人注目。 他现在终于可以断定,今天这事,是有人刻意煽动的了。 竟然连他会出现在这里都算到了? 人群中立刻就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什么私仇?他能和苏学子有什么仇?」 「哎,多半是为了女人呗……齐郎爱美人,京中谁人不知。」 尽管这些美人多半都还没有他自己美。 「能是什么美人啊,大概是为了争抢名妓或粉头……」 毕竟齐昭若和苏选斋当属京中花娘们最喜欢接待的公子哥儿了。 一个靠权势和脸,另一个靠才华。 也算不分伯仲吧。 齐循见此场景,忍不住劝齐昭若:「先避避风头吧,换一家茶坊就是。」 齐昭若却斜靠在楼梯的阑干上,不走了。 他倒要看看这是准备闹哪一出。 「他就是齐……邠国长公主的独子?」 苏选斋身旁那位友人,同样操着南方口音的学子此时才做恍然大悟状。 「就是啊,你不知道啊……」 有人回应他。 「原来、原来……」那学子颤着嗓子道:「阁下就是孙计相未来的东床快婿,领教了,领教了!」 第38章 他这样一说,人群中立刻就有人想起来了:「这苏学子,不是曾经被孙计相看中要招为婿的么?」 「哎,人孙计相喜欢的是状元之才,家中长女和新科秦状元已经成亲啦!」 「哟,可是苏学子又不是一般的落第之人?孙计相不至于如此短视吧,再说,他家三个女儿呢……」 「和齐家议亲的不就是二娘子?」 ☆☆☆ 原来症结在这里啊,齐循和围观众人一起恍然大悟。 他心想,那位孙二娘子定然很是美貌,引得孙选斋和齐昭若这么不对付。 齐昭若勾了勾唇,看样子是在笑。 「笑、笑啥啊……」 茶坊老板见他这神情,顿时毛骨悚然。 难道笑的是即将把他这小店砸个干净? 这情敌动手,到底为何不能去外面挑快空地啊? 齐昭若却是因为心情很好。 原来如此。 周毓白说孙二娘子有更适合的人选要嫁,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个苏选斋,能有现在这样的造化,原来是周毓白在后头支持他。 现在派他出来的用场,是周毓白完成对自己的承诺。 齐家不会和孙家联姻,孙二娘子要嫁的人,是苏选斋。 他竟然现在才看出来,被迫地只能配合表演。 他这位父亲,真是一如既往地心机深沉。 齐昭若一掌拍在楼梯扶手上,纵身一跃,在众人惊呼之下,就跳下了楼梯,稳稳地站在地上,和苏选斋刚才的狼狈形成鲜明的对比。 众人还没看清他的身影,他就又重新欺身上前,一把揪起苏选斋,转身抵在了红漆木柱上。 苏选斋的眼神依然清明冷静,和脸上身上的狼狈不相符,他面对齐昭若狠厉的动作,竟是轻声吐出一句:「请不要客气。」 是邀请他打自己不要客气。 苏选斋也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会对一个男人提出这么贱的要求。 齐昭若勾了勾唇,也同样低声回答:「你跟了个好主子。」 说罢就提起右拳,狠狠地砸了下去…… 齐循在最后关头抬手捂住眼睛,实在不敢看这血腥残暴的一幕。 等他拿开手的时候,苏选斋已经被无数人围绕在人群之中,他两个友人的声音格外响,一声一声地呼唤着他。 大概是不省人事了。 人群中齐昭若安然地走出来,没有人敢近他身,所有人盯着他的眼神都像看一只野兽。 本来二楼的包厢里还有一些女眷,有几个小娘子刚才还咬着帕子偷偷看这美少年。 可在他结束对苏选斋的一顿暴打之后,人家留下几声惊恐的尖叫,就全部消失了。 齐昭若的拳头上甚至还沾有一点血迹。 他对着齐循点点头,很随意地将血迹在自己身上抹干净。 「喝茶?」 他问齐循。 毕竟这是他们的初衷。 「呃……」 齐循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了。 茶坊老板正高声喊叫着:「让让,都让让,快去请郎中去请郎中,快快!再晚要出人命了。」 齐循道:「恐怕这里……环境不大好,换个地方吧。」 「也好。」齐昭若表示认可,伙计都去抬苏选斋了,怕是没有人给他们上茶。 其实他下手有分寸,知道怎么样让苏选斋看起来最惨最可怕,却不至于伤到要害。 齐循见他这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下也不由发寒。 他确定了两点。 其一,他真是小看齐昭若了,而且不止是他,邠国长公主怕也是一样。 其二,那位孙二娘子,可能真的是国色天香。 ☆☆☆ 齐昭若对苏选斋的那一顿打可以说是彻底名扬京城了,再加上有心人的刻意渲染,二人为了孙二娘子大打出手险些闹出人命这样的消息以不同版本却相同速度快速流传开来。 周毓白听得直笑。 江埕一直负责着苏选斋的事,他愁眉苦脸地和周毓白禀告:「苏选斋这小子一直躺着哼哼,说齐郎君下手重,吵得人头疼,郎君您看……」 周毓白道:「不必惯着他,齐昭若下手知道分寸。」 这苏选斋,也算是个不驯的人,如今渐渐风头回来了,傲气就重新生出来了,因此江埕也不敢放松,时时敲打着他,总算他也不是个小人,不敢忘记雪中送炭的恩情,也知道自己该为谁尽心做事。 周毓白为了筹谋苏选斋这件事,也算花了不小的力气。 圣上欣赏苏选斋的诗词其实不假,虽然并没有像传闻说的那样传召他进宫,却是八九不离十了。 他是在身边近臣桓盈的府邸中接见了苏选斋。 桓盈与周毓白的关系不错,而他也在皇帝身边很说得上话,皇帝知道苏选斋有如此才华之后,便隐隐可惜他当日殿试落选。 后来皇帝还特意让人将他殿试之时的卷子找出,重新审了一遍,才发现自己当日多少有些被情绪左右。 苏选斋的文章实在算是上乘之作。 只是金口玉言下了决断,再也不能更改。 周毓白通过一番斡旋说服桓盈,桓盈便提了几次,皇帝便微服出宫,便在他府上见了苏选斋,还命人誊录了他的所有诗词准备带回宫去,并且亲自发话,待他三年后再入选殿试。 周毓白知道,天子对他说出了这样近似允诺的话,苏选斋难免欣喜若狂,尾巴翘上天。 对他而言,皇帝愿意再给这样一次机会,就已经是无上恩宠了。 而周毓白这里,接下来准备的事,就是苏选斋的婚事。 周毓白一直按兵不动,是一直在等时机成熟。 这时机,就是此刻。 满京城的风言风语,即便不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舆论却会毫无意外地偏帮弱势的一方。 孙计相本就失德在先,言而无信,苏选斋问他讨回这个婚约,理所当然。 何况孙计相的大女婿,今科状元郎秦正坤,很可能是幕后之人的安排,苏选斋与他做了连襟,在争取孙计相这方面势力时,周毓白就不至于完全无招架之力,处于被动地位。 毕竟如今的局势,幕后之人还没本事将所有权臣笼络在手。 第39章 「让他养好伤,再过几天,时机就差不多了,孙家那里也可以筹划了,他在家乡只有一个寡母,让董先生捏个富户员外的远亲身份出来给他……」 江埕有些忐忑地问道:「郎君可有把握,对于孙计相的决定?」 周毓白笑了笑:「他当然会同意的,出了这件事后。」 孙秀也是要脸面的人,何况齐昭若如今给人一个如此暴戾的印象,孙秀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他。 而周毓白料想的确实没错,随着流言甚嚣尘上,孙家也确实骑虎难下。 孙二娘子躲着不敢见人,孙计相也或多或少听到了外头对他不好的评价。 齐昭若和苏选斋为了自己的女儿打起来……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就连下朝之时,也有素来铁口直谏的御史大人问他:「计相一个女儿,到底打算许几家人?」 孙计相无言以对。 傅琨恰好也在他身边,孙计相便不由苦着脸问他:「傅兄觉得我该怎么办,如今这事也太难办了……」 傅琨请了孙秀一起去了平日经常相聚的茶楼。 对于这件事上,傅琨少不得要劝他几句。 两家为世交,从祖辈父辈起就交情不浅,傅琨不想看孙秀在儿女亲事上犯这样的糊涂。 傅琨的意思,一直都倾向于苏选斋。 傅琨说:「邠国长公主为人跋扈,且行事作风相当高调,在如今这个当口,与他家联姻,确实不是太妥当。」 孙秀难免气短。 他是知道傅家和长公主的过结的,他却还想与长公主结亲,对于这件事他在傅琨面前一直都不敢多提。 傅琨倒是不介意。 「原本你将一个女儿嫁了秦状元,再将一个女儿嫁入齐家,在外人看来难免有攀附权贵的嫌疑。」 孙秀叹气:「也是家中老妻凶悍,年轻时我便没有在几个女儿身上下过功夫,一直觉得对她们略有愧疚,亲事上便想让她们如意些。」 在这件事上,傅琨倒是称得上感同身受。 两人稍稍坐了会儿,便各自打道回府。 傅琨知道,孙秀心中已经有了决议。 回到傅家,傅琨去书房坐了坐,下人却来报,有客登门。 竟然是钱家郎君钱豫。 傅琨未当作一回事,吩咐下人:「三哥儿还未归家,去二房请傅澜过来,让他招待吧。」 傅家和钱家的关系,因为傅梨华和周毓琛的事,也有些微妙,傅琨更不适合出面。 谁知下人去而复返,只道:「钱家郎君说一定有要事要亲自见您,请您百忙之中抽个空。」 傅琨放下手里的笔,抬手按了按眉心。 多事之秋,也不知又有什么麻烦。 「请他来书房。」 到过他书房的年轻后生并不算多,除了自家人,也只有身份尊贵如周毓白周毓琛这样的人物,曾有幸在傅相的书房里同他下棋饮茶。 钱豫也算是被抬举了。 钱豫第一次这么正式地来见傅琨,心下未免有些忐忑。 他这几天不断在想着周毓白同自己说过的话。 能和钱家谈条件的人,本身就拥有很大的筹码。 周毓白说的不错,钱家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一面是自己胆小踟蹰的父亲,一面是自己为亲事所苦恼的妹妹。 钱家的目的,不过是要保住家族荣耀,当年雄踞一方的吴越国主,如今的后代却只能通过掏出大笔银钱来换回平安。 「钱家和我六哥结亲,张淑妃便如永远吃不饱的狮子,可以有恃无恐地不断作践钱家的金山银山,你们要掏多少钱出来算过没有?而即便我六哥顺利登基,张淑妃也一定会把持朝政,后宫前朝一把抓,兔死狗烹,她还会记得你们钱家几分情谊?」 「即便你妹妹成为皇后……怕是也难以拥有自己的血脉。」 一个曾经有过反心的家族,试问张淑妃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养虎为患? 钱豫和钱婧华的母亲,永远只是一个不能见光的把柄,只能被利用,却绝不可能被放过。 这就是残忍的事实,一直都是钱家想的太天真。 钱豫不得不认可,周毓白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太透彻。 他也第一次感到心惊,人都道寿春郡王聪颖过人,却没想到那其实已经是他不断藏拙的结果了。 猛兽才刚刚露出爪牙…… 钱豫以为周毓白说这些,是为了他自己能够将钱家攥在手里,谁知对方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并不需要钱家在银钱上的支援,你母亲的身世,也并非我所关注的重点。我和你谈的,是一桩对所有人都好的交易,各自退一步,局面才不会往不可遏制的方向发展……」 他是这么说的。 和傅家结亲。 这是周毓白提出的想法。 钱豫确实有一瞬间的惊愕,但是随即脑海中想到的便是傅渊磊落如青松的姿态,还有傅相人人称颂的名声,万人之上的权力…… 「傅家怎么可能同意?」 钱豫忍不住反问。 「傅家当然会同意。」 周毓白比他更笃定,随即便轻轻笑了笑,「你不如去问问令妹。」 等钱豫见到钱婧华在他提到傅渊时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话的姿态时,心中就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什么时候的事? 妹妹心里竟然有了人。 竟然还是傅渊。 他这个做哥哥的一点都不知道。 比惊讶更多的是愤怒,他还以为钱婧华同傅渊来往,被人抓住了把柄。 当然这是他自己的猜测。 二人之间确实清清白白。 周毓白倒像是看了一场免费的好戏。 他提醒钱豫:「家族与情义,一直都不是矛盾的选择,钱兄主持家业几年,相信也有自己的判断。」 钱豫早就到年纪摆脱家族的束缚,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恰好她妹妹又心属傅渊,他其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为了未来博一把,更为了妹妹的幸福博一把,他没有理由不去试。 所以他站到了这里。 站到了傅相书房的门口。 钱豫确实是紧张的。 他微微偏过头,嘱咐身后侍从:「东西捧好了。」 第40章 身后的侍从也不敢稍有怠慢,仿佛手上匣子里装的是比传国玉玺还宝贵的东西。 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 傅琨对钱豫还算客气,但也仅仅是客气而已。 他没有必要对钱家未来的主事人有高看一眼的必要。 钱豫闭了闭眼,在心中命令自己镇静。 这是他的决定,但他更有信心,这是改变钱家固有宿命的决定。 永远成为张淑妃的钱袋子,等待着兔死狗烹的那天,还是反客为主,真正成为这场争斗的胜利者。 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有件东西,出自傅家,晚辈希望傅相能够看一看。」 钱豫让侍从打开那只描金漆的朱红色木匣。 傅琨微微拧眉。 对于钱豫来说,这就是他来傅家的敲门砖。 一只光彩夺目的步摇。 傅琨微微拧眉,视线从那步摇之上落到了钱豫的脸上。 他的第一反应,便猜钱豫是朝傅念君而来。 女儿家的首饰,男人多半是无法判断出不同的。 钱豫道:「傅相大概不认识这东西,这是我妹妹的首饰。」 他表明了这件东西并非出自傅念君。 傅琨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钱豫索性心一横:「将它送给晚辈妹妹的,正是令郎。」 傅琨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他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 傅家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唯独傅渊不可能。 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了,傅琨太了解他是个什么人了。 但是转念一想,若是空穴来风,钱豫怎么可能这么大阵仗上门来。 钱家有什么资格敢诬到他和傅渊身上来? 对方必然是有备而来。 「钱世侄想要什么?」 傅琨微微睇着钱豫,试图从他的眼中看出些什么来。 钱豫迎着这样的目光,心下自然紧张,他甚至能够感到后背沁出薄薄的汗,沾湿了他的里衣,不舒服地贴在身上。 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用最大的勇气对上了傅琨的目光,毫无惧色。 周毓白说的没错,这是和傅家的合作,但也是交锋。 钱家一直以来的表现都太过弱势,钱家拥有越多东西,家主往往就越怕失去太多,而实际上,其实他们的筹码足以让他们在任何一场交锋中都不会处于绝对的劣势。 所以前人们不敢的事,他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傅相言重了。」 钱豫恭敬地朝傅琨拱了拱手,以谦卑的姿态说道:「晚辈只是想求一个说法。」 说法? 傅琨觉得有点可笑。 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女儿,现在是儿子,给了多少人说法?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匣子中那只步摇之上,做工精致,用料讲究。 但是他很快想到,即便退一万步讲,这如果真是傅渊送的…… 可真是什么男女之间的定情绪之物的话,为何会是这样一只步摇? 若不是定情之物,便一定有别的讲究。 虽然钱豫这个后辈表现地有些出乎他意料的镇定和自若,让他一时不能笃定,但是傅琨在官场混了多年,多少也不会被区区这样一个东西迷惑。 「说法不该由我来给钱世侄,等三哥儿回来,他自然会给你一个满意的解释。」 钱豫只是微微笑了笑,「傅相公,晚辈愿意等。」 傅琨倒是很久没见过这么有胆识的孩子了,他是认定了傅家一定会给他个说法,还是手中握有别的把柄自己不得不妥协? 傅琨一辈子都不习惯同人怒目圆睁,自然也不会在这里同一个小辈发脾气,便直接让下人请了钱豫去歇息,让人快马去寻傅渊回来。 傅渊原本正和同僚切磋诗词,傅家很少有这样着急忙慌来唤他回去的时候,同僚们因此还取笑他:「傅东阁尚未娶妻,家中竟还催的如此着急……」 「也不知哪位小娘子日后有福分,可以催促傅东阁归家……」 在昭文馆的同僚多半是今科或上科的学子,与傅渊年纪相差不大,也敢凑趣一两句。 谁都知道傅渊也到了该说亲的年龄。 只是面对这样的话,傅渊一向是没有什么回应的。 他的回答让家丁觉得很是震惊。 他只是淡淡地应了声:「终于来了……」 终于来了是什么意思? 家丁十分疑惑,是说三郎君早就等着钱家郎君了? 家丁一头雾水,傅渊倒是有如释重负之感。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 傅渊没有换衣裳就去见自己的父亲。 傅琨手里正端着一杯茶,却只是端着,并没有喝,显然在想事情。 他面前不远处还摆放着钱豫带来的那只木匣。 傅渊瞥过去淡淡的一眼,又重新将视线放回到傅琨脸上。 「爹爹急唤我回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傅琨抬眸,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一般。 他什么时候开始会这样明知故问。 傅琨淡淡地将手里的茶杯放下,出口的话是:「我一直以为,你是最让我放心的孩子。」 他指着桌上的匣子问:「你老实告诉我,这个步摇是怎么回事?」 傅渊答道:「端午那日,一时不慎撞坏了钱小娘子的首饰,便赔了她一件,是我私下用念君的名义吩咐工匠赶制的。」 傅琨点点头:「你做事一向谨慎,所以今日钱豫拿着这东西来,或许是因为……根本是你授意的。」 傅渊不亲口说,这样的事就是永远查不到证据。 「是。」 傅渊欣然承认。 是他告诉周毓白的。 傅琨的脸色瞬间便沉了。 傅渊顿了一顿,反问傅琨:「爹爹也有过年少气盛的时候么?」 傅琨的一生都走在一条中规中矩的路上,家学渊源,作为傅家的长子嫡孙,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如此,而要他来说,他会觉得自己的长子在沉稳和镇定上尤甚自己当年。 起码以一件事来说,傅渊在这个年纪上就胜过了他。 傅琨少年之时,与大姚氏请深爱笃,虽不至于耽误仕途,但是对古板的傅老太公来说,总是对此略微不满。 第41章 而傅渊,生来就在七情六欲上表现地极淡漠。 傅琨如何可能相信他会突然迷上了钱家的小娘子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 他冷冷地说道:「你何必以己比我,你不是我少年时,钱小娘子也不是你母亲。」 傅渊说:「爹爹想错了,我指的并不是这个。我指的是……爹爹在少年时可有过那种,想要擘青天而飞去,以一己之力挽狂澜的豪情与气势?」 傅琨重重地将手掌拍在桌子上,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有想法便同我说,你与念君,我几时阻拦过你们?你们要做什么,我何时不肯放权?我少时便受你祖父桎梏良多,如今便成全你们兄妹这样极大的主张,若是你只为了一口气要来违拗我这个父亲,我也算是养到了个好儿子!」 傅琨从未对子女说过这样严重的话。 如傅梨华那般不服管教之人,他懒得教诲,但是对傅渊和傅念君兄妹,确实像他说的一样,多少大事,都是由他们自己拿的主意。 亡妻大姚氏是个很有想法的女子,傅琨一直记得她的嘱托,对待两个孩子,规矩和礼教一直都不是最重要的,他们觉得开心自在,就是最大的福气。 傅琨从来没有想到傅渊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他想要做什么?不惜站到他这个父亲的对立面也要去做的是什么? 不可能只是迎娶钱小娘子。 傅渊不是这样短视的人。 傅渊抿了抿唇,掷地有声地道:「我要的是,爹爹不再插手枢密院。」 话音落,屋里只有沉默。 气氛十分难言。 在这么多年之间,似乎在傅琨与傅渊父子之间,第一次有这样难熬的沉默。 「理由。」 傅琨只是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 就像傅琨了解他一样,傅渊一样也了解他的父亲。 傅琨从来不会脸红脖子粗地与人争辩,他这样平静的语气之下,傅渊却能够感受到,其实他已经相当生气了。 毕竟傅渊选择了一种最直接最粗暴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方法逼自己的父亲接受这个选择。 这是逼迫,也是威胁。 也许从今天以后,他们父子的关系会进入一个新的变化。 但是傅渊并不后悔。 「因为我了解爹爹,您抛不开黎民百姓,也抛不开江山社稷,更抛不开如今正在边境挣扎的军民,但是这战局的复杂或许远超我们的想象。对不起,爹爹,这是最好的方法。我只能这样做。」 傅琨淡淡道:「你认为你已经有资格和我叫板了?」 傅渊勾了勾唇角,「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您要做的事,我拦不住,我唯一赌的,就是您身上与别的父亲不同的,对子女的爱护。」 曾经的傅渊很不满傅琨对于傅念君的宠爱,甚至可以说傅琨是在溺爱傅念君。 在她那样荒唐的情况下,他都舍不得下狠手去管教,放任她一再地给傅家丢脸。 可是傅渊现在有些明白了。 人性都有弱点,傅琨的弱点,很明显,就是他的亡妻和亡妻的子女。 就是傅念君,和他自己。 现在他能够威胁傅琨的,只有自己了。 曾经觉得父亲身上最没有必要存在的东西,如今他却觉得十分有必要。 这一点,其实周毓白很早就看明白了,所以他对自己提出了这个计划,让傅渊来做这件事。 而同样的,周毓白也看明白了傅渊。 傅渊以为自己是和傅琨不同的,但其实只是因为曾经的他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其实在他傅渊的骨子里,他有同傅琨一样的弱点。 家人。 并且他发觉,这样的弱点其实并不能称为弱点。 周毓白一样将他的弱点暴露在自己眼前。 傅念君。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弱点,傅渊和周毓白才能同意互相合作。 因为对周毓白来说,有傅念君的存在,他就不会对傅家下手。 而对傅渊来说,有傅念君和傅琨的存在,他也一样不会轻易踏上别的险途。 这是他们交锋与合作的基础,也是支撑他们在权势路上斗争的理由,更是他们在做出一个极其危险选择时的羁绊。 就像现在。 傅琨一旦接掌枢密院,或许战局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因为连周毓白都说,无法肯定幕后之人到底在其中渗透多深。 他不敢想象,唯一能做的,他就是不想让傅琨,一个人承担起这个国家和万千军士的性命。 这太重了。 傅琨并不是不知道危险,只是他将宰相的职责、皇帝的信任还有未完的抱负看得太重。 或许也是因为他逐渐感受到,他在慢慢老去…… 傅琨当然会老,并且他已经不如当年了,就像圣上一样,也一样在渐渐老去,如日暮西山,江山终究会落到他儿子的手上。 这个人,多半就是周毓白。 而傅渊,也将会在各个方面彻底地取代他的父亲,成为傅家和朝堂的中流砥柱。 如今这只是一个开端。 傅渊还年轻,阅历还远远不够,或许属于他的磨难还未真正到来,但是在这件事上,他敢说自己看得比傅琨明白。 并非年轻人才是不顾一切、少年气盛。 该退的时候应当退,该怂的时候也应当怂。 傅琨站起身来,直视着儿子,愤怒渐渐退去的同时,他这才切身感觉到儿子是真正长大了。 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超过了自己的个头。 他也已经有了不同于往常的气势。 前十几年,傅渊唯一的要务是读书,而从读书人转变为朝官,有一个漫长的磨砺过程,就连傅琨自己,也是一步一步学着如何做官,千辛万苦到了如今的权位。 傅琨一直担心傅渊年少得意,甚至还让他晚了三年参加科举,就是怕他人生太过一帆风顺而自负高傲,为今后埋下隐患。 但是近一年来,傅渊的成长让他吃惊,褪去傅相之子和新科探花的风光,他还剩下什么? 望着傅渊如汪洋大海一般表面平静却暗潮汹涌的眼眸,傅琨依然没有否定自己的结论:傅渊,确实比自己少年时更加出色。 「你说吧,这是谁的主意?」 第42章 傅琨突然问傅渊这样一句。 傅渊只是停顿了一下,还未想好完美的答案,就听傅琨自己继续道:「你是不会想到这些的,也不敢。是寿春郡王吧……他倒是,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 傅渊浅浅地舒了一口气,说道:「是,一直以来,寿春郡王都被低估了。」 集天地之灵气的人,也不过如此了。 「他想要什么?他这样的人,都能做到这一步了,傅家,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 傅琨的敏锐依旧还在,一眼就看破了周毓白有所企图。 而显然,傅渊已经私下与他达成交易。 傅渊也没有想瞒过傅琨,毕竟要瞒住傅琨这些,或许二十年后的他可以,可眼下还是没有这个本事。 傅渊点头道:「他想要……念君。」 他只是想要傅念君? 若是今天以前,傅琨怎么也不肯相信的。 一个对储位虎视眈眈的皇子,怎么可能做到这一步? 他算计傅琨的目的不是为了傅琨即将唾手可得的军权,他竟然要的是傅念君这个人。 可是现在傅琨终于明白了。 因为傅琨得到军权就不能同皇家联姻,所以周毓白就让傅琨无法得到军权。 这是多疯狂和大胆的举动。 「他是拥有极大的信心和魄力啊……」 若非如此,他怎么敢呢?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储位之争的号角尚未吹响,周毓白就如此费尽心机来谋算傅琨这个很可能是他背后最强支持者的当权者。 他的胆识,果真是远远超过他的年纪。 傅渊却也多少明白了周毓白此人。 他敢这样做,是因为他从来就不觉得他和周毓琛之间是势均力敌,所以他不想费心用婚事去拉拢势力,不必要逼迫自己与不爱的女人共度一生。 他在别的事上费尽心机,就是为了换一段不掺任何利益的纯粹婚姻。 「痴儿痴儿……到底还是年轻啊……」 傅琨似在感叹,又似是惋惜。 年轻的时候,这样不顾一切,因为情爱做到这样的地步,就如入了魔障,便是百头千头牛也拉不回来。 作为一个手握重权的宰相来说,未来的储君,周毓白这样的心计和谋略让傅琨不喜,而囿于私情也同样是帝王大忌。但是以一个父亲来说,有一个这样出色的青年愿意为了迎娶他的女儿这样费尽心思,他又觉得欣慰。 傅渊见傅琨的脸色稍有变化,心中也松了松,劝道:「爹爹,家国大事,并非维系于您一身,您不适合在这场局势中太过出头,却一样能退居幕后。」 傅琨沉了沉脸色:「我还不用你来替我做选择。」 傅渊默了默,傅琨这样的反应已经是他所能预见的最好的结局了。 毕竟就像拿着一把刀架在自己的父亲脖子上,逼他去做这样一件大事。 傅渊知道,傅琨是不肯放下国家大事的。 「爹爹,您退避三舍,未必不是最合适的选择。」 他不做这事,自然有旁人来做。 傅琨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寿春郡王同你说的,你是都肯相信了。」 能够接触到这么多国家机密,军机要事,傅渊是绝不可能的,他也还没有本事替他这个做爹的想条完美的退路出来。 周毓白一定是把所有的都策划好了。 「我虽承认他才能出众,但是他才多大年纪?你知道不知道,一个错误的决定,可能会搭进去边境多少军民的性命?!」 傅琨将手头一本薄薄的奏疏甩在傅渊面前。 这是他将要疏给皇帝,辩驳王永澄主张的折子。 他道:「纸上谈兵!」 傅琨可以不计较周毓白为了迎娶傅念君算计到傅渊和他自己头上来,但是要他不接手枢密院,周毓白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他,是不可能的。 即便他现在一时妥协,今后也保不准会有什么其他的举措。 他如今的矛盾,只是他不想将来彻底与自己的儿子和女婿刀剑相向。 现在他们两个在他看来,还只是两个不自量力的孩子。 傅渊淡淡地扫了那奏疏一眼,冷静道:「爹爹可知,狄将军马上就要进京了……您可还,记得他?」 狄? 这个姓并不多见。 狄鸣就是一个。 傅琨很快就想起来了。 他愣了愣:「是他……」 周毓白要用的人,是他? 说起来,这个狄鸣的人生也算称得上一段传奇。 他出身贫寒,十五六岁时,因其兄与乡人斗殴,他代兄受过,被「逮罪入京,窜名赤籍」,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练就了一身骑马射击的好本事。 他早期不过是隶属于御马直的一名骑兵,后因朝廷下诏选择卫士到边疆,他才稍有机会出头,被选做延州指使。 这样出身的人,注定很难在这个时局有大出息,何况太祖起始就重文轻武,那些开国将帅的后人和武举出身的正经军士尚且并不见得多有重用,他这样以罪犯身份一直在边疆黄泥地里打滚的人,说实话能到如今的位置,已经很不错了。 狄鸣英勇无比,连傅琨都听说过,在边疆立下过不少功劳,还得到过时任经略判官的尹舒的赏识,尹舒与他谈论军事,觉得他乃百年一遇的良才,很欣赏他,便向朝廷连写了好几道奏疏推荐,但是尹舒本身就与当时的经略使、现在的枢相文博不对付,文博只对狄鸣下了这样不客气的判断:「不知古今历史,胸无点墨,徒有匹夫之勇尔,他若为良才,何为废材耶?」 其实文博的判断并没有错,狄鸣确实连大字都不识几个。 如尹舒、文博,乃至齐循的父亲齐延,虽为武官,却也是要求有必需的才能和素养。 而这件事,多少也影响到尹舒后来愤而辞官离京,他现如今不过是监一州酒水的小官罢了。 狄鸣也不愿意再在文博手下,后来也自请调任去了西南,平定蛮人,这些年也很有成绩。 只是谁都知道,这是文枢相不看好的人,枢密院又怎么可能好好地提拔他。 大宋从来不缺官员,文臣武将,俯拾皆是,更不缺狄鸣这般无钱无势,还不会钻营的官。 官多人多,便有不可避免的吏治混乱,若要整顿,非一朝一夕的事。 第43章 而这其中,有多少人曾被埋没或正在被埋没,傅琨真的数不清。 他终于缓下脸色道:「前两年原本有个机会提拔他进枢密院,毕竟以他的军功,绰绰有余,但是听闻当时他纵容部下杀了张淑妃的族人,晋升之事又被弹压下来。」 这件事傅琨留意过,还曾向当今圣上提过几句,这件事有内情,应该再细细查查。 但是皇帝的态度很无所谓,傅琨也忙于二府政事,实在不宜越权去管太多,便也不曾多言。 很快,张淑妃的伯父就晋升了宣徽使。 而狄鸣,依然请命留在了西南,他直言,自己不适合京城。 皇帝不在乎,百官不在乎,从未有人把这当作一件大事。 「原来是他……」 傅琨拧眉:「寿春郡王好大的胆子,他如何就能轻易认定狄鸣必然会力挽狂澜?」 但凡涉及到西夏战事的,贬谪的官员一批接一批,谁也没有本事说一定就能和西夏打到出一个朝廷满意的结果来。 周毓白怎么敢,狄鸣又怎么敢?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傅琨重新坐回椅子上。 此时在傅琨脑中,进不进枢密院,会不会与皇家联姻,都不是最重要的了。 他想的都是,狄鸣这个人,如果重用,是否真是朝廷的一个转机? 文博致仕,枢密院无主,从前与他有过结的人也都能够重新获得机会。 这件事上,傅琨可以说,他来办比周毓白办,会更方便更加不着痕迹。 「爹爹,爹爹?」 傅渊并不是很懂军事上的事,但是他到底还有眼睛,还有耳朵,狄鸣的事他可以问,可以听。 而周毓白更深一步的安排,也不会告诉他。 他需要的,只是来做这个传声筒。 傅琨肃容:「看来他的目的达到了,我要……亲自见见他。」 傅渊愣了愣,「寿春郡王?」 傅渊冷笑:「他还真是一次又一次让我感到吃惊。」 周毓白让傅渊提的这一句:狄鸣已经快要进京。 这代表着什么? 武官无召不得入京。 周毓白不止是破釜沉舟! 他是笃定自己会被傅渊说服,会和他一起破釜沉舟! 那个孩子,实在是! 傅琨抬眼看着自己面前的儿子,他怕是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周毓白算计了傅家,用傅渊逼迫傅琨让步,但是傅琨一旦让步,就只能接受周毓白接下来的安排。 一环套一环,要是说周毓白与其是算计,还不如说他在赌,赌他傅琨这个人。 周毓白赌输了,或许彻底与储位无缘。 赌赢了,他不但能够娶到傅念君,更重要的是,他还能让傅相亲眼看到一个英明的未来君主。 「好,好得很啊……」 傅琨撑着额头长长地叹息。 看破却无法说破…… 傅琨面前只有一条路。 傅渊也微微拧眉,只听他的父亲接着便用一种似无力又似欣慰的声音道:「爹爹是老了……大宋的未来,是……你们的。」 傅渊愣了愣,有些张不开嘴。 同意了…… 没有他想象中的父子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和解的关系,也没有愤怒和失望,他的爹爹,就这样同意了…… 「爹爹,你……」 傅琨朝他摆摆手:「钱家小郎君等了很久,你就亲自去招待吧。」 傅渊在这个无法角度清楚地看到傅琨的表情。 但他知道傅琨的心情一定很复杂,或许是他一辈子都无法体会的心情吧。 ☆☆☆ 钱豫来府的时候,傅念君也听到了消息。 她等了很久,也猜了很久,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可以让钱豫在傅家逗留那么久。 她只是想起了曾经周毓白说过的话。 钱家的秘密他还没有用,以他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放过的。 一定有事发生。 掌灯之后,傅渊却到了傅念君这里,带着微微的酒气。 是和钱豫喝成这样的? 傅念君惊讶:「三哥喝了酒,还是早点回屋去歇息吧。」 傅渊的眸色因为酒意而显得没有往常那么冷清了。 他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看来古怪又别扭。 傅念君转头吩咐了仪兰去小厨房熬点清粥。 「三哥要说什么?」 傅渊顿了顿,吐出了一句让傅念君差点将嘴里的茶水喷出好远的话。 「你就要有嫂子了。」 「嫂子?」傅念君着重地反问了一下。 这么突然? 傅渊看着她的神情似乎立刻就有些狰狞了。 「我还有别的哥哥吧?」 她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声。 傅渊冷冷地哼了一声:「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有别的哥哥。」 傅念君看他脸色不善,本来想开个玩笑也不敢说了。 她还有没有哥哥就只有傅琨知道了。 「对方……是谁?」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里就已经有数了,她只是有点不敢相信。 「你没有猜错。」 傅渊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肯定了她心中的疑惑。 傅念君其实也没有他所以为的那么惊愕。 钱家、钱家…… 周毓白曾说过,他会帮自己那个忙,钱婧华本来就不可能嫁给周毓琛。 但是她没有想到,不能嫁给周毓琛的原因,竟然是嫁给她哥哥傅渊。 她的视线在傅渊的脸上扫过。 他和周毓白达成了什么协议? 她当然知道,傅渊不可能突然之间就喜欢上了钱婧华,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何况是夺人妻子。 她都快觉得傅渊是个灭情绝爱之人了,陆婉容虽然不及钱婧华娇俏明媚,却也称得上貌美如花了,当初他连半点想法都不曾生起过。 那么就一定是有什么傅家和钱家必须要联姻的理由。 「为什么?」 傅念君拧眉问他,神色再不复适才转瞬即逝的不正经。 第44章 傅渊知道,她脑子转得快,很快就想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没有为什么。」 傅渊倒是觉得好像赢了一筹,淡淡地道:「我只是来通知你一声。」 傅念君的手突然抓住了傅渊的袖子,他的目光垂下来,落在她那只手上。 她很少会有和人这么亲近的时候。 「你喜欢她?」 她索性直来直往地问。 「不清楚。」 傅渊也很老实地回答。 傅念君终于有些看出来了,傅渊并不是来通知自己的,他只是下定决心之后,反而有些茫然无措了。 他毕竟还是个少年吧,何况少年丧母。 对于婚姻和妻子,或许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有自信。 而傅渊心里,确实是在想这件事。 他当然会对自己的妻子很好,因为对方是她的「妻子」,不是某个特定的人,而是因为这个身份。 成亲这件事真的摆在眼前时,让人觉得十分恍惚,他无法理解傅琨对自己生母这么多年的念念不忘,更无法理解周毓白为了傅念君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他无人可说,唯一一点敢于外露的情绪,竟是被傅念君看见了。 「三哥,事情的经过到底如何,你何必瞒着我,我早晚会知道的。」 「那就等你该知道的时候。」 傅渊依然是那副八风吹不动的神情。 傅念君有点丧气,她只能去问周毓白。 突然想想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傅渊一向是阻止她和周毓白见面的。 傅渊微微勾了勾唇,见她似乎明白了,也站起身道:「我先走了。」 顿一顿,又补充一句:「你也很久没有出门了,不要总憋在家里。」 这可是傅念君这辈子都不指望从傅渊嘴里听到的一句话。 她愣了愣,傅渊已经转身了。 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 马上入秋了。 「哥哥。」傅念君在傅渊背后道:「她嫁给你……你们会过得很好的,因为你们都是这样好的人。」 傅渊没有反应,提步走了。 以后如何,他真的不知道,也不敢想。 自苏选斋被齐昭若在街头揍了之后,邠国长公主就知道齐昭若根本还未死心。 他说得好好的要听自己的话娶孙二娘子,结果呢? 