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妻》 序言 【序言 愿为连理枝 蔡小雀】 大家好,我是蔡小雀。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在睽违了许多个许多个月之后,终于又自现代的女人心事里暂时告歇,回到了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的年代,去深掘众多深邃幽远的爱与可能。 这次想分享的,是关于夫与妻的故事。 姻缘在古代来说,常常始于恋爱之前,往往夫妻是在洞房花烛夜的那一个晚上,在大红烛火底下,才见到彼此第一眼的容颜。 当时多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有的爱与恨、欢喜与悲伤、幸福与痛苦,是自拜了堂、完了婚以后才开始展开的。虽然选择权不由自己作主,看似福祸难料,但其中也不乏许多幸福的传奇。 有的妻,一生只追随着她的天;有的夫,一生眼里只有她,从不多看第二人。可是在这样两心相许、白头偕老之前,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共同度过了什么、在彼此身上看见了什么,才能有这样坚定不移的信念,深信对方就是自己愿意生生世世结发、不离不弃的那个人呢? 我很想去深入了解、探索那些美丽连理枝的故事,自他们的爱恨纠缠挣扎与背负在肩上的责任里,更加读懂「爱」这一个看似简单却动人的字。 因为「爱」,可以穿梭古今,唯有「爱」,可以跨越一切,让我们向往、心动、盼望、等待。 并且深信着,在茫茫人海中,我们永不孤独,在我们指尖上红线的那端,可以是系着我们注定成为连理枝的那一个人。 只要我们用心呵护、细细关怀,会有那么一天,枝叶终将成连理,茂密缠绵不分离。 楔子 【楔子】 那一年,正逢大旱。 赤地千里,寸草不生,仿若遭受了一场烈火焚烧、毁灭殆尽的天谴。 巡府大人刘莲生奉旨赈灾,一路行来,触目惊心。 昔日赶考时曾经过的翠绿山水平野,如何与眼前赤炼地狱般的可怕景象相连? 到处都是衣不蔽体,瘦弱如柴的饥民,有人倒在早已被蝇虫包围的死去亲人身旁,一动也不动。 「停车!停车!」刘莲生顾不得马车尚在前进,急命车夫停车,匆匆跳下马车。 脚下喀啦一声,他蓦然僵住,缓缓低下头来。 「苍天啊!」他胸腹翻腾欲呕,两行热泪却已滚滚而下。 地上散落着白骨森森,就在乾裂开来的土地上。 那闻声回过头来望着他的饥民们,面黄肌瘦的脸上是空空洞洞的茫然。 家乡,土地,人性,尊严……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填饱肚子的求生欲望。 「饿……饿啊……」其他饥民见他衣着齐整、面白体壮,纷纷挣扎扑了过来。「大老爷,求求给点吃的……饿啊……」 「大人,快上马车!」他的贴身护卫和车夫急急护着他后退。「这里太危险了,咱们快赶到济南府衙,那儿有兵──」 「不!」刘莲生望着仿若行屍般爬行包围上来的饥民,痛苦低喊:「这些都是我们的子民啊!我身为赈灾大臣,更该苦民所苦,我不能走!」 「大人!」护卫们大惊失色。 刘莲生挣脱开手下的护持,踉跄向前。 「各位乡亲,朝廷送粮来了,我代皇上赈灾来了,乡亲们可以吃饱了……」 下一瞬,一名饥民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乾裂大嘴里满是恶臭气息袭来,刘莲生痛得一缩,还是来不及地被生生咬掉了一块肉! 「大人,他们已经饿到失却理智,我们再留在这儿只会被活活吃掉,先赶到府衙再说吧!」护卫们不由分说将他推上马车。 刘莲生惊魂未定地扶着流着血、剧痛难当的手掌,突然间,有个瘦瘦小小的东西被推挤上马车、推入了他怀里。 「求求您……救救我女儿……带她……走……」一个微弱嘶哑的女声颤抖地响起。 刘莲生惊愕地望着那名用着乾瘦双手紧抓着车马的瘦弱女子,乾瘪的脸上,那双生命逐渐熄灭的眼底透着一丝哀哀恳求。 「走得……越远……越……好……」瘦弱女子断断续续的说,努力推开想要爬上马车的饥饿灾民,另一手急急将某个物事塞进他怀里,「还有这个……快……走……」 车夫急扬马鞭,马儿吃痛狂奔,下一刻车轮滚动尘土翻飞,刘莲生一行人远远地将那群饿极噬血的饥民甩在身后。 刘莲生浑身颤抖不止,紧抱着怀里的女娃,掌心牢牢握住了那块妇人拚了命也要塞给他的陶片。 老天啊! 但愿方才的修罗屠场只是一场恶梦……这万里疆土,锦绣山河,不该沦为人间炼狱啊…… 第一章 【第一章】 五年后 京城 杏花纷纷,春水涓涓,光阴似水流年,一眨眼,刘家义女惜秀已经长成七岁了。 可是刘府大少爷,十岁的刘常君却讨厌极了这个老是畏畏缩缩躲在树后头、墙角边的「妹妹」。 她一点也不可爱,也不讨喜,小小的个子往哪儿一站都显得多余,尤其是瘦小微黄的脸蛋,像是几百年都没吃饱过的饥民一样。可爹却偏心,每回得了什么好的零嘴儿,甚至是御赐点心,都会留一份给她,真是浪费食粮。 他真不明白爹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她也不过就是爹五年前大旱时,自穷乡僻壤捡回来的孤儿,成天闷不吭声的,一竿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比世伯孙伯伯送他的这只狮子狗雪球儿还不好玩。 「雪球儿,来!」好不容易抄写完了夫子交代的「公羊传」,刘常君兴冲冲唤着跟在身后的毛茸茸狗儿,故意瞥了墙角后瘦小身影一眼,扬声道:「我们到灶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你喜欢红烧肉对不对?回头咱们把它都吃光光,半块肉渣都别留给那个小饿鬼!」 狮子狗兴奋地吠了两声,迈动着小短腿跟着小主子去了。 刘惜秀自墙角边走了出来,小脸上掩不住满眼希冀,尽管又怕捱了他的骂,却还是忍不住跟了过去。 她真的真的好想跟常君哥哥玩。 刘常君蹦蹦跳跳到灶房跟厨娘蹭来了一大碗香喷喷的红烧肉,抱着那碗装得满满的红烧肉,坐在荷花池上的亭子里,和欢快的狮子狗尽情地分享。 「来,雪球儿,这里都给你吃。」他嚼着酥嫩咸香的红烧肉,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见狮子狗欢喜吠叫不绝,索性将剩下的大半碗都倒进牠的狗盆里。 狮子狗兴奋地叫了两声,迫不及待地整个头都埋进狗盆里。 「常君哥哥……」一个幼小的声音迟疑地响起。「我、我可以跟你们玩吗?」 啐,又是这个讨厌鬼! 刘常君眉头皱了起来,不豫地瞪着那个阴魂不散的小女孩,「谁准你跟着我们的?」 「我会很乖的,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刘惜秀吞了口口水,掩不住满心忐忑和盼望,讨好提议道:「不然玩官兵捉强盗好不好?我可以当强盗,然后你抓我……」 「嗤,少臭美了,谁想抓你?」他摸摸狮子狗毛茸茸的脑袋,突然升起一股恶作剧的念头。「好哇,如果你想跟我玩,那就把雪球碗里的肉吃掉!」 刘惜秀呆住了。 「怎么样?不敢吧?」 刘常君故意挑衅地盯着她,就不信她能蠢到……下一瞬间,呆住傻眼的反而是他自己! 她小手颤抖却坚定地伸进狗盆里抓出一把红烧肉,也不嫌脏,油腻腻的就往自己嘴里塞。 雪球儿愤怒地低吼起来,随即对着她疯狂吠叫,吓得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小小手掌却还是紧紧摀住嘴巴,怕嘴里的肉会掉出来,惊恐的小脸拚命嚼咬着。 「我、我吃完了。」好不容易把几乎要噎死人的红烧肉吞咽下去,她露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常君哥哥,现在我可以跟你们玩了吗?」 「你脏不脏啊?你是乞丐啊?狗吃的你也要?」他瞪着她。 她愣住了,油光凝结在茫然微张的嘴角。 「小乞丐,脏死了,谁要跟你玩啊?」刘常君站起来,二话不说就往亭子外奔去,「雪球儿,我们走!」 刘惜秀怔怔地望着迅速跑远了的一人一狗,眼眶湿了,她用袖子擦去,吸吸鼻子。 「没关系,说不定下次,下次他就会答应跟我玩了……」 刘惜秀十四岁那年,义父刘莲生升了六省巡检,奉谕巡视外地,直至两年后方才回京。 当马车驶进南城门,还尚未驶近刘府,接到消息的刘家上上下下就已是喜不可言,尤其是一向素雅简朴的刘夫人,也忍不住在梳得乌黑油亮的盘髻上,多别了一支精致典雅的珠钗。 十六岁的刘惜秀长高了些,可还是瘦,小小的脸蛋不盈一掌,唯有满头乌黑丰润长发,增添了一丝少女婉约气息。 她听闻爹爹回京,喜不自胜,一早就兴冲冲地整理出了这两年来临摹的书法字,就盼着呈给爹看。 因为爹说过,女子也该识字习学问,若能写得一手好书法,对将来相夫教子、持家理事亦有极大助益。 虽然她不像常君哥哥写得一手好颜体,但她的柳公楷书,连府中的老夫子都赞很是看得过的。 她将那叠纸笺收进匣子里,捧着它急急越过园子、穿过回廊,想尽快赶到书房去找爹爹,不想才绕过廊柱,猛然撞上了一堵坚实如墙的胸膛。 「哎呀!」她身子一个失势,怀里匣子再拿不住地滚落地上。 砰地一声,匣盖碎裂,里头的纸笺随风四散! 「我的字……」她顾不得跌得腿脚生疼,急忙扑跪着抢救。 「你能不能有一次别这么碍事?」十九岁的刘常君身形修长,已是个英俊挺拔的青年,深邃的黑眸里透着烦厌懊恼之色,却还是弯下腰来帮着捡拾。「这是什么……就你这字还想跟爹炫耀、邀宠?别笑掉人的大牙了!」 「常君哥哥,对不起。」她习惯性地道歉。 他将散落地上的纸抓回,一把在她面前撕碎了。「这么丑的字,只会弄脏了爹的眼!」 「常君哥哥──」刘惜秀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辛辛苦苦写好的书法字,在他手中尽数毁坏撕裂,泪水顿时涌现眼眶。「你、你……」 「我怎样?」他手一扬,碎纸像被剪碎翅膀的白蝴蝶般,四下飞散。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声线颤抖,十多年来头一次感到愤怒。 「我说过了,这字太丑。」他哼了一声。「还有,不要在我面前摆出可怜兮兮的小媳妇样,我不吃你这一套。」 他已经够呕了,就因为人人都说她的出身有多悲惨又多可怜,於是他就得被迫接受一个甩不脱的义妹这么多年吗? 本来家里好好的,就只有他一个孩子,可她莫名其妙冒出来,也没问过他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地介入他的人生,成天跟在他屁股后头转。 就像人只需要十指,可她偏偏就是他掌上多长出来的一根手指头,多余累赘得恨不得拿把刀把她切离了才好。 他那些朋友都笑,说他爹帮他捡回来一个童养媳,说那个面黄肌瘦身量不足的小饿鬼是他未来的新娘子。 他刘常君乃堂堂四品大官家的公子,读书骑射一流,在友伴中向来是拔尖的,可偏偏她来了之后,如附骨之蛆般黏着他不放,让他变成了人人口中的一大笑柄。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离我远一点!」他眯起双眼,威胁道:「还有,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哭的话,我就把你扔进水塘里喂青蛙,听见没有?」 刘惜秀紧紧抱着仅存无几的纸笺,想掉眼泪,却又拚命忍住。 抬起头,她这才发现他撂完话便自顾自走掉了。 刘惜秀强忍着叹气的冲动,将剩下的纸笺小心地放进匣子里,忽略心下隐隐作痛的受伤感,连忙赶往书房去。 在书房外,她听见了隐约声浪飘出,下意识放缓了脚步,不敢贸然闯进去。 「……咱们刘家每逢初一十五便开棚舍粥,说的是行善,其实不过就是尽一己之力罢了。好在这些年来风调雨顺,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终於能过上太平日子。」刘莲生欣慰道,随即话锋一转,「君儿,你身为官家子弟,平时衣食无缺,更该思图尽忠安民。爹想过,今科乡试是赶不及了,可你一定得好好读书,两年后若能考上举人,如此一来再过春闱,然后有幸殿试……博得功名,将来好为君父效命,为百姓谋福。这是爹的心愿,明白吗?」 爹和常君哥哥正在说正事,看来此时不是她打扰的时候。 刘惜秀才想悄悄离开,却听见刘常君的声音响起。 「是。孩儿知道了。」 声调沉静而恭敬,隐约带着一丝认命的叹息。 她不禁抿住唇,忍住一抹笑意。 常君哥哥在她面前总是表现出一副蛮横不讲理的大少爷、小霸王样,可面对爹,他永远都是那个世上最贴心最孝顺的好儿子。 第二章 「好,好,这才是爹的好孩儿……咳咳!」 刘惜秀嘴角笑容倏然消失了。爹身子不好吗? 「爹,您还好吗?」刘常君语气有些着急,「怎么这趟回家来,气色看起来不大好,是不是路上受了风寒?我马上让人去找大夫。」 「没事,爹没事。」刘莲生摇摇头,一摆手道:「你尽管好生读书去吧,先生还等着你呢!」 「可是──」 「爹这么大个人了,若真生了病,不会捱着不说的。」刘莲生朝儿子慈祥一笑,「去吧!」 「是。」刘常君迟疑地看了父亲一眼,只得告退而出。 刘惜秀及时闪避到柱子后头,生怕他见着了自己又要生气。直待听他脚步声渐渐远去了,过了片刻,这才抱着小匣子走进书房。 「爹爹,您有空吗?」她脸上笑容甫扬起,霎时僵止了,「爹?」 方才还和刘常君笑语叮咛的刘莲生,已然整个人歪倒在太师椅上,一动也不动。 那慈祥的脸庞闭目像是在养神,可灰白的颜色熟悉得令人恐惧。 那是,死亡的颜色。 「怎、怎么会?」她手一颤,怀里的匣子坠落,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不!不可以……不可以……」 匣子里的华严经文被穿堂风一吹,刹那间四下飞散如白蝶,纸笺上娟秀墨字点点像泪,触目惊心── 生老病死忧悲苦,逼迫世间无暂歇…… 这只是一场恶梦,只是萦绕在她心底多年,害怕再度失去亲人的一种恐惧感,它完全不是真的。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穿着一身白色丧衣的刘惜秀睁开眼,却发现眼前的「幻觉」并没有消失,没有改变。 白色挽联一幅又一幅悬挂在大厅四周,随风凄凄凉凉飘舞着。 刘夫人伏在棺木上哀哀痛哭,刘常君挺直地跪在灵前,俊秀的脸庞憋得通红,死死咬着牙,泪水却拚命掉。 周围仆人们个个不停拭泪,面色哀戚。 「爹……」她眼前又是一片模糊了。 刘常君突然转过头,双眼血红地狠狠瞪视着她。 「都是你!是你这个扫把星!」他见母亲哭得更哀伤,心如锥刺,想也不想一把将她推开来,恨恨道:「你克死了自己的爹娘还不够,为什么还要害死我爹?为什么?」 「常君哥哥……」她跌倒在地,热泪滑落颊畔。 「滚!」他凶恶咆哮如受伤野兽。「你滚!」 奶娘见状不对,忙上前将刘惜秀拉走。「秀小姐,走吧,夫人和少爷已经够伤心了,你在这儿……唉,就让老爷……让老爷安心好走吧!」 奶娘哽咽再难言,手下使劲地拽着她离开大厅。 不敢挣扎的刘惜秀,绝望地望着爹爹离自己越来越远。在这一刹那,她从没有这么清楚地感觉到,原来,自己在这个家里什么都不是…… 待做完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后,刘府里悬挂着的白灯笼依然没有撤下。 身穿雪白衫子的刘惜秀鬓边别着服丧的白绒球,越发显得瘦骨伶仃、面容憔悴。可她也越发懂事了,不再成日只追着刘常君身后跑,她开始帮忙理事,默默担起了自丈夫过世后便一蹶不振、镇日以泪洗面的娘亲处理家务。 这四十九天期间,刘常君修长清瘦的身影总是在前厅忙碌着,接待前来吊唁他父亲的故交及亲友们,而刘惜秀便在内堂指挥仆人摆设奠品、监督着收拾素菜、领头摺纸莲花。 这天夜晚,她让仆人们将奠礼全收妥入库,详列在册之后,再也撑不住自骨子里透出的沉沉倦累感,拖着疲惫的脚步自内堂穿过廊下要回房。 晚风很静,月色昏暗,荷花池畔蛙鸣嘓嘓. 她突然隐约听见有人在低泣,立刻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明知不该,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熟悉的声音走去。 那个再眼熟不过的修长背影孤独地坐在亭子的阶梯上,旁边的酒壶已空了,歪倒在身侧,颤抖的肩头和隐隐呜咽声听在她耳里,分外心痛。 刘惜秀眼眶红了起来,鼻头酸楚难当。 常君哥哥…… 她宁可他放声痛哭,或是大吼大叫地宣泄出来,也不要他那么死死压抑地抽噎着,碎断肝肠。 「什么人?」刘常君警觉到身后有人,连忙回过头来,半明半昏的夜色掩不住颊上的斑斑泪痕。「谁准你来这儿的?」 在他的厉声质问下,刘惜秀没有畏缩,反而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他一脸愤怒地盯着她,吼道:「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常君哥哥……」她抬头望着星子微闪的夜幕,轻声问:「你想爹爹现在是不是在天上看着我们?」 他倏地无言,脸庞闪过一抹无可掩饰的伤痛。 「你懂什么?」他眼眶灼热,神情森冷的吐出话来:「他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长长睫毛微颤着垂落下来,「是,爹爹死了。可娘还在,现在只有你,才是娘唯一的依靠了。」 「不需要你提醒我。」他语气里有一丝紧绷,冷冷别过头去,目光落在黝暗的池面上。 「爹会希望你振作起来,成为娘及刘家最大的光荣。」 「别说得这么好听。」他恶声恶气地道:「你在我面前讨好卖乖,不就是希望我别把你赶出刘家吗?」 他的话让她怔住了,眼神泛起痛楚。 「你怕我爹一死,你在这个家里就再也没有靠山,再没有人把你当家人看待了,不是吗?」刘常君止不住冷笑起来,连日来沉沉积累在胸口的丧父之痛,只想找个出口宣泄。 她沉默了很久,终於道:「是。」 万万没料到她会如此诚实坦白,倒教他一时愕然无言。 「你和娘,是我唯一的亲人。」她轻声开口,「我……害怕再失去你们。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这话让他心下微微震动,一言不发地直勾勾地盯着她。 「常君哥哥,我想报答刘家对我的恩情,不管你和娘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刘惜秀看着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请──不要赶我走。」 刘常君瞪着面前苍白瘦小得彷佛风吹就倒的她,久久。 「随便你!」他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常君哥哥……」 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将她独自扔在一地清冷中。 眼睛阵阵刺痛,她却还是努力地把泪水压回眼眶里。 没关系的,秀儿,没关系的。只要常君哥哥还没有开口赶你,你就还能继续留下来,哪怕只能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自古人在人情在,可人一走,茶就凉。 府内一向以刘大人四品俸禄,及身为京官所能得的福利过日,多年来衣食无忧,甚至还多有盈余可接济百姓,可待他故世后,朝廷也停了佣仆、厨料、炭火钱等等补贴。 眼下刘府无帐可进却支出如旧,尽管过后不得不陆陆续续遣散了许多仆人,仅留下奶娘服侍刘夫人,可这日子一长了,生计还是越发艰难。 「这是这个月的帐册,请娘过目。」刘惜秀恭敬地将列好的帐册捧上前,给刘夫人查看。 「你看着办吧。」刘夫人一手支着头,病容疲惫地挥了挥手,再无心力理会这些。「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是。」她将帐册揣在怀里,就要退下。 「常君呢?」 「常君哥哥一早就出去了。」 「他最近老是早出晚归的,你这做妹妹得多关心着他些才好。」刘夫人叹了口气,「照理说这都是娘的事,可为娘的是有心无力了,只盼你们都好好的过日子,唉……」 「秀儿明白。娘尽管放心,有我照看着常君哥哥,不会有事的。」她连忙保证。 「那就好,那就好……」刘夫人倦极地摆了摆手,「去吧。」 刘惜秀离开刘夫人的寝房,抱着帐册走了几步,被娘这么一提醒,突然有些心神不定起来。 说得也是,最近老不见常君哥哥在书房里读书,莫不是心情不好,所以跑外头散心去了? 「散散心是好的,可万一耽误了读书,那常君哥哥不就不能实现爹爹的心愿了吗?」她自言自语,心下越发不安。 迎面而来的奶娘手里捧着一盅汤药,正要给刘夫人送去,见了刘惜秀,她忍不住唤道:「秀小姐,老奴正想着要找你哪。回春堂的刘大夫刚刚来了,此刻就在厅上。」 第三章 「不是说银子月底就会给他送去吗?」她停住脚步,心下一惊。 「刘大夫说,连同上上个月的药钱,实在不能不收了。」奶娘愁眉苦脸道:「小姐,这可怎么办?」 她咬咬唇,强抑下心慌。「嗯,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刘惜秀转而到帐房,掏出刘夫人交给她的铜钥匙,打开一只红木小匣子,可一拉开,里头仅剩不到二两银子。 开支帐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光是赊欠回春堂的药钱加一加就得三两七钱银子,这怎么够呢? 她苦恼地蹙起眉心,抬手拨开落到颊边的头发,指尖蓦然停顿在滑顺丰厚的黑发上。 有了! 【第二章】 黄昏时分,刘常君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走回家。 他回到书轩,在屏风后将一身平凡布衣换下,这才打开随身的木盒,里头卷得仔细严实的是几幅他最引以为傲的字画,可在东大街市的角落摆摊一整天,就只卖出了一幅,还被杀价杀得七零八落。 他俊秀英挺的脸庞上掩不住沮丧之色,喃喃道:「什么阿物儿,怎么都是一堆不识货的人。想当初有人向爹出高价想买我的字画,爹都还不卖呢,现在……没想到现在区区三两银子能买走我的骏马图。」 是啊,这就是世道冷暖,现在的他不再是身分矜贵的刘家大公子,纵然他的字画再好,沦落在街市上也就只有任人挑三捡四的份。 可就算是这样,他明天还是会继续去摆摊。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大男人,更是刘家唯一的依靠,怎么能日日只知死读书,不知民间疾苦的傻傻白吃白喝、胡混过日子? 他心底不是不感伤悲愤的,可怀忧丧志又能济得了事吗? 「罢了,别再想了,三两银子就三两银子……」他一咬牙,甩甩头道:「钱总还是钱,能供家用就好。」 刘常君仔细在铜镜前整理妥当,确定全身上下依然是一派官家子弟的堂堂仪表气息,这才走出书轩往大厅方向走去。 在经过花廊时,他和低着头疾走的刘惜秀面对面地撞个正着。 「连路也不看,你赶着投胎去啊?」不知怎的,他一见她就来气。 刘惜秀抬头见是他,惊喘了一口气,踉跄后退。「常、常君哥哥……」 她见着鬼似的反应更加深了他的不悦。 「怎么?我有那么吓人吗?」他脸色一沉,突然注意到她头上包着条丑陋的青色头巾,神情又异常畏缩,他立刻伸手一把拉掉了那碍眼的头巾。「包着这是什么鬼东西?你──」 刘常君心下没来由地一抽,愕然地瞪着她勉强及肩的短发。 刘惜秀慌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短短的头发,结结巴巴地道:「头、头巾还我。」 他好半晌才自震惊中回过神来,随即一股火气涌上心头。 「人都长得那么丑了,还没头发,简直丢死人了!」 她如遭雷击,怔怔地望着他,眼底掩不住伤心。 「你到底是刘家的小姐,头发铰得乱七八糟的,传出去能听吗?就算你自己无所谓,也不要丢光了我和我娘的脸!」他眼角微抽,愤然道。 刘惜秀深吸口气,紧憋着泪意,不发一言,低头绕过他就走,连头巾也不要了。 「你!」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远去的背影。 她竟敢连话也不回,连声解释也没有就走掉?可恶!她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他刘常君的存在? 「好,走就走,谁希罕!」他憋了一整天的浊气再也忍不住爆发开来,破口骂道:「什么小乞丐,丑八怪──」 「大少爷,您误会秀小姐了!」拎着待洗衣衫桶子的奶娘站在不远处,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误会她什么?」他气愤道:「难道我有说错吗?就是她,成天把自己搞得像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 「小姐是为了家计才铰掉头发的。」奶娘眼圈儿微红。 「什么?」他所有烦燥的怒火刹那间恍若被当头冰水一浇,全熄了,「奶娘,您说什么?」 「今儿晌午,回春堂的刘大夫来催收药钱,家里钱不够,秀小姐就铰掉了自己一头黑鸦鸦的青丝,拿去铺子卖了三两银子,这才有钱还人家的。」奶娘边说边拭泪,哽咽道:「大少爷,您想想,头发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重要,可秀小姐为了夫人,想也不想就……」 奶娘接下来说些什么刘常君不知道,他整个人僵立在当场,全然无法思考,眼前却无比清晰地浮现方才的那一幕── 她苍白脸上的自卑与仓皇,短得凄清可怜的发在肩上轻晃着…… 他闭上双眼,心口像是有一角崩塌了。 晚间,饭桌上。 三个人对坐着,桌上有两盘炒青菜,一盘肉丝炒笋丝,还有一碗汤,就是他们的晚餐了。 自丰衣足食到缩衣节食,这世道人生好似同刘家开了一个大玩笑。 桌上没人说话,只是静静地吃着饭,刘夫人病痛缠身,本就没精神,刘惜秀则是从头至尾都很沉默,低着头,只扒着碗里的米饭。 刘常君胸口一直堵塞着,纠闷着,他偷偷觑着她的一举一动,悬着一颗心。 她还在生气吗? 终于,漫长得像是坐苦牢的晚饭终了,刘惜秀站起来,俐落地收拾起碗筷盘碟。 「娘,秀儿先把碗筷收到灶下,待会儿泡杯茶让您暖暖胃。」 「嗯。」刘夫人在奶娘的搀扶下,慢慢走回房。 刘惜秀捧起略显沉重的托盘,转身往外走去。 夜里黑,可为了省灯油蜡烛钱,所以屋外花廊都不再悬挂灯笼了,她却早已习惯了就着月色,一步一步地往灶房方向走。 可今晚,他为什么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背后? 她可以感受到身后他那锐利的目光,就这么直盯盯地跟着她,让她颈子后头阵阵刺痒。 他是在看她的短发吗? 刘惜秀心一紧,一股酸涩泛了开来。 没错,他一定是想更仔细看清楚,她到底有多丑、多难看。 可她不想自己在他心底是这样的。 刘惜秀加快了脚步,试图甩脱开他。如果可以的话,她好想逃以一个见不着人的角落,躲到地老天荒……至少也得等她头发再度留长了为止。 常君哥哥,我真的不想你见到我这么丑、这么丑…… 好不容易奔到灶下,她颤抖地将托盘往桌上一放,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刘惜秀一惊,来不及隐藏的泪光在睫间闪闪,惊悸地望着他。 「我有话要对你说。」刘常君浓眉蹙得紧紧的。 她咬了咬唇瓣,有些防备地小声问:「你、你还想说我什么?」 他眼神里掠过一抹困扰,伫立在原地踌躇了片刻,突然别扭地摸摸她的头。 「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剪了。」 刘惜秀浑身僵住了,圆圆的大眼睛傻傻地望着他,心跳先是一停,随即卜通卜通疯狂跳动起来。 他、他摸了她的头,还对她说……说…… 刘常君惊觉到自己的举动,闪电般缩回了手,俊秀脸庞跟着涨红,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 「就、就这样。」话说完,他几近狼狈地掉头就走。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刘惜秀微颤着手,在他刚刚碰触过的地方,轻轻摸了摸。 这是梦吧? 书轩外,幽篁静静。 刘惜秀提着装着早饭的食盒,脚步特意放轻,生怕惊扰了里头专注读书的刘常君。 来到门边,她着实犹豫了好些会儿。 送进去的时候,她可以顺口叮嘱常君哥哥苦读之余也该注意珍重身子吗? 经过昨晚,他对她的态度应该会好些了吧? 