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欢 卷五》 第1章 【正文开始】 只剩半柱香的时候,卢七娘都已经重新将所作之词誊录到新的宣纸上时,傅念君还未动笔。 旁边的宫娥都替她着急。 傅念君一直在发呆,等得差不多了,才提起笔飞快地在纸上书写。 等到内侍高声叫停时,她刚好落笔。 旁边的小宫娥睁着一双大眼睛,有点不可思议地望望纸,又望望她。 傅念君顿时便无端有一种武林高手在高山之巅酣战完毕,千里不留行的慨然气魄。 小宫娥将她的纸拿起来轻轻吹了吹,赞叹道:「傅娘子的字写得真漂亮。」 傅念君也笑了笑,说道:「多谢。」 小宫娥咬了咬唇,指着一处不小心落下的墨点道:「就是这里,可惜了。」 考进士重视卷面,她们这里做词,自然也是一样的,如卢七娘裴四娘,都精心誊录了一份,傅念君这里是一气呵成,如何还能有多余的时间。 傅念君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同她道:「不完美的书法,才有价值,可曾完美?」 若是傅渊、周毓白这等了解她的人,必然知道她这样的神情语气,又是在唬人了,只是小宫娥却涉世不深,一下便为傅念君的气度所折服,竟是双眼闪亮,心中无限感慨地猛力点头。 乃至后来傅念君并不知道,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宫娥,竟是对她备加推崇。 诸位小娘子写的词已经都收到了皇后娘娘面前,内侍们也将众人用过文房四宝等物撤了去。 舒皇后倒是先看到了最上面的一张,夸赞道:「这字筋骨强健,有一种难得的飒然之风,李小娘子不愧是家学渊源。」 李小娘子听了后不由心花怒放,忙上前来谢恩。 她父亲是武官,舒皇后这么说,无疑是夸赞了她一家。 其实那字究竟如何,倒是不好说了。 舒皇后跟着又话锋一转,说道:「你们这些孩子,个个都在写字上下过功夫,只是今日我们评词,便多少只得忽略了字……」 众人自然是俯首应诺。 舒皇后是在强调这场比试的公平,也算是做了保证,断不会因为书法优劣就轻易评判。 张淑妃却在此时插嘴道:「娘娘,我看这些小娘子文采都妙,我们几个评判,难免各有侧重有失公允,不如叫人誊抄了让官家、太后娘娘也都赏鉴赏鉴。」 舒皇后想了想,也便应下了。 堂下的小娘子听说还要去给圣上和太后看,不由心中又紧张起来。 傅念君暗道,圣上这样忙,哪里会把这么些的作品一一都看过来,想必只是从其中择优几份让他定夺罢了。 果真接着又听徐德妃继续说:「官家事忙,也必不能尽数阅览,不如挑个五份我们无法定夺的送呈过去便是。」 舒皇后与张淑妃也点头同意了。 傅念君觉得她们三个多半是商量好的这番话。 她留意到卢七娘,却是一直镇定自若的模样,唇角微微带着笑意。 能让这一位心情好却似乎是不太容易的。 傅念君想着,她自己是个俗人,而卢七娘这样素日爱端着的,像仙子一样的人物有时却也不能免俗,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再淡泊名利,这样的场合也是端不住的。 舒皇后身边有几位女官,都是司文墨通史书的,由她们一起评定赏鉴,也算是公平。 众位小娘子先被请到偏殿去喝茶。 她们都有一种参加完科举一样的兴奋感觉,忍不住吱吱喳喳地闹成一团。 卢七娘身边陡然就围了许多人,多是询问她写了什么词,卢拂柔在她身边应付,显得有些左右支绌。 依照卢拂柔的年纪品貌,出现在这里其实多少有些牵强。 傅念君想到了先前周毓白说的,说卢拂柔会指给周毓琛,也不知他到底是做何筹谋的,她只晓得,原本卢拂柔同崔涵之谈的亲事,算是彻底告吹了。 崔家的事情她没有特意打听过,但是他们有大动静,自然而然会有人把消息传到她耳朵里,近来没有,想必就是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等众小娘子回到殿中,舒皇后依然是笑意盈盈的慈蔼模样,只是张淑妃和徐德妃的脸色倒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古怪。 舒皇后的目光先落到了卢七娘的身上,而卢七娘大概是早有准备,也表现地十分淡定。 她这次选到的词牌名是。 「早闻卢小娘子才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了。」 连舒皇后都这样亲自夸赞,一时间无数羡慕的目光都落在了卢七娘身上。 她这首词被众人传看过后,亦无不赞叹。 「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此时由舒皇后身边一位三十来多岁的女官对这首词做点评。 这位就是宫中有名的王宫正,是从前孙皇后身边的司言,博闻强识,才智过人,受先后两代皇后的推崇。 王宫正夸奖了这首词的立意与结构。 上阕由疏花、淡天、云雪营造出恬淡高雅的氛围,下阕再从「胜绝」转承上阕,而「此情谁共说?」,立增孤独哀苦之情,结尾两句「两行低雁,人倚画楼」又塑愁之意象,全词词调清婉含蓄,景致极清绝,可以算得上是一首精巧的上乘佳作了。 舒皇后等人也一径点头称是。 卢七娘也在这夸赞中渐渐露出了微笑。 但是王宫正话锋一转,又点出了一个问题。 卢七娘这首诗固然上佳,只是却在写春愁,今次题目为「梅」,虽并未言明冬梅或春梅,但是此际是冬日,词却写先到春愁之上,难免就有跑题之嫌,她做的这首,可以理解为是在这题目之上卖了个巧。 卢七娘听了这话,脸色就微微出现了些变化,一直以来的冷淡表情也稍稍有些挂不住。 王宫正的一双眼睛生得很妙,美人虽老,妙目不老,眼光在卢七娘身上打转时,显得格外有深意。 傅念君听了王宫正这话,再瞧着她意有所指的目光,心头灵光一闪,立刻就明白过来了。 王宫正其实说得很隐晦,已经算是给卢七娘留足了面子。 如果她猜得没错,王宫正或许是看出来,恐怕这首词,根本只是卢七娘的旧作罢了。 不是旧作,也大概是在旧作上稍做修改过的。 因此入题才会是「春愁」。 若是现场即兴所做,必然不会从「梅」直接联想到还远远未到来的春日。 第2章 这算不上作弊,毕竟舒皇后没有事前说不得引用自己的旧作,但是在这样的场合,卢七娘沿用自己的旧作,确实是有些掉份。 王宫正一番话说完,傅念君不知道在场有多少人听出了其中门道,但是她打量舒皇后的神色,便知舒皇后玲珑剔透心,心中是明镜一般清楚的。 卢七娘到底还算是心性坚定,很快就稳住神色,朝王宫正道谢后,也虚心接受她的建议。 进退有度,言辞得当,只让人觉得她不骄不躁,气度出众。 傅念君其实多少有些理解她这样的做法,宋人爱梅,咏梅诗词浩如烟海,如卢七娘这般平时便爱文墨的小娘子,想必以梅为题的诗词写过不知凡几,春梅冬梅,腊梅白梅,各色各样,必然都写了个透,偶得了佳句,也是宣之笔墨时时牢记在心的,骤然间又要被迫写新词,又是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反而不容易想出来。 而卢七娘年纪小,内心想必也没表面上这样坚定,胜负欲一上头,再一着急,便索性提笔改了旧词,旧瓶装新酒,将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呈上了。 可宫里的人哪里是这么好糊弄的,帝后身边跟着的内侍宫娥,有些人当真不能小觑,如入内副都知桓盈,再如这个王宫正,都是才华满腹,可上朝与大臣辩议的人物,卢七娘这样的小心思,即便能瞒过舒皇后,也瞒不过王宫正。 王宫正评完了这首词,便又继续点评了两三首,裴四娘、卢拂柔的也在其列,这些都属于上乘之作,至于其他如江娘子所作那般的,不提也罢。 江娘子那边倒是时刻盯着傅念君的动静,她在自己心中不断嘀咕道:我再怎样差劲,也还有个垫背的。 她只恨不得王宫正狠狠奚落傅念君一番才好,只是她也晓得这样的场合,必然舒皇后都会给众人留全了面子,不会让她们丢尽脸面,想看傅念君丢丑的念头只能落空了。 众人只等王宫正在那里决出个名次来,想也知道非卢七娘莫属了,可是谁知王宫正却是目光一转,眼神又落到了傅念君身上。 她微笑道:「傅娘子,这词确实是出自你手?」 她手上还有一幅词。 傅念君应诺。 其实这话问出来就有点不对了,大家都是临场发挥,不是她写的,难道还能是旁边磨墨的小宫娥代写? 一般问这样的话出来,不是写的太好,就是写得实在太差。 江娘子正在那里幸灾乐祸,心道指不定这个傅念君根本不学无术没学过写词,写得狗屁不通有碍观瞻,惹了皇后娘娘生气。 谁知王宫正却道:「傅娘子高才,如你这般年纪的小娘子,怕是寻遍东京城,也无一人能出你左右了。」 这样出人意表、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震住了在场所有人,甚至包括傅念君自己,她也没有想到王宫正会对自己给出这样高的评价。 王宫正扬起手里的纸,向众人诵读傅念君所写一词:「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阑干。 寿阳空理愁鸾,问谁调玉髓,暗补香瘢?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离魂难倩招清些,梦缟衣、解佩溪边。最愁人,啼鸟晴明,叶底清圆。」 王宫正微微慨叹,再看堂下各位小娘子,如卢七娘、裴四娘这般懂些文墨的,便是脸色稍沉,似在思索词中意象,而如江娘子那般的,却是云山雾罩,一脸迷惘,有听没有懂。 傅念君察觉到舒皇后的目光也落到了自己身上。 对比先前舒皇后想让自己以作词,傅念君猜测,想必是这反差太明显,舒皇后也无法适应了吧。 从前的傅饶华,和如今的傅念君,或许从今日开始,就要彻底跨过那条鸿沟了吧。 傅念君自己一直于名声上看得淡,从未想过刻意出风头。 前世她背负盛名,享无数艳羡,可是这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快来,相反只是沉重的负累。因此即便重生,她也不曾刻意追求要洗刷污名,重获鲜花掌声,她一直所求,只有平安喜乐罢了。 但是如今,她有了想要争取的东西,为了同那个人长长久久圆圆满满地在一起,她必须要在这里为自己正名,在这里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她不是没有胜负欲,只是看值得不值得。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她一直都做着这样的打算。 而她也确信,她必然可以做到。 因此傅念君即便在舒皇后、张淑妃、徐德妃几人齐齐注目之下,依然只是微微带着笑意,朝着王宫正望过去,一双眼睛明亮有神,衬得她原本有些过于娇媚的脸聪慧灵动。 王宫正善于相人,对着这样一双熠熠生辉的名目,自然心中有所看法。 她也暗自不由感叹,这么多年,原来傅家这颗明珠,竟真是暗投了,到了今日擦尽灰尘,方知其光华灼人。 王宫正在一瞬间心思不免又猜到傅琨身上去,心想莫非是那傅相晓得女儿出众,便教她藏拙,一藏就藏了这么多年? 那么到了今日,恐怕是不想再藏了。 傅家小娘子之意,她想她是明白了。 回过神来,王宫正轻咳了一声,才断了自己的思绪,开始继续与众小娘子品鉴这首词。 全词字数不少,却无一字赘述。 上阕诸句皆喻梅落,既喻梅之美,又喻其品格之高洁,遣词用句十分清新,只是如果只有这样,倒是不过能与卢七娘那首战个平手。 其下阙才见真章。 言寿阳、孤山,此乃梅花故实,引中典故而来,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曾躺卧在含章殿的檐下小憩,微风将梅花吹落,在寿阳公主的额头上留下了腊梅花样的淡淡花痕,拂拭不去,此后,爱美的寿阳公主便时常摘梅花粘贴在自己前额上,所谓「梅花妆」。 而调玉髓、补香瘢,又化用了三国时邓夫人的故事。邓夫人曾被玉如意误伤面颊,听信医嘱需用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敷之,才可灭瘢痕。 词中将寿阳公主与邓夫人理妆之事同说,意为梅已落尽,无物可助妆添色,只等来日梅子青青。「梅」之意象,在此词之中,便有了旁的化身,再不似枯燥死物。 这短短几句,化用数典,另翻新意,最后一韵,再从题面申展一层,写了花落之后的梅树形象。最后四言,化用杜牧诗「绿叶成阴子满枝」的词句,包孕着世事变迁的惆怅与岁月无情的蹉跎。 这一整首词虚实结合,今昔真幻交融一片,深情婉曲,清虚幽怨,更兼之立意深远,独辟蹊径,能见其作者心胸及眼见之不拘一格。 第3章 卢七娘那首精巧靡丽的小词同这首一笔,首先格调便输了一大截。 咏梅之词,能到如此境界的,实属难得。 若非王宫正一番品鉴解释,堂下众小娘子怕是根本听不明白,而其实即便如张淑妃、徐德妃这样,书读得少些的,也一样不解其意。 江娘子是最不可思议的一个,她心中邪火陡蹿,那傅念君竟然能写出这种自己根本看也看不懂的词来?还被王宫正夸地这样天上有地下无? 她莫不是走了王宫正的路子,把狗屁不通的烂词也吹嘘成阳春白雪吧? 而仿佛是为了证明她的猜测,此时皇帝竟派了身边的高班领几个小黄门过来宣旨,那高班说是官家正和文相公在书房叙话,便将几首词一同赏鉴了,最后评了这首为魁首。 呈上一看,果真是傅念君的词。 文枢相致仕后,便加封了太子少保,他往后,也再难有机会进宫了,今次倒是赶巧。 国朝为高官者,自然都不是武夫之流,文博来评鉴几个小娘子的诗作,也是抬举她们了,他与皇帝一起认可的魁首,分量可是不轻。 众小娘子在一片雅雀无声之中只能再次惊掉了下巴。 舒皇后问道:「官家可还有说什么?」 那高班道:「官家说了,这小娘子眼界非凡,待等会儿,他要亲自过来瞧瞧。」 舒皇后微笑着点头,吩咐他下去了。 傅念君微微拧眉,抬头却见到王宫正此时正好在看着自己,嘴角含着笑意,目光却并不留情。 对视一眼后,王宫正便转身同上座几位娘娘道:「如此,请娘娘明鉴。」 舒皇后点头,说道:「你辛苦了。」 她招手唤傅念君近前,将宫人递上的宫花同一柄玉如意递与傅念君。 「此物虽轻,却是一点嘉奖,傅相得女如此,确实是有福气了。」 傅念君扛着背后无数目光,跪下恭敬地谢恩了。 张淑妃此时却沉不住气了,尖刻道:「我还记得当年傅娘子小时候入宫时的样子,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年你可真是逗趣,还嚷着要给太后娘娘唱歌之事,你还记得不记得?」 她刻意要在人前提起傅念君当年的丑事。 傅念君只微笑:「淑妃娘子记性真好,臣女小时候的事,自己记不清楚,却还能得您一点记挂,真是臣女三生有幸。」 张淑妃挑了挑眉,又问:「这么多年你变化这样大,都在做什么啊?」 傅念君微笑:「回淑妃娘子的话,我也无甚旁的爱好,在家中读书而已。」 她这话一说,底下的众小娘子脸色更是古怪。 她竟然说她喜欢在家读书?那个鼎鼎大名的傅二娘子,见了美少年就挪不动道的傅二娘子啊…… 可是她们又一想到刚才那首词。 其中晦涩难懂的典故,若不是看书甚多,又从何处得来? 这样一想,满心想嘲笑傅念君的人,顿时又像当头被浇了盆冷水一样。 她们也知道,今日过后,傅二娘子到处追男人的事会渐渐被淡忘,而她那首得了王宫正和帝后这样高评价的词,却会在外长久地流传。 「好了。」舒皇后开口:「你也下去休息会儿吧,等下官家还要见你呢。」 仿佛是刻意提醒张淑妃一般。 张淑妃只能兀自撇开头去。 倒是一边的徐德妃,看着傅念君的眼神越发莫名。 离开正殿,傅念君并未同那些小娘子一样下去用膳,而是等着王宫正与她说几句话。 王宫正在身边几个女官宫人的簇拥下出了门,见到傅念君孤身等候,便撇下了众人,单独走向了她。 她微笑道:「看来傅娘子有话要同我说。」 傅念君只是躬身做了个长揖:「多谢宫正今日相助。」 「我未曾助你,傅娘子确实才华横溢,我不过照章办事罢了。」 傅念君心道,若真是照章办事,她就不会将自己夸成了一朵花。 「宫正,我也不必瞒你。」傅念君笑了笑,「我写这首词的初衷,确实是为了卖弄。」 卖弄文采,卖弄才华,证明她看过的书远非在场的小娘子们所能及。 就如她能站在傅琨书房里同他侃侃而谈一样,她的眼界和见识甚至不比外面那些才子差,可是她一直将她读过的书作为武器,为自己争取荣誉和风光。 她本不需要做到这样,但是今天既然决定踏出这一步,她就决心一定要做的风风光光。 而王宫正频频向她投来的眼神,都证明,其实她已经看出来了。 看出来傅念君是要靠今天这一仗翻身的,所以不吝给了她这么高的评价,让她能够腰板挺得更直。 王宫正眸光一闪,倒是对于傅念君这样的坦诚有些意外。 她赞道:「傅娘子果真聪慧,也直爽。」 傅念君道:「宫正慧眼如炬,我再卖弄小聪明倒是愚昧了。」 王宫正目光中的欣赏之意更浓。 一般来说,才高的小娘子清傲,便多目下无尘,如卢七娘那般,才学还未到那水平,傲气倒是十足。 傅念君年纪轻轻,却已经有这样的觉悟,在王宫正看来,更是难得。 卖弄才学并不可耻,女人身上,美貌也好,其他也罢,无一不能成为开疆扩土的利器,王宫正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更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就像傅念君说的,卖弄小聪明却不可取,相反只会成为给自己日后埋下无穷的隐患。 王宫正确实看出来傅念君的刻意,只是没有想到她会主动向自己坦诚。 她说道:「傅娘子放心,野心二字,人人皆有,有所图未必就比无所图见不得人,傅娘子厚积薄发,今次能在娘娘面前一展才华,这是好事,我只是宫中一女官,自然不会横加干涉。」 傅念君施礼道:「宫正秉公严明,晚辈在这里谢过了。」 王宫正朝她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转回头后,王宫正心中不由暗自寻思:这傅家小娘子竟这般厉害,小小年纪行事如此老练,我以为看穿了她,她却一样看穿了我,实在难得,若是娘娘得一这样的儿媳,倒是不错。 那边傅念君也轻轻松了口气,看来这王宫正还算正派,不是徐、张二妃的势力,那么多半是靠向舒皇后的。 既如此,对她的威胁自然也就小一点。 第4章 傅念君回到众小娘子宴息之处,江娘子等人早就等着她了。 傅念君见她这阵仗,也是笑道:「江娘子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等用完午膳后再说,皇后娘娘赐食,我不敢不受。」 江娘子横眉怒目,朝她道:「你的词是自己写的?」 傅念君笑道:「不然呢?」 「你、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 江娘子越说底气越不足。 傅念君只是正经道:「怎么会有?大概是因为多读书,少吵架吧。」 江娘子想了一下才发觉她是在骂自己,当下食指尖发颤,差点抵到傅念君额头上。 傅念君冷静地拨开她的手,提醒道:「这是宫里,如果江娘子想破釜沉舟,和我一起被丢出宣德门外,你还能继续用你的指甲往我身上掐。」 江娘子差点被她气死,恨恨地放下手:「你少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哪种语气?」傅念君反问:「以当朝傅相公嫡长女的语气和你说话?」 她这样一讲,江娘子瞬间理智回笼了,是啊,她自己的身份还不如傅念君呢,在这和她大呼小叫的传到皇后耳朵里算怎么回事? 江娘子悻悻然收了脾气,只好说:「我……我是要出去,你挡路了。」 没台阶硬要找台阶下的典型。 傅念君只觉得她傻的可爱,让出了一条路给她。 倒是裴四娘不知何时出现在傅念君身侧,只等江娘子离去后,才好心提醒她:「这是个破落户,依照傅娘子的身份,何须去理会她?」 傅念君笑看了她一眼。 难道是她主动要去和江娘子口角的? 难道不是她们这些名门世家的淑女瞧不上自己,已经把她和江娘子归为一类了? 「她也没说什么,我不会同她计较的。」 裴四娘顿了顿,望着傅念君,似乎在揣摩这句话的真假。 谁会真的这样大度? 也不知是装的,还是这一位果真心宽似海。 傅念君朝她笑了笑,也并没有想和她多说话的意图。 小娘子们之间的相互猜疑和揣度到哪都不会少的,她实在没有力气配合她们。 午间小宴,并没有大肆铺张,大家都等着晚上的晚宴,因此中午吃多少也都随意了。 过午之后,小娘子们被允许在内庭花园之中稍加走动,因着几位贵人要歇息,也没人会召见她们。 裴四娘差人来问傅念君,可有兴趣同她们一道。 傅念君婉言拒绝了。 比起她们来,她倒真的还比较宁愿和江娘子待在一块儿。 傅念君撇开了宫人,自己背靠坐在一棵冬青树下闭目养神。 这里种着一排冬青,还挺茂密,离人群并不远,有几个小娘子还在不远处喝茶,声响透过树丛传过来,傅念君迷迷糊糊地睡着,只觉得阳光洒在身上,倒是挺舒服的。 迷迷糊糊之间,她似乎见到周毓白背光向自己走了过来,她想站起身,却又觉得四肢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越走越近。 然后他走到自己面前,矮下身。 傅念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他越凑越近,手撑住了她身后的树干,却是轻轻垂首在她唇上吻了下…… 傅念君倏然睁大眼睛,一阵心跳失序。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这实在是…… 她来不及多想,只觉得眼前一花,傅念君吓了一跳,等再定睛一看,面前果真有人,却是一张肥嘟嘟的小圆脸。 正是周绍懿笑嘻嘻地看着她。 傅念君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周绍懿咕噜噜爬到她腿上坐好,与傅念君面对面,一副天真的可爱模样:「我听说姑姑今日进宫来玩,特地过来陪你的。」 傅念君见不远处站着两三个内侍宫人,心里也放心了点,说道:「小世子今天总算没有乱跑了。」 周绍懿甜滋滋地笑着说:「我学乖了,姑姑,我不会再胡闹了。」 傅念君点点头,见他压着自己的腿,只能道:「小世子能否起来,让我动一动,我刚才不小心打盹,睡麻了半边身子。」 周绍懿眼珠转了转,突然又动手爬到了傅念君肩膀边,双手撑着她的肩膀悄声道:「姑姑,你想不想去见我七叔?我领你去见他吧,我知道你们两个人不方便的……」 他朝傅念君挤挤眼 周绍懿仿佛是在跟傅念君比谁说话声音更低一样,抱着她的脖子,用更轻的气音在傅念君耳边道:「因为我知道……你要做我七婶了……」 傅念君愕然,随即红晕就爬满了脸颊,她结巴道:「谁、谁同你说的……」 周绍懿笑嘻嘻露出了一口牙。 傅念君暗自在心中嘀咕,念叨周毓白不正经,和个小孩子说这些有的没的。 她拉着周绍懿站起来,同他道:「姑姑一会儿还有事,不能陪你了,小世子你自己去玩好不好?」 周绍懿蹙起了小眉头,似乎觉得很不满,说道:「他们今天都来了,你真的不去?」 「他们?」 周绍懿掰着手指数给她听:「六叔、七叔,大哥……」 不止周毓琛周毓白两位皇子,宗室里也来了几位后辈。 傅念君想到了今日这场宴会的目的,也算是合情合理。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夏天的时候江南水灾,入秋之后西夏又有异动,本来早就该给皇室子弟赐婚,已经延期了,趁着如今这个难得空档,舒皇后想必是想一下解决大多数人的终身问题吧。 傅念君对周绍懿道:「我是女子,不能轻易与他们见面,小世子,恕我不能过去了。」 周绍懿人小鬼大,轻轻「哦」了一声,只道:「只能与我七叔一个见面是不是?」 傅念君:「……」 周绍懿也不难为她,只是拉着她的手晃了晃,「那姑姑陪我走到那里吧?那小池子边,他们都在北边,你送我到那边上好不好?我分你一块糖吃……」 傅念君拗不过他,只得应了。 两人身后有下人跟着,倒是也不妨事,傅念君拉着周绍懿的手,听他吱吱喳喳地说话。 再往前就有些不合适了,傅念君松开周绍懿的手,说道:「小世子,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 周绍懿努了努嘴,显得不太情愿。 第5章 突然间,他兴冲冲地拉傅念君到了一道低矮树丛围成的屏障前,低声对傅念君说:「姑姑,我们从这里钻过去……七叔就在那边,守园子的禁军看不到我们的!」 他说得很一本正经,还一马当先撅起小屁股要去扒开那些绿叶。 「真的,你信我,我从这里钻过……」 他信誓旦旦。 这宫里哪处地方还会有他不知道的机关? 傅念君无言地把周绍懿拉回来。 原来他处心积虑的,还是想骗自己去见他七叔。 这孩子…… 傅念君拍拍他袖口上的落叶,只说:「小世子,下次吧好不好,皇后娘娘就快要找我了……」 周绍懿满脸的不情愿,嘴里却言不由衷地说着:「那好吧,你如果想我和我七叔了,你下次,就从这里过来……」 傅念君还没说话,那树丛就一阵颤动,当下吓得周绍懿又往傅念君怀里钻。 傅念君抱着他的背,盯着那树丛里,就见里头钻出了一个人来。 她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是她。 江娘子就这样狼狈地和傅念君面面相觑。 跟着周绍懿的三个下人也都瞪大了眼睛。 江娘子突然脸色爆红,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绍懿在傅念君怀中回头,「咦」了一声,随即道:「怎么是你?」 江娘子显然是措手不及,因此大失水准,只是双眼带着几分祈求地望着傅念君,盈盈秋水般双目,带着湿漉漉的狼狈。 傅念君在心中叹了口气,握着周绍懿的肩膀让他站好,自己站起身,对江娘子点点头道:「真是凑巧了,我们也想在这里玩耍,江娘子怕是迷路了吧?」 江娘子忙顺杆下,急切地点了点头,但是很快,眼睛又忐忑不安地瞟向了那三个下人。 傅念君侧首,对那几人道:「烦请你们带小世子回去吧,这样的小路以后就不要让他走了,我与江娘子两人约好了作伴,正好一道回正殿去,你们可清楚了?」 那三人忙点点头,不敢言语。 接着傅念君便蹲下身子,与周绍懿咬耳朵道:「小世子,我拜托你一件事,你替这个江姑姑保密好不好?」 周绍懿嘟了嘟嘴,他年纪虽小,却因生于皇家,懂得比寻常孩子多多了。 他低声说:「我知道,她也从这里走,多半是去见我几个叔叔哥哥的,传出去对她名声不好,我不会说的。」 傅念君笑了笑,「小世子真是懂事。」 周绍懿反而歪了歪头:「名声对你们女人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么?」 傅念君觉得他现在这个年纪怕是还不能很好地理解这个问题,只说:「对女人重要的东西很多,他们男人看重什么,女人就觉得那东西重要罢了。」 周绍懿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姑姑了,她对自己说的话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总把他当小孩哄,她却没有。 周绍懿和她拉勾保证了,末了还补上一句:「你放心,他们几个都是我的人,我不让说,他们肯定不会说的。」 傅念君点头道:「那就谢谢你了。」 目送周绍懿带人先行离去了,傅念君这才转向了江娘子。 对方哪里还有从前对着自己时盛气凌人的骄傲模样,此时只是神情恍惚地站在原地绞着帕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看起来焦躁不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念君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我、我……我是那个……」 江娘子「我」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的借口来打发傅念君。 傅念君不想看她这副样子,只道:「今日之事,我会替你保密,只盼江娘子日后好自为之,不要再莽撞行事了。」 她这副模样,八成是刚去会了男子,傅念君有眼睛,也有脑子。 若江娘子单单只是被他们撞破,惊恐和慌张之外,为何会有这样欲语还休的羞怯表现? 瞧她略微凌乱的发式和娇弱妩媚的姿态,傅念君只盼望她别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好。 这里毕竟是宫里,一着不慎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至于对方是哪个男人,傅念君也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知道太多,往往不是一件好事。 话说回来,傅念君想着,江娘子不是对周毓白有意,卯足了劲朝淮王妃之位虎视眈眈么? 如今看来,她对周毓白也未见有多诚挚热切的心思。 傅念君摇摇头,提步欲走,谁知那边江娘子却又追了上来,红着一张脸对傅念君道:「傅娘子,我还有话和你说。」 傅念君觉得她缠夹不清,再次强调:「我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你放心。」 江娘子咬了咬唇,憋了半天却是吐出了一句:「我会帮你的!」 傅念君诧异:「帮我什么?」 江娘子剜了她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不甘和愤怒。 「我知道你也想做淮王妃,毕竟淮王殿下那般人物……你别说你不想!」 傅念君好笑道:「那你打算怎么帮我?」 江娘子仿佛做出来极大的决心一样,咬牙道:「我不会和你争的,你放心。」 傅念君盘算了一下她这话里面的因果关系。 所以江娘子是觉得自己不和她争,就是在她帮了? 傅念君不知道这江娘子是不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对舒皇后和周毓白母子俩有什么错误的看法。 江娘子见她沉默,以为是她不信,忙强调道:「真、真的……我真的放弃了……」 她越说话音越低。 傅念君打量她的神色,似乎有点失落,有点怅惘,脸上还有可疑的红晕,心想八成是与她那位情郎有关。 各人都需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傅念君也并不关心她的事,只说:「既然如此,江娘子大可不必处处与我这样针锋相对,你我本来就无冤无仇。」 江娘子说道:「我……我是听淑妃娘子说起过你好几次,我知道她对你不喜,所以才……」 傅念君点点头,表示理解,谁知却又听她继续道:「不过你这人讨人厌也是真的。」 傅念君:「……」 到底是谁更讨人厌一点? 两个人也不算是突然就握手成了好朋友,只不过是并肩走在一条路上不会再掐起来的关系。 第6章 虽然傅念君极力不想与江娘子拥有同一个秘密,但是没有办法,为了怕麻烦,她还就不得不替她保守秘密了。 两人一直走到了正殿,宫人迎上来请她们去更衣梳妆,等打扮一新,众位小娘子都听说了皇帝也已经摆驾过来的消息。 有人欢喜有人愁,说着不知道这次会考较什么。 诗书礼乐,多数人猜测多半是乐器。 有个小娘子还惋惜着最近好不容易留出来的几管长指甲。 江娘子倒是老毛病改不了,打量了一番傅念君,得出结论:「傅娘子,怕是你这回是被难住了吧……不过我听说,你小时候就喜欢唱歌呢,不如你接着唱啊。」 这就是她「帮」自己的方式? 傅念君觉得她快看不懂这个字了。 江娘子大概出口之后就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揭人伤疤了,后半句话就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 傅念君冷静道:「唱,当然要唱,最好关在一个屋子里,我只唱给你听。」 江娘子的脸部抽了抽,没有再说话。 ☆☆☆ 另一边周绍懿却是兴冲冲地跑回到周毓白和周毓琛所在的凉亭之中。 两人正坐着喝茶,周毓白放下手里的茶杯,就见周绍懿过来睁着一双亮亮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猛看,又什么话都不说。 「怎么了?」 他问道。 周绍懿却是朝他摇摇头。 周毓白对面的周毓琛也道:「懿儿怕是又淘气了,想着来找你这个七叔收拾烂摊子吧。」 按照血缘亲疏来说,周绍懿自然是和周毓琛更亲密些的,只是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从小就喜欢缠着周毓白,嘴里嚷嚷的也是「七叔」「七叔」。 张淑妃自然是不乐意见到他这样的,不过丁点大的孩子又懂得什么勾心斗角,该怎样还是怎样。 好在张淑妃也不是与周绍懿很亲近,也懒得管他了。 周绍懿还是一言不发的,伸手拉了拉周毓白的袖子,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他。 周毓白对周毓琛道:「懿儿大概是内急,自己不敢去,我陪他去一趟。」 周绍懿的小鼻子立刻皱起来了,周毓琛却是笑了笑。 周毓白牵着周绍懿到了无人之处,周绍懿才抗议:「七叔,我没要解手的。」 「我知道。」 周毓白蹲下身子,与他平视:「所以你想和我说什么呢?」 周绍懿嘻嘻一笑,露出颊边一个可爱的小酒窝:「我去找了姑姑,我替你去看她的!」 周毓白失笑:「那可真是多谢你了。你只是帮我去看她的?」 周绍懿望天,最后还是坦诚道:「我还帮你亲了她一下……」 周毓白:「……」 这小子! 「不过她没有发现!」 周绍懿立刻补充。 周毓白拍拍他的头:「往后这种事,就不用你代劳了。」 周绍懿却是转了转眼珠子,说道:「若七叔以后要娶旁人了,我也可以帮你娶她的哦!」 看吧,他真真是个体贴的侄儿。 周毓白真是觉得他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懿儿。」他放低了语气:「以后可别再说这种话了。」 周绍懿「哦」了一声,心道,就知道七叔小气,断断是不会肯的。 「还有呢?」 周毓白问他:「你不会只是单单找我说这个吧。」 周绍懿作为一个合格的守不住秘密的告密者,立刻就把江娘子的事抖露出来了。 他还一本正经道:「七叔,你说她是来见谁的呢?会不会是……」 他眼睛往周毓白瞟过去。 周毓白凤眼微扬,周绍懿立刻又转头望天。 他叮嘱周绍懿:「懿儿,这件事,你不能告诉别人。」 周绍懿摆摆手,说道:「姑姑也是这么讲的,但我知道,七叔不是‘别人’。」 他又皱了皱小鼻子评价:「以前在太婆那里见着她,我就不太喜欢,那个江姑姑,老是爱和我说话,一双眼睛勾人一样的……」 周毓白微微拧眉,站起身,望向东南方,脸色微沉,江娘子刚才是去了那里么…… 高座上的皇帝今日的心情显然十分好,上午诸位小娘子考较诗词时他不在场,还颇觉得有些遗憾。 傅念君听到皇帝身边的内侍高声宣着:「哪位是傅相公家中嫡长女?」 傅念君知道这是皇帝兑现承诺,要见见她这位在咏梅词中拿了魁首的小娘子。 傅念君上前行礼。 舒皇后同皇帝道:「这位就是傅二娘子,端午节时官家曾想唤她来见一见,只是到了今日才有机会。」 皇帝摸了摸胡子,颔首道:「不愧是傅卿的女儿,写得一手好词。」 皇帝亲口说出了这样的话,即便是旁人再不认,傅念君也只能把这个才名认下了。 她谢过恩后,便又知礼地退回原地去了。 旁边的张淑妃依然忍不住想提醒一下皇帝傅念君当年的「丑事」。 端午节时是她一心想让皇帝见傅念君,一个劲儿地夸她,到现在又倒了个个儿,恨不得让傅念君在大殿之上丢尽了脸面才算。 反倒是皇帝这次没有叫她三句话给拉过去,只说:「小时候不懂事是难免的,如今这样出色,正说明傅卿教养地好。」 张淑妃善于见风使舵,眼看着皇帝对傅念君印象不错,自然立刻转了风向,不再说她一句不好,反倒是开始对她「寄予厚望」起来。 这下午的比试由内侍宣布,都在堂下小娘子们的意料之外。 世家千金,不比琴棋书画,却是要比女红了。 要说比女红也无不可,谁还不会绣两朵桃花梅花的,只是帝后的独辟蹊径之处,实在是让她们措手不及。 并不是让她们比绣艺,而是比纺织和裁衣,并且同样有宫里尚服局之中的专职女官做评判。 众小娘子脸色都黑了,这都是农妇做的事情,她们怎么会懂? 她们每个人身上穿的绫罗绸缎,皆是能工巧匠所做,经过绣娘和裁缝巧手,到她们身上时,件件衣服都是华贵不凡,她们从小都是金枝玉叶,哪里又接触过什么苎麻棉花、线轴纺车的。 何况裁衣这样的事,若都要她们亲自动手来做,还要外头的裁缝和宫里的尚服局做什么? 第7章 众小娘子就是怎么也没想到帝后会给她们出这样一道难题。 傅念君倒是多少能够理解。 本朝皇帝在皇宫中设观稼殿和亲蚕宫,皇后作为一国之母,也会在亲蚕宫中完成整个养蚕过程,先代的皇后多是走过过场,但是上回傅念君进宫时就注意到,舒皇后是真真切切自己去做农事的。 连她在三十年后都听说过,亲蚕宫中纺车织布机一应俱全,都是理宗的继后舒氏所用。 因此帝后想挑的儿媳妇,甚至有可能是今后要登皇后位的接班人,舒皇后自然就也希望能找到一位并非高高在上,而是与她自己一样,重视农事,起码是不看轻这些事情的小娘子。 织布要先纺线,当内侍们把工具都一样样抬上来的时候,众小娘子才更是愁眉不展了。 甚至有很多人都不认识这些东西。 傅念君从前是被当作太子妃培养的,这作为皇后的必修课自然也懂一些,何况小时候与母亲住在别院的时候,她母亲陆婉容也会自己纺线织布,倒不是傅宁对她们连基本的生活都不照顾,只是日子过得太索然无味,想来也没有更好的消遣方式了。 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之下,傅念君自然对这样的活计也能上手,只是也是粗通,不能说熟练。 傅念君望着那些可供挑选的工具,心道这比试倒果真是别开生面,捻线、纺线、缫丝,可以由她们自己选择。 这都是最基础的农事,也不过是看个花架子,傅念君踟蹰了一下,还是选择了一个手持纺锤。 这是个比较稳妥的选择。 而几乎泰半的小娘子,都选择了捻线。 这是最简单最不需要技术的。 自古以来,平民百姓穿麻布做的衣服,麻衣粗糙,而用来织麻布的麻线也是如此,现下的麻皮已经被提前沤过,她们只需要将麻皮从麻杆上剥下来,疏理出来,捋光滑了,再放到水中沤一遍,将分离出的麻线用手捻成长长的线就算完成了。 傅念君扫了一眼这些小娘子的纤纤玉手,心道等会儿,八成有一半人得哭出来。 她再望向高座上的帝后,见他们神态平和,面露微笑。 这或许不只是考女红技能,更旨在观察她们的心态与脾气。 傅念君选的手持纺锤,可以不用再用手来捻,操作简单,不用将手磨地伤痕累累,也不会在帝后面前失态,不过速度来说,其实并不比用手快多少。 而在这个项目,似乎天生就是为裴四娘准备的,她一个人选择了脚踏纺车,动作娴熟,大家在边上只能看到纺锭飞快转动,裴四娘却只是一脸平和,神情淡然。 当其余的小娘子还在交头接耳讨论该怎么把手里缠绕不清的麻线捻在一起时,人家裴四娘早就已经完成了。 尚服局的女官对裴四娘频频微笑,舒皇后也出声夸赞。 「裴家这样的世家,裴小娘子不但习诗书,竟连这样的农事也通,实在是让人大吃一惊。」 裴四娘却是略带羞怯道:「臣女的爹爹常言,清贵之家无一不是自农家而来,裴家祖先一样是山中农夫,诗书礼乐固然重要,可做人却不能忘本,眼高手低,为就金玉而弃农土,因此臣女的娘从小便教臣女这些,只提醒臣女,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最普通的女子而已。」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不吝夸赞道:「不为就金玉而弃农土!裴家果真好风骨,你小小年纪,见识卓绝,难得难得啊!」 舒皇后与张淑妃等人忙也凑趣跟着夸了几句。 裴四娘脸上露出微微得意的笑容,而其余小娘子们却都神色各异。 尤其是卢七娘,竟是忍不住蹙眉,冷冷的目光射向裴四娘。 她的神情,除了适才因为搞不定手上麻线的焦躁,更有深深的鄙夷和厌恨夹杂在其中。 傅念君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纺锤。 心道裴家倒真是深谋远虑,万千算计,就是等着这一刻呢吧。 裴四娘的行为太过刻意,说的话也一样刻意,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傅念君不相信她有这个爱好,没事在纺车和织布机上折腾自己的纤纤玉手。 这本来就是提前预备好做给帝后看的。 而裴家呢,更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大表忠心。 自太祖伊始,几代皇帝就吸取前朝教训,重庶民而轻世家,旨在削弱门阀势力,提拔寒门子弟,同时太宗和今上也秉承太祖之志,个个以身作则表现出爱民如子的亲民气度,可以说从大宋的宫殿就能看出来,这里不过是前朝一节度使治所而已,历朝历代也很少这么寒酸的宫殿。 完全是推翻前朝奢侈靡靡之风,以简朴为重。 可前朝世家们却大多端着架子,以为世道还如魏晋前唐一般,足不沾尘,高高在上。 裴四娘这一番话说出来,代表的不是她,而是他们裴家,代表着裴家向新政权低头。 这说明,世家也愿意从云端上走下来,走到他们从前轻视的庶民之中去,愿意用他们高贵的手,去沾惹他们看不上的农事。 裴四娘有没有赢这场比试不重要,她的态度表现出来了才重要。 出于政治考量,帝后必然更愿意提拔这个识时务的裴家,也能让剩下的世家们都警醒些。 所以卢七娘会用那样的目光看裴四娘,也就容易理解了。 帝后现在的眼里,怕是根本看不到她了。 卢家,又算个什么东西。 果真,皇帝心情大好,原本还会安排的让小娘子们亲手织布比试,竟是钦点了裴四娘在众人面前表现。 众小娘子多半是一颗心总算定了下来,她们终于不用给人做绿叶当陪衬了。 裴四娘却是春风得意,在众人面前安坐于织布机前,只见她用脚轻提起经线,腾出双手来来回回迅速地穿梭,只看得人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她这功夫看着漂亮,倒是未必能支撑长久,也不像是能真正织出一匹布来的。 大家都明白,这是圣上给她脸面而已。 「梓童,你看这孩子,这手功夫比起你来,也不差什么了吧?」 皇帝这样问身边的舒皇后。 舒皇后只微笑:「臣妾如今眼睛不行了,自然是及不上裴小娘子如此巧手的。」 裴四娘受着背后无数目光,倒是安然自若,只垂着头等着帝后对她的嘉奖。 傅念君因为咏梅词出众,便得了一柄玉如意,她们在场诸人,也并不在乎帝后赏赐之物,要的不过是这样的抬举。 第8章 只听皇后说着:「既如此,这女红之上,想必也无人能出裴小娘子之右了,官家您看……」 徐德妃却打断舒皇后:「这倒也未必,娘娘,既是比试,就要公平些,女红二字,也不只是会纺线织布吧。」 要问她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徐德妃这人,惯常爱和舒皇后、张淑妃唱唱反调罢了。 皇帝接了徐德妃的话,说道:「不错,梓童擅女红,常为朕做衣服,当年父皇在世之时,所穿贴身衣物,也多出自母后之手,这才当得起贤良淑德四字,这些孩子都是秀外慧中之人,想必于这方面也都很有想法,朕倒是很期待。」 谁都能看得出来皇帝兴致正高,他甚至还琢磨着,这样有意思的比赛,或许往后可以常常举办。 皇帝毕竟是男人,对于女红之道觉得陌生而新鲜。 舒皇后问道:「官家,只是这裁剪做衣,怕是一时半刻完不成的,这如何比试?」 皇帝蹙眉,显然没想过这事。 尚服局的女官倒是出面应答了:「陛下娘娘请放心,臣尚服局之中有许多形制相同的素衣,可供各位小娘子施展,女儿家的衣裳,于礼制上并未有严苛交代,宫中宫人与娘子们也时常爱好自己制衣。」 皇帝微笑,觉得这个提议大为不错。 他一时文人之兴大起。 文人爱书法,也爱字画,但凡美之物,皆偏爱。 若是外头那放荡些的才子,那些女子的妆容饰物、衣裳鞋袜,皆是了如指掌。 如此便是还未结束,裴四娘心中自然是不豫的,只是想到皇帝适才对她的态度,她也觉得大概是成功了一大半,心中才算是放松了些。 何况女红之上,本来她就都擅长,再比,也不过是让她的风头多出一会儿罢了。 众位小娘子的脸色比起刚才,可以说是好上了不少。 毕竟女儿家,没有哪个不爱折腾衣服首饰的,每个人都对「美」有各自的理解,现在这件素衣就像一张白纸一样,任由她们泼墨作画,比起纺线织布来,可不就是好了许多。 傅念君拿着手里的剪刀,依然是只有一种感觉。 古怪,当真是古怪…… 周毓白的父皇母后,大约也是少见的帝后了吧。 那边卢七娘正在同内侍说话,似乎是要再取丹砂等颜料来。 这位才女,看来还是个诗画双绝的。 傅念君望向身边的小宫娥,看得人家怯怯的。 「傅、傅娘子……看、看什么?」 傅念君摇摇头,只是继续打量着她身上的宫娥装束。 她拧拧眉,又将目光落在不远处正仔细操纵着手里剪刀、聚精会神的裴四娘。 比画功未必比得过卢七娘的,比手工未必比得过裴四娘。 傅念君暗道,要得寻法子另辟蹊径才行。 这时候,旁边一直拿着那衣裳在自己身上比比划划的江娘子竟然抽空朝傅念君丢了个眼色。 傅念君不解其意。 正好帝后因为坐得久了,暂且离去更衣用茶,她们这些人只需面对尚服局的女官,就能相应松快些。 江娘子冲她纵了纵鼻头,一脸得意。 傅念君真是不知道她要干嘛,却只见江娘子绕着自己的桌子转了个圈,突然就到了前面裴四娘身边,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撞了她一下,裴四娘一个没注意,手里的剪刀就在衣裳上豁开了一个口子。 傅念君:「……」 观赏完这一幕的傅念君除了无奈,真是谈不上还能有什么别的心情。 她想起了刚才路上江娘子的话,帮忙帮忙,自己可真是要谢谢她的帮忙了…… 这是哪门子的倒忙? 而那边,裴四娘惊怒交加,不可置信地回头猛瞪江娘子:「你……」 碍于这样的场合,她也不能破口大骂,傅念君望着她执剪刀的微微颤抖的手,心道若是无人之下,不知裴四娘会不会一剪刀捅过去。 旁边的宫人也都反应未及,个个目瞪口呆,毕竟他们谁也想不到江娘子敢在这样的场合放肆。 江娘子却出奇地镇定,无所谓地瞟了裴四娘一眼,满不在乎地说:「抱歉,脚底一滑,脚滑了嘛……」 脸皮相当之厚,半点都不害怕。 其余众人包括连卢七娘都放下了手里的动作,往她们这里看过来。 尚服局的崔尚宫也走到江娘子面前,冷着脸道:「江娘子这是何意?」 江娘子只挑眉看了她一眼:「别无他意。」 傅念君转开头,不忍直视。 她真不知道江娘子是谁借给她的胆子,或者是撞坏了脑子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还是真的放弃做淮王妃后,破罐子破摔到底了? 张淑妃明显对她的态度也就一般,她在这里捣乱闯祸,还指望张淑妃护她不成? 崔尚宫大概也是许久没见到这么不受教的人了,只冷笑:「江娘子是把这里当做什么场合了,如此随心所欲,若是官家娘娘得知,江娘子可还有脸面回家?」 江娘子也不怕她,只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尚宫要告状,自管去就是,我不过是不小心罢了,却值得你这样小题大作。」 崔尚宫脸色铁青,「不小心?那么请问江娘子如何会‘不小心’从自己案前走到裴娘子身后?」 江娘子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走回自己案前去了,连交代也不想给。 众人心里无不吃惊,心道这江娘子虽然从前就是这样跋扈的脾性,却也不至于这样不懂规矩,顶撞宫人,别说崔尚宫现在是代表帝后监督她们,就是从前,依照江娘子的身份地位,怕也只有讨好崔尚宫的份。 她今天是不是真的疯了? 大家心里都转着同一个念头。 卢七娘是第一个回神的,她却只是撇了撇嘴角,似一切与她无关一般,继续埋头作画,其余诸人,也都清醒过来,选择不继续看热闹,要紧手上的活计。 崔尚宫也无法在这当口大发雷霆,她身边同为女官装束的宫人上前与她耳语了几句,她只点着头,便到裴四娘身边与她说了几句。 裴四娘眼眶通红,只能一言不发地盯着面前的衣裳,她知道自己该装大度,可是江娘子如此疯癫,竟然这样没脸没皮地弄坏自己的衣裳,让她怎么咽下这口气。 崔尚宫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江娘子,心下决定,这状,是告定了。 第9章 不多时,众小娘子都完成了手头的活计。 帝后也被请了回来,崔尚宫第一时间便凑过去与舒皇后耳语了几句。 只见舒皇后蹙了蹙眉,便似乎是低头想了想,却是转头低声与身边的皇帝也讲了几句。 皇帝的反应就是摸了摸胡子,再没有丝毫别的反应。 傅念君觉得有些古怪,再看崔尚宫,好似也有点意外之色在脸上流露。 她倒还真是有趣,这江娘子有恃无恐至此,也不知有什么门道在里面。 总之就像石子入了大海,一点儿水花都溅不起来。 帝后根本没有要为裴四娘做主的意思。 而裴四娘自己,咬碎了一口银牙,却也只能端着架着,为了保全自己的脸面,无法亲口告出这个状来。 「好了。」皇帝发话:「让众位小娘子来展示一下她们各自的衣裳吧,朕也非常期待啊。」 要说裁衣制衣的功夫,其实各人的本事也都有限,不过只是看个新意罢了。 谁能夺了帝后的注目,最好趁机能发表一些独树一帜的见解和看法,谁便赢了。 卢七娘不愧是才女出身,如傅念君想的一般,她果真在素衣之上泼墨作画,难为这样容易晕染的材质,生生被她画出了一幅不输于任何画工的丹青来。 堂中众人无不感叹。 只见那褙子上画的俨然是一位身段袅娜的仕女,面目娇柔,栩栩如生,姿态鲜妍,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衣服上走下来一般。 而绝妙之处更非在此,等宫人套上了这件衣服,行走之间,大家才真正感觉到其与众不同。 那衣上仕女竟似活了一般,随人行动之间,也一般的广袖翩飞,更添风情。 而与此同时,那衣裳右边的大半幅袖子本就染了些晕开的朱砂,宫人举手之间,那衣袖便落在宫人肩臂处,褶皱堆砌…… 这才是精髓所在。 众人惊觉,那衣上仕女望着那右肩之处,好似就正抬头仰望天边云霞一般。 这般妙趣横生的一幅画,再配合着女子纤弱袅娜的身段,举止行动之间的温柔小意,当真是说不出的美。 敢说世上男子,无一不喜爱女子穿着这般的衣裳。 皇帝一见之下便拍手称好,脸上笑意扬起,看得出来确实是极为欣赏卢七娘的妙思。 只是相比之下,舒皇后和张淑妃、徐德妃的神情就不能称得上是太好看了。 卢七娘分明是讨好地有所侧重,只照着皇帝的审美与喜好弄出了这件衣服,可对端庄持重的舒皇后等人来说,怎么可能会喜欢。 徐德妃更是忍不住好几眼朝卢七娘投了过去,心道卢家的小娘子,怎么也这般轻浮模样,端着一副仙子架子,却也是个眼皮子浅想争宠的。 她深觉如今的世家当真都是败落了,这裴、卢两家,自己当真是一个都看不上。 卢七娘保持着面色淡淡,对于四方目光都坦然承受了。 她很懂得扬长避短,自己没有裴四娘手巧,便只能在画画之上做到最好,她敢说,后头还有在素衣上作画的,必然不可能再有越过她去的。 她知道自己怕是不能得这一局魁首了,只是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也有限,能够一展所长,也是值得了。 相比于卢七娘令人惊艳的画作,裴四娘的作品就显得无趣沉闷了些。 裴四娘比较侧重于实用。 因为被江娘子一番捣乱,裴四娘索性将褙子的两袖裁了改作半臂,既利落又灵活,再系上鹅黄色的围腰,美观大方,修身保暖之外,腰间还能藏些小物件,许多庶民之间灶堂前的女子,就喜欢使各种围腰,而裴四娘在这基础上又加工了下。 另外在领口部分她也做了些许改动,让衣裳更为便利。 倒是舒皇后对她的衣裳比较满意。 原本这尚服局出来的素衣,也不是给各宫各阁里的主位所穿,多是宫娥之流穿的,裴四娘显然秉承了质朴之风,考虑的不是讨好男人,而是切实替寻常妇人着想。 「这设计地实在是巧妙,本宫瞧着都是极喜欢的,穿这样的衣服,想来做事也能方便许多。」 她转而向皇帝道:「历来宫里的穿衣打扮,都被外头女子竞相效仿,官家,若是有一天宫里也时兴这样的衣裳,想必不多时,外头也要流行起来了,简单整洁,却是很值得提倡。」 皇帝也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道:「裴小娘子小小年纪,却很通民生,这衣裳本来也就是为人服务的,简朴大方些也是很好。」 裴四娘这才松了松神色,退到一边去。 她算是要走简朴路线走到底了,好像今日全天下的庶民妇女都要她来替她们说话一样。 发觉了这一点,堂中许多小娘子脸上都是瞧她不起的神情。 裴四娘今日一番表现,赢得了皇帝皇后的器重,可是却将她多年来的高架子丢置于地了,从前处处仰望她的小娘子们,今日心里只是越发轻视她。 到了傅念君,其实她对于女红之上也不过是马马虎虎,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小时候傅宁便侧重于教授她男子们所学的权谋策论,勾心斗角,她在女红上自然与精心准备过的裴四娘是不能比的。 舒皇后似乎很期待傅念君的表现,等见到傅念君这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素衣时,神色也有点疑惑。 江娘子在人群中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琢磨着难道傅念君还准备来以不变应万变那一招?然后唾沫横飞胡乱说一堆有的没的大道理? 其实傅念君也不是一点都没有改动,只是没有学她们把衣服折腾地五颜六色而已。 这衣服穿在宫人身上,众人才算看出了些门道。 窄袖高胯,倒是有些胡服的味道。 傅念君只是略一动手,这衣服就显得格外修身干练,同裴四娘一样,她追求的一样是行动便利,方便于人。 「娘娘,这衣裳是给宫人穿的,臣女与裴娘子一样想法,觉得应当以简便为主,不拘束手脚……」 裴四娘只是淡淡地撇撇唇。 这新意二字,抢的就是个先。 傅念君的想法与她一脉相承,只是却晚了自己一步,即便她并不是学自己,在帝后那里,印象必然也不如自己。 这就是为何卢七娘与裴四娘都愿抢个先手的原因。 舒皇后微笑着点点头,也赞了一句:「这也是个心灵手巧的孩子。」 第10章 倒是张淑妃眼睛尖,说道:「瞧着衣服上影影绰绰的,是描着花样呢?」 因着隔了段距离,倒是也不明显。 舒皇后让那穿着衣裳的宫人走近了些,才隐约见到她衣服前襟领口有淡淡的粉色透露出来。 舒皇后同左右道:「这倒奇了,是什么花样?这样若隐若现的……」 傅念君上前,施礼道:「斗胆问娘娘借一杯水。」 众人皆是不解她要做什么,舒皇后依言赐了杯清水给傅念君,傅念君纤细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杯中之水,便洒向了那宫人的领口和前襟。 她那双手生得妙,连皇帝都多望了一眼。 那宫人的前襟沾了水,适才隐隐约约的粉色似乎就渐渐清晰地透了出来,像是朵朵桃花初绽,在众人眼前慢慢露出原形。 这一眼之下,皇帝只觉得奇妙,在水渍晕染之下,那桃花似是活了一般,片片花瓣,更是十分可爱。 「真是妙哉!」皇帝忍不住夸赞道:「这可有什么说法?」 傅念君微笑,却不敢抬头直视皇帝:「禀官家,这件衣裳,臣女为它取名叫做‘胭脂面’。」 她其实是耍了个小心眼,她画的画是在衣裳里面,用了一层细罗一层宣纸遮盖,这花样便隐藏于素衣之下,一旦沾了水,却又能巧妙地晕染出来。 不过也只能是过这个场面,也用不了下次了。 胭脂面…… 堂下有不少小娘子并没有领悟这三个字的意思,皇帝却是立刻反应过来了。 「胭脂面,竟是这个意思……」 他叹了一声:「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你这小娘子年纪轻轻,却也爱读香山居士之诗啊。」 也不知是否凑巧,皇帝个人竟也正好颇为偏爱白居易之诗,只是少年之时,教授他诗书的老师却不喜爱元稹白居易二人,只说「元轻白俗」,对二人词风颇有微词,不让太子多看二人之词免得入了流俗,因此皇帝这些年来,也不敢说多推崇白居易。 这句诗…… 皇帝再看到宫人身上水渍斑斑的衣裳,结合这词句,果真是无一处不相合。 好个春来泪痕,好个胭脂面啊! 舒皇后也浅浅地微笑,竟是难得与皇帝心意相通了。 如卢七娘适才那般,虽是画作无双,心思巧妙,却多少有些邀宠挑逗之嫌,难等大雅之堂。而傅念君做这件衣服,虽然话没有明说,却又已都说尽了。 她是在为三千宫女不平。 这衣裳,不是穿给男人看的,也不是让她们更好地劳作的,而是传达出了一个隐忍且寂寥的心思。 寻常示于人前之时,无人能看破这春来泪痕。 只有在暗处,宫人们才可孤芳自赏,才敢泪撒衣襟。 舒皇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却是转头朝皇帝低声道:「官家,臣妾近日来,正觉得跟前伺候之人有些多了。咱们后宫之中,想来也有一批老人到年纪出宫了……」 皇帝微微转过头,见到舒皇后一双明目温和润泽,心中竟是也跟着一软。 脱口便道:「梓童说得有理。」 舒皇后轻轻笑了一下。 旁边张淑妃看得咬牙,可是她没有办法,因为她没有看明白傅念君与帝后三人之间的哑谜。 她从小生于市井,即便后来再如何努力,也无法与书香门第的小姐相提并论,她也知道皇帝身上的文人之风颇重,怎会不爱红袖添香,因此便对后宫之中多有留意,不是些有脸无脑的花瓶,就是些书卷气重不识风情的木头,唯一疏漏的,就是当年她怀有身孕之时,被舒氏暂且拢过去一阵皇帝的心思。 但是好在舒皇后身上依然是贤淑占了大头,后来张淑妃生完周毓琛重出江湖,舒皇后也没有下决心去争抢,便也无法再与皇帝有那样的日子了。 其实若没有张淑妃,皇帝也会喜欢这位年纪比自己小很多的继妻的,做男人的,哪里不希望身边有一位知情识趣,懂自己心意的佳人。 便如当下,皇帝的心思舒皇后明白,张淑妃却不明白。 张淑妃虽书读得不多,却善于揣摩帝意,她望向傅念君的眼神直如寒冰。 这丫头是什么妖魔鬼怪化作的人形,竟是有本事处处给自己添堵! 傅念君心下一松,看帝后这神色,自己兵行险着,似乎还是值得的。 皇帝正在高座上说着:「傅小娘子这件衣裳确实提醒了朕,这宫中的宫人年年增设,用胭脂面换了白头,白白蹉跎岁月。朕是天下之主,天下子民皆是朕的责任,今日朕便布下旨意,后宫之中裁撤宫人内侍,发放遣散银钱,送归各家。来年春日,朕可不想再见到‘春来泪痕’了啊……」 说完这话,皇帝竟是笑了起来,十分温和的模样。 当下殿中的宫人内侍无不吃惊欣喜,忙跪下叩谢圣恩。 他们之中,即便有些还不到年纪放归出宫,但是他们在宫里总有多年的老友、师父,这样的恩典放下来,对很多人来说,就是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而官家和娘娘这样和善,也让他们更为热切地愿意为皇家卖命。 皇帝看着堂下一片感恩戴德,甚至崔尚宫都眼泛泪光,心里只觉得万般满足。 他心想着,这一年事事不顺,或许这是个好兆头,恩典放下去,祖宗也会感觉到自己为君的仁厚宽容,说不定来年保佑,不仅风调雨顺,西夏也乖乖地不敢造次。 这样美美地想着,皇帝不由看着跪下的傅念君也越看越满意,正好舒皇后在他耳边说着:「傅小娘子怕是没想到她一件衣裳会引得官家放下这样的旨意,官家可莫吓到这孩子了。」 皇帝一听她这话里的意思,也笑道:「梓童似乎对这傅小娘子挺满意?」 舒皇后只是微笑:「聪明懂事的后辈,臣妾哪有不喜欢的。」 皇帝也笑了笑,心里不由转起了别的念头。 傅念君只觉得自己紧张地舌根发麻,退到人群中时,才微微松了口气。 随后崔尚宫便宣布了女红一项的胜者。 竟是裴四娘与傅念君同得魁首。 其实傅念君做的那件衣裳,不过是个取巧卖乖的工具,帝后因着她,想到了要释放宫人,给了她这个恩典,实际上她比人家强的,依然是头脑灵活和多的那点墨水。 而裴四娘,确确实实在女红上是要胜于其他人的,因此这个魁首,傅念君有点心虚,裴四娘有点委屈。 第11章 这次是张淑妃和徐德妃掏了腰包给她们二人封了赏,皇帝的赏赐则更厚重,只问她二人想要什么东西,他若有,必然赏赐。 众人心里皆是一惊。 金口玉言,九五之尊许下的诺言,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可真是重如泰山。 连舒皇后都微微诧异,若是这两个孩子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他该怎么收场? 但是皇帝今日显然心情好得有些过分了,给的抬举也很超乎寻常,若是御史台的言官在此,怕是又要揪住了好一顿说,好在这里只有用敬慕眼光望着自己的后辈们,这让他觉得大大地满意。 裴四娘咬了咬唇,其实她多想直接说,请求皇帝将自己指婚给淮王,可是理智告诉她,她要敢这么说,怕是父母亲都要将她打死在祠堂里了。 这就很考验一个人的临场应变能力了。 裴四娘定了定神,也不敢去看傅念君的神色,索性咬了咬牙,依然保持着她那个抢占先机的习惯,快一步开口道:「官家,臣女不敢有所求,只求一件事,希望官家保重龙体,护大宋江山千秋万代!」 傅念君:「……」 好谄媚啊! 她就不会起鸡皮疙瘩吗? 当然皇帝是听惯了这样的话的,只是讶然道:「真的别无他求?」 裴四娘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臣女确实无所求。」 她怎么敢有所求啊! 就是淮王殿下站在她跟前跟她招手她也不敢啊。 谁能在官家和娘娘面前表现地这样贪婪呢? 她还指望着做淮王妃的。 皇帝无言了一下,觉得这丫头官腔打得厉害,没有配合自己,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便问傅念君:「傅小娘子呢,你又有何求?」 舒皇后察言观色,笑着插嘴了一句:「你可别也跟着再来一句愿本宫长命百岁,那可真是有趣了。」 她这是委婉地提醒傅念君好好说话。 伴君如伴虎,从来就是一句该写入典籍的至理名言。 既要捋对了毛,还要能全身而退不落话柄,可当真是难。 尤其是她现在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娘子。 傅念君在心中感叹着。 裴四娘的做法很稳妥,也很正确,在这场合能求什么呢? 为父兄求功名,还是为自己求金玉? 怎样都不合适。 裴四娘怕了,露怯了,皇帝还能容忍,自己再来一遍,就真的太没意思了。 若是表现地淡薄名利些,如卢七娘那样,说不定会求一套名家所制的文房四宝或者是前朝孤本,可这样又显得太小家子气了,毕竟皇帝开口,却只要这样的东西,莫非是看不起皇家宝库? 好在傅念君的犯难只有一瞬间。 她的脑筋一向灵活转得快。 各种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她立刻便找到了一个权衡之下最为妥当的请求。 她只是施礼道:「臣女确有想向官家所求之物,求官家应允。」 皇帝终于觉得有些找回了场子,说道:「你但说无妨。」 那边跪着的裴四娘心中也顿了顿,竖起耳朵想听听傅念君到底会说什么。 「臣女想求官家的墨宝。」傅念君镇定道:「若是官家恩典,可否赐臣女临的摹本?」 众人都默了默。 皇帝却在高座上朗笑起来,舒皇后的神色微微松了松。 皇帝笑道:「你想要朕的墨宝?朕的书法不如你爹爹。」 傅念君接道:「官家与臣女的爹爹皆擅飞白,臣女很喜欢飞白,爹爹的墨宝在家中自然是收藏了数不胜数,当世名家,若有机缘,臣女也会厚着脸皮求一求,只是官家的墨宝,也并非厚着脸皮能求到的,今次机会难得,只求官家一偿臣女夙愿。」 其实她这话也不全是假的,理宗皇帝的墨宝虽不能属顶尖,却也是上乘,傅念君习飞白,自然也喜欢收藏字帖,想来想去,她只觉得求这样东西是最稳妥的。 她所求的东西,并不是「皇帝」这个身份能给她的,而是周晋这个人才能给她的。 皇帝自然是高兴的,对于一个文人最大的肯定,不就是书法诗词被人所认同追捧么? 他只觉得傅琨这些天在自己跟前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也因为他女儿今天这番表现大大地顺眼起来了。 他倒是会生闺女。 皇帝开心地挥手,「这样的要求,朕自然同意,只怕你将朕与你爹爹的书法做番比较,倒是让朕丢脸面了……」 张淑妃见皇帝这样开怀,心道不好,她晓得皇帝的脾性,这对傅念君是格外看重了,她哪里能忍受,便立刻冷不丁地插话:「倒是傅小娘子有心,投了官家所好,这样地会说话,倒是裴小娘子,却是没占到口舌的便宜,也不知傅小娘子这番话,可曾有人教授?」 可巧裴四娘心里正转着这番话,却是叫张淑妃给预先说出来了。 皇帝正在兴头上,无疑是被她这话泼了一盆冷水。 她这意思,傅念君是摸清了皇帝的心思,故意谄媚讨他的。 那么在皇帝看来,难免就多想一层,怎么你张氏是觉得朕的字不配被后辈敬仰学习么? 他的目光朝张淑妃扫过来,张淑妃一下子就回神,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臣、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你今日怎么回事?说的话这样不着调。」 皇帝不赞同地说了她一句。 张淑妃今日确实因为傅念君,已经几次让皇帝不愉快了。 张淑妃只好摆正了神色,温和笑道:「臣妾是这两日有些头疼,说话也没个思量。」 皇帝和她相濡以沫这么多年了,到底情分深厚,自然也不会多追究。 只是刚才的喜悦确实大有影响。 舒皇后这时却与皇帝道:「官家,上午之时,我看这傅小娘子一笔字确实难得,似乎真是潜心于书法之道的,官家要不要给这孩子指点指点?」 张淑妃的话到底给皇帝心里留了个疙瘩,他听见舒皇后这提议,便欣然同意了。 若傅念君是个只能写一笔烂字的,那么刚才的话,自然就是如张氏所说是唬他的。 等内侍将傅念君上午写的咏梅词呈上来,皇帝一看之下便露出了微笑。 张淑妃则是目光来回在舒皇后与傅念君之间来回穿梭。 第12章 她就是再笨,也能看出舒皇后的有意相帮了。 若傅念君真是写笔烂字的,舒皇后怎么可能让皇帝看,她分明就是想借机驳了自己刚才说的话,给傅念君争面子。 好啊,好得很! 张淑妃心道,这两人是早就看对眼了。 皇帝摸了摸胡子,轻轻点了点头。 这字一看就是下过功夫的,而且与傅念君适才所说的一致,她练飞白也是用过心的,以她这个年纪来说,就是男子,也未见能有几个比她写得好的。 「难为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毅力和决心练这样一笔字,假以时日,便是朕的新科进士们,也要叫你给比下去了啊。」 皇帝又笑起来。 竟是这评价一回比一回高了。 跪在地上的裴四娘脸都青了,她刚怎么就没想到呢! 傅念君跪下谢恩,却只听皇帝又说:「你爹爹政务繁忙,便是你兄长,怕是也难得他教授,你若得空,不如常往宫里来,皇后也擅书法,你也可向她讨教讨教。」 这抬举! 裴四娘这下是腿都快软了。 徐德妃也十分吃惊,皇帝几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当真是对这个小娘子格外看重了啊! 徐德妃望向傅念君的目光也愈发复杂。 舒皇后却是轻笑道:「臣妾的字见不了人,官家取笑了。」 皇帝竟驳她道:「我教过你些时日,怎么会见不了人。」 舒皇后低头微笑。 这下换张淑妃脸色铁青了,今天还真是出门没看黄历,硬生生让皇帝对自己厌了几分,却对舒氏多了几分亲近。 知道自己不在状态,张淑妃鸣金收兵,不再冒险乱说话了,管傅念君今日怎样出风头,都随她去吧。 这一次封赏完毕,傅念君也算是大获全胜,她就是走一步路,不止那些小娘子们看她,就是宫里的宫人和内侍都盯着她窃窃私语。 晚上要开大宴,诸位小娘子便先下去休息,众人便由宫人领着吱吱喳喳地回到偏殿去休息调整。 卢七娘是第一个在路上叫住傅念君的。 她们两人不仅可以说是没有交情,其实连话都几乎没有说过。 卢七娘眉目清冷,望着傅念君的神色淡淡的,说出口的言语却比她的人更冷:「傅二娘子,你我皆是一样,只是在卖弄心眼之上,我确实不如你。」 倒是还挺坦诚,一下子就脱了她高贵仙子的外衣。 话里的不服气很明显,才学能力并非不如傅念君,只是心眼不如罢了。 傅念君看着卢七娘的眼神就像前段日子看着江娘子一样,有点……慈爱。 卢七娘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傅念君对她笑道:「卢娘子不必要这样说,我确实想出风头,今日也拼尽全力做到了,我们做女子的,全身上下无一不能作为利器开疆拓土,我只祝愿你下次旗开得胜。」 王宫正的话,傅念君也送给卢七娘,很真诚,也很直接。 至于对方能不能受提点,就看她自己造化了。 卢七娘往傅念君身上投了深深的一眼过去,撇了撇唇道:「傅娘子,是世人小瞧你了。」 傅念君却只是淡淡地微笑。 卢七娘与她话不投机,说了两句就转身走开了,倒是江娘子算准了时机,竟又凑了上来。 她讽刺道:「倒是要恭喜傅娘子了,大殿之上好不风光!」 江娘子与傅念君并肩而行,眉目之间少了几分从前的尖刻,只是那对傅念君的厌恶和不喜却依然是毫不掩藏的。 她若不吐点酸言酸语出来傅念君倒是要不习惯了。 「我这风光里,也有江娘子的一份功劳啊!」 傅念君爱说俏皮话,时常正话反说,话中藏刃,不过遇到江娘子这样的,她是一次也没成功过的。 原是讽刺人的一句话,江娘子却听不出来,得意道:「那是必然的,只盼着你记着我的恩情才是。」 傅念君好笑地摇摇头。 这江娘子也算是个胆子大的,若说上午叫她写词确实是为难她了,但是刚才裁衣的时候,她怎么着也该试一试吧,谁知她只是在衣裳上题了首诗,还是首不着四六莫名其妙的,也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 「你别管这个。」傅念君说起这事,江娘子却只是低了头,声音有些闷闷的,「我自有主意。」 她当然很古怪,而更古怪的是崔尚宫这样难看的脸色摆着,帝后竟也都没有怪责她,甚至张淑妃像刀子一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似乎都浑然不惧了。 处处都透着蹊跷。 江娘子作为张淑妃的养女,在宫里生活了许多年,也算是个半个宫里人,她的事,宫里的事,傅念君更没有兴趣知道。 还是那句话,很多事情,不要有好奇心才是对自己最好。 ☆☆☆ 晚上的内宴原本徐太后也该出席的,只是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上常有病痛的,徐太后也素来不是那和蔼可亲爱与后辈来往的,因此就也没有出现。 但是皇帝的兴致很高,见了这么多鲜亮的孩子又很高兴。 诸位皇子,一些宗室里的俊秀子弟也出席了,只是与女眷们相隔甚远。 皇家内宴,其实吃的东西并不算特别好,尤其是冬天,端上来的早已是热过数遍的了,就是再好的味道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傅念君胃口不佳,只是略微进了些。 谁知皇帝皇后却是一直记着她,不多时,皇后竟是传话来赐酒了。 傅念君苦笑,这阵势,还真是如新科进士出席琼林宴一样,只差朵宫花了。 傅念君当着内侍的面,迎着身边无数嫉妒的目光,将舒皇后的赐酒饮尽了。 女儿家喝的酒,有着淡淡的果香味。 内侍见她如此飒爽,笑眯眯地接过空杯回去复命了。 傅念君酒量一向差,更要命的是,舒皇后赐了酒,张淑妃跟着就也来了,而且傅念君怀疑她根本就是故意的,那酒杯足比舒皇后的大了两圈。 接着是徐德妃、梁昭容、李美人…… 谁都想过来凑一脚。 那位份低的,傅念君可以稍稍抿一口,以不胜酒力推脱,但饶是如此,傅念君依然觉得有些上头,那些表演歌舞的伎人在她眼里仿佛是一个人有了三个重影。 第13章 而那边厢周毓白也听说傅家小娘子得了脸面,被后宫诸位娘娘娘子们赐酒,心中倒是有些担心。 也不知是什么风气,女儿家的,又不比男子,如何喝得这样多酒…… 旁边周毓琛却是一只手拍上了周毓白的肩膀,笑道:「七弟在想什么?岂不也觉得内宴无聊,想溜之大吉?」 他们这里与小娘子们隔着半爿水,也欣赏不到什么美人。 皇帝今日的重点也不在他们,像周绍雍,还没见到他露面就不知跑哪里去了,而周绍懿,早就瞌睡地不行,被乳娘抱着回家去了。 周毓白闻到了周毓琛身上淡淡的酒味,只微微笑了笑:「哪里是想溜,六哥要喝一杯么?」 「你素来便不爱喝酒。」周毓琛说着。 「偶一为之,并无不可。」 周毓白说道。 兄弟二人便喝起酒来,一杯接一杯,直到周毓琛支撑不住爬在桌上之时,周毓白才轻轻地放下了酒杯,玉白的脸上依然是风平浪静。 旁边斟酒的内侍也吓坏了。 乖乖,真不知道淮王殿下有这样好的酒量。 周毓白站起身,淡淡地吩咐左右:「扶齐王殿下回府吧。」 内宴也到时候散了。 一天下来,也没有见到他想见的人。 帝后相媳,不过要他们这两个儿子来做个摆设罢了。 周毓白望向远处攒动的人影,觉得心底一股子热气往头上冒。 