他就是这么搅黄了这亲事。 而孙家那里,也不知是不是怕邠国长公主对他们再有什么动作,竟然火速与苏选斋定了亲。 这苏选斋一个穷学生,竟不知什么时候从犄角嘎达里冒出了一个富户表叔,竟体面地将三书六礼很快置办齐全了。 邠国长公主气得咬牙切齿,齐昭若却表现地很平静:「那姓苏的辱我之言我已经尽数告诉阿娘了,齐循也可以作证。若是这样都不出手,我也枉为堂堂男儿了。」 邠国长公主也觉得这件事不能完全怪齐昭若,那苏选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觉得有点古怪。 仿佛是故意引齐昭若出手。 那穷学子分明是抱着攀高枝的意图去的! 「既然孙家不行,再找另一个就是了。」 齐昭若又说着,并没有完全拂逆邠国长公主的意思,相反还一副万事好商量的口吻。 邠国长公主气道:「哪里有这么容易找另一个!」 对于孙家,她当然恨,但是碍于孙计相的身份地位,她也不能再像之前去傅家一样打上门去。 头脑发昏一次也就够了。 就是她也不敢把所有权臣都得罪个遍。 朝中几个权臣,本来就只剩孙秀还有争取的价值,如今却…… 邠国长公主抬手就摔了手边的茶杯。 这两日她手边的茶杯已经换了好几个了。 齐昭若只是静静地看着邠国长公主,再将视线转到地上碎裂的瓷片上。 他知道她气,最气的就是自己,可她拿自己没有办法。 谁让他们是母子。 齐昭若笑了笑,说道:「还有件事要和阿娘禀告……齐守之进京这几日,我与他觉得还颇为投契,此次有机会,我正好想跟他回去,也去镇宁军军中见识见识……」 邠国长公主愣了愣,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齐昭若会自作主张做出这样的决定。 「……三衙那里父亲已经打了招呼,您就不用担心了。」 齐昭若风轻云淡地说完了自己的话,丝毫没有顾及邠国长公主越来越沉的脸色。 将齐昭若放到军营去历练,在早几年邠国长公主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是在条件优越的三衙之中,齐昭若还尚且受不了,撒娇耍赖在家里不肯去,心疼儿子的邠国长公主也就没有逼迫过他。 如今时移世易,邠国长公主却再没有当初的心情。 齐昭若主动要去镇宁军中这件事…… 她只是觉得心慌。 他越来越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好、好,你、你好得很……」 邠国长公主握紧的手能看到指节微微泛白,盯着面前少年那张貌似乖顺,实则深藏不露的脸。 她对着这个从头到尾只余陌生之感的儿子,溃不成军。 齐昭若却是收起来了先前的不驯和桀骜,像个孝顺懂事的孩子,替她重新倒了一杯茶,恭敬地捧到她面前说:「孩儿不能承欢在您身边,是我不孝,只要阿娘有命,或是再相中了哪家姑娘,我一定会赶回来的……在那里也有堂叔和守之照应,您就不要担心了。」 真诚地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面对这个女人,他适时地改变了策略。 就像周毓白说的,唯一能够牵制邠国长公主的人,只有他自己。 只要明白这一天,降服长公主并不太难。 若他们母子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只会波及旁人,他只有用自己,才能让邠国长公主有所顾及。 果真,邠国长公主瞪着眼睛,一时竟无话可说。 她不能怪他不听话,也不能怪他不上进。 可他就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甚至到了晚上,久不见面的公主夫妻之间,齐驸马一样不能理解妻子这样没来由的生气。 第45章 「孩子终于开窍,要自己上进了,难道我们还能阻着他?你从前心心念念他能懂事些,如今不就是了?他心里也有愧疚,对着我说是因为把你好好筹划的一桩亲事搅黄了,但是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他,这孩子心气高,被人侮辱了难道只能忍着?孙家是非不分,不结亲也是好的,等他在军中立些功劳,官家和太后娘娘听了也开心,自然还能挑更好的女子,我不知你在不忿些什么……」 他是真的不明白,儿子肯认错,肯低头,肯努力,邠国长公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是,不是!你不懂!你不懂!」邠国长公主不断强调,连嗓子都有些哑了,她盯着有些陌生的丈夫冷冷地笑道:「孩子不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你自然不了解!你只知你外头那些小星儿的滋味,何曾管教过他,如今倒是来装好父亲了!」 碍于邠国长公主的身份,齐驸马是不能纳妾的,年轻时在外头偶尔英雄难过美人关一下,邠国长公主就能把屋顶给掀翻了,折腾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能抱孙子了,齐驸马也自知力不从心,早就不念着什么男色女色了,她却依然是这么副脾气,夫妻感情哪里能好。 「不可理喻!」 齐驸马甩袖就走,觉得和她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齐昭若是她的儿子不假,可一样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孩子开窍了,想去锻炼自己,他这做父亲的,自然是会从旁协助,成亲的事,连太后都开口了,缓一两年就一两年,男孩子年纪大些也不是坏事。 邠国长公主平时一直糊涂,但是涉及到宝贝儿子时,脑子却会偶尔突然清醒这么一下。 她知道,他根本是在逼着自己不得不答应。 从前的齐昭若,纨绔油滑却万分仰赖自己这个母亲,什么事都要来求她,除了私煤那件事他不敢说,闹出了后面这么大的危机,其余的,几乎再大的麻烦邠国长公主都能去帮他摆平。 她也愿意去帮他摆平。 可是现在呢? 他反过来要算计的人是自己! 这样的儿子,不再是让她觉得愤怒、失望…… 而是,可怕。 是从心底漫延上来的冰冷寒意…… 他到底是谁? 傅念君捧着茶杯静静地发呆,窗外是奔腾而去的汴水,河上往来船只频繁,吆喝声不断,生机勃勃。 她是重生之后第一次来这家酒楼,因为很想吃这家的鲞鱼脍和蟹黄馒头。 算来好些日子没有出门,在口腹之欲上,便不想委屈了自己。 槅扇敲响,进来的人见到满桌的美食,倒是先笑了笑。 声音悦耳,如珍珠击玉,清雅至极。 芳竹和仪兰比傅念君还要激动。 「娘子,是寿春郡王来了……」 她当然知道是他。 约在这个地方,他不来还能谁来。 这两个丫头太没有出息。 周毓白朝两个丫头点了点头,坐在傅念君对面,扫了一眼桌上几乎不留余地的盘盏,平静地说:「还够吃吗?」 傅念君放下筷子,说道:「郡王需不需要换一席?」 周毓白将擦手的帕子撂在一旁,动作矜贵又优雅。 「不用。」 芳竹和仪兰交换了眼色,替二人倒了素酒,便先退到门边。 「和吏部的张侍郎说了会话,耽误了些时候,你等很久了?」 周毓白对她解释。 傅念君咬了咬筷子,心里的情绪有些别扭。 「郡王,我哥哥的事……」 她话说一半,便顿住了。 周毓白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是,我完成对你的承诺了,你可还满意?」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看得傅念君心里有些发慌。 傅念君迎上他的目光,问道:「然后呢?你想要做什么?你和我哥哥达成了什么协议?」 周毓白微微笑了笑,她出现在这里不就是最好的解释了? 傅渊不说,便推她来问自己。 「你这般聪明,应该明白我是为了什么?」 他那对微微上扬的凤眼似乎从来没有哪刻盛过这么多满溢的柔情,大约这世上随意哪个女子见了都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这张熠熠生辉的脸,让傅念君觉得此时的他有点陌生。 她在这种目光之下有些狼狈,瞬间便低头去吃碗里不知何时多出来的菜肴。 周毓白笑了一声。 傅念君当然明白。 「你想让我爹爹退出枢密院……」 「是。」 他竟然真的能做到! 他是不是疯了? 傅念君只是觉得不可置信。 这是件多难的事她很清楚,他究竟用什么办法扭转了傅琨的决定? 他还说服了傅渊。 他…… 周毓白在她眼睛里看到了迷惘和不解。 「很难理解?我记得我说过,我们之间,你只需要走一步,剩下的,我来,再难的事我也会解决。只是……」 他又笑了笑:「你不肯相信而已。」 所以不用说,做出来给她看就是了。 周毓白自认也是个自负高傲之人,若是没有傅念君当日的表白,他或许并不会做到今天这一步。 即便心悦傅念君,他也不想罔顾她的意愿。 但是后来发现她虽对许多事都很精明,却对于男女之事并未有那么多想法。 对她来说,端午金明池小渚之上,那一句「喜欢你」是个结束,是她对自己心意的确认和了断。 可是她却没有问过他。 对周毓白来说,那才是开始。 所以不管她所认为的现实有多难,一步步做,总会有可以解决的一天。 「你真的也……喜欢我?」 傅念君有些懵,看着周毓白的眼神带了几分古怪。 喜欢她难道是件什么耸人听闻、难以置信的大事不成? 周毓白挑了挑眉:「你觉得我表现地不明显?」 任何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傅念君想问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但是转念一想,她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 第46章 她低声嗫喏。 作为傅念君来说,她很少会表现出这样的情态。 周毓白好笑道:「你心中还有什么顾忌不妨说出来。你既心悦我,我也一样,成亲后便没有夫妻感情不睦这一说,而在家族背景上,我阻止傅相进枢密院,可见我并不贪图他背后的权势,除开这一点,傅相身为肱骨栋梁,与我爹爹关系亲密,抛弃君臣之别,我们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这样……你还有什么借口呢?」 他眼底笑意渐浓。 像是无论她说什么出来,他都能去一一解决。 他有耐心,他不怕等,他也没有强取豪夺,却像一只慢慢吐丝的蛛,织一张让她无处可逃的天罗地网。 傅念君愣神地看着周毓白。 她说的都是事实,在他这里却是借口了。 「我这样的名声,你堂堂寿春郡王,怎、怎么可能……」 她不是没有想过嫁给他。 有时候甚至仪兰在她耳边念叨得多了,傅念君也会自觉腻味地想,难道我回到这三十年前来,就是来寻他的? 但是很快她就会觉得自己真是矫情。 这世上几乎每一件事都比儿女私情来得重要。 周毓白左手的手指轻轻地扣在光可鉴人的桌面上,右手托着腮,说道:「从自己身上找不到借口,便从我身上来找?宫里的事你大可放心,我阿娘可不是张淑妃。」 皇后舒娘娘的脾性连民间也多有传闻,贤良温和,知书达理,傅念君自然不会担心她不同意,而是她担心舒娘娘并没有权力决定周毓白的婚事。 「连你爹爹这样的顽石也能水滴石穿,旁的,难道还会更难?」 周毓白反问她。 「何况我这个不被看好的王爷,荒唐的事偶一为之,也不是什么坏事。」 傅念君垂下的目光盯着自己襟前的结扣,仿佛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的声音。 真的可以吗? 她嫁给周毓白…… 手上突然一暖,是他握住了自己的手。 温和而缠绵的檀木清香在鼻尖萦绕。 傅念君觉得这气息真是让人难以逃离。 「你不是一向胆大么?」 他今日心情很好,往常冷冷清清的谪仙作风不复存在,仿佛只是一个凡尘间再普通不过的凡夫俗子。 即便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变化,但是他的紧张和期待依然通过跳动的脉搏传到了傅念君的手心。 她一直没有想过,周毓白还有这样一面。 原来她和他,都一样,从来没有那么多的少年老成。 傅念君觉得有些心乱,便微微挣开周毓白的手,起身走到窗边,凉风袭来,远远望去,窗外的汴水依然奔腾,像她所熟悉的一般无二,三十年,这条河一直都是如此。 她确实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无所顾忌。 她不害怕无法预知的未来,她却害怕已经注定的未来。 到底人定胜天能够做到几分,傅念君并没有多少把握。 她一个人的时候,总想着抱着那份孤勇一路向前,但是和周毓白一起…… 「我不知道……」 她说着。 周毓白倒是表现地十分淡然:「每个小娘子或许都会有这样的心情,何必想那么多呢,人生不过是,及时行乐而已。」 他一眼就看穿了傅念君并不是对自己和他没有信心,她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成亲这事。 傅念君想说,其实她也是成过亲的,上辈子的时候…… 但是当时其实并没有这些情绪,会心跳如鼓,会忐忑不安,会患得患失。 她问周毓白:「你没有想过,你以后,或许会碰到那个……」 「那个比我小十几岁的‘未来妻子’?」 周毓白打断她。 「其实我并不好奇,我早就说过,不可能的。」 他走到她身后,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掌扣在窗柩上,他就站在她身后,她甚至能够感受他温热的鼻息喷在自己的后颈。 靠得太近了…… 傅念君第一次感觉到周毓白也有这样炙热的气息。 她微微叹了口气,心想不如听他一次吧。 他都为了自己做到这样的地步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怕是他们之间,早都还不清了。 她转过身,与周毓白面对面,不再逃避,抬眸严肃道:「你布置这样的局,有信心圆的回来吗?」 周毓白无谓地将视线投向窗外:「谁知道呢?但是总要试一试的,起码现在来说,一切都很好。」 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他失败了会怎么样,但是他不可能因为一个未知的结果就束缚住自己的脚步。 傅念君所知的他的结局也并不好,但那又怎样? 就像老天宣判你最后会输,难道你就不去试吗? 人生本来就是充满了突破和意外。 傅念君这个身高正好能够望到他秀美纤长的脖颈,和其上精致漂亮的喉结。 她突然也安心下来了,是啊,她没有道理让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递到自己面前来。 这就真的太矫情了。 他是个这样美好的人,喜欢他,应当是件好事,而不是什么负担,年少时的感情,并没有谁说一定要埋在记忆里封存,他这样了解她,她也了解他,他们成为夫妻,当是最合契的佳偶。 这样想着,傅念君便也不再多思虑什么,陡然便伸手将周毓白的领襟握住,一把便扯到了自己眼前来。 周毓白有微微的错愕,随即眼底就是了然的笑意,他也并不挣扎,由着她去。 傅念君微微颤抖的手透露了她心底的紧张。 「既然如此,那就请郡王快快去我家提亲吧。」 她仰着头,眼睛里光芒闪烁,十分灼人。 大约天下女子十分柔媚之色,此时有七八分都在她眼里。 周毓白自觉有些招架不住,他笑着垂眸,望进她眼底:「很快就去,你先别急。」 傅念君脸颊微烫,却又不想输他一程,她确实怕夜长梦多,更怕这一切转瞬即逝。 她轻轻踮起脚,嘴唇大约堪堪碰到周毓白的下巴,却又没有真的碰到。 「我不过是怕郡王出尔反尔……」 吐气如兰,便是再心如钢铁的人怕是也吃不消。 第47章 而周毓白更是从来不以君子言行约束自己。 「面对傅二娘子,我可当真不敢。」 他说着便将手扣住她的后腰朝身前一拢,将她往自己往里轻轻一送,傅念君的唇便结结实实地贴上了他光洁的下巴。 还未来得及等对方有何反应,周毓白就低下头将自己的唇印在了她的嘴唇上。 傅念君并没有挣扎,相反倒是很出乎意料地反客为主,堪堪碰了一下,她竟是转身一推,将周毓白反身抵在了窗柩上,两只手搂住他的脖子,立刻在他反应不及时就张嘴在他的薄唇上咬了一口。 周毓白知道她古怪,见她「非礼」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这一口…… 还真是结结实实地疼。 周毓白拧着好看的眉毛,还来不及体味一下温香软玉的滋味,某人就吃吃笑着离开了他的唇。 「能够亲近一下寿春郡王,是我占便宜了。」 傅念君的眼睛里又有了久违的调皮神色,还用手指轻轻挑了挑他的下巴,像羽毛温温软软地一样挠进人心里去。 她不愿意吃亏。 金明池那一次,是她没有准备好,总算能在今天讨回来了。 周毓白挑眉,「我是皇子,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傅念君有恃无恐,「寿春郡王莫非是第一日听说我的大名?不是傅相家的嫡长女,此生最最好男色?」 她说着手指便不规矩地爬上了他莹白的脸颊。 或许是这样的天光这样的风景,给了她这样的胆子。 她只是想着,此生也能做一回「傅饶华」,算是无憾了。 「……尤其最好这一口。郎艳独绝,如今想来,与君一比,其他人真是凡夫俗子,草木愚夫……」 听她越说越不正经,周毓白也不与她废话,重新低头贴上了这张喋喋不休的嘴。 几番辗转,周毓白顾及到场合不合适,也并不敢尽兴,很快就放开了这个今日非礼调戏自己几回的「好色」小娘子。 「我倒真是要谢谢我母亲,给我生了这副容貌。」 他低笑,想起了第一回 遇到她时的情景,挑眉道:「‘大宋美男册’之魁首?」 傅念君:「……」 他若不提,她倒是早忘了那荒唐的画册。 见他眼中满是揶揄,她也有些尴尬,只好顺坡下:「殿下自然是艳压群芳。」 那东西是傅饶华的,又不是她的,她也没什么抹不开面子。 周毓白抬手拧了拧她的鼻子。 「可真是多谢夸奖了。」 芳竹和仪兰在门边守得胆战心惊的。 她们不敢探头去看,也不敢真的走远,偶尔这么瞄一眼,就像做贼一样心虚。 半晌都没听里面叫人伺候,仪兰很不放心。 倒是芳竹眼睛尖,拉着仪兰小声道:「两个人,他们……」 她做了个手势,食指和中指纠缠成一个。 「那样,这样,在一块儿了!」 仪兰吓了一大跳,她虽然一直觉得周毓白会成为自家姑爷,可是也不能这么出阁吧,要是被人知道了那怎么了得。 「不成啊!也太胡闹了吧!」 仪兰作势要弄出点声音提醒下里屋的人。 芳竹一把拉住她,咕哝道:「得了吧,娘子还没你机灵呢?再说了,寿春郡王身边的侍卫你又不是没见过,就是郭达,都身手不凡,有他们护着,有谁能瞧见了去?」 芳竹倒是头脑很清醒,完全没有仪兰的担心。 再说,谁占谁便宜还不一定呢,她倒是觉得娘子一定要抓住机会。 傅念君也终于在周毓白的完全配合下放弃了继续做登徒子的念头。 人家被调戏了也不反抗,自然调戏的人就会觉得少了几分趣味。 周毓白靠在窗柩上,眼睛望着窗外出神,侧颜十分完美,从耳廓到下巴尖的线条都是完美地无可挑剔。 傅念君站在他身侧,看着看着就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我爹爹不进枢密院,那若是与西夏真的打起来,谁来主持大局?」 周毓白说道:「你大概听说过狄将军。」 傅念君确实知道这位狄将军,但是三十年后,大放异彩的是他的儿孙辈,这位狄鸣老将军听说年轻时骁勇一时,功勋卓著,但是似乎要比为官,倒不是很出色。 「我知道,日后的狄家军将不可小觑。」 周毓白挑了挑眉没说话。 傅念君也蹙眉:「郡王为什么不来问问我?若是押错了筹码,可如何是好?」 周毓白转头,却是岔开了话题:「你的称呼,是否该改一改了?」 傅念君脸色微红。 在周毓白尚且没有表明身份之前,她倒是随大流喊过两次「七郎」。 时人都愿意以家族排行来称呼,原本也不能算作不敬,可是他这样正经地说,傅念君倒是觉得这两个字咀嚼起来有别样的暧昧了。 「七、七郎……我没在说这个……」 周毓白笑了笑,「我说过不会再问你这些事,便肯定不问,从前我把你视作我的谋士,而今是妻子,自然是不同的。」 傅念君心道,话说得这样好听,可她确实会担心啊。 他继续说:「何况这世间因果本就是相辅相成,我若惦记着那三十年后的‘果’,岂非舍本逐末,忽视了如今的‘因’?」 幕后之人几次交锋都输给他,不就是因为太过仰赖先知未来。 未来或许可预测,可他周毓白却并不能被预测。 所以他只要跟从自己的想法和心意就行了。 傅念君微微叹了口气,朝周毓白无奈道:「这番话如此有道理,我竟是无从反驳了。」 周毓白捏了捏她的脸,眉眼生春,说道:「时过境迁,从前你总想着找到我话里的漏洞来证明你是正确的,现在你既心悦我,要与我结百年之好,自然处处觉得自己未来的夫君有道理。」 傅念君故作讶然道:「原来我竟同世间所有女子一样,这般盲目么?」 她今日说的俏皮话可不止这样一句,周毓白自然是纵容她。 「是因为在下有让你盲目的资本。」 他配合她,指指自己的脸,朝她微微一笑。 傅念君也绷不住了,心里的喜悦漫延开来。 第48章 周毓白拉起她的手,觉得她的手心比自己烫一些:「近日或许我没有那么多工夫出来见你,你自己在府中当心些……」 「朝上有大事?」 周毓白点头:「大约这几日,封王的旨意就会下来了。」 其实也不算早,拖到了现在才给周毓琛周毓白兄弟封王。 周毓白因为太湖治水本就是有功劳在身的,相反周毓琛,因为同傅梨华那件事,多少让皇帝不快。 原本傅念君所知道的情况,周毓白封王是在周毓琛之后的,但是如今二人境况相反,倒是周毓琛落了下乘。 想来张淑妃少不得在朝中打点,又在房里吹枕头风,有惊无险的,兄弟二人总算一起讨到了亲王的封号。 「还有你哥哥的亲事,很快就会定下来,可想而知,到时候张淑妃肯定又要闹腾,你且不用管这些,顾着替你哥哥筹备迎娶新嫂子就好。」 周毓白自然有后续的安排,傅念君却担心他。 「到底张淑妃手上握着皇城司,你的安排要了断地干净,叫她抓住把柄,怕是不好对付。」 周毓白将她的手攥了攥。 「她最该忧心的事是,煮熟的鸭子都飞了,她从哪里再去寻个好媳妇。」 傅念君听他这么说,立刻便明白了。 「你要塞谁过去?你早挑好了是不是?」 周毓白低头微微笑,傅念君觉得他每回这样,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狡猾来。 可是却又这样赏心悦目。 「替你报个仇,连夫人的女儿,卢家小娘子。」 卢拂柔…… 傅念君知道他说的是上回连夫人串通张淑妃,原本想害自己,却成就了傅梨华去做妾的那一次。 她也故意拿眼睛去瞟他,笑道:「七郎是这样睚眦必报的性子?」 周毓白倒是很坦然,「连夫人与张淑妃蛇鼠一窝,让她们做了亲家,也算是别有乐趣,给她们下半生添些乐子。而我六哥与卢小娘子本性都不坏,性格也都温和,我觉得挺合适。」 傅念君拽着他腰间垂下的玉佩轻轻摇晃,柔声说:「七郎是做红娘做惯了?你觉得合适,若是东平郡王觉得不合适,可还能换?」 周毓白由着她把自己的玉佩差点拽下来,说道:「做惯了搭鹊桥的喜鹊,才能轮到自己,姑且就算作是苦尽甘来吧。」 傅念君笑他:「但愿别落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境地。」 周毓白只是看着她道:「已经偷到了。」 傅念君哽住了,她发现,在言语上,她还是调戏不了他。 和周毓白别过,傅念君就自行回府了。 芳竹和仪兰两个丫头不老实,尤其是芳竹,坐在车上笑得满脸暧昧。 依照傅念君的脸皮,倒是从来不会被贴身丫头寒碜了去,倒是大大方方地开口问她:「怎么?眼睛有毛病,不如叫个郎中来看看?」 芳竹嘻嘻笑着歪在了仪兰怀里,「我是替娘子高兴的,瞧娘子这一顿饭吃的,气色更好了呢。」 仪兰要去捂她的嘴,「胡说什么呀你……」 傅念君摇头失笑:「我是觉得菜色不错,不若你去好好学了每日弄给我吃?尤其是蟹黄馒头……」 芳竹立刻苦了脸不敢说话。 谁要去做后厨里膀大腰圆的厨娘啊。 回到了傅家,不出傅念君意外,管家已经等了她许久,说是傅琨请她去书房。 傅念君心里有些微微地发沉,适才轻松愉悦的心情烟消云散。 她大约能猜到傅琨要和自己说什么。 扣响了槅扇,傅念君忐忑地迈进了父亲的书房。 她还能记得第一次来傅琨书房的时候,端着蟹酿橙,他对自己露出亲切温和的笑容。 那是她第一次唤他爹爹。 而今,又到了秋季蟹肥的日子,她来这里,已经快一年了。 傅念君收回神思,看到傅琨正站在糊着麻纸的窗前负手而立,身形比之一年前,看来有些萧索和清瘦。 这一年,确实发生了很多事。 「来了啊……」 傅琨转过头,依然是对她笑了笑。 「爹爹……」 傅念君唤了一声,心里却有点酸楚。 「怎么这副模样?」傅琨反而很轻松的样子,直接开门见山道:「你素来聪慧,有些话即便我和你哥哥不说你也明白……你今日出去,是去见他了吧。」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傅念君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傅琨却兀自说着:「寿春郡王是个很聪明很优秀的年轻人,我也知道,他与我傅家又素有渊源,你们……」 他拖了拖尾音,傅念君一颗心随即被提到了嗓子眼。 「很合适。」 她怎么也想不到傅琨会说出这三个字。 傅念君在羞怯之前先是震惊。 「爹爹,您、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别怕。」傅琨道:「我是认真地和你商量这件事的,但是在谈亲事之前,我依旧想亲口确实一下,念君,你心悦他,是吧?」 傅念君顿了顿,垂眸想了想,最后还是缓缓点点头,坦诚道:「是。」 她干脆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不再想要找借口搪塞。 傅琨长舒一口气,「你这孩子,又何必呢……我是你爹爹,有什么话,早可以告诉我的。」 傅念君现在说「是」,是因为局势让她可以说是,在那之前,傅琨几次试探,她都是一口咬定与周毓白断无男女之情。 傅念君也道:「爹爹,我是你的女儿,但你也是我的爹爹,我长大了,知道有些时候该如何抉择,从前我真的……不敢想。」 傅琨微笑,看着她的目光中除了慈祥还有隐隐的骄傲:「念君,你若为男子,必定胜过我与你哥哥。」 对于这样的夸奖,傅念君有些受宠若惊,忙道:「爹爹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只是闺阁女儿,一切都要仰赖父兄的。」 傅琨叹了口气,仿佛是放下了肩膀上千斤重的负担,「是啊,我是你们的父亲,是你们的父亲……」 为了孩子们,或许他真的该放弃一些东西。 何况这新一代的孩子们成长地如此出乎他的意料。 他自己退居二线似乎也并无不可。 有时候傅琨也会觉得是自己太过自私了,他想要完成自己的抱负,哪怕是肝脑涂地、呕心沥血在所不惜,也要为这个国家,为信赖他的官家做一番大事,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这样做,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的孩子,整个傅家,也一直在配合他做这样的事。 第49章 哪怕对他们来说,这其实根本就是一种勉强。 他不是一个孑然一身孤胆之士,他只是一样被俗世凡尘牵绊的普通人而已。 傅琨对女儿剖白:「念君,爹爹不会再像先前那样固执,本来你就是我最宠爱的孩子,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够能到幸福,这是我作为父亲的义务。」 他抬手打断傅念君想插话的意图:「当然这对我而言也并不是什么牺牲,寿春郡王的见识和胆量此次确实让我刮目相看,未来,如果是你成为他的妻子,你们只会,相得益彰。」 这话就说得很直白了。 周毓白若是登基,傅念君绝对有资格和他共享江山。 傅念君被这话愣住了,她竟从来不知道傅琨对自己的看法是这样高! 「当然,说那些还太远,要与皇室结亲并非易事,但是有爹爹在,便不会让你再受到委屈。」 傅念君心中酸楚,她也明白,其实傅琨肯放弃军权,多少也是有一点成全她和周毓白的意思在里头。 傅琨蹙眉:「念君,你不是一般的小娘子,我也不介意告诉你,即便我不入枢密院,和西夏的一场硬仗可能再所难免,无论谁成为主事,近来朝堂上将不可避免地迎来一场波动……」 傅念君肃容,傅琨这话,其实和周毓白和她说的是一个意思。 这一场战事,或许会引出很多的牛鬼蛇神。 傅琨也是在提醒她,或许周毓白来不及向傅家提亲了。 这些她倒是不在乎,她只希望他们平安。 「爹爹,你和哥哥一定要千万小心!」 傅念君怕幕后之人趁机再有动作,毕竟这样的机会,她怎么想都觉得对方不可能放过。 傅琨点头,神情转为轻松,「自然,我还等着喝你嫂子的茶。」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地认可傅渊的亲事了吧。 傅念君由衷替傅渊和钱婧华感到开心。 从道义上来说,她觉得周毓白和傅渊这样筹谋,未免对钱婧华有些不尊重,可是私心上来讲,她却是赞成的,因为只有她知道,钱婧华会从此有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并不能保证她一定会比前世过得更好,起码却不会更坏了。 时序入秋,东京城里的喜事不断,除了先前让人大为赞叹孙计相风骨佳的孙二娘子与落第苏学子的亲事,很快百姓们茶余饭后就又添了一笔谈资。 傅相家中那位年轻的探花郎傅东阁,竟是与吴越钱家的小娘子定亲了! 寻常百姓们也只会赞叹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豪门富户联姻还能有什么别的花头? 反正都是他们高不可攀的人物。 就算这位钱小娘子曾经和人在街头打架,人家那也是叫有性格,不能叫泼妇的。 但是东京城里有许多世家贵族、达官显贵,反应就大了。 简直不能说是震惊,可以说是觉得荒唐了。 与张淑妃交好的几位郡君、国夫人也都早就知晓,只等东平郡王封亲王衔,圣上就会赐婚将钱婧华指给他,这话没有明说,但是有些眼力的夫人都有数,否则人家钱婧华进京来大半年,又是那般身家品貌,怎么可能无人说亲? 眼下人家却是和傅相的长子定了亲,这又算是怎么回事? 还真有人敢和皇家抢亲啊? 有人说,曾听宫内小黄门说看见傅相素衣素鞋跪在圣上的福宁殿前,就是豁出老脸为了替儿子求娶这门亲事。 也有人说,是钱家小娘子先倾心相许,与傅东阁是情投意合,不愿委屈己身求富贵,要死要活地逼家中改主意。 更有人说,吴越钱氏开罪了圣上,圣上不愿意聘他家女儿为媳,这才转而赐婚给傅相,平衡朝堂势力。 每种说法都似乎有那么些道理,可谁也不能论证真假。 但是结果反正就这样定了。 被认作是准王妃的钱婧华,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傅相的儿媳妇。 没有人知道张淑妃撒了多大的气,苦心经营,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可是她没有办法,促成周毓琛封王的人,正是傅琨。 人家是朝堂上的权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门生遍布,他要使点心眼,谁敢和他别苗头。 皇帝也对傅相大为不满,张淑妃便也趁机想吹枕旁风说说傅琨的坏话,谁知却换来了皇帝的不悦。 因为皇帝在乎的不是钱婧华能否成为自己的儿媳,他是气傅琨,与钱家联姻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是一向是清流么,怎么敢去和吴越钱家结亲。 皇帝很矛盾。 一方面,他是极信任傅琨的,觉得有傅琨替他看着钱家,钱家也不敢出大纰漏。 另一方面,傅琨这样做确实没有提前和自己知会,有钱家这样的亲家在,他便不合适再把军政大权交到傅琨手上。 御史台已经连上了几本折子,质疑傅相用意,在此关头与吴越钱家结亲,居心不良。 傅琨对自己说的,当然是因为傅渊同钱婧华早有联系,钱豫甚至还将傅渊赠送给钱婧华的步摇拿到傅家请他做主。 他也想成全了儿子,并且告罪自己有负圣恩,不敢再执掌枢密院,甚至同平章事一职,也愿暂且解职。 皇帝当然大为光火,言辞下令斥责了他。 可是斥责完了,依然还是赐了婚,他们君臣几十年,互相扶持,从皇帝还是太子时,傅琨就与他交好,而之后圣上听了身边内监桓盈的劝解和分析,也认可了傅琨这是想急流勇退的意思。 人年纪大了,也不能怪他胆小不经事。 人傅相毕竟连孙子都还没抱上呢,听说家中浑家一直也不省事,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弄得傅渊迟迟娶不上妻。 这般从人情角度一劝,皇帝就心软了,他本身就是个重感情之人。 而当然这个桓盈,便是周毓白的人。 如此皇帝虽然失望,气了两天到底还是圆了傅琨这个面子。 因此张淑妃这个不识大事的妇人几次三番编派傅相以势压人、图谋不轨时皇帝便不乐意听了,在他看来,那钱婧华便不是什么好人选,人家心中都有了人,还聘来做皇室儿媳,这是打自己的脸。 如此一怒,张淑妃也闹不清皇帝的意图了,再不敢提钱家。 钱家的把柄她还握在手里,谁知拖人传话之时钱家却一改往常态度,硬气地很,也不知是不是攀上了傅琨就有恃无恐。 说到底,张淑妃能拿捏的就只有一个连夫人。 她还向儿子哭诉,说到底是几十年夫妻之情,竟还不上他与傅相的君臣之谊,又埋怨钱家墙头草,出尔反尔。 第50章 周毓琛反倒松了口气,反过来劝她:「这也是没有缘分,都拖了这么久,中间出了这么多岔子,想来她也不适合做我的妻子,何况阿娘也该想开些,当初你想与钱家联姻,是不想让七弟捷足先登,如今他也并未与钱家联姻啊。」 张淑妃被头脑清醒的儿子一劝,倒是也有点醒悟过来了。 其实这个结局也不错。 傅琨那人,是官家信重之人,是个忠心不肯偏颇的纯臣,日后谁做了皇帝,他都会尽心辅佐的,所以钱家这金山,不是他们现在没沾上,而是等周毓琛登基了,日后一样还是可以归他们所用。 钱婧华的作用,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张淑妃拉着儿子的手气势满满:「阿娘再给你挑更好的。」 周毓琛只能连连苦笑。 接下来的喜事,便是两位王爷的共同进封。 如傅念君所知的前世一样。 东平郡王册封为齐王,而周毓白册封为淮王,并且下令为他们重新整修府邸。 淮王这个封号,骤然听到,还是让傅念君从心底泛上来一些不适应。 她料想到周毓白这些日子应该很忙,毕竟封了亲王,他们从此也便与诸位兄长们平起平坐了。 礼部也发下告示,正式为两位王爷选妃,新一轮的采选会在明年春末完毕。 也就是说,最迟到明年春末,两位王爷都会成亲。 原本这会儿他们的亲事都该定下了,但是此前发生了种种意外,倒是拖到了现在,只能小范围地进行一次采选。 这也算是件振奋人心的大事,有女儿的世家公族们也可以摩拳擦掌,眼红耳热、真刀真枪地搏一搏未来富贵了。 对于像肥羊一样待宰的两位王爷,傅念君并未投入太多关注,她专心操办着傅渊与钱婧华成亲时的各项繁琐事宜,有不方便她这个晚辈出面的,傅琨甚至还请了自己族里的一位婶娘周氏从旁协助,一切都还算井井有条。 傅琨的这一妻一妾,一个被送到了庵堂,一个被关在家中,府里人倒是觉得还好,但这周氏三不五时就会有几句话来劝傅念君。 这位婶娘什么都好,就是心肠软,德行好,是十里八乡的善心人,否则傅琨也不会请她来帮忙操办傅渊的婚事。 傅念君给她面子,权把这些话左耳进右耳出了。 什么到底那是你们的母亲,家中办婚事,不能够没有主母操持,也不能让你爹爹和哥哥在宾客和钱家面前丢脸等等…… 傅念君心中好笑,将姚氏放出来,那才是让傅家丢脸。 许多人往往并不清楚内情,他们只是想踩着一个道德的至高点,可以有一个劝诫说服他人的机会而已。 姚氏在庵堂里很好,每半月就会有人来向傅念君禀告她的消息,吃食用度,皆没有亏待,已经算是傅家仁至义尽了。 而这日傅念君和周氏清点了一次库房,准备聘礼,从花园中取道时,竟听到了孩童的哭泣声。 这几日周氏也很少老生常谈了,转而关怀一下傅念君的亲事,她虽实为热心,但总是与她纠缠这些话到底也让人招架不住,因此傅念君应付她的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 两人停下脚步去看,却是见到了院中有两个孩子,似乎发生了些不愉快,一个矮小的女童正捧着脸大哭。 傅念君蹙眉,疾步走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 傅念君一出现,几个侍女就诚惶诚恐地行礼。 傅念君蹲下身子,问面前女童:「漫漫,你怎么了?告诉姐姐。」 傅溶见到傅念君出现,脸色就煞白,偷偷地用手心蹭着衣服,不敢说话了。 漫漫边哭边伸出一根小手指,指向傅溶,泣不成声。 傅溶已经算是个少年了,傅渊在他这个年纪,早就考中了秀才准备考举人了,可他到如今连童生都未考过。 如今竟是会在家中欺负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妹妹。 傅念君站起身,盯着傅溶的脸‘色’十分严肃:「六哥儿,我希望听你解释一下。」 「也、也没什么……」 傅溶低下头,嗫喏着说。 他现在怕傅琨,怕傅渊,也怕傅念君,因此越发胆小。 他从前被姚氏宠着,偶尔也会无法无天,但到底是男孩子,接触后宅的机会没有傅梨华这样多,年纪又小,总算没有完全被她们母‘女’带歪,加上后来傅渊的严厉管教,他也被移到单独的院落里安心读书。 他怎么会这样欺负一个小不点? 傅念君牵了漫漫的手,朝一脸尴尬的周氏道:「让婶娘看笑话了,弟妹不懂事,我好好与他们说说。」 周氏道:「有二娘子这样的长姐,是小郎君和小娘子的福气。」 傅念君倒是确实出乎周氏意料,把他们俩挪了地方,似乎要揪着这场兄妹打闹问出个是非对错来了。 在周氏看来难免觉得小题大做了,孩子们打打闹闹磕磕碰碰长大,哪有这么多原因,这有什么好审的? 但是傅念君确实审出了一些东西来。 原来傅溶竟偷偷地溜出府去见了傅梨华。 傅梨华自上回在姚家当面戳破了姚家二夫人和姚三娘那事后,也算是与她们彻底结了仇,方老夫人和姚安信接连一病不起,也更没有人肯管她,她被重新送回林家,和迟迟盼不到进崔家‘门’的林小娘子又开始了天天‘鸡’飞狗跳的日子。 方老夫人的大姐、傅梨华的亲姨祖母大方氏,也看她越来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姚家送傅梨华过去时撂下的话也很难听,说什么哪家能有林家的福气,有两个等着嫁给人做妾的小娘子,可真是好盼头云云。 这话恶毒地差点气死大方氏,一包气也只能往傅梨华身上撒,凭什么傅家的小娘子也要‘弄’到他们家来! 