想起令她心跳的那一刹那,刘惜秀不禁脸红了,又摸了摸短发,突然间,她不再觉得自己的头发丑陋不堪了。 正在胡思乱想时,她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个熟悉的修长身影步出书轩。 咦?常君哥哥这么早不在屋里读书,难道又要出门了? 她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立刻把食盒放在地上,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 他怎么穿着普通的布衣,而且一出大门便戴上斗笠,背上还背了个用布巾包裹起来的物事,全然不似平时的打扮。 一路上,刘惜秀心底颇为矛盾挣扎,一方面怕被他发现了自己在跟踪,又会大发雷霆,破坏了昨晚好不容易缓和些的关系,可是一方面她真的很好奇,他这些日子来连书都顾不得念,天天往外跑,到底是去哪儿了? 第四章 她也说了,要她多关心常君哥哥,万一常君哥哥被坏朋友给引诱了去做什么坏事,或是沉迷于赌博,那爹的心愿,娘的指望,刘家的未来,就全完了! 刘惜秀脸色因担忧而泛白,紧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头——这还得归功这十多年来跟在他屁股后头当小跟班的训练有素。她就这么跟着跟着,一路出了大门、穿过大街小巷,都没被发现。 越跟,她心下越纳闷,不明白他到这东大街上做什么? 热闹的东大街左右两边都是小贩子,有的卖假古董,有的卖旧书,有的是卖锅碗瓢盆的。 她躲在一棵大树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常君停在一处墙角,那里摆了张破旧桌子,他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将背上的包袱拿下来,打开包袱巾。 不。 刘惜秀手握拳头紧靠在嘴边,死命咬住了一声呜咽。 她的心好痛好痛,呼吸像有火烧般,却只能睁大了眼直直地望着他——她自小崇拜的常君哥哥、刘家出色骄傲的大少爷,在街边摆起了摊子。 一卷卷他珍爱的字画被展开,铺在破旧的桌子上,像不值钱的旧摊货般待价而沽。 有人来了,驻足看了几眼,随意批评了几句又走了,可更多更多的是,人们的视而不见。 在斗笠下,刘常君的脸色越来越抑郁,他盯着自己一笔一画精心挥洒、书写而出的字画,被指指点点,还摸得雪白画纸一角微微脏污,却还是只得咽下骄傲、低着头,等待。 终于,又有人出现在他的摊子前。 「要哪一幅?」他低声问。 来人不说话,只是沉默。 「到底要哪——」他不悦地抬起头,随即僵住了。 刘惜秀苍白脸上泪水滑落,正默默地瞅着他。 他心一痛,随即惊怒低吼:「你——你跟踪我?!」 她没有回答,只是颊上泪珠断了线似的越滚越多。 刘常君脸色难看,目光藏不住羞惭伤痛——他死也不想被她看见这一切。 时光仿佛凝结在这一瞬,漫长得像是在永无止境的地狱里,直到一声低弱的哀求响起—— 「……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一震,错愕地瞪着她。 「常君哥哥,」刘惜秀小手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腕,呜咽不成声。「你不该是在这儿的人,我们……我们回家。」 他颊上一阵红辣辣,感到四周人都在看,简直羞愧到了极点。他想压低声音,却还是抑不住粗声粗气的低嚷:「什么回不回的?该回去的人是你才对!」 「常君哥哥,这些都是你最喜欢的字画,也是爹娘最珍重的宝贝……」她一手紧紧抓着他,泪眼婆娑。「不要卖,求求你不要卖。」 「你放开我,别再给我找麻烦了。」刘常君想甩开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指冷得像冰,所有恼羞成怒的反抗冲动霎时化为流水。 「就算是十年寒窗,也要完成爹爹的心愿。」她脸上盛满哀求之色,望着他,嗓音哽咽破碎,「求求你,常君哥哥,求你回家吧,家计我会想办法,我不要你在这儿摆摊,还、还贱卖你的心血……」 就为了这,她哭得跟头牛似的? 真丑,又丑又丢脸,可是感到臊恼难当的刘常君,心头却莫名暖了起来。 这个傻瓜。 「不关你的事,你走!」他语气刻意粗恶凶狠,却还是抑不住一丝软化。「晚点我就回家了。」 「不要,不要……」她双手紧紧抓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常君哥哥,跟我回家吧,求求你……」 他是堂堂刘家的大公子,是自小受爹娘呵护,诗书薰陶下的官家子弟,怎么可以委身在这街角卖字画? 要是爹娘看见了,心里该有多痛啊! 刘惜秀眼泪落得更急了,呜呜啜泣道:「要不、要不以后我帮你出来摆摊卖字画吧?往后你只要写诗作画就好,这些我来卖,都交给我来卖。而且天那么冷,万一你要是冻病了,那该怎么办?常君哥哥,你就跟我回家好不好?好不好?」 四周众人眼光不禁全往这儿看过来,还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刘常君气恼又好笑,却被她哭得手足无措没法子了,只得笨拙地安抚她。 「好好好,别哭了别哭了,我跟你回家就是了。」 有一瞬间,刘惜秀还不敢置信,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真、真的?」 「真的真的。」他光丢脸也丢死了,忙匆匆收拾了字画,拉着她便逃出了东大街市。 唉!他上辈子到底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这辈子得摊上她这么个大麻烦? 一回到家,刘常君就把她拖到书轩,面目凶恶地对她三令五申。 「不谁——以后绝对不准再用哭要胁我!」 「嗯。」刘惜秀抽噎着点点头。 「还有,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准对娘说起!」 「嗯。」她吸吸鼻子,再点点头。 「脏死了。」他厌恶地将袖子伸到她面前,一脸嫌弃却又视死如归的表情。「喏!」 「嗯?」她满脸鼻涕眼泪,茫然在看着他。 「擦一擦。」他别过头去,声音僵硬地道:「趁我后悔前。」 她泪蒙蒙的眼儿倏然亮了起来,小脸满满不敢置信的快乐。「常君哥哥?」 「丑死了!又丑又笨,你出去不要跟人家说你是我们刘家的人。」他没耐性地一把将她抓近身前,抓着袖子粗鲁地往她脸上一阵乱抹。「好了好了,你可以走了!」 「谢谢常君哥哥。」她感动到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在作梦。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他对着她横眉竖目道:「我要看书,你不要在这边碍手碍脚害我心烦,去去去,有多远走多远,最好永远永别教我瞧见!」 她脸上的喜悦瞬间又消失了,小嘴颤抖着,「对不起。」 「不是叫你不准在我面前哭了吗?」刘常君像是烫着了般,迅速放开了她,背过身去,挺直了腰杆。「走啊!以后别再来打扰我!」 「……是。」她泪光一闪,极力忍住了。 永远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他面前总是做不好、总是惹得他生气。 明明刚才一切都还好好的,他还一副像是怕她伤心,怕她难过的样子,不是吗? 刘惜秀望着他僵硬的背景,心头纵有千言万语,却连一个字也挤不出。 她只得低下了头,顺从着他的命令离开他的视线。 「慢着!」 她跨过门槛的脚下倏停,心一跳,带着一丝希望的急急回过头。 「别忘了,」他还是背对着她。「是你要求我不要管家里的事,只管读书、完成爹的心愿就好,往后要是捱了苦日子,别向谁讨人情。」 她眸光黯淡下来,低声道:「我报刘家的大恩大德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向谁讨人情呢?」 若没有爹爹带她回家,她早已命丧在那次饥荒之中了,这份恩情,她到死都不会忘。 刘常君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听着刘惜秀轻缓的脚步渐渐去远了。 胸膛里的心脏,莫名像是被什么牢牢掐住了,就连呼吸都异常困难。 「报恩?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报恩?」 刘常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是滋味,他不该觉得讶异的,刘家与她非亲非故,却仗义养活了她这么多年,若论报恩一说,也还不算是欺负了她。 可是,他就是感到气愤,好像刚刚自己因为她,成了十足十的大傻瓜! 凭什么她一哭,他就乖乖地跟着她回来?凭什么她可以轻易改变他决定要做的事,她以为她是谁啊?! 「烦死了!」他爆出一声低咒。 她刘惜秀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就是他们刘家的一个……一个死皮赖脸不走的拖油瓶罢了! 「对,就是这样。」刘常君烦躁地踱步,嘴里念念有词,「所以她爱做什么便是什么,这全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没有人逼她,就让她自顾自地去报她的鬼恩去吧!」 刘常君果然说到做到,自那日起,一进书轩便是没日没夜地苦读,狠下心肠不去想,她口口声声说的「家计无虞」究竟是真是假。 反正对刘家而言,他能否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又因为她的事事揽上身,他索性把家里所有大小事全扔在脑后,只管读书——这就是她要的,不是吗? 第五章 刘惜秀眼见他一心一意读起书来,心下又是欣慰又是怅然。 「唉,常君哥哥又像过去那样讨厌我了。」她沮丧到了极点。「他究竟几时才愿意消消气?」 奶娘在一旁陪着做绣件,见她不是发呆就是自言自语,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两孩子,自小便这样,一个固执一个傻,固执的是嘴硬,傻的连话也说不明白,唉,要再这么下去,到底几时才修得了正果? 「秀小姐,劳烦你去帮少爷送个夜宵吧,少爷怕该是饿了。」奶娘假意闲闲地提起。 「什么?我送?」刘惜秀突然心慌起来,话说得吞吞吐吐,「可、可是……常君哥哥见了我,恐怕不会高兴的。」 「就这么闷着也不是个办法,你也知道少爷的性子,没搬张梯子给他,他怎么下得来台呢?」 「但他在生我气啊!」她头越垂越低。 「这样啊……」奶娘突然叹了一口气,「那怎么办呢?」 她一愣。 「我本想着给少爷送桂圆汤去的,还早早就在灶上煨下了。」奶娘愁眉苦脸、煞有介事地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腰腿,叹道:「可人老了就是不中用,现下这腰也酸,腿也犯疼的,唉,夜里又黑,摸着黑路也不知走不走得了……」 「奶娘,您风湿的老毛病又犯了?」刘惜秀急了,「很疼吗?要不要我去叫大夫——」 「不是不是,就是今儿活儿多,有些累坏了。」奶娘祈望地看着她,「秀小姐,奶娘想歇一会儿,你能帮奶娘送桂圆汤去给大少爷吗?」 「我、我送吗?」她有些犹豫。 「还是不能吗?」奶娘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我送、我送。」她只得点头,安抚地拍了拍奶娘的手,「您放心,我送去就是了,您赶紧歇息吧!」 「秀小姐,谢谢你了。」奶娘感激地道。 「那……那我现在就去送。」 刘惜秀有些僵硬地走出去,一不小心险些在门槛上绊倒了。 「当心!」奶娘一惊,随即忍住笑意。 不一会儿,刘惜秀踩着半明半暗的月色,小心翼翼地捧着碗桂圆汤走到书轩,却在门外停住了脚步,踌躇再三,始终没敢进去。 自窗花透出的晕黄微光,偶尔传来三两声喃喃自语的读书声,在在显示出了常君哥哥正专注用功着,要是她进去了,惹得他不快,届时恐怕又有好大一场气好生。 再过三个月就要乡试了,若因她的缘故,害得他不能专心,有了个什么闪失差错,那她就真是万死莫赎了! 刘惜秀就这样傻傻地伫立在书轩外,内心在想进去和不能进去之中激烈交战着,直到一碗桂圆汤由热至温。 她摸了摸碗身,生怕汤凉了不好,终于鼓起勇气敲了敲门,然后放下桂圆汤在地,就赶紧转身匆匆跑掉了。 须臾,刘常君拉开书轩大门,疑惑地看着一闪而逝的熟悉背影,随即目光被地上那碗汤吸引住了。 他弯身端起那碗微温的桂圆汤,看着它,忽然有些想笑,却又怅然地低叹一声。 【第三章】 这天早起就是天寒地冻的,刘常君在书轩里读了好一会儿书,实在是冷得受不住了,正想回寝房多添件衣衫,没料想才一踏出书轩,就见到奶娘挽着只篮子往这儿走来。 「奶娘,早饭不是吃过了?您犯不着又送吃食来的。」 「不是的,大少爷。」奶娘低头看了篮子一眼,叹道:「秀小姐去摆摊卖字画了,今儿这么冷,我怕她冻坏了,正想着要给她送一暖茶壶子姜汤去,可是还得帮夫人煎药呢,一时间也腾不开手,可以劳烦大少爷帮我送去吗?」 「我送?!」他一脸愕然。 「是啊,秀小姐一个姑娘家得抛头露面去摆摊,真是挺辛苦的,若这时候能有口热姜茶喝喝,暖暖身子就好了。」 刘常君的手似是自有意识地伸出去接过奶娘的篮子,「那,好吧!」 虽然面上是极心不甘情不愿的,他还是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赶着就怕茶壶子里的姜汤凉了。 可一见着在那眼熟的摊位上,瘦小的刘惜秀两手拢紧袄衣,连兜帽也没戴,瑟缩着身子抵御寒冷,却还不忘露出亲切的笑容,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而且怎么摊子前还围了好几个男的,装出一副热络的模样同她攀谈? 在搞什么鬼?! 刘常君胸膛剧烈起伏着,一步步走过去,脸色极难看地「杵」在她身后。 几个男的假意在看字画,却是藉机想跟这个纤弱的小姑娘说说话,可是不知怎的,被她身后神情冰冷的男人盯着心下发毛了起来。 「呃,改日再来看看,今儿就先不用了。」 「字画不错,嗯,不错……」 然后就一个个边打着哈哈,边借故溜了。 刘惜秀有些纳闷,若有所觉地朝背后一望,一张脸因惊喜而微微亮了起来。 「常君哥哥,你来了。」 「嗯。」他哼了声,脸色还是很难看。 她还来不及怕,就迫不及待自腰间掏出一只小荷包,献宝似地递到他跟前,欢喜道:「常君哥哥,你快看,今天生意好好,我卖了你两幅字画,这里有七两三钱银子呢!」 「是刚刚那些王八买的?」 「干嘛这样讲人家啊?」她有些讪然道。 「就那绿豆眼,睁开眼睛看得懂字画吗?」他不知在气愤什么。 刘惜秀不解地望着他,有些想笑,却还是识相地忍住了。突然瞥见他手上挽得的篮子,心下微动,有些不敢希冀地小小声问:「你给我送东西来吗?」 「喏,奶娘要给你的姜汤。」刘常君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绷着脸,把篮子塞进她怀里。 她抿着唇偷偷笑了,忙低下头掩饰住,掀开篮子,取出茶碗,自壶里倒了一碗热腾腾、泛着辛辣甘香的姜汤。 「常君哥哥,你先喝,」她嫣然笑道,「身子一暖,火气就不大了。」 「姜汤是上火的吧?」刘常君脸还是很臭,却很自然地自她手里接过碗,一口一口喝掉。 刘惜秀努力想抑住,可嘴角的笑意漾得更深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当家管事的刘惜秀努力将开销支出减至最低,又一肩挑起了洒扫庭除、洗衣煮饭的工作,可是光靠着她和奶娘做绣件,还有偶一卖出几张字画,还是不够一家用度饱暖。 尤其日前户部行书下来的一纸公文,令原本就艰困严峻的家况,越发雪上加霜。 忧心忡忡的刘惜秀在和奶娘商量过后,最终还是只能由她硬着头皮,咬牙去向刘夫人禀明一切。 「对了,秀小姐。」奶娘突然唤住她,犹豫地开口:「那……少爷那边?」 「常君哥哥那边……」刘惜秀心下一跳,想着他知道的后果,心里涌现惊恐不安。 「大少爷是刘家的主心骨,这事恐怕瞒不得他。」奶娘神情也颇为发愁。 「可是再过一个月就要考试了,若现在告诉他,他还能安心准备应考吗?」她强捺下慌乱,心一横,「不,别教他知道,等考完乡试以后再说吧!」 「这样大少爷一定会怪你的。」奶娘底下的话忍住了没说,生恐她听了会越发难过。 唉,好不容易这些日子来,大少爷对小姐的态度和缓了许多,要是万一……万一…… 「奶娘,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刘惜秀紧紧握住奶娘的手,苍白的脸上满是坚定之色。「奶娘,求您一定要帮着我瞒住他,后果都由我来承担。」 「秀小姐,不成的,要是因为这样,又害大少爷对你误解越来越深,那该怎么办?」 她仿佛想要说服自己般,加重语气道:「只要能把事情办得妥当,其他的……我现在没法去多想,所以奶娘,您得帮我。」 「这……」奶娘不安地看着她,「这样真的好吗?」 她沉默了,半晌后才勉强挤出笑容。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 她们,还有选择吗? 于是这天晌千,刘惜秀在侍奉刘夫人喝完汤药后,艰难地开口道:「娘,咱们……恐怕得搬离这宅子了。」 「什么?」一脸苍白病容的刘夫人闻言一震,冰冷的手紧紧抓住了她。「你说什么?!」 刘惜秀右手背被掐得一疼,却没有抽离缩回,只是反握住母亲的手。「娘,咱们得搬家了。」 第六章 「你……你这不孝女!」刘夫人又惊急又痛心,喘息着咳嗽连连。「搬什么家?这就是我的家,是我和君儿的家……咳咳咳……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想卖了它?」 「娘,您先别生气,当心身子。」 「你都要刨掉刘家的老根儿了……咳咳!我还、我还当心什么身子?」刘夫人忍不住泪水夺眶。「你……怎么能打这宅子的主意?你要你爹爹午夜梦回,连神魂都回不了家吗?」 一提起爹,刘惜秀所有极力维持的镇静几乎溃堤。她心如刀割,几番哽咽,好不容易才能开口:「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说——」 「你走!走——」刘夫人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颤抖地一把推开她。「没了官家小姐的身分,现下可嫌弃我们刘家了……你走……咳咳!就当我和老爷看错了人……」 「娘!」她突然重重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刘夫人吃了一惊。 「就算米缸空了,柴火没了,娘身子不好,药不能断,大夫再也不给赊欠。常君哥哥的书、文房四宝、家中用度,这些我都会想法子,就是死也不能短少了您和常君哥哥的。可是……」所有被生活烈烈摧逼煎熬的痛苦齐涌上心头,刘惜秀努力维持的平静也出现了一道裂痕,声音微颤。「可是朝廷已经行文下来,要收回我们的官邸了。」 刘夫人刹那间呆住了。 「娘……」她喉头有些哽住,「你恨我吧,怪我吧,是我没能守住这个家,所有的罪孽统统都由我担起,将来黄泉之下,也由我去向爹爹领罪。可、可咱们是不能不搬了。」 屋里一片安静,空气像是僵止住了,久久。 「秀儿……」刘夫人怔怔地看着她,眼眶泛起泪光,「孩子……娘错怪你了,娘真没用,又教你吃苦了。」 「不,是秀儿无能。」听着娘亲的话,刘惜秀心下难过极了。「明知爹爹故世,朝廷终有一日会收回官邸,可我竟没有早做打算,是我没想周全,连累娘和常君哥哥跟着受罪了。」 刘夫人摇着头,怜惜地拭去义女颊上的泪水。「我可怜的好孩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你又有什么过错,得陪我们吃这样的苦头?是我和你爹对不住你,也没能让你过上几年安生的日子……」 「您和爹是秀儿的大恩人,是您们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家。」她垂泪道,「若不是您们二老,秀儿当年早就不在了。」 「孩子……」刘夫人揽她入怀,枯瘦的手轻轻后着她的背。「爹娘疼你,爱你,可也有那么一点私心在……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将来刘家和你常君哥哥,娘就交付给你了。」 娘亲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么多体己的心底话,还这么温柔地揽抱着她,刘惜秀感动万分,心下激荡不已。 「娘放心,只要秀儿有一口气在,定会全心护得常君哥哥周全。」她虔诚地在娘亲面前立誓,「一生一世,永不离弃。」 「好,好。」刘夫人欣慰地落泪。「那么娘就放心了。好孩子,娘把刘家的未来全交到你手上,娘信得及你,该怎么做就去做吧。」 「娘——」刘惜秀再也忍不住抱紧她。 这天,在窗下,有两个声音正交谈着,随即越发争论得急了—— 「不行,奶娘不答应!」向来好脾气的奶娘出粗了声息。 「奶娘。」刘惜秀眼眶红红,却还是坚持道:「不论您答不答应,秀儿都决意这么做了。」 「再半个月朝廷就要把府邸收回去,现在正是刘家最艰难的时候,你怎能叫奶娘收拾包袱和儿子媳妇回乡去呢?」奶娘说得气急败坏,老脸上眼圈儿又红了。「老爷和夫人待我恩重如山,现下我要这么走了,我还算是个人吗?将来死了又有何颜面见老爷?」 刘惜秀忍住想哭的冲动,极力咽下满满的不舍之情,面上保持平静淡定,温言道:「奶娘,您在刘府辛苦了几十年,好不容易熬到安哥儿大了,还让他到铺子里做学徒,学得了一门打铁的好工夫。这些年来,真的已经够了,也该是您回乡安养天年,过过几年清福的时候了。」 「我要走了,你们可怎么办呢?」奶娘还是反对,「不行,我不走,说什么都不走,就算死也要和你们死在一块儿。」 「您唯有和安哥儿回乡去,我和娘才安心,常君哥哥要应考,若顺利的话又要准备明年的春闱、殿试,将来的日子只有一关比一关更难、更要紧。」她顿了顿,勉强眨去眼眶里的泪意,笑笑道:「奶娘,各自活得好好的,岂不比死在一块儿强?况且您老不是常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难道您对秀儿没信心吗?」 「你一个女孩子家,又要侍奉夫人,又要照顾少爷,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要银子,你能往哪儿挣钱呢?肯定是要吃尽了苦头的呀!」奶娘想到就心疼。 「奶娘就别小看我了,秀儿仔细盘算过,若搬到乡间,倒省了好些吃穿用度,况且地大了,种上几亩菜,养些鸡啊鸭啊什么的,除了能卖钱外,指不定过年过节还能打打牙祭呢!」她对奶娘露出最灿烂的笑容。 「就苦了你一个官家小姐,往后还得抛头露面的。」奶娘越想越难过。 「奶娘,您就别担心了,全天下的女子不都这么过活的吗?」她乐观地道。 「可是……」 「别再可是了,您要真疼我,就听我的。」刘惜秀握紧奶娘的手,柔声道:「和安哥儿回乡去,好好将养身子,将来保不定咱们还有相见的日子呢!」 「可……可我就是舍不得你和夫人、少爷啊……」奶娘再也抑不住放声大哭,紧紧搂住她瘦弱的肩头。 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可怜才进了刘府过没几年好日子,现在又要一肩挑起大大小小的苦处,老爷在天之灵看了,想必也极是心痛的啊! 这老天爷怎么尽折磨好人呢? 刘惜秀伸手回拥奶娘,也默默流泪,可又不敢哭得厉害,生怕奶娘更难过,只得偷偷把眼泪都抹在袖子上。 「奶娘,咱们都快别哭了,」她吸吸鼻子,努力露出笑容,怜惜地帮奶娘擦擦泪。「要给娘和常君哥哥见了,他们会担心的。」 「对对对,奶娘不哭,不哭了。」奶娘只得憋着泪,频频点头。 「您今儿就留在家里,想着该收拾些什么东西吧。」刘惜秀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回春堂药铺的赵二哥刚刚送药来时,跟我说他们铺子后头的林子里,有好些柴火都没人知道要去捡呢,我得赶着去多捡一些回来,否则灶下的柴火都不够用了。」 「奶娘跟你去,也好多挑两担子回来。」 「不用不用,我去去就回。」刘惜秀笑着起身,拍了拍自己的手臂,「秀儿只是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其实能扛能抬,比男子也不输多少呢!」 「秀小姐……」奶娘被逗笑了,只得摇摇头。「奶娘就不信你一个官家小姐,能有几两力气?」 「等我把柴火挑回来,您就知道了。」 眼见她瘦小的身影去远了,奶娘不禁又感伤了起来。「这刘家的苦日子,到底什么时候到头呢?」 偌大的刘府,空空落落。 刘常君手持一卷书,坐在沧桑破败的荷花池畔,依稀还可以见到当年那个欢快追逐着小雪球的无忧少年。 小雪球早在几年前就死了,他还背着人痛哭了一场。 可没想到,几年后,爹爹故世,不到两年,家里奴仆尽散,只剩下了他和娘、奶娘以及……她。 这些日子来她的辛苦操持,他不是没看在眼里,可是不知怎的心里总窝着一口气,她越忙越累,他就越烦越乱。 他真不知,过着这般缩衣节食的日子,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而且饭桌上,还能维持着三菜一汤,里头起码有一道是荤食,不管菜式再简单,她永远能做得鲜美可口。 有时他会感到挫败,好似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忝为男子,对这个家的贡献却连个小女人都不如。 他要自己瞧不起她原来的贫贱出身,可是日子越久,他越发现自己这个世家子弟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 越是明白,越是痛苦…… 刘常君闭上双眼,疲惫的揉揉眉心,低声命令道:「刘常君,跟读书无关的事都别再去想了,听见没有?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在半个月后的乡试一举抡元,好好为刘家扬眉吐气。」 第七章 就在此时,一阵隐约的笑语突然钻进了他耳里……是她?! 他睁开眼睛,脸上浮现一丝期盼,迅速往声音来处望去,却险险呕出了一口血来! 刘惜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有说有笑地走过长廊,两人背上都背着捆得扎实的柴火,像煞了一对相互扶持的乡下小夫妻。 「赵二哥,谢谢你,还让你帮我捡了这么多送过来。」她歉然道。 赵二哥是个老实人,听她这么说,不禁讪然地摸摸头。「秀小姐,这没什么的,以后要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尽管吩咐。怎么说我是男子,力气总比姑娘家大,担担抬抬的活儿就交由我做便是了。」 「那怎么行?」刘惜秀摇摇头,「这是我自个儿该做的事,不能老是劳烦别人的。」 「秀小姐不用同我客气……」赵二哥突然看见伫立在一旁的刘常君,底下的话登时忘了。 「常君哥哥?」她讶然地望着他。 刘常君不发一言,面色肃然,主动把赵二哥背上的柴火接过来,扛在自己肩上。 赵二哥虽摸不着头绪,却识趣地告退了。 气氛不知怎地僵凝住了,明明没怎样,可刘惜秀却在他严峻的神情下忐忑了起来。 「我才奇怪为什么家里总不缺柴火,倒像是自己会生会长的,原来是有人帮你。」 「常君哥哥,你不是在书轩里读书吗?」她有些不安的看着他。 「你就巴不得我天天在书轩里,连外头天翻地覆了都不知道。」刘常君微眯起眸子,「我们刘家向来清清白白,循规守矩,礼义严明,你连陌生男子都敢招进来,难道就不怕败坏门风,惹人耻笑吗?」 刘惜秀脸上瞬间变色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常君哥哥,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赵二哥只是帮我的忙,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又哪来的败坏门风,惹人耻笑了?」 「怎么没惹人耻笑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跟人家聊笑,还随随便便就让男人跟到家里来。」他越说火气越上涌。「你真那么那么喜欢作践自己的话,为什么不干脆去当窑姊儿算了!」 