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陡然觉得自己等候了一天,等的不是这样匆匆忙忙的收场。 他一甩袍服,转身便走,身边内侍要跟,他却只是发话:「喝多了酒,散散酒气,莫要跟来。」 宫里已经点起了羊角宫灯,众小娘子由宫人引着去坐轿,马车无法入宫,舒皇后给她们都安排了小轿,抬到宫门口。 傅念君走在最后,这种混混沌沌的感觉实在是让她难受。 「傅娘子,这里请。」 一个小黄门引着她到一顶小轿前。 傅念君点头谢过,便晕着脑袋钻了进去,她也没有多想,只想好好趁着这段路闭眼歇一歇。 哪知一钻进去就落到了一个怀抱里,她下意识出声要叫,却被人从后轻轻用手捂住了嘴。 「是我。」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傅念君浑身一颤。 熟悉,是因为她听出来这是周毓白的声音。 陌生,是因为他的声音之中的沙哑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这是一种让她忍不住从脚趾头开始发麻,浑身爬满鸡皮疙瘩的陌生感觉。 他、他怎么敢呢…… 这里这么多人呢。 傅念君瞪大了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轿中无光,人的嗅觉便因此格外敏感。 傅念君闻到了空气中的酒味,不但来自于她,更是他。 两个人都喝了酒,气息却依然是不同的,他喝的酒,与女眷们喝的,自然不一样,有点像那遇仙楼的千日醉,醇厚的味道让人意乱神迷。 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暧昧而缠绵。 「你……你怎么在这儿?」 傅念君的声音如蚊子一样细声细气的响起,带着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的颤抖。 她只觉得从背后拥住她的这个人烫地可怕,而他抱着她,她整个人坐在他怀里,却觉得自己好像是坐在一堆炭火之上,热得可怕,甚至将她都微微地烤出了一层薄汗来。 这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周毓白么? 周毓白在她耳后轻轻地笑了笑,却没答话,只是手却从后紧紧握住了她的腰肢。 傅念君浑身一颤,立刻就想到了当日在洛阳城外客栈里的一幕幕。 耳鬓厮磨,他们两人之间靠得比那晚还近。 她甚至能够听到他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傅念君有些微微的失神,周毓白这样清清浅浅的一个人,怎么也会有这样的心跳呢? 她以为只有她的心快跳出了喉咙。 周毓白的手蓦然用力,掐住了她的腰,傅念君只感觉得到他的唇印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她此时的感觉,只觉得那侧的血液奔腾,仿佛脖颈上的血管下一刻便要支撑不住了。 她浑身发软,只觉得酒意越发上头,再被他身上的檀香味一熏,哪里分得清今夕何夕。 她颤巍巍地用手覆上自己腰间的那只手,轻声道:「别……七郎,你、你喝多了。」 周毓白的唇就像是游走的火苗一样,在傅念君的颈侧作祟。 她那软绵绵的哀求无疑是火上浇油。 他的话语里含了浓重的鼻音,还带着酒气,像是打定主意要将傅念君灌醉一样。 「我是故意的……」 不故意喝这样多的酒,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钻到她的轿子里,将她这样地搂在怀里轻薄。 他太需要一个借口了。 尽管在她钻进来之前,他的脑海还是一片清明,毫无醉意。 但是现在,将她抱在怀里,他觉得自己确实是醉了的。 不醉,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他的手微微用力,不再满足于她柔软的腰肢,慢慢地往上爬。 那次不敢做的事,他要补回来。 傅念君也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 酒,一定是喝了酒的缘故。 她知道自己的脸色此时大概是红得不成样子了,只是她若肯回头瞧一眼,便也会知后头的人好不了多少。 他们二人最为亲密的时候,也没有这样一触即发的紧绷。 这回…… 傅念君心尖一颤,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心绪失控地厉害。 她也好想他,却没有哪刻有现在这样想的。 傅念君微微转头,望到了一双清亮的眼睛,借着外头洒进来微弱的光,她能看到他眼中的光芒。 她伸出手去描摹这双眼睛的轮廓。 周毓白确实控制不住自己,重重地吻上了她近在咫尺的下巴…… 轿外有人声响起,傅念君心里一惊,要挣扎却是被周毓白托着背一把又搂地更近了,两人几乎是嵌地严丝合缝。 那些小娘子们都喝了酒,因此也都格外活泼些,吱吱喳喳的,嫌轿中热,还有迟迟不肯上轿的,江娘子本来就没规矩,甚至还趴到傅念君的轿边和她说话。 第14章 「喂,你睡着了?」 她在外头说着,话音也是懒懒的,带了三分醉意。 傅念君只能眼睁睁看着某人不断从自己的下巴舔吻到脖子,不肯放手。 她在害怕,江娘子一向是没个章法的,她要是突然掀帘子进来了怎么办? 看到那个从前她有意的堂堂淮王殿下,正抱着自己在…… 他的手甚至不太满足于衣物地阻隔,有越来越得寸进尺的趋势。 「我有点晕……」 傅念君打着颤将这几个字吐出来。 江娘子听她这副话都说不连贯的模样,嗤笑了一声:「酒量真是差!」 此时周毓白在傅念君的锁骨上狠狠地吮了一下,她浑身一个激灵。 锁骨? 他怎么就亲到那里去了? 傅念君低头瞧了瞧自己微微敞开的衣襟,心里一阵慌,这位堂堂淮王殿下,他真是疯了不成! 傅念君推着他的肩膀,只是手脚却没有力气,手上一滑,手肘便撞到了轿中的隔板,发出一声动静。 「你怎么了?撞头了?」 江娘子在外头问。 傅念君的心跳地更快了。 「没事。」 傅念君应声。 江娘子似乎嘀咕了一声,傅念君脚后跟都软了,真怕她要掀帘子。 只是这时,一个内侍的声音响起了,解救傅念君于水火:「江娘子,请您入轿……」 江娘子这才走远了。 紧接着,傅念君这顶轿子就被人抬了起来。 她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便是毫无力气地靠在身后之人的怀中。 傅念君立刻便想明白了,这内侍抬轿子,哪里能不晓得自己一个小娘子该有多少分量?平白多了一个男子的重量,他们也一声不吭,显然是叫周毓白给打点好的。 「你、你……这样来害我!」 她望着他,也不是真的委屈,只是眼睛里却是潮潮润润的一片。 周毓白的一只手箍住了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的头扭向自己,只是笑着低声说:「因为……我喝醉了。」 这真是个好理由。 她也这样引诱他啊,两人不是扯平了么? 他不再顾及地吻上了眼前佳人的红唇。 再不是从前的浅尝辄止,而是激烈狂热、汹涌澎湃的掠夺。 哪个男人不好色呢? 周毓白这样问自己,他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唇齿交缠,口舌生津,傅念君真是第一次晓得吻还有这样子的。 他不客气地舔着她檀口中的每一寸土地,他把自己的气息渡给她,又将她的气息夺走。 傅念君没有选择。 他竟然有这样的一面啊! 她只想着,与今次比起来,从前他待自己,真是温柔地过分。 外头的声音两人都听不见了,傅念君微微拧眉,只觉得舌根发麻,仿佛这条舌头不是自己的了。 他要叼去就叼去吧,她也不要了。 「七郎……」 她快透不过气了,抽空小猫似地唤了声。 像博取主人的怜爱一般。 周毓白心里也是一个念头,她怎么还有这样的一面呢? 若是被旁人晓得,可怎生是好? 他松开她,让气息都快断了的她靠在自己颈侧。 傅念君头晕目眩的,身体不自在地扭了扭,而臀下那异样的东西,他们两人靠得这样近,她怎么能感觉不到呢? 她面色绯红,手足无措,偏那抬轿子的内侍抬地也不算稳妥,一有个转弯儿的,她便会控制不住地在他腿上磨蹭一下。 倒像是她故意的一样…… 傅念君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周毓白闭了闭眼,胸膛起伏地靠在轿壁上。 体内血液奔涌,叫嚣着怂恿着让他从她身上掠夺更多东西,更多…… 可她还在自己怀里微微发抖呢。 他怎么舍得? 两人衣衫和鬓发皆已凌乱,周毓白睁开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傅念君敞开的领口之下那一抹淡淡的湖蓝色。 在暖黄的宫灯光芒和苍白的月光下灼痛了他的眼。 他刚才控制不住自己,也不晓得几时扯开了她的衣襟,一层层的,中衣都不像样子,露出了她本该遮掩妥当的肚兜。 偏湖蓝色的肚兜,却用了浅粉色的细带勒着,衬着她漂亮的锁骨,迷人又魅惑的角度。 她一直将自己那白嫩细致的皮肤掩藏在衣襟下,从不示人地方尤甚,随着她的呼吸,起伏的弧度直是夺去人呼吸。 傅念君察觉他的视线,忙捂住胸口,垂下了头不声响。 周毓白有些后悔。 他不该这么待她的,他应该给她更多的尊重。 只是他多想她,他见了她后,却更想她。 「抱歉。」 他的声音恢复了些清明,伸手去替她拢衣襟,一层层的,刚才是怎么扯开的,现在就怎么系回去。 傅念君握住他的手。 「我自己来。」 他的指尖碰到她的皮肤,她就觉得烫人,她真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周毓白微微笑了笑,在她头顶亲了亲,带了些歉疚道:「往后,我不会了。」 傅念君晓得八成是他酒劲过去了。 和她一样…… 那火烧一般不受控制的感觉终于退去了。 「我没怪你的。」 她轻声说着。 她只晓得活着不容易,她这样喜欢他,从来也没想过拒绝他。 周毓白却开始心疼她了。 「你今天怪累的,我还这样。」 傅念君摇摇头。 她是害羞,却不是怪他。 周毓白的身体似乎也没那么烫了,但他不敢靠她太近,只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看她垂着头露出的一段优美的后颈。 他还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可亲吻的占据了他们太多时间,眼下没有机会,宫门口已经到了。 周毓白第一次怨怼这皇宫如此之小。 「我走了。」傅念君朝他软声说了一句,再次整了衣裳,确认无误,才敢钻出软轿。 第15章 她下轿后便回望了一眼那轿子里的一片黑暗。 又不是不会再见,却还是有那么多舍不得的情绪。 都是因为喝了酒啊。 傅念君拍了拍自己红通通的脸颊,也顾不得和旁人道别,就急急忙忙钻进了自家候在宫门口的马车之中。 而周毓白独自坐在轿中,却是久久无法回神。 「王、王爷……」 轿外有内侍战战兢兢地在喊他。 周毓白只觉得这晚的风不够冷,他要怎么才能让自己舒缓下来啊…… 他摇头笑了笑,淡淡地说:「走吧。」 ☆☆☆ 回到了傅家,傅家门口已是点亮了许多灯笼。 这一路上,傅念君脸上的红晕未褪。 她可以对别人说是酒意上头,但是替她用浸了冷水的帕子一遍遍擦过脸的仪兰知道不是。 娘子这面如桃花的样子,能是喝酒喝成这样的么? 她多半猜到了,却只能垂眸不语,只盼那二人亲事快些定下来。 平日里熬着相思苦,见面又控制不住自己,可真是作孽。 原本也是无事,可是不同寻常的是,傅渊竟然亲自到门口来迎接傅念君了。 宫里的旨意和赏赐都是先她一步回来的,傅渊哪里能不晓得她今日大出了风头。 他脸上还带着些让傅念君觉得太阳该打西边出来的古怪笑容。 「傅娘子在宫里大出风头,早就有内侍回傅家通报了,我这做长兄的,特来迎迎你。」 黄鼠狼给鸡拜年。 傅念君只觉得脖子后面汗毛倒竖。 傅渊的脸色加上这夜里的冷风,傅念君彻底清醒了。 也幸好傅渊不大懂男女情之滋味,只当她喝了些酒气色更好罢了。 兄妹俩并肩走回去,傅念君只是问道:「哥哥可是在怪我?」 傅渊「哼」了一声,似乎是不太满意。 「听说官家许久没那么高兴了,赏人东西却比受赏的还开心,龙颜大悦,是百姓之福,我怪你作甚?」 那他这样阴阳怪气的是怎么回事? 傅念君有点不明白了。 傅渊见她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由止住了脚步,朝她蹙眉道:「你为了他,能做到这样地步,确实是拼尽全力了。」 傅念君愣了一下,回道:「哥哥,你这么说的话,我也……」 傅渊打断她:「但是你可知,风口浪尖不是这么好站的,从此往后,你得到的将是明枪暗箭,远远不是从前的冷嘲热讽而已。」 傅念君叹了口气,她如何会不懂呢? 当她是臭名远扬的傅饶华的时候,人家谈起她,只会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增添生活乐趣,可当她是力压众贵女,得帝后青眼相待的傅念君时,她所受的猜疑和揣度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更尤其当旁人都猜测傅念君可能是故意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之时,便更加会警醒,甚至猜疑到傅琨身上去。 傅家这是要做什么? 平凡低调是福气,声名赫赫从来就不是。 傅念君太清楚这一点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哥哥,我只觉得给你和爹爹带来了负累,我是不是,有点自私了?」 傅渊拧眉,「我说这番话,不是要你想这个,你若觉得好,我与爹爹必然鼎力支持你,但是往后的路只会愈发艰难,若你真做了淮王妃,宫里几位主子,妯娌之间,各个都不好相处,你一定要更加小心。」 他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傅念君一时有些怔忡,心中的情绪自己也有些难明。 这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傅渊吗? 傅念君点点头:「我明白的,哥哥你……也是一样。」 傅渊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只是淡淡道:「我又不想尚公主,你尽放心吧。」 傅念君到现在也吃不定他对钱婧华是什么观感,只道:「我觉得钱小娘子比公主更好。」 傅渊勾了勾唇,只岔开话题:「你今日也累了,早点去歇息吧,宫里的比试……怕是还不算完。」 他也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自己猜出来的。 傅念君点点头,才在廊下与他别过,往自己院子方向去了。 廊灯投下的光芒照着傅渊半边脸,明暗之间,傅渊望着妹妹离去的背影,神色却是晦暗难言,他长舒了胸中一口浊气,自言自语道:「神仙指路之言……必须要信。」 而从前的那个妹妹,他也必须要逼自己忘记。 很多事情,不要硬求个答案才好吧。 傅渊转过身,微微摇了摇头。 ☆☆☆ 关于傅念君的流言很快就传遍了东京城,那些世家大族,乃至宫里,都在谈论这位傅家的嫡长女,而她写的那首词,也竞相被传阅。 周毓白对于这些还算是比较平静的。 直到自己的母亲也传唤他进宫了。 舒皇后一直知道儿子的心思,他们百般安排,为的就是求个堂堂正正,她的儿子在人前人后惯用心计,可是唯有这件事,她明白,他是不想让傅家那个孩子受一点委屈,不想让她因为些旁的不得已的原因嫁给他。 他想给她一个风风光光。 舒皇后面色红润,似乎心情不错,她只与周毓白道:「你爹爹大概快松口了,昨日他与我提起,傅相家的嫡长女,让我留意一下。」 这个意思,就是很明确了。 皇帝记得傅念君,也很喜欢她。 想要给她最好的抬举,莫过于将她赐婚给自己的儿子了。 而周毓琛因为先前傅梨华那事,是决计不可能娶傅念君的,那么自然而然,周毓白与她的婚事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周毓白心下一松,但同时也挑了挑眉。 他从舒皇后的话里听到了另一件事。 昨夜他的皇帝爹爹歇在了移清殿? 舒皇后继续说着:「傅相那里,还是要过问一二的,毕竟他是国之栋梁肱骨大臣,贸然赐婚,也是对傅家不敬。」 随即她却又庆幸道:「傅相没有入枢密院倒是也好的,官家便不至于指婚起来束手束脚,你要娶傅家姑娘也算妥当,他不会疑你有旁的心思……」 周毓白微微勾了勾唇,他这母亲可知道,她这轻飘飘一句话,自己是花了多少努力得到的? 第16章 周毓白并不会因此而掉以轻心,他只问舒皇后:「这比试,可还有后文?」 舒皇后顿了顿:「官家正在兴头上,怕是还得比一场。」 但凡比试,三局两胜几乎是约定俗成,她们这样的比试,虽然也非是一定要赛出个胜负来,但是也不该有头无尾,而傅念君已经名声大噪,按着舒皇后的想法,不如趁热打铁,定要叫皇帝定了心思,主动认傅念君做儿媳才是。 不然张淑妃枕边风一吹,舒皇后也不知道皇帝会否就将这事给忘了。 舒皇后又说着:「无论今次成事不成事,傅家小娘子往后会多往宫里来走动的……你……」 她不赞同地望了儿子一眼:「你规矩些,不要失了分寸。」 周毓白讶然,立刻便想到那晚上自己同她…… 只是他在母亲面前,都从未有失控过,他不知自己的亲娘怎会这样想自己,是否察觉到什么了? 他怕舒皇后从此看轻了傅念君。 「娘这是听到了什么……」 好在舒皇后说着:「先前那一回,我第一次见她。你们就在我这里相见,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再没下次了。」 原来是这个。 周毓白松了口气,只是他也知道,往后他必然不会再做出和那天晚上一样的事来了,何况是宫里,他当时是考虑欠妥当了。 他朝自己母亲应承下来:「孩儿明白了,谨遵您的教诲。」 出了移清殿,周毓白倒是看见了一个许久没见的人影。 「雍儿。」 他唤了声。 周绍雍扭过头,见到是他,也露出了微微的笑意,朝周毓白这里走过来。 「七叔今日进宫了?可是去见娘娘了?」 周毓白点点头,「你是往哪里去?」 周绍雍笑嘻嘻地说道:「往太后娘娘那里去,听说她昨夜有些不舒服,我爹爹特意让我进宫来请安的。」 肃王府、徐德妃和徐太后的关系亲密,自然非其他人可比。 周毓白望了一眼周绍雍晒地有些小麦色的脸,问道:「许久不见你,前几日宫里内宴,也没见你过来跟我和你六叔请安,都在忙什么?懿儿最近也一直挺想你的。」 周绍雍立刻换上了一副苦瓜脸,眉眼鼻子全皱在一起,看起来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七叔啊,您老人家是不知道我有多惨啊……」 他像是满腔的话终于找到了倾泻的通道,拉着周毓白的衣角就站在人来人往的甬道之上尽情地大倒苦水。 「……也不知道齐家那个小表叔闹哪门子脾气,你说他好好的京里不待,为何偏生要跑到军里去吃苦头,大冷天也不肯回来,太后娘娘和长公主担心,催着我去看他,真的,那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待……」 周绍雍恨恨地抱怨着:「……那地方,尽是些臭男人,我可好不容易才借着内宴的借口跑回来,谁知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又拉着我东问西问的。」 原来他这些天是被长辈们逼着去看着齐昭若了。 「这不是,幸好听说张淑妃和皇后娘娘要张罗给我娶妻,我才是能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赶回来一趟。」 他摇头叹息,十分惆怅的模样。 「听说内宴那日很精彩,宫里来了那么多小娘子,太后娘娘倒好,反而是说许久不见我拘着我不让我出来,其实吧,我是觉得她对那些小娘子也不是太满意,正好,我也不想娶妻。诶,七叔,您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也躲在草丛里看了一波美女?」 他话题跳得很快,常让人措手不及。 周毓白挑了挑眉,他什么时候让人觉得他是那种会躲在草丛里看美女的人了。 他说着:「既然姑母和皇祖母都有事交代你,你就能者多劳吧,只是这些日子懿儿不见你,缠我就缠地紧了些。」 周毓白叫住周绍雍,确实是想到了傅念君那日提醒他的话。 懿儿和他大堂兄走得近,这里面竟也有猫腻么? 傅念君表现地极不肯定,周毓白也不能无端就揣测周绍雍什么。 周绍雍素日就是这个样子,说话没边儿,却也不讨人厌,与谁都关系很好,徐德妃母子与张淑妃母子不对付,对他来说也不影响,照样和周毓琛、周绍懿都处得很好。 这么多年了,周毓白是看着他长大的,要去怀疑他,周毓白是真的不愿意。 但是想想这皇家,又哪里有真的天真单纯之人。 就连周绍懿小小年纪,也不得不跟着他们这些大人学习察言观色,揣摩皇帝太后的心思。 「七叔,七叔?」 周绍雍一只手在周毓白面前挥了挥,古怪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无事。」 周绍雍却是叹了一声,抱头做痛苦状:「我也想懿儿了,想着好好同他耍着玩一玩,哎,我可不想娶亲啊!娶了亲,哪有现在自在……」 周毓白道:「你多大年纪,他多大年纪,天天与他一起玩,你也说得出口。他也到年纪该收心好好读书了,你别有事没事就去打扰他。」 周绍雍不可置信地长大了嘴,指了指自己,对周毓白痛心疾首道:「七叔,您这心眼也太偏了吧。我多大年纪,懿儿多大年纪,这是您说的,怎么是我打扰他?我有那么不着调?」 周毓白勾了勾唇,没说话。 周绍雍贼兮兮地左看看右看看,却是想到了什么,靠周毓白近了些,问他道:「七叔,内宴之上,我听说就是娘娘和官家为你与六叔相媳妇的,傅二娘子那可是一战成名啊,外头传得戏文似的,怎么我从前没发现她这么牛气?你可得抓紧把她娶回家了啊。」 周毓白望了他一眼,只是淡淡道:「你不说我倒没想起来,早前宗室里那些风言风语,甚至传到后宫里头,说我心悦于她,都是你传的吧?」 周绍雍嘿嘿地笑了两声,尴尬道:「我这是什么?未卜先知呀,再说了,风言风语总归是风言风语,这亲,要定下来了才作数的,那不是,傅小娘子还和齐表叔传过点啥呢,这民间的戏文里,兄弟相争的戏码十分受欢迎,你们表兄弟之间……」 周毓白横了他一眼。 周绍雍似乎也是觉得自己好像越说越没谱了,马上闭嘴,眨巴了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周毓白。 周毓白望着眼前这张少年灵动秀丽的脸,那一双大大的、炯炯有神的杏眼十分讨人喜欢。 第17章 周绍雍长得不像肃王,而是像极了肃王妃。 周家这祖传的长相,便是俊秀一挂的,太祖皇帝虽然是个征战四方的将军,却是个玉面书生模样,当今皇帝也是书卷气极浓,周毓琛周毓白兄弟身上,也都是内敛的气质。 而肃王像了徐家一脉,生得并不好看,但是肃王妃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看着周绍雍就知道。 他这对眼睛,不像周家人,似乎带了隐隐的野性…… 周毓白只是垂下眸子,用叔叔的口吻警告他道:「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也该改改了。」 周绍雍倒是挺受教:「好吧好吧。」 正好有个宫人沿路寻了过来,是来找周绍雍的。 太后娘娘在等着他。 周毓白道:「那你快去吧,别让太后娘娘等你等久了。」 周绍雍这才与周毓白别过,兴冲冲跟着宫人走了。 这孩子倒是无论何时都是充满了热情和活力。 周毓白上了马车出宫。 单昀只听到周毓白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回去之后让张先生立刻到书房见我。」 单昀觉得周毓白是心里有事,他很久没有这样比较「急切」地下命令让张九承尽快见他了。 赶到书房里的张九承也同样有些惊讶。 「郎君是说……肃王世子?」 周毓白点点头。 「让底下的人去查查,他在镇宁军中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回来之后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一五一十,都报告过来。」 张九承一头雾水,「郎君怎么好好地就疑到肃王世子身上去了?还是说肃王府最近有异动?」 周毓白挑眉,「异动?他们最近热衷于走王相的路子,还能有什么别的异动,到底是和齐昭若走得近的人,查查吧。」 他只能这样说服自己,也说服张九承。 其实他对齐昭若,现在却比周绍雍放心多了。 周毓白抬手揉了揉眉心,心中感觉,只有他自己明白。 皇家之中,明争暗斗,与兄弟之间互相算计,这些年早已习以为常。 但是周绍雍是自己的晚辈,他虽没有比他大几岁,视他却如周绍懿一般的,待日后周绍懿长大了呢,他是否也要以这样的眼光去看他? 当真是冷血至极了。 张九承不知他心中情绪,只点点头,「肃王世子虽是与郎君亲厚,但防人之心亦不可无,何况明年与西夏战事亦未可知,多防备几位王爷总是不错的。」 周毓白只是点点头,「那就有劳张先生了。」 傅家这里,没过几日,傅渊便又叫人请了傅念君去书房,她直觉是和陈家的命案有关联。 陈灵之已经快坐不住了,但是除了将他好好地看管起来保证他的安全,傅念君别无他法。 傅念君问道:「哥哥,是陈家的事有进展了吗?」 傅渊脸色沉重,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怎么样了?官府定案了,还是抓到了可疑人物。」 傅念君希望得到一个好消息。 傅渊摇摇头。 傅念君的心凉了半截:「那哥哥的消息,可是好消息?」 傅渊叹了一口气,说道:「喜忧参半吧。」 喜的是当夜陈家人并未全部葬身火海,陈老爷陈夫人的尸骨经过鉴定应是确认无误了,但是陈家一对儿女都不在列,也就是说陈小娘子可能还活着。 但是傅渊说的忧则是…… 「但是两日后,有人在二十里郊外找到了三具尸体,官府经过仵作验尸,认定是陈小娘子和其弟,还有一名从小伺候他们的乳娘。」 傅念君一惊,随即便问:「是如何死的?」 「流寇盗匪所杀。」 洛阳城外如何可能有这样胆大包天的流寇盗匪! 这借口官府那关怕是都难过。 傅念君拧眉:「那帮人竟然假借盗匪流寇之手生事,还有王法么?」 还非要这样斩尽杀绝,十分心狠手辣。 傅渊说:「审案有刑部和大理寺,我们插不上手。」 傅念君道:「但是陈小娘子既从家中逃脱,或许生还的可能性大些,何况陈灵之并没有死,他好好地在这里,哥哥,可见官府的消息不可信……」 傅渊沉重地看了她一眼,「错了,陈小娘子生还的可能性很小。」 原来洛阳官府认定的尸首其实只有陈小娘子一人,而她身边的少年,并不敢断定是陈灵之。 是傅渊暗中操作了一下,才让官府以判定姐弟两人身死结案。 是傅渊想让「陈灵之」这个身份死去,所以才有了这个结果。 对于洛阳官府而言,这样的无头案,死绝了的一家人,也无人再上告,这样结案是件好事,省了衙门的人力物力。 这种情况的案子,就是调查出来了,也就是街上百姓夸个一句两句的,无关痛痒。 傅念君心中一震,所以陈小娘子即便没死在大火中,也确实是死在了郊外仇家的手里么? 傅念君来不及细想这件事,只问傅渊:「哥哥出手了,会不会对傅家有影响,若对方来头甚大,我们如何能保全陈灵之……」 帮人的前提是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她不想看到傅渊因为自己的一时恻隐去冒险。 傅渊摇摇头,「陈老爷是做生意的,往来的人很多,往官府走路子递银子的人也很多,商人无良,总有那些烂账想栽到死人头上去,陈家人死绝了,他们的财产才能拿出来瓜分,所以即便我不出手,也很多人想官府判定陈灵之已死。」 他不过是让人推波助澜而已,对方要查根本无从查起。 陈家的事确实是个惨剧,而究竟原因为何,如今怕是只有死去的陈家夫妇知道了。 傅念君呼了口气,「那么陈灵之所说的,陈家那位姓章的舅爷,哥哥可查到线索了?」 傅渊脸色冷沉,只道:「姓章的根本不是陈家的正经亲戚,陈夫人是前朝旧臣府上侍女出身,家境贫寒,在东京城里哪有什么亲戚,不过是他们胡乱七拐八拐认的罢了。」 下九流出身的平民,大多家境普通,甚至有些孤儿寡母的,大家在贫苦之时互相扶持,姐姐哥哥的一通叫,有些念旧的,后来也都当作正经亲戚往来了。 「这姓章的手底下有个通货行,在汴河上也包了个码头,家境与陈家差不离,听说最近雇了镖队南下去了,家里对于这陈家也没多大印象,对于前段时日陈夫人去拜访倒是还有些印象,多的,也查问不出什么来了,只能等姓章的回京。」 第18章 线索断了。 章家与陈家显然也没有那么密切的联系。 傅渊看了傅念君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只劝慰道:「尽人事听天命,你一时心肠软救了他家独苗已是仁至义尽,可也不能日日扑在这上头,让傅家把财力物力全耗费在这上头去查一桩无头案。」 或许根本只是江湖仇杀而已。 傅念君知道傅渊说的有道理,可是陈家的事情依然像块石头一样沉甸甸压在她心头,她总觉得似乎没有那么简单,而且对于陈灵之的搜捕,对方也不太可能凭官府的一面之词就放弃了。 陈灵之依然很危险。 他就像块烫手山芋一样,因为查不清楚他的来历,她甚至不知道该把他往哪里摆。 傅念君立刻就想到了周毓白。 他手下有一大批江湖势力,且隐藏极深,傅念君是一直知道这一点的,傅家能够用的人毕竟有限,若是告诉了周毓白,他必然可以查出些东西来。 但是傅念君转念一想,若是自己是多思多虑了呢?只是陈家倒霉,遇到江湖仇杀,而陈灵之命大被自己意外带出了洛阳而已呢? 周毓白每天忙国家大事都忙不完,她还要这样去烦扰他,岂不是太不应该了。 傅渊说着:「那孩子若是再闹,我倒是可以帮你处置。」 傅念君回过神,明白傅渊此意,说道:「暂且先放一阵吧,若是事情不明朗,将他贸贸然送走,或许会害了他性命,也更或许他会牵扯了我们家进去。」 傅渊便也先点点头:「等过了这阵风声吧,他若是个懂事的,自然能体谅我们所为,他的家仇,该由他自己报,只是不是现在。」 傅渊显然不大喜欢陈灵之,大概是看管陈灵之的人向他汇报了些什么。 那孩子是个桀骜的,少年意气,除了傅念君能劝一两句,将再多的人放在那里他也不肯听。 傅渊素性冷淡,更不耐烦这样不懂事的孩子,他这是在告诉傅念君,若那小子想借如今傅家之势杀回洛阳去,就真的是太天真了。 他若胡闹,傅渊必然不会出手的,连最后一点帮忙都不会帮。 傅念君点点头,在这点上,她和傅渊立场是一致的。 陈家将陈灵之养得确实有些骄纵了。 傅念君再次进宫的时候,各家小娘子与宫人内侍们对她的态度已经与从前截然不同了。 宫人内侍们见到她之后尤为殷切,倒不是全是觉得傅念君得了帝后青眼,正是风头正劲的时候,而是因为她的一件衣裳两句诗,让皇帝下令放了宫里许多老人。 傅念君却是无意中赢得了他们有些过分的尊敬和崇拜,而且她也知道,其实这里头多半也有点因素是因为她是傅琨的女儿。 就像傅渊一样,自身修养固然重要,身份却也能增光添彩。 傅念君不由想着,若她从小便是傅琨的女儿,没有中间的「傅饶华」,或许她是早已习惯这样的奉承和殷勤了吧…… 就像周毓白说的,若是人生有另一种可能的话…… 她摇摇头,将这些思绪赶出脑海,心道自己也真是久未见识鲜花掌声,一下子也被捧得虚荣起来了。 这次进宫,她四下打量了一圈,发现站在堂中的小娘子们少了很多,只有几位比较出风头的,如裴四娘、卢七娘之流,卢拂柔也算是在上回内宴之中表现不错的,这些人出现了,其余一些不打眼的,便没有再受邀。 当真是如科举似的,层层拔擢了。 上座的皇后娘娘脸色不太好看,不像是上一回,开开心心的模样,倒是有些心不在焉。 裴四娘第一个询问舒皇后身体是否有恙。 舒皇后倒是摇摇头,只说着:「难为你们这几个孩子有心,今日让你们进宫来,本来是想继续上回的考较,不过现在,倒是只能让你们白跑一趟了……」 裴四娘问道:「娘娘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请过太医了吗?」 舒皇后摇摇头,「不是本宫,是太后娘娘……」 原来太后娘娘前几日就身体不适,卧病在床,加上不思饮食,御膳房也想尽了办法,无计可施,太后娘娘还因此瘦了好些,帝后这两天一直就很担心着急。 如此一来,比试什么的,也没有多大心情了。 舒皇后想着让这些孩子略坐坐,就让她们回去,只是不妨却突然有内侍过来传旨了。 旨意是皇帝下的,可那意思却是徐太后的意思。 她之前就知道帝后举办内宴的意图,便道这第三轮的题目就由她来出了。 竟是明日午时前,让各家小娘子送一席珍馐到慈明殿,不用多,两三道即可,让她老人家尝尝诸位的手艺,再定夺优胜。 洗手做羹汤,这本是寻常女儿家必须要学的东西,但是世家千金,学的厨上之事也不过是调配下人、指挥厨娘,会认得菜肴新鲜不新鲜,分得清食材是些什么东西也就够了,哪里会真的自己下厨。 那油烟伤了她们金贵的皮肤可怎么好。 不过徐太后大概也是知道这点的,因此给她们一天时间,让她们各自回去想主意。 到明日她老人家用膳,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傅念君是觉得,徐太后可能根本就是不想再吃御膳房里的菜,才趁机提了这么个要求。 宣旨的内侍也朝几位小娘子道:「太后娘娘近日胃口不佳,只希望几位小娘子用心些,各位家中都有厨娘数位,想必能精研出几道让娘娘她老人家用着高兴的菜肴。」 众人都领了命应诺,舒皇后觉得这样也好,与她们道:「这是你们尽孝心的机会,但是你们也不用太紧张,即便做不好也不要有负担。」 舒皇后说话总是这么温和。 她也没有兴致同她们多说什么话了,而堂中各个小娘子也都在开始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在做菜一事上讨好太后,因此舒皇后很快就让她们退下了。 江娘子又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走到了傅念君身边,用嘴努了努前头不远处的裴四娘,说着:「这回倒换了是她拉长个脸了,上次那么得意,风水轮流转,哪里能常常让你占尽风光的……哈!」 她这一声笑可当真让人听出了解气的味道。 傅念君觉得江娘子好似话里有话,上回明明是自己更风光一点的。 她咳了一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裴娘子这回招架不住了?」 江娘子抬起了自己的纤纤玉手,刚染的蔻丹在阳光下鲜亮地耀眼。 第19章 这样的手这样的指甲,傅念君知道她想表达什么,人家可是不会下厨的。 不过话说回来,傅念君想到今日进宫的几人,都是上回表现上佳的,那么这个江娘子算是怎么回事? 江娘子轻「哼」了一声:「裴家与卢家同为世家,你觉得孰优孰劣?」 傅念君自然答道:「这话恐怕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我是说,你觉得谁家钱更多?」 江娘子翻了个白眼。 傅念君听明白她的意思了,却依然还是油滑道:「怎么都是比我家多的。」 这世家同世家,也是不一样的,比方钱家,那可真就是金光灿灿的一尊大佛,但是像卢家、裴家这样的世家,底子里到底还剩下多少,真是不好说了。 不过端看裴四娘与卢七娘的神色,多少也能判断出来。 民以食为天,可以说吃什么东西,很大程度上能够反映这家人的经济情况。 她们这些小娘子,比的哪里是自己的手艺,根本是在比谁家厨娘更厉害。 如江娘子家中,这样靠着张淑妃发迹的暴发户,虽然父兄做官不大,但必然成日是山珍海味,哪个贵就买哪个,哪个浪费用哪个,而如傅家这样的清流世家,保持着祖辈一贯的水准,女眷们的伙食尚算中等偏上,对于男儿们就苛刻些,意在让他们保留读书人身上的清寒。 也是正因为有时吃的实在不行,傅念君才常常会给挑食的傅渊开小灶。 如裴四娘家,大概境况就不会太好,世家衰败迅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子孙不事生产,产业经营不当,裴四娘在帝后面前走的是简朴风格,一部分原因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另一部分,或许她本来也是无法像卢七娘一般,连笔山都要是上好暖玉做的,否则便是觉得侮辱了手里的笔。 傅念君不禁摇头感叹:「倒不如把自家的厨娘都拎到宫里来,一比一地赛赛厨艺,也算是别开生面,一桩趣事了。」 也免得各家小娘子都还要在太后面前唱大戏。 她敢肯定,明天肯定会有人伤了手,又被火烫了种种。 江娘子耸耸肩,似乎对这比试依然地不放在心上。 两人在宫门口别过,傅念君正钻进自家马车里,却听到有人唤了她一声,一看之下,却是卢七娘,正坐在车内望着她。 卢七娘白玉一般的脸上,神色依然的淡淡的清傲,她只是提醒傅念君道:「傅娘子是聪明人,何必处处与江娘子走得近,这不是明智之举。」 傅念君打量了她一眼,难不成卢七娘知道些什么? 「多谢卢娘子提醒了。」 卢七娘没有再说话,让丫头放下车帘,便离开了。 这位卢七娘,与自己连贯地说话从来不会超过三句。 傅念君回到傅家之后,傅渊也听说了这「考题」,便连公文都不写了,背着手晃到傅念君这里来看热闹。 即便他是最不像来看热闹的一个人,但是傅念君总觉得他确实是来看热闹的。 傅渊见傅念君似乎一点都不急,还在处理着家中的杂事,冬日来了,傅三老爷即将回府,要置办的东西很多,傅念君又开始算账了。 「听说厨房里都闹成一锅粥了,你也不去看看?」 傅渊说道。 傅念君奇怪:「他们闹什么?不打算好好做饭了?」 「是怕做不好,明日要掉脑袋。」 傅念君笑着将手里看到一半的账本收起来。 「杞人忧天。」 厨房里的王大娘估计是又开始自己吓自己了。 哪个说要让她做菜给太后娘娘吃了? 傅渊问她:「你有什么想法?」 傅念君摇摇头,「如果我跟哥哥说,我什么想法也没有,你信不信?」 傅渊的手指轻轻地在桌子上点着,闭目凝神,想了想。 「我信,要讨好太后娘娘……确实不容易。」 傅念君苦笑,「大家都是想岔了,这回,哪里会是比谁家的厨娘又多又好那样容易,官家和皇后娘娘都这样愁眉不展了,说明太后娘娘确实是情况比较严重,这民间的厨娘再好,能比得过宫中御厨的手艺?」 只要冷静地分析一下,就能想明白这个事实。 必然再精心再美味的珍馐,怕也是动不了徐太后的胃口。 傅念君素来仔细:「何况出宫前,我特意找宫人打听了一下,近日来肃王府中的世子常常出入慈明殿,哥哥……」 傅渊心领神会:「肃王世子也颇精通游艺玩乐,近段时间,怕是为了太后娘娘也搜罗了不少民间的吃食,既然这样太后娘娘都不喜欢的话……」 民间小吃是条路子,但是看来也是行不太通的。 他站起身来:「我找人去太医院问问。」 太医院有傅家的势力,问这样的事还是不妨事的。 傅念君其实也没有对太医院抱太大的希望。 现在要找的,多半不是太后娘娘身体上的病因,食欲这个东西,只要不是病得太厉害,往往是受自己的心情和想法影响的。 这也像治病一样,需要对症**。 可她又不了解徐太后,该从何处下手呢? 兄妹两人说了才没多久的话,芳竹就进来与傅念君耳语了几句,傅念君听了之后倒是把目光落到了对面傅渊的身上。 傅渊拧眉:「怎么?」 傅念君笑道:「是未来小嫂嫂派人过来了。」 她这位小嫂嫂还真是挺热衷于帮自己的未来小姑子「作弊」的。 就如傅念君在宫里时想到的那样,钱家作为富比皇家的豪门世家,吃穿用度自然不同凡响,而且钱家久居江南,口味也与京城的不大一样,这样的比试若钱婧华也参加了,必然独树一帜。 因此她便委婉地派人来问询傅念君,可否需要她「借人」出来。 傅渊倒是无所谓,本来这比试就不是个公平的比试。 「你若要用钱家的人,也可以试试,指不定太后娘娘口味变了,偏好江南一带的菜肴也未可知。」 傅念君摇摇头:「这人,我是断不会问钱家借的。」 傅渊问道:「为何?」 她笑了笑:「因为……有人比我更需要问钱家借人啊。」 卢拂柔。 所以这人她借了,卢拂柔也借,岂不是菜肴送到了太后娘娘面前也是要撞? 第20章 何况钱婧华即便如今与傅念君走得更近,她未来也将是傅家的媳妇,可她碍于这么多年的情面,肯定是不好意思拒绝卢拂柔的,傅念君何必让她难做。 她向芳竹道:「去回了吧,让钱娘子不用担心,我这里有主意。」 说是这样说着,可等到傍晚傅渊打听回来了徐太后的病情,其实傅念君心里依然没有个准数。 徐太后的病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太严重的,不过是老人家上了年纪,自然脾胃虚弱,不比年轻人了,而徐太后年轻时也是跟着太宗皇帝也是很吃过几年苦头的,一直是个泼辣性子,性情脾气真的称不上好,气大伤身,常有个头疼脑热的,多半也都是由她自己的心思而起。 傅渊对傅念君说道:「这确实是让你猜准了,太后娘娘压根没病到那严重的地步,还想着进食,自然就是没有太大的问题,不过是没有她合意的食物罢了。」 傅念君点点头,陷入了沉思,这一回比的,其实是谁能猜准徐太后的口味。 她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想主意,她觉得旁的小娘子大约这会儿已经试过好几轮的菜了,她到现在唯一的成就,大概就是安抚了厨房里的王大娘,承诺明日不用她背锅砍头。 这王大娘要是出点问题,傅琨今晚怕是都喝不到那一顿热汤。 傅念君朝傅渊道:「如今也只能赌一把了。」 傅渊挑了挑眉,她要赌什么? 人生很多事,不过是胆大心细罢了。 傅念君想着这两桩,自己素来就还算做得不错,上回在帝后跟前,她用那件衣裳来意指三千宫人也是很冒险的,但是不冒险,也无法出奇制胜。 只是这一回,对方是徐太后,她可没有皇帝那样好说话了。 傅渊道:「你已经打算好了?」 傅念君叹了口气,说道:「只能勉力一试了。」 傅渊见她秀眉微蹙的模样,也知她心中其实把握不大。 换作从前,她时常是云淡风轻、镇定自若的模样。 傅渊说:「若是试得不好呢?」 傅念君顿了顿,「试不好……大概就,满盘皆输了吧。」 傅渊勾了勾唇,心道她这赌徒心态倒是好。 谁也没有逢赌必赢的本事,但是总是赌赢的人,胆子确实是比常人大。 而傅念君,也正是此类中人。 这晚傅渊只觉得躺下去没有多久便醒了,睡得不太安稳,隐隐约约总觉得耳边不清净。 醒来一看,还不到五更天,外面乌漆漆的黑。 他的耳朵没有骗他。 这是在折腾什么? 他的院子离大厨房不远,傅家的规矩,晚上大厨房是封灶的,傅家人也没有吃宵夜的习惯,这会儿闹起来,傅渊立刻便猜出来是傅念君在搞鬼。 他索性让人打了水来,早些起身洗漱。 大厨房里头热闹声不止,傅渊背着手晃过来的时候,就见到一张张被灶火烤得通红的脸,也不知是在激动些什么。 灶上王大娘见了傅渊过来,竟是兴奋地朝他道:「郎君起得这样早,是饿了?想吃点啥?」 傅渊心想,他难道看起来是这么像饿醒了来讨食吃的? 傅渊见到了傅念君忙碌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没有回头。 她起得早,还是一夜没睡? 偌大的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肉香,一闻之下,确实让人口舌生津。 傅渊咳了一声,朝王大娘道:「不必了,我只是来看看……你们在做什么?」 王大娘说道:「是二娘子,在煨肉呢,好几个时辰了,娘子说得煨到送进宫前一刻呢!」 她说着还猛一吸鼻子,脸上表情畅快又满足。 傅念君厨艺好,没人比傅渊更清楚了,因此王大娘等人也不过是替她打个下手,否则此时如何是她来招呼自己,而傅念君却在灶前忙碌呢。 傅渊也觉得这味道诱人地过分,脚尖不由往前挪了挪,但是又觉得自己的形象得端稳,便依然板着脸问王大娘:「这是要送进宫里的,她这做的是什么肉?」 王大娘说:「猪肉啊……」 猪肉?! 傅渊惊讶,怪道这味道这般不同,竟是猪肉…… 猪肉此物,在大宋,便是「富者不肯吃,贫着不解煮」,吃猪肉是下等人的作为,大内御膳房,从来便不会出现猪肉,顿顿都上的,只有羊肉罢了。 大宋律例,严禁屠宰耕牛,所以牛肉也是不能吃的,可食的肉类便是鸡鸭羊鱼虾,而宫里和富贵人家,则是鹿肉、獐子肉、狍子肉、雉鸡肉等等珍贵的山珍海味不一而足,可以说除了牛与猪,这天下好东西尚且多得很。 傅念君却偏偏还是选择了猪肉。 傅渊终于理解白天时她为何要说赌一赌了。 若是一个不巧,徐太后便是当场发作,指责她轻视皇家,用贱物侍主,也完全是有可能的。 傅念君经人提醒才晓得他过来了。 她搓了搓手,走到傅渊面前,朝他点点头:「可是吵到哥哥了?君子远庖厨,哥哥不该来这里的。」 她脸色倒是还好,神采奕奕的。 傅渊道:「我不过是来看看你。你这样做确实冒险……哪里来的猪肉?」 「城门上锁前,让人从庄子上紧急送过来,是庄头他们自己养的,漫山遍野放养的小猪,肉质是很好的。」 傅念君说这些,傅渊当然听不懂。 他倒不知道,她对这个竟然这样在行。 「我选了最肥的一块,没有办法,没有煽过的猪,便不太香,肉肥些味道才能出来……好在这头猪还小……」 她还是说得头头是道,颇有点让傅渊想起自己侃侃而谈诗赋经义时的样子。 「煽……」 他眉头紧蹙,重复了一下这个字。 他觉得傅念君作为一个名门千金,这样随意地说这话总是不太好。 傅念君倒是没察觉。 她从小到大学过很多东西,其实她对诗书礼乐都不是太感兴趣,她却是挺喜欢做菜的。 傅渊问她:「你选择了用猪肉入菜,是因为太后娘娘早年时家中是……」 徐太后家中是屠户出身。 徐太后的父亲从前操持贱业,是在市井杀猪宰羊的。 傅念君点点头,「老人家上了年纪,最常常想起的就是回忆,越久远的回忆,就像醇酒一样,越香。我并不了解太后娘娘,不晓得她的喜好。她如今不思饮食,是否是因为怀念小时候的那一口味道,也只能猜一猜了。」 第21章 既然山珍海味都不能打动徐太后,那么或许她喜欢的确实不是精致的珍馐美食。 以己度人,傅念君到现在都会记得小时候吃的一碗甜酥烙,那么或许,徐太后也一样很怀念小时候吃的东西。 屠户人家小时候吃的最多的是什么,答案就在她锅里。 傅渊轻轻叹了口气,「你胆子确实大,太后娘娘到了如此位置,已经多少年没人敢提起她幼时之事了?不说官家不耐烦人家提起他外家,就是徐家那两位国舅……」 他话没有说完。 徐家那位屠夫国丈早已去世了,但是两位国舅爷,可是你敢说一句就提刀砍你的主。 人家当年是扔了杀猪刀跟妹夫上战场的,杀猪成了杀人,还杀得功名赫赫。 傅念君要把猪肉送到太后娘娘面前去,不就是明目张胆地提醒徐家所有人,他们曾经的屠户出身么? 傅念君望了望顶上的大梁,只好说:「所以我说,赌输了,我就回到从前的傅念君了……」 被太后娘娘厌弃,皇帝和皇后还会继续看重她喜欢她么? 她虽然可以不在乎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太太对自己的看法,但那到底是周毓白的祖母,如有希望,她依然希望本来就不受祖母喜欢的他,能够在婚事上,不要同家中长辈再起冲突。 傅渊顿了顿:「其实把握也不算小……何况你做的……」 他的眼睛望向了灶上正煨着火的小锅。 「应该确实是味道不错的。」 傅念君见了傅渊这眼神,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傅渊这人,对事对人都是冷冰冰一副冰山模样,倒是唯一的弱点,就是在美食上。 当真是个反差极大的弱点。 傅念君也不想叫傅东阁坏了自己的形象,便强忍住笑意道:「哥哥可要来试试菜?」 她分明见到傅渊眼中有光芒闪过,只是等她话说出口,他却是又摆出了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此乃为太后娘娘所做,岂非不大妥当。」 傅念君有理有据替他找台阶:「就是因为是为太后娘娘所做,更要精心调制口味,有不妥善之处还能挽救。」 她看了看外头天色:「还有一段时间。」 傅渊点点头,对她这个理由相当满意。 砂锅打开,那股肉香味更加浓郁,直往人心里钻。 像豆腐块儿一样整整齐齐的猪肉被切成块儿,放在垫着竹箅子的老砂锅里咕嘟咕嘟煮着,颜色红中透亮,酱汁饱满黏稠,没一丝腥味,尽是诱惑人食欲的香甜味道,看得人胃口大开。 傅念君下厨有一些自己的习惯。 她常会让人准备些不同的东西,然后自己指挥下人做些酱料、腌菜,比方她做的黄豆酱,是连久经沙场的王大娘都没有吃过的。 独一无二。 所以傅渊根本不用怀疑,别人,哪怕是太后娘娘,也没口福吃过这样的菜。 傅念君细心地用竹筷子替他拾了一块四方的肉块出来,放置于干净的小碟子里递给他。 「还没到火候,哥哥先尝尝看味道,甜不甜?」 她问出口的话倒是甜滋滋的。 傅渊尽量端着一张冷脸,用三口觉得太少四口觉得太多的速度吃完了这块肉。 厚重油腻,浓香鲜甜,压着舌根儿的味道久久不散,当真是唇齿留香。 让人无法拒绝。 他的目光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又投到了那小锅上。 傅念君越看越觉得好笑,心道既然他喜欢,等过了这趟,她再做一遍给父兄吃吧。 做一大锅。 「还不错。」 傅渊是这样回答她的。 傅念君点点头,笑道:「那就好。」 仪兰出现在了大厨房门口,很是时候地破坏了这两兄妹之间的气氛。 「娘子,到时辰了……」 她手里还拿着一件厚厚的毛氅子。 到什么时辰了? 傅渊望了望外头蒙蒙亮的天色。 这个时辰,大概才是傅家下人们起身的时辰。 「你要出门?」他问。 傅念君点点头,没太在意兄长今天的啰啰嗦嗦,主动解释道:「出去一趟,太后娘娘早年住在羊肠巷子那边,我去转悠瞧瞧,兴许能发现什么……」 她还真是滴水不漏。 「那这里呢?」 傅念君指指那锅子。 「先这么着吧,王大娘和芳竹会替我看好的。」 王大娘在旁连连点头,虽然她昨天得了傅念君的保证,她不做菜,宫里不会要她脑袋,但这是二娘子亲手做的,若是出问题,那掉脑袋的岂不是二娘子? 她怎么敢马虎,二娘子待他们下人们这样好,这锅肉现在可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应该是没事的。」 傅念君说着,这傅家的后宅,如今四平八稳,还没哪个有胆子犯到她头上来。 她看了一眼兄长。 只要他别没忍住,将它们全吃光就好。 傅渊目送了傅念君离开,想着自己也正好回屋去整理昨天没做完的公事,王大娘凑在他身边低问:「郎君今日早膳想用些什么?」 主子都到了这里,她拍下马屁总归是没错的。 傅渊只淡淡道:「与寻常一样就可。」 他步出厨房,想到那寡淡的清粥小菜,竟隐隐有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觉生了出来。 傅念君匆匆忙忙赶回府里时,已经天光大亮。 今日的傅家注定格外忙碌。 府里的丫头厨娘,洒扫小厮,全都轮着替傅念君着急。 沐浴更衣,梳妆打扮,都要费工夫,她们娘子难不成要以这个灰头土脸的样子进宫去? 还有菜,最重要的菜呢? 太后娘娘没说只让你做一道菜,可厨房里就一道菜啊。 贴身伺候的两个丫头算是再次进一步了解傅念君了。 她们这个娘子,还真有越碰到大事越拖拉的本事。 听说第一回 比试诗词的时候,她就是拖拖拉拉在香燃尽的那一刻才完成的。 这次呢,也要拖到那时候么? 府里人不知道她出府去干什么,只晓得一大早的她就不见了人影,老管家都替她觉得担心,听门房说其实天刚亮娘子就出门了,便一直守在门边望穿秋水。 第22章 「也不用急。」 傅念君对身边人说着,进门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大步往厨房迈去。 众人只能对她这样的态度叹气。 她也不算是毫无收获吧。 厨房里王大娘等人以为傅念君出门一趟,总会带回些不输于那锅子神仙肉的东西。 他们被逼着闻了好几个时辰的肉香了,口水咽了几斤下去,却还是一时都不敢懈怠地盯着那锅子。 但是傅念君找回来的东西确实简单。 她在羊肠巷找到了一户曾经卖豆浆的人家,听说十几二十年前豆浆生意做的还不错,那家做豆浆的是个寡妇,领着独生儿子过活,后来寡妇身体不行了,眼睛也不好,便停了生意,由儿子媳妇奉养。 傅念君让他们都尝了尝那豆浆,说一下感受。 那寡妇虽然不卖豆浆了,但是这么些年吃惯了,习惯早上起来喝一碗,为家人也做一些。 傅念君这样特地花高价买下来,对方怎么会不愿意。 芳竹喝了一口,第一个皱眉露出一副苦瓜脸:「娘子,有点酸啊……」 带点涩,带点酸,芳竹喝了一口就吐了吐舌头放下了碗。 这不是什么好豆浆,寻常她喝的,都比这好上很多。 王大娘也喝了一口,她毕竟是通厨事的,对傅念君说道:「娘子,这都是市井那些喝不起细豆浆的人喝的,生豆的味道浓得很,也不加糖,别说芳竹姑娘喝不惯,外头的人,喝得惯的也少……」 王大娘低头又喝了一口,嘀咕道:「咋还有股子怪味呢?」 一直跟在傅念君身后的仪兰脸都快绿了,心道怎么能没怪味? 那寡妇用来煮豆浆的那口老铁锅,她简直都没眼看…… 可她非说,自己从前就是用这口锅,煮出来的豆浆四邻八里没人说不好吃的。 仪兰猜测,四邻八里或许根本就是为了帮衬着些她们孤儿寡母吧。 傅念君笑了笑,她虽想找回太后娘娘记忆中的味道,却也不能这样把这东西就这样送到徐太后面前去。 凭着如今她老人家金贵的口舌,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入得了口? 傅念君很明白一个道理,记忆里的味道,若是十分呈现出来,反而不美,只要保留三分就是最佳。 那剩下的七分,原本就是记忆经历岁月打磨后你自己心底的一点眷恋,且这感觉历久弥坚。 所以…… 傅念君问王大娘:「这儿还有炒熟的黑芝麻吗?」 ☆☆☆ 傅念君到慈明殿的时候,也已经有很多人了。 舒皇后依然是和蔼可亲的样子,而在慈明殿中,显然有一个人能比她把头抬得更高,气势更盛,甚至都隐约盖过了皇后的光芒。 徐德妃。 在这宫里其他任何地方,包括她自己的寝宫,她怕是都没有这样的底气,但是在她的亲姑母这里,她可以。 这里是唯一的一个地方,她能将张氏那个贱人远远抛在身后。 而其他妃嫔,大多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来的,太后娘娘病了多日了,她们惧怕她的脾气,也不敢天天上门来叨扰。 当然张淑妃是必然不在的。 除非她想看热闹的热切心情超过了她与徐德妃相争几十年的恩怨情仇。 徐太后被宫人和内侍扶出来,她微微有些驼背,矮墩墩的身材,穿着深青色的大袖翟衣,梳着白角冠,配着白角梳,几乎压得她老人家看不见脖子。 皇帝和她长得不像,亲女儿邠国长公主和她也不像,倒是她的侄女徐德妃在面目上更像她的亲女儿。 傅念君是第一次见到太后她老人家,她胡思乱想着,所以徐太后喜欢徐德妃多些,并不只是因为她是自己的侄女儿,或许也因为她更像自己么? 太宗皇帝娶了自己,所以要让当皇帝的儿子也娶自己的「翻版」么? 世上或许有很多这样的母亲。 徐太后整个人没有什么精神,恹恹地靠在迎枕上,旁边的宫人满脸着急,从她们的谈话间傅念君才得知,原来徐太后早膳也用得不好。 徐太后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别在老身耳边念叨了,听着烦……」 宫人只好讪讪地闭嘴。 这一堆人面前,还是只有徐德妃最得脸,上去与徐太后说了几句话,徐太后脸色才算缓和了一些。 众小娘子心里都很忐忑,一半是担心自己入不了太后的眼,另一半则是担心各自带进宫的菜肴。 天冷,菜就容易凉,现在他们各自的菜肴都在御膳房里面安置着,就等徐太后这里传膳了。 徐太后和徐德妃说了两句,眼神就瞟向了堂下的几位小娘子。 她出口的第一句话倒是让傅念君有些意外。 「哪位是傅相家中的闺女?过来让老身看看。」 傅念君上前朝徐太后行了礼,并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徐太后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傅家小娘子,听说还挺出息的。」 这话里头的意味不好揣摩,是褒呢还是贬呢,傅念君也说不好。 徐家和傅家不算有过结,但是邠国长公主有,所以从前傅念君的事徐太后必然也清楚,而上回她在帝后面前这样长脸,她定然也知道。 简单地说了几句,徐太后就没再给傅念君更多的关注,而是让内侍传膳下去。 不得不说,众位小娘子各显神通,满满布了一桌子的菜,架势完全赶得上宫里过年一般。 帝后生活简朴,日常吃饭也没有几个菜,比起口腹之欲,他们更怕言官的口诛笔伐,太后宫里已经是素日饮食规格最高的了。 而她近日来身体有恙,御厨们更是使尽浑身解数,美食流水一样往慈明殿里端,但是依然比不上今日的阵仗。 这些菜,就像各位小娘子一样,各有风格,精致靡丽有之,朴素低调有之…… 傅念君注意到放置着自己菜肴的红木托盘被放在了最后,有些惊讶,脑中突然就联想到了刚才领她们进来时的女官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在心底笑了一下。 真是忙糊涂了,连打点宫里这些人都忘了。 这厨艺的比试,又不像前两次,这回的先来后到就格外重要了,要是人太后娘娘吃到你的菜时都已经吃饱了,那你还比什么呢? 徐太后动了动眼皮,也并不在乎她们站在一边忐忑的模样,反正她不过是想尝些新鲜的罢了。 第23章 排在第一个的是江娘子的贡品。 傅念君这才终于意识到她脸上那一直洋洋得意的神情是从何而来了。 这个土财主…… 她不是已经不打算争什么王妃之位了么?又这样要出风头做什么? 而傅念君对她那两道菜的水平也只能表示歉意。 那盘子里硕大的萝卜雕成的大龙头实在是称不上有多美,甚至徐太后见了都微微皱眉。 只能说这样大的萝卜确实不好找。 江家的有钱确实能够体现在这里。 这道菜是道烩羊羔,只瞧这夸张的摆设傅念君还以为会是天上龙肉了。 徐德妃和舒皇后两人全程陪同着徐太后一起做这个评判,舒皇后似乎对这样眼花缭乱的美食兴趣不大,只一心盯着徐太后的反应,倒是徐德妃见见徐太后下了一筷子,她便也跟着让宫人服侍着尝了一口。 等不来徐太后的评价,也总不能冷场叫人下不来台吧。 菜自然是好菜,色香味俱全的。 但是除了那雕花,似乎并无什么出众之处。 徐德妃尝了一口,就说道:「这冯翊县出产的羊肉膏嫩第一,确实滋味甚美。」 这就是她的评价。 卢七娘和裴四娘等人心里都立刻松了松。 徐德妃只夸羊肉不夸厨艺,看来两位对江娘子这道菜不是太满意。 不过江娘子似乎也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在乎的样子。 傅念君现在瞧她这副表情,开始猜测这两个菜或许根本就是她去外头酒楼里打包来的。 徐太后跟着也陆续尝了其他小娘子上贡的菜肴,皆是不置一词,未做评价。 看不出喜欢,却也没有说不喜欢。 她胃口确实不好,每道菜大约都吃了一两口就放下了筷子,没有太厚此薄彼。 旁人都没有换来老人家哪怕皱眉的一个反应,唯有一个人的东西,她吃过之后是微微点了点头的。 卢拂柔。 那道让徐太后点头的菜其实并不名贵,甚至看来略微有些寒酸,但是胜在罕见,许多人都叫不上名堂来。 傅念君却是知道的。 卢拂柔只说这道菜叫做「云英面」。 这是江南盘游饭的风味,用藕、莲、芋、百合等混在一起,择了净肉烂蒸后在臼中捣细,再用蜀地的糖和蜜拌匀捣烂,如此揉成了一团,等冷却变硬后再用刀切了吃。 这是道凉菜。 可以说在这样的天气里选择这个,卢拂柔还是要很大勇气的。 不过她的尝试也确实值得,毕竟徐太后都点头了。 卢拂柔在旁松了一大口气。 傅念君悄悄地微笑,江南风味…… 看来她猜的没错,卢拂柔确实是找了钱婧华帮忙。 最后终于轮到了傅念君的菜。 好在这殿里暖,也不至于让它们冰冰凉就送到了太后的嘴里去。 精致的锅盖打开,几乎一瞬间就夺走了堂中众人的嗅觉。 色香味,她这个香,确实是做到了。 许多人都不自觉地偷偷咽了口口水。 傅念君一共准备了三样东西,除了那肉,还有豆浆和一碟蒸饼。 蒸饼就是傅家人平日吃的那种,没有什么特色,不过方才才出炉,还挺新鲜。 徐德妃的反应倒是快一些,眼刀落在傅念君身上,直截了当地问:「这是什么肉?」 傅念君回道:「是猪肉。」 她也没有要多解释一句的样子,只是安心回答了徐德妃的问话,平静镇定。 而徐德妃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很精彩了。 堂中的人也有不少幸灾乐祸的,皆心道这个傅家娘子当真是嚣张,得了帝后一点赏识,就如此尾巴翘上了天去。 徐德妃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是她终究还是忍下了,毕竟她没有这个资格替太后做决定。 舒皇后也望了傅念君一眼,她的眼神倒是很从容,对傅念君极有信心。 舒皇后和徐德妃都偏过头去看徐太后,却只见她亲自拿起了筷子,眼皮抬了抬,去捡了一块肉出来。 徐德妃心中微微震惊,但是很快就稳住了神色。 徐太后吃完后,却是说了一句:「……倒是让老身想起了小时候。」 徐德妃脸上僵了僵,其实她也不太愿意提起自己的祖父曾是杀猪匠的事,但是徐太后说了这话,她总不能不接茬。 「是啊,娘娘,只是您小心油腻……」 她看着这碗里的肉,浓油赤酱,其实心里也是食欲大开,更加上这扑鼻的阵阵香味更是一种无言的诱惑。 但是…… 徐德妃记着自己的身份。 在这么多小辈面前,作为曾经的屠夫的孙女,而如今高高在上的德妃,她怎么能吃猪肉呢? 她会给这些不知世事的小丫头添多少笑料? 她们当中,有好几个都是出身名门世家,是清流之后。 她对自己憋着一股气。 而另一边的舒皇后,却丝毫不顾及这个,她朝徐太后笑道:「看您吃得这么香,我也有些馋了。」 徐太后只是微微点点头。 其实这已经是她心情很好的表现了。 舒皇后统共不过动过两三次筷子,她对傅念君的抬爱,不言而喻。 大概是一直盯着舒皇后和徐太后进食,旁边的众人又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傅念君一颗久悬不下的心终于落定了些。 犯到徐德妃头上不算什么大事,目前看来徐太后倒还算满意。 徐太后又喝了一口那豆浆。 她的神色变得有些揣摩不清。 徐德妃跟着尝了尝,却是觉得这口感十分奇特。 芝麻的浓香,带着微微的清甜,却又有种酸涩的豆味。 她又喝了一口。 味道奇怪,却是还真的挺不错的。 傅念君用糖炒过的芝麻来去那豆浆里的酸涩味道。 芝麻味保留三分,豆浆味保留七分。 徐太后的嘴角微微勾了勾,露出一个勉强能称之为笑的表情。 「……这让老身想起了小时候喝过的,当然,市井里的东西,没有这个精细。」 很像,但她又确实知道,这不是。 第24章 她小时候哪里能这样奢侈,还在豆浆里加芝麻。 徐太后是挺惜字如金的,评判了一句,也就没后话了。 傅念君一直低着头。 徐德妃用内侍手里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问傅念君道:「傅小娘子,你两样东西倒是有新意,可是出自你手?」 傅念君却不怕她怀疑自己的手艺,只答:「是。」 徐德妃在心里暗自嘀咕这小娘子打肿脸充胖子,若是叫她当场去厨房里做一道菜出来,那时她才晓得要哭吧。 她侧眼去看徐太后,想让徐太后说两句话。 她是不喜欢傅念君,可这里毕竟是慈明殿,是徐太后的地盘。 可谁知扭头一看,她自己都惊住了。 徐太后正是胃口大开,根本就没有停下的意思,三两口又吃完了自己碟子里的肉。 「娘娘,不可啊!」 徐德妃要拦,「这东西油腻,不好多吃的!」 她强词夺理地想着:那小丫头就是不怀好意,晓得太后娘娘病了那么多日,怎么还敢端这样的东西上来! 其实她若肯再看看,就会发现,像江娘子那道羊羔,其实也并没有好多少。 徐太后确实好不容易吃到一顿合意的饭,见旁边这不晓事的一直在嘀嘀咕咕,烦得耳朵疼,当即脸一黑,把手里筷子「啪」地重重一声落在桌子上。 惊得四下的人都立刻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闭上你的嘴!我吃点东西还要你首肯么!再啰嗦就给我回你自己宫里去!」 徐德妃脸色很难看,眼中尴尬之色明显。 她这人这辈子最好的,就是两样东西:架子和面子。 大概也是因为几十年来被皇帝厌弃地多了,被张淑妃打压地多了,她格外注重身份架子,尤其是在这么多小辈面前…… 她的指甲紧紧攥在手心里。 而徐太后此时根本就没功夫看她一眼。 她老人家一直就是这么个脾气,对谁那都不会是特别和颜悦色,即便是自己非常偏心的母家人,有时候火气上来了,还是照骂不误。 不过她若不是这么个性子,年轻的时候,太祖太宗两兄弟出门从军,征战四方,她自个儿在家带儿子侄子们,恐怕也早被人欺负了去。 杀猪匠家的女儿,到老了气势依旧凶悍。 舒皇后给徐德妃使了个眼色,徐德妃这才缓了脸上神情,同她一起继续服侍徐太后用膳。 徐太后确实是胃口大好。 多少年了,也没好好吃上一口好猪肉了。 小时候记忆里,她的屠夫爹爹常会带些猪下水、没剃干净肉的骨头回来,她知道那些东西其实又腥又臭,但是回忆起来,总是一种特殊的味道。 不知不觉,徐太后就着蒸饼,已经将那一小锅子肉吃了个干净,她喝了一口豆浆,让内侍用最后一口饼刮了锅壁上的酱汁吞进了肚里。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舒皇后频频蹙眉,连忙让身边人去拿消食的果脯来。 她们也不敢拦着徐太后,可万一这样吃出个好歹来怎么办呢? 傅念君也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徐太后能这样给面子。 而且这面子也…… 给得太大了吧。 她相信很快宫里宫外就会传遍,徐太后吃肉吃地差点舔锅子的事迹。 桌上其他的菜都撤下去了。 也是,太后娘娘都吃了那么多了,哪里还吃得下旁的,看她现在喝口茶都费劲。 撤下去的菜,就像裴四娘、卢七娘等人的脸色一样冰冷。 除了江娘子似乎是就快走神站着睡着了以外,其余几人的脸色都不能称之为好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终于吃到了一顿饱饭,徐太后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她放下茶杯,眼光便扫向了傅念君。 她不说话,傅念君只觉得如芒在背,这老人家是什么都要她自己猜。 傅念君偷眼往舒皇后看去,舒皇后朝她点点头,她这才心中一定,便走到徐太后跟前行礼。 「不错。」 徐太后望着傅念君说。 是菜不错,还是人不错? 徐德妃这时却是努力地想找回场子,朝傅念君道:「傅小娘子心灵手巧,厨艺更是出众,只是到底年纪小没有分寸,怎好让娘娘多吃了这么许多?娘娘脾胃虚弱你这孩子也没事先考虑过么……」 舒皇后都快觉得额头疼了。 所以太后娘娘胃口大开吃光了人家的菜倒过头来却是要怪做菜的人? 也幸好是徐德妃说了这样的话,要换了别人,敢在徐太后面前这样,恐怕又要换来老人家一顿暴喝。 徐德妃说话经常没头没尾,胡说八道一通。 张淑妃比她聪明许多,像上回那样的情况,面对傅念君,是张淑妃失常,而徐德妃超常,而通常情况下,徐德妃就是站出来讨人嫌的。 其实要论她的坏心眼,在自己姑母跟前被庇护了几十年的徐德妃能有什么坏心眼,她说这样的话,不过就还是那个初衷。 为了脸面,为了身份,为了架子。 傅念君平静地回复道:「德妃娘子容禀,臣女在炖肉时加入了山楂、荷叶等消食之物,不会让太后娘娘造成积食的,请您放心。」 那肉炖得入口即化,哪里会吃得积食。 「……那你倒是挺有心的。」徐德妃这样干巴巴挤了一句出来,「不过……」 还没等她不过完,徐太后的眼神就投过去了。 徐德妃只能顺势收了话头,咳嗽了一声缓解自己的尴尬。 其实毕竟她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这样确实有点难看。 徐太后并没有舒皇后这样和颜悦色,喜欢拉着她们这些不熟悉的后辈拉家常,她年纪也大了,吃饱了饭就起了倦意,众小娘子也不好再多待。 而这第三次的比试,谁胜谁负,已经不用宣布了,徐太后的行为和态度就说明了一切。 傅念君也随着众人一起退出慈明殿。 她悄悄松了口气,倒不是因为赌赢了,她这辈子赌赢过很多次,不至于就这样兴奋地没了头脑。 是徐太后…… 她想到了坊间的传言。 还真是称不上和善啊。 哪怕她对自己的态度应该算是比其他人好的了。 第25章 比起来还是帝后二人脾气好,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她一路静静地走在路上,今次却没人来和自己搭话了,卢七娘和裴四娘不说,那个聒噪的江娘子呢? 傅念君注意到好像出了慈明殿后自己就没再看到她了。 别的小娘子都是三三两两,但是江娘子身边,是绝对不会有人的。 傅念君顺口问了一句替她领路的内侍,对方也是一脸懵,只说他也没看见。 算了,傅念君想,或许她是输了比试终于想通了,去张淑妃那里哭诉了? 反正不关自己的事。 回到傅家以后,傅渊对于她顺顺利利地又去碾压了一遍旁人表现地毫不意外。 「我知道你确实是有这个本事的。」 可是早上他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傅念君第一回 在傅渊的话里隐隐听出点傅琨的味道来。 可以称作是…… 对她过分的信心? 傅念君心情好,与他开玩笑:「是不是哥哥殿试的时候,身边站着那么多人,也有这种感觉?」 一览众山小。 傅渊只是瞟了她一眼,道:「别太得意。」 随后竟是顿了顿,然后说:「虽然确实是那样。」 傅念君:「……」 这人还是傅渊吗? 有一天他嘴里竟然会吐出这样的话来! 傅念君噗嗤一声笑出来,心道他们兄妹俩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对话要是让傅琨听见了,怕是要一起去跪祠堂了。 傅渊的玩笑点道为止,很快又回复了脸色,提醒她:「别忘了你早上说过的话。」 傅念君:「……」 早上的话? 是指为他再做一遍菜吧! 这里兄妹两个说完了话,傅念君就去见傅琨。 傅琨这些天静心在家中休养,傅念君寻常也不大敢去打扰他。 听她说完了今日之事,傅琨只是摇头叹息:「也不知宫里这阵子还会不会让你继续过去……」 傅念君接道:「继续为太后娘娘做菜么?」 傅琨点点头。 傅念君笑了笑,其实也不必要那么麻烦,她那菜谱尽可以交给宫里御厨去弄,她不藏私,就是外头有人想学,她都可以倾囊相授。 只是几个菜谱而已,何况有些东西,本来也是她拾了三十年后之人的牙慧,投机取巧了而已。 「我答应了三哥,还要为爹爹和他做一次呢,若是宫里有旨过来,女儿把做菜的法子交给他们就是。」 傅念君这样答着。 傅琨听了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傅念君明白他的意思,寻常人有这样的机会,早就上赶着去慈明殿里伺候太后娘娘了,毕竟皇帝都不敢跟自己老娘叫板,讨好徐太后更为实际。 但是傅琨为人,并不希望与徐家这样的外戚走得太近,何况傅念君自己也没这个闲情去给古怪的徐太后献殷勤。 她老人家那样的脾气,她真怕自己招架不住。 傅琨又说着:「三日后你三叔三婶就要回来了,府里由你在张罗着,有什么难处……」 他怕她这几天为了应付宫里的内宴,分心办不好这件事。 傅念君笑道:「爹爹放心,我记在心上呢。」 也不是就非得忙得脚不沾地,她还没那么娇贵。 ☆☆☆ 就像傅琨猜的一样,宫里第二天就来了内侍宣旨,说是徐太后想那一口了,让傅念君再做一回。 傅念君将菜谱交出来,没想到慈明殿的内侍还是不放心,硬是和她歪缠了很久,好说歹说,让下回御厨亲自到傅家来跟她学这才完事。 傅念君还是只能再做了一次。 而对方大概也确实看出来她不敢欺瞒,当真是她自己一步步在灶上烹饪出来的。 傅念君除了应付嘴刁的太后,还有家中的饕餮傅渊,再来答应了两个丫头也让她们尝尝鲜,算来算去,还要做好几回,傅念君只觉得自己看到猪肉就快吐了。 而与此同时,傅家私房菜的名头竟然也就这么流传开来了,外头的猪肉突然便涨起了价,更有甚者,厨房王大娘出门几趟莫名其妙就被好多人塞了铜钱「贿赂」,都是求她透露傅家私房菜秘籍的。 甚至连她自家男人都和她说,还有东京城大酒楼的东家三顾茅庐,要请她出山去做铛头。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王大娘解释了好几遍,那都是他们自家娘子随便折腾出来的几手,可外头人就是认定了傅家的厨房里卧虎藏龙。 王大娘胆子小,当然是立刻把这些脏钱都上缴到了傅念君处,还把外头这些话都一并告诉了她,并且指天顿地地表忠心说绝对没有要离开傅家的意思。 仪兰和芳竹也劝傅念君:「娘子以后不能随意下厨了,太后娘娘是什么身份,怎么是旁人好比的?您事事爱亲力亲为,可终究不是厨娘啊,哪家的千金会这样钻在灶台前的?」 傅念君也明白,过犹不及,她又不是自己要开酒楼。 毕竟是出风头的代价嘛,她也认了。 不过好在太后娘娘吃她一口肉,也不是抠门的,慈明殿里的厚礼,和三老爷三夫人的车架一起进了傅家。 