可傅梨华确实无人再可依靠,因此当傅溶出现在林家‘门’口时,她恨不得抱住弟弟哭上三天三夜。 她直言当初会有这样的荒唐行径,都是浅‘玉’姨娘在姚氏面前挑唆,否则她怎么敢生出那样的胆子,落得如此下场。 傅溶是个没有什么主见的人,见亲姐姐哭成这样,恨不得以身代之,但是除了给傅梨华掏些‘私’房钱出来,他也什么都做不到了。 怀着满肚子怨气回家,正好在路上看到浅‘玉’姨娘的独‘女’漫漫,原本就是个不受宠的庶‘女’,她生母又这样害他的母亲和姐姐,傅溶气上心头,就推搡辱骂了几句漫漫,哪知就那么巧被傅念君看到了。 第51章 「谁带你去林家的?」 傅念君一针见血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傅溶抖了抖身子。 治理傅家,傅念君再不敢有一丝怠慢,尤其是现在这个当口,浅‘玉’的院落不是寻常人都能进去的,连漫漫也很难和她见到面,而傅溶也是一样,傅念君就是怕他被傅梨华和姚氏重新带歪,灌输一些恨他们的思想。 她下过令,是绝对不敢有人领傅溶出‘门’的。 他好好的书不念,却想到溜出府去见傅梨华,说没人挑唆怎么可能! 傅溶到底撑不住,傅念君问了几句就险些垂下泪来。 「二姐别告诉爹爹,别告诉三哥,我说,我说……是傅宁,是他领我去的……」 虽然是他恳求傅宁,但是此际,他却不敢说出实话,只知将责任推到傅宁身上去就是。 傅宁现在偶尔还会来府中伴读,但是他就像个不存在的人一样,府中人人无视他,不能说不尊重,只是当做看不见,哪怕傅宁再想像之前一样急于表现才华,他也没有机会了。 傅溶当然知道,这是因为傅琨和傅渊不喜欢他,父兄不喜欢傅宁为什么还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他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傅宁肯定不是他兄长的人,他是可以求的。 几次软磨硬泡之下,傅宁才同意带他去看望自己的亲姐姐。 傅宁…… 这个名字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傅念君的生活中出现过了。 最初幕后之人原本是想用他取代傅渊,让傅琨对他投以青眼,最后达到利用他执掌傅家的目的。 但是这步棋在最早就被傅念君给破坏了,而傅渊出于布局上的考量,便不咸不淡地吊着傅宁,既不让他离去,也不让他得势,这样的安排,幕后之人便不敢轻易用他。 这么长时间了,尤其是陆婉容现在都已经定亲回到洛阳去备嫁了,傅念君几乎可以肯定,傅宁已经成为了一颗废棋,毫无半点利用价值。 像今次这样的蠢事,显然只可能是他自己擅做主张,或许他心中还存着一点希望,即便讨好不了傅琨和傅渊,这个六郎傅溶还能有点用处。 但是显然,敌我势力相差太悬殊,傅溶第一时间就会选择拉他出来挡刀。 拉出了一个挡箭牌,傅溶忐忑地望着傅念君,希望她不要再重罚自己。 「好,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处理,你先回去读书吧。」 傅溶心下一喜,「那就多谢二姐了。」 望着他陡然焕发生机的脸庞,傅念君一时有些怅然,傅溶其实和傅渊长得也颇像,可见几年后也是玉树临风的一俊俏郎君,但他骨子里,更偏向姚氏。 手下的人,从来都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旁人都是可以随意拿来牺牲的。 傅溶离开后,傅念君就去见了被丫头们哄着在旁边吃糕点的漫漫。 小丫头甩着两只脚坐在椅子上,已经不哭了,眼睛还是像兔子一样红,额头上有一小块鼓鼓的包,应该是傅溶推搡她时磕出来的。 傅念君吩咐人去拿膏药过来,坐在她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漫漫朝她看过来,一双眼睛闪出笑意,十分俏皮。 她确实生得玉雪可爱,笑起来的模样,很像傅念君。 「莫说十三娘子得娘子眼缘呢,看着确实像亲姐妹一样。」 仪兰也挺喜欢漫漫的,觉得她挺懂事的,又不娇气,一哄就好了。 芳竹倒是在旁撇撇嘴,嘀咕道:「谁人能像我们娘子?又不是人人有娘子的造化……」 她家娘子可是要做王妃的! 就十三娘子这庶出的身份,又有那样一个娘,拍马也赶不上。 傅念君确实觉得这孩子‘挺’合眼缘的,毕竟谁看到一个缩小版的自己,都会觉得可爱,但是也不至于喜欢到要将她领在身边,漫漫自己有亲生母亲,轮不到她来疼爱。 漫漫小手攥了一块糕点递给傅念君,仿佛是感谢她救了自己,笑眯眯地说:「姐姐,吃。」 傅念君接过来,笑了笑,「漫漫一会儿想去哪儿玩?」 漫漫却摇摇头,眼神有些黯淡:「想娘。」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亲娘了。 傅念君说道:「好,一会儿领你去见你娘亲。」 漫漫一听,立刻便兴奋了,又开心地抓了两块糕点,见她们都在看自己,还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说着:「给娘的。」 傅念君在心中感叹,孩子们幼时都是好的,只盼他们的母亲能真的将他们好好教养才是。 傅念君领着漫漫到了浅‘玉’姨娘的院落。 这里只有少数几个仆人,安静地很。 漫漫一来就搅扰了这平静,欢天喜地地撒开傅念君的手往前跑去,满嘴「娘、娘」地喊着…… 浅‘玉’身边唯一的老仆季婆婆迎了出来,兴奋又诧异道:「十三娘子……」 傅念君允诺十日才让浅‘玉’见漫漫一面,这会儿还没到十天呢。 可等季婆婆见到在院中亭亭而立的傅念君时,脸‘色’一下就变了。 漫漫被季婆婆抱在怀里,还掏出了握在手里的糕点献宝:「姐姐给的,好吃,婆婆吃。」 还要往季婆婆嘴里塞。 季婆婆哪里敢吃,诚惶诚恐地给傅念君行礼。 傅念君微微笑着睇过这头发‘花’白的老婆子。 季婆婆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这二娘子一对眼睛好生厉害,竟像是经过千锤百炼一般,叫人生畏。 浅‘玉’此时正披散着头发靠在‘床’上歇息,脸‘色’苍白。 当时傅念君说她生病,自然是借口,可这些日子来担惊受怕,又思念‘女’儿,倒确实是生了病。 傅念君知道她这是心病,算来吊她的时间也差不多够久了,今日正好借这个机会把话问问清楚。 「娘,娘,你怎么样了……」 漫漫很懂事,贴在‘床’头用手心去捂浅‘玉’的额头。 她只知道她发热时娘就会这样。 浅‘玉’看着‘女’儿,心疼道:「乖孩子,让娘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她一下就瞧见了漫漫头上的肿块,立时心如刀割:「这是哪里来的?」 漫漫摇头,「是我自己摔跤。」 她越这样懂事,浅‘玉’就越心酸,眼泪便控制不住地落了满襟。 季婆婆忙要上去替她擦,主仆三人挤做一团。 第52章 傅念君冷眼看着,‘摸’了‘摸’下巴,倒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那话本子里十恶不赦的坏人,专‘门’拆散人家母‘女’,丧尽天良…… 过了半晌,浅‘玉’也知道不能一直这样冷落傅念君,便红着眼要起身。 「二娘子,谢谢您今日带漫漫过来,妾求您了,往后、往后就让她跟着妾吧……」 一副傅念君不答应就要立刻跪下的样子。 傅念君倒是不觉得浅‘玉’这张脸和自己的亲娘大姚氏像在哪里。 即便她不知道大姚氏的长相,但是就这姿态,她知道大姚氏是绝对不会做出来的。 傅念君抬手打断她:「姨娘且住,这话好商量,我且有些话来问你。」 浅‘玉’一听,心中立刻死灰复燃,没有孩子在身边,她这些日子活得就如行尸走‘肉’一样,她再也受不了了。 「二娘子请问,妾一定知无不言。」 傅念君看了一眼还眨着大眼睛的漫漫,笑道:「在漫漫面前,你能说明白?」 浅‘玉’立刻示意季婆婆:「带她出去玩。」 屋里只剩浅‘玉’和傅念君两人。 傅念君看了看桌上冷掉的茶水,和杯底还留有茶垢的茶杯,顿时也没有了想喝茶的‘欲’望,她心道这浅‘玉’姨娘过日子还真是‘挺’马虎的。 「二娘子想问妾什么?」 浅玉趿着鞋下床,也不敢在傅念君面前坐下,就这么局促地站着。 无论过了多久,她依旧是这般小家子气的样子。 傅念君只得说道:「姨娘不用如此见外,先坐吧。」 浅玉这才忐忑地坐下了,只敢沾一半凳子。 「姨娘想必也知道我的来意,更明白我为何会那么残忍分开你们母女,十日才让你们见一面。」 傅念君淡淡地说着,眼见着浅玉的脸色一点一点转白。 「我先前一直没有证据,只是今日凑巧,六哥儿被人偷偷地放了去见傅家从前的那位四娘子,你猜她说什么?她说都是浅玉姨娘从中挑唆,害她犯下大错。」 浅玉吓得就要跪在地上,立刻被傅念君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姨娘怎可跪我,岂不是折煞了我。」 浅玉自然也明白自己是失了分寸,重新坐回去,一脸焦急地道:「二娘子,您不能听了她的话就、就这样误会妾啊……」 傅念君抬手打断她:「或许姨娘还不太了解我的个性,其实有没有她这句话作为证据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傅念君微微笑了笑,看在浅玉眼睛里却觉得毛骨悚然的:「姨娘难道不知道,其实在我下令将你禁足在这里开始,我就已经认定了你是个不安分的人么?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抱歉,我的心肠并不是那么好,漫漫是我傅家人,可你,却未必是。」 她的眼神在浅玉脸上扫过,只见她脸色变了又变,越来越惊恐。 这就是给她宣判了? 浅玉觉得浑身冰凉,通体生寒,这个二娘子,怎么这样可怕! 傅念君心中感叹,权力这东西还真是好用,完全生杀予夺毫无道理,怪道这么多人都要为权势拼个头破血流,她对付个浅玉,还用不着什么计谋。 「冤、冤枉……冤枉……」 浅玉来来回回只能重复嚼着这几个字。 傅念君道:「漫漫是我爹爹的女儿,你今日也看到了,我不会让她受些许委屈,你若还拿她做借口满足你的私心,不肯老实交代,恐怕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你若还想搏一搏,索性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大大方方讲出来,或许我能酌情让你们母女团聚。」 浅‘玉’狠狠地咬着下‘唇’,缓缓道:「二娘子,确实好手段……」 「我没有什么手段,不过是求个家宅安宁。」傅念君平静地说道:「姨娘是跟着我外祖母和母亲长大的,人人都说你是承了我母亲和外祖母的恩,但凡旁人还能说一两句她们的坏话,到你这里就是其心可诛,但是你在我面前大可不必如此,人人都有‘私’心和贪念,你若有什么不平的,不妨说出来,我知道,在傅家这些年,你大概也不好过吧……」 浅‘玉’没有料想到傅念君会说出这样的话,惊愕地盯着眼前小娘子无比貌美的脸蛋。 她若是肯定是自己在背后作梗,难道不是该大骂她没有良心是白眼狼吗?怎么会和自己说这些? 浅‘玉’叹了口气,手攥紧了自己的衣摆。 「是,我是不愿意……二娘子,你没说错。」 她终于承认。 「我不是生来就给人做奴婢的,我爹爹是个秀才,我从小也是跟着他念书识字的,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我险些被人牙子卖进青楼,是梅老夫人救了我,因我同你母亲生得有几分像,老夫人就格外照顾我,让我同夫人一道长大,后来一起嫁来了傅家,这些,我都不敢忘记,只是、只是我没有想到,夫人会去地那么早,她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让我跟了老爷,她第一次用这样的神情和态度和我说话。」 浅‘玉’说的,都是傅念君不可能知道的陈年往事。 「我怎么可能不应呢?夫人也知道我不愿意,可是她与老爷情深爱笃,她不忍心老爷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留在世上思念她,便想着留下我这个‘替代品’,偶尔老爷见了心里还能宽解一二,但是二娘子,替代品始终是替代品,我也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傅念君倒是有点意外浅‘玉’是这样的想法。 旁人家的妾室不安分,多半是因为得不到丈夫的关注,心中妒恨,可浅‘玉’却早对傅琨没有念想,也从来不往他跟前凑,她的不平之气是因为不甘心一辈子做人的替身而已。 「我愿意用我的这辈子去成全夫人和老夫人对我的恩情,但是有了漫漫以后……」 浅‘玉’留下眼泪来,很快却又自己伸手抹掉了。 傅念君其实多少能理解这种在绝望之中滋生的母爱,就像她小时候,陆婉容对她一样,因为生活已经无所期望,孩子的出现,就是唯一让她们觉得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浅‘玉’说道:「二娘子也看到了,漫漫长得很像您,我怕,真的很怕,怕的是以后……」 「怕她和你一样,今后成为我的替代品。」 傅念君截断她的话。 浅‘玉’点点头。 竟是这个缘故。 傅念君微微皱眉,「你这猜测没有道理,漫漫是我的妹妹,虽为庶出,但身为傅家‘女’,爹爹也不会忍心让她去做妾……」 第53章 浅‘玉’抹了抹脸,迟疑道:「其实是我曾经遇到的一江湖术士,她曾为我与漫漫批命,说她今后贵不可言,只是、只是道路有些艰难……」 她边说着边小心翼翼地偷觑了傅念君一眼。 傅念君简直要被她气笑了。 这浅‘玉’姨娘一直不着调她是不知道的,只是怎么也不会料到她竟会因为江湖术士之言就生出了歪心思。 「不会症结在我吧?」 傅念君问了一句,浅‘玉’的反应却是如遭雷击。 她在傅念君面前更是惶恐:「二娘子,前、前阵子我又碰到了那位江湖术士,他、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说我们府上尊卑不分,伦理不明……」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傅念君算是听明白了。 术士指的是傅念君夺掌家之权后,姚氏被架空,主母不再有威慑力这一点,而浅‘玉’一心为‘女’,觉得漫漫的那桩「大好亲事」要靠姚氏来提点。 也不知姚氏是否病急乱投机,一贯被她看不上的浅玉,她竟也愿意许以承诺。 毕竟浅玉只是个妾,而姚氏才是有资格决定漫漫未来的人。 浅玉知道,漫漫长得再像傅念君,她也不是傅念君,傅琨不可能为她的婚事像傅念君一样操心,思索再三,她便索性投了姚氏。 正好她也一直害怕傅念君,之前傅琨说是让她掌家,其实她根本不敢有什么自己的决定,一切都是傅念君说了算。 傅念君越这般,浅玉就越像是到了当年的大姚氏。 她两害相权取其轻,最后便做下了这个决定。 傅念君不能指望浅玉能有多少见识,哪怕她内心自视甚高,少时也确实是受诗书熏陶长大的,但是多年后宅闭塞惶恐的生活,已经叫她的判断能力彻底减弱了。 傅念君几乎可以肯定,那个术士应当是幕后之人安排的。 但是他怎么会想到用浅玉母女来做筏? 傅念君望着惴惴不安的浅玉,浅玉没有等到如她所料地大声责骂呵斥,更是心里焦急成一片。 「姨娘,那术士可曾说过漫漫有何贵不可言之处?」 浅玉脸色大变,结巴道:「他、他都是胡说的,二娘子,我、我们不敢想……」 她这表情,分明就是想过很多次的,而且还很信以为真。 「说罢,我说了不会生气的。」 傅念君从刚才到现在,脸上都没有露出一点恼怒之色。 浅玉才支吾道:「他说漫漫……也有机会能嫁入皇室……」 傅念君确实有些惊住了。 浅玉连忙解释:「二娘子,并非是妾心高,我是断断不敢做此想的,只是想让漫漫今后能有个更好的前程,那大师当真很是灵验……」 浅玉当然不敢想。 嫁进宗室和嫁进皇家并不是一个意思,宗室有爵无权,甚至不如清贵世家,皇家便是狭义指当今圣上的自家人。 各位皇子都已成年,浅玉的想头可能是落在皇孙身上。 只是她但凡能好好想一想,就会发现这其实并不太靠谱。 现在只有肃王和滕王生了儿子,肃王的儿子周绍雍年纪不合适,而滕王的孩子,就更没有联姻的必要了,滕王是个傻子啊。 傅念君惊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脑海里一些从前忽略的东西骤然复苏了。 周毓白。 傅念君很快就想到了,他那位比他小许多岁的王妃,难道就是漫漫? 她越想越觉得心惊,也越觉得有可能。 在三十年后,傅家破落后,她并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浅‘玉’和漫漫的消息,傅饶华、陆氏生的傅月华、还有嫁人后过得不太好的傅允华,她都多少有些印象,毕竟这些都是她的姑祖母。 那么漫漫去哪儿了? 现在想想,或许极有可能是因为她成了淮王妃,踪迹被隐藏了。 浅‘玉’碰到的江湖术士是幕后之人的安排,他一定是知道漫漫是未来的淮王妃,所以想从这里下手,这也就不难解释,他怎么会千方百计这样挑唆一个后宅没什么用的妾室了。 所有的疑点都可以理通顺了,傅念君甚至能记得很久之前,在街上偶遇齐昭若,他对漫漫格外怪异的、让人生疑的态度。 因为他知道,那就是他的生母和外祖母。 想到了这些事,再这样看浅‘玉’的脸,傅念君也忍不住身上的恶寒。 这感觉太古怪了。 「二娘子……」 浅‘玉’见她脸‘色’骤变,心里也是害怕极了,只是为了能够将漫漫重新要回到自己身边,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也管不得什么,噗通一声跪在傅念君跟前,泫然‘欲’泣:「二娘子,妾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只是漫漫还小,她离不开亲娘啊……」 傅念君回过神来,见她又在自己跟前又哭又跪的,心里一阵不耐烦。 愚笨之人总是教不好,浅‘玉’就不会想想那个术士的来历?或许她也想过了,但是对方身后的主子,是能够预知未来的,随便说几件会发生的事,也足够让这个浅‘玉’心服口服了。 「好了,姨娘起来吧,这件事不简单,我现在要查出那术士背后谋害我傅家之人,你好好说话,配合一下。」 浅‘玉’愣了愣,「谋、谋害傅家?」 有这么严重? 傅念君冷笑:「如何对姚氏献策,也是他的主意吧?敢干预傅家内宅之事,难道还不是别有所图。」 虽然那些事都是浅‘玉’主动和他说,问他讨计谋的,但是傅念君这样一讲,她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傅念君细细地问了一遍对方的身高相貌还有特殊之处。 「最近他还有和你联系吗?」 浅‘玉’摇摇头:「自妾身来了这里,与外头再无半点联系了。」 傅念君拧眉,行迹暴‘露’,对方便收手了? 傅念君道:「姨娘,我可以还你自由,也可以让漫漫回归到你身边,但是你要帮我做件事。」 浅‘玉’心中大定,今日这次见面,实在是出乎她意料。 「二娘子请说,无论什么,妾都会做的。」 「过几日我就让你恢复自由身,你要想办法重新联系上他。」 浅‘玉’点点头:「妾一定会尽力的。」 顿了顿又问:「是过几日?」 第54章 傅念君简直要被她气笑了,「你犯了错,府里的人都知道,总得给我几日找个替罪羊,还有,今日我与你之间的对话,你断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漫漫她……」 浅‘玉’忙不迭地点头:「明白。」 傅念君想了想,「那位季婆婆,恐怕有段日子不能‘侍’奉在姨娘身边了。」 浅‘玉’面‘露’难‘色’,终究却咬牙应了下来,「二娘子要用什么人,请尽管用吧。」 傅念君仍旧不太信任她,而且那季婆婆显然是有几分心计的,太聪明的下仆在她身边放着,傅念君不放心。 这里说完了话,漫漫也被季婆婆领着来找娘了。 傅念君望着她的小脸,点头:「今日陪你姨娘在这里用过晚膳再回去吧。」 主仆三人都因为这句话惊喜不已。 漫漫更是朝傅念君绽出了一个极甜的笑容。 傅念君望着这张和自己那么像的小脸,心里滋味很是难言。 不知是不是她多想了,前世的周毓白娶漫漫,究竟会不会是和自己这张脸有什么关系呢? 傅念君从浅玉的院落里出来,就回去自己屋里喝了几杯温茶。 芳竹忍不住在一旁嘀咕:「浅玉姨娘也太不会待客了,连口茶都不给娘子备着。」 傅念君不想计较这些,只对她道:「去看看哥哥回来没,我有事要和他说。」 傅念君要和傅渊说的,不是旁的,就是傅宁今日做的这事。 傅宁一直都是傅渊在料理,傅念君觉得这样也好,若是先前就由她出面,反而狠不下心来。 傅渊回来后听她说了这事,只与傅念君道:「既然如此,也不用他做六哥儿的伴读了,给些银钱让他回去吧。」 傅念君有点不放心:「哥哥可觉得放心?」 傅渊倒是很平静:「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对方要不就是另有安排,要不就是不敢妄动,这样的情况下,让他回去也无甚不可,说不定也能探探虚实。」 傅念君只道:「那就听哥哥做主吧。」 在她私心里,她倒是希望傅宁的事就此了结了,从此往后他就只做个平凡的读书人,再也不要卷入本来就不该属于他的朝堂斗争了。 兄妹两人简短地说完了,傅念君就顺便领傅渊去看准备的彩礼。 马上就要下聘了。 「哥哥可觉得不错?还是要再添点?」 大姚氏的嫁妆丰厚,傅渊的彩礼自然也不会轻。 何况山西梅家和他们的亲舅舅姚随听说他要成亲,不知道送了多少好东西来。 傅渊见她笑得不怀好意,只一本正经道:「你拿主意就好。」 傅念君板着脸,故作严肃:「是你娶媳妇,怎么要我拿主意?」 傅渊索性不理她,傅念君自然把他这模样理解为不好意思。 傅渊随口问了她几句最近是谁在帮她的忙。 傅念君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领了漫漫去浅玉那里,忽略了那位婶娘周氏,此时她应当被人送回去了。 「多亏周婶婶来帮忙,要不然赶上过几日大姐出嫁,府里真是忙不过来。」 傅渊与她这样闲扯了几句,兄妹俩才算分开各自回去安置。 傅家和钱家的亲事进行地很快,两家也是怕了从前那些拖拖拉拉的各种麻烦,这个当口又正好是傅允华出嫁的日子,只能双管齐下,两头开工,傅念君管家务,经常累得沾‘床’就睡。 傅允华的亲事定下有一阵了,四房里金氏却一直不消停,偏要趁‘乱’挤到这时候来。 她一直就嫌傅允华这‘门’亲不好,一会儿又说这几个月没好日子,一会儿又嫌弃公中给的嫁妆钱太少,就是缠夹不清地想拿好处。 直到发生了傅梨华那件事,也算敲山震虎,傅允华终于能嫁出去了。 她都十八岁了。 相比较而言二房里陆氏就低调地多,筹备儿子傅澜的亲事也没有惊动公中,她当然有钱,陆家怎么可能没钱,何况傅念君听说她几乎已经将老家那里的铺子田庄都收回到了手上转‘交’给陆成遥了。 傅家有接连的喜事发生,不得不说,就连傅琨连日来郁郁寡欢的心情也畅快了几分。 因着与钱家的这桩亲事,他到底得罪了皇帝,虽然早已能预料,但是朝堂上百官的冷遇多少也让他心情欠佳。 他倒不在乎从前那些献殷勤拍马屁的人转了风向,而是因为人人都知道傅相大约是无缘枢密院了,自然就多去投靠参知政事王永澄,王永澄一向在战事上主和,傅琨怕他从中参一脚,又闹得皇帝举棋不定。 想到那位严阵以待的狄将军,傅琨琢磨着,皇帝大约这几日就该做下决定了。 到了傅允华成亲这日,傅琨也凑兴喝了几杯酒,给全了四房面子,傅念君实在对四房众人没有什么好感,好在嫁‘女’不比娶‘妇’,她也不需要张罗什么,几乎只是跟着陆氏吃筵席时谈天说地。 浅‘玉’姨娘也趁着这个机会「病愈」了,能够跟着讨杯喜酒喝,她不敢忘记答应过傅念君的事,瞧见她时眉眼中的惧‘色’更浓了。 陆氏还跟傅念君打趣,「你是什么母大虫化身,竟连你爹爹的妾室见了你都怕成这样。」 「小人畏威不畏德,婶娘懂的。」 傅念君朝她眨眨眼。 陆氏摇头失笑。 钱婧华曾给傅念君通过信,说是很想讨傅家一杯喜酒吃。 她是傅允华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傅允华和金氏都该向她下帖子。 只是傅允华出嫁这日,她却也没有出现。 小娘子家脸皮薄,钱家也不可能这么冒失。 但是傅念君到底与她相‘交’多时,明白她那信中的意思,于是傅允华成亲后第二天就提了喜饼等东西借口去了钱家。 钱家在京中也有宅子,因此她不需要回江南去待嫁。 钱婧华比之先前人更娇‘艳’了些,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母亲没有过来么?」 傅念君好奇道。 钱婧华低了低头,只道:「母亲身体有恙,我、我姑母还在……」 傅念君想到了她母亲的身世,便也不再多问,想到她是不方便出现在京城里的。 钱婧华叫她来,支支吾吾地半晌也不说话,看起来很是羞答答的。 傅念君好笑道:「你马上要做我嫂子了,还有什么不能同我说?」 第55章 钱婧华轻轻推了傅念君一下,满面红霞:「你胡说什么。」 见这样子,想来她是对这婚事很满意的。 傅念君心里不由嘀咕,傅渊整日一张冷冰冰的脸,却没想到这般受欢迎,也不知钱婧华对他的心思有多久了。 钱婧华踟蹰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原来她不过是婚期惶恐,生怕傅渊不喜欢她,想问问傅念君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傅念君摇头叹息,傅渊的心思,又几时肯告诉自己了,她几番试探,也没个准数。 她只道:「这亲事是我哥哥主动促成的,你说他心里有没有你?」 「当真?」 钱婧华立刻喜笑颜开,一张脸神采飞扬起来,让人挪不开视线。 「自然当真。」 傅念君认真道:「你且时时保持这般笑容,我哥哥就是千年的寒冰也定然叫你给捂化了。」 钱婧华见傅念君取笑自己,红着脸要去掐她,两个人嬉笑了一会儿才算打住。 钱婧华心里总算也定了下来。 她却又突然转为满面愁容:「我倒还好,可卢姐姐那里,亲事却一波三折的。」 卢拂柔? 傅念君想到了周毓白所言,说她将会成为周毓琛的妻子,日后的齐王妃。 只是钱婧华现在怕是还不知道。 只听钱婧华又惋惜地感叹了几声,却又道:「不过说起来,崔家也不是什么顶顶好的人家,那位崔五郎……」 她看了一眼傅念君,笃定道:「有眼不识金镶玉,可见也不是什么出色人物。」 傅念君笑道:「你不用顾及着我就这样编派人家,实事求是,崔五郎也算尚可。」 他不过是迂了些,自以为是了些,起码就品德才学而言,还算过得去。 钱婧华本就是个活泼性子,如今心里又畅快着,便多嘴和傅念君聊起了她近来听到的消息传闻。 「你可知近来那裴四娘常常出入宫里?」 她边说边朝傅念君眨眼睛。 傅念君手里剥着一个橘子,很配合道:「什么缘故。」 「她呀,常常在皇后娘娘跟前凑,还能为什么,想做淮王妃呗。」 傅念君手里一顿。 钱婧华是不知道她和周毓白的事的,哪怕从前周毓白和她传出过什么来,但因为和傅念君传出过什么的男子太多了,实在是难以让人判断真假,钱婧华索性一概不信。 「是么……」傅念君淡淡地应了,「上回同你在卢家倒是见到了她一面。」 钱婧华点头,「我是觉得她生得不如卢七娘好看,只是为人灵巧,长辈们大概都喜欢。不过比起来卢家想必也有点那个想头……」 傅念局撇了撇嘴,笑道:「这样说来,正好一人一个分给两位新晋的亲王不是正正好。」 钱婧华噗嗤笑了出来,「你就没想法?」 傅念君也不想真的撒谎骗她,她能有什么想法? 毕竟她若说出自己和周毓白是两情相悦,钱婧华估计会以为她发疯。 钱婧华见傅念君面‘露’尴尬,以为是戳到了她的痛处,只道:「外头人不知道你的好,将你传成这样,若是皇后娘娘见到你,定然会喜欢你的。不如你过几日同我一道进宫?正好皇后娘娘赏赐了东西给我添妆,还未去谢恩。」 皇后舒娘娘是个和蔼的‘女’人,很喜欢这些鲜亮的小姑娘,因此哪怕当时张淑妃视钱婧华为儿媳‘妇’,舒娘娘也并未对她有何芥蒂,与其他经常出入后宫的小娘子们一视同仁。 原本以傅念君的家世,也当是其中一员,只是从前那位实在是丢脸丢得刻骨铭心,到现在太后都还记得傅相有个不懂规矩令人生厌的闺‘女’。 「不用了。」傅念君打断钱婧华的好心,主动扯开了话题,谈到了先前苏计相府上的婚事。 孙二娘子与她们也有几面之缘,为人也不如她大姐那般,她们两人都封去了贺仪。 说到了孙二娘子和苏选斋,便难免提到齐昭若。 关于他的传闻可说是比那坊间的故事话本子都‘精’彩。 傅念君这才知道他已经离京一段时日了,不是因为抵抗母亲的指婚,听说是去到军中历练。 傅念君不知他想做什么,但是她晓得,齐循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是赶回来过的。 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傅念君不想去猜,他有没有同邠国长公主达成什么协议也不得而知,好在邠国长公主没再来寻自己的麻烦,傅念君就极力地想忽略这个人的存在,哪怕很多事她非常想知道,也只有齐昭若能替自己解答,关于漫漫…… 可她就是不再想和他扯上半点关系。 与钱婧华随意扯了几句,傅念君就想告辞了,可是钱婧华却不肯放她走,直说要让她留在钱家陪自己一晚。 她实在是‘精’力旺盛,傅念君拗不过她,便同意了,打发下人回府去取自己的东西,便打算留宿在钱家。 这一夜倒也是寻常,钱婧华的哥哥钱豫过来看了她们一次,男‘女’有别,也不敢多留。 晚上两个人躺在一起的时候,钱婧华却没头没脑地对傅念君叹气道:「你觉不觉得我哥哥有些古怪?」 傅念君心里转着的却是,这钱家果真有钱,这糊帐子的绡纱京里有卖吗? 她轻轻「啊」了一声,只道:「哪里古怪?」 钱婧华侧翻了身,对着傅念君语气严肃:「我了解我哥哥,念君,他对你有些不同。」 傅念君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当什么,窈窕淑‘女’,毕竟我生得好看,他又不晓得我的底细,便往我脸上多瞧了几眼你也吃醋?」 听她这样调侃自己,钱婧华咯咯笑着要去扭她的脸,「我倒要来看看你有多厚的脸皮。」 「我说的是真的,你也生得好看,我不信我哥哥对你没有别的想头。」 钱婧华默了默,也不知是不是在害羞,傅念君等了半晌才听到她说:「总归我们这样的家庭是不可能换亲的,我哥哥是君子,他那点想法,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生生就给断了吧……」 傅念君觉得她还真是喜欢往自己身上揽责,八字也没一撇的事都能如此唏嘘不已。 「我说未来新嫂子,你还是先想想讨好小姑才是正理吧。」 钱婧华嘻嘻笑着把一条‘腿’压到她身上去。 「不就是在讨好你?」 第56章 傅念君心中哀叹,自己被压一压也就算了,钱婧华这‘性’子啊…… 她实在难以想象傅渊那个冰块一样的人被钱婧华这样一条‘腿’压在身下。 她现在是真觉得这一对是天作之合了。 第二天起来傅念君就腰酸背痛的,说什么也不肯多留,在钱婧华满是歉意的目光中坐上了小马车回家。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这畜生和人一样认地方睡觉,走到路上这马突然不肯走了,蹶着蹄子在路中间撒气。 傅念君出行向来简单,这架两轮小马车也简朴,只有这匹老马拉着,走得慢不说,常常要看它脾气。 郭达苦着脸给傅念君诉苦:「难道是钱家的饲料太金贵,这畜生吃惯了咱们府里那差劲的,就吃不惯闹脾气了?」 傅念君:「……」 后面已经有行人渐渐聚拢过来了,芳竹也替傅念君着急,催促郭达道:「快些让这畜生挪开道路才是。」 「姑奶奶。」郭达没好气地抱怨:「我和它又不是同类,我也想和它好好交流啊,你瞧瞧这,比伺候大爷还难……」 「你!」 芳竹气得柳眉倒竖,手指尖差点抵到郭达脸上去。 傅念君只好道:「我先下来吧,它不肯走,稍微往旁边拖一拖,总不能因为我们挡了后头行人。」 她才刚跳下马车,耳边就有达达的马蹄声传来。 傅念君撇头去看,只见过来一匹通体雪白的神骏,其上之人,正是她最最不想见到的齐昭若。 所谓冤家路窄,满京城难道没别的道了? 傅念君立刻偏过头去,期望他并没有看到自己。 但是齐昭若却在他们几步远处就拉紧了缰绳,一个漂亮地翻身跃下地来。 他只是走到车边,拧眉看着那匹闹脾气的老马对郭达道:「劳驾,可否让我来试试?」 负责赶车的郭达和车后跟着的大牛大虎俱是一愣,随即便戒心大起。 齐昭若却是没有向傅念君投去一眼,只是凝神盯着那马,似乎在观察它到底有何不妥。 郭达不肯相让,反而凝神屏气,似乎随时准备手下有动作。 傅念君却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郭达收了脚步,便自觉退后半步。 只这瞬息的动作,就落入了齐昭若眼中。 他能够看出来,这人是个会武的。 齐昭若不动声色,只上去抚了抚那马的鬃毛。 傅念君并不知他是否真的懂得驭马。 昨天钱婧华才提到他,他竟然回京了? 傅念君微微拧眉。 齐昭若只有侧脸朝着傅念君,目不斜视,仿佛真是路上遇到,就顺便替人解决麻烦,丝毫不做出任何熟稔之态。 傅念君瞧不清楚他的用意。 他比先前黑了些,一张常常被人比作就是妙龄女子敷粉都不如的小白脸倒是晒成了健康的麦褐色,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英武。 看来他确实去军中历练了。 芳竹轻轻在傅念君耳边抖着嗓子问:「娘、娘子,这怎么是好?」 傅念君看了她一眼,「慌什么?」 齐昭若并未向这里投来关注,只是耐心地‘摸’着马鬃、马尾,还蹲下身去察看马蹄。 傅念君瞥了一眼他适才骑的那匹骏马,那畜生正昂首‘挺’‘胸’,不可一世地睨着路上行人,还不客气地朝她的方向打了个响鼻。 傅念君心道莫非这家伙还真是个懂马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那匹老马也不知是被齐昭若怎么摆‘弄’的,竟是肯好好地抬起脖子走路了,郭达忙将它赶到路边,抱着它硕大的马头安抚。 傅念君还听见齐昭若叮嘱他:「……城东那家马蹄铁并不适合老马,旧曹‘门’街的张家铺子是几十年老店了,倘或可以去试试。」 ‘交’代完了,齐昭若转过身来,这才朝傅念君点了点头。 傅念君不知他心中是如何想的,只觉得他眼里看来还是藏了几分紧张。 两人见面就是尴尬,不如少说话。 「多谢齐郎君援手。」 平白欠了他这样一个人情,该道谢还是要道谢的。 「无妨。」 齐昭若竟也寡言少语起来,似乎是意识到她的冷淡,他也并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上了自己的马,临去前投下一眼就拍马离开了。 芳竹扶着傅念君上车,见郭达还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马鬃,便不由轻声啐道:「做马夫的,却不如那王孙公子……」 傅念君已经进车了,郭达却听到了,不满地回身道:「我说你这个丫头,分不分是非黑白?我是专‘门’的马夫么?」 芳竹也是心直口快,说话不过脑子。 对啊,郭达是周毓白派来傅念君身边保护她和通信的,他本来就不擅长这些。 郭达重重地哼了一声,心底嘀咕,还不是你这位好娘子吩咐我养马,前十几年我都是在习武,半路出家,能成这样就不错了。 芳竹涨红着脸,瞪大了一双眼道:「知道您身份高贵,究竟什么时候能走了?」 郭达一甩马鞭,不打一声招呼就催马前行,芳竹还没坐稳,半个身子‘露’在‘门’外,被他这样一下,整个人差点跌个仰倒。 「他、他……」 她气得要命。 傅念君冷眼旁边,只微笑道:「好好地又在大街上斗什么嘴。」 「才没有呢。」芳竹小姑娘忿忿地咬了咬牙。 她随即又忐忑地望了傅念君一眼,「娘子,今天我们碰到了齐郎君,会不会……」 「会什么?」 傅念君一个眼神飞了过去,芳竹立刻吓得闭嘴了。 「不过是路上偶遇,你这般心虚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芳竹讪讪道:「我、我是怕郭达他们胡说嘛……」 傅念君看了一眼并不能挡住多少的马车青帘,似笑非笑道:「他大概听到了。」 芳竹立刻噤声,低头扭着手不敢言语。 她心里七上八下,祸从口出,自己是不是给娘子惹祸了啊?看来还得好好叮嘱郭达,不许对淮王‘乱’说话。 傅念君倒是觉得没什么,齐昭若是无意也好,刻意也罢,郭达去告诉周毓白也好,不告诉也罢,总归她和齐昭若的事,周毓白是早就清楚了的。 第57章 回到傅家,并未随傅念君去钱家的仪兰已经恭候多时了。 「娘子,旁的事也没什么,就是上午周家夫人来寻你,似乎有事要说。」 傅念君顿了顿,周氏? 「有事怎么前几日筹备三哥聘礼时不说?她可有说何时再来?」 仪兰给傅念君上了茶,「她说是请娘子帮忙的,若是娘子肯见她,就再让人去叫她。」 傅念君道:「大约又是摊上了什么热心肠的好事,婶子前些日子也辛苦了,这点面子我不会不给她,明日就请她过来喝茶吧。」 仪兰是早就猜到会有这一日的。 从前也就罢了,不多人晓得傅念君是傅家后宅的执掌人,但是这一回,傅家接连几件喜事,都是傅念君出面料理的,浅‘玉’又对她表现出这样个态度,周氏那样的人自然就清楚明白了。 既然有权在手,便就会有有所求之人登‘门’,哪怕她自己都还是个尚未出阁的小娘子。 第二日周氏来了,果真是有事请求傅念君。 「……在二娘子面前,我这个做婶子的也就不藏着掖着,有话直说了,不知道二娘子还记得不记得那个叫傅宁的后生?」 傅宁的辈分,在傅念君面前,确实是后生。 原来这周氏和傅宁的母亲宋氏交好。 傅宁回家去后,竟是浑浑噩噩生了一场病,最后也不知是他与宋氏怎么说的,宋氏竟不顾一对盲了的双目,亲自求到了周氏的面前,希望她能到傅念君面前求求情,能再给傅宁一次机会。 「傅宁他母亲,也是与我十几年交情了,他们娘俩从小就过得苦,孤儿寡母的好不容易到现在,那宋氏又是看不见东西的,还要儿子照顾,着实可怜,那孩子读书好,难得有机会在六郎身边做个伴读,听说前阵子也蒙傅相青眼相看,这大好前程眼看就在前面了,二娘子你说,这是不是太可惜了……」 傅念君只是低头喝茶,心道这周氏又来她这里发挥她无处安放的同情心了。 她连傅宁究竟犯了什么错都不知道,就敢这样求到她面上,也不过是看她年纪小,知道她在长辈面前抹不开面子罢了,何况她必定自认她来傅家帮忙还是傅琨授意,傅念君不敢违拗。 「二娘子?」 周氏觉得她的表情很是古怪。 傅念君放下茶杯,直接道:「这事我怕是不能答应婶子。」 周氏也真的是不了解她这个人。 她傅念君别的没什么,脸皮可以说是很厚了,完全不会有抹不开面子的时候。 她施施然道:「其一,傅宁是我三哥处置的,婶子问我,我没理由管。其二,婶子的话错了,我虽与他不熟,却也知道他是正经读书人,今后要做天子门生的,他的前程是官家和自己给的,怎么能和傅家有关系?婶子这话说错了,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以为我爹爹有什么本事给人指路赐前程了?」 