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别乱拍》 楔子 那日午後风光明媚,微风轻拂,正适合散步。 「呜呜呜……呜呜呜……」女孩抱着膝盖,蹲在一棵大树下哭泣。从大声哭到小声,再从小声哭到大声,偶有经过的路人频频回头,有几人甚至停下来安慰,但仍无法止住那十分有毅力的哭声,只好狼狈地离开。 男孩远远看着,看了很久很久。虽然这几乎是每天上演的剧情,他应该早已习惯了才是。 「呜呜呜……」 男孩没有移动脚步,只是观望着。 一会儿,男孩低头瞥了眼手表。那是只机械式的老表,一次生日时跟爷爷讨来的礼物。这时间,补习班早已开始上课,今天的课很重要的,迟到可是大损失哪…… 「呜呜呜……」 昨天不是用一个甜甜圈橡皮擦当礼物安慰过她了吗?前天还请她吃糖果,大前天送她一枝香水铅笔……这女孩是怎麽回事,每次问都不说究竟在哭什麽,连名字也不告诉他,只是一直哭、一直哭。 「呜呜呜……」 这哭声好令人心烦啊…… 男孩目不转睛瞅着女孩的眼泪一滴一滴,滴在大树下的泥土里,很快就被吸收。 「呜呜呜……」 「 …… 」算了,补习班那边一天不上课,功课方面应该还是应付得来的,既然都迟到这麽久了,今天就跷一次课吧!男孩叹口气,摇摇头,移动了定在原地许久的双腿 , 朝女孩走去 。 「呜呜呜……」 「你这样哭,是在帮这棵树浇水吗?」男孩没好气地说道。 声音从头顶传来,女孩吸吸鼻子,抬起头。 阳光从高处照下,背着光,她看不清楚男孩的表情。不过她知道,这男孩就是住在隔壁几条街的邻居,是一对兄弟中的哥哥。 近来,几乎每次一个人在路边哭着宣泄情绪时,男孩都会刚好出现并且塞给她怪东西。女孩挑挑眉。男孩已经给了她一包味道很奇怪的糖、一个擦不乾净的橡皮擦、一枝娘炮到家的香水铅笔…… 她的眼泪还是不停滴落。 男孩俯视眼前女孩的脸,视线停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不断溢出的泪水,彷佛将她本是棕色的眼瞳又冲淡了些。 男孩蹙起眉,蹲在女孩身旁,双手环抱住膝盖。 「你为什麽哭?」千篇一律,男孩总会这麽问。 「呜呜呜……」女孩的答覆也未曾变过。 男孩垂下肩,盯着她眼泪落下处的湿润泥土,叹口气,看见她总是随身携带的那台老相机,忽然问道:「咦!镜头盖呢?」 「呜呜呜……」正当男孩以为她又要用哭声来回答时,女孩抽抽噎噎地道:「……不见了……呜呜呜……」 这哭声真的好令人心烦啊……男孩闭了闭眼。好吧,至少她不是只会哭,还听得懂别人的问题,也懂得回话。 「这样吧,你明天再到这边来等我,到时送你一样东西,一样你肯定喜欢的东西。」男孩的语气,是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温柔。 女孩不说话,晶莹的泪从两颊滑下。 「别再哭了好吗?」摸着腕间的表,思忖一阵,男孩拍拍女孩的肩膀。「来,这个借给你。」 他解下腕间的表,戴到那比自己细很多很多的手腕上。 男孩的手很温暖,暖到她又想掉眼泪了。女孩低头看着那又大又重又老的手表,单纯的指针下,能见到环环相扣的银色齿轮,每走一分一秒都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表带则是老旧但坚固的厚皮革,没有多余的装饰或纹路……这次男孩把她当成旧物回收站吗? 一戴上表,女孩似乎稍微止住眼泪。男孩满意地点点头,叮嘱道:「这表只是先借给你一天,有它陪着,你就先不要哭了。明天我再来找你,到时要把表还我,一定要记得,我有礼物要送你喔!」 男孩伸手抹了抹那小脸蛋,温和一笑,然後起身离去。 女孩的视线从手表上抬起时,只见那个比自己高大许多的背影缓缓走远。 