「你——你——」她心都寒了,气得浑身颤抖,扔下柴火扭头就走。 「走就走,你除了会朝我使性子之外,还会什么?」刘常君朝着她背影恨恨低吼,「见了别的男人就眉开眼笑,一口一个赵二哥赵三哥的,到底有没有姑娘家的自觉?到底懂不懂羞耻?」 刘惜秀脚下步子僵停,又气又急又羞臊,鼻音浓重地气喊了一声:「人家赵二哥有妻小了!」 刘常君愣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跑走。 奶娘闻声出来一瞧,见他满脸懊恼,全然没有平素的沉静自持,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懊恼好笑。 这个傻少爷,尽管嘴上说得硬,偏偏一遇上秀小姐的事就理智全失,唉,真不知谁才是谁命中注定的冤家呀? 「大少爷。」奶娘开口。 「不准说。」刘惜秀霍地回头,怒气冲冲。「您肯定又是要为她开脱,像这样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那地上这些柴火都由我老婆子自个儿挑抬吗?」奶娘叹了一口气。 「当然是——」他气得涨红的俊脸瞬间尴尬了起来,只得极力吞下怒火,默默挑起一捆沉重的柴火,低低咕哝,「我来。」 奶娘忍着笑意,跟着脸色铁青的刘常君一路朝灶房方向走,走着走着,突然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年头实心的傻子还真不少,有的是傻乎乎的没存什么念头,就跟人说哪儿拾柴火方便,还自愿当牛帮着挑过来扛过去的,有的是傻到天天捡柴火都自己一个女孩子出门,也不怕万一哪天给山里头的野兽吃了可怎好?」 刘常君绷紧的脸色微微泛白,背上的柴火也不知怎的越背越沉重。 「像那样的老实头,就算受了冤枉也只知道有泪自己吞。」奶娘有意无意地睨了他一眼,「少爷,您说这样的人傻不傻?」 他脸上神情复杂,哑然无语。 「少爷。」奶娘眨了眨眼,拉拉他的袖子。「到灶房了,您不把柴放下来吗?不觉得重吗?」 「什么?」他这才如梦初醒地瞪着奶娘。 「您可以把柴放下来了。」奶娘指指大灶旁的地上。 「喔。」他迫不及待地卸下背上的柴火,大步就往门外冲去。 奶娘抿着唇偷偷笑了,满眼都是欢喜。 这样好,这样好…… 刘常君最后是在一处花棚下找到了她。 她的背影瘦瘦弱弱,拿着支扫帚正在扫满地的落花残叶,每扫一会儿就停下来用袖子揉揉眼睛,他知道,她肯定是在哭。 傻瓜,连哭都不敢,还要假装被灰尘迷了眼睛吗? 他站在她背后不远处,胸口像是有团火烧似的,心脏每跳一下就是撕扯地疼,可这疼,却痛得他不知该如何说。 人要笨起来真是无可救药。 他就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允许自己傻成这副模样? 就算是报恩,也该有个极限,连他出口辱骂她何不当窑姊儿这样的混帐话,她都不朝他脸上甩一耳刮子? 见她又用袖子揉着眼肯,可是微微抖动的肩头,怎么也藏不住低低饮泣的痕迹。 他觉得自己心都绞成一团,无法呼吸。 「为什么不说?」 刘惜秀背脊一僵,没有立时回过头来,反而用力地又抹了抹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慢地转过身。 「说什么?」她一脸平静。却是太平静了。 刘常君盯着她,问出心里的疑惑:「为什么不澄清?为什么不回嘴?为什么连一点埋怨也没有?」 为什么要让他变成个不折不扣的大混帐?! 刘惜秀别开头,声线微微不稳,「我才不是没有埋怨,我是……我是因为刘家对我的恩情,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该忍下这口气——」 「谁要你忍下这口气了?」他暴躁地打断她的话。 「不忍又能怎么样?」她的眼泪险些又不争气地滚出来了,目光直瞪着他。「我说了,你会听我、会信我吗?」 「我会听。」他凝视着她,冲口而出。「我也会信。」 刘惜秀闻言,极力维持的平静终于溃堤了,泪眼模糊,小嘴扁了起来。「你才不会,你骗人,你最爱欺负我了。」 「我……我尽量嘛。」刘常君像个青涩少年般不自在地动了动。「往后,我会尽量听,不会再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你了。」 明明晶莹的泪珠儿还在眼眶里打转着,但是听了他这话,她不知怎的噗地笑了出来。 他也尴尬、迟疑地牵动嘴角,「所以,你可以不要再哭了吧?」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看着他这副窘迫的神情,心口涌现一股暖热,霎时什么愁怨伤心全都烟消云散了。 「嗯。」刘惜秀吸吸鼻子,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净,向他保证道:「往后,我不再动不动就哭了。」 也不会再为此教他不忍、教他难受了。 是啊,她不是本就明白,自己自小追随到大的常君哥哥,就是个面上倔强固执,其实私底下心软得要命的温润男子呀。 枉她口口声声说要报恩,要把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对他,她又怎能这般呕气、不体贴呢? 「常君哥哥,对不起。」她嗫嚅的开口,「是我想不周全,惹你误会,还让你烦心,以后我不会这样子了。」 刘常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心底又是暖和又是激荡又是歉疚,乱七八糟得像翻倒了五味瓶似的。 思虑不周的明明是他,骂人吼人的也是他,天下间也就只有她这个傻姑娘会对肇祸凶手「赔礼道歉」。 「以后你还是少出门好了。」半晌后,他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啊?」她微张小嘴,一脸茫然。「不出门怎么去卖字画?」 「照做就对了,还顶嘴。」他神情有一丝古怪,负手就要离开。「我饿了,做点吃的给我。」 「吃的?喔。」刘惜秀看似不情不愿,脚下却自动自发地往灶房方向走去。「那我去煮,马上就来……你等我。」 刘常君直到她离开了自己的视线,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像她这样的老实笨蛋,出去肯定轻易就给人,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回来。」 果真笨到极致,药石罔效。 第八章 【第四章】 乡试当天清晨。 刘惜秀仔细小心地将一笼热腾腾的包子用油纸包了,再放进青布巾里,打了个结,顾不得大锅里还熬着清粥,抱了包袱就急急往外奔。 在大门口,病容憔悴的刘夫人披了件厚披风,在奶娘的搀扶下亲自送刘常君出门应考。 「君儿,娘对你有信心,咳咳咳……」刘夫人冰凉的手紧紧握住儿子的大手,「你爹的遗愿,咱们刘家能否重振家声,都靠你了。」 「娘,孩儿都明白,您放心。」刘常君俊朗的脸庞透着淡定和坚毅之色。「孩儿不会教爹儿您失望的。」 「好、好……」刘夫人又是欢喜又是感伤,频频拭泪。 「时辰不早了,孩儿也该出发了。」他温言辞别母亲,可举步往阶梯下走了几步,又不禁回首瞥望了一眼母亲和奶娘身后。 怎么不见她人影? 察觉到自己竟患得患失,他不禁悚然而惊,甩了甩头,毅然迈开大步。 「等等……等一下!」那个熟悉的嗓音上气不接下气地自背后响起。 刘常君脚步倏顿,难以自觉地猛回头,眼神亮了起来。 「常君哥哥。」刘惜秀来到他面前,努力抑下急促的低喘,将那只青巾包袱递给他,「这些包子给你带去的。」 他低头看着那只包袱,伸手接了下来,掌心里传来的温热暖度奇异地熨贴入了心底深处。 一早不见她,原来就是为了去做这些包子? 他嘴角微微上扬,想笑,却发现喉头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路上小心。」她仰望着他,轻声叮咛。 刘常君只能点点头,强迫自己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向位于南城的试场。 他一定要成功抡元,才不会辜负所有支持自己的力量、和幸福。 乡试放榜,刘常君果然一举高中,成为今科举人首位。 消息传来,刘府准备了许久的那串鞭炮,终于得以高高挂起燃放,噼哩啪啦地炸了开来、响彻云霄。 只是在喜气洋洋的鞭炮声中,户部的限令迁出的最后期限也到了。 「你说什么?」刘常君尚未自中举的兴奋里回过神来,就被一脸公事公办的户部执令官员的话惊呆了,「明日午时……搬迁出府?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刘公子,啊,不,是刘举人。」执令官员面上客气,口气却很严肃,「三个月前户部已下了公文,还是贵府上的秀小姐收的。公文上明明白白写着,刘大人故世已两年,依据律法,户部本就该收回这座官邸的,还请刘举人莫与下官为难才好。」 「所以说,公文三个月前就来了?」他脸色变得肃冷,心直直沉了下去。 「是。」执令官员唯恐他不认数,又被了一句:「贵府上的秀小姐接下公文,若你不信,可以去问她。」 他闭上双眼,声音低沉道:「我知道了。大人请回吧!」 「那明日……」 「明日午时前,我们自会离开。」 「那下官就能回户部缴令了。」执令官员松了口气。 刘常君木然地站在大厅里,全身血液像是自脚底流失得涓滴不剩,只剩冷冰冰的背叛和绝望。 她,究竟凭什么这么做?凭什么这么对他? 「常君哥哥……」一个微弱的嗓音颤抖地自他身后传来。 他眼神冷漠,头也不回。 「请你听我解释……」刘惜秀紧紧绞拧着双手,脸色惨白,呐呐地道:「那是因为、因为——」 「娘在寝房里吗?」他淡然地开口。 她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道:「是。娘她……」 「我去看看她。」他和她擦肩而过,神色疏离遥远得令她心惊胆战。 刘惜秀僵站在原地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深夜,偌大的刘府里,静得像是已无人迹。 刘常君负手伫立,默默看着春冰薄浮的荷花池。 眼前唯见满池残枝,未有半点生气。 逝水流年太匆匆,不过短短两年多,不见它起高楼,却见它楼榻了。 他知道,这是他生命中最苦、最漫长也最难熬的日子。 读得满腹诗书经论,日后卖予帝王家,可眼见此时此刻,纵使一身才华,也阻止不了命运捉弄、生活逼人。 他,就要离开这承载了刘家光荣岁月,以及最无忧无虑童年时光的「家」。 仿佛生生地切掉了他身上的一部分,血流如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流干为止。 是,他是满腹怨恨的。 他恨爹早逝,恨苍天弄人,恨刘家竟会走到人亡家破的一天,恨自己为什么无能力挽狂澜,更恨—— 「常君哥哥。」 他身子微僵,没有回头,冷冷道:「还没睡?」 刘惜秀有些紧张地紧绞着双手,低声道:「常君哥哥,原谅我没有早些告诉你。」 「别说了。」 刘惜君呼吸一窒,心揪得更紧了。「对不起,我确实不该瞒着你户部要把宅子收回去的事,可当时我想,你再三个月就要乡试了,万一……」 「我说——」刘常君终于回过身来,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道:「别、说、了。」 这样的背叛,不啻在他心上狠狠捅了一刀,教他往后如何还敢再信任她?再相信她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个字? 他恨自己为什么曾经会相信她,更恨——她就认定了他没有能力担得起这个家,所以连家园都要失去了这种大事都要隐瞒他! 原来在她眼里,他刘常君就是一个这么无能、不值得信赖与托付的男人。 「可是……」刘惜秀吞了口口水,头垂得更低了。「可是……」 「明早还要赶路。」他背过身去,看也不愿再看她一眼。「你走吧。」 她可以感觉得到,他再度将自己关在那一扇她无法碰触的门后,不管她怎么用力拍门、努力叫喊,他都不会再轻易开启了。 泪水在眼眶刺痛着,刘惜秀心知再多的解释,也不能弥补她擅自隐瞒了他这么大的事,因为这是他的家啊! 她下意识地紧握住系在颈项间,那触手温润的小陶片,可是这亲娘遗物的陶片,今天却失去了一贯的抚慰力量。 没有用了,常君哥哥是再不会原谅她了。 刘惜秀闭上了眼,泪水再也忍不住滑落颊畔。 待她的脚步声消失后,刘常君这才转身望向她消失的方向,冰冷的黑眸中伤痛狂炽如焰。 他们搬到京郊的一处小村庄。 地点是刘惜秀选的,她想到刘夫人要静心养病,刘常君读书怕吵,所以便置了村府后方小山坡上的那间老房舍,前庭可以种种菜,所以便置了村庄后方小山坡上的那间老房舍,前庭可以种种菜,后院还能养养鸡鸭,多少自给自足。 虽说户部收回了宅子,可也看在是官属遗眷的份上,给了一笑安家银子,虽是不多,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幸喜搬到这老房舍后,屋子不大,所以开支也少了很多,刘惜秀的绣活儿做得又快又好,每月倒也能挣得一两多银子,粗茶淡饭,生活也算能过了。 奶娘一如当初与她说好的,在官邸缴回户部的那一天,泪涟涟又依依不舍地和他们道别,和儿子媳妇回乡去了。 她知道奶娘的离开,对于刘常君来说又是另一次的打击,可是世道艰难,也不得不如此了。 乡试放榜,刘常君高中解元,如今已是举人身分,只待再静心读书苦熬上一年,明年三月参加京师春闱的会试,若又能幸运中了贡士,四月便可蒙皇上亲自举行殿试。 她由衷替他高兴,却为自己深深悲哀。 因为,自那日起,他再也不正眼看她一眼了。 可她不怨他的,怪只怪自己,是她亲手毁弃了他对她的信任,让他遭受被逼搬离家园、流落乡间的天大耻辱。 所以对于她自己造下的孽,她会心甘情愿受着的。 这天,刘惜秀用一篮子鸡蛋和邻家换了条鲜鱼,煮了一锅汤,一半留给刘常君,另外一半盛来给刘夫人补补身子。 「娘,来。」她小心翼翼地将烫手的汤碗端到刘夫人跟前,「我放了几片姜,这鱼汤不腥的,您多喝点儿。」 「咳咳!」刘夫人脸色苍白,对着她虚弱微笑,「我家秀儿手艺真好,煮什么都好吃,这些天来娘都快被你养成大胖子了。」 第九章 「只要娘喜欢,秀儿天天都做给您吃。」她舀起一匙鱼汤,送到刘夫人嘴边。 刘夫人张口喝了,却咳得几乎不能咽下去。「咳咳咳……」 「娘,慢点。」刘惜秀连忙拍着她的背,「咱们慢慢来,慢慢喝。」 「娘没事,不、不要紧的……」刘夫人呼吸好不容易稍微顺了些,叹气道:「唉,不知怎的今天有些嘴淡,喝不下了。」 「娘,再喝一口,再一口试试?」她哄诱道:「您这两天总吃得少,这怎么够滋养呢?」 「不了。」刘夫人摇摇头,「娘知道你孝顺,可这胸腹确实堵得慌,没什么胃口。」 「娘——」 「我来吧。」一个低沉嗓音突然响起。 她俩闻声齐刘抬头,难掩讶然地望着走进卧房的刘常君。 「常君哥哥,你不是在读书吗?」 刘惜秀首先回过神来,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贪恋地望着他。 好像已经许久没见着他了,每日用饭,他只命她送到房间便走,连停都不愿她稍停半步。 没想到今天,她竟然还能这样光明正大地看着他…… 刘常君接过她手上那碗鱼汤,在娘亲床畔坐下,眸光温柔地望着母亲。「娘,孩儿喂您,您多喝点吧!」 「好,好。」刘夫人满脸疼爱宠惜之色,欢喜不已。「有儿子亲手喂,为娘的自然该多喝上几碗了。」 刘惜秀垂手侍立在一旁,喜悦又感伤地看着他们母子俩的互动。 幸亏有常君哥哥来,又是哄又是劝的,终于让娘把一整碗鱼汤都喝完。她忙斟了杯茶递到他手边,由他服侍着娘漱口。 看着他陪娘说说笑笑,刘惜秀心底满是感动,贴心地退出房外,轻轻替他们带上了门。 虽然常君哥哥还是连瞧都不愿瞧她一眼,但她还是很高兴,心底满满说不出的都是高兴。 此值四月,照说春日已临,可外头仿佛冬意未退,依然冷得紧。 从暖暖的屋子一踏出外头,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好冷。」 她下意识拢紧身上的衣衫,可她顾不得多添件外衣,又赶着到灶房剁菜剁肉,擀皮包饺子去了。 在老旧的灶房里,刘惜秀动作老练地生好了火,可方才一冷,现在又遇热气一乍,她不禁再度喷嚏连连。 顾不得两鬓微疼,她先将大夫嘱咐要隔水熬炖的药放在大锅里,这才卷起衣袖,切起大白菜来。 她没有注意到一个修长身影静静伫立在门边,眉心紧蹙,面色凝重。 深夜。 「咳咳咳……」刘惜秀蜷缩在被子里,手紧捂住嘴,却怎么也抑不住剧烈的咳嗽。「咳咳……」 好冷,头好痛,浑身沉重得像被石头压住,又软绵绵得像无一丝力气。 突然,门无声地被轻推开了。 咳得天昏地暗的刘惜秀未曾察觉有人走近,直到那个熟悉的低沉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起来。」 她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头昏脑胀到听错了。「咳咳……常、常君哥哥?」 刘常君长臂一伸,将她连人带棉被环坐了起来,不悦地看见她苍白得像鬼的小脸,「你脑子有病吗?」 她迷惑茫然地望着他,努力眨眼想看更清楚些。「我?」 「张口。」他把手上端着的热姜汤送到她嘴边,命令道。 鼻端闻着阵阵辛辣姜香,刘惜秀昏沉的脑门渐渐明白了过来。「你……咳咳!你给我熬姜汤来?」 「你到底喝不喝?」刘常君浓眉紧蹙的瞪着她。 她眼眶渐渐湿了,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深幽眸底掠过一丝心痛,声音还是紧绷冷硬,「盯着我发呆,病就会好了吗?这么要死不活的,到底做给谁看?」 「我喝,我喝。」刘惜秀如梦初醒,赶紧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却不留神烫得险些掉泪。「嘶——」 「你就不会先吹凉了再喝?」他一时情急,忍不住恶声恶气,「为什么连这么点事都做不好?」 「对不起。」她瑟缩了一下。 刘常君满心纠结烦乱,想干脆起身就走,远离这个令他又气恨又牵挂的大麻烦,可偏偏双脚却又自有意识,牢牢钉在原地哪儿也去不了。 「快点喝完,快去睡觉。」片刻后,他低头吹着姜汤,嘴上还是说得硬。「别叫娘还得为你担心。」 「……好。」她怔怔地望着他的动作,心底微微泛甜了起来。 「喝。」将姜汤吹凉了些,刘常君将碗再次凑近她嘴边,神情专注地看着她一口一口喝下。 那碗热辣辣的姜汤,刘惜秀喝得很慢很慢,生怕喝得太快,这难得的幸福时光又转眼即逝。 春去夏至,当播下的菜籽才刚刚破土发芽,刘夫人却越发病重不起了。 她自知来日无多,这天早上便召来一双儿女在榻前。 「君儿、秀儿。」刘夫人左手抓着儿子,右手握着义女,枯槁消瘦的脸庞极力挤出慈祥笑容。「娘今日叫你们来……咳咳咳……是有话要对你们俩说……」 「是。」刘常君凝视着气色灰败的母亲,强忍悲伤。「请娘教诲。」 刘惜秀坐在床沿,被握着的手心几乎比娘的还冰凉,她只能牢牢地注视着娘亲,贝齿紧紧咬着下唇。 无法开口,不能应声,她只恐一张口,绝望和痛苦又将翻江倒海而来,彻底将她吞噬得尸骨无存。 「你们都是爹娘的好孩子,往后刘家……就指望你俩重振家门了,咳咳……」刘夫人挣扎着喘气,惨白的脸庞浮起了病态的腥红之色,字字坚定道:「有件事,娘希望能亲眼看着……你们办好……」 刘常君心先是一跳,随即又直直向下沉去——这样不祥的口吻,娘明显就是想交代后事。 他闭了闭眼,强忍住椎心剧痛。 「娘……」刘惜秀紧紧握着刘夫人的手,努力挤出笑来,「娘说什么呢,您身子会好起来的,不管要办什么事,将来等您好了,秀儿都帮您。」 「傻孩子……」刘夫人将她的手抓得更紧。「娘的身子娘自己知道。听娘说,娘这辈子没什么大心愿,只求你和君儿俩和和美美的,好好过日子就好了。」 「娘。」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她生生地抑下了。「如果是常君哥哥的事,您尽管放心,秀儿一定会尽心尽力,决计不会教您担心的。」 「有秀儿在,娘不担心……」刘夫人虚弱却满足地笑了,断断续续道:「娘、娘很安心……」 刘常君胸口痛苦烧灼,伸手将娘亲颊畔微乱的发顺拢到耳后,努力保持声线平稳,「娘,您的意思,儿子明白了。」 「那、那君儿,今天……」刘夫人黯淡的双目望向儿子,盈满巴巴儿的祈求和盼望。「你和秀儿……就在娘跟前拜堂完婚吧。」 刘惜秀脑门轰地一声。 拜、拜堂完婚? 可刘常君却像是早料到母亲会有此一说。「是,孩儿从命。」 「什么?!」刘惜秀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常君哥哥,你——」 他他他答应了?! 「好,好。」刘夫人欣慰地吁了一口气,颤巍巍地笑了,闭了闭眼。「那娘到九泉之下……也有脸面可见你爹了……」 「可、可是……」刘惜秀不知该说什么。 「怎么了?」刘夫人微愣。「难道……秀儿不愿意嫁给常君吗?」 她心慌意乱,脑子一片空白,什么话也挤不出来。 嫁给常君哥哥吗? 刘常君冷眼旁观着她震愕呆住的表情,心下翻腾提紧了的怒气,渐渐冰凉…… 所以,她不愿。 「秀儿……」刘夫人难掩哀伤,语带颤抖泣音,「你答应了娘吧,娘也就只剩这个心愿了……否则娘就算去了,也不得安心,更没脸见你们爹啊,咳咳咳……」 见娘亲咳得剧烈,刘惜秀一慌,心痛如绞,忙点头如捣蒜。 「我嫁!我嫁!」 「真、真的吗?」刘夫人咳得脸都涨得通红,神情却大感安慰,牢握住了她的手,像是唯恐她后悔。「好、好,果然是娘的好孩子。君儿,快……咳咳咳!快去张罗……婚、婚事……」 「是。」刘常君恭敬应道,冰冷的目光却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着那专注地帮母亲拍背的刘惜秀。 那匆匆贴在窗上的双喜字,还是她亲自剪的。 第十章 也许,世上再无人像她一样,婚事决定得如此匆促,连成亲都得由自己处处打点。 刘惜秀人还在晕眩迷惘,可不知怎的,忐忑不安的心底却又有一丝异样的甜。 只是嘴角的浅浅笑意,在看见布庄老板捧出的衣衫后,一瞬间又消失无踪。 她面前,一边是喜气洋洋的红嫁衣,另一边却是凄凉得触目惊心的白丧服。 是刘常君交代的,喜服和丧服都要同时办妥,以免来不及。 她心底涌现一股深深的悲哀。 仿佛遭受了永生的诅咒,好似她人在哪儿,哪儿就有死亡。 刘惜秀双手冰凉得微微发抖了起来。 「姑娘,你真的确定这么做吗?」布庄老板忍不住问。 她失神地喃喃:「不,我……不确定。」 「是呀,这喜衣和丧服同一天买,可不是好兆头,姑娘还是三思啊。」布庄老板好心劝道。 刘惜秀闭上眼,冰冷的恐惧像蛇般悄悄扑上了心头。 她不怕自身吉凶,只怕行差踏错一步,又害苦了自己最在乎的人。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可娘还强撑着一口气,等着她回去拜堂…… 「老板,就这两件。」她指尖微颤地自怀里掏出银子。「劳烦帮我包起来。」 布庄老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遵照吩咐,快手快脚地包裹妥当。 刘惜秀失魂落魄地离开布庄,在回家的路上,始终举步维艰。 刘常君已经帮他娘换上了昔日那一套最华贵雍容的衣衫,也亲手为娘亲梳好了发髻,打点得十二分精神。 刘夫人脸上病容被喜悦之情取代了,在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她还是当年那个人人敬重、美丽大方的刘府官夫人。 就连刘常君也换上了不久前,刘惜秀帮他添置的那一袭新袍子——那本是预备着他高中状元后,好换上祭祀告慰列祖列宗的吉服。 万万没想到,他竟是穿上它和她拜堂成亲。 看着他高大挺拔、器宇轩昂的模样,刘惜秀眼眶湿热了起来。 不,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不安地嗫嚅道:「常君哥哥,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刘常君回过头来,眼神看不见一丝情绪波动。「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吗?」 「我、我们出去说句话好不好?很重要的话,可以吗?」她越发急了。 「君儿,去吧!」刘夫人一脸喜孜孜,含笑催促道:「秀儿该是怕羞、紧张了,你这当夫婿的得好好安慰人家才是。」 他垂眸看着母亲,「娘,那孩儿去去就回。」 「好,好。」刘夫人宠溺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刘常君率先走出房间,细心关上了门,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要跟我说什么?」 「咱们走远点说。」她低下头,默默越过他身边。 直到出了前院,在绿芽新吐的柳树下,刘惜秀终于鼓起勇气抬头。 「常君哥哥,咱们真的不该成亲的!」 他身子一僵,眸光紧盯着她,幽暗得令人害怕。 「可是娘希望我们拜堂,了却她老人家的一桩心事。」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只得头越垂越低。「那么我们就作一场戏,安了她的心。可你我心底得清楚,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作不得准的。好不好?」 作戏?亏她想得出。 刘常君眼底一闪而逝的伤痛转成冰冷。 久久不闻他回答,她心下越慌了,急忙道:「我、我知道这样骗人不好,可我思来想去,还是只剩这个法子了。」 「有必要说得那么复杂吗?」他终于开口。 是她的错觉还是怎的,常君哥哥为什么听起来……在生气? 刘惜秀不安地抬起头,却发现他的神情异常平静,唯有嘴角紧抿成一道线。 他还是生气了吗? 她忐忑地道:「我……我……」 「你就明白说一声,」他生生截断了她的话,冷冷讽刺道:「嫁给尚无功名,一事无成的我,觉得很是委屈。这样我就听得懂了。」 她瞬间怔住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情急道:「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他嘲弄地反问。 「那是因为、因为……」她怎么也说不出那徘徊在脑际心间,最深最深的恐惧。 刘常君久候不到她的解释,眼神越发冷淡。「你放心,我会答应你,就把我们的婚姻当成一场儿戏,永远不会拿它当真。」 「常君哥哥。」她浑身一阵发冷,伸手想抓住他的手,却被他毫不犹豫地闪避开来。 「走吧,娘还在等我们。」他的语气讽刺至极。「等我们演这一场戏。」 刘惜秀望着他掉头就走的背影,所有呼唤的冲动全都紧紧卡在喉头。 就算唤住了他的脚步,又能如何?又改变得了什么? ……因为她就是个扫把星啊! 当晚,红烛高燃,交杯成双。 坐在堂前的刘夫人满面宽慰喜色,看着刘常君和刘惜秀一身新人装束,跪在她面前行大礼。 好心的村长前来主持拜堂仪式,充任司仪,笑吟吟地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在红色的盖头底下,刘惜秀见不到他的眸光,只听见自己怦然的心跳,和着隐隐不安的慌乱,在胸口沸腾翻搅着。 她的手紧紧攒住绣球红缎子,而另一头,牢牢牵着的是刘常君。 老天爷,别瞧见啊,这只是假的、都是假的,千万别当了真,求求你…… 说不出是紧张、害怕,或是她根本不敢承认的喜悦,刘惜秀依着村长的指示行仪,只觉脚步虚浮,每踩一步都那么地不真实。 「送入洞房,礼成!」村长欢欢喜喜地高喊。 说是新房,也就是刘常君的卧房,没有高挂红幛绣帐,没有满盆红枣桂圆,只有燃着两支红烛,烛光映照着窗上贴的双喜字,凭添了一抹喜气。 刘惜秀坐在床榻上,安安静静的屋里仿佛只听得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卜通!卜通!跳得恁般慌乱……不知羞! 就在此时,红盖头被银秤轻轻地掀起,她心跳漏了一下,仓皇抬眼,直直望入他的眸子里。 只见他黑眸幽幽深深,冷淡中又像是燃烧着火焰。 刹那间,她着魔了般地痴痴凝望着他,像是明知火光灿烂却危险,却仍旧忘形扑身而上的飞蛾,就为了贪那么一点点的暖,一点点的亮…… 刘常君不发一语,只是端起了两盏酒,一盏递予她。 她伸手接过,几乎抑不住地颤抖,只得双手牢牢地握住了,以免酒汁溅落出来。 「谢谢,常君哥哥。」她慌乱地低下头。 刘常君眼神复杂,嘴角噙着冰冷的讽笑,「记住,我现在是你的夫君。」 