她一下子把话拔到这个高度,周氏一个后宅妇人哪里能接得上话。 她断没有那个意思,说是求傅琨给傅宁开后‘门’,这样的话传出去,属于抹黑傅琨,她可真是没脸再登这个‘门’了。 「怎、怎么会呢,二娘子误会了,我只是说,傅宁那孩子得过傅相几日指点,也算是有缘分……」 「自然是有缘分。」傅念君点点头,「我爹爹平时就爱好指点后辈,这不桃李满天下么,婶子未曾见我们这傅家‘门’前来来往往的尽是学生?」 傅琨竟也是强行被‘女’儿安上了这个爱好,天知道他近一年来忙得根本连自己儿子都没空管教。 周氏彻底没话说了。 她活了这么几十年,竟是说不过一个小娘子。 一番话下来,傅念君一点面子都没有给她留,周氏心里不高兴,却又没奈何,傅念君倒是很热情地让人送她出‘门’,甚至取了厨房里今日新鲜的海货让她带回去。 周氏直到出了傅家的大‘门’才醒悟过来,是了,这傅家早就是这个傅二娘子做主了,小小年纪,管家比姚夫人还厉害,自己劝不动她也是应该啊。 屋里芳竹悄悄地向傅念君竖起了大拇指,「娘子,厉害。」 这个周氏,是属于热情和同情心泛滥,并不是什么‘奸’恶之人,还不值得傅念君‘花’什么心思,她只是稍微有些在意傅宁和宋氏…… 宋氏这个人,是她前世的祖母,当然自己出生的时候,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但是傅宁却不太愿意提起这位祖母。 今日听周氏说,两人当是母子情深才对。 这一点,让她十分在意。 「娘子,娘子……」 这会儿是仪兰在唤她。 「怎么?」傅念君挑眉:「又有一个周婶子要我帮忙?」 仪兰要笑不笑的,但又很快收敛神‘色’,「不是的,是我送周夫人出去,遇到三郎君回府了……」 「他去哪里了?」 「是姚家,回来时似乎面‘色’不善,听‘门’房说,郎君一回来就问相公可在书房,似乎是有事,娘子要不要去看看?」 傅念君知道傅渊是不太愿意去姚家的,姚家后宅论起来比傅家都差劲多了,那个当家夫人李氏上次也是让两兄妹好好见识到了她不输姚氏的自‘私’自利,但是到底她们误打误撞解开了傅念君与齐循之事,傅渊兄妹俩商量过后便不打算追究了,反正方老夫人现在卧病在‘床’,听说整日对李氏指桑骂槐的,也够她们受的了。 怕就怕她们再出幺蛾子。 傅念君去傅渊院子里找他,顺便惯常做了些点心端过去。 傅渊没有意外她过来。 「可是外祖家又有什么事?哥哥可否与我说一说?」 傅渊拧眉,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本姚家的事不想让你知道的,但是某些人的行为,还真该让你听听,世上还会有这样的事。」 傅渊看来是气得不轻,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果然是那位李氏和姚三娘不肯消停。 话说上回齐循退回到傅家的八字是姚三娘的,傅琨碍于岳家情面,也没戳破,只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姚家祠堂里一场大闹,姚安信和方老夫人夫妻两个相继病倒,傅梨华还被送回了林家,李氏和姚三娘也被方老夫人惩戒,想来是皆大欢喜了。 可是没成想,那姚三娘先前出府,竟是正好遇到了与齐昭若同游京城的齐循,她这才晓得亲娘说的好人才是什么意思,竟是一眼就瞧中了他,回去就哀求李氏想办法。 第58章 她是笃定了自己和这位齐小将军有缘的。 李氏也不知哪根筋搭错,别的不学,偏要去步她那小姑子姚氏的后尘。 于是母‘女’俩一合计,竟派人把这事闹到了镇宁去,要叫齐节度使一家负责。 齐家那里,本来齐昭若都将邠国长公主劝服了,齐循也因为自作主张退还八字,这亲事自然是不好再谈下去了,齐循的母亲正是忐忑怎么傅家也没点动静,倒是等来了姚家的人。 闹得那镇守军中人人都晓得,左卫将军齐循这是沾上了桃‘花’债。 原来那李氏的人过去一顿缠夹,说是姚三娘的庚帖被齐家要了去,又被齐循不顾长辈脸面私自再退了回去,齐家是不肯认这门亲了。 齐家没经过正经媒人,私藏姚三娘庚帖,这是其一,齐循又再次私自退回,将姚家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这是其二。 条理分明,桩桩件件说的清清楚楚,甚至抬出了邠国长公主这尊大佛,要问他们好好讨个说法。 坏就坏在邠国长公主与方老夫人见面,何时何处,李氏早就打听了清楚,甚至还有半真半假的人证,说是齐家不认,就要告到公堂上去。 话都说得这般重了,就不像是纯粹来闹事的了。 那齐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而姚家也是武烈侯府,都是武将家族,要说两家的家世,也算是合宜了,但是从没有两家量媒说是闹到这样地步的,毕竟罕见。 因此大家都纷纷议论,猜测这其中的真假。 齐家也觉得头疼,要说傅家找上门来倒还好说,这姚家算是怎么回事? 齐延揪着儿子的耳朵逼问,问他究竟在京城里背着他们做什么了? 问得齐循也是手足无措,连声辩解说没有。 偏姚家占着道理,方老夫人和邠国长公主串通的事不能见光,姚家是不怕撕破脸皮,但是齐家怕啊。 这件事是齐家理亏,偷偷私藏了未嫁小娘子的八字,不论是傅念君还是姚三娘,他们这样做,就是有违道德,打定着拿捏人家小娘子名声的主意。 这件事没有办法风过水无痕。 齐家要耍赖不认,首先要傅家配合。 因此齐延夫妻也顾不得丢脸不丢脸,直接先让人送信去了傅家,言辞恳切热忱。 齐循终究还是觉得应当自己再去一趟京城。 而齐昭若这些日子都住在他家中,自然也很快知道了整件事。 难怪齐昭若就这样回京了,傅念君如此想道。 「我今早收到那信,立刻就去了姚家,一问之下竟真的……」 傅渊连连冷笑,脸色黑如锅底。 傅念君还在脑中细细梳理这件事情,一时没有回复傅渊。 傅渊见她愣神,挑眉问道:「怎么?」 傅念君做恍然状,只摇头问他:「那三哥打算怎么做?」 傅渊冷笑,反问她:「反正都是像吃一只苍蝇,怎么吃都是恶心,我还能怎么做?」 傅念君忍不住笑出来,没想到有朝一日饱读诗书的傅渊会用这样粗俗的比喻。 可这事确实就像吃苍蝇一样恶心。 本就是傅家的无妄之灾,却因为方老夫人和李氏的捣‘乱’,如今他们只能二选一,要么认可姚家的说法,那么自然齐家只能认栽,毕竟原本他们就不是光明磊落,加上邠国长公主的‘抽’手,他们就只能结下这‘门’亲事。 或者傅家是认可齐家的说法,替齐家全了面子,将他们‘私’自拿了庚帖一事矢口否认,齐家当然会感‘激’不尽。只是这样做,无异于让傅渊兄妹倒过头来去帮助坑害自家之人。 凭什么?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子,他们姓齐的接二连三欺辱上‘门’,傅渊自问没有这么好脾气,还要损自家‘门’楣去帮他们解决麻烦。 傅念君摇头苦笑,「她们何必用这种法子,好好去同齐家说亲就是了。」 傅渊说:「你当武烈侯府还是当年?若是我们的嫡亲表妹还好说,舅舅与齐大人同是节度使,齐家背后有齐驸马和邠国长公主这样的皇亲,而舅舅也有我们家和梅家,可李氏的‘女’儿,沾地上什么?」 傅琨有时候不好出面,但是傅渊已经将态度摆地很明摆了,他是不认方老夫人这个外祖母的,就更别说她的儿媳和孙‘女’了,何况姚三娘也不是天仙一样人物,生得远不如傅梨华标致,配齐循真真是高攀了。 「哥哥先不用急,这件事也没有到迫在眉睫的时候,等看看爹爹是什么意思。要我说……」她展颜笑了笑:「他们都是在耍无赖,不如我们也耍无赖。」 傅渊拧眉,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他们纠缠的不过是庚帖那事,仗着的,就是只有齐、傅、姚三家知道,比的,是谁怕丢面子。姚家不怕,齐家怕,他们以为我们也一样怕,其实呢,我根本不在乎。」 傅念君耸耸肩:「我的名声放在那里,又不是白璧无瑕,根本不在乎再添这样一笔可有可无、捕风捉影的事,装傻到底,难道他们还能‘逼’着我们选边站?」 傅渊微微愕然了一下,但是转念一想,这还是真是傅念君的解决方式。 听来好像是毫无章法,荒谬可笑,可有时候确实奇招才好用。 他咳了咳道:「我们就说不知道那庚帖的事,由着他们去闹,他们确实不能‘逼’我们,但是当时齐循来我们家中,很多人都见到了,又该怎么说?」 傅念君投给了他一个「这你还要问」的眼神:「难道他不是倾慕我想来结亲的?爹爹认为他不懂礼数就立刻给辞了,他也没有脸面继续留在京里,很快就回家了。不是这样么?」 傅渊呛了一下,差点都替她觉得脸红了:「你还真是……」 傅琨和傅渊都是君子,但傅念君不是,这件事里谁都该付出代价,唯独傅家不用,她不用。 至于对方都遇到怎么样的麻烦,这不是她该关心的。 傅念君说着:「旁人家的事,没有必要桩桩件件都费哥哥和爹爹的心神,不值得。」 傅渊望着她的眼睛,最后竟是勾了勾嘴‘唇’,朝她道:「幸而你是‘女’儿家,也……太不厚道了。」 傅念君哈哈笑了一声,像他拱手道:「小‘女’子心术不正,傅东阁还请多多包涵了。」 傅渊上下扫视了她一圈,岔开话题道:「你昨夜歇在钱家了?你们感情虽好,以后还是不要……」 傅念君迫不及待地打断他:「我懂,我懂,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第59章 钱婧华的睡相,真是一言难尽。 傅渊皱眉,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 傅念君叹了口气,嘀咕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顺便向傅渊投去了格外同情的一眼。 傅念君并不清楚具体傅渊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但是她有七八成肯定,他会接受自己的建议。 正好傅渊也不想再让她同姚家打交道了,一直都强调这是他的分内之事,因此这件事傅念君不必要再去插手。 ☆☆☆ 「昨夜里又下雨了,真冷啊,瞧这地上,打滑了好几个人了。」 「冬天又要来了,可不是下一场雨就凉一回么。」 「冬日一来,就只能盼年节了,年节里热闹,好吃的又多,就是忙得很……」 「你就知道吃!」 廊下丫头们在细声轻笑着说话,傅念君却独自坐在屋内,面前摆放着纸笔。 她是在仔细想着前世记忆里关于成泰三十年的那场战事。 这场战争如今已经不是她能够预料的了。 她记忆中成泰三十年的战争是以大宋的惨败而告终的。 但是当时的情况与如今可说是大相径庭了,她对这场战事所知不详,但是据说当时朝廷已经与西夏议和,而西夏却出尔反尔,当众斩杀使臣,在延州军民正准备庆贺和平,防御松懈之际偷袭延州。 而当时的枢相还是文博,最后皇帝震怒,贬谪了无数将官。 但是今生,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傅琨大权在握,即便他不打算入主枢密院,但是显然,如今的议和过程已经大大耽搁,朝臣由傅琨领头,据理力争,恐怕议和的可能性很小,就是说这一次不会像前世一般,完全是无准备之仗。 一年多前开始,朝廷似乎就已经开始厉兵秣马,傅琨、周毓白似乎都知道,这场战事是怎么也逃不了的。 而甚至齐昭若,他在此刻进镇宁军磨砺,傅念君心中甚至多少肯定,他是会往疆场去的。 战事吃紧,前线升官,他太需要功劳来稳固自己的地位了。 他和自己不一样,傅念君有父兄,而齐昭若似乎突然便开窍了,他在如今,作为男人,一个不被强势的母亲左右的男人,他一样要去拼搏前程、掌握权力,最后才有本事同幕后之人抗衡。 而傅念君其实对这场战事抱着比较乐观的态度。 毕竟还有周毓白…… 前世周毓白因为屡屡受人算计,此际应当是左右掣肘的境况,而等这场战事毕,他也很快将迎来圈禁十年的生活…… 但是这一次,傅念君知道,他一定不会坐视他父亲的江山被西夏人的铁蹄践踏,也一定不会由着边境军民像牛羊一样被残酷地屠宰。 傅念君学了很多韬略之事,她学过识人、用人,却对兵法之道并不擅长。 她只能选择,相信他们。 傅念君用纸笔将记忆里还能想到的线索写在纸上,想着下次见到周毓白或许可以问一问他。 而这夜也终于没有再下雨,天气却依然是寒凉。 傅念君让值夜的仪兰睡到外屋去,不必要在冰冷的地上打地铺了。 她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下,却总觉得睡得不踏实,梦里似乎总有人在和她说话,却又听不真切。 她骤然睁眼,满头冷汗地望向自己‘床’边。 今夜没有月‘色’照进窗户,屋里一片浓重的黑‘色’。 她呼了口气,觉得自己是太疑神疑鬼了。 可是就在下个瞬间,她见到‘床’边似乎有个影子一闪,她心中大惊,夏帐早被撤下来了,她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傅念君下意识就往枕头下‘摸’去,可是‘摸’了半天却都是空无一物。 她这才想起来,在枕头下藏匕首是她上辈子的习惯,因为害怕庶长兄和那些姨娘的加害,她不敢掉以轻心,来到这里之后,她哪里还用在枕头下放匕首! 突然有道凉凉的嗓音在她耳边轻声说:「别叫,是我。」 傅念君浑身一怔,齐昭若! 他、他怎么敢! 他竟然敢在半夜‘摸’到她房里? 他疯了吗…… 傅念君冷静下来,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她知道他武功高,自己和两个丫头绝对不是他的对手,现在喊出来,若是护卫们冲进内院就彻底闹大了。 「你想干什么?」 她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依然仰躺在‘床’上。 齐昭若的声音似乎在她耳边轻笑:「可惜今夜无半点月光,不能看清傅二娘子脸上的表情。」 傅念君刚才甚至都感觉不到他呼吸的气息,可是现在她终于察觉到了凉意,应当是他从屋外携带而来。 「你究竟想做什么?」傅念君声音中怒意明显:「将我‘逼’死大可不必用这种方式!」 明明两天前在街上遇到时他还像个正常人。 可是谁知道他今晚又发什么疯! 齐昭若在黑暗中深深地拧着眉头,她永远都是这样想自己。 他无声地苦笑。 「我想你同我去一个地方。」 傅念君冷笑,他同她一起要去的地方?是十八层烈狱吧! 「你请人的方式就是这样?」 「这确实不是请,因为你一定要去。」 他理所当然。 傅念君恨得直想捶‘床’,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们两人之间,究竟有何宿命的纠葛么?」 齐昭若突然说了这样一句,傅念君忽然间安静了。 「老君山的静元观中祝真人,近日出关了。」 傅念君自然知道静元观,其实她一直就相信这尘世间有高人存在。 就如那法华寺的三无老和尚,就曾指点过她两句话。 但是高人都各有脾‘性’,那老和尚,傅念君再派人去时,就听说他已经偷偷溜出寺说是云游四方做苦行僧去了。 他胆子小,当日就说过随意泄‘露’天机,是要被上苍处罚的,恐怕是急急忙忙避难去了。 所以齐昭若命好碰到一个乐于助人的高人也未必。 「不去。」 傅念君还是一口否决。 她不想和齐昭若有任何接触。 天机如何,高人如何,人定胜天,她早就在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路上无法回头了,前尘过往,她亦不想再追究。 第60章 显然齐昭若不是这么想的,回梦香带他回去的梦境太真实,也太让人在意,他意识到解开他心结的关键在于傅念君,又怎肯轻易放弃。 「你总会答应的。」 他说道。 傅念君冷道:「再用绑的么?反正你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 齐昭若已经不期待傅念君给自己什么好脸色了,但是祝怡安那边,他一定要带她去。 「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怎么向家里交代你可以自行决定,三天后,如果没有消息,我会用自己的方式……」 傅念君听他说这句话听得头皮一麻。 在她眼里,这人根本就是个疯子,没有理智,没有道德,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齐昭若道:「你才刚从齐循那件事中脱身,这么快又想重蹈覆辙么?」 他笑了一声:「我比你更豁得出去,本来,我们就是一起死的,我还怕什么呢?」 他所能做的更疯狂的事,她或许根本无从想象。 他谋逆、弑主、心狠手辣,因为周毓白,他如今可以遏制住血液里的疯狂,可是傅念君却一遍遍地将他逼入深谷。 他和她原本就是注定纠缠难解的宿命的傀儡,他可以毁了自己,也可以毁了她。 大家一起身败名裂,也不过是提早结束这场纠葛罢了。 若说这世上,能克傅念君的人,说来说去,或许真的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她咬牙,再也忍不住坐起身将头下的枕头掷了出去。 在黑夜里,他却十分灵敏,一把抓住了那个枕头,阻止了它落到地上发出巨大声响。 傅念君在将它扔出去的那一刻就清醒了。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齐昭若并不是要她做别的事,只是让他去静元观中拜访那位祝真人。 「好,我可以答应你。」 她这么说着,似乎很容易就因为他的威胁退步了。 但是齐昭若却仿佛能够看穿了她的想法一样。 「你想先去告诉我七哥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透着暮秋凉凉的寒意。 「两日前你的那个车夫,那样的身手不可能只是为一个小娘子赶车的,他是我七哥派在你身边的人吧,他对你,倒确实上心。」 黑暗中傅念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想来应是十分古怪。 「我与他的事,不劳尊驾费心。」 她冷冷地道。 齐昭若接口:「你可以派人去通知他,我只要一天,你晚一天让他知晓便可。我要的,只是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或许在你身上。」 傅念君闭了闭眼,他把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她无从拒绝。 「好。」 两人就此达成协议。 她只愿那位祝真人当真是有本事能掐会算,解开他们前世今生的困‘惑’。 齐昭若没有再说话,傅念君都要差点以为他已经走了。 他又突然低声说了一句:「你好好睡吧。」 伴随着窗户细微的声响,屋里再次陷入寂静。 傅念君重新躺回去,心‘乱’如麻。 她最怕的事情,就是和齐昭若纠缠不清,前世今生,他一直都是那把能够轻易击溃她、伤害她的刀。 闭上眼睛,脑中浮现的第一个人是周毓白。 清浅笑着的他,蹙眉凝神的他,高远淡然的他…… 傅念君叹了口气。 她发觉自己有点想念他。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不出意外地傅念君起得晚了,同样起晚了的还有睡在外屋的仪兰,她扭着脖子向傅念君告罪:「昨夜也不知道怎么睡得这样沉,一醒来浑身都疼,娘子请恕罪……」 傅念君闭嘴不语,不敢让她知道昨夜的真相。 芳竹也在旁道:「许是天气乍凉,大家都不习惯吧,我瞧娘子也睡得沉,一晚上枕头睡得落到地上了都不知道……」 是齐昭若放在那里的。 两个丫头一言一语地说着,芳竹还埋怨起平日打扫的小丫头们:「窗户也不关严实,漏开这么大一条缝,要是娘子吹了冷风魇着了可怎么办?」 仪兰满脸的尴尬,觉得都是自己失职:「一会儿我去给娘子煮一碗姜糖水祛祛寒吧。」 傅念君只觉得头疼。 三天,她要想个借口出‘门’。 从东京汴梁到西京洛阳路程并不太远,选择走陆路,大约四百里,若是如上回周毓白派人急召齐昭若回京,快马一天有余便到了,只是傅念君出行必要坐马车,再好的良驹也不可能一天之内赶到,少不得要走个两三天。 出‘门’一趟来回也得好些时日,怎么和傅琨、傅渊‘交’代是个问题。 傅念君仔细想了想,府里倒真还有一个人能够帮她的忙。 陆氏。 陆婉容已经回洛阳去备嫁了,这是最好也最妥帖的借口,能够让傅念君去往洛阳。 只是陆氏这人太聪明,怎么和她说是个问题。 下午的时候,傅念君便去了一趟陆氏院子里。 陆氏是个聪明人,却又从来不彰显她的聪明。 她见到傅念君这般犹豫不定的态度和脸‘色’,便说道:「你求我的事,我都会尽力帮忙,你若不想让我知道因由,我也不会追问,但是只一桩,你自己做下的决定,你只能自己负责。」 傅念君心中一松,立刻保证:「这和婶娘无关,只需过了我哥哥那一关,其余的,我自然有安排。」 陆氏摇头叹气,「你是个聪明人,我做不了你的主,只盼你哥哥能被你糊‘弄’过这一遭了。」 ☆☆☆ 傅渊知道这事后,第一反应就是觉得傅念君不正常。 「好好地为什么要去洛阳?」 傅念君镇定道:「婶娘应该同哥哥说了,三娘念叨我已久,趁冬日来前,我也能去见见她,正好婶娘的母亲七十冥诞快到了,她走不开,我便替她走一趟。」 古古怪怪的,傅渊多看了她一眼,陆婉容就要嫁给傅澜,往后有时间能让她们看个够。 「‘女’儿家出‘门’,需得兄长护送才算妥当,我如今走不开……」 「四哥哥自然也会同去的。」 傅念君先将傅澜推出去做挡箭牌,当然傅澜能不能同她一道上路,三天后傅渊自然就知道了。 第61章 傅渊睨了她一眼,凉凉地道:「你是看家中好不容易太平些,再也坐不住想出去玩吧?」 傅念君一副被人说中心事的样子,反而低头支吾道:「当然不是这样的,反正隔几天我就回来了嘛……」 她少见地放软了语气,带了几分撒娇意味。 傅琨是很容易被这一套打动的,傅念君一直都很清楚目标,攻克这块冰山才是首要任务。 好在一番软磨硬泡,傅渊最终也只能叹了口气:「好吧,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虽然出行的打算仓促,但是好在傅念君掌管傅家后宅,傅琨和傅渊首肯了,也再没有什么人掣肘她。 衣服首饰什么的,傅念君只让仪兰挑了几件轻省便捷的,她没有那么多心思管这些。 仪兰稳重些,她打算只带仪兰,芳竹留着看家。 护卫等人,也只带她信任的大牛大虎几人,并不用郭达,他还要留着给周毓白传信。 她出门这事准备地很快,三日后就由傅澜护送出了城。 傅澜得到过他母亲的命令,再三叮嘱傅念君一定要小心,还指派了两个手下,都是洛阳人氏,认路也会些拳脚,皆是陆氏信任的人。 傅渊不知道傅澜其实只送她出城,在城门口二人就要分别,傅澜要去往开封府阳武县会友。 「四哥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二人别过之后,傅念君一行人便匆匆上了官道。 从东京汴梁到西京洛阳的官道可说是大宋最繁华热闹的一条官道了,傅家长辈们放心她一人出来,也是因为这条路上实在是不会出什么危险,来往富户官眷,百姓旅人,比比皆是,傅家的车马在其中实在不算显眼。 而沿路的驿馆城镇,更是靠着这条往来密切的官道经营地很是风光,不仅物资东西齐备,且住宿条件半点不输东京城内。 连仪兰都不由感叹,这里富庶繁华之景,怕是偏远之地的州府都不能比。 行了半日之后,那路上追过来几个人,马蹄飞扬,衣着光鲜,路上行人见怪不怪,心知肚明是出城的富户公子。 那几人近了傅家一行人就放慢了脚步,只缓缓跟在后面,不远也不近。 不是齐昭若又是谁。 大牛大虎自然是认得他的,第一时间就过来告诉了仪兰。 仪兰心中骇然,对傅念君道:「娘子,怎么这般巧,会遇到他……」 傅念君瞧了她一眼,直接道:「并不巧,因为是我与他约好的。」 仪兰:「……」 傅念君觉得这丫头的表情似乎是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了。 傅念君正色,对仪兰严肃道:「仪兰,你素来稳重,我仰仗你一直都超过芳竹,我也知道你忠心,今日之事,我与他并非你所想的那样……具体的我不能明说,但是我去洛阳的目的,是要上一趟老君山,去静元观中拜会一位道长,这件事不宜声张,你和大牛大虎一定要帮我守住秘密。」 仪兰被她这样的表情所感染,立刻便自觉任重道远,恨不得抛头颅洒热血来表一表自己的忠心。 「娘子放心,我们都听您吩咐。」 但是转念一想,她又小声问了一句:「所以您不让郭达一起来?」 傅念君摇头:「这件事我不打算瞒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周毓白。 仪兰便放心了,她知道傅念君有许多秘密,许多不能同她们这些下人奴婢说的事,她自然不可能继续追问,她要想的是,如何瞒住那些其余的马夫护卫。 行了大半日路,傅念君一行人终于在一个热闹的镇上落脚,寻到了一处不错的酒楼用饭,那些马儿也得休息。 而齐昭若自然也跟了进来。 他并不与傅家之人打招呼,只是远远地坐着,一个人。 仪兰机灵,悄悄地去‘门’外看了一眼,回来与傅念君禀告:「只剩一匹马了。」 也就是说,齐昭若已经将两个随从都赶了回去,打算只身上路。 他似乎习惯了独来独往,从前的齐昭若必定是排场非凡,前呼后拥,他如今却是不管去哪里,都是一个人。 又关她什么事。 傅念君不想去理会他是一人还是带着下人,只淡淡地说:「吃饭吧。」 吃完饭后休息片刻,一行人原本打算继续赶路,却不巧遇上天上又下雨了,本来这时节就多雨,却不见得多大,路上又平坦,但是傅念君还是吩咐先缓一缓进程,让车夫去修检马车和马匹。 雨天出行,最忌讳的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的地方出问题。 这样一等,看时间也不早了,傅念君索‘性’就决定在这里住下,明天继续。 她并不娇气,只是她也不想太过委屈自己,尤其这并非她本意,而是在旁人胁迫之下。 仪兰忐忑道:「是否要去告知齐郎君一声……」 傅念君睨了她一眼,「他与我们有何关系?」 仪兰噎了噎,心道娘子如今讨厌他可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间客店是镇上最大的,前头是饭庄,后面是旅舍,因为下雨,接待了不少旅人,多是东京往来洛阳的富户人家,‘女’眷也不在少数。 傅念君无意在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结‘交’什么人,但是同住一个屋檐下,也耐不住自来熟的某些人。 因为房间不够,傅念君便吩咐下人腾挪一间出来给了晚来过路的一队人马。 那队人也是‘妇’孺为主,其中有个年纪与傅念君相仿的小娘子,姓陈,这陈小娘子十分热情,因为这点恩惠谢了傅念君好几次,与她攀谈,还要拿糕点给她吃。 傅念君这次出‘门’十分低调,衣服首饰穿得很普通,护卫也不多,也没有兄弟同行,在对方看来似乎很是「可怜」。 这位不知是哪家富户出身的小娘子便恻隐之心泛滥,甚至还要将傅念君引见给家人。 傅念君拒绝了三回,她才悻悻作罢。 「我们也是去洛阳的?姐姐孤身上路,不如和我们同行?」 她打蛇不死,又有新的念头,十分热情地邀请傅念君。 「不必了。」傅念君微笑:「这路上太平,去洛阳也很近,并无什么隐患。何况贵府人多车多,行路也不甚方便,我就不拖贵府后‘腿’了。」 「不会不会,」陈小娘子听不得这样的话,忙道:「我们会等你的,大家一起走能照应些不是么。」 第62章 「……」 傅念君其实是嫌弃他们走得慢,她可是要赶路的好么,毕竟马车后头跟着个随时会提刀砍人的阎王好不好。 今天是有所原因,若是她每天这样慢慢腾腾地晃悠,齐昭若怕是不能放过自己。 「真的不用了。」 傅念君再三拒绝,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才把这个热情地过分的小姑娘推出了房‘门’。 因为前一夜睡得早,第二天傅念君起得便也早一些,想着能够早些出发。 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她站在屋外廊下看着院里的几颗歪脖子老树。 鸟儿都开始在枝丫上啼叫,许是饿了一夜急不可耐地想找食吃。 大概过会儿就会放晴了。 仪兰给傅念君兜披风,怕她着凉。 「都准备好了?」 傅念君侧首问她。 仪兰说道:「昨儿夜里随心有点发热,今早就起得晚了些。」 仪兰有点尴尬,哪里有让主子等的道理。 随心是傅澜指派给傅念君的人,是陆氏忠仆的家生子。 傅念君点点头:「你去前面灶上替他煮碗热姜茶吃,叫他忍一忍,很快就到了。」 仪兰道:「娘子当真是心善。」 仪兰暂且离开,傅念君也打算再站一会儿就转身回房去,谁知旁边却突然出现了齐昭若的身影。 他裹挟着冷雨气息缓步走来,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却看着很有生气,衣裳微微潮湿,也不知是在这样的天气去哪里锻炼身体的。 他见到她起来了,似乎脚步微微一顿。 自然他昨夜也只能留在这里过夜。 他走近傅念君,望了一眼雨势,只道:「很快就能停了。」 傅念君只是「嗯」了一声,似乎没有什么和他搭话的兴趣。 他却不在意,路过她身边兀自说着:「用些热粥吧,天气凉。我换完衣服,就可以出发了。」 他的语调清冷,却说着这样的话。 他换不换衣裳和她有什么关系?傅念君怎么听都不舒服。 她冷淡地回应:「齐郎君自己顾着自己就好,我的事不用操心,还有,也请别忘了你的马。」 齐昭若微微回头拧眉,似乎不懂她这话什么意思。 傅念君想来便有些生气,也不知那马夫是怎么回事,昨天竟连齐昭若的马也一起喂了,用的是她的银子! 他根本连这都想不起来吧,当惯了王孙公子,只要动动嘴皮子,哪里会记得他那匹良驹有没有人喂。 傅念君不欲解释,转身跨过门槛,却因这门槛俢地高,又被雨水打湿,难免脚底有些打滑。 「当心。」 齐昭若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扶。 傅念君已经站稳了脚,他那只手立时就无处安放起来。 傅念君扫了那手一眼,眼神很是冷漠,兀自跨进‘门’了。 这间客舍很大,傅念君的房间在东侧二楼,她进‘门’就看见趴在楼梯上虎视眈眈的陈小娘子。 一双眼睛正炯炯有神地盯着她和齐昭若。 齐昭若自然不会在乎一个路人看他,兀自回自己在北侧后面的厢房去了。 傅念君走近楼梯,那陈小娘子的目光就随着她移动。 最后竟是饿虎扑羊般跳到傅念君身边:「姐姐,那个好看的少年郎就是你的情郎吧?」 傅念君:「……」 她真的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额边的青筋‘乱’跳。 很长时间了,都是她气得别人无话可说,独孤求败之际这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倒是让她感受到了那种滋味。 傅念君问她:「你怎么起地这样早?令堂呢?」 陈小娘子却像没听见一样,回味地盯着齐昭若离去的方向,半晌后才‘激’动道:「昨天我就注意到了,生得这样好看的人本来就少见,他一直盯着姐姐你看,真的,我看到了!」 「你看错了。」 傅念君冷淡道。 「没有!真的!虽然他是一个人,但是显然是跟着你的队伍而来,天呀!」 她好像想到了一些什么,眼中迸发出一些让人胡‘乱’起‘鸡’皮疙瘩的光芒。 「你想错了。」 傅念君又说。 「没有!」陈小娘子再次否认,紧紧跟着傅念君的步伐,又一次强势地挤进了她的卧房。 傅念君真不知道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怎么也会起得那么早,还十分无聊地躲在‘门’后听人说话。 「我晓得的,姐姐一定是想同他‘私’奔……我家有个表姐就是这样,我姨父不同意,他们两个就‘私’奔,那位俏郎君一定是在等这样的机会是不是?你们到了洛阳就会有下一步?」 她对于这样的故事热情高涨,似乎作为见证人是件万分光荣的事情。 傅念君自己倒了茶,喝了一口,问她:「你要不要?」 「谢谢。」 陈小娘子笑容灿烂地接过傅念君喝了一口的茶杯一饮而尽。 这孩子…… 才一夜而已,她也太不见外了。 傅念君无奈道:「你是寻常那些勾栏里的戏看多了吧,哪里有这么多故事,我与他认识,却是互相不待见的,路上恰巧遇到而已。」 陈小娘子一副不信的样子,「勾栏里的戏未必有生活中的‘精’彩呢。我觉得,他一定是喜欢你的。」 她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傅念君摇头苦笑,「你从何得出的结论。」 陈小娘子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她言辞咄咄,十分肯定:「像你们这样好看的人不在一起,还有天理吗?」 竟是这个理由。 因为皮相之故么? 傅念君想到了周毓白。 她想,但凡见过了周毓白的人,就一定不会觉得齐昭若是这世上生得最好之人吧。 很快她又鄙夷起自己这个念头来,也是被陈小娘子带虚荣了,她比较周毓白和齐昭若做什么。 「好了,我和他没有什么,你不要再想了,快回去睡会儿吧,我们就要上路了,在这里就要告辞了。」 陈小娘子很是惋惜,再次询问她在洛阳落脚之处,傅念君哪里肯告诉她实话。 陈小娘子便报上了自己的家‘门’,得到了傅念君会去拜访的肯定回答,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第63章 仪兰回来看到,也啧啧称奇,只道这个小娘子倒是与傅念君投缘。 「哪里就是投缘了,强扯来的缘分罢了。」 完全是对方热情地可怕。 仪兰笑道:「强扯的缘分也是缘分啊,总是老天肯给机会。」 有些人,就是怎么样都无缘。 傅念君倒是觉得仪兰说话越来越有道理了。 是啊,强扯缘分的,可不止这陈小娘子一人。 收拾妥当,一行人又重新上路。 一路疾驰,日暮时分就已经快到洛阳了。 傅念君早就打算好了,她脱身去老君山的事不能让傅家和陆家知道,因此便只能想个不太高明的金蝉脱壳之策。 他们在洛阳城不远处的城镇里歇下,傅念君便开始称病。 齐昭若会带她去往静元观,而仪兰则分饰两人,假扮自己「生两天病」。 毕竟老君山不在洛阳城内,这样一来也省去了来回麻烦,这种法子很容易被戳穿,但是这一行本来人就不多,而且都是傅念君精心挑选过的,不说他们不敢私自进她的房间,就是发现有猫腻,也无人敢说出心中的疑惑。 「掩耳盗铃罢了。」 傅念君对仪兰这样感慨。 和齐昭若同路是件不让人那么愉快的事情,傅念君早就有所准备扮了个四不像的男装,往脸上抹些香灰,看起来倒是也能遮掩一二。 就是齐昭若见到她这副打扮一副很是嫌恶的样子。 傅念君以为这段路她会骑马,谁知他却临时去租了一辆小马车,雇了一个村里的老车夫。 傅念君其实会骑马,只是骑术不佳,见他既然做了准备,自然也没有说什么。 一路无话,两人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很快就到了老君山山脚下。 上山的路并不难走,齐昭若也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傅念君。 傅念君许久没出来走动,倒是觉得这一路风景还不错,虽然同行的这个人让她觉得很烦很破坏心情,但是好在他没那么不识趣来打扰自己。 两人到了静元观中,差不多便是晚膳时分。 两个机灵的小道童早就备好了素斋,并告知齐昭若:「明日一早师祖就出关了,两位居士可稍等等。」 傅念君从来不知静元观是这样一个地方,便如青山深处的隐士居所,只有松木为友,仙鹤为伴,竟无半点人烟,当真似方外之地。 傅念君好奇:「贵观中没有别的访客?」 那小道童龇牙朝傅念君笑了笑:「半月前起,师祖就吩咐我们不再接待山下客人了。」 傅念君点点头。 齐昭若打断她:「先去吃点东西吧。」 傅念君洗漱完毕,换了衣裳,散着头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里的客室安静整洁,构造也循了前唐遗风,席地而坐,傅念君能够看到‘门’外渐渐爬上树梢的月亮。 今天的天气就很好,明天大概也是一样。 她听到‘门’外木制地板上有脚步声传来,回头去看,却是齐昭若。 傅念君蹙眉。 齐昭若却面带尴尬,他手里正拿着一个竹筒。 「净明早上新磨的豆浆,他说给你尝尝。」 净明是方才招待傅念君的小道童,生得圆圆滚滚十分可爱,头上还像模像样扎了两个道髻,傅念君觉得逗趣,还朝他多笑了几下。 「他为何不亲自来?」 齐昭若的脸‘色’似乎变了变,沉默了两息才道:「他说你总是朝他笑,笑得他灵根不稳,他还要修行。」 「……」 傅念君无语。 小小年纪,倒是会懂得抗拒凡尘美‘色’了。 傅念君接过竹筒,朝他点点头:「多谢了。」 齐昭若背着手,却似乎还不打算离去。 「还有事?」 傅念君警惕望着他道。 齐昭若只是沉默地盯着她,让傅念君觉得这气氛骤然间便紧张起来了。 「你知道……要打仗了吗?」 他突然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傅念君不知他用意何在,或许只是随口一问,或许是心存试探,更或许是,有些话他只能说给自己听。 他们两个,都是三十年后的人。 「知道。」 傅念君应道:「但是关于战事,我想你应该比我记得清楚。」 齐昭若勾了勾‘唇’角,对她道:「你不用对我防备如此之深,以目前来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所做的事都只是为了找出幕后之人,报前世今生之仇。」 他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却又很快敛去。 他的语气又变了:「我如今,是求傅二娘子相助。上次我对你的态度,确实是我的错,我不期望你原谅我,但是我的歉意,应当向你表示出来。」 他说罢,竟是朝傅念君作揖不起。 说不惊讶是假的,傅念君从没有想过会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其实他道歉不道歉都没有关系,傅念君自认不是个有高尚情‘操’的人,她和他本来就没有‘交’情,更不是朋友。 「齐郎君大可不必如此。」傅念君说着:「我既然肯答应过来,便也想见见你所说的这位祝真人,你说的不错,我们两个都为前世记忆所苦,这桩桩件件似梦似幻的事情,总是寻无所源,若是能够得高人点拨一二,或许对我们都会有帮助。」 齐昭若听她这样冷静从容地说出了这几句话,心中便自觉是他自己狭隘了。 可是这一路上,她那冷若冰霜的样子,实在是让他太在乎。 他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会有这样向人低头的一天。 他说道:「你很厉害,傅家原本是该倾颓的,如今却有这般境地,实属不易。」 傅念君道:「还未到最后,谁又能言成败,我只做我能做的,我想,你也是如此。」 你也是如此。 