她闭了闭模糊的眼,再睁开时,男孩已经消失在街道转角。 *** 隔天下午,男孩来到遇见女孩的那棵树下。 不见女孩。 又隔天,不见女孩。 再隔天,还是不见女孩。 直到出国留学前一天,男孩抱着最後一丝希望,在树下守了三个小时。 整整两个月,每天午後比时钟还准时地在树下哭泣的女孩,依然不见踪影。 男孩没有不耐烦,可是他的时间不多了。抬头,一片乌云飘来,雨滴滴答答的下,落在脚边的泥土里,很快就被吸收。 男孩想起最後一次见到女孩时的模样。 雨越下越大,男孩紧紧拽着怀中说好要送给女孩的礼物。过了不知多久,湿透的包装纸都快被捏烂了,男孩仍然没有离去。 第一章 她忘了什麽吗? 是不是又忘了什麽? 叶觉晓搔搔头,皱起双眉。 朝阳之下,脂粉未施的面容堪称清秀二字,颊上有几点小小雀斑,不仔细看也看不见。她的轮廓颇深,有着蜂蜜般的健康肤色,及肩的深栗色头发随意紮起,刷白的牛仔裤配上黑色的麻料上衣,一派悠闲。 拉拉肩上的相机背带,叶觉晓拨开袖口,露出腕间的古董表。略显粗厚的设计显示这是只男表,银色的齿轮带着时针分针转动,扣住手腕的表带是皮制的,原先应当是没有任何的花纹图样。只是表主人似乎不太懂得保养,才会让表带上布满一道道的刮痕。 已过一点。叶觉晓皱眉,午餐也不用吃了。 周劲跟在後头,背着一大袋器材,气喘如牛,跟走在前头的师父俨然成了对比。「大小姐,你又忘了喔?」一见师父又忘记下一个地点在哪,他是气上加气,早知道刚才就不要急着收器材跟去开会。现在好了,没听到下午的行程,谁知道要去哪? 师父这散漫又健忘的毛病真是要人命,才几岁而已,该不会犯青年痴呆了吧? 周劲眼中的鄙夷她是看得出来的,只不过是在会议中打个瞌睡,没必要弄得好像丢了颗十万块的镜头那麽激动吧?叶觉晓挑挑眉,「你以为工作室请你跟着我是做什麽的?」 「……是……」自知反驳不了,周劲翻了个白眼。「奉献我的青春,用我的时间、身体跟师父您一起捕捉生命最原始、最奔放、最激情,以及最见不得人的每个瞬间!」 啪!一记手刀毫不留情地从周劲的脑门劈下。「有空讲那些五四三,还不快点打电话回工作室问一下。」 「噢!」周劲怪叫了声,咕哝着:「我又没说错……」虽然现在跟着师父当摄影助手,追求梦想,但薪水少得可怜,快要无法养活自己了。他已经开始认真考虑老板的建议,兼差去拍名人那些「最见不得人的瞬间」,要不,就快饿死街头了。 ……话说回来,这女人也不过大了自己两岁,作品却好像是出自大了他二十岁的人之手。那种深度、意境跟坚持,是他甘愿当个小跟班的最大原因。 「脚架给我。」叶觉晓懒得多说,一把接过他肩上的器材,示意他快点打电话。 「是是是。」周劲小心地放下那些他吃饭的家伙,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深吸了口气,做好又要被刮一顿的准备,按下通话键。「喂,佳佳……呃,帮我查查我们下午是在哪边拍……好啦,对不起嘛,下次一定会注意——你是专业的秘书,这点小事难不倒你的,我只是专业的跟班,你也不要太为难我……喔,好,我知道了。谢啦,改天请你吃——」电话被挂了。「我还没说到重点耶!」 全工作室都知道这个摄影小跟班想泡秘书佳佳。叶觉晓瞟了周劲一眼,问道:「在哪?」 周劲从来不会刻意隐瞒自己对谁有意思。不管是男是女,追求喜欢的人,自古以来就是不变的真理,也是天性,真不知道有什麽好害羞的。全工作室的人都会拿这事亏他,就只有师父不会。「下午有两个地方要跑。老板说《今日商务》杂志有个专访,他们的特约摄影师忽然有事不能跟拍,问我们能不能过去帮忙。」 「拍什麽?」叶觉晓问道。 「一个年轻有为、风度翩翩、斯文帅气,人称法律界一哥的律师。」