他一仰而尽,而后将酒杯往桌上一放,转身就往外走去。 「你自便吧!」 刘惜秀拿着酒杯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 直到他关上了房门,那砰地一声像是重重撞在了她的心上。 他真的走了。 是啊,当然是这样,他们不是真的夫妻,当然也就不用喝交杯酒,所以她一点也不需要觉得难过。 她脑子乱糟糟,慢慢放下酒杯,接着慢慢褪下大红嫁衣,只剩下雪白里衣衬裙,然后缓慢地将身体移进床里,面向墙壁,将被子拉到下巴。 闭上了眼,她努力不去想,不去听,不去感觉。 可是眼眶却不知不觉地灼热刺痛了起来,她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手常紧握成拳,用力揪住左边胸口。 秀儿,这样是好的,这样才是对的。 她反覆喃喃,好似这样就可以阻止左胸里的心脏溃散崩解。 而在另一头的夜深人静—— 刘常君守在娘亲的床边,大手稳稳地握紧娘亲苍老的手。 仿佛只要握得紧紧的,就能阻止生命自她体内一点一滴的流失。 然而就算不谙岐黄之术,他也明白……娘就是这几日辰光了。 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烛夜,是人们说的小登科,大喜之日,可他却只感觉到一阵阵欺上心砂的矛盾、痛苦和讽刺感。 明知已成事实,不该牵挂,偏偏脑海不断回荡着她日间说过的字字句句,一次又一次,重重灼烧着胸口。 常君哥哥,咱们真的不该成亲……不该成亲…… 第十一章 【第五章】 他们成亲后的第三天,刘夫人安然合目长逝。 时光荏苒,春去夏至,不管人间是喜是悲,是安乐是忧患,流年似水依旧,而一晃眼,又是入秋风凉时分。 这天午后,刘惜秀跪在刘夫人的坟前,自提篮里端出一碟包子置好,又取出三炷清香,一壶甜酒。 「娘,秀儿做了您爱吃的韭黄包子,您多吃点吧。」燃起了香,她闭上眼,诚心祝祷。「常君哥哥这些日子都很用心读书,虽说劳神了些,不过身子强健如常,请娘安心,他一切都好。」 在香炉里插好了香,她掏出手绢,细心地拭去墓碑上的尘灰,一脸温柔地和娘亲说话。 「娘,秀儿做的绣件销路不错,添补家用都够用,娘您只管放心,还有,那些鸡鸭都养得肥肥的,卖到镇上酒楼里又是一笔收入;我昨儿托了村里张家爷爷,帮我宰只鸡好给常君哥哥炖药补身,可是他不肯喝,又当着我的面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她叹了一口气,早习惯了这样自说自话。「娘,常君哥哥还是不肯原谅我,这可怎么办呢?」 这半年来,常君哥哥对她越来越冷淡了,本就一天见了她都说不上一句话,现在更是连着几日几夜,就算在桌上坐着相对吃饭,他也能当作她根本不存在,视而不见地自顾自夹菜扒饭。 也许他终于记起他自己曾说过,都是因为收留了她这个刑克父母、带累亲人的扫把星,所以爹爹才会死。 他是不是也在害怕……以前是爹,现在是娘,那一个会是他吗? 她心口一痛,随即胆颤心寒了起来——会吗? 「不会的,常君哥哥有功名傍身,足见将来是要享富贵之人,他不会教我带心累的。」刘惜秀喃喃自语,拼命安慰自己,「何况我们没有喝交杯酒,我们也没行周公之礼,我们不是真的夫妻……」 可是她很害怕,不知道哪天他会开口叫她走。 也许最好的法子就是离开他,别再把不幸和灾祸带给他,可是她只要一想到永远再也见不到他,心就像被活生生一把扯了出来一样,痛得完全不能呼吸。 「娘,您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她的额头靠在坚硬冰凉的墓碑上,疲惫地闭上眼,低声道,「我若是真为他好,就该离得他远远的,让他去娶房贤慧的媳妇儿,生几个大胖儿子……不管是不是能当得了官,做得了大事,可至少他是好好儿的,是幸福的。」 可……她就是做不到。 现在常君哥哥也只剩下她了,如果连她都走了,眼下还有谁来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谁来替他添茶递水,帮他收拾书案? 秋风习习,孤坟无语。 而她此刻有的,也只有一颗惶惶不安的心罢了。 刘惜秀的坟畔坐了很久很久,眼见天近黄昏,她还得赶着回去做晚饭给夫君吃,这才收拾了祭品,挽着沉重的篮子一步步走回家。 待做好了饭,她小心翼翼地端到了书房门外。 为了节省,刘常君只在屋里燃了一盏油灯,隔着窗,越发显得黯淡孤寂。 刘惜秀心疼地望着在小小油灯下,努力苦读的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微笑,推门而入。 「吃饭了,歇会儿吧。」 他恍若未闻,依然故我地翻过一页书卷,在纸上写下重点。 「人是铁,饭是钢,吃饭了饭才有精神继续读书呀!」她小声劝着,却不敢太理直气壮,生恐他又生她的气。 刘常君终于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眉心。 她将饭菜端到一旁老旧却擦拭得干净的桌上,瞥了油灯一眼,再忍不住道:「回头我再多拿几支蜡烛,屋子亮此,看起书来也较不吃力。」 「不用了。」他端起粗瓷大碗,看也不看她地自顾吃起来。 她咬着下唇,还是转身出去,迳自去取了烛台来,一一点亮了。 「我说了不用了。」他浓眉倏蹙,脸色微沉。 「夫君,是你的眼睛值钱还是这区区灯烛值钱?」一向温婉柔顺的刘惜秀也难得执拗起来,盯着他道:「人家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是男儿,有鸿鹄之志,将来是要为君上效力、为百姓造福的,像这种柴米油盐的小事,只要交给我就好了,你就不要担心也不要管了!」 他持箸的手一顿,有些愕然诧异地抬眼盯着她。 已经很久很久不见她这般大声说话了。这些日子来,她若不是唯唯诺诺,就是战战兢兢的小媳妇样,可是在这一瞬间,他有种恍惚的错觉,好似流光又回到了过去。 好似,眼前的她还是当初跑去大闹他的画摊,哭得泪汪汪,却又固执得像头牛似地硬要把他拖回家的那个傻姑娘。 他眼神不自觉柔和了些许,嘴角也些微上扬,「你好大的火气。」 「我——」刘惜秀才惊觉到自己刚刚的「出言不逊」,心慌地低下头去,结巴道:「我、我是认真的。」 尽管仍对她是满心满胸的愤怒和怨怼,这一刻,刘常君却不由自主地回答:「我说不用,也是认真的。这样的油灯,看字是足够了。」 刘惜秀呼吸一窒,他话里的平静认命,像是生生在她心上浇下了一勺滚沸的热油,烧灼得她心痛欲死。 这还是昔日意气风发、养尊处优的刘大公子吗? 想起当年,他带着小雪球快乐地大啖红烧肉,和友伴兴致高昂的追逐、玩着蹴鞠的景象……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其实……」热泪涌上眼眶,她迅速别过头去,匆匆地用袖子胡乱拭去了,强笑道:「夫君也不用太担心,我有在做绣件挣钱,虽不能锦衣玉食,可家里会越来越好的,况且不就区区几支蜡烛,费不了几个钱的。」 「我刘常君还好算是男子?」他声音沉了下去,眼神有着掩不住的自嘲。「功名未得,白食白住。倘若连这点节省的心思都没有,我还是个人吗?」 她心口细细痛拧了起来,深吸一口气,这才勉强挤出一丝平静。 「夫君这么说,是要折煞我吗?别忘了日后能为刘家重振家声、光耀门楣的是你,我只是略尽身为妻子和儿媳的棉薄之力罢了。」 刘常君仿佛捱了一鞭般,身子一颤,神智刹那间又回复到了令人心痛无比的清明现实里。 「不用提醒我,你只是在报恩。」 刘惜秀愣住了。 「我不想亏欠你那么多。」他语气森冷而苦涩。 「不,不是的。」她急急道:「你从来不欠我什么。我做的,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冷冷地看着她,「对吗?」 「夫君……」 「我要看书了,你走吧!」他下逐客令。 她看了桌上还剩下大半的饭菜,迟疑开口,「可你饭还没吃完——」 「我没胃口了!」他自顾自回到书案前,抽出一卷「战国策」。 刘惜秀怅然地望着他,心底有千言万语翻腾着,唇瓣嗫嚅着,努力了好几次想开口,可最终还是只能默默地、难过地离开。 一如既往。 光阴总不理会人们是欢喜是悲伤,一迳自顾自地来了又去。 而他和她,仿佛像是陷入了同一张蛛网中的虫子般,绝望地遥望着,不管愿与不愿,每次的挣扎,却都只是将彼此越推越远。 于是刘惜秀越发默默地守在他身边,什么都不敢再多奢求、多贪恋妄前一步。 他则是不知从何时起,像是褪去了身上最后一丝的年少轻狂……情感不再浓烈冲动,喜怒不再形于色,而是越发冷静淡然理智,沉着得像个她不再熟悉的陌生人。 刘惜秀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正在失去他。 可悲的是,其实她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他。 饶是如此,她依然小心翼翼地、一点一滴地试图牵着他衣摆的一角般,只求能够为他打理三餐、为他添饭递茶,在他生命里有着小小的角落立足着,就已心满足了。 这一日,刘惜秀为了赴得七天一回的赶集,一大早便匆匆忙忙在灶下帮他熬稠了浓浓的一大碗梗米粥,并煎了只荷包蛋,悄悄地送到了他书房桌上,这才出门赶集。 她挽了满篮子新捡的鸡蛋到市集去,卖得的几钱银子买了条活鱼,在热闹的镇上走走逛逛,经过纸铺时,忍不住帮刘常君买了几刀裁好的绢纸。 第十二章 他虽然不说,可总节省着文房四宝用,常常见他写满了一面的纸,又翻过面来在透着墨迹的反面上,继续练字。 刘惜秀在整理纸篓时,每每想掉泪。 居然让常君哥哥过着这么苦的日子,她算什么好妻子? 刘惜秀左手拎着活鱼,一手抱着折叠齐整的绢纸在胸前,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咬牙自荷包里挖出了积存的一点碎银子,帮他买了双新鞋、新袍子。 常君哥哥身量修长挺拔,虽然青衣布衫也丰神俊朗,有说不尽地好看,可若是换上这簇新的一身月牙绸袍子,想必更加风采翩翩。 不过算算离应考还有近半年辰光,她还是得量入为出才行。 刘惜秀叹了一口气。 真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或是有陶朱公之才,能够将银子钱滚钱、利生利,好教常君哥哥一生衣食无虞。 揣抱着满满的「战利品」,翻过了小山头,顾不得脚酸口渴,她尽快赶路回家,迫不及待想让刘常君换上新衣衫。 才拐过小山路,她气喘吁吁地一抬头,蓦地愣住了。 咦?她家门前怎么停了辆华丽敞丽的马车,旁边还有两个威风凛凛的长随守着? 刘惜秀心下微感困惑不安,放缓了脚步。 「慢着!」其中一名长随见了她,立刻伸臂挡道。 「两位大哥好。请问两位到我家来,有什么贵事吗?」她客气问道。 「你家?」两名长随相觑了一眼,面色稍缓。 其中一人开口问:「我们是陪我家大人前来,寻访故人之子,刘家的大少爷的,敢问姑娘是?」 「我……」她小脸微红,「我是他的妻子。」 两名长随闻言愕然,下意识上下打量了一身粗布衣,面容清秀,毫不出色的她。 「你?」其中一名长随冒失地冲口而出,「怎么可能——呃……」 刘惜秀心下有些难过,面上还是努力挤出了笑容。「两位大哥站了很久吗?想必口也渴了,我进去帮你们倒两杯茶来吧。」 「少夫人,奴才们不渴,请少夫人不用客气。」另一名长随礼貌地道。 被这么「少夫人长」、「少夫人短」地叫着,刘惜秀有些不自在。 「那么……外头有椅子,两位不嫌弃的话就坐着等吧。」她还是努力招呼着。 「奴才们站着就好。」 她点点头,一时也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只得尴尬地朝两人笑了笑,默默进屋去。 刘惜秀想着有贵客来,她先将鱼和一干杂物放在灶房桌上,洗净了手,在出门前才烧热了柴火的灶也里,用铁夹子捡出了几块烧红的木炭塞进红泥小火炉里,取来了一只粗陶茶壶,注入清水烧开了,再加了两钱茶叶,待茶叶清香飘散而出,细细斟在两只朴拙的茶碗内。 她举止细缓温柔地捧着茶,轻移莲步,在大厅门口处稍停了一下,略略犹豫了起来。 这茶,端得上台面吗? 「唉,谁料想得到世态演变,命运弄人啊!」里头浑厚苍老声音感慨道。 刘惜秀一愣,寻思着这声音怎么好生熟悉…… 「伯伯远调岭南五年之久,苦无机会回京,幸得老天垂怜,日前终于受命返京复职,我兴冲冲赶回京,想着要和老友把酒叙旧,可万万没想到……」岭南布政使孙伯玉感伤尽显,说着说着不禁哽咽了。「还记得老夫五年前远行,还是你爹为我饯别的。」 「孙伯伯。」刘常君眼神掠过一抹哀伤,语所却是很平静,「我爹生前知己唯您一人,有您这般惦记悼念,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足感安慰。孙伯伯风尘仆仆赶回京,正该好好歇息才是,怎好劳您亲自查该到此,这倒是侄儿的不是了。」 现在的他,在经过两年间家变更迭的打击之后,往昔明显流露于形容之外的情感已渐渐被埋葬,取而代之的是饱尝世情冷暖沧桑之后的觉悟,人也变得一日比一日更沉默内敛。 所以此番见到久违的长辈,他心底翻腾的激动与喜悦只在初初会面的那一刹那,随即又生生地克制了回去。 因为如今的刘常君,已不再是以前的刘常君了。 「你这孩子,和伯伯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孙伯玉拍了拍他的肩,眼圈儿又红了。 刘常君嘴角微一牵动后复又消失,默然无言。 心疼地看着这一切的刘惜秀不禁泪水盈眶,急忙抬袖拭去了,振作了精神举步而进,恭敬地奉上清茶,柔声道:「秀儿拜见伯伯,给伯伯请安。」 「你是……」孙伯玉想了想恍然大悟,微微一笑。「秀丫头这般大了,伯伯眼拙,一时竟没瞧出来。」 「伯伯言重。您请用茶。」她奉妥了茶,静静垂手侍立在一旁。 孙伯玉抚着胡须,点点头,道:「嗯,果然越发秀气了。对了,秀丫头今年多大啦?许了婆家没有?要不要伯伯作主,帮你打听门好亲事,也好全了你爹娘的心事。」 「谢谢伯伯关心。」她悄悄瞥了面无表情的刘常群一眼,心下有些惶然,却还是难掩一丝羞涩,低声道:「娘在过世前已作主,让秀儿和常君哥哥完婚了。」 「什么!完婚?!」孙伯玉闻言愕然,神情有一丝惊疑不定。「你和君儿不是兄妹吗?」 刘惜秀心下一紧,勉强笑笑,却也不知该从何解释起。 「孙伯伯,是真的。」刘常君淡然回道。 孙伯玉表情有些古怪懊恼,停顿了一下,这才舒眉展笑道:「也对,你俩名义上是兄妹,实际上毫无血缘之亲,既然成亲是圆了你娘的心愿,是她临终前的托付,伯伯能理解。」 一提到这桩婚事,他俩谁也不再多说什么,气氛有些僵持。 孙伯玉敏感地看了面前这对小夫妻一眼,心下微感诧异。 既是新婚,怎不见有半点蜜里调油的亲昵感? 「伯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察觉到世伯的眼神,刘常君平静地问。 「好孩子,伯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倒是没别的什么,如今只记挂着,早早把你们都挪腾回府了才好。」孙伯玉爽朗笑道。 「回府?」刘惜秀讶然。 刘常君凝视着世伯,等待下文。 「是呀。」孙伯玉亲切慈祥地道:「伯伯想把你们接回我府中住,你们意下如何?」 她忍不住看着刘常君,「这……」 「多谢世伯。」他平静客气地道:「这儿屋舍虽小,总是栖身之所。伯伯的好意,常君铭感五内,却只能心领了。」 「君儿,你也太见外了,伯伯又不是旁人,我可是你爹的生死至交。」孙伯玉顿了顿,有些难过地道:「还是你记怪伯伯没有早些回京,眼睁睁看着你们吃了这么多苦……」 「伯伯这话折煞小侄了。」刘常君摇摇头,语气略显涩然,「遇上这样的变故,是命数使然,并不是任何人的错。若侄儿年轻识浅,说错了话,还请伯伯海涵见谅。常君只求己身发愤图强,早日考取功名在身,为国效力,一来可告慰双亲,二来也好教伯伯为我安心。」 孙伯玉听得直点头,丝毫不掩饰满眼激赏,含笑看着这个一直以来甚为钟爱疼惜的世侄。 好小子,果然傲气仍在,志气不改。 「那么秀丫头你呢?你怎么想?」孙伯玉转而询问刘惜秀。 她笑意温柔,眼神坚定,回道:「夫君在哪里,秀儿就在哪里。」 刘常君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她说的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他可以相信她吗? 孙伯玉叹了口气,「你们夫妻倒是一意同进退,齐心得很。」 「谢伯伯成全。」 孙伯玉看着他俩,几番犹豫,最后还是忍不住道:「贫贱夫妻百事哀,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你们这清贫的日子想捱到几时呢?」 「布衣得暖胜丝棉,长也可穿,短也可穿。」刘常君笑着回答。 「夫君说得是。」她听过爹爹生前常念这首张养浩的「山坡羊」,柔声接吟道:「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刘常君眸光蓦然一亮,心头一热,不由屏息地深深望着她。 孙伯玉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不禁摇了摇头。「看来,你俩还真甘于这「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的日子了。」 第十三章 「伯伯见笑了。」刘常君好不容易才收回目光,嘴角却因心里宽慰释然而微微上扬。 「也罢。」孙伯玉只得暂时打退堂鼓,却仍旧意味悠长地看了他一眼。「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反正伯伯就在京师长住了,往后这事咱们再慢慢儿从长计议吧!」 刘常君见孙伯玉这般执拗,倒不便又三言两语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好道:「今日不早了,请伯伯先回去歇息,改日侄儿必定亲自登门拜见。」 「也好。」孙伯玉点点头,抚须而笑。「我就先走了,你们俩这几日好好思量仔细,伯伯等你们的答覆。」 待孙伯玉离去后,刘惜秀边收拾着茶盏,边偷偷地关注起了刘常君的心况举止。 那么久的时光过去了,期间又饱受丧父失母之痛,吃得也不好,住得也不好,可是能再见到最疼他的孙伯伯,这对常君哥哥来说,定是备感温暖…… 「市集热闹吗?」 她一愣,「什么?」 刘常君来到她面前,深邃黑眸凝视着她,「市集好玩吗?」 「很热闹……」她的心没来由地怦怦跳快了起来。「很好玩。」 「下回,和我一起去吧。」说完,他转身走出大厅。 刘惜秀怔怔伫立在原地,半晌后才终能回过神来,清秀脸庞蓦然涌现了片片红霞。 她、她没听错吗? 秋高气爽,黄叶翩飞。 和他并肩踩过厚厚的落叶,刘惜秀突然发觉,这段崎岖不平的山路怎么走起来变得步履轻快许多,且沿途风光秀丽,景致宜人极了。 她手上拎着提篮,脸上藏不住满满的喜悦。 身旁的他高大挺拔,每踏一步都是她的两三步,可是他却有意地放缓了步伐,像是怕她跟不上,落了单。 她心头鼓涨着暖暖的幸福感,忍不住将掌心贴在胸口,感受着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好确认这一切不是梦。 明知不该多想,偏偏心自有主张,浮翩若蝶…… 「今天天气不错。」 「是、是呀。」她羞涩道。 看着她低垂得几乎躲进自己胸前的头,刘常君不禁微牵动嘴角,「地上有银子吗?」 「有银子?哪里?」刘惜秀倏地抬起头,目光专注地四下搜寻。「在哪里?」 他想忍,终究还是没憋住,低低笑了起来。 常君哥哥——笑了? 她怔怔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和耳朵。 他的笑容随即敛止,「怎么?」 「你……笑了。」她屏住呼吸,感动得心头一片乱糟糟。 「王法有规定我不能笑吗?」他挑眉问道。 「不是……我、我开心哪!」刘惜秀话说得结结巴巴,瞅着他的眸子却渐渐湿了。 「脑子还是那般不灵光。」他瞥了她一眼,而后负手率先前行,走了几步回头见她还在发愣,不禁微扬声,「不去吗?待会儿市集都散了。」 「等、等一下!」她急急追了上去。 刘常君看似自顾自地走,可还是留心等她跟上了,才缓缓迈开步子。 「……我要去。」她小小声在他身侧咕哝,轻轻央求。 他嘴角有抹笑意隐约浮现。 还是爱跟,也还是那么傻愣愣,笨得无可救药。 刘惜秀心念一动,茫然地竖直了双耳。 是听错了吗?怎么好像又听见谁说了「傻子」两个字? 市集热闹如故,各式形形色色的小贩都有,蜿蜒连绵的摊子顺着柳镜河畔,由镇东排到了镇西,虽不若京城繁华,倒也有颇有一番丰衣足食的安乐景况。 刘惜秀手上挽着空空的提篮,心下已经盘算好了该添置些什么用品。 刘常君走在她身旁,虽没有刻意亲近,却默默地守护着她。 人多了,他伸臂为她挡住拥挤人群,小贩太过热情,他一个冷冷眼神就阻止了那些个欲对她脱口而出的轻薄话。 刘惜秀却浑然未觉,只要一进了市集,就忍不住惦念着该帮他买些什么好东西。 「夫君,你瞧这衣带如何?」她伸手轻抚那条淡绿色腰带,上头流云丝线绣得极好,若是系在他腰间一定很好看。 「为什么总买我的东西?」他注意到了,「你自己呢?」 她一怔,双颊微红了,呐呐道:「我不缺什么,不用看了。」 他突然皱眉,倒瞧得刘惜秀有一丝心惊。 「呃,老板,这条衣带多少钱?」她怕他反对,连忙急急和老板交涉。「七钱银子?能不能便宜点,下次我一定再来光顾……六钱银子吗?好,就六钱,谢谢老板。劳烦帮我包起来。」 刘常君不发一言,眉头却蹙得更紧了。 她将包裹好的腰带放进挽篮里,小声地解释道:「将来你中了举,出入门外,系上这个也光鲜合适些。」 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无言。 要怎么说,她才肯将心思稍微放在自己身上一些些? 难道见她这般辛苦熬着,眼底心里只有他,做什么都是为了他,他心里会好过吗? 见他又不言语了,刘惜秀心下一揪,怕是自己又哪儿做错了。 接下来她心不在焉地逛着,不忘偷偷瞧着他的神情,暗自祈祷他早些消气。 就在经过一摊卖钗环脂粉的摊子前,刘常君突然拉住她。 她疑惑地抬头望着他,「夫君?」 「选一个。」他命令道。 「选……」她低眸看见摊上各式精致的花钿簪饰胭脂,心下一跳,惊讶的开口:「你、你是说?」 刘常君有些尴尬,随手拿起一支簪子,粗鲁地递到她跟前。「就这支吧,挺好的,就这个。」 她脑子乱昏昏,心窝阵阵发热,伸手接下那支他为她挑选的蝴蝶簪子。 「老板,多少钱?」他也未说价,自腰间取出银子便给。 「常君哥哥……」 「走了。」他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迳自走了。 刘惜秀忙跟上前去,整个人恍若踩在云端那般地晕陶陶,无比珍重爱惜地紧紧攒着簪子,像是每走一步,幸福都在心窝里乐开了一朵花。 好似是梦,可就算是最好的梦,也没有这么地甜、这么地美……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就算日子再苦再难,也算不得什么了。 【第六章】 孙伯玉过后还是亲自来了几趟,每回都苦口婆心说服着他们搬去同住,可是刘常君态度依然坚决婉拒,只说功名未成,无颜叨扰。 这天,孙伯玉改为来找刘惜秀。 「秀丫头,别忙和了,和伯伯在树下坐会儿,伯伯有事跟你商量。」 「是。」刘惜秀只得放下了正在熬煮的一锅汤,用布巾擦净了手,默默地跟了出去。 在不远处的柳树下,孙伯玉在她亲手钉制的矮凳上坐了下来,先是环顾了四周秀色山景,这才回过目光注视着她。 「秀丫头,你帮伯伯劝劝他吧。」 她有些为难,温言道:「伯伯的好意,我和夫君都是时时记挂在心底的,可是夫君对前程自有打算……我都听他的。」 「正因你是他的妻子,若当真为他好,就该以他的福祉为先。」孙伯玉慈蔼地规劝道:「君儿天资聪颖,文武全才,五个月后的春闱和殿试,我对他有十二万分的信心,可是朝廷百官龙蛇混杂,有些事若伯伯不先帮他注意、提醒些,他一定会吃亏的。」 「伯伯的意思是……」她迟疑。 「就算是天子门生,也该背后有个倚仗较为妥当些。」孙伯玉就事论事道:「你可知如今全国举子已集聚到京城,到处投帖拜访朝廷各方势力,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伯伯相信君儿绝对能凭自己的真本事鱼跃龙门,可是……我说秀丫头,他熬干了灯油似地寒窗苦读经年,为的是什么?又担得起这「事有万一」的风险吗?」 刘惜秀不禁踌躇了。 孙伯伯的话确是极有道理…… 「到伯伯家的别院住下,是半点也不打扰伯伯的。」孙伯玉正色道:「这几个月内该准备的、该拜访的长辈们都由我领着去,他们都是你爹昔日同僚旧友,虽说这两、三年没联络了,可若是一见故人之子如今出落得这般卓然出色,想必也极是高兴的。」 她明白孙伯伯的弦外之音。 爹故世这几年,她也隐约窥知几分宦海沉浮,人情冷暖的现实,当年那些爹爹的同僚何曾有谁再来关心过他们孤儿寡母……可是人活着,要挣个局面,占上一片天,总有些面上的交际不得不做。 第十四章 她最担心的就是常君哥哥一身傲气,怕受不得这个,若有孙伯伯帮忙提点些,想来或许会好些。 「我试试。」她一腔心思都牵挂在他身上,不得不为了他想得更多、更深。 「好、好。」孙伯玉如释重负,欣慰的点点头。「如此一来,伯伯就放心多了。」 「孙伯伯,秀儿会尽力一试。」她顿了顿,又道:「可假若夫君不肯,还请伯伯成全,切莫见怪他,好吗?」 孙伯玉笑了笑,「有你说项,我想他会肯的。」 「其实……」她轻咬下唇,欲言又止。 「伯伯先走了。」孙伯玉拍拍她的肩,意味常长地道:「这事就烦劳你了。」 她哑然无言,心下却是没有半点把握。 虽然这阵子常君哥哥对她神色和缓不少,也经常闲谈三两句,不若往常那般拒她于门外,可是她心知自己对他的影响力实是少得可怜。 刘惜秀怔忡地回到灶房,拿过木匙拦着那锅煨得浓郁飘香的难汤,心底不禁挣扎了起来。 一顿饭辰光,刘常君总见她欲言又止,不是叹气就是发呆。 吃完了饭,他放下箸。「有事跟我说?」 「夫君怎么知道?」刘惜秀一脸愕然。 「全写在脸上了。」 「噢。」她讪然笑着。 「孙伯伯要你劝我?」 她点点头。 「你希望搬离这儿吗?」他直视着她。 她沉默了一会儿,再点了点头。 为了他好,也为了他的前程,她没别的选择。 刘常君心底一冷,还说什么「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说穿了,和他待在这穷乡僻壤的清贫日子,她也是过怕了吧? 亏他还以为——还以为她是因为他,所以觉得粗茶淡饭也甘心…… 原来统统又是他的一厢情愿。 「受够这样的苦日子就说一声,何必佯饰?」他一挑眉,神情更冷了。 刘惜秀一怔,眸光闪过怅然的悲伤。夫君怎能这样说她?这些年来,只要能在他身边相陪,她又何曾觉得苦过? 但是孙伯伯说得对,他现在需要的不仅仅是寒窗苦读,还有更多更多,都是她无力给予他的。 「眼下就快应考了,孙伯伯的一番心意,对大家都好。」她开口解释,希冀他能了解。 真的是对「大家」都好吗?刘常君冰冷的眸光里掠过一抹讽刺,却也抑不住胸口那阵深深的悲凉感,将一颗心一点一点地扯沉了下去。 「那就去吧!」他终于开口,语气淡然无波。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他没有理由不成全她,不是吗? 「真的?!」她不禁又惊又喜,「你、你答应了?你同意了?」 「明日收拾收拾,最迟后日就走。」说完他就起身离去。 刘惜秀万万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不禁傻傻地憨笑了起来。 她心下欢喜的,不是今后就要搬到雕梁画栋的豪宅园邸里去享受,而是常君哥哥真的愿意听她说项,接纳她的建言。 「傻子,胡想什么呢?」她强自定了定神,匆匆收起吃残了的碗盘菜饭,一一堆叠在托盘上,捧着就往灶房去了。 现在最最要紧的是常君哥哥的前程,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呀,给我安分些!」她郑重叮咛着自己的一颗心。 千万、千万莫再无缘无故跳得乱糟糟了。 他们的行囊极是简单,两三个包袱就收拾妥了,最多的是他那几大箱子的书,足足占了马车上的大半位置。 到了气势恢弘、宽敞典雅的孙府之后,孙伯玉偕妻亲自来迎,笑意晏晏问候不绝,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眷眷不舍地离了别院,好让他们先行歇息、安置行当。 孙家如此热情相待,刘惜秀心中的忐忑总算稍稍安稳了些。 