齐昭若却是笑了一声,有些自嘲道:「我却不知我该如何了,我的父亲……非兄非父,你知道的,我身无长物,没有什么能够助他的。」 如果说傅念君是很好地融入了这个身份,渐渐地真正成为傅琨的‘女’儿、傅渊的妹妹,一家人慢慢齐心共进,那么齐昭若就完全是同她背道而驰,他这个人本来就是个太鲜明的存在,而他似乎也不知道圆融地与「齐昭若」磨合,反而渐渐把自己和从前那个他完全割裂开来了。 第64章 他果真活得很是‘迷’茫。 傅念君默了默,只道:「我想问你一句,他……落到后来那样的结局,是否是因为这场战事?」 这个他,自然是指周毓白。 齐昭若自己靠坐在了‘门’边,淡淡地说:「并不全是吧,我知道的并不是很清楚,他与我,从来便没有什么话说。」 他这话里的惆怅,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他大概有个并不愉快的童年。 傅念君从未想过有一日她能和杀了自己的仇人这样开诚公布地谈论这样的事。 就好像他们两个人保有着什么共同的秘密。 齐昭若继续说着周毓白的事:「我其实并不比你了解他深。这场战事对他日后固然有影响,但是我如今却无论如何也不觉得他会重蹈覆辙。」 他低头垂眸,似是感叹般:「这世上能让他输的,或许只有他自己吧……」 他越来越知道周毓白是什么样的人,就越觉得自己从前想得简单。 傅念君心中咯噔一下,却第一次这么赞同齐昭若这句话。 前世的那个周毓白到底是怎么做怎么想的,他们无法猜测,甚至换句话说,如今的周毓白或许也未必知道。 依照他如今的应变和布局能力,怎么会被算计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她也一直想不通。 「佛家云三千世界,或许真是有道理的吧,不过瞬息之间,或许你已非你,我已非我,他也不再是他了。」 齐昭若无意说着。 傅念君其实早有这样的感觉,或许她并不只是影响现实的唯一因素。 到底换一种场景,一切都没有改变的话,按着她所知的路进行下去,她还会喜欢周毓白吗?或者说,她喜欢的还是一样的他么? 这样的问题不能深思,想多了便容易同齐昭若一样陷进魔障里。 傅念君甩开这念头,再找他确认一件事:「那你的生母……是我的小妹吗?」 齐昭若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是。」 傅念君心里终于确定了。 他的童年似乎并不开心,与父母相处也并不好,傅念君无意再强行去窥人私隐,便不再追问了。 齐昭若却道:「你若想知道我从前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不必了。」傅念君拒绝。 听秘密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对于他的前尘之事也并未有什么兴趣。 「我只要确定这一件事就够了。」 确定这件事,才能说明浅玉姨娘和漫漫母女是对方可能下手的隐患。 「你呢?」齐昭若突然问她:「你的父母亲,你都已经妥善解决了?」 傅念君脸‘色’变了变,直接道:「时辰不早了,请齐郎君回去休息吧。」 很不客气的逐客令。 她不想和他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个没完。 齐昭若站起身来,也不在乎她的陡然变脸,只是点点头道:「那你早些休息。」 说罢便离开了。 古怪。 傅念君躺下以后,想的却是,周毓白现在该是已经知道她在这里的事情了吧? 他最近在做什么?是不是和那位裴四娘谈婚论嫁?还是去他母亲宫里日日看着娇‘艳’美丽各不相同的小娘子们? 这般想着,才算‘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第二天晨起,傅念君依然是男装打扮。 在这道观之中她也不敢起得太晚,没有等净明来叫她就已经收拾自行妥当了。 祝怡安已经出关。 傅念君自然是第一次见到他,只觉得这人‘精’神矍铄,只是瘦得有些过分,或许刚出关的高人都是这般吧。 祝怡安却对她表现地相当慈蔼。 齐昭若与祝怡安见过礼,便向他介绍道:「这位就是傅二娘子了。」 傅念君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错觉,她和齐昭若就像是轮流找这祝真人看诊的一样。 他觉得病治得不错,就一定要她也来。 因为这种病,只有他们两个人得了。 她忍不住勾了勾‘唇’,抬眼见到祝怡安脸上也对她‘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祝怡安为他们两人烹茶。 清茶怡人,傅念君深觉这老君山上的山泉颇得仙风,清冽地难以形容。 「齐小友,贫道可否同傅居士单独说几句话?」 祝怡安说着。 齐昭若自然应可,留下傅念君一人。 傅念君对着祝怡安,觉得这老道一双眼睛明亮透彻,竟是能直接望进人心。 「居士从方才起应对贫道便十分淡然,贫道可否问一句,可是曾遇过他人批命?」 傅念君点头:「确实遇过一位老僧,直言我是不受天命之人。」 祝怡安微笑,「可有后话?」 「并无。」傅念君坦诚:「他只叫我做回自己,掌握命运,后来他就……」 她微微蹙了蹙眉:「逃走了。」 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那三无老和尚却觉得自己犯了口业,连庙也不要了。 祝怡安微笑着替她又沏了一杯茶,「不错,齐居士与傅居士的未来,都是不可测算,贫道帮助二位的,只能是从二位心底最初的记忆出发,追本溯源。齐居士心中有个心结,因过去而苦未来,傅居士想必也知道。」 傅念君迟疑。 心底的记忆? 她并不认识幕后之人,前世之时也不认识周绍敏,何谈追本溯源。 「不知道长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 祝怡安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香炉。 「这是最后一点回梦香,贫道能耐有限,这东西并不如我师父制的巧妙,但是想来也能帮你回忆起些什么。」 傅念君将信将疑,只觉得这得道高人瞬时便入了神棍之流。 她问:「他也试过?」 祝怡安点头。 「那道长可为他解‘惑’?」 「无解,何谈解‘惑’。」 祝怡安指指那香炉:「其中答案只有二位居士自己知道。」 他所做的,就是遵从师命,用这种方式帮一帮他们。 高人果然都古怪。 看破不说破难道是他们之间的约定俗成? 第65章 傅念君手里捧着香炉回到自己的房间。 竟然让她此刻在这里睡觉? 这山间丛林茂密,她的这间房此时还隐在一片幽暗之中。 傅念君躺下之后点燃那香,心里揣测齐昭若是不是被这道长蛊‘惑’了,也许静元观根本是个杀人越货的黑道观?那个生得极为可爱的净明小道童也是个小魔头? 傅念君和衣躺下,这样胡‘乱’地想着,不知不觉竟也闭眼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间,她只觉这香倒是还‘挺’好闻的,如有松柏之清新,又兼檀木之厚重。 傅念君并不太经常做梦。 说实话她其实很有些害怕那似真似幻的梦境。 上一次,傅念君梦到了她在稚童时期遇到的周毓白,幼时那浅淡到被她遗忘的记忆就以那种直接的方式曾重新展现在她的脑海,逼迫她想起久远的记忆。 因此这一回即便点了这所谓的回梦香,傅念君也只觉得或许是再如上回一样…… 故人和回忆,会以无法预判和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 即便入梦,她也保留着一分清醒。 可是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这是哪里呢? 她觉得自己仿佛站在雕梁画栋的庑廊下,周围人声鼎沸,而面前那院子里摆着数十盆浓艳逼人的牡丹花,衬着阳光,灼灼耀花了人眼。 赏牡丹,她何曾摆出过这样的阵仗? 她陡然一惊,并不是因为这陌生的场景,而是因为那万紫千红的牡丹之中,却有一盆格外显眼。 淡淡的碧绿色。 欧家碧。 这三个字几乎立刻在她脑海中浮现。 之前在傅家,她曾失口与陆婉容等几个小娘子说起过这罕见的欧家碧牡丹。 她并未有太多的反应,就见到对面跑过来一个短手短脚的孩子,大概五六岁大,他脱开手往自己跑过来,似乎嘴里喊着的是…… 阿娘。 傅念君正想迎过去,可她来不及等他跑近,也来不及看清他的面容,自己眼前就立刻被一阵浓黑遮盖。 她骤然清醒,坐起身来。 很短的梦,她甚至没有机会开口说话,就只有这样短短的两个片段。 可是这两个片段,却足够将她吓出一身冷汗。 傅念君擦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捧起已经燃尽的回梦香,拉开门。 齐昭若正垂腿坐在她门前的廊下,漫不经心地用石子朝着不远处的枝丫射过去。 他准头很好,很快就有一只鸟叫了一声扑棱棱扇着翅膀飞走了。 他转过来,见到傅念君此般情况,蹙眉道,「你别惊慌,只是个梦。」 只是个梦吗? 傅念君急声问他:「我睡了多久?祝真人呢?」 「还不到一个时辰。他还在茶室……」 傅念君忙转头便往茶室而去。 齐昭若立刻跟上。 傅念君捧着香炉到祝怡安面前,诚恳道:「真人可还有这香?」 祝怡安摇头:「没有了,傅居士,你要不要先喝口茶。」 傅念君冷静了一下,道:「太短了,时间太短了,我看不清。」 「就是这样的。」 齐昭若从‘门’口进来‘插’话道:「我用了三日,来来回回都只有一个画面,仓促又短暂。」 祝怡安道:「贫道修为不够,做的回梦香功效太短,即便用多少次,两位居士看到的都是一样的结果。」 傅念君抿了抿‘唇’,一直‘挺’直的脊背有些松下了。 祝怡安见她此状,微笑道:「看来傅居士是有所得。」 总算不枉费他的心血。 齐昭若坐到傅念君旁边,用一种听来可以称得上是安慰的语气道:「不用觉得奇怪,我同你一样,觉得这梦……太不真实。」 他苦笑道:「佛家讲究轮回,这么多前世今生,指不定便是见到了什么无关紧要的。」 他是觉得傅念君或许同他一样,见到了可怕的场景而觉得害怕。 毕竟她还是个年轻的小娘子呢。 或者说,她难道梦到的是自己杀她那一夜? 齐昭若微微变了变脸‘色’,下意识就去偷看傅念君的神‘色’,发现她只是兀自怔忡地盯着手指,他才稍稍放心了些。 祝怡安摇头叹气,再一次强调:「齐小友,贫道上回便说过,你们所见到的,是你们心底最难忘、最深刻的本源,或者说那是影响你们最深的人或事,并非是什么偶然。」 齐昭到的是自己满手鲜血,用一把金弓杀了一个人。 若叫他现在说,他倒是会说,他最后悔的,或许是当日杀了傅念君。 但是用金弓在重重甲胄兵士之中‘射’杀的人,他自问没有,也自知前后这两辈子加起来也不可能那般风光。 他想相信祝怡安的话,可又无论如何都觉得解释不通。 「傅居士,你梦到了什么?」 祝怡安问道。 「牡丹……还有孩子……」 傅念君拧眉。 她所见到的,也并非是她所以为的前世。 没有傅宁,没有陆婉容,也没有周毓白。 故人和旧事,都没有。 她几乎也要像齐昭若一样去怀疑这梦境的真实了。 可是她知道…… 「那不是前世。」 她突然说道。 齐昭若微微顿了顿。 祝怡安也蹙眉盯着她。 「我看到了……一盆绿牡丹。」她轻轻地说着:「那绿牡丹,唤作欧家碧。」 她抬眼看了一下齐昭若,他的神情依然如故,而他对面的祝怡安,也一样是不解。 是了,齐昭若又非爱‘花’惜‘花’之人,怎么会知道这个。 她叹道:「欧家碧是多年后的‘花’种,价值千金,如今没有,从前也不会有。所以,那又怎会是前世。」 齐昭若如遭雷击。 而祝怡安则是闭目宁神,在想什么无人可知。 「你……你确定?」 齐昭若问了一声。 傅念君点头,「我还看到了一个孩子,他唤我做母亲。」 「他是谁?」 第66章 傅念君摇头。 祝怡安睁开眼睛,眸中对这小娘子流‘露’出欣赏之情。 她很细心,在短短的一两个画面之间,她大概就已经确定了答案。 齐昭若转头问祝怡安:「回梦香还有没有给旁人试过?」 祝怡安顿了顿,轻轻点了点头,「两年前我有个俗家弟子,因为未入道‘门’,自然是俗世之人,他用过之后,只道记得自己做梦,却是不记得梦见过什么了。」 傅念君顿悟:「便如传言中的孟婆汤一般,前世之事,已与今生无所瓜葛,所以并非每个人都能够看到并记起。」 祝怡安点头,「傅居士之聪慧,世间少有,所以这香,只有你们二人可用啊。」 齐昭若攥紧了手心,心下道,不止,恐怕还有那幕后之人。 「二位是的命数已非常人,贫道可以打作个比方,旁人的一世一命结束了,便是结束,而你二人,这尘世纠葛却并未断绝。」 所以他们能够用回梦香看到那个场景,他们也可以保留死之前的记忆。 会是这个原因吗? 其实祝怡安也不知道答案。 他一直都说,答案只有齐昭若和傅念君自己知道。 傅念君微微偏转过头,定定地看着齐昭若,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经历的那个……或许也不是前世。」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想错了。 之前因为三无老和尚的点拨,傅念君就有七八成相信,自己或许本来就是这个「傅念君」,而非是三十年后傅宁的女儿傅念君。 而齐昭若,是不是也很可能同自己一样,他也根本不是周绍敏呢? 相反,他才真是「齐昭若」本人。 可能他们一直认为的就是错的,并非是他们两人借尸还魂,强占了前人的身体;而是原本那两人强占了他们的身体。 然后一切回归本源,他们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将错误被打乱的人生拨回正道。 这才是拨乱反正。 傅念君觉得自己的脑袋一阵阵生疼。 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她想的没有错,那么造成她和齐昭若双双魂魄错位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总不可能无缘无故,上天便挑了他们两人? 而促成他们回来的契机又是什么呢? 她觉得一切都在她无法揣度的范围之内。 若是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她自己都会觉得她是个疯子。 根据这个推断,这么说来,那回梦香,带她看见的,是这个「傅念君」的记忆,绿牡丹,和叫她母亲的孩子…… 就是说,或许没有这一场颠来倒去的宿命纠缠,她的未来会经历那样的事…… 或者是,已经经历过,却又被人强行扭转……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怎么样了?」 齐昭若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傅念君察觉到眼前有阴影晃过,是齐昭若的手。 他见傅念君陡然之间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冷汗,也微微拧起了眉头。 她到底发现了什么? 「傅居士虽聪慧,却经不住这般折腾自己。」祝怡安也劝道:「若是为了一时心结这样逼迫自己,倒是不值得了。」 傅念君没有办法将自己混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表达出来。 她自己都难以让自己信服。 「你别想了。」齐昭若突然对她道,还递了一杯茶过去,「先喝点水吧。」 他竟没有‘逼’迫她。 傅念君只是心‘乱’如麻,抬头望着他道:「你能仔细把你梦到的和我说一说么?」 齐昭若点点头,将那个自己近日来回忆过无数遍的场景告诉了她。 「你说杀的那个人是谁看不清么?」傅念君问他。 齐昭若摇头:「一片模糊。」 总不可能是你。 他在心里暗暗说道。 傅念君凝神,继续整理脑中繁复的思路。 祝怡安已经让净明小道童拿来了一瓶丹‘药’。 「这是贫道自己炼制的养气丸,对凝神清心有很好的功效,傅居士若再为梦境自苦,不妨一试。」 傅念君接过来,诚恳地道了谢。 这时却又有一个小道士来叩‘门’禀告:「师父,观前来了一群人……」 他面‘露’难‘色’,忐忑道:「似乎还是先前那几个,就是上回来寻齐居士的人……」 齐昭若和傅念君立刻反应过来了。 是周毓白的人。 祝怡安‘摸’了‘摸’胡子,眯了眯眼,也并不多问什么,便道:「贵人造访,何妨相迎。」 小道士应了声,便去请人。 祝怡安朝傅念君和齐昭若点点头,说道:「既是二位之客,便也是贫道之客,请二位自便吧。」 而此时傅念君的神思早已飞出了‘门’。 齐昭若见她转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的样子,只是眸光黯了黯。 ☆☆☆ 山下的客人们被请到了观中,在幽静的树木环绕之中,正站着一人。 傅念君第一次见他这样穿,窄袖马靴,腰缠番束带,身后的披风似乎已经解下,完全是贵族公子游猎时的潇洒装束。 傅念君望着他,他也望过来。 脱去了宽袍广袖,换上时人并不喜欢的前唐仿胡服的骑装,傅念君却觉得,再没有人能穿出周毓白的风姿。 文武张弛之道,似在他身上汇聚中和,无比圆融。 周毓白迟迟不见她走过来,便只好自己走了过来。 「才几日没有见到,就不认识了么?」 傅念君正站在台阶上,恰好身高能够与他齐平,直直地望进他的双眸。 周毓白笑道:「骑马来的,生怕晚了……」 他说着,视线便落到了傅念君的身后,眸中光芒从温和逐渐变为凌厉。 傅念君侧头,看到是齐昭若。 「七哥。」 齐昭若淡淡地朝他打了个招呼。 周毓白点点头,但是神态依然很是冷漠。 他们二人之间,如今再相见,就是这般情况。 齐昭若自嘲地想,算什么呢,他难道真的要去和自己的父亲争一个‘女’人么? 第67章 大抵这世上最荒唐的事也不过如此了。 他往傅念君看了一眼,却朝周毓白道:「观中清净,也无旁人,你们说一会儿话,没有人会来打扰。」 说罢转头便走了。 周毓白眉间微微显现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不知是因为齐昭若的态度,还是只是因为齐昭若这个人。 傅念君却是时刻注意着他脸上的变化。 她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再相见,他现在已是淮王。 她轻抬手指,抚上了他的眉心,想去抚平这道痕迹。 周毓白一把握住了傅念君的手,将她拉下台阶,两人并肩走到树荫底下。 「为何要同他一起来这里?」 周毓白问她,手却没有放开。 傅念君轻轻挣了挣,他却不肯松开。 她噗嗤一笑,适才心中的怅惘转为甜蜜。 「某些人吃醋了?」 周毓白叹道:「我在你眼中便是那霸道的?我是担心你。」 傅念君心里暖融融的,她摇摇头,「有些事,我也很想‘弄’个清楚。」 「可有进展?」 傅念君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了轻愁。 周毓白见她此状,便动手将她揽到怀里,伸手搂住了她纤细的肩膀。 「别怕。」 只是这样轻轻的两个字,便如蠹虫一样钻进了傅念君的耳朵里,一直钻到她心里。 叫她满腹愁肠顿时也能唤作柔情蜜意。 傅念君勾了勾‘唇’角,在周毓白怀中不肯老实,又活泼地调皮起来。 她悄悄伸出一只素白小手轻轻在周毓白腰间拧了拧。 他人看着瘦,宽肩窄腰,那腰间却很难拧动。 周毓白松开她,建议道:「何必挑个不好下手之处。」 她睃了他一眼,只道:「若是可以,我倒是宁愿来拧一拧淮王殿下的这张脸。」 周毓白是聪明人,立时便察觉出她这神态不对劲。 ‘女’儿家即便再聪慧机灵,入了情关,难免就有些钻了牛角尖。 他问:「你都听说了什么?」 傅念君道:「什么也没有听说啊。」 她顿了顿,眼神促狭:「没有听说过那位给殿下递信的裴四娘子的任何事……」 周毓白微微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 「你放心,她什么也不是。」 她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只是同他开玩笑,他却一点都不配合,叫她也不好真的虎起脸来吃醋了。 傅念君轻轻叹了口气,收了那些俏皮话,见周毓白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色’,显然是风尘仆仆而来,也不由心疼道:「最近你身边之事可还好?这样贸然出京不会有问题吧?」 周毓白见到她后,自然便没有疲累之感了。 他道:「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再等等,很快的……」 很快,他就能去傅家提亲了。 傅念君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脸上也泛起了羞赧的红晕。 周毓白低头瞧见了,手便落到了她的脸颊上。 傅念君听到他在自己耳畔低语:「这里是清净之地,实在是不能随便失了规矩……」 傅念君疑‘惑’,是说她失了规矩么?她哪里失什么规矩了? 她抬起一双眼,周毓白的无奈就落进了她的眼里。 「想亲亲你,却是不行的。」 原来是说这个! 傅念君陡然脸‘色’转红。 她轻轻咳了一声,问他道:「你吃饭了没有?累不累?我去让净明‘弄’些饭食来吧……」 他一路仓促赶来,又亲自爬上了老君山,想来该是乏得很,傅念君有点怨自己,怎么能拉着他在这里说那么久的话。 净明把饭食端上来的时候,一双眼依然瞪地很大,直勾勾盯着周毓白。 饶是周毓白再好的风度,在他这样的注视之下也有些不自在。 傅念君笑着去捏了捏那孩子头上的鬏儿,说道:「昨天的豆浆真是好,不知小道长可还有剩下的?」 净明转了转眼珠子,一本正经道:「有是有的,请居士跟我来吧。」 傅念君朝周毓白使了个眼‘色’,就跟他出去了。 周毓白还能隐隐听见净明不满的抱怨:「居士之手,能否从贫道的头上移开了?」 「……你别揪了!」 傅念君自厨房取了新鲜的豆浆,要给净明铜钱,他却怎么也不肯收。 「师祖说了,我们修道之人,怎么能被铜臭玷污了,快快收手,不要过来。」 他一本正经地摆手退后,仿佛傅念君如洪水猛兽一般。 傅念君朝他笑了笑,顿时就想到自己梦中那孩子。 也不知道那朝自己喊娘的孩子,有没有生得这样‘玉’雪可爱。 「居士也不要再朝贫道笑了。」净明嫩生生的严肃声音又响起。 傅念君笑道:「我又不是山里的狐狸‘精’,不会来坏小道长道行的,你别怕。」 净明看了她一眼,「那说不一定……」 傅念君作势又要去捏他,净明尖叫一声躲开了,自己往‘门’外边跑边念叨着:「红粉骷髅,红粉骷髅,放过我吧放过我吧,去害另两位年轻居士就好呀……」 傅念君拿着豆浆回了客室,周毓白已经吃地差不多了。 「这是那孩子‘弄’的,很香甜。」 她把竹筒放在周毓白面前。 「多谢。」 周毓白对她微笑,随即道:「许久没有吃过这样的珍馐了。」 傅念君看了一眼他面前的菜‘色’,十分普通,山里的蔬菜虽鲜嫩,却也不至于比东京城里的更美味才是。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与你这般相处,却是难得。」 这才显得这顿饭难能可贵啊。 周毓白心中也不免俗地想,从前每回同她相见,她那两个贴身丫头就虎视眈眈地蹲在一旁,只有金明池小渚之上那一回两人能够独处,只是当时他二人受伤又狼狈,也未曾心意相通,哪里有今日这般滋味。 外面就是松竹林海,两人对面而坐,再无旁人。 傅念君将碗盏收拾了放到‘门’外,才重新坐回到周毓白面前。 第68章 他瞧着她道:「我手底下人来报,你的人马走到洛阳城外旅舍歇脚,却再未有动静。」 她也真是胆子大,这样不管不顾就跑出来了。 傅念君苦笑:「确实不是很高明的法子,但愿仪兰能撑到我回去。」 周毓白挑了挑眉,喝了一口豆浆,才道:「他昨日……可有为难你?」 傅念君摇头,「他对我有所求,自然不会为难我。」 她将昨天到今日发生的事都略略告诉了他,最后想了想,把回梦香之事也一并说了。 只是关于她心中的猜测,依旧有所保留。 毕竟周毓白不是她和齐昭若,他或许无法体会到他们的矛盾。 「有些意思。」 他撑着下巴看着傅念君,轻轻地说着。 「如果是你……你会信么?」 她忐忑问他道。 或许他也会觉得祝怡安是个神棍你? 周毓白望着她道:「你希望我信么?」 这回答…… 周毓白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她的心或许依然如浮萍般不定:「我只知道你就是你,哪里管什么前世和今生。」周毓白说着:「就算找不到幕后之人,就算你永远找不到背后的真相,你也依然是你,会是我的妻子,与我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他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样的承诺。 傅念君低下头,心想自己当真是越来越没有用了,只因为他这话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们不是活在过去,也不是未来,是活在当下,你都明白的,我知道,你只是怕了。」 周毓白缓和的声音就像流水一样将傅念君团团围住。 他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她身边。 「别怕。」 周毓白的手覆盖上了傅念君放在膝头的手。 「没有什么事遇到了是我们不能一起想办法的……」 他话音轻柔,却让人听了无比安心。 傅念君点点头,转身投入他的怀抱,紧紧地拥住了他的腰肢。 是啊,她只是怕,怕失去自己,也怕失去他。 周毓白永远有本事能让傅念君很快地恢复情绪。 如果说齐昭若是这世上最能够毁了她的人,那么周毓白一定是这世上唯一能救她的人。 傅念君靠在周毓白肩头缓缓叹气。 虽然她带着记忆,可他一直都不是个被自己保护的存在,相反,即便他对过去和未来一无所知,他却总是能够及时地保护她。 为他们两人在一起付出努力的人,也是他。 「昨天……你的那个‘好儿子’说了,其实他的母亲,我所知的淮王妃……就是我的妹妹漫漫。」 想了许久,傅念君还是决定把这话说了出来。 周毓白的身形明显僵了僵。 傅念君松开手,去看他的表情。 果真是很‘精’彩。 「就是那朵你说我年过三十后才开的桃‘花’么?」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傅念君轻轻推了他一下 「谁能知道她是我现在的妹妹……」 周毓白见她因为梳着男子发式,‘露’出了可爱‘精’致的耳朵,轮廓圆润细巧,耳垂也极为‘诱’人,便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 他道:「总归是谁都好,今生我的妻子是谁,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傅念君握住他的手腕去制止,怕痒地扭着脖子躲避。 「不是,不是这个,是有件事,要同你说……你听我讲……」 见她左右支绌,周毓白自然见好就收。 傅念君要和他讲的正是浅‘玉’姨娘一事。 她觉得幕后之人是早已知晓漫漫将会成为周毓白日后的妻子,所以才派人充作江湖术士去给浅‘玉’算命,引她入套,让浅‘玉’做了那些事。 周毓白听她细细说完,脸上的表情也渐渐高深莫测起来。 傅念君说:「我已经让浅‘玉’姨娘试图重新去联络那个术士了,只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周毓白道:「你认为幕后之人知道你妹妹同我今后有关系,才拿她母‘女’做筏的?」 傅念君点点头,「否则还有什么旁的解释?」 周毓白摇头笑着轻轻扯过她一条手臂,傅念君几乎整个人就是偎在他怀中了。 这个姿势太过亲密。 何况是在这个地方,没有旁人,他们两人这样……倒像是特地来幽会似的。 傅念君轻轻挣了挣,他却一条手臂横过她要肩膀,将适才喝剩下的装豆浆的竹筒拿到了手边。 「你把事情想复杂了。」 周毓白说道。 傅念君侧头看他:「那淮王殿下有何高见呢?」 周毓白说:「高见不敢,只是一点猜测,请傅二娘子指教。」 他将手指在那豆浆之中蘸了蘸,便在桌上比划起来。 「还记得上元节那日,你同我说过的话么?言犹在耳,断不敢忘。」 他这最后八个字却硬是嚼出了一种缠绵的味道,气息喷在她颈边,惹得傅念君的耳朵又莫名红了起来。 周毓白在桌上画了长长的一条线。 「你看,这是现在,这是三十年后。」 他将直线中间又画了两道竖的,这其中一段,就代表着三十年的时光。 他用这种方式来做演示。 「若你真是三十年后之人,那么你此际回到现在,既改变了傅家,也改变了我,有因便有果,很多事就不会再发生,当然你的妹子也不可能成为我的妻子……好,这是假定的情况。」 他轻轻将后半段线抹去。 重头再来,等于抹去历史,创造新的结果。 「但是,如果幕后之人的境况同你一样,他能预知后事,便应该知道我不值得他下功夫,而若他就是我最后失败的主因,这便又解释不通了,就像‘鸡’生蛋蛋生‘鸡’一样无解。这是当日你我就发现的矛盾。」 「所以唯一的解释,他所预知的未来,并非是你和齐昭若知道的那个。」 他和他们,并非来自于相同的三十年后。 傅念君踟蹰了一下,犹豫地点点头。 周毓白重新在「现在」这个节点后画了两条分岔的线。 第69章 傅念君便转为若有所思。 「其次,你仔细想一想,我今生已被你影响,且不管什么旁的,我的孩子,自然只可能从你肚子里出来,那齐昭若又是怎么回事呢?」 傅念君脸一红。 他突然就说起了孩子。 「他既然未被生出来,就不可能回来,这一直是个最大最直接的矛盾所在,这根本解释不通。」 周毓白用手一抹,彻底抹掉了桌上的痕迹。 再次推翻了刚才的构想。 即便傅念君和幕后之人是看到了不同的未来做下了对当下的预判,也无法解释周毓白后世的儿子会成为如今的表弟这一事实。 只有当这条时间线是完整且不受影响的情况下,周绍敏才有机会变成齐昭若。 而今这条线已经不可能完整了。 因为周毓白,是绝对不可能再娶漫漫。 周毓白低头看了一眼傅念君,轻笑道:「所以,你相信佛家所云,三千世界么?」 三千世界…… 傅念君昨天在齐昭若嘴里也听到了这个词。 其实齐昭若自己也想不通吧,无论如何解释发现都是矛盾的话,只能尽量去找一个合理的、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傅念君抬头望着周毓白。 但是他,总是能连旁人一起说服。 「无妨,只你我二人在此,不妨荒谬地来猜一猜。」周毓白笑了笑,神‘色’十分淡然。 「其实也不能完全理解为佛家的三千世界,小千、中千、大千世界互相包容组合,不是凡胎‘肉’体可见,但是你应该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我知道。」 傅念君双眸亮闪闪的。 她说道:「就像镜中世界,是你,却又不是你……」 白马非马。 周毓白笑了。 她这比喻倒也是巧妙。 她确实就像是从镜中走出来的一般啊。 周毓白垂眸,淡淡地说:「或许是吧,幕后之人经历的那一辈子,就像是我成功的那一面镜子,而你和齐昭若,则是在我失败的那一面镜中。 傅念君心中大骇,可是她却无可反驳。 她觉得周毓白这样一说,就将她心中的‘迷’惘彷徨全部都解释清楚了。 回梦香,回梦香…… 它没有带她回到属于她的三十年前,她看到的,或许是属于幕后之人的那一世。 而齐昭若,也是一样。 互相‘交’错,互相影响,却未必是相同的人,相同的事了…… 这三十年前,或许其实有很多地方都和傅念君所知道的不一样,有些也并非是因为她和齐昭若带来的影响,只是她一叶障目,没有看见,也并不知道而已。 周毓白将手覆在了她的额头之上,傅念君只觉得一股舒心的暖意从额间钻入了心底。 他的温度比祝真人的养气丸更能让人安定心神。 「你看,即便我们照镜子,我们的右手,却是镜中人的左手,无法一模一样,所以,你所经历的事,和幕后之人经历的事,未必便能决定我今日之成败,这命数并没有谁能来定,所以,念君,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输的,我们好好过下去,因为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轻声承诺,微微笑着,傅念君却只能痴痴地仰头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然是眼角微扬,风采灼人,眼珠里流转着淡淡的琥珀之‘色’。 他怎么能这么清醒透彻呢? 原来周毓白不是相信人定胜天,而是他知道,幕后之人此际根本决定不了还没有发生的事。 他不信命,他只信自己。 傅念君这才发现自己有时真是幼稚地可怕,她以为一直以来,是她的影响让周毓白能够顺利地解决了许多麻烦,而其实,是她把自己想得太过重要了。 或许,她不过只是‘诱’发他醒悟的一个契机罢了。 他本来就有能力做到一切。 而她曾经纠结于因为宿命而不想嫁给他这样的想法,这么看来就像成了一场笑话。 他是这样完美的人,谁会不想嫁给他呢? 似乎是感受到这视线里的热烈,周毓白舒了口气,也很满意,垂首轻轻将嘴‘唇’印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 「不过是一些胡言‘乱’语,你听听就罢了。」 他说的是那些推断。 「我却喜欢将胡言‘乱’语当真的。」 傅念君认真道。 她指的却是他那些承诺。 「那就当真好了。」 周毓白如今对她,便不会说个「不」字。 他拧了下她的鼻子:「原先让你不要再‘插’手这些事,只要等着我就好,就是不想和你说这些,可是你却喜欢自苦,跑这么老远来找不痛快。」 傅念君低了低头,心中也明白齐昭若的威胁当然只是一部分,她也并非这么容易遭人胁迫,她也是很想全一全自己的夙念罢了,何况有一部分原因,她真的害怕周毓白不敌幕后之人,今生下场依旧凄惨。 哪里知道,他只需要一番话,就能让自己彻底拨云见月。 「我也是……放不下嘛……」 她低声嗫喏,模样更接近于撒娇。 周毓白在她低头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冰冷,他知道,麻烦的是齐昭若。 但是这些话,他也不会完完整整去告诉他。 到底该怎么处置齐昭若,他一直在想一个妥善的法子…… 傅念君低着头想的却是,她现在也终于能够体会,为什么齐昭若尚且对周毓白怀着几分别扭的父子情,而周毓白却似乎半点都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因为他笃信着,自己本来就不算是他的父亲。 娶漫漫、生下周绍敏、‘腿’残的周毓白…… 永远都不会在这个世上存在了。 他只是他,眼前的这个人,是她傅念君喜欢的人。 周毓白想起来要将最初的话题结束。 他将傅念君的肩膀微微推开一些,直视她道:「我说那么多,是想向你解释一个道理。你父亲姨娘和你妹妹的事,应当是你太过神化那幕后之人。我只问最简单的一个问题,对方难道能够‘操’纵浅‘玉’姨娘杀了你么?」 「自然不可能。」 傅念君否认,浅‘玉’也就敢躲在暗处使些小手段了,还都是别人教她的,她如今见了傅念君就如老鼠见了猫一样,借她十个胆子她都不敢来谋害自己。 第70章 周毓白说道:「所以他为何要用这样一颗棋子?为了威胁我么?可是现在的我,并不会在乎一个与我无亲无故的小姑娘。到我三十岁开那朵‘桃‘花’’尚且还有十来年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傅念君觉得自己如今真是越来越笨了,与周毓白一比,就更是如此。 她或许只是习惯了下意识把所有的事都往幕后之人身上推。 幕后之人和她与齐昭若并不是一样的,他所知的未来,周毓白既然成功当上了皇帝,便不太可能娶这样一位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庶出小娘子。 要说是论傅琨的地位,他还有个嫡出的‘女’儿呢…… 傅念君脑中一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周毓白的声音又响起:「我没有见过你妹妹,你且与我说说,她有何过人之处?」 傅念君仔细想了想,漫漫除了比寻常小姑娘漂亮些懂事些,并没有别的过人之处,念书写字都只能说是才智平平,胆子还十分小。 要说唯一让人能够让府中人记住她谈论她的一点,就是…… 「不算什么过人之处,就是有一点,她长得很像我,连当时柳姑姑都说,她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浅‘玉’姨娘少年时就是因为生得像我阿娘才被我外祖母搭救,养在了梅家……」 周毓白眼神中闪过了然的笑意,往傅念君明‘艳’俏丽的小脸上飞快地睃了一圈。 只这一眼,他虽未明确表示,眼底的笑意却挡不住。 这笑意中还带了几分暧昧。 「看来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傅念君陡然便将方才脑海中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重新抓住了,她有些失态地捏住了周毓白的衣袖,用了大力气的小手连指骨都分明可见。 「你、你是说,幕后之人并不是因为知道漫漫将来会嫁给你才用了浅‘玉’姨娘做棋子,可、可能只是因为我……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后半句越说声音便越低。 「是啊,有什么关系呢?」 周毓白见她突然‘露’出的窘迫,轻声低笑,伸手将她落下的一绺发丝别在耳后。 傅念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她心中有个想法,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心道,若是说出来,他是不是会觉得她太过轻浮呢? 这般不自量力的…… 「你想到了什么?愿不愿意告诉我听听?」 他的话音语调极缠绵,傅念君竟在其中听出了几分引‘诱’之意。 这家伙! 她红着脸将他推开地远些,她觉得自己都无法好好呼吸了。 她决绝否认:「我没有想到什么!」 周毓白笑了一声:「那我来说吧。是,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是在幕后之人的那一世,你,才是我的王妃呢?」 傅念君咬了咬‘唇’。 她也想到了,但是她说不出口。 「看吧,这样就说得通了。」 周毓白继续道:「他向浅‘玉’姨娘和你妹妹下手的原因不在于我,而在于你。」 他顿了顿:「否则,他为何那么多次想要杀了你?」 幕后之人的目标是打败周毓白,但是却又没有要他死。 几次三番流入险境的,都是傅念君。 