周劲将佳佳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一遍。想起佳佳的语气甜美又兴奋,说完的瞬间,周劲已经开始讨厌这个法律界一哥了。 「律师啊……这麽好的天气要去拍那种东西啊……」她蹙蹙眉。 「那不拍吗?」周劲嘴角抽了抽,暂时不去追究「那种」东西是哪种东西。如果师父不想拍,他得快点通知佳佳请老板派其他人去。 「拍吧。」叶觉晓用懒懒的语气回道:「毕竟是老板的命令。就算现在要去拍化粪池,我们也要义不容辞的。」 竟然把传说中绝不失业三师中的律师跟化粪池比喻到一块儿去……摇摇头,周劲收了线,瞄着手表。「佳佳叫我们直接到律师事务所跟《今日商务》的胡记者会合,我们可以先到那附近,还有时间吃个午餐再上去。胡记者会先进行访问的部分,我们到了之後再补拍一些照片。」 「太好了,我快饿死了!」叶觉晓嘿嘿笑着,心情顿时晴朗许多。「那第二个地方呢?」 「就是上星期开会时说的那间韩国料理,佳佳说两年前你拍过的。」两年前周劲还没到工作室,所以不清楚。 「上星期开会……」叶觉晓很努力地回想会议中讨论过的内容。「是不是那间店中间挂一个大灯笼,我还以为是放天灯的那间?」 「……不是。」是谁说过鱼的记忆只有眨眼的瞬间,这女人是鱼投胎来的吗?明明不过上星期的事。周劲摇摇头,将脚架跟器材背起。 「也对。那家今年已经拍过很多次了。」叶觉晓的记性是不好,可是拍过的东西多少还是有点印象。「那是不是那家在地下室,有很长很长的一条窄走道,走到我还以为是你要整我的那一间?」 「……不是。」周劲已经将师父抛到一边,迳自走到马路上招计程车去,准备放弃这段无意义的对话。 「啊,我知道了!」但叶觉晓还没放弃,跟在後头说着:「那一定是那家冷气开得很强的凉面专卖店,我的手抖到不行,按一次快门送两次快门的……」 「上车啦!」好歹也是拍摄过的店家,怎麽说都是合作关系,师父却净把人家店中特色说成莫大败笔似的!周劲将器材放在後车厢,一把将她推进了後座。 他们距离拍照地点其实不太远,但摄影器材颇重,工作室的车又轮不到他们用,所以才会以计程车代步。 两人下车後,进入一间咖啡厅中。叶觉晓差周劲去点餐,自己拎着相机跟脚架在窗边的空位坐下。此时已过尖峰时段,专供商业午餐的咖啡厅显得有些冷清,只剩一两桌客人。 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叶觉晓将座位旁的木框大窗又推开了些,享受阳光的温暖。她将背向後靠,同时注意到外头的露天座位上一幅美丽的画面。 一名金色长直发的外国女人独坐,贴身的连身裤装显示出穠纤合度的身段,交叠的双腿线条修长匀称;一副墨镜遮住大半面容,但遮不了性感的丰唇。纤手中咖啡杯靠近脸颊,彷佛很享受那香味…… 意识到时,叶觉晓手中已经拿着相机,试图捕捉这个瞬间。 这是她的坏习惯之一,有想拍的东西就要立刻拍,不论身处何时何地。 脑中的画面随着光圈与快门的调节愈加清晰。忽然,外国女人放下咖啡杯,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来到她面前。男人没有坐下,只是立着,从高处望着她,说了些什麽。 叶觉晓惊叹,这一幕美得如文艺电影一般,快门更是按个不停。 蓦地,外国女人立起身,以英语大声吼道:「工作工作!你总是拿工作当藉口,你一整年陪我的时间就像圣诞礼物似的稀有,我真的受够了!也许真如那些人说的,你跟我在一起为的不过是升官罢了!」语毕,她顺手拿起桌上的水,泼向眼前的男人。 精采!叶觉晓已将这戏剧化的一幕拍了下来。好在她常买外国的摄影刊物跟书籍来研究,所以英文程度尚可。刚刚那个漂亮的外国女人所说,据她推断,这对貌似文艺电影的男女主角之间,上演的其实是娶个美娇娘外带少奋斗三十年的老掉牙故事,没错吧? 