当天欢喜归家的两夫妻领着牙牙学语时就离开东京的小儿子回来时,差点被这些赏赐挤地走了侧门。 老管家正眉开眼笑地舔着毛笔尖儿,在赏赐目录上勾勾画画的。 这多体面! 皇帝的赏赐、皇后的赏赐、太后的赏赐,可都是分开来的! 就是说每一份礼物,都是代表了三位主子各自的意思。 他们家娘子,难道还不是这东京城里小娘子中的头一份吗? 由于太兴奋,老管家甚至都忽略了三老爷夫妻。 「这是怎么了?」 三夫人曹氏觉得傅家上下喜气洋洋地过分。 多年没回家,就这个待遇,她心里当然有些不舒服。 只是她也看出来,这些东西都是宫里赏的,不然也不会开了正门迎接,既然是宫里的,自然比他们重要。 老管家终于看到了他们,一拍腿,嚷道:「三老爷三夫人提前回来了!」 其实也不混乱,傅家早就准备好迎接他们了,傅渊带着弟弟妹妹等候他们,而三房里的傅秋华早就眼泪汪汪地一个劲儿望着自己的父母。 第26章 傅念君站在傅渊身后,仔细打量了一下三老爷傅琅和三夫人曹氏。 她发现傅琅虽然是府里唯一庶出的一个老爷,却竟然是长得最像傅琨的,从身量到气质和样貌,连读书都像,他也是正经的二甲头几名进士出身。 自然他的年纪要比傅琨小许多,又保养得宜,傅念君似乎能在他身上见到傅琨十多年前的风度。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傅琅转过头来,朝这个侄女儿微微笑了笑。 与傅琨如出一辙的温和。 三夫人曹氏也是个细致温婉的女人,给了傅念君一对价值不菲的镯子做见面礼。 「我们离开的时候二姐儿才那么小,如今竟出落地这样标致了。」 曹氏朝她微笑,神态和蔼,半句都没提消失的傅梨华。 他们的孩子,排行第八的傅游被教养地也很有礼貌,就是面对自己亲姐姐含着热泪的深情时稍微有点手足无措。 傅念君不由想着,三老爷夫妻当年去岭南赴任时没有带着女儿,必然是存了想让她留在京中长大,也好在京城结交圈子有利婚事的意思,不过她是觉得从前姚氏和傅梨华那不正的上梁和下梁摆着,傅秋华也差点被她们带歪,还不如早年他们两夫妻一起把她带去来得好。 总体说来她对这个三房的印象还不错,等他们一家人抱头认完了亲,傅念君便吩咐下去开接风宴了。 曹氏瞧她干练的模样,心道看来都是真的了,大伯确实是把傅家的中馈交给了这孩子。 三老爷夫妻是回来参加傅渊的喜宴并且过年的。 为了避开长兄这个宰相,三老爷主动要求远调,在岭南已经待了这么多年。 这次他回来,傅琨也很高兴,兄弟二人在书房中有很多话要说。 傅琨对这个弟弟一直觉得有些歉疚,因此早就和吏部打了招呼,想着让他先歇息一阵,之后即便不能留京,也有希望能去洛阳任官。 家中四个兄弟,二老爷早逝,四老爷又从小纨绔不靠谱,其实傅琨一直以来就最看重这个三弟,何况三老爷为人也清正,与长兄投契,他虽然念书为官比傅琨略差些,却也能算得上是独挡一面。 「你比我小这么多,本来也没道理总是为我这个哥哥让路,今次回来,就别再走这么远了……」 听见傅琨这样吩咐,傅琅也只是蹙眉:「大哥,您这是……」 他知道了傅琨放弃枢密院之事,以为他是生了隐退之意。 傅琨叹了口气:「皇上年纪越来越大了,几位皇子也都已经长成,我也不知还能再在朝上待几年……」 确实是时不我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傅琅道:「我一直知道大哥的夙愿,为国为民,不计后果,若是大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自然愿意留在京城,也能与大哥共商诸事。」 他觉得这些年,傅琨看来老了许多。 前朝事多,后宅不稳,他也不容易。 说了些正事,傅琅便难免扯到了家事。 「大哥,我看这样也不行,大嫂被你送去了庵堂,四姐儿又被出族,阖府家务都是二姐儿在打理,这件事情,短时间还好,长此以往……若是日后有人有心算计,恐落了把柄,到底是个大隐患。」 他不了解傅家的事,自然觉得傅琨处置继妻和女儿严重了些。 傅琨却很坚定,「三哥儿就要娶妻,那小娘子是吴越钱家出身,教养手段都不会差,到时候府里的事都交给她吧。」 傅念君年纪也到了,也留不长了。 钱婧华嫁过来,上无婆婆掣肘,下又没有难缠的小姑,嫁过来就能掌中馈,钱家对此可以说是相当满意的。 而姚氏被送去庵堂之事,姚家也是事前同意的。 他们不敢不同意,方老夫人联合邠国长公主对傅念君做出了这样的事,姚安信都没有脸面来面对两个外孙外孙女。 所以即便日后有人要拿这个把柄做文章,也得先通过姚家,姚家那里,傅琨不用出手,从出事到现在,都是儿子傅渊过去的,听说姚家的人现在见了他,比自家主子都恭敬。 还有傅梨华的事,傅琅终究也觉得不太忍心。 两个都是傅琨的女儿,因为一个要害另一个,傅琨就因为比较偏爱的那个,这样不客气地惩处了另一个,他觉得到底有些偏颇了。 这对母女的事,知道内情的人都不会觉得傅家有什么过分的,傅琅只是还没打听明白,又加上自己女儿傅秋华描述地本来就有偏颇,不过见兄长这样笃定,他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只是回房之后,傅琅与妻子曹氏交代:「我看大哥对那两个孩子偏疼的很,只是我看那两个孩子都是极有想法主见的,只是长嫂去得早,两个都不好想与。若是无事,我们只需要做好本分,也不用与他们太亲近了,还有秋儿,从前也胡闹地太多了,今后要好好管管她,她马上该说亲了。」 曹氏听他这话,只觉得里头的意思是要与大房那里保持距离。 她试探道:「老爷,老夫人仙去多年,府里虽然一直住在一起,可二姐儿当家后实际也都各过各的,今后分家……」 傅琅蹙眉:「大哥是我的大哥,他若不提,我们如何提这样的话?你今后休要再胡说了。」 曹氏以夫为天,晓得他素来敬爱兄长,立刻也便不敢再说什么了。 ☆☆☆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傅渊的亲事也越来越靠近,傅家开始张灯结彩,而新郎本人倒是显得一如往昔的镇定。 他就真的一点都不忐忑么? 傅念君想着,果真这个人和别的少年郎不太一样。 傅渊那日唤她来书房,傅念君就有七八分猜到他要说什么。 上一回他这样的表情,是在和他说陈家的事的时候。 「那个姓章的商人……在回京途中……」 他看了傅念君一眼道:「被杀了。」 傅念君脑中似乎有一根弦被狠狠地拨了一下。 她其实并不意外。 「有线索么?」 她直接问。 傅渊摇摇头:「蜀边一带,本来就不太平,如今又值年关,贼寇流匪更多,当地官府最多只会判个谋财害命,何况真要查,恐怕线索也被抹平了。」 这样的事每年都有很多,在快过年的当口,衙门里的人也懒怠慢,定然不肯好好地去查。 「陈家这件事,我们不能再插手了。」 第27章 傅渊拧眉道。 越陷进去,发现越不简单,原本傅家的麻烦就不少了,何必又图惹这样的祸事上身。 「我已经安排好了。」 傅渊没有等她的回音就继续说:「等过了年,把陈灵之送往西南一带,他父母原本想让他去蜀中,怕也是存着心思让他离京城越远越好,北方都不太平,他只能往南去,若是他愿意,进大理也是可以的。」 大理与大宋交好,相对而言百姓也和善些,不像辽人一般凶狠。 「以他那个长相,怕是去不了大理。」 傅念君苦笑。 他长得实在像胡人。 傅渊说道:「总之现在看来,与他杀父仇人硬抗不是明智之举,我还是觉得躲几年才是个对的选择。」 傅家可以助他逃难,但是绝对不会再花心思去替他寻仇人了。 傅念君点点头,仅有的线索也断了,不管是不是对方连那个姓章的都追查到了,此时他们都该明白,情势并不容许陈灵之任性了。 他若有血性,等长大了选择重报家仇,或者收了仇恨,隐姓埋名不再追究,自是由着他。 只是现在,他这样年纪,还做不到。 既然他被傅家搭救了,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送佛送到西了。 「好。」 傅念君拍板,点头同意了傅渊的做法。 「把他送走,读书习武,由他自己选择,等他安全了,我们自然不再干涉。」 傅渊点点头,对她道:「你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傅念君笑道:「就像路边捡了小猫小狗,虽然是自己黏上来的,只也不能再随便扔了。」 而且陈灵之那孩子,哪有小猫小狗可爱啊。 他那脾气,要说这件事,估计又是一场硬仗。 正好隔天,陈灵之就让大牛来给傅念君传信,说陈灵之要见她,非要见,是很重要的事。 傅念君只好去看他。 其实她觉得他可能是太寂寞了。 陈灵之见了她,也不说话,别别扭扭的,傅念君陪他吃了一顿饭,又斗了几句嘴,他才算是恢复了些活力。 「傅姐姐,快要过年了啊……」 他愣神地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斑斑驳驳地落在窗柩上。 竟然都开始下雪了。 傅念君想着,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么? 自己都好久没注意了。 傅念君望着陈灵之手撑在窗柩上,伸着脖子探出头的背影,才明白这孩子是真的想家了。 「傅姐姐,我能……回洛阳看看么?」 陈灵之的声音也像雪花落地一样轻,带着软软的恳求。 他对傅念君,先前还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说过话的。 傅念君顿了顿,她知道明确的答案,是不可以。 但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这么说。 「过两天我们再看吧。」 「你骗我!」 陈灵之回头,走到她面前,脸上表情有些激动:「你不会让我回洛阳的是不是?」 傅念君叹了口气,她真的做不来老妈子,她还要给这孩子说多少道理? 「那位姓章的所谓的你舅公,已经死了。」 她冷淡地说。 陈灵之完全怔住了。 「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么?你陈家或许根本没有那么简单,你们的仇家很可能……但凡对知道些你们家情况的人就不留余地痛下杀手,你现在有多危险你能明白?傅家有多危险你又知道?」 她勾了勾唇:「回洛阳?回洛阳怎么够呢?你需要敲锣打鼓地站在大街上,告诉大家你是谁,你让他们主动来找你啊!」 陈灵之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这段时间几乎等同于幽禁的生活让他内心始终有股浇不灭的火,总是跃跃欲试找机会蹿起来。 「我知道!我拖累你,拖累你们家了,你不想让我替你们家引来祸端,你就是不想管我了,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傅念君将桌上已经变温的茶水全泼到了他的脸上。 她冷静地放下茶杯,说着:「清醒一点没?」 陈灵之一把抹了脸上的茶水,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像兔子一样。 「我不想管你么?」傅念君看着他:「陆家隐瞒你的消息,我兄长为你四处打听,我呢,我照顾你吃穿,为你安排藏身之处,我们做这些,还叫不管你?行吧,那你走吧,我不让人拦你,你就随便去报仇吧,记得大摇大摆走出去,看看能不能捱人家几刀,然后去了地府见你爹娘,再坐下和他们吹嘘一下你是如何聪明地想出了这个法子来见他们的,如何把他们一片苦心尽情糟蹋的。你觉得怎么样?」 傅念君不收敛的时候,那尖刻的话几乎无人能招架。 陈灵之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被她说的满面通红,只敢看着地上。 「对、对不起……」 他清醒过来后就明白刚才自己有多过分了。 没有傅念君,他早就去陪他爹娘喝孟婆汤了。 她不是他的亲姐姐,他不能对着她任性,他没有资格任性。 傅念君对于这种不知感恩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好感,她又不是日日没事做专门帮他鞍前马后地调查家仇,她把原本先不打算说的话也一并冷冰冰地吐出来了。 「过了新年,我们会派人送你往西南去,在这里你不安全,你爹娘的仇要报还是不报,都由你自己决定,我们只能帮你那么多了,等你长大,你自然有选择的权力。」 陈灵之双目瞪大,只是不可思议地说:「你要……送我走?」 「你还有更好的建议吗?」 傅念君反问他。 陈灵之噎住了,是啊,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以傅家的立场来看,他这么一个危险的陌生人,还能值得他们倾尽所有来助他报仇吗? 就是傻子也知道不可能。 「我、我……」 他觉得有些尴尬,吃的用的,都是傅念君替他准备的,可他还是说了那样的话。 傅念君见他大概也不是故意的,便也起身准备回去,只道:「你依然可以有别的选择,我若强势要求你听我的安排,也是对你不尊重,命是你的,家仇也是你的,你该有自己的考量,你决定好了再告诉我吧。」 第28章 是接受傅家的帮助,还是踏出这个大门,江湖意气一时爽,像傅念君说的一样,送上门去做人砧板上的肉,都由他自己决定。 傅念君踏出门时,吸了一口这寒冷的空气,微微打了个颤。 其实她根本没那么无私,她也是故意让陈灵之自己选的,她知道他一定会选择遵循傅家的安排。 她之所以支持傅渊的建议,有一部分原因,确实是她意识到陈家的死肯定牵扯到了什么惹不起的人,即便放陈灵之走,恐怕他留下的线索也会将傅家扯进来。 她已经没有选择了。 将陈灵之送走,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傅家的人做事,她依然担心会留下证据,要干干净净地把陈灵之这个人从世上抹去,恐怕傅渊还没这个能力。 她还是要去找周毓白。 但是现在的麻烦,是自从她在宫里声势大涨后,关注她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有两家本来就不太来往的小娘子还给她递拜帖想来傅家做客。 她们的心思也不用掩饰,傅念君懒怠和她们虚与委蛇,自然是一概不见的。 她正是处在风口浪尖的时候,周毓白那里怕也是有事,两人在那夜轿中过后,就几乎默认暂且先断了联系。 所以陈灵之的事,该如何找周毓白帮忙呢? 傅念君坐在马车里时还在想。 郭达已经不太替自己传信了,她也不希望他太冒险,想来想去,或许倒是还有一个机会,就是傅渊成亲的时候…… 傅渊的婚事进展地很快,傅家已经开始准备着等着钱家的人来铺房。 所谓铺房,便是女家派人先至男家挂帐幔,铺设妆奁器物,把珠宝首饰动用器皿都摆出来,还要派婢女婆子来守新房。 钱家这样的人家,傅念君觉得那架势必然不会小到哪里去,因此准备招待钱家仆妇的都是最高规格的伙食和住宿。 离傅家去亲迎还有几日,钱家在这时候却递了帖子过来,是给傅念君的。 还没见过哪个没出嫁的新娘子这样惦记未来小姑子的。 傅念君觉得钱婧华不是那样不讲规矩的人,她可能是有事要和自己说,便让人收拾了简单的牛车,出门去了钱家。 钱婧华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往明艳了许多,肌肤润泽,眼波带水。 在傅念君看来,她已经准备好用最好的面貌迎接自己的人生大事了。 傅念君接过丫头递来的手炉,笑着取笑钱婧华:「未来小嫂子叫我过来,可是害怕了?」 这让她想到了自己前一世即将出嫁的时候。 她没有钱婧华这样的甜蜜笑容,也没有她这样发光的眼神,只有古井无波的平静。 钱婧华红着脸道:「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请傅念君过门,并非是要与她说傅渊。 钱婧华让下人都退下,只和傅念君两人说私房话。 傅念君见她的眼神中似乎还隐隐透着两分严肃,便也收敛了戏谑之意,仔细听她要和自己说什么。 就算屋里没有人,钱婧华也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同傅念君道:「你可知你在慈明殿露脸那日,江娘子去了哪里……」 傅念君想到了当日她还好奇过江娘子为什么不见了。 「她怎么了?」 钱婧华咬了咬唇道:「她……后来在宫里住了几日,直到前天才出宫。」 傅念君拧眉,思索这里头的意味。 江娘子虽然曾是张淑妃的养女,但是前两年就已经被家人接回家中了,她这个年纪的女子,也早到了嫁人说亲的地步,宫里张淑妃不帮她筹划,她家里也该着急了。 这会儿都快过年了,她住在宫里做什么? 张淑妃看来也不是多喜欢她,舒皇后和徐太后就更不用说了。 傅念君想到了第一次比试那日,江娘子被自己撞破…… 她一直就怀疑她是在宫里会了什么情郎。 这么说来…… 傅念君觉得吐出口的话音有些艰涩:「难道是……官家?」 钱婧华朝她微微点点头。 她们两个是未嫁的小娘子,讨论这些不太好,但是江娘子这件事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原来也不关钱婧华的事,但是江娘子昨日竟然会给她来信,钱婧华就不得不提起了警惕。 「官家怎么会……」 傅念君拧眉,实在不觉得皇帝是个那样声色犬马的人物。 钱婧华这才和她说起了自己所知的一些消息。 傅念君当真觉得她比自己更像是土生土长在这京城里的。 钱婧华说着,当年江娘子被张淑妃送出宫,就是有人传因为圣上在她的会宁殿中多看了几眼这个逐渐长大的江娘子,然后张淑妃才将她送回了家中,养母女的情分也淡薄了很多。 傅念君早就发现,江娘子颇为推崇张淑妃,也愿意处处学着她,旁的也就不说了,江娘子生得不算特别出众,但是胜在身段很好,又从小跟了宫里教坊司的伎人学舞,也算是学得不错的。 而众人也知道,张淑妃年轻的时候就是靠着唱曲儿打花鼓得了皇帝亲眼,江娘子有意模仿,这些被正经人家视为取悦男子的不入流东西,她倒是学得很起劲,傅念君听钱婧华说了才知,她还有一手打红牙板的好本事。 不是琴,不是筝,不是箜篌,皆是民间伎人上不得台面的技艺。 不过皇帝确实是喜欢的。 所以说逐渐长大的江娘子成了张淑妃眼里的威胁,被她早早送出宫去,谁知道借着这次要替两位王爷和宗室相看的机会,她却又进宫了。 至于那一日,到底是否是她主动勾引了皇帝不得而知,傅念君也没那么多好奇心。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在宫里住了三日,确实是与皇帝成了那事的。 而显然她事前就隐隐有那个苗头晓得自己会遇到什么,所以比试的时候,才敢那样放肆,却无一人敢为难她。 种种可疑之处,算是对上了。 傅念君叹了口气。 钱婧华也跟着她叹了口气。 她们都明白,这京城里头,哪有什么太大的秘密,这样的丑事,即便没张淑妃从中作梗,也会被那些个耳聪目明的内侍传些只言片语出来。 本来,被皇帝幸了,赐下身份就是宫里的主子了,但是这样被送出来,大家也都有脑子,想想便明白了,一定是张淑妃不乐意。 第29章 舒皇后又是这样的好脾气,哪里会阻挠。 只有张淑妃。 她在皇帝眼中的分量怎么能是个小小的江娘子能比的,自然她说赶出来,就这样赶出来了。 江家的大门都几日没有开过了。 她这样子还能嫁给什么人去呢? 谁敢讨皇帝碰过的女人做媳妇? 傅念君问钱婧华:「她给你写信做什么?」 钱婧华说:「想必你也猜到了,她是让我救她。」 能够有本事和张淑妃对着干的人不多,钱婧华是被张淑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江娘子只能来求她,而也只有钱家,还能有点分量。 傅念君觉得江娘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办事糊涂。 她让钱婧华怎么帮她? 这么快就忘了当日她为了讨好张淑妃是怎么针对钱婧华的? 也亏得是钱婧华人品好,不和她计较那些鸡毛蒜皮,换做别人,拿了她这封信出去,江娘子立刻将成为全京城最大的笑柄,怕是只能一根白绫死在家里干净了。 傅念君望着钱婧华道:「你打算帮她?」 钱婧华反问:「我有能力帮她?」 皇帝内帷之事,就是大臣言官也管不得,江家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家,靠着张淑妃裙带关系爬上来的而已,在朝有些品格地位的大人谁耐烦搭理他们,现今出了这样的事,唯一能救她的,只有皇帝自己。 傅念君叹道:「你今次叫我来,必然是觉得救她这件事是值得做的。」 钱婧华微笑,「晓得你聪慧,我的那点心思哪里瞒得过你。」 确实值得救。 傅念君想着,暂且先不提江娘子曾经在女红那场比试上「帮」过自己,就是从她这个人的性格头脑来分析,还是很值得救的。 这件事过后,江娘子定然恨张淑妃入骨。 钱婧华考量的,也一定是觉得放这么个人在皇帝身边,对傅家、钱家,对她和傅念君,都是个大好处。 江娘子做事没章法,也没头脑,容易控制,却又还算是个「性情中人」,比如上回,自傅念君答应过她替她保密后,她的种种所为也能看出来她为人算是比较爽利的。 比裴四娘、卢七娘之流简单多了。 所以帮她,也是在为日后考虑。 张淑妃总归在老,而皇帝也老了,定下储位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情,即便江娘子入宫后生下皇子也不可能成为储君的有力竞争,相反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儿,更需要兄长的保护。 钱婧华是聪明人,她多少也能意识到,未来公爹傅琨即便选择做纯臣,不站队,但是她未来的夫君傅渊还年轻,他作为新帝的储备臣子,既然选择了娶她,显然他心中站张淑妃和齐王母子的可能性就很低,那么她也要为他的仕途考虑,有江娘子这个人在宫里,也算是有个消息渠道,她可以早做谋划。 而同时张淑妃有了斗争目标,放在前朝上的精力相对也会少些。 傅念君也知道,这件事对周毓白来说也是有利的,只是她不由在心底感慨,她们都还未嫁人,却已经满心筹划起这些来了。 钱婧华显然比她适应地好,她已经完完全全将少女心性收了起来,把自己调整为一个朝臣的妻子了。 她点点头对钱婧华道:「你把她的信给我,我去见她。」 钱婧华眼睛里闪过一抹光芒,随即却又迟疑了一下:「这件事,你要不要回去再商量……」 傅念君笑看她:「这样的事,还有人会比我们来做更合适的么?」 如傅琨傅渊之流,他们是为人臣的,也是清正的文人,她不想让他们沾手。 钱婧华也不想。 「那你打算怎么办?」 傅念君的这位未来小嫂子迟疑地问道。 她想了一天,也没想个十全十美的好主意出来。 傅念君望着桌上的茶杯,淡淡道:「能够影响官家的,未必只有张淑妃,还有……舒娘娘。」 钱婧华微讶:「你若说徐德妃倒是还情有可原,只是太冒险,等于我们将把柄往她手里送。而舒娘娘,她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明白,如何肯出手做这样的事,除非……」 钱婧华话音戛然而止,然后竟是从桌后一下子站了起来,面露惊讶,局促地来回走了两圈。 她看着傅念君的目光饱含深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我一直眼拙,竟没看出来,你与淮王殿下……」 傅念君知道几日后她就将是自己的嫂子了,她与傅渊坦白的话,对钱婧华也没有必要隐瞒,何况这个小嫂子聪慧并不输她,也没有必要隐瞒。 傅念君说着:「说这样的话还太早,总归要等开春再议。」 钱婧华噗嗤一声笑出来,望着她道:「你还跟我装什么?开春再议?我说你要在宫里出这样大的风头做什么,你不是这样的性子,原来是这个缘故。」 傅念君也是第一次听人打趣自己,勾了勾唇角,也没有太当作回事。 钱婧华大约是从前被她取笑地狠了,即便前一刻还是聊着这样严肃的话题,一样有这个机会就又出气般地调侃了傅念君几句。 只是傅念君自觉在脸皮厚这事上早就独孤求败,丝毫不似寻常女儿家一脸羞涩的模样,照单全收,反而让钱婧华觉得索然无味了。 两人说回正事,钱婧华与她谈起舒皇后:「这么多年来,舒娘娘始终退让,在这件事上,若是她为江娘子说话,怕是……」 傅念君却有不同的看法。 那个人是周毓白的母亲,依照肃王、周毓琛、周毓白三人来看,同一个父亲,为人做事差别却这样大,大概他们的头脑都是遗传自母亲。 舒皇后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即便要将江娘子弄进宫里去,也不会是一道懿旨这样轻易。 傅念君拍了拍钱婧华的手,对她道:「你先安心吧,现在没有什么比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更重要,我可不想我哥哥娶一个忧思重重的新娘子回去。」 钱婧华双手捧着脸颊,认真道:「看起来很糟?」 傅念君忍不住笑道:「不能更美了!」 两个人说笑了几句,傅念君便要告辞,择日不如撞日,她打算马上就去江家拜访。 临走前,傅念君还想到了一件事,叮嘱钱婧华:「我哥哥素来简朴惯了,不喜欢奢靡之物,小嫂子叫人去铺房,千万记得些分寸。」 第30章 钱家豪富,定然排场惊人,她不想自己的兄嫂成亲头一天就因为这些小事起了罅隙。 「若是小嫂子有心,不如准备些精致可口的江南糕点吃食,我哥哥定然喜欢。」 她顿了顿,怕自己这样说钱婧华听了心里有疙瘩,又道:「自然,只要小嫂子这样娇娇俏俏地往他面前一站,他都是喜欢的。」 那块冰山,也只有钱婧华这样热情如火的性子能融化吧。 钱婧华知道这是傅念君想帮她得到傅渊的喜爱,怎会有不满的,只娇俏地笑道:「我都明白的,你快上车吧,看这天是又要下雪了。」 傅念君与她别过,被丫头搀扶着上了车。 江家果然像钱婧华说的一样,大门紧闭,人庭冷落。 本来到了冬月,准备着过年,各家走动的亲戚友人也会多些,江家这样的情况,确实是属于不多见的了。 看到有客来访,门房也都是很兴奋。 傅念君让大牛规规矩矩去递了拜帖,他们是临时拜访,自然要懂规矩些。 江家老爷和夫人都在家中,尤其是江家夫人,见到是傅家的小娘子拜访,更是受宠若惊,忙把傅念君往里请。 傅念君看了一圈,发现江家下人确实懒怠,个个不做事,都拿一对眼睛好奇地盯着她瞧。 江老爷也没读过什么书,但是因为自己的老母亲和张淑妃还有宣徽使张任那边带了点亲,就也被提拔了个三衙里的闲职,不咸不淡混着日子,不过冲着张淑妃的面子,每年的孝敬倒是收地不少,宅邸修建地很气派。 「歌儿,你看谁看你了?歌儿……」 江家夫人也没有让下人通报,自己叫唤着女儿。 江娘子的闺名唤作菱歌。 怎么说呢,傅念君觉得这名字和裴四娘裴如烟倒是挺相衬的。 虽然两人在宫里内宴过后就成了死对头。 「傅娘子,你看,那孩子……」 江家夫人朝傅念君讪讪地笑了,傅念君倒是有些意外,一直以为江氏夫妇一定是比江娘子要更加目中无人,谁知今日一瞧倒是也还好,除了喜欢像土财主似的往自己身上和家里堆砌宝贝,旁的,真的都还好。 傅念君不由想,其实对于外戚,或许大多数人也是天生就存的偏见。 江娘子对待自己的母亲也没有多客气,傅念君见她披散着头发,一身素衣,插着腰出现在了帐幔后。 「还有谁会来瞧我,娘你别……」 她的话止在了口中,一双眼睛盯着傅念君。 「……竟然是你。」 江家夫人把地方留给她两个,自己带着下人离开了。 「没有想到,你竟然会来看我。」江娘子嘲讽地勾了勾唇,「傅相的嫡长女,不怕污了自己的身份么?」 她说话一向如此,傅念君已经习惯了。 「我以为我起码会得到一杯热茶。」 傅念君的眼神瞟向桌上的茶杯。 江娘子立刻唤丫头重新沏茶上来。 她们两人因为宫里的内宴和三场比试,竟是也建立了还算熟的关系,江娘子也晓得傅念君就是这个样子,自己无论什么尖刻的话抛过去,她都是这样不咸不淡却能噎死人地回给她。 「想不到,你这个不算朋友的朋友,却是这几天唯一一个肯登我们家门的。」 握着茶杯的江娘子这么说着,面上的神色确实有一种萎靡的苍白:「你知道我父母为什么这样殷切么?其实他们不是真的关心我……」 「我知道。」 傅念君喝了口茶淡淡表示。 「你知道?」 「当然。」 江娘子都能看明白的事傅念君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从前人家巴结他们家是因为张淑妃,现在人家不敢来他们家,也一样是因为张淑妃。 哪怕是从前来往再密切,甚至她父亲借了很多钱给人家的亲戚,也一样不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相反,一人获罪,全家都跟着担惊受怕。 谁会为了江家去得罪张淑妃呢? 江氏夫妇能够预见未来的艰难,如何能不急。 傅念君不想和她多绕口舌。 「虽然你不是太聪明,但是也应该能看明白,我来,不是因为真的是来看你,而是,我敢得罪张淑妃。」 江娘子:「……」 傅念君说自己不是太聪明可以忍。 可她还真以为傅念君和她是纯纯的友谊呢! 「你敢?你、你是什么意思……」 江娘子狐疑地盯着傅念君。 傅念君掏出怀里的一封信,平静道:「你想活不是么?你找她帮忙,不如找我。」 江娘子认出那是自己给钱婧华的信,一瞬间嘴唇就有些白。 傅念君叹了口气,将这封信连同信封一起丢进了脚边的火盆子里,直到看着它化为灰烬。 「你知道你这东西要是落到别人手上会有多大的麻烦?」傅念君问她:「给你自己,和给她。」 「所以她把这个交给了你。」江娘子勾了勾唇:「差点忘了,她马上就是你的嫂子。」 「不,是我要过来的。」傅念君道:「我是来救你的。」 我是来救你的。 听听,多动听的一句话。 「不相信?」傅念君点点头,「不相信也没办法,你还有什么别的路吗?」 她上下打量了一圈江娘子,江娘子被她这种目光看得羞愤难当。 她确实不知检点,没名没分地就和男人…… 可那个男人是九五之尊啊,她呢,她不过是张淑妃抬手就能捏死的一只蚂蚁。 「经过上次,你我也算‘并肩作战’了,难道你觉得信旁人,比信我更好?」傅念君说着:「你不想风风光光地报复现在这些看低了你的人?不想他们对着你点头哈腰摇尾乞怜?」 「想!」 江娘子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 傅念君知道她,她追求的,确实是这个。 但是很快,她又换上了一副悲戚的样子:「我知道你们傅家是大树,我靠着你们自然是好,可是我有什么资本信呢?随便什么人现在都能来踩我一脚。」 她的意思,傅念君今日决定帮她,可明日呢,说不定不要她了,一样轻松就能把她甩了。 第31章 傅念君喝了口茶,心道,和她说话自己还真是要费两倍的口舌。 「所以啊,谁都是靠不住的,你要靠你自己。」 傅念君说着,迎向江娘子的目光:「进宫服侍官家,才是唯一一条活命的路。」 「我我我我……」 江娘子「我」了半天,很快就怂了。 「我不敢。」 竟是这么一句话。 她不敢还和皇帝发生了这种事? 傅念君简直想翻白眼了。 可江娘子她现在满心都是忐忑,她确实不敢。 荣华富贵谁不喜欢,可是荣华富贵背后就是张淑妃那双让她脊背发凉寒毛倒竖的眼睛,她想起来就慌。 她跟着张淑妃生活在会宁殿几年,是很少熟悉张淑妃惩治下人的人之一。 她凭什么去和张淑妃抢呢? 傅念君见她这以往尾巴都要翘上天的孔雀,突然就成了一副鹌鹑样,觉得自己倒真有点成了勾栏里逼良为娼的老鸨。 江娘子手在桌子底下紧紧攥着一块帕子,样子确实很紧张。 傅念君盯着江娘子道:「你比张淑妃差什么?年纪?美貌?出身?」 她顿了顿:「如果不比头脑的话……」 「你!」 江娘子拍案而起。 她就是故意的! 连‘门’口看‘门’的丫头都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 傅念君微笑:「这个气势就不错啊。」 江娘子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活。」 她这么说着。 她的一辈子不该就这样结束了,她还那么年轻。 「只是活么?江娘子你是这样的人?」 傅念君笑着问她。 江娘子咬了咬‘唇’,知道她说得没错,自己从踏出那一步开始,其实多少就是抱着那样的心思去的。 追求荣华富贵、高高在上有什么错? 在旁人面前她或许不敢说,但在傅念君面前,她可以。 傅念君不是卢七娘和裴四娘,她眼里没有那些鄙夷和轻视,也或许,她根本懒得去鄙夷轻视任何人吧。 毕竟不管是她自己,还是卢七娘和裴四娘,都是远远不如傅念君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江娘子终于冷静了。 「但是你,你救我,你能得到什么?」 江娘子望着傅念君,眼神中尽是不敢苟同。 傅念君道:「以你现在的情况,我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呢?」 江娘子被她这一句问话就灭了气势。 是啊,与她相反的,傅念君正是声名赫赫的时候。 「自然,很多事都是等今后再谈的。」 傅念君说道。 「那我现在呢?我、我该怎么办?」 其实江娘子已经被她说服了。 她知道傅念君和她是不一样的,她身上有一种自己都说不出来的、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傅念君说的话,她愿意信。 「怎么办……」傅念君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枯黄的头发,只是说着:「养好自己的身子,照顾好自己,如果有心,就要有准备,你现在这样子,谁看了会喜欢?」 江娘子‘摸’了‘摸’自己垂在肩侧的发尾,最终点点头。 「我明白了。」 傅念君离去前,江娘子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在她身后问了一句。 「我若说我没有勾引圣上,你……信不信?」 这话其实问出口她就有点后悔,毕竟连她自己亲生母亲都不太信。 傅念君却是回头,一对眼睛碧澄如洗。 江娘子只见她幽幽望着自己,最后缓缓点点头,说道:「我信。」 诚实无欺。 「好……」 江娘子突然觉得喉头一阵发涩,从心底涌上一阵酸楚。 傅念君信自己,那么自己,也一样愿意信她。 傅念君出‘门’,迎面就是鹅‘毛’大雪扑面而来,厚厚地落在她头发上,芳竹忙替她撑开伞,嘴里不由嘀咕着江家的下人没有眼‘色’不会做事,连这都不晓得提醒一句。 上车的时候,傅念君还在想她最后那句问话。 是啊,勾引这两个字何其重,江娘子先前是一心想嫁给周毓白的,少年郎君,姿容绝世,不过是慕少艾的年纪,无论哪个方面,她的情感都会驱使自己为了能够靠近自己欣赏的男子而努力。 而皇帝…… 或许是江娘子身上有他久未见过的东西,也或许是江娘子幼时在宫廷生活两人有过牵绊。 总之这都不重要了,无论如何,在这几天中,江娘子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钱婧华,江菱歌,这世上或许总是‘女’人更容易被改变吧。 傅念君笑了笑,吩咐驾车的郭达:「走吧。」 ☆☆☆ 即便傅念君预先和钱婧华提过,但是钱家在铺房这日的派头依然让傅家上下为之震惊。 打个比方,就连最不起眼的帐幔上都垂着一颗颗不大却齐整的北珠。 一般富贵人家都喜欢南珠,因为南珠个头大,光彩好,看上去极气派,可是其实却不如北珠珍贵。 北方战事不休,这北珠就尤为难得,尤其是缀了一整面帐子的大小一样的北珠。 傅念君只能在心底叹气。 好在傅琨并没有多留意新房的布置,傅念君也不知他一天到晚有何可忙的,就连当时给他量尺寸要做喜服他都摆着这么一张冷脸。 傅念君只能说服自己把他这当成是「害羞」。 迎亲这日,没有下雪,只是冷得很,但是再冷也挡不住府里的喜气。 傅念君身边的丫头们都起了个大早,戴了红‘色’的头‘花’,鲜鲜亮亮的,连芳竹和仪兰的气‘色’也比往日好了不少,脸颊红扑扑的。 当然,也更有可能是被北风吹成这样的。 傅家的男子成亲都晚,尤其是嫡长子,都是讲究先立业后成家的。 傅渊是傅琨的嫡长子,他的亲事,自然不是府里其他人可比的。 傅念君今日也挑了件鲜亮些的衣裳,去傅琨院子里看他的时候,他已经穿戴妥当了,正有些不耐烦地应付着帽子上扎着红巾的小厮们的啰嗦。 第32章 他们生怕这喜服哪里有什么没穿好的。 傅渊不习惯用丫头贴身伺候,因此身边得力的都是几个小厮。 傅念君替几个小厮看了一圈,确实没有问题后,笑着夸赞道:「哥哥今日这一身很好看。」 「男儿何需要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在下人面前,傅渊还是很爱端兄长架子的。 「一辈子就这一次,当然要好看点的。」 她看着他袖口上松龄芝寿的‘花’纹,觉得很满意,这是她挑的。 傅渊觉得喜服繁琐,自己动手挽了挽袖口,对傅念君叮嘱:「你若起身太早,不妨先去歇一会儿,等亲迎回来,时辰还早,别太累了。」 ‘门’口的鼓乐已经吹打起来了,整个傅家都蓄势待发,他这个新郎官却与自己说这个? 傅念君道:「今天是哥哥的大喜之日,我一点都不困。」 傅渊朝她微微勾了勾‘唇’。 这是在笑? 傅念君想着,看来架子端得再高,其实他心里也是高兴的啊。 或许这远不是结局,但是想到了傅渊和钱婧华两张鲜活的脸,傅念君便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在越来越好…… 傅家的婚礼筹备地并不算特别隆重,喜庆的气氛却很好,乐队吹吹打打吸引了半条街的行人,行郎们也都早就抱着东西准备妥当了。 男方的迎亲人称为行郎,他们手里都抱着花瓶、花烛、香球、纱罗、铜镜、照台、百结、青凉伞等物。 傅渊的朋友和傅家的宗亲们多是年轻俊秀的儿郎,这样一整溜往门板外头一站,立时就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女子的嬉笑。 乐队在鞭炮声中吹吹打打地出了傅家的门,花檐藤轿一起,众人热闹的喝彩声便也响了起来。 傅东阁娶了吴越钱家的小娘子,在东京城里也算是引人注目的一桩婚事了。 到了钱家,钱家也并无为难之意,只知道新郎才高,便争相向新郎索诗,傅渊也很快挥毫了一首七绝,顺利进了钱家的大门。 钱家用上好的酒礼款待,并抛撒花红、银碟等物,东京城里的百姓早就晓得钱家巨富,因此在门外聚集多时,钱家也不小气,钱豫拿了主意替妹妹祈福,今日抛撒的银钱便格外多。 乐队奏乐催促新娘上轿,称之为催妆,新娘被丫头喜娘颤巍巍地扶上了轿,行郎们收了酒钱红包,这才浩浩荡荡回傅宅去了。 新娘被接进门,还有一些繁琐的活动,跨马鞍坐虚帐等等,以傅念君的年纪,并不适合到新房里去,因此她只到中堂去观礼。 两匹打着同心结的红绿彩绢牵着新郎新娘两人,傅渊挺拔清俊,新娘子则略显娇小了些,可是身段袅娜,两人看来十分般配。 两人参拜了诸亲高堂,被人簇拥着送回了洞房。 傅念君听见身旁有人问着:「二娘子不去瞧个热闹么?」 傅念君摇摇头。 洞房里还自然还有一套繁琐的礼节,她都替兄嫂觉得累得慌,何况此时洞房里外定然都挤满了人,还有好不容易解放了天性的孩子们吵闹,她从一早起来就顾着家里大小事,觉得有些累,便摇头走开了。 独自绕回后院,傅念君想找回片刻清净,只是傅家今日宾客众多,实在哪儿都没有个清净地方。 「娘子,要不然您先回房去歇一会儿?」 仪兰在她身旁提醒道。 「不用了。」傅念君说着:「一会儿开宴也总要忙的,回屋也歇不了多少时候……」 她突然止住了话头,因为见到前面有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 她微微拧眉,低语道:「他也来了?」 仪兰望了望前面,好奇道:「娘子说谁?」 傅念君摇摇头。 傅宁…… 他也是傅家的宗亲,出现在傅家也属情有可原,只是不知道为何,傅念君见了他,心里便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仪兰扶着傅念君在廊下坐了会儿,前面是傅家那片享有盛誉的梅林,虽然地上盖着一层白雪,可依然抵挡不住宾客们踏雪寻梅的兴致,来往之人将地上的白雪踩得斑斑驳驳的,混着泥土和花瓣,看起来十分脏乱。 没过一会儿,芳竹便张头望颈地出现了,一路碎步跑到了傅念君跟前,话音有些凌乱。 「娘、娘子,那、那个……」 她这副神情,傅念君以往也不是没有见过,她冷静地说:「是他来了?」 芳竹瞪圆了一双眼睛,猛地点头。 心道娘子果然料事如神。 傅念君点点头,看了看外面天色。 齐王和淮王驾临,是傅家的荣幸,今日人多眼杂,若是淮王殿下失踪太久,肯定要引人怀疑。 但是傅念君确实有些话不得不与他说。 周毓白与她见面的地方,竟是从前傅梨华妄图在这里设局勾引钱豫的地方。 傅念君在十步外,眼神就落到了那个挺拔的身影之上。 傅念君不由腹诽周毓白,他倒是对傅家的角角落落,比自己这个正主还熟。 傅念君走到周毓白的身后,他才转过身来,对她笑了笑:「冷吗?」 傅念君摇摇头。 她知道他们之间的时间并不多,她也不敢耽搁。 「我想和你说些事情。」 周毓白点头,「我知道。」 傅念君说到了陈灵之。 周毓白细细思索了一下说:「这件事你先不用急,我让人去打听一下,过年之前,我会给你消息。」 傅念君微微松了口气。 然后说到了江娘子的事,周毓白道:「这件事即便你不提,我也会去做的。」 傅念君狐疑地望着他,「难道说……这是你……」 她以为是他安排的? 周毓白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在她眼里他就是这么个人么?亲手给自己的父亲安排女人? 「当然不是。」 那天周绍懿无意间与他说江娘子会情郎的事,他便留心去查了查,江娘子与皇帝的事情,虽然瞒得很好,却不至于一点风声都听不到,从那个时候起,周毓白就在等着今天了。 傅念君听他说了这个缘故,心道这滕王小世子还真是不够意思,与她拉过勾的却全然忘记了。 她问周毓白:「那舒娘娘是否也早就……」 第33章 周毓白点点头。 这是后宫里的事情,周毓白会选择告诉自己的母亲。 傅念君想到了那几日舒皇后对江娘子的态度,还真是半分都看不出来。 周毓白似乎是明白她在想什么一样,却是低语道:「世上的夫妻,各有各的相处之道,我母亲……也有她自己的思量。」 傅念君只是觉得可惜。 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感觉从何而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们一样的。」 周毓白竟又脸不红气不喘地补了一句。 傅念君脸上一红,轻轻啐了一口。 「我们哪里是什么……」 是什么夫妻了。 周毓白却笑得十分自信,他说着:「过两日礼部就会到你家来宣旨了,开春采选,会将你的名字加进去。」 傅念君一愕,「这是……谁的意思?」 周毓白眼中有光芒闪烁:「自然是官家和太后娘娘。」 「还能是谁的意思呢?」 周毓白笑着反问她。 「你自己在宫里表现地这样好,难道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 虽然是这样…… 但是他这样说,傅念君多少觉得有些害羞,感觉他说这话调侃意味甚浓。 她轻轻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问他:「那江娘子的事,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如何安排呢?」 要安排皇帝回心转意,不是件容易的事。 周毓白道:「我自有分寸,你不要插手了,这个当口,我也不想节外生枝。」 他指的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宫里的长辈好不容易对傅念君的印象大大改观,若是她牵扯进来,怕是徐太后那里不好应付。 傅念君微微拧了拧眉,虽然他说让自己什么都别管,但是她也不能就这样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周毓白见她如此神色,轻轻叹了口气,认输了。 她对他,不需要任何别种方式的武器。 说道:「还记得不记得我与你提过的,入内副都知桓盈这个人。」 这个人对于皇帝的影响,不容小觑。 「其实他算是我母亲的人。」 周毓白说道。 傅念君有微微的惊讶。 其实她先前也想过,依照周毓白的年纪和资历,要收服皇帝身边的亲信实在是不太容易,何况还是个内侍,其实对于大多皇帝身边的亲信内侍来说,其实最盼望的不是什么太子储君,而是眼前的皇帝能长命百岁。 所以这个桓盈愿意这样帮他,周毓白也相当信任对方,这让傅念君多少有些奇怪。 原来是这个缘故。 「他早年进宫的时候受过些苦,是我外祖父先慧眼识珠,提点过他,后来我母亲进宫,早几年因为张淑妃,她的日子很不好过,与桓盈也算是患难之交了。」 双方微寒时的情谊,永远是功成名就时无法比拟的。 竟是世交来的。 周毓白微微侧头,盯着傅念君,轻笑道:「所以说外头的话不可尽信,这世上很多事若只靠我自己,也难免太累,我外祖父和我母亲不是没有计量的人,你放心。」 外人都说舒相公不管女儿外孙的死活,恐怕根本不是如此。 周毓白只是不希望傅念君太操心,如今还没成亲呢,若是她成亲后也这样,那他娶她的初衷岂不是要变了? 他是想与她在一起,不是想让她为自己吃苦的。 傅念君微微勾了勾唇角,只觉得自己如今真是变化太大,仅仅因为他这样的几句话,心情便忽上忽下的,难以自持。 「我该走了。」 她突然说着。 「等等。」 周毓白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傅念君吓了一跳,忙要挣开。 他只是试试她手上的温度。 「去吧,别着凉了。」 他很快又松开。 傅念君低头「嗯」了一声,脚步却又一时间挪不动了。 相聚的时间总是这样短这样快。 「那你……晚上少喝点酒。」 她轻轻嘱咐了一声。 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了。 仪兰正不知在看什么,神情紧张,连傅念君走到她身边也未察觉。 「怎么了?」 傅念君问她。 「娘子……」仪兰忐忑道:「我、我刚好像看到那里有人……」 傅念君心中也一惊,问她道:「看清楚了吗?」 仪兰只好摇摇头。 「我也不确定。」 傅念君想了想还是说:「先走吧。」 ☆☆☆ 傅秋华气喘吁吁地拉着弟弟到了自己母亲曹氏面前。 曹氏今日也来往见了许多夫人,正有意多替自己的女儿说两句话,说不定也能寻到一段良缘。 「娘、娘,我、我们刚刚看到……」 「看到什么?」 曹氏看向女儿,觉得有些奇怪,她这样突然把自己拉到这没人的屋角作甚。 傅秋华踮起脚尖在自己母亲耳边道:「我刚刚看到二姐,在、在偷偷见一个男人……」 曹氏脸色丕变,忙喝止她:「这话如何能乱说!」 傅秋华一脸无辜:「你不信问弟弟,他也看到了。」 曹氏望向儿子。 傅游点点头。 曹氏已经有点信了。 她这个儿子从小老成,不爱说话,却从来不会说谎。 傅游因为刚回到傅家,也没什么熟人,所以今日虽然热闹,他却也不愿意和那班同龄的孩子玩,姐姐傅秋华就带着他逛园子,越走越偏,谁知道在西北角那里就见到了傅念君。 因为树木遮挡,他们没看清对方是谁,可瞧这人的身量身姿,绝对是个男子。 今日来赴宴的男宾这样多,不乏俊秀郎君,傅秋华在心中不齿傅念君,心道她哪怕是在宫里大出了风头又怎么样,果然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过她也不是从前了,会由着傅梨华挑唆去跟傅念君过不去,她爹娘现在都回来了,这样的事,她不说出去,只来告诉母亲。 曹氏心中讶异,再看两个孩子的神色,都不像是说谎。 第34章 她叮嘱两个孩子,一定不能说漏了嘴,这件事就当没看见一样。 「娘……」 傅秋华不依,觉得曹氏太怕事。 「听话。」 曹氏板起脸。 曹氏比起她的大嫂姚氏、四弟妹金氏来说,可以说是聪明上不少,她虽不了解傅念君,却也知道不能轻看她,在她看来,聪慧能干和生性懒惰并不一定就冲突。 即便傅念君从前的传闻都是真的,她们母女也不该去犯姚氏母女的错,以此为由拼命去踩她。 毕竟这位傅二娘子,得罪过她的人,下场都不是太好看。 到了晚上开宴的时候,曹氏再见到傅念君,也依然是前几天的模样。 傅念君的眼神在她身上多转了两圈,只觉得曹氏神态自如,安然自若。 倒是傅秋华年纪小有些绷不住,与傅念君眼神相对时分明有所闪避。 不是恐慌,或许是厌恶? 傅念君微微笑了笑。 若真是三房的人看到的,其实她也不怕,曹氏如果是姚氏、金氏那脾性的倒也好对付,不过现在看来,或许她选择明哲保身,既然这样,傅念君也可以落个轻松。 酒宴之上,各家夫人和小娘子们对傅家的恭维声不断,傅念君知道,这是出风头后的代价,也只能都一一接下了。 只是筵席上的夫人们再热情,却都没有一个提起傅念君的亲事。。。 她如今是风头正劲,这宫里都还没个准数给她安排婚事呢,她们怎么敢抢先一步? 只能都是先观望着了。 傅念君喝了些酒,又懒怠应付她们,很快就退席了,自己独个站在廊下吹风。 傅家这样热闹的夜不多,微凉的空气里都弥漫着酒菜的香味,‘混’杂着白日未曾散去的鞭炮硫磺味,一种别样的滋味。 傅渊也终于成亲了啊。 仪兰走到傅念君身边,低声向她禀告了几句。 傅念君听后有些诧异。 「爹爹已经回屋了?」 仪兰点点头,「相公或许喝多了酒,娘子要不要去看看?」 傅琨如今,身边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他也早对纳妾什么的失了兴趣,同僚要送‘女’人,每回也都是推拒的,堂堂一国之相,如今也算是称得上是孑然一身了。 傅念君突然有些自责,傅琨如今这样,她也要为此负一点责任的。 「去煮一壶醒酒汤,我自己端过去。」 她吩咐下去。 傅琨是因为长子成亲,才如此心情低落的么? 他其实当然也疼爱傅渊,只是傅渊是他的嫡长子,继承了他与亡妻所有的期望,所以从小到大,他才不得不与儿子疏远,避免过分亲近,鞭策他上进吧。 这样想着,傅念君觉得,今天这夜晚,或许最该伤怀的就是傅琨了。 到了傅琨的书房,傅念君才觉得他似乎不止是伤怀,还有点不太对劲。 连她进来都没有发现。 「爹爹?」 傅念君唤了一声,将醒酒汤放在桌上,傅琨才回过神来。 「是你来了啊,念君……」 「爹爹怎么了?」 傅念君觉得他的脸‘色’有点古怪,心不在焉的样子。 「无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傅琨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这个动作,每次在朝上遇到什么难事的时候,傅琨就会做。 傅念君不明白今天是傅渊的大喜之日,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爹爹,您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么……」 傅念君还是觉得不太放心。 傅琨朝她微微笑了笑,主动岔开了话题。 「没有。念君,不知不觉,你们都这么大了,你和你哥哥……都要成家了,而我,也老了。」 他话里的怅惘让人心酸。 「爹爹或许马上就能抱到孙子了,不开心么?」 傅念君安慰他。 傅琨呵呵笑了几声,点点头,接过她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放下碗,傅琨站起身,说着:「偷闲也够久了,我该去送送宾客了。」 其实他这样的身份,不送也没什么。 但是今天有两位郡王在,他确实也不能太怠慢。 傅念君去扶傅琨,只觉得他似乎脚下都有些不稳了。 「爹爹当心!」 傅琨不是贪酒的人,傅念君不觉得他会在儿子大喜之日郁闷地喝个大醉。 他确实是心不在焉。 目送傅琨离去,傅念君才转身问跟着他伺候的小厮:「爹爹刚才见过谁了?」 小厮想了想,踟蹰道:「也……没有谁啊,左不过就是今日赴宴的大人们,还有前来拜访的后生学子。」 傅琨脾气好,对于一些晚辈也从来没有摆架子,借着今日这机会上‘门’来拜访他的人自然多。 傅念君望着深浓的夜‘色’,只好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 另一边,周毓琛与周毓白两兄弟今夜都参加了喜宴,心情却各不相同。 喝多了酒,周毓琛这样彬彬如‘玉’的人竟也是难得放开了。 他拉着周毓白的胳膊,一只手撑在他肩上,蹙着眉和弟弟说话。 对于他来说,傅家,就像个噩梦一样。 傅梨华。 即便她如今不在傅家,是个已经被出族的傅氏‘女’,可周毓琛清楚明白地知道,随着自己的婚事日近,离她入王府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这样一个‘女’子,竟然也是傅相的‘女’儿。 周毓琛只觉得满心皆是苦涩。 他不忍苛责自己的母亲,即便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的自作主张所造成的。 「七哥儿,再陪我喝一杯吧……」 周毓琛又举起了手里的酒杯。 周毓白的酒量很好,上一回周毓琛就见识过了,他知道自己根本喝不过他。 「六哥还是当心一下自己的身体,喝这么多,张淑妃又该派太医来替你醒酒了。」 他伸手去搀扶兄长。 周毓琛却挥开了他的手,眼睛格外明亮。 有时人也‘挺’奇怪的,明明内里已经醉的一塌糊涂,可是眼睛看起来却是比往常还要清亮。 第35章 「七哥儿,你实话告诉我,你想当太子么?」 周毓琛的眼神直直地望向周毓白。 周毓白那对颜‘色’微淡的瞳孔在灯火下流光溢彩。 他面上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淡淡地说:「六哥,你醉了。」 周毓琛笑了一下,问他:「你恨我阿娘么?我知道,她这些年来,做了很多错事……储君之位,立嫡立长,本该是你的,本就该是你的……怎么也轮不到我……」 若非周毓白十分了解他,就真的要以为周毓琛是借酒装醉来试探他了。 他的手穿过周毓琛的腋下,施力让他站好,旁边人要来扶,周毓白也只是挥手让他们站远一些。 「储君是爹爹属意的人选,即便哥哥做了储君,还会难为我么?」 他轻声在周毓琛耳边说着。 周毓琛笑起来,是大笑。 「是啊,是啊,我们是兄弟嘛,是兄弟……是兄弟吗?」 他越说便有些糊涂了,歪在周毓白肩膀上,开始胡‘乱’呓语,让人再也听不清他说的话。 周毓白这才唤来了两个形影不离的‘侍’卫,让他们扶周毓琛离去。 他独自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只觉得这月亮冷得过分。 他始终记得小时候,自己和周毓琛两个人一起学骑马,两人调皮,趁师傅不注意,乘了一匹马,最后双双跌下来,周毓琛却还是记得将自己压在他身上。 到现在,周毓琛的膝弯处还有当年磕到石块留下的疤痕。 他们是兄弟,只是这皇家的兄弟,太多人都希望他们不做兄弟啊。 但是他不是旁人,周毓白想着,弯‘唇’笑了笑。 结局是由他定的,不是旁人。 喜宴第二日,新妇钱婧华拜见了府里的各色亲戚,二房、三房、四房的夫人们也都依次给了见面礼。 而傅渊下面几个弟弟妹妹,也都被这位新嫂子的出手所震慑。 从进门开始,钱婧华的脸上就没褪下羞涩过。 傅渊瞧着倒是依然一副高山冷泉的模样,可是傅念君依然从他细微的表情里看出来,这位今天心情似乎是相当不错。 钱婧华在面对傅念君时格外害羞,支支吾吾地喊了声小姑。 傅念君也不好再取笑她,规规矩矩喊了声嫂子。 认完亲傅渊便要带钱婧华四处看看,再去祠堂里拜祖宗。 新婚夫妻不能只顾着恩爱甜蜜,他们依然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成趟亲也是够累的。 傅念君不由想着。 钱婧华三朝回门之后,傅家人也算是彻底习惯了这个新媳妇。 傅渊是嫡长子,钱婧华娶进来就是宗妇,自然有些不一样。 傅念君找了个机会就想将府里的中馈都交给她。 钱婧华被她吓了一跳。 「我才成亲几天,怎么能揽这样的大权?」 傅念君说道:「你是我嫂子,是这个家里名正言顺的少夫人,为什么不能?」 钱婧华还是摆手,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太快了太快了……」 傅念君和她说话也是随便惯了,便取笑她。 「可是小嫂子觉得不该将时间浪费在家事上,要先抓紧时间给我添个小侄子?」 钱婧华笑着要去拧她。 「我是觉得刚过门的媳妇,就要揽权,说出去……怕是对你们家不好,人家也会说我是个母老虎的。」 傅念君摊手:「那怎么办?难不成我一辈子不嫁,替你们管理家务,一直到我侄子侄女们长大成人?」 她睨着钱婧华,啧啧赞叹了两声。 「好有心计的小嫂子。」 钱婧华也不甘示弱,呛她道:「说来说去,原来是你巴望着嫁人,才不想管家里的事。」 「家里的事有人比我更上心了,我还管什么?」 「你这嘴巴,倒是利索,不许吃我的糕点!」 「只能我哥哥吃?好偏心的小嫂子!」 两人一来一回胡闹了一会儿,终于钱婧华还是同意慢慢接手傅家的中馈。 傅念君和她仔细说了说府里的情况。 主要是傅溶和漫漫两个小的,具体的她现在还不适合多说,只道:「他两个的教养以后要劳烦嫂子多上点心了,尤其是傅溶,我不让他去见他母亲和亲姐姐,他对我一直有怨怼,但是他年纪还小,心眼也说不上坏,多教教,总是可以明白事理的。」 钱婧华点头。 傅家的情况已经算好了,傅渊只是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比旁人家中庶子庶女一堆的要好上不知道多少。 姑嫂两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 钱婧华就留傅念君下来吃饭,傅渊也回来了。 傅念君这才算是明白了小灶的力量。 这位新上任的小嫂子却是很懂得此中道理,反正就傅念君来看,她这厨子本事极为不俗。 想来也是,钱婧华借给卢拂柔的人,还替卢拂柔在徐太后面前挣了脸子的。 在人家新婚夫妇房里赖着不走,傅念君自问没这个脸皮,用完饭后就急忙告退回去了。 她一直在等着周毓白给她递消息,关于陈灵之,和江娘子。 ☆☆☆ 冬月过得特别快,关于周毓白去调查陈灵之的事情,傅念君一直没有得到答复。 她心里开始怀疑,难道这陈家,竟真的是复杂到连周毓白也查不清底细么? 不过江娘子的事,倒是进展地很快。 据说,是在某个傍晚,圣上悄悄地微服出宫,去的不是旁的地方,就是江家。 后来隔了两日,江娘子就被抬进了宫里,封了美人。 这位江美人,倒是结结实实翻了一次盘。 只是毕竟地位不同了,想来当初各种看不上江娘子的各家小娘子,与她也不会有见面的可能了。 毕竟成了宫妃,哪里还有自由可言。 倒是朝上的言官又不消停了,好不容易准备过年,在家休息了几天的大人们听说了这事,就是冒着鹅毛大雪都要精神抖擞地进宫面圣。 其实他们对江娘子这个人根本不敢兴趣,对于皇帝收用她,也并无多大意见,可是江娘子曾经是张淑妃的养女,张家外戚势大,早就三不五时地遭弹劾,今次这事,就被言官们大大抓住了做文章。 第36章 直叱张淑妃居心不良,养女以邀宠,不恤龙体,毁坏圣德等等。 其实他们也都知道张淑妃不可能故意安排年轻貌美的小娘子来替自己分宠,这不过就是个他们骂张家的借口罢了。 言官嘛,每日最大的兴趣,就是从东骂到西,再从西骂到东。 张淑妃也算是气得狠了,这么大的哑巴亏,却只能往肚子里吞。 明明全世界没人比她更不待见江娘子了,可却因为她曾是自己的养女,竟是自己还得因为她无端被骂。 想想也没有比这更憋屈的事了。 傅家这里倒是风平浪静,宫里徐太后竟是还召见过傅念君一次,只是因为后来老人家身体有些不适,便又作罢了。 傅念君没想过几道菜,能让徐太后对自己这样印象深刻。 但是慈明殿那个地方,不比舒皇后的移清殿,她还是不太想去的。 没几日,就像周毓白说的一样,礼部发了文书下来,让傅二娘子参加开春的采选。 这消息一出,傅念君便收到了更多艳羡的目光。 礼部的名单,从里头除名容易,加名字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定然是宫里圣上皇后或者太后的意思,而这一加,意味也很明显。 他们是不会让傅家失望的,一定会给傅念君指一门漂漂亮亮的好亲事。 一下子,傅二娘子又再次成了人人称道巴结的对象。 心里觉得最酸的莫过于傅秋华了,她不止一次在自己母亲面前嘀咕:「她还偷偷和男人私会呢,不知检点,却过得这样体面,就是欺负皇后娘娘她们不知道……」 曹氏听到了会狠狠地呵斥她,不过却也没见有多大用。 除夕夜到来,宫里又似往年一般,先一步就赐下了钟馗像。 新年里天气冷,各家也都闲着,夫人们都急着寻找牌搭子,那些平日里繁忙的朝官们,也都会在新年里玩上几把,文人的说法,叫做「小试年庚」,用新年里赌博的输赢来判断来年的运道。 除夕夜阖家团聚,晚上时光闲暇,桌上便都准备着消夜果,诸般细果、时果、蜜煎、糖煎及市食各色各样。 今年的消夜果是钱婧华准备的,种类丰富,什么十般糖、澄沙团、韵果、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鲍螺酥、五色萁豆、炒槌栗等等,傅家几房人凑在一处,也是热热闹闹,喧哗不断。 傅琨却独自站在廊下。 傅念君近来总是看到他这样出神。 官员休沐,朝上无事,连皇帝在今天都是高高兴兴地合家团聚,又有什么事能让他这样烦心呢? 傅念君想了想,觉得似乎这次新年,傅琨的情绪一直不高。 她问过两次,可傅琨却是什么都不肯说。 他对女儿一向溺爱地很,有些朝中大事甚至都不避讳着自己,能让他对自己闭口不谈的事,又会是什么呢? 傅念君正出神,就觉得衣角被拉了拉,低头一看,是十三娘子漫漫正睁着一双大眼睛扯她的衣角。 她是拿了蜜酥来给自己吃的。 傅念君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谢谢。」 漫漫还是一贯的不爱说话,只回了个小小的笑容给她。 钱婧华也走到了傅念君身边,看了一眼外头的公爹,说道:「天气这样冷,要不要给父亲取件厚氅子来?」 傅念君道:「这倒不必,爹爹在这方面严于律己,太过和暖他不喜欢。」 钱婧华点点头,随即又把傅念君拖到无人的角落,问她:「三婶一直在拿眼睛看你,我总觉得那意味不太对劲,你自己当心点。」 傅念君笑了笑,觉得钱婧华未免有些惊弓之鸟,她道:「你放心,三婶是聪明人,不会做蠢事。」 傅念君其实多少能猜到曹氏的想法。 她八成现在是陷入了很深的纠结,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发现了傅念君的大秘密,一方面又看傅念君最近风头大胜,有些吃不准对她的态度了。 傅念君转了转眼珠,对钱婧华耳语道:「小嫂子若是真的想帮我,不如替三房找点事做,三婶便不会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 钱婧华一愣:「什么事?」 「五姐儿的婚事啊。」 傅念君说道。 钱婧华是长嫂,傅家没有主母,如今大小事都是她这个少夫人说了算的,傅秋华的婚事她操心一二也是合情合理的。 钱婧华俏皮的眉眼一扬,说道:「三婶离京多年,在京城里的人家怕也确实不太了解,合该我来帮这个忙的。」 钱家,就连皇家都不敢小觑,哪家不想攀附,钱婧华又是消息特别灵通,连傅念君都自叹弗如的,她若是想让曹氏忙起来,并且是开心地忙起来,有的是法子。 姑嫂两人说笑了几句,钱婧华就说到了自己昔日的好姐妹卢拂柔。 钱婧华有点歉疚:「我知道你不会计较我这点小心思,当日卢姐姐问我借厨娘,我不好不给,幸好你这里推拒了,不然我还真是要怕你们两个人在太后娘娘面前撞了菜色。」 傅念君表示自己并没有放在心上。 钱婧华说起卢拂柔就表情有些沉重,她如今嫁了傅家,自然事事以傅家为先,卢家的连夫人曾经这样算计傅念君,还害得傅梨华最后成了个被出族的小娘子,卢拂柔是也没脸再上门来,如此她们俩十几年的姐妹情,也确实是不可避免地淡薄了。 傅念君和钱婧华年纪都不小了,卢拂柔比她们还要大,已经拖成了京里的老姑娘,却还没有说上一门好好的亲。 傅念君也体谅钱婧华,其实卢拂柔人尚算可以,不过是她母亲有些过分罢了,本来卢家与崔涵之说亲,若是顺利卢拂柔和崔涵之现在也该成亲了,后来因为出现了种种事端,周毓白又插手从中,崔家与卢家的亲就也结不成了。 「你别担心。」傅念君安慰钱婧华:「卢姐姐在宫里表现属于很不错的,这次舒娘娘定然会指一门好亲事给她的。」 九成是周毓琛。 只是这话傅念君还不能和她说。 钱婧华点点头,刚刚还为好姐妹伤感过,很快就又老毛病犯了,轻声问傅念君:「说到那位崔五郎,你可知道他如今境况如何了?」 傅念君对崔家和崔涵之都没有任何兴趣,只道:「他进了翰林院慢慢熬资历磨性子,跟着名士大儒们学习,今后想来前程也不会差吧。」 钱婧华噎了噎,谁关心他前程了。 第37章 她道:「我是问,你可知他与我卢姐姐亲事谈不成,又去谈了哪家?」 傅念君听钱婧华这意思,那家自己竟是认识的。 傅念君配合她,问道:「哪家?」 钱婧华神秘地与她咬耳朵:「这消息还没传出来,但是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是孙计相!」 傅念君:「……」 怎么还有这种事? 天底下是有多小? 孙秀家里三个小娘子,丑得闻名京城,长女嫁的,是品貌不佳,寒酸不堪,至今被皇帝丢在角落里遗忘的,有史以来最惨的新科状元郎秦正坤,而次女,则嫁了那位才名扬京城,诗词受皇帝好评,正努力下届科举再战辉煌的苏选斋。 小女儿今年十四岁,却是早就被孙家夫人从两年起就打算起来了。 钱婧华和傅念君这对姑嫂是曾经在街头和孙家姑娘们动过手的,对她们三个,也可以说是比较熟了。 傅念君只觉得孙计相家里这是什么地方? 秦正坤、苏选斋、崔涵之…… 虽然都说是青年才俊吧,可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孙计相热衷于收养被嫌弃的儿郎们? 看傅念君这一脸不信的神情,钱婧华拧了拧眉,还很认真地再次强调:「真的!哎……不信你问你哥哥,他也是知道的啊……」 傅渊也知道? 傅念君因为这些日子从来没关注过崔家,傅琨傅渊父子出于对她的爱护也不可能把崔涵之的事情主动来跟她说,所以她是真的不清楚崔涵之的近况。 傅念君轻声问钱婧华道:「如何可能?孙计相与我爹爹是这样的关系……」 他找崔涵之做了女婿,又把傅琨的面子往哪里摆呢? 钱婧华顿了顿,觉得自己失言了,有些尴尬道:「怪我多嘴,或许是父亲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傅念君笑道:「就像你说的,如果十有八九定下来了,我早晚都会知道的,打听也不难。」 钱婧华这才和她说了几句从傅渊那里听来的闲话。 似乎这回还是孙秀亲自到傅琨面前来说话的。 说是家中老妻看上了崔涵之。 傅琨从前会劝诫孙秀,却也不能真的把他当作自己的下属来教训,何况傅琨觉得崔涵之在人品才学等方面还算可以,总比他先前那位准女婿杜淮好上许多的。 他自然与孙秀说儿女亲事是双方家庭的事,自己这个外人不便参与。 孙秀先前已经听了傅琨一次,与邠国长公主断了结亲之意,而选择了苏选斋,所以这一次,傅琨也更加不会强逼着孙家。 崔家的奚老夫人到底是自己的亲姨母。 孙计相见傅琨如此态度,感激之余竟也是留下了几句意味不明的话。 傅渊没有说仔细,钱婧华只能自己猜,傅念君也是跟着她猜。 孙家的意思,或许是说日后不会再在储位之争上随意站边,而是先看傅家的风向。 傅念君只能摇头叹息,不太明白孙家夫人的执念所在。 同样也不能明白崔家奚老夫人的执念。 依照崔家的家底和崔涵之的相貌才学,京中无数世家姑娘可以匹配,但是看奚老夫人找的这些小娘子…… 同平章事傅琨嫡女、武烈侯卢璇嫡女、三司使孙秀嫡女…… 她是真的把崔涵之当作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了。 钱婧华凑在傅念君耳边说着:「不过这位崔五郎,面对孙家小娘子,他大概也没有办法再嫌弃了……哈哈,真想看看他的表情!」 她笑得很幸灾乐祸。 傅念君和崔涵之的事她也知道一些,何况傅渊和傅念君也不会瞒她。 傅念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小嫂子,你能别笑得这样么……」 钱婧华捧了捧脸道:「我有么?」 傅念君叹气。 钱婧华却又来勾住了傅念君的臂弯,说道:「你同崔五郎退婚,是再好不过的选择,毕竟淮王殿下比起他来……」 傅念君抬手掩住她的唇,笑道:「小嫂子越说越没边了,成亲前没有人告诉你不能来夫家乱说话?」 「放心。」 钱婧华拿下她的手,说道:「我看好你们。」 双眸闪亮,似烛火映照。 傅念君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了。 ☆☆☆ 过了除夕,就是成泰三十年。 今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厚,在正月初十的时候,傅念君接到了阿青的消息。 傅念君不得不说,现在已经很少有事情能够这样让她惊讶的了。 陈灵之跑了。 阿青说,雪下得厚,也没注意修葺屋舍,竟不知陈灵之在后院角落里弄了个洞出来,加上进了年关,好几个护卫也都回到了傅家,和自己的家人团聚,那小别庄上的人手就更松懈了。 陈灵之就这样溜走了。 只留下了一张字条。 阿青把字条呈给了傅念君看。 他表达了对傅念君的谢意,并说自己有不得不做的事必须离开。 短短几句话,满是少年江湖豪情。 傅念君只觉得头疼。 阿青表现地十分愧疚,还向傅念君请罪,说院子里养的几条狗,本来是想闻着气味去追的,谁知也是因为雪太厚,没追多远就断了线索没了踪迹。 傅念君没责怪他,甚至还让仪兰给他封了个红包,毕竟是年节里,只有阿青是孤家寡人一个。 阿青受宠若惊,又是连连叩谢。 傅念君坐下思考这件事,她觉得自己上次和陈灵之谈过之后,他就已经认清了现实,可怎么突然他就又这样一副傲气凛然远走江湖的气概…… 爬狗洞走了。 鉴于他头脑时常不清楚,傅念君觉得为今之计,也只能先去与傅渊商量。 傅渊却是比她镇定多了。 只是这么吩咐:「别管他了,你也不要再去别庄。」 傅念君蹙眉,「可是哥哥,我们帮过他,若是他真的……」 傅渊摇摇头,喝止她:「念君,你已经在这件事上花费了太多心力。他还是个孩子,但是他也有权力选择。」 他选择生,还是选择死,都是他自己的事。 傅念君望着他,严肃道:「哥哥,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身份或许很不凡,更可能与西夏和大辽有关。」 第38章 傅渊只是低着头耐心地写着自己未完成的字,头也不抬。 「念君,别去想了,和我们没有关系。」 他这么说,傅念君更笃定,或许傅渊是知道了什么。 「好吧,我听你的。」 她这么说着,选择先离开了他的书房。 她之所以还能这么镇定,是因为她知道,周毓白一定不可能放任陈灵之自己离去,他答应自己调查陈家之事,却一直没有回音,更加让她断定了这个陈家大有秘密。 他不会对自己言而无信。 只是她没有法子立刻见到周毓白。 好在上天总是会给机会的。 「娘子,娘子……」芳竹兴冲冲地和傅念君说话:「街上又开始布彩灯了呢,今年或许会比往年更盛大啊,毕竟是圣上登基三十年的整年头儿……」 又快要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了。 傅念君一时有些怔忡。 竟然又到了这么个日子。 傅念君想到了去年上元的时候,周毓白带着面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哪里会想到后头会有这么多的事呢发生? 这也是她名正言顺可以出府的一个日子。 或许即便自己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自己的。 傅念君在心中打定主意,陈家的底细,届时一定要问问清楚。 钱婧华本来是有点羞意的。 「我都成亲了,不好再这样出去的吧……」 傅念君笑她:「这么俏丽的小嫂子,我是该替哥哥看着,可我哥哥和同僚一起出门,小嫂子甘愿乖乖在家里等他?总之灯会不止一日,你们夫妻二人一定可以再找个机会单独出门的。」 钱婧华被她戳穿了心思,更是脸红耳热,可到底是同意了。 姑嫂两人带了家丁丫头一起出门去看灯会。 钱婧华发现今夜傅念君有点心不在焉的,可既然是心不在焉,她又为何要出来? 仔细想了想,她便猜测:「你今日是不是和淮王殿下……约好了?」 傅念君摇摇头。 钱婧华也抓住了机会取笑她:「那就是你在等他。」 傅念君没有说话,她确实在等周毓白。 可是如果没有等到呢? 满城烟火,人声鼎沸,傅念君却觉得了无意趣。 两人在街上并未逛多久,就寻了个街边的茶楼歇脚。 芳竹和仪兰今日也活泼了些,在傅念君耳边絮絮叨叨说着去年上元时的事情。 她们不敢说得太明白,什么捉弄痛打崔九郎之类的事,可是钱婧华却很感兴趣,拉着她们要问细节。 几个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话,这时茶楼的伙计来送点心,却是朝傅念君多看了一眼。 