昭若一直安稳无恙,可傅念君呢,幕后之人对于傅念君的不肯放手,对于齐昭若的不闻不问,或许根本不是因为傅念君能够预知未来,而在于在他的记忆中,她是那个与周毓白关系密切之人,甚至可能做过一些事,让他觉得忌惮。 忌惮到他一旦发现这个傅念君不再是那个荒唐古怪的「傅饶华」,他就一定要杀了她。 傅念君心中咯噔一下。 她往更深一步地去想,那术士对浅‘玉’姨娘说漫漫将来有贵不可言、王妃之命,可能正是幕后之人的打算…… 周毓白失败的那一世,长得很像自己的漫漫成为淮王妃,或许正是幕后之人促成的! 她先前的猜测,是将结果和原因到了个个儿。 周毓白见她脸‘色’忽变,应当也是想通了。 他握住她的右手,包裹在自己手心。 「吓到了?」 他低低地询问。 傅念君摇摇头,舒了一口气:「只是觉得……匪夷所思罢了。」 是啊,当真是匪夷所思。 先前她已经觉得她脑子里那些念头荒谬了,可是周毓白说的,何止荒谬。 只是他却能将一切都这样清晰明白地串联起来,将傅念君无法解释地几个点全部都清清楚楚地解释了。 就算适才那一番话再不可思议,傅念君却渐渐地信了。 周毓白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还记得那个和乐楼的东家胡广源么?」 傅念君想起来了,「傅宁……」 「是。」周毓白点头:「我怀疑,浅‘玉’姨娘和你妹妹这事,是他下令做的。傅宁已经失去了在傅家做棋子的作用,便必须补一个上去,这是他的主人给他布置的任务。」 傅念君眼睛一亮:「他现在在哪?」 周毓白摇摇头:「不在京中……但是你放心,一定会找到他的。」 胡广源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暴‘露’,躲了有段日子了,让张九承气得跳脚。 「好了,别想了。」周毓白对傅念君劝道:「我刚才说的话,总是无法证明的,除非现在就找到幕后之人,你们三个坐在一起平平和和地商讨一下。」 傅念君嗔了他一眼:「胡说什么。」 「所以,既然无法找到证据来证明,索‘性’便撒手别去管了,路是在人的脚下,永远往后看,如何能认清前方的路?」 傅念君笑道:「七郎好口才,什么样的话都能叫你说的这般有道理,总之你说什么……我都是听你的。」 最后一句话,她自己说来都有些不好意思。 周毓白笑了笑,轻道:「果真是贤惠。」 说了这样久的话,傅念君怕他累了,问他要不要休息,周毓白却摇摇头,「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下山吧。」 傅念君也觉得不能再多留了,她点点头:「待我去向祝真人道谢之后……」 而与此同时,两人在这里说着话,齐昭若却是依然坐在廊下玩着手里的石子,偶尔用它们去击打调皮的飞鸟。 第71章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只想着,适才那两人之间只是短短的一个对视,他自己就无法融入进去。 这种无力感让他觉得很挫败。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他转过头,自然不是他想见之人。 是一身道袍,手拿拂尘,正含笑看着他的祝怡安。 祝怡安笑了一下,「齐小友眼中失望之‘色’甚浓。」 齐昭若苦笑,「真人就不要取笑我了。」 祝怡安叹了口气:「凡尘之间,皆是痴男怨‘女’,源自于心中妄念而已,齐小友若是有一天看淡了,自然心结可解。」 齐昭若笑道:「真人之语,仿佛是要渡我一心向道了。」 祝怡安只是微笑不语。 「回梦香助了傅居士有所得,只是却未必和齐小友有关了。」 齐昭若拧眉不解:「真人这又是什么意?难道不是真人说她乃是我的心结所在,我才将她带来此处……」 莫非这牛鼻子老道见圆不回谎,开始胡言‘乱’语诓他了? 祝怡安呵呵地笑:「她是你心结所在,却不代表你是她心结。」 人家所求所想,或许根本不在他的身上。 齐昭若不耐烦听这些:「真人又何必和我打这些哑谜,我只是求一个答案罢了。」 祝怡安摇头叹息。 二人还没说上几句,净明小道童就蹬蹬地跑了过来,对祝怡安道:「师祖,傅居士在茶室等您了,她说要向您辞行。」 祝怡安点头,垂眸看了一眼齐昭若:「齐小友……」 齐昭若站起身拍拍衣服,「真人去吧,我去见见我……那位朋友。」 齐昭若其实心里也明白,他总不可能永远避着周毓白,男人大丈夫,本来就是要堂堂正正。 祝怡安在后望着齐昭若先一步离去的背影,叹息着对净明道:「他此身气势虽凌厉出众,却带凶煞,如何压得住那得天独厚坐拥王气之人……说到底,不过是放不下,想搏一搏罢了……」 只是恐怕齐昭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还年轻,一颗不肯服输。 净明轻轻地咦了一声,跟在祝怡安身边,大眼睛眨呀眨:「坐拥王气之人?师祖是说刚上山那位居士么?哇……他莫非是……」 祝怡安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可说不可说,未能笃定之事,皆属妄言。」 净明「哦」了一声,好奇道:「不过他和齐居士,他们又怎么了呢?」 祝怡安伸手打了一下那孩子的脑袋,说道:「这么多问题……你年纪还小,不要再问了,免得扰了灵台,坏了修为。」 他才那么点大,哪里晓得凡尘俗世之人的恩爱情仇。 净明捂了头,心里埋怨着,等他们三个快快下山,他自然还是个得天独厚爱修行的小道士,哪里会这样三番四次差点坏了修为。 说到底都怨那个傅居士。 他忿忿地想。 ☆☆☆ 齐昭若才刚刚走到客室‘门’口,就见到屋内的周毓白已经准备好了茶水,自己盘膝饮茶,眼前还有一个茶杯。 「来了?」 他话问出口,却没有抬眼。 齐昭若「嗯」了一声。 「坐吧。」 周毓白指指对面:「你我表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何至于如此。」 齐昭若心里一阵别扭,踟蹰了下,却还是坐了下去。 他默了默,还是主动向周毓白道:「今次的事情,我安排地是唐突了些……」 他在周毓白面前,总会不自觉地表现得像个讨父亲欢心的孩子。 做错了什么事,似乎主动承认了对方便不会生气。 齐昭若自己仿佛也意识到了,又立刻咬牙顿住。 周毓白微笑,「你大可不必如此。不必要对我这般态度……我始终是你的表哥。」 他亦顿了顿,说道:「只是表哥。」 齐昭若没有说话。 周毓白和他之间似乎有一堵厚厚的城墙,谁都无法越过。 周毓白亲自帮他也倒了一杯茶,语音淡然,一如他一贯的气派:「我知道你心中对我是怎么的看法,但是阿若,从此往后,我希望你能够往前看,而非拘泥于过往,我是你的表哥,也只能是表哥,或许你对我曾有过不同的惦念,但是我希望你能醒悟过来,一切行动主张,先考虑到你自己和家族。」 齐昭若勾‘唇’道:「她都告诉你了……」 是啊,她当然会告诉他。 他们两人,随便哪个人来看,都能看出来他们之间早已经心意相通,根本容不下旁人半点‘插’足。 周毓白语调一转:「对她,我希望你也能一样,你的前尘之事,别再拖她下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眸中的光芒是齐昭若从未见过的冰冷。 齐昭若冷笑了一声:「毕竟你曾救过我‘性’命,论理论请,我都该答应七哥的要求才是。」 周毓白知道他满身傲气,当下却活得辛苦。 「西北很可能就要用兵了,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我希望你能想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齐昭若讽道:「那我要谢谢七哥的提拔和提醒?」 「我不是为了你。」周毓白说道:「姑母总是在做糊涂事,齐家要站边肃王府,这是齐家的事,但是你还能有选择,富贵荣华,前十几年都是跟着父母享用的,若是未来行差踏错一步,他们的罪责,你更要共同承担,你既为人子‘女’,就不可能肆意而活。」 这话齐昭若其实心里明白地很。 但是他对邠国长公主没有感情,对于捞齐家,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他从军确实是像周毓白所说的,他只是在为自己争筹码。 「荣华富贵?」齐昭若嗤笑了一声:「我真的享受到了么?」 周毓白轻轻地将茶杯倒扣在桌上,抬眼看着他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他竟不受教到这种程度。 「你还是个孩子么?笃信这世上还能随你独善其身,由你随心所‘欲’?」 就是从前的齐昭若怕也不会这样。 这样的话,齐昭若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上一世作为父亲的周毓白,和这一世作为表哥的周毓白。 都没有说过。 他记忆中的父亲对他最多的态度便是漠然,而今生,周毓白永远充当着一个亲切的表哥。 第72章 「你不愿娶妻,不愿多个负累,可是天下间的事,不是你去逃避就能桩桩件件都避开,你是齐昭若,就必须做好齐昭若。我本以为你还算聪明,不要让我后悔救下你一条命。」 周毓白目光幽幽,冷静地直视他。 任‘性’也该有个限度。 他很明白齐昭若的想法,他身上有着难得一见的孤勇和决绝,若是他将这份气度用在上阵杀敌上,必然会成就一个出‘色’的将领。 但是他心中放不开对前世和幕后之人的仇恨纠缠,他将破釜沉舟的勇气都放在与幕后之人决一死战上。 可是同时他又不得其法。 这世上的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的? 周毓白也想随心所‘欲’,他若以皇家之势威压,早可以定下傅念君为妻,可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圈子来完成自己的愿望? 因为他要考虑太多东西,家国、朝堂、父母…… 从前的齐昭若只是个锦绣纨绔,他能闯的最大的祸就是上街欺男霸‘女’,可就是因为现在这个不是,所以才更让人担忧。 他是一把两面开锋的利刃,冰冷又危险,很难让人握住。 对面的齐昭若只是笑了笑,抬手仰头就大口饮尽了手中的茶,姿态飒爽似江湖‘浪’子。 「观中无酒,只这茶,却也无比苦涩。」 他放下杯子,视线与周毓白对上:「我不如七哥聪明,更不如七哥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弊,没有人教过我这些,我从小只知道,要得到想要的东西,只能拼了命去争抢,要想做到的事情,就一定要死磕到底。」 齐昭若的视线转向‘门’外,怅惘地叹了口气:「我答应你,会尽力调和齐家与邠国长公主的立场问题,而京中之事,有七哥在,我想也确实不必要我来费心了。 他的固执需要建立在一定的权力之上,如今的他,确实同幕后之人并没有资格一战。 周毓白远比他更能掌握对方。 齐昭若知道,今天过后,他们在此喝了这茶,就不再是敌人。 不是敌人,却又不是朋友。 他身后有齐家和邠国长公主,就永远不可能是周毓白的朋友。 周毓白的眉眼松了松,说道:「阿若,这天下必然不止是一个人的天下,我希望,你有些耐心。」 对方让步,他自然也能让步。 若齐昭若真有本事,将来他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力和地位。 齐昭若勾‘唇’:「那就多谢七哥了。」 话说完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比先前更紧张。 微妙又尴尬。 齐昭若起身,说着:「明日我就会启程回镇宁军军中去。」 周毓白淡淡道:「阿若。」 齐昭若顿了脚步。 他听到周毓白说着:「你只欠过我一条命,今日过后,我也不会再提。」 「只有一条么?」 齐昭若没有回头。 「是。」 周毓白道。 只欠一条命,就是幕后之人做局害他时救过他的那一次。 齐昭若明白这其中意思。 周毓白希望自己别将他视为父亲,他对自己没有生养之恩,也希望齐昭若不要因为这个而再对他态度有异。 「我明白了。」 齐昭若说着:「七哥……保重。」 说罢便大步离去了。 ☆☆☆ 傅念君也和祝怡安告辞了。 祝怡安没有多问她什么,也无意干涉她的想法和决定,只是道:「傅居士是聪慧之人,原本就无需贫道的指手画脚,居士此去,只盼尽早能寻觅良缘,放下过去。」 傅念君红着脸向他道了谢,出‘门’没有走过几步,就险些撞到了匆匆而来的齐昭若。 傅念君下意识便往后疾退了两步。 齐昭若见她反应如此之大,只能在心底苦笑。 傅念君神‘色’回复,朝他点点头。 「抱歉,此次这样让你过来。」 齐昭若说了让傅念君意外的一句话。 「呃……」傅念君也有些发愣,他这是哪里不正常了? 「我也没有帮到你什么。」 齐昭若摇摇头:「已经够了。」 他说完,就再也不看她一眼,兀自与傅念君错身而过了。 看他来的方向,应当是单独去见周毓白了? 傅念君心里觉得他那离去时的表情有些古怪。 回到客室后,周毓白也并未说他与齐昭若都说了些什么,只道往后,他大概不会再这样鲁莽了。 傅念君有时十分调皮,要他说说看到底是摆出来父亲的架子还是表哥的架子劝说齐昭若的。 虽然实际上也差不多是那样,只是她用这样不怀好意的方式取笑,总是让周毓白颇觉无奈。 「什么话都是你说的,我何曾承认过自己有个这样大的孩子……」 傅念君皱了皱鼻子,表示不太赞同。 周毓白看着她微微叹气,想到了齐昭若别扭古怪的‘性’子,便突然对傅念君道:「往后若是你我有了孩子,需得好好教养才是……」 傅念君脸一红,「堂堂淮王殿下,几时学会说这种孟‘浪’轻浮之语了。」 周毓白笑了笑,「是我的不是了,那往后再不说好不好?」 傅念君嘀咕了一句,模样极似不满,转开眼去不肯看他。 ‘女’儿心思何其难解,谁又晓得她这般是什么意思。 周毓白却伸手去捏了捏她的耳垂,笑道:「我自然明白的,等赐婚之后,我才有资格说这话是不是?」 没名没份,她只会觉得自己是在轻薄她。 傅念君轻轻啐了他一口。 心里想道,他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了,往后就是收不住场怕是傅琨也不会轻饶他。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正是有着说不完的话,这里又正好无人打扰,恨不得把这辈子的话都说给对方听了。 ‘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傅念君回过神,自己离周毓白远了些,正襟危坐。 周毓白瞧她这副模样,暗自轻笑。 是净明。 原来他是来告诉他们,齐昭若已经匆匆下山了。 傅念君微微吃惊,此时出发,他要连夜赶路回东京不成? 第73章 她转眼去看周毓白,见他似乎是早已知晓一般。 「多谢小道长,我们知道了。」周毓白对净明微微一笑。 净明又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望得周毓白一阵‘迷’惘。 他便又补了一句:「豆浆很好喝,多谢了。」 净明愣愣的还是盯着他,傅念君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净明突然就不好意思了,扭头蹬蹬地跑了,他心道,乖乖,这就是师祖所说坐拥王气之人,难道不该配个虎背熊腰威武凶猛的身体才合适吗?一笑起来,竟是比过了那天上仙人吧。 屋里傅念君似笑非笑地望着一脸不解的周毓白,说道:「你为何朝他笑?这孩子胆小,怕是心里在嘀咕着这狐狸‘精’也有化作男人的呢……」 周毓白道:「这是什么缘故?」 傅念君便说了先前拿豆浆时与这小道童的趣事。 周毓白配合她道:「那往后,我便不笑就是。」 傅念君嗔怪他:「殿下若是不笑,还如何稳坐《大宋美男册》的魁首?」 说完了傅念君才想到正事。 「他既走了,我们也该下山了,瞧瞧时辰,晚上约‘摸’能到我让仪兰他们投宿的旅舍。」 周毓白对她挑了挑眉,竟是出人意表道:「机会难得,我们其实倒也能够再叨扰一晚。」 傅念君哈哈笑起来,「那就您自己留宿吧,我与祝真人已经打过了招呼,实在没这个脸皮再叨扰人家清静。」 周毓白自然也不可能为了与她多相处一夜就要留在这里,两人见天‘色’不早了,便打定主意下山。 傅念君收拾好东西,周毓白也同祝怡安见过礼,便领着一直候在观‘门’口的郭巡等护卫几人离去。 他们临走前,净明倒是还给他心目中的「狐狸‘精’」和「神仙中人」喜滋滋地准备了豆浆和干粮,给他们在路上吃。 下山后,傅念君便只能跟着周毓白他们一行人骑马,行路也快些。 傅念君见着郭巡还有些不好意思,郭巡给她套好马鞍,兴奋地拍了拍马屁股,说道:「娘子放心,这匹马性子好,温驯地很,郎君早给你备着的,一路都没有敢骑呢……」 陈进在旁凉凉地插嘴道:「你话太多了,郎君过来了啊。」 郭巡嘿嘿地傻笑了两声,打哈哈走开了。 傅念君摸了摸马鬃,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熨帖。 周毓白驱马到了她身边,说道:「你若不放心,可与我共乘一骑。」 傅念君忙道:「自然不行。」 又补充了一句:「我骑术还好的。」 周毓白轻轻笑了笑,眉眼之间皆是温柔。 傅念君此时是男装打扮,与他共乘一骑岂不是要让人误会成断袖风流了。 她坐在马背上正了正发髻,认真问他道:「看起来还可以吗?」 周毓白往她脸上看了一眼,握拳在自己嘴边低声咳了一下,说道:「不错。」 明眸善睐,秋瞳剪水,哪里有半点男子气概了。 掩耳盗铃,她高兴就好。 傅念君看到了他唇边的笑意,咕哝道:「这有什么好笑……」 周毓白说:「你放心,这些人都是我的亲信,何况你若有心,就会记得他们都是你见过的,男装女装哪里有区别。」 对他们来说,她已经是他们的主母了。 傅念君微微抿唇笑了笑,这才一扬马鞭,驱马前行。 众人赶到那旅舍时天已经微微擦黑了。 傅念君准备按照说好的去叩仪兰的窗。 只是她却先走到周毓白身边,问道:「这么晚了,你难道还要继续赶路吗?」 她看身后那几个护卫,似乎并没有歇下的打算。 周毓白顿了顿,微笑道:「自然是要留宿在此的。」 傅念君欢欣地笑了一下,「那就好。」 待她离去后,郭巡才走上前,同周毓白道:「郎君今夜当真歇在此处?」 他们原本计划起码要再赶三分之一的路,歇在沿途驿馆就是,明日中午时分便可回到东京。 歇在这里的话…… 郭巡四下望了一圈,人多眼杂的。 「歇下吧。」 周毓白只是淡淡地吩咐。 「这样她心里也能安定些。」 这是他给出的解释。 郭巡瞧着自家郎君远去的背影啧啧地赞叹,他身后的陈进跳出来,竟把郭巡心底的话也说了出来:「咱们郎君这一头扎进温柔乡,是彻底出不来了啊……」 郭巡啐了他一口,把那句话还给他:「就你话多!快喂马去!」 陈进苦着脸道:「我又不是马夫……」 ☆☆☆ 傅念君一身尘土,急着回房去,可是在窗下敲了好几下,都不见仪兰有回音。 她早就和仪兰说好的,最迟今日日暮,她一定会回来,让她一定要守在房中。 何况刚才路过马房粗粗看了一眼,傅家的车马并未离开。 短短一夜,难道还能发生什么变故? 傅念君心中警惕,却听里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没有没有,陈娘子大概听错了!」 「没有听错,真的有人敲窗户!」 说罢,那窗户竟被人从里一把大力推开了。 这窗离地不过半人高,傅念君的位置,正好与那推窗之人来了个脸对脸。 两人面面相觑。 傅念君:「……」 这是怎生样的孽缘,才能在哪里都碰得到她? 竟是那个路上遇到的格外热情的陈小娘子。 而她背后,此时正站着一脸生无可恋的仪兰。 难怪仪兰不来给自己开窗,竟是这个道理。 「姐姐你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陈小娘子竟是热情地伸出手想搭把手。 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走正门,傅念君想着。 她叹了口气,也不想问这孩子怎么会出现在她房里,先踮着石块爬上了窗沿。 正好外头有个打杂的汉子路过,隐隐见到朦胧的夜色里有个身影在爬窗户,当下提着灯笼就叫了一声。 「什么人在那里!」 傅念君还未及回应,就听陈小娘子飞快地做出了答复。 第74章 她大骂道:「要你来管本姑奶奶!」 差点震聋了傅念君。 那汉子暗自啐了口,觉得自己刚才仿若看到的是个男子身影,却又是个小娘子在叫骂,想着八成是私会的野鸳鸯,也没他啥事,咕哝了一声就走开了。 陈小娘子扶傅念君跳进了室内,还殷勤地替傅念君拍了拍衣裳,笑道:「姐姐偷跑出去玩,被我抓到了吧?」 傅念君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视线转向仪兰。 仪兰也是一张苦瓜脸,「娘子,今天傍晚,陈小娘子她……」 「我来说吧。」陈小娘子兴奋道:「也合该是我同姐姐有缘,竟是又投宿到同一家旅舍来了,我在此见到你家中车架,心中便十分激动,想着一定要来同你打个招呼,谁知这位姐姐却拦我拦地这般狠,不许我进门,还说你生病了,病得不能见人。」 她忿忿道:「我们才分别两日,怎么就病得这般急,我自然不放心,就、就……」 她说着也觉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讷讷不敢言语。 仪兰接口,不满道:「就闯了进来。」 原来是这样。 那她自然就发现了傅念君不在房内的事实。 仪兰怕她出去乱说,也怕她不走,两人就这么耗着,陈小娘子也算机灵,看仪兰神色就晓得傅念君是偷溜出去了,不多时定会回来,用完了晚膳就坐在这里等她。 「姐姐,你快同我说说,你溜出去是做什么大事的?」 她眼睛闪闪发光。 仪兰几乎是要哭给她看了,强调道:「陈小娘子,求您了,千万不可把这事说出去啊。」 陈小娘子嘟嘴道:「我晓得了,你已经说过几十遍了。」 实在是她这人让人信不过,长了一副会随便往外说的脸。 「莫非姐姐是和那个人……」 陈小娘子眼睛一亮。 傅念君想到了她趴在楼梯口偷看她和齐昭若说话的样子。 「当然不是。」 她否认道。 陈小娘子却笑得古怪,心中认定,她否认地那么快就是有鬼。 「难道说他还在窗外?」 作势竟是又要去开窗,吓得仪兰差点要给她跪下了。 傅念君觉得头疼,拉住了陈小娘子道:「陈妹妹,我能先洗个澡换身衣服么?你看我这个样子……」 确实有点脏。 「好啊好啊,那我一会儿再来。」 她雀跃地说道。 竟然还有一会儿? 傅念君望着她欢天喜地离去的背影,只能无奈地叹气。 仪兰伺候傅念君沐浴更衣,听她说到周毓白也在此处,也不由有些惊讶道:「殿下对娘子当真是上心,这样就不管不顾地赶过来了……」 傅念君笑了笑。 仪兰帮她随意梳了梳头,便去厨房里端了早备着的鸡丝粥过来。 外面的饮食粗糙,仪兰便自己掏了银钱开小灶,一直用砂锅在灶上温着,等傅念君回来吃。 傅念君喝了一口便道:「还是你的手艺好。」 她想到了周毓白,便问:「还有多的么?我怕……」 仪兰明白她的意思,「还有着呢,娘子想给殿下送些去?」 傅念君不置可否,说道:「你送点过去吧。」 他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窝在这间不大的旅舍里,他们这行人又错过了饭点,怕是只有灶上的冷馒头可以将就了,依照周毓白的性格,必然也不会大动干戈让属下重新去灶上要热饭菜。 仪兰偷笑了下:「娘子,这样的活我可不敢揽,我去端来,顺便探听一下他们住哪家房,还是娘子自己送过去吧。」 傅念君笑道:「你怎么也如此促狭起来了,快去吧。」 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她心里只想着怕他饿坏了。 仪兰才刚出门,陈小娘子就又不请自来了。 「好香啊……」 她一进门就猛吸着鼻子。 傅念君还有半碗没有吃完,先搁下了勺子,向她道:「还不睡么?」 陈小娘子带来了一些自家的糕点,开心道:「怕姐姐一路饿着,给你尝尝,这是我母亲亲手做的,我和我阿弟都很喜欢……」 她十分热情,傅念君便也尝了尝,瞧她一直盯着自己的碗,便笑道:「如果你不嫌弃,你可以试试。」 陈小娘子有点局促,「当然不是嫌弃,就是、就是……」 她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只是再不好意思,她也小小地尝了一口,然后又是一口,再一口…… 傅念君倒是不介意,反正自己也吃饱了。 陈小娘子也没想帮她吃完的,只是一不留神就觉得碗见底了,忙收住胃口向傅念君道歉。 「没事的,只是半碗粥而已。」 傅念君晃了晃手里的糕点,「咱们扯平了。」 陈小娘子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喜欢她了,她眼睛晶晶亮地盯着傅念君,小声同她说道:「姐姐,我刚刚从你这里出去时,就见到了一队人,大约也是来投宿的……」 傅念君挑了挑眉,果然听她道:「那位主人模样的少年郎,你晓得不晓得,当真是姿容无双啊!」 就知道。 傅念君哭笑不得,虽然一方面她很乐意听见旁人这般夸周毓白,可另一方面这陈小娘子闪闪发光的眼睛让她多少有些在意。 周毓白出门才真该带上斗笠帷帽才是。 陈小娘子用尽了她这辈子所知道的所有能用来赞扬的、美好的话来夸赞那位短短惊鸿一瞥的少年郎。 她还总结道:「竟是比上回同姐姐说话的那位还要胜三分。不单指长相,是气度,气度完全不一样……就像天上走下来的仙人一般,真是幸运啊,这一路上,怎么就碰到了这么多美少年呢……」 她兀自神往,傅念君却呛了一下。 仪兰终于端着粥回来了,见到陈小娘子又出现了也是十分头大。 陈小娘子又闻到了那粥香,「咦」了一声,不解道:「姐姐没吃饱,还要再吃吗?」 仪兰立刻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忙向她道:「陈小娘子还不去歇下么?明日还要起来赶路呢。」 这么明显的逐客令。 陈小娘子眼睛在那粥碗和傅念君之间来回睃了一圈,显得十分狐疑。 第75章 仪兰见她不动,一咬牙,就直接用手去「请」了。 出门在外,她觉得瞧这位小娘子的风度,大概也不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就也管不得在傅家的规矩了,还是学芳竹一样偶尔「撒撒泼」有用。 「陈娘子,我们娘子真的累了,您就行行好吧……」 「咦?」被仪兰推着肩膀走的陈小娘子十分不情愿,还扒着门框留言:「姐姐,明日一起吃早饭吧……」 仪兰关上槅扇,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哪家难缠的小娘子……」 傅念君说道:「明日去打听打听她家来头。」 仪兰应了,担忧道:「她会不会出去乱说?」 「暂且看来还不至于,她不知道我的身份,又没有证据,只要不是京中望族之后,想来她说的话也没有什么分量。」 但是她又觉得不放心。 毕竟她既见到了齐昭若也见到了周毓白,也不知那双眼睛是怎么长的。 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要查一查这陈家。 「娘子,粥快凉了,您先去给殿下送去吧。」 傅念君这才想起来,再晚怕是周毓白要睡了。 端着粥来到周毓白房门口,陈进依然还是守着,见到是她,二话不说,连通报也省了,直接替她开了门,还一脸古怪的笑意。 傅念君狐疑地盯了他一眼,端着粥进去了。 外间没有人,傅念君将东西放下,想着他或许在内室里睡着了? 意随心动,她倒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睡觉的样子,便探头往里面看了看。 床上无人,倒是烛火掩映间她看到了绣着岁寒三友的屏风后面…… 「替我把衣服拿过来吧。」 里面的人突然说道。 傅念君吓了一跳,那水流哗哗的声音钻进她耳朵里。 他竟然在沐浴! 傅念君脸色立刻涨地通红,暗自咬牙,这个陈进,真是坏透了。 再怎么样,她都是个没出阁的小娘子,他也太胡来! 傅念君踟蹰再三,却还是踏进了内室,一身干净的袍服正摆在床头。 她想着,就这样把衣裳挂在屏风上他应该也不会察觉吧,然后自己再悄悄地退出去。 傅念君咬了咬下唇,便动手取过了那身衣服。 周毓白的衣裳上透露着一阵淡淡的檀香,那衣裳的料子舒适,平整光滑,虽不繁复华丽,却是极适合他的浅色。 她甚至能想象他穿上这衣裳时的模样,出尘绝世,风姿无双。 就如那陈小娘子说的一样。 傅念君抱着这衣服,竟是有些怔忡,低头不由自主地嗅了嗅。 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她吓地差点将手里的衣服扔在地上。 她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简直、简直是太丢脸了。 她手忙脚乱地将衣服挂在了那屏风之上,努力去忽略那哗哗的水声。 「等一下。」 里面的人又在说话了。 热气蒸腾,傅念君觉得自己的脑袋大概也像被放在蒸笼里蒸过了一样,她刚刚为什么不走呢? 「把那条布巾递给我吧。」 她听见他说着,语气平静。 他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是陈进? 一声更为响亮的水声,傅念君觉得人影有一下的晃动。 是他沐浴完站起来了! 傅念君简直想尖叫,同时也得花一部分力气控制自己的眼睛别往那里看,她一咬牙,看到了旁边架子上垂着一条宽大的布巾,当即也没有想什么,将它扯过来匆匆就往浴桶方向抛过去,遮他个严严实实才好。 傅念君努力让自己快点忘记刚才惊鸿一瞥之间看到的他的……身体。 她用手给滚烫的脸扇风,快步往后退去。 「念君,你别跑。」 他突然出声。 傅念君退到屏风后,彻底愣住了。 不跑才是笨蛋呢吧? 她眼睛转了转,便打算蹑手蹑脚地往外溜去。 「我还没穿好衣裳,你再跑我就只能这样出来抓你了……」 他冷静地说着。 听声音他似乎正在擦身体。 傅念君整个脸继续烧起来,觉得自己前后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这么狼狈过,她死死咬着唇不敢说话也不敢动作。 一方面,她觉得不承认自己是傅念君,他或许就会觉得他说错了?那他便断断不敢真的光着身子跑出来,他一定也要面子,总不能平白叫陈进他们几个大老粗伺候他擦身体穿衣裳吧。 可另一方面,她又真的害怕他的威胁,心想要是他事后来兴师问罪,那她岂不是做贼心虚?她不是故意跑来投来偷看的 而且她又没真的看到什么。 她的脚尖在地上磨磨蹭蹭的,正在努力让不能思考的脑子想法子。 须臾间,周毓白却已经衣裳不整地走出来了。 他松松垮垮地穿着那件广袖大袍,领襟也凌乱敞开着,露出一段十分诱人的脖子和锁骨,头发依旧滴着水,根本没有好好绞干。 他这样子和平时相差太多了。 映衬着满室蒸腾氤氲的水汽,他脸上也带着沐浴过后的绯红,一双凤眼更是像被山泉洗过一样明澈动人,就这样定定地望着她。 美人出浴,果真风情无限。 傅念君突然心如擂鼓,联想到早前净明小道士的话。 多糟糕,狐狸精多是专门来坏人道行的。 周毓白自然是怕她耐不住害臊真的跑了,哪里敢好好收拾自己,连腰带也没有系,就来抓这个这么大胆子敢窥探皇子沐浴的小贼。 此时见她正是羞窘地红了一张脸,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凝视着自己,视线中的痴迷更是明显。 她这番模样亦是少见,周毓白只觉得她那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哪里,哪里便似被火苗舔过一般难耐。 这「小贼」的目光太过不老实。 周毓白的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一下,傅念君迷离的眼神便又盯着那喉结。 周毓白往前一步,只觉得再也忍不住,将她抵在自己和屏风之间。 他低头笑道:「你跑什么,都已经偷看了,何不看完?」 傅念君紧张地把手往身边去扒拉,抓住了床头绫帐上垂下的丝绦,握在手里攥得死紧。 第76章 「我我我……我没偷看。」她紧张地舌头打结,「你早知道是我?」 周毓白眯了眯眼:「陈进他们不敢进来,何况你这样的身影投在屏风上,我再认不出岂不是不长眼睛?」 原来她早就暴露了,亏她还做了这么多无谓的是想斗争想掩饰一下。 她窈窕的身影映在屏风上,蹑手蹑脚的样子又十分可爱,周毓白便忍不住使了个坏。 「所以你故意让我替你拿衣服!」 傅念君气道。 周毓白轻笑了一声,傅念君气不过,去踩他的脚,周毓白下意识要避,傅念君没有站稳,便微微往后仰去。 这扇屏风也不可能吃得住她这样的力。 「当心。」 周毓白顺势一把搂住了她的腰把她带到了自己怀里。 她也才刚刚沐浴过,身上馥郁的香气就这样毫不防备地钻进了他鼻中。 两人的气息纠缠在一起。 傅念君靠在他胸口,隔着薄薄的衣服听到了一声一声的心跳。 …… 第77章 …… 「对不起。」 他说着:「我还是吓到你了。」 傅念君的手松开了,摇摇头,双眸潋滟。 他的语气和神情都恢复了,依然是清俊而高不可攀的模样,还带着对她的淡淡歉意。 谁能想到片刻之前,他才刚刚与自己激烈地口舌交缠,相濡以沫。 傅念君红着脸垂下头,想了想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说道:「原来……你也很好色。」 周毓白挑了挑眉头,替她将发丝别在耳后,轻声道:「我也是男人,自然也会好色。」 坦然地承认。 他又不是真的什么圣人。 他比他自己想象的,更难控制自己。 傅念君的心定了,余下的情绪只有羞愧,也怪她不好,刚才不回应他,他或许也不会这样。 她咬唇推了推他的肩膀:「本来是给你送粥来的,此际大概都凉了,别吃了。」 她那双含娇带怯的眸子就这样望了他一眼,就让人觉得那粥必然是山珍海味都比不过的。 「我要吃的。」 他说道。 傅念君下床,拉着他的袖子走到外间。 好在那砂锅里温着的粥还有一丝温度。 打开盖子,满室香味。 周毓白看了她一眼,傅念君微窘,按下他的肩头让他坐下。 「是仪兰做的,味道不错,就想着给你送些来,谁知道……」 她绞着两只手,有点忐忑。 周毓白望着眼前乌发逶地,眉眼生春的少女,她这一副娇娇神态,媚从骨生,从前哪里会有。 他忍不住低头微微笑了笑,他不后悔。 也算是为往后打下良好的基础了吧。 「想必没有你做的好吃。」 他浅浅地尝了一口。 傅念君说着:「你若想吃,明天我可以……」 不是她夸口,她做的东西确实很好吃。 感觉这样太主动了,她又忙收住话头。 周毓白却望着她点头道:「好啊,我期盼着尝尝你的手艺。」 傅念君咬了咬唇,心里却不自觉因为他这句话雀跃起来。 「那你吃吧,我要回去了,仪兰该担心了。」 也不知是不是刚才透支了太多力气,她此刻说话都是软绵绵的。 「好,早点歇息吧。」 傅念君别扭了一下,才说:「你也是。」 随即匆匆打开门走了,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周毓白望着眼前的粥,一时有些怅惘,第一次突然觉得,少了她的气息,这屋里就冷地那么让人不习惯。 门外依然守着的陈进都守到打瞌睡了,突然被关门声吓了一跳,只见一个人影裹挟着淡淡的香气飘然远去,连招呼也没有再和他打。 他望了望那背影,又望了望门,继续坐下捡起落在旁边的冷馒头,拍拍灰,自己扯着吃。 「还以为今夜不出来了呢……」 他暗自嘀咕。 随即又觉得自己这样冒犯了郎君和傅二娘子,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头。 「是饿傻了吧!」 他郁闷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冷馒头,想到了刚才傅二娘子端进去的香喷喷的吃食,叹了口气,狠狠一口咬上了这馒头,觉得差点崩了牙。 他又没好吃的。 ☆☆☆ 傅念君终于回来了,仪兰一直等着她,见她久久不归,心中也很着急,都差点要去敲门了,只是想到娘子素来就有分寸,想来也不会出事,这才生生忍住了。 她这会儿见到傅念君此般如水模样,心里哪有什么不明白的,虽然大宋民风开化,但到底傅念君身为傅氏嫡女,不能做出太出格的事来。 仪兰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傅念君躺在床上,向仪兰吩咐道:「明日早些叫我起身……」 仪兰一顿:「为何?娘子有事?」 左右明天都是能够到洛阳的,也不用起得太早。 傅念君也没有回她的话。 仪兰心里带着疑惑,一直等不到答案,闭了眼没一会儿就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傅念君却一直都没有睡好,她脑子里转的,都是刚才的场景,和周毓白的样子,他说的话,好像每一句都在她耳边盘旋…… 傅念君脸一红,心想自己真是魔怔了,掐了一把大腿才努力逼自己入睡。 第二日仪兰果真很早就叫醒了傅念君,天色只微微亮,傅念君便穿好了衣裳道:「带我去厨房……」 仪兰望着她眼下的青影讶然道:「娘子要吃什么,交代我去就是了,这里的厨房不比府里,杂乱地很……」 傅念君只是想着昨天答应他的,要替他做些吃食,晚了恐他们已经离去。 这时二人听到一声马的嘶鸣之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么早,不知是谁家……」 仪兰说着,突然顿住了,看着傅念君变化的神色立刻惊醒过来,不敢耽搁,说道:「娘子,我这去看看……」 第78章 不多时,她就回来了,遗憾地朝傅念君道:「娘子,是他们,已经离去了……」 「是么……」傅念君朝她笑了笑,「是挺早的。」 仪兰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觉得傅念君此刻的神情很是沮丧,忙劝慰道:「很快娘子就能和殿下在京中见面的。」 傅念君没有言语,缩回脚回到床上,对她道:「那就再睡一会儿吧。」 仪兰心中感慨,这再聪慧洒脱的女子,陷入情爱之后,也与普通人无异了啊。 只是傅念君躺回去后,哪里还睡得着,等到天色发白,旅舍的人陆陆续续都起身了,她才也跟着起身。 陈小娘子一大早便精神抖擞地过来敲傅念君的房门,说是要践行诺言和她一起用早饭。 她见傅念君神色郁郁,不由奇怪道:「姐姐怎么了,没睡好么?是睡了一夜是做噩梦么?」 「不是。」傅念君对她微笑,指着仪兰新端来的热粥:「快吃吧,该凉了。」 两人一道吃早膳,席间陈小娘子也丝毫没有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开心地说着她觉得十分有意思的趣事。 她虽话多,有时却着实逗趣,天真烂漫,傅念君不得不承认,一顿饭下来,倒也不会觉得她多烦。 她离开后,仪兰便来向她禀告,只说让大牛大虎打听清楚了,这陈小娘子一家是洛阳的富户,去京里是看望他家夫人一位生了重病的老叔公。 暂时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傅念君说道:「好吧,先别管这些了,打点东西,上路吧,先让大牛快马去陆家通知一下。」 