西装男人没有发火,冷静地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擦着脸,正想回话,却察觉了什麽,朝咖啡厅内那个拿着相机猛拍的女人看去。 最後一个快门停在男人好看但仍沾着水滴的脸庞疑惑地望着她的方向。叶觉晓顿了下,正想继续拍下去,看看会不会拍到抓狂的瞬间,一个大屁股挡住了视界。 「不好意思,先生你别生气,她不是有意偷拍的……」冲过来阻止的是周劲,心中暗骂着师父大胆,也不会看场合,人家都吵翻天了还敢乱拍。 「请那位小姐将所有相关影像删除掉。」西装男人语气平静地说道。 「是是,一定删除,没有经过本人同意就拍下的照片一定删除。」周劲猛点头赔笑,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眼前的男人说话音调稳重,看着自己的双眼也没有怒气,但,不知怎地,他还是有点不寒而栗,彷佛若他们任意使用那些照片便会吃不完兜着走似的。「先生请放心。」 西装男人说完,回头见到外国女人已经拦了辆计程车,抛下他离开。 他没有再追,将手收进两旁的口袋中,转身往反方向离开。 周劲见状松口气,随即回到师父身旁,将餐点重重放到桌上,咬牙切齿地责问道:「你疯了吗?」 「……上次在西门町拍黑帮打架你也这麽问我。」叶觉晓耸耸肩,将相机放到一旁,端起义大利面,肚子很配合地咕噜咕噜叫。「可是看到照片洗出来,还不是赞叹拍得很写实?」 一句反问的话让周劲彻底无言了,本想多骂两句,也只得乖乖住口。师父的确很会拍这种突发镜头,明明取景时是再普通不过的角度,照片洗出来後总是极富故事性与张力的画面。 「刚刚也拍得不错喔,回去帮我修成底片效果。」口中塞了义大利面,叶觉晓很满足。 「还敢说?人家都叫你删除掉了。」气消了,周劲翻翻白眼。 话说回来,刚刚那外国女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呢……长得好像最近很红的名模……歪着头,他皱起眉,斜眼扫见师父捞了口他的炖饭。周劲撇开疑问,管他拍到的是谁,眼下还是专心填饱肚子吧!师父又再挖了一大匙,惹得周劲恼叫:「你到底要吃哪一个啦!」 震耳欲聋的吼叫,吓得窗外歇脚的鸟儿振翅急飞。 *** 英盛国际法律事务所位於信义区的某栋商业大楼,专长是提供跨国商务相关的法律服务,往来的客户主要为在台设立据点的大型外资企业,因成功协助多项大型并购案,在国际间颇负盛名。它的总部在纽约,在台设立分所以来,一向都是由总部直接指派外籍所长管理。 因此,相较於其他小型律师事务所,以及长年在台深耕的国际法律事务所,在台湾,英盛显得鲜为人知。 耳边,周劲正介绍着今日商务专访的对象与背景资料,叶觉晓环顾商业大楼新颖的布置装潢,没仔细听。 两人穿过商业大楼自动门,来到柜台前登记换证,正等着放行。 「是英盛国际法律事务所的杂志采访吗?」接过两人的身分证和名片,柜台小姐边问着,边从电脑调出会客资料,想起半小时前也有记者到英盛,应该是同一个采访。 「是。」周劲面对美女露出惯有的灿烂笑容,回道:「是《今日商务》杂志社的专访,有一位胡记者,应该已经上去了。」 「好的。」柜台小姐无视那献殷勤的笑,表示了解。她在电脑中输入一些资料,然後递出两张访客感应卡。「请两位从左手边的电梯上去,事务所的资深合夥人办公室在三十二楼,刚刚已经通知过了,温政略律师的助理李先生会在门口等你们。」 「谢谢。」周劲依然灿笑着,点头道谢,接过访客证,正将其中一张交给身边的师父时,发觉她瞪着柜台小姐不放,他不禁嘴角抽动。「……师父,你干嘛?」 