这是个很微妙的眼神。 伙计给她倒茶水时也在茶壶柄上轻轻叩了叩,眼神落到了傅念君面前的干果小碟子上。 等他离去后,傅念君便在那干果碟子下轻轻摸了一下,果真摸到一张字条。 在手心展开一看,确实是周毓白的笔迹。 傅念君心中松了口气,还有丝隐隐的甜蜜。 钱婧华看她好像在笑,也凑过来问她怎么了,傅念君在她耳边说道:「我暂且离开一会儿,劳烦小嫂子在这里等等我。」 钱婧华了然,忙促销道:「你尽管放心,记得快些回来就是。」 傅念君带了仪兰穿妥了外氅,就随茶楼伙计出了后门,没过两个巷子,就到了一家不大的首饰铺前。 这地方…… 傅念君摇头失笑,待上了二楼,果真见到了眼熟的单昀。 单昀向傅念君拱手行礼,然后自觉地退开半步。 傅念君对他点点头,然后推开了他身后的槅扇。 周毓白坐在桌前正在烹茶。 这里还能隐隐听到些外头传来的热闹人声。 傅念君微微吸了口气,坐到他对面,一双眼睛只盯着眼前的俏郎君看。 周毓白便将茶杯推到了她面前,见她目光这样专注,也微微笑了笑。 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时间也不能太长,傅念君更有许多话急着问,不是盯着他发呆的时候。 周毓白抬头对她温和道:「新年里过得如何?」 没等她回答,又自顾自说下去:「怎么好像瘦了些,你心思太重了。」 傅念君捏了捏自己的脸,倒是觉得还好。 不过她心思重确实是一向的。 「七郎……」她也唤了他一声,「我只是……」 周毓白明白她要说什么,只道:「你一向爱操心,你爹爹的事,你哥哥的事,现在连旁人的事都上心了。」 傅念君拧眉,解释说:「原本也没想这么多的,那陈家,我只是越琢磨越觉得不对,陈灵之此人,恐怕有些来路,我是觉得……」 「觉得什么?」周毓白笑道:「他会对我有用?」 傅念君被他说中了心事,脸上就有些泛红。 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陈灵之身上或许有什么秘密,更可能与西夏或者大辽的人有联系,如果他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身世,那么对周毓白来说,也或许会派上点用处。 「所以我猜对了吗?」 傅念君扬起头问他。 周毓白抬手喝了口茶,说道:「猜对了些吧。」 这陈家的事周毓白也费了些心力去找线索,他在洛阳自然是有眼线的,陈家这样的大案,闹得满城风雨,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灭口陈家的人都是高手,但是终究不可能做到来无影去无踪。 线人说,下手的可能是契丹人。 至于一些繁琐的证据和说明,周毓白也没有这么多功夫和傅念君一一阐述。 契丹高手再努力掩藏,却也不可能与汉人一模一样,何况那是西京,不是燕云十六州。 如果是契丹人,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听说过萧凛吗?」 周毓白问傅念君。 「南院都监,南京统军使萧凛?」 傅念君惊讶地反问。 这个人很有名,也非常地让大宋惧怕。 难道陈灵之的身世未必和大辽皇族耶律家有关,却也很有可能和萧家有关? 傅念君只是喃喃道:「想不到陈灵之竟然和这个人有关系?」 第39章 周毓白点头,「是什么关系还不得而知,但那帮人很有可能是萧凛的手下。」 萧姓,并非他们本家之姓,萧家原姓拔里氏,萧凛的这个萧姓,一点都不低于耶律氏,正是因为那位几年前过世的女中豪杰萧太后。 这位奇女子的一生传闻,不止是辽国,就是大宋境内,也几乎是无人不知。 而萧凛的父亲萧温,也是萧太后的兄长,曾经带兵雄踞燕云十六州,太宗在位时,就对这个萧温十分佩服,认他是自己多年对手。 萧温更曾经率军南下,兵临澶渊城下,当时辽国与大宋签订的澶渊之盟,此人功不可没。 澶渊之盟还是十年多前的事,后来萧温就一直守着燕云十六州,与大宋却也算相安无事,使臣来往密切,通商互利,而如今大宋与北境关系又紧张起来,多少是因为这个继承了老父衣钵的萧凛。 大臣们在朝上也经常骂这个人,胡人匹夫,茹毛饮血云云,说这个萧凛是头不可控制的狼,牙尖齿利,难藏狼性,辽国将他放在边境,其心可诛。 辽国分南北两院,因为疆域阔大,在南院的将领都有很高的自治权和领兵权,而燕云十六州又向来是汉家土地,大宋一直以来力图收复,让萧凛这么一个凶悍不善且对大宋并不友好的人坐镇,确实是让大宋朝臣很不放心。 如今没有问题,只是他还年轻,父亲旧势力都在,可等几年后呢,却又说不准了。 周毓白摇头,「到底如何,那就要问萧凛了,陈灵之自己,也不知道什么。」 傅念君与那孩子相处最多,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若对自己身世知晓清楚,早就告诉她了。 「那他怎么会偷跑?」 傅念君盯着周毓白,眼神有些不善。 周毓白笑道:「你这是什么眼神,以为我是什么人了?」 需要怂恿这样一个孩子。 「那为什么……」 傅念君觉得这事儿没头没尾的,很是奇怪。 周毓白说着:「这件事说来也是缘分了……你还记得不记得我曾经同你说过的一个人,董长宁?」 董长宁是江淮一带了不得的人物,因着周毓白外祖父舒文谦的关系,才会助周毓白一臂之力。 傅念君听周毓白说过,那个狐狸一样的和乐楼老板胡广源,就是董长宁在做局对付,对方已经在他手下吃过几次暗亏了,这一年来,董长宁也时常东奔西走,而幕后之人靠胡广源疏通的财路,也被他堵了起码有一半。 钱和人就像是他们做大事者的两条腿,缺其一便走不动路,幕后之人最近这样消停,怕也是领教到了厉害,不敢再贸然布局。 像从前算计齐昭若那事,他贸贸然就可以砸一个私矿进去,如今就是有这机会,他怕是也没有能力这样做了。 傅念君疑惑:「我知道,可这事和董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我说是缘分啊。」周毓白道:「你哥哥大概和你说过了,洛阳衙门里给陈家结案,是因为找到了陈家小娘子几人的尸首。」 傅念君顿了顿,迟疑道:「难道说,陈小娘子……没有死?」 周毓白点点头,「确实是被董先生所救。」 他要派人下手去查陈家的事,通知了董长宁,才知董长宁已经卷了进来。 傅念君瞠目结舌,谁能料到这世上竟能有这样巧的事。 原来陈小娘子当日逃脱,是带着奶娘和奶娘的儿子,只是没逃多远,就在路上遇到契丹人截杀,奶娘母子双殒命,只有她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被董长宁的人所救。 那伙契丹人凶狠异常,并非像汉人山贼一样为劫财劫色而来,董长宁素有江湖豪情,须臾就动了恻隐之心,才算是救下了陈小娘子陈灵舒一条性命。 陈灵舒得救之后便求董长宁搭救她弟弟,她从父母口中得知一二线索,只知道弟弟陈灵之与辽国有关,父母亲更要她以命相护,决不能让弟弟出事。 董长宁一听就觉得这件事不普通,那伙人果真是胡人,再到洛阳城中一查,便可知陈家灭门惨案。 于是在照顾她养伤的同时,董长宁一边做了假证据,想抹去陈灵舒的活人身份,一边努力寻访陈灵之的下落。 陈小娘子猜到陈灵之有可能往东京城去,董长宁便也派了人去寻那位姓章的舅爷,这姓章的商人与陈家夫妇是多年故旧,但是董长宁派人偷了他家中来往书信,发现这个章舅爷很有可能与契丹人有联系,简而言之,他有可能是出卖陈家人的罪魁祸首,所以陈家出事的时候,他躲去了外头,也可能不是巧合。 董长宁是老江湖了,不可能像年轻的时候那么不知事,手底下有两三个军师,甚至有一个还是受过舒文谦指点的学生,他们当即便着手从章家抽丝剥茧,章家来往的人当中,有一队显得很奇怪,在年前过来,却是问的陈家的事。 这当然就是当日傅渊派出去的人。 如此董长宁就查到了傅家。 傅念君突然明白过来了,「所以那个姓章的商人,其实是董先生的人杀的?」 周毓白点点头,「在年节前,契丹人想直接大摇大摆进东京城,还是有点困难的,何况这些人在杀人方面是高手,侦查却未必,所以董先生派人先他们一步找去了章家,得到线索后又在契丹人之前去寻这个姓章的……」 杀了他。 董长宁这样的江湖人,年轻时也是刀头舔血过来的,知道该做事的时候,就不能有丝毫犹豫和心软。 派人灭陈家的多半是萧凛的人,也是从那姓章的嘴里问出来的。 董长宁花那么多心力,看中的,确实是这个陈灵之日后能够拿捏萧凛的作用,兹事体大,甚至可能牵涉到两国邦交,他就更不能够让这件事出纰漏。 傅念君在心底舒了一口气,原来姓章的是被董长宁的人杀了。 她先前还以为灭口陈家的人真的本事通天,能够千里之外去截杀了姓章的,如今看来,到底还是周毓白和董长宁快一步占了上风。 对方怕是也没想到,主人交付的一件任务会衍生出这么多的麻烦。 「所以。」周毓白说道:「董先生不知道我和傅家的关系,便想法子通知了陈灵之他姐姐的事情,他才会这样逃离你的别庄。你放心,他现在很安全。」 他能知道这些前因后果,肯定也是和董长宁见过面,细细论过这件事的轻重了。 等到一切算是尘埃落定了,他才在今天来见傅念君,告诉她这件事。 第40章 傅念君突然有些郁闷,那种感觉…… 原来自己一直以来,做的都是最边缘的事,人家那里其实已经早就把这事给摸透了。 「这件事你家不方便出面,所以你听你哥哥的,不要再插手了。」周毓白伸手握住了傅念君的手。 他应该是提前和傅渊打过招呼吧,傅念君想着,所以傅渊对着自己会是如此态度。 也罢,这件事本来到这里她就也帮不上忙了,不要说什么辽国,出了东京城,她都没有人可以用。 傅念君抬头,迎着他柔和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窗外璀璨的烟火映在半透明的窗纸上,周毓白对她道:「今日是上元,过了年后,外族人混进东京城就容易很多了,何况今年是爹爹登基三十年,定然是要大肆举办庆典……你知道,我不能让你和你家人冒险。」 那些契丹人没有完成任务是不可能回去的,年后守备松懈,赶上每年这样的盛会,他们说不定已经偷偷摸摸溜进城了,就像去年上元刺杀周毓白的那些水寇一样,在这样的节日里,什么都说不准的。 而就像董长宁能够通过章家人查到傅家一样,那些契丹人或许也可以。 董长宁是一条暗线,那么傅家就像一条明线,或许当日傅家留下的线索,已经够让契丹人找到他们了。 周毓白也不能让董长宁去灭口章家满门,姓章的商人死了也就罢了,他们全家肯定是动不得的。 所以周毓白才会说不想让傅家冒险。 傅家的敌人已经太多了。 「我明白。」傅念君回握周毓白的手,「等过了这几日,我就想法子再招些护卫家丁,我那新嫂嫂嫁妆丰厚,更需要看顾。」 用这个借口,也是没人会说什么的。 周毓白笑了笑,道:「那我届时再安排两个人进去……」 傅念君轻轻瞪了他一眼,低声嘀咕:「你把我家当什么地方了。」 周毓白笑了笑,执着傅念君的手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宣德楼城门那里正在放烟火,天上一片流光溢彩,喧嚣的人声透过夜空传了过来,两人都不由想到了去年上元时的种种场景。 谁能想到一年后会是这样的光景呢? 傅念君突然笑道:「你的面具还在吗?」 周毓白道:「自然还留着。」 傅念君心底也觉得十分熨帖,不知不觉间,她和他也有了这么多共同的回忆,且是外人无法打搅的回忆,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无限甜蜜。 傅念君觉得自己手上的力道重了些,便听得他在自己耳边说着:「明年上元时,我们便再也不用偷偷在外面相会了……」 傅念君脸上一红,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她抬头望向他的眼睛,只觉得他那对眸子灿若星辰,无比明亮。 他总是有很多面貌,两人不熟悉时的高贵淡漠,在轿中时的狂烈炙热,还有此时的温情脉脉…… 每一种样子,她都见过了。 傅念君觉得此时的自己像怀揣着一个无比巨大的秘密,心跳如擂鼓。 她微微朝他笑了笑,点点头。 明年的现在…… 她也一样无比期待着。 周毓白握着她纤细的肩膀,低头轻轻将唇印在她的额头上。 两人之间无需言语,只是尽情享受着此时静谧的时光。 但是这时光也是真的短暂。 槅扇被叩响,是单昀在门外提醒他们。 周毓白放开傅念君的肩膀,轻声说:「去吧,别让你家里人等急了。」 傅念君点点头,伸手抱了他一下,很快退开,在他的目送下闪身出了门。 ☆☆☆ 回到茶楼后,钱婧华看傅念君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揶揄。 只是傅念君此次与周毓白见面,确实也不是为了儿女情事,因此从她的表情里,钱婧华失望地没发现她期待的线索。 她在傅念君耳边感叹:「其实这样的日子,多少人在私会,偏你们两个,见了面也好像没见似的……」 傅念君这样的人,说她不守规矩,确实是不守规矩,可真的要说守规矩,也是守规矩的,在钱婧华看来,她的声名狼藉根本坐不实。 相比较江娘子都在婚前失贞,如今也没有人敢说什么,傅念君不过是空担个名头而已。 两人略微逛了逛就回家了,这上元节的盛会,今年在傅念君眼里,也没有多少乐趣。 钱婧华大约是惦记着傅渊,因此也并没有很重的玩兴,姑嫂两人早点回府,她也好早点给傅渊准备着晚上的醒酒汤和茶点。 上元节的气氛来得快散得也快,傅家的各项事情很快都步入了正轨,钱婧华是个聪明人,各种事体上手很快,而傅渊和傅琨也都陆续开始上朝,新年的气氛逐渐淡去。 这段时日上从皇帝,下至百姓,大概都是心情比较低落的一段时日,刚过完盛大的节日,春天又还未到来,迎着北风,在天寒地冻之中开始新一年的劳动,大家自然都是不太情愿的。 而同时,京里也开始了忙忙碌碌地展开了进入成泰三十年的第一次募兵。 对于这件事,傅念君不知傅琨和周毓白在其中起了多少作用,但是这趟募兵让她心中有了些希望,或许大宋在成泰三十年,并不会像自己记忆中那样惨败于西夏了。 西夏人消停了几个月,或许上头的皇帝会有所松懈,但是如傅琨和周毓白这样的人都是时刻警惕着的,西夏的虎狼之师压在边境之上,就如一把刀悬在大宋颈上,稍微有些政治远见的人都知道不可轻敌。 傅琨这些重新忙了起来,与兵部的大人们时常有话要谈,至深夜才回府,而傅渊因为年前成亲,在昭文馆中的差事也有所延误,如今正一心扑在了书海之中。 傅琨和傅渊父子在外忙政事,女眷们就在内忙家事,城里在募兵,而傅家也在傅念君的主持下多招了一些护卫,钱婧华因此还笑她:「敢和朝廷抢人,傅二娘子倒是胆子大。」 傅念君只能不甘示弱地回:「还不是因为娶了尊财神回来,怎么能不多加小心看护。」 她不敢去赌,傅家的安危,她必须要保障好。 钱婧华其实也觉得府里添人手是有必要的,因为傅家如今不止是多了个她,到了二月底,二房的傅澜就也要成亲了,迎娶的就是他的表妹陆婉容。 钱婧华是长嫂,虽然不是嫡亲的,可也不得不多出点力。 第41章 陆氏能干,可她到底是寡居之人,很多事不方便出面,这筹办亲事的大头自然就由傅念君和钱婧华揽了过来。 这些日子钱婧华也算是摸清了傅家家族里的门道。 四房的金氏吃过傅念君的亏,如今乖得很,只闭门过自己的日子,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管。三房的曹氏是个聪明人,虽然三老爷和傅琨亲近,她却知道和大房保持着距离,与他们关系亲密些的,也就只有二房了。 钱婧华与陆氏接触过几回,觉得她虽然性格古怪,却并不难相处,她自己也很细心地筹备傅澜的亲事,一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找傅念君讨论,姑嫂二人镇日在房里商议来商议去,丫头们都说,这四郎君的亲事,怕是要比三郎君的都隆重了。 钱婧华私下也与傅念君说过因由,陆婉容的哥哥陆成遥本就与傅渊相交好,同科的进士,又是同朝为官,大房与二房关系亲密,陆成遥与傅渊也能更进一步。 她自己的兄长钱豫是迟早要回江南去的,她的娘家又素来为皇家所忌,钱倒是不缺,可在傅渊仕途上的助力实在有限,有旁的机会,她定然要替傅渊做好打算。 傅念君再次不得不叹服钱婧华的远见,她嫁了傅渊,当真是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方方面面都想地周全,她甚至都忍不住劝她:「嫂嫂大可不必如此,我哥哥娶你不是因为希望你为他添助力,你们夫妻二人才新婚,就考虑这么多完全没有必要。」 「你哥哥值得。」 她只是这样说。 钱婧华提起傅渊双眸就是闪闪发光的,傅念君知道女人陷入爱情多半是失智的,但是她没想到钱婧华对傅渊却是这样无怨无悔。 她自觉钱家的地位,她母亲的身份拖累傅家,就是为傅渊做再多事,都是愿意的。 同为女子,她也会站在钱婧华的角度想,傅渊这冷冰冰的性子,到底值得不值得她这样呢? 可是后来她见到傅渊回来后,第一句话问的就是钱婧华为何手这么凉,她便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了。 傅渊是个好哥哥,也是个好丈夫。 他们或许是天底下最合契的一对了。 很难得傅渊有空早回来一次,傅念君自然不想留下给人家夫妻添堵,却被傅渊叫住了。 傅渊只是一个眼神,钱婧华就心领神会,带下人下去回避了,把地方让给他们兄妹二人。 傅渊是有事和傅念君说。 「你知道不知道,爹爹将傅宁弄到国子学去了?」 傅渊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什么?!」 傅念君吃惊:「爹爹他怎么会……」 傅渊摇摇头,脸上神色也很不明,「我原以为你和爹爹亲密些,他会向你提过,不过看来还是没有。」 「我一点都不知道。」傅念君老实说道。 这太奇怪了,这怎么可能呢? 国子学这样的地方,只有傅渊这样出身的少数优秀贵族子弟才能进去,傅宁毫无家世,才学虽然不错,却连举人身份都不是,就是进太学都算是勉强,他怎么有资格入国子学? 傅渊道:「今日我遇到国子学的张直讲,他亲口与我说的,说是爹爹亲自吩咐下去的,谁敢不给他这个面子?」 傅念君心中大骇。 傅琨是什么人,以他的地位,不要说塞个区区的学生入国子学,就是「草菅人命」也是可以的。 可是问题就是,这么多年了,傅琨何曾用过自己这样的权力? 他的门生很多,可也只是受他指点,即便他再欣赏的后辈,再想加以栽培,通常的做法,他也只是会推荐他们给大儒,或写举荐信去各书院,是绝对不可能滥用职权塞人进国子学的。 这种事被政敌抓住把柄,可是会遭攻讦的。 「何况我上回就将傅宁推荐去了敦复书院,凭借他的水准,去那里已经有些勉强了。」 言下之意,傅宁还不满足,竟又找上了傅琨,而更奇怪的是,傅琨竟然也同意帮他这样大的忙。 「哥哥。」傅念君蹙眉,想到了新年那段时间傅琨的怪异之处,「我觉得爹爹他前阵子有些古怪……」 傅渊自然没有留意到,只是问:「你怀疑就是因为傅宁这桩事?」 傅念君点点头,「我早就说过傅宁这个人不普通,他在府里被哥哥压了这么长时间,先前一直不敢有什么动作,可是怎么后来突然有底气与你和爹爹谈条件了?我总觉得……不对劲。」 在傅渊看来,傅宁一直都是个小人物,即便背后有人,也早就被人家当作废子抛弃了,若非傅念君一直很在意他,傅渊真的不会再给这个人留太多关注。 不过确实,傅琨为何会一反常态将傅宁弄进国子学去,这件事他也想不通。 傅渊道:「我会去查查,傅宁最近有些什么动作,而爹爹那里……若是他肯告诉你,就最好了。」 其实他们兄妹都不太抱有希望,傅琨是什么人他们太了解了,既然他不想说,那么一定是他不想让他们知道。 傅念君因为这一席兄妹间的谈话而心情有些沉重。 往自己院子回去的路上她也一直在想。 傅宁这个人…… 其实她一直都不了解。 即便他是自己前世的亲生父亲。 傅念君走着走着却突然停下脚步,差点让后面跟着的芳竹一头撞上了她的背。 「娘子……」芳竹瓮声瓮气地捂着鼻子,被仪兰扯住了袖子不让她说话。 傅念君神色严肃,她似乎想起了一件事,似乎是长久之前有一个什么事情,差点被自己遗忘了…… 是什么事呢? 她一直都太忙了…… 是宋氏! 傅宁的母亲宋氏…… 她想起来了。 在傅渊成亲前,宗族里的那位婶娘周氏曾来傅家帮过自己一些忙,她从洛阳回来时,府里人说过周氏曾带着傅宁的母亲宋氏来过傅家。 傅念君当时以为她们是来打秋风的,再去请,宋氏没有露面,周氏来了。 她后来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仔细想想,当时宋氏是来找傅琨的! 她一个瞎了眼的女人,又是寡妇之身,贸贸然登门,却是开口就说找堂堂宰相傅琨,这怎么想都不合情理。 即便自己不在家,宋氏也可以找浅玉姨娘啊。 这件事傅念君当时存了个疑心,但是洛阳回来后诸事繁忙,她就一直忽略了,现在想想,一个寡居养大儿子,清贫了一辈子的女人,还能因为什么人什么事求到别人门口去? 第42章 只能是为了儿子。 所以这事,她或许该去问宋氏。 傅念君打定主意,就寻了个日子准备出门,门房还特地多嘱咐了她几句,说最近城内城外似乎不太平,让她出门一定要当心。 傅宁和宋氏住在城外,先前傅宁在傅家做傅溶的伴读时,曾经有一段时日将寡母接进城来养病,这件事傅念君还听傅渊说起过,只是后来似乎也是不了了之了。 傅念君依然请了那位族婶周氏领路,到了傅宁家中。 周氏一如既往地热情和能说,听说傅念君要去宋氏家里,更是唠唠叨叨了一路,说宋氏多么不容易,肚子养大一个孩子,又说她日子过得多艰难,平日为人却和善,瞎了眼睛还想着做女红补贴家用。 芳竹和仪兰很是怀疑这话里的真实性。 瞎了是怎么做女红的?不会扎到手? 傅宁家在城外只有两间屋,围了一个不大的小院子,零散养着几只鸡鸭。 周氏在院子门口就开始喊了:「宁哥儿他娘,有客人来了,你快出来看看哟……」 芳竹和仪兰再次怀疑周氏说话不经过头脑。 宋氏不是瞎了吗?所以她怎么出来「看看」? 傅念君终于见到了宋氏。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自己前世所谓的「祖母」。 毕竟宋氏在傅宁功成名就之时,她就早已过世了。 宋氏是个面目温和,轮廓秀美的女人,虽然脸色蜡黄,显得很苍老,一双眼睛也浑浊了,可面庞五官,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来。 宋氏一双手扒着门框,正努力迎着光线往外头张望。 「是周婶子吗?快进来坐吧……」 傅宁母子的辈分低,所以她也得称呼周氏一声婶子。 屋里有些潮湿阴暗,因着这日天光不是太亮,一进屋子就更让人有些视线不清晰了,芳竹想去点灯,可找了半圈却都没找到油灯,傅念君向她摇摇头,她只好瘪着嘴退回到傅念君身后去了。 宋氏似乎并不惯常于点灯。 几人落座,宋氏一听傅念君是傅琨的嫡长女,神态就有些局促。 「我、我给娘子去倒点热茶吧……」 她磕磕绊绊地要出门,还是周氏一把将她按回椅子上,热心地出去烧水沏茶了。 傅念君在进来之前就听周氏说了这母子二人的不容易,宋氏也不是个只会伸长手等别人施舍的人,早年间她身体还不错的时候,就是眼睛不好也还自己主动下地去劳作,就是为了让儿子专心读书,不要每年都问族里借钱。 只是她这几年身体越发不好了,向亲戚族中打秋风的日子才渐渐多了起来。 何况傅宁在读书上也确实有些天分,如今这世道,但凡家中有些能力的,都会选择让子弟念书识字,宋氏是个慈母,就是自己再苦再累,也还是愿意为儿子读书牺牲一切。 周氏还夸了傅宁孝顺,说起上半年他接宋氏进城治病的事,说他手头也有现钱,还还掉了欠他们家的一些债,只是后来却又不知没有什么进展了,宋氏也知道住在城里贵,闹着就回来了。 傅念君又问起周氏带宋氏去傅家找她的那次,周氏也是很感恩傅念君还记着这事,因此尽量对她知无不言,她只说当日她们去傅家前一天晚上,似乎是傅宁和自己的亲娘宋氏吵了一顿,宋氏瞎了眼睛,摸着黑一路跌跌撞撞地去敲了自家的门,周氏一开门,看见路上摔得不成人样的宋氏也是吓了一大跳,宋氏却是个倔脾气,愣是没哭,只说第二天请周氏陪自己去傅家。 周氏只当做他们家是银子又不够了,见她执意,也就同意了下来。 傅念君问她,那为何宋氏开口是要找傅琨。 周氏早就忘了这一茬了,只能按照她自己的猜测给傅念君解释了一遍。 说估计是傅宁在学业上遇到了什么难事,只能求傅相公帮忙,宋氏这才想去傅家的吧。 傅念君又问她,那为什么后来又不来了。 周氏只道,看着宋氏的样子,似乎是麻烦解决了,自己再问她,她也摇头说不会再出门了。 古古怪怪的。 周氏只请傅念君多包涵一下宋氏,说她确实是不容易。 这会儿周氏出门去烧水,傅念君自然有空好好地看看宋氏身上的「不容易」了。 宋氏的眼睛似乎是在直视着自己,可是双眼没有焦距,定定地落在傅念君身上,一眨不眨,怪渗人的。 她这双眼睛为什么瞎的,傅念君也问过周氏,可是她也说不明白,只说很早以前就不好了,至于早到什么时候,很可能是在成亲前。 想想也确实有可能,傅宁的父亲病弱又家徒四壁,若非是宋氏眼睛有毛病,想必也不至于嫁到这里来。 「傅二娘子……可是有什么事?」 宋氏忐忑了半天,也没听见傅念君开口,只好先出声。 「也没有什么。」傅念君说着:「就是带了一些东西给宋嫂子。」 宋氏受宠若惊:「年节前族里给了好些东西,现在都还没吃完呢,娘子实在不必如此。」 「那是族里的,这是我们家的。」傅念君说道:「何况宁哥儿先前在我弟弟身边做伴读,一直都很辛苦,再怎么样,这点微薄谢礼你也是受得起的。」 宋氏听她这么说,心里也放心了很多,只觉得这位傅二娘子说话如沐春风,又不端高架子,真是为人十分亲切。 傅念君很晓得如何让她放松下来,聊了聊他们家年过得如何,再聊起了傅宁在做傅溶伴读时的事,听起来似乎真的是为感谢而来的。 周氏烧了水进来,傅念君让两个丫头接手沏了茶,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宋氏逐渐放松下来,就开始感谢傅念君。 感谢的事,是傅渊将傅宁举荐到敦复书院去这件事。 傅念君不动声色,听宋氏来回谢了几遍,她才确认宋氏不知道傅宁即将入学国子学。 也是,这件事还没完全定下来,旁人不知道也属正常,但是傅宁不可能不知道。 也就是说,他去找傅琨,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宋氏很可能并不知情。 傅念君拿定了主意,就试探地问宋氏:「宋嫂子,若是宁哥儿眼下有更好的前程,你可会赞成?」 宋氏听她这么问,反应竟是立刻顿住了。 这一停顿,就显得格外微妙。 一个为儿子前程学业辛苦了一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儿子出人投地的母亲,为什么一听到这话首先的反应会是迟疑? 第43章 还是周氏嘴快接过了傅念君的话头:「二娘子说的是什么事呢?」 傅念君顺势道:「是我爹爹身边,最近官家让他整理《集古录》,他有意向找一个学生代笔,只是近一两个月,也有工钱。虽然是个寻常小吏的工作,但是对于学识也颇有要求,他想着这也是个历练的好机会,如今正在学生后辈里找……」 周氏一听,忙替宋氏喜道:「这可是受傅相公提携的大好事啊,有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我看宁哥儿行的……」 宋氏却是愣愣的,完全没有周氏这样的热情。 傅念君心中其实也不意外她这反应。 「宁哥儿他娘?」 周氏说了半天,见人正主没反应,只好低声提醒了宋氏一句。 宋氏回过神,却是说着:「这、这自然是件好事……」 「那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还不快答应了二娘子。」 周氏都替她着急。 宋氏对傅念君说:「不瞒二娘子,我是一直想让宁哥儿专心读书的,这件事……我看我还是等他回来再问问他吧,多谢二娘子费心了。」 「无妨。」傅念君微笑,「那就请宋嫂子好好考虑吧。」 又坐了一会儿,这屋里实在冷得很,芳竹仪兰担心傅念君的身子,周氏也明白分寸,便适时地提议离开,傅念君便也向宋氏告辞。 宋氏也不知是真的觉得与傅念君投契,还是没想周全,还拿出了自己存下的十几个鸡蛋想送给她。 她说这鸡蛋都是自家母鸡下的,她这母鸡养得好,蛋也很好,想说若傅念君不嫌弃,就拿回去尝个鲜。 傅念君没有看低她的意思,欣然应允了。 宋氏很开心,又强塞了四五个鸭蛋给周氏,不让周氏拒绝。 傅念君在回去的马车上还在想着,虽然只是十几个鸡蛋,但是可以看出来宋氏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一个人的人品往往要从她周围的人身上看,周氏是什么人傅念君也算有所了解,她对宋氏这么好,也可见宋氏身上除了可怜,一定有很多值得四邻八里帮助她的品质。 所以这样一个人,她会贸然求到傅琨跟前去么? 傅念君勾唇笑了笑,而且宋氏可能自己都没发现,她对傅家的态度,和对周氏等宗亲、乡邻还是有细微的差别的。 她习惯了接受馈赠,可是接受如周氏这样的人的馈赠,她会更加不好意思一点,也会有偿还的意思,而对傅家,就接受地相对自然一点。 这样的差别很微妙。 一般这样的心态会出现在什么情况下呢? 当你觉得对方欠你时。 而联系傅琨的反应来看,傅念君几乎可以猜到一个大方向。 傅琨,或者是傅家,对不起他们母子? 能有什么事能让傅家去对不起他们这对母子的…… 傅念君越想就越往一些豪门深宅里错综复杂的关系去猜,毕竟前世今生,她见得太多了。 最后她只得自己命令自己打住这种疑神疑鬼。 傅琨的人品她是知道的,如花似玉的继妻姚氏都不曾撼动他对结发妻子的感情,怎么可能会有旁的乱七八糟的桃花债。 而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能慢慢去查。 比方说,宋氏年轻时候的事情,还有傅宁的父亲…… 「娘子不担心么?」仪兰在马车里问她:「您这样去了傅宁家中,他回家后,一问便知。」 那么她觉得,若是娘子真的怀疑傅宁什么,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傅念君笑着摇摇头,「他知道了也无妨,若是他要亲自来见我,也是好的。」 若傅宁真是觉得傅家亏欠他们母子,那么他的理直气壮只会让他对傅念君的所作所为生气,而不是惶恐。 她倒还真希望他到自己面前来,一五一十解开自己的疑惑呢。 马车到了城门口,却通行不畅。 一列列的官兵严肃又凶煞,说是要盘查出入行人和车马。 傅念君心里一紧,想到了周毓白在上元当夜所说的话。 她也一直在心里希望周毓白是揣测太过,或许情况根本没有那么严重呢? 区区一个陈灵之,犯不着让辽国的萧凛大动干戈,甚至让契丹高手混入东京城搜捕。 可等回到了傅家,傅念君才知道自己抱着的侥幸心理是多么可笑。 傅家今天有不速之客上门,老管家对着傅念君恨恨地破口大骂了半天。 因为上门的人是齐昭若,带着官兵,说是如今城里不太平,要搜捕贼人。 「呸!」老管家一口唾沫喷地老远,恨恨地骂着齐昭若:「纨绔子弟,也就年前被他老爹塞去所谓镇宁军里,不知立了点什么芝麻大小的功,过年回来就能领禁兵了,带着马军司的小儿们狐假虎威的,还敢说上门来盘查?当真不知深浅。」 宰相门前七品官,平日里老管家也是耀武扬威惯了。 「我看他就是故意的,真该乱棍打出去,娘子前些时日正好招了不少好手,真该试练试练。」 傅念君忍不住失笑:「你老人家可别胡闹了,他们是兵,你是民,不能闹着玩的。」 老管家恨死了邠国长公主一家和齐昭若,毕竟他现在和厨房王大娘几个,几乎是毫无原则地拥护傅念君,这种「欺负」过傅念君的人,当然不能给他好脸色。 傅念君笑完了回过头,立刻脸色就沉了。 连齐昭若都带人亲自盘查城里大小人家,看来情况确实很严重。 而到了傍晚,傅渊也给她带来了确切消息。 那姓章的人家,在昨天夜里遭人入室劫掠,全部死于非命。 一起遇害的,还有旁边几户商户人家,官府给的说法是盗贼劫财。 但是傅渊和傅念君一听立刻就明白了。 哪里会有什么盗贼劫财。 其余的人不过是掩饰罢了,姓章的人家才是重点。 那些契丹人,就如周毓白猜的一样,真的已经混进城了,且胆大包天,敢一下对这么多大宋子民痛下杀手。 看来他们不找到陈灵之,是不会罢休的。 而禁兵也跟着出动,这就表示官府显然是知道这伙贼人的来历绝对不是普通盗贼,所以城门口会如此严防,齐昭若也会上门盘查。 这件事的情况比傅念君想象的更严重,她先前抱着的那点侥幸心理,此时显得如此可笑。 第44章 「官府这么要紧地拿人,说明对方不容小觑,很可能是穷凶极恶之徒。」 傅渊说着。 傅念君拧眉:「那……我们……」 傅渊打断她:「你别怕,淮王殿下已经给我通过信了。」 傅念君有些讶异,「通过……信了?」 傅渊对她这副表情的反应就是挑了挑眉。 「我与他未来也是要做郎舅的,这样的书信往来,也没有什么不妥吧?」 没有不妥是没有不妥,不过嘛…… 傅念君古怪地看了傅渊一眼,还是说人成亲了就会有变化? 从前傅渊哪里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他可是三令五申希望自己在亲事定下前与周毓白别往来的,怎么他自己又…… 还说什么郎舅之类的话。 这可太不像傅渊了。 说回正事,傅渊让傅念君不要太担心,对于章家那里,周毓白是早有布置的,具体如何安排他们虽然不知道,但是两兄妹都明白周毓白的能力。 傅念君也想着,上元节时周毓白既然提醒了自己,也说了章家那边很可能被契丹人盯上,那么他就不可能毫无准备,所以这回官府这样大的动作,里头究竟有没有周毓白的促成,她也不甚清楚。 和傅渊简单说了几句,傅念君就告辞了。 毕竟有些事,她也实在是插不上什么手,何况还牵涉到大宋和辽国的邦交,这里头的分寸若拿捏不好,把傅家都搭进去也是有可能的。 傅念君回到自己的院子,正好碰上自己房里的丫头霈霈在找猫,这些丫头寻常闲着没事,便收养了府里被母猫遗弃的一只小猫,每天逗着玩着。 「霈霈,阿四又不见了?」 芳竹问着。 阿四是她们给小猫起的名字。 霈霈点头,「刚刚还看见的,一眨眼,又钻到不知哪里去了。」 「八成是小厨房的灶台底下。」芳竹说着:「它最喜欢那里的。」 傅念君说着:「那你们过去找吧,天还冷着,小厨房不开火,灶台底下也凉,别冻着它了。」 正说着话,几人就听见一声浅浅的猫叫,软绵绵的喵喵声。 「是阿四!」 霈霈兴奋道,说着就朝着那声音追了过去。 傅念君也不自觉跟着两个丫头的脚步动了。 那小猫却喵喵叫着不肯停步,让人能听见声音,却又抓不住它。 这只猫一直就挺聪明的,也愿意亲人,所以院子里的大小姑娘都喜欢它。 等到了小厨房附近,阿四才终于被霈霈抓了一把抱在怀里。 可阿四在她怀里还不停地喵喵叫着,很急切的样子。 霈霈见身后傅念君也来了,立时就有点不好意思,说着:「娘子,平时它不是这样的,不过今天确实是挺古怪的……」 傅念君沉眉,伸手摸了摸阿四的头,然后视线落向了不远处小厨房西墙边搭出来的半间小棚子。 冬日里的花容易死,花匠和丫头们就把有些花搬到那里去养。 只是今天…… 霈霈一脸忐忑,望向傅念君,「娘子,您怎么了?」 「无事。」 傅念君回答她,收回视线,随即转头对芳竹说:「走路有点暗,去提盏前头的灯来。」 芳竹一愣,随即点头应是。 幸好现在天色暗,她脸上的神色看不清,其实若是仔细看,就能看到她额头上细密的一层汗珠。 傅念君警戒心很重,从前就教导过芳竹和仪兰,有些动作有些神态,就是暗示她们立刻去叫人。 芳竹反应过来,娘子一定是发现什么不对劲的了! 她提步就往前走,傅念君在后头对霈霈说:「抱着阿四去我房里玩一会儿吧,也好久没见它了……」 霈霈应了,跟在傅念君身边,她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只有怀里的阿四似乎有点不一样。 「乖哦,乖哦。」 霈霈抚着阿四倒竖的后颈毛,一遍遍软声安慰着,只以为它是许久没见傅念君对她陌生才这么紧张的。 一阵寒风掠过。 随着阿四的一声猫叫和蹿出老远彻底消失的身影,傅念君只来得及用余光看见霈霈软绵绵倒下去的样子。 她的脖子后面已经被一件冷冰冰的东西抵上了,如果没猜错,是把锋利的刀。 「如果不想死,就安静点。」 身后有男人的声音响起,震地傅念君耳朵发麻。 冷冰冰没有温度,无端让傅念君想到了一种阴毒可怕的动物,蛇。 让人无端恐惧的压迫感。 傅念君不敢说话,只轻轻地点点头,那人就握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拖到了小厨房东侧的槅扇里。 屋里很暗,傅念君不敢回头,只能背对着他,盯着槅扇上的菱格。 那人的刀没有离开过她的脖子。 「我问你话,你点头或摇头就行了。」 他说着。 傅念君点头。 「你是这家的主子?」 点头。 「你刚才发现我了?」 摇头。 他冷笑,刀锋逼近了两寸,傅念君立刻感到脖子上的皮肤传来了细微的疼痛。 「说实话。」 傅念君点头又摇头。 他似乎忍不住了,问道:「什么意思?!」 傅念君已经能够肯定,这确实是个契丹人,哪怕他汉话说得再好。 「点头是我已经说了实话,摇头是我刚才确实没有发现阁下。」 傅念君冷静地回答他的疑问。 身后的人默了默,竟然收起了刀,傅念君刚想松口气,却又感觉到他蒲扇一样的手掌扣住了她的肩膀,钻心地疼。 这凶蛮的胡人! 傅念君在心里恨恨地咒骂。 那人在她耳边说着:「你,很不错,也不怕我。我可以放你性命,但是你要去给我弄药来。」 他受伤了。 傅念君刚刚在外面,判断这里有人的时候,不仅是因为小猫古怪的反应,还有就是鼻尖淡淡的血腥气味。 有人躲在她的院子里,且还是个受伤的人。 她不动声色,想让芳竹去叫人来,可是没想到这人警惕心这样重,立刻就选择动手了。 第45章 所以现在,她的处境就很危险…… 「阁下想要什么药?」 傅念君状似无知地多问了一句。 那人又是一声冷笑,声音更低了,「小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最好别给我耍花招,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如果一会儿你的丫头带了人来,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刚刚说的话?」 傅念君似乎听到了刀锋在衣料上划过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我是个亡命之徒,将你杀了再与你府上护卫恶斗,我也不吃亏。」 他幽幽地说着。 傅念君咬了咬后槽牙,心道这人竟不止是个匹夫,还是个有脑子的。 傅念君依然道:「我认为阁下挟持我来换一匹快马和伤药,会更方便些。」 那人嗤笑一声,「你们这些宋……」 他想说你们这些「宋人」,很快又改口:「你们这些人,都是奸猾可耻之徒,我若这样做了,即便得一时逃脱,必然引得身后追兵无数,难逃一劫,不若悄无声息地离开来得方便。你放心,我也不是言而无信之辈,你帮我这一次,我必然铭感在心。」 哟,这位还真把自己当条好汉呢。 傅念君在心底不由轻嘲了一声。 但是她随即心情也放松了一点,她一开始以为契丹人找到了傅家,是来寻线索的,但是现在看来,他似乎并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是希望得到自己的帮助。 「好。」傅念君立刻答应,「这是我的院落,旁边就是我的寝房,你跟我过去,我保证不会叫人抓你,我虽为小女子,但也言而有信,只求阁下治好伤后速速离去,不要给我带来麻烦。」 她一番话条理清晰,简明扼要,萧凛是第一次见识到宋人里还有这样胆识的女子,不由也从心底生了几分赞赏出来。 何况从她刚才的种种反应看来,她应该是真的猜到了自己躲藏在此。 如此聪慧,幸而他先一步出手。 傅念君依言带着他摸黑走到了自己寝房,路上遇到了一个丫头,却被他很快出手打晕了。 今夜她这里的丫头们可真够遭殃的。 仪兰在屋里温着茶和火炉等傅念君,正想着不过就是去看看猫怎么还不回来,走出去一看,却正好见到傅念君回来了,正觉得奇怪,却见她身后又闪出一个高大的人影。 「这个不能打!」傅念君忙出声喝止身后人。 若慢一句,怕是仪兰也要躺下去了。 她院子里本来人就不多,全打晕了谁去帮他拿伤药。 那人的手堪堪落到仪兰的肩膀上,仪兰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立刻稳住心神,咬住了唇不敢出声。 她见傅念君朝自己点点头,只好退进房里。 进了温暖的屋里,仪兰才敢打量这个高大的男人。 这人的体型比寻常人高大,模样看不清,因为包住了头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这双眼睛格外狭长,且眸色泛着淡淡的金光,仪兰以为自己看错了,等再要抬头,却只觉得那人向自己射过来的目光十分凶恶,让人立刻收了窥探之意。 傅念君吩咐仪兰去取伤药来,顺便向她使了个眼色,说:「我今夜要早点休息,别让人来打扰。」 仪兰明白她的意思,又见芳竹还没回来,怕是去叫人了。 现在那罗刹在屋里坐着,若是叫了人来,她们娘子的安危还能有保障? 仪兰这些时日经过傅念君的培养,也算是胆识智谋提高了些许,自然知道,现在一定要伺候好这位大爷他们主仆才能安全。 何况娘子既然把他带来,想必是心里有主意的。 萧凛坐在椅子上,眼眸微眯,静静地打量着这主仆二人,傅念君余光瞄着他的动作,知道他这坐姿,只一个动作,恐怕就可以立刻伸手扼住她们两人的脖子。 「阁下放心,这侍女乃是我信任之人,我既与你达成君子协定,便不会食言。」 「君子协定?」 他哼了一声。 傅念君看了他一眼,在心中猜测这人的身份。 一定不会是普通的死士高手,这人谈吐说话都有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气势,且也很果断聪明,知道不可能在挟持自己的情况下顺利逃脱,就不如与自己好好地交易。 许多被逼上绝路的人往往都会异常凶暴和紧张,在做判断和决定的时候就会失去冷静,很少会有他这么镇定的。 而死士们则是不被主人允许任务失败,都是以死为终结的。 显然他也不是。 而且齐昭若亲自上门追查,显然这人对官府来说也很重要。 起码…… 是那位南京统军使萧凛的心腹干将吧。 傅念君在心里下了结论。 「看出什么了吗?」 傅念君不过是多看了两眼,他就冷冷地说了一句,随后竟大手一挥,豪不顾及地扯下了自己遮脸的布巾,傅念君立刻转开头。 萧凛倒是又差点笑出来,她又不看了? 其实他是饿了一天,准备吃东西,不可能围着这累赘东西,又不是脱衣服,她躲个什么劲儿。 傅念君却是凛眉严肃道:「阁下还是讲究些吧,我不想看到你的面目,免得日后图惹麻烦。」 萧凛嘴里嚼着她桌上的糕点,就着温茶一口吞了下去。 他确实不讲究,一点也没有被追捕的犯人的自觉。 仪兰忐忑地取了伤药进来,盯着正在大吃大喝的「凶徒」,有点愣神。 早知道…… 就在今天的糕点里加点药了。 连仪兰也这么不顾及地打量他了,傅念君就也索性转过头来。 布巾下的脸…… 也算是意料之中吧,一把浓密的胡子,根本看不清长相,难怪不介意她们看到庐山真面目了。 傅念君朝仪兰使了个眼色,仪兰忐忑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桌沿。 萧凛正好吃光了桌上的糕点,看了一眼伤药,朝她们点点头道:「谢谢了。」 仪兰瞪大了眼睛,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凶徒竟然还会和自己说谢谢呢? 她还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傅念君冷静地问他:「阁下总不会希望我们还要帮你上药吧?」 「不敢劳驾。」 萧凛说道。 傅念君吸了口气,只对他道:「我会安排你尽快离开,阁下要吃要喝想来也够了,我家中父兄都是厉害人物,你不能在此久留。」 第46章 她实在是看他似乎不太想走的样子。 萧凛听她这样说话,一时对她感到十分好奇:「小姑娘,你就这样放走我?不怕纵出什么祸事来?」 傅念君心里很明白,既然这人应当在辽国有些身份地位,那么他在傅家不论是被抓还是丧命,都对傅家没有任何好处,相反还很可能惹来麻烦。 这人要的不过是安全脱身,她也没有必要把事情闹大。 「若说是祸事……阁下现在这样狼狈,怕是祸事已经犯下了,我再放你出去,我想你当务之急该是逃命吧。」 即便处境不好,她该说的话还是说得不怎么客气。 萧凛的眼睛眯了眯,更显狭长阴刻,那目光掠过傅念君脸庞时,就好像蛇信子舔过一样。 傅念君是真的不喜欢这种感觉。 「很好。」 他说着:「看你的模样,我确实相信你父兄都是厉害人物。」 萧凛这样说,就是同意她的提议了。 他继续喝了一杯茶,对她道:「我也不想冒险。」 傅念君微微松了口气,说:「等会儿我就安排,你可以从我家侧门离去。」 萧凛那一把大胡子很好地遮挡了他部分表情。 他盯着她说:「你家里是你说了算的?」 傅念君不想回答他。 好在家中的钥匙还没有全部交到钱婧华手上,傅家后宅里的事,暂且还没有什么是她说了不算的。 萧凛或许是坐久了,刚动了动腿脚,仪兰就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瞪着他。 萧凛朝她点了点下巴,只说:「看看你主子脖子上。」 仪兰去看傅念君的脖子,傅念君这才想起来,刚刚自己被这人的刀锋在后颈也划出了道伤口。 仪兰放在傅念君后领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家娘子金枝玉叶,万一留下了疤可怎么办。 「没事。」 傅念君倒是不觉得痛了。 她拉下仪兰的手,随即与她低声耳语几句。 萧凛也没有在听,他正在给自己伤口上药。 傅念君不关心自己的伤口,她没有这个功夫,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等下去,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让萧凛跟自己出去。 芳竹那里惊动了人,大牛大虎他们虽然都是自己的心腹,但是难保傅琨傅渊不会察觉,到时候她不想闹大,也只能闹大了。 萧凛不知为何,也渐渐放松了对她们主仆二人的警惕,甚至再也没有像一开始一样动不动就想动手打晕她们。 傅念君亲自将他送到西北角门前。 路上看门的婆子小厮也都让仪兰支使开了。 「江湖路远,阁下自便吧。」 门内亭亭玉立的姑娘依然是淡淡的表情,从容镇定地不像是亲手放走了一个差点杀了她的凶徒。 萧凛再次觉得疑惑,可这股子古怪劲儿他又说不上来。 「姑娘今日帮了我,在下一定铭感五内。」 他说话也还算客气。 傅念君心中却不无讽刺地想,沐猴而冠罢了。 「不必了,请吧。」 傅念君朝他点点头,很快就想合上门。 「等一下。」 他一只脚却横插进来,已经重新被布巾挡起来的面容又出现在门缝内。 傅念君心中怒意渐起,只好说:「我不可能给你送上真金白银和车马,你怀中的两瓶伤药已是极限,请尊驾不要得寸进尺。」 从「阁下」到「尊驾」了。 萧凛想着,他们宋人说话,花样可还真多,听着怎么都不太对劲。 「小姑娘,你把人想得太坏了。」他说着:「那我们……后会有期。」 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闪出一抹光亮,在门合上的最后一刻,依旧只是盯着她。 傅念君只觉得浑身都不舒坦。 辽人,契丹人,她为了自己和傅家,放走了一个可能刚杀了几十条人命的凶徒。 仪兰也吓得腿软,整个人靠在门板上喘气,还是大冷的天,可主仆两个都是一身的汗。 「娘子,我们……怎么办啊……」 仪兰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着。 傅念君说:「放走他,是为了方便抓,别怕,回房去。」 仪兰点点头,立刻跟上傅念君的脚步回屋。 回去之后,傅念君吩咐仪兰将刚才那人用过的东西都处理掉,还有一路上过来的,打晕的两个丫头,和他是否曾留下什么痕迹,全部都要处理干净。 芳竹也是因为今夜的事急出一头冷汗,大牛大虎他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可是仪兰却又锁紧了院门,通知她不要回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念君也没有多解释,只是让她把郭达叫来。 今夜郭达是别想睡个好觉了。 傅念君亲笔写了信,让郭达交给周毓白,郭达满脸苦涩。 「……小的已经很久没联系上郎君了。」 傅念君说道:「府里新增的护卫,别说没有你认识的人,想法子,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他。」 那契丹人藏匿傅家的事她可以瞒着任何人,却不能瞒着周毓白。 他的眼线和势力远胜于她,或许他能够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 等到忙完了这些,她才有功夫让仪兰替她上药。 「娘子这是平白遭了什么孽啊……」 仪兰一想到今夜的事,就忍不住替傅念君鼻酸。 为什么偏偏是她们娘子呢? 傅念君苦笑,心想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倒霉撞上了这契丹人,或许一半是因为老天,一半是因为自己吧。 老天让小猫阿四领着她去了那里,而自己的自作聪明让芳竹去叫人又引起了对方的疑心。 最后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并不是所有的事老天都会站在她这边的。 「但愿那人还是个守承诺的。」 傅念君说着。 她帮他一次,他也从此忘了今夜。 仪兰却是低声叹了口气,说着:「瞧他那样子,实在不像个好人啊,只盼这事到此为止了……」 折腾了大半夜,傅念君并未休息多长时间,第二天清早,傅渊还未去昭文馆,就先到了她院子里。 傅念君早知道自己瞒不住他。 第47章 昨夜的动静虽然不大,可到底也十分异常,这阵子又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傅渊只要早起一听下人禀告,就很容易猜到她这里是有事发生了。 傅念君真该感谢傅渊如今是新婚燕尔休息得早,若是在成亲前,他怕是昨夜就发现不对劲了。 兄妹两人坐下,傅念君一五一十地把昨夜的事情交代了。 「胡闹!简直胡闹!」 傅渊很少会有这样激烈的情绪外露。 这样危险和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傅家的内宅,傅念君的院子里,竟是就这样巧潜入了外头禁兵找得天翻地覆的人。 「这阵子添了这么多人手,他们都是怎么办事的!」 傅渊第一次觉得自家的人真是不中用到了极致。 他也开不了那个口骂傅念君,他知道她做出了最对的选择,在那样的当口,她除了将贼人送走,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保全自己和傅家。 他的怒火只能转移到护卫们身上。 傅念君叹了口气,无奈道:「府里添了很多护卫,但是我这院子靠着四叔四婶他们那里,我猜那人八成是通过他们那边进来的。」 傅家新晋招募了许多家丁护卫,府外和几道大门都加强了守备,可傅家这么大,又是分房不分家,如金氏那样小心思多的人,自然有的是鬼主意。 四房夫妻两人都不事生产,金氏又素来是铁公鸡性子,竟是近来辞退了不少院子里的老仆,明摆着是占大房的便宜,那些新招募的人手她才肯用,要自家掏钱养人,想都别想。 何况傅念君也没那个本事让人将傅家围成个铜墙铁壁,光梅林那一片,就很难防备。 「说到底,咱们家这座大宅子,确实挺招风的。」 傅念君中肯道。 换了她是贼人,肯定也找好躲藏房屋多的人家去,谁会躲在一眼就能望个遍的小户人家? 傅渊噎了噎,朝傅念君瞪了眼,还是忍不住责怪她:「你胆子也太大了,与虎谋皮。」 傅念君反过来劝慰他,「也有好事,那契丹人并不知我们查过章家,若他知道了,那昨夜我大概就是……」 凶多吉少。 傅渊叹了口气。 她怎么能一大清早用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和自己说这样的话,在昨天夜里,她这样一个小姑娘,可能瞬息之间,就遭遇不测了。 「总之你这里,往后该用的人还是要用。」 傅渊最后叮嘱她。 傅念君不习惯在自己跟前放太多人,但凡在她眼前的,都是受信任的。 傅念君点点头,表示赞同。 看来还是要用几个贴身护卫来得安全些啊。 ☆☆☆ 隔了一日,齐昭若这个不速之客却又登了傅家的门。 门房和老管家对他的恨几乎可以从眼神中满溢出来了,不过齐昭若倒是安之若素,迎着傅家上下仇恨的目光领着人大步就进了傅家的大门,半点惭愧和不好意思都没有。 他当然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他连夜探傅家这样的事都做过。 傅渊在家中,傅念君和钱婧华自然就不用去面对齐昭若,只是她们二人到底放心不下,派了人在一边偷听。 齐昭若比起从前来,是真的判若两人。 连傅渊都不得不承认。 在军中历练或许真的能够让人很快成长,他只觉得眼前这人无论从相貌还是气势,都非是昔日吴下阿蒙。 齐昭若的来意也很简单,依然是为了捉拿杀人狂徒。 傅渊冷着脸道:「前几日齐都知已经带人来过了,今日却还要来这遭,试问你把傅家当作什么地方了?」 齐昭若如今不再是游手好闲,在侍卫步军司也有了官职。 齐昭若却很镇静,只是淡淡地对傅渊说:「前几日来是例行公事,可今次来,却是事出有因。如果……贵府没有窝藏要犯的话,我也不会走这趟,请傅东阁见谅。」 傅渊静静地抬眸望过去,目光如刃,「窝藏要犯?还请齐都知慎言,这里不是你可以放肆的地方。」 齐昭若笑了笑,一对桃花眼却是再无平素春情,只是眸深似海,「我是武人,不比探花郎高才,论道理我是说不过你的,请令妹出来吧,这事自然有分晓。」 傅渊不知他究竟是他从何处听到的传言,敢这样大胆上门质问,傅家私放要犯一事除傅念君几个心腹以外无人知晓,他又是怎么…… 「无凭无据的事,我若真让我妹妹随意受你盘问,岂非显得傅家心虚?」傅渊冷笑:「齐都知拿出证据来就是,何必如此虚张声势。」 「虚张声势?」齐昭若勾了勾唇,只觉得傅渊这人极大地碍事,他还以为自己的当初的齐昭若么?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扬了扬,说道:「这封信出自谁手,想必傅二娘子比在下清楚。」 傅渊沉了脸色,他虽不知道什么信不信的,但是见齐昭若这么信誓旦旦,他便不免也动摇了几分。 「你……」 他刚要开口,却被人出声打断了。 「三哥。」 傅念君的身影出现在侧帘后。 她缓步走出来,对傅渊点点头,然后转向齐昭若,冷笑道:「不知齐郎君有何赐教?」 齐昭若望着她的脸,只觉得两人数月不见,她却是神态依旧,目光里的不驯也一样没变,对他不客气地说着「有何赐教」。 洛阳一别,再见却是如今了。 齐昭若在心底笑了笑,笑自己痴妄,也笑自己可悲。 傅念君扬了扬手里的信,对傅念君道:「我想傅二娘子还是应当对令兄解释一下。」 傅念君的眼神落在他手中的信上,目光随即一冷。 这正是她写给周毓白的信,竟然落在了齐昭若手上。 她不说话,齐昭若就也不说话。 他在等她自己做决定。 傅念君微微转头,对傅渊说:「哥哥,让我和他单独说几句话,稍后我再向你解释。」 傅渊点头,只是看了齐昭若一眼,未置一言就起身回避了。 他离去后,齐昭若却是对傅念君说着:「看来你们兄妹感情现在似乎还不错。」 「多谢关心,我们兄妹关系如何不劳你费心,你还是顾着你与长公主的母子之情就是。」 第48章 傅念君对他说话是一如既往的不客气。 两人经过洛阳之行后,傅念君对齐昭若的恐惧在她自己不知不觉中也减少了部分,但是到底仇是仇,恨是恨,她觉得自己一辈子和他都是不会走同一条路的人。 她还以为他学乖了,知道不该来打扰自己,可他今天却又讨人嫌地出现了。 他究竟是何来意?怎么就不能有点自觉呢? 齐昭若将手里的信扣在桌上,淡淡地望着她。 「私放要犯,证据确凿,这是你自己写的供词,你可知这封信若到了衙门,你傅二娘子和傅家,恐怕就……」 他没有说下去。 她明白她的未尽之言。 这对她自己的姻缘和傅渊傅琨的仕途,都是巨大的伤害,甚至往大了说,傅琨能被政敌扣上通敌卖国的罪状。 傅念君却不害怕,只是冷了脸质问他:「你几时在我家里放了眼线?」 「错了。」齐昭若说着:「我的眼线没有放在傅家。」 傅念君有一瞬间的疑惑,但是揣摩了一下他话中之意,却又立刻明白了。 郭达必然是通过那几个新招入府的侍卫来传信,而这几人是周毓白安排的,其中却有齐昭若的眼线。 是了,从他开始有意识培植自己的势力那天起,他就不可能永远处于被动。 傅念君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阴沟里翻船的一天。 她盯着他:「你竟安排人在他身边!他是你的……」 「父亲么?」齐昭若勾了勾唇,打断她的话,眼神黯了黯,「已经不是了。」 何况或许本来也就不是父子。 齐昭若用手指点了点那封信,对她道:「不过你放心,我若要害他,今日就不会只是拿这封信过来。即便你恨我,但是我们是同一阵线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周毓白和他长谈过,齐昭若也明白自己现在最该做什么,他要报他的仇,他要弄清楚自己前世今生的生死宿命,所以他这样害周毓白和傅念君有什么好处。 傅念君听了他的话连连冷笑,「你何必把我当作三岁孩子来骗,你若无所要求,就不会拿出这封信来威胁我了。」 她的眼神透亮,仿佛能够洞悉人心。 「你在他身边放人,说明你很想占据主动,不想永远被人压制,周绍敏,承认吧,你一身反骨,造反,然后身死,你或许根本不是为了家仇,那就是你的必然结局。」 她的表情讥诮,在说出「周绍敏」三个字时,他心底就陡然蹿出一股火苗。 她的神态是如此高傲倔强,看着他的目光又是如此嘲讽。 齐昭若的右手渐渐紧握成拳,以一种十分扭曲的力度攥着,骨节泛白。 她没说错,她一句都没有说错! 傅念君也不再惧怕,她还怕什么呢? 他威胁她,就和从前一样,区别只是少了一把剑指在她的胸口而已。 她已经不怕他的威胁了,她知道,在平等对立的基础上,她未必输他! 她继续:「所以你若是想达成你的目标,继续培养能够和所有人抗衡、能够不受人摆布的势力,为什么不直接拿着这封信去见我爹爹,他那么疼我,你威胁他比威胁我来得有用,他是一国之相,他的权力更值得倚靠,更能助你成事。但是你拿着这封信来见我,为什么?你想威胁的人是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目光如冰,像利刃一样破开齐昭若的心思,让他无所遁形。 他想着,或许祝真人没有说错,她确实是自己的劫数,是自己梦的源泉,也是解开他宿命的钥匙。 在她掌心翻不出去的人,是他! 他望着她秀丽娇俏的脸,说:「我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你不知道么?傅念君,傅念君,你不知道么?」 他连说了几声「傅念君」,像咒语一样让傅念君浑身都生起了不自在的寒意。 「我早就说过的,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 他咄咄逼人地反问她,甚至步子一步步朝他挪近。 傅念君不自觉地往后倒退了几步,甚至差点踉跄地撞上椅子腿。 「你躲什么?」他突然笑了,比女子还秀气俊美的脸上透着一股子邪佞,那张脸似乎与东宫那夜的周绍敏完全重合,像地狱里爬出的罗刹。 「你确实是最了解我的人了……难道不是?」 他笑起来,嘴角弧度微扬,露出右侧鲜少露出的虎牙,看在傅念君眼里,却只觉得那是恶狼的獠牙。 傅念君哑口无言,浑身一颤,只能咬着牙骂了他一声:「疯子!」 他却是很冷静,淡淡地说:「一直都是啊。」 是啊,他想要什么? 傅念君怎么会忘了呢,在那一天,他识破自己的身份时,他就说过。 他觉得她是和他命运纠缠的人,他不想放过她,甚至还说要娶她! 后来在老君山,他们一起去见了祝真人,那时候的齐昭若还算正常,可是从那时到现在,或许他骨子里的念头根本没有被压制住。 傅念君突然意识到,他一直都是把自己当作是个对他特殊的存在。 独一无二。 若说齐昭若喜欢她,这未免有点不可思议,喜欢她怎么会一剑杀了她呢? 唯一的解释,在来回生死纠葛之间,他把自己当作某种寄托了吧! 他对自己,或许根本是种扭曲而病态的情感。 傅念君想到这里顿时就浑身发冷,像在冰窖中一样从脚底泛凉气。 他果然,还是根本没有放开…… 「你、你!不可能!」傅念君脸色陡然转为青白,「我和你,不可能的!你不是早就死心了么!」 齐昭若又往前了一步,目光似乎是越过她的头顶落在了后面,眼神没有焦距。 「不,不是。」他说着:「你可以不嫁给我,但是……也不应该嫁给他。」 傅念君对齐昭若怒目而视,「我嫁给谁,是我的自由!」 齐昭若的外婆是徐太后,他也是皇亲,应该能够听到更多宫里的消息。 傅念君早听傅渊和傅琨透过口风,就在最近,礼部采选的结果就要出来了,开春,就是为两位王爷和宗室子弟赐婚的大事。 她和周毓白,走了这么多弯路,他为她努力,她也为他努力,眼看就要柳暗花明,可是路途中的阻碍,总是没有减少…… 第49章 她忍不住骂道:「你凭什么来管我?!」傅念君觉得自己对眼前这人的恨又重新像滔天烈火一样燃烧起来,「难道凭你杀过我吗?齐昭若,周绍敏,你真是有病!」 齐昭若的脸皱到了一起,表情混合着懵然和迷茫。 他在乎的,早就不是自己的父亲没有娶自己的母亲,他只是不能够容忍傅念君风风光光地嫁给周毓白,他以为他能忍住的,从洛阳回来,他就一直在努力,他知道傅念君和周毓白是两情相悦,根本容不得别人。 容不得别人,没有关系,容不得自己,也没有关系,他想明白了。 他的内心深处焦灼了无数个日夜,到最后他终于承认,很多情绪,是压抑不住的,辗转反侧的无数个夜晚,反复思量之间,他得到一个结论:他们不能在一起。 好像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声音,每日每夜鞭笞着他的思想要他屈服。 尽管就像自己喜欢傅念君一样,这种汹涌而莫名其妙的感觉有点毫无道理,可他没有办法抗拒。 就像一种「本能」。 祝怡安从来没有说错,齐昭若想着,或许他这条命,他这个人,就是围绕着傅念君转的。 他面对她怒火只是平静。 「你还有更过分的话尽管骂吧,这封信……你想想清楚,对你的伤害大,还是对我七哥的伤害更大?如果让太后娘娘和官家知道,他早就勾结了傅家,他和你早就私定终身,你的名扬京城也是刻意设计,他会怎么样呢?」 他的脸色很白,不知是否是被东窗落下的阳光照的,傅念君只觉得这人就像个苍白的怪物一样。 「无耻。」 她说着。 他竟然可以不顾一切到这种地步,毁了周毓白所布的大局,他是在帮幕后人翻盘,难道他会不明白么? 什么时候起,她的婚事竟然比他的仇恨还重要了? 傅念君只能认为齐昭若是一夜之间疯魔了。 「是挺无耻的。」齐昭若嗤笑了一声,反问她:「你觉得我七哥又好多少呢?」 他「啊」了一声,说着:「或许他在你眼里,就像神仙一样完美无瑕吧?聪明强大,永远胜券在握,可是他能做到这么多旁人做不到的事,收服那么多江湖势力,手上就真的干干净净么?」 他微微偏转过头,下巴的弧度很尖,看起来有种冷酷的锋利之感。 「知道为什么那个契丹人找到了傅家却不知道傅家么?」 他问傅念君。 「因为我七哥早就搞定了姓章的那户人家,他们用章家的长子做人质,其余人等,面对契丹人的质问不敢多说一个字,否则那孩子就立刻身首异处,但是契丹人的严刑逼供让人难以想象,章家的妇孺惧怕,就快要招架不住了,但是这个时候,有个丫头发疯跳起来冲出来用剪刀去捅契丹人,最后契丹人暴怒没有忍住,才把他们全部都杀了,当然这时候,官差也差不多到了。」 齐昭若笑了笑,「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这些么?我事后都去查过,那个丫头与章家的旧仆根本对不上号,她是被安插进去的人手。你看,多残忍,七哥他知道契丹人一定会杀章家,只是他要的,是让章家人一句话都不说地被杀光,甚至为此不惜赔上忠心下属的一条性命……所有的一切他都算好了,什么时候让契丹人杀章家人,什么时候又让官差杀契丹人……而至于那个章家的孩子,事后又有多大可能性活着呢?」 他感叹道:「他保护你就像保护公主一样啊,可是呢,旁人付出的代价,他根本没有看在眼里过……」 傅念君浑身冰凉。 是啊,契丹人没有从章家人嘴里听到傅家,这一点就让她很怀疑了。 周毓白竟然是用了这样的手段。 花了这样多人力物力…… 齐昭若顿了顿,重新望向傅念君的眼睛,「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我比不上他,从那时候起。」 从他还是周绍敏的时候起。 周毓白一直都是这样的个性,他回忆里的那个,和现在这个,别无二致。 冷漠,充满算计。 傅念君承认他这一番话给她带来了不少震撼。 是啊,周毓白的很多事情她都不清楚,许多事他都让她不要管,可是他筹划这样多的事情,到底又为她牺牲过多少人呢? 她不敢去猜。 一直以来,她无数次地催眠自己,告诉自己,如今和「过去」是不一样的,那时候的淮王是齐昭若的父亲,与她爱着的人是不同的。 因为时空的扭转和无数不同的因素,她就像重新经历一遍人生,那么这条路和那条路,又怎么会一样呢?世上哪有两条一模一样的路。 但是…… 如果…… 傅念君的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手心,她逼自己把脑海里的「但是」和「如果」甩出去。 她抬头望向齐昭若,坚定道:「我从不认为他需要对我毫无保留,是人都会有秘密,我也曾经为了摆脱婚约算计崔五郎,且手段狠毒,我不会到处说,却也不怕被他知道。」 齐昭若嗤笑了一声,「所以啊,大家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傅念君瞪着他,咬了咬牙。 齐昭若背着手,只是幽幽地说着:「但愿你心里是真的那么认为。」 她当然是这样认为的,傅念君告诉自己。 齐昭若说完了该说的话,也就收起了情绪,转身重新将信收回了自己怀中。 「傅念君。」 齐昭若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她,淡淡地说道:「抗拒命运很有意思么?承认吧,你和他,才是不一样的,而你和我,是相同的人。」 呸! 傅念君在心底重重地啐了他一口。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和他扯上关系! 齐昭若收好了信,才转回身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你自己想想吧。」 说罢也不等傅渊回来,不与人告辞,就转身拂袖而去了。 在傅念君的怔忡中,傅渊不知何时回到了她的面前,她却久久无法回神。 傅渊咳了一声,傅念君才反应过来,朝傅渊抱歉地笑笑。 「哥哥,我……」 她想解释几句,却发现开口艰涩。 「那信真是你写的?」 他问。 傅念君点点头,垂下了眼睛。 他又问:「他想要什么?」 第50章 傅念君摇摇头,没有正面回答傅渊的话,只是喃喃道:「他是疯了……」 傅渊不是笨人,见这情形多少也能猜出点门道来,齐昭若只是为傅念君一个人而来。 他轻轻对傅念君叹了口气道:「你脸色不太好看,先下去休息吧,有什么事,不要忘了,你始终还有我和爹爹……」 傅念君垂下了脖子,也说不清楚自己此时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她有时不得不承认,齐昭若这个人,总是很能够影响自己的心情。 ☆☆☆ 随后的几天,三衙的官兵和禁兵也都没有抓到逃亡的要犯,而城里大多数百姓也都在私下讨论,有这么几天工夫,怕是人家早就已经出城了。 傅渊先前就让人去通知了周毓白,而齐昭若登傅家门这件事,即便他不说,周毓白其实也很快就知道了。 再加上郭达知道事情出了岔子,又再次联系了他的人,周毓白很容易就能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并没有急着去见齐昭若,齐昭若能做出这样的事,周毓白并不意外。 毕竟齐昭若对傅念君的执念,连他都能看得出来,那是相当之深。 周毓白直接进了宫。 很快,皇帝就下了一道圣旨。 让齐昭若跟着狄将军去西北军队里历练。 其实这件事,齐昭若一直在等消息,他从镇宁军中回来,也是打着这个主意,他知道成泰三十年的这场仗九成是要打起来的,如此不如早些上战场建功立业。 但是齐昭若作为邠国长公主的独子,他的命不止是他自己的。 与西夏的战事如何,远在京城的人永远都说不准,打起仗来,他们只知道那一茬又一茬的新兵送过去,却不见有几人能回来的。 就算邠国长公主与儿子的关系如今差到极点,她也绝对不会同意他去冒这个险。 包括齐家上下,也绝对不会让齐昭若亲自到战场上去感受刀剑无眼。 但是谁都阻止不了他。 齐昭若不想知道周毓白是用了什么法子让皇帝松口的,他只要这个结果。 而周毓白的想法他多少也能揣摩一二。 他们两个人相互合作,却又相互猜疑,齐昭若并不可能真的将傅念君的信交出去,他要说的话已经说了,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而周毓白,他做这件事,既是帮了齐昭若的忙,又是让他不要插手自己婚事的最好办法。 两人谁都不用说明白,却都默认了这件事的进展。 齐昭若进宫谢恩的时候,最后去了他外祖母的慈明殿。 徐太后却是意外唯一支持他的人。 「你还年轻,这个年纪上了沙场,正是做一番事业的时候。」 徐太后的脸常年都是僵硬的,看起来凶悍而刻板,话也不多,对待子侄后辈都比较冷淡。 但是她对于外孙肃王一脉,和女儿邠国长公主一脉的后辈还是比较偏爱的。 「可惜,你不能在京中参加你两位表兄的婚礼了。」 徐太后说道。 看来徐太后对于采选的结果已经有自己的考量了。 「外祖母已经定好了?」 齐昭若问了一句。 徐太后只是轻轻抬了抬眼皮。 齐昭若自堕马后性格大变,也再也不会在她老人家面前撒娇耍滑。 「你的婚事却要耽搁了。」 她没有回齐昭若的话,只转了话头:「不过你还年轻,等建功立业了,往后再要怎样的闺秀,都是可以的。」 她也知道齐昭若在婚事上不顺,先前和孙秀家议亲最后也不了了之,前后又有各种杂七杂八的桃花债。 他也是不肯定心的样子,与其逼他,不如让他去沙场上,得了军功,日后也能肃王带来些帮助。 她决定好了的事,那么邠国长公主再怎么样也无力回天。 邠国长公主可以对世上任何一个人态度强硬、毫不留情,却唯独不敢忤逆自己的老娘。 毕竟她的一切,都是基于徐太后。 所以徐太后同意了,齐昭若的事情就简单了很多。 齐昭若在心底暗叹周毓白有法子,似乎冥冥之中,他在每个人的背后都安排了一双无形的手,但凡他需要,轻轻地一推,无数人都能替他做成他想办的事。 「多谢外祖母体恤,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齐昭若跪在徐太后面前,拱手行礼。 徐太后的嘴角微微挂起了一丝笑意,这么多年了,她才总算在后辈子侄身上见到有那么一个身上有当年亡夫的影子。 「如此,外祖母就送你一份大礼吧。」 她说着,随即示意左右,跟着就有两三个内侍抬出来一张弓。 那张弓很沉,通身乌黑,却又泛着淡淡金光,端的是气势凛然,十分漂亮。 齐昭若瞳孔紧缩,一瞬间有点失神。 这张金弓…… 正是他梦里的那张! 点起了回梦香后,祝怡安对他所说的「前世」之中,他就是用这张弓,站在铺天盖地的人潮中,一身银甲,一箭射杀了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他竟然在徐太后的慈明殿里见到了这张弓! 祝怡安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他也说了,自己的未来不可预测。 可那又为什么…… 齐昭若只觉得手臂上泛起了一阵浅浅的鸡皮疙瘩,再望向那张光彩熠熠的弓,只觉得只有鬼魅二字可以形容它了。 徐太后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张弓,还以为他是极喜欢,便让下人扶着自己的手,缓步走到了那弓前。 「这张弓……是太祖皇帝命人所制,以百年乌柘木,辅以金色牛角做成,寻常水牛,只本白、中青、未丰三色,可你看它……」 徐太后枯瘦的手指在弓身上流连,「其上之弦,甚至也被称为‘龙筋’,耐久不断……太祖皇帝视其为宝,取名为‘破月’。」 上古帝俊赐后裔之弓,名为「射日」。 而它被叫做‘破月’,可见其无上珍贵程度。 「后来太祖皇帝将它给了太宗皇帝,它陪着他们南征北战,它到过的地方、经历过的战事,多过如今大宋任何一位将军。」 徐太后说着,眼神望向了齐昭若:「除他们兄弟二人,几十年来,宗室亲族之中,再无一人可以拉开这把弓,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把它赐给能够秉承太祖太宗遗风的后辈。」 