一行人收拾齐整到了旅舍门口,正好也碰到陈小娘子一家,傅念君见到了她的母亲,是一位富态平和的女子,寻常贵夫人打扮,梳着高髻,虽不如女儿陈小娘子生得好看,看起来却是个温柔的人。 一起的还有陈小娘子的弟弟,大概七八岁模样的一个孩童。 陈小娘子在一旁让弟弟叫人,指着傅念君道:「练奴儿,快叫姐姐!」 那小名叫「练奴儿」的孩子却缩到母亲身后,只敢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盯着傅念君瞧。 傅念君注意到他戴着一顶小帽子,现在的孩童少有这种打扮,看起来有几分古怪,他生得与陈小娘子也不大像,皮肤很白,鼻梁挺拔高耸,眼睛却生得很有特色,十分漂亮的单眼皮,比周毓白的凤眼更显狭长飞扬,只是那眼睛的位置却略高于常人。 倒也不会看着不协调,有一种十分奇异独特的漂亮。 「你这孩子!」陈小娘子咕哝了一声,见傅念君一直盯着练奴儿的帽子看,便笑嘻嘻地一把扯了下来,竟是一个闪亮的光头。 陈小娘子笑着摸摸弟弟的光头,引来那孩子不满的哼唧。 「这小家伙的脑袋可圆了!」 陈小娘子像炫耀一样把弟弟的头给傅念君看。 「舒儿,你……快放开你弟弟。」 陈家夫人忍不住出声制止调皮的女儿。 陈小娘子闺名唤作灵舒,也是傅念君今早与她一道用早饭时才知道的。 练奴儿倒也不生气,更像是不肯和这个姐姐一般见识,只是轻哼了一声将头摆到一边,可是眼睛的视线却又似乎在偷瞄傅念君。 「真没礼貌!」 陈小娘子对着弟弟插腰道。 傅念君笑了笑,对她道:「没事的。」 看起来是极为正常的一家人,只除了那孩子的样貌有些特殊。 傅念君同母子三人告辞,便先一步登上了马车离去。 仪兰在车上也说着陈家那位小公子,当作个新鲜趣闻与傅念君谈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小时也就罢了,都这样大了,怎么会有人家将孩儿的头发都剃光?倒是从前我听人说,穷苦乡野地方有的孩子长虱子,没法子便在冬日里剃秃瓢,只这陈家自然也不是那等人家,莫非是那小公子得了什么病?」 仪兰自己把自己倒是吓了一跳,「生得这样好看,若是如此也太可惜了……」 傅念君说道:「不要瞎猜了,我瞧着陈小郎虽生得皮肤白,却不像是生病。」 「娘子有没有觉得那位小公子长得……」仪兰偏了偏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很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 「不像汉人。」 傅念君说出了她心中的想法。 仪兰惊愕了一下,就听傅念君说着:「罢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仪兰点点头,也就不再去想那母子三人了。 其实傅念君刚才就发现了,陈家小公子那种长相,像极了从前的鲜卑人,而鲜卑族在前唐时就几乎已经消亡,如今说胡人,大家便会想到占据了燕云十六州的辽国契丹人,契丹人拥有回纥和鲜卑人的长相,与汉人的面貌并不相近,体型也更高大。 但是仅凭这一点,不能就说人家是契丹人,何况这和傅念君也没有任何关系。 一行人到了洛阳城外,陆家已经派人来接了。 傅念君第一次来拜访位于洛阳的陆家老宅,这里是陆氏的娘家,也即将成为陆婉容的娘家。 陆婉容已经等候了多时,急不可耐地翘首盼望着。 两人见面,她便拉着傅念君的手不肯松开。 「原来算着日子早该到了,我都差点想出城去接你了,怎么晚了这样两日?」 傅念君解释道,是在城外生了两天病,不想带着病气来拜访,便多休息了一下。 陆婉容见她神色确实疲累,便也不追究这话的真假,只说一定要让她在陆家歇息好才算完。 傅念君倒是不急着回东京,只是她却也不太喜欢在陆家。 陆婉容回来备嫁,府上却并无看到多喜庆的气氛,并且更让人诟病的一点,傅念君来做客,第一时间却并未去拜见陆婉容的父母。 陆婉容只是这样淡淡地和傅念君道:「爹爹和姑母闹翻了,连同我大哥一起恨上了,他如今厌恨这个家里,最近躲到别庄上钓鱼写诗去了,家中庶务都交给我叔父打理。」 傅念君知道陆家分崩离析,却没有想到已经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 但是她知道,陆成遥和陆婉容兄妹总算没有糊涂,跟着陆氏走,陆家和他们才不至于像她所知的一样,被陆三老爷拖累进争储的泥潭里。 「我知道爹爹的心思。」陆婉容说着:「他太希望陆家能够回到朝堂上去,有前朝时那样威风的阵仗,只是如今的天下,早就变了,现在哪里还是世家说话的年代?仗着出身就能高人一等的时候早就过去了……再过几年,等哥哥立住了,或许他就明白了吧。」 第79章 子不言父母是非,依照陆婉容的性格,她都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回来这些日子,没少受陆家夫妇的挤兑。 先前陆家因为幕后之人的安排,原本会走上肃王那条船。 只是如今时过境迁,肃王大概也未必想用他们,陆三老爷就是想投靠,也无门了,陆婉容这些天听的最多的,就是他们对傅琨、对陆氏、对陆成遥的不满…… 傅念君不再提这些,让陆婉容给自己展示一下她准备着的嫁妆。 现在唯一能让她开心的,大概就是很快会到来的,带她脱离泥潭的婚事。 固然傅澜和陆婉容之间或许并不存在爱情,但是长久以来表兄妹之间的感情,大概也足以支撑他们相互扶持,相携一生了。 比起这世上许多盲婚哑嫁,听从父母之命成婚的男女,他们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 「你三哥也快成亲了吧?」 陆婉容面上带着笑容,似乎一点都不为往昔之事所苦。 傅念君点点头:「比你们早一些,他和钱小娘子年纪都不小了,再拖过年去,又要长一岁。」 陆婉容微微笑了笑:「钱小娘子是个好女孩。」 傅念君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她们往后同住傅家,就是妯娌了,钱婧华那里她倒不担心,就盼陆婉容是真的放下了。 傅念君握了握陆婉容的手,笃定道:「你也是好女孩,上天必不会薄待你们……」 「念君……」 陆婉容神色动容,竟是说道:「我这一生,前十六年都是懵懵懂懂活过来的,或许很多事,都是从遇到你的那刻开始改变的……」 傅念君听了也有些酸楚。 她希望陆婉容能够幸福。 「……你放心,我不再是从前那样不懂事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陆婉容眼神坚毅,其中的决心让人难以忽视。 「好。」傅念君点点头。 陆婉容噗嗤笑出声来,「你来了,我很开心,咱们说些好的,既然都到洛阳了,明日可想出去玩玩?白马寺是一定要去的,还有天王院,你不是对牡丹很是精通么?」 傅念君笑道:「这个时节,哪里还有牡丹?」 「没有牡丹也是值得去的,你想吃什么?尽管说来,我必然一尽地主之谊……」 傅念君自然不会没有来过洛阳,只是这次是同陆婉容一道,自然是任由她做东,两人结伴同游,倒是并不在乎目的地是哪里。 在洛阳同游了两三日,在傅念君看来,觉得陆婉容的心情也比之前好了不少,傅念君便有了些归意。 原本也是找借口出门,替陆氏办完事,也算是目的达到了。 这日两人正好去了洛阳著名的董园。 董园是个风景十分秀美的游憩园林,夏日时热闹非凡,游客不绝,即便如今快入冬了,游人也并不少。 董园的特点是「亭台花木,不为行列」,布局方式模仿自然,取山林之胜。三堂相望,过小桥流水又有一高台,毫无一览无余之感,是十分高妙的障景手法。 园中又时有文人豪爵办宴饮,西有大池,除了大可十围的古树外,四周还有水喷泻于池中,朝夕如飞瀑,池水却不溢出,凉爽宜人。 傅念君和陆婉容就围着这片湖池散步,偶有能遇见同游园中的妇人女眷。 傅念君提及归去之意,陆婉容听了多少就有些失落。 傅念君笑道:「很快你就能嫁去我家里了,咱们时时能见面的。」 陆婉容轻轻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道:「你何须说这样的话来骗我,你我同岁,我要出嫁,难道你没有出嫁的一日?」 傅念君顿时便有些语塞了。 陆婉容拧眉道:「你爹爹对你的亲事可有属意?你我这般年纪,并不算早了……」 若非遭遇退婚一事,傅念君此时早就该嫁去崔家了。 眼看翻过年去,她的年龄又要长一岁。 傅念君笑了笑:「不急,即便是不嫁,我爹爹也并不会说什么。」 陆婉容道:「那也是,傅相宠爱你超过许多父亲。」 她这语气中的确是充满了羡慕。 傅念君不想提及她的伤感之事,便岔开话题,两人循着小径穿过半片竹林,打算去前头的寸碧亭看看景。 谁知才刚踏出竹林没几步,茂密的绿树丛中就钻出一个人影。 他似乎也没见到前方有人,一下就撞在了跟在陆婉容身后的詹婆婆身上。 詹婆婆没怎么样,只是「我的娘哎」叫了一声,倒是那个身影,噗通一下往后摔了去。 傅念君定睛一看,竟是前些日子偶遇到的陈家小公子,名唤练奴儿的那个。 陆婉容一向是个温和的性格,吩咐丫头仆妇:「好好将这孩子搀起来吧,问问是哪家的,给他爹娘送回去……」 陈小郎从地上快手快脚地爬起来,摸索着他头顶上不翼而飞的帽子。 傅念君见到了,先他一步捡起来,递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陈小郎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将自己的帽子拿回来带在头上。 陆婉容走到傅念君身边,奇道:「竟不知你在洛阳还有故旧?这孩子是谁家的呢?」 陆婉容虽然往他头上多看了几眼,却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 傅念君回她:「路上认识的,只知道他家中姓陈。」 陈小郎往陆婉容也看了几眼,随即视线就落在了傅念君的手上。 傅念君抬手看了看,觉得自己的手很正常,笑道:「怎么了?」 陈小郎抿了抿嘴,竟是酷酷地伸出了一只雪白的小手。 傅念君明白这意思。 这是要她拉。 这孩子看着一点都不亲人,很是冷冷地爱耍酷,竟是很喜欢自己么? 她握住他的手,只觉得这只手冷得过分。 她蹲下身子,问他道:「你姐姐呢?你家人可都在园中?你是偷偷跑出来玩的么?」 他只是摇摇头。 陆婉容身后的另一个仆妇想劝傅念君放开他的手,毕竟谁知道是不干不净的哪家的脏孩子,平白脏了傅二娘子的手。 她便忍不住咕哝了一声:「别是个哑巴吧。」 陆婉容向后警告地看了一眼,吩咐道:「你们四处去找找,看有没有姓陈的人家今日来游园。」 第80章 傅念君拉着一言不发的陈小郎到了不远处的寸碧亭中,那孩子一直都在偷看她,就像那天一样。 傅念君觉得他手心出汗了,便拿出了自己的帕子替他擦手。 陆婉容坐到她身边,也打趣道:「他竟和你这般投缘吗?」 傅念君也说不好,他和他的姐姐都是极古怪的。 但若说是对方刻意接近她,目的何在呢?此时她看不出来,暂且只能先这么着。 「姐姐要回东京了么?」 一直没有说话的陈小郎终于开口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哑巴。 他的声音却不像一般孩子一样软糯天真,反而有种不符合年纪的沙哑低沉。 这样一个孩子,却有这么一把嗓音。 倒不是不好听,就是古怪。 陆婉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就同他这长相一样。 傅念君道:「自然,我是要回家的。练奴儿……我可以这样叫你吧?我不知你的大名叫什么。」 「我叫陈灵之。」他说道,随即顿了顿,「是之乎者也的之。」 傅念君和陆婉容都听笑了。 陆婉容吩咐下人把准备好的糕点都送了上来,陈灵之也只是微微踟蹰了一下,便吃起来。 去探消息的下人一直没有回来,傅念君与陆婉容便只好从他这里问。 他的家人怎么都不着急呢? 这样一个孩子丢了。 陈灵之只是淡淡地拍拍手说:「我家人并不知道我来这里。」 傅念君和陆婉容都怔住了。 陆婉容派出去的仆妇此时正好也回来了,满头大汗地禀告道:「娘子,园中今日并没有姓陈的人家来游玩。」 陆婉容的视线不由转向安之若素的陈灵之,满脸狐疑。 傅念君却更快明白过来,头疼道:「你是……离家出走?」 陈灵之点点头,交代道:「我看到有一个人影很像你,所以跟进来的……」 原来是这个缘故。 陆婉容看着桌上快被他吃完的糕点,神情复 「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傅念君问他。 她并没有把他再当作一个孩子看。 毕竟十岁左右的年纪,其实很多事情和道理都懂了,在她自己十岁时,就是这样。 陈灵之的眸光闪了闪,看向了对面的陆婉容。 傅念君很解其意,说道:「这是可以相信的人。」 说罢挥退了仪兰等下人,让他们站远些。 陆婉容暗暗称奇,重新打量了一番这孩子。 爱装大人的孩子很多,这样真像大人的却不多。 陈灵之说着:「我爹娘要将我送到蜀中去,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 这是陈家的家事,傅念君自觉不该过问,知道个因由便好。 「我想他们必然也有他们的理由,你告诉我你家在哪,我们送你回去。」 陈灵之却摇摇头,细长的眉毛似乎表现出一种淡淡的不屑。 他说着:「我知道的,我长得不像我爹娘,不像我姐姐,甚至不像汉人,早几年就有风言风语传进我家,他们能忍到现在把我送走,已经算是仁慈了。」 陆婉容只是仔细盯着他的脸看。 陈灵之抬眸与她对视,直接道:「这位姐姐也是这么想吧。」 陆婉容尴尬地笑了笑:「怎么会?我与我爹娘也长得不像,这不算什么,想是你对你爹娘有什么误会。」 陈灵之耸耸肩,表情很无谓。 傅念君叹了口气,这孩子咬死了不松口,外面的天色也不早了,她只能和陆婉容商量:「只得将他先带回陆家,之后再派人去城里姓陈的人家找了……」 陆婉容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 「可是这洛阳城里姓陈的人家太多了,他家又并非官宦之家,怕是不好找……」 这里是东京倒是好办,可是这里是洛阳,只有陆婉容有资格说帮他。 傅念君觉得自己这路上,遇到这两姐弟,算是倒了大霉。 「那把他扔在这儿吧。」 傅念君望天道。 陆婉容吓了一跳,随即带了微微指责的口吻道:「念君,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傅念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看吧,她也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做人的良心总是过意不去的。 陈灵之倒是也算配合,肯跟他们走,坐在车里时还说着:「我两日没有睡个安稳觉了。」 他也晓得她们多半会去找他父母,但是也不知道是太看轻她们,还是太高看自己,他也没有当回事。 离家出走成这样的,他也是傅念君见到的第一个。 回到陆家,陆婉容自然吩咐了下人给他收拾一间房出来。 陈灵之大概也是知道陆家的,进门之时并没有什么诧异,到了人家家中举止表现也算妥当。 好在陆婉容的父母如今住在别庄之上,没有惹出多大的麻烦。 陆婉容更是吩咐人连夜去城里姓陈的人家问询,谁家丢了孩子的。 一直到了第二日上午,陆家终于得到了消息。 而这一边陈灵之一晚上更是睡得安安稳稳,早上起来还胃口大开,吃完后更是饶有兴致地在陆家花园里逛了逛。 陆婉容比傅念君更担心,也操心了一夜没有睡好,起来见他这样轻松,反倒有些奇怪了。 「他真是离家出走的?」 傅念君叹道:「他大概是离家出走走腻了,通过我们回家呢。」 陆婉容噎了一下,细想之后觉得颇有道理。 傅念君拧眉,表情很严肃。 该注意的事情一定不能忽略。 她对陆婉容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只是个孩子,但是难保旁人用他做饵,志在你我,陈家的事情一定要打听清楚,若他们日后有结交的意思,也还是推脱了干净。」 陆婉容点头,「我自然明白的。」 陈灵之不知什么时候又转悠到他们面前来了。 他换了一身衣服,手和脸也洗干净,因为一夜好眠,显得精神熠熠的。 陆婉容瞧着这孩子,也忍不住悄声对傅念君道:「怪道他自己都说他长得不像汉人,瞧着一股异域风情,长大后怕是不得了。」 第81章 傅念君看他手长脚长的,怕是过几年蹿个子,更是要叫人吃惊了。 陈灵之走到傅念君面前,捏了捏自己的脸,问道:「姐姐是不是也觉得我像契丹人?」 傅念君道:「你怎么会这样以为?」 「因为你老是盯着我的脸看。」 他看起来有点不开心的样子。 傅念君笑道:「看你自然是因为你好看,你再大几岁,自然看你的姑娘就更多了。」 他轻轻撇过头去,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终于有消息来了。 城中一户姓陈的富户,很像傅念君描述的陈灵之家人。 等去了消息,很快陈家夫人就带着女儿赶了过来。 再见陈小娘子,傅念君也没有什么意外,对方一时也来不及展现她的热情,朝着不懂事的弟弟就按住了脑门教训。 「冤家!你这个冤家!要急死我们!」 她看起来是真的为弟弟担心。 陈灵之只是恢复了最初傅念君见到的模样,没有什么话说,低眉顺眼之间却藏了些倔意。 陈家夫人只坐在旁边垂泪,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来回嘴里就是不住地向陆婉容道谢。 陆婉容倒是在一旁被她谢地手足无措的。 傅念君在一旁打量着这母女二人的情意真假。 究竟和这家人再次扯上关系是巧合还是对方的刻意,她其实真的没有数。 陈小娘子训完了弟弟,才抹了抹脸和傅念君打招呼。 「傅姐姐,对不住,再一次和你见面,竟然是这种场合……」 她涨红着脸,确实很不好意思。 这当中自然有一部分原因是由于陆家。 「原来你是陆家的亲戚,我、我当时……我没规矩惯了,你别介意。」 陈小娘子不敢再同傅念君像先前那样口无遮拦了。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规矩自然不及大户人家,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训斥弟弟,这般看来确实教养一般。 从当时到现在,陈小娘子的表现,都还算符合自己的身份。 傅念君也不由想着自己在东京是否勾心斗角惯了,才时时刻刻这样疑心别人。 陈家母女显然因为门楣关系,在陆家也不敢多待,再三谢过了,就要带着陈灵之告辞。 陆婉容看出她们着实局促,也不敢说什么留饭的话,只是替相处了一天的陈灵之求情。 「令郎年纪小,难免如此,夫人请不要怪责他了,他在我家中,十分得体有礼貌,都是夫人教养地好。」 这话陈家夫人听了心里高兴,看陆婉容又是如此和颜悦色没有架子的样子,连连点头。 陈灵之倒是临走前还和傅念君说了几句话。 他嘟着嘴:「我知道你们要找我爹娘的,我不怪你们。」 傅念君道:「你也是早知道你一定会回家的啊。」 他看了傅念君一眼:「你真的不能带我回东京么?」 傅念君微笑着摇摇头。 「好吧。」 他说着,很无奈地要走,随即又转回到她面前,狭长的眼睛里闪出认真的光芒:「后会有期。」 傅念君觉得这姐弟俩可真是有意思,那个是话痨,这一个倒是小小年纪说话精简,故作深沉的。 陆婉容和傅念君两人亲自送母子三人出了二门。 陆婉容在往回走的路上和傅念君说起了这陈家的底细:「陈家老爷从前一直是从商的,似乎并不是洛阳人氏,大概从别处逃难来的,发家艰难,一步步做到如今,眼下开了家不小的绸缎铺,也算是城中的体面人家了。」 傅念君点点头,「他家夫人呢?来历也清白?」 陆婉容点点头,「陈家夫人是东京人,是前朝某位落没了的三品官员家中的婢生子,这样的身家,与陈老爷也算相配。」 傅念君「嗯」了一声,陆家在洛阳的人脉关系非她自己可比,既然陆婉容打听到这些,想必不会有假。 既然是清白正经的人家,或许确实是她想多了。 陈家这件事不过是个小插曲,傅念君又住了两天,便提出要回家。 陆婉容虽然不舍,却也不能强留她在家中,亲自送她到了城门外才依依不舍地惜别。 这回去的路上就太平多了,天公作美,天气也很好,路上脚程也不算慢。 眼看马上就要进东京城了,在路上的酒楼歇下吃饭时,仪兰正和傅念君笑话大牛大虎:「早起两人便不安生,非说对方多吃了自己一个馒头,越活越回去了!娘子,你看这顿饭给他们加两个包子如何?免得他们两个又闹不愉快。」 傅念君也笑道:「在陆家是饿着他们了?去吧,跟他们说,回头到家里了让大厨房做顿好的,犒劳这一路上大家的辛劳,若是他们不喜欢,就找外头的酒楼订桌席面,你们自己商议吧。」 仪兰嗔道:「娘子这样也太大手大脚了,我们都是奴婢,哪里用得着这么精细……」 傅念君说:「你们跟了我这么久,几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 吃完了饭,一行人继续上路,快到东京城门口了,驿道上的车马也多了起来,走走停停的,马车就有些颠簸。 午后太阳也挺晒的,仪兰见傅念君在车中憋地脸色通红,又被颠地难受,便朝外头赶车的车夫吩咐:「老徐,这回一路上怎么这样颠?娘子身子娇贵,注意一些吧。」 老徐「哎哟」了一声,苦着脸对仪兰道:「好姑娘啊,我驾车几十年,您还信不过我的技术么?怎么能让娘子觉得不适?就是这路不好啊……」 仪兰才不想听他找借口,撇撇嘴,表情不以为然。 傅念君想让她别为难老徐,却又听老徐轻轻咕哝了一声道:「不过这车吃重也确实不太对劲,赶着这车觉得不趁手啊……」 仪兰挥下了帘子,朝傅念君道:「不是埋怨路,便是埋怨车……」 她不喜欢这些老仆,半点差使不动,嘴里还总是有很多话说,倒是还不如郭达,芳竹寻常与他斗嘴,轻话重话说几句也不见他真的动气,哪里像这些老油子,半句话就能给你接十句出来。 傅念君微微笑了笑,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陡然间变了脸色道:「前面找个地方停一下,休整片刻。」 仪兰不明所以。 老徐将车赶到了一处人并不多的地方,傅念君由仪兰扶着下车来,她神色严肃,只是沉眉盯着她自己这辆马车。 第82章 「娘子可发现什么不寻常之处?」 仪兰见她这样,自己也紧张起来了。 傅念君吩咐大牛大虎道:「你们去看看车底下有无异样……」 她拧着眉,轻声说着:「但愿是我自己想多了。」 莫名失踪的馒头,和与平素不大一样的车…… 会不会是车底下有人? 大牛大虎两人抽了准备好的木棍,也有些忐忑地接近了车底。 若是真有歹人,他们就打算立刻挥棍迎上。 两人在车旁趴着,似乎果真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响动,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就要用手上的木棍去抄车底。 大牛还气势十足地喊了一声:「好个贼人,看棍!」 「是我是我!」 车底下立刻有人声传出。 一时间众人也没听出是谁,大牛接口就说:「管你是哪个!」 手上动作不停。 「等一下!」 傅念君喝止他们。 她倒是有些听出来这声音是谁了。 她扶额微微叹气,说道:「将他弄出来,仔细别伤了人。」 大牛大虎面面相觑,连仪兰也完全是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车底下一阵动作,随着木片落地的声响,马上爬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身形矮小,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正了正帽子,很淡然地扫视了一圈目瞪口呆的人。 不是陈家那个小公子陈灵之又是谁。 「你、你……」 仪兰颤着一根手指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陈灵之却看着大牛大虎手里的棍棒,抬眸看了一眼傅念君道:「这也太粗鲁了。」 这熊孩子! 众人心里不由都转着同一个念头。 谁要和他讨论粗鲁不粗鲁,他难道对自己出现在这里没有任何解释吗? 这陈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念君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她盯着陈灵之,说道:「你究竟躲在我车底下干什么?」 陈灵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朝傅念君瘪了瘪嘴道:「肚子饿,姐姐能不能给些吃的再问?」 傅念君觉得自己要是他亲姐姐,大概早就控制不住拳头亲自招呼这小子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仪兰道:「去拿些吃的和水给他。」 马车移到了路边,陈灵之坐在原本老徐的马车座位上,垂着两只脚,满心欢喜地吃着仪兰给他拿的糕点。 傅念君站在地上,其余的人都站得稍微远些在休憩。 等陈灵之终于吃得告一段落了,傅念君才终于说道:「吃饱了?那你是不是可以交代一下,到底是因为什么又偷跑出来?」 陈灵之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姐姐突然糊涂了,我不是说过么,我不去蜀中。」 傅念君气笑了,「所以就再离家出走一次?你怎么出来的?又是怎么钻到我马车底下去的?」 陈灵之抬起了自己的手给傅念君看,他的手上有浅浅的伤痕,似乎是攀爬拉拽留下的痕迹。 他朝她笑了笑:「他们关不住我。」 所以他这是要展示他手上功夫好了? 傅念君挑了挑眉:「你用什么法子溜进陆家的?」 陈灵之想了想,老实道:「去陆家住的一晚上,其实够做挺多事的。」 他根本是早有预谋…… 傅念君也不想问他是怎么钻进自己马车的了,他肯定是一早就想好了要跟自己走,去陆家或许根本也就是方便今日。 傅念君倒是不察,被这样个小鬼算计了一道。 难怪先前的「后会有期」听起来这般奇怪。 陈灵之吃饱了,轻轻打了个嗝,好整以暇地问傅念君:「姐姐要把我送回去吗?都已经到汴梁了。」 傅念君说着:「你当没人治得了你?去了汴梁我也可以再将你送回去。」 陈灵之也不怵她,反而分析地头头是道:「你送我回去,路上我还是能跑的,姐姐何必唬我,你不敢担这样的责任。所以最妥当的法子,你一定会派人回洛阳去通知我家里,一来一回又要几天,即便我再被抓回去,也是值得了。」 他倒想得美。 傅念君抱臂斜睨他:「你去东京的目的,不是要等着你家里人来抓你的吧?你说说看,究竟还想怎么闹?」 不是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都长了张调皮捣蛋的脸,起码就这个陈灵之来说,是傅念君少见的棘手。 陈灵之的眼神有一阵迷茫,他抿抿嘴道:「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暂且只顾着眼前吧,走一步看一步。」 最让人头疼的,就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人憎狗厌的。 傅念君道:「你就这样相信我?你知道我是谁?东京城里鱼龙混杂,你这样年纪又细皮嫩肉的孩子,卖了也值几个大钱。」 陈灵之嫌弃地看了傅念君一眼道:「姐姐当我是那不懂事的小孩呢,卖去给人牙子你倒不如绑了我卖回给我爹娘,我爹虽不豪富,这点钱总是有的。」 「行吧。」傅念君说着:「那就满足你的愿望。」 她也不是一般人,回头就冲大牛大虎道:「给我把这小子绑起来。」 陈灵之望着两名粗壮大汉,吓得张大了嘴,「你、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傅念君冷冷地勾了勾唇,「你看我像说假的?」 她说绑,就是真的绑。 陈灵之觉得他还不如钻在车底来得轻松。 绑就绑吧,这个不知是大牛还是大虎的粗莽壮汉,把他裹得像粽子一样丢在了放置行李的木板车上,来往这多人马,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扭动的陈灵之。 大牛还很好心地向路人解释:「是我家小郎君,不听话地很,他姐姐罚他调皮。」 众人听到了都是哈哈一乐,说这姐姐大概是亲的,笑得陈灵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直到进了繁忙的东京城内街,陈灵之才被转移到了傅念君车里。 傅念君抬了抬眼皮,对他笑道:「看吧,还是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的好。」 陈灵之表现地很委屈,轻轻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傅念君先将他安置在她在外的一个小院,如今由阿青守着,带着几条大狗的那里。 傅念君不忘威胁他:「若是你不肯听话,我这几条狗可不认人。」 第83章 陈灵之瞪大着一双眼睛,很是不解:「你、你竟然爱养这样的大狗?女、女孩子家……」 傅念君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头。 「所以,听话一点。」 傅念君留下了大牛大虎护着他,自己先回了家。 原本也想带他回傅家,后来想想,无法同傅琨父子交代,便先留着他吧,要紧的是先派人去洛阳通知他家里。 傅念君回到傅家,家中也无甚变化,她出去这几日,后宅里风平浪静。 唯有一件事,让看家的芳竹无论怎样也要第一时间告诉傅念君。 她神采奕奕,拦都拦不住说话的欲望,挤眉弄眼迫不及待地向傅念君道:「娘子可知,三郎君如何处置了姚三娘子那桩事?」 在傅念君去洛阳之前,齐循已经到了东京,姚家派人去齐家闹那事其实也颇有成效,傅念君给傅渊的建议是傅家既不管也不认,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就好,但是傅渊在接受她这个建议的前提下却做出了更出乎她意料的举动。 这桩八字的事件因为姚家的无赖和傅家的撒手不管,齐家只能自认倒霉,毕竟姚家都敢赔上荣安侯府的名声来赌了,那齐循一家人,在所倚靠的邠国长公主袖手旁观的情况下,自然也不愿意和姚家拼个两败俱伤。 因此认下这门亲事,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傅渊留了后手,齐家的确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但是姚家和姚三娘却并不能因为这样就如此轻易如愿。 李氏和姚三娘母女虽然帮傅家解决了麻烦,但她们的初衷并不是,她们母女对傅家和傅念君所怀的恶意,并不比方老夫人少。 所以…… 傅渊在姚、齐两家亲事传出来的当口就下了个损招。 傅念君也没想到傅渊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觉得好笑之余,也发觉傅渊在某些方面或许真是被自己影响了。 这件事情是这样的。 虽然姚家的李氏和姚三娘通过无赖手段赢了齐家一程,而李家也已经服软,立刻就遣了媒人正式上门提亲,但是在这个当口,却发生了一件事,让姚家这门亲事无法进行地那么顺利。 由妙法庵的李道姑伊始,姚三娘的八字就像长脚的一样,一夜之间就传遍了街头巷尾。 到底那八字是真是假没有人取证过,但是替姚家批过命的相士,和替姚三娘说过亲的媒人心里都有数,这些人都是寻常在大户人家走动的,即便他们只是模棱良可的一个表情,旁人也能猜出很多东西来。 李道姑说的很多,话里话外也算是说得比较隐晦,但是简单总结起来其实就一个意思,姚三娘子恨嫁,姚家早就拿八字不当八字了,别人家小娘子的八字就如同她们的脚一样不可示人,到了姚家,为了能够寻得如意郎君,姚家恨不得将姚三娘的八字贴在脑门上,寻到哪个倒霉鬼,就是哪个了。 而现在,这个倒霉鬼自然就是那个齐循。 这件事若是造谣生事,姚家自然可以惩治了李道姑以正视听,可是问题就在于,姚家不敢。 因为那八字是真的,李道姑说的事情也不全是假的,所以他们不敢对峙,不敢揭破,不敢用强硬的态度去解决这件事,他们以为用无赖的方式达到了目的,可他们的底气却经不起推敲。 闲言碎语能够帮助他们制约齐家,也一样能够制约他们。 傅渊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等稍晚些时候傅念君去见傅渊的时候,她也提起了这件事。 傅念君问他:「哥哥这么做,爹爹知道吗?」 傅渊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说道:「齐循的庚帖是退到傅家来的,是由爹爹接手的,你觉得他若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敢这样?」 傅念君轻轻「啧」了两声,竟是笑着朝傅渊道:「三哥你这是……变坏了啊……」 傅渊只是挑挑眉,也不像从前那样斥责她无礼,只说道:「还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姚家的名声在坊间可算是不怎么好听了,听说姚三娘听到了风言风语后就躲在房里哭,足足哭足了三日,三日过后,依然是该绣嫁妆绣嫁妆,咬牙还是要嫁给齐循。 笑话就笑话吧,反正东京城里不缺笑话,她也就把自己当作这一阵子的笑话就是了。 路都是人选的,不肯回头的人有很多,傅念君也不想与这个名义上的表妹多有接触,生死有命,姚三娘今后怎么样,和她、和傅家,都无关。 这件事到这里也就为止了。 齐家付出了代价,姚家也一样。 再做下去,损人不利己,也不是傅家父子的风格,所以就此打住,皆大欢喜。 傅念君挖苦傅渊:「三哥用李道姑倒是得心应手的,就不怕惹祸?」 傅渊却义正言辞:「那是你找的人,我又不是你,寻常哪里有那么多小动作去找这样的人?」 这就叫倒打一耙吧? 傅念君无语地想。 说完了这件事,傅渊倒是还想起别的事来和傅念君算账。 「你去洛阳究竟为了何事,四哥儿是在城门外与你分别的,你早已知道,却不告诉我与爹爹,这是何故?」 他又重新端起了长兄的架子来训她。 傅念君解释道:「原本就是这样安排的,只是我怕爹爹担心,索性就瞒了爹爹,既然瞒了爹爹,就没有不瞒哥哥的道理对不对?免得你二人晓得我一个说一个不说的,心里不舒坦。」 倒是还是她为了他们父子着想了? 一顿歪理。 傅渊冷笑,依然是不相信她的样子,只是此时也没有抓住她什么把柄,只能道:「一路上真的没有事发生?都还算平安?你若不肯老实讲,我就要自己派人去查了。」 傅念君想了想,就打算把陈灵之那事稍微同他提一提。 一来她是怕傅渊真的没事找事,仔细去调查她出门的因由,那么凭借他的脑子大概七八成能猜出来。 二来她也知道陈灵之的事瞒也瞒不住,要送他回去肯定要派傅家的护卫。 她说完以后,傅渊就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从前胡闹也就罢了,现在竟是带了个孩子回来……」 傅念君有些尴尬:「也不是带了个孩子,他、他……」 「好了。」傅渊打断她道:「先让人去通知他家里人就是,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 他有公务要忙,没这么多工夫打点这些小事。 第84章 傅念君点点头,总算是有一种任务交接完毕,得到了东家肯定的轻松之感。 而听说傅念君回家,开心高兴、急着想与她见面的,仅次于傅琨傅渊父子的人,并不是二房里陆氏,而是久等傅念君的浅玉姨娘。 浅玉姨娘想着能够早日和女儿团聚,像从前一样不再母女分居两院,因此对于傅念君交代的任务格外上心。 从前三天两头就愿意病病歪歪地喝药请大夫,这段时间来倒是神采奕奕,精神很好,谁瞧着她都不像是个身体弱的。 「二娘子,那位江湖术士终于有消息了……」 浅玉姨娘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十分激动。 她细细地讲了对方的情况,以及她打探的情况。 傅念君并不意外从她口中得知,那位江湖术士稍有透露与傅宁曾有过接触。 傅宁是和乐楼老板胡广源安排的棋子,而胡广源是幕后之人的心腹。 这和周毓白猜的一样。 「他可有又帮你算出什么来?」 浅玉顿了顿,说道:「也没有什么……」 「真的?」 傅念君挑了挑眉。 浅玉脸上突然就有些让人难以理解的表情浮现。 「他、他说了些关于老爷的话……」 傅念君拧了拧眉,仔细揣摩了一下这句话,才有些明白过来。 「二娘子,请你别误会,我断断没有那个意思!」 浅玉忙澄清道。 她不敢瞒傅念君,可也不敢和她对着干。 傅念君叹了口气。 莫说江湖骗子是江湖骗子呢。 他大概是误会浅玉姨娘的心愿,是想要向傅琨邀宠了。 对症下药,本来就是他们那些人惯用的套路。 你问什么,他们就会顺藤摸瓜答什么。 傅念君想着,或许对方用漫漫做筏,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浅玉姨娘对于女儿的执念吧。 而对面浅玉姨娘看着她的眼神很忐忑。 傅念君道:「你与傅宁可有过接触?」 浅玉姨娘差点吓破了胆子。 「二娘子,妾身是断断不敢的。」 傅宁虽是傅家的同宗亲戚,可到底是晚辈,并不是五服之内的亲属,年纪又相差了那么多,浅玉论身份论亲疏都不应该同他有任何接触的。 不过她突然间想起了一件事:「二娘子在洛阳之时,似乎傅宁的母亲曾登门过……」 她不敢把这事打听地太清楚,只是听傅念君似乎听看重傅宁这条线,便献个殷勤主动提及了。 「他的母亲?」 傅念君拧眉。 傅宁的母亲宋氏双目有疾,她究竟有什么大事要亲自到傅家来? 浅玉道:「二娘子不如找门房和管家细细问问。」 傅念君点点头,凝神想了想,抬头就看见浅玉正一脸期盼地望着她。 「二娘子,漫漫她……」 傅念君点点头,她虽然觉得浅玉教养不好漫漫,但是她也确实不能再把她往绝路上逼。 「我会吩咐下去,让她回你身边,但是我希望姨娘记住,这个家里,我不想再看到你那些小动作,再有下一次的话……」 浅玉忙感恩戴德:「多谢二娘子了,妾身不敢的,妾身一定不敢!」 她只要女儿在身边,就可以什么也不争的。 她经过这次的事早就看明白了,傅念君比当日的姚氏都要厉害,她还能拿捏她什么呢? 何况傅念君对待漫漫也是一直秉承着长姐的责任,并没有她担忧的打压和欺辱,既然傅念君能做到如此,她这个做娘的,别说为漫漫退一步,就是退几千几百步都是甘愿的。 傅念君听了浅玉姨娘的话,就唤来了管家和门房询问。 他们皆以为这是桩小事,想着不需要向傅念君禀告,却谁知她自己问起来了。 原来又是那个「热心肠」的周氏带着宋氏来的,两人没有拜帖没有人领,就要叫开门。 