柜台小姐也愣住,以为自己什麽地方弄错了,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今天采访的是……温政略律师没错吗?」 周劲看了师父一眼,手肘顶顶还在发愣的她,朝柜台小姐答道:「是温律师没错。」 「呃……」叶觉晓回过神来,发觉眼前周劲跟柜台小姐狐疑地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尴尬笑道:「没错没错,我只是以为……呃……以为听过这名字,呵呵呵……」 周劲送她一记白眼,将她拖进电梯,嘴里咕哝着:「怎麽可能听过人家的名字嘛,你打过官司吗?还是做过什麽犯法的事?就算有,也不可能请得起在这种连访客来访都需要通报放行,按个电梯还需要感应卡的大楼里的有名律师吧……」 叽哩咕噜叽哩咕噜…… 叶觉晓摸摸擦得晶亮的电梯楼层按键,果然只能按感应卡中输入的楼层,又摸摸肩上背着的摄影器材,确定没把相机忘在计程车上,再摸摸头发,装作没听见周劲的碎碎念。 跟自己工作果然是件压力颇大的事吧? 好好一个有为青年,刚到工作室时是多麽地有热情,多麽地任劳任怨,多麽地乐於被使唤,多麽惹人喜爱的小跟班哪!一年过去,竟然被操成老太婆个性,数落起人来,有如裹脚布般,长呀长、长呀长呀……叶觉晓认真地瞪着电梯楼层显示,用念力希望爬升得快些。 到了三十二楼,电梯门打开,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立在一旁。 「两位好,我是温律师的助理,敝姓李。」看了看背着摄影器材的两人,李志纬礼貌说道:「访问的部分已经快结束了,请两位跟我来。」 李志纬领着他们通过需要刷卡才能进入的门,走过靠窗的长廊,来到一间以落地玻璃围成的会议室前。玻璃上头雾面灰字印着英盛国际法律事务的中英文字样,里头有张长桌,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正接受访问。 「等会我们在外头拍好了。」叶觉晓看了那个男人一阵,忽然说道:「就在这窗边拍。今天阳光刚好,拍起来应该不错。可以吗,李先生?」 「当然可以。」李志纬点点头。「那两位可以先在沙发这边稍坐,我请秘书准备饮料。茶好吗?还是咖啡?」 「咖啡好了。」叶觉晓回道。昨天修照片修到半夜,实在有点累。「麻烦你。」 李先生离开後,周劲忽地怪叫了声:「师父,这个男的不是刚才在咖啡厅被你偷拍的那个吗?」 「咦,是吗?原来他是律师……」顺着周劲指的方向望去,叶觉晓含糊说道,对於刚才偷拍的举动一点也没有心虚的意思。她无事般地吩咐周劲将器材拿出来装好备用,自己则坐进舒服的沙发座中,透过玻璃打量起那个叫温政略的律师。 方才是随兴乱拍,只注意到画面构图,现在她的视觉转到工作模式,得先了解被摄者外型才能决定拍摄方式。 他的身材颀长,包裹在一袭订做的西装下,相貌清磊,五官端正,黑发梳得一丝不乱,全身散发强烈的存在感,非常适合拍照。以她过往拍摄平面广告的经验,如果有专业梳化打理一番,这男人应该是穿西装,西装就大卖;戴手表,手表就大卖;掏皮夹,皮夹也大卖的类型。 以上是身为摄影师的评语。 叶觉晓转转眼。若以平常角度来看,这个男人长得很好看而且很……正派。跟她印象中说话按秒计费、专长颠倒黑白的吸血律师颇有出入。尤其那双黑眸透着精明但不显得算计,说话时沉稳专注,姿态落落大方,想必说什麽话都令听者不由得静下心,好像没有什麽是他无法掌握的…… 可,就是那笑容…… 嘴角弯弯,牙齿皓白,整个人自信、温和,在她看来,偏偏像是种伪装。 似是察觉到了一股注视,会议室内的温政略朝外看去。玻璃阻隔外头的声音,他的双眼停在远处那正端详自己的女人。 她不就是刚才在咖啡厅偷拍他跟未婚妻的那女人? 