第51章 徐太后不喜欢文人,甚至说,她厌恨那等软弱无能的做派。 太宗皇帝在坐稳江山后果断地放弃了刀剑,封存了盔甲,拿起纸笔治国,且到了今上,这种情况更甚,文人大势,连皇族里的孩子们也都是尚文不尚武。 徐太后这些年来早就厌烦透了。 「拿去试试吧。」 徐太后吩咐齐昭若。 她身边的宫人们望向齐昭若的目光都有点怀疑,这张弓要两个人抬都费劲,这齐郎君瞧着半点也不威武雄壮。能不能行啊? 齐昭若挺胸抬头,胸中憋着一口气,右手握住了弓身,将它举了起来。 这把弓就如他想象的一样称手,甚至比他在梦里握住它的感觉更称手。 仿佛天生就该是他的一样…… 那弓弦颤动的声音如此美妙,似乎是破月在叫嚣着迫不及待要与他一起上阵杀敌一般。 它孤单寂寞了太久,它也等待了太久…… 齐昭若步出慈明殿外,拉弓搭箭,迎着刺目的日光,往天上射去第一箭…… 箭声嗖嗖,是破月呐喊的声音。 宫人们一个个都仰着头看,只觉得目眩神迷,什么都看不清。 「有!有东西掉下来了!快看!」 有人突然高声喊道。 众人眯起了眼睛努力望过去,只见远处一个黑点随着一支箭落下。 这是只不大的雀鸟吧? 看都看不清,他是怎么射到的? 众人无不惊讶叹服,忙称赞齐昭若箭法好,恭喜他得到神兵。 齐昭若掂了掂手里这张微沉的弓箭,似乎能够感受到它身体里跳动的脉搏一般。 你是在等我吗? 他在心底问它。 弓弦嗡嗡,好似回答。 齐昭若转身走向内殿的徐太后,再次跪下叩首。 「多谢太后娘娘!」 徐太后微微地点点头,脸上带了一丝笑意。 「以后,就让它和你并肩作战吧。」 她说着。 齐昭若凛眉,应道:「是!」 ☆☆☆ 齐昭若很快就启程离开东京城,除了国长公主在家里躲着哭了几日,其实也并没有人真的关心他的去留。 而没有抓到逃犯,也是东京城里常有的事,冤假案子这么多都审不过来,官府又哪里有这么多时间关心无头命案。 刺骨的冷意退去了些许,时序渐渐步入春天,傅家也吹吹打打替傅澜娶了亲,陆婉容成了傅家的新妇。 此时钱婧华几乎已经能够完全接手傅家后宅的内务了,不止风光体面地协助二房娶了新妇,她连姚氏那里的打点也没有忘记。 她是个好媳妇,偶尔会抽空去看了庵堂里的姚氏,傅渊和傅念君都不愿意见到她,因此也只对她叮嘱,不必要多理会她。 正好赶上傅家事情多,傅念君也不想出门,成日待在屋子里做做针线,看看书。 郭达因为替她办坏了这样一件大事,甚至愧疚地不敢来见他,后来又冒头出来,是因为他再次替周毓白传信,说是他想见她。 傅念君自那夜被那个契丹人挟持后,谨小慎微,院子守备更森严,傅渊也派了人时刻回报,就怕再出现这样的事。这样的情形下,本来就不适合出门去见他,于是傅念君顺理成章地回绝了。 他们终究还没有定亲,几次三番不明不白地去相见……她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周毓白也不会勉强她,他从来不是齐昭若那样的人,会强迫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 只是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傅念君会忍不住想,她是不是没有从前那样心底烧灼不灭的热情了呢?她为什么没有那么想去见他了呢? 她不想承认齐昭若的话对她有一定的影响,可事实上,她确实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 齐昭若突然就离开了京城,当然也一定是周毓白安排的。 随着时日越久,傅念君就越发现,周毓白比她想象地更无所不能。 从前她觉得自己很能干,她可以做很多旁人做不到的事,想很多旁人想不到的东西,可以与他并肩作战,平起平坐。 可到如今却只发现,她存在的意义,或许就是只能渐渐成为他生命里的一个印记。 只是标志着周毓白的底线。 但凡涉及到她的事,他便无法容忍。 傅念君苦笑,什么时候成了这样的呢? 她确实不够了解他吧…… 迷迷糊糊间她又睡去,似乎回到了当日自己对他剖白心迹的那一刻。 她比很多女子都充满了勇气,她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单纯地不想自己这辈子留下遗憾而已,不想苦苦地守着年少时无疾而终的哀思在日后几十年只得以在梦中回味,毕竟她经历过死亡,知道人生就是如此,今日不知明日事,难保明日和意外哪个先来。她告诉他自己的心意,也并不是期待着他的回应,她只是凭着脑中的热情去做这件事而已。 傅念君在枕上辗转反侧,是她的情感太纯粹,想得也太天真了吧…… 周毓白生活在复杂的皇室,他还在风华正茂的年纪,他是不会明白她心中的彷徨和隐忧的。 她只能在心中默默许愿,两个人走了太多弯路,但愿在她疲累之前,能让她见到属于她的、幸福的曙光。 傅念君并没有等太久。 随着天候暖和,宫里的主子们也都开始张罗早前就预备着的大事。 各家长辈们开始操心又长了一岁的孩子们的亲事。 两位王爷都耽搁了一年多,最是拖不得了。 这是皇帝最后两个儿子了,因此皇帝也格外重视,他发觉自己真的是老了,该卸下担子了。 而朝中大臣们也早都有所准备,成泰三十年,将是个重大的一年。 随着两位王爷的婚事尘埃落定,圣上终于要择储了。 在傅念君的记忆里,她的那个前世中,到了此时肃王已经出局,而周毓白的情形也不好,两位有疾的王爷也是一贯深居简出,只有齐王周毓琛一人独大。 但是如今,他们全部都相安无事,甚至肃王,早就枕戈待旦,力图继续最后一搏。 只是傅念君知道,接下来与西夏的战争恐怕会打乱所有人的脚步,而战争何时爆发,终究事态会向哪个方向发展,她也不能预测。 好在如今的东京城里还是一片欢腾的,傅念君希冀着这些嫁女儿娶媳妇的人家都能赶快些,拖下去,恐怕他们往后就再没这个喜悦心情了。 第52章 在这个当口,宫里又来传了旨,让傅念君再次进宫。 钱婧华和陆婉容这对新妯娌对这件事比傅念君这个正主都要上心,两人轮番在她屋里商量着她进宫要穿什么衣裳,准备什么头饰。 你一言我一语,停不下来。 她们两人都是好脾气好修养的小娘子,傅念君不意外她们会相处地很好,而陆婉容曾经对傅渊的那点心思,如今也早就烟消云散了,有陆氏在旁指导栽培,陆婉容再不可能像傅念君所知的那样,做一个悲戚惨淡、一辈子活得毫无希望的深宅妇人。 至于钱婧华知道不知道陆婉容曾经对傅渊起过心思,傅念君也吃不准,总之这是他们夫妻二人的私房话,人家关起门来说什么不说什么,她也不能多问。 总之钱婧华和陆婉容相处融洽,虽是隔了房的妯娌,却也关系还算亲密。 傅念君对于进宫的事倒是表现地很平静,钱婧华看出来了,问她道:「你怎么了?可是紧张?」 傅念君摇摇头。 钱婧华安慰地拍拍傅念君的手,「别怕,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待你都不错。」 比起其他小娘子来,傅念君简直没有紧张不安的必要。 民间的风向往往是跟着上头人的意思来的,从前的傅饶华身为傅相嫡女,名声却还能被这么多人踩,随便哪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都能看不起她,多少有一部分是因为宫里不喜欢她,她是被徐太后等人亲口责骂过「不知所谓」的人,那还能指望别人怎么高看她呢? 而如今不同了,傅二娘子名声大噪,年前收了宫里多少礼啊,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甚至傅念君那套神仙指路的说法又被人翻了出来,多少人开始转风向说她这是厚积薄发一鸣惊人。 所以担心自己不被皇家指婚,大可不必。 傅念君对着钱婧华和陆婉容两双关切的眼睛,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一切都听她们吩咐,微笑着由她们打扮自己。 ☆☆☆ 过了一个年再进宫去,再见裴四娘、卢七娘等人,大家心态未免都有些变化了。 那时候见面便斗嘴的江娘子却已经成了后宫里的嫔御,而她们几人,终身大事也就快要定下了。 小娘子们的年纪禁不得长,翻过一个年,大了一岁,就是件很不得了的大事。 像傅家傅允华那样拖到十八九岁才嫁人的,到底说出去算桩笑话。 裴四娘和卢七娘都朝傅念君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两人的脸色都还算平静,也没有年前望着她时的古怪神色了。 傅念君在心底笑了笑,暗道她们还真是容易长大,婚事稍有不顺,她们立刻就长成了大姑娘。 舒皇后气色不错,问了几句各人家里的情况和她们过年时的趣事,几位小娘子和从前一样,乖巧地一一应对了。 舒皇后说起徐太后,说太后娘娘还惦着她们,觉得她们年前的比试很有意思,只是碍于身体不好,也不能召她们过去一一单独问话了。 众人听了都只是在心里松了口气。 说实话对着徐太后的脸色和古怪的脾性,还真没几个人可以应付自如的。 说了些场面话,舒皇后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终于说出了让几个小娘子提心吊胆了一上午的话:「你们几个都是好孩子,我和官家都看在眼里,本来年前就想着做桩好事,替你们指了婚的……」 每个人的脸上神色都变化得厉害。 「开了春,天气也和暖了,好日子也多,正适合办喜事。」 舒皇后说话的调子永远是温温和和的,春风一样吹进人心里去。 众位小娘子听了这话,也都没人敢答话,都垂了头做害羞状,出门前各家的夫人不可能不给自己女儿提醒,舒皇后会这么说,也都是和各家通过气的,大宋毕竟是个较为开化的朝代,今次宣她们进宫,舒皇后也算是给自己和皇帝有个交代,没有哪个孩子是被强迫的。 如今就只等礼部正式拟了名单,过了章程,这几个小娘子自然就算拥有了体面的一桩亲事。 这可是帝后下旨指婚,无上光荣。 舒皇后的目光扫过他们一个个低垂的头,笑道:「个个都这样不说话,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办了坏事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都跪到了地上,口里道:「多谢娘娘恩典。」 舒皇后让她们退下,独独留了傅念君。 裴四娘和卢七娘都是脸上一僵,其实宫里的意思,她们多半都了解,恐怕淮王的王妃之位,帝后是属意傅念君的。 她们早都做好了心里准备,傅琨身份摆在那里,傅念君上回比试的时候又如此出色,这并不意外,只是当着她们的面发生了,难免有些心里不舒服。 卢七娘倒是还好,裴四娘却着实是伤心了一阵子。 裴四娘的母亲也给她透过宫里的意思,说她指给齐王周毓琛的可能性比较大。 裴家夫人对这个结局可以说是欣喜若狂也不为过,如今虽然储位悬空,但是多数人还是比较看好齐王为人,因为皇帝的偏爱到底在皇嗣继承中占据着主导地位,何况先前太宗皇帝都有过兄终弟及的先例,立嫡立长之说,也确实没有很站得住脚。 也就是张淑妃为人难相处些。 裴家夫人劝了女儿几天,给她分析嫁给齐王有多少好处,远胜淮王。 裴四娘倒也不是喜欢周毓白就喜欢得嫁不得他就要死,何况以她们家如今的境况,她嫁齐王真的就像她娘说的一样,是高攀中的高攀了,她只是觉得心里有些不畅快罢了,尤其是外头人都说是傅念君即将成为淮王妃…… 她输给了傅念君,一败涂地。 若是卢七娘成了淮王妃,她倒还安慰些。 毕竟裴四娘自己也承认,卢七娘在很多方面都胜过自己。 裴四娘回过神,目光撇过傅念君亭亭而立的身影,心中一阵酸楚,却只能转身出去了。 舒皇后留下来和傅念君单独说话,傅念君知道她不会为难自己,也放松了些,舒皇后和她叙了几句家常,话也没有很明白地说,但是意思却很明显了,她很中意自己。 「你也不用怕,这样的事,你们女儿家大了总会来的,下旨意不下旨意,不用太放在心。」 舒皇后见她神色似乎有点紧张,就多吩咐了几句,她怕傅念君觉得自己母亲出面应酬,就把自己身份放低了。 傅家的事她心里也一清二楚,姚氏这位傅家夫人的为人,她也在去岁端午节时结结实实地见识过了,确实难登大雅之堂,所以即便如今傅家没有当家主母,却也不会影响宫里和傅家结亲。 第53章 傅念君又和舒皇后谈了几句,她说话很有分寸,只是舒皇后陡然就是她未来的婆母了,她不敢表现地过分热情失态,一句话要想三遍才说出口。 舒皇后怕她拘束,因此也没多留她。 只是在傅念君离去后,她才与左右道:「我总觉得这孩子心事重,想是成亲的事压在心太久,快压出心病来了。」 旁边的嬷嬷笑说:「所以娘娘更该赶紧办了淮王殿下的亲事才是,总叫有情人隔着那么一层,也是作孽。」 舒皇后笑了笑,心里自有琢磨,虽然两个孩子是都不容易,但是经历些磨难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她很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不像自己,也不像他父亲,他更像他的外祖父舒文谦,表面温和,可在很多事其实十分固执,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独断。 而傅念君,却也是一位个性极强的小娘子。 她只是怕他一心扑在这傅家小娘子身,若与对方的感情并不如他所想,引起了对方的反感,那么对两人来说,岂不是痛苦。 她叹了口气,嬷嬷忍不住问她:「娘娘是在愁什么?」 舒皇后只笑道:「大约是我想多了,瞎操心,我自然是想早点抱孙子的。」 看着周绍懿那可爱机灵的样子,她也盼望着能够亲自教养自己的孙子。 舒皇后对皇帝早就没了期盼,她只能自己去寻找寄托。 「一定会的。」 左右的宫人们都凑趣接她的话。 傅念君出了舒皇后的移清殿,还没走多远,就被内侍叫住了。 傅念君看他打扮,不像是舒皇后宫里出来的。 那内侍只道:「傅娘子,我们娘子有请。」 傅念君想了想,便问:「不知是宫里哪位娘子?」 内侍回答:「是江美人。」 傅念君微讶,江菱歌? 她看了看四下,「现在?」 内侍点点头。 傅念君无言,觉得这江娘子如今在宫里大概还是挺受宠爱的吧,否则被张淑妃这样猜忌着,还过得好好的,她敢还这样叫下头人拦路来请自己? 肯定是过得不错。 傅念君改道,跟着内侍到了江娘子现在住的阁分,江娘子早就等不及在门口翘首盼望了。 见了傅念君,感觉她就像见到亲人一样热情。 傅念君瞬间懵了一下,什么时候自己就和她这样熟了? 傅念君摇头失笑。 「我知道你今天要进宫来……一切都还好吗?恭喜你,夺得美人归了。」 她朝傅念君眨眨眼睛,模样俏皮,再不复次见面时形容枯槁的模样。 傅念君有点惊讶她的变化,进宫以后,她以为江娘子会有些想不开,没想到她倒反而状态更好了。 傅念君说道:「你把淮王殿下比作什么?他是美人?」 江娘子啧了一声,她现在成了妇人,说话就更没顾及和规矩,「情场如战场,女子也该有征战沙场的气魄,再怎么样,你确实是明刀明枪地赢了她们啊!」 她倒是一点都不介意自己从前对周毓白的心思,说放开就放开了。 傅念君觉得她这话哪里不对,说得好像她是硬把周毓白抢做自己的压寨夫人一样。 她却一时也懒得反驳,「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江娘子却郑重点点头,「这难道不值得恭喜?!」 她看着傅念君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个浴血奋战归来的将军一样。 傅念君无语,被她逗乐了,也假作正经道:「你大可不必,什么沙场不沙场的,他本来就是我的。」 他本来就是我的。 一句话,江娘子承认,她确实对傅念君又一次服帖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为你这句话,我们今天一定要喝酒……酒呢酒呢,快拿酒来!」 傅念君拉开她的手,说:「别胡闹了,我怎么能在大内喝得醉醺醺的。」 她不过是顺着她的话开了个玩笑。 江娘子也总算是能正经点好好和她说话了。 傅念君问她进宫后的生活如何。 江娘子也老实交代,「从前我觉得日子过得没意思,但是后来想开了,就觉得也还好……你看我现在的样子不错吧?我知道官家喜欢我鲜鲜亮亮充满活力的样子,我会一直保持的。」 原来是这个缘故,傅念君噎了噎。 对面的江娘子正看着自己手上价值不菲的玉镯,对傅念君云淡风轻地说着:「这宫里不缺聪明人,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耍性子作呢?从那日你走后我就想通了,也决定好了。你说得对,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这样走下去才是唯一的法子。」 所以她绝对会以最好的精神和皇帝最喜欢的样子迎接他,争取留住他几年的新鲜。 傅念君很想夸奖她是真的变聪明了,又怕她生气,只好说:「你能想通,是再好不过了。」 不是她不想同情江娘子,而是有时候命运这玄乎的东西,普通人实在无法控制。 前世里的自己不也早做好了在这后宫里奋斗一辈子的打算么? 没有什么可怜的,都是自己看开了就好。 江娘子感叹:「还是皇后娘娘聪明啊……」 傅念君也猜她肯定是受了舒皇后提点。 江娘子说着:「皇后娘娘那里我去站了好几日桩,天天伺候茶水,等着请安,我当时想得简单,能在宫里混下去,还不得找个靠山,我得在张淑妃眼皮子底下活命啊……」 所以她去找了舒皇后。 可是舒皇后又不是张淑妃和徐德妃,哪里会随意让什么嫔妃倚靠。 光这件事来说,傅念君想着,江娘子果然还是她,一点都没变。 傅念君接道:「所以后来呢?舒娘娘指点你去找了徐德妃?」 江娘子惊讶,「你怎么知道!」 傅念君是真的觉得她好像不怎么适合后宫争斗。 她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指不定皇帝就喜欢这样的。 不管徐德妃是如何想的,其中是否有舒皇后的促成,总之如今的江娘子,对于张淑妃来说,就成了一根虽然不大,却总是插在心上的针,让她时时留意着,时时不舒服。 江娘子的价值,也算是因为张淑妃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第54章 傅念君和她聊了一会儿,也知道不能久留,毕竟她们二人现在身份悬殊,她留在后宫妃嫔这里不走算什么样子。 傅念君要走,江娘子舍不得,说到底在宫里的生活,再怎么样都是寂寞的。 「往后能够来看你就来。」 傅念君向她许诺,只是这承诺,她自己都觉得像风中浮萍。 离去的时候,江娘子甚至还倚着门框目送她,傅念君觉得自己怎么顿时又成了负心汉一样的人了…… 她搓了搓胳膊,跟着内侍快步离去了。 ☆☆☆ 宫里赐婚的事很快就传遍了东京城。 礼部派人来傅家宣旨的时候,这流言已经在城里飞了好些天了。 看热闹的人们从东家赶到西家,又从西家赶到东家,比肩继踵的,也没闹明白到底要看些什么。 寻常傅念君出门,连路边的野猫都不耐烦理她,如今却是连面都不敢露了。 裴四娘、卢七娘家门口的情况也差不多,几家下人都抱怨,这开了春,满京城没事做的百姓,是把他们家门口当作春游的好去处了。 百姓们大多也就是看个热闹,谁家小娘子指了谁,赐了婚,他们也都装模做样地评论一番。 傅渊在家都忍不住感慨,这样的风光,就是他们新科进士殿试游街的时候都比不上。 傅念君被指给了周毓白,裴四娘则指给了齐王周毓琛做正妻,可是齐王却不止这一桩桃花,同时武烈侯卢璇家的嫡长女卢拂柔也被指给了他做侧妃。 许多人都夸赞周毓琛好福气,殊不知张淑妃在宫里气得跳脚。 这两个妻子,有哪个是能实实在在帮得上周毓琛的? 全是不省心的东西! 卢七娘的指婚倒是有些让人意外,她被指给了咸宁郡公周云禾。 宗室子弟中,周云詹还未娶妻,本来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他如今一直活在皇城司的监视之下,也谈不上娶一位好妻子了,而肃王世子周绍雍,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谁知这一位却死活闹着不肯成亲,听说还扬言再逼他就要学他齐家小表叔远走西北,肃王妃爱子,只能不了了之了。 于是卢七娘就被轮到了周云禾,这周云禾还比她自己小一两岁呢,看来今年是没法成亲了。 其余还有几桩亲事,都是帝后做下的顺水人情,京里的大家族趁着这风气张罗儿女亲事的不在少数,这些权爵之家早就不比以往光景了,也只能在亲事上挣回些脸面来,正当权的朝中文官们,反而多数喜欢偷偷摸摸抓了才子女婿回去成亲。 钱婧华替傅念君开心,又暗自替卢拂柔不值。 侧妃侧妃,说到底只是个妾,何况齐王未必能登大宝,那么卢拂柔便是想挣个诰命都得卯足了劲生儿子了。 傅念君知道她的心思,便劝她去看看卢拂柔,毕竟她们姐妹一场,钱婧华在京中的日子,多亏卢拂柔照应,这点情分在,无论卢拂柔和傅家怎样,钱婧华也不能不管她。 钱婧华握住傅念君的手,感激道:「念君,我知道连夫人从前对你不利,我卢姐姐懦弱,只帮着她作恶,如今你却不计前嫌,我替她谢谢你。」 傅念君笑道:「嫂子何必如此,我都是看在你的情面上,何况我与卢家,也是无仇无怨两清了,你只正常往来就好,不用太过顾及我的感受。」 她知道钱婧华是太在意傅渊和傅家,生怕有一点事犯了他们的忌讳,其实傅家人都护短,钱婧华既然也成了傅家人,他们又怎么可能提防猜忌她。 钱婧华闻言去了卢家,回来的时候,也带了卢拂柔送给傅念君的贺礼,恭喜她要成为淮王妃了。 成亲是所有小娘子们必须经历的一个槛儿,虽然还没过这个槛儿,可许多小娘子都已经长大了。卢拂柔给傅念君送礼,接着裴四娘、卢七娘的礼物也都一并送到了。 傅念君清点过后又都回了差不多价值的礼物,几个人有来有往和和气气的,再没有昔日那些小心思和猜忌。 就像是曾经的同窗友人,共同度过了一段时光,天各一方之前,都算是彻底放下了。 傅渊也晓得这些日子送到傅家的礼物像流水一样,傅念君点也点不过来。 他难得休沐一日,负手走到到傅念君和妻子处理家事的正堂来,却差点都走不进门。 看着这满堂的东西,他只蹙眉道:「这连日子都还没定,怎么这些人都火急火燎地上赶着送礼来了?」 老管家帮着家中少夫人和二娘子一起把这些东西登记造册,见傅渊来了,笑说:「郎君,这礼部和宫里也急得很,来敲了好几次日子,这不是相公一直没肯定下,不过也快了这成亲的日子说不定赶着就在眼前了,这些人也是烧热灶,指望着咱们府里能记他们个好。」 傅渊却只是冷哼一声,一张脸冻死人:「有什么可急的,人家三书六礼一等就是三年五载的可怎么办。」 老管家在心里嘀咕,三年五载,这要等到自家娘子二十几岁不成? 二娘子可已经不小了好不好。 钱婧华和傅念君停下手里的活,忙得口干舌燥的,傅念君没来得及招呼兄长就先喝了一杯茶,钱婧华倒是朝傅渊一笑,「夫君怎么过来了?」 傅渊扫了一圈地上的东西,冷道:「看看你们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 钱婧华一噎,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他?来帮忙?当真吗? 傅念君差点笑出声来,说道:「真是太谢谢哥哥了。」 老管家在旁边看了直腹诽,心道这三郎君还真是同相公一模一样,不舍得二娘子出嫁就直说,拐七拐八地闹不痛快。 这里正说着话,下人来通报,说是淮王殿下来了。 傅渊一拧眉,盯得那小厮瑟瑟发抖:「你再说一遍,谁?」 小厮颤巍巍的,「淮、淮王殿下啊」 没毛病啊,就是自家的未来姑爷淮王殿下啊! 又不是别的什么王爷,郎君怎么这副表情? 傅渊冷笑提步,只是淡淡说着:「定亲了的人,往女方家门上跑,我倒要亲自问问殿下这是什么道理。」 钱婧华算是看出点门道了,回头朝傅念君说:「我出嫁时我哥哥也不太舍得,但是他这样的还真是」 傅念君失笑,心道嫂子这是没见过傅渊从前对自己的态度。 她说道:「我哥哥就是挺古怪的,难为嫂子你容忍。」 第55章 钱婧华脸上一红,只道:「没有,我觉得你哥哥他哪里都好。」 傅念君望着她突然又害羞又骄傲又仰慕的脸色,真是叹服了,大概钱婧华对傅渊,真的是可以用「痴迷」来形容了吧。 钱婧华回过神,忙对傅念君道:「淮王殿下是来见你的,你快去洗个脸梳个头吧,先让你哥哥和他说会儿话芳竹,仪兰,快带你们娘子去梳妆!」 嫁人了,钱婧华也依旧是风风火火的性子。 傅念君心想她再狼狈的样子周毓白都见过了,梳妆什么的,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必要。 钱婧华却是双眼发亮,兴致勃勃地要促成傅念君去见周毓白。 大概是自己正和夫君恩爱,就希望全天下的有情人和他们一样甜甜蜜蜜。 周毓白等在花厅里,对过来的舅兄表现地很客气,而傅渊的神情确实是古怪。 他竟然会对着这位淮王殿下说:「不知殿下这样着急,何时会改口称呼在下呢?」 旁边听壁角的老管家一路跟了他过来,听见这话差点吓得肝胆俱裂。 郎君是怎么了? 他怎么敢对堂堂淮王殿下说这种话! 周毓白却是对傅渊浅浅地笑了,「舅兄。」 傅渊的神色舒展了些,心想真是不容易,永远如仙人般高高在上的七皇子,却会毫不犹豫地朝自己妥协。 可不知怎么,傅渊的心里又不痛快起来了,脸色也是一下变三变。 「劳烦,我想见见她。」 周毓白说着。 傅渊原本也不想难为他,毕竟周毓白是什么样的人,他先前就知道的清楚,只是他这样上门来,傅渊就是十分不想如他的愿。 「殿下虽然与我妹妹定亲,但是终究并未成亲,婚前私自见面,终有不妥。」 周毓白道:「舅兄可否行个方便?我只是说几句话就好。」 傅渊觉得周毓白也不正常了。 他是在请求自己? 从前他不是都根本不把傅琨和自己放在心里,私下同傅念君见面么,怎么如今倒是守规矩起来了。 傅渊只道:「殿下若也是做哥哥的,可会希望自己的妹妹婚前就与外男随意见面?」 周毓白还真的没有妹妹,他想傅渊这是憋久了火气吧,自己从打算娶傅念君开始,就很注意尽量与她少见面,可是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两人多数也是为了谈正事相见,可是说到底传到傅家父子耳朵里,肯定心里是不舒服的。 难得今天有这么个机会,傅渊确实是不想忍了。 而周毓白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选择正式上门拜访了。 他尊重傅家和傅念君。 「很遗憾我没有妹妹,不过舅兄可以放心,我临行在即,只是来告辞的,说几句话就走,绝不会冒犯她。」 傅渊一愣,不是急着成亲么?怎么要走? 他其实心里已经同意了,面子上却又觉得有点拉不下来。 好在钱婧华适时地出现了。 她决意要把横亘在人家中间的丈夫拖走,虽然她很能理解当哥哥的别扭的心情,可再不舍得,也不该没完没了地挡在人家有情人中间吧。 钱婧华来请傅渊,傅渊也算是找了台阶下,只是对周毓白说着:「希望殿下注意些分寸。」 跟着就暂时把地方交给他了。 他们夫妻二人离开后,侧帘边就出现了一个人影。 随着帘子微动,傅念君缓步走出来,周毓白正好侧转过身来,背着阳光,望着她浅浅地笑了。 傅念君盯着他看得愣神。 没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也还好,可是真的见到了,她才发现自己是多想他。 傅念君不由自主地攥了攥她的拳头。 傅念君抬头,望着周毓白,对他道:「你最近……好吗?」 这是他们定亲后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周毓白轻轻地叹了口气,只道:「你不愿意来见我,我就来见你了。」 「我没有不愿意见你。」 傅念君否认。 周毓白笑道:「你生我的气?」 傅念君心想,她怎么会生他的气呢,他这样的人,谁都无法对他生气的吧。 她右手的手指绞着自己的衣角,朝他说着:「我之前想的是,咱们不好再经常私下见面,上回我哥哥成亲的时候,那一次……我三婶已经发现了。」 好在三房还算识相,并没有在事后惹出什么幺蛾子来。 周毓白只是静静地盯着她,说道:「念君,你心里有事。我们定亲了,你不开心么?」 他这么温柔地问出了这样的话,傅念君怎么舍得他在自己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难过。 「我当然开心……我很开心。」 她心中的感觉无法与人诉说。 这无疑是上天最好的恩赐,本来她没有想着能够走到这一天的,像做梦一样。 周毓白又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伸出右手握住她的手,左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直视她的眼睛。 「你心里有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说。」 他的眼睛还是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澄澈,眼角微扬的凤目,比常人眸色更淡的双眸,望着她时,幽幽静静好似一潭温水。 「齐昭若对你说了什么?」 周毓白似乎明白她的不安来源,只是轻声问她:「足以让你对我的感情产生动摇?」 傅念君截断他的话:「我不会对你产生动摇。」 周毓白笑了,「是,你永远是一往无前的。」 「我只是,怕你因为我而……」傅念君仰头望着他道:「他和我说了章家的事……」 周毓白的眸色黯了黯。 傅念君叹道:「七郎,我可以一往无前,但是我不希望你也如此,我对你,从来没有要求的。」 她不希望看到他为了自己而做出一些本来不该发生的事,成为他的往后人生的诟病。 周毓白勾了勾嘴角道:「我从来不是什么温和的人,你早知道的。」 「可我不想成为旁人试探你的底线。」 傅念君说道。 「你不是。」周毓白握紧了她的手,对她认真道:「念君,我知道,你是个能够将感情和现实区分明白的人,无论你遭遇多大的困难,你都会勇往直前地朝前踏过去,你喜欢我,可却并不执着于成为我的妻子。」 第56章 她和别的女子不一样,她喜欢他就只是喜欢他,不指望他的另眼相看,甚至也不期望和他共同白首。 就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周毓白才会做那么多事,让她明白,他比她在这段感情里更加执拗。 「我将你视为妻子,你值得尊重,也有资格与我并肩而立。你怕什么呢?你不输给任何人不是么?」 他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叹道:「你不必这么没有自信,在我眼里,你值得我做所有的努力。」 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傅念君一颗心酸汪汪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执着和坚定,也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也对我有信心一点,你将是我的妻子,不是别的任何存在,我知道齐昭若告诉你那番话的意图,他想让你主动心生退意。但是我对章家做的事不仅仅是为了你,你也不用有任何心里的负担,我早就说过,只要你问,我什么都会告诉你,光彩的不光彩的,毫无隐瞒。」 傅念君垂下了眸子,眼眶有点湿,说着:「对不起……」 她不该害怕,不该退却,不该对他心存疑虑。 往后的事谁知道呢?就算周毓白日后真的成了一个精于算计野心勃勃的人,起码现在,他对自己,是单纯而热切的。 就像她对他一样。 她确实对日后有所不安,可日后的事就让时间来见证吧,有他这一刻的温情,傅念君知道,无论哪个女子都不会拒绝的,就是飞蛾扑火也甘之如饴。 十年八年后,她想着,再回味起这一刻来,她也此生无憾了,这一时刻,让她为他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周毓白笑道:「是我没有对你说明白,我不想让你太操心,但是我也太一厢情愿了,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当作禁不住事的金丝雀。」 他先前没有想过,或许他所以为的出于怜惜的隐瞒,其实傅念君并不需要。 两人一直拖着没有成亲,作为女子,她心底的不安和恐惧自然会发酵,甚至也让他忘了,在最初的时候,她在自己面前是多么容光焕发侃侃而谈,她的聪慧和强干并不输任何男人,若她生为男子必然也是王佐之才。他又怎么能因为自己与日俱增的患得患失的情绪而将她「锁」起来,用保护她的名义约束她呢? 没有人能因为「爱」而绑架对方接受自己的一切。 他确实是忘了。 周毓白要谢谢齐昭若,若是没有他来找傅念君胡说八道,或许他们都还无法意识到彼此的情绪。 她对未来太没有信心,而他则对她握得太紧。 傅念君靠进他怀里,主动伸出手拥住他,靠在他肩膀上不想动。 他身上的味道太让她眷恋。 「七郎,我们都是普通人,你不是完美无缺的,我很高兴。」 周毓白亲了亲她的发顶,说:「我不喜欢完美无缺。」 她笑了声说:「幸好我也不是。」 他握住了她的肩膀,心道只有将她娶回家自己才能心安吧。 她叹:「你今日的话,足够让我爱你十年。」 周毓白拧眉,「只有十年?」 「十年之间,我想,你只有再说些旁的动听话,我的爱才能延期。」 她笑得狡黠,十分可爱。 傅念君总是有很多种面貌。 板着脸和人吵架,厚着脸皮耍赖,还有这样活泼地调戏他。 每一个面貌他都喜欢。 周毓白抬起她的脸忍不住要俯身去就她的唇。 傅念君眼疾手快,用手掌捂住他的唇,说道:「注意场合。」 周毓白也立刻清醒过来,是了,若是被傅渊知道,他肯定受不了地要从中作梗。 周毓白拉开她的手,只说:「看来今日没机会轻薄你了,若是你哥哥不这样如临大敌,我还能稍微讨个临别礼物。」 临别礼物? 傅念君突然揪心起来,「你要去哪?」 周毓白说道:「别担心,一点小事,我要往北边去一趟。」 北边。 他的话没说明白,北边是多北,燕云十六州,还是大辽? 他道:「去澶州。」 那里接壤北境,澶渊之盟就在那里签订。 他去那里,多半是要会辽人。 傅念君立刻明白过来,心中一惊,「官家知道不知道?」 周毓白笑说:「你在想什么,自然是他的密旨。」 难不成她还以为他通敌叛国。 傅念君心里松了松。 其实大辽皇室一直和宋皇室有联系,两国为了长治久安也经常互通书信,只是很多事不能被百姓和朝臣知道,毕竟有些热血的读书人和将军,成日嚷着要夺回先祖土地重振汉人雄风。 政治是个复杂的东西,有时退让不一定是屈服,朋友也可能转眼就成仇敌。 傅念君凭借着一点先见之明,立刻就反应过来,「若真要与西夏开战,大辽那里,必然要打点妥当。」 周毓白点点头,「契丹人性狠,又兵强马壮,与西夏有如前狼后虎,不可不防。」 傅念君对这事很担忧,她记忆中大宋惨败的这场战事,西夏是最大的赢家,但是辽国也从中获利不少,而他们与宋廷和西夏朝廷究竟如何谈的,傅念君不可能知道。 「你手上可有筹码?」傅念君问周毓白,「与契丹人谈条件,必然不可能空手而去,若是拆东墙补西墙,未免也太过窝囊。」 周毓白笑道,「这事算来还是你的功劳。」 「我?」 傅念君疑惑了一下,然后又醒悟,「陈灵之……」 周毓白点点头,虽然陈家的事董长宁出力比较多,但是若没有傅念君起初的留意,周毓白也不可能注意到陈灵之。 「不止,那日你放走的那个人。」周毓白说道:「他应该就是萧凛。」 傅念君惊愕,「那人是大辽南京统军使萧凛?」 周毓白点点头。 傅念君呼了一口气,现在想来还觉得脖子上阴风阵阵。 周毓白插话,「你家中出这样的事,皆因傅家宅邸显眼太大而致,尤其是你们几房人并居,太好摸进门了。」 傅念君汗颜,朝他咧嘴笑。 周毓白也无奈,他难不成还能跑去傅琨傅渊那里训他们不成,只好对她道:「幸好我府邸不大……你快些嫁过来吧。」 第57章 这样他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傅念君脸上红了红,说着正事呢,她赶紧扯开话题。 「那个人被我放走了,是不是成了个棘手的麻烦?」 周毓白摇头,「这倒不至于,让他逃回去也有好处,他若死了,陈灵之还有什么用场。」 萧凛亲身犯险入东京城,就是为了陈灵之。 傅念君直觉周毓白已经和这个萧凛打过照面了。 「你是要去见萧凛么?可会有危险?你身边的人一定要带够。」 周毓白见她只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心中也一片温暖,望着她道:「我是用陈灵之和萧凛谈条件,你不会觉得我太过卑鄙么?」 傅念君还真的没有这种想法,她想了想道:「你肯定没有我卑鄙。」 周毓白失笑。 她坦白,「我也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件件说出来都是会被人骂做毒妇的。」 对崔涵之,对姚氏,对傅梨华,甚至对浅玉姨娘、三房四房都不怎么样。 「而且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她跟着自嘲了一句。 她和寻常和顺温婉的大家闺秀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他忍不住捏了捏傅念君粉白的脸颊,说道:「你如今连隐瞒的工夫都懒得做了。」 傅念君心情好时便俏皮起来,拉住他的袖子歪着头说:「京里的姑娘们,裴四娘等人大概是没有摸清楚淮王殿下的喜好,神仙中人,其实比较喜欢阴刻狠毒的女子呢?」 他说:「你怕是还称不上这四个字,以后继续努力吧。」 傅念君皱了皱鼻子,不想和他说这些俏皮话,她是真的担心他出事。 周毓白说着:「我还要回来娶你的,怎么敢出事?我都等了这样久,亲事一定是立刻就要办的。」 做完这件事回京,他们就要成亲。 傅念君听他这样说心里自然开心,面上也不想表现地太热切,但是想了想,心道她的脸皮他难道还没数么,自己还装什么,于是好整以暇地点点头说:「那你一定要快点。」 一对眼睛格外水灵,闪闪发光地望着他。 真是个活宝。 周毓白觉得自己又想亲她了。 他侧头呼吸了一口气,嗓音有些哑,说着:「我该走了。」 时辰不等人,他们两人不能无限制地说话说下去,周毓白知道傅渊大概在隔壁急得快来闯门了。 傅念君也不舍得他,这可能是两人成亲前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去澶州,来回少说也要半个月,宫里的婚期定得再急也要一个多月之后,那时候就是春天了。 她很想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嫁给他。 「一定要小心些。」 傅念君再次不放心地叮嘱他,她自己都觉得快赶上钱婧华对傅渊的唠叨了。 周毓白点点头,最后还是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等我回来。」 傅念君踮起脚尖,轻轻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 周毓白望着她水汪汪的眼睛,还待要再说两句话,门外已经响起了咳嗽声。 老管家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他听惯了壁角,傅渊默默暗示他过来「打搅」人家,他虽老大不愿意,却也不得不从。 老管家耳朵不好,是听不清两人说话的,只能眯着眼在门缝里观察他们是不是守规矩。 从刚才两人靠在一起成了一个身影的时候他就想咳嗽了,好不容易忍住了,谁知两人分开没一会这又要贴在一起,这怎么行! 傅念君听出来是老管家的声音,更是心里暗嗔傅渊不上道。 她做好妹妹时,有打扰过他吗? 他怎么能这样! 傅念君忍不住朝门那里飞过去一眼,眼神带了些怨念。 周毓白瞧她一副比男人被打断好事还气的模样,又想笑了。 说开了之后,她更无所顾忌。 她若是永远能保持这样的性子,他也算是值得了。 「好了。」他说:「我是该走了,再不走……我该庆幸你哥哥是个提笔的文人。」 若是个武人,怕是该提着刀来了。 傅念君点点头。 两人分别,傅念君重新从侧帘后出去,周毓白等傅渊过来同他告辞。 周毓白走后,傅渊不忘记重新去见傅念君,带点故意去看笑话的意思。 傅渊一直是个太过严肃的人,如今能有这样的变化,傅念君觉得也要多亏了新婚妻子的「教导」。 他虽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可眸子往傅念君脸上一瞟,傅念君就叫他瞧得好不是滋味。 好在傅念君早和钱婧华通了气,钱婧华只假说自己院中有事,拖傅渊离开了,留下傅念君独自和老管家大眼瞪小眼,继续清点礼单和礼物。 老管家猫着腰不敢多说话,生怕二娘子又是目光灼灼地朝他盯过来。 「您老人家一定要请郎中好好瞧瞧嗓子,别落下了病根。」 傅念君还留着几分被老管家打断的恼怒,存了些坏心故意这样说。 老管家只能呵呵地笑,干巴巴地谢着她的关心。 周毓白到府之事傅琨也知道了,傍晚他就传傅念君去了书房。 父女俩各自忙各自的事情,许久也没有像先前这样坐下谈心了。 与傅渊稍微有点反常的别扭表现不同,傅琨则是对傅念君出嫁有着更多的不舍。 他最不放下的女儿,也终于要出嫁了,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他对着傅念君感叹起她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你出生,才这样大一点,哭的声音很弱,你祖母以为你或许养不大了……如今却都要嫁人了。」 他脸上流露出一丝回味和怅惘的神色。 傅念君叹了一声,自发妻死后,傅琨这样的一面或许只会留给自己了。 傅琨说的这些经历她都没有记忆,可是他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她竟也不觉得陌生,只能感受他难得的作为父亲的温情,而自己,似乎从来不曾和他缺失那十几年的父女之情。 傅念君觉得傅琨近来似乎又瘦了许多,脸上看来更显清矍。 她心中微酸,忍不住说着:「爹爹如果舍不得我,我不急着嫁人的……」 傅琨笑着打断她,「历来小娘子说不急着成亲,皆是谎话,爹爹已经多留了你很久,不能留你一辈子。」 第58章 傅念君突然歉意大增。 她出嫁了以后傅琨怎么办呢? 他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了。 傅琨仿佛看出了她的忧心,摆摆手很随意地说,「你们都会长大,我也会老,今后你就是王妃了,也没有那么容易随便回娘家,这家中有你兄嫂,一切都好,你万不要为我这老父多忧心伤神。」 他平平静静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傅念君却觉得眼眶发酸。 「爹爹,我永远是傅家人。」 如果今日她要嫁的不是周毓白,而是旁人,或许傅琨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了,他是知道她对周毓白的感情,也知道周毓白身上的负累,所以才希望她没有后顾之忧,好好地做好淮王妃。 选择踏上了一条注定不平凡的路,她成婚后,必然会面对更多的挑战和麻烦,他比她更清楚。 傅琨微笑道:「你是我的女儿,我很……开心。」 在亡妻故去的那段时日里,这个小女儿给他带来过多少心灵上的慰藉,皆不可与外人道。 有这份感情在,傅琨对傅念君才会有了这样无原则的偏宠。 「还有些时日,你在家中,不用想太多,就过得开心些吧,爹爹不会拘束你的。」 他的眼神温和充满慈爱,最后的叮咛竟是让她不要太逼迫自己。 做姑娘的闺阁时光已经不剩多少了,傅念君自己都不曾注意,傅琨却替她想到了。 「还有你娘给你留下的嫁妆,也该清点出来了。」傅琨最后说着:「爹爹做官几十年,也没有攒下太多东西,你哥哥早前就和我说过,他不需要我留什么,只都留个你添妆就是。」 傅念君惊讶,说道:「不可,我的嫁妆实在不必要太过厚重……」 傅琨却是在这件事不容置疑。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你是嫁入皇家,总不能太过寒酸。」 傅念君皱眉,真是怕傅琨弄得太夸张,反而叫皇家吃惊了。 ☆☆☆ 而两天之后,给两位王爷娶亲的吉期正式定了下来,宫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想省下些事,就决定把周毓白和周毓琛的婚事一起办了,日子定在四月初三,是个黄道吉日。 大家都知道两位王爷的婚事延误了许久,如今他们年纪都大了,自然在娶妻一事上就急了些。 日子一定下来,许多人都心安了,傅念君倒不属于那其中之一,因为她一直担心着周毓白这次秘密奉旨北上会出意外,这感觉冲淡了她心中的兴奋之情。 芳竹和仪兰都劝过她,说着淮王殿下身边有很多高人异士保护他,肯定不会有问题,但是傅念君还是不太放心。 可她去问郭达,也问不出什么来,周毓白或许是彻底不打算把他收回去了,只当做傅念君自己的人用着,他自然没什么消息可以传达。 郭达为此还挺心酸。 他虽然犯了个错,让傅念君的书信落到了齐昭若手上闹出后续的麻烦来,但是就说是赎罪也不能真的做一辈子花匠和车夫吧? 芳竹倒是为此劝过他,说等娘子嫁去王府的时候,他不就是又能作为陪嫁回去了。 郭达听了更加心酸,他被当作「陪嫁」从傅家回到淮王府…… 他都能想象到兄长和弟兄们看自己的眼神。 傅念君唯一能做的,则只能是掰着手指数日子,周毓白说他会在二十天后回来,二十天…… 她从来没有觉得这样漫长。 婚期定下之后,傅家开始真正地忙碌起来,毕竟是风光的大事,傅家肯定要好好地准备,姚氏生前留下大笔丰厚的嫁妆急着清点出库,而傅念君的舅舅姚随同时也让人送来了丰厚的贺礼给外甥女添妆。 大家都知道傅二娘子陪嫁不少,却没想到有那么多! 老管家张罗着管事仆婢,人手却一度不够用,院子里临时也搭起了天棚用来放置箱笼,层层叠叠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好在钱婧华是巨富之家出来的,面对金山银山都是从容不迫的神态,照料起小姑子的嫁妆来也是杀伐决断,从容镇定,让傅家的下人们对这位新任少夫人心服口服。 傅念君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忧一点都没错,傅琨是文臣,是清官,就算傅家从前有家底,可这么多东西,怕是在大街上抬着都打眼。 她不由想到了要与自己同日出嫁的裴四娘。 裴家世家,如今却是表面文章,裴四娘父亲那支又是摆明了要走简朴风格的,决然不可能理出这么多抬的嫁妆。 周毓琛还是周毓白的兄长,一起举行的婚礼,落到张淑妃眼里,怕又是一桩麻烦。 不过钱婧华也劝她,说毕竟傅琨低调了一辈子,人家又都知道傅念君的外祖母,当年的荣国夫人是怎样巨富,加上做节度使的舅舅,还有傅家老夫人身后留下的嫁妆,林林总总加起来,这些并不为过,何况周毓白为嫡,周毓琛为庶,她的嫁妆就是盖过裴四娘的又如何,礼部都没有办法说嘴。 傅念君想了想也是,就任他们去了。 傅家这热热闹闹的场景也不由让她想起了自己前世里的光景,她是要嫁进东宫做太子妃的,阵仗只大不小,也是一样的宅子,却是不一样的傅家。 记忆里新婚中的备嫁,自己就像个扯线傀儡,冷冷清清的,傅宁虽然高兴,可那种高兴却是因为她终于要成为太子妃而能够给他的仕途带来莫大的帮助,整个家里上下,没有人是为她这个人而高兴。 如今已是不同了,不能说这家里所有人都是为了她高兴,起码最亲近的几个亲人,确实是为她考虑的,想到这一层,傅念君紧绷的心绪也算放松了些下来。 府里几房人合住着,自然婶娘们都要为了她的亲事添妆。 二房里陆氏自然出手不菲,送了好几套玛瑙、珍珠的首饰,赤金的都没有好意思拿出手,四房里金氏从来都是小气的性子,倒是很凑巧地送了一套赤金的头面来。 钱婧华看得直笑,她知道傅允华成亲时傅琨送出去的礼有多好,更别说傅允华这桩亲事还是傅渊兄妹挑选的。 虽然傅允华没有如金氏的意嫁去了大富大贵的人家,却夫妻和睦感情甚笃,金氏对大房的感激态度也就只是这样了。 三房送来的添妆礼比较中规中矩,三夫人曹氏为人也比较妥帖,这些日子回到傅家后,傅家上下对她都是交口称赞,唯一有些奇怪的,钱婧华也察觉到了,是曹氏对傅念君的态度和眼神。 还有傅秋华,几乎是将不满写在了脸上。 第59章 「五姐儿是觉得我有什么不妥当的?怎么这种眼神看我?」傅念君还故意要多问一句。 曹氏只得接过话头,说:「她是为了二娘子高兴,姐姐有这样一门好亲事,妹妹们也都能跟着沾光。」 傅秋华脸上的不满之色更浓。 「是么?」傅念君微笑,看向曹氏的目光很有深意,「我还觉得五姐儿是对我的亲事有什么意见要发表呢。」 曹氏目光一闪,只道:「这怎么会。」 神色很不自然。 钱婧华忍不住好奇心,在她们母女走后就迫不及待地要问傅念君这是怎么回事。 傅念君老实交代了傅渊成亲当日,她与周毓白见面说陈灵之的事,被三房的人看到了,以为她不知检点私会男子。 钱婧华自然是听傅渊说起过陈灵之之事的,她好笑道:「怕是到如今她们都不知道你当日见的人是谁吧。」 傅念君点点头。 曹氏母女还一直觉得是窥破了傅念君的秘密,隐忍不敢发作,如今她被指婚给周毓白,怕是她们连觉都睡不安稳了,如同反复将自己放在油上煎一般。 「你还故意这样说话,让她们该怎么想好?」钱婧华哈哈大笑起来,实在不敢猜测曹氏母女心中周毓白和傅念君的形象。 傅念君说道:「这都是她们自己爱乱猜,怨不得旁人。」 既然要明哲保身就坚持到底,瞧着傅秋华的样子,傅念君一点都不怀疑她有一天会忍不住跑到周毓白面前去「揭发」自己。 四夫人金氏是有什么事心里就藏不住,喜欢当场发作,而三夫人曹氏呢,就是太藏得住事。 庸人自扰,傅念君无所谓,只由着她们去好了。 ☆☆☆ 与皇家结亲非比寻常,宫里也三不五时就派内侍和女官过来教导。 傅念君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虽然前世里作为太子妃,该学的礼仪她至今还倒背如流,让宫里的女官们吃惊,但是人家也要交差,因此不管怎么样,傅念君依然要接受她们的教导和指点。 宫里的女官之中,傅念君和一位姓杨的姑姑处得比较好。 杨姑姑生了一张圆盘脸,和和气气的,对人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 她教授傅念君梳妆和打扮,闲暇时也会和傅念君聊天。 她会笑眯眯地打量着傅念君,说着:「我也见过了很多家的小娘子,像娘子这样的水灵的,确实不多见了。」 傅念君谢过了她的夸奖,和她聊起了皇家的媳妇们。 不管是宫里的女官,还是外头的女子,都有一样毛病很难改掉。 她们也不是爱说旁人坏话,只是日子无聊,难免就关注的人和事多一些。 杨姑姑说起来自己觉得唯一能够和傅念君媲美的,就是年轻时的肃王妃了,如今的裴四娘、卢七娘等人,在她眼里,可称不上什么大美人。 傅念君有些意外,毕竟这皇家的女眷们,美人太多了,倒是不料杨姑姑会独独拎出来这个肃王妃说事。 傅念君自己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肃王妃的,不由也好奇起来,问杨姑姑道:「不知这肃王妃是什么来历?」 杨姑姑道:「哪有什么来历,肃王妃不大出现在人前,因为她不是什么名门世家之后,不过是普通民间女子罢了。」 傅念君想了想,自己前世今生确实好像也没有听到过多少关于这个肃王妃的什么消息,人家鲜少露面,也不出现在交际场合,只是深居简出,默默无闻。 而且细细一想,肃王府对于争储之事如此上心,费力拉拢四方势力,连齐昭若的亲事都差点被拿去和孙家打关系,可是却从未听说本来最该出力的肃王妃的娘家有何背景。 傅念君不好做什么评价,只说:「想来肃王妃身上自有其独特之处吧。」 杨姑姑却道:「独特之处倒未可知了,肃王妃生得美却是真的,当年肃王殿下为了她可是不惜和徐德妃……」 她说到这里就没有说下去了,只是掐断了话头,岔开话题,「娘子看看这个发式如何?」 傅念君心里暗自惊奇,竟不知肃王年轻时竟还是个痴情种子。 即便杨姑姑的话没说全她也能猜到。 徐德妃对肃王,可是比起今日张淑妃对齐王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他们这些皇子来说,娶一位好妻子可太重要了,如今的肃王妃无权无势,当年肃王为了娶她,想必是同自己亲娘斗争过一番的。 毕竟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傅念君他们这一辈的都已经长大,肃王夫妻也都快娶儿媳妇了,如今再说这些,难免不合时宜。 杨姑姑只是稍稍提了一嘴,傅念君也暂时把这件事放下了。 筹备婚礼的日子过得很快,因为是皇家成婚,六礼虽表面上完备,但是纳采、问名等繁琐礼仪实际上有所简化,毕竟傅琨的亲家是皇帝,难不成让皇帝纡尊降贵还好好地同傅琨来议议亲不成。 所以三书六礼如今只追求六礼形式上的完整就可。 先前宫里已经送了纳采礼过来,是由钦点的使者亲自送到的,也不算太隆重,函书一封,押函马、羊且不论,只一些玄纁罗,真珠翠毛玉钗朶等物瞧来确实算得上稀罕。 傅琨早就与傅念君说过,大宋皇室简朴厌奢靡,宫中之礼未必有巨富之家极尽奢靡之象。 傅念君倒是也不在乎这些。 到婚礼前还有一个月模样,傅念君估摸着周毓白也快回来了,宫中也开始送来了聘礼。 傅家门前一贯的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他们倒不是多想见识宝物,而是因为周毓琛周毓白两兄弟和前头的哥哥们年岁差得有些大,已经有许多年百姓没见到亲王纳妃了。 行聘之礼并无定制,多数看帝后心意,白金万两是必不可少的,此乃彩礼,也是为让女方准备嫁妆铺房之用。 其余的,酒、羊、绢等物不论,还有蜡面茶、花果、花饼等等。 而一些妆奁之物,小色金银钱、金钗钏、金缠、珍珠琥珀璎珞项圈、珍珠玉钗诸般,杨姑姑和傅念君说了,帝后置办儿子嫁妆,基本都是这样的规制。 宫里拿出来多少好东西大家都是不意外的,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其中的几袭或真红,或销金的生色衣裳了。 此乃皇家之物,是后妃服制定式,寻常人或敢轻易穿了,便是僭越大罪。 傅家的女眷们看了这几件衣服,受到的震撼远比那些金银珠宝大得多了。 第60章 这是皇家的象征,最尊贵的体面,是多少金银财宝都换不来的风光。 而亲王纳妃之礼,下聘当日,宫里赏了王妃服饰下来,傅家就也要向亲王献物,象牙笏、玉带、泥金缀珠衣、鎏金银鞍辔马、紫罗金袋、乌皮桦等等,皆是特殊定制,不是常人能见到之物。 这些东西,从侧面彰显出了这桩婚事与寻常百姓的不同之处来。 下聘的使者走后,傅家又是一阵忙碌,这些东西的处理要十分稳妥,而傅家的嫁妆又也在筹备着,两处都是堆积如山的宝贝。 傅渊一度都觉得家中成了藏宝窟。 府里的人说不眼红是假的,可是眼红也眼红不来,又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好命,可以穿上御赐的销金生色衣做王妃的。 晚间的时候,累了一天的傅念君还要听芳竹在自己耳边不满地唠叨。 「听他们说,裴家那里的阵仗可大了,都是今日下聘,人人都说齐王殿下的聘礼比起淮王殿下来,要高出不知多少来……」 她嘀嘀咕咕地表达不满。 傅念君想了想,着重问道:「齐王殿下的聘礼很多?」 仪兰过来倒茶,挤走了芳竹,对傅念君说:「娘子别听外头人胡说,又不是那位王爷的聘礼重,就能抬王妃身价的,没这样的道理。」 傅念君反而笑了,「齐王殿下的聘礼,看来是张淑妃安排的。」 这种越俎代庖的事,只是一招蠢棋。 她猜张淑妃大概是觉得儿子受尽了委屈,在婚事上没有一次尝试如意过,所以破了规矩,追加了聘礼。 这样做不但是去打了裴家的脸,裴家哪有那么多嫁妆相称?更是没有给皇帝留面子。 日后若有人说皇帝厚此薄彼,给两个儿子如此大的区别对待,该让皇帝怎么想呢? 所以傅念君觉得心情还不错。 张淑妃似乎近来频频出错,自己急着将自己置于劣势。 「娘子……」 仪兰欲言又止的。 傅念君问她,「你想说什么?」 仪兰道:「如今齐王殿下要成亲了,那么四娘子她……」 傅梨华。 傅念君差点忘了。 是了,傅梨华只能在周毓琛成亲后抬去他府上给他做妾,这是早就说好了的。 「她那里有什么动静了?」 傅念君这些时日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也无法做到面面俱到。 仪兰道:「林家派人来过,只是没人耐烦见他们……少夫人昨天去庵里见了夫人,回来以后神色也似乎不太好。」 种种迹象表明,或许是傅梨华又要作什么妖了。 仪兰说完就有点愧疚:「是我多嘴了,不该和娘子说这些事。」 娘子都要出嫁了,真没必要去管她们。 傅念君平静道:「这也没什么,她们母女始终和傅家脱不开关系。」 他早都想好了,傅梨华那边,就是做妾,她也会送一份礼过去,而姚氏那边,若是她情况有所好转,自己出嫁后要否接回来也全听钱婧华做主,钱婧华在府里站稳了脚跟,又有傅琨傅渊父子全力相护,就是做主在后院辟一个小院子出来给姚氏独居,也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她是傅家堂堂正正的少夫人,背后还有娘家吴越钱氏撑腰,以姚氏的出身和过去的劣迹,根本影响不了她半分。 第二天,傅念君吩咐郭达再去打听打听周毓白的消息,然后让仪兰挑了些东西送去林家给傅梨华。 她不想见傅梨华,给她些东西算作添妆也是仁至义尽了。 仪兰回来后只说那边情况不好,傅梨华几乎是看不到原先的样貌了,只扒着她像救命稻草一样。 从何时开始,自己身边的丫头都是傅梨华的救命稻草了,傅念君觉得有点讽刺。 「算了,随她去吧。」 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也不想再管。 对于大多数人,她一向都是心如铁石。 周毓白却还没有回城,淮王殿下离京是秘密,不能宣之于众,但是算算时日已经拖延了好几天,傅念君担心,郭达和几个周毓白的人也开始不安。 「我哥哥和郎君一道走的,只是我送出去的信鸽,没一只回来的,娘子,我、我真是不知道啊!」 郭达一副苦瓜脸,向傅念君请罪。 傅念君道:「我知道是我难为你了,你这几日在家休息休息吧,替我把何丹叫来。」 何丹是新收入府的护卫,和大牛大虎一起,如今负责傅念君身边的护卫之事。 他原本是郭达兄长郭巡手底下的人,没有进过王府,但是一直是周毓白培养的。 郭达老大不情愿,出了门以后就被芳竹嘲讽,「该!让你办事办不好,现在不叫你办了你又不乐意。」 郭达朝她重重地哼了一声,不肯理她。 想来自己当初也是郎君身边的得力助手,来了傅家,不但是地位全无,现在还要受你一个小丫头的奚落,真是忍不了! 傅念君没有空留意郭达的情绪,她叫何丹来交代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她让他去淮王府见张九承,现在唯一有可能知道周毓白近况的,就只可能是张九承了,其次,她再让他去上元节时自己与周毓白相见的首饰铺里买首饰。 她知道那里多半不会有线索,不过是周毓白手底下产业之一,但是此时她也只能碰碰运气了。 她没有办法得到他的消息,唯一能做的事,想来想去,只有这两件了。 到傍晚的时候,何丹就回来了,只是告知了傅念君张九承张先生说会再跟他联系,到时就让他去首饰铺里等就行,因为现在张九承自己都还在追踪周毓白的消息。 「张先生让娘子先放心,郎君吉人天相,手底下有那么多高人,一定不会有事的。」 何丹为人严肃,说话也是冷沉沉地一字一顿。 傅念君忧心忡忡,她怕周毓白出事。 但是转念一想,他手下有张九承为首的幕僚团体,还有单昀、陈进、郭巡等高手,更有董长宁等江湖势力,自己的担心根本无济于事,她手下这些人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她如今能做的,确实就是坐在家里等张九承的来信。 他说了一定会赶回来娶她的。 他也一定知道他在等她。 ☆☆☆ 隔天,傅念君一边继续准备自己的婚事,一边继续等待。 第61章 芳竹却过来向傅念君细声禀告,说是傅宁来了。 她知道傅念君格外在意这个傅宁,这傅宁似乎不是什么好人,便一直留意着。 傅宁何时有资格能够这样堂堂正正地被请进傅家了呢? 傅念君了然,问芳竹道:「爹爹见他了?」 芳竹说:「这倒是不知道,我现在就去看看。」 傅念君点点头。 傅宁要入国子学读书,之前肯定是要来傅家「感谢」一趟的,只是能够直接畅通无阻去见傅琨,这说来就有些微妙了。 傅念君让仪兰拿了斗篷,要出自己的院子。 傅宁到傅家来,她是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与其坐在这里干等,不如去外头走一圈,若是能和傅宁见一面,或许她会有所发现也未可知…… 她心里一直转着这样的念头。 算起来,她其实重新活过来以后,都没有和傅宁面对面说过话。 她心里的疙瘩很难消除,所以总是有意识地逃避他。 傅念君没有怎么仔细看路,仪兰在她身后微微地虚扶了她一把。 「娘子小心。」 傅念君站稳,抬起眼睛,却不妨看见斜刺里假山中一个身影冲出,一下就往她扑过来。 仪兰马上大声叫起来,傅念君赶忙闪开,却还是被那人抓住了袖子。 傅家如今的护卫很多,听到动静,原本守在廊下的护卫立刻冲过来两个,一下子就到了她们面前。 傅念君觉得眼前之人有点面熟,忙打断要把人拖走的护卫。 「慢着。」 她没有像仪兰那样一惊一乍的,而是眯了眯眼打量眼前的人。 那人穿了一身傅家小厮的衣裳,却不合身,小帽底下还能看到乌油油的头发。 是个女子。 「把头抬起来。」 傅念君命令她。 那人浑身一颤,似乎受了极大的震撼一般缓缓地仰头,仪兰在后头也低呼一声。 因为这黑瘦的小厮不是旁人,正是一张脸脏兮兮不复以往圆润漂亮模样,只是满眼含泪望着她们的傅梨华。 傅念君觉得一阵头疼,她挥手让两个护卫放开她。 「你们站远一些,我认得她,没事的。」 护卫们相视了一眼,这才领了命走到廊下站好,视线却一直停留在傅梨华身上不肯放松。 傅念君打量傅梨华这一番狼狈不堪的模样,心想她为了摸进来大概也费了不少力气。 「你跟我回屋,最好能解释一下你这举动是何意。 傅念君淡淡地说着,望着傅梨华的目光很冷,让她不寒而栗。 傅梨华被带到了傅念君的院落里,她站在堂中,抬头看着上座的傅念君。 她的身边站着数个丫头仆妇,都一水儿不客气地盯着自己,门外还有身强力壮的护卫,只要稍有情况,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把她扔出去。 傅梨华攥紧了拳头,垂下了眼睛,心中一片凄凉。 是啊,她已经不是傅家的四娘子了,这些仆从没有道理再对她卑躬屈膝。 她只是一个被赶出家门的人…… 「有什么话,就请傅娘子说吧。」 傅念君淡淡道。 她称呼她为傅娘子。 客气而疏离。 傅梨华眼中有光芒闪烁,十分楚楚可怜,可傅念君对她的表现就只是视而不见。 半晌没听到傅念君再问话,傅梨华才终于咬了咬牙,仿佛鼓起了很大勇气一般,抬头朝她道:「二姐,求你……帮帮我吧……」 这句话一出,连傅念君身后的丫头们都彻底震住了。 这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傅家四娘子吗? 只是几个月的时间,就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她竟然会主动向她恨之入骨的傅念君低头? 她说帮帮她…… 傅念君扯了扯嘴角。 她没有兴趣去嘲讽傅梨华,更没有心情去猜测她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心路历程。 她问:「你想我帮你什么?」 「二姐。」傅梨华眼睛一亮,一对眸子突然炯炯有神地盯着傅念君。 她以为傅念君这是同意帮她的意思了。 「傅娘子不适合叫我二姐。」傅念君打断了她的美好幻想,「我们就事论事,但是套近乎就大可不必。」 傅梨华噎了噎,才支支吾吾道:「我不想去给齐王做妾……」 傅念君差点笑出声来。 「这不是早就定好的事?你说不去就不去,你怎么向齐王府交代?」 她的名声已经一塌糊涂,曾经傅琨也给过她机会,这辈子她若是还想留在京城,就只能去给人家做妾。 若是傅梨华当时头脑清醒些,愿意低头认错,傅琨念在父女情谊上即便令她出族,也会将她远嫁,她或许还能得到一段良缘。 是她自己放不开荣华富贵,是她自己要拿终身大事要去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却又想反悔。 世上哪里有那么好的事? 傅梨华哽咽道:「齐王要纳妃,一正一侧,我去了又算什么?只怕根本没有人能想起我来!」 她没有傅家撑腰,和裴四娘、卢拂柔比较起来,什么都算不上。 这几个月在林家的生活,怕是让傅梨华深刻地认识到权势这个东西的重要,她渐渐地也明白了傅家对她的态度,傅琨是真的不可能回心转意的。 她等来等去,只等到一片心灰意冷。 所以考虑再三,她选择了卑微地向傅念君低头。 因为她别无他法了。 「二姐,我知道,爹爹都听你的,求你了……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求求你……毕竟我们是亲姐妹!」 她说着就哭起来,越哭越伤心,眼泪成串地滚下来。 仪兰和芳竹都是第一次见到傅梨华哭得这样悲痛,也被她吓到了,见傅念君点点头,仪兰忙拿了帕子替她去揩泪。 谁知傅梨华却边擦眼泪边拉住了仪兰的袖子,抽噎道:「仪兰,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你不要怪我,我从前不懂事的,你别气我……」 仪兰尴尬道:「娘子请放开我吧,这、这个,我不敢怪您的。」 傅梨华把仪兰当救命稻草这事看来还真是一点都不假。 第62章 「好了。」傅念君出口打断傅梨华的抽泣。 「你现在以什么立场来求我?爹爹和哥哥不认你,我就能认你了?」 「我、我……二姐……」傅梨华涨红了脸,只是来回不断重复:「我没有办法了,二姐,你帮帮我!」 傅念君顿了顿,只道:「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傅梨华一喜,芳竹和仪兰都惊诧地朝傅念君望过去。 商量?娘子真要和她继续商量? 傅念君却接着问她:「不过你得先告诉我,谁带你进府来的?」 傅梨华支吾说着:「我扮成小厮混进来的,没有人带我进府,傅家的路我熟……」 傅念君冷笑,「你不肯说老实话,我就收回我刚才的话,你若是不让我看到诚意,我凭什么帮你?就凭你以前害我那么多次?」 傅梨华脸色惨白。 但是既然决定来求傅念君,她就早把自己的尊严和架子抛在身后了。 「我、我说……是傅宁,他今天进府来……我、我没钱,傅家的门房不好买通,我自己是混不进来的……」 果然! 傅念君心中了然。 她没有猜错。 凭傅家现在的护卫,傅梨华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摸得进来,只能是傅宁带她进来的。 「他什么时候找上你的?」 傅梨华道:「过年之前,他、他说能帮我,让我想想……我一开始没同意,后来我实在是……我、我不想过那种寄人篱下的日子了……」 傅宁。 他有什么资格可以说帮傅梨华?他有什么本事可以指挥曾经的傅家千金? 傅念君心中的情绪激荡,双手在椅子把手上紧握成拳。 「二姐,我没相信他的!」傅梨华看她神色不对,怕她反悔,立刻与傅宁划清界限,「我是为了能有机会进来见你!本来我想等你出府的,但是好几个月了,你都没怎么露面,三哥成亲的时候我也没机会混进来,一直等到了今天,二姐,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敢害你了,我娘都成了那个样子我还能有什么指望?我不求爹爹认回我,求你了,我只是不想去齐王府做妾,张淑妃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她在这方面突然又有了脑子。 张淑妃有多讨厌傅家和傅念君,来日就会多少倍报复在傅梨华身上。 她如今在林家已经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她哪里还敢耍什么公主的脾气。 最能够让小姑娘长大的无非就是生活的磨砺。 傅念君看着傅梨华这副狼狈的样子,说道:「我不会食言,你先回林家去,我会再想办法。」 傅梨华紧紧攥着拳头,不声响。 她这是不肯相信傅念君。 傅念君也不指望她的悔改是真心实意,只是说道:「我会派两个人跟你回去,林家没有人敢再欺负你,你有什么话也能让他们传达给我,如果你不听话,我依然会收回我的承诺,你该怎样就怎样,没人救得了你。」 傅梨华赶紧点头。 「还有。」傅念君说道:「你回去之后,如果傅宁继续来找你,你把他的话一字不差地都转达给我,否则……」 「我明白的!我一定会照做!」 傅念君如今说什么她都会同意。 「好,那你先回去吧。」 傅念君点点头。 傅梨华踟蹰了一下,这才点点头,跟着芳竹出去了。 这点她还是知道傅念君的,她不轻易答应,答应了就应该是真的会帮自己。 仪兰在旁担忧道:「娘子,你真的要帮她?」 傅念君说着:「缓兵之计,我若不应承她,她必然去找哥哥和爹爹,爹爹为她的事添了多少白发,我实在不想他继续操心。」 「可是……」仪兰道:「那就这么骗着她?一直骗到她进齐王府?」 傅念君看了她一眼,知道这丫头一向心善,只道:「她不去做妾,爹爹朝宫里交代不下去,但是做了妾未必不能大归。」 仪兰惊诧:「娘子是说……」 到时再想办法把傅梨华弄出齐王府来? 傅念君点点头,「她既有悔改之心,留在齐王府确实太糟蹋,何况有张淑妃在,我也不放心,傅梨华若真的出什么事,到底她也是爹爹的骨肉,他知道了肯定会伤心的。」 让傅梨华远走,未尝不是个好结局。 仪兰感慨道:「娘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相公考虑的。」 「自然是为了爹爹,不是为了他,傅梨华的死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傅念君对傅梨华,从未有过一丝心软。 仪兰也叹了口气,说着:「四娘子她确实是……适才也未提及过夫人和六郎君一句。」 她只顾着自己的安危,姚氏和傅溶,都没有她自己重要。 傅念君不想再对姚氏母子三人做什么评价,他们不值得自己浪费这点时间,她的重点还是在傅宁身上。 「走,我们去见见那位始作俑者。」 傅念君眉目凛然。 傅宁这颗毒瘤,不可不拔! 但是上天似乎很喜欢和她作对,碰到傅宁的事,就没有一次是顺当的。 傅念君还没走到傅琨的书房,就听下人说傅宁已经离开了。 傅念君只好去见傅琨。 傅琨阖目半靠在临窗的躺椅上在休憩,样子有点疲惫。 听到有动静,他睁开眼。 见到傅念君,他眼中有了然的神色。 「爹爹。」 傅念君不想再忍了,直接道:「我想和你谈谈傅宁这个人……」 她以为傅琨会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即便是再大的事,父女俩也能有商有量,可谁知这次,傅琨只是挥挥手,对她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念君,对他我自有主意,你不用管了。」 「可是他……」 「好了。」傅琨竟打断她:「你就要出嫁了,房里准备地如何了?你没有母亲在身边,但是绣活也不能懒怠,若是去了王府,连一套新婚被褥都绣不出来,可是会被笑话的。」 他故意把话题扯到了这个上头。 傅念君心中像一团火烧着一般,却又丝毫找不到出口。 「我自然是准备好的了。」 「那就好,成亲是人生一次的大事,你真该好好准备才行。你听话,爹爹有点乏了……」 第63章 他都把话说得这样明显了,傅念君还能说什么呢。 「好,爹爹你先休息,我回去了。」 她只能退出傅琨的书房。 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涉及道傅宁,又突然这样讳莫如深,竟是回避地一句话都不肯与自己多说。 傅念君是晚辈,她不能太僭越,去做那不孝子孙,否则她大可以把傅宁的母亲宋氏接到傅家来对质。 有些东西,下了狠劲去查,自然可以得到一个结果。 可是看傅琨的样子,她真的不敢…… 如果她得到了一个结果,却是对傅琨的伤害怎么办? 傅念君心烦意乱的,只觉得自己现在做事这样束手束脚太过难受,可她暂时却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好在如今傅宁并没有什么伤害傅家的举动。 她推测,傅宁去找傅梨华,也不会是幕后之人的主意,做出这件事太蠢了,简直没有意义。 那么很可能就是他被幕后之人放弃,成为一颗废棋后,自己不甘愿就此陨落,如今所为,都是他自作主张的争取。 傅念君叹了口气,傅琨不是自己的弟弟或者晚辈,她不能替他做决定。 先等等看吧。 傅念君这么想着。 