「夫君,孙伯伯一家子真是好人。」她脸上掩不住万分感动地道:「将来咱们若有了能力,得好好报答人家才是。」 刘常君见她这般欢喜,心下滋味极是复杂,也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气恼,只得低头继续整理箱子里的书册。「嗯。」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两声轻敲。 「请进。」她回过头去,柔声唤道。 走进来的是两名巧笑倩兮、看着就伶俐勤快的丫鬟。 「大少爷、大少奶奶,我是甜儿,她是灵儿,自今日起负责服侍两位主子的日常起居,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婢们便是。」甜儿笑咪咪道。 「这……」刘惜秀有些不知所措,求助地望了自家夫君一眼。 「如此有劳二位了。」刘常君语气淡然从容,并未端摆架子,可眉宇间自然流露出清俊丰华的名门子弟气质。 再加上他浓眉朗目,身形修长挺拔,虽只这么静静伫立着,也有着说不出的玉树临风、翩翩风采,就连和他朝夕相处的刘惜秀都常常为此心动不已,更何况两名初见的小姑娘? 「这是奴婢分所当为。」两名丫鬟小脸飞红,娇羞地对着他甜甜道:「大少爷客气了。」 刘惜秀眨眨眼,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心底怪怪的,隐约有些泛酸,却又有一丝与有荣焉感,不禁矛盾地笑了起来。 幸亏这两年来常君哥哥隐居乡间读书,极少露面,否则她家的门槛恐怕早被倾慕而来的婆婆妈妈们踏平了呢! 「咳!」她清了清喉咙,浅浅笑道:「那么就辛苦两位姑娘,帮着我相公整理这些书册了。」 「是,少奶奶。」甜儿和灵儿兴高采烈应道,迫不及待上前殷勤的帮忙起来,围在刘常君身旁忙得不亦乐乎。 「跟我来。」他浓眉微皱,突然放下手上的手册,不由分说拉了刘惜秀就往外大步走去。 「相、相公……」 这座静谧的别院接连着处小园子,没有荷花塘,却也是幽静别致,自有一翻绿意盎然。 「你别多想。」他放开了她的手,浓眉蹙得更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倒教刘惜秀一头雾水了起来。 「夫君,别多想什么?」她望着他,满眼迷惑。 刘常君有一丝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假意看着棚下的几丛娇艳蔷薇。 「就是什么都别多想。」 她纳闷至极,还是柔顺依从。「是。」 「还有,自今日起既已欠了孙伯伯的情,日后我自会报答他老人家。」他回过头来,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那双久操家务、粗糙冻红了手上,眼神一痛。 他恼她的手怎能伤成这般模样,更气自己的牵挂和不舍。 「你就安生过日子,别再争着要去做家活儿,省得给人看笑话。」他微微咬牙,接续道。 她心下一痛,像被一记棍子打沉了去,她紧紧屏住呼吸,却憋不住涌上心间的辛酸感。 难道是说,她给他丢脸了吗? 刘惜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上面不是伤疤便是老茧,丑陋真实得就像她的出身,半点也瞒不了人。 是啊,他说得对,光是看她的模样就知是个只会做粗活的妇人,既不懂得风花雪月,也不熟谙琴棋书画。 可是这不是自己家,在堂堂皇皇的孙府里,她得记得自己是他刘常君的妻,得做出配当得起他的谈吐行止来,千万不能拖累、也不能丢了他的颜面。 一股掩不住自惭形秽的凄凉感直直涌上心头,她下意识缩肩,两双手往背后藏去。 「夫君,我知道了。」 他眸光灼灼地盯着她,胸口莫名紧拴了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副悲惨畏缩的模样,好像他刚刚是掴了她一记耳光似的? 刘常君正想开口,突然一个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响起。 「常君哥哥——秀儿,听说你们来啦!」 他闻声转过身去,本能地接住了突如其来撞进自己怀里的娇小身子。 「当心!」他扶住来人,浓眉微蹙,「你是?」 「失礼了。」娇小女子笑意晏晏地直视着他,「呀,常君哥?我是孙吵吵,你不记得了吗?」 孙吵吵…… 这个昵称仿佛冲开了他深锁在记忆里的,旧时童年美好时光,刹那间,一切历历闪现眼前—— 「孙吵吵!」他神情亮了起来,笑意跃现唇畔。「五、六年不见,没想到你长大后性子倒静了,和小时候那般的刁钻顽皮,真不可同日而语。」 第十五章 孙嫣嫣对着他嫣然一笑。「常君哥也变得高大了很多很多,以往常见你又是读书又是练功夫的,果真锻炼身子有用。」 「不管练什么功夫,不过只是略懂一些刀剑骑射,强身健体之用罢了。」旧时欢然岁月如泉水般回流入他心底,他忍不住露出微笑。「你这些年好吗?」 「还说呢。」孙嫣嫣假意一叹,眼底仍旧盈满笑意。「这么多年不见常君哥,你架子还是大得吓死人啦,连爹爹去请了你好几回,都不给点面子。我就同爹爹说,要是再请不动,我就亲自出马,拧着常君哥的耳朵来!」 「我不是来了吗?」他微笑回道。 「所以说,就饶你一回。」孙嫣嫣抿着唇儿笑了。 刘惜秀孤零零地伫立在一旁,已经彻底被冷落、遗忘了。 她原就苍白的脸越发没半点血色,呆呆望着眼前举止亲昵欢悦的两人。 她还记得孙嫣嫣,以前常常跟着常君哥哥和他的友伴们,一起追逐,一起玩蹴鞠,虽然身量小小,脾气可大着,性子还跟男孩儿没两样,老是闹得他们一群人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却没人舍得把她赶出嬉玩的小圈子。 和她不一样。 刘惜秀心如锥刺地看着她的夫君,正疼爱宠昵地摸着别的女子的头,而且眉眼间的那一抹温柔,是她从来没见过的。 她强忍住心头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与恐惧,小手紧攒着衣角,畏缩了起来,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已经好久没有这种被逐出圈圈之外的失落、痛楚感。 一如当年,那样。 夜深人静,烛影悄悄。 刘惜秀独坐在卧房一角的椅上,手上穿针引线,仔仔细细地帮夫君纳一双鞋底。 除却这些,她好像也没有旁的事可以做了。 名分上虽是他的妻,可往常还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就像「真的」是他的妻子,帮他照料生活起居,亲手为他烹煮三餐,斟茶倒水,宽衣梳发……那样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平凡时光,点滴都是暖到心坎里的幸福。 可是现在,他好像再也不需要她了。 搬入孙府别院以来,三餐是府中厨子做的,斟茶倒水、宽衣梳发,种种服侍工作都是甜儿和灵儿两名丫鬟抢了去,而她,每日早起,只能偷偷地望着她们为他做这个、做那个,她手足无措地傻站在一旁,像是个最最多余的。 每当她想为他做点什么,他朝她瞥望而来的淡漠眼神,仿佛伴随着他那一日说的话,对着她当头砸来—— 你就安生过日子,别再争着要去做家活儿,省得给人看笑话。 所有的热切和渴望,刹那间全数凝结成冰,手只能僵在半空中,最后瑟缩收回。 是啊,别给人看笑话了,刘惜秀,你记住了吗? 白日,他在书轩读书,她半点也不敢去打扰。夜里,他回房来,大床上和衣而眠,远远地和她隔开了距离,像是唯恐碰触着了她,沾惹了一身脏。 针尖刺进指腹,疼得她浑身一僵,恍惚迷离的心神总算清醒过来,忙把指头放进嘴里,吮去那咸腥味的疼楚。 「怎么能这样去想夫君呢?」她自责地喃喃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只是……」 他只是有恩于她,视她为妹妹…… 所以,她又凭什么奢望他该当对她轻怜蜜爱、关怀备至呢? 这份姻缘,原就是为了作给娘亲安心的一场戏,她怎么给忘了?她千不该万不该给忘了呀! 怔忡间,颊畔像是有什么热热地流了下来,刘惜秀茫然抬手去拭,才惊觉是泪。 「傻子,哭什么?」她仿佛烫着般一颤,忙用袖子粗鲁地抹去,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这纳鞋底是很容易的,以前不都做惯了的吗?都几岁人了,怎么还为做这个掉眼泪?」 摇了摇头,她匆匆定下心神来,继续专注地一针一线、细细纳着鞋底。 书轩内。 刘常君修长挺拔的身影立在窗畔,看着天际一轮明月皎洁。 这几日,他都不见她的踪影,像是刻意在躲避着他。 可恶的她…… 难道现下他已搬入孙府,吃穿用度都有人张罗,所以就全没她的事了吗?她就懒得再搭理他了吗? 所以她口口声声的报恩,不过尔尔罢了。在她眼里,还是从来就没拿他当夫婿看待—— 「好,就如她所愿。」他生生压下那沸腾翻搅的怒气,掉头走回书案,伸手抓起书,「谁又希罕了?」 就在此时,门上响起两声轻敲。 「是谁?」他缓步前去开门,不无讶异地盯着门外的人,「嫣嫣?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常君哥哥,夜都深了,檙和你也饿了吧?」她拎高手中精致花钿食盒给他看,眉目如画的眼儿笑意漾然。 「谢谢。不过夜深了,送完夜宵你就快些回去。」 「怎么了?」她不解。 「夜静更深,男女共处一室,太不适宜。」他接过花钿食盒,高大身形有意无意地挡在门口。 「常君哥,你我是青梅竹马,十几年的交情了,你需要与我这样生分吗?」她嫣然笑道。 「有些事还是需有男女之防好些。」他迟疑地道,有些担心自己说得太直接伤了她,又补了一句:「我是为你的声名着想。」 孙嫣嫣笑吟吟点头,「好,那我瞧一会儿就回去,好吗?」 听她这么说,刘常君只得让开身子,她脚步轻盈地走进书轩。 他将花钿食盒放在一旁的花几上,正寻思着该怎么劝孙嫣嫣早点回房休息。 孙嫣嫣往书案前一坐,新鲜至极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的,抬起头满是崇拜的眼神。「常君哥,你的书可真不少,都得全部看完吗?头不疼吗?不累吗?」 「你才叫我头疼。」他叹了一口气。 「常君哥,还记得你以前累的时候,最喜欢我帮你做什么吗?」她笑了,起身帮他捶起肩来。「你最爱嫣儿帮你捶捶肩、舒缓舒缓筋骨了,以前傻傻的都不懂,现在我可记得了,来,捶一回,收你两文钱就好。」 「就你这点蚊子力气就想收两文钱?」他嘴角笑意隐约,却不着痕迹巧妙地制止了她。 只是,一切仿佛像是又回到了多年前,当时他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在他身边打转撒娇的,也依旧是这个顽皮刁钻的小妹妹。 谁能想得到,一恍眼,已那么多看过去了。 他有些感伤地看了她一眼。「嫣嫣。」 「嗯?」孙嫣嫣那张亦嗔亦喜、双颊红绯如粉蝶儿的小脸对着他笑。「怎么了,常君哥想起什么啦?」 刘常君微微一笑,摸摸她的头,「只是有些感触,那时候那么小的小丫头,一下子竟长成个大姑娘了。」 「常君哥也注意到我是个大姑娘了吗?」孙嫣嫣巧笑倩兮地看着他,似真似假地问。 「真不知那些流光都到哪里去了?」他有些惆怅。 「常君哥。」她敛起笑容,凝视着他道:「有件事嫣儿不知当不当问,就算问了,也请你切莫嫌我多事,好不好?」 他一笑。「你想知道什么?」 「我记得你以前不是最讨厌秀儿吗?」她迟疑地问,「怎么……你现在喜欢她了?」 刘常君闻言一震,神情有一丝掩饰不及的狼狈,但下一瞬间,立时恢复了淡定镇静。 「我说过我喜欢她吗?」他反问。 「如果不喜欢她,怎么可能会娶她为妻?」她真挚地看着他,「常君哥,你别拿我当三岁小孩儿骗,我今年都十七了。」 「有时候结为夫妻,并不代表喜欢对方。」他顿了顿,咽下突然涌现喉头的酸涩。「太多的原因与理由,我说了,你也不会懂。」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因为喜欢秀儿她的?」她小心求证。 「当然不是。」他嘴硬道。 孙嫣嫣蓦地笑了,笑得好不灿烂,「原来如此。」 「你问这些做什么?」他这才想起。 「就随口问问。对了,常君哥,你的夜宵——糟了!」孙嫣嫣啊了一声,着急地忙回头把盖子掀起来,「哎呀,面都糊了啦!」 他看得不禁莞尔。 「不行不行,这面不能吃了。」她苦恼地捧起来就要往窗外倒。 「慢着!」刘常君笑容倏敛,大手及时抢过了那只碗。「我又没说我不吃。」 不过是糊了些,滋味都一样,怎能暴殄天物? 第十六章 孙嫣嫣怔愣地看着他,心底浮现一抹异样的念头—— 常君哥是舍不得糟蹋了她亲自给他送来夜宵的这份心吧? 见他不顾汤凉面糊,大口大口地吃完了那一碗,孙嫣嫣嘴角的笑意荡漾得越发地甜了。 他们谁也没发觉,在门边,静静伫立的那道瘦弱身影。 刘惜秀垂下眸光,抱紧了那只装了包子的挽篮,而后悄悄地转身,没入了黑沉沉的夜色里。 他们之间,犹如被漫漫银河划开了遥远的两端,虽身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却像是两个陌路人。 唯有在寂寂静夜里,卧榻之上,一个靠东、一个侧西,隐约听见彼此的呼吸,这才依稀感觉到两人是一对夫妻。 刘惜秀面墙而卧,倾听他均匀沉缓的熟睡声息,忍了很久,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来,在窗映月影下,凝视着他俊朗的脸庞。 睡着的他,常蹙的浓眉舒展开来,放松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像个小男孩,深深牵动、扣紧了她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的梦里,可有她呢? 胸口紧紧纠结着千百种滋味,没来由地,她眼前逐渐迷蒙了起来。 可就算泪水模糊了他的脸庞,她仍然贪恋着这一份难得的、宁馨的凝望。 这是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勇气,允许自己这样主动地看着他的睡容,等过了今晚,也许那腔冲动的勇敢又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多看一眼就好,再一下下,看着他两道斜飞的浓眉,紧闭的长长睫毛,挺直的鼻梁,好看的嘴唇,想像着他深邃眸光里盛满了温柔,想像着他对着她漾起笑容…… 带着最美好的想像,刘惜秀就这样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嘴角浅浅上扬,弯起了一朵幸福的笑容。 熟睡中的刘常君,不知怎的,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动了动。 好像哪里飞进来了蝴蝶,在他脸上盘旋飞舞着,左扑一下、右扑一下…… 他觉得脸颊有些酥麻地轻痒,下意识抬手揉了揉鼻子,缓缓睁开了一双惺忪睡眼。 那张苍白小巧的脸蛋离得他好近、好近。 他心跳登时漏了一拍,立刻屏住了呼吸,几以为自己眼前出现幻觉了。 秀儿。 他直盯盯地凝视着她,完全未曾察觉到自己的情难自禁…… 她又瘦了许多,小小的脸蛋还不足他的手掌大。 搞什么?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是要她什么事都别管、什么活儿都别做吗?她怎么还能让自己变得这么瘦骨伶仃,好似一阵风吹就不见了。 一颗心深深绞拧了起来,就连呼吸都觉得痛。 痛楚地闭上双眼,他恨恨吐出了一记愤然的低咒—— 刘常君,你还是男人吗?! 就算她是出于报恩才被迫下嫁,就算她眼里心底始终没有你,就算……你对她而言,只是一份天杀的承诺与责任,你也不该、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你是傻子吗?」他睁开眼,灼灼黑眸隐约有泪光闪烁,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要是觉得日子难熬,你就说啊!难道你没舌头吗?不懂反抗吗?要不你就是痛痛快快吼我一顿也好,谁要你过得像个小媳妇儿,有苦尽往肚里吞了?」 她恬睡的脸庞微微一动,他满腔的愤慨和懊恼霎时全咽了回去,噤声不语,就怕一不小心吵醒了她。 「你真是个麻烦,天大的麻烦……」半晌后,见她睡得香甜,他这才敢再开口,喃喃自语道:「从两岁进了我家之后,就没有让我有一日安生过。」 最早,总是害他被爹娘训诲,说她一个小女娃可怜见的,身世极苦,要他这个哥哥学着懂事些,别忘了要多多关照、疼爱妹妹。 待少年时,她又像是跟屁虫似地在他后头转悠,害他总是被同龄友伴取笑,心底憋屈懊丧了好些年,就跟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一样。 后来长大了,家里遭受变故打击,她默默就这么一肩挑起了沉重家务,相较之下,他这个长子更像是处处不如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死命读书,以期将来金榜题名、怕眉吐气。 但最令他备受打击的还是——她竟然嫌弃他? 刘常君知道自己心底总卡着这个疙瘩,她的「报恩委身下嫁」对他而言,简直是要命的耻辱和……重伤害。 难道我真这么不值得你爱吗? 「算了。」思及此,他的心又冷硬了起来,「随便你,你爱怎样就怎样吧,要瘦成了一把骨头也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他狠下心肠背转过身,就是不看她。 一盏茶辰光过去了……两盏茶辰光过去了…… 刘常君僵持了很久,最终还是缓缓地、慢慢地转回来,黑眸瞅着她沉睡的小脸,大手自有意识地替她拉高被子,小心翼翼地掖好。 【第七章】 东方天光乍亮,惯常早起的刘惜秀就醒了。 她揉去了眼底残存的睡意,习惯性地默默起身,不忍吵醒刘常君,绕过床脚下了床,不忘回头瞄他一眼。 只一眼,心下又是一疼。 他熟睡脸庞上,黑眼圈严重暗青,昨晚他不是很早就睡了吗?怎么会…… 「难不成昨儿半夜又起身到书轩念书去了?」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低语道,「这般拼命,身子可怎么受得住呢?」 刘惜秀神思恍惚地穿好衣衫,深秋天凉,便又加了性坎肩,走出花厅,见天色还早,甜儿和灵儿两丫头还未来,索性捧着盆子去外头打了水,备了青盐,好待会儿伺候夫君洗漱。 她自己就着冷水匆匆梳洗过后,细心地生了一小火炉的炭,烧滚了一壶水温着,等夫君醒来要洗脸时,就可以把热水及时添进冷水盆里,免得冻着了他。 能这么为他忙碌着,她心底有说不出的快活,苍白的脸上也染上了一抹幸福的浅浅晕红。 唉,要是甜儿和灵儿天天都能这样睡过头就好了。 这样她就能多帮夫君做点事,能亲眼看着他接过自己送上的帕子、喝着自己斟的茶、吃着她亲手为他烹煮的菜肴,最好是他还能偶尔抬起头来,轻轻地对她一笑。 「唉,那就更好了。」她傻气地妄想着。 门口响起了两声轻敲,惊醒了她的胡思乱想,那两个小丫鬟来了。 刘惜秀嘴角的笑意倏地消失了,眉眼之间又郁然起来。 「进来吧。」她打开门,温言道。 「少夫人,奴婢们该死,竟睡迟了。」甜儿和灵儿一脸仓皇心慌,一开口就是请罪。 「没事。」她浅浅一笑。「我也才刚起呢。」 两名丫鬟吐了吐舌,马上忙了起来。 刘惜秀再度无用武之地,而且光站着反而碍手碍脚,只得拿起一篮子绣件,到外头院子做女红去。 她坐在攀爬垂丝着嫣红浓绿的花架下,静静地绣着枕套,以银线为界、红丝做底,商的是碧波盈盈…… 绣的是记忆中家里的那池荷塘,夏风吹过,荷叶田田,粉色娇红轻曳,卧在其间的鸳鸯仿佛交颈睡去。 她绣得专心,没发觉刘常君不知几时站立在身侧。 「夫君?」她偶一抬头,登时呆住。「呃,怎么了?」 「你这样多久了?」 她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不懂他为什么又蹙眉不开心了。 「夫君是指……」她小心翼翼地问。 「总是不吃早饭,总是一个人躲着,总是埋头赶这些绣件。」刘常君努力压制着怒气,声音却紧绷难却。「多久了?」 「我……」她一呆。 多久了? 是多什么时候开始,她下意识退得很远、很远的…… 想起了那个晚上,他和孙嫣嫣之间亲昵的举止——刘惜秀胸口霎时堵住了什么,咬了咬唇,神情微微冷了下来。 「如果不和我同桌,你应该就吃得下了吧?」 「我没有。」 「你就有。」他一口咬定。 明明瘦得弱不禁风,明明一大早就缺席饭桌,明明……害他为此烦躁困扰到头昏、心也痛,这难道不是事实? 她心下一疼,猛然抬头瞪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滚,「你管我吃不吃饭,你、你去管嫣嫣啊!」 「这关嫣嫣什么事?」他瞪着她。 刘惜秀拼命忍着不哭,近乎负气地道:「你为什么谁都要管,你为什么谁都要关心——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你管我吃不吃饭做什么?」 第十七章 他这里在关心她,她竟然拿他的好意当作——好似他字字句句都故意同她为难?! 说不出的痛苦在胸膛里灼然焚烧着,刘常君咽下满喉的苦楚,握紧拳头,「好、好……我明白了。」 她这才一愣,一阵颤抖恐慌窜身而过,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好像铸下大错了。 「以后,我不会再过问你的任何事。」他语气疏离,眼神淡漠。「你尽管放心。」 她震惊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夫君……」 「不要叫我夫君。」刘常君眸光冷冰冰,意味悠长地道:「以后我自会遂了你的心意。所以,现在请你不要叫我夫君。」 刘惜秀望着他离去的僵硬背影,一颗心直直坠落了下去。 自那日起,刘常君再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秋尽冬至,冬去春来,这是刘惜秀一生中最漫长凄凉的时光。 那样的孤寂,仿佛永生永世也过不尽、走不完。 就这样,春闱之期到了。 由礼部举行,翰林学士主考的会试,将于贡院内连试三场,连考三天。 会试的前一晚,刘常君在书轩里收拾应考物事,孙嫣嫣则在一旁热心帮忙,一忽儿捧来好几支大小狼毫,一忽儿又多塞了好几只墨条砚台……就是闹个没完。 「行了行了。」他忍不住将她压坐在椅子上,「你在这儿乖乖坐着,就是帮我的忙了。」 「常君哥,你让我帮你忙吧!」孙嫣嫣睁着水汪汪大眼,祈求道:「虽说我是女子,没能参加应考,可我问过爹爹了,该准备什么、该当心什么,我一条条都记得清楚着呢!」 「谢谢你,不过我都备齐了,真的不用你这般忙。」 「可是——」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一声迟疑的轻敲。 「是谁?」孙嫣嫣像个女主人般,自然而然地前去开门,「秀儿?有什么事吗?」 门外的刘惜秀鼓起勇气,温声开口道:「我……我想来看看……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她不敢再唤「夫君」二字,然而叫声「常君哥哥」也与礼不合,毕竟在众人面前,他们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几番思量,只得含糊地带过了。 刘常君搁在匣子上的手掌微微一紧,身形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 孙嫣嫣回头看了毫无反应的刘常君一眼,不由一笑,状若亲密地主动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秀儿,你放心,这儿有我呢!」 刘惜秀眸光黯淡,咬着唇瓣,低声道:「那……那我帮你们做点吃的可好?现下夜长,你们兴许有些饿。」 「谢谢你,可刚刚我让甜儿送过夜宵,我们都吃饱了。」孙嫣嫣笑咪咪的婉拒,「秀儿,你还是先回去歇着吧,有我在这儿帮着常君哥注意,他不会落下什么东西的。」 也对,既有嫣嫣帮着打点,常君这儿是用不着她了。 刘惜秀听见,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而双脚却自有意识,依然钉在原地,就是不走。 是不是心底依稀知道,这一走,她只怕再也回不到他跟前…… 「秀儿,你还有别的事吗?」孙嫣嫣弯弯柳眉一挑。 她心下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阵痛苦,可是她又哪来痛苦的资格? 嫣嫣是孙家的小姐,也是他们恩人孙伯伯的掌上明珠,更是常君哥哥真正的青梅竹马,现下还这么热心地帮着常君哥哥的忙,她感激嫣嫣都来不及了,怎么还能有别的想法? 可是常君哥哥自刚才到现在,连瞧都没瞧她一眼…… 他说过,以后不会再过问她的任何事,难道真的要就此跟她划清界线吗? 浑身血液仿佛自脚底渐渐消失了,她突然觉得好冷。 「没事。」刘惜秀手紧紧攒着裙裾,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里,声如细蚊地道歉,然后悄悄地走开。 自始至终背对着她的刘常君一震,猛然回头,却只能眼睁睁望着她弱不胜衣的背影,默默地隐没入夜色中。 该死的她!为何就边边样,还不肯扞卫自己的身分? 他闭上了眼,胸口锐利划下的剧痛越来越深。 这天早晨,孙家上上下下热闹不已,几乎是齐聚在大门口送刘常君上马赴考。 「世侄,伯伯就等你的好消息啰!」孙伯玉抚着须笑了,对他信心满满。 「谢伯伯,侄儿自当尽力。」刘常君稳稳持着马缰,沉静地点了点头。 「常君哥,嫣嫣会焚香求祷上天,让你高中榜首、独占鳌头的。」孙嫣嫣娇美如桃花的小脸笑得好不灿烂。 她转头示意身后婢女,婢女将装好了食物衣衫和银两的包袱恭恭敬敬送上。 「常君哥,这里什么都有,你随身带着,只管安心应考吧。」孙嫣嫣笑吟吟道。 他笑笑,「谢谢。」 「入了考场就静心考试,旁的什么都不要多想,时辰也差不多了,去吧!」孙伯玉含笑催促道。 刘常君点点头,目光望向人群后方,手里的缰绳下意识绞拧得更紧,深深陷勒入掌心里。 她呢? 是因为觉得责任已了,所以就连送他应考都觉得烦了吗? 胸口仿佛也被绳索紧紧绞拧着,他蓦地一甩头——算了,随便她! 他一夹马腹,策马奔离了孙府。 就在转角处,他眼角余光像是瞥见了一抹身影,瘦弱得恁般熟悉,他的心不由剧烈跳了起来,直觉勒住了马,霍然回头—— 那抹身影却已然不见了。 是她来送他了吗? 他屏住呼吸,乍然浮现的喜悦瞬间又被理智浇熄了。 不,不是她,是他的思念欺骗了他的双眼。 刘常君神情一黯,心头痛楚着,他深吸口气,一引缰绳,驱策身下骏马疾奔而去。 马蹄声渐渐消失不见,躲在墙角的刘惜秀这才走出来,望着那已远去几乎看不见的修长身影,怀里的包子突然沉得像是块巨石。 傻子,你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为什么不能上前相认?又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的送他? 可当她低头看着怀中包袱里寒酸的包子,突然一阵悲从中来,红了眼眶。 春闱过后,杏榜一出,刘常君果然不负众望再度抡元,消息一传来,震动京城。 虽说他经春闱之后已是进士之身,轻易也能得个六品官职,从此之后,再也不是昔日那个落魄官家子弟,可刘惜秀知道他一身傲骨志气,是不会仅仅安于这进士头衔的。 金殿应考,一举夺冠,才是他最终的目标。 果然,一个月后的殿试上,皇帝亲自阅卷殿试之后,还特地再唤刘常君出列,好生地考究了他的学问一番。 刘常君意态气度从容轩昂,应试之时谈吐尔雅谦冲,不卑不亢,且满腹学识典籍成竹在胸,无论是经济、民生或武略,皆有卓越独到的见地。 皇帝龙心大悦,当场金笔一挥,钦定刘常君为今科状元。 「朕听说,刘爱卿年纪轻轻,就已有家室了?」皇帝含笑问。 刘常君一怔,心头犹如泼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齐齐涌了上来,他略一定神,沉静道:「回皇上,微臣确实已然娶妻。」 「能教爱卿看上眼的女子,想必是不可多得的贤妻吧?」 他胸口一紧,涩涩道:「圣上谬赞,拙荆岂敢当之。」 「能够辅佐出如此出色夫婿,你家中的夫人也极了不起啊。」皇帝心中已认定,抚须笑道:「美人易寻,贤妻难得,爱卿得好好珍惜才是。」 