宋氏又是个瞎眼有疾的,张嘴就说要见傅琨。 傅家的门房不会仗势欺人,可也知道轻重,只是客气地让人从侧门请了进去,由管事婆子陪同喝了一壶茶,就原原本本地送出来了。 妇道人家,哪里有可能真让他们去书房见傅琨。何况傅念君不在府中,她们这时候来,本就不妥当。 门房也不是没眼色的,向傅念君道:「小的也不是不晓事的,想着或许那两位真有事,便请了三郎君的小厮在当日三郎君回府时在路上问了一嘴,三郎君没有印象,只吩咐说族中若银钱不够,请族公族伯去账房支取就是。」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 以为周氏和宋氏是像从前一样,来打秋风的。 朝中如今事多,傅琨和傅渊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傅渊还要抽空盯着自己的婚礼,哪里有工夫将这两个女人放在心上,如此就过去了。 管家和门房很忐忑,以为是他们做错了,正要求傅念君的责罚。 傅念君只道:「二位没错,只是周婶娘到底前段时日帮了我不少忙,过两日我再递拜帖请她来吧。」 管家和门房心里才都定了下来,心道二娘子当真是好修养好脾气,这样的事还要亲自过问,亲自见她们。 傅念君却想是见见宋氏,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提出要见傅琨呢? ☆☆☆ 这一夜,傅念君在家中并未休息好,她睁开眼就想着陈灵之那孩子。 他实在是个异类,她放心不下。 去了一看,果真跟着阿青跑出去玩了。 大牛交代,说是什么没尽兴地逛过瓦子,非要闹着去转转。 傅念君倒不觉得他会溜,毕竟他在这里好吃好喝,旁的地方……他连银子都没拿。 或许是这小子故意留下银子给傅念君看的。 傅念君让大牛牵出了阿青养着的一条犬,体型不大的猎犬,拉上街也不至于吓到人。她让狗领路,跟着阿青和陈灵之的气味而去。 大牛找到陈灵之的时候,他正打算戳穿一个卖艺伎人的把戏,阿青在他身边急得满头大汗的。 陈灵之阿青和大牛推着去见车里的傅念君,他撇撇嘴,朝傅念君咕哝道:「我又不会溜走,何必看得这么紧……」 傅念君睨了他一眼:「你也最好给我有点离家出走的自觉。」 第85章 陈灵之盯着傅念君看了一阵,头一歪道:「姐姐是傅相公的女儿?」 傅念君挑了挑眉。 陈灵之继续说:「昨天阿青说漏嘴了。」 傅念君也不想瞒他了,本来也瞒不住的。 「我是,所以我不能像在陆家一样把你带回去,不方便。」 陈灵之了然地点点头,然后天外来了一句:「我姐姐说你去洛阳,是和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同行的,你家中不知道吧?」 他想了想:「毕竟如果你真是相爷家的千金,怎么可能和个男子上路。」 傅念君知道这小子年纪不大,心眼却不少,哪里能真的露怯。 「原来你姐姐胡说的本事不是她独有么?民不与官斗,既然你知道我身家不凡,就该晓得严重性,若我不喜欢你,早就有法子让你无法在阿青嘴里套话。」 既然留他在阿青身边,她就也没想着秘密转移陈灵之什么的。陈灵之听完她这句话,反应竟是眼睛一亮,抓到了一个很奇怪的重点:「这么说来,姐姐你现在还是挺喜欢我的?」 傅念君:「……」 她哪一句话里说到了这个? 陈灵之却拍拍手,很高兴的样子,冲她笑了笑,眉眼飞扬。 「我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就? 傅念君朝他道:「你玩够了没有?可以回去了吗?」 陈灵之很乖地就滚进了马车:「好,走吧。」 傅念君将他送回去,吩咐大牛大虎很快傅家会来人接替他们的班。 大牛也不解:「二娘子,需要这么多人手么?」 「有备无患吧。」 傅念君叹了口气说道。 平白多了这么个大麻烦,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算妥当了。 傅念君对于傅宁的事丝毫不敢有所放松,因此他的母亲宋氏上门这件事虽然根本不算什么大事,她也确实让人又去递了话。 只是后来宋氏并没有再次登门,只有周氏再次过来说了点可有可无的话。 不过傅宁却自己出现了。 傅念君没有和他直接接触,她去傅渊那里的时候傅宁已经离开了。 「他此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傅念君问道。 傅渊知道她一向对傅宁的事情上心,也就点头示意她先坐下。 其实在傅渊看来,傅宁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即便他真是幕后之人安排的棋子,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辈,真的不值得傅琨和他自己多费功夫,更何况现在也并不能真的说明傅宁确实是对方的一招后手,因为无论傅渊怎么看,他都没有被作为「后手」的价值。 「也无什么旁的事情。」 傅渊淡淡道。 只是说傅宁想求个读书的机会,傅渊便同意为他写一封去东山书院的举荐信,言明若他一年后才学出众,自然可以考虑提拔他进太学,依照他现在的年纪,必然是要在下届科举中考取举人才算是年少才俊。 朝廷如今正值用人之际,而培养一个出色的读书人,不只是傅琨作为丞相的责任,也一样是傅家作为清流世家的责任,所以即便傅宁不说,傅渊也不可能真的剥夺他自己的机会。 而傅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恳求傅家给机会,倒是更显得急功近利了。 傅念君心里有点疑惑,问道:「他这次来,可还有什么古怪?」 傅渊说着:「他一来就要见爹爹,只是爹爹近来朝事繁忙,昨夜歇在大内,并未回府,我也推拒了他,倒是他的反应很奇怪……若要说,他这番底气是从何而来?」 傅渊摇头失笑:「若是从前,他倒还有几分求人的态度,今日这番,倒像是傅家一定得助他一般。」 仿佛傅琨和傅渊,对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样。 其实论傅宁的才学,进太学和考举人大概都不成问题,只是他这样表现,不像是求傅家个保障,而像是觉得傅家欠了他,务必就要答应他,不该让他有任何落第的可能性。 傅渊不解,他小小年纪,怎么能轻狂至此? 他也觉得自己是完完全全看走了眼,从前觉得傅宁还算是言之有物,虽然偶有虚浮,却不至于这般。 底气…… 傅宁对于傅家的底气从何而来? 傅念君蹙眉,她知道,和傅宁有关的事她不能放松,就算爹爹和哥哥都掉以轻心了,她也不能疏忽。 虽然按照周毓白现在的说法,傅宁背后的胡广源如今了无踪影,幕后之人也可能暂时收手正在隐藏身份,但是他们平白选中了傅宁,傅念君知道这一定不会是偶然。 她现在已经不能仰仗自己的先知了。 如果真就像周毓白说的那样,她和幕后之人经历的,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结局,两种人生,那么对方或许在傅宁这件事上,比她知道的更多。 会是什么事呢? 傅渊见她突然愣神,便说道:「傅宁的事你若不放心,便派个人跟着他,他是傅家子弟,也受我与爹爹提拔,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妥。」 即便是再清高的读书人,这一辈子也不可能说不欠人情,既然欠了,必然要有所付出,傅家也不必觉得这样不厚道。 傅念君笑了笑:「这倒不必,他也不值得哥哥这样在意。」 傅宁的事,她也说不出太多的所以然来,只能一点点去摸索了。 她转开话头,问道:「爹爹昨日又歇在宫中了吗?这几天他实在太累了,西北的战事……」 傅渊的脸色也微沉:「最近的局势不太好,官家基本上定了王相公接手枢密院,主理西北军务,爹爹如今权柄不如他,多插手此事也必然引起不必要的纷争,可自从前几日西夏递来商议国书,朝上众臣便又开始了一番唇枪舌战。西夏要求归还兰州等五个堡寨才答应议和,这件事……王相公很有可能会答应下来。」 这是朝廷机密,傅念君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件事,不由大惊道:「五个堡寨?怎么可能!若是归还,大宋的边防何在!」 宋夏边境修建了许多堡寨,这也是因地制宜的妙手,在河谷通道、山口险隘之处修建堡寨,就如同在横山以南建立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长城。西夏军力强大,宋朝军民就是靠着这些堡寨抵御他们的铁蹄,规避正面的迎战,利用大宋物资丰饶、经济发达的优点,用持久战拖垮对方,甚至还能推进堡寨,一点点蚕食争夺领土。 第86章 兰州等五个堡寨是西夏早就在大宋之前收入囊中的领土,但是在太宗时期被收复,如今西夏要求「讨还」,在政治上并没有过错,只是这些地方自古就是汉人的地盘,居民也以汉人为主,早就不堪西夏党项人的统治,如何肯「回归」。 而且这五个地方对大宋边防来说十分重要,若是失去了,在军事上就差了先机,否则西夏人也不会这样心心念念。 傅念君即便再不通军事,也知道这事的严重性,难怪傅琨急得连觉也不想回来睡了。 参知政事王永澄若是真的做下如此决策,或许对于朝廷是得到了一时的太平,可对于那些百姓来说,无疑是灾难,而很可能千秋万世之后,王永澄一世英名,也都尽丧于此了。 「王相公笃信弭兵论已久,他一直坚信边境军队禁不起这一战。」 傅渊叹了口气。 傅念君道:「可是做下这样的决定,也太冒险了。」 傅渊摇摇头:「国家大事,非你我可以妄议。」 傅念君想了想,却提出了另一种看法:「哥哥,有些话我知道我不该说,可是我作为爹爹的女儿,我觉得我一定要说。」 傅渊拧眉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一番高论。 但是傅念君心中并没有高论。 她没有这样全能,兵法兵书也不是她兴趣所在,她只是想提醒傅渊一件,一件或许他和傅琨都忽略的事。 「哥哥。」傅念君说道:「王相公和爹爹多年政见不和,爹爹主战,他主和,爹爹激进,他保守,爹爹从前门生众多,他就闭门谢客,这些……是不是都说明,王相公已经把与爹爹站在对立面变成了一种习惯?」 傅渊拧眉,眼神中尽是不敢苟同,甚至似乎有些责备她小女儿家不懂事的意味在里面。 「王相公虽与爹爹政见不和,却绝对不是这样小肚鸡肠之人,你这样的揣测未免太过了。」 傅念君应道:「我自然也敬重王相公为人,他老人家是君子,这么多年,都一直过着朴素简朴的生活,从来不提拔自家后辈子侄,这样的风骨品行百年难遇,但是我说的,这无关于品行,而是心中的一些执拗。」 或者说得幼稚点,更像是赌气。 傅念君不想说傅琨的是非,但是换个立场,难道傅琨一定就都是对的吗? 如果现在,不是宋夏边境局势这样差,这仗非打不可,在和平年代,像傅琨这样坚定的主战派就一定是对的吗? 难道傅琨就敢笃定说,他主战的原因里,没有一部分是想同顽固派和王永澄斗争? 政治从来就是复杂的,傅念君知道,傅琨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是要主持变法的,他更需要提前为这条路扫除一些障碍,这场战事里,多少能见到些真章。 就像新旧势力,年轻人与迟暮人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傅念君不想否认二人品行和德行上的高洁,但人性,永远是你说不准猜不透的。 王永澄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断案公正,明镜高悬,但这种执拗,或许也会不知不觉地渗透到他对朝政和政敌的态度中来。 傅念君只是想借这次机会提醒傅渊,或许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如果傅琨表现地不那么激烈、反对地那么坚定,王永澄就也不会坚持地这么彻底呢? 傅琨这样越是越俎代庖地想插手西夏军事,王永澄就越是不想他如意。 傅渊张了张口,先前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了。 男人同女人的见解本就有很多本质上的差别,傅念君无疑是个聪明人,她也很善于观察,她说的或许有些道理,但是却让人无从下手。 王永澄和傅琨,恐怕不是他们能够改变的。 傅渊叹了口气,对傅念君道:「这些事你就别管了,朝中这么多人,总也不会需要我们来想法子,你放心。」 傅念君点了点头,也知道这样的劝说其实无用,正打算离开,却听傅渊又不经意地说道:「你这几日准备一下,本来是应该由爹爹告诉你的……皇后娘娘要见你,你进宫一趟。」 傅念君瞪大了双眼,见到傅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正打算理一理书桌,继续做他手头未完成的事。 没有搞错吧? 这样大的事,他突然就这样脱口说出来了? 一点准备都不让人有吗? 「进、进宫……」 傅念君不知道该说什么。 去见皇后娘娘,甚至可能见到太后、张淑妃、徐德妃等人。 傅念君并不怕她们,只是觉得多少有些不舒服。 傅渊看了她一眼,眼中竟含了隐隐的笑意。 「你怕了?」 他反问地不怀好意:「还不到怕的时候,放心,皇后娘娘不会吃人。」 傅念君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她舒了口气道:「我不怕,但是哥哥想想,自从我小时候那样……之后,家里可还有请过宫中女官为我教习,这样贸贸然去见皇后娘娘,我也没有什么准备。」 傅家是早绝了把她送进宫的念头了,何况当时也是太后亲自发话,说她「癫狂」,表明了不会再见她,哪里能想到还会有这出呢? 傅渊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明日我便安排一下,想来两天功夫也够了。」 傅念君在心里嘀咕,傅渊这是故意的吧? 两天工夫,谁能把宫里那套繁琐的礼仪学齐备了?若非她有底子,早就对于宫中规矩烂熟于心,岂不是要丢人。 傅渊果真又接口:「你无须太过介怀,皇后娘娘为人很好,你不需要这般小心。何况……她恐怕也只是为了看看你。」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周毓白怕是已经对亲生母亲透露过了。 傅念君撇撇唇:「三哥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而你呢,就是关心则乱。」 他回击道。 其实按照傅念君的从容和镇定,傅渊相信她不需要那套繁琐的宫规来给自己加成,宫里出入的贵女不少,哪个真能做到十全十美,不过是傅念君自己先乱了阵脚罢了。 两兄妹你来我往谁也不肯输谁地斗了几句嘴,傅念君才终于不忍心继续打扰傅渊,出了他的书房门。 回去坐下后仔细想了想,依然是觉得不放心。 周毓白给皇后娘娘说过什么了呢? 她心中没有底,自己到底该如何表现。 第87章 皇家对自己的厌弃是铁板钉钉,托这些年来傅饶华傅二娘子不断更新的劣迹,大家时常都能够记得她丢脸的丑事,即便宫中太后和皇后不记得,也有旁人会记得,两位当年给傅念君下过怎样的评语。 而皇子成亲,必然是要通过礼部下旨赐婚的,难不成让皇后娘娘当场打脸,将傅念君的身价抬高一百倍去? 即便她肯,与皇后和周毓白母子并不对付的太后也未必肯。 所以这趟宫中之行,若真是周毓白安排的,傅念君确实有些难以揣摩他的想法。 如此想过,她还是决定给他去封秘信,依然交托给郭达。 芳竹替傅念君送信回来后,一脸的不情愿。 傅念君问她:「怎么,帮我做做事这样不开心?」 芳竹道:「怎么可能!娘子,是那个郭达,说上回娘子出门不带他……我不一样也没有去么,寻我晦气个什么劲儿?」 傅念君听她这样嘀咕了好几句,愕了一下,下意识就是朝仪兰望过去,仪兰也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盯着芳竹,眼睛亮闪闪的。 芳竹好像是感受到了她主仆二人的古怪视线,扭身就往外去,说道:「我先去给娘子端燕窝……」 傅念君进宫这日,也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宫里来了两位女官和两位内侍相迎,他们知道这是傅家,也不敢拿乔,只笑脸相对,也并没有什么太隆重的地方。 傅念君一早打扮妥当了,就坐马车出门。 入了大内,便到皇后居住的移清殿等候。 内侍告诉她,皇后娘娘去了观稼殿做农事,很快就会回来。 太祖皇帝伊始,为了表明勤俭爱民和对农事的重视,在皇宫中设观稼殿和亲蚕宫。在后苑的观稼殿,皇帝会每年于殿前种稻,秋后收割,皇后无事时也会去做些农事。 今日进宫的贵女并不只有傅念君一位,有好几位小娘子,其中便有那位曾经向周毓白示过好的裴家四娘子。 好在钱婧华今日也在,两人远远见面就相视一笑,只是碍于规矩,并不能随意走动说话。 傅念君眼观鼻鼻观心,只耐心等候着舒皇后归来。 随着内侍的高声宣告,舒皇后终于回到了移清殿。 傅念君听到她温和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对着身边人说着:「让这些孩子晚些过来,却一回比一回早,倒是让我迟到了。」 众小娘子忙道「不敢」。 舒皇后上座坐好,便开始接受众人的拜见。 到了傅念君,傅念君只听她用如温泉水般柔和的嗓音说着:「这是傅相家中的千金了,倒是很多年没见过了。出落得这样标致。」 傅念君微微抬头,见到穿着宫中常服大袖的舒皇后,正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她不敢多打量,便恭敬地行了礼。 四周的人神色各异,这些小娘子个个都是七窍玲珑心,哪里能不知道这傅二娘子是什么人物,因此脸上神色都有些怪异。 舒皇后就当没有看见,便吩咐内侍下去准备茶水糕点。 傅念君等坐下后才敢好好打量这位传说中的舒皇后。 在她记忆中,最后崇王登基,舒皇后早已在不知哪一年死于后宫,后宫之中,舒皇后、徐德妃、张淑妃,如今三足鼎立的娘娘,却都没有成为最后的赢家,崇王继位后,缅怀的也是他那位早已过世的母亲,对于这位继母,只是走过场的礼仪罢了。 舒皇后生得自然很美,皮肤白皙温润,看起来也很年轻,眉眼之间的温和柔弱多过于严厉,周毓白有六分像她,那双微扬的凤眼却不像。 舒皇后就像外界传的一样,脾气很好,为人仁厚,只是并不太讨官家的喜欢罢了。 她就像是典型文官之家养出的大家闺秀,却没有母仪天下的气概。 除了傅念君,其余的小娘子多是经常出入后宫的,与舒皇后也很熟稔,说起话来自然就活泼些。 她们说笑了片刻,见傅念君安静不语,裴四娘便主动道:「傅娘子怎么不说说话,娘娘很仁厚,你不用怕的。」 傅念君对她笑笑,「我听各位说话很得趣,并非是我怕说错话被娘娘怪罪,而是欣赏各位妙语连珠,无从插话罢了。」 裴四娘动了动嘴唇,大概没想到傅念君这样油滑,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她旁边坐着一位姓江的小娘子,却马上接口道:「傅二娘子客气了,谁都听说过傅二娘子极善言辞,哪里会有接不上话的时候,我们聊诗画,若你不喜欢,可以聊些别的。」 这便有些尖刻了。 傅念君知道这一位,江娘子出身不高,在后宫各位主子面前的地位却不容小觑。 因为她曾被会宁殿的张淑妃收作过养女。 大宋风气,天子会认干儿子,后宫主位妃嫔也会认干女儿,这些干女儿多半与她们自家带些亲属关系,且出身不高,养在身边聊以解闷,年纪到了,或者是妃嫔生了自己的孩子无暇照管,便会让家人接她们出去。 伺候贵人是件麻烦事,真正有身份的女子是不会愿意进宫的,但是对出身相对普通些的小娘子来说,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胆子大的有机会爬上龙床,性格乖的也能得了妃嫔们提拔,指给宗室子弟,端看各人心计和造化。 这位江娘子就是张淑妃曾经的干女儿,自然比别人硬气些。 只是前年她就被张淑妃送出宫了,现在再往移清殿里凑,众人心里也明白,这是多少存了些想打周毓白主意的意思。 傅念君看出了对方对自己的轻蔑,琴棋书画这些东西都难不倒她,可傅念君对于这样大庭广众出风头,将人家杀得片甲不留的事并没有很大兴趣。 她对江娘子笑了笑:「我笨嘴拙舌,不然也不会接不上江娘子的话了,我第一次来,自然什么都要学,怎么能叫各位迁就我。」 这样的表现不功不过,服软的另一种解释就是怂。 江娘子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光中的意味有些不明。 裴四娘便又岔开话头,同舒皇后说到旁的地方去了。 这样没过多久,突然有个内侍来报,舒皇后身边的女官听了后脸色有微微的变化,随即便自己去向舒皇后耳语。 看来是有什么事发生。 众人只见舒皇后神色微变,立刻说道:「快去派人找。」 她似乎下意识地着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又瞧见了堂上一个个正瞪着眼睛盯着自己的小娘子们,最终欲言又止,重新坐下了。 第88章 江娘子卖弄机灵,第一个开口劝道:「娘娘若是有事,可先不用理会我们……若娘娘放心,我们也有能帮上忙的地方的话,我们也愿意略尽绵力。」 傅念君见到对面的钱婧华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白眼,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钱婧华对着她时是俏皮多了,恐怕这个白眼是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了。 她使着眼色仿佛在对傅念君说:这位也太不自量力了,娘娘能有什么地方需要我们帮忙的? 江娘子这话放在旁人那里或许都算失仪,舒皇后因为是见着她长大的,倒是也不会和她计较,想了想竟也是首肯道:「这样也好。是崇王的小世子进宫了,适才走到花园里,宫人一转头,那孩子就没了影子……」 江娘子等几个人是熟悉宫苑的,显然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位崇王小世子不见了,脸上并无什么惊讶之情。 她立刻便向舒皇后提议道:「娘娘,既然如此,就让我们也去花园里一起找吧,我与小世子也算是相识,找起来也便宜些……」 这句话说的,傅念君看连裴四娘都快忍不住翻白眼了。 得亏她没钱婧华大胆,生生忍住了。 舒皇后的目光扫过众位小娘子,扫过傅念君时却略微顿了顿,点点头说道:「也好。」 舒皇后似乎习惯了说这两个字。 江娘子立刻兴致勃勃地转头,目光似乎略带挑衅地掠过了傅念君等人。 在这方面,她似乎又隐隐地显示出自己曾是张淑妃养女的高人一等之感。 她是把这个,当作在舒皇后面前露脸的一场竞争了吧。 傅念君与钱婧华并肩一起往外走,钱婧华小声嘀咕着:「或许小世子根本连她是谁都不记得,还以为自己有天大的面子……」 傅念君笑了笑,问她道:「我见她对我多有敌意,这是什么缘故?我与她今日是第一回 见面。」 这话问出来,钱婧华脚步顿了顿,神色有些尴尬,说道:「或许是张淑妃授意……」 傅念君明白过来,江娘子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她和钱婧华。 她们俩,可算是张淑妃现在最讨厌的两个人了吧。 钱婧华就不说了,原本的儿媳妇这样不翼而飞,张淑妃怎能不咬碎了牙。 傅念君呢,本来是张淑妃想用不光彩的法子算计傅念君给自己儿子做侧妃的,谁知最后被傅梨华搅和了,傅家还宁肯选择断臂,也不肯与张淑妃母子扯上关系。 张淑妃对傅念君,自然也可以说是极其厌憎了。 花园里到处都是宫人和内侍,大小声此起彼伏呼唤着崇王的小世子。 钱婧华悄声说着:「这孩子喜欢玩捉迷藏,越是闹得鸡飞狗跳越好……」 傅念君想起来了。 就是那个可怜的孩子,让张淑妃的两个儿子崇王和齐王,一夜之间手足相残,两败俱伤的导火索。 崇王虽然是个痴儿,可却将唯一的儿子疼如眼珠子。 张淑妃不喜欢这个呆傻的长子,便也一并不喜欢这个孙子,她的心思都在替周毓琛争储上,哪里会再分心像寻常祖母一样照顾这个小孙子。 傅念君多少也理解这样的小孩子的心理,进宫请安,却得不到长辈一点喜爱和关注,自然便想闹些动静出来让人注意到。 钱婧华绕着池子边走,还伸手拨了拨草丛,嘀咕道:「会不会躲在这里?」 傅念君想到自己的记忆中,钱婧华的悲惨结局还是因为那孩子的死去,不由心情有点复杂。 「我去那里看看。」 她说道,稍稍与钱婧华拉开了些距离。 这里并不大,宫中虽然殿宇花草众多,可四处都有卫兵和宫人内侍,想躲藏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傅念君想着,小孩子即便身量再小,手脚再灵活,也不可能小小年纪就飞檐走壁地躲开自己身边的人吧…… 飞檐走壁。 傅念君忽然想到了些什么。 探子们查探消息,多选屋顶房梁等地,原因无非是高处不容易被人发现,人的视线都是平的,搜寻最多的就是视线以内及以下的东西,却很少有人会选择往高处去找。 那孩子显然是习惯同宫人躲猫猫的,很多次也都是自己躲够了就出现。 或许他躲藏之处,就是一个高处的,寻常人很容易忽视的地方。 傅念君找到了最合适的地方。 眼前有一间房屋,是从前不知哪位太妃居住的殿宇的偏殿,搭了做佛堂使用。 这里屋前屋后也有两个小黄门在搜寻。 他们见到傅念君,知道是皇后今日宴请的小娘子,便恭敬道:「这位娘子,这里都是锁着的,屋宇陈旧,您小心些。」 傅念君点点头:「有劳,我自己看看。」 她绕着看了一圈,发现东墙那里有些古怪,她眯眼看了看,对其中一个小黄门道:「劳驾能否去搬架梯子来。」 小黄门愣了愣,却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去搬了梯子。 傅念君执意自己踏上梯子,他二人在底下扶着,担忧道:「娘子小心啊!」 傅念君爬了上去,发现这东墙屋檐阴影下,竟是一个窟窿,大概是从前的马蜂窝被剥离后脱落了,一直没有被修复,那洞的大小足够一个女子或孩童钻入,她想了想,还是矮身爬了进去,这屋顶之下还有一层低矮的隔层,用于主梁的防水防潮,傅念君发现这里头的亮光来自于头顶瓦片缺失的地方。 这边就是被人为弄出来的了,她钻了出去,发现果真是别有洞天。 一个六七岁的圆嘟嘟的孩子正不可思议地坐在屋顶上盯着自己。 这就是那位崇王世子了。 傅念君拍拍手,有些费力地让自己在斜坡屋顶上站稳。 她发现这里果真难发现,前头绿树掩映,能够看到花园里焦急寻找着的人群。 这孩子就是坐在这里享受他给别人带去的麻烦。 「你是谁?!」 他气呼呼地站起来。 傅念君却蹲下,说着:「你最好站稳些,别掉下去了,也别想推我下去,毕竟摔死了一命换一命,不太值。」 周绍懿只是盯着她:「你是怎么上来的?」 「用梯子。」傅念君拍了拍裙摆上的灰,「你呢?」 周绍懿努努嘴,不肯说,只道:「你是第一个能在这里找到我的。」 第89章 「我的荣幸。」傅念君笑了笑:「所以,能下去了吗?」 这时候底下的两个小黄门开始叫唤:「那位娘子,可还好?」 这间屋子的屋顶建造地不同于旁的,侧檐几乎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他们是不可能看到傅念君和周绍懿的。 「没事。」 傅念君拉起嗓子应了一声。 「下去吧。」傅念君对那孩子道:「大家都很担心小世子你。」 周绍懿蹙起小眉头,神色楚楚可怜的,瘪嘴瓮声瓮气地说道:「他们才不会……祖父祖母不喜欢看到我……」 傅念君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最近和小孩子还真是有缘,说道:「你若总是这样,下回不小心跌下去摔死了,他们就是哭,或者不哭,你都看不见了,没法证明他们担心不担心你,所以,你尽可以选择一个不那么危险的方法。」 周绍懿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这女人是谁?怎么敢咒我死?」 「我谁也不是。」傅念君往远处望了一眼,向他伸出手说道:「走吧,这里太高了,不适合小孩子来。」 周绍懿小脸涨地通红,说道:「我、我这样下去,不、不是很没面子?」 傅念君「哦」了一声,倒是没想到这个问题。 就是再小的孩子也会在乎面子。 傅念君想了想说:「你在这里躲了那么多次,他们也找不到你,这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你说是自己玩腻了,不想玩了。」 周绍懿认真地思考了下,小眉头紧蹙:「那我下次还怎么玩?」 「想让你祖父祖母注意到你,不用以这种方式,毕竟你若不小心受伤了,实在不划算。」 他咬着唇,纠结了一下,然后很有礼貌地问:「那你会教我?」 傅念君觉得自己在骗神骗鬼忽悠小孩这方面,已经算是很有经验了。 这是个挺可爱的孩子。 她点点头,笑了笑:「自然。」 底下两个小黄门等得心焦,两人面面相觑,一个道:「刚才那位小娘子,真的没问题吗?」 另一个也迟疑:「应、应该没事吧……是她自己要上去的啊……」 可是要是出事了他们承担不起啊! 两人商量着要去叫人,却感觉到梯子终于有了抖动。 「下来了下来了!」 只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终于出现了,两个小黄门才算是放下心来。 一个忙急着跑着去叫人:「找到了找到了!小世子找到了!」 傅念君转身正把这胖乎乎的小子从最后一级梯子上抱下来。 周绍懿有点不好意思地扭着身体,说道:「我可以自己来的!」 傅念君把他放下,蹲下身子直视他双目,严肃地问他:「小世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上去的?」 周绍懿想了想,确认了一下:「你真的不会告诉别人?」 傅念君伸出小指:「拉钩?」 周绍懿郑重地和她拉了拉小指。 「那好吧。」 他拉着傅念君到了一棵在院墙夹缝之间的老树旁边。 「我爬树很厉害的。」周绍懿仰高了小脸指着它道。 傅念君仔细眯了眯眼,才觉得这棵树有些不同寻常。那些树枝树丫似乎被人处理过,很容易让小孩子徒手攀爬上去。 「是谁教你的?」 傅念君又问道。 「就算这间房子不算高,可你这样小的年纪,还是太危险了。」 这小鬼头身形灵活,显然也已经学了些入门拳脚,但是独自爬树,这样的事怎么也不像崇王世子会做出来的事。 小孩子不辨是非,一定是受了人引导。 周绍懿歪了歪头道:「是我大哥啊,没事啦,很安全的……」 他反而一副是傅念君很少见多怪的模样。 他大哥又是指谁? 傅念君还想再开口问。 此时被小黄门引来的人群却已经乌央央涌了过来,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 周绍懿尖叫着往傅念君身后躲。 冲在前面的竟然是比小世子正经亲戚还担心的江娘子。 她见到傅念君,冲口就道:「是你找到他的?」 傅念君摇头:「是小世子自己出现的。」 江娘子听她这么说,脸色才缓了缓,立刻就要去拉周绍懿的手,和颜悦色道:「小世子,跟姑姑走吧。」 周绍懿朝她做了个鬼脸,小手塞进了傅念君的手里,不客气道:「你才不是我姑姑!」 江娘子脸色有点尴尬,随即便瞪了傅念君一眼。 傅念君倒是不觉得自己赢得了小世子的喜爱就值得炫耀。 她微微用手掌推了推周绍懿的背,让他投到已经快哭出声的伺候他的人怀里。 这时候舒皇后的人也来了,让大家都去移清殿。 这场捉迷藏「游戏」总算是结束了。 钱婧华见到江娘子吃瘪倒是很高兴,悄悄地和傅念君道:「还是你有本事,这样难缠的孩子也被你找到了……」 众人回到移清殿,张淑妃也已经赶了过来。 她才是周绍懿嫡亲的祖母,今次的动静闹得这样大,她不可能不过来看看。 张淑妃的神色很不好看,周绍懿见了她也怯怯地不敢说话,倒是舒皇后打圆场,只说孩子调皮,没有大碍就好。 舒皇后的年纪比张淑妃小很多,可是就身份上来说,张淑妃再得宠,舒皇后才是后宫之主。 张淑妃这么多年,其实对舒皇后明面上的礼仪还算过得去,即便她在政治上的才能一塌糊涂,可是在对付男人上,显然还是有些脑子的,她知道一定不能让舒皇后的贤良淑德在自己的对比之下,成为笼络圣上的不二法器。 所以两人共处一室,还算是和气。 周绍懿乖乖地站在张淑妃面前聆听教诲,不敢稍有反驳。 舒皇后则把傅念君唤到近前同她说话。 「这次多亏你了。」 舒皇后微笑着对傅念君说道。 傅念君能够察觉到来自张淑妃的古怪视线,斟酌了一下语句,力求在这两位面前表现地无功无过。 江娘子一直凑在张淑妃身边说话,张淑妃却也没怎么理会她,反倒是没有忍住,插嘴进了傅念君和舒皇后的谈话之中。 第90章 傅念君仿佛一下之间就成了个香饽饽。 两位贵人的眼睛都盯着她。 舒皇后倒是和蔼可亲,但是在张淑妃脸上,傅念君却看出了别有用心。 傅念君知道毁了张淑妃计划的是自己,对方绝对不会轻易地把此事抹了去。 「倒是傅二娘子有法子,这皮猴儿平日里谁也不亲近,却是和她投缘了。」 张淑妃微笑着和舒皇后说道。 舒皇后看了一眼眼巴巴盯着傅念君的周绍懿,顿了顿道:「不如让傅二娘子带小世子去吃些点心吧,玩了这么久,大概他也饿了。」 张淑妃的脸微微僵了僵,对于舒皇后在她这个正牌祖母面前的越俎代庖表现地有些不豫。 舒皇后一直都是个很会明哲保身的人。 而她竟在此刻,看出张淑妃明显要特别琢磨傅念君的情况下,开口为她解围。 她想着,莫非真如传言一般,她和周毓白母子是相中了这个声名狼藉的傅二? 为什么? 傅琨现在并没有拉拢的价值,这里没有人比张淑妃这个与圣上最亲近的枕边人更清楚,最近圣上对傅琨的脾气可说是相当大了。 之前徐德妃也想打傅家主意的时候,这对母子毫无反应,现在情况急转,他们反倒跳出来要这个傅二娘子了? 张淑妃不由又开始怀疑起来,傅念君难道还有什么旁的价值? 她决心试探一下。 张淑妃整了整神色,朝舒皇后说道:「今日我见傅二娘子行止妥当,一点都不似传闻中那般,想来这么多年,人总是会开窍的,再不会犯小时候那种毛病。但是现在她及笄也这么久了,同她那么大的小娘子多数都定亲了,我看娘娘似乎也很欣赏她,可打算赏个恩典下去?」 舒皇后淡淡地喝了口茶,只是说:「张娘子何处此言,傅二娘子是傅相的女儿,自然没有我们来操心的余地。」 张淑妃接口:「我这里倒有个人选,娘娘若觉得合适,我倒可以去同官家提一提。」 舒皇后只是但笑不语。 她这副做派张淑妃早就清楚地很了,因此只自顾自往下说:「我素来便爱操心这些晚辈的事,见到有好的后辈便不忍心,娘娘瞧着,觉得肃王府里的雍儿可还好?」 这话锋陡转。 「雍儿……」 舒皇后被她呛了一下。 「他、他的年纪,比傅二娘子小一些吧……」 「女子大一些,自然也有大一些的好处。」 张淑妃说道:「雍儿孩子心性重,正需要个稳妥的妻子,今日瞧着,傅二娘子倒是极稳重的,也大不了多少……」 舒皇后听她这样说完,竟是摆出了一副仔细思量的模样。 「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毕竟这件事,要看他们两家的意思……」 见舒皇后这种态度,张淑妃反而迷茫了。 难道真是她想错了? 舒皇后其实并不是看中了傅念君做儿媳妇? 她怎么就还认真考虑起来了? ☆☆☆ 傅念君应言带着周绍懿下去吃东西,周绍懿嫌那些小娘子烦,只肯让傅念君陪着他,其余的人,随便她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周绍懿一本正经地问她:「姑姑,你刚才和我说的,都是真的吗?你有办法么,让祖父祖母更喜欢我呢?」 他睁着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表情很认真。 傅念君刚才多半是有些哄着他,听他这么正式地问自己,倒是一时也不敢信口胡说,怕他信了去。 她看着他圆圆滚滚的脸,反问道:「小世子,你爹爹和娘亲喜欢你疼你吗?」 周绍懿点头:「当然,爹爹最好了,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我的,爹爹最厉害了……娘亲也是,她总是对我那么好的,连我犯错了也不会责骂我……」 傅念君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在她自己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竟然摸了崇王世子的头。 「所以你看,你不用讨好他们,他们就会喜欢你心疼你,这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你爹爹的时间都用来心疼你了,官家的时间就用来心疼你爹爹,这是一个顺序,所以并不是你皇祖父不喜欢你。」 周绍懿觉得听来听去好像这论调都有哪里不对。 他嚷道:「可是翁翁他不喜欢我爹爹啊!」 所以难道这就是问题所在? 小朋友瞪大了眼睛,好像陷入了一个非常深沉的问题中。 傅念君只道:「并非是官家不喜欢崇王殿下,或许……你可以去问问你爹爹,怎么能够改善一下他们的关系。」 周绍懿瘪了瘪嘴,不满道:「这就是你教我的方法?」 傅念君握住他的肩膀,看着他认真道:「小世子,因为世上有很多事,根源不在于你,所以你不能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周绍懿「咦」了一声,开始嘀咕:「这怎么和先生说的不一样……」 吾日三省吾身,一直以来,长辈和先生都会教导孩子从自身找原因,但其实呢? 周绍懿现在还小,所以他不明白,很快过两年,他就会懂了,他的父亲和别人不一样,现在此刻在他眼中无所不能的父亲,不过是个被他祖父祖母嫌弃的傻子,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喜欢他。 所以他们也不喜欢他这个孙子。 傅念君现在告诉他这些话的目的,多少也存了个别的心思。 崇王府上如果多少愿意亲近一下宫里,多少能够尝试着改善一下这么多年来同宫中的关系,是不是他们被幕后之人当作第一颗棋子牺牲的可能性也会相应减少? 傅念君没有办法控制崇王府,她所能做的,只能是通过影响别人去改变进程。 周绍懿掰着手指嘀嘀咕咕,大概是还没想明白,突然听到了一阵笛声,他立刻兴奋地跑到窗边,趴在窗沿上高呼:「是七叔,是我七叔!」 傅念君愣了愣,心中有些微的暖意。 她走到周绍懿身边,将他面前的窗彻底打开。 笛声清越,更加清晰。 只是在这里,自然是见不到任何人影的。 「走吧,走吧,我们去找七叔!」 周绍懿很兴奋,拉着傅念君的手就要往外跑。 傅念君有点尴尬,忙拖住这孩子:「不行,小世子,不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