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因为前夜里下了雨,空气里都是泥土混合着青草的芬芳气息。 芳竹推开窗户深深地闻了一鼻子,然后转头对傅念君笑道:「娘子,你看这草,一天疯长过一天,前天才剪过的……春天是真的来了!」 傅念君望着窗外绿油油的一片,心情却不是那么好。 春天来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到底是否安全? 她整颗心都系在周毓白身上。 仪兰急匆匆地赶进来,面色严肃,朝傅念君道:「娘子,何丹等在外头。」 「快让他进来!」 傅念君的嗓音中带着急切,她知道一定是张九承有消息传过来了! 何丹身上的衣服能看出明显的斑驳深浅痕迹来,是被清晨的微雨和露珠侵染湿的,看来很早就出门了。 「怎么样?」 傅念君忙问。 何丹只是说:「二娘子,张先生说,郎君已经到了城外。」 傅念君悬了好几日的心终于落地了。 「那他怎么不回城?」 何丹顿了一顿,才道:「回不了。」 「何意?」 傅念君拧眉,重新紧张起来。 「因为……郎君受了重伤。」 何丹一字一顿地说。 何丹不晓事,大喘气地说完这个消息。 傅念君的心忽上忽下,终于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 重伤! 他迟迟不归的原因竟是这个! 「那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他身边的人呢,为什么会受伤?」 傅念君倏然从桌前站起身,神色紧张,连嗓音都有些颤抖。 何丹见她此状也忙道:「张先生让二娘子先不要急,郎君在城外治伤,等有成效就能回城,如今……如今若让宫里知道了官家和娘娘会担心,他让我们都瞒着。」 胡说! 傅念君知道一定不会是这样的理由,他不进城肯定是有别的原因。 傅念君浑身发冷,他一定是遇伏,莫非是凶手还未找到,他进城就有可能遭遇危险? 是幕后之人安排的截杀吗? 她脑中纷乱一片,无数个念头都叫嚣着涌入脑海。 「娘子,娘子!」 出神了好一会儿,傅念君才听见芳竹和仪兰都在自己耳边唤她。 两个丫头见到傅念君脸色发白,满脸冷汗,也开始着急,仪兰甚至很迁怒地投给了何丹一个责备的眼神。 傅念君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下道:「我没事……」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现在这样慌张,根本无济于事。 她重新问住了何丹,「他现在在城外,那药和郎中呢?」 何丹愣愣的,「回二娘子的话,张先生也没有细说……要不,属下再去问问?」 傅念君一直拧着眉,神情很紧绷,最后有些无意识地点点头。 何丹只能先退出去。 仪兰也忍不住嘀咕:「这人像个呆木头一样,话也不问问清楚,娘子你放心,淮王殿下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要不,要不,咱们府里的好药材送点过去……」 傅念君神思回笼,握住了仪兰的手道:「不错!」 多亏仪兰提醒,傅念君才想到,张九承得到了这个消息,肯定是第一时间要送药出城去,那么她…… 傅念君赶紧吩咐芳竹:「快把何丹再叫进来!」 芳竹忙赶着去拉住何丹。 何丹一头雾水地进门。 傅念君此时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对他道:「张先生一定会安排人和药送出城,你现在立刻去见他,就说……」 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 「就说他傍晚出城前也帮我带一个人出去,他如果不让,我就只能让傅家截他的人了。」 何丹领命出去了。 仪兰对傅念君道:「娘子要让谁出城?郭达,还是……」 傅念君却只是说:「现在你去替我寻一身小厮的衣裳来。」 仪兰吃惊:「娘子,你、你要自己……」 傅念君点头,「去把库房里的珍惜药材点一点,拿几样妥当的。」 周毓白不想让宫里知道受伤的消息,那么肯定无法从宫里拿药出来,好在傅家库存丰富,之前傅念君理嫁妆的时候也发现不少她母亲,甚至可以说是外祖母曾留下的宝贵药材。 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她明明希望永远都可以不要用到它们的。 ☆☆☆ 张九承果然不敢不依她,傅念君在傍晚时分换了小厮的衣裳,偷偷坐牛车由郭达送到了首饰铺门口。 张九承在后堂里守着,看见傅念君脸上倒也没有多少紧张的神色,反而朝她呵呵地笑了一下。 「傅二娘子,久闻大名啊。」 傅念君和张九承都是在周毓白的描述中认识对方的,真的面对面,倒还是第一次。 第64章 傅念君向张九承行了师礼,诚恳道:「张先生,实在是对不住,我太任性了,给你添麻烦了。」 张九承摆摆手,「二娘子实在不必要这样说话。你们年轻人,难免的,老朽理解,倒是傅二娘子胆识过人,老朽很佩服。」 他看着傅念君带的救命药材,笑得脸上褶皱更深了。 傅念君现在没有心情和他多交流,她满心都在周毓白身上,生怕他伤势严重。 青布帘微动,转出来一个中年文士,对张九承道:「老师,车已经准备好了……」 张九承摸了摸胡子,对江埕介绍:「这位就是咱们未来的主母了。」 江埕忙向傅念君行礼。 傅念君不顾张九承的调侃,朝江埕回礼。 江埕觉得傅念君倒是和传闻中大不一样,和自己想的也不一样。 傅念君冷静地吩咐了自己的下属几句,郭达、仪兰,都一一安排妥当。 仪兰想跟,也被傅念君劝住了。 「你若去了,我不在家的事可能就要穿帮,一切都靠你们支撑了。」 仪兰只得坚强地点点头,一副绝对不负娘子所托的坚定模样。 江埕远远地见郭达一副苦瓜脸,也与张九承道:「那小子跟在傅二娘子身边,我看倒是很合宜。」 张九承说着:「往后这二娘子与我们郎君就像一个人似的,跟在谁身边不还都是一样。」 江埕也摇头失笑,心想自家郎君那样的性子,竟也会与旁人这样情深意浓,看来这位傅二娘子,确有独特之处。 交代好了,傅念君跟着江埕上了马车,张九承留在城内,只是叮嘱了车夫几句,车架便出发了。 傅念君和江埕坐在车内,江埕不敢离她太近,一路上他看着傅念君神情紧绷,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上,不由劝道:「二娘子不用如此紧张,郎君的伤势没有那么重,你不用自己吓自己。」 傅念君呼了一口气,对江埕道:「多谢江先生宽慰。」 她倒是一点架子都没有,江埕也放松了些。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他们今日出城,只能宿在城外,明天等城门开了再重新回城。 江埕问傅念君:「二娘子如此出门,会不会家中有不妥?」 傅念君低下头摇摇脑袋,说道:「不亲眼确认一下他的安危,我不放心。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江埕倒是觉得她很坦率。 「不会的,二娘子没有给我们添麻烦。」 傅念君朝他笑了笑。 江埕心中暗自感叹,她与郎君还未成亲,却已经是情深意重了。 马车驶地飞快,车夫驭马声在耳边盘旋,随着马蹄达达,不大的马车很快就消失在渐暗的夜色之中。 周毓白的人歇在城外十几里一个傍山的小村庄,租住了一所宅子。 周毓白在这里休息了一夜,神智已经完全清醒了。 听到京里来人送药,周毓白也只是浅浅地点点头,吩咐榻边的单昀:「是江埕来了么?让他进来见我,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话音刚落,槅扇却被推开,裹挟着微微带着湿漉漉寒意的夜风。 单昀下意识将眸光不客气地扫过去,谁敢这样不召而入? 槅扇很快又合上。 郭巡正笑嘻嘻地正站在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身后。 单昀仔细瞧了瞧,这小厮怎么这般眼熟,想了一想,不是傅念君又是谁? 周毓白也愣住了,随即拧眉咳嗽了起来。 郭巡还是贼兮兮地笑,说着:「郎君,你的‘药’来了啊。」 一语双关。 周毓白却无暇顾及他,只是看着眼前的人,目光专注,傅念君也微微向前挪了挪步子,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地瞧着他。 郭巡在自己的意识里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然后朝单昀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没看见这两位眼里容不得别人了,还不快走。 单昀也是尴尬了一下,然后贴着墙挪到了门边,和郭巡一起识相地消失了。 傅念君走到周毓白榻前,半蹲下身子,目光与他平视,终于问出了自己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一句话:「你受伤了,痛不痛?」 周毓白微笑着摇摇头,他的眸色很淡,唇色却比眸色更淡,整个人苍白地不像话。 傅念君满心酸楚,分别了还不到一个月,他却成了这个样子。 周毓白抬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淡笑道:「一点都不痛的。」 看到她之后,就更不痛了。 「撒谎。」傅念君的脸靠在他掌心,只觉得他的掌心冰凉凉的,一般失血过多的人都会这么冷,他一定吃了不少苦。 她的目光从他的脸开始,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急切道:「你伤了哪里?严重不严重,还是让我看看吧……」 周毓白拉住自己的衾被,只握了她冰凉的指尖放到被子里暖和一下,责怪她:「你为什么不多穿几件衣服,手这样凉,他们的马车里没放火炉是不是?」 她念着他,他却念着她。 傅念君叹了口气,不搭理他的问话,固执道:「七郎,你听话,让我看看伤。」 周毓白还是不想让她担心,说:「一处在肩膀,一处在左下腹,都是剑伤,没事的,都敷了药包扎着,你要我解开?」 傅念君当然不会这么要求他,只是嘀咕:「你怎么不用个侍女在身边,郭巡他们粗枝大叶的,怎么照料你的伤?」 「我用不惯女子。」 他坦白:「这倒也不是为了讨好你,天生不大喜欢罢了。」 他对女子的想法一向都很淡,甚至不喜欢异性的亲近,天生如此。 傅念君,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例外。 傅念君握住了他的手,一个一个地看他的手指,秀眉就没有松开过。 「为什么不进城去,是怕人追杀么?进城有御医,有良药,总好过在这里……」 周毓白眉目舒展了些,说着:「我不想进城的理由……因为若让爹爹和阿娘知道了,你我的婚期必然要耽搁。」 傅念君愣住了,他竟然是为了这么个理由! 他疯了不成! 她佯装生气道:「太胡闹了!你怎么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婚期就算耽搁就耽搁吧,总归我也不会跑掉,你、你这样……」 她突然不知怎么,眼眶有点红了。 第65章 她担心了他好几日,他却这样任性。 「抱歉。」周毓白的手指摩挲着她的额头,「是我让你担心了,但是念君,我真的不想等了,这点伤,我原来不想让你知道的,不过是流了点血,我还没这么弱。」 他不想让她担心,更不想她多想,只安心备嫁准备做淮王妃就是。 哪知道张九承他们这样办事不力,不仅没瞒住,还把人送到了自己跟前来。 她这次还会不会原谅自己呢? 周毓白是有点忐忑的。 傅念君也不敢真的和生病的人置气,起身去替他倒了杯热茶来让他捧在手心里。 「先暖暖手吧,你好好和我说,你是怎样受伤的,现在情况要紧吗?七郎,你不要瞒我,你说过的,只要我问,你都会坦白告诉我。」 周毓白捧着茶杯朝她眨眨眼,似乎是在有意博取她的怜惜。 「你不信我说的?觉得我隐瞒伤势了?」 傅念君瞥开眼睛,才不要被他迷惑,瓮声瓮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你……」 周毓白故意轻声咳嗽了几声,仿佛很费力的样子,她忙又转回头,过来替他拿走了杯子顺气。 「你看,我若真的伤势严重,一定是不会想着隐瞒,而是取消婚事啊。」周毓白对她道:「我怎么舍得让你一过门就做寡妇呢?」 傅念君去捂他的嘴,「呸」了声道:「疯了不成,这样的话也要讲!」 他拉下她的手说:「我对你从来都坦白的,念君,我是真的想快点娶你,我身上的伤势没有什么……张九承他怎么和你说的,你怎么这样害怕?」 傅念君听他这样说,脸上不自觉又飞上了两朵红霞。 「我、我也不是,特别害怕的……」 支支吾吾的,软糯糯的声音让人分神。 周毓白知道,关心则乱,她这一回确实是方寸大乱了。 这都要怪自己。 他凝神仔细打量着她,见她穿着小厮的衣服,乌黑的秀发藏在青布小帽里。 周毓白想也没想,就探手过去把她的帽子扯了去,让她一头秀发披散倾泻下来,灯火照耀下,他瞧着这画面,才觉得这是上天对病人的莫大恩赐。 傅念君侧首拢着头发,嗔怪他:「你做什么……」 他笑道:「好久没见你了,有点想你。」 傅念君听他这么说,连耳朵根儿也红起来,可她一向是不甘示弱的,便接口道:「只是有点?我可是……非常想你……」 她说完就又觉得这句话有点太不害臊了,要去捂他的耳朵,说着:「你没听见没听见!」 念君欢周毓白觉得她还真是可爱极了,捉住她的两只手往自己身前一拉,傅念君整个人就半趴在他身上了。 她忙急着要起身,惊吓道:「你的伤!」 「没事。」 周毓白比起她来,可以说是豪不担心。 他的手指又放到了她的脸上,细细摩挲着,眼神只是落到了她的唇上,眸光黯了黯。 这意味十分清楚。 傅念君脸上一红,看在她眼里,刚才周毓白似乎惨白的脸色也总算有了些生气。 「我想……」 他说着。 话音低沉而缠绵。 傅念君立刻拉开他的手,摇摇头。 他失笑,「我还没说完。」 「别说。」 傅念君轻声说着,神情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你的要求,我总是无法拒绝的……」 所以不能让他说。 他身上有伤,什么亲热亲近,都是不行的。 周毓白微微弯了弯唇角,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只用眼神紧紧地锁着她。 傅念君被他看得害羞,忙转身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了一些东西出来,说着:「这是我家中拿来的一些药,也不知有用没有用,先带来给你们看看。」 随即她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说着:「我是不是耽误你看郎中了?还有江先生也在外头等着的,似乎是有事和你商量的,我去替你叫单护卫进来……」 傅念君见到他安全,心里也算是定下了,心里琢磨着他受着伤,更不能让他分神。 她不敢再耽误他的要事。 周毓白却是微微直起身拉住了她的一片衣角,不许她走,说着:「就让他们等等吧。」 傅念君觉得这样不太好,「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周毓白不以为然道:「往后我们成亲了,他们总要习惯的,你是他们的主母,我们说话让他们等着,难道有什么问题么?」 傅念君顿了顿,只道:「我是想让你多休息一下。」 她不想他因为和自己说话就耗费太多精力。 「难道你不想听我说说,我出去这些日子的事?」 周毓白反问她。 傅念君重新回到他榻边,认真地盯着他说:「这些都没有确认你的安全来得重要,那些事……来日方长。」 周毓白笑了一声,「我想说给你听……我想多和你说说话。」 他这样的语气,叫人怎么好拒绝,傅念君重新回到他榻边,道:「那你伤口痛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周毓白点点头。 傅念君叹了口气,问他:「旁的倒也不好奇,我只是想知道,行刺你这件事,是不是幕后之人下的手……」 她已经许久没见对方有动作了。 对方绝对不可能服输,他一定是在暗中等待翻盘的机会。 周毓白顿了顿,问她:「不怀疑契丹人?」 傅念君想了想,说道:「如果真是契丹人做的,那就太明显了,他们如果在这个时候刺杀你,想挑起两国纷争的话……要么是因为大辽已经与西夏结盟,要么是,西夏人用的离间计好叫宋辽反目。」 那么问题的关键在于…… 「那个萧凛如何?他知道么?受伤了么?」 傅念君追问。 他对周毓白遇伏有什么反应呢? 这是很重要的线索。 「我是在澶州与他们的人分别后遇刺的,后来我让人给他递了消息一起缉凶,但是他那里调查结果如何……」周毓白顿了顿:「这我就无从得知了。」 傅念君拧眉,「刺客抓到了么?」 周毓白摇摇头,「死了一个,尸体上没有查出来任何线索,只敢肯定,不是中原人。」 第66章 这也是必然的,不论是大宋、西夏还是大辽,若要选择做这样见不得光的事,用中原高手是很冒风险的。 「在西夏境内,包括吐蕃和大理诸部,都有很多游侠和高手,这些人没有身份见不得光,若那些杀手是对方雇来的也未可知。」 傅念君分析道。 周毓白点点头,「从杀手的身份查起,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我当时也不可能多做逗留。」 单昀陈进等人也都或多或少受了些伤,只是他们都一路撑着回来罢了,肯定是没有办法留在那里调查。 「七郎,你预备怎么办?线索断了,还怎么查?」 傅念君担忧地问道。 周毓白摇摇头,「线索断了,却总会有别的事情浮于表面……」 他笑了笑,目光里有着一如以往的自信。 「你在安排什么?」傅念君立刻警觉,「从这件事里你要做什么文章?」 她只担心他的身体,并且很快反应过来,脸色不善:「难道说,你是提前知道了,故意设计自己受伤的?」 周毓白见她的目光中微微带了些愤怒,忙解释道:「我适才就说了,我现下唯一琢磨的事,就是和你成亲,让自己受伤这一招……我犯得着么?」 他说完就咳嗽了两声。 傅念君这才算收回了眼神里的责备,去端茶给他喝。 周毓白握住了她的手道:「我是在猜……你知道的,在事情没有任何进展的情况下,我只能去设想。」 他最擅长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我遇刺之事可能只是一个开端,就像一块石子投入湖中,引出无数涟漪,绝对不会是对方想要的结果,因为我现在死,价值并不大。」 他这样一个人,活着绝对比死了有用。 傅念君点点头,她经历的那一世,幕后之人也确实是那么安排的。 「所以到底是谁做的,只能说都有可能。幕后之人,契丹人,西夏人,或者其中他们有互相联系和合作,都有不一定,这事水太深,一时半刻我也不敢笃定。我透露这个消息给萧凛,他却没有回音,也从侧面说明了一件事……」 傅念君聪慧,往往一点就通。 她接了话道:「很可能说明,辽国朝廷和皇室内部也一样权力倾轧、派系斗争,萧凛拒守南院,权柄很大,在朝廷中也会受算计。所以他才如此保守,因为他和你一样,置身于权力漩涡之中,吃不准暗箭来自何方,也摸不清对方意图。」 当一个国家的权力斗争牵扯上别国邦交后,情形就更复杂了。 所以周毓白遇刺这件事,到底是有人想害他,还是害大宋,还是大辽,现在很难说清楚。 「当然,我心中更偏向的猜测,和你一样。」周毓白说着:「幕后之人不可能长时间蛰伏,在安分守己的这段时间里,他一定安排了别的计划。」 而且他为了应对目前的局面调整的新布局,很可能是傅念君和齐昭若所不可预测的。 「那么……我们只能等么?」 傅念君掌心微微出汗,对方在暗处,比起他们来,还是有很多优势的。 「除了等,你觉得我毫无准备么?」 周毓白微笑道。 傅念君心道,是啊,他一直以来在智计和谋略上都胜过对方,他们如今未必是处在劣势上的。 「而且,你有没有发现,幕后之人很多手段都……」周毓白顿了顿,「挺像我的。」 比如说但凡他开始做一件事,就绝对不会只是这件事这样简单,后面一定会有接二连三的布局来应接。 这样局布得大,他就藏得越深,牵涉进去的人也越多,方便他暗中操控,一箭多雕。 但是事实证明,这样的做法一旦遇到聪明人,他手里的主动权就很容易被对方夺去。 周毓白几次压制幕后之人,就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能力看穿对方的陷阱。 傅念君笑道:「是有点像,不过他没有七郎聪明就是了。」 周毓白咳了一声,心道也不知是不是病人的特权,她待自己,比起以往倒是不吝于甜言蜜语了。 「眼下既然我也无法判断行刺之人是否受其指派,不妨大胆假设,若是真的是幕后之人有动作,那么近来京里一定会有动静,且大概就在我身边……」 傅念君也骤然严肃起来,说着:「所以你要这样瞒着自己的伤势么?将计就计……」 因为在不明朗的情况下,正常人一般会静观其变,而为了顺利让幕后之人进行他的下一步计划,周毓白自然就更应该配合他静观其变。 傅念君松了一口气,他不进城,竟然有这么多考量。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我不想耽误和你的婚期。」 周毓白对傅念君说着,眼神很认真。 她又想说他胡闹了,可周毓白的神色却是恢复到了正经。 「我是说真的,念君,不能再等了……可能接下去,会有很多麻烦事。这一回,若是不出差错,我想也是时候了,我一定会让幕后之人露出面目来。」 他不可能永远和对方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傅念君直觉他或许已经摸到了什么脉络。 她点点头,「我明白的……」 越拖变数就越多,何况眼下还压着一场仗没有打,他们只能在前线兵马的号角吹响之前加紧成亲。 周毓白的眉眼望着她是总是盛满深情。 「对不起,我等不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你匆促嫁给我,可否觉得委屈?」 傅念君也微笑,那笑容却带了几分调皮,她调侃他:「嫁给闻名遐迩的七皇子,这样举世无双的人才,何谈委屈二字?你不知江娘子还曾与我说,我是征战沙场浴血奋战后的将士,打败了很多人才夺得美人归的。」 她也学着轻佻浪子把食指伸到他下巴底下去,轻轻柔柔的,像羽毛挠在人心上。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周毓白问道。 傅念君扬了扬鼻子,带了几分骄傲:「我说你本来就是我的。」 周毓白笑着亲了亲眼前玉白的小手,低声说:「是,念君,我本来就是你的……」 他突然这样说,傅念君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抽了手站起身,严肃地说:「不行,不能再说下去了,天色已经暗了,你吃东西没有?我去弄点吃的来……我先让单护卫进来见你。」 第67章 周毓白确实不想她走,可是想她一路赶过来,确实也该累了,便点点头道:「你让郭巡他们烧些热水,你不比他们,今天宿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太委屈你了。」 傅念君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没有丫头服侍她又不是没有手脚,民间的夫妻都是两个人过日子,也都好得很。 她立刻又逼迫自己止住了想法,怎么脑筋就这么跳到「夫妻」上头去了。 她晃了晃头,拉开槅扇。 周毓白只觉得她好玩,自己站在那里也不知想什么,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羞怯的。 门外单昀拱手向傅念君施礼,却忍不住抬眼往她脸上瞟过去。 「单护卫,我脸上有东西?」 傅念君抬手摸了摸脸。 「没有,没有。」 单昀连忙否认。 他是下意识觉得他们两人在房里「应该」做了点什么,想从傅念君脸上看出点端倪来。 傅念君不疑有他,去找郭巡了。 单昀则和去请了江埕一起进周毓白房里。 ☆☆☆ 周毓白一行人都是男子,这几日单昀他们又是草木皆兵的,住在这庄子上自然伙食也很将就,白天是一位大婶给他们做的饭,蒸了满满几笼的馒头。 郭巡抱怨,「路上赶路,也没吃点好的,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傅念君看了一下灶上留下的食材,吩咐郭巡去杀了两只鸡,弄了几个鸡蛋过来,就着野地里自家种的新鲜蔬菜弄了几样简单的菜肴出来。 做好了以后,连一直当着值的陈进都被香味引了过来,郭巡更是搓着手在旁边眼巴巴望着。 傅念君很护食地端走了要给周毓白的一份,那两人就像阿青每天喂养的恶犬一样,平时对外人凶狠地很,此时却是委屈巴巴地装可怜跟在傅念君身后。 傅念君笑道:「灶上还有一锅呢,你们自己分,先到先得啊,我现在去通知单护卫了……」 郭巡和陈进立刻像饿虎扑食一样冲向了厨房,消失在了傅念君身后。 傅念君端着一路飘香的夜宵去周毓白房里,此时江埕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见到傅念君过来,他很识相。 「郎君还是身体要紧,不能辜负了二娘子的手艺。」 傅念君好心道:「江先生也一起吃点吧?」 江埕虽然已经饥肠辘辘了,可是做幕僚的,这点眼色还是有的,立刻摆手:「不用不用,在下不饿。」 「厨房里还有些吃的,江先生如果不嫌弃可以去……」 江埕退下了,到门口就是一个疾步加速…… 傅念君望着江埕离去的背影直笑,自己过去关好了槅扇。 她转头对周毓白道:「他们都挺有趣的。」 「我觉得他们听到你这样的评价……应该不会太高兴。」 周毓白靠在榻上朝她笑道。 傅念君过去替他用迎枕垫了后腰。 「换过药了?」 傅念君察觉到鼻尖一股清新的草药味,不由问道。 房里烘得很暖,周毓白只穿着薄薄的一件中衣,脖子以下的领口松松垮垮的,精致的锁骨也遮不住。 「要检查么?」 周毓白云淡风轻地问她。 傅念君努了努嘴,脸皮一厚,索性道:「那你脱吧。」 周毓白作势要去解衣裳,她立刻按住他的手道:「别闹了。」 她将做好的鸡汤和小菜端到榻边,说道:「殿下,我知道宫里规矩严,榻边进食是为不雅,只是此番,就只能请您将就一下啦。」 周毓白知道她是故意这样说的,只回道:「我有这样讲究么?我的形象,大半不过都是旁人臆测,往后你嫁给我就是天天这样吃饭,我也觉得很不错。」 傅念君听了他这样的话,喜悦止不住地跃上眉梢。 两人一道平静地吃完了宵夜,傅念君要把东西端去厨房,却被周毓白制止了。 「这里的路不好,也没有多少灯火,你放在门外让他们送去就是。」 傅念君拗不过他,只好听他的。 转回头傅念君就与他道:「江先生今晚睡哪里?我看房间还挺多的,能不能空一间出来呢?」 周毓白靠着榻朝她笑,目光清清浅浅的,可是她怎么看怎么带着几分揶揄。 「七郎笑什么?」 周毓白的目光睃视了一圈这间不大的屋子:「你今晚恐怕只能和我一道睡在这里了……」 傅念君大窘,忙道:「不行。」 周毓白反问她:「这里不是京城,也不是旅舍,会有这么多打扫干净的房间备着么?这是唯一一间干净的,江先生今晚恐怕也要与蛇虫鼠蚁相伴过夜了,就是你肯,我也不愿意让你去住的。」 「这哪里成……你这里,住不下……」 傅念君心跳如擂鼓,心里怨怼自己怎么早前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只顾着一心来见他了。 他这里都是男子,自己确实不方便。 可是和他一起…… 周毓白望着她说不出话的样子,颇觉有趣味,说道:「这是咱们一起住的第一夜么?你忘了那时候在天清寺么,你还和寺里的师父们说我是你的‘好姐妹’。」 他越说笑意越浓,乍然提起这事,傅念君也忍不住想到当日。 那时候是她遇险,他赶来救她,大家一同到天清寺避雨,她也是胡乱应承了寺里师父,闹出了这样的笑话,可当时屋里有床有榻,还有她的丫头们,和现在怎么比。 「所以……怎么现在这‘好姐妹’就不是好姐妹了?」 周毓白故意这样问她。 傅念君也不怕他,哼声道:「自然不一样,你现在马上是我夫君了,还怎么做‘姐妹’……」 周毓白脸上笑意更浓,一对眼尾上扬的眼睛更是盛满春色,幽幽一眼睛望过去,让人心折。 「既然这样,就不要介意了,念君。」 傅念君觉得他还真是…… 她走到他榻边,很不客气地坐下去,然后赌气道:「你别后悔!」 周毓白给她让出一点位置,执起她的手叹道:「你别怕,我说过的,不会再在成亲前让你委屈,上回在宫里那样……」 他指的是喝多了以后两人在轿中…… 两人想起当日场景,都不由红了脸。 第68章 「……那是最后一次,今天你睡榻,我睡地上。」 「不行!」 傅念君立刻打断他的提议:「你受伤了。」 她怎么可能让他去睡冰凉的地上。 「我睡地上。」傅念君决定了。 反正两人同房而眠也不是第一夜了,她也不用这样拘束,何况周毓白的伤势她也确实不放心,自己在旁边看着也好。 「你觉得我会同意么?」 周毓白也不和她争论,他从来不会脸红脖子粗地和人讲话,无论是什么情况,他永远自有一派风度,翩翩公子,如珠如玉。 此时他也仅仅是平静地说着:「你是女儿家,怎么能吃这样的苦,单昀昨夜卷了铺盖在我屋里守夜的,也不会多难熬。」 「不难熬所以我睡呀。」傅念君觉得他才是无理取闹,威胁他道:「你若不同意,我现在就骑马回城。」 周毓白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无论平时多聪慧的女人,闹起性子来也是六亲不认的。 「那我只能……」周毓白不打算让步,也如法炮制,坐起身来,说着:「我只能也骑马去追你,再放任伤口裂开了。」 「你!」 傅念君咬牙。 好啊,他就会拿自己威胁她。 周毓白却是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依然是带着宠溺的目光抬手抚摸她的长发。 「舍命陪你,我不会有一点犹豫的。」 傅念君最终咬牙道:「好,那我们一起睡!」 她拍拍手底下的床铺。 反正榻宽着呢。 周毓白的眼神里却是透露出了犹豫,「不太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 别扭过了傅念君也就接受了。 反正自己这辈子都只认定他了,不过是睡在同一张榻上,她还怕自己名声坏了么? 这里都是周毓白的亲信,心里也早就有数了。 她和周毓白,纠纠缠缠这么久,确实算不上是一清二白了。 傅念君突然感受到了一点做「傅饶华」的快感。 她站起身,带了点大义凛然的味道,朝周毓白说:「七郎,我去弄些热水来吧,你想不想洗洗脸?」 周毓白从下往上望着她的脸,悠悠点点头,「那也好,单昀他们,确实不太会伺候人……」 傅念君听他这样说,果然有点心疼,点点头,步步生风地往外走去。 周毓白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唇角微扬,静静地垂下了眸子,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夜风很静,敲在窗上的声音微不可察。 就像他的心一样。 她所在之处,即是他心安之处。 吃饱喝足了的郭巡和陈进二人正蹲在黑漆漆的廊下抬头看月亮。 幸好今天月亮和星星还挺亮,能照亮一下他们孤单寂寞冰冷的心。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月亮都看起来格外大。 郭巡讲话一直最没规矩,边剔着牙边闲闲地问陈进说:「你说郎君和傅二娘子两个人今夜……」 他伸出右手两根手指扭到了一起,暗示那屋里头的两个人。 「会不会这样呢?」 郭巡用手肘捅了捅陈进。 陈进年纪比他小,半懂不懂的,此时正努力回味着刚才鸡腿的美味。 「不会吧……」他说着:「郎君这样重的伤,那他也太厉害了。」 他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 郭巡嘁了他一声,不满道:「你懂什么,这做男人啊……这点子魄力还是要有的。」 陈进不敢苟同:「魄力?郎君伤得都剩半条命了还有心思想这些?」 那简直不能用厉害来形容了。 郭巡暗叹陈进有眼无珠。 他说道:「你以为呢?刚才我负责张罗江先生的房间,我特地进去多问了郎君一句,要不要准备傅二娘子的房间,可你猜郎君是怎么回的?」 「怎么回的?」 陈进很配合他。 郭巡嘿嘿一笑,说道:「郎君竟然说不用太折腾,体恤我辛劳呢!」 陈进还没反应过来,直说:「那挺好啊,你该开心。」 郭巡真忍不住想敲这小子,啧啧感叹:「也难怪你们这些愣头青听不出来这里头的意思……」 像陈进这样,多数的王府护卫,都是受很好的训练,从小培养,不像郭巡,是混江湖出身,什么荤腥不懂,那也是从前胭脂堆里混过的。 「郎君哪里是体恤我了,他心底里啊,是要把傅二娘子留在他自己那屋。」 陈进也忍不住跟着他啧啧赞叹了一声,「没想到啊没想到,郎君也是这种人么……」 「男人嘛。」郭巡很懂行地拍拍陈进的肩膀,「你怎么年纪轻轻的,在东京城曲院街、录事巷的就没个相好?」 陈进努努嘴,「哪有心思想这个。」 郭巡想着也是,周毓白驭下严格,不要说陈进他们不敢,连他自己都很久没沾荤了。 现在郎君自己顾着和佳人卿卿我我的,简直叫人看了受不了。 两人这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那边却有人粗着嗓子唤郭巡了。 「郭护卫,单护卫找你呢!」 郭巡和单昀虽然同为周毓白的下属,但是单昀自然职阶在他们之上,郭巡立刻站起身来,朝陈进嘀咕道:「该不是没给他留饭要报复我了吧?」 等走到周毓白门口,单昀正抱着臂等他,说着:「去哪了?傅二娘子找你。」 「找我?」郭巡一头雾水,「我们把碗洗了啊!」 吃了人家的,这点道德他还是有的。 单昀不满道:「谁让你做这个,快去帮二娘子的忙。」 郭巡找到了傅念君,才算是知道她要干什么,大晚上的,烧热水呢。 「我来吧。」 他忙上去接手。 这事儿近两天来都是郭巡负责,倒不是没人干粗活,非得他们几个近身护卫包办了,而是周毓白遇刺后,他吃的、用的东西,都戒备了起来,郭巡省得旁人做事麻烦,索性自己亲自烧了几趟水。 他力气大,从井边提的水到灶上也比旁人多些。 「二娘子大晚上还要沐浴呢?」 郭巡和傅念君闲聊。 第69章 两人也算是熟了,何况郭达还在傅念君手下。 傅念君依旧穿着那身小厮的衣裳,秀秀净净的,不像他们,一天啥事没干看起来就很脏。 不过女孩子嘛,就是爱干净。 郭巡表示理解。 「不是,我想替七……替你们郎君稍微收拾一下,他喜洁,必定难受了几日,你们都是习武之人,本来也做不来伺候的事。」 听这话的意思…… 郭巡多看了傅念君一眼,很是狐疑:「二娘子觉得我们没伺候好郎君?」 傅念君忙道:「不是的,郭护卫别误会,我是说你们做不惯。」 郭巡一听乐了,心里明白了七八成。 「是郎君和您说的吧?」郭巡道:「也是,咱们伺候起来肯定没您亲自动手来得贴心。」 傅念君觉得他这语气古古怪怪的,却也没多留神。 郭巡在心里暗道,郎君啊郎君,您这也太会装了吧…… 平素在王府里就用不惯侍女小厮,什么都是单昀、陈进他们亲力亲为的,他们跟了您十几年,那可真是比侍女小厮伺候起来都顺手。 怎么您这会儿受了个伤,就突然用不惯他们了? 还不就是想让傅家小娘子心疼心软,多亲近亲近您么? 郭巡在心里朝周毓白竖起了大拇指。 高,真是高! 他佩服了。 郭巡不死心,又追上去给傅念君提水拿杂物,然后状似无意道:「二娘子,这院子里今天也来不及收拾干净的屋子出来了,江先生还能将就,您恐怕就……还是郎君房里好,一会儿我拿两套干净的被褥过来吧。」 傅念君脸皮再厚,在不是周毓白的人面前也没法淡定自若,只是支支吾吾地搪塞了过去。 郭巡心道,果然啊果然! 郎君您可真是太坏了! 而且照他对周毓白的了解,说不定睡一个屋都是他让人家姑娘主动提出来的,否则傅二娘子怎么会这样一副好像做贼心虚倒过来占了人家便宜的表情。 郭巡带着对周毓白的敬佩将热水都送到了他的房里,然后很体贴主动地退下了,临了还对守门的单昀投去极为同情的眼神。 单昀很不解,「你看什么?」 郭巡道:「只是想劝单护卫早点歇了。」 单昀觉得莫名其妙。 郭巡看破不说破,心道,可怜的单护卫啊,你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郎君是多么自私地为了自己的私利,在傅二娘子面前如何地将你十几年的辛勤给抹杀了,你在傅二娘子眼里不过是个笨手笨脚的武夫罢了。 认为只有自己看透一切的郭巡在单昀不善的目光中摇头叹息地回去找陈进闲聊了,顺便继续去教教那孩子什么才叫高招。 傅念君张罗了热水给周毓白洗脸洗手,还有洗脚。 周毓白不太想让她做这些。 他说道:「还是让单昀来吧。」 傅念君笑他:「七郎害羞么?」 周毓白望了她一眼,只淡淡微笑着说:「因为我身上更不舒服,你恐怕做不来。」 傅念君眨了眨眼。 周毓白微微笑了笑,眼神望着她,自己却抬手去解中衣。 傅念君立刻明白过来,脸色涨得通红,说着:「你、你这个……还是明天让单护卫帮忙吧……」 他若有所思道:「这样啊……可是几天来我都挺难受的,身上怕要捂出味道来了。」 其实这当然也不是真话,周毓白喜洁,明明早上还清理过的。 「没有味道,你想多了……」 傅念君小声道。 现在他身上只有清新的药草味。 「那你不要嫌弃我。」 周毓白说着,模样很是真诚。 傅念君点点头,轻声说:「在这里,都只能将就些了……」 她也没有提出说要沐浴,等会儿用热水稍微擦擦身体就是了。 周毓白望着她窘迫的样子,终于打算放过她了,只道:「这旁边的净房,是临时弄的,农庄里不讲究,但是你放心,还挺干净的。」 傅念君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点点头,去洗漱了。 等到她重新回来的时候,看到灯火下周毓白正侧头歪在榻上看一本书,这屋里的灯光并不算亮,照在他身上,暖融融的有种和谐温馨之感。 傅念君忍不住说:「七郎,你当心眼睛……」 周毓白收了手里的书,对她道:「本来我也看不进去,装装样子罢了,既然你好了,那就……歇息吧。」 他这话说得那么自然,傅念君只觉得脸上又热起来。 她转念一想,算了,就当提前预习了,往后他们俩不还是要一起睡同一张床么。 周毓白只见她站在她那似乎是做了一番思想准备,然后突然怀着壮士断腕般的决心满脸坚毅地朝自己走过来,步伐十分有力。 他摇头失笑,给她挪位子。 「我睡外头吧。」傅念君说道:「你身上有伤,不方便动,晚上要什么,我也可以帮你拿……」 她坐到他榻边,压住了他的被角。 周毓白也没有反对,只是身体往里面挪了挪。 傅念君吹熄了灯,缩脚上了榻。 床上自然是有两床被褥的,傅念君盖的这一床也洗得很干净。 她整个人窝在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耳畔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 太不自在了…… 她察觉旁边的人动了一下,随后在黑夜里就听到了一声叹息:「你太紧张了。」 傅念君故作镇定道:「没有啊,我马上都要睡着了。」 马上都要睡着了? 周毓白觉得好笑,轻声说:「是我睡不着……」 他们比肩同榻的日子,周毓白也没有料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傅念君也察觉到他的话里丝毫没有睡意,但是她不打算再纵容他,说:「你受伤了,要早点歇息。」 她在他面前一向是丢盔卸甲,丝毫没有平素对旁人说话时语气中的不容置疑,反而是带了点不知所措。 她确实是紧张的。 「没错,我要早点歇息……但是你再挪就要掉下去了。」 周毓白提醒她。 傅念君确实是越来越往外,几乎整个人贴着床沿躺着。 第70章 「我没事,我怕压到你伤口。」 她说道。 傅念君只觉得鼻端萦绕着那股来自他身上的淡淡的草药气息很能乱人心神,虽然不是她所熟悉的檀木香味,不过也挺好闻的…… 他从前身上的檀木香是哪家买的呢?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却不妨被一只手揽住了肩头,整个人被一股力道往榻内拢了过去。 「你的伤!」 傅念君忙低呼,却又不敢真的推他,怕碰到他右肩的伤处。 两个人隔着被褥,傅念君终于靠到了周毓白怀里。 周毓白的左手没有事,此时正被枕在傅念君颈下,她紧张地额头冒汗,从脖子开始整个人都有些僵硬。 「没关系,我还有数,不过如果你再需要我这样来一下,就难保刚才上了药的地方不会裂开了。」 周毓白的鼻息正好落在她耳朵边,有些烫人。 傅念君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说:「好,我不动就是了。」 见她听话了,周毓白也在黑暗中微微弯了弯唇角。 他以为她安分了,却不妨她还在不遗余力地推着他的左手,说着:「别压着你了,你先拿开。」 「你这么瘦,又没什么分量,不妨事。」他不退步,还说着:「你再推我,我便要亲你了。」 手臂上的脑袋果然立刻乖乖躺好了。 周毓白苦笑,佳人在怀,他不是没有绮思,而是答应了她,就不会犯诫,何况他的身体条件也确实不允许他有什么「别的想法」。 他的唇轻轻落在了傅念君的额头上,像蝴蝶轻盈落下又振翅飞走,轻柔而和缓。 「睡吧……」 他的嗓音无疑是最适合伴着入梦的。 傅念君也担惊受怕了一整天,确实有些疲惫,如此只得靠着他,闻着那阵阵的草药香味进入梦乡……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内心防备太重,迷迷糊糊的,傅念君总是睡不好,时常记着周毓白的伤,头枕在他胳膊上也不安分,一直在自己被窝里动来动去的。 恍恍惚惚间,傅念君似乎听见周毓白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着:「柳下惠和禽兽,我两者皆不是,所以你……你不要再动了。」 傅念君意识很模糊,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了两声,也不晓得自己说的是什么,只感觉到他又把自己揽地近了些,她的下巴和唇正好抵着他的肩膀,温温热热的叫人留恋,她的脑袋在其上蹭了几蹭,才慢慢真的睡过去。 ☆☆☆ 这一夜原本以为自己会睡不好的,谁知醒来的时候,傅念君却觉得精神舒畅,连脖子也没有什么不适的。 她心中暗自调侃,这淮王殿下的胳膊就是不一样,若换了旁人,哪里会不落枕。 此时刚过五更没多久,天色还只是蒙蒙地亮,傅念君睡不着了,反而趴下来观察身边人。 周毓白没有动静,应该是还没醒,傅念君只能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中看见他下颔和脸颊的弧度,十分漂亮的线条,怎么看都是极好看的。 傅念君被自己这些无所顾忌的念头吓到了,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过痴妄。 她遇到他的时候,就一点都不像自己。 她重新躺下,面朝外,心想着等外头有动静她就起身,也差不多该走了,她和江先生说好的…… 「怎么不继续看了?」 身后突然有声音响起。 傅念君吓了一跳。 「你醒了……」 或许是因为清晨将醒的关系,他的声音听来没有了往日的清泠,只是更添了几分慵懒和沙哑。 周毓白叹了口气,故意说道: 「一夜也没有怎么睡好……」 傅念君不好意思道:「我睡相很差?」 她自己从来不知道。 「不差,你很听话。」 周毓白说道。 是他心有旁骛,连哄带骗地让她陪自己睡了这么一夜,最后却是自己受罪。 傅念君见天色差不多亮了,自己坐起身,对他道: 「我等会儿就走了,你的伤一定要千万小心,待过两日就……」 周毓白笑道:「你放心,再怎么样我也不会错过你我的婚期的。」 傅念君哪里是因为这个,算了,也不同他争辩,起榻穿妥衣服就准备去烧水了。 ☆☆☆ 到天色完全亮的时候,傅念君和江埕已经坐在了回程的马车上。 江埕没那么大胆子敢像郭巡一样去胡乱猜测什么,只是坐在车里也不太敢像前一日一样直视傅念君了。 避嫌二字,稳稳地压在他眼睛上。 回到了东京城,郭达也已经守在了首饰铺门口,接了傅念君直接飞快回了傅家。 傅念君不在府中一夜,清晨归来,旁人或许瞒得住,如今主中馈的钱婧华却是多少有数的。 但是她素来就和傅念君要好,旁敲侧击几句见傅念君不肯说也就不再问了。 有什么好问的呢? 钱婧华心知肚明,能叫傅念君这样的事,多半是和淮王殿下有关。 但是同时钱婧华也坚决相信傅念君,知道她绝不会在成亲前就做出什么丑事来。 傅念君回家之后,心里反复琢磨的,也是周毓白的伤势,终于在两天之后,何丹给她递信,说郎君已经进城回府了,今天就进宫面圣,身体无恙,请她放心。 傅念君一颗高悬的心也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眼看婚事越来越近,傅家也开始张灯结彩地布置起来了,毕竟是嫁嫡长女,傅念君将来又是王妃的诰命,就是再盛大隆重也说得过去,傅家宗族之中到底有多少眼红的艳羡的人,又有多少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在传播,傅念君此时都无暇顾及了。 她终于可以嫁给他了。 而这天傅家却有了个小小的贵客,钱婧华一时都拿不准该用什么礼数来招待他。 「小世子,你怎么跑来了?王府里的人知道吗?」 傅念君见到来人时有些不敢置信,周绍懿竟然领着个贴身的内侍就跑到傅家来了。 他是滕王的心肝宝贝,更是滕王府上下的眼珠子,磕不得碰不得,除了宫里,平素也不会让他随意去什么地方,他这样跑到傅家来做客,多半是偷跑的…… 「姑姑,听说你要成亲了。」 周绍懿仰着一张小脸看傅念君,眼睛闪闪发光的。 第71章 他和傅念君很投缘。 傅念君矮下身与他平视,点点头道:「是啊,小世子是来恭喜我的么?」 周绍懿叹了一声,「你不等我长大了……」 傅念君惊愕,这孩子说什么呢? 不过很快周绍懿就嘻嘻一笑,说道:「我逗你的,你是我七叔的……七叔他就是很好啊!以后你就是我七婶了!」 傅念君也微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这其实是个僭越的举动,但是周绍懿不在乎,他很开心。 孩子总是无辜的。 傅念君看着这孩子想道,周绍懿没有必要牺牲在父辈的权力斗争中,这一回…… 他一定不会死于非命的。 傅念君在周绍懿的要求下,拉着他的手去逛花园,傅家的园子很有江南一带园林的意趣,值得一逛。 两个人就像先前在宫里时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 傅念君问他:「小世子今天怎么会出门来?你爹娘知道么?」 周绍懿老实说:「我娘先前总是不许我出门,怕我出事,不过最近还好,大哥抱着我去过几次大伯父家里玩,今天我是从大伯父家溜出来的哦……你别告诉别人,我就是想来玩玩,想来看看你的……」 傅念君心中一凛,他说的大伯父就是肃王,而大哥,就是指他的大堂兄周绍雍。 傅念君一直对于当日周绍懿一个人甩下仆从偷偷爬上了屋顶这事心有余悸,觉得教唆他的人不安好心。 但是周绍雍这个人她确实不能下定论,因此一直只是留意着。 今天周绍懿提到了肃王府,傅念君不由就又多问了几句。 「你怎么会去你大伯府里玩耍?」 「只有大哥肯来带我去玩……」周绍懿咕哝着,「六叔七叔他们都忙,也没有人理我……」 周绍懿确实是很孤单的,宗室里如今根本没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 肃王的儿子周绍雍已经长大,而三皇子崇王老来得子,就是三十年后傅念君嫁的太子周绍恒,如今仍是膝下空虚的,而周毓琛和周毓白,如今正等着娶妻。 「玩归玩,你还是该注意安全。」 傅念君提醒他。 周绍懿嘻嘻地笑,「以后你嫁给我七叔,会经常接我去玩吗?」 傅念君点点头,「当然!」 这不是骗他的,小孩子容易出事,如果周绍懿这么喜欢离家玩耍,把他放在自己眼前看着也是个好办法。 周绍懿很开心,拉了傅念君的手来回摇晃: 「我就知道,还是你最好!」 走得累了,傅念君领周绍懿去喝茶吃糕点,他什么话都愿意和傅念君说,吱吱喳喳地讲个不停。 他说起今日从肃王府里偷跑的原因。 「大伯父忙得很,不理我,大哥被叫走了,我闲着无聊,早想溜出来完了。大伯父府里也来回都是些陌生人……不过幸好,我也是混在他们之中才能够溜出来的……」 傅念君正在替他削柰吃,闻言手上一顿,说道:「肃王殿下府上都是陌生人?」 周绍懿点点头,「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 他突然眨了眨眼,朝傅念君凑过来,小声说:「我还发现啊……你别告诉别人!」 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卖关子,话说一半就看着傅念君,傅念君晓得他机灵,将手上的柰削下薄薄的一片来喂进他嘴里,说:「小世子当心闪了舌头,有话就说罢。」 周绍懿咬着嘴里的东西嚼了嚼,觉得滋味很好,一口吞下去后,才对傅念君说:「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都懂的……姑姑,我在大伯父府上玩耍,还看见了胡人!我知道那是胡人,高鼻子深眼睛,头发不是黑色的……」 他夸张地描述了一下。 傅念君沉吟,问他道:「那胡人具体长什么样子?」 周绍懿描绘了一下,还比划了一下,说他耳朵上带着东西,很是古怪。 傅念君听他的描述,觉得这打扮有些像西夏党项人。 但是西夏人怎么会在肃王府里堂而皇之,还做自己民族的打扮不入乡随俗? 「再后来呢?」 傅念君问他。 「后来我就被拉走了啊……」周绍懿可惜地说:「我是偷偷趴在门缝里看见的,然后大伯母身边的姑姑就把我抱走啦。」 他的脸上露出一副很可惜的样子。 肃王妃…… 傅念君脸上是波澜不兴的表情,只对周绍懿说着:「东京城里很多胡商,蕃坊里面各种长相的外国人都能看见,有胡人出现在肃王殿下府上也不奇怪。」 周绍懿还没有胆子溜到市集上去玩过,脸上因此露出可惜的表情。 「我只在宫里见到过胡人,哎……他们都长得很奇怪,不过和大伯父府上的还是不大一样就是了,反正我觉得大伯父府里那个,看着挺凶的。」 他也想不出什么描述的词来。 傅念君微笑着又塞了一片柰进他嘴里。 周绍懿素来就喜欢乱跑,而且捉迷藏的本事好,很容易就见到人家府上不该看的。 傅念君表面上云淡风轻,没有当回事,其实内心里早就因为这孩子的话而疑心大作。 是了,敢在肃王府上摆架子颐指气使的胡人,肯定不会是胡商那么简单。 肃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见胡人,而且还要偷偷地藏起来?周绍懿嘴里说的往来他府上的那些陌生人又是什么人?周绍雍和肃王妃呢,他们的反应也很不寻常…… 肃王府中有很多秘密。 傅念君越想越不由心惊,结合之前周毓白告诉她的话。 京中一定会有动向的话,很可能是从肃王府起始。 如今皇子们的储位之争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等这两场亲事一过,傅念君明白,该来的总会来的…… 周绍懿不满傅念君的走神,张大着嘴巴讨食吃,傅念君只好继续给他削水果吃。 只是他还没有享受完傅念君的服侍,滕王府上就来人了。 周绍懿不太高兴,觉得还没玩够,对他来说,一切不是「家」的地方,都是个值得探究的。 傅念君想着,傅家也没什么秘密值得这孩子去挖掘的,不过让他再来几次,三房四房那里怕是不太平,她摸了摸他的头道:「小世子不能让王妃担心了,你偷跑出来毕竟是不对的,你若下次想玩,我去你家中陪你好不好?」 第72章 「当真?」 周绍懿严肃地问她。 「当然是真的。」 傅念君说道。 她留了个心眼,待她嫁给周毓白后,这几位王爷的后宅情况她都必须有个底才行,前世里的悲剧之中,每一个人都难逃宿命,她要解开其中疑惑,就必须充分了解周毓白每位兄弟的情况。 和周绍懿这样约定,也算是有理由能够去滕王府拜访。 那位传说中的「傻子」王爷,周绍懿的父亲,她确实是有几分同情的,前世里他为了孩子和自己的亲弟弟拼命。 别人用他的独生儿子来算计他,是对一个父亲莫大的伤害,今生若是有机会能解滕王府之危,也算是功德一件,对得起周绍懿对她的喜欢了。 傅念君笑笑,眼中光芒柔和:「不过大概要等我成亲后了。」 「好。」 周绍懿想了想,一口答应,和她拉钩,说着:「我知道姑姑你不会骗我的!你以后……要常和我玩!」 他很开心她成为自己的七婶。 傅念君亲自将他送上了马车,和他挥手告别。 回到屋里之后,傅念君吩咐大牛大虎去查查看肃王世子周绍雍这些时日在做什么,还有肃王妃的身世,如果能查出来点东西,也一并告知她。 如此她继续准备着自己的婚礼,一边留心着肃王府的动向。 肃王府的事情并不难打听,周绍雍这些日子常往城郊跑,听说是揽了个差事,监管皇陵的修筑,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宗室子弟来说,这也是件不轻的差事了。 谁让太后娘娘在后辈中最为信任他,他揽这个事情,是顺理又成章。 而肃王妃那里,她过去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听说肃王妃萧氏原本是郊县人,家中祖父中过秀才,一家人都是本分人,父亲在城中做点小买卖,后来她有幸得了肃王的青眼,飞上枝头,只是如今家族里的人都不剩什么了,肃王妃等于是没了娘家。 这也说得过去,毕竟都成了王妃了,放着几门穷亲戚也没什么用,徒增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这些事情听来都没有什么问题,傅念君只好先放在一边,她暂时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费心他事。 因为她的大喜之日终于要来了。 傅家指派人去淮王府铺房的阵仗很大,傅念君的嫁妆妆奁层层叠叠的,流水一样抬进淮王府,看到的人都忍不住暗自嘀咕,公主下降都未必有如此丰足的资财啊。 光光面花钗梳冠等等就几百件,金钗钏缠妆等等也有两百多两,还有涂金银器鞍辔,销金贴金戭金生色绣衣等等,更有鞋袜、手巾、裱簟、五色蜡烛、锦绣被、壇褥簾席等四季用物,不一而足。 其中最惹傅念君注目的要数一顶绯罗绣画银泥帐幔。 傅念君当时看着这浓艳靡丽的颜色,想着是布置去新房里的,也不由觉得害羞。 真是难以想象周毓白这样的人,要睡在这样一顶帐幔里…… 亲迎这日,傅念君早早便被挖了起来沐浴梳妆,她的屋子里早挤进了好几位婶娘伯母,替她开面梳头,围着她说些吉祥话。 傅念君对于这一张张笑得比花还灿烂的脸并没有太大的好恶之感,尤其是在其中还能看到三夫人曹氏和四夫人金氏。 纵然她心中万千雀跃,可面对着这些称不上熟悉的人,也只能是温婉地笑了。 傅念君去祠堂和祖先牌位前点香祭祖,行告庙礼。 傅家是诗书传家的读书人家,尊重先祖长辈,她不能一声不吭地就离家,何况祠堂中还供奉着她生母姚氏的牌位。 祠堂中只有傅琨一人,他亲自点了香递到她手上。 他望着她的眼神很平和,只是微笑着说:「往后,你就是别家的媳妇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以傅家女的身份为母亲和先祖上香,从此以后,她嫁了人,是周毓白的妻子,是他的王妃。 傅念君跪在蒲团上,心里却是十分的平静。 手上的三炷香燃着冉冉青烟,她在心中对已逝的姚氏祈祷:愿她能长佑傅家。 傅念君视傅琨为父,但是她不能笃定若是姚氏在天有灵,会不会觉得自己冒犯她。 她究竟是不是傅琨和她的女儿,傅念君如今自己也说不清楚。 既然说不清楚,就暂且当作拜别母亲吧。 她又朝牌位磕了三个响头,她相信姚氏会理解自己的。 敬了香祭了祖,祠堂的大门打开,热闹喧哗重新扑面而来。 傅琨没有随着傅念君一起出去,他只在她背后说着:「我再和你母亲说会儿话……」 今天是她出嫁的吉日,傅琨内心的感情很微妙,此际也只有对着亡妻的灵位,他才能说些心里话吧。 傅念君的心有些发沉,她点点头,朝傅琨说:「爹爹,那我先回房……」 傅琨挥了挥手,只留给她一个显得有些苍凉的背影。 ☆☆☆ 回到自己房中,傅念君紧锣密鼓地继续穿戴礼服,她是嫁给亲王,服饰自然不同,九株花钗冠,两博鬓,宝钿,皆是宫里司服局出来的精致东西。 众人看得啧啧称赞,连傅秋华和漫漫都挤到了傅念君闺房里来看,这样的荣耀,没有人不羡慕。 傅念君穿戴完毕,更是引得房内众人移不开视线。 长裙霞帔,肩纰上为朱锦下为绿锦,腰间白玉双佩,纯朱色双大绶,又加之傅念君容颜明媚,气度高华,整个人看来明艳华贵,像是闪着光一般,高不可攀。 这才是王妃的架势和气魄。 她仿佛天生就适合这副打扮。 傅秋华躲在角落里也看得眼睛直酸,索性撇过头去不看了。 傅念君动了动手脚,觉得还算合宜,皇太子妃的服饰她也是穿过的,如此穿着这一身,倒是觉得驾轻就熟了。 漫漫倒是在旁边看了半晌,也是兴奋地脸蛋红彤彤的,冷不防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到了傅念君脚边,握住了她腰间大绶,说着:「姐姐,好看!」 傅念君见到是她,微微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可是她心中的别扭无人可知,是不是本来这套衣裳,会由几年后的漫漫来穿…… 很快就有婆子把漫漫抱下去了,傅念君被扶到了床沿坐下,等待新郎官到来。 ☆☆☆ 迎亲队伍随着礼乐声到了傅家门口,因是皇子大婚,请的乐队也非同凡响,皆是教坊和钧容直的乐手们,队伍声势浩大,打头的就是装担子银一千两,由担子官抬着,左右两侧还有小殿侍、军中的士官骑马引路,跟着在后头的行郎数人,皆是面目端、气度不凡。 第73章 周毓白骑在马上,头戴七梁冠,红丝组为缨,着素纱中单,红罗蔽膝,瑜玉双佩,四采织成大绶,结二玉环。黑履白袜,腰悬玉具剑,器宇轩昂,既不会过分文雅又没有武夫之气,明明清俊如仙人一般的容貌,却叫那浓艳的红色衬出些靡丽之色。 路边百姓一眼望去就无法不感叹,世间竟有如此郎君。 周毓白在民间露脸不多,便是偶然见过他的人,也不会见到此番隆重打扮之后的他,因此整条街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路边还有小娘子咬着帕子,忍不住想把手里的香囊掷过去。 民间女子开放,早就养成了如此习惯。 幸好这出行队伍早有准备,周毓白身后皆是容颜肃穆的卫兵,见有人举止异常便要举一举手里的刀,才叫那些有想法的小娘子们憋回了心里的劲头。 周毓白的脸色有些白,虽然看在众人眼里只觉得是恰恰好衬着那红衣,却只有他自己明白,身上的伤经不起太多颠簸。 到傅家门口时,他总算送了一口气。 但是大婚仪式繁琐,除去繁文缛节,还有各项民间流行的风俗,周毓白只觉得自己眼前还有无数险关,不由在心底大大地叹了口气。 或许是占着样貌上的优势,傅家也没有人为难这位新郎官,只有傅渊这位探花郎舅兄,出了两道题,周毓白自己都未出手,身后自然有行郎替他应付,是他外祖父的徒孙,也是昭文馆中傅渊的前辈,上科榜眼鲁元飞。 向傅家众人洒了银钱红包,又折腾喝了两杯酒水,周毓白才总算等到了覆着红盖头的新娘姗姗来迟。 他极力忽略伤口处的疼痛,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 乐声适时响起,此乃「催妆」之意,为了催促新娘登轿。 傅念君和父兄辞行,傅琨临到头了,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朝她微微摆摆手。 傅念君心中一酸。 傅渊叮嘱了她几句,只说:「你只记着,你还有娘家,万事不要自己逞强。」 钱婧华也是被这气氛催得湿了眼眶,紧紧握住了傅念君的手,说着:「你……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一直深居简出的二夫人陆氏今天也来了,也不顾旁人对她的侧目,她只一心要送傅念君出嫁。 「二婶。」傅念君主动握住了她的手。 陆氏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傅念君未竟之言,她心中也明白。 她教过傅念君很多,傅念君一直觉得没有机会感谢她。 陆氏只是对她道:「谨听你父兄之言。夙夜无衍。」 旁的,也没有什么叮嘱了,她知道这孩子聪慧,定然能过好自己的日子的。 陆婉容站在陆氏身后,也是一双眼睛红通通的,望着傅念君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傅念君将手伸过去,握了握她的,只说:「四嫂,你要保重。」 陆婉容点点头,轻声说了三个字:「你也是……」 傅念君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她的四嫂陆婉容,不是她前世的母亲陆婉容了。 她的心中突然有些欣慰。 前世今生,都是嫁人,却又这样大的不同。 眼前出现了一双黑履,傅念君心中一跳,因为这双鞋的主人。 不知道他的伤好没好了?能不能经得住这么劳累。 打着同心结的红绿彩绢作为彩巾,一头被递到了傅念君的手里,她握住,仿佛能察觉周毓白的心跳也跟着传了过来。 她看不见他的模样,只能见到他穿着黑履的脚在自己眼前走动。 「走吧……」 他的声音传到傅念君耳边,清清浅浅的,比古琴声还要悠扬缥缈,就像从前一样,能让人一下就忘记自己身在在嘈杂喧嚣的大堂之中。 走吧。 只这样两个字,傅念君知道,她就会义无反顾。 往后天涯海角,她都会随了他去。 傅念君踏出一步,跟着彩巾的方向…… 周毓白牵着她走出了傅家大门,他身边的随从依规矩在马前撒下几个红包,每个红包里装几个小钱,小孩子哄抢着。 新娘上轿,一路吹吹打打,赢得了百姓无数喝彩,才终于到了淮王府门口。 平素百姓成亲,门前皆有拦门之人,吵吵嚷嚷地要礼钱,只是这是亲王大婚,自然不可能胡闹,如此只添了几分庄重。 傅念君下轿,踏着红绸行走,由侍女扶着跨过了马鞍,入了中门,又要「坐虚帐」,种种礼仪,甚为繁琐。 至中堂两人行参拜大礼,因为周毓白的父母乃是帝后,自然不方便随意出门,要等明日他二人进宫参拜,于是这参拜大礼,两人只拜了天地,由主婚人宣布礼成。 接着新人被簇拥回了洞房,此时周毓白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却依然还是在围观人群的热闹呼喝声中笑着用秤挑开了盖头。 红盖头落地,堂中人皆惊呼。 「王妃好生俏丽!」 满室璀璨光华,都不及佳人举手投足间一颦一笑。 观礼的夫人们不由在心中感叹,从前只听闻这位傅二娘子的是是非非,皆是如何不堪,原来是明珠暗投,此番拭去灰尘,才是真正引人注目啊。 傅念君一直垂着眼睛,遵守着新婚的规矩,既不过分羞怯,也不表现地慌张失措,脸上是端庄大方的笑容,缓缓地才抬起下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她在往周毓白瞥去的时候,第一眼并非注意到他今日极漂亮的打扮,而是立刻发觉了他脸色的不对劲。 只一眼,当下里她什么新嫁娘的娇怯羞涩都丢了去,只担心他身上的伤。 周毓白的眼神和她对上,顿时便觉得身上伤痛减轻,他的目光像一潭温水,柔柔地锁住她。 他等这一刻,真的等了太久。 但是看见她此般,他觉得这等待都是如此值得。 周毓白在她身边坐下,傅念君担心他,却又不敢出声,只能把一双手紧紧绞着嫁衣。 两人无法交流,作为新婚夫妻,他们还必须要尽责地在众人面前「表演」。 此时礼官用金银盘子盛金银钱、彩钱和杂果,抛掷于床上,称为撒帐,傅念君没有被东西砸到,因为周毓白侧身替她挡了大多数。 有人在旁调侃:「王爷好生护妻啊……」 伴娘走上前来,先打散新婚夫妇的发髻,而后把夫妇二人的头发系在一起,梳成一个顶髻,此乃「结发」仪式。 第74章 伴娘一边结发一边吟唱着诗句,将傅念君和周毓白二人的头发系在一起后,又递给他们每人一个紫金小钵,钵底用红、绿丝线打着同心结。 这是合卺礼,他们需要用此钵双双喝酒。 傅念君心里着急,他受了伤,怎么能喝酒,便不顾礼仪开口小声问道:「都要喝尽?」 有位夫人笑着接话:「自然是要喝尽的,喝了,王爷和王妃今夜才能圆圆满满和和美美。」 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周毓白知道她的担忧,只是用眼睛朝她笑了笑,手上微微地动了动,执起紫金钵,一饮而尽。 傅念君也只好跟着喝了。 饮罢,两人一齐丢掉酒具。新娘需要用力掷下,新郎则轻轻一抛—— 观礼的众人会齐声赞礼:「好兆头」。 小钵落在地上,一个跳,一个不动,意味着会生很多男孩。 欢呼声平息,伴娘又递上了「定情十物」。她从第一个盘子上取下手镯,边向新娘手上套,边吟唱:「何以致契阔?绕腕双玉镯。」 接着又从盘中取下第二件定情物臂钏,给新娘套上,吟唱道:「何以致拳拳?绾臂双跳脱。」 如此要一直吟唱到第十件。 傅念君心中不耐,可又不能催促,还必须配合表演着羞涩,可鼻尖却似乎已经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她心急如焚,无限盼望着这繁琐的礼仪快些过去,能够让他歇一歇。 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婚事,在傅念君看来,哪里有周毓白的安康重要。 周毓白似乎是察觉到了傅念君的不安,在众人都没有注意下偷偷在后头用手扯了扯她的裙子。 傅念君能够感受到。 他是在安慰她,让她不要心急。 终于仪式结束,周毓白还需换了礼服至中堂宴客。 虽然今日六皇子周毓琛同日举办婚礼,不可能满朝文武皆至淮王府,但是依然有几位大人不可怠慢,周毓白不得不去应酬,傅念君和他说不上话,等婚房里的人都退去了,她连忙叫来穿戴地一样喜庆的芳竹。 「你去前院找郭护卫或者陈护卫,一定要注意殿下,不能再让他饮酒了。」 芳竹领命下去了。 傅念君不习惯不亲近的人伺候,只留了两个陪嫁过来的小丫头打扫,自己让仪兰替她更衣。 仪兰劝她:「娘子且不用太担心,殿下一定会没事的。」 傅念君蹙着眉,「也不知有没有傧相替他喝酒……」 换妥了衣裳,仪兰引傅念君回了内室。 「娘子还是先吃点东西吧,一直饿到晚上怕是要熬不住的。」 傅念君应了,食不知味地吃着她们预备好的席面。 一直等到了夜色深浓,喜宴也到了正酣时,傅念君的心一寸寸地提上了嗓子眼,竖起耳朵留心着外头的动静。 芳竹回来同她禀告了,今日有归义军节度使之子方天益和殿前神骑指挥使宫瓒替周毓白喝酒。 这两位傧相都是武人出身,酒量想来不差。 傅念君才算是有些放心了。 宾客还未散去,新房里的红烛跳了跳,傅念君听到了门外的响动,示意身边丫头,两人连忙去开门,周毓白被单昀扶着到了门口。 他的手扒着门框,微微喘着气。 芳竹和仪兰看得胆战心惊的。 单昀很快就松手了,向芳竹和仪兰点点头,立刻不好意思地退下了。 周毓白带着些微的酒气踏进了房门。 傅念君站起身,也顾不得旁的,立刻迎了上去,问出了今日同他的第一句话:「伤怎么样?」 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不重,也不讨厌,甚至还带了些馥郁芬芳,掩盖了适才她隐约闻到的血腥味。 周毓白并没有喝多少,他有点站不住,确实是因为身上的伤。 「我没事。」 他依然还是微笑着握住了新娘的手。 属于他的新娘。 傅念君立刻吩咐丫头们去置办热水,自己将周毓白搀扶进内室。 周遭是一片晃眼的红色,龙凤喜烛燃着,连那顶帐幔都是极其浓艳的颜色。 周毓白自己住的地方,何时曾这样靡丽过,他一时看着也有些失神了。 傅念君早顾不得别的,搀了他坐在床沿,二话不说便去解他的吉服。 「七郎,让我看看你的伤,你先别动……」 原本该是羞怯娇柔地只能低头微笑的新嫁娘,此时一双素手却在新婚郎君身上上下其手,十分放肆,要是说出去,怕是没人会信。 周毓白捉住她作怪的手,说道:「先别忙,这衣裳你脱不下来……」 吉服厚重,又不能随便弄脏,起码也要两个丫头来帮忙。 傅念君说着:「这有什么脱不下来的,你先松开手。」 他们两人早就对对方很熟悉了,都曾经同榻而眠过,傅念君自然就也少了很多顾及。 周毓白闻言低笑了一声,手指轻轻在她手背上摩挲着,说道:「是,我身上的衣服,自然是没有你脱不下来的。」 傅念君想了想才觉得这句话的意味有些古怪,后知后觉地脸上烧了起来。 仪兰和芳竹重新进来了,一起将周毓白的吉服和头冠卸下收好,傅念君挥手斥退了她们,终于敢伸手拉开他的中衣。 中衣底下的素帛包裹着伤处,傅念君看得心疼,他整个右肩都被包裹住了,行动不便,并且此时已有红色的血迹从布帛下隐隐约约地透出来。 难怪看他似乎右手提也提不起来,刚才喝酒都是用的左手。 「一定很痛吧……」 傅念君拧眉说着:「你先坐下,我替你重新包扎。」 周毓白没有拒绝,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团团地忙碌。 用热水替他擦拭肩背,重新上药,包扎…… 傅念君的手很巧,做起这些来很不费力。 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她却更加放开了心防,只是耐心垂眸盯着他的伤口,眼神镇定且澄澈。 周毓白苦笑,反而是他,瞧着她穿着朱衣替自己忙碌的倩影,心猿意马起来了。 新婚之夜让新娘子处理伤口,这样的经历怕也是天下无双了。 「好了。」周毓白按住傅念君的手,哑声制止她。 傅念君惊讶:「还没处理好……」 第75章 他身上的伤有两处,一处在右肩,另一处在左下腹。 周毓白咳了一声道:「还有一处没事,我自己可以。」 他示意还剩下的半桶洗澡水。 傅念君不放心,虽然脸色红彤彤的,却依然咬牙说:「七郎,你不用害羞,我可以的,我帮你吧!」 周毓白喉头发紧,只低声说:「你若要检查,一会儿再检查就是,你若执意要留在这里,反倒是考验我了。」 傅念君体味他这句话中的意思,渐渐地也觉得从头到脚烧起来,只好低了头不看他,说着:「那好吧……你当心伤处别沾水,若有事再叫我。」 说罢才转身出了净房。 水声哗哗,很快又止歇了。 周毓白换了件月白色的贴身细锦长袍出来,袖口和衣摆上都沾着水渍,头发稍也有些湿润。 出来一看,傅念君已经铺好了锦绣被褥,乖乖地坐在床沿望着红烛发呆。 周毓白笑了笑,坐到她身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放在掌心摩挲,问她道:「怕吗?」 傅念君闻言微笑着摇摇头,抬眸望进他的眼睛,目光中充满了坚定和无畏。 「不会怕的,往后……永远都不会。」 与他比肩携手,她觉得自己会有用不完的勇气。 周毓白听了她这话,心中也是一片暖意。 这是他们的洞房之夜,可是彼此望进对方眼中,看到更多的不是激情澎湃,而是相知相守的决心。 他们走过了很多路,经历过了很多事,包括到现在为止,身边依旧是障碍和磨难重重。 但是因为她这一句「不怕」,周毓白也一样无怨无悔。 前途艰险,却不会再有不安和胆怯。 周毓白更用力地攥紧了傅念君的手,在烛火照耀下一张脸清俊无双,微扬的凤目里皆是柔情。 他微微对她笑着:「歇息吧……」 傅念君红了脸,点点头,缩了脚上床。 帐幔落下…… 两人躺在账内更觉得周遭是一片暖红暧昧的光,叫人忍不住心跳加速。 等周毓白吻上她眼睛的时候,傅念君还在替他担心。 「你的伤……」 他闻言却拉着她的手一路往下,在她耳边低声说着:「还好,你来检查一下。」 傅念君整张脸似粉面桃花,看得惹人怜爱,周毓白确实是因为伤处受限,不能有大动作,只是这是他的洞房之夜,且是他自己花了天大的力气争取来的,怎么样也不能轻易放过。 「七郎,你听我说。」傅念君的一只右手伸出被褥,搭住他的肩膀。 周毓白在她迷离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坚定。 「如果不行的话,等过几天,别碰了伤口……」 不行…… 过几天…… 周毓白当真是觉得她胆子够大,在这个当口却敢对自己的夫君说这样的话。 他不多言语,只俯下头去吻她。 傅念君未尽的话只都含在了嘴里被他吞了去,「呜呜」地无助讨饶,却没有换来他半刻放松。 ☆☆☆ 傅念君只觉得自己如置身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浑身热烫,仿佛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了。 成亲原来是这样的。 她不得不说,虽然早有准备,她却不知道具体会是这样。 前世成亲的时候就有宫里的女官教导过她房中事了,她当时也没觉得如何,现在想来,当初真该好好学学的,也不至于眼下这样狼狈。 傅念君正胡思乱想着,却不妨浑身一个激灵。 是周毓白正用热水替她清理。 