「谢皇上关心,微臣谨遵圣谕。」他低头拱手回道。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而他,终于做到了…… 他连中三元,又让皇帝钦点为状元,自此飞黄腾达、平步青云是可以预期的,颓败危倾的刘家,终于又能兴旺起来了。 爹、娘,孩儿没有令您们失望,您们瞧见了吗? 而在孙府里,刘惜秀正苦苦倚门等待,等待自朝中传来好消息。 「甜儿,前头还未有消息吗?」她忍不住又问了往返前厅打听消息的丫鬟。 「少夫人,还没呢。」甜儿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也是满头大汗,「哎呀,真是紧张,怎么到现在老爷还没差人捎个信儿回来?」 她一颗心犹如悬在半空中,越等越是焦急不安。 怎么办?莫不是常君哥哥未能脱颖而出,所以自觉无颜回家了吗? 第十八章 不不不,他不是那种一受挫折就怀忧丧志的人,不会的。 正在忐忑间,突然前头隐约传来了一长串鞭炮噼哩啪啦的巨响,刘惜秀整个人呆住了。 「中了中了,常君少爷高中状元啦!」远远地就传来下人一迭连声的报喜声。 中了?而且是……状元?! 她身子晃了一晃,甜儿急忙扶住她,「少夫人?少夫人,您怎么了?」 刘惜秀双膝发软,几乎撑不住身子,张口想笑,却两腮热泪滚滚而落。 「太好了,他成功了……他做到了……」她喜极而泣,再也禁不住哽咽起来,「爹、娘,常君哥哥真的做到了。」 那么多日子的煎熬,那么长时间的艰苦,一切的一切,都值得了。 在这一瞬间,她忘了自己的遭受冷落,此时此刻,她心里充满了对上苍的千恩万谢。 回来报喜的下人自怀里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地奉…… 「少夫人,这是状元郎要小的捎回给您的。」 「谢谢你,有劳了。」她脸上浮现娇羞讶然的红晕,小手微颤的接了过来。 不多时后,刘惜秀躲到花园深处,难掩忐忑羞怯欢喜地拆开他捎给她的信—— 立书人刘常君,系京师云进府人,凭母命聘刘氏女惜秀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此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故以此休书离缘,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他的字似龙飞凤舞,笔劲力透纸背。 刘惜秀眼底笑意乍然僵住,不敢置信地盯着纸上的字,刹那间整个世界在眼前倾覆。 外头热闹的鞭炮及喧哗声渐渐消逝,她突然觉得一阵寒冷彻骨,冰凉的指尖再也握不住那纸休书。 纸张轻飘飘旋然落地,无声无息。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外头的扰攘声自静止空白的虚无中,逐渐传入她的耳里—— 「状元郎刚到咱们府中读书,我就瞧出他器宇轩昂、红光满面,将来肯定是个大人物,现在可证明我老头子眼力果然厉害吧!」 花匠老姜的大噪门隔着花棚柳架传来,清晰得像是近在耳边。 「我说老姜啊,你也太会事诸葛,胡拍马屁了。」灶房大娘嗤地一声,「若论眼力,我葛妈可半点不输你,我就看状元郎吃饭的那斯文样,就知道这年轻人乃人中龙凤,将来出将入相,还不是小菜一碟吗?」 「行啦,就你们会看人,要依我说,咱家老爷和小姐才是真正识货人哪。」甜儿忍不住插嘴,「过不多时,咱们府里就要办喜事了。」 「什么喜事?」姜老头和葛妈热切地凑近了过来,「快说快说。」 「我今早送茶进厅里,偷偷听见老爷提起咱家小姐和状元郎的婚事呢!」甜儿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 「和咱家嫣小姐?」葛妈吃了一惊,「可状元郎不是有夫人了吗?」 「我说你没见识还不信,哪个大官没个三妻四妾的?」姜老头睨了葛妈一眼,「再说了,有元配又怎的?咱家小姐论出身论模样,有哪一点不如那位秀姑娘了?」 「虽然那位少夫人性情好,待我们这些丫鬟也都和和气气的,可私心来说,要是咱们家小姐能嫁给状元郎,风风光光地入主状元府,将来能名正言顺成为一品夫人,那咱们孙府上上下下可就更光彩了!」 「可不是嘛!」姜老点点头如捣蒜,「还有啊,我老头子实话说一句,那位秀姑娘实在也太匹配不起状元郎了,瞧她的模样,连几分官夫人的气质都没有,将来可怎么帮状元郎增光,又哪能充得了场面呢?」 「对对对,就是这样。」甜儿心有戚戚焉。 葛妈迟疑了一下,又道:「可她毕竟是跟着状元郎熬过来的,没功劳也有苦劳啊。」 「你没发觉,状元郎好像也不待见这位秀姑娘?就算碰着了面,连话都不说一句的。」姜老头低声道:「说不定两夫妻早同床异梦、形同陌路啦!」 「好像是这样耶!」甜儿猛点头,「我也注意到了。」 他们议论得兴起,却是谁也没发现在绿蔓缠绵的花架后方,那个一动也不动,脸色惨白僵如木石的刘惜秀。 这天深夜,月暗风静。 着一袭簇新淡天青色袍子,越发显得玉树临风的刘常君缓步回房,反手关上了门扉,看也不看地,对那个伫立窗前的纤弱身影,淡然开口。 「皇上赏赐了状元府,明白收拾一下,三天后搬入。」 说完,他自顾自到屏风架后褪了袍子,换件月牙色软绸里袍,正准备上榻歇息,这才发觉方才说的话仿佛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他胸色一沉,浓眉蹙起,望向那犹靠在窗前,一动也不动的她。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 刘惜秀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回过头来,「听说,你要纳妾了。」 他微眯起黑眸,「你听谁说的?」 「夫君,这是假的对不对?」她带着一丝小小希望地问道:「这只是空穴来风的闲话……他们胡乱猜测的……我想也是,这怎么可能呢……」 就像那纸休书,也是他故意骗她的吧? 「我说过,不要叫我夫君。」他淡然道。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更加怯弱地喃喃,「都过了这么久,你……可不可以别生我的气了?」 「我有什么理由生你的气?」刘常君笑了,但眼神没有丝毫温度,「你是我什么人?」 她脸色一白,微微颤抖着恳求道:「别这样——」 「没错,我是要纳妾,不过你放心,那是暂时的。」他冷冷道。 暂时?暂时?太好了,那只是暂时…… 刘惜秀呆望着他,心底绞拧的不知是痛苦还是欣慰,却不十分明白他究竟说的是什么? 「待我赴职之后,形势稳定了,我就会把嫣嫣扶正。」他像是谈论天气般,再自然不过地道。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为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刘惜秀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了?」他浓眉一扬。 「是、是因为要把嫣嫣扶正,所以你才要休了我?」 刘常君直视着她,冷淡的眸色里像是有一丝奇怪,「我休书都给了,难道你还不明白?」 她眼眶灼热如烧,呼吸困难了起来。 「我,刘常君,要休妻。」他神情很淡,慢慢说出口的字却像是惊滔骇浪。 起初,她还没有听仔细他说的意思,直到她渐渐回过了神,「休妻」二字,像泼在心上的剧毒般,一点一点地腐蚀了她的五脏六腑,然后,才感觉到那似直直坠到谷底,冰冷绝望,撕心裂肺的痛。 「你真的人……休了我?」 「是。」 「我、我做错了什么?」她嗓音破碎地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休了我?」 「不用这样,好似对我眷眷情深。」他的语气里充满疲倦,「别忘了,当初你是不愿嫁我的。」 「我……我……」她喉头哽住了。 「既然现在我们谁都不再需要谁了,早早说清楚了也好,你省得再力图报恩,我也省得在人前佯作恩爱。」他淡淡道。 刘惜秀望着他,热泪再也抑不住滚滚而落。 「别哭了。」他目光看向旁处,「这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 小手紧紧捂住了嘴巴,她死命憋忍住…… 「现下我新中状元,还不宜有大动作,待过了一段时日,等不再那么受人注目后,我会给你一大笔银子,够你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的。」 泪水溢出指缝,她闭上双眼,不忍再看,不想再听。 「还有,我今晚会在书轩看书,就不用等我了。」说完,刘常君抓起披风就往外走。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很久,刘惜秀紧捂嘴的手始终没有放下,依然无声地默默掉着泪。 而心,还是碎了,碎得彻彻底底,再无一丝完整…… 犹如她这一生。 【第八章】 状元府邸比原来刘府大上岂止数倍,看不尽的雕梁画栋,数不清的亭台楼阁,由此可知当今圣上对新科状元有多么宠眷爱顾了。 搬入状元府的第二日,皇帝便将刘常君召入宫,嘱他尽快入阁受印接职,早日为君上效力,为百姓谋福。 刘常君自走马上任后,便忙得不可开交,几乎天天都是入了夜才回到府中,一回来就直接进书房,夜夜挑灯勤于公事,直到夜残更漏时分,才悄悄回房,背对着她和衣而卧。 第十九章 刘惜秀听着他开了门,关了门,接着躺在床榻上,却离得她远远的。 她不懂,为什么他还要强迫自己回到有她在的房? 呵,她想起来了,虽是有名无实,但在人前,他俩终究是夫妻。 刘惜秀靠在绣花枕上,双眼望着夜色昏暗里的虚无。 尘世恍然如梦,流光,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在眼前溜走了。 她像是早已亡故了在前生的魂,犹固执地逗留在这已不属于她的地方,空空荡荡、渺渺茫茫,等待着渐渐斑驳褪尽色彩的岁月,慢慢将她带走。 刘惜秀这才明白,原来在她心底,已早认定了自己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 可那又怎样呢? 他和她从无夫妻之实,他也未曾许过她什么,况且她自小就知道,她是刘家收留的孤女,活着的每一天都该努力报恩,她有什么资格去乞求他,将她视为真正的妻,允她一生一世陪在身边,伴他终老?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她吟着汉时卓文君做予夫君的「白头吟」,清冷微弱的声音教人闻之鼻酸,却毫不自知,「君既有两意,只能相决绝。」 既然自知身分,那么自他不再需要她之后,她就应该安静地走开,还给他一个光明无碍的未来。 自何而来,回何处去……也是时候了。 听说,她家乡是在山东的一个小村庄,离济南有八十里路。 在很小的时候,爹就对她说过,有朝一日等她长大了,他一定会带她回家乡去寻根,顺道找找除了她亲娘外,还有什么亲人在没有。 一想起亲娘,胸口恶寒陡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机伶,下意识地拢紧被子,却还是感觉不到一丝丝暖意。 不,别去想那一场饥荒,别再去想着和亲娘是怎么分开的,她该仔细去想的,是自己在进刘府前的人生,还剩下了些什么? 尽管当时仅有两岁,记忆中亲生爹娘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可是她隐约记得家里似是烧陶的,因为印象中有大大小小的罐子,她至今颈上仍系着那一条用粗编绳穿过的、一片土色质朴却湿润如玉的半圆陶片。 爹说,那是她被塞进爹爹怀里时,除了粗破衣衫外,身上唯一带着的东西。 刘惜秀心念微一动,也许她可以拿那半圆陶片做个凭证,也许山东老家还有人记得那条陶片项炼,还有人记得她的爹娘,甚至记得她姓什么叫什么。 如果舍去了「刘惜秀」这个名字、这个身分,或许她还能找回自己本来面目,也或许,她还可以是另一个「谁」,而不只是个孤零零、无依无凭的无名氏。 刘惜秀缓慢地转过身,一如过去每一个不敢让他察觉的夜晚,目光痴痴地注视着他伟岸的背影。 「夫君,只要你不再需要我了,我一定会乖乖离开,我不会再给你添任何麻烦。」她低语呢喃,像是许诺,更像是立咒,「答应我,没了我,你以后也要好好过,一定要比现在更好、更快活……」 就像我从业没有出现在你生命中,就像所有的苦难和艰涩从不曾发生过。 明明朝中公务十分上手,明明日子从来没有过得如此顺遂过,可是刘常君却一天比一天更加烦躁,胸口憋窝着股什么。 但饶是如此,这天一早他仍然神情淡然,意态从容地上早朝去,连看都没看亲送他出门的刘惜秀一眼。 天色刚蒙蒙亮,送罢「夫婿」上朝的刘惜秀木立地在大门口,直直望到那轿影不见了,这才在丫鬟们的催促下,拢紧披风,转身走回府内。 「夫人,您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奴婢帮您泡盅参茶补补元气吧?」 「谢谢你,不用了。」她的消瘦苍白,已是颊上长驻的颜色,补与不补,都是枉然的,「风大,咱们进屋吧!」 「是。」 可才前行没几步,身后蓦然响起了一个俏生生的清脆嗓音—— 「秀儿。」 刘惜秀脚步一顿,静默了刹那,这才缓缓回过头。 孙嫣嫣一身桃花绛红色衫子,青丝如云,娇靥如花,眼泪盈盈地瞅着她笑。 身畔随侍的是甜儿和灵儿,在见着刘惜秀的瞬间,神情略显不自在,却还是对着她福身作礼。 「奴婢见过夫人。」 刘惜秀嘴角微微牵动,温言道:「免礼,起来吧。」 「秀儿,这许久不见,你气色好多了。」孙嫣嫣笑吟吟地上前来,亲亲热热地牵起她的手,上下地打量她,「不过做了官家夫人后,最好要懂得多多妆点自己,这样也才不会坠了常君哥的面子,你说是不是呢?」 原来当伤痛累积到某一个程度后,人会变得异常麻木,哪怕受到再多的暗示与打击,终究也不过如…… 刘惜秀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是她的贴身侍女流云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解释道:「这位小姐有所不知,我们家夫人素来娴秀简朴,较不在意那些的。」 「什么这位小姐那位小姐的?」甜儿抢前道:「看清楚些,我家小姐可是布政使孙大人的掌上明珠,也是状元郎的红粉知己,不久后就会嫁入状元府,成为你的新主子,你对她说话可得客气些了!」 流云闻言一愣,瞥望了自家夫人一眼。 「流云,不得对孙小姐无礼。」刘惜秀握住侍女的手,默默示意,「请客人到偏厅用茶,我先到佛堂上个香,很快就来。」 「是,夫人。」流云只得领命,有一丝不甘愿地道:「孙小姐请。」 孙嫣嫣看着刘惜秀平静的脸庞,不禁微挑眉。 看来做了官夫人,气派架势果然与以往不同了,想当初那个怯生生可怜兮兮的小养女,今天还能使人来了。 不过…… 孙嫣嫣轻轻抿着唇,若有所思地笑了。 这出身,可还是由不得人的。 她每日晨起必在家中佛堂里,在观音大士前焚香祝祷,给刘家列祖列宗牌位上香奉茶,并诵一部经文回向给爹娘。 可今日孙嫣嫣一早就来了,刘惜秀在诚心焚香顶礼膜拜之后,只得暂歇一日念诵经书,匆匆赶赴偏厅。 她心底明白,无事不登三宝殿,孙嫣嫣定是有话要说。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款步而入,缓缓落坐。 「不要紧。」孙嫣嫣甜甜地道:「昨儿个,常君哥到我家提亲了。」 她僵住,不能呼吸、无法思考。 「婚期就订在下个月十五。」孙嫣嫣笑咪咪地问:「秀儿,啊,不对,现在要改口了……姊姊,常君哥的爹娘都过世了,家中已无长辈,操办婚礼之事恐怕都得落到你身上,还请姊姊多费心了。」 刘惜秀闭上了眼,又睁开,恍恍惚惚,眼前尽是错觉。 是她出现幻觉了,也听错了,否则世上怎会有姑娘家理直气壮地上门来,叫一个做妻子的为自己的丈夫操办婚事,好迎娶她进门? 孙嫣嫣得意地补充了一句,「这是常君哥交代的。」 「他、交代?」 见她胸色苍白若纸,胸口像被谁剐了个大洞般鲜血淋漓,她颤抖地忙伸手去捂,低下头,却茫然地诧异了,为何指尖上竟没沾得满把腥红? 「倘若你不信,等今儿个常君哥回来,你自己去问他吧。」孙嫣嫣看着她,语气依然那么甜,脸上笑意盈然,「姊姊,我知道你心里定不好过,可你在嫁给常君哥之前,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半晌后,刘惜秀涩涩地自嘲,「原来一个女子嫁人前,得先想着自己的丈夫终会有纳妾的一天?」 「那得看是什么样身分的男人要纳妾。」孙嫣嫣实际道:「姊姊,你终究是个养女,出身又不大好,能给常君哥带来什么样的助力?可我不同,我爹是当朝大官,我娘是礼部尚书的千金,论名望论身家,我和常君哥理应相配,也只有我娘家的势力,才能助他平步青云、更上层楼,姊姊你能明白吗?」 明白,她怎么不明白?就连刘常君……也是比谁都要明白的。 她低下头,满口苦涩,「所以今日你来,就是提醒我的?」 「我没有想提点什么,我知道姊姊不会学那些小家子气的女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阻止我进门。」孙嫣嫣纤纤十指捧起茶盏,轻轻地吹了吹,好整以暇道:「所以此事还请姊姊多多费心周全了。」 第二十章 「你太高估我了。」冰冷的指尖紧紧攒着裙裾,她的神情突然平静了下来,「他是我的丈夫,自古以夫为天,无论他想纳妾、想休事,也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又几时有我置喙的余地?」 孙嫣嫣微挑娇眉,「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常君哥同我爹说,想订在下个月十五迎娶,但先决条件是要你不反对?」 刘惜秀愣了愣,心头有股不切实际的希望升起,「他、他真的这么说?」 「所以还请姊姊多帮帮我了。」孙嫣嫣似笑非笑道。 意思是说,只要她表明心意不想他纳妾,也不愿意两女共侍一夫,那么他就真的不会娶另一个女子进门了? ……是这样吗?能这样吗? 所以她在常君心底还有一点点地位?甚至,他已经有一点点喜欢她了? 刘惜秀屏住呼吸,心越跳越快。 刘惜秀坐在妆台前,细细梳理长发,将青丝绾成了髻,然后簪上他送给她的那支蝴蝶簪子。 这是他唯一一次送给她的礼物,也是她珍而爱之的宝贝。 是啊,她怎么给忘了呢? 倘若他心里没有她,他如何会在市集上,那般尴尬却又坚持地买下蝴蝶簪,硬是塞进她手里? 如果他真是讨厌她的,在她受了风寒的那个夜晚,他就不会亲自熬了一碗姜汤,口气凶巴巴地喂她喝,还非要亲眼见她一口一口喝完才放心。 旧时温馨,点点滴滴,那样平凡却幸福的时光,她怎么能全都忘了呢? 是她不好,她为人妻子的,怎能惦记的都是丈夫的疏远和冷落,却把他的种种好处都给抛到脑后去? 现在,也该是她为这段姻缘主动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她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仿佛是某种喜悦而美好的预兆。 夫君也差不多该下朝回府了,等他回来,她会好好表现,她一定再教他失望了。 「夫人,大人回来了。」流云进来禀道。 「好,知道了。」她起身,略带一丝紧张地问,「流云,快帮我看看,这妆、这发会不会太浓艳、不得体了点?」 「就是该这样才对。」流云不禁笑了,赞道:「您可是状元夫人哪,依奴婢看,这打扮都还显太素了些呢!」 她顺了顺淡绿衫子的衣摆,「这样子真的不会太突兀吗?」 「大人瞧见了一定喜欢的。」流云笑吟吟保证。 刘惜秀双颊涌现两抹酡红,尴尬道:「咱走吧,也该到用饭的辰光,别教大人久等了。」 「是。」流云眉开眼笑。 在状元府临水而建的「田筑小阁」里,已有丫鬟忙碌地摆布碗筷、一一上菜。 饶是此刻生活富足无忧,可是他们俩都是简朴惯了的,红木桌上也就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不过厨子手艺好,光是一条鲜鱼就蒸得滑嫩鲜香,令人见之食指大动。 可眼前虽色香味俱全,刘惜秀还是紧张到食不知味,一碗饭只扒了几口,就悄悄地搁下来了。 他偷偷觑了对坐的刘常君一眼,半是期待半是紧张。 他还没发觉她发上簪的是他送的蝴蝶簪子吗? 「今儿公务很忙吗?」犹豫了良久,她挤出一朵笑容,鼓起勇气主动开口。 「普通。」他低头吃饭,看也没看她。 她强抑下失望之情,努力不懈地道:「夫君,明儿我想到慈云寺上香,如果你下朝下得早,不知道能不能和我一起——」 筷子砰地落在桌面上,刘惜秀心一惊跳,所有未完的话全哽在喉头。 就连服侍的丫鬟们,登时也噤若寒蝉,一向恂恂尔雅的大人为什么突然就在发雷霆了? 「你们先下去。」刘常君淡淡地道,锐利目光紧紧盯着刘惜秀。 「是。」丫鬟们忙退下。 直到「田筑小阁」里剩下他们两人,僵硬的沉默笼罩着四周。 「夫君?」她无措地绞紧双手,「我又说错话,惹你生气了吗?」 「我说过了,」刘常君眸光阴郁地直视着她,「我不会再是你的夫君,请你记清楚这个事实。」 她脸上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难道我那一日说得还不够清楚?」他冰冷的眼神有一丝崩解了,气息些微不稳地道:「我要休妻!我要彻底结束这一切令人厌倦的局面,你听明白了吗?」 刘惜秀呆呆地望着他,连逃避闪躲也不会,就只能那样愣愣傻傻地望着他,任凭眼前的世界崩解破碎。 「下个月十五,我就会迎娶嫣嫣进门。」仿佛还嫌不足,刘常君硬生生再在她心上的利刃捅得更深、更深,「明日之后,我俩再无干系。」 刘惜秀一动也不动,没有反应,没有情绪,也像是没了气息……也一无所觉。 见她依然毫无反应,他心下一寒,恨恨咬牙——好,很好,那我就成全你,还给你失去已久的自由! 刘常君再抑不住怒气地拂袖离去。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刘惜秀微微一动,目光迷蒙茫然地望向不知几时已鸦色沉沉的夜色。 天,已经黑透了吗? 家乡,土地,人性,尊严……什么都没有了…… 血味腥浓得糊满了鼻端,每吸一口气都是焦烈如土的窒息绝望,肚子里有恶虫钻了进来,不断死命地咬、啃、撕扯…… 饿啊……饿啊…… 「孩子,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娘,我饿……我……怕…… 微弱的哭声在不远处响起,如影随形的恶魔妖魔般厉声尖笑着,冰寒腐臭地紧贴靠在她耳畔吹气……死吧……一起来……来这儿…… 十七年前那处修罗地狱才是你的家啊……咈咈咈……嘿嘿嘿…… 「不、不要……」刘惜君浑身冷汗涔涔,恐惧地在枕上辗转翻腾着,呓语着,「不要……娘、娘……」 黑暗中,刘常君悚然惊醒过来,霍地睁开眼,有一刹那不知身在何处,浑身却寒毛直竖了起来,然后,他听见了身后断断续续的细碎喘息。 「秀儿?」他转过身,急急探看她的状况,「秀儿?」 她在作恶梦,额际发丝都被冷汗渗湿了,全身颤抖不停,双眼紧闭,死死咬住牙关,却止不住恶寒地喀喀作响。 「醒来,你在作恶梦。」胸口被恐惧深深地掐紧了。 他伸手轻轻摇着她瘦弱的肩头,另一手急急拭去她满头满脸的冷汗,「你听得见我吗?我、我是常君,你听见了吗?」 常、常君…… 刹那间,仿佛攀住了一丝光亮,她试图极力挣扎,摆脱那紧咬着不放的恶梦魔魇,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恍恍惚惚间,刘惜秀目光呆滞地直视着他,却没有半点认出他的迹象。 她这样的神情令他心痛得几乎流泪了,深吸口气,才勉强忍住声音里的哽咽,「没事了,你看着我,只要看着我……听见没有?」 他忧虑的眸光牢牢盯着她,仿佛过了一生之久,这才看到她惨白唇瓣微微地嗫嚅—— 「常君?」 「是,我是常君。」他的心总算恢复了如常跳动,却余悸犹存,「你终于醒了。」 她浑然未觉自己被他拥在温暖的怀里,恶梦伴随而来的寒冷抽干了身躯所有的力气。 刘惜秀意识迷茫,微弱地喃喃:「我……作梦了?」 「别再去想了。」他将她拥得更紧,命令道。 「我梦见我娘了。」她疲惫地闭了闭眼,话自有意识地溜出了唇间。 他一震,目光复杂了起来。 「我还梦见了刚进府的那一天……」她凝视着昏暗的虚无,仿佛又望进了久远前的时光。 刘常君不发一言,只是紧紧抱着她。 「……很怕,很饿,尽管那个救了我的好心老爷,命人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堆在我面前,可到处都是我没见过的陌生人,我吓到怎么也不敢闭上眼睛。」她声音轻得像是在呓语。 他眸底掠过一抹掩藏不住的心痛。 「那个好心的老爷说,以后他就是我的爹,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可以安心在这里住下,不用再担心挨饿受冻了,可我还是怕……」她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战栗和恐惧。「我怕他只是想把我养肥了,然后把我吃掉。」 「别瞎说。」刘常君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谁会把人吃掉了?!」 「有的……」她声音低微不可闻,「我娘就被吃掉了。」 第二十一章 他浑身寒毛直竖了起来。 「我娘把我推上车,马车飞快向前跑,爹爹抱着我……」刘惜秀又开始剧烈地发抖起来,自己却丝毫未觉:「可我都看见了,村子里那些……那些「人」,抓不到马车,他们被远远地甩在后头,然后他们就转而抓住了我娘,他们在咬她……一直咬她……」 冰冷的惧意紧紧揪住刘常君的胸口,背瘠窜过一股恶寒。 老天! 「我知道,」她的手死死攒着衣角,指节用力到泛白,苍白脸庞却出奇地平静,「他们吃掉了她了。」 「不要再说了!」他紧捧住她的脸,强迫她正视自己,「看着我!别再说,也别再去想了——听见没有?」 刘惜秀被他的手捂得双颊生疼,恍惚涣散的眸光总算渐渐凝聚了,怔怔地看着他,眼底残存的惊悸犹未褪去。 「那只是一场恶梦,都过去了!」他喉头发紧,恶声恶气地低吼道:「现在没有谁会被谁吃掉,尤其是你——听懂了吗?」 她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后慢慢回过神业:「……懂。」 刘常君松了一口气,温暖大掌却没有放开她,因为掌心感觉到的柔嫩肌肤仍旧冷得像冰一样。 事实上,她整个人都像掉进寒冷池子里一样,脸庞嘴唇毫无血,通身上下半丝暖意也无,就连裹着被子还是不胜寒苦。 下一瞬间,他想也未想地脱下自己的衣袍,一把罩住了她瘦削的身子。 衣衫上犹有他暖热的体温,在刘惜秀还来不及回过神前,身上已经被他的气息包围住了,她的心不禁漏跳了一拍。 「我是不是更瘦了?」刘常君顾不得自己仅着轻薄单衣,双手为她拢紧袍子里,察觉到了指下弱不胜衣的身形,不由浓眉一皱。 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多长点肉?」他胸色越沉越难看。 「我……我……」她低下了头,再也抑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他像捱了一记鞭子般,微微一瑟缩,「不是让你别再掉眼泪了?」 「对不起……」泪水走珠儿般滚滚而来,她呜咽着想憋住,却还是徒劳无功,「对不起……」 他最痛恨面对她时,这种不知所措的心慌感。 好像他什么都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被悲伤吞没。 他恨自己只会给她带来无止境的责任和苦难。 这辈子,他再也不想见她在自己面前忍耐地活着,把一生尽丧在「报恩」二字上。 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只要能够还她自由之身,能够终结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该死的「恩情」,就算她会恨透了他,他也在所不惜! 「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改变什么,」他突如其来放开她,又恢复一贯的冷漠无情,「明天,天一亮,你就走。」 刘常君匆匆翻身下床,随手攫过挂在屏架上的外衣就要往外走。 「常君!」 他脚步倏地停顿住。 「可不可以……不要休了我?」刘惜秀声若细蚊,颤抖不已。 刘常君脑中一片空白,胸口涌上满满酸苦灼热的痛楚感。 