浓眉一挑,片刻,黑眸从那手执相机的女人身上移开,不再分心地继续与记者的对话。 「其实接受法院指派的案子,这在美国十分常见,尤其是大型的律师事务所,每年都会接受一定数量的法院指派。」温政略微笑回答记者的问题,解释道:「英盛在台湾亦有提供免费的法律谘询,只要符合资格,就能向我们申请法律援助。事务所把这项服务当作是提升形象的好机会,双方相得益彰。虽然律师一贯给人的印象比较向钱看,但能力所及,也希望能尽一点社会义务。」 记者点头同意。「那以你个人而言呢?是否也有一些实际的经验可以跟我们分享?」 「以台湾普遍超时的工作环境来说,的确很难能兼顾手头工作和义务工作,薪资较国际水平低的情况下,也令人视额外的工作为负担。助人为快乐之本,也得建立在自己能三餐温饱的前提下。」好听的话谁都会说,但能真的执行才是重点。身为律师,温政略知道如何先抓住听众的注意力,令对方认同後再说出自己真正想传达的资讯。「我自己在美国时长期协助失业华人;在台湾,我和我部门的同事们则义务担任多个社扶和基金会的顾问律师,例如……」 他不会把律师这职业说得多清高,那只会显得矫情;自己的法律谘询费在所内是数一数二的高,那也是事实;可是面对记者的问题,他能适度转化刻板印象。事务所是营利事业机构,律师提供专业本就应当收取相对的费用,面对弱势族群时则另有解决方式。 英盛现任的所长是不折不扣的老美,有话直说,语气加上语言隔阂,很容易被认为态度高傲,在台湾几次面对记者时的发言已对事务所造成负面影响。有别於所内其他当地聘顾的律师,温政略是少数从美国直接指派回台的资深合夥人,因而较得总部信任,加上与所长的关系良好,反转事务所形象的任务很自然地就落到他头上。 这次的杂志专访也是温政略透过关系安排的,主要目的是让自己成为英盛的门面人物。这些,都是方便他经营事务所的企业形象与社会责任这一块的小小策略。 当然,也有助於提升他个人在台湾法律界的辨识度与专业形象。 一个小时的访谈很快就结束了。温政略从记者的表情看出,这篇专访将会把他写成一个专业人士,一个有决断力与影响力、并且关心台湾在地社会问题的律师典范。 一切,都在掌控中。 访谈和拍照中间的十分钟休息时间,温政略来到会议室外的长廊,靠在窗框边,俯瞰繁忙的街道。 单手抱胸,他惯性地抚摸下巴,眯眼,看着街道上几个赶着过马路的人跑了长长的路,却在最後一刻被红灯挡了下来。抿起的嘴角微勾。 在维护事务所的同时,他,才是主导这一切的人。 喀嚓!快门声响,与那正派长相不相符的邪气表情,已留在记忆卡中。 温政略倏地回头,锐利的眼盯着手执相机的女人不放。 先是咖啡厅偷拍,接着是事务所偷拍……如果他再自恋一点,会以为这女人的偷拍全是冲着自己而来。 在视景窗内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叶觉晓缓缓将相机移开,赔笑道:「不好意思,刚好在测光,看到画面很……那个……好看,就忍不住按下快门,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温政略不置可否。 常年在法界工作的习惯,遇到任何事情,他首先的反应便是沉着以对、处变不惊,以免自乱阵脚,更何况只是几张乱拍的相片,没必要放在心上。 而一直到此刻,才有机会将她看清楚。 眼前的女人打扮得很中性很随兴,身材偏瘦,然而握住那看来沉重相机的手是有力的。她蜜色的脸蛋上一双漂亮的眼睛,瞳色稍淡,不知道是不是阳光的关系? 她只是远远立着,没有向他走来,没有多说一句话。她的笑容很陌生,然而,那抹身影带来一股无法解释的熟悉感,些许凌乱的深栗色头发令人想为之梳整…… 眯细的黑眸还是瞅着她。 正确来说,是瞅向了她握着相机的右手,稍微拉高的麻料袖子下,露出的腕表。