他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何况他还受着伤呢…… 傅念君抬起软得没有力气的手臂去按他的手。 「七郎,我自己来……」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话音软糯地像能滴出蜜来。 周毓白笑道:「我没有让她们进来服侍,你害羞不是?好了,快睡吧。」 他重新窸窸窣窣地上了床,躺在了里面,伸出左手拥住了她,嘴唇贴到了她的额头上,说着:「这几日,就委屈你先睡在外头吧,因为我只有左手可以抱你……」 又不舍得不抱她。 他轻轻地吻着她的眉眼,温柔地让人心醉,和适才强劲的力道…… 完全不同。 傅念君「嗯」了一声,心跳还没有缓下去,身体内一阵阵陌生的浪潮还留着余韵,催地困意席上心头。 她窝进周毓白怀里,只觉得四肢百骸战栗的感觉才稍微好一些。 「我真开心……」 她在他胸口说着,享受着他怀抱的温馨和舒适。 就让她自私一点吧…… 她知道,她应该做个好妻子,应该体贴他身上有伤,不能纵容他这样。 但是此时她想不了这么多,整颗心酸汪汪地好像被泡在一潭热水里,只想亲近他,想拥抱他,不愿意冷冰冰地推开他。 等明天…… 傅念君想着,明天起来,她再做一个合格的淮王妃吧。 周毓白勾唇笑了笑,吻着她馥郁的唇角,心里虽想继续折腾她,可到底舍不得。 这样抱着,也算是一种别样的温暖吧。 「睡吧,念君。」 他的嗓音比上好的丝竹管弦更动听。 账外红烛依旧燃烧,留下汩汩的烛泪,账内却是平静一片,只有新婚夫妻彼此交融的呼吸声。 ☆☆☆ 第二天醒来,傅念君只觉得腰腿有些酸软,倒是也还能在接受的程度。 想来他是没有尽兴的吧。 傅念君回望了一眼枕边人,见到他还是平稳地睡着,忍不住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随后自己就探出手去寻肚兜和中衣。 周毓白察觉到动静,睁眼便是看到一片雪腻光滑的裸背,在自己眼前晃悠。 大清早就这样刺激…… 他伸手揽住傅念君将她带回被窝,吻了吻她的耳朵,说:「还没叫起,再睡一会儿……」 傅念君却挣扎着不肯,「今天要进宫去拜见官家和娘娘。」 周毓白的右手不大好使力,只得半个人侧身压住她不叫她乱动,胸膛正好贴着她胸前的软绵绵…… 第76章 他叹道:「宫里下过旨意,不用那么早,午膳前去就好了。」 傅念君害羞地瞥过脸,说着:「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她能不能别磨蹭了? 周毓白很想说一句。 那在自己胸口胡乱没章法磨蹭着的茱萸实在是…… 最难消受美人恩。 他重新躺回自己的枕头上,重重地呼了口气。 傅念君有点察觉到他的不适了,立刻警觉地往床外挪了两寸,先窸窸窣窣地在被窝里穿好肚兜。 没多久,就有人来叫起了。 傅念君不习惯不亲近的人随便进房,可第一天伺候新房的,是两位宫里的姑姑,她晓得她们必须要对宫里有交代,也不能说什么,只让芳竹和仪兰替自己穿衣。 周毓白那里,傅念君担心他身上的伤藏不住,就自己去替他收拾更衣。 两位姑姑见状,还都夸赞她贤惠。 傅念君替周毓白整理领口,听见他说着:「从前我这里不爱用侍女,但是如今你嫁给我做妻子,也不方便再让单昀他们进来伺候,往后……」 傅念君笑看了他一眼,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轻声说:「我每天替殿下更衣不好吗?还是殿下更喜欢侍女伺候?」 周毓白笑着替她拂开了额边一缕碎发,满眼皆是温柔。 「只怕王妃辛苦。」 「没有殿下辛苦。」 傅念君正好又低头替他理着腰间宫绦和玉佩,下意识回了一句。 周毓白见她视线所及之处,又结合这句话,不免有些想歪,往夜里某些方面想去…… 他当即咳了一声,握住她的手往外走,说着:「用膳吧。」 傅念君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却是很享受被他拉着手的滋味。 两人一起坐下,用了一顿简单精致的早膳,随后又整理了一番仪容,登上了早已候着的的宮车。 傅念君和周毓白相携进宫,一起进了舒皇后的移清殿。 舒皇后早已打扮妥当笑盈盈地等着他们了。 傅念君再进宫来,心情有些复杂,她自己的身份已是与以往截然不同了,她已经是淮王妃,帝后儿媳,皇室中人。 移清殿里很少这么热闹,舒皇后身边簇拥着好几个穿宫装的女眷,有的傅念君眼熟,有的不太认识。 在内侍的引导下,傅念君和周毓白跪下谢恩。 皇室也像民间一样需要认亲,只不过是大家身份都高些罢了。 傅念君起身后和周毓白站到右侧,抬眼就看到了对面周毓琛和裴四娘夫妻。 裴四娘和傅念君的打扮如出一辙,不过是眉目较傅念君稍微寡淡些,身量矮些,不过在众位光彩熠熠的皇室女眷中,也依然算得上是个秀丽佳人。 齐王周毓琛是一贯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看在傅念君眼里,只觉得他瞧来兴致也算不上高,当然旁人夫妻之事,她也不好妄做揣测,只是露出合宜的笑容朝裴四娘点点头。 往后两人便是妯娌了。 裴四娘毕竟是世家出身,气度修养是很能上台面的,何况她本来与傅念君也无仇无怨,见到傅念君朝自己微笑,就也一样回了个笑容。 随着内侍的高声唱和,皇帝摆驾到了移清殿,众人都依礼垂了头迎接。 皇帝今日心情很好,大步踏进殿中,只是朝左右道:「不用这么拘礼,就似平民百姓一般,朕今日也不过是来认认新媳妇的。」 众人都平身了,两对新人便比肩站在堂中,向帝后再行大礼谢恩。 皇帝摸着胡子微笑,称赞道:「佳儿佳妇,赏!」 内侍立刻就呈上了早就预备好的见面礼。 四人又依次道谢。 皇帝喜欢民间作风,也为了彰显与民同乐的风范,对于新婚的儿媳妇们便也遵了民间的规矩,喝了她们奉上的新茶,满意地朝身边的舒皇后道:「两个媳妇都是好孩子,梓童往后也不必受累了。」 舒皇后温婉地笑。 皇帝这句话也是跟着民间学的,旁人家里,娶了新媳妇,婆母自然可以享福,可是这宫里又怎么会一样,她是六宫之主,如何会有不受累的一天。 舒皇后晓得皇帝脾性,只浅浅地笑:「是啊,官家,是我们有福气了。」 皇帝微微地笑,眼神落到了堂下两位新媳妇身上。 对于裴四娘他是没有什么印象了,可对于傅念君,他还是记得的,不由道:「老七媳妇……」 傅念君听皇帝点了名,自然也只能跟着行了个礼,唤了声「圣上」。 皇帝笑着摆摆手,「都是一家人,你往后跟着老七称呼就是了。」 天家也似民间,平素不正式的场合都称爹娘,不称父皇母后的。 「若是今后七哥儿待你不好,自可以进宫找你母亲诉苦。」 这话自然是皇帝嘴里的玩笑话,舒皇后凑趣道:「她是个好孩子,只怕宁愿自己多容忍七哥儿,也不愿来告状的。」 皇帝点点头,说着:「傅相教养的女儿,朕自然放心。诗词写得也好,说话也利落,确实是老七有福啊。」 旁人在旁边都奉承,是皇帝促成了一桩美满姻缘。 皇帝在众人面前这样一番夸奖,自然是给足了傅念君面子,可傅念君生怕皇帝再将注意放在自己身上,反而是帮自己引旁人猜忌了。 她不用看也知道,与自己同日大婚,同日进宫面圣的裴四娘被这样忽略,她的脸色一定不会很好看。 何况堂中还有几位女眷,滕王王妃、崇王王妃、安阳公主等等,都是皇帝的自家人,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太过出头。 好在舒皇后适时地岔开了话头:「如今两个小的也成亲了,官家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六哥儿和七哥儿算是真的成人了,更该和几位哥哥好好学学政务。」 若说上头几位哥哥真能让周毓琛和周毓白学点什么,其实还真是没有。 舒皇后这么说,不过是给在坐的女眷一些面子。 皇帝也笑着点头,扫视了一圈堂中的几位女眷,点了名滕王王妃和崇王王妃,说着:「往后你们都是妯娌了,老六和老七的媳妇年纪小,你们做嫂子的,也要看顾她们些才是。」 滕王妃和崇王妃都诚惶诚恐地应了。 滕王妃是周绍懿的母亲,一向是体弱多病不爱出门的,一张脸白惨惨地有些瘆人,皇帝和徐太后都不大喜欢她,若非是今天这样的场合,她也不会出面。 第77章 崇王妃就是傅念君前世里的婆母,也是世家出身,和裴四娘的娘家还沾了亲带点故的,崇王是已故元后孙氏之子,孙娘娘的父亲孙德是前朝权臣,早年朝政还多有前朝旧臣渗透的情况下,崇王妃的娘家也是留着几分风光的,但是到了如今,她也知道时势不对了,便深居简出,努力做个隐形人罢了。 傅念君也多少了解这位前世的婆母,人不坏,胆子也不大,无功无过,很中庸的一个人罢了。 当然此时的崇王妃比傅念君记忆中年轻很多,圆盘脸,端庄地立在一旁,同滕王妃间歇说一两句话,绝不会出头。 舒皇后让几位妯娌互相见了,皇帝拧起了眉头,有点不悦地朝舒皇后说道:「老大家媳妇呢?她又推脱身体不好?」 舒皇后有些尴尬,打圆场说:「大哥儿媳妇早和妾身告过罪,实在是怕病气过给了两个新嫁娘,冲撞了好好一桩喜事。」 皇帝显然对肃王妃常年不满,一向不对人有什么脾气的帝王难得露出这样的神色。 「她是长媳,却这般不晓事,老二媳妇也体弱,却还是给足了两位弟妹面子,只她十几年如一日。」皇帝板着脸道:「梓童无须为她说话,我知你性情温和,下不了狠手管教,只恨徐氏挡在前头,平白纵出儿媳这样的脾性来。」 皇帝将肃王妃的错怪罪在徐德妃身上,多少是迁怒的缘故。 傅念君心知肚明,他对徐德妃的厌恶是日积月累的,而肃王娶的这位肃王妃,本身就在出身和能力上没有占着什么优势,又引得皇帝对徐德妃更加有怨言。 因此她不由更心生好奇,这肃王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原本出身平民的王妃也不是没有过,如滕王妃,甘愿嫁给一个傻子王爷,也不会是多高门显贵出身的娘子,她在帝后面前,乃至于在傅念君和裴四娘面前,都表现地有些惶恐和谨慎。 她内心里低人一等的想法是难抹去的。 傅念君原本以为肃王妃也该是这样一个人,如今看来却不是如此。 她都敢这样拂逆帝后的脸面了,必然与众不同。 而且更深一步想,肃王这样在意储位,却竟然容许自己的妻子这么拖后腿。 看来这位肃王妃,确实是魅力十足。 舒皇后见皇帝不开心,便打圆场吩咐裴四娘和傅念君:「去慈明殿拜见太后娘娘吧,让她也看看两位标致的孙媳妇。」 几人便都去往慈明殿。 傅念君发觉其实不仅是她和裴四娘紧张,就连滕王妃和崇王妃对见徐太后都是有点紧张的。 徐太后那里懒怠应付她们,一一送上了见面礼,也没怎么多说话,留她们略坐了坐,一行人很快就出来了。 周毓琛和裴四娘自然还要同滕王妃、安阳公主等人一道去拜见张淑妃,毕竟张淑妃是周毓琛的生母。 裴四娘也很懂得人事,早就与嫂子滕王妃、小姑安阳公主搭上了话。 虽然张淑妃不喜欢滕王这个傻儿子,也不喜欢滕王妃,连安阳公主都不耐烦多搭理这个病歪歪的嫂子,但是裴四娘却没有表现出一点轻视,对滕王妃很是恭敬。 她们都是张淑妃那系的血亲,自然没有周毓白和傅念君的事,他们要回移清殿,如此两对新人才分别,傅念君对落单的崇王妃笑了笑,崇王妃对她也点点头,与他们一道,重新回去见舒皇后。 到移清殿的时候,皇帝已经不在了。 舒皇后对他们说道:「官家有些政事要处理,说会过来陪我们一道用午膳。」 舒皇后的目光望向了傅念君,朝她微微笑了笑,这才对儿子说:「七哥儿,用午膳前我和你媳妇说几句话。」 周毓白自然不可能阻拦,只朝傅念君递了个眼神过去。 一上午忙忙碌碌地跪安谢恩,两人严守着规矩,连话都说不上。 周毓白怕傅念君辛苦,傅念君也怕他身上的伤势。 两个新婚燕尔的夫妻只一个眼神交流,看在旁人眼里都是浓情蜜意,舒皇后和身边的女官交换了个眼神,眼神里也尽是笑意,说笑着:「他是怕我欺负他媳妇了……」 周毓白离去后,傅念君单独和舒皇后说话。 傅念君也不知该与婆母说些什么话,难免有些忐忑。 「好孩子……过来些。」 舒皇后招手,让傅念君坐到自己身旁去。 「娘娘……」 傅念君自然有些不习惯。 舒皇后却是拍了拍她的手,微笑着说:「不要怕,念君,我不过是和你闲聊几句,你别往心里去……」 舒皇后为人温和,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她先是像寻常婆母一样交代了一些夫妻生活的琐事,叮嘱他们和睦相处,互相理解。 然后才说起了周毓白小时候的事。 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淡淡的悲伤:「我其实不是个好母亲……七哥儿与我算不上亲近,相信你也能看得出来。从他小时候起,我便刻意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周毓白和舒皇后确实不如周毓琛和张淑妃那般亲密无间,说是不亲近也不是,倒不如说是克制。 「因为我必须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我是皇后,而后才是他的母亲。」 舒皇后的眼神平静却坚定,眸色微淡,这双眼睛,让傅念君看着觉得很熟悉。 她静静地听舒皇后说下去:「那时候孙皇后去了,官家、太后娘娘、前朝和后宫,都需要一位皇后,念君,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懂我的意思,我被选中,也都是命……」 傅念君当然明白。 舒皇后是二十年前皇帝和前朝妥协的牺牲品,她能坐稳这个位置,也是用自己的智慧和胸襟换来的。前头的孙娘娘就是没有想明白,她先将自己视为皇帝的妻子,然后才是皇后,后果呢? 她郁郁而终,留下一个残疾的儿子不尴不尬地活着。 舒皇后早在少女时期就看明白了这一点,此生此世,她是脱不开皇后这个头衔,离不了后宫的,她不能让自己成为孙皇后,也不能让周毓白成为崇王。 而事实证明,她也做得很成功。 若是当初她对儿子表现出如同张淑妃一般的爱护,或许今天皇帝看待周毓白就是完全不同的态度了。 舒皇后说这些的时候,眼中没有怨天尤人,只有经历过岁月淬炼后的平静安详。 傅念君是第一次这样贴切地感受到她是个什么人了。 她终于也能明白,她为什么会生下周毓白那样的儿子。 第78章 「我生下七哥儿后,很是彷徨了一阵子,可是做出决定后,就再也没有后悔过。一岁时他就离开了我身边,十天半个月向我请安一次,跟着他那些哥哥们,别无二致。我知道,晚上的时候,他一个人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念书,别的孩子都会像母亲求表扬和鼓励,他却从来不说,做什么都是在磨性子,官家越来越喜欢他,可是我从没表现出过欣喜。」 「有一年他学马,和六哥儿一起摔了,我都没有去抱过他,当时太医院里所有的太医都让张淑妃叫走了,我只能叫人偷偷送一瓶伤药过去,三天后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站在我面前微笑,说往后自己那里也常备伤药了……这些年,他过得很辛苦,可是他从来没有怨恨过谁,包括对六哥儿……他和他六哥是不一样的,我不能给他庇护的羽翼,只能放任他在风雨中磨砺,自己长出羽翼。」 是啊,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周毓白。 傅念君想着。 所以他有这样运筹帷幄胸怀天下的气度,所以他能收服这么多能人异士为自己所用。 皇宫这个地方的复杂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周毓白被雕琢出来的坚韧和魄力,也一样是付出了等值的代价,而其中的苦痛,或许也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 舒皇后叹了口气:「这孩子的性子看来清浅温和,其实却像温水底下蕴藏着的滚烫浓烈的岩浆,他不服输,也不会认命,冷静却又偏执,念君,他对你的情意……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到的,他最不遗余力、毫不掩饰去争取的。」 舒皇后望进傅念君的眼睛,傅念君不由呼吸一窒。 原来舒皇后是真的将她视作周毓白人生中最特殊的存在,甚至超过她自己。 舒皇后继续说着:「这一辈子,在母子缘分上,是我对不起七哥儿……但是好在,他娶了你,你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够让他安心安定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伤害他的人。念君,我把他交给你了,就当作我拜托你,请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他,让这孩子往后的人生……不要再那么苦。」 傅念君没来由觉得有些心酸。 她同情舒皇后吗?不,这样内心强大的女子,并不需要她的同情。 她同情周毓白吗?更不,他是她爱的男人,是她仰望着的人,任何时候,他都不需要她来同情。 傅念君回握住舒皇后的手,说着:「娘娘,您……很不容易。我都明白的,您放心,我们往后,一定会好好过下去。」 她待周毓白,何尝不是一片赤诚。 她晓得自己的感情不为他的权势,不为他的未来,更不为他的遭遇,她只是为他这个人。 舒皇后微笑,看到了她眼中的光芒,如磐石般不可动摇。 这些话,往后她都不会再说,这两个孩子的人生,她也无法参与,而且她也相信,凭这两个孩子的性情能耐,也不需要她来指手画脚。 就像在万里奔驰的路上,她一直担心着的无人可堪的儿子,终于能够找到并驾齐驱的伴侣,他也能像普通的男人一样,享受人世间最可贵的温情和温暖。 舒皇后确实感到欣慰。 婆媳两人说完了话,也开始传膳了,舒皇后去净手更衣,周毓白终于有机会站到了自己的新婚妻子身边。 「你们说什么了?」 他好奇。 傅念君只漫不经心地回答:「是娘娘担心你欺负我,教我法子治你呢。」 周毓白笑道:「欺负你么?什么法子?」 傅念君转头朝他笑,「你欺负我试试,自然就能领教了。」 周毓白瞧她望着自己的眼神柔得似能滴出水一般,一时也有些走神,直到傅念君都走开了才回过劲来。 午膳时分,本来要说过来一起用膳的皇帝没有出现。 内侍通报,说圣上留在张淑妃那里吃午膳。 舒皇后面色平静,不如说是早就猜到了,淡定地吩咐开饭。 两个儿子同时娶亲,第二天也同时进宫谢恩,皇帝陪谁吃饭,这样的机会张淑妃不可能不争。 但是舒皇后不在乎,周毓白则更不在乎了。 皇帝的去留,是这移清殿里小到不能再小的一件事罢了。 傅念君渐渐发现,或许对这些年间大大小小的各种类似于这种的事情,在乎的,从头到尾,也只有张淑妃一个人吧。 她在自己的国度里和自己比较,那自然是常胜将军,战无不胜。 而其实舒皇后早已得到她想要的了。 两人用完了膳,依旧坐宮车出宫,车上傅念君还在想着舒皇后的种种言谈举止,连周毓白和她说话都没有听见。 他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被她用一对手捉住了捧在手心里。 「你在想什么,这般出神?」 他问道。 傅念君说:「在想娘娘……」 周毓白哭笑不得,「不过是说了一席话,吃了一顿饭,便是推崇起婆母来了?这是你爹爹教你的好媳妇准则?」 傅念君摇摇头,说着:「我在想,娘娘还真是你的亲生母亲啊!」 如出一辙地心智坚定,绝世独立。 周毓白抽出她握住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对她道:「既然如此,你多进宫陪她说说话就是了。」 傅念君重新在头顶上捉住他的手,拿下来在他左手虎口处轻轻咬了下,说道:「往后我若生儿子,一定要像你和娘娘的性格一般……」 她一双眼睛望着周毓白,眼中对他的情感毫不掩饰。 周毓白发现她啊,还真是常常杀得人一个措手不及。 不掩饰喜爱,也不掩饰厌恶。 她对他喜欢得紧,就希望往后生的儿子也如他一模一样。 周毓白心中柔软,只淡淡地笑,「好,那生女儿,就像你一样吧。」 突然就讨论起儿子女儿的话题来了…… 明明才是新婚第二天。 傅念君却笑着摇摇头,「我可不希望女儿像我。」 像她不好,女儿家还是平平淡淡,懵懂娇憨些才是。 受尽父母宠爱长大的小娘子,哪里会养成她现在这样的性子。 「那你希望女儿像谁?」周毓白饶有兴致地追问她:「外甥肖舅,难不成要像舅兄一般?」 冷冰冰又别扭,倒是也确实挺能唬人。 傅念君低头抿嘴笑了笑,眼神里闪过俏皮光芒,朝他道:「若是生女儿,我倒希望她福气厚,能够像官家……」 第79章 遇事能躲就躲,平素也挺无忧无虑的。 周毓白心道她倒胆子大,敢编派起当今圣上来。 「那……」周毓白贴到了傅念君耳边,暧昧低语道:「恐怕王妃要受累些,我们得一起尽快完成目标……」 傅念君眼睛斜睨着他,羞怯里却有几丝不服气。 马车正好到了王府门口,周毓白勾唇笑了笑,投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就先她一步下了马车。 只一个眼神傅念君就被他瞧得全身发烫。 她私以为,淮王殿下这般人物的这样一个眼神,足够一个倾慕他的女子牢记十年,每每想来,都是无限回味。 书里说美人只一颦一笑都可勾魂摄魄,她觉得这话放在他身上也一样可行。 淮王夫妇自宫里回来,就躲进了新房之中,也不叫人进去伺候,好在淮王府里本来人就不多,仆从们里更没人敢去管主子,旁人家里唠唠叨叨的老仆、婆子,淮王府里一个都没有。 这座王府就像是周毓白的另一个映照,就算他不是一个会在家事上花心思的人,但是也绝对不会容许别的人能在他的家中有决定权。 而单昀、郭巡等一干单身汉,也早就主动自觉地离主院远远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受了刺激。 新婚头三天,新郎新娘们便是再大的事也可以抛诸脑后,傅念君从前以为周毓白不是这样的人,现在却是大大改观了。 她私心里倒也确实不想让周毓白忙碌操心起来,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大好,禁不得折腾。 不过夜里的折腾…… 她也没法子。 「七郎,你顾着些身上的伤吧,有些事情,总归是来日方长的……」 傅念君浑身酸软地躺在大红帐幔里,觉得自己都快成了寺庙里的和尚,开口闭口都想渡人向佛了。 周毓白琢磨了一下这句话,随后在她耳边轻声低笑:「是我累着你了,抱歉,不过来日……又是哪日呢?」 傅念君咕哝了一声:「来日就是你伤好的时候嘛……」 他就是故意的。 她觉得自己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听见周毓白在叫着丫头们准备热水,迷迷糊糊间她只觉得额头都是热汗,什么时候泡在了浴桶里,什么时候回到了床上,都记不清了。 好在夜里受累,白天倒是可以休息的。 第二天起来,周毓白不急着把家中的杂务中馈交到傅念君手上,只让她先歇息足了就是。 傅念君自认识他开始,两人哪里有过这样整日从早到晚腻歪在一起的时候。 她从前想都不敢想,要和自己的夫君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地黏糊在一起。 可真当到了,她自己却丝毫都察觉不到,一日光阴竟是过得飞快。 还是芳竹和仪兰调侃她:「娘子镇日和殿下在一处,都想不到要叫我们伺候了。」 其实两人待在一起,也并不就是做那档子事的,周毓白并非激情汹涌之人,他有伤,她又不堪怜爱,夜里他失了分寸,白天就不会难为她,两人不过是在,她替他换药烹茶,闲语几句,就尽是柔情蜜意了。 傅念君总是担心周毓白的身体,淮王府里的大厨房做的饭菜也实在是乏善可陈,于是当天夜里就给亲自动手给他炖了一盅党参乌鸡汤,十分滋补。 嫁为人妇,洗手作羹汤,傅念君竟是非常享受这种感觉,琢磨着往后每天要给他换一种,补足了他这阵子受伤又急匆匆成亲损伤的精力才行。 谁知这党参乌鸡汤还引了夜里郭巡他们几个一番谈话。 做光棍的,大晚上只能自己围着个热锅子汆肉吃,反正现在主子流连温柔乡,也没人来说他们。 经历过先前北上那一番,郭巡几个也没机会好好歇息,趁着周毓白新婚这几日,才算是能松松骨头。 张九承喝多了酒,早歪在旁边打瞌睡了。 郭巡便和几个平素周毓白的亲信继续闲聊,聊着聊着就又念叨起了那两位。 他早前就在灶上闻到了那香味扑鼻的好东西,感叹着晃着三根手指:「才三天呀……这就喝上了乌鸡汤,啧啧啧……」 他这啧啧啧的赞叹很有点意思。 陈进接口说道:「王妃体贴郎君受伤,这又怎么了?」 郭巡叹了一声,「你晓得个什么……也不知多久该用上什么鹿茸虎鞭的……」 他是怕隔几日见到郎君,他就得又瘦了一圈。 单昀正好进门来,听到了,出声笑骂他:「总是胡嚼,叫郎君知道了,又要缝你嘴巴了。」 郭巡也没少吃过嘴碎的苦。 他呵呵地笑,招呼单昀一起坐下,对他说道:「单护卫如今也清闲了吧,从前总是守在郎君左右寸步不离的。」 单昀也尴尬了一下。 他现在可没那胆子敢寸步不离。 就拿昨天来说,他又不识抬举地照着老时间老规矩去周毓白房门口站桩,就似乎隐约听到了里头不该听的声音,当即吓得扭头直奔前院来,哪里再敢多逗留。 他晓得自家主子,这么些年了,统共也就这么一个女子上了心,经历千辛万苦抱得美人归的,就是身上带着伤也不肯稍缓婚事进程,那种黏糊劲,怕是没个十几二十天缓不过来…… 郭巡了然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等过了这阵子,单护卫可以去向王妃求一求,你也想成亲了吧?」 单昀盯着郭巡那张脸,拍掉了他的手说:「不是我,是你自己吧?你都快三十了,还没娶上个婆娘。」 陈进啃着骨头接话:「现在郭达都回来了,郭护卫又得和弟弟相依为命,每天大眼瞪小眼了,娶妻,怕是难哦。」 他不说还好,一说郭巡就来气,把大腿拍地啪啪响,惊醒了歪在一边瞌睡的张九承。 「那个浑小子,休要再提他!」 几人见他满眼愤恨,忙问因由。 郭巡才说道:「我道他这么长时间在傅家当差,也挺辛苦,那时候这浑小子常和我说,自己在傅家又是施花肥又是倒马粪的,很想快点回来,谁知道……」 郭巡连连冷笑。 「他做了王妃的陪嫁过来,我一瞧,养得白白胖胖不说,还挺得脸,王妃的贴身丫头都往他身边凑乎,和那个总穿碧色衣衫的丫头两个人在葡萄架底下勾勾搭搭的,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几人明白过来,说白了是这家伙眼红弟弟的桃花。 第80章 要说勾勾搭搭还真是冤枉郭达了,他和芳竹素来不对盘,两个人欢喜冤家一样,两天不吵一次傅念君都得觉得稀罕。 「当初我们那短命的爹娘死得早,那小子还不是一把屎一把尿被我拉扯大的!」 郭巡越说越愤慨,还带了些隐隐的忧伤:「我把他养活到十八岁,还送他去习武识字,跟在郎君身边学本事,现在倒好了,我还是个老光棍呢,那小子就兴冲冲地享受着小美人的殷勤了!」 郭巡的神情很激动,捏着手里的酒碗都发紧。 单昀陈进他们也有点理解他这种复杂的心情。 其实他拉拉杂杂说一堆,就是两个意思。 一来吧,郭巡是舍不得弟弟长大,难以接受弟弟也快要娶妻的这个事实。 二来吧,他自己的感情事没着落,弟弟要先成家,他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他这是在闹别扭呢。 别看郭巡这样粗粗壮壮威武雄壮的一条大汉,其实那心思,还真是挺细腻的。 单昀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喝酒吧喝酒吧,有些事急也急不来的,在怎么着,我们这几个陪你呢。」 再说下去,他真怕郭巡当场抹眼泪给他看。 陈进也在旁补充道:「是啊,你也不用太伤心,看张先生,都六十多岁了,还不是没媳妇。」 张九承闻言忍不住咳了一声,提醒他:「老朽已经醒了……」 陈进:「……」 张九承坐起身来,几个小辈都依礼给他让位。 虽然张九承不讲究,但是他作为周毓白的幕僚之首,不肯住单独的院落用单独的下人,喜欢和他们这些大小伙子挤在一起,他们做晚辈的,该有的礼数还是该拿出来。 张九承没这几个小子那些心思,眼看着周毓白这个原本领头的光棍娶了媳妇就各种受不了。 他笑眯眯地举着酒杯和他们说:「你们啊,跟着郎君用心个几年,往后功成名就,哪里还会操心这些,金钱美人,那可都是招手即来啊。」 陈进最耿直,不由回道:「张先生,您都这把年纪了,跟着郎君还是求这个啊?难不成那金钱美人的,您还有福气消受……」 张九承真是强忍住了脱鞋下来抽这小子的冲动,只瞪了他一眼:「我当然不是!我是在提醒你们,先别想什么温柔乡美人怀的,大事就在眼前,别没得懒了骨头错过机会!」 这帮浑小子,脑子不好使,还听不懂人话,老是乱抓重点。 众人平日都很尊敬他,他们觉得能和周毓白的脑袋里的想法搭得上桥的,都十分厉害。 这位张先生自然是属于那厉害人物的。 当然,还有一位,就是新进门的王妃了。 所以他们很愿意听张九承在酒酣耳热之际的一两句提点。 基本在判断大事方面,张九承不会出错。 这里的几人都是周毓白的心腹,跟着他一起北上,知道他受伤经过的。 张九承也不用隐瞒,只「哼」了一声,晃了晃酒杯里的酒道:「辽国使臣和西夏使臣不日就要进京了,今年是官家登基三十年的大日子,万国来贺,你们觉得会这样轻轻松松地过去了?」 郭巡来了劲头,接道:「先生莫非是说,这是京里要出乱子了?」 张九承恨不得再脱另一只鞋抽他。 一个个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乱子乱子,唯恐天下不乱,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张九承白了郭巡一眼。 还是单昀跟在周毓白身边久了,比较聪明,他说道:「先生是说,郎君的危险可能还没有过去……也可能,会引出更大的动静来。」 张九承叹了口气,说着:「你们虽是王府护卫,可确切来说是郎君身边的死士也不为过,他经历了多少事,度过了多少次危机你们也都有数,现在他娶了妻,说不定很快有小世子了,更是容易被人设计,你们啊,更得多当点心了!」 张九承是个目光超前的人,他也是为数不多能在这歌舞升平之际看出京城中暗流涌动的人。 他还有的话没说透,因为这几个小子也听不明白。 西北战局不利,西夏人厉兵秣马整装待发,不可能只放个空炮,而京城之形势更是牵一发动全身,远远地决定着西北战事和边疆安定。 前路艰险,到底有怎样难关要渡,张九承也说不好。 但是他知道一点,周毓白是绝对不会退缩的,而他们,也不能够退缩。 陈进不由叹了口气,「郎君确实过得辛苦,不知道几时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张九承摸了摸胡子,说着:「老朽估摸着,也快了,也该是时候了啊……」 辛苦经营,看到结果的日子不远矣。 郭巡闻言点头,倒是很有信心:「郎君都顺利娶到了傅娘子,这是个好兆头吧,我瞧着齐王殿下那位王妃,可及不上我们这位。」 「齐王……」 张九承念了一遍这两字,神神叨叨地若有所思。 单昀却不满郭巡总是将注意力放在傅念君身上,不由对他道:「你还是少胡乱议论王妃的好,传到郎君耳朵里,当心让你接替郭达的职务,也天天去施花肥运马粪去。」 郭巡在自己心里暗暗嘀咕,郎君怎么会是这样小心眼的。 张九承此时却接话了,「郭护卫这句话倒是没说错……咱们这位王妃,可确实是不容小觑。」 怕是比其他几位王爷的妻子们加起来都要有作用。 张九承微微眯着眼,他考虑的角度是从幕僚出发,只是觉得周毓白娶了傅念君,无异在大事上得了一助手,不过喝多了酒的几个小子却不这么认为,他们纷纷把目光投在了他身上,眼神古怪。 郭巡心道,他都这把年纪了,他这么关注王妃,才叫不妥吧! 单昀咳了一声,打断这古怪的气氛:「张先生的话我们都记住了。」 说着「啪」地一声拍在郭巡的肩膀上,拍得他龇牙咧嘴:「你也该练练了!」 单昀不客气地指责郭巡懒怠,并且假装没有看到他不满的目光。 「从明日开始,重新加强训练,府里的护卫工作不可懈怠。」 他眼神扫过围炉的几人:「你们手下的人,都要盯紧了!」 单昀无疑是拥有掌管所有护卫的最大权利,他这样说,其他人不能不应。 郭巡在心里叫苦,原本以为郎君成亲,他们能偷偷懒的,谁知叫这老儿一番话,他们又要开始过苦日子了! 第81章 张九承却是呵呵笑着用筷子继续捞着锅里剩下的肉片,夸赞单昀几人道:「还是年轻来得好啊……」 众人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很快就到了傅念君归宁的日子。 周毓白早就叫人预备好了厚礼,一大清早夫妻两个就回到了傅家。 傅渊和钱婧华早就等候着他们,傅渊不提,那脸色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钱婧华却是真的欢欢喜喜迎了他进门。 傅念君注意到周毓白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凑到他耳边低声问:「殿下是在瞧什么?」 周毓白说道:「想起了第一次登门的时候……」 他第一次来傅家。 是当时邠国长公主来找傅念君的麻烦,傅念君彼时和周毓白仅有一面之缘,却受了陆氏的点拨,大胆上门去找他替自己帮忙。 「我当时帮你的忙,却没有想到会帮成了你家中的女婿……」 他故意在她耳边说。 傅念君心里涌起一股子羞怯来,她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说:「当时……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胆大,就和传闻中的一样?」 或许是两人正是感情火热的时候,傅念君也会在意起这个来,其实在从前,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与周毓白初见时他对她的观感。 周毓白笑了笑,问:「你想听什么?胆大是胆大,也很古怪,或许彼时我也有一点疑惑,想着怎么她没有被我迷倒呢……」 傅念君忍不住莞尔。 周毓白竟然也会对自己说这样的俏皮话。 她悄悄地贴上去轻声说:「自然是将我迷住了的,只是我心里笃定不能叫你得意了去。」 周毓白只是垂眸瞧了她一眼,见她面如芙蓉,神情娇俏,就觉得心底丝丝涌入了不可意会的激动,他瞥开视线,心道往后得提醒她注意些,在外头断断是不能再朝自己笑的。 钱婧华早在那夫妻二人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转头不看了。 她自己也新婚没有多久,自然能够体会些傅念君的感受。 只是…… 她想着自己记忆中的傅念君和周毓白,实在是有点很难把这两个人和此时自己身后的那两个给对照起来。 傅念君和周毓白一道去见了傅琨,傅琨见女儿粉面桃腮,眼波水润,知道她必然过得很好。 他低头咳了一声,便留下了周毓白,只道:「我还有几句话想同淮王殿下说说,念君,先去找你嫂子吧。」 傅念君自行去了。 去找钱婧华的时候在门口遇到了傅渊。 「哥哥。」 傅念君叫了一声。 傅渊上下打量了她一圈,才算露出个笑模样来:「看来淮王殿下待你不错。」 傅念君望着他直笑:「哥哥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好。」 傅渊说着:「阿娘想必也很高兴能看到你今天的样子,等会儿记得去向她上柱香。」 傅念君点头应了,便入内寻钱婧华。 傅家大房如今没有主母,只有钱婧华一位少夫人,傅念君更加不用拘束,姑嫂两个凑在一块儿说体己话。 到底钱婧华成婚没多久,还没有那么厚的脸皮,问不出傅念君的夫妻房事,只连问了几句:「他待你好不好?温柔不温柔?体贴不体贴?」 傅念君点头。 钱婧华道:「是了,淮王殿下如此君子,自然不会怠慢你的。」 傅念君调侃她道:「嫂子当日嫁来有多少欢喜,我便有多少欢喜,只唯一不舍得,就是爹爹和哥哥……」 成了王妃,她也得顾着点身份,不能随便跑回来。 钱婧华说着:「你放心,我一定会照管好他们的起居。你哥哥……他也就别扭两天,等过阵子就好了。」 钱婧华不是很清楚从前傅渊和周毓白达成的协议,她只觉得周毓白是个完美的夫婿,傅渊是实在挑不出毛病来,才更加别扭的。 傅念君点头,「家中一切,都有劳嫂子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就相携去二房看陆氏。 傅家众人,傅念君都备了礼,三房四房只全了脸面,也不需要多用心,只是给二房的格外重些。 陆氏竟也塞给了傅念君一样东西,充作回礼,放在精致的匣子里。 傅念君以为是什么宝贝,不肯收,陆氏挥挥手,道:「不是什么要紧的宝贝,我留着也没用,你和三娘一人一份,收好了,回去再看吧。」 傅念君去看陆婉容,想从她那里得到些暗示,陆婉容却是低了头,一个眼神都吝于投过来。 傅念君只好收下了。 傅念君和陆氏闲聊,她一向喜欢陆氏的说话方式,逸趣横生,加上钱婧华凑趣,几人说着话竟是差点误了吃饭时辰。 陆氏忍不住打发她们:「快快回去吧,归宁的日子,却要赖在这里。」 傅念君想着回去也是自己和钱婧华两人吃饭,男女分席,周毓白要应付老丈人和小舅子们,于是和钱婧华商量了决定索性将饭摆在了陆氏这里,几人一同热热闹闹地吃一顿归宁宴。 而那边厢周毓白和傅琨、傅渊父子入席,正是人少,凑巧二房里傅澜被媳妇亲娘给扔了过来「交换」,索性傅渊做主,又让人请了畏畏缩缩的傅溶过来,与周毓白也算是彼此认识一下了。 其实今日四房里傅允华和自己的丈夫也到了,巴巴地指望着能和淮王殿下见上一面,只是等了半晌,也根本没等到有人来请他们。 四夫人金氏气得又想摔东西,被四老爷又是一顿好骂:「那边现在是王妃!你有几个脑袋惹得起?」 金氏这才算是终于消停了。 三房里曹氏不是不想要抬举,只是她没有金氏这么势利,何况儿子傅游年纪尚小,就是不入筵席也是说得过去的,自我安慰了一番,也算是没闹出什么动静。就是女儿傅秋华稍微有点让人头疼,一直对傅念君嘀嘀咕咕地颇有怨言,前一天夜里还被三老爷傅琅听到了,他也是对女儿如此秉性十分厌恶,责骂了好几声,直言:「你若眼红妒忌,便也趁早去寻个机缘去嫁个王爷世子的,就是别闹得像你过去那位四姐一样下不来台,丢尽了傅家脸面!」 傅梨华的事现在谁都能拿出来敲打自家不安分想攀高枝的女儿。 傅秋华不敢顶撞父亲,是以傅念君归宁之日也乖顺了许多。 吃了午饭,傅念君和周毓白夫妻两日便收拾了回家去了,再次离开娘家,傅念君的心情也确实有些低落,周毓白看出来了,在车上就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道:「抱歉……叫你这样匆匆忙忙地嫁给我……」 第82章 傅念君靠在他肩头,说着:「七郎说这样的……你若觉得抱歉,可能永远不娶我?让我留在傅家一辈子?」 他道:「自然是不可能的。」 就是早一些和晚一些的差别,他总归是要娶她的。 「那还有什么好抱歉的。」 傅念君执了他的手开始玩,说着:「我不过是有点担心爹爹他们。」 周毓白拍拍她的手,似乎是明白她心中担忧,说道:「一切有我。」 两人回到了王府,傅念君将从傅家带回的礼物都让人收回了库房,想起了陆氏给她的礼物,实在是猜不到会是什么东西,就自己亲自打开来看看。 一看之下,傅念君也是彻底怔住了。 精工细作的匣子内躺着一本精致的小画册,她翻开画册,才明白这是…… 她顿时整张脸涨得通红。 替她拿着匣子的芳竹觉得好奇,忍不住想凑过来瞧:「娘子,是什么啊……」 傅念君忙转身将册子收回了怀里,对她道:「没什么东西。」 芳竹一脸狐疑。 此时周毓白也进屋来了,见傅念君正是满面通红地站着喝一杯茶,走过去道:「怎么了?茶水温不温,叫她们重新沏一壶来吧。」 傅念君拉住他的手,摇摇头,说不用了。 周毓白见她怀中似是露出了一个书角,奇怪道:「这是什么东西?」 傅念君「啊」了一声,忙捂住了。 周毓白越发觉得她奇怪,左手搂了她腰肢让她偎进自己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什么东西,能叫你羞成这样?」 傅念君也索性豁出去了,抬手将那春宫册子掷在桌上,说着:「是我二婶娘,今日非把这东西给我……」 还说她和陆婉容一人一样,害得她以为是陆氏私藏的什么珍贵的传家宝,想着不能占了七娘傅月华的便宜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谁知竟然会是…… 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周毓白挑眉看着那画册封面上露骨的男女,面貌神态皆是栩栩如生。 还不是民间那些粗制滥造的,他想到了陆氏的出身,心道这东西或许还是前朝宫里出来的东西。 傅念君却不知道他想的是这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更是有些着急地去捂他眼睛。 「你别看,别看……」 他不会以为自己是在暗示他吧? 她不由这么猜着。 她可没有啊! 周毓白笑着将视线重新投回她脸上,亲了亲她的额头,神态平和,说道:「你若觉得不好意思,就压箱子底下去吧,反正……」 他顿了顿,笑道:「即便我不看这个,你也受不住。」 傅念君瞪了他一眼,一把将册子重新塞回怀里,想着等会儿确实要切切实实地压到箱子底下去,再不叫它见天日。 ☆☆☆ 新婚过了三日,傅念君就要开始主理王府的中馈了。 江埕作为账房先生,手底下领着几个得力干将,将王府的账目一一都给傅念君呈上了。 淮王府有多少产业,多少进项,以后可都是傅念君拿主意了。 整个王府里头只有一个大管事,姓仲,仲管事年纪大了,还是当年跟着周毓白外祖父舒文谦的老仆,他得知周毓白娶了妻子,比谁都高兴,他年纪大了,也做不动几年了,如今正好能全部让王妃接手。 傅念君瞧着这些事直叹气。 周毓白的心思不在后院内务上,也不愿意府里被下人弄得乌烟瘴气,所以一切从简,吃穿用度半点都没有王府的架势,仆从也少,前两天傅念君就发现了,到大厨房里一看,灶上的人少得可怜,难怪郭巡几个巴巴地指望着她能好好改善改善他们的伙食。 府里养着这么些个护卫呢,都是精壮的大小伙子,确实也不能这样将就。 傅念君打定了主意,决心大刀阔斧地治理一下。 这头一桩,就是用人。 她先前在傅家带过来的仆从并不多,因为她不习惯用那些早就经历过几个主子的老仆,如今到了淮王府,倒是可以培养一批新的苗子。 精挑细选了十几个丫头,十几个小厮,还有几个守寡的妇人,家底都交代干净了才让入府。 她晓得周毓白这里不比旁的地方,保密这一点尤其重要,绝对不能让奸细混入府中。 处理家事这一点上傅念君的老道还是毋庸置疑的,周毓白也不限制她的权力,这让傅念君做起事来也轻松很多。 傅家当时是在一团乱麻之中重新理出来,现在的淮王府好比一张白纸,自然做起事来更好安排。 没几天大家就都发现了变化。 对于周毓白的这些护卫傅念君也和单昀制定了比较详尽的管理方案,提高他们衣食住行的水平,也不至于让他们有时候都哄在一处胡闹,有时又好像没有什么事做。 单昀也不得不承认,王妃比自己心细很多,许多小的细节都能设想周全。 张九承在这一点上对傅念君也是很满意的。 他还对着周毓白说:「娶妻娶贤,前人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王妃小小年纪,手段却老道。」 唯一让他不满的就是夫妻感情太好,黏糊着分不开,对于一个如周毓白这般要做大事的人来说,张九承自然还是希望他能稍微抛弃些儿女私情。 周毓白倒是不想让傅念君太累,他费尽了心力娶她回来,对她却并没有这方面的要求,傅念君知道他的意思,只道:「若叫我每天无所事事,我才会觉得烦闷,做这些事我很开心,这不仅仅是为了七郎你的后宅啊。」 她本来就不习惯依附男人而活,做这些事能够让她一展所长,自然是值得开心的。 何况这是为了她和他的家。 这个字很让傅念君激动,因为这是她和周毓白的家,再没有旁人…… 如此忙碌了几日,淮王府里迎来了第一家上门拜访的客人。 是滕王妃带着周绍懿上门来做客。 滕王妃依旧是不堪劳累的病弱模样,傅念君看了很过意不去,直道:「本该是我去拜访二嫂的,却没想让你先过来了……」 滕王妃平素为人有些懦弱胆小,但是见傅念君对自己十分和善有礼,也算是放开了些拘束,与她道:「弟妹不要见怪,我们不请自来,实在因为这个小祖宗……闹了好几日了。」 她笑着望向旁边的儿子。 第83章 周绍懿坐在椅子上吃东西,脸蛋鼓鼓的,似乎有些生气,进门后看都没有看傅念君一眼。 「懿儿,和婶娘打招呼呀。」 滕王妃唤儿子。 周绍懿却瞥过小脸,「哼」了一声,不理。 滕王妃有些尴尬地朝傅念君笑笑,「这孩子脾气大,弟妹你见谅,其实他心里很惦记你的。」 傅念君知道他在生什么闷气,一定是怪自己没有立刻请他过来玩。 「我才不惦记呢。」 周绍懿握着手里的糕点,咕哝了一句。 傅念君转头吩咐仪兰去端些新鲜的水果来,都是周绍懿爱吃的。 她对他说:「小世子,婶娘备了些东西,都是你喜欢的,你看看。」 周绍懿偏好甜食和新鲜水果,傅念君早就发现了。 周绍懿见了这些东西,才算是脸色好看点,抬眼看了傅念君一眼说:「都是你特地准备好给我吃的?」 特地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傅念君点点头,「是我一直在等待你来做客,还没来得及请你。」 她这几天是真的很忙。 滕王妃见傅念君对儿子的上心不是假的,心里也很感动,对周绍懿说着:「懿儿,你不能没规矩,你啊你啊的,要叫婶娘。」 周绍懿扭了一下衣袖,才磨磨蹭蹭挨到傅念君身边,叫了一声「婶娘」。 这孩子其实很好哄,傅念君对他笑了笑。 周绍懿拉了拉傅念君的衣服,说着:「七婶娘,带我去见我七叔吧,他在哪儿?」 傅念君道:「你七叔在书房里,我领你去见他可以,但是……」 这孩子,他就不管他娘了吗? 滕王妃忙道:「弟妹,不要紧的,我先在这里坐一会儿……」 滕王妃一切都以儿子为大。 傅念君见她也确实有点紧张的样子,点头道:「那好,二嫂请稍坐,我领小世子过去一下就回来。」 傅念君拉着周绍懿的手去书房找周毓白。 「婶娘,你真的不是忘了答应我的事?」 周绍懿仰着脑袋问她。 「当然不是。」傅念君说着:「是我这些日子太忙了,抱歉啊。」 周绍懿大度地决定原谅她,说道:「我知道,娘说了,女人成亲以后就不一样了,那你忙完了还会陪我玩吗?」 忙完? 傅念君还真想有这么一天,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称得上「忙完」二字,她还是应承道:「当然,我也很想去你家中做客的。」 周绍懿又高兴地雀跃起来。 两人到了周毓白的书房,本来正在说事的张九承就先告退了,把地方留给他们。 周绍懿长久不见周毓白,立刻开心地往他怀里钻,跳上他膝头要去搂他的脖子。 周毓白伸手揽住他,傅念君见他眉间一蹙,想到他右肩伤势虽然已大好,却还是不能使力,周绍懿莽莽撞撞的,应该是撞到他伤处了。 傅念君忙道:「小世子,别闹你七叔了,到婶娘这里来好不好?」 周绍懿狐疑地往傅念君望过去:「为什么?以前我们都是这样的……」 他歪了歪脑袋,随即了然地说:「婶娘你,是想独占七叔吧?」 独、占? 这孩子又胡说了。 傅念君眼角抽了抽,只说:「当然不是。」 周毓白却听了他的话笑起来,给了傅念君一个十分暧昧的眼神。 傅念君无奈,只对着叔侄两个道:「既然如此,小世子便留在这里吧,我走了。」 「等等。」 一大一小同时开口。 周绍懿瘪着嘴从周毓白膝盖上爬下来,说道:「还给你还给你啦,七叔还给你,你别走啊……」 他以为傅念君是生气了。 傅念君是真的是无话可说。 周毓白却是忍笑着拍了拍周绍懿的头,对他道:「先陪你婶娘过去,我马上就来,你听话。」 傅念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是因为伤处要换药吗? 周绍懿是个孩子,无知无觉,点头道:「那好,七叔,你快点,我们一起玩。」 傅念君只好又领着周绍懿回到滕王妃身边。 滕王妃见周绍懿吵吵闹闹的,又觉得抱歉:「这孩子就是这样,他喜欢谁,就去闹谁,先前喜欢他大堂哥,成日到肃王府上去玩闹……」 滕王妃主动提到了肃王府,傅念君眼睛一亮。 她正愁没有机会可以将话题引过去。 「二嫂说到肃王府,说来惭愧,我至今都还没见过大嫂,一直想着去拜访,但是又觉得很冒失,不知二嫂是否有空,能够带我去?」 滕王妃犹豫了一下。 她不是不愿意,而是怕事。 滕王妃小门小户出身,没势力没能力,什么都怕,要不是今天不放心儿子,她连到淮王府里来都怕。 「若是二嫂觉得为难也没有关系。」傅念君立刻转了话头,「我自己投拜帖就是了,来,二嫂先喝茶吧。」 滕王妃见傅念君这样落落大方,待自己和周绍懿皆是一般的用心,不由脱口道:「弟妹,我带你去,下次……咱们和懿儿一道去肃王府拜访就是了。」 傅念君忙说:「那就谢谢二嫂了。」 滕王妃点点头,还是压低了嗓音对她说:「就是大嫂她,挺……古怪的,到时候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她平素不出门,我就是宫里宴会见她也见得少些。」 这是滕王妃的经验之谈。 也亏得周毓白兄弟几个娶的媳妇都还算好相处,不然以她这个胆子,怕是也只能学肃王妃镇日躲在家里了。 傅念君朝她笑笑:「多谢二嫂提醒,我会注意的。」 肃王府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她一定得亲自去看一看。 那边周绍懿正撑开了两只手学鸟儿飞,站在门槛上往下跳。 滕王妃适才和傅念君聊天聊得用心了,没注意他,见到他又调皮,忍不住喊了一声:「懿儿!」 周绍懿「哎哟」了一声,脚下一滑,就要跌跤了,幸好周毓白正好走到门口,一把扶住他,重新拎了回去。 周绍懿朝傅念君吐了吐舌头。 「二嫂。」 周毓白朝滕王妃点点头。 第84章 滕王妃有点紧张,也跟着站起身,说道:「七弟……」 傅念君心想周毓白不过来是对的,没得让滕王妃这样坐立不安的。 周毓白也看出来了,何况他和这个二嫂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只道:「二嫂先坐吧,我带懿儿去外头晒晒太阳。」 说罢就拎着周绍懿走了。 傅念君重新和滕王妃坐下闲聊。 滕王妃是个很好的突破口,傅念君能了解一些基本的皇室女眷的情况。 聊了一会儿,傅念君留滕王妃用午膳,滕王妃连连推拒,说是要走了,两人一起并肩到花园里,见周毓白和周绍懿叔侄两个正在说话,周绍懿又不知在闹什么,指着旁边两人合抱粗的树蹦蹦跳跳的。 「懿儿……」 滕王妃将儿子唤到自己身边,说着:「和七叔七婶告辞吧,我们该回去了。」 周绍懿不满地嘟了嘟嘴,还那么早呢,抬眼正好看到傅念君在朝自己微笑,他突然就明白了其中含义,顿时就乖了。 「好吧,我回家!」 临出门前他还不忘朝傅念君猛眨眼,提醒她不要忘了约定。 周毓白早就看到他们使眼色了,问傅念君道:「你和懿儿商量了什么?」 傅念君正叫人传午膳去,自他们成亲后,便一直在一起吃饭。 周毓白此时正好净了手。 傅念君走过去将他微湿的袖口挽起,说道:「我和他约定,过两天就会去他家中陪他玩,那孩子太寂寞了。」 周毓白笑着搂住她的腰说:「你倒是很疼他,什么都肯依他。」 傅念君的手撑在他胸口,嗔道:「你不也是一样。」 周毓白的目光里有某种浅淡的光芒闪耀,仿佛能够洞察人心。 傅念君眼底的担忧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周毓白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叹了口气说道:「念君,你别怕。无论你预料到懿儿的结局是什么,现如今,都不会再发生了。」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傅念君从没想过要瞒他,何况周毓白这样聪明,一定都猜得出来。 每回她过度关注的人,就必然是她所知道结局的人,且大多还不是什么好结局。 傅念君垂下了眼睛。 她都是他的妻子了,她对他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关于周绍懿,或者是旁的什么人,她愿意对他知无不言。 「是,我确实知道……懿儿是被幕后之人害死的,且因为他,滕王和齐王兄弟反目,骨肉相残,所以我刻意地与他亲近,我怕他身边有什么我没有发现的祸端。」 周毓白的眸光黯了黯,只是重复道:「他……害死了懿儿?」 傅念君点头,本来是不太愿意提这个的,前世里听说这些事的时候,她只是个看客,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可如今,周绍懿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在她眼前笑闹过,他还是个这样可爱的孩子…… 「七郎,抱歉。」 傅念君扯着他的袖子道。 要抱歉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内心里是满满的不舒服。 周毓白的嗓音在她耳边显得格外低沉。 「不要自责,念君,你的话我一直放在心上。肃王府那里,我一直留意着……」 傅念君瞳孔一紧,肃王府。 当日因为周绍懿说是他大哥周绍雍教他爬上屋顶捉迷藏的,傅念君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特地让周毓白留意一下周绍雍。 「其实这件事的因果,从懿儿身上来找,未免有点牵强,肃王世子才这么大点的年纪……」傅念君蹙眉说着。 周毓白轻笑,「你放心,我对一个人的怀疑,都会放在合理范围之内的。」 他从来不会冒进,却也不会放松,只是慢慢地布局等待。 很多时候,有耐心的一方就是胜的那方。 他亲了亲傅念君的额头,说道:「所以呢,你就对肃王妃这样感兴趣了?」 虽然他们一开始就将幕后之人猜测为男子,但是并不能排除女人的可能性。 肃王妃这样古怪,傅念君实在是不能不在意。 后宅之事,周毓白也没有她做起来方便。 「是啊,七郎,我让二嫂带我去见见肃王妃,我对她……毫无印象。」 周毓白不反对她,也没有说赞成。 「而且还有一桩事。」 傅念君抓紧了周毓白的衣襟,望向他道:「在我们成婚前,懿儿曾经来过傅家,他说他在肃王府里见到了胡人……总之肃王府的猫腻,实在是太多。」 彼时她是傅氏女,自然不能多有动作,但现在她是淮王妃了,她有名正言顺的借口可以出入肃王府,又怎么能放过。 肃王府到底和幕后之人有没有关联现在还不好说,但是他们私下里不安分是肯定的。 周毓白笑道:「懿儿真是顽皮,到处乱跑。但是你不是他,你不能乱跑明白吗?」 傅念君斜了他一眼。 他把自己当作几岁的娃娃呢。 「我知道的,我不过是去认认路,我没有那么着急要替殿下你打草惊蛇啊。」 周毓白和肃王的兄弟关系还可以,肃王心中真正厌恨的是张淑妃和周毓琛母子。 饭菜已经端上来了,周毓白拉着傅念君的手坐下,只叮嘱她道:「肃王府并非什么龙潭虎穴,大哥虽然有争储之心,却无争储之能,你与他说话完全可以应付,我只怕一点,你表现地太过聪慧,引了人怀疑,我反而不安。」 傅念君笑道:「七郎,若肃王府真和幕后之人有关,那么我的身份早已暴露又何必再遮遮掩掩?若是无关,那么他们不过会想,淮王殿下好命,娶了个好妻子,断断不到要来害我的地步。」 要害也先要去害裴四娘才是。 傅念君这话也有道理,周毓白只由着她,说着:「先吃饭吧。」 两人一同吃完了饭,准备回内室歇觉。 躺在床上瞧着头顶上换了颜色的帐幔,傅念君有些心不在焉,睁着眼睛一直没有睡着。 或许是因为和周毓白提起了周绍懿,还有肃王府的事,脑子里头这阵子不断转着的人脸又重新一一浮现。 「怎么了?睡不着么?」 周毓白的手搂了过来。 从前一夜开始,他们两人的位置掉了个个儿,周毓白睡在了外头。 第85章 傅念君还是怕压到他的伤,不敢整个人睡在他肩头。 她问:「打扰到你了?」 周毓白说:「原本我也是陪你歇的。」 他这些日子被她养得娇惯了,出于养伤的名头,他宁愿让张先生每天少找自己一两个时辰,节约下来这点时间与她耳鬓厮磨。 「在想什么?」 周毓白察觉到傅念君在玩自己头发,绕在手指上又放开。 「在想啊……傅梨华的事。」 傅念君老实交代。 「我成亲前她来找过我,似乎终于有了悔意,不想再嫁入齐王府做小,求我帮她。」 「你答应了。」 周毓白用的并不是疑问句。 傅念君说:「是啊,我不想爹爹因为她的不幸福而再伤神,所以既然她愿意开始新的人生,我也愿意帮她这一次……但是我对她,没有一点姐妹之谊。」 傅梨华有这样的结局,和她并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她自己的选择,充其量唯一傅念君阻挠她的时候,就是在傅梨华动心思想勾搭钱豫的时候,被她破坏了。 后来在卢家,傅梨华也是顶了傅念君自己主动入了张淑妃和连夫人的套,这事是她甘愿的。 所以傅念君对她需要有什么愧疚呢? 她唯一觉得有愧疚的,是对傅琨。 「我先前一直以为我办事算是心平气和的了,但是其实戾气还是挺重的,或许我早点将她往正路上引,她也不至于会这样。」 她说着。 周毓白侧头亲了亲她的脸颊,说道:「我从来不知道你对自己有这样神仙似的要求,念君,你给自己的负担太重了,很多事你不想管,就不要去在意。」 她根本无需背负这样沉重的心理负担,他从来没有觉得她做的事有什么过分之处。 傅念君说:「反正是最后一次了,了结就算了。」 周毓白问她:「那你预备如何做?」 傅念君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傅梨华去齐王府走个过场是必要的,但是没人要求她一定要健健康康地进齐王府。 她想再以完璧之身出来,也并非登天难事,不过是中间要耍些小手段罢了。 「这件事不难办。」周毓白说道:「郎中或者太医,我都可以安排,依照我对六哥的了解,他对你妹妹也并没有任何好感,放归一个妾罢了,他不会不同意。张淑妃那里虽然有些麻烦,但是这阵子她没有心思手伸那么长,待木已成舟,她就是再跳脚也没办法。唯一要考虑的是之后如何安排她的身份,你还是要请示一下岳父……念君,傅相没有你想得那样脆弱。」 他把事情都捋清楚了放在她面前。 傅念君「嗯」了身,伸手揽住周毓白的腰,软声说了句:「七郎,你真好。」 这算是撒娇吧? 周毓白想着。 傅念君是个不太会撒娇的人,她总像个铁血战士一般,恨不得为自己冲锋陷阵上阵杀敌的,但是周毓白宁愿她更一点。 「你有什么事,往后都可以交给我,毕竟,我是你夫君了。」 他在她耳边说着。 傅念君从来没有尝试过那么依赖一个人,但是现在她发现,潜移默化中她确实在向那个方向发展了。 她不仅仅应该要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更应该选择相信他,倚靠他。 「好。」 傅念君伸手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握。 「七郎,还有一桩事,我今天也一并和你说了吧……我从前告诉没告诉过你,我那一世的……爹娘?」 「是谁?」 周毓白平静地问。 他其实不惊讶。 齐昭若都能说是他儿子了,还能什么事能让他更惊讶。 「先前幕后之人操纵和乐楼东家胡广源安排在傅家的棋子,我六弟的伴读……傅宁。」 傅宁只是幕后之人众多布局中很薄弱的一环,傅念君还以为周毓白会忘记他。 「我记得。」 他说着。 他从前就一直在疑惑,傅宁这人有什么出现在傅家的必然性? 随着时间日久,傅宁就像颗废棋一般被置若罔闻,渐渐地他也没有再考虑这件事。 傅念君是第一次和他说起自己的那个「前世」来。 「他是我的‘父亲’,我现在的四嫂陆婉容是我‘娘’,傅家确实败落了……但是又因为他而重新兴盛,至于原因,我也不用再明说,你知道的。」 她只要短短一句话的交代,周毓白立刻就懂了。 此时他脑中的第一反应不是傅宁,也不是幕后之人,而是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傅念君会深受齐昭若影响,他也终于知道齐昭若所谓他们才是最合适的人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上无解的矛盾有很多,傅念君承受的心理压力,只有齐昭若能够感同身受吧。 她一直都知道傅宁会被幕后之人扶持害了傅琨傅渊父子,甚至覆灭整个傅家,对未来朝政产生极大的影响,但是她没有办法像当日对付魏氏一样,果断又心安理得地拔出这根注定会扎在自己心口的刺。 就像齐昭若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动手来害周毓白一样。 矛盾的心情,让傅念君在傅宁这件事上犹豫不前,她希望以缓和循序的方式来阻止傅宁,而不愿意直接从根源连根拔起,哪怕她知道,她这样可能会造成极大的隐患。 她选择现在说出来,这个人必然是如今又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困惑吧。 周毓白此前对这些竟是一无所知。 他转过身,深深地望进傅念君的眼睛,一时间,四目相对,周毓白却只有一个念头:他为她做的,还远远不够。 「你心里在怀疑什么?」 周毓白轻声问着。 他知道她露出这副表情的时候,就一定是心中有了猜测。 傅念君微微叹了口气。 「我是总觉得他和爹爹有莫大的联系,而且爹爹还不愿意让我知道……」 这就多半涉及到傅家的阴私了,周毓白不好评价。 他只说:「如果你想查,我手底下的人你尽可以吩咐,单昀还有郭巡。」 若是下狠劲去查,一定能得到些结果。 但是这事,周毓白知道傅念君未必想他插手。 第86章 因为她心里不仅顾及着傅宁,同样也顾及着傅琨。 她必然是不想傅琨所掩藏地秘密轻而易举地被抖落出来。 傅念君笑道:「说出来以后,心头就松快了,七郎,你放心,我还没有这么不禁事,眼下肃王府的事情比较要紧……」 周毓白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柔柔地在她耳边用蜜糖似的声音诱哄她:「压在你心上的事,如果你觉得难受,都可以说出来……」 傅念君闭上眼睛,闻着他身上悠悠的檀木香,「嗯」了一声,说起自己「从前」的事。 其实她那十几年,如今想起来,也可以称得上是乏善可陈了。 活了那么多年,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成为太子妃,日后做一位合格的皇后,助傅家的权势再登一层楼。 「只是因为小时候被高人预言,有母仪天下的命格,才被从和母亲同住的别院里带出来……」 她这样说着。 周毓白笑道:「高人总是喜欢预言这些。」 傅念君不置可否,那位高人她已经没有印象了,只知道是个高寿的、胡子花白的老道士,神神叨叨说过一些话,但是当时她年纪小,早就记不清了。 母仪天下…… 傅念君心中朝自己道,或许也算是个好兆头吧,如今她都嫁给周毓白了。 絮絮叨叨说些小时候的事,快乐的回忆不多,从前傅念君觉得羞于启齿,但是如今都讲给身边的人听,她只有一种轻松之感,仿佛那段人生已经彻底与她剥离,她已可以完全似看客般看待那一切。 她是她,傅宁是傅宁,陆婉容是陆婉容,却再无干系。 不知不觉中,傅念君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呢,都怪那怀抱太过温暖,让她迷迷糊糊去会了周公也不自知。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日暮,周毓白早已不在自己身边了。 傅念君吓了一跳,心道自己真是荒唐,竟午憩至这个时候,仪兰和芳竹进来伺候她洗脸,笑眯眯地同她道:「是殿下不叫我们唤娘子起来的,说是这些天您累得很,要好好休息。」 本来是很正经的一句话,仪兰也没多做什么表情,但是傅念君却无端想歪了。 白天的事倒还好,就是晚上,确实挺累的。 她拍了拍脸颊,才让她们扶着起身洗脸。 ☆☆☆ 傅念君和周毓白夫妻两个依旧甜蜜地过了一两天,滕王妃那里终于有消息递给傅念君了,她收拾妥当,就先坐了车去滕王府,准备随后再同滕王妃一起去肃王府。 傅念君是第一次来滕王府,滕王不受皇帝宠爱,自然宅邸也就略差些,但是下人都还算客气,恭敬地引了她进门,周绍懿早忍不住欢天喜地地等着她了,看见她老远就像离开弦的箭似地冲过来拉住傅念君的手:「七婶,咱们要一起去肃王府玩吗?」 傅念君摸摸他的头,说道:「是啊,小世子,我要去拜见肃王殿下和王妃。」 周绍懿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你们做女子的也真麻烦,这礼也要守,那礼也要守的。」 都不能尽兴只和他一个人玩。 周绍懿拉着傅念君去见他娘,两人正在廊下走着,突然间傅念君听到了一阵阵地捶门声远远地传过来,其中还夹杂着男人的哀嚎,粗粝又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瘆人。 「这是……」 傅念君顿住了脚步,却骤然发现自己的手顿时被周绍懿握紧了。 再低头看他表情,傅念君惊讶,这是她第一次在这孩子脸上看到这样狰狞的神态。 他一把甩开傅念君的手,忍不住朝着声音的来源奔过去,口里大喊着:「你们不要再欺负我爹爹了!」 傅念君心中一惊,刚才那哀嚎的主人,竟就是滕王殿下么? 她连忙跟上了周绍懿的脚步,这孩子跑得飞快,傅念君也不得不加急了脚步。 周绍懿冲进一个院子,却立刻被看守的侍卫抱住了。 「小世子,不可进去,殿下又不好了!」 周绍懿却大吼,「放开我!」 一口咬在那侍卫的手上,趁他吃痛放开自己,急忙钻空往院子里溜。 傅念君赶到院门口,侍卫们不认得她,幸而她身后跟着的仆从立刻道:「这是淮王妃。」 侍卫们立刻恭敬地行礼。 傅念君忙吩咐:「快去看看小世子。」 她即便站在院子门口都能听到里头越来越响的声音,撞门的动静,混合着很多人的叫喊呼喝,还有周绍懿尖细地叫着:「住手!」 傅念君顾不得旁的了,提步就往院子里走,发现周绍懿正被两个仆妇拉住了,那孩子正扭着身体叫喊:「别关爹爹,别关他!不要关啊!」 拦着他的仆妇也是满脸愁容,说着:「小世子,殿下又发病了,您别闹好不好,我们不是关他,不是的!」 见到傅念君出现,周绍懿憋着嘴就流下了一行眼泪,叫她道:「七婶……」 傅念君心中一酸,忙走过去要揽他的肩膀,那两个仆妇却是一脸戒备地抱着周绍懿往后退。 傅念君身后跟着的侍卫忙道:「这位是淮王妃。」 这院子里的人自然都要向傅念君行礼,连那费力抵着门的几个小厮都回过头来,别扭地要行礼,就冲着这空档,他们身后的门突然被撞开了一条大缝,那呼哧呼哧地粗哑喊叫声更响了。 院中几个仆妇立刻道:「快快,快拦住!」 「爹爹!」 周绍懿又要往那门边扑过去,却再次失败了,只能呜呜哭着,盯着那不断被自己父亲撞击地晃动的槅扇。 适才惊鸿一瞥间,傅念君似乎看到了那位滕王殿下的大概模样。 说实话她说心里不惊讶是假的,因为背光,她只看见滕王掠过的一个影子,披头散发,身材肥胖。 具体的五官面貌傅念君没有看清,但是从他这种疯狂的举动和声音来判断,大概连面目都会带了一定的扭曲。 傅念君一直以为滕王只是天生生来痴傻,可是从来不知道他会这样「犯病」,且就这些下人见怪不怪的情况来看,他犯病的次数应该还很频繁。 「放开小世子。」 傅念君走过去斥退两个仆妇,自己抱住周绍懿,周绍懿还要挣扎,傅念君却不肯松手,他只大声求她道:「七婶,你帮帮我爹爹,让他们别这样!求你了!」 他揪着自己的袖子,傅念君望着这孩子水汪汪的一对眼睛,没有说话。 第87章 滕王殿下的状况明显就不好,她确实帮不了这个忙。 幸而这时候滕王妃赶到了,她脸色苍白,站在院门口,忙叫人把周绍懿拉走。 她真的担心儿子出事。 「快去宫中请林太医!」滕王妃焦急地吩咐着,额头上沁着薄汗:「再去叫两个人过来!」 她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惊恐神色。 她竟然怕自己的夫君。 傅念君不由有些可怜被四五个人堵在房里的滕王。 那几个小厮护卫都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想来里头滕王的情况也不会好。 想是他终于累了,动静才稍稍止歇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 傅念君陪着滕王妃一起往回走,滕王妃脸上是惊魂未定的表情,对着傅念君连连道歉:「对不起,弟妹,真的对不起,吓到你了……」 傅念君摇摇头,对滕王妃这样卑微的态度只觉得感到心酸。 她卑微的来源,就是此刻下人们被关在屋里的那位王爷。 傅念君告罪:「二嫂,我不知道二哥他……是我要道歉,随随便便就进了他的院子。」 滕王妃叹了口气,眼中有哀伤闪过。 「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谁人不知道呢?自从懿儿出生后,殿下就时常这样,有时候清醒,能和人说几句话,不清醒的时候,就是那样,什么人都拦不住他。」 傅念君道:「太医都没有拿出个法子来吗?」 滕王妃摇头,「太医只说要养,要顺他的心意,本来殿下头脑就不清楚,再养能如何呢?我只盼着他好的时候多些,懿儿这样子,我实在舍不得……」 滕王妃说着就拿手里的帕子去揩眼角。 她也确实不容易,滕王这个样子,什么都靠着她这个王妃,她自己又是无权无势无本事的人,要撑起一个家已经不容易了。 而且有一点傅念君觉得滕王妃值得人敬佩,就是教养孩子。 周绍懿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痴傻疯癫就嫌恶厌弃他,相反很是相护,不许人欺负他。 刚才他那样子,看着实在让人心疼…… 傅念君握住了滕王妃的手,劝她道:「二嫂,二哥的病说不定能治,你不能放弃希望,就算只是让他不要这么狂躁也算是好的,毕竟小世子这样亲近父亲,让他从小就看着二哥被这样对待,对他的成长不利。」 滕王妃连连点头,感动道:「弟妹,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善,不像旁人,处处看不起我们这个没用的王府。二嫂拜托你,若是有什么好的郎中高人,一定要帮我留意……」 傅念君点头,应承下来。 出了这回事,滕王妃母子心情都不好,傅念君想着先不去肃王府就是,滕王妃却说:「都已经提前投过帖子了,咱们还是去吧,懿儿……就让他留在家里。」 周绍懿方才哭过,被奶娘抱回了屋里,还不知哄得怎样了。 傅念君晓得滕王妃是不敢得罪肃王府,稍有一点失礼之处都不敢,因此也首肯了,两人坐车去了肃王府。 今日一天参观两座王府,傅念君的感触颇深。 比起滕王府来说,肃王府真可说是金碧辉煌,璀璨生辉了。 徐德妃虽然不受宠,但是徐太后还在世,外戚徐家还在,肃王府的派头自然不小。 知道两位王妃来了,下人们还一道通传一道的,让她们等了片刻,之后才被迎进了后院。 接待她们的人是肃王的侧妃,姓林,府里人都称林夫人。 这位林夫人尚且年轻,没有生育,见了两位王妃也是言笑晏晏,大方自信,说话健谈,看起来似乎毫无陌生之感。 傅念君却在心底发笑,心道这位林夫人大概也并不觉得由她这个侧室的身份来招待她们有何不妥当。 这皇家的规矩,多数都是被这样的侧室夫人破坏的。 滕王妃自然是不会有意见的,但是傅念君现在是代表周毓白的脸面,再怎样她都不能让一个侧室落了淮王府的面子。 傅念君看着林夫人叫人端上的茶,只是不饮,林夫人好奇道:「淮王妃如何不喝?是否不合胃口?」 傅念君却淡笑,「我自嫁给我家殿下,便还未认全家中兄嫂长辈,我今日来拜访,也是为见大嫂,喝了林夫人的茶,只是不知又该怎么喝我大嫂的茶?」 林夫人脸色丕变,茶杯僵在手中,只好结结巴巴道:「淮王妃说、说的是,你们还不快去禀告王妃。」 她立刻呵令两侧下人。 傅念君心知肚明,肃王妃那样的人,连宫里都不肯去,家事必然更加懒怠应付,所以多半府中是这侧室林氏说了算的,但是今日她和滕王妃过来,肃王肯定不知情,林氏就想照着从前的规矩办了。 因为肃王即便再不知事,依照如今他和周毓白的交情,也不可能这样明晃晃地来打傅念君的脸。 傅念君微笑着垂眸,不将这个林夫人放在心上。 不过是没什么脑子的女人罢了。 很快下人就来报:「王妃请两位王妃过去,王妃说她身体不佳,平素不出院门,请两位见谅。」 傅念君表示理解,这后头还解释了这么一句,就说明肃王妃今日不是不想见她们,只确实是脾性大,不肯移步到这里来。 傅念君和滕王妃跟了肃王妃的侍从去她的院落。 肃王妃的院落并不在肃王府的主院落,相反还有点偏僻。 到了地方,‘侍’‘女’引了傅念君和滕王妃进‘门’。 傅念君才算是终于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美人。 肃王妃确实很美,即便如今已经起码有三十多岁,生了周绍雍这样一个儿子,可她看来确实并不比适才的林夫人年长多少,相反瞧来不过二十余岁。 至于相貌,若要说傅念君对肃王妃的第一感觉,大概就是…… 仙? 不食人间烟火,仙气飘飘的肃王妃,确实在外形上和肃王不太登对。 