「事已至此,多说何益?」他一横心,咬牙道:「为何你要留下来?」 「求求你,」刘惜秀惨白的唇瓣嗫嚅着:「我会很乖,很安静,你甚至不会感觉到我的存在,这样……也不可以吗?」 胸膛的灼烧感变成了蚀腐入骨的阵阵剧痛,他紧呀牙关,几乎无法言语。 「我不用名分,我、我可以只做一个丫鬟就好,只要能一直陪着你,我做什么都可以……」她努力攀住最后一丝希望,「求你不要赶我走……我、我答应爹娘要照顾你的!」 「可是,我不想再把你留在身边。」他狠下心肠毅然决然道:「因为你不是我要的那种女人。」 刘常君仿佛听见她在低泣,但是又不敢确定,他甚至连回头都做不到。 他目光僵直地瞪着前方紧闭的门扉,耳际只听见自己变得沉重的心跳声。 「没错,你就走吧,离得我越远越好!」下一刻,他怒气冲冲地甩门而出。 那重重的关门声,瓦解了她最后一丝佯装的坚强。 刘惜秀紧紧咬住指节,吞下了哭声,却止不住自心底深处、裂胸而出的哀哀痛楚悲鸣…… 【第九章】 早晨,面对着他,向他辞别,刘惜秀面色苍白,神情却极是平静。 像是一切情缘俱逝,爱恨皆空。 刘常君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她空空洞洞的眸光,负着手,昂首眼望天际曙光乍现,突然低声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等到佛堂诵完最后一次经书,」她轻轻低下头,「我就走。」 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 刘常君不禁烦躁盐业,胸口纠结得阵阵生痛,一整夜未能合眼,更令他太阳穴突突剧疼。 他深吸一口气,假意冷淡客套道:「届时,我命人送你。」 「不用了,这样太显眼,若教外人知道了,恐怕于你的仕途名声有碍,我自会从偏门悄悄走的。」 刘常君倏地转过头,愤慨地瞪着她——事到如今,她还心心念念尽顾全他的名声做甚? 这笨女人!为什么就连休离了她,她还是只光为他着想? 若换作是旁人,早怨极了他,恨不得拿把刀生生剐出他的狼心狗肺…… 「外人又知道些什么?」他胸色一沉,极尽挑剔之能事道:「你的意思是,想教人知道我刘常君就是个抛弃糟糠妻的负心汉吗?」 为什么要一如往常的忍气吞声?就算狠狠甩他一巴掌,或是咬牙切齿地痛骂他一顿也好啊! 刘惜秀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只是温言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说有就有!」他眯起双眼,直直逼视着她。 为何他还不肯罢休?他到底要什么? 她低垂眸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么你想我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让我派人护送你回山东。」 「不。」她抬起双眸,正正地迎上他的视线,温和却坚决地道:「不。」 他一脸不悦,「谁许你拒绝了?」 「你忘了,」刘惜秀忍不住扬起一抹苦笑,「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也就不是你的责任了。」 刘常君被她的话一堵,登时有些恼羞成怒,「因为我不再是你的丈夫,所以你就胆敢不听我的话了?」 她望着他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 「回、答、我。」他咬牙。 「常君哥哥,你多保重。」刘惜秀深深凝望着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默默转身就走。 这女人……竟敢在还没有得到他的应允前,就这样无情地转身离开? 更该死的是,为什么眼见她一步步走出他的视线之外,他心底就有种说不出的,椎心刺骨的恐惧? 好像她这么一走,这一生,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好,走就走,谁又担心了?」他愤慨道,怒气腾腾地往大门方向走,自顾上早朝去。 只是当轿子行过渐渐苏醒过来的京师街道,他不禁掀起轿帘,频频回道探看。 下了朝,天光近午,刘常君和几名内阁大学士下壮丽的金殿外台阶,突然听见有人议论—— 「山东今年惨得很哪,盗贼如毛,尤其是邻近的几个县,唉!」 他背瘠窜过一阵冷冰冰的寒意,霍地回头,抢前一步紧紧抓住了说话的官员。 「你说什么?!」 「刘大人,你怎么了?」那名被揪住官员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其他文武转了上前来,关切好奇地问—— 「是有什么误会?」 「刘大人,你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身子不适吗?」 「吴大人,」刘常君心下满是沸腾的恐惧和惶急,但他极力想镇定下来,慢慢把话问清楚,却抑不住声音里的发颤,「你刚刚说的是,山东有盗贼横行,很危险吗?」 「呃,是、是啊。」吴大人呐呐道:「山东府尹辖下不力,治理无善,也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听说这回被人参上了好几本,万岁爷好生震怒,我以为啊,这次……」 余下的话,刘常君全没听进耳里,深深惊悸在脑门炸了开来—— 盗贼如毛……危险…… 「秀儿。」他脸色瞬间惨白如冰,跌跌撞撞地排开众人,疯了般地拔脚狂奔。 第二十二章 秀儿,他的秀儿。 他向御林军马队借了一匹坐骑,抢前翻身上马,用力一夹马腹,骏马昂首嘶鸣了一声,撒开四蹄飞快奔出皇城。 风声萧萧,迅速刮过耳际,他双手紧紧握着缰绳,脚下驱策着马儿奔得更急,无比的恐惧狠狠拧住了他的心脏,震耳欲隆的心跳一下子近一下子远,轰然如暴雨前的惊雷。 老天,求求你,让她还没离府,求求你…… 终于回到状元府,他急急跃下马,缰绳随手扔给了门前家丁。 「夫人呢?夫人走了吗?」 「夫人?」家丁一愣,「回大人,没见夫人出门啊!」 太好了,她还没走……刘常君紧揪着的心总算稍微松驰了些,长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浑身虚弱瘫软,双脚几乎支撑不住自己。 「知道了。」他挥了挥手,「把马牵下去吧。」 「是,大人。」家丁疑惑地瞥了马儿一眼。 刘常君强迫自己步伐从容地走进府,穿过花园,经过廊下,最后在佛堂门前停住脚步,下意识地先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才面色淡然地推开门。 ……佛堂空无一人,只余残香袅袅。 他的心一震,立时又强自镇定下来,喃喃自语:「不要紧,她没出门,所以就是还在府里。」 不在佛堂,那肯定是在卧房收拾行囊了。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脚步莫名地加快了,再没有一丝自以为的浑不在乎,大步地绕过花廊,心里不禁暗暗低咒起这状元府邸的占地辽阔——大而无当,要来做甚?! 片刻后,来到寝居门前,他的脚步倏停,举高手想敲门,却又没来由地迟疑了。 见了她,要说什么? 他微蹙起眉,心下说不出的慌乱烦恼。 呃,不如就说,山东此际不太平静,等过些时日再回乡吧…… 不成,这样她该不会误以为他心软了吧,只是寻个借口将她留下? 或者该诓她,就说是皇上今日问起了她,所以为了避免皇上起疑,她还是暂且留在府中,日后找个机会再行离开便是…… 可万一她问,要留到几时呢? 刘常君越想越是苦恼,不由负着手在门前来回踱步,思量。 半晌后,终究是捺不住性子,索性一把就推开了房门。 「我回来了。」 屋里,一片死寂。 他心跳漏了一拍,耗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移动僵硬的脚步,沉重如石地穿过空荡荡的花厅,走进同样冷清清的卧室…… 她不在。 刘常君一下子仿佛被抽走了魂似的,怔怔地瞪着屋里,已然没有半点她存在过的痕迹。 花几上那支眼熟的蝴蝶簪子下压了张纸张,上头字字娟秀的柳楷,熟悉得令他眼前蓦然模糊了起来。 他拿起那张留书,修长的指尖冷得像冰。 夫君: 对不起!请容妾身再放肆最后一次,唤你一声「夫君」吧! 十多年来恩义相连,回首前尘,悲喜难分,苦甜自知,妾身明白夫君过得辛苦,碍于母命,不得不允了我痴缠了你这许久,如今做个了结,想来终能好过些。 临别之时,千言万语,不知自何说盐类,明知缘已离散,叨叨絮絮亦属空言,可有一句话,若未能吐,此生难安。 想我这一生,不论锦衣玉食,或粗茶淡饭,可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光,就是陪在你身边的每一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只要你难过,我心就痛,只要你是开心的,我就不自觉更欢喜,我知道我这样很傻,可是情缘深种,无关报恩,就是毕生宿愿。 想爱着你,想陪着你,想着和你看到老的每一个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可现在,已是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妾身走了,望夫君千万珍重己身,日后偕美眷岁月静好,永结同心,一生福禄常满,无苦无忧。 下堂妻,刘氏女,惜秀字。 「秀儿?」刘常君如遭雷击,黑眸死死盯着纸张上的每一个墨字,心跳几乎僵止,全然没法呼吸。 最幸福美好的时光,就是陪在你身边的每一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想爱着你,想陪着你,想着和你看到老的每一个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所以情缘深重……无关报恩……」他着了魔般反反覆覆地念着,眼眶不禁湿了,「所以只要我难受,她就心痛……」 所以意思是……是她其实对他也是情缘深重、无法自拔,就和他一样? 他一窒,心脏蓦然狂跳了起来。 老天!他怎能耳目失聪、眼盲心也盲到这般大错特错的地步?! 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她的笑语嫣然,温柔体贴……一幕又一幕,历历在眼前。 细数过往种种,秀儿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默默诉说着她婉转缠绵的心意,每向前一步,都是为了能走近他身边。 那、那他怎么还能亲手休离了……明明也深受着他的妻子?怎么能?! 刘常君双膝再也撑不住软瘫如烂泥的身子,无力地半跪了下来,缓缓跌坐在冰冷地上,呆了好久好久。 最后,他双手紧紧抱头痛哭了起来。 刘惜秀独自一人踏上归途。 她只简单带了个包袱,里头全是换洗衣衫、历来自己做绣件积攒下来的一些碎银子……和那纸休…… 女子孤身上路,多所不便,所以身量瘦小的她换了粗布男衫,扮做了个小伙子。 怀里揣着油纸包的大饼干粮,腰间系着一牛皮袋清水,头上戴着顶草笠,她和一支商队搭了伙,一路上,由陆路转水路,走运河往山东方向前进。 虽然她木讷寡言却手脚勤快,总是默默帮着做了很多杂事,于是商队里众人都格外照应她这个像是风吹会倒的瘦弱小子,连一入了山东地界,欲再往南行的商队诸人不得不与她在此分别,还不忘切切关怀着她此去的安危。 「小刘,你自己一个真不要紧吗?」 「是。」她可以低嗓音,「谢谢各位大哥关心,我一个人能行的。」 「听说山东多响马,而且早些年闹大饥荒,还有一些城镇至今杳无人烟,宛如死城,难道你不怕?」 刘惜秀眸光一黯,「实不相瞒,我就是早年逃荒出来的,如今正想回乡寻访亲人。」 「原来如此。」领队头儿闻言唏嘘,还是再三叮咛:「那你千万得好生注意安全才是,这盗贼凶残得很,万一遇上了可不是开玩笑的呀!」 「我会的。」她感激地点点头,谢过众人后,瘦伶伶的北影背着包袱,默默消失在众人眼前。 「唉,可怜荒年多苦难啊……」领队头儿叹了口气,转头对众人扬声道:「走咧!」 马蹄和车轮扬起了黄沙滚滚,转眼间往南方赶路而去。 没有人察觉到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骑着骏马,马上挂着行囊和一柄剑,远远地跟在后头。 来到山东的地界碑旁,那男子勒住了马,脸庞上尽是挥不去的疲惫沧桑,但一双黑眸却是熠熠生光。 黑夜沉沉,四周野草丛生,隐约只听见夜猫子咕噜噜的叫声,让人倍感凄凉。 刘惜秀走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可借宿歇脚的地方,就连间可供片瓦这头的破庙也无,最后只好在山路旁找了岩石底下的小凹处,用披风将自己包得严实,缩成小小一团,默默啃着干巴巴的大饼充饥。 只能暗自祈祷这儿没有野兽,否则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吃了小半块饼,再喝了两口清水就权充饱了,将剩余的饼放回包袱里,背靠着大石缓缓闭上眼睛休息。 睡是不敢熟睡,就怕一有个风吹草动,自己来不及应变。 但饶是浑身精疲力竭,她只要一闭上双眼,眼前就情不自禁跃现刘常君的容颜…… 她心头一热,不自觉恍惚惘然了起来。 夫君,现在在做什么呢? 时序自初夏入了盛暑,她也已经离开京师两个多月了,算算日子,嫣嫣应该也过门一个半月了吧? 新婚燕尔,蜜里调油,想必此时此刻,在同一片天空、同一轮明月底下,他和嫣嫣定时牵手相偎,在美丽的园子里远眺星空,共赏皎洁月色。 她心头一阵剧痛,手揪紧了胸口衣襟,努力压下那股酸涩不堪的痛楚感……不不,别去想,别去猜,只要祝福就好…… 第二十三章 可若只「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从被无情弃,不能羞,」又谈何容易? 「常君,离了我,你有没有比较欢喜,比较快活?」 她仰望着苍茫茫、星子幽远的辽阔夜空,不能自抑地有些哽咽。「她待你好吗?有没有比我更能够令你常欢笑?」 料想,有嫣嫣在侧,顾盼之间,笑语流转,定时日日琴棋书画诗酒花。 不像她,带给他的都是无味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以及那些最最狼狈不堪的贫困记忆— 他会永远记得刘府是自她手中缴回了户部,记得娘亲在她的侍奉下归于九泉,记得她如何熬着苦、缩衣节食,一心一意指望他一朝高中,光耀门楣。 这些日子每走一步,离他越远,她心底渐渐明白,要一个人长期背负着另一个人的「恩情」,是何等沉重艰难的折磨。 所以她不怨他,不恨他,怪只怪苍天弄人,让他们的姻缘线一开始便缚在摇摇欲坠的悬崖两端,松不松手,最后都是一场沦落。 夜风吹过,刘惜秀将披风拢得更紧,不愿去想象,此刻,他是否揽着伊人入眠,已彻彻底底将她遗忘? 在不远处,也有人正静静望着天际,望着月光,想着这一生曾经放手的,这一世最不该遗忘的。 刘惜秀在酷阳下走着,汗流浃背,脚下青布鞋都快磨破了,仍旧咬牙继续前行。 翻过了一座小山岭,好不容易瞥见前头有间简陋的茶铺子,她不禁松了一口气,托着疲惫的身子,迫不及待在一张老旧摇晃的桌边坐下。 「这位小哥儿,渴了吧?喝点什么呀?」缠着头巾的妇人晒得黝黑,招呼起来却是笑容灿烂,丝毫不逊当空的艳阳。「我们有湃过井水的凉茶,自家酿的烧刀子,若是肚饿,有今早新蒸出的馒头,老卤汁的五香牛肉,要不要切个几两下下酒?」 「大娘,劳烦给我一碗凉茶就好了。」她肚子虽饿得咕噜噜叫,可惦惦荷包里仅存不多的银两,还是作罢。 「嗳,一碗凉茶,马上来。」妇人动作利落地斟了一大粗碗凉茶给她。 「谢谢。」尽管喉头焦渴得紧,刘惜秀顾不得先喝茶,忙问道:「大娘,你知道离济南约莫八十里路的村镇,是往哪边走吗?」 「我想想啊。」夫人沉吟了一下,「那可多了,济南城外方圆八十里,东南西北什么村镇都有,比如浣花镇、牛村、吴乡……多了去了。」 「我想去的那个村镇,是在十七年前曾闹过一场大饥荒的……」 一提起那场惨绝人寰的浩劫,妇人脸色一白,不禁打了个冷颤。 「唉,十七年前咱山东各处闹的饥荒还少了?甭说济南城外的小村小镇了,就连济南城里都死了十几万灾民呢。」妇人忍不住叹息,「那个惨啊,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刘惜秀面色一黯,失望的喃喃自语:「那怎么办?我又该从何找起?」 「小伙子,你是要找你的亲人吗?」妇人同情地问。 「是的,我是当年逃荒出来的,现在回乡,想找找自己还有什么亲人没有,如果亲人都不在了,若能寻回他们的骸骨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她极力藏住心酸,强颜道:「就是这样。」 「我听说城北外有乱葬岗,官府收拾了很多没亲人相认的骸骨,就埋在那儿,不过那里骇人得很,就算大白天也无人敢路过,说是有听见鬼哭……」光天化日之下,妇人光想就汗毛直竖,通体生寒。 刘惜秀脸色有些惨白,咬着下唇,还是坚决道:「大娘,你告诉我那儿该怎么去吧,说不定……我爹娘就在那儿。等着我带他们回家。」 「这……」妇人瞧了瞧她,最终被她的一片孝心感动了,叹道:「好吧,等会儿大娘再跟你说怎么走。不过大娘劝你还是找个胆大的人结伴去,那儿真的可怕得紧哪!」 「谢大娘。」她满眼感激之色,连连道谢。 「不用谢……」妇人眼角余光又瞄着了有客人在角落坐下,忙招呼去了。「不知这位大爷想吃点、喝点什么?」 「一碗凉茶。」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低声含糊道:「四个馒头,半斤卤牛肉,各分一半给那桌的小兄弟。」 「好的。」妇人回头看了低下头,小小口啜饮凉茶的刘惜秀一眼,忍不住好奇问:「两位既是熟识,要不凑一桌坐吧?」 「不,」黑衣男子压低斗笠,沉声道:「我不认识他。」 「呃?」妇人一愣。 「就这样。」男子略显不耐地自腰间掏出二两碎银子抛给妇人,语气却是沉静平和,「只管忙去吧!」 「嗳、嗳。」妇人一见碎银子,眼睛都发亮了,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好酒好菜马上来!」 「慢着,」他迟疑了一下,「别说是我让你送过去的。」 「好好。」妇人有了银子就不管闲事了,笑眯眯地道:「大爷尽管安心,我保管那小兄弟不会起疑的。」 他颔下首,修长大手扶着斗笠将脸遮得更多。 不一会儿,妇人快到片好了噜得香喷喷的牛肉,一边一碟,连同雪白大馒头分头送上。 「大娘,我没叫吃的,你送错了。」刘惜秀有些惊讶,忙喊道。 「小哥儿,这是大娘请你吃的。」妇人爽朗笑道:「瞧你这瘦巴巴可怜见,得多吃点,吃饱才有力气赶路寻亲不是?」 「大娘,你人真好。」刘惜秀不敢置信地望着妇人。 虽是感激也不免迟疑。「可我不能白吃你的东西,害你赔本做生意。况且……我还不饿,你这些馒头和牛肉留着还能卖钱,就别糟蹋了。」 「呃……」妇人有些迟疑地望向黑衣男子那头。 他深吸一口气,难抑心里懊恼之情。 明明就饿得前心贴后背,明明一整天下来只啃了两口干馍馍,怎么可能不饿? 他浓眉高高一挑,回望大娘的眼神杀气腾腾。 妇人吞了口口水,只得赶紧对刘惜秀道:「我说小哥儿,莫非你嫌弃大娘的馒头和卤牛肉不好吃?」 「不是的——」 「既然不是嫌弃,那你就把它吃了,别辜负大娘一片心意。」话声甫落,妇人假意自顾忙去了。「你慢吃,大娘烧水去了啊!」 原就心事重重的刘惜秀一脸迷惘,怔怔地看着妇人忙碌的身影,又低头看着面前透着面香和牛肉香的食物,犹豫了很久。 大娘说得对,她得吃饱才有力气赶路,才能早点找到爹娘。 她勉强提振起精神,拿起馒头,小小口地啃起来。 另一头的黑衣男子,这才吁出了那口长长憋着的气。 他跟着咬下一口馒头,多日来,终于感觉到吃进嘴里的食物有滋味了。 吃饱喝足后,刘惜秀千恩万谢地辞别了大娘,望着赤炎炎的大太阳,抹去了额上汗水,脚下却是坚定且轻快了许多。 若依大娘说的,在走个五十里路,翻过小山坳,路过一个名唤孤庄的小山城,再走上班日,就可以到那处乱葬岗了。 如果能行的话,她还想回到自己小时候住的村庄看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她记忆中捏陶烧瓦的「家」。 刘惜秀低头走着,不知怎的,突然感觉背后好像有什么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她本能地回过头去— 可哪有半点影子? 她疑惑地收回视线,心里依然有些忐忑难安。 莫不是被什么盗贼给跟上了吧? 才这么一想,她不禁有些失笑。 看看自己,通身上下就是个一穷二白的小伙子,瘦得浑身没几两肉,只怕连老虎见了她都嫌硌牙呢! 刘惜秀摇了摇头,缚紧背上的包袱,又走了几步,可后劲汗毛微微骚动的感觉依旧没有消失,反而越发强烈。 她倏地停住脚步,看着两旁直有人高的芒草,突然想也不想拔腿就跑,一头钻进了秘密麻麻的草丛里。 「人到哪儿去了?快追!」粗嘎的男声惊怒大喊。 「我好想看见他钻进草丛里去了。」 「都是饭桶!统统给我找去!」粗浑男声重重呸了一口,「老子就不信那小子还能从我」飞天虎「眼皮子底下逃没了!」 那些人果然是强盗! 深深的惊悸恐惧在她脑际、胸口爆炸开来,刘惜秀死命咬住下唇,连滚带爬地往草丛深处逃去。 他们为什么要打劫她?她明明看起来就是穷小子,还是他们误会了她背上包袱里藏了什么值钱的东西? 第二十四章 「老大,我瞧见那边的草在动,那小子肯定往那头钻去了!」 「好,你往那头,我围这头,快!」 刘惜秀心跳得又急又快,求生的本能驱使她拼命地跑,纵然被锐利的芒草割得脸上和手脚都是伤,还是不断地拨开草丛,跌跌撞撞地疯狂逃命。 她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还没有回到家乡,还没有找到爹娘的骸骨,她甚至……甚至还没亲口对常君哥哥说……我喜欢你……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死在他们手里! 可是那些人的呼喊声越来越近,听在她的耳里,模糊得像是怒喊,又像是惊吼。 她浑身四肢百骸沉重得像被铁链牢牢拖住了,力气越发耗弱,每个急促的呼吸间,仿佛可以感觉到死亡下一刻就要抓住她了…… 她一动也不动地伏卧在刺人的草丛间,粗粝沙石生生地压痛了脸庞,深沉的悲哀和绝望感牢牢攫住了她再无一丝力气的身躯。 悔恨悲愤的泪水迸进紧闭的眼眶,好像不管她怎么用尽一切力气去努力、去反抗,命运依旧轻易就能捏断她所有的希望— 一如她的婚姻,她的爱情。 以及所有她曾经想拥有的、却永远注定自手中失去…… 她不甘心,她真不甘心。 刘惜秀瘦弱肩头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气,翻身坐起,抹去了满脸的鼻涕眼泪。 就算死,她也要堂堂正正地面对,亲眼望进那些人的眼底,看清楚究竟杀死她的人是谁? 「好啊,来啊,就算化为厉鬼,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她发着抖,咬牙切齿地低咒道。 经过一段漫长得仿佛凝结住了的时光,她随时等待看见面前长草被拨开,那些凶神恶煞的嘴脸出现在眼前,带着亮晃晃的大刀,手起刀落…… 可是没有。 像是天地间在瞬间静止了一样,四周什么动静也没有,唯有风吹过草丛时,传来的沙沙声响。 她屏气凝神,紧绷地侧耳倾听着。 他们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吗?他们是故意埋伏在某一处,等着她放松戒心时,好一刀捅进她的胸口吗? 但是周遭安静得像是除了她之外,再没有半个人。 她慢慢地、仿佛怕一个轻举妄动就会招来恶运般,小心翼翼地移动了一下,缓缓地跪爬起来,偷偷往草丛外瞄了一眼— 他们不见了。 就像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幻觉般,只有芒草微微摇摆,山风咻咻。 找不到她,所以他们放弃了,就走了吗? 刘惜秀惊异不安地再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别人,心下一松,也顾不得庆幸自己逃出生天,抓紧了包袱,快步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直到见她瘦弱的身影慌不择路、匆匆消失在草丛另一端,刘常君手中紧握的剑柄,滴滴腥红鲜血缓缓坠落剑尖,他一身黑衣衫子腥红透衣,有的是那些盗贼的血,有的是他自己的。 尽管胸膛被划开了长长的一口子,火辣辣刺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可是他的嘴角却在笑,笑得既温柔又安心。 「还好,当年那些刀剑骑射功夫总算没白练。」他自言自语,痛得浓眉紧蹙,却笑得更快意了。「还好……她吗,没事,也没教她发现……」 胸口剧痛令他颓然地瘫软半跪下来,满手湿黏的血几乎抓不牢剑柄,他急促低喘着。 眼前金星乱窜,他咬紧牙关,命令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教那铺天盖地笼罩而来的黑暗攫住— 不,他不能阙过去,他还要保护秀儿,他的妻…… 强撑起这个信念和一口气,刘常君终于颤巍巍地勉力站了起来,托着疲惫沉重得像是随时会倒下的身躯,一步交替过一步,慢慢往前走。 【第十章】 黄昏,孤庄。 终于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刘惜秀高高提在嘴边的一颗心总算跳回了原位,她无比感恩地望着燃起了几盏晕黄灯笼的街道,从来不知道,原来火光和温暖对人们而言,竟是这么地重要。 她站在昏暗的角落里,看着左边的土地祠,再看了看另一端的客栈,不由内心深深交战了起来。 跟土地公借个地儿睡,不用费半钱银子,可是客栈里有灯有火有食物,至少也还有掌柜和店小二…… 在经过了日间那场几乎送命的劫难后,她现在渴盼极了那种有人的安全感。 掂量着荷包里仅剩的几两碎银子,她矛盾犹豫了好半会儿,最后还是一咬牙,转身往那座昏昏暗暗的土地祠走去。 还是省钱要紧,只有这些银子也不知道撑到几时,而且她还没想好要在哪儿落脚……老家在哪儿都还没找着。 就连爹娘葬在哪儿也还不知道,她不能不想得长远些。 街上不远处有狗在吠叫,小小的孤庄正如其名,一入夜就再也见不着半个人影,连刚才在街上瞧见的,那个背着柴火、好奇地多瞥了她几眼的老翁一拐过弯后,也不见了。 她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摩挲着陡然生寒的双臂。 老旧的土地祠里,有尊长年被香火熏得慈祥面目都变得黑黑的土地公,这祠里打扫得挺干净,还有两只褪色的粗蒲团铺在跟前。 跟土地公借个粗蒲团到角落里,就这么靠着墙角睡一夜,应该无妨吧? 刘惜秀在神像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合掌膜拜,祝祷了片刻,这才拿起一只粗蒲团……陡然间,眼角余光瞥见黑暗角落中隐约有团东西在移动,鼻端也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将蒲团紧紧抱在胸前。 「是,是谁?」她恐惧得嗓音微颤。 「别……过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霸道地命令,「走开!」 她一呆,脑海闪过了一个荒谬至极的年头—这口气,像煞了一个人。 常君?! 不,不不不……常君怎么可能会在这儿,他是当朝状元郎,皇上深为倚重的大官,并且、并且已经又娶了美娇娘,现在正过着安享荣华、幸福无匹的日子,他怎么可能会孤零零地躲在这个荒凉小镇上的土地祠里。 她定了定神,小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这儿有人了。「 那身影一动也不动,不发一言。 刘惜秀本能就想逃出土地祠,远离这个不知是善类还是恶人的男子,可是不知怎的,她的双脚却自有意识地钉在原地,始终迈不开步子。 看之他瑟缩成一团的摸样,她忍不住关心地问:「你……你哪儿不舒服吗?需不需要我帮你找大夫看看?」 「不!」那人气息粗重地大了点声,随即又压下声,模糊道:「不要。」 她吓得后退两步,当下就想夺门而出。 可是她只要一想起,这人有着和夫君神似的嗓音,她的心就情不自禁软了下来。 