肃王殿下竟是喜欢这类型的…… 傅念君心中想着。 肃王妃对两人倒是还算和颜悦‘色’,并没有傅念君预想中高高在上的冷淡疏离。 「二弟妹,七弟妹,实在抱歉,我身上不好,对你们多有怠慢,希望你们不要见怪。」 肃王妃萧氏对两人说道。 滕王妃先开口道:「大嫂言重了,本来就应该是我们来看你的。」 第88章 萧氏打量了一眼傅念君,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七弟妹呢,淮王殿下当真是好福气。」 傅念君向萧氏笑了笑,回道:「问大嫂安。」 萧氏让‘侍’‘女’递上了见面礼,傅念君让人收下了。 这稍微有些出乎她意料,她一直觉得肃王妃必然是很不喜欢这些皇室的亲亲眷眷的,但是比照她比起其余两位嫂子都要丰厚的见面礼来看,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萧氏问傅念君这几日可有觉得不习惯,管理家事是否还顺手。 傅念君一一回了。 萧氏道:「七弟妹是名‘门’出身,一看就又是个伶俐聪明的,必然做起这些来是得心应手的,不像我,也没有本事,帮不上府里什么忙。」 滕王妃道:「大嫂不要这么说,我们都知道大嫂也是一心向着王府好的。」 萧氏说:「这两年也幸好有林侧妃帮忙,我才算轻松点。」 滕王妃对刚才那位林氏显然不熟悉,只说:「大嫂知人善任,前头那位张夫人也很好,可惜红颜薄命……」 她似乎察觉到自己失言,说着又忙住口了,对萧氏告罪:「抱歉,大嫂,是我口无遮拦。」 萧氏摇头:「二弟妹说得对,张侧妃帮了我这么多年,可惜前年一病走了,我也难受了好些时日。」 傅念君一直扮演着乖巧羞怯的新媳‘妇’,低着头没有‘插’话。 她从两人的对话里听出来两件事。 首先,滕王妃这样的人,胆子小,她和萧氏能这样说话,就说明萧氏确实不像先前自己想的一样,冷冰冰高高在上,而是待人温和,十分好说话。 其次,那就是萧氏这样好脾‘性’的一个人,却对人对事处处避而不见,相反提拔了丈夫的小妾来管家,显然在那位年轻的林夫人之前还有一位张夫人,萧氏对她们只有称赞,没有指责。 傅念君发现自己又猜错一回,适才的林夫人如此气派,她在心中猜测,必然是肃王给予她莫大的权力,让她能有这样的地位比肩王妃。 可原来这根本就是肃王妃萧氏之意。 傅念君暗问自己,世上可真否有这样大度贤惠的‘女’子,将枕边的丈夫,和手中的权力,一并心甘情愿地‘交’给丈夫的小妾,自己做个足不出户无声无息的透明人? 傅念君不知旁人,只她来说,若是周毓白纳小,她必然是不肯叫他再近自己身的。 这其实是个很浅显的道理,她上辈子做太子妃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她不爱太子,而爱周毓白则可以爱得付出一切。 求仁得仁,当一段婚姻的初衷不是因为两人情投意合,那么她自然就不要求丈夫的忠诚。 从前她成亲是因为权力,如今是因为爱情。 两者都不要,那么萧氏又为什么? 傅念君瞧着当真宛如瑶池仙‘女’般清丽端庄,无懈可击的肃王妃萧氏。 所以这位王妃,对于肃王殿下,怕是毫无爱意。 那位年轻时不顾一切,甘愿为她与母亲反目,甘愿放弃自己人生路上争储的莫大助力的肃王,或许并不得她的心。 傅念君微哂,随即又叫停自己的思路。 人家夫妻的感情之事不在她揣测范围之内,她此来是为打探肃王府近来的动静。 「大嫂,」傅念君问道:「怎的不见大哥,我与他在宫里也不过一面之缘,还未好好打过招呼。」 萧氏温和道:「殿下还未归,怕是今日弟妹没有机会得见了。」 「不知大哥何时有空在府上,我也正好想多与大嫂亲近,学点东西。」 傅念君表现地更像个无助依赖长嫂的小娘子,还没有准备来承接王妃的职责。 滕王妃也觉得她这样稍微有些古怪,在近段时间的接触下来,她觉得傅念君虽然年纪小,为人办事却老练能干,怎么倒要来请教肃王妃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觉得,或许是萧氏看着貌美和善,叫年轻孩子瞧了想亲近吧。 萧氏略微有一瞬间的尴尬,只说:「殿下的日程,我也不是很清楚,七弟妹想来我自然是欢迎的,只是我身子差,这么多年也一直不管事,你若在管家理事方面遇到了难处,可以过来,我让林侧妃教你。」 傅念君朝她‘露’出个笑容,说道:「如此就谢谢大嫂了。」 萧氏微笑着点点头。 这里妯娌三个正说了会儿话,下人就来通报,「王妃,世子过来了。」 随即周绍雍就大步流星地踏了进来,脸上的表情是一如既然地爽朗澄澈。 「听说两位婶子也来了,甚好甚好,母亲这里很久没那么热闹了。」 这是傅念君和周绍雍第一次正式见面,她朝他微笑着点头打招呼:「问世子好。」 周绍雍忙摆手:「七婶可不能折煞我了。」 随即又嘻嘻地笑:「你最终还是嫁给我七叔了吧……看我多本事,早就猜到了,你要包个媒人红包给我。」 傅念君一下子就想到了去年上元的时候遇到他们一干宗室子弟,周绍雍头一个对自己胡言‘乱’语一番,后来听说还大嘴巴传得宫里人都半信半疑的。 傅念君垂了眸,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萧氏喝止周绍雍:「雍儿,你别对着你七婶胡言乱语。」 周绍雍嚷道:「我没胡说啊,本来就是啊,七婶对吧……」 傅念君没有看他的脸,她的眼神正好落在周绍雍包金边黑色云履的鞋沿上。 沾着黄泥,他应当是从城外归来。 果真就听萧氏问道:「你去城外监管皇陵修筑,这样早就回来,会不会叫人说嘴?」 周绍雍惫懒地朝旁边椅子上一座,嘟囔道:「太累啦,娘你是不知道!就是有人要告状,就让他们去吧,反正太后娘娘也舍不得罚我。」 萧氏摇摇头叹息:「你这孩子……」 他们母子俩确实长得很像,眉眼鼻唇,只是周绍雍是男儿,自然也不会及他母亲一样似九天玄女般眉目精致,只是比较起来,萧氏身上那仙气,落到了周绍雍身上,傅念君却觉得他笑起来倒还好,只眼睛不笑的时候,怎么都像是带了股邪气。 幸而他如今表现地像个孩子,淘气玩弄,并不讨人厌。 只是傅念君说不上来,只觉得他和周家人,和周毓琛周毓白,和当今圣上,给人的感觉都不太像。 「你们在说什么啊?」 第89章 周绍雍喝了一大杯茶,好奇道:「也和我说说呗。」 萧氏道:「我和你两位婶娘之间的谈话,你怎么也要听。」 她望向儿子的目光宠溺而放纵,那感情确实是作为一个母亲应该有的。 傅念君想到了前阵子宫里要给肃王世子赐婚一事,最后听说是因为肃王妃纵容,周绍雍的亲事才真的缓了下来。 看来…… 无论肃王妃待肃王殿下如何,她对这个儿子,确实是真的爱护。 「我怎么不能听呢?」周绍雍笑嘻嘻地反问,随即便问滕王妃:「懿儿怎么不来?我想他了。」 滕王妃有些踟蹰道:「他、他今天不舒服。」 「是么……」 周绍雍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遗憾:「唉,怪我最近太忙了,等过两天就去找他玩。」 他对周绍懿似乎是真的关心和喜欢,傅念君一时无法肯定,究竟他先前教唆周绍懿爬上屋顶捉迷藏是偶然还是必然? 「世子很喜欢懿儿呢。」傅念君道:「他也常把大哥挂在嘴边。」 周绍雍却突然摆出惆怅的表情来,托着下巴说:「谁不知道新人胜旧人,懿儿现在喜欢七婶超过我吧……七婶是在向我炫耀呢。」 他一副吃醋的样子,瘪了嘴。 滕王妃忙道:「不会的,懿儿喜欢世子和喜欢他七婶都是一样的。」 周绍雍却又突然抬起脸,朝着傅念君笑:「其实我也不止是喜欢和懿儿玩的,我也喜欢我七叔,也喜欢齐家小表叔……」 「雍儿!」 萧氏忙喝止儿子,抱歉地朝傅念君望过去:「七弟妹,他口无遮拦惯了。」 显然萧氏也是听说过关于傅念君的流言的。 而一边滕王妃的脸色也很难言。 其实连她都听说过,听说是七弟妹在成婚前,曾经和邠国长公主家里的纨绔儿齐昭若有些不好的传闻,但是她没有信,毕竟她知道傅念君是这样的人,何况她又嫁了淮王,周毓白这般人物,怎么可能喜欢与自己表弟不检点的女人,定然是旁人嫉妒,来污蔑七弟妹的。 但是周绍雍突然这样说,就太不好了。 但是她又确实是知道,周绍雍这孩子对谁都是这样,热情又自来熟,往往就没了分寸。 周绍雍忙举起手做投降状,眼神歉然地望向傅念君:「七婶,对不起。」 傅念君摇摇头,「世子并不需要对我道歉。」 周绍雍放下手,对他母亲道:「就是啊,娘!你瞎紧张什么,我七叔七婶天造地设,金童玉女的,什么妖魔鬼怪都不可能拆散的好不好!」 「你可真是……」 萧氏在儿子面前才终于像是个凡间的普通母亲,头疼却又对他无可奈何。 傅念君和滕王妃见时辰差不多了,就打算告辞,肃王妃也没有多留她们,先前在路上滕王妃就提醒了傅念君,说大嫂不太喜欢长久留人在自己院落里。 周绍雍却表现地相当热情,一副要对刚才自己失言赎罪的样子。 「我来送我来送,两位婶娘这边请这边请……」 他忙不迭说着,比外头的内侍和侍女都殷勤。 傅念君在这王府里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到周绍懿所说的很多陌生人来往,更不要说什么胡人了。 她不由猜测,是肃王停止了手里的动作,还是已经完成了? 周绍雍搓着手蹭到傅念君身边,有点讨好地说:「七婶,你可千万别对我七叔说啊……」 傅念君微笑道:「世子放心,我不会胡乱告状的。」 「那就好那就好。」 周绍雍也一个劲儿拍着胸脯。 傅念君侧眼望了他一眼,心中一沉。 他先前与齐昭若走得近,怕是知道齐昭若对自己的心思的。 那么他今日的表现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她不由觉得周绍雍这个人有点矛盾和古怪,却又无法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侧妃林夫人也来送两位王妃,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周绍雍在这里,她表现地很小心翼翼,半点都没有适才的举止自若,气定神闲。 「两位王妃,多有怠慢,请多见谅。」 林夫人对两人说着。 滕王妃也没做多大反应,或许是刚才被傅念君的态度所感染,也觉得自己不需要对林氏拿出对萧氏一样的客气来,便先一步上马车了。 傅念君注意到林夫人的眼神有点飘忽,是往周绍雍的方向而去…… 看来她是真的很在意他。 这位世子莫非在府里时很霸道嚣张? 傅念君一改适才对她的奚落,真诚地对她道谢:「今日有劳夫人招待了,适才我说话不妥,请你不要见谅。」随即又侧头吩咐仪兰,竟是要让她备份礼物稍晚拿过来送给林夫人。 林氏愣住了,有点看不清这位淮王妃的章法。 傅念君却是微笑着同她告辞。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做法,其实并不一定只对下人们有效啊。 回到淮王府里,早早洗完了澡,傅念君坐在床沿等周毓白。 烛火映得她一张脸红扑扑水润润的,周毓白坐下,忍不住伸手掐了下这张俏脸,只觉得触手水嫩光滑,比上好的羊脂玉触感更好,更是爱不释手。 「七郎。」傅念君微瞪了他一眼,「我是有话跟你说呢。」 周毓白立时便觉得身体蠢蠢欲动起来,揽了她的肩膀便要往被褥上倒。 「哎呀。」 傅念君晓得他的伤好了,也就可以拿粉拳捶他了,一边嗔怪道:「先起来,我今天去了你大哥二哥家,我还有话说……别、别……」 他压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周毓白在她耳边笑,手放在它该去的地方,一寸寸地享受手下的触感,说道:「我伤好了,多亏夫人日日给我进补,只是你不晓得,这样补法,会有旁的问题?」 他都不敢回忆这些天来屋里幕僚和护卫见到自己桌上那层出不穷的补汤补药时的脸色。 连张九承今天都忍不住抖着胡子对他道:「郎君,老朽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一下王妃,过犹不及啊。」 随即眼神很古怪地落在他身上,补了一句:「年轻也要注意。」 周毓白正想说这个事,他虽不重欲,从小便也以君子之道立身处事,并非花间老手,可到底与她情深爱笃,又是年轻气盛,被她这样天天补得气血旺盛,精力过剩,实在也有点影响公事。 第90章 傅念君听他这样说,也红了脸,想着也是自己操心多了,他这样生龙活虎的,也确实不需要再补下去了。 「明日我就让他们撤了,换点清淡的……」 越说脸上越红。 周毓白忍不住调侃道:「这倒是个好法子了,倘若往后王妃想要,又不便开口,便给我上一盅什么天麻乳鸽、龟蛇大补汤之类的,我便懂了。」 傅念君在他腰间拧了一把,「胡说什么呢。」 她、她这么会那样? 她是为他好,又不是在暗示他…… 周毓白低头吻住了她的嘴角,傅念君闭眼受着,睫毛微颤,却是没有任何推拒之意,由他带领她进入一番新的感观体验。 ☆☆☆ 两人气喘吁吁地并肩躺下时,蜡烛已是烧得只剩了个底,外头也安静了。 傅念君手扶着腰,心里暗道今日这一番倒是长久,她那些话还一个字都没说呢。 周毓白却觉得滋味甚好,许是先前讲了那些话引得她情动,她也比前几日放得开些。 他搂住了傅念君,在她耳边用比较平时低沉沙哑的嗓音道:「你要说什么?说吧。」 傅念君只觉得身上黏黏糊糊地难受,哪里还记得起来要说什么,只道:「我忘了……」 周毓白笑了一声,先暂时放弃与她耳鬓厮磨的机会,找来衣裳给两人套好,便吩咐外头人打热水进来。 等到收拾好,夫妻俩吹了灯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傅念君的神智和思路总算是回来了。 她拉住周毓白的胳膊,仰着头问他:「七郎,你知道滕王殿下的情况么?」 周毓白先前早有耳闻,等听她这样说了,也微怔:「竟到了这样地步……」 堂堂亲王,却被下人们关在屋里,如牲畜一般没有尊严。 若是以前,或许他也不会太过留意,毕竟滕王生下来就是个傻子,傻子是这样傻,还是那样傻,对一般人来说有区别吗? 就连滕王妃自己都没有觉得不妥当。 但是自从听傅念君说了滕王身上的悲剧,他就不得不留个心眼。 「董先生在江淮一带认识一位名医,我会让他尽快请神医入京,届时只能劳烦你带他入滕王府检查了。」 傅念君明白他的意思。 太医院的势力盘根错节,就像是前朝后宫争斗的映照,就算是傅家在太医院也有一手,更何况旁人,所以滕王这事,还真不能请太医院的太医。 「只是二哥毕竟是张淑妃的儿子,而且滕王府便如一个筛子一般,谁人都进得,念君……」 傅念君笑道:「七郎还不放心我?这点法子我还是有的,何况这事也只是第一步,先瞧瞧滕王殿下到底有何问题,我与懿儿投缘,也是一部分原因为了那孩子。」 周毓白「嗯」了声。 傅念君接着说起肃王府的事,她坦白了自己的想法,觉得萧氏待肃王,似乎有心结在。 她的观察力一向很好,周毓白听了只不言语。 傅念君觉得他或许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七郎,你觉得大嫂是个怎样的人?」 因为是男子,周毓白并不能好好接触内宅女眷,他其实对这个嫂子并不能知道得太详细,他只道:「大嫂这人嫁给大哥这些年,除了不爱露面被人诟病,其余之处,我觉得并无不妥。」 傅念君也是这样的想法。 「但是自你提起肃王妃,我便留心大嫂前事,却发现无迹可寻,但有时……这太妥当也是一种不妥。」 周毓白说着。 他年纪要比肃王夫妻小很多,所以说要查在他出生以前的事多少会有些难度。 但是肃王妃是那样的出身,再怎么样,也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傅念君脑子活,立刻跳到了她最关心的事情上,支起身子望着周毓白道:「七郎的意思,有可能肃王妃的过去被什么人抹掉过?是幕后之人?」 周毓白失笑,拉她重新躺下,说道:「幕后之人与我差不多年纪,他怎么有本事来抹去肃王妃的过去。」 傅念君有些丧气,难道从前的推断都不成立了? 她接着那思路嘀咕:「难道幕后之人其实比你年纪大很多?」 但是这样一来,很多地方又对不上了。 傅念君没来由心情有些烦躁,每次总是觉得发现了重大的线索,兜兜转转的,却觉得线索好像又消失了。 周毓白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念君,别钻牛角尖。我没有说这事就和幕后之人有关……而且,退一步来说,即便我们确认了幕后之人和肃王妃有关,却也并不一定这件事就是无解的。」 傅念君晓得周毓白一向头脑好,凑上去小声问:「七郎是有什么想法了?」 周毓白道:「现在这些想法都是虚无缥缈的,你别心急,咱们慢慢看肃王府的问题,相信很快就能浮出水面了。」 他手底下的人已经调查到一些东西了。 「你找到了什么线索?」 傅念君明白他言外之意,忙追问道。 周毓白晓得她对这些感兴趣,也没有隐瞒,只说:「懿儿说大哥他与胡人往来,我让张先生他们去查,虽然线索不太明显,但是我有七八分笃定,大哥确实曾几次派人在榷场活动。」 榷场乃是宋、辽、西夏在边境所设互市市场,百姓通过榷场贸易互惠互利,官府也可以从中获得丰厚的商税,比方在西夏边境的保安军,军费开支的很大一部分就是来自于当地榷场的商税。 但是榷场鱼龙混杂,总有盐铁走私大案发生,屡见不鲜,很难管理,碰到有想法的上官,总是会被变着法儿整顿,而在有战事的时候,说关闭也就关闭了,从去年开始宋夏关系紧张,西夏边境的榷场至今还未开辟。 所以傅念君就自然而然地猜测:「他和辽国有联系?」 澶渊之盟后,宋辽贸易频繁,所设榷场也增多,即便肃王真和辽国有什么往来,其实也并不一定能在这件事中抓到把柄。 在宋辽无战之时,很难就将罪责往通敌上面引,即便是肃王利用自己的亲王身份牟取些私利,底下一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傅念君听周毓白的语气,肃王可能做的又不止是捞钱的事。 周毓白不想平白增添她的烦恼,只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自然还要继续查下去的,你别担心。先睡吧,已经晚了,你难道不累?」 第91章 他轻笑着将手放在了她的腰上。 傅念君没来由觉得从脊背爬上一股酥麻的感觉,忙将被子扯到下巴处,支吾道:「我是准备睡了。」 临了她又补充了一句:「今日我结识了肃王府上的林侧妃,我觉得她倒是个能突破的线索。」 周毓白亲了亲她的额角,只道:「你自己看就是,我几时会拦着你,只有一点,一定要顾好自己知道吗?」 傅念君听了心里自然甜蜜,嗯了一声,搂住了他的腰,两人才总算一道入睡。 傅念君想着肃王府的事,可是却也不能怠慢了提供线索的大功臣。 当周绍懿扭扭捏捏地再次到淮王府里来做客时,傅念君依旧是拿出了对他十二分的热情来。 周绍懿似乎是因为上回自己在傅念君面前大哭,而觉得有点坏了形象,因此面对她时有点别扭,支支吾吾的。 「上回在我家,那个其实」 傅念君见他这小模样,就不由坏心道:「我不会告诉旁人小世子大哭的事的。」 周绍懿的脸更红了,轻轻「哼」了一声。 傅念君摸摸他的头,依然让芳竹和仪兰端来了他喜欢的瓜果和点心。 周绍懿却有点心不在焉的,一颗果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得就是没动作。 傅念君觉得他有心事。 「小世子,如果你有什么话憋在心里,可以对我说,我保证,不会再笑你的。」 周绍懿抬起头看着傅念君。 傅念君对待周绍懿,其实一直是一种比较平等的态度,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没有将他视为一个只会淘气胡闹不懂事的孩子,她知道小孩很多时候其实比大人更懂事。 周绍懿这样愿意亲近傅念君,也是知道她和旁人不同,哪怕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其实对他都没有像傅念君这样的尊重。 「怎么了?」傅念君微微朝他笑了下,「你不想说也没关系的。」 周绍懿咬了咬牙,从椅子上爬下来,蹭到傅念君身边,要和她坐一张椅子。 傅念君也依了他。 周绍懿接下来说的话更加让傅念君笃定了这孩子的早慧和聪明。 「七婶,我想求你,帮帮我爹爹。」 他一开口就是这样一句话。 傅念君神情一怔。 「你的意思是」 周绍懿咬着唇,眼睛憋得通红。 「你帮他找个外头的郎中瞧瞧吧,七婶,我爹爹他现在这一定是被人害的!」 傅念君连忙捂住他的嘴。 这孩子经常语不惊人死不休。 傅念君望着手掌上方那对闪闪发光氤氲着水汽的大眼睛,只能在心底一声叹息。 她放下了手,对周绍懿道:「小世子,有些话呢,即便你知道是真的,也不能就这样说出来。」 周绍懿微微偏了偏头,反问她:「你不是应该斥责我胡说?」 傅念君心想,他这样说,怕是他亲娘滕王妃听了他这样的话,曾经斥责他是在胡说。 「你既然知道说出来就会被别人指责为胡说,为什么还要讲呢?」 傅念君放缓了语气:「小世子,你可以坚信你自己的观点,但是在有能力证明之前,最好先不要急着争取别人的认同哦。」 周绍懿正色,看着傅念君,竟是出人意料地吐出了一句:「我七叔果然没有看错你。」 傅念君:「」 所以她现在该拿出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来? 「那你到底能不能帮我呢?」 周绍懿拉住傅念君的袖子。 傅念君点头,「找郎中这件事我可以帮,或者说,本来我也是打算要做的,但是小世子,你现在还不能声张。」 周绍懿点点头,拍胸脯道:「我你还不放心吗?」 「何况这也不是我们之间第一个秘密啦。」 他反而提醒傅念君,皱了皱小鼻子。 傅念君点点头,「至于你说滕王殿下被害,小世子,若是你信得过我和七叔的话,你就要足够有耐心,相信我们早晚会查出来的。」 可到底滕王和周毓白还隔了一层,这些话傅念君都不敢去和滕王妃说。 周绍懿咬了咬唇,随即压低了声音在傅念君耳边道:「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家里不安全,我谁也信不过。但是七婶你放心,我知道的,七叔待我是真心,你也待我是真心」 周绍懿说着:「等我长大了,滕王府就是我的,因为我现在还小,做什么都没能力,但是我总会长大的!」 傅念君竟不知他对自己有这样高的要求。 「……我七叔想当皇帝,我也觉得他最适合!我会永远支持他!」 傅念君是真的又想伸手去捂他的嘴巴了。 仪兰听到了也吓得忙去关槅扇。 这小祖宗,怎么这样能耐。 周绍懿却是一本正经道:「我知道在这里说这个话是没有关系的,这是七叔和七婶你们家,若是这里都不安全,那还有哪里能说话……」 傅念君告诉自己,真的不能小看小孩子。 周绍懿年纪小小,却什么都懂。 「小世子,这还不是你该想的,你皇祖父春秋正盛。」 周绍懿摇摇头,「我知道,但是皇祖父早晚会老的,我爹爹自然不可能做皇帝,三叔也不太可能。大伯、六叔、七叔三个人争,我懂这个道理。」 小孩子看法直接,却也并没有说错。 「大伯父不是太喜欢我,六叔是我亲叔叔,但是我觉得他们都不适合,只有七叔做皇帝才是最好的,因为……」 他的理由是:「因为我知道,我祖母和徐德妃,一定都不会放过彼此还有皇后娘娘和七叔的,只有七叔做皇帝,他才不会害他们的!」 他也知道张淑妃和徐德妃不是善茬,其中一方得势后必然会搅和得皇家天翻地覆。 「我不想叔伯们全部都死了……」 周绍懿低头说着。 傅念君心中一软,揽过他的肩膀。 他再早慧聪明,终究还是个孩子,心中美好的想法多过邪恶的,他只是不希望看到好好的一家人死的死,关的关。 几位皇子其实都不是什么狠心人,傅念君也早就知道,症结不过是在于几方母系及各自势力的征伐。 「小世子,不会的,你的叔叔伯伯们都是很好的人,一定不会手足相残的,你要相信。」 第92章 周绍懿望着她道:「七婶,我知道你是真的那么想的……可外头很多人,都不信……」 傅念君叹了口气。 生于皇家,就是这样矛盾。 真善美与假丑恶并存,即便周绍懿还是如此小小年纪,却也不得不学着在此中求一个平衡。 傅念君双手握住周绍懿的肩膀,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放心,你七叔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也不会成为那样的人,人生而就有很多无奈,可并非所有的争夺和放弃都是可以由外人随意评判的,我们在努力,小世子,你也要努力,不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沾沾自喜,也不要自惭形秽,你只要记着你今日对我说的话,你将来就一定会成为一个比你七叔更优秀的男人。」 有责任心,有担当,有智谋,却又存留着心底一点赤心之子…… 周绍懿眸光闪闪发亮,望着傅念君重重地点点头:「我一定会的!」 傅念君捏了捏他的脸颊,说道:「是不是开心一点了?吃点东西,我带你上街去玩。」 周绍懿因为父亲和滕王府的事,傅念君不知道他给自己施加了多少压力,她只觉得他应该放松一下。 周绍懿果然就开心起来了:「真的?我能上街去?」 傅念君点头:「那是自然,但是也只能去玩一个时辰。」 她朝他竖起一根手指,严肃道:「小世子,你的想法令我佩服,但是你若要支应门庭,也不能太过贪玩,往后我可是也要监督你的。」 滕王妃宠周绍懿,也不急着逼他学文弄武的,周绍懿聪明,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学的,时常想着法子偷懒偷溜。 但是今天,他也体会到了旁人所说的「知己」之感,是那种自己无人可说的想法被认同的自豪感。 七婶说得没错,他要成为比七叔还要优秀的人,他就不能再随便荒废课业。 「嗯!」他点头:「我一定会好好用功的。」 傅念君晃晃手指,笑道:「今天就算了,劳逸结合!」 说着她就吩咐下人套车,带着这位小祖宗出门劳逸结合了。 周绍懿不太上街,因此这一次显得格外兴奋,趴在马车窗口张望个不停,时不时就要让郭达停车去买那些摊贩手里的小玩意。 郭达…… 他虽然欢天喜地地回到了淮王府做事,但是因为傅念君无意说了一句他驾车不错自己已经习惯了,周毓白就吩咐他继续给王妃驾车。 让他一颗心顿时如从九重天堕入十八层地狱。 此时竟还要陪女人小孩逛街…… 停在一家糖食铺门前时,傅念君没有下车,却眼神一瞥见到了旁边药铺里出来了一个穿青衣,士子打扮的人。 她定睛一瞧,竟似是傅宁。 傅念君连忙唤郭达:「跟上去看看。」 周绍懿也停止了吃糖,只张着眼睛盯着傅念君道:「是……谁?」 傅念君也没有多想,她见傅宁的时候并不多,也不知有没有看错。 跟了两条街,前头的人并没有回家,而是进了一间小茶楼,傅念君正在犹豫,周绍懿却嚼着糖在她背后凉凉地对她道:「我们也去吧,七婶,看起来很好玩,正好我也口渴了!」 傅念君想了想点点头,她总觉得傅宁形迹可疑,实在是让人太过在意。 她先让跟着车的护卫何丹进去探查,如今成了淮王妃,原先她带过来的陪房大牛大虎负责她院里的护卫,出行时还是交由郭达、何丹等人周毓白才比较放心。 傅念君自己领着周绍懿进了茶楼,这间小茶铺子并不大,也并非是专门招待达官贵人的,乍然见到这样一个光彩照人的夫人进来,小店里的茶博士和伙计都先愣了愣。 最后伙计在被掌柜推了推肩膀后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招呼傅念君:「夫人想喝点什么?小店里香茶清茶一应俱全,可还要再来些时新果子应应景?凝霜柿饼,指顶大瓜子,龙缠枣头,等闲得叫小公子尝一尝……」 店里的伙计都是妙语连珠的,傅念君只微笑应了,叫上了几样小吃,一壶清茶。 傅念君和周绍懿一道坐下,眼睛却忍不住一直瞟着窄楼梯的方向。 傅宁没有坐在大堂里,却是径直上了二楼。 他刚从药铺出来就来了这里,应该不是口渴难耐,说不定是来见什么人的…… 她今日出门并没有什么准备,因此不敢打草惊蛇,只和周绍懿两人坐着饮茶闲聊。 没有过多久,傅宁从楼上下来了,面色有些沉重,怀中依然抱着药包。 看来他并没有和楼上的人多聊。 傅念君几人太过显眼,这茶铺又不大,傅宁不可能没看见,他向傅念君处投来一眼,却是怔了怔,随即便转过头,快步离去了。 傅念君并不能肯定他是否认出了自己。 其实算算他们见面的唯一一次,也只有那时候傅宁到傅家来打秋风时在花园小径上的匆匆一面,当时傅宁还因为羞惭不敢抬起头来。 傅念君的目光追着傅宁的背影,连周绍懿在旁边唤她都没有听见。 「七婶,七婶……」 周绍懿拉住了傅念君的袖子。 傅念君才回过神,对他笑了笑:「小世子吃好了?」 周绍懿保持着王孙公子的气派,用仪兰递过来的帕子仔细地将手和嘴都擦干净,才点点头:「嗯吃好,那我们走吧。」 傅念君领着他出了茶铺,何丹早就回到了马车边,他细声与傅念君禀告:「王妃,属下无用,楼上有人手,属下今日不敢冒险,很快就退了,只听到了些许声音,刚才那位小郎君会见的应该是个男人,年纪不轻。」 傅念君点点头,对何丹道:「有劳何护卫了。」 也并不是全无进展。 她和周绍懿重新回到马车之中,周绍懿问她:「七婶,我们不继续去跟那个人吗?」 傅念君摇摇头,垂眸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微笑道:「那是我娘家的一位亲眷,和我家关系匪浅,我见了就多注意一下。」 周绍懿「哦」了一声,眼神很是灵动:「七婶你是在怀疑什么吧?那个人一定给你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他第一次在傅念君脸上见到了这么凝重的表情。 「是啊。」 傅念君坦诚。 马车重新驶起,傅念君一直在思索着傅宁古怪的举动,因此陪周绍懿玩耍也有些心不在焉的,周绍懿原本该是要嘟嘴委屈一下的,但是想到今天傅念君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就又很快在自己心里给自己鼓气。 第93章 「七婶,我们回去吧,我不想玩了。」 傅念君瞧了他一眼,笑道:「机会难得,真的?」 周绍懿有些痛心地点了下头:「业精于勤荒于嬉……」 傅念君弯了弯唇角,自她嫁给周毓白,也不知是否受他影响,其实内心里比起未嫁前,已是和缓温柔许多。 是啊,她这辈子都能顺利嫁给他了,上天已经待她不薄了,她还该有什么怨气呢? 她由此对周绍懿从一开始的同情,倒真是渐渐生出现在的两分怜爱来。 「抱歉,懿儿。」 她改了称呼。 她怎么会不懂他在想什么呢? 自己太过在意傅宁之事,这孩子坐她身边也很快察觉了。 「七婶,我知道你和七叔每天都要担心很多事,在这一点上我才不会无理取闹呢。」 他皱了皱鼻子,很是自豪。 马车回到了淮王府,滕王府里的人也早就心急火燎地等着接小世子回去了。 周绍懿抱着一大堆街上买来的好东西,开心地凯旋而归了。 傅念君却是心事重重,他走后立刻唤来了何丹和郭达。 何丹比他们几人稍晚些回府,他领了傅念君的命,去查查傅宁刚才到底买了些什么药。 取回来一瞧,竟都是些大补名贵续命的好药材,老山参就称了好几两。 傅念君在心中几番思量,只觉得傅宁今日这样苦大仇深的模样,又去药铺买了这么多金贵药,定然为了他的母亲宋氏。 宋氏竟然已经病入膏肓到这个地步了不成? 傅念君心中大惊。 成亲前她去见过宋氏一回,只知母子俩因为傅宁的前程有了言语磕绊,宋氏是个朴实地道的妇人,后来也并没有任何的奇怪举动,傅念君又正好碰着成亲的事,便没有多留意她那里。 她吩咐郭达一定要亲自走一趟,去调查一下宋氏的病情。 至于何丹,她则让他秘密潜入那位婶娘周氏家里。 宋氏家里的事,谁都没有周氏更清楚。 该交代的细节都交代了,傅念君只对何丹说道:「你是跟着殿下做事的,该怎么从人口中套消息不用我来教你,且自管看着办吧。」 何丹神色严肃,与郭达两人立刻领命退下了。 他们下去后,傅念君的神情显得有些焦躁,问身边芳竹道:「去看看,殿下回来了没有。」 芳竹愣道:「娘子,殿下派人来说过,恐怕赶不及回来吃晚膳的……」 周毓白伤已经完全好了,过了新婚,他也没有理由一直待在家中,今日一早便出门去了宫里,因为成泰三十年,举国上下准备大肆庆祝,过两天各国使节就要进城,这桩桩件件的事,都落到了周毓琛和周毓白兄弟二人身上。 就像是平常人家家里老父亲做寿,最得宠的两个儿子哪能不受累。 皇帝又素来爱在政事、德行上考察他们,因此这个机会,张淑妃那里是严阵以待的,周毓白自然也不能表现出一副懒怠的样子,这样反而头一个招来皇帝的猜疑。 傅念君等他回来,是有件事要问他。 和乐楼的东家胡广源,董长宁那里是否并未得手,让他又趁乱溜回城里兴风作浪了? 这个结论很容易推断出来。 傅宁找傅上傅琨和傅渊父子俩,一般就是为了要名,先是受傅渊举荐进了书院,后来又让傅琨为他赔上人情进了国子学,但是买药这样的事,是认钱的,他从前的来钱的地方,就是胡广源手里。 不得不说,傅宁对母亲宋氏治病这事一直都是挺上心的,他今天这般苦恼,多半是为了那阿堵物。 那么是否就说明,茶楼里那个同他见面的人,就是胡广源? 傅念君在自己房里来回踱着步,脑子里纷乱地想着这些事。 如果自己的猜测都没有错的话…… 胡广源回来,那就是幕后之人确实像周毓白说的一样,又准备下手了? 而其实胡广源这个人现在的处境也很不好,他名下的产业自去年开始,先后被傅家、周毓白的人排查,他若想动用那些银钱,比方说抛售大酒楼和乐楼和其他铺子,或者取大笔银钱出来,就很容易露出马脚。 他是幕后之人的钱袋子,周毓白一直以来做的事,并非是将这钱袋子抢过来,而是捏住这钱袋子的口,让他们有钱也没法子用。 所以他们是否又找到了新的生财路径呢? 到周毓白回府之时,傅念君还在琢磨着这些。 两人坐在床沿边上正准备安歇时,周毓白看出来她今晚有点心不在焉,看她差点都将喝完了茶水的空杯子差点放空摔地上了,他自己接过来问她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我听说你还带懿儿上街了。」 傅念君「嗯」了一声,歪在周毓白怀里,说道:「见到了傅宁。」 她把自己的猜测和周毓白说了。 周毓白也没有她这样的忧心,只是淡笑道:「往后我不在家,你若有事,径自可以去找张先生商量。」 「说到底这是傅家的事……」 「你还顾及这个?」他反问,「和我这样客气?」 傅念君摇头,「也不是的,我只是想等你回来再仔细问问。」 周毓白沉吟,说着:「胡广源回京倒是极有可能,我和董先生从来就没有想将他赶尽杀绝,他先前离京,董先生也跟着离去,基本也将他的行踪和置办在各地的产业摸了个七七八八。」 傅念君明白过来。 所以现在胡广源在他们看来已是瓮中之鳖,可以随便他扑腾的意思了么? 「那现在董先生呢?他要来京中么?」 傅念君问道。 对于这个董长宁她一直挺好奇的,虽然从未见过,却是听闻已久。 周毓白说:「他稍晚一些会来,我明日让郭巡再通知他一遍。说起来倒是他荐的那位郎中,这几天应该会先一步到府上,要麻烦王妃招待一下了。」 他的笑容澄澈,有着少年人的俏皮。 他在闺房之中说玩笑话时总会叫她「王妃」,到现在傅念君一听这两个字就有些脸红。 「我知道了。」 周毓白俯下身,傅念君吓了一跳,他却是替坐在床沿的她脱鞋。 傅念君忙要缩脚上床,却被他握住了一只雪白的脚丫。 他温暖的手掌蹭着她的脚背。 第94章 「傅宁的事情,你也不要太操之过急,他和胡广源如今即便有联络,也不再似从前,傅宁早已经不是他们的人了,既不是一股绳,就好办了。」 傅宁作为废棋被抛弃,现今又重新和胡广源搭上了线,想来也不可能如从前那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傅宁如今倚仗的不过是傅家和傅琨,只要搞清楚他和宋氏以何为把柄拿捏傅琨,傅宁的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 傅念君点点头,想到了吩咐给何丹和郭达的事,但愿这一回,所有事情都能水落石出…… ☆☆☆ 而当天晚上,住在城外的周氏脖子上多了一把刀,她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可穿着夜行衣的何丹却是一副冷面修罗模样,任凭她怎生哀求,好汉英雄地在嘴里嚷,他也不肯收手,只叫她老老实实地将有关于宋氏的事都说出来。 周氏急得要命,哪里顾得了旁的,拉拉杂杂地胡乱说着,连宋氏在家里养了几只鸭几只鸡都数了个明白。 何丹哪里是要听这个,刀背重重地敲在桌腿上,更加让周氏差点吓软了腰。 「哪里是问这个,是问你她最近病得要死了是怎么回事?她儿子又是怎么回事?」 周氏连汗流到眼睛里都不敢抹,忙道:「是上月里一天,她突然来找我,说是觉着这样子过活好没意思,我还劝她来着,因为这档子事儿多,她和她家宁哥儿前头吵架来着,母子两个,真真这么多年也没急赤白脸过,不过这母子哪有隔夜仇是不,我就劝她……」 周氏说话啰嗦,一时就忘了额自己处境,还以为是和邻里闲磕牙,讲一堆话却没个重点,害得何丹又只能敲桌子。 周氏又是一顿告饶,才继续说:「后来她家宁哥儿争气,进了国子学嘛,但是我瞧她也没个欢喜模样,想是为银钱发愁,不然儿子这样出息怎么会说过活没意思?我琢磨着大家都是亲眷,还曾叫我当家的送些银钱过去……但是她娘俩不知道又置什么气,我瞧着两个人都不是特别开心,当然宁哥儿是个好孩子,他娘一病倒就有请医问药的,孝顺极了,连学堂也不去,可是宋氏她、她……身子骨弱,不顶用嘛……」 何丹又问了些细碎的话题,周氏说来说去也确实不知道更多了,何丹怕被自己敲晕的她丈夫儿子醒过来,也就收了手,掷下了一袋子铜钱,恐吓道:「傅宁在外头犯事,我是特地来查他们家的,和你们家中没关系,拿好了钱就闭嘴,否则……我下次来时你便要去见阎王了。」 周氏吓得鼻涕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还要等下次再见阎罗王吗,她觉得面前这个就是了。 「明白明白,英雄放心,我保证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 她心中一个劲儿后悔自己热心,帮忙宋氏家里,结果帮衬成这个样子。 何丹走后,周氏一家人颤巍巍地互相扶持着抱头痛哭,最后得出的结论来是不能报官,周氏的儿子咬牙道:「那傅宁读书读书,先是读去了石鼓书院,后来又进了国子学,他这个出身能是随便进国子学的么!果真是靠上了城里什么大树,可大树哪里有那么好靠的,做虾兵蟹将指不定就先被人宰了呢!」 周氏的儿子只是普通庄稼汉,经过这一遭事之后头脑却格外清楚。 周氏哆哆嗦嗦地说着:「娘以后不会管他们家了,咱家这一家老小的命可不能给搭进去了!」 一家人戚戚然,也没有睡好觉。 第二天早上,何丹把昨天打听来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傅念君,他还有点担心,主动向傅念君请罪。 傅念君倒是对周氏为人有点了解,说着:「何护卫不用太担心,他们应当是不会去报官的。」 这个何丹,做事选择的法子还真是挺简单粗暴的,不过傅念君对于他盘问出的东西还是很满意的。 周氏说宋氏先前就有厌世之意,必然不会是因为像周氏猜的那样,是因为家中困苦,觉得耽误了儿子,宋氏秉性是个执拗的妇人,年轻守寡,却坚持独自带着儿子长大,等到儿子眼看就出息了却又因为家中境况而厌世么? 定然不会是这么个道理。 何况昨日傅念君见傅宁买的那些药材都是上好的,他手里必然还有先前积压下的钱财。 那么宋氏病倒的因由,就只有一件事的可能性最大。 或许是对于一个对儿子有殷切希望的母亲,只有儿子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她深恶痛绝才会让她心存死志。 傅念君想通了这一点,便下决心要证实。 她抬头问昨天去傅宁家中打探消息的郭达:「你查到了些什么?」 郭达有点羞愧:「昨天夜里傅宁一直在家,娘子吩咐过不能惊扰他,小的也不敢多有动作,守了半夜……」 他没何护卫本事,也没听到多少壁角。 只说傅宁经常从自己房间里走过去看宋氏,喂他喝药,可宋氏却不搭理他,也不知是不是病得说不出话来了,还是不愿意开口,期间他还听到过药碗打翻的声音。 看来宋氏确实是存心不想治病了,已经连药都不肯喝了。 傅念君点头,只道:「不错,昨夜你们俩都辛苦了。」 说罢换来了芳竹和仪兰,要给他两个封赏。 何丹和郭达自然不受,在淮王府做事,是没有这个规矩的。 傅念君说:「这是我这里的规矩,这不是主子给下人的赏赐,而因为你们是我的帮手,是我仰仗之人,这一点东西还是要的。」 何丹搔搔头,不好意思地收下了,倒是郭达,跟着傅念君时日久了,又年纪小性子活,直接说:「娘子要给银钱,还不如给些旁的实在,吃的穿的用的……」 芳竹在旁没好气地嘀咕:「还真敢蹬鼻子上脸了。」 傅念君却微笑,「你和我还要什么客气的,缺什么告诉芳竹,让她置办就是了,想请你哥哥和兄弟们吃酒,拿着银钱让厨房包一桌外头的酒席就行。」 他们这些大小伙子,就是爱热闹爱折腾爱喝酒吃肉,傅念君不拘着他们,但是凡事要按现在王府里的新规矩来。 郭达也喜笑颜开地谢过了她。 当然这件事不会就此搁下,两人走后傅念君就让人去请了张先生过来。 张九承笑呵呵地接受了王妃的邀请,心想不知道王妃是要自己解决什么难题,谁知过来以后,王妃一开口就是:「张先生,眼下有桩事我想问问你,不知道绑一个人过来,对现在王府的人来说,可有难度?」 张九承正喝着仪兰端上来的好茶,一听这句话,差点就把热茶呛进了肺里。 第95章 「王妃是要……绑人?」 傅念君点点头,神态倒是很普通:「也不会太费事,也就一两天功夫,对方怕是命不久矣,再拖下去就不成了,就是她还有个儿子,怕是要去官府闹,但就是一两天,主要我想问一些事情。」 张九承暗叹这王妃确实是胆子大,晓得她成亲前就是这般胆子了,如今看来也是并没有改变。 张九承道:「若对方非是达官显贵,也不是什么大事,王妃要做这样的事必有缘由,老朽也不会多问,只王妃要注意些分寸,不可闹出人命来。」 傅念君想着,她难道是十来岁不知事要出去胡闹的纨绔子弟吗,要叫他这样叮嘱自己。 她就是要学旁人强抢民女,也不会去抢个宋氏的。 她道:「先生放心,我就是不想她丢了性命才想叫人带了她过来,她若死了,我要查的事情便有难度了。」 张九承摸摸胡子,点头说:「如此倒也不为难,一二日功夫,官府也查不出什么来,到时候再送出去就是了。」 他顿了顿,心想自己是幕僚,分析天下大事倒是还在行,这绑人的事她怎么会来问自己,只道:「不过此事还要等郎君归来后,再与单护卫详细谈一谈才是,府中人手调配,还要单护卫拿个主意。」 傅念君微笑,「单护卫跟着殿下,不在府里,因此我便先与先生商议一下,若是先生同意了,我也放心些。」 张九承:「……」 所以她这就是没找到单昀,才来找自己的吧? 其实她内心里早就决定要这么做了,问他不过是走个过场吧? 张九承抖着胡子,心想这小丫头年纪轻轻的,还以为明面上能多少摆出个端庄样子来,其实却还是爱来捉弄他这个老人家。 傅念君也怕张九承不开心,就吩咐两个丫头:「一会儿去厨房置办两个小菜,留张先生在这里吃午饭。」 张九承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王妃是王妃,老朽可不敢啊!」 傅念君心想今后还有得和这老儿打交道呢,捉摸一下他的脾性是很有必要的,而张九承那一听酒水饭食就眼露凶光的老饕餮模样,她更是眼熟。 「先生不用客气,美酒美食,我这里的,可都是旁处吃不到的,先生尽管吃喝,我不会叫他们打扰你的。」 张九承又颠颠地摸起胡子微笑来。 原来这丫头的目的不是拿自己开涮,是变着法儿来讨好收买自己的。 七窍玲珑心,倒是和自家郎君很般配。 张九承于是便不再推脱,心安理得地享受起王妃给他独个儿备下的美酒美食来。 到了傍晚,周毓白和单昀回府,傅念君便将这事和他说了,周毓白自然随她,何况对单昀来说,绑个宋氏过来也不是件太难办的事。 只是单昀实在是又一次被这位王妃给震惊到了。 谁家王妃会让护卫去做这样的事? 连周毓白都没做过这样的事…… 趁着深更半夜去把个重要的线人或证人绑到家里来。爱玩爱看就来 单昀忍不住拿眼睛去看周毓白,却发现这一看还不如不看。 英明神武的淮王殿下正饱含深情地望着妻子,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王妃的这个要求有多么不妥当。 也是,现在他还有什么不听她的。 单昀看穿了这个事实。 「属下领命。」 单昀拱手应承,彻底认命了。 淮王殿下这才给他分了一些关注,只道:「明日你就先留在府里吧,我身边有陈进跟着就行。」 王妃要他办事,淮王这位正主只有相让。 「是,属下明日就筹备一下,请王妃放心。」 单昀垂着眼睛说完,立刻就闪身出去了,一刻都无法在两位主子这里多待。 傅念君脸上挂着笑,调皮地去替周毓白捏肩膀。 「多谢殿下体恤,忍痛割爱。」 「忍痛割爱?」 周毓白笑道。 单昀算他哪门子的爱? 他伸手扯着她的皓腕一把拉到怀里来拢住,对她道:「傅宁和宋氏的事,要不要我……」 傅念君抬手虚虚盖住他的唇,摇头道:「七郎什么都不用做。」 周毓白在她掌下微笑。 傅念君一对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他,只说:「自嫁给七郎,我做起事来已经少了很多顾虑,就如现在,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七郎是要做大事的人,不可时时为我操心。」 他拉下她的手,直视她的眼睛,说着:「你若觉得好,那就好,若是几时觉得累了,便交给我。」 这大概是世上最动听的话了,傅念君趴在他肩头想着。 突然似想起了什么,傅念君伸手进了周毓白的衣襟,拉开他的衣裳。 「伤怎么样?疤痕处还会痛吗?」 她扯开他的中衣,露出大半个肩膀,原本极好的皮肤上却是终究留下了一块难看的疤痕。 傅念君看得直皱眉,手指忍不住摸了上去,说着:「也不知那位神医几时造访?不知道他有没有什么祛疤的良方。」 周毓白却是觉得她凉凉的手指触摸着自己的疤痕,一股痒意直接往心底钻去,他忍不住握了她的手指在自己掌心缓缓摩挲,声音有些低了:「我是男人,又何必管什么疤痕。」 傅念君却是有意调皮,在他耳边道:「七郎这般如玉郎君,身上留了疤,怕是不美了,叫小娘子们晓得了定然个个心里都要叫可惜的。」 周毓白挑了挑眉,却是一把将她横抱起,说着:「肩膀处的疤倒是还好,下头那一处王妃也帮我看看吧……看看是不是真的可惜……」 烛火映照下,他大半个肩膀都被她从衣裳里拉出来,他也不拢好,当下似是在那如玉的皮肤上镀了层薄金似的,叫人看了脸红。 傅念君两只手抱住他脖子,头也乖顺地在他肩窝处蹭了蹭。 夫妻俩进了内室,自然是如交颈鸳鸯般一刻也舍不得分开,直到半夜才重新亮起了内室的烛火。 傅念君体谅他近来辛苦,睡前只嘀咕着:「往后七郎别闹得这样凶狠了,明早要起不来的……」 周毓白却是在她耳边轻笑:「那王妃就少来察看我的伤疤才是……」 傅念君头闷在被褥里,嘀咕了一句,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第96章 第二天傅念君醒来的时候比往常晚一些,人也有点惫懒,粗略吃了些早膳就开始处理家中事务。 只是不料她昨日才刚提起神医,今日这神医就上门了。 傅念君听下人说有访客是董先生介绍来的,立刻便猜到了,忙叫人把来客往花厅请。 只是见到这位医者时,她也有些吃惊。 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穿着简朴,圆圆的一张脸,看来很是稚嫩,一双眼睛乌溜溜的,自己背了只大药箱,而旁边只跟了个十四五岁更懵懂的小丫头伺候。 认谁看都不像个妙手回春的神医。 那姑娘朝傅念君拱了拱手,姿态却很大方:「王妃,民女名唤夏侯缨,是董先生介绍来的。」 傅念君立刻请她上座,叫人端来了茶水果脯。 夏侯缨也在打量傅念君,觉得这位王妃不仅生得没,还挺平易近人,倒是没有什么大架子。 傅念君和夏侯缨聊了几句,听她说暂时歇在外头旅舍中,便说着:「夏侯姑娘远道而来,若是不嫌弃,就在府里住下吧。」 夏侯缨先是不愿,只说不敢在王府造次。 傅念君倒是觉得她年纪看着不大,心性却高,她的模样对自己分明是有些防备。 傅念君从来不会对陌生人表现地过分亲切,只是就是论事:「两位是姑娘家,客栈虽好却不甚方便,毕竟这阵子东京城里往来的外地人很多。我们王府内人口简单,夏侯姑娘是客人,单辟一个院子自由进出就是了,不过这当然这也要看姑娘自己的想法。」 意思是她也只行个方便,不会特意来讨好夏侯缨。 夏侯缨看了一眼贴身丫头果果,她正眼馋地望着小几上的糕点。 一路辛苦,住外头确实没有王府内条件好。 夏侯缨也不是矫情的人,心想反正有董长宁的面子在,她也不算白吃百喝,于是便应承下来,不过她对傅念君道:「王妃如此信任我的本事?不想先试试我的能耐么?」 傅念君失笑:「我是请姑娘来帮忙的,并不是什么比试,姑娘行医必然也知道,救命治病,有时也看缘分的,若是姑娘的医术没有达到我的预期,我再找下一位郎中就是。」 夏侯缨却是微笑,似乎对傅念君的回答很满意,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那王妃就放心吧。」 她是让傅念君放心,看来对自己非常有自信。 傅念君忍不住问她:「姑娘芳龄?看着是不是比我小些……」 她瞧着夏侯缨白嫩嫩一张脸,再想到今晨自己在铜镜里映出的眼袋和黑眼圈,不由有点郁闷。 夏侯缨的笑容放大,轻咳了一声,竟是说:「我快二十五岁了。」 傅念君:「……」 她脑中只有四个字冒出来。 驻颜有术? 夏侯缨自然晓得论年纪傅念君定然是比自己小很多岁的,她瞧傅念君的表情也能猜出来此时她心中所想,不由觉得这位王妃还确实有点意思。 傅念君觉得自己也有些失礼,就岔开话题:「一会儿我让人跟姑娘去暂住的旅舍去取行李。」 夏侯缨道:「那就多谢王妃了。」 傅念君私心里其实觉得这神医是位姑娘反而更好,这样带入滕王府也方便,若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反而不便利。 夏侯缨带着贴身丫头果果离去,在临出门前却被芳竹追上,果果被强制在手里塞了一包东西。 打开一看,却是刚才她盯着直流口水的糕点。 夏侯缨笑了笑,让果果把东西都收起来。 果果小声对她说着:「娘子,这位王妃人挺好呢……」 夏侯缨没有做声,只是转头道:「走吧。」 ☆☆☆ 单昀挑了几个好手,交代了半日,准备于这天半夜就动手了。 他们都是王府里的高手,却做了一般江湖人都不会做的事。 郭巡大概知道单昀心中的苦楚,就这样语重心长地劝他:「不就是节操么,抛开了也就好了。」 单昀在城门关之前就悄悄带了人出城,到了夜里三更,几人行动迅速,路线也早已安排好,所以进行地很顺利。 傅宁大概在睡梦中就晕厥了过去,等单昀几人动手抬宋氏时,他早已经不省人事。 单昀将宋氏安顿在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上,几人回到了沿路一个早已打点好的庄子。 宋氏一直安然睡着。 单昀知道,她会一直这样睡到第二天白天。 到了第二天天蒙蒙亮,几人又摸着黑到了城门口。 或许整个东京城的百姓都不会发现,这天的城门往往日开得都要早些。 到宋氏醒来的时候,早已天光大亮,她只觉得这一觉格外冗长,又不踏实,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睁开了眼皮她却骤然觉得自己仿佛还在梦中。 宋氏眼睛不好,却也不至于到全瞎的地步,但是换了环境却也不可能完全感觉不到。 这地方是哪里? 身边出现了一个伶俐的小丫头,见宋氏醒了,就甜笑着凑过去。 「问夫人早安,您醒了。这里是我主人家中,我主人与您相识,请不用担心,她一会儿自会来相见,您身子弱,最好不要多说话,先放宽心,我先帮您擦擦手和脸,一会儿再伺候您用点稀粥……」 宋氏病得已经不能起身了。 这小丫头口齿清晰,几句话就交代明白了宋氏的疑惑,又手脚麻利,做事周到,宋氏这一辈子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她终于醒悟过来,这不是梦。 知道这不是梦的宋氏随即便陷入了一阵惊惶之中。 「我、我要回家……」 她喘着粗气说着。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小丫头似乎早有准备,伸手替她顺着气,按摩着她的太阳穴,一边缓声说着:「夫人不要急,我主人马上就来见您了……」 宋氏心中不定,诸多猜疑,可不知怎么回事,似乎闻着这屋里淡淡的安神香味道,在那小丫头絮絮叨叨的话里竟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傅念君去见宋氏之前,先叫人去请已经住下了的夏侯缨。 夏侯缨也没有推脱,治病救人,本来就是她的职责。 傅念君却是表现地很客气。 夏侯缨瞧着年纪小,治病手法却老道,宋氏还昏迷着,她把了宋氏的脉,又检查了她的手足口鼻,最后说要行针。 第97章 傅念君当然先紧着宋氏的病,带着人先回避了。 宋氏是在微微的痛楚中再次醒来的,这种痛却又略微夹杂着轻松,好像一直混混沌沌的脑子终于清明了。 「别动。」 一道没什么情绪的平静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是郎中,在给你治病,不要动。」 夏侯缨说着。 宋氏果真不敢动弹了,她也没有那个力气动弹。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夏侯缨见差不多了,收了金针,让果果去请傅念君进来,自己则出去开方子。 「亏损地厉害,油尽灯枯,她心存死志,已无救的必要了,不过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而已,我会尽我所能,王妃有什么要做的事,需要尽快了。」 夏侯缨只是对傅念君这样说着。 平平淡淡,无喜无怒,像是经历过大喜大悲,看过了人生百态后淬炼出的从容淡定。 傅念君点点头,吩咐了人等着拿方子取药,自己带着仪兰进了宋氏的屋子。 宋氏刚被伺候着喝了些药,现在精神好一些了,靠在床头正等着那位把自己绑来的罪魁祸首是谁。 傅念君进门,宋氏一双无神的眼睛愣愣地对着那门口的方向,她此时只能看清一个浅浅淡淡的影子,当下就觉得非常眼熟。 傅念君神态如常,还吩咐了仪兰去把窗打开通通风。 她一说话,宋氏立刻就认出了她。 宋氏那双无神的眼睛一直盯着傅念君的身影,她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傅念君坐到了她床边的凳子上,朝她道:「宋嫂子,对不住,我出此下策,实在也是别无他法了。」 「二娘子……」宋氏嗫喏着唇瓣,立刻又改口:「王妃……」 傅念君瞧着她因病中苍白的无人色的一张脸,还有一双叠在身前如枯树枝般的手,也是微微蹙了蹙眉。 「当日宋嫂子送了我一篮子鸡蛋,味道很好,多谢了。」 她像只是聊家常一样开了这个头。 宋氏顿了顿,声音里带了几分忐忑,有点惶恐地问傅念君:「王妃……您找妾身做什么?妾身是不是哪里冒犯了您呢?」 她似乎又觉得有点冒犯傅念君,立刻又说:「刚才的女郎中,也是您请的?多谢了……」 她说着就要起身下床来拜她。 傅念君亲自扶住了她的胳膊。 夏侯缨好不容易才让她恢复了些精力,断不能浪费在这种地方。 傅念君手下的手臂瘦骨嶙峋,看来真像是夏侯缨所说油尽灯枯之状了。 傅念君心中一凛,很快缩回手,宋氏便躺回去小口地喘息起来了。 傅念君发觉宋氏的教养姿态还是很不错的,面对这样的场面,在重病之下她还能把话都屡清楚了来说,相比较而言,被何丹吓过的周氏,表现可完全是不同的。 一个这样的女人,外柔内刚,确实像是能独自守寡养大儿子的。 傅念君没有说话,宋氏便显得有些局促,手指在被褥来回摩挲着。 「宋嫂子,我有些想问你。」 傅念君说着。 宋氏道:「王妃请说就是。」 傅念君垂了眼眸,开门见山道:「你的儿子傅宁,他……究竟是不是我爹爹的儿子?」 宋氏没有料到她会突然问出这句话,整个人浑身一怔,整张脸就立刻褪成了惨白之色。 她抖着嘴唇,只是颤巍巍地问:「王妃这话……是去哪里听来的?这、这如何可能!简直太无稽了。」 她下意识地否认,但是脸上的惊惶却要比愤怒来得多。 若是一个守寡二十年,从来洁身自好的寡妇,为什么会听到这样的话第一反应不是生气呢? 即便傅念君是王妃,这样的话确实也是很失礼的。 而宋氏,她明显面对着自己突然就有了一种底气不足的感觉。 傅念君原本一直也不想将这个猜测说出口,但是宋氏病入膏肓,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抱歉,宋嫂子,没有人告诉我,这都是我猜测的。」 傅念君的语气很平静,对待宋氏的态度也依然柔和,她慢慢地说着:「在我成亲之前,有次去洛阳探亲,回来时听家中仆人说,宋嫂子在周婶子的陪伴下到我家中拜访,却不是寻我,而要见我父亲,可后来我又派人去请,宋嫂子却因眼睛不便就没有出门。我当时心里就觉得奇怪,因此之后我便抽空去宋嫂子家中拜访过一次。」 就是她刚才提宋氏送她鸡蛋那一次。 宋氏没有应答,可是攥着被子的手指却能清楚看到指节泛白。 傅念君只扫了她的手一眼,继续道:「当时我已从家兄口中得知傅宁得了我爹爹的提拔要入国子学读书,并非是我看低他,而是这件事实在不合常理,何况我兄长也早就为他写举荐信到了石鼓书院。」 宋氏脸上露出浓浓的尴尬和羞愧的神色。 「宋嫂子不要怕,我不是责怪你,因我知你并非不明事理,一味只盼着儿子出人投地不计方法的母亲。我那次去你家中时就已开始猜测,傅宁去找我父兄,或许你根本就不知情。」 所以周氏才会说有一阵傅宁和母亲关系不好,她自己还曾听到他们发生过口角。 至于理由,肯定不是周氏以为的简单的银钱问题。 恐怕是因为傅宁从不知何处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自作主张去了傅家要求傅琨助他,后来瞒不住宋氏了,母子俩就爆发争吵。 事态愈演愈烈的结局,大概就是宋氏发现已经无力阻止儿子,觉得自己无颜面活在世上,才会一病不起,自己放弃求生的意志。 「我思前想后,傅宁能够让我爹爹这样不计一切地帮他,大概也不会有旁的原因了。」 傅念君虽然不相信傅琨是那样的人,但是所有线索和猜测联系起来,确实只有最后这一个答案了。 「宋嫂子,我并非有意挖你伤疤,甚至长辈的事,原本不该我来如此操心,但是如果我的猜测都是真的,那么说明傅宁做这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撺掇他,对方的目标会仅仅是傅宁吗?若是你不能说出实话,还想隐瞒这个瞒不住的秘密,很可能最后的结局就是傅家和傅宁一起葬送在有心人的手里。」 她当然只能这样吓宋氏。 如果她猜的没错,幕后之人在自己上一世就是利用了傅宁的身世,站在了倾坍的傅家身上,用傅宁打造了一个新的傀儡。 第98章 傅宁作为傅琨的晚辈、傅氏的血脉、振兴家族的希望,他可以理所当然地继承前几代傅家家主留下的一切,人脉、未收拢的产业,包括那所她一醒来就看到的大宅子。 若是没有傅家这个招牌,仅仅是考中科举,凭着单单傅宁一个人,能够做到那样的高位吗? 幕后之人是找了对付傅琨和傅家的最大的一个利器。 而且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好事。 对于幕后之人来说,掌握了傅宁身世,让傅宁亲手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无疑是拿捏他的一个最好的把柄,即便傅宁做了宰相,成了太子的老丈人。 那对于傅宁来说,他更是可以接受那一切接受地心安理得,就像前两次他可以这样自信从容地从傅家大门里迈出去一样。 因为他觉得傅琨和傅家都欠他的! 这样一个秘密,可以引来多少无穷的后患啊!它对傅家来说是致命的,傅宁则更会因为自己心底蔓延的恨意和不平将自己和傅家一起拉进地狱陪葬。 傅念君无法凭自己的能力去解决已经存在的矛盾,她只能尽力想办法补救。 宋氏,就是她的机会。 她赌的,是宋氏和傅宁截然不同的人格。 「王妃,我……」 宋氏动了动唇,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仿佛在一种极端纠结的情绪之中。 她这个样子,其实就已经默认了。 傅念君伸手握住了宋氏的手。 「宋嫂子,如果我猜的都是真的,那么傅家、我爹爹,还有我,欠你的实在数不清,但是请你相信我,如果你永远带着这个秘密谁都不说,最后造成的后果,是傅宁和傅家现在都没办法想象的,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求你,这只是属于我个人的请求。」 宋氏淡淡地叹了口气,心中一酸,对傅念君说着:「王妃,你真像你母亲,又聪明,又识大体,我虽看不清,但是我也知道,你一定也生得像她一样漂亮……」 傅念君心中一凛,暗道听这口气,莫非这宋氏还认得自己的生母姚氏? 两人曾有些过结不成? 宋氏叹了声:「我谁都不恨,不恨傅相公,不恨你们,不恨宁哥儿,我这辈子,最该恨的是我自己……」 这样的话从一个满面风霜的妇人口中说出来,多半是因为她前半生经历过些不同寻常的事。 宋氏没有什么特别显赫的家世,但是从此时已经颓败的相貌中还是依稀能辩出年轻时的秀美来。 「仪兰,拿条帕子来。」 傅念君突然这样吩咐。 仪兰早就在窗边听得呆住了,整个身体都发麻迟迟无法反应。 傅宁是、是……是她家娘子的兄弟?傅相公的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说书先生都不敢这样说吧…… 听见傅念君这样吩咐,仪兰立刻醒悟过来,拿了怀里的帕子递过去。 傅念君将帕子放在宋氏的手上,宋氏这才意识到,她竟不知不觉流了泪下来。 她着急忙慌地去擦,朝傅念君抱歉道:「是妾身失仪了,王妃请不要见怪。」 傅念君说:「是我引起了宋嫂子的伤心事。」 宋氏摇了摇头,对傅念君说:「从前的事,如今想来,真是恍如隔世了……」 宋氏终于鼓起勇气,说起她从前的往事。 宋氏的父亲是东京城里一家笔墨铺子里的掌柜,勤勤恳恳,老实本分,她母亲是村妇出身,后来随他父亲一道搬到城里,市井人家的女儿,十来岁就要出工帮忙了,她因为有个好父亲,教她认字,笔墨铺的东家也是个好人,见她聪明乖巧,也愿意让她借用铺子里的字帖书册的。 虽然和大户人家的千金不能比,但是比起旁的市井小娘子来,宋氏自然是要多几分书卷气的。 而随着她年岁渐长,人也出落地越发标致,常引了一些出入书画铺的年轻公子的注意。 这些人里头,真正的才子文人不多,倒是许多不过是瞧着这么朵娇嫩的花骨朵,想尝尝鲜的。 宋氏毕竟是年少,市井人家也没那么多规矩,一来二去的,她就认识了一位年轻公子。 傅念君听到这里,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来。 她问:「那就是我爹爹?」 宋氏点点头。 傅念君说不清楚心里的感觉,只好安慰自己,傅琨也是个男人,大概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我知道他是傅家的公子,还是嫡长子,家中已经有了恩爱贤惠的妻子,定然是不可能与我有什么的……」 在宋氏的描述中,傅琨和她也只是心灵上的交流,并无任何龌龊,她也从来没有痴心妄想过要嫁给他。 后来她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就不让她继续在笔墨铺子里呆,托人再去找个差事。 宋氏却不愿意就此和心上人断了往来,求了自己的母亲,两人竟是寻邻里街坊找了人帮忙托关系让宋氏进了傅家做工,自然宋氏这样的良民不会是签卖身契的,傅家给的工钱也丰厚,她不过是想求个机会能与心上人见见面。 宋氏不是家生的和从小买进来的奴仆,没本事进夫人们的内院伺候,只能在前院每天给大家准备茶水,也没太大的机会见到主子们。 第一次见到傅琨,他就没有再同意让她留在傅家,而是很仓促地在外头替她置办了一个家。 傅念君觉得她说得很隐晦,这其实便是外室的意思了? 傅琨竟然还置过外室…… 宋氏说,后来他们甜蜜了一段时日,于是自己就有了身孕,她当然知道这样是不好的,但是她真的想留下这个孩子。 纸包不住火,而傅琨也答应她,回去禀明了母亲就会来接她。 可她还没有等来傅琨,却先等来了大夫人姚氏。 宋氏说她始终能记得当日的情形,十几年来都没有忘记过。 姚氏是大家出身,对她和颜悦色的,还说出了要让她生下孩子后接进府里的话,当时姚氏才生下傅渊没多久,正是亏损地厉害,短期内不会有身孕。 但是宋氏心中惧怕。 「本来就是我做下的孽,我谁也不恨……」 宋氏苦笑着说。 后来谁知姚氏反而派人来准备拿掉她的孩子,傅琨再也没有露面,她就明白了一切。 因为邻居婶娘的帮忙,宋氏逃过一劫,拖着病体遇到了位好郎中,才算险险保住腹中骨肉,又碰上家中逢难,她有家归不得。在这样落魄之际,傅宁的父亲出现了。 第99章 在傅家短短帮工的那段时日,傅宁的父亲常来往傅家,机缘巧合认得了宋氏。 他家里穷,又身有残疾,根本娶不起妻子,因此便不嫌弃宋氏,向她提了亲事。 「我那时候年轻,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却不想就这么离开,心里存着一点痴念,想着那孩子,这辈子就是姓了傅,也是我一桩心愿了……」 后来宋氏的丈夫很快过世,宋氏就安分地守在傅家宗族里做一个寡妇,而她的父亲在得知她给人做了外室后便早就一病不起,也很快过世,她的母亲也跟着相继离世。 没有人再会管她,也没有人再记起她,她做针线补贴家用,一直做坏了眼睛,勉强供儿子读书到这么大。 傅念君微哂,心里实在对宋氏无法评价。 她吃了这么多苦,这苦竟还是由自己的父母造成的…… 宋氏又流下了泪来,断断续续道:「我想说这孩子,他毕竟是他的孩子,他比旁人聪明,比旁人更有天分,我希望他也能出息……王妃,但是我绝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有一天会这样……」 一桩情孽,往往会纠葛几代人。 傅念君叹了口气。 宋氏却是因为过于激动,竟是苍白着脸一下昏厥了。 傅念君大惊,忙让呆住的仪兰喊夏侯姑娘。 夏侯缨进来,急匆匆地来看了下宋氏的病情,立刻写了张方子,交给仪兰:「请尽快去煎药,熬地浓浓地灌进去。」 傅念君也立刻让人拿来了参汤等续命之物。 夏侯缨看了一眼宋氏狼狈的样子,看向傅念君的眼神就有些犀利:「王妃都审完了?只是下回还是最好注意些分寸。」 傅念君也没有生气,对她笑了笑:「夏侯姑娘大概是误会了,她不是我的人质,她是我必须要救活的人。」 如果宋氏说的都是真的。 那么这确实是傅家欠他们母子的。 宋氏留在房里休息,傅念君也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仪兰的脸色也是像金纸一样,看得出受了极大的震撼。 傅念君看这丫头一下没法回神,就自己倒了杯茶喝,问道:「仪兰,刚才她说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你来说说你的想法吧?」 仪兰确认了门窗紧闭,才悄悄松了口气。 她对傅念君说:「娘子,我是真不相信相公和夫人会做这样的事……这怎么可能呢?」 宋氏的话太像是编的了。 傅念君喝了口茶,「嗯」了声道:「如果她没有昏厥过去,或许接下去的话也是这么说,她不指望这些陈年旧事会有人信,只想带进棺材云云。」 是傅念君自己执意要挖出来的。 反正仪兰是不肯信。 「相公这样的为人放在那,就算是看中了宋氏,也不会让她和孩子这样不明不白地流落在外啊。」 对于傅家这样的世家来说,这样的事本来就是很少会发生的。 清流读书人家,对子弟有很强的约束,不要说外室,就是纳妾和睡丫头,也是不多见的,傅琨身边唯一的一个姨娘浅玉还是姚氏在世的时候抬的,而且傅琨一心扑在正事上,根本不像对女色有偏好的样子。 若说他年轻时做下这样的事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这个故事中完全是大反派的姚氏就实在是让人觉得有点古怪了。 傅念君虽然没见过姚氏,但是从下人和傅琨等人的口中,以及看姚氏生前的手札和诗词,都能看出来这是个贤惠聪明的女人,和丈夫情深意重,关爱晚辈,体恤下人,根本不像是能做出那种事的人来。 傅念君没有仪兰这么笃定,在旁边一脸愤慨地指责宋氏是在泼脏水。 但是她也确实是觉得宋氏的故事有哪里有点说不出的古怪。 傅念君依然拿自己和周毓白做例子,设想假如有一天周毓白也瞧上了外头的女人,还让她怀了身孕,自己会下手去处理掉她吗? 答案当然是不会。 嫉妒已经足够使一个女人丑陋,再做这样的事,简直是将自己的尊严扔进了泥里。 她大概会同周毓白夫妻离心,退回到寻常夫妻的状态,她控制不了他,却能控制自己,她可以选择不爱他,而若是这样如履薄冰的夫妻关系都难以维系下去,她也会选择决然地离开他。 她这样想着,却不料那边宫里的淮王殿下猛地就打了两个喷嚏,旁边的周毓琛问他:「着凉了?」 周毓白却是淡笑,「八成是被编派了。」 还是最无理的那种。 ☆☆☆ 仪兰见傅念君好好说着话却突然失神了,一会儿怒,一会儿悲,实在是让人担心。 「娘子?」 仪兰轻声提醒了一句。 傅念君回神,说道:「我将我与殿下放在宋氏的故事里设想了一下,还是觉得我娘在宋氏这件事上的举动很不合常理。」 仪兰张大了嘴巴,有点想问,难道你真的信那个病糊涂了的女人的胡口乱说,结果说出口的是:「娘子,你还设想你和殿下会遇到这样的事啊?」 也太晦气了。 傅念君尴尬地笑了下,说:「我现在想这么多也没有用,现在……只有一个法子能求证了。」 仪兰呆了呆:「什么?」 「回娘家啊。」 傅念君等不及周毓白回府后和他商量这件事了,她现在最要紧的,是回傅家去找傅渊。 府里立刻替王妃驾好车,一路疾驰回到了傅家。 钱婧华在二门迎她,奇怪道:「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事先打声招呼?」 王妃出行挺麻烦的,还有仪仗和卫队,傅念君匆匆而来,是有失身份的。 傅念君让丫头替自己解了披风,哪里有心情解释这个,只问钱婧华:「爹爹在家吗?哥哥呢?可回来了?」 钱婧华说:「父亲同户部尚书崔大人出去了,你哥哥刚刚到家里,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么?」 钱婧华也被她的紧张情绪感染,莫名地手心发汗。 「我有要紧事要找哥哥商议,难为嫂子包容我的任性了。」 傅念君握着钱婧华的手说着。 钱婧华摇摇头。 「你和我还客气什么。」 她晓得他兄妹二人常有秘密讨论,也没有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只是立刻拉着傅念君快步往傅渊书房而去。 第100章 到了书房门口,钱婧华就说:「你们有什么话就说罢,外头的人我会支开,别怕。」 「多谢嫂嫂。」 傅念君郑重地朝钱婧华道了谢。 推门进去,傅渊此时正在案前写一封书信,见到是傅念君来了,先是有微微的惊讶,然后是拧着眉,说着:「你怎么回来了?殿下知道吗?这太没有规矩了……」 出嫁前再有诸般不舍得,可在她出嫁后傅渊的心情也就调试了过来,他骨子里还是个重视礼法的人,傅念君在傅家胡闹了些就罢,成了王妃可得时时注意着了。 傅念君来不及解释那么多,只说:「哥哥,我有个事一定要和你说……」 她说到宋氏在自己府上,但是傅渊关注的重点好想与有点不对:「你堂堂一个王妃,就这样让手下人去把人家绑去了王府?」 傅念君尴尬了一下,说道:「权宜之计……」 傅渊似乎冷笑了一下。 傅念君叹了口气,朝傅渊看了一眼,说道:「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你最好做一下心理准备。」 傅渊在等着她的一鸣惊人。 「所以你知道……我们或许还有个手足么……」 傅宁。 她把宋氏的故事和自己的猜测都简略地说了一下。 沉默。 她看着傅渊的脸色,他的反应就是毫无反应,观察了一会儿,傅念君才从他那张冰山般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到了一丝久违的崩裂。 「荒唐!」 这就是傅渊的评价。 傅念君正色:「哥哥,我知道你的感受,这件事不是我不相信爹爹的人品,我希望从你这里得到些建议,我们必须尽快找出一个真相来。」 搞清楚心中的疑问,解开宋氏母子这个死结,傅宁这个将来的隐患才能彻底消除。 【卷五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念君欢》卷一 作者:小沙包 02、《念君欢》卷二 作者:小沙包 03、《念君欢》卷三 作者:小沙包 04、《念君欢》卷四 作者:小沙包 05、《念君欢》卷五 作者:小沙包 06、《念君欢》卷六 作者:小沙包 07、《念君欢》卷七 作者:小沙包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