假若今天是夫君受伤了,在一个无人发现的地方,他一定也会像角落里的这个人,倔强地强撑着慢慢死去。 她光真么想,鼻头就酸楚了起来,眼眶不争气地湿热者,再也无法狠下心肠就这么丢着不管。 「如果你不让我帮你,那我就去报官。」她柔软温和的声音威胁起人来,半点说服力也无。「我、我就跟官府说,你是汪洋大盗。」 沉沉夜色里,那人疲倦的黑眸掠过一丝光亮,像是笑意,又像是无奈。 「傻子。」 她心一跳,脱口而出:「夫君?」 「谁是你夫君?」黑影微僵了一下,声音越发含混不清地道:「算了。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等等!」刘惜秀勉强收束回不知怎地恍惚了的心神,窘迫愧疚地道:「你别走,这儿是你先来的,你安心在这儿休息吧,我走就是了。」 那黑影黯然。 她只得往门口方向蹭去,就在欲跨过门槛的当儿,还是忍不住解开背上的包袱,自里头摸掏出一样物事,然后轻轻掷滚向他,小小瓶身恰恰在他脚边停住。 「这是我自家里带出门的伤药,很好用的,你试试。」 生恐他又把它掷还给自己,她抱着包袱就匆匆跑出土地祠。 静寂黑夜里,她细碎匆促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良久后,刘常君长长叹了一口气。 「还是恁般的热心过度,不管遭受多少伤害,眼里还是永远只有别人,没有自己。」 这是个令人可气、可恼……可怜又可爱的笨女人。 第二十五章 嘴上虽然还是不饶人,可他的手却拾起脚边的那只晶莹的药瓶子,紧紧地将它压抵在左边胸口处。 「傻秀儿。」 ……她,就已是世上最好的良药。 最后刘惜秀还是只得到客栈投宿一晚,可是天一亮,她就拎了套大饼油条,在土地祠外探头探脑。 咦?人怎么不见了? 她怅然若失地站在门口,手里那套大饼油条也显得无用武之地了。 「这人性子那般固执倔强,只顾着逞骨气,也没想过别人会不会担心……」她叹气,自言自语,「就跟「他」一样。」 不知道那人要不要紧,可是有力气离开,料想伤势还不算太重,不至于有性命之危吧? 刘惜秀胡思乱想了半晌,只得把昨晚的事撂开了手去,背紧了包袱,带着大饼油条继续上路。 出了孤庄,经过一大片旱田,她生怕自己走错路,途中若得遇担柴的樵夫或农夫,就再三细细详问清楚。 只是被她问过的人,个个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像是活见鬼了似地瞪着她。 「那、那里闹鬼,你当真要去?」 一路上,她听多了那处乱葬岗的种种可怖传闻,心底也很是害怕,却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我一定得去。」 「去了就有可能回不来了。」老农夫咽着口水,巴巴儿地道。 她眼神黯了下来,有一丝凄凉自嘲地笑了,「反正我早就失去了一起,对这世道,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回不来就回不来吧。」 老农夫见她执迷不悟,只得为她指路。 千辛万苦翻过了那个小山坳,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黑鸦鸦地遮蔽了大半天光。 刘惜秀还来不及觅个躲雨的地方,下一瞬雷声隆隆劈落,像天破了个大洞,骤雨狂暴地倾盆而下。 惊慌噎在喉头,她脸色灰白地抓紧包袱,努力抹去不断扑打得头脸刺疼的雨水,迈开转瞬间就泡在泥水里的双脚,一步一步艰辛地跋涉前进。 暴雨狂落,眼前一片雾蒙蒙,几乎看不见四周景物。 「啊!」她脚下踢着了个什么东西,身形一个踉跄,整个人失势地滚落斜坡泥地。 「当心—」 霹雳声震耳不绝,刘惜秀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痛得浑身像快散架了般,她咬着牙,双手强撑起身子,用湿答答的袖子试图阻挡豆大的雨点,努力眨着双眼想辨明方向。 好不容易模糊得视线凝聚了些许,定睛一看,她脑际霎时轰地一声巨响。 苍天啊…… 电光闪闪照亮了眼前死寂幽谷,荒荒叠叠尽是孤坟野冢,甚至有森森白骨骷髅,一半埋土一半露出外头,狰狞地仰望…… 像是自骨子里渗出的凛冽寒冷,她无法自抑地剧烈颤抖了起来,理智拼命叫嚣着落荒而逃,可是她的手不知不觉地握住系在颈项间的那小陶片,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呼唤着她。 不知什么时候,大雨已经停了。 她恍似行尸走肉,又像孤魂野鬼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穿过一个又一个无主黄坟,着魔般的目光死命搜寻着。 有的坟上,仅在石头下压了一条破败褪色的旧衣带,有的插了柄半残的锄头,有的甚至只是系了一束发…… 这,都是这些无名氏下葬时,身上唯一稍可分辨身份的东西吧? 就在此时,刘惜秀茫然的目光被一座坟头上插着木片的孤冢吸引了过去。 她呆住了。 木片上,套着条历经风霜雨雪而破烂、却异常熟悉的粗编绳,坠着的是一块半圆的温润陶片。 这月亮一半儿给丫丫,一半儿给丫丫的娘,丫丫和娘都是爹的心肝宝贝,是爹生命中最圆满美丽的月亮…… 记忆中,那浑厚朴实的笑语遥远得像是前生,却又清晰得犹如在耳畔。 「爹……」她梦呓般地喃喃,眸光紧紧盯着面前这座凄凉孤坟,双膝渐渐跪了下来,冰冷指尖抖得厉害,迟疑地摸上那块半圆陶片,「娘……」 她终于……终于找到娘了…… 刘惜秀颤抖着伏下身子,十指深深陷入母亲坟前的土里,一声呜咽再也抑不住地自齿缝中逸出。旋即撕心裂肺地哀哀痛哭了起来。 「娘—不孝女回来了—丫丫终于找到您了!」 肝肠寸断的凄厉哭号声回荡在死谷荒墓间,天际乌云沉沉未散,雷声隐隐,狂风阵阵,仿佛天地同悲。 直至日渐黄昏,寒鸦飞过,颤抖痛哭的瘦小身躯依然伏地不起,好似宁愿就此化做坟前一钵土,生生世世陪伴母亲。 「秀儿,别哭。」蓦然,一个温暖强壮的臂弯自身后紧紧地抱住她。「别哭了。」 伤痛得几乎虚脱的刘惜秀身子一颤,猛然回过头来,裂痕斑斑的惨白小脸惊惧地瞪着他。 「是我。」看见她眼底惊疑恍惚之色,那人心下一痛,温声道:「常君。」 「夫……夫君?」她呆呆地望着他,好半晌无法回过神来。 「是,」他眼眶湿热了起来,「是你的夫君。」 她有些迷茫,「你、你是人是幻觉……还是鬼?」 「我身子是暖的,我还会流血,会痛……」因为用力地紧拥住她,他胸口那道伤口又迸裂了,可凝视着她的眼神却还是恁般温柔专注。「我自然是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刘惜秀一震,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离别时的情景历历再现眼前,她眼神掠过一抹无从隐藏的深深痛楚,浑身僵硬。「我俩已经没有任何干系了,你为何要来?」 尽管伤口的疼痛,痛入骨髓,刘常君仍双臂如铁般牢牢箍着她,怎么也不肯放手。「我是为你而来。」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她死命想挣脱开他的怀抱,「快放开我—你这样不怕给人见了耻笑你吗?」 「我来找回我的爱妻,谁人敢笑?」 「我已是你休离的妻子,」她心痛难抑,努力想推开他,「现在又追来对我说这些反覆无常的话,你就这么吃定我吗?」 好不容易她说服自己祝福他,切莫心存怨怼,不管是孽是缘,让一切都终止在那纸休书上。 可是现在他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像变了个人似地强搂着她不放,满眼柔情,语带浓浓的霸道占有……她被他搞得头晕脑胀,频临崩溃。 她真的,已经好累好累了。 「我不会放开你,永远不会。」他紧搂着她,语气却温柔至极。 「你把我搞糊涂了。」刘惜秀唇瓣颤抖,眼圈儿又红了,泫然欲泣。「我没力气再想什么了,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未竟之情,就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我求你了。」 刘常君一震,怔怔地看着她。 她满脸都是泪水雨水,浑身泥泞狼狈不堪,像是被悲伤榨干了所有的力气。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儿,又是怎么找到的,」刘惜秀疲惫地捂住脸,忍不住悲从中来。「可这不是你这状元郎该来的地方,你回去吧。」 「从今往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立誓道。 刘惜秀一怔,被他深情的眸光盯得不自在起来,忍不住避了开去。「别、别胡闹了……」 「何以见得我是在胡闹?」他浓眉纠结,心里有一丝挫败感。 他都对她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保证了,为何她就是听不进去。 「别说了。」她摇摇头,目光凄凉地望着母亲的孤坟,低弱道:「你走吧,我要在这儿陪我娘,不想任何人打扰。」 刘常君眼神怜惜地看着她,「我们是夫妻,又分什么你的我的?这是我们的娘,就让我这半子也略显尽孝道,和你一起多陪陪娘吧!」 她傻傻地望着他,心头涌现深深的感动,下一刻才惊觉不对,「我们已经离缘了,不再是夫妻,我娘也和你没有任何干系,你才是孙伯伯家的半子,孙家的乘龙快婿。」 「我们有娶嫣嫣。」 「你没有娶她?为何不娶她?娶了她对你不是大有助益吗?」她心大大跳了一下,随即咬牙道:「那……那也不干我的事,你犯不着对我说这些。」 「我永远不会娶她,是因为我刘常君这一生只能一个妻子—」 「我不想再听了。」她再不想被他说得字字句句影响左右,忍不住出手推开了他。「求你走吧!」 第二十六章 刘常君脸色剧变,一手紧紧捂住胸口,鲜血自指缝中渗流了出来。 刘惜秀僵住了,不敢置信地瞪着那渐渐染红了的手指,「你、你受伤了?!」 「还、还好,一点小伤……」他掩饰地挤出一抹笑。 「什么叫一点小伤?给我看!」她急急地就想检查他的伤势如何。「你是几时受伤的?为什么不去给大夫看—」 脑中闪过一幕画面,她的手停顿在半空中。 土地祠……蜷缩成团的身影……他叫她笨蛋…… 「我没事。」他语气温和地道,「我真的没事,只是划破一点点皮,不碍事的。」 「骗人。」她强忍着泪,气氛道:「你一直最爱骗我了,土地祠那个受伤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刘常君不发一语,只是凝视着她。 「你为什么要这样?」她拳头握得死紧,浑身微微颤抖。「你都受伤了还不走,还在这里做什么?」 「秀儿,」他捂着伤口,涩涩地苦笑。「我知道我对你做过的,无可原谅,我只是想要弥补—」 「你要弥补,那就给我去看大夫!」她冲口而出。 「那么你是原谅我了吗?」他惊喜地看着她。 「我……」刘惜秀一时窒住了,咬咬唇,心烦意乱地道:「你要想在这里流血致死,随便。」 「好、好,我都听你的。」他努力自地上撑起了身子,脚步有些踉跄。 「当心呀!」她不假思索地搀扶住他。 刘常君及时藏住唇畔那抹乍然浮现的笑意,心头有说不出的幸福满足。 孤庄,东升客栈。 刘惜秀将一盆被血染红了的水端出去倒了,又去换了一盆干净的回来,将帕子浸湿、拧干了,板着小脸,递到他跟前。 「喏,自己拿去擦汗。」她努力不去看他的脸。 「谢谢。」刘常君接过帕子,怎么抑不住嘴角的笑意。 是啊,他知道自己很坏,就是吃定了她的善良温柔。 在那处乱葬岗,当天色越来越黑,他跪立着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开始摇摇欲坠时,她的「狠心无情」根本维持不到一个时辰。 不像他。 他眼神一黯,想起这十多年来,自己的混帐行止,根本不该冀望那么美好的她原谅,可明明知道不值得,她还是无法自抑地对他心软、对他好。 他刘常君何德何能,能得此贤妻,偏偏他还不知爱惜,竟固执幼稚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心一意只怨愤着她不爱他。 「这是大夫帮你熬的药。」刘惜秀把药碗放在桌上,一张小脸还是绷得紧紧。「随你爱喝不喝。」 「我喝。」 「谁要你回答了?」她气呼呼地打开房门,出去了。 刘常君敷了药,包扎妥当的伤口只要轻轻一动就会痛,饶是如此,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笑开了,就算扯疼了伤口,也痛得极是幸福。 不一会儿,她又推开门,手上捧着托盘,上头两样清爽小菜和一碗粥,都是平常他最爱吃的。 他眸光温柔心疼地望着她,今天一整天她也累坏了,翻山越岭,终于寻得了娘亲的坟,哀痛逾恒,还哭得几乎虚脱,却仍然强撑着先照顾他的伤,他的起居。 ……这就是他这傻娘子十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事。 「你也好好休息吧。」他怜惜地道:「脸颊都瘦凹了。这两个多月来,也没见你好吃好睡过,啃几下大饼、喝几口水就叫作吃饭吗?若人人都学你,那这世上的农夫都不用耕种了。」 刘惜秀一愣,捧着托盘的手有些不稳了起来。「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惊觉失言,忙顾左右而言他,「我渴了,可以给我一杯水喝吗?」 「喔。」她出于习惯地去倒了水,一回来,看着手上的那杯水,不由一呆,将被子重重放到桌上,小脸又恢复寒霜严峻。「奇了,我为什么还要帮你做牛做马,服侍你这个、服侍你那个的?」 「以后都由我来做。」他凝视着她,眼神有说不尽的温暖。「不管是做牛,还是做马。」 刘惜秀心一动,有些无措地吞了口口水。「你……除了伤口受伤,还伤到脑子了吧?」 对,一定是这个原因,所以他才会举止言行这么奇怪,简直完完全全变了个人似的。 「我没事。」他嘴角微微上扬,笑意里有一丝无奈。 看来他在她心底就是一个凶巴巴的坏家伙,还混帐可恶到对她连稍是温柔都不曾有过? 刘常君啊刘常君,你平常到底都在干什么? 她蹙起眉心,「那么长那么深的一道口子,你也说没事啊!」「呃,也对,说不定我脑后有撞出了个包,难怪我这些日子来一直头疼……」他自言自语。 「真的吗?」刘惜秀一听,心立刻慌了,焦急地就奔到他面前,「在那里?我看看。」 她手才一碰到他的头,想看是那儿受伤,蓦然被他一把揽进怀里,牢牢抱着不放。 「你—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呜……」她气愤的抗议消失在她闪电般覆上来的吻里。 他坚定地吻住她,仿佛要将这十多年未能倾诉的渴望与心痛、深爱,缠绵地、辗转地揉进她馨香柔软的唇瓣里,一次又一次,低低轻语…… 我爱你,我爱你。 刘惜秀昏昏沉沉地感觉着他强烈又温柔的气息,霸道的虚索,轻颤的碰触,怦怦狂跳的心和他怜爱的吻,恍若结合成了一体…… 仿佛,是盼望了一生一世啊! 「对不起。」他稍微放开她,低喘地轻抵着她的额头,柔声道:「以后我不会再教你伤心了……原谅我,好吗?回到我身边,好吗?」 她恍恍惚惚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蓦然鼻酸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叫我走,又叫我留……等过几天,又想着我会给你丢脸,我没有资格陪在你身边,到那时,是不是又要叫我走得越远越好?」 「我知道我就是这么混帐,罪无可恕。总是害你掉眼泪。」他怜惜地捧着她的脸,嘴角噙笑,眸底却隐约泪光闪烁。「可你能听我一句心底话吗?」 「说了也没用,我不会再误以为……」她顿了一顿,有些哽住。「以为我是你要的那个人。以为只要够努力,心是可以被看见的。」 「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但是我不敢确定,你是不是出自相同的原因,这才一直留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因为我永远记得,当娘提起婚事时,你是不愿嫁我的。」 「我不愿嫁……」刘惜秀有些惊讶,登时有些恍然了。「你以为……可是……」 「你说过要报答刘家的恩情,而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报恩。」他苦涩地道:「至少过去两年来,我都是这么认定的。」 「一开始我确实是因为想报答爹娘天大的恩情,可是后来我对你……对你的心……」热泪弥漫眼前,她低下头,哽咽了。「但……我就是个扫把星啊!我怎么能再连累你?」 「什么扫把星?」他眼眶微红,紧握住她的手。「若没有你在我身边,陪着我、支持我,我能有高中状元、为刘家扬眉吐气的一天吗?」 「可是爹娘都是因为我……」她噙泪望着他,很想相信他说的话,却怎么也无法跨越心头那道痛楚自责的鸿沟。「他们二老是被我克死的!」 「人各有命,世道无常。」刘常君怜惜地看着她,嗓音暗哑。「爹娘的离世,又于你何干?」 「可万一连你也因我……因我……」她满眼心痛惊悸。 「我不会有事的。」他凝视着她,眸光温柔而坚定。 「而且以后都会一直好好的。因为我刘常君是个有福之人,才能娶到你这样的贤妻,甚至顺利高中状元,所以你不是扫把星,你是我命中的福星。懂吗?」 她不是扫把星,而是他生命中的福星……真的吗?他真的这么觉得吗? 刘惜秀屏住呼吸,像是所有沉沉笼罩着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喜悦的泪水倏地涌现眸底。 「常君哥哥……你相信我?」 「是,我相信你,更相信你对我的心。」刘常君修长手指轻柔地拭去她颊上的泪,悬心地问:「那么,你也能信我的心吗?」 第二十七章 刘惜秀怔怔地回视着他,半晌后,有一丝艰难地喃喃问:「可看着我,你不再觉得辛苦了吗?不再觉得我带给你的只有压力、恩情和痛苦吗?会不会以后……以后当你发现你要的女子,终究不是我,那……我……」 「我说了很多令你伤心的话,是不是?」他目光痛楚的看着她。 她强憋着泪,点点头。 「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会说那些违心话。」他眸光深刻地、痴痴地凝视着她,「我往后绝对、永远不会再让你伤心流泪了。」 他的承诺美得像誓言……她泪水悄悄落了下来。 可是、可是她能信吗?他还敢再信吗? 阻隔在他们之间的除了误会和怀疑,还有更多她不能不去考虑的现实。 「我要再想想。」刘惜秀拭去颊上泪水,别过头去,勉强道:「我现在脑子很乱,我还不确定我应该怎么做。 你先养伤吧,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再说。」 「秀儿……」 「放开我,待会儿伤口又弄裂就不好了。」她吸吸鼻子,轻轻推开他起身。「我出去走走,你睡一会儿吧。」 刘常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门外,决绝的背影仿佛不带一丝留恋。 在这一刻,他终于感觉到彻底的心慌意乱、束手无策。 如果连坦露真心也不能挽回她,那么,他还剩下什么? 在客栈休养的这三日,仿佛又回到他还未金榜题名前,和她在乡间隐居读书的日子。 他每天都能见到她,看着她替自己张罗这个、张罗那个,就算她不再他房里,感觉上也还是在身边,从未离开过。 只是,她看着他的目光总是回避、躲闪着,好似唯恐他会突然像头野兽扑向她。 三天来,他的伤势渐渐好转,可是心却一天天更加沉重了。 入夜,当她把饭菜端来,放下转身要走时,刘常君再也忍不住开口。 「秀儿,你还没想好吗?还是不准备原谅我吗?」 刘惜秀背影一僵,脚步停顿住了。 「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他沙哑声音透着真挚。 「你还是专心养伤吧。」她回过头看着他,神情很是矛盾复杂,不知该喜该恼。 「我会好好养伤,不会再教你担心。」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她终于肯直视他了。「那么,你愿意再信我一次,回到我身边吗?」 「我留在你身边,已经不能给你任何助益了。」她不想成为他的负累,这样互相背着恩情过日子,久了,他真不会厌烦她吗? 他们之间,纠缠得太多太多,她想挥剑断丝不容易,可若是回到他身边,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又远远超过她所能面对、负荷的。 孙伯伯的恩情未还,嫣嫣的嫁与不嫁,势必令他两相为难,还有他的官声仕途,若想平步青云,更上层楼,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恐怕只有扯后腿的份。 时日久了,这份真心,还能维持纯粹到多久? 她只是一个小家小户的平凡妻子,俭省柴米油盐酱醋茶,服侍着自家夫君的饮食起居,尚能自得其乐,可她自知,自己是做不来一个长袖善舞的官夫人,早晚他会见到她的不足。 到那一天,他一定会后悔站在他身边是她,不是嫣嫣。 到那时,她还剩下什么?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刘惜秀不禁打了个冷颤,更感凄凉。 「离京时,我已经向皇上辞官,卸下功名。」刘常君明白她的心思顾虑,平静地道:「你不在我身边,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对我而言,又有何意义?如果我不能好好照顾你,让你过上衣食丰足、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就算位极人臣、富可敌国又怎样?那样的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你—你说你做了什么?」刘惜秀如遭雷击,失声叫了出来。 辞官?卸下功名? 熬了那么久,苦了那么久,他怎么能抛弃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见她小脸煞白,震惊万分,刘常君却是异常地平静, 仿佛一点也不觉可惜。「坐拥功名利禄,没有我想象中的好,我一点也不觉得踏实、幸福。」 「可是……可是那时爹爹的心愿,是娘临终前最大的指望……还有刘家未来……」她整个人都慌了。「你、你不能这么做!」 「我考上状元,也做了一阵子官,展现了自己的能力,向世人和爹娘证明我是做得到的,那便已足够。」他淡然道。 「怎么够?」她气急败坏,「那可是你的前程……」 「可是……可是……」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可心底深处竟不知羞地感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快乐。 她比功名前程重要?真的吗? 「我认真想过,我这一生感到最欢喜最幸福的时候,除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少年时光,就是和你在乡间那段粗茶淡饭的平凡日子。」刘常君回想着当时的点点滴滴,眼神温柔得仿佛滴得出水来,语气神情透着说不出的心满意足。「我想回去,想和你回到那个时候。」 她喉头哽住了,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来。 过了好半晌,刘惜秀强迫自己重拾理智,别被一时的狂喜冲昏了头。 他是出类拔萃的人中龙凤,她怎能自私地因为自己,让他一辈子甘于平淡、久困乡间? 若真是那样,她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公公婆婆?就是死,也无颜见刘家的列祖列宗啊。 刘惜秀深深吸了一口气,怅然道:「你说过,不想我是因为报恩而留在你身边。现在,我也把这句话回赠给你—我也不要你是为了报恩,这才觉得有义务待我好,留在我身边。」 「我几时说要对你报恩了?我明明说的是,我喜欢你,也唯有在你身边,我才能幸福—为什么我说的混帐话你都记得,偏偏就这句你记不住?」他心底涌现满满的挫败感,忍不住低吼了起来。 「你真的不回去了吗?真的不回京做你的状元,好好地为朝廷效力,为刘家争光……」她的眼圈蓦地泛红了。 「不,这么做不对,我不可以耽误你的,所以你吼我也没有用……」 「对不起,我不是吼你,也没有逼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他一脸沮丧,长长地叹了口气。「很害怕。」 她惊讶地看着他,「你怕?」 「是,我怕得要命。」他承认,苦笑道:「我就是怕你会赶我回去,怕你不会原谅我,怕你宁愿过这种颠沛流离的苦日子也不要我,我更怕……我会永远失去你。」 刘惜秀睁大双眼,不敢相信听到的。 「这一路以来,我成天就怕这个、怕那个的,看着你的种种艰苦,我的心就一直没踏实过。」刘常君回想着她途中的艰难与危险,不禁惊悸犹存。「尤其当那些强盗追杀你的时候—老天!我到死都会记得……我还以为我迟了一步……」 刘惜秀屏住呼吸,脑中空白一瞬。 下一刻,所有迷惑的碎片终于全部拼凑上了—所以是他杀退了那些强盗的?! 原来一路上,他就是这样默默地跟着她,保护她?! 难怪他会受这么重的伤,难怪他宁愿躲在土地祠,也不敢让她发现。 她眼眶灼热湿润了起来,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个十多年来总是那么骄傲、胸有成竹的男人,可此时此刻,却脆弱得那么全然无助。 他,竟是这么害怕失去她! 刘惜秀的心口热热的、暧暧的,好似有些什么东西开始柔软融化。 常君哥哥,原来你也是个大笨蛋。 她吸吸鼻子,突然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愣了下。 「为什么怕?」 「为什么?」刘常君一脸愕然,「难道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统统都没听进去吗?」 「再说一次。」她难得地执拗起来。 「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吗?」他捧着苦恼道快裂开了的沉重脑袋,几乎是哀求地望着她,「我这么怕,当然是唯恐会失去你—我刘常君这一生唯一的妻子,最心爱的女人。这次你听仔细、听明白了吗?」 「好。」 「好?」他傻傻地望着她,不明所以。 「就是好。」她唇畔藏住了一朵小小的嫣然。 「然后呢?你是信还是不信我?」他焦急地追问,「信我吗?你相信我了吗?」 「我心。」刘惜秀低头望着他,望入他温柔的目光里,噙着泪水,嘴角笑意荡漾得好美、好美。 刘常君心跳静止了一瞬,黑眸慢慢湿润了,泪光闪动。 下一刻,他将她紧紧地拥入怀里! 尾声 【尾声】 半年后 山东乡间 在青翠山坡上有间坚固朴实的宅子,旁边还有做小窑场,那儿时时炊烟袅袅,既有饭菜香,也有窑烧泥土香气飘荡。 听说那家的小娘子生就温柔贤惠,她做给附近邻家小孩子们尝的糕饼总是最甜最好吃的。 听说那家的男主人曾是当朝状元郎,却没有半点娇贵之气,见了人总是温和微笑,那恂恂儒雅的气质常教四邻的大娘小姊儿见了,个个脸红心跳,吱吱喳喳地争相前去攀谈。 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十分尊敬他,总唤他刘夫子,因为他每天上午都在自家院子前的老树下,免费开课教席孩子们读书识字。 听说刘夫子和刘家小娘子极恩爱,夫妻俩常常在黄昏时挽着手漫步,坐在树下互相依偎着,静静地聊天,相视而笑。 这天,缺了两颗牙的小毛头虎子兴冲冲地在课堂上举手求问:「夫子夫子,我爹娘说您和师娘是一对神仙眷侣,到底什么是神仙眷侣啊?」 俊秀尔雅的刘夫子放下手中书卷,微微一笑,眸光温柔地瞥了不远处那个拎着一篮子午饭,盈盈笑着走近的妻子。 「我和师娘是「愿作鸳鸯不羡仙」。来,让夫子教你们这首初唐诗人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他拿起狼毫笔在砚台上